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山里的小站》 第一章 :你从哪里来 从弯道口一出现,我就看出来者是个人女。尽管弯道口离站务室有三里多地,又在山谷的阴影处,也乌龙不了我这被大山滋养出来的、犀利程度不亚于野狼的眼睛。 之前,我正坐在站务室宽敞的南窗前,喝着温热的山泉水,望着缠在南山头颈部的那圈白云,心懒得不愿多跳一下。 预感到弯道口要出现人时,我的视线便从那圈白云向下移,刚落到弯道口,她就从崖壁后面出现了,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可事实上,预感是怎么产生的,我一点也说不上来,因为之前没觉察到什么征兆,就是一下冒出来的。说是凭空而出,也不为过。 弯道口位于小站的南边,从小站上看,是道轨向南延伸的最后疆界,南下的列车到那儿后,开始向东拐。紧挨道轨的月牙形大崖壁,像张开的巨蟒的大嘴,将列车一节一节吞下,直至全部吞没。 女人走出了山谷的阴影处,虽没有阳光的直射,只顶着敞开的天光,但她比在阴影处明亮多了。 弯道口两侧的大山,都很高耸,每天只在正午时段,阳光才能照进去,过了正午,便又阴郁起来。好像正午一过,两侧的大山就闭合到了一起,因此弯道口前后的这一段,阴影总很浓重。 距离在缩短,亮度在增强,尽管未在很有效的视距内,但女人的形体和步态,愈加明显,身后背包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嗬,徒步旅行者,女的,单蹦一个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呀?现如今闲人可真多,也不知怎么就闲了,到处游逛。可这是奋发进取的年代啊,怎么就能得闲呢?具体啥情况咱弄不清,反正过着现代生活的都市里的人,闲得无聊透顶后,便会背上背包,甩开双腿,身赴异地,好奇地探探未知,观观风景,美其名曰:要有诗与远方。然而,这只是我前些年的总结,现如今是不是还这样,我已经拿不准。要问的是,她是怎么徒步到这里来了呢? 我在小站的几年里,从未见到有外人打这里路过,那三个已经滚蛋的老前辈,也从未提过这里走过什么外人,更别说女人。假如三个老前辈还在职上,恰巧又都在站务室里,一齐看着这女性旅行者朝这边儿徒步走来,保准都得惊得狮子大张口,枕木似的矗着,五分钟都喘不上来一口气。这要不落个脑死亡咣当倒地,都对不起人的自然属性。 仿佛闪过了一缕光,极短,但没影响我看清她的发型——齐肩的自然顺,两边掖在耳后,显得利落清爽。这缕极短的光,怕也就是来做这个提示的。我不禁想,我能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人,应该跟她没戴帽子有关。如果她也像众多的徒步旅行者那样戴着长舌帽,我可能也不会一眼就看得出来。毕竟距离远,光线暗,出现的人不过囫囵一团。 可真是这样吗?真是她没戴帽子,而我的眼睛又野狼一样的犀利?要是追问的话,我也不能肯定。须知,在这类外在的条件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内在的存在——感应。我还真就时常能体味得到感应的神奇之力。虽说我没有能力将这种神奇之力描述的有型有迹,可这种神奇之力,确实时常会进入到我的知觉系统之中。 女人加快了脚步,距离越近感觉越快。一个在深山野岭中走了一段时间的人,对突然出现的人类建筑,都会油然生出亲切感来。而这亲切感,就是催促人脚步的动力。 一句话,这女人,好看:一身军绿色户外装,走得轻快,看不出疲倦;背后那个很大的背包,应该重量不轻,可感觉背包里装的是没有重量的空气:看起来撑得挺鼓,其实是空膛的,所以不会拖累她的行走。 又是全神贯注的几眼,女人身体上的细节,越来越具有质感。猛然,一股久违的热流,从我体内的深处涌了出来,长期蛰伏的激动也陡然苏醒,那种世外所不具有的烟火气息,也将我紧紧围住。就这么五味杂陈的一下子,瞬间而有力的一下子,把我从混沌中推醒。我抖颤下,马上体会出我曾经类属的性别:老天爷,我居然还是个男人!我身上曾经有过的男人的渴望和需求,正在急匆匆地回还,这咋一说?可不这样,又能那般呢?别糊涂了,这越来越近,越来越质感的女人,与你曾经郁郁葱葱的愿望完全吻合——有魅力。 说实话,她一出现我就央求老天:让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吧,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行业外的女人了,更甭提魅力女人。说是打到这里那天起,我就不希望在这里见到什么女人,剩下我一个人后,更是变本加厉——永不见到才好。可眼下,既然不可避免地来了,就该来个有魅力的,少让我野狼一样的眼睛搜来搜去,搜到的都是平常,完后,叫我全身感到别扭。要不,这里就该保持单性的或无性的纯粹。说白了这里,不需要不合适的异性来调和。 女人接近的速度仍不慢,行姿愈显昂扬,自信的姿态也更加抢眼。这是打哪边儿来的呀,只凭借两条腿。这野气森森的大山深处,显然不是可以随意闲庭散步的所在,随处都隐藏着致命的凶险,绝非看起来那么的恬静、安然、灵秀、景色宜人。 铁路的总体方向为正南。如果她是沿着铁路走来的话,就该是从南边儿来。但并不能确定她就是沿着铁路来的。因为过了弯道口的大峭壁,再走出一里多地,是一小块平坦地带,铁路从略靠中间的位置穿过,铁路两侧向外延展的缓坡,分别连接着两侧的山谷。山谷里倒是没见过路迹,但从走势上看,人兽都可以通行,不过得费些力气。如果她是个非凡的女人,从这两侧山谷的哪边来的可能性都有。 她当然是个非凡的女人。如不然,她也不会在这大山深处只身出没。 我倒希望她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来的。倘若她真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恰好又由平原起步,那她走过来的路途,就是我一直想走而没走成的。那她就是在用她的腿脚,替我实现了我多年的心愿,我就可以把她看成是我多年心愿的载体。好啦,现在优先要想的是她要往哪里去。这里从来不停客车,也从来没来过旅客。虽然小站的建筑格局与停客车的小站没啥两样,但小站从启用那天起,就没停过一次客车。按说小站建成这样实属多余,站台更是摆设中的摆设。假如她走烦了走累了,想从这里买张车票借火车轮子代步,可来错了地方。 小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当年为麻要把这专停货车的站点,建成“五脏俱全”的样子,我也没能从三个滚蛋的老前辈嘴里考证出来。“咳,建啥样就啥样嘛,不就建这样了嘛,有啥好问的!”我又遭了白眼儿。我想,这三个前辈可能也确实说不清楚。小站的作用,就是为蒸汽机车加水和在备用线上避让反向来的列车(这是单线铁路所必需)。照理,建造小站时能满足这些需求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节约更实惠吗?完全没必要耗费多余的人力物力和材料。当年,不比今天,在这大山深处搞建设,多一份面积就得多几倍的艰难。那么,能不能这样想,当年把小站建成这样是基于对未来的考虑: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小站方圆几十里内也会出现村落和乡镇,那时就该有来乘车的旅客了,提前备好,总比临时抱佛脚来得从容。果真如此,那时的人们显然没有料到,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并不是向山里集中,而是向山外扩散;山外越来越拥挤,山里越来越萧条。别说这小站,就是这条铁路,还能有多长时间的使用价值都难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连同它的基础设施一道,成为历史遗迹。 由站台南头的梯形坡,女人走上了站台。沿着站台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起小站。倒是观望小站的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小站的设施尽收眼底。但我敢说,她观望到的,会在她的心里产生荒凉感。这个仅存我一个活人气的小站,已经喜欢在寂寥中沉默无息了。过去,油漆生辉、隆隆有力的钢铁器械,也在锈迹斑斑、黯哑冷涩中,走向销蚀。头两年,我还喜欢把站台,看成是没有大幕的舞台,把南来北往的列车,看成是行吟的歌者,匆匆亮相急急高歌一曲,便拖带着尾声离去,从不咿呀恋场,很有些当红大碗惜声如金的风范。如今,歌者逐渐将这里遗忘,很难再来一次,站台似乎也把对往日的缅怀,丢弃掉了。 女人观望完,朝站务室这边儿走来。西斜的阳光洒满站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朝向阳光的那半身子和背着的背包,镶上了浅金色的光边儿,略呈浅古铜色的面孔,在这暖暖的光照中,显得古典而神秘。她身材均匀,腰细胯宽,昂首挺胸的行姿,愈发凸显出女性的特征,而稳健的步伐告诉我的眼睛,这两条轮流支撑着迷人上身的腿,具有极强的蹬踏力,要是玩兔子蹬鹰游戏,准能把扮演老鹰且借机图谋不轨的男人,蹬得找不着北。 总之,这是健康忍韧且适应性极强的身体。我曾从一本关于户外运动与野外生存的书上看到过,拥有这样身体素养的人,无论与怎样的自然接触,都能和谐相容,因为其本身就是自然锻造和滋育的结果。没错,这之外,我还相信她非凡的气度和难以自弃的魅力,也是她在自然的行走中获得的,自然有意给她施以额外的锻造与滋养,使她与众不同。走得越近,越让我感到这女人背的包有些过大,背包的顶部卷成卷的防潮垫,都超过了头顶。她不会背着个家走吧? 过了站台中部,女人放慢了脚步,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取景框,这瞄一下,那瞄一下,还不停地曲曲眼睛,似乎在研究构图和光影效果。可以推断,她应该有一定的摄影经验,没准还是个摄影发烧友。又近了些,正儿八经的柳叶弯眉,也看得清楚。啥叫正儿八经?就是没刻意修理过。我喜欢把没太人工雕琢的东西,叫做正儿八经。也不清楚这种叫法,符不符合实际生活的用语规范,我也不是讲究实际生活规范的人,又总喜欢遵照自己的认可来,不免要有些自以为是。好在,我只是玩味着自己的玩味,不强加别人。 看着就要走到站务室的她,我站起身,向窗子的背光处靠了靠。其实没这个必要,不过是一个窥视者,容易做出来的下意识动作。此时,斜射过来的阳光,会在窗玻璃上形成很强的反光,所以我尽可一丝不漏地观察她,她却一丁点儿也看不到我。然而,她是静稳的,我是不安的,我热腾腾的心,正随着她接近的脚步,怦怦蹦。不怎么就感觉出,她的脚是壁球的球拍,我的心是挨抽的壁球,胸骨则是反弹的墙壁;她每动一步,我的心就挨抽一下,我都感到站务室里沉寂的空气,被来自我胸骨的有力震荡,撞出了波纹。 离站务室的南门(进出站务室的唯一的门),还有五六米的地方,她站住,眨了几下眼,然后睁圆,露出专注的神情。我知道,她是被门上的对联叫停的。这幅对联出自我的手笔,我不知好歹地把先贤大哲的名联,进行了自以为是的改造,衍化成独我玩味的文字,以示独我的感受。对联的颜色褪去了不少,但字迹还算清楚,正常的眼睛还能从弯钩的终端,看出笔锋呢!关键是,她专注的眼睛天光般明亮,灵光熠熠。不用说,这也是自然滋育出来的,也该满含着大山里的成分,犀利程度不在我之下。 当她略歪着脑袋,把上下联看完后,她的眼睛抬向横批。 第二章:趣说山泉 突转奔腾 看了会儿横批的她,脸上露出会意的笑,说明她读出了横批所示的意思。她仰着的头放平回来,抬手拢拢头发,走向门口。 敲门了,我稳稳神儿的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推开门。 “呦,这打眼儿一看,你一定是这里的主人喽!”站在门外的她,扬着下颌说。 我怔了下:这叫啥话?一般来说都该先来个您好,至少也得是你好,接着歉意地“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才可往下云云。哪有一照面直接就这么来的呢?叫人不能按正常思路就合么。可能也是我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叫她感到了别扭,才省略了优雅的前缀吧?我也真是装了头蒜。 “我,是。啊呐……也不,我照看这里,谈不上是主人,都是国家财产。” “是嘛!可我看到的气象,很有点说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可能还是唯一的——主人。” “是。这儿就我一个,但不敢说是主人!” 她对我的回答,显得有些烦,抹下眼睑,抖抖肩头的背包带,鼻孔里似乎哼了下。这气象(借她的话)叫我顿感后悔:咋这般愚钝呢,干嘛不顺着说,主人就主人呗,不过口头上的封号,又不是来找你谈房地产生意;虽说产权上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但就管理上来讲,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除了我,谁能对我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你反倒拿这等愚钝当谦虚,怎不叫人感到做作的发假。还有,你个大男人,干嘛要戗逆一个女人。女人对男人张开的耳朵,只愿放进顺溜的话,受不了戗逆。尤其魅力女人,会把男人的戗逆,看作是对她魅力的无视和挑战,这很容易把魅力女人,瞬间逼进生理期状态。 “那么——,”她瞟了瞟门两旁的对联,“你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呢,还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 吔,这啥说法?假想我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尚可,可漏网之鱼,怎么也谈不上啊!如果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眼下得雄踞多少百岁的高龄?人间可有闻?即便有,那传闻中的主角,也不会扯到我这平白无奇、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的头上。得,打住瞎想,咱还是从身份出发,据实回答。 “咱不是你说的那些个的什么,咱就是个铁路工人。这对联,瞎写……写着玩。” 她撇撇嘴,抱着胳膊退回两步,撩了撩两边的对联,眼睛又抬向横批。这双直通心湖的眼睛,被下泻的天光映得水汪汪,只看得出美,不出美后面的内容。哦山神,那会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呢? 妹妹,别这样设迷局,你面前是个憨直的铁路工人,不是九曲回肠的知识分子。你有什么意见,直截了当着来好了,这总能让人舒服些。可她没来让人舒服些的直截了当,倒是带笑不笑地踱回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不打算请我到里面喝口水吗?” 不知她自己是怎么感受的,反正我听来不是客人的请求,而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可我也真是打心底里愿意领受这个命令,压住铁老大历史悠久的高傲,摒弃一站之主的霸气,闪到门边恭敬地往里请,脸上的皮肉该是堆满了殷勤。问题是还一点不感到肉麻,只觉着理所应当。这就是魅力的力量啊! 进了站务室,她也没卸背包,便饶有兴趣地转悠打量:看了看小黑板上我歪歪扭扭、带写不写的几行工作记录,摸了摸个把月也难得响一次的老旧电话,拨弄下挂在墙上的几本陈年的铁路行业杂志,扫了眼磨掉漆的供电操作台……。她的一系列举动,让我头回感到小站里的寒酸。 但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也没有能力改变,上级领导推行勤俭节约,基层小站就得率先垂范;能将就就将就,能对付就对付,不就是个基层工作嘛,也关乎不到大局。说是上级领导几顿像样的饭,就能使小站焕然一新,上个档次。可领导不能少那几顿像样的饭。领导就应该有领导的待遇,领导的作派,领导就得通过尊贵的嘴,从芸芸众生的平面中,耸立出来、标榜出来,要不谁把你当领导看,谁还愿意为争当上领导而努力工作呢! 把小站寒酸的责任,往上级领导身上推,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不再为她移来移去的目光把把捏汗了。不由地感到,推卸责任真不愧为逃出窘境的有效方法,怪不得人们都愿意内急时使用。使用的频率,比上厕所的频率高多了。 好吧,你这不速之客,好好看看!看看铁路基层单位,都被上面给吃成啥样儿了,周扒皮不? 转悠完,她走到北窗下的桌子旁,背对着桌子将包底在桌面上落稳,解开束在腰部的固定腰拦,褪下双肩背带,动作麻利的带有很强的节奏韵律和观赏性美感。 卸了重后,她深呼吸几下,又将双臂背到背后,头后仰胸前挺,做了几个向后抻拉的动作;摆开八字步,扭起腰胯,同时转动圆润颀长的脖子:腰胯向左用力时,脖子转向右,腰胯向右用力时,脖子转向左,舒缓协调,感觉像以前在哪儿看到的瑜伽舞。虽然都是简单的动作,但特有的康健感,在柔韧与弹性中充分展示了出来。 这是要把身上被背包驮压出来的束缚驱除掉。 我立在一旁,看着这活动着的凸凹有致、风姿悠韵的女人,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也渐迷离。毕竟几年没见过如此魅力的女人了,那股迷人的异性气息,犹如一滴浓艳的红墨水,滴进我这盆长久单性的清水里,唰,整体浸染。 温燥在体内隐隐蠕游, 黏抓抓的仿佛伤了桑拿天的湿热。 维持着一定清醒度的脑袋, 虽发出温血动物时时使用的调节信号, 也没得到多少响应, 温燥依然故我, 似乎催促生理官能, 独立行事。 这哪行!你这由神经和体液混合出来的魔怪,我何曾忘记过你的嘴脸,以为几年不见,我就记不清你了?满血复活后,就想借个所谓合理的面具混过我的防线,你当你是谁?这我要不对你施以强制性手段,还不被你当成好捏的奴隶!别怪我,是你来的不是时候,甭管你有怎样的来的理由。你得清楚我这会儿,不单纯是大山中的我了,这挥洒魅力的女人,已经把大山外的文明带了来,并不经商量,就把我野化了的、支离破碎的文明系统迅速修补好。就是说,文明在这里又得以恢复。所以对你这不具有文明判别力、道德约束力的魔怪,绝不能客气,必须得把你牢牢捆住,捆粽子那样捆,不露丝毫破绽。否则,我就会颜面扫地。这对一站之主来说,可能是灾难性的。 突地,想起了杯子。对呀,人家是来喝水的,没杯子怎么喝?总不能叫人家从包了取自己的杯子吧?那就不叫请了,那叫要,这多失礼。便说:你先呆着,我回后排房去取个杯子。她示意请便,但没停下她的“瑜伽舞”。 一个不错的暂避出去,稳稳心魂的机会。 我取回茶杯时,她已经活动完,正站在南窗前,向她出现的弯道口那边看,若有所思。 我用暖瓶里的开水,认真冲烫着取来的茶杯,她回头瞟我一眼,便移步桌前,扬着脸坐下。我把冲烫好的茶杯,放到她的面前。现在,桌子上多了只杯子,由一对一,变成了一对二——一把壶两只杯。倒也天秤般平衡了。话说这把壶和两只茶杯,跟了我有些年头,整套是一把壶五个杯。我来小站时,特意打包带了来。但到小站后,感觉不应景,便原封未动地收在我屋的小柜门里。那三个老前辈都走了后,我才打开包装,取出这把壶和一只茶杯。壶还是老样子,没磕没碰,但重新启用后,壶里已经不再有过去偏好的绿茶,只有烧开的山泉水。 到小站后,我就不喝茶了。我认定,没有一种茶配得上这里的山泉水,无论怎样清雅的茶,都会把山泉水里丝丝的回甜味儿消解掉,结果难免得不偿失。别看壶里没有茶,但我端着茶杯嘘嘘喝时,仍要摆出喝茶的谱:先将暖瓶里滚烫的山泉水,倒进茶壶,再由茶壶倒进茶杯。倒时还得上下悠忽,好像这样才能把山泉水里的好味道,全部激活。茶杯倒满后,放松下身子,清空下脑子,才端起杯来小口呷。丝丝温甜,通过味蕾,慢慢向体内蔓延,不多会儿,仿佛全身便都长满了味蕾,每个部位都能体味到丝丝的温甜。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茶。”我边为她倒水边说,“这里都喝山泉水,都爱这么白开着喝。”她笑笑,摇下手,意思是无所谓。然后,盯着茶壶嘴里出来的、卷绕着热气的清亮水流。 “不喝茶还有模有样用茶具,看来你的闲工夫不少啊!”我刚把水倒完,她这样说:“可我觉着铁路工人,都该用白瓷大铁缸子,直接从暖壶里往外倒。你这可有点‘庄雅婷’!” “可不,理应那样。我这是有些摆谱。也真是闲的,这里要干的事不多。”我把盛满水的茶杯递给她,答。 其实,谱是摆给别人看的,如果没有另一双眼睛,摆谱就是戏弄自己。先前三个老前辈都在时,我不摆谱,想摆也不敢摆。剩下我一个后,摆又失去了摆的意义。但这喝山泉水的谱,我愿意在这成为一个人的小站里摆。我是不能亏自己的人。虽然谁亏我,我都能接受,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来亏自己。我用摆谱的方式喝山泉水,就是对自己的款待。当我端着茶杯小口呷,体味丝丝温甜慢慢向体内蔓延时,这个谱便能顺水行舟一样,把我摆进一个超然的门里,使我更深地沉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去。这个境界清明辽远,但稀薄虚空,说不清到底是哪层空间,更不可能标注出经纬度。总之实际生活中无法想象,不可触及。而我,努力追求心向往之的,不过如此。 “喝白开山泉,观绿色山景,形单影只,与世无争,闲云野鹤。你这不谢灵运了嘛!”她看着我说。说完,垂下眼睑轻轻吹了吹杯口。 “哪敢谢灵运啊,咱一个粗人。就是稀里糊涂瞎应景瞎凑合,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我拽口应着。 “你能算粗人吗?”她抬眼看我,又故意向门那边瞄了瞄,意指那副对联。“妄自菲薄,可不是什么聪明礼貌的事。” 我脊梁骨嗖一凉,像窜过一条蛇,本来就难在原处呆着的心,又不由地离下位,搞不清是横着还是竖着。唉,这不哪壶开提哪壶么!面对这般昭然若揭的挖苦,若非我这种扛得了钢轨的硬爷儿们,还真难承受住。可咱真没妄自菲薄,你不是拿眼睛往那边结合了嘛!你这一结合,咱不就水落石出了嘛!粗人细人,都明摆在门框上呢。 “嗬,味道真是好啊!怪不得你就白着喝。你还真有点品味!”她眼睛通亮地说,好像喝下去的山泉水,已经浸入了她的眼睛里。我咧着嘴,接受了她契合客观的评论,心里舒服了不少。 她又连喝了两口,吧嗒吧嗒嘴,挑了挑正儿八经的眉梢,然后慢慢转动茶杯,仔细观瞧剩下的半杯。过了会儿,抬起另一只手遮上杯沿,使杯里的水面处于阴影下,看了会儿,又将手拿开,放进由窗而来的光线。反复了几次。 “这要装瓶拿到山外,可是上乘货,得摆在超市最醒目的货架上。我建议你开个山泉水场,准能掐着水管子坐地赚大钱。也用不着费脑筋取什么洋名,捞什么口彩,就叫‘小站山泉’。‘小站大米’能名扬天下,‘小站山泉’怎么就不能!广告词也现成的,‘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略呈古铜色的光滑的瓜子脸,灿着妩媚的光泽。这次笑,她当着我第一次全面的笑,深深印入我的脑海。 随着笑声,那由对联造作出的不适,开始卸载;那由她的魅力形成的挤压,也大为缓解。气息顺畅了,由鼻腔过胸腔直贯脚底,身子松快的似乎跺下脚,就能蒲公英那样贴到房顶。现在可以肯定,她是有幽默感的人,而且相当幽默。我愿意相信,她幽默的潜力,能化僵固为活跃,化迂腐为灵通,并可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这可是我这种呆板愚钝、动不动就把气氛弄僵弄淤的人,求之不得的。搭上这样的便车,我就不用费劲扒力地在我的弱项上,苦下工夫了。由此我就能腾出更多的精力,来理顺我的思路,突破我的语言壁垒,使脑袋里闪现出来的,与口头上表达出来的接近一致,减少卡壳和言不达意的几率,从而增强我嘴巴子上的自信。 喝完第二杯,她跟我聊起了小站。家常的语调,听起来好似山间轻缓的小溪。 她对小站的选址,布局,建筑风格,以及与周围环境的谐调,给予了肯定。她说,虽然都是人工烧制的砖头瓦块石灰水泥,但以这样的风格来组合结构,就会大大降低人造物的世俗气,即便作为自然的前景,也不会觉着硌得慌。她说她一直敬佩那个时代的人,因为那个时代的人,总能求真务实地与自然相融合,无论是设计还是建造,都能想方设法地做到顺风顺水顺势,尽力避免与自然产生对峙。 “人总是要在自然环境中,建造自己的建筑,向自然表达人自身的生存诉求。但真正聪明的人,都懂得与自然融合,而不是与自然对峙。且不论风水之说,起码外观上,不能不知深浅地与自然争风头。可惜现在的人,对这个道理懂得越来越少,遵循者也就寥寥,倒是总自以为应对自然的能力,远远超过了那个时代的人,所以对自然可以随便藐视。尽管在自然中,一次次愚蠢地败落,吃了无数的苦头,可依然执迷不悟,难能自醒。看看咱们国内,不管在什么地方建什么样的建筑,都想当然地用所谓的现代风格,盲目堆砌,不伦不类,就是往自然身上贴狗皮膏药,根本不考虑自然外观的容纳力和自然机体的承受力,看得人恶心至极,忧心忡忡。 “多管闲事地说,我们现在的城市,我恨不能天天带上黑眼罩不看的城市,无一例外地比着建高楼超高楼。你亚洲第一,我就去争世界第一。城市上空的气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严重破坏了不知多少年,才生成并稳定下来的自然气候,致使非常规的有害现象,诡异地发生,而人完全束手无策,被动的像斩掉了四条腿的乌龟。没什么可怀疑的,这笔欠下自然的债,自然总有一天要清算。 “当今,有谁还愿意到空旷的地带站一站、想一想,归纳下我们现在的种种努力,得有多可笑?人们已分不清是在建造天堂,还是在挖掘地狱,人可胜天的思想,还在鼓舞着蒙昧无知的我们,肆无忌惮地向自然开刀,与自然对决,越来越喜欢用改变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面貌,来标榜我们的所谓成就。可有一天,我们真的完成了这种改变后,会不会去思考我们这样来改变的意义呢?别的不敢说,但我敢说,人要真的把自然改造成了人化了的自然,人恐怕也就失去了落脚点容身处,人的幸福也将在找不到归宿的飘摇中,不复存在。 “实际上,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是最依赖自然的民族。我们能一代代地走到今天,完全得益于自然的恩惠,我们最终还是要在自然中,得到真正的重生。如果我们不守护好我们的自然,还肆意掠夺和破坏我们所存不多的自然,我们就会失去重生的领地,我们重生的希望就会落空。即便我们借助某地,侥幸重生了,我们也不会再重获幸福,我们背负最多的将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因为重生的我们,不再是故园的主人,而是永远找不到故园的流浪者。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她结束了言论,看向窗外。 没料到,先前山间的小溪,反转成奔腾的大河。我不由地暗惊下,接着肃然起来。 第三章:这里无车可乘 你去何方 我不认为她的小溪转大河,为的是形成汹涌的冲击,只想说她点评的准确,分析的透彻,对自然有着真诚的忧虑情怀,目光长远。这都该是她烂熟于心的话,她观察中的所思所想,而这与自然相融的小站,不过是给她提供了直抒胸臆的由头,不吐不快。 倒也是,这大山深处的一个人的小站,的确是直抒胸臆的妙地,怎么来,都招致不来异议。要是放在外面的世界里,她的这番言论,普罗大众都能拿出成百上千个自以为是的理由,吐沫星子横飞地与你争辩,还都非常的义愤填膺。虽说普罗大众都是最终的受害者,得用自己的身心健康去为不堪的生存环境埋单,但却都情愿挺身为安灾置祸的人辩护,比为自己的亲爹辩护还要积极: 瞎说啥呀,瞧咱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市,钢筋水泥都冲入云霄了,高鸟不躲着飞都得撞死,多么气派呀!每条路上都满登登地挤着小汽车,悬浮头顶的浓重的灰蓝色尾气,看上一眼身上就能充满朝气和展望,这是迈进了现代的标志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厂,机器轰鸣,外币人民币赚得盆满钵满,占几亩基本农田算什么,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收获的粮食,能值几个钱儿。进工厂赚工资是精子,土里刨食是傻子,谁都愿意当精子,不愿意当傻子。全都加劲干吧,点起来咔咔带响的票子,才是真东西,吃可当饭,穿可当衣,啥东西都得拿钱买。 这是表面上的理,实际上是这样吗?综观周遭远近的物象,似乎可以这样回答:不是。而更大的否定以后会有显现。以上所述,不客气地说就是受虐狂离开了施虐狂的“款待”,浑身就发痒。其实没啥玄妙,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小恩小利的小便宜一占上,也就心血来潮,哪里还顾及最终的受害者是谁,更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受损当回事,自掘着后路,自弃着延续了千古生机的家园,只注重眼前吃香的喝辣的,住上高楼开上汽车,无心理会子孙后代将继承怎样的水土和空气,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被视为扯淡。周瑜打黄盖真不是现实中的杜撰。 眼下,我懒着关心好占小便宜的普罗大众,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蝇营狗苟,我关心的只是她有没有“一吐为快”。这魅力女人,若在小站里一吐为快了,那多少都得有我一份功劳,我捞取点儿成就感聊以**,理所应当。别忘了,这里我说了算。 看来她真一吐为快了,因为她略呈浅古铜色的脸,露出了舒畅的流线,感觉放上几个音符,就能拨出音乐来。 停了会儿,她接着聊小站。话题还是小站与自然之间的话题,洋洋洒洒,充满了诗情画意。可聊了一阵儿,还没跳出这个范围,这叫我有些不解:她咋不把我与小站结合在一起来聊?一般来说,聊着聊着都会转到这上:小站怎么只你一个人?小站这么偏僻,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分配来的?小站都有哪些日常工作?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惯么,怎么打发多余的时光?可她就没往这上转。这个魅力且非凡的女人,无疑有着非常规的性格与习惯,就是人们常说的:不按常规套路出牌。这可不好,如果她不往我想要的话题上发展,我的意图就难顺风顺水地实现,我的未知就不能成为已知。 说是从门口相见到现在,也就半个多小时,但我深深感到,我对她已经积累出了半个世纪的好感,因而想了解她的愿望已在我的体内突突蒸腾,仿佛蒸汽机的锅炉打开了阀门,蒸汽输送到位,传动系统蓄力已足,只等松开刹车推动车轮,沿着她陈述的轨迹,由她的过去行驶到她的现在,进一步揭去生疏的帷幔,结束难释其然的外围打转。但从总体走势上看,我要一味地听,我希求的已知可能会无休止地顺延下去,这太吊人。不行,得采取主动,以我之砖,引她之玉。有道是欲想取之,必先予之方为道。没错! 一个话口接上后,我主动向她介绍起小站的历史和我的日常工作。介绍的简练,用的都是铁路工人的话——捞干的、捅直的、偏硬、偏糙。为降低与她的反差,请允许我用有点儿略带文彩的语句来复述: 我说你看得出来,这有着百多年历史的小站,已经由盛变衰了,灯火昏黄了,气数不多了。现在,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巡路,在大山之间走啊走,看啊看,当当敲,不敢不认真。虽然现在一两个月,也难通过一趟列车,但巡路不能停,因为没有哪个说了算的叫我停,我就得一如既往下去。站里也没啥活儿,设备几乎都成了摆设,要说这里还是车站,不如说是奄奄一息的留守处。 我来时,小站还是四个人的小站。列车正常通过的那几年,三个懒洋洋的老前辈,每天都在特定的时间,轮换着站到站台上,木头人一样迎送南来北往的列车。我知道,他们由少到老的身影,印嵌到小站的各个角落和永恒的大山上,但规则告诉他们,到离开时就得离开,不能死乞白赖地黏在这里。后来列车日渐稀少,真是过一趟少一趟,就跟人吃一顿少一顿似的。终于,岁月把离开的日子,送到了三个老前辈的面前,并毫不留情地把三个老前辈踢走。从此,小站站台上,持续了百多年的轮换,在曲终人散中落幕。再有南来北往的列车通过时,车上的眼睛看到站台上木头一样立着的人,总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顺不顺眼,腻不腻味。 纵观小站百多年来的历史,直到我这一截,才成为一个人的小站,完成了物是人非、改朝换代的嬗变。我吃饱了就没有叫饿的,我睡足了就没有犯困的,在这以岑寂为主调的空间里,顽固的不朽,伴随着慢慢的糜烂,流转的日月星辰,目视着形影相吊,独往独来的一个人。 “可你很情愿啊!看着还很享受的样子。”她慢悠悠地说。 我打着哈哈,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肯定吧,画蛇添足;否定吧,违背我心。若再贴合的不恰当,岂不叫人反感。还是继续向既定目标迂回。 我说这小站与别的车站相比,冷清的叫人发抖。这小站从启用那天起,就没停过客车,百多年来一次也没有停过,所以这里从未出现过旅客。小站是为货车建造的——蒸汽机车牵引的那种货车。蒸汽机时代过去后,货车也很少停了。几年前,客车不再从这里经过,闷呼呼的老旧货车,也不知哪天才能过一趟。别说,你来前的头一个星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接连过去了两趟货车。可我没看出运了多少货物,感觉就是来轧轧铁轨,给铁轨抛抛光。 我估摸,这回是把这条铁路的使用指标,提前用完了,怕是再过两个月也过不了一趟了,谁要想在这里当旅客,得有相当的耐心,非得等到老旧的货车再来那天才行。可光有耐心还不够,还得有铁道游击队飞虎队员的身手,到时得能壁虎样地扒上车皮。要是能壁虎样地扒上车皮,还能省张车票钱呢!我这么说,听得明白吧?反正一句话,这里从来就没来过旅客,来也白来! “你是指我到这里来是想当旅客?我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种旅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乘车。管什么客车货车呢。” 她回答的干脆,答完眼睛直盯着我,把我盯得不敢看她。 我感到了自己有些冒犯了,迂回的不够油滑,可我的嘴也就这水平,进入不了三寸不烂的境界。但我不能赞同她的话:即便你不是要乘车的旅客,你也是旅客;你要不是旅客,就不会来到这里。这长短难料的生命中人,哪个不是旅客?不都从这站到那站,一站接一站,最终到终点站嘛!是旅客就逃不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路过了哪里,经历了哪些等等,一系列都能回答出来的问题。除非你是失忆者。当然这有些抬杠,可在自己心里抬抬,没啥不可以。 再说谁让你到了我这一站,你要没到我这一站,或者说你没魅力——这很重要——我还懒着知道呢!至于你生命的起点,你不想说就不说;你生命的终点,你想说也说不上来。咱干脆退而求其次,就来知道下你这趟从哪儿来,朝哪儿去,不过分吧?咱话说得是不漂亮,听起来好像谁要占便宜似的。可咱说的那种免票旅客,也不是说当就能当啊!那得身体强健、手脚敏捷、胆大心细,还得有相当的扒车皮的技术。不可否认,前三个条件你都具备,可扒车皮的技术怎样,咱还看不出来,不敢说你就行。所以咱的说法,就不算特指你一个人说的。 她还那样看着我,似乎要把眼前这个想把她绕上道的男人看透。我有些心虚,感觉刚刚的心理活动,已被她透视出来,她正在进行冷静的评估。这不是一般有主见的女人,聪明敏锐秀外慧中,真不是徒有其表,绕忽不好,可能会把自己绕忽进去。可人还没走到死角时,都不愿意善罢甘休,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柳暗花明?那就再绕一次,成败不由我定,试试而已。但是得切记,差不就收,对于一个系统健全、功能齐备,且出家和尚般生活了几年的大男人,说啥都不能叫魅力女人讨厌。 我咽了咽唾沫,又开口: 这小站是整条线上最清静的,没人爱来这里工作。大家都喜欢热闹大的地方么。刚好我想清静清静,主管部门又刚好把我安插到这里,也算是一拍即合。其实主管部门不安插,我也会主动申请到这里的。我来时,搭乘的是一列货车,上坡下坡拐弯钻洞,咣当咣当逛荡了大半天,闭着眼就是蜷在有摇篮曲伴奏的摇篮里,挺有意思。你是走来的吧?背着这么大的背包,高一脚低一脚,踩青苔踩碎石的,要说不辛苦我可不信。你这是从哪儿开始往这边儿走的呀,你以前知道这个小站吗?这大山里靠两条腿走,可不是啥好活儿,风景只是看起来很美,很美的后面不很美的东西多着呢,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接下来的沉默,将我锲而不舍的绕忽粉碎,也使我骤然感到这绕忽里,充满了大不敬,窥私的意味甚浓。往重里理解可以是:“喂,你多大了?你咋一个人哪都野跑,咋不搭个伴儿呢?” 她继续盯着我,我的余光看到她饱满的双唇闭得很紧,虽然血色未失,可不见一丝温意,像煞某电视剧里演得有些过火的、面对狗特务逼问的女地下工作者。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时,她把脸扭向窗外,那神情在我看来分明是说:“关你什么事,你问过头了。” 第四章 枕着月光入睡 多美妙 女人好说,人之律。但女人以为该说的才好说——不让说都不行,会憋出病来——但女人以为不该说的,你就别去枉费心思。 女人是秘密的制造者,也是秘密的守护者;秘密是女人不可触碰的财富,女人都会守命般地守着。如果你不识趣地去触碰,没涵养的会叫你碰得一鼻子灰,有涵养的则几乎采用同样态度:不搭理。然而效果相当,都能把不识趣儿的人,弄得没面子。还好,咱这儿没有旁人,她的脸又扭向了窗外,所以我吃到的不搭理,消化起来要比被旁人偷笑的那种顺溜一些。 沉默中,讨了没趣的我,开始反思:你当大山里开火车哪,兜兜绕绕的,一个铁路工人,不好好使用直肠子玩啥花活儿,人家反感就对了。小聪明真不能往大聪明上装,比试智力跟比试拳击没啥两样,都得有量级的限定。量级不等,可不能同台开擂,否则非惨不忍睹不可。得嘞,放下你的好奇心吧,清除你的非分之想吧,人家也就一走一过,云雾不留痕。至于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纯属人家自己的私事,关得着你四六。你就把停停脚,歇歇气的人家,合理地招待好就可以了,多余的枝杈请收起。——这大概也是人家的想法。 眼下的僵局由我弄成,打破僵局,自然得落到我肩上。可我这抡大锤、扛枕木、卸火车皮等力气活儿干得傻好的糙人,干这活儿,无疑赶鸭子上架。我实在太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她要能承接过去得多好。我一准认为,她那血色包满的嘴唇,稍动一动,便可春风化雨,冰雪消融……可她仍侧身向着窗外,嘴唇紧紧闭着,坐直的腰板儿挺得硬朗,不知是腰板儿在为嘴唇助力,还是嘴唇提起了腰板儿。我看来,这是有意难为我,好叫我认真琢磨琢磨,啥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用心品味品味,自作自受是啥滋味。——可能我小心眼儿了。 无力可借,无势可顺,只能自己挥竿赶自己上架。不就是开口说话么,又不是开口吃毒蘑菇,还能死了你!那就开口说,没话可以找话,哪儿那么多没用的纠结。她正看着窗外,找话说不难,就把话往她眼睛看到的上靠拢。 “你瞧这里多清静。站里站外全方位的清静。没旅客的小站,最大的优点就是清静。清静对人的健康有好处。” 决意开口的我,这样说。她扬扬脸,但没我料想的那样转过来,仍向着窗外。不过看得出,她不讨厌我开口。我接着: 四个人的小站时,基本也是清静。只是那时的清静中,还参和些稀稀落落的杂音。三个老前辈都走后,就清静成你现在瞧见的样子了。其实小站的清静,始于蒸汽机时代结束的后几年。近年来,高速公路的增多和铁路的不停改线,这里原本就不多的嘈杂,也被新时代的大潮吸走。等成了我一个人的小站后,清静进入了彻底化。但小站这彻底化的清静,还能延续多久,说不好。因为小站的存在价值,一天小于一天,指不定哪天,一个通知下来就得彻底遗弃。跟着而来的,就该是死静。清静被死静埋葬。 “哦,就因为这条铁路没有了运输价值?”她转回脸来问。我肯定地点点头。 “没有运输价值,还有旅游观光价值啊!”她说,口径变大的眼睛盯着我,略作停顿。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由地也睁大了眼睛。她对我似有领悟的反应,显得很高兴,起身离座兴致勃勃地说: “欧美一些国家的老旧铁路,被开发成旅游线的多了去了,都配备豪华旅游专列,内设各种档次的包厢,还有专为富豪们准备的超大的豪华包厢。餐车是全景式的,坐在里面,沿途的湖光山色,挡都挡不住地往里涌,真叫一个人画中游!那些有历史感的小站,乡土气息浓郁的乡间道口,都是游客们喜欢的景点,叫人流连忘返。 “现在,国内有格调的游客到欧美旅游时,都要乘上这样的列车,在流动的豪华空间里,来一次域外山水画中游,领略异域美景。其他国家的游客,更是趋之若鹜。笨理想,有这么多的人捧场,收益能不大么。历史性的东西,如果利用得好,就不存在没有价值一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价值。 “你们是要守着聚宝盆当丐帮,把自己往穷上过。为什么不借鉴欧美这些成功的经验呢?我们国人确实缺乏创新力,可不乏模仿力,照着学总能成吧!放心,至少我没听说老外,把这个申请成了专利,所以不存在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你们尽可以原样照搬,为我所用。退一步说,我们国人在有利可图时,在意过专利、知识产权之类的东西吗?那不就是一张白纸上,几个机打的铅字嘛!作为我们领土上的追逐利益者,不适当地侵侵权,见面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她哧哧地笑,笑得妩媚;我也跟着笑了,笑得应该很糙。 “开玩笑,开玩笑,我可没有教唆你们去犯法的义务。”她说。“可你们真得学会用你们的脑袋,思考发展,谋求生存之道。现在,国内不是全民旅游么,大家都舍得在旅游方面掏腰包、甩币子,愁只愁没有新鲜玩意儿、新鲜品种,带有梦幻色彩、新颖意境的就更少。所谓旅游,还停留在拍张纪念照,吃吃风味饭的水平。可以说,谁先抓到这个商机,谁就能发大财。中国有多少人?中国有钱的人数得过来吗?你们要是能以旅游线路来经营,配上豪华旅游专列,里面搞些情侣间总裁房什么的,这条冷线要不热得着火,周围的大山都得委屈成平原。到时,收益可不是单搞运输能比的。” 她生机勃勃的眼睛,又看向窗外,侧过身子用伸出的手指,把窗外的站场横着划过。 “你看小站这环境,真想不出怎样的文字,才能合得上这里的秀美,这里的幽静。那条备用线,可供专列在这里停歇过夜,旁边儿的空场可以搞夜烧烤,烤好咧,烤好咧,砰砰开啤酒。等到夜静得连星星的喘息都能听见时,枕着透过车窗的月光入睡,得是何等的美妙,哪个地方找得来这般的享受呢? “你这小站里也可供参观啊!你要不想免费就收门票,顺便还可以卖些你的小站山泉,那人民币还不流水似地往你的兜里流!我敢说,还能流进些美元英镑法郎马克,卢布倒无所谓。可你得看准了,别是假的!” 说完,她调回头冲我笑。我感到脸上有些热。真的,我当真从这笑里,看出了一个见多识广的高等人,对一个孤陋寡闻的山民的嘲弄——我又小心眼儿了。然而真不是有意贬低自己,时下在她面前,我脸热的理由越来越多,不可自控。就拿她提到的那些外币来说吧,——如果真有这一天,我恐怕要辜负她的期望:咋看准哪,压根儿就不认识,还啥辨别真假。 你可真行,魅力女人,一不小心把我给抬高了。 收了笑,她抱起胳膊又转向窗外,轻声说:“我想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以为自己进入到了童话世界。我幸运地先来了一步,读到了实景的安徒生。” 她说到安徒生时,从两座山间投过来的夕照,把窗外覆盖到的地方,都镀了层金:路基碎石,像散摞在一起的金块;站台上百年老树的叶了,金光闪闪;最高的建筑——水塔,像一位披着纯金战袍的魁梧将军,凝视着对面的群山。没被夕照覆盖的地方,则一片静谧的幽蓝,如同深深的洋底,隐藏着不可探知的神秘。 童话,滋养了无数灵魂的童话,眼中这些景色,都是组织你那方世界的材料吧?你那方世界的触角,究竟向这个世界伸展过来多少只?你那方世界,究竟与这方世界发生了多少联系?我们目能所见的这方世界里,究竟还有多少童话未被企及?能不能给出一个实际的测算依据,以及量化标准? 以前,小站也给过我类似童话的感觉。我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下看小站时,似乎也看见了童话。但平心而论,那都是渺薄的,并没明确地确定下来。今天,经她这么一说,小站的童话感,才真清晰明朗起来——我的感知系统,好似投入到显影液中的感了光的胶片,隐藏于中的内容,被快速显映了出形。是啊,这里早就布满了童话,早就成为了童话世界的一部分,尤其列车越过越少,剩下我一人之后。只是我没有她的这种感受力,我还是太糙。 确实如此,剩下我一个人后,小站的宁静便与大山的宁静,结为一体,不再情愿被外来的嘈杂分割开。这里的宁静,已经没有远近的差别。就我认知上的偏好来说,宁静才是组成童话世界的首要条件。也深以为,只有具备了宁静这个条件,童话世界的底色才能打成,那些描绘童话世界的诸多色彩,也只有在这个底色上,方能鲜明地凸现出来。 她的言谈和感慨,也明显倾向于我的这个偏好——宁静。 但是,童话世界的宁静,不是死滞的宁静,而是动态的宁静。小站动态的宁静,俯拾皆是:挥洒下来的或长或短的星光、或浓或淡的月色,私语般流淌的山溪,山林深处的鸟鸣,还有阳光照耀着的白云,路过小站上空时,在车场、在路基、在站台、在屋顶,随画随抹的素描,多么完整的宁静,多么不可弃绝的童话世界啊!我,原本是工作生活在童话世界中的人,可我的迟钝,又让我浪费了多少令人艳羡的光阴。如果没有她今天的到来,我还不知要身在其中浑然多久呢。 魅力女人,你到底有怎样深不可测的魅力?倘若你愿意,你魅力的光芒,是不是便可无形不透、无昧不开?你不是常人,至少不是常女人。常女人有身背大包,踽踽独行在这空寂荒莽、野气森森的大山里的吗?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一路走来,走进这清寂的小站,献出你的发现呢? 第五章: 是留我这里过夜 还是送我出门赶夜路 我俩都不做声,静静看着窗外,似乎都在通过眼睛往心灵的画布上,描摹着光影中的童话世界。几分钟后,她才重新落座。我想给她再添些热水,但我没动,因为我看得出,她还在沉静的思绪里,不好搅扰。随后坐下来的我,表面上倒也一派沉静,可内里波澜正兴。 站务室里的玫瑰红, 浓艳了起来, 落日从两山间, 送来最后辉煌。 这辉煌是短暂的, 不可锁留的。 当浓度在站务室里达到最高值后,很快就会变淡,直至全部被降临的昏灰褪尽。开灯前,昏黑又会将昏灰压没。 往常,昏灰降临时,一天中最沉闷的时段也就随之降临。虽然这个时段不很长,但由昏灰生发出来的沉闷,会使人莫名的沮丧,沉落在昏灰中不想动弹,感觉这昏灰中,充满了麻沸散,并不由分说地压入你的身体,发挥着作用。即便你想有所行动,肢体也不会接受意识的支配。 此刻,你要想感受点儿生机,寻觅点儿慰藉,就得将视线抬过昏暗下来的山体,伸到山脊外,那儿,还留有血一样温暖的余晖。我很少这样做。我觉着,到余晖那儿感受和寻觅,等于望梅止渴。白天不可避免地要消逝,山那边回光返照的怎样热烈,也劝阻不了该来的晚来一步,何苦贪恋那徒劳的一小会儿。我甚至连窗外都不看,就懒懒地坐着,像具散尽了魂魄的尸体,等待着进一步的昏黑将落寞的昏灰压没,然后拉亮灯,让灯光扫帚一样,将昏黑扫除。 最后的辉煌, 静静地燃烧, 窗外的群山 一定又一次 淹没在血海中。 可无论怎样的雄伟壮丽,气度恢弘,我也分不出眼线向外投放,因为我的所有眼线,正偷偷汇集上她迎向辉煌的面孔。这是我眼中不容置疑的真实:辉煌中,愈发俏丽的面孔,由里向外地为献上来的辉煌做着回应,这回应是辉煌渗进皮肤后,折射出血温与纹理的回应;这回应,使得没有生命的落日华彩,有了神经、有了脉流、有了秘而不宣的思绪。原有的浅古铜色,也被这内外交映的玫瑰红覆盖。 不知怎的,本该显现的娇媚,没有显现,而显现出来的,则是一种英雄般的崇高与**(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绝不会看差)。就在这果决无畏、浩气鲜明的凌顶聚合中,我仿佛看到了激情焰烈、前赴后继的画面;听到了马嘶长空、刀枪崩裂的交响。 怎么回事,这魅力的女人,正将我送进怎样的试验场,怎样的生死较量中?老天,这只是张迷人的面孔,怎会涵盖如此大相径庭的蕴意?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禁得住检验的事实: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不会出差。我就得以我的眼睛为基准,遵循我的内心:魅力女人,我看出来的就是我的认定,谁都更改不了。可你到底何等出处,你到底怀揣了什么行走在天地间?你这一世要留下什么,又要带走什么,你被辉煌综合了的浅古铜色,只是旅途风雨骄阳的留痕吗?你,到底是谁? 此时来看,她没有邻家小妹的那种基因,小花小草小情调,眼影眉笔胭脂粉之类,皆与她无缘;她生来就该是迎向胜利的女英雄,她的魅力和俏丽,正是英雄气的外显和无声的宣言;她崇尚的该是辽阔间的钢刀宝剑,而不是香阁暖室的蜜意柔情。呀呀不对,我怎么能从她辉煌俏丽的面孔上,读出这些个与之相反的异相?难道这是魅力在我眼中的具体分解?可我的眼睛不会出差,我的脑子……也没问题。当下,小九九照旧倒背如流,出生年月日照旧张口就来。 回回神,得回回神,这是超然物外,悠闲清静的大山深处,怎么给甩落到污浊嘈杂、滚滚尘世中了呢?我的眼睛不能在这样肆意妄为,得打住,魅力不该有这么多的附加,更不该样样都给相去甚远。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大山里面静悄悄……”她哼唱着转向我,我忙把恨不能长在她脸上的眼线调开。这要被逮个正着,我这张久经风霜、皮糙肉硬的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呵,我是语言上的《铁道游击队》,她却来了曲调上的《铁道游击队》,只是把“微山湖上”改成了“大山里面”。怎地,我的语言对她也能产生点儿引导作用?好嘛,没机会展示扒火车的身手,倒来了应景的一展歌喉。 她的嗓音圆润滑顺、调正音准,合着胸腔的共鸣。其实,她站在门口跟我说第一句话时,我就听了出来。这会儿虽只随口哼唱下,但那潜在的宽厚凌高的声域节度,也是一听就能听出来。 “我说主人,请你把挪开的眼睛看过来。” 啥,挪开的眼睛?难道没挪开前的情况,她都把握了?没时间多想,马上看向她。 “天就要黑了,麻烦你考虑考虑,看怎么给我个回话好。” 回话?回什么话?我觉着我的眼球胀鼓起来,等着下文。 她端端身子,表情庄重:“你是准备留我在这里过夜呢,还是准备送我出门去赶夜路?” 我腾地立起来,就像屁股上冷不丁挨了一锥子,笨重的椅子都被后腿碰出了响动:“怎能去赶夜路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山里的野兽也多起来了这些年,太危险!” 尽管她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我瞬间爆燃的情绪,也把我不太灵光的脑袋冲得有些混乱,但我还是截留了最想出口的“就留在这里过夜吧”。 “对我哪有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说。我到哪儿,哪儿就是村哪儿就是店,帐篷一支就落了户,披星戴月地野睡还不常事儿。”她轻描淡写地说,听上去像讲别人的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可她的轻描淡写之于我,却是触目惊心的浓墨重彩,叫我起了层鸡皮疙瘩:我的妈呀,野兽出没的山野里支帐篷,野睡!? “太危险?野兽么?你真的还没看出,我是能与狼共舞的妖么?”说着,她眼睛向上一吊,张开纤细的十指上下抓掏几下,动作敏捷而鬼魅,看得我眼睛凉飕飕的。 “野兽都是我朋友,我了解它们的习性懂得它们的语言,我与它们相处要比人相处的好。野兽,对我只有友好没有威胁。” 说完,她的双肘拄上桌面,傲气地交叉上十指,眼睛眯眯着:“如果你考虑到太危险,才留我在这里过夜的话,那我就谢绝了。” 这太考验智商。可一个与铁路打了好几年交道的铁路工人,能有多高的智商呢?我怔愣得全身僵硬,死屈憋憋,在她的眼里肯定像个没了魂儿的泥塑人。如果不抡来一把大锤将我砸烂,恐怕得这样怔楞千年。真没别的道法,我这榆木疙瘩脑袋在这稍纵即逝的关键时刻,去哪儿找说得出口的理由呢?怎么找也离不开村呀店呀野兽呀危险呀的车轱辘话,可人家已经声明不接受,你还装傻充愣地把车轱辘再转一遍,想逼人家也重复一遍旧话吗?那也太有眼不识金香玉、太不相信历史传说中还有穆桂英和花木兰了吧? 我觉着,我要真敢再转一遍,她准保抬屁股走人:宁可去与野兽为伴,也不愿意在我这儿忍受乏味。要不就把心一横,认死地说出最想说出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吧,人不宜走夜路,等天大亮后再去走,不迟。”可我横不下一条心。 焦灼中,我感到肚子里的火球串到了头顶,燎得头皮刺痒痒的,恨不能抬手狠狠挠上一通。可在这浑身都魅力、稍一施劲便能用魅力的绳索将人绞杀的女人面前,抬手挠头皮就是严重的失礼,也会给魅力的形象带来亵渎,形如将一手泥巴,抹到了“蒙娜丽莎”的脸上。挺着吧,谁叫你在这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女人面前,脑筋大断条,嘴巴子更笨拙呢。摊上了,听之任之没准倒是上策。 还真就是为我解围,她冲我笑笑,说:“坐下坐下,别搞得我像主人似的。你这么站着,我坐着都替你累。” 我挤着硬笑坐了下来,可感觉坐的不是夯实笨重的椅子,而是充满气体的薄皮儿气球,没有落实感。她分开交叉的十指,双肘离开桌面,身体向后靠上椅背,两只纤细娟秀的手,平放到桌沿处。这组动作轻松流畅,使气氛也松快了不少。 “你的记性不济呀!我建议你得适当加强脑部训练了,要不阿尔兹海默症就会提前向你走来。”她故意把语气变得柔软,听起来像小学老师对刚入学的小学生的口吻。可能觉着这比较适合我吧?我的呆头笨脑、不谙世理、应对磕绊的窝囊劲儿,可能真把我退回到刚入学的小学生的那般境地。 “我这才说过多一会儿呀,你怎么一点儿都不记着吗?我说这里是童话世界,童话世界对于俗人来说,是不是极难遇到?遇到的人,有不想在这样的世界里过过夜的吗?可能有,但那不会是我。我可是非常愿意在这童话世界里睡上一觉。”她脑袋偏向肩头,脸半扬向屋顶,眼睛眯眯着装出睡意袭来的样子。 “我就听着星星细语,感受着月光流淌,不知不觉睡着了,做出有香槟味道、香槟色彩的梦,躺在无忧河运载梦的小船上,飘呀悠呀……。小船轻轻驶过波光粼粼的无忧涟漪,与涟漪合声出的催眠曲,从小船的底部传来,让人一梦不醒。” 她眼睛眯得更细,好像她已经躺在了运载梦的小船上。我听来,她的言语在舒缓的韵律中变成了诗,合着音乐的诗,又仿佛夜海的远处,美人鱼月光下的吟唱。飘呀悠呀的语句,引着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从遥远的时间那头走来……。言语间,她眯眯的眼睛里,幻化出影翼,向上飘游,形如小孩子用吹管吹出来的彩泡,牵上了我的视线和意识,进入了没有引力的失重状态。 对着呢,这不就是童话的功能和意义嘛!童话不就是让我们卸下老成的沉重,进入天真的轻快嘛! 我到小站后,已经卸掉了老成,替换上了天真。但我得承认,这并不是童话意识和童话体感带了的,我一直认为是大山灵气的滋养。前面说过,如果没有她今天的点拨,我还不知要在身处其中而不觉间,浑然多久呢。尽管美妙的童话世界,时时将我围裹着。 突地,我荒唐地觉察出,她身上有着某种巫术成分。但以我的见识和经历,无法对其进行辨识和归类。可有一点我似乎能够确定:正是由于这种巫术的成分,她的魅力才具有不可抵御的穿透力,她才能生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气魄和行动力,才能施放出无尽的感染元素。实际上,小站还是过去的小站,小站的本体和周围的山水,依然维持着原相,没有什么变化。这不是我习以为常、视空见惯中旧有的固执,而是推翻不了的事实。如果没有她的到来,小站就不会笼罩到童话世界中。小站的童话感是她带了的,是她赋予的,她本身就是童话,她的言语、举止、神情、气息,都是布置童话的道具,无不衬托出完美的童话效果。等她走了,童话也就结束了。 “我说的有道理吧?”她把扬上的脸调向我问,眼睛还是眯眯着。我肯定地点点头,完全发自内心的肯定。 “所以,我怎能不想在这里进入这样的梦中,体验无法言传的美好呢?” “那可不。得这样!”我脱口而出。 “就是,这与夜路野兽没关系。拿夜路野兽来说事都是借口。我做事是不需要借口的,你也用不着为我来找借口。如果非要找个借口,我的借口就是要做童话世界中的美梦。” 我干笑了两下,并依据她的想法表了态。虽然嘴巴子仍不很顺溜,但“我会提供这个方便”,表达的再明白不过。 “这可都是国家财产,我又不会交宿费,你要感到为难也不勉强。”她又转成了半真半假的面目,胳膊也交叉到胸前。 “不不不,什么国家财产都我说了算。这你来了哪还有啥为难,可你的方便。你方便了就没有为难的,好几间空房子呢!” “想好了,别后悔?” “这怎会有后悔呢,这都只有荣幸!”我不由地又站了起来。可能这样才能更好地表明态度的坚决吧。 “你能看得起咱……咱这荒山野岭的,也就大车店水平,车老板子啥的都不惜的……,咱整个都是荣幸!”我的话又有些乱。想不乱来着,可激动不已的嘴,不太捋着思路跑。 “那就不客气喽!” “客气啥,这都谁跟谁呀!” 瞧见没,谁跟谁!啥叫谁跟谁呀?不是穿一条裤子都嫌松的人,能这么说吗?老话说得好,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这话一出口,我马上想追回。可驷马都难追上,我又怎么追得回呢,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近乎套得太过头喽、太没深没浅喽,明明隔山隔水的,还谁跟谁!别说了,都是嘴巴子受了心中强烈愿望的唆使,迫不及待地穿了帮,连伪装都顾不上披。唉,这般唐突,真是叫人家在受抬中舒服,叫自己在掉价中难堪。我,怎么就不能把尺寸捏估好呢?难道收放自如、拿捏到位、油滑洒脱,在我这上上下下都榆木疙瘩的人的身上,永远都是词汇? 事已至此,想啥都没用,干脆硬着头皮安慰下自己吧:有啥呀,又不是别人,这不是魅力女人么!在魅力女人面前失失口、走走态,反倒显得真实。再者,也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只在沉寂的大山深处,咱能在这纯而又纯的所在,来上一把过失式的襟怀坦白,不也很难得嘛!而且,人家也没表示反感,下不为例就是。 第六章:窗口上包满银子 富可敌国 进了我为她收拾好的房间,她把抱在怀里的大背包,放到门口的铁皮柜上,然后环顾下房间,满意地背着手踱到窗前。窗外,远处的山顶上方,现出了几颗星星,且露且掩,给苍寂的天空和沉郁的山峦,增添了小小的活力。 “‘城市里, 小星星, 稀疏地亮晶晶, 太多光吃掉他们的身影。’” 她哼哼了几句童谣一样的歌,哼哼完,背对着我问:听过这首歌吗?我说没听过,可听起来好听!我以为这样来回答,能鼓动她接着往下哼哼。我希望她能接着哼哼,并由哼哼转成尽情地唱。站务室里,她略展歌喉时,我就有了这样的希望。如果当时她肯亮开嗓子,完整地来上一段,那站务室里的辉煌,不知要增加多少倍,怕是要冲破屋顶吧。那么,我将会在我如烟的记忆中,侦索她属于那部歌剧里的女主角。我还坚信,如果我的耳朵能有幸享受到她的放歌,那一定会深深刻入我记忆的里层,永不消失。 “城市里,小星星,稀疏地亮晶晶。多美的词句。可接着就烂了味儿。”她说。“看着这里的星星,就感到城市里的星星得有多可怜。在被各种废气和杂七杂八的灯光严重污染的空中,想露下头,不知得经过多大的努力呢。” 她脑袋一动不动地向着远处的山顶,似乎要用我看不见的眼睛把躲躲闪闪的星星盯牢。 “世界越来越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浑浊无比,要么冰清玉洁。人也只好在两个极端中选择,没有中间路线可走。唉,说的都是废话,自己给自己添堵。我现在,只希望天快黑下来,一黑下来我就可以‘窗前明月光,’我看不是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懒思乡了。怎样,好诗吧?” “好诗!”我张口便答。 “你怎么不说比李白还强呢!”她背对着我哧哧笑。我的脸刷下热了。幸亏是背对着,要不她准会看到一个戏中的关公。 “就这么——,什么也不是的顺口溜,你也能说成是好诗,你说你得昧着多少良心,来巴结女人啊!”她接着哧哧笑。我的脸更热了,赶上扣上一盆炭火。真该马上跑到水塔那边,把整张脸浸到蓄水池的泉水里。 从小到大,也没这么恭维过女人哪!我这是咋了?就因为几年没有见过如此魅力的女人?就这么回事,我不能骗自己。魅力女人已将我通盘俘获,我有了奴隶般的献媚冲动。其实,在第一眼看出魅力之时,我就走上了甘愿被俘的道路。男人嘛,也就这点出息。不过也有些微的闹心:这样一来,我工人阶层的正经,还不得被她不可抗拒的魅力,一件件拆解;我一直以为的赶上战争年代,就能坐上将军宝座的我,得该向脸皮城砖厚,献媚不封顶的渣男方向快速发展了么! “开个玩笑,别介意!”她仍背对着我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今晚的月亮虽不很大,但月光仍会很亮。这你比我清楚,你是真正的山人么,你对山里月亮的了解,超过我千倍。我也猜到你咏叹过不少关于月亮的诗,只是懒得贴到大门两边。得有这样一首:山月一轮静静升,那是我水洗的大饼子心,我把它挂上夜空当银光灯。” 她转过身,向回走两步,脸上的堆笑,把眼睛堆成了两条缝。照度一般的棚顶灯,把这形状的眼睛勾勒得异样,让人想到刚睡醒的猫。然而我野狼一样犀利的眼睛,却让我看到了本尊:锐利无比,瞄到来犯者,绝杀无情。这不是看上去尽显柔媚的两条缝,这是两道月牙形的吹毛利刃,说话间,便可将你挑筋断脉,剖皮削骨。 “不跟你贫了,脑袋都被我给贫大了!”她还那样笑着说。“来真格的。我听说山里的月光,能成收入囊中的银子。当月光爬上窗口时,窗口就会被银子包满,你躺在床上,用眼睛就能一层一层剥下来。剥下一层又包满一层,月亮不落山,就剥不完。如果你剥得快,你就能收获与和珅一样多的银子,富可敌国。” 这也叫真格儿的?真格的到底有没有底数?奇怪的是,我竟愿意按真格儿的来听。 交代下,我是一直站在门口的,没有跟着进到屋里。我认为,进到屋里不合适。房门是向外拉的,拉开后,她抱着包走进去时,我就停在门口。磨出凹槽的木门槛,横亘在脚下,明确着内外界线。 见她调侃得差不多了,我抓空儿问,用不用抱床被褥来?她说不用,用自己的睡袋就可以,这不习惯了么,顺便还可以避免给国家财产造成磨损。 她对我的挖苦已然上了瘾,几句话后必得捎带一句。但她的挖苦,不再使我难堪,反倒让我觉着很受用,心里还莫名地泛着舒坦。看来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尤其异性,怕的不是挖苦而是客气。挖苦是打通隔阂的有意为之,客气则是刻意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堵阻绝的墙;挖苦把人拉近,客气将人推远。体验上来说,挖苦是先别扭后自在,过后能叫人在自在中,放下没必要的戒防,轻松彼此;客气则是先自在而后别扭,叫人费心劳神来设防:你添一摞砖,我就加一码石头,你来我必往,结果是彼此大防,劳累双方。她三番五次挖苦我,表明我们间没有劳累双方的必要,也表明她没把我当外人,没仰仗自己的魅力来驾弄客气,拒人千里之外。我与她的距离,正是在她一次次的挖苦中缩短的。 她不用被褥的回答,叫我松了口气。小站里的几床被褥,都是老前辈们留下来的。虽然勤快的我,把罩单都洗过,也隔三差五地将棉套抱到外面晒太阳,可那股男人的浑浊味儿,始终盘踞在失去弹性的棉絮里,驱赶不散。实际上一开始时,我也不适应这股味道,但时间长了,便被这种味道同化出了亲切感,后来竟渐渐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依赖:每晚钻进被窝后,都得将被头拽到鼻孔前深嗅几下,要不就睡不踏实。请问,这样的被褥,有贴靠魅力女人身的资格吗? 我来收拾房间时,就多着这个心眼儿。在把屋里碍眼的杂物清理完后,便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抱到别的房间里,床上只留下一张糜草编成的席子。 这之前,我还没听她说有睡袋。但从绑在背包顶部的帐篷支架和防潮垫上看,她背包里一定装有睡袋。这也是野外徒步者的必备。 入夜的小站,沉落于静中,四周的大山,将归于小站的静加深着。 她很早就关了灯。大山里背着不轻的行囊行走一天,体能再好,也不可能不疲倦。但我拿不准她是睡了,还是躺在床上,用眼睛剥窗口上的银子。玩笑下,哪来这么多的经济头脑,发财的臆想也不适合在这里游动。反正她扮不成财迷的人,她眼中的月光,只能是来自遥远夜空的自然粒子,没有商业价值。 “‘举头望明月’,低头懒思乡”。真这样吗?该是“低头思故乡”吧?一个身在异地的旅人,在月明的夜里,思乡,理所当然。 万籁俱寂,山里的野生生命,也该沉入了梦乡——夜行的除外。这阵子,没怎么听到狼叫声,可能是天旱的原因。难道狼叫时,很消耗身上的水分吗?可这山里随便一个地方就能找到山泉,叫一声喝一口,不就补充回来了么。狼不该缺这个心眼儿。 今年,山里的雨水出奇的少,往年说来就来的落雨景象,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幸亏山里的原始植被保护的好,涵水能力没有受损,大大小小的山峦,仍然往年那样葱郁,也看不出山泉流量的减弱。如像好多地方的山那样,秃秃光光的话,怕也得干裂的冒烟。 我关了灯,站到窗前往外看,夜空下站台上的树似乎都休眠了,但秘而不宣的轻轻呼吸,眼睛还能感觉得到。这是诗意的情景,容易引人抒怀。蓦地,我想起了我写过的两句歪诗:“空谷风呆滞,静夜月守门。”哎呦,她说我如何写诗时,我咋没想起这两句呢,感觉还不赖嘛,要比“那是我水洗的大饼子心,我把它挂上夜空当银光灯”强。没想起来也好,省着想起来了又不敢往外卖弄,扰得心不爽。坦率地说,真的不敢当着她的面卖弄,我可真瞧准了,她,就是女曹子建,或者另一位白朗宁夫人;她渴望遇到诗文锦绣、几步成诗、激情飞扬的知音。我算什么,一个出苦力的莽汉,大山里的独行人,除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木化的脑筋和连带着笨嘴的拙腮。我把视线移到站台上最高大的树上: 伸向夜空的塔状树冠, 顶着月亮的银辉, 休眠。 远处的山峦, 以群星为背景, 勾画着起伏的线条。 我等待着夜, 进一步加深。 夜,终于深了,开始吧。我离开窗前,轻轻推开屋门,侧耳听了会儿。走廊里还是静。我蹑手蹑脚迈出门,走过走廊,拐进站务室,打开站务室的大门,回身把一把笨重的椅子抬到大门口。——两边的对联,没问题,留着;门楣上的横批,有问题,拿下。登上椅子,轻轻揭掉横批,顺手揉成团。只觉背后沉睡的大山,睁开了眼睛偷偷笑。 本应再写个横批补上空挡,但一想不妥:啥意思,卖弄学问?就你这点儿墨水,算了! 第七章:跨越千山万水 随风云而来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去了厨房。这会儿,可是人贪睡的时段,她该睡得很沉。才刚迈进走廊向她的房门看时,我仿佛看到了蜷缩在睡袋里的她,睡得甜美:睫毛柔软地合着,游丝样的气息,温乎乎地绕着精巧的鼻翼。 今天,我比往常起得早些。出去前,我得把早饭准备好,以便她起来后,马上能够吃上。往常我不做早饭,都是将头天晚上多做出来的干饭,用开水泡一下,呼噜一下了事。 昨天把她安顿停当后,我说你先歇着,我去弄饭,弄好了来叫你。她说好啊,受累了,希望你拿出浑身解数来招待我!我含糊地应着,转身去了厨房。 进了厨房,我没了主意:半年多的纯素食主义,已经使这里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荤腥来,又没有上山打猎的本事,哪还有浑身解数可使;烹饪水平也是很初级的,就会简单的素炒和水煮,即便把自己折腾掉一层皮,也弄不出能与浑身解数相匹配的成果来。巧妇都难为无米之炊,我一个糙老爷们儿更得望尘莫及。没有就别强求,以平常心对待吧。 做了四个菜一个野菜汤,闷了锅大米干饭。平时,我嫌大米酸性太高,所以很少单用大米焖饭,都是用几种糙米参合着来。但这不能待客,尤其她这个客。不够客气还是次要,主要是这种不好命名的杂粮饭,太过粗粝,吃不好再把嗓子给揦了。呵护一副好嗓子,应该成为每个人的义务,造物主并没给人间准备多少副好嗓子。呵护好嗓子,就是呵护我们自己的耳朵。 我把她请进厨房用餐时,她看着桌上的饭菜笑着说,还真是饿了,开吃吧。 她吃的很高兴,说自己种的菜就是有菜味,营养绿色又脆口。 “这该归功你的勤劳和源源不断的山泉水喽!” “勤劳谈不上,山泉水的功劳毋庸置疑。” “虽然我只是撩了一眼你的小菜园子,可我真的看出来你是用心侍弄的。” 我接受着赞扬,嚼在嘴里的饭菜有滋有味。她的话像是绝佳的增味素,把菜的味道都提了起来。但我还是不无遗憾地对她说:这样一色素地待客,说出去怎么都会让人觉着怠慢。 “待客?待哪个客?把我当客了?说出去?往哪儿说出去?要说出去,也得是夸你啊!” “我哪有值得夸的。” “太有啦!哎,知道么朋友,我跟你说的那个男老铁,可真不一般!他用高规格的特供蔬菜招待了我,吃得我都觉着自己是大首长啦!男老铁落草的地方,就是你们身边那些整天鼓捣出家把戏的人,渴求的仙境啊!男老铁整天用大山里的空气,净化着呼吸系统,用绿叶素山泉水,净化着肠胃系统,他早就把自己净化得清心寡欲、道貌岸然,大山里的职业和尚跟他一比,都得成倍逊色。得知道啊,男老铁那是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活上九千岁,也不会费太大劲。怎么样,你听你,多厉害,说出去得有多少人羡慕你、崇拜你呀!” 说完,她瞟我一眼,夹起菜,麻利地送进嘴里,合着嘴嚼。尖削秀气的下巴,动得富有韵律。我非常不搭边儿地想到练功房的地板上,轻巧移动的芭蕾舞鞋的鞋尖。 男老铁,该是男的老铁路吧?这种称呼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煮了半小锅粥,准备了四个小凉菜,用纱网罩子罩好。出去前,我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粥吃时,热一下,山里的寒气大,凉着吃会伤胃;菜里没放盐,吃时自己看着放,拌一下就行。其实,我不想提这个醒,觉着这样会把她显得很弱智。但一想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这样表示一下关怀,也算不失男人的风度。女人,骨子里是不会拒绝关怀的。再者,对一个孤身的旅人来说,多给些关怀总不是坏事,人性的光辉就该在点点滴滴中放射。还可以自作多情地这样想:在她以后的路途中,不经意间没准会想到这个关怀。假如这个关怀能暖暖孤单的心,那我就会感到非常的荣幸。可你怎么会知道她能起这样的心念呢?感应。要相信感应。只要你给对方留下了能够产生感应的情谊,感应就能跨越千山万水,随风云而来。 走出小站,天已经大亮。由于雾气不那么重,顺着铁路能看出很远。铁路两侧的山体,也都完整显形出来。这是伏天里,要在冬季,得借着手电光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见到山顶上的晨曦。但是冬天雾气薄,特别冷的天里,甚至没什么雾气。 黎明前的天空, 幽蓝幽蓝地透彻, 数不清的星星, 好似撒在不含杂质的大玻璃上的钻石, 闪着恒久的光芒。 幽蓝的天光下, 白亮亮的铁轨, 如一对儿迷恋于探寻的触须, 固执地伸向远处的黑暗, 好像在那纯净的黑暗中, 真能探寻出什么来。 高耸的山峰, 酷似一个个站着小憩的猛士, 沉稳肃穆, 气沉丹田, 等候着太阳的唤醒。 太阳升起后, 便身披金装, 器宇轩昂地重现威严与重度。 我以站台南端为起点,沿着铁轨向南巡去。这是小站延续了多年的规定,因为多少年来,首趟列车都是由南边开来。出此规定,大概是基于先来后到的心理习惯吧。每次,南边的路段巡完后,再沿着路基下边的小路返回小站,喘喘气,喝口水,再离开小站去巡北边的路段。 北边的路段比南边的长一些,坡度也比南边的要陡。要把南北路段都巡完,得需要四个来小时。一般情况下,上午九点左右便能回到站里。 小站剩我一人后,先巡哪边都一样。现在,少见的列车即便打这里通过,也都在中午前后。但我还是愿意延续这个老规定,这符合我在工作中喜欢按章行事的习性。再就是冥冥中,感觉这个老规定里,暗含着一种不可知的、却时时发挥作用的力量和运气。 由于地处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地质情况也非常稳定,车轮子对铁路的损伤也不大,所以巡路巡不出什么大问题。一些小毛病伸伸手也就能解决。目前,一个月也难过上一趟列车,越来越闲的铁路,小问题也少有了。但不能因此而敷衍了事,必须还得认真,要以有问题的心态来对待。铁路无小事,只有时时谨慎,常备不懈,才能确保不出大事。 巡完南边路段回到小站时,我没有往常那样到站务室歇口气、喝口水,而是匆匆走了过去。接近站务室时,我紧张地用眼睛溜着几个窗口……。如我所愿,她没在里面。我松口气,加快脚步向北走。 她应该起来了,从她的精气神和很早就熄灯上看,她不是那种喜欢赖床的人。现在,她要么正在厨房里吃早饭,要么回到了房间。我怕被她看到,然后把我喊过去说:“谢谢你的款待,我这就走了。” 走是肯定的,既然是走来的,也必然要走去。一个看起来以走为生命之乐的人,怎会在这里停留呢。童话梦做过了,心愿了了,走,顺理成章。 但我的私心可不愿意这样接受,而是情愿这样的自以为是:这会儿走可有些早。不是指时间上的早,而是指——怎么也得吃过午饭吧。晚饭吃过了,早饭可能也吃过了(没吃过也能吃上),如果再能吃上顿午饭,就一顿也不少了。多希望她能在我说了算的小站里,一顿也不少地吃满三顿,跟寻常人寻常的一天一样。 昨夜,我处理完不乏拒斥傲慢气的横批、轻手轻脚回来屋门前,准备拉门进屋时,看着夜色中她的房门,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一股想说说话的冲动,也潮水般地涌上来。真想过去敲亮她房间的灯,敲开她房间的门,走进去,坐到她对面的床上,跟她敞开胸怀地说说。说到东方发白,到我不得不出去巡路时为止。 当时,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感觉坐到她的对面后,这思路能够神奇般地指导我的嘴巴子,顺顺溜溜地跑起一趟趟火车,运来卸不完的货。这也是我前所未有的预感,并提示我:只要你愿意,突破迂腐与僵化,揭掉嘴巴子上无形的封条,易如反掌。我当然愿意,如果我不能借助这潜能缔造的神奇之力,在她身在小站的有限的时间内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 以前,我讨厌在别人面前张口说话,嘴笨么!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笨,每张必笨。嘴一笨,思路跟着就浑浆,说出的话便都呜噜呜噜、含糊不清,脸部也跟着硬成一块石头。谁愿意听分不清个数、不知所云的呓语,而且还得在一副僵硬的脸的前面听?自知这只能遭人生厌,也就不愿去讨这个嫌。 在山外时,我一直暗暗羡慕巧舌如簧,无话不顺达、无表情不招人喜爱的人。瞧人家,脸堆甜笑,张口就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热烈有热烈,要融洽有融洽,要恭维有恭维,尽在投其所好、见风使舵的把握中啊!就琢磨拎点啥去拜拜师。真不是玩笑,真这么想。平心而论,一个总被困在重围里的人,哪有不想冲出重围的。可一掂量自己的本相和素质,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得了,铁豆子下锅,怎么调理也进不了油盐,何苦弄得谁都累呢! 可眼下,我怎么一下开了窍,极想启动嘴巴子跃跃欲试呢?前面说过,她是幽默的人。推理下去就该是:她幽默的使然,她幽默的点亮。现在这寂静的夜里,专注地思索了她前前后后的话语、表情、富有情趣的动作后,便在先前肯定的基础上,有了质的飞跃:她的幽默具有相当的层次,极高的品味,蕴含着贵族般的气质;尽管旅途的风尘,给她挂上了几分野性,但与生俱来的内涵不会被掩住,反倒如雅典娜身披的铠甲,恰恰是几分野性,才相得益彰地使其智慧与风韵,得以提升。 我没有能力给她的幽默下个贴切的定义,她本身就是不能定义的,她显现出来的当然也不能定义。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凝炼出这类幽默的矿料,注定是渊博的知识、丰富的阅历和超凡脱俗的见解,三者缺一不可,且有着严格的配比。 除了幽默,她还有一个可贵之处:嘴巴子厉害。这也是一般的生活常识:嘴巴子厉害的女人,都具柔情,宽容度大。尽管这类女人嘴巴子上,总叫你碰硬挨割,但行为上,却会不讲条件地给予你关怀与温情。是为刀子嘴豆腐心。反过来,豆腐嘴的差不多都是刀子心。那软软的嘴巴子,总是让你感到春风拂面、暖室温兰,可实际上,已经偷偷把绊子置于你脚下。所以,你几乎听不到谁被刀子嘴搞栽了,可豆腐嘴,却不厌其烦地叫战士们,马失前蹄。 应该这么说,正是她的幽默加上她厉害的嘴巴子,才叫我在一阵阵头皮发炸的自惭形秽中,宽下心来;才叫我习惯性的收骨绷筋的防御,一节节放松,从而使我能够腾出精力,去感受她给予外人的体恤,并偷偷将陌生而柔美的线条,一根根熟悉起来。再由局部到整体,由粗略到精细,心有灵犀地运用油彩与技法,在脑屏上画出了另一个她—— 卸下风尘的行头, 换上轻柔的晚服, 略施薄妆, 款款移动于烛光里, 光滑的肌肤, 反映着最长的光谱。 无与伦比的优雅、温煦、雍容华贵、海纳百川的气度。 魅力女人,那怕在你面前站上十秒钟,十大张白纸两面写满,也不能将你的魅力写完。你就不是可以写的,只能感受。你身上所具有的神奇能力,虽然笼罩着重重迷雾,无法看清,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这神奇能力发出的一股力量,潜入了我的体内,并在我的病根上,产生着高效的治愈作用。随着病情的惊人好转,我的本性也在发生着逆转;雄性的渴望,明确地复归。魅力,怎么才能叙述出你的非同小可? 话说回来,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懒得在人前张口,确实是我更改不了的习性。但我并非秉持这个习性闷头捅到底,对什么样的人都一概如此。非也。其实我不爱当面开口的人,都是没有幽默感的人。没有幽默感的人,会给我的思维通路和语言表达造成极端的困扰,使得交流陷入令人难耐的尴尬境地。不夸张地说,与没有幽默感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一具从太平间的冰柜里抬出来的僵尸,挥发着彻骨的死气与寒气,叫人皮紧毛竖、内脏起霜,大伏天里,都恨不能找件军大衣披上。人岂能没有自知自明?如此不合流,还不如干脆不来往。 说实话,咱们的生活中,有幽默感的人实在太少,数量堪比野生的雪豹,我也从不徒劳地去找,偶遇了算我幸运,遇不到也不沮丧。人本来就是孤单的个体物,凡事都一个人来造作,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与生活中的大多数,也好处理: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德行,就别去给人家增烦添闷了。这世间的烦闷已经够多,又几乎都压到了没有幽默感的人身上。放眼看去,哪个没有幽默感的人,不是烦闷的超负荷者呢。 夜,沉过了深处,开始往浅里走。小站外的月光不知变成了什么样,走廊里浮着迟滞的气息。总之,张口的能力已完备,助成的东风也自来,这当儿,如不抓紧有限的时间,去与这千载难逢的魅力女人谈谈感想、说说心里话,这张男人嘴,可真白长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犹犹豫豫、磨磨唧唧了,拿出男人的魄力,照想的去办,别过后还原原本本地憋在肚子里,落个永无说处的结果。 可我,轻轻拉开屋门,回到屋里。我愿意,但没这个勇气。 第八章:小站若有她 得多好 一个小时后,北边的路段也巡完。我收住脚,照例顺着路轨向北看——几百米外的上坡处,晨雾薄纱一样挂着,透进阳光的部分,隐隐浮现彩虹的光晕;卧在山谷间的路轨与两面的山体,一起静默,比试着谁的嘴更严。太阳晒着后背,暖暖地推揉工服里的温湿气流,贴着肉皮串绕,而挤出工服的,转瞬便被山间的清凉捉走。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调头回返,但没往常那样下到路基旁的小路上,仍然巡过来那样,走在两轨间。 往常巡完返回时,是要下到路基旁的小路上的。这条由前辈们踩出来的百年小路,油光平坦,像被毛砂轮仔细打磨过,走起来又舒适又顺脚,可不踩着枕木和路基碎石那样的不麻利。然而时下,我要的不是麻利而是磨蹭,两轨间的“磕磕绊绊”,正好满足得了这一要求。若下到小路上往常那样往回走,九点多钟,我就能回到小站。 九点多钟,可是这里送人的最佳时间。三个老前辈,都是这个时间给送走的。走得那样的凄楚,那样的恋恋不舍,都走出大老远了,还不停回头张望被九点多种的太阳,照亮的小站。 但那是该走的三个,放在这里只会碍眼,还多余地浪费粮食。可现在不知还在不在的这个,不多余,一点都不,放在这里,只能无限量地顺眼。粮食嘛,我宁愿少吃几口。反正我铁了心了:不在送人的最佳时间里,回到小站。 小站里,要有这样一个女人得多好!我要有留得住这个女人的能力得多好!昨夜,躺在被窝里我使劲这样想,想得瞌睡迟迟不肯来压我的眼皮,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思绪,翻腾飞溅得犹如三峡大坝闸口,下泄的洪流。然而分秒不停、畅通无阻的时间站了出来,生硬刻板地提醒我:不要过分地自作多情加痴心妄想,更不能被渴望蛊惑到鬼迷心窍,既然时间不可阻挡,那么该发生的在时间截点到来时,就会不可逆转地要发生,你无能为力,你得冷静地来肯定,这不过是时间的增减中,一走一过的事,谁也没有谁,只有时间,所以你得在自己能把握的范围内,顺其自然。 我听从了这个提醒。然后,睡着了。 但是巡路的途中,看着越来越亮的山谷,想着催人离去的时间,我开始变卦,不愿意再被隔了一觉的提醒摆布。 闷头巡走中,我把这个提醒反复进行了咀嚼,竟然咀嚼出别样的味道:顺其自然没错,但本意不是叫我被动地顺其自然,而是叫我主动地顺其自然。那么,什么是主动的顺其自然呢?就是得加入人为的成分。那么,什么才是人为的成分呢?就是当下不让自己返回的腿脚麻利起来,把回到小站的时间拖到午饭时。午饭后,再想别的拖下去的办法。——如果事如我愿。 这也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的人为成分了。至于能不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得看运气。但无论如何,努力去试,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为给自己一个磨蹭的理由,我告诉自己,今天的路轨存有问题,但在已过的巡检中,我给漏掉了。现在,我得加倍留意才好补救。 我在两轨间慢吞吞地悠荡,瞄完左边瞄右边,看到不顺眼的路钉就上用手晃晃,看看有没有松动。后来,竟强迫症地恨不能把路过的每颗路钉,都晃上一把。就这样,磨磨蹭蹭地磨蹭到弯道口崖壁的后面时,离走过崖壁的时间还差些——我决定十一点半再走过崖壁。走过崖壁,就到了她昨天出现时的位子上——就是由小站向南望,看到的弯道口。如果我走过崖壁时,她正在小站上朝这边看,也会我昨天看见她出现那样,看见我出现。 我看了看前面起着遮挡作用的大崖壁。 几年来, 每天都要看到的这个大崖壁, 不再司空见惯, 而是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庄重感。 大崖壁,也是小站的俗称。所谓的大崖壁,其实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月牙形半露天隧道,入口切面和隧道内壁,布满了凿痕,暗绿色的苔藓沿着凿痕生长,像一条条纹丝不动的常春藤。当你怀着追思的幽情,静静地看着深浅不一的凿痕时,百多年前凿击山岩的崩脆声,就会在你的耳畔回荡,仿佛这铿锵的声音,深深嵌进了岩体中,每到有人触景怀想时,便释放出来拌合着你的眼睛,声形并茂地复原当时人们与自然较劲的壮举。 这种人工开凿出来的大峭壁,在山里上百公里的路段上,随处可见,数都数不过来。大崖壁的下面多半是幽谷深涧,险峻奇绝。如果你站在行驶的列车尾部,就会看到列车实际上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栈道上谨慎地通行,好不叫人悬心。由此可以推断,以当年(主要靠人力)的开凿能力和工程设备,建造这条铁路时,该有多么艰难,为此而送命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我坐到铁轨上歇脚。我决定就靠这样的静坐,消磨完剩余的时间。 山谷里,沉寂得风都没有,偶尔拂面的温温气丝,该是大山在阳光作用下的喘息。对面朝阳的山林里,断断续续传来鸟叫,听不出为欢快,还是为寂寞。湛蓝的天空高高隆起,由高向低,弧形俯垂,将视野中的群山全盘揽怀。 山谷,说不出多少万年前形成的山谷,在你的存在与虚无间,记得下生灵的走过与生灭吗?应该不会,因为生灵的有生时间,也就是你的一眨眼,而生灵的走过,更该是无法标计的行程——了无中的虚化,也就是无。 不知是不是山脊上方,烟一样的丝云的引逗,百无聊赖的消磨中,想吸烟的念头浮现出来。随着念头的爬升,身体里伸出了无数只抓手,不分青红皂白一阵的掏抓掐捏,弄得浑身极不自在。可哪儿去弄烟啊?我已经几年不吸烟了,我那被尼古丁严重妖魔化的肺,想在这大山的滋养中,也该见了点粉红。 到小站后,我的烟瘾连同酒瘾,便被大山之气**的不知了去向。恍惚感觉,能烟善酒的过去,没在我身上发生过。想想以前,为打压烟瘾酒瘾付出的种种努力,以及出尔反尔的屡试未果,真是不堪回首、荒唐梦一场。依此来看,大山赋予人改过自新的能力,比深牢大狱还要彻底,那浩然的大山之气,对万恶的尼古丁和酒精,具有着无情的绝杀力,遇见了,就跟遇见了妖怪的孙悟空,必除之而后快。 更难能可贵的是,浩然的大山之气,不仅解构还建构。之于我来说,我以前借尼古丁和酒精得来的舒适,完全在大山之气的建构中,发生了根本的移位,另辟了获取的通道。这有如意识流动般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尚的建构物质,在我身上作用出来的舒适感,远远要超过尼古丁和酒精。 想吸烟的念头可不妙,不会是山外的某些旧恶习要在我的体内复苏吧?别,不可以,这简直是对大山的背叛与亵渎,岂能听之任之,坐视不管。得知道,一旦疏忽了被妖魔翻了盘,搞你个骨肉遭刑、六神无主,可就是你放任出来的不可赦免的罪过。大山之气,对犯下这种罪过的人,不会轻易援救,自作自受好了。 我冲着山谷最苍翠的地方,张开嘴巴深吸起来,弥满树香、草香、土石香、水汽清甜的谷间空气,带着可感的重量,在躁动不安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沉落,沉落,再沉落,不容商量地把伸出来的抓手们活埋,活埋,再活埋。活埋完毕。体内安伏了,情绪也跟着安稳,投向山外那方天的视线,在顺畅的聚合中,爽朗起来。 山外那方天, 遥远到与眼睛产生不了回应, 对投放过去的视线, 不理不睬。 我知道, 那不是一方寂寞的天, 因为从那里, 可以俯视人间烟火事。 十一点半,到。我走下路基,沿着小路走向大崖壁。 过了大崖壁,小站出现在眼前,但是可见的范围内没有人,站务室里的情况,在这个距离上看不清。然而我的感觉——在这无人世界里练就出来的感觉——告诉我,站务室里也没有人。 她能在哪儿?如果走了,当然在路上,如果没走,应该在她昨晚做童话梦的房间里(我只愿意这么想,想她在房间里安稳地坐在床上,专心回味着昨夜的梦,细细描摹,比画工笔画还要细腻、还要耗时。直到日落西山,山星出来,也完成不了)。但我的感觉,还没练就出能穿过站务室和走廊的几道墙壁的道力,所以我感觉不出住宿区那边的情况。 小站共有五间住屋,我来时,朝南的三间被老哥仨一人占了一间,朝北的两间,一间改成了杂货间,一间成了我的窝。住人的四间屋子里,还都摆着两张床,如果朝北的那间不改成杂货间,也会这样。这说明,在运输最繁忙的年代,小站曾有10个人值守。那个年代,昼夜都有列车经过和经停,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大汗珠子噼啪落地,满站点都闪烁着工作热情,生活是沸腾的。当然,这早已成为了过去的故事。 一次,老哥仨中最老的那个,不怎么就高兴了,在没教育我的前提下,满怀深情地说起了那段历史。但是辉煌的前段没咋说,倒是着重唏嘘了没落的后段:后来吧,要没机车出故障,就没有在小站上停的了;山里晚上行车危险,自打改线后,上面就不允许列车晚上从这条线上通过了;人吧,把好路走惯了,就不再爱走山里的孬路,这不,白天通过的列车也少了,越来越少,不知哪天会少得一趟都没有了,吹灯拔蜡了,咱这小站也就该成过去的农村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头一落山,就都消停了,也就鸟儿还叫叫。 我心里不由地偷笑起来:这老伙计诶,还满诗意! 小站成了我一个人的小站后,我便挨个屋地住,每张床都被我睡过,图新鲜么。 床都是用枕木破出的木料打成的,做工虽有些粗糙,但非常结实牢固,宽厚的床桥,感觉扛得住一辆装满货物的中型卡车。 好多年前,我从一部上看到过对这种的床的描写:(大意)这些被称作车轴汉子的铁路工人,娶老婆前,都得先搞张牢实的床,而只有枕木这种密实的木料,才能打出这种床来。于是他们都想方设法弄来枕木,破出粗枝大叶的床料,叮叮当当一通敲打,够两人折腾的婚床,便落座新房里,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静候。 能被称上车轴汉子的铁路工人,个个壮实如牤牛,力可拔山,跟老婆比划起来,一般木质的床,几天就会嘎吱嘎吱,叫当事者不能不产生突然崩塌的疑虑,非常影响水平的正常发挥。所以非得整张‘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床,便成了铁路工人婚前的真心追求,要不这婚结的也不踏实。如果单从这般讲究上看,那时的铁路工人比谁都注重生活质量。——对待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事儿上,绝不含糊嘛。得嘞,打出来了,心踏实了,完婚,启动征程!那,从新婚到旧婚,火车头一样猛烈的车轴汉子们,就算把自己的老婆撞碎压瘪,也丝毫动摇不了这床山一样的稳固。 可是,这种床摆在这个从来不出现女人的小站屋子里,显然很屈才。 我不紧不慢地向小站走,情绪保持的基本平稳,也控制着脑子别过多往折磨人的预判上用力。我真没太指望幼稚的磨蹭,能磨蹭出愿望中的结果来。结果不由我定,我能为力的就是把时间熬到这个钟点。我尽力了,其余的就交给“被动的顺其自然”吧。 正常来说,不辞而别在一个讲究面子的民族看来,属于不礼貌行为,容易遭到非议。但前提是正常。何为正常?离开了社会衡定的尺度,还有正常可言吗?这是远离社会的大山深处,顶多算是摆设了人造器物的原始社会。严格点说,连原始社会都称不上。社会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来社会?这里剩我一个人后,便成了非社会的空间——没有了道德,没有了法律,羞耻也没有了。虽然,时不时还要发生些社会性联系,产生点社会性思维,但都物化成了自然界的机械形式,稍纵即逝,恍若烟云。也就她出现后,这里人与人的关系,才又重建起来,恢复了些社会属性,但也是非常不牢靠的。因为社会衡定的尺度,在这里还发挥不出多大作用,也不可能有一个确立正常的有效标准,所以比照外面的社会来看,这里依然没有正常。 但我不能就此便不寄希望了。无论她怎样的超凡脱俗、玉露清风,她也是由社会而来,还将往社会而去。那她就不可能不带有社会惯性,也不可能在物化的自然中,一下子就能摆脱掉社会惯性的左右。如果她不是我这种被社会看成是怪人的人,她就不会不迟而别。无论怎么急着要走,也得等到礼貌地当面告别后,才能成行。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理想中的逻辑。再说,一个孤身女人,仅凭自己的双脚来到这大山深处的小站,能算正常吗? 第九章:难辨其味的窝囊 小站一步步靠近,可见的范围内依然仅存固定物,不见活体人影。可能走了,在路上,远处的群山正静静俯视着身背背包,行走在谷间的孤零零的女人——山影使其灰暗,阳光使其明亮,有力的双腿,使每一脚的落地都扎扎实实。前方的路,遥无尽头。 告别,不过是一种形式。即为一种形式,就可以用另一种形式替代。比如,在站务室的桌子上放一张纸条,写下几句感谢的话,最后以“再见”收尾,也是礼貌的告别吗?没必要非得当面说上几句。 走了好,省去了送行的麻烦,也用不着耗费脑筋去想送别的话——别别扭扭的,叫人爽快不起来。我成年后就讨厌送行,既不喜欢别人来送我,也不喜欢去送别人,我实在是太拙于送行的礼数。送也好被送也罢,总之,即将天各一方之际,怎么也组织不出贴切的送行的话来。于是就憋闷,一憋闷就上火,一上火脑袋就昏沉,比喝了八两老白干后的宿醉还难受。 在山外的岁月中,我有时也会应邀去远方老朋友那里厮混几日,高兴了也会弄个来如风雨的高调架势,让朋友们体验体验我带了的皆大欢喜。但走,几乎都是偷偷摸摸地走,也不觉着愧得慌,心里的理由强大么——弟兄们,大家都很忙,不麻烦了!好在朋友们也都习惯了我根深蒂固的恶习,都能诚心诚意地——随他去吧!但我对迎接还饱有一定的热情。对脾气的朋友来了也能机场、车站、码头的来者不拒,接风洗尘也能办得红火欢喜。但是,当你要离开时,对不起了兄弟,容我找个旮旯,躲过这送行的时间吧。 走上站台不几步,我就闻到了炒菜的香味。 菜香味使我些微晕眩下,但马上清正过来,接着脚步自动加快,如驭清风——跟小时候捏着电影票去影院看盼望已久的电影时的那种感受差不多,而有些颤抖的冲动,则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饥饿的鲨鱼。 很快走完了站台,进站务室,过站务室内门,跨入过道间,左手斜对着的就是厨房的门。我放慢了脚步。 从第一鼻子闻到菜香,我就肯定,这不是愿望蛊惑出来的幻觉,这是真事,搞出这真事的也肯定是她,不可能关涉到山野里的狐狸精,所以我进厨房前,得给腾起的激动套上缰绳,给喜形于色披上伪装,这样进厨房后,才能把“应当如此”的神态摆好。 拐进厨房,我看到饭桌上已经摆好两盘菜,她正将炒勺里炒好的第三个菜,往盘里倒。我走到饭桌前时,她也将第三盘菜端上了饭桌。我看着她,“应当如此”的神态没摆出来,倒想说几句客套话,但她只扫了我一眼,便匆匆转身回到灶台前,麻利地刷完炒勺放回炉火上,端起装油的小铁盆。菜板上还有一堆切好的菜等着被炒。 我感觉她并不是急着要炒最后一个菜,而是有意来挡我的口,她一连串有声有色的动作,就是在向我放话:爱看就看,爱吃就吃,不疼不痒的废话少唠叨。 打眼儿一看盘中菜,便可看出她厨艺不低,菜炒得青翠挺棱不见一点蔫黄,帮是帮,叶是叶,红绿相衬,油光透亮,具有很强的诱食效果,看了就想动筷子。想我那不懂火候的乱麻似的一扒拉,汁不汁、水不水的品相,再想昨晚还美滋滋地接受着表扬,不由地倒吸了口冷气。 随着爆锅声,铲子与炒勺的交响奏起来。她左手掌勺右手操铲,柔韧的细腰款款助力,在急急上冲的青烟前,组合出难以言说的韵律美。如果这是无声的操作,我更愿意把她看成是手织丝绸的巧妇,而不是烟熏火燎的厨娘。 叫我更为惊诧的是,她竟然把左手握着的炒勺颠了起来,就像我以前在饭店的后厨,看到的大厨们那样的颠起。可她哪来的大厨那样的腕力?虽然她全身充满着力量感,但她的手腕在我的眼里是柔弱的,甭说颠炒勺,就是颠乒乓球拍,我都觉着也坚持不了几下。还有那纤纤细手,弹竖琴保证能胜任每一组和弦,可握着很不得握的炒勺柄,真担心脱手飞出老远。关键我还不会颠勺呢!倒是有过尝试,可很不得手,险些把菜颠出勺外。可惜了我这拧铁疙瘩的腕子、握镐把的手! 想起人们之说:颠勺用的是巧劲顺劲,不在胳膊粗力量大,要是运用不好这个巧与顺,关公也是白搭。别看72斤的青龙偃月刀,舞得只见刀不见人,一码是一码,各使各的劲,不通用。虽说事实就在眼前,但先前的成见还是让我感觉这般厨艺,与她的风格极不相配。咋还会是下得了厨房的女人呢?老天不是予以此,就不给予彼了么?人不是不能把诸多优秀集于一身吗?哪道编程出了问题,冥冥中的造物主? 第四盘上桌后,我还愣呵呵站着。她示意我坐下,然后揭开放在桌角的小铁锅,一股米香冲鼻而来,一忍再忍的口水,终于冲过忍的极限。 她用筷子将热气腾腾的白米干饭和落松散,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我的面前说,快吃吧,一大上午的,什么不干也到饿的时候了。 刚坐下的我,马上又站起来,打了个请她入座的默语手势。假如一身的工装换成燕尾服,我想高低也会有点上流人士的派头。可我无心模仿上流人士假惺惺的花样,默语也是出于无奈——我的口水已经淹没了舌头,一开口肯定流出老长。 “你先吃,我再做个汤。”她说。 看着走向灶台的背身,我吞下口水重新落座。但我没动筷子,我得等她,我得等她下筷后才能下筷。这不只出于礼貌,还出于敬意,还出于……感激。可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乱叫,我都怕这饥饿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把汤端上桌后,自己盛了半碗饭,坐了下来,捏着筷子端着碗,端详了我一下,便伸筷夹菜送进自己嘴里。如果端详的一眼是“各就各位,预备”,那伸筷夹菜就是打响的发令枪。好嘞,开吃。 菜的味道确实好,可不是中看不中用。中看是眼睛里的,中用是嘴里的。这不是瞎子吃饭,所以得先用中看激起你的食欲,再用中用满足你的口舌。讲究啊! 前几筷子,我还假绅士般的矜持,可这几筷子落肚后,便一筷子比一筷子下得狠,一口比一口扒拉得大。要不时刻提醒自己,我可能都会吃出粗野的响声来。也真是饿了,这一大上午的,体力上倒没啥,可脑力上无休止的纠结,着实造成了很大的消耗。 一碗饭很快吃完,我端着空碗琢磨,怎么才能体面地盛第二碗。她放下碗筷,一把拽过我端着的空碗,满满盛上: “这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不吃上三满碗,对得起你的肚子吗?盛碗饭也深思熟虑,喜欢自己难为自己?” 我接过碗,合力袭来的羞愧和窝囊,把我搞得连句合适的话都找不到了。 就是,一个大男人在吃上都这样自己难为自己,还能在什么上洒脱自如呢?女人对这样的男人不会看得惯,她这样风行云走的女人更会看不惯。我想,她眼中的男人应该是大刀阔斧、敢作敢为,哪儿这么多的细枝末节、谨小慎微。男人就该是斯巴达克斯,不该是舞台上翘翘手指勒细嗓子瞻前顾后碎移莲步的阴阳人。你可算得上是男老铁么,人家白送你个叫得醒耳朵的簇新称谓,很不恰如其分么。 慢着,慢着慢着,她话里有话:“这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不就是“你今天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跟你昨天说的不大一样啊,路上发现了问题?” 后悔昨天不该没话找话地把巡路的事,也向她详述。时间、地点、没啥作为的作为,赶上小学生的记叙文了。当下此时,掩盖心虚的有效方法,就是闷着头吃,夹菜时眼睛也低低垂下,眼线不超过她夹菜的手的高度。 第三碗是我自己盛的(平时,我只吃两碗)。一来,特别好吃、肚里也需要;二来,显示下我的男子气,顺便实现她说出的最高值——三碗。以示遵从。 肚里不饿慌了,想法就多了起来,主要想她开火的时间怎么这么准——即让你吃上刚出锅的,又让你不过久地等。正值午饭时间不假,如果事先备好了料,也不难做到。问题是在没见到我的情况下,怎能掐算的这么准?要么是偶然,要么就有别的原因。难道她在小站的什么地方,看到了我的出现?厨房和房间里都不可能,因为厨房和房间均被站务室挡着,根本看不到南边的弯道口。小站就这么大点儿范围,能看到我的地方,也都在我的眼里,但我没在能看到我的范围内,看到人影。 要么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实际上,在我出现时,她就站在站务室的南窗前,但我却没感觉到。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排除。要真这样,该如何解释?难道,她有着能够超越我感觉的能力?这种能力发挥出来后,我的感觉就会进入沉底状态,对高空位的她,无法触及?假设我出现时,她真的站在站务室的南窗前,那么她是通过意念,还是通过某种行为,超越了我的感觉了呢? 她到底是谁?她显露的背后,又会是怎样的深不可测? 我回来前,她去过站务室,而且还停留一段时间。我匆匆走过站务室时,满下里的整洁告诉我,她已经把站务室打扫整理过。 站务室……站务室南窗……站务室大门……,我暗暗颤了下:应该看到了,怎会看不到,黑夜过后,横批不翼而飞,遗留的浆糊痕迹,比横批的本身还要显眼、还要耐人寻味。怎么说缺了横批的对联,都像完好的身体少个头。这可不是一般性质的残缺,极容易把人莫名其妙地悬吊起来。 她可别这么想:这空儿是要留给谁来填啊?这是要考谁的学问啊? 直到吃完饭,她也没提这事,连点儿暗示都没有,好像那不翼而飞的横批就没有过。大概她是想把这无聊的一页翻过去。谢天谢地!横批存在与否,对她都不产生排斥。但我揭掉了横批则表明了我的态度,这一个人的小站, 这顿饭,她只吃了自己盛的半碗。我暗自庆幸自己没多事。在站着等她开桌时,我是想帮她把饭盛好来着,可我拿不准该盛多少。礼貌上来讲应该盛一满碗,然则她无可挑剔的身材,让我对礼貌产生了动摇。在山外时,我认识几个她这般身材的女人,那几个女人有着同样的保持身材的秘诀:定期运动,少量摄入淀粉类食物。后一点甚为重要,如果不能严格控制淀粉类食物,光凭运动是消耗不完体内的多余热量的。消耗不完就会堆积成脂肪。 昨晚,我给她盛的是一平碗。当时,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想到她路途上一定透支了很多热量,这一平碗下去,也就填个平,不会造成什么堆积的后果。她也没说什么,就把一平碗吃完。但今天上午,她体内消耗了多少热量,我没法推测,不知该用多少淀粉类食物来填充。与其弄不准称,不如就来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招人烦。 晚饭她吃的更少,米饭将将没过碗底,都不如断奶不久的小猫吃的多。这要被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了,准得这么想:这你还有啥吃头,不如不吃! 三天过去了,她没提要走的事,还主动把做午饭和晚饭的活儿,承担了下来(早饭还是我做,反正我也得早起,顺手也就做了)。还是第三天吃晚饭时,她说她得出点力,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是这回事儿不?”她这样问。听起来还挺严肃,可那双我不敢直视的水亮的眼睛里,满不是这回事。我则像个木讷的门房,面对发表见解的大小姐,只敢有耳朵,不敢有嘴。 我能说啥,天仙般的魅力女人,你能在这里停歇,就是该受厚禄的大功,可惜我弄不出厚禄来等值抵兑。相比之下,我占的是天大的便宜,都该备上几柱香去叩谢所有的山神。知道么,你的气息、你的话语、你的身姿,在这里存在了一分钟就功绩了一分钟,掰着指头来算,你的功绩已经天高海深,哪有白吃白住、无功受禄一说呢。就算顺着你的话退一步来讲,这里,你白吃白住又有什么不行?这里,我说了算,我说行就行,我就乾纲独断了,谁敢有脾气。撂真的说,我有的是力气,手脚也勤快,可以为你做出一日三餐(不单单只管做早饭),帮你打扫房间洗洗涮涮也愿意效劳,只要你在这里呆得舒心,呆得不厌倦,我愿意为你放下一站之主的架子,侍候母系氏族的女首领那样,侍候你! 千言万语一句话:凡我能做到的,全然不在话下,只要你能呆下来。如果不违反组织规程,我都愿意这样说:魅力女人,你真该成为我的领导,这小站里说了算的是你才对。 第十章:事在人为 为者有望 “要是晚上就好了,”我抓住时机紧忙开口,“这儿得有好几个窗口包满银子。”说完,我感到手心里湿津津、黏糊糊的,像刚握碎一枚熟透了的水蜜桃。她停住,扶着椅子的靠背横梁,转过身来盯着我。——这是她起身走到站务室西窗下,拽了拽桌前的椅子准备落座时,我开的口。 “银子?”她眨着眼睛问。 “没错,银子。这儿的窗户多嘛!”我答。 她头向旁一斜,眼珠一转,笑了:“嚯,我就那么一瞎说,你还当真啦!” “不是当真,我觉着就是真的。这山里的月光就是包在窗口上的银子。”我有些讨好地应着。 “包在窗口上的银子,山里的月光。多有意思的奇思妙想,这要被幼师听去了得写进儿歌里。”她仍笑着说。 “确实有意思,越想越有意思。我还从这银子上想到了金子呐。”我开始往我打好腹稿的内容上引。虽然不够圆滑,偏楞,但我感觉还不错。 “金子?” “金子。” “可不,金银不分家嘛!” “这倒不是,金银嘛,在我这儿,是分家的。”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稍有些打喯儿。但我迅速转过向的脑袋,成功地贴合上随弯就弯。“我这儿嗯,金是金,银是银,色泽不同,密度不同,冶炼的炉温也不同,混不来的。” “嚯,你还挺有研究!” “倒不是,我,怎么说呢——,我就是特别喜欢金子,就瞎琢磨找不同,好让金银分得开。” “分开?” “分开!” “可你把金银分得这么开,做什么?” “分得开我才好狼皮是狼皮,虎皮是虎皮地以物换物。就是用银子换金子。我把银子看成是狼皮,把金子看成是虎皮。这倒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银子对我来说只能意味着金子,如果银子换不来金子,银子对我就没啥用途。” “那金子对你又有什么用途呢?” “攒一大堆看着呀!看着舒服。” “是么?”她手离开了椅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我是进入筛选圈儿的、准备竞争男一号的群众演员,而她则是掌握拍板大权的美女导演。 她停止了打量,嘴角翘起好看的笑纹:“明白了,你是个拜金主义者。拜99.99纯金的拜金主义者。”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拜不拜我说不上,可就是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呦,这天下还有喜欢的不得了的东西?” “有。我对金子就这样!” “你这话听来有些惊世骇俗,可以叫做扒掉伪装的**裸。” “不,不,在山外时可从来不敢这么说,在这儿说无所谓。” “是么!那我岂不成了第一个听你这么说的山外人士?” “可不,你还真是。嗯在山里,你也是第一个。因为在山里,我也从没这样说过。” “那我很荣幸喽!”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 “好吧,闲话打住。”她插了话,“你就直接说说你的银子换金子,怎么就攒一大堆看着舒服。让我这分不太清金银的人长长见识。” 我顿了顿,倒不是她的话造成的淤塞,而是被自己的喜悦打了隔断。这可是我成人后,第一次主动向女人——魅力女人,开口胡扯。都说万事开头难,我竟然没难,还挺顺溜,了不起的自我突破,好似预演过多次。由此来看,我没话找话的潜力和无中生有的能力,也是摆得上桌面的;只要我舍得一身剐地去开掘、去拓展,我就能获得很大的胡扯空间,那就敞开嘴巴子这样干吧。 她的身子已经正对了我,整个人仿佛在发着这样的声音:开始吧,别让我等着。 以上的对话,是我这天巡完路回到站务室后,向在站务室窗前观风景的她,没话找话引出来的。 过去的几天,她不再问我什么,也不向我说什么,我俩在站务室里可真叫呆着,呆呆地呆着。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各坐各的椅子上,静默成打发时光的雕像。她看着窗外,我偷偷看她,好像都被灌了哑药,能被证实还是活物的,恐怕只剩下了各自的眼睛。 人也真是怪,故态复还总那么轻而易举。从她停在这里的第二天起,我的舌头又开始不灵了。这个由平滑肌组成的条状物,之于大脑的执行力大幅下降,似乎接受指令的神经,被大把结扎。当俩人处在同一屋顶下时,我都非常想说,可就是说不出来,而且与她越近舌头就越打结。想想头天,我还跟她说出了那么多话,虽不洋洋洒洒,可也说得过去。可她停在这里了,咋就不行了呢?是愿望达成后的倦怠,还是我一站之主的地位已被她隐形取代?也许站内的一切行为真都被她掌控了,她要不想理我,我就没有主动向她开口的权力,否则就是自讨没趣。 站务室外,艳阳高照,白天还长着呢,所有物体投出的阴影,还都在明晃晃的阳光伴随下,无声地移动;三面大山的腰部、颈部处的云雾,看上去图片似的凝固着,实则在不知不觉中异形:这一会儿如丝带,那一会儿又如棉絮。该是气息比语言更具有亲和力和渗透力吧,这个坐在百年屋顶下的女人,在气息氤氲的静默中,让我油生出老朋友的感觉,那似曾相识的旧日幻相,也让我荒唐地认为这不是初见,而是重逢。不过时间有些长久,曾经已经陌生。 我眼睛的余光,总不由地向她聚拢,由窗而入的阳光,长时间地将她分成阴阳两部分:胸部以上无光照,胸部以下浸光里。明亮的光线将得体的休闲裤精密的纹理晃得清晰,显出优良的质感。到小站的第二天,她就脱下了军绿色的户外装,换套浅驼色的休闲服,结实硬朗的户外鞋,也被轻软灵便的浅灰色帆布鞋替代。卸下了野外装束、洗去了一路风尘的她,显得愈加柔软丰润,暖意融融。 静静的阳光里,引我不住遐思的帆布鞋,被灰砖地面衬托得异常灵秀,感觉要有合适的音乐,这双携有吉普赛基因的帆布鞋,该能在灰砖地面上旋舞起来。帆布鞋里会是一双怎样的脚?我很不礼貌地揣摩着脚的形状,评估着韧度与硬度。当然不会有揭开真相的结果,但在我眼里却有定论:里面是双非凡的脚,千山万水走遍,贮蕴着无极的远方。 说来我不是会看相的人,也不相信看相那档子事儿,可我不怎么就看出了她的命相,如是:行走是她抗拒不了的生命安排,她为行走而生,行走为她增持生命维度,使她的生命丰厚而立体,她走过的长路,长到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造物主给她安了双丈量地球、吸纳地气的勤快的脚,她在行动方便的年岁里,只能不停地行走,从这个地平线,到另一个地平线,没有既定的终点,终点不过是她走不动的那一天。可是,到了我这一个人的小站后,行走却被她放到了一边,勤快的脚也随之闲置。 几天来,进到站务室的她,好像意识不到脚的存在了,坐到一个窗口,便如夯实的桩子,非到换窗口时,才移动灰砖地面上浅灰色的帆布鞋,也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定力。多亏站务室三面临窗,要只一面临窗的话,我都怕她坐出经济舱综合症来。甚忧的问题来了:这不是好征兆。直觉告诉我,她的外表与内里是反向的,就是外表越平静,内里越澎湃,而外表的平静,完全是内里用力过猛而无暇兼顾所致。说白了,她的定力不是什么佛家禅意使然,而是出于她对童话过份专注的饕餮,一心没有二用。无疑,她把小站所呈现的童话,当成鲜美无比的餐食,大份大份地吞嚼,且不知节制、不知吝惜,其结果必是吞嚼掉一份就少一份,而再生的速度不会化肥生豆芽那么快。如果不加干预地放任下去,小站所呈现的童话,很快就会被吞嚼殆尽。 没得吞嚼了,离开的日子也就到了。 离开是注定的,但无所作为地叫她离开,我怎能接受?得想方设法把离开的日子拉长,多留一天是一天——这燃起我心中热望的女人。 怎么才能实现? 减慢她吞嚼童话的速度。 怎么才能减慢? 干扰。 努力开口,没话找话,跟她不停地唠叨,听不听都唠叨,让她耳朵里始终嗡嗡作响,静不下心,凝不住神,非我的嘴巴子,不许有第二个值得留意的关注点,誓死把她紧紧拴在我的神乎其神、胡诌八扯的唠叨中,狠狠弱化她转往童话通道的能力。这确实是老掉牙的方法,但我坚信这方法所能产生的效力,不会老掉牙。 决定使用这个方法,绝非自以为是,我却有一定的依据。我发现,她喜欢听我说话。虽然她在小站停下后,我被她的寡言少语搞得没了话,但我一开口,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很集中,耳朵也像抻出了好长,酷似冷战时期克格勃官员倾听叛逃过来的北约高级官员口述着绝密情报,生怕漏掉一个字。当然,嘴笨依然是我要面临的大敌,先来开口的没话找话,能否进行的顺利,我把握也不大。但我思意已决后,尽管仍不敢藐视这个大敌,但这个大敌也不能再迫使我退缩。 今天巡路时,我望着一座座雄浑的山峰,一遍遍给自己打气:男人,就得拿出男人的气魄,遵照内心的愿望去行事,要不怎好意思当男人。为了魅力女人,古往今来的男人们什么做不出来:兵戎相见、特洛伊之战、赤壁烈焰、血流漂橹,国破城摧都不在话下,我这不过开开口、动动舌、斤两不掉、皮肉不伤,有什么不可为之。又不是爵子王孙、皇亲贵胄啥的,一个男老铁而已,败了又能失多大的体统、丢多大的颜面。机会不等人,要不想在被动中坐失良机,就必须在主动中采取行动,用蓄谋好的招数,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完结由她操持的现状,把她从痴迷的饕餮中轰出来。 我回到站务室时,她转过脸对我扬扬下颌,意思是:回来了。我点点头,走到控制台旁的工具柜,把肩上的工具袋放进柜里,关好柜门,然后走过去,从桌脚处拎起暖壶给茶壶里添了些开水,再端起茶壶把她的杯里续满。她原封不动地看着窗外,没什么反应。 放下茶壶前,我侧瞄下她的眼睛。能淹死人的眼睛,虽对着窗外宽阔的实景,却没有明确的内容,投放出去的视线也柔散虚朦,好像眼球里埋了两片柔光镜。我想,她的视线中没有焦点,她看着窗外,但焦点却聚在她的心里,眼前的景物只是一面把不可知的什么,折射回内心的镜子——虽有光学上的实效,却无情感上的意义。那么,围绕心里焦点还原的物象,肯定不会是眼前的这山、这林、这绿,应是神秘的过往和思绪的倒流:那年、那季、那个地方,那没有的距离,那有了的距离,相互决定着,相互无关着,冷暖,聚散,悲欢……。由岁月引来的只能是记忆,“当时”只会被永远地推后,无限地推后。过往中的“当时”,攀不上时间这趟永不回头的列车。 可这些与童话的小站,有什么关联?停留在这里的童话梦,难道还包含着如烟未逝的内容?窗外是真实的世界,但在每一双眼睛里,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真实,都不尽相同,而眼见的真实,也替代不了内心的真实。——内心成了型的顽固,不是世界的真实能够改造的,参照中的意念也难有固定的走向,不确定性伴随始终,结局怎样谁都预见不到。 放下茶壶后,我没坐下,拿着前辈的粗拉劲头,站着把自己的杯中水呼呼喝完。如果我手里端的是只大铁缸子,另一只手再掐着腰,那我就是前辈们的复制品。 不是我不想坐,而是我不能坐,我要站着等她换窗口,要不她换窗口时,就会成不关我事的单纯的身体移动,我的企图就会泡汤。我决定,她换窗口,我就开口,非借她换窗口的时机启开话头不可,坚决打破持续的沉默。时下我只能等,无为中等有为,没有他法儿。这里没发生火灾,也没遭受泥石流威胁,四平八稳中打断人家的思路不礼貌,也会引起人家的反感。但是沉默的女人,你要是在非梦游的状态下起身移步了,则可说明你已经自己打断了思路,至少暂时打断,在你思路没有接上前,咱开口放话,不能算冒犯。 我的确是个思前想后的人,什么时候也都丢不掉,对别人的基本体谅。 帆布鞋动了,被伸直的腿拉回椅子腿下,随后站起身。来吧男老铁,开口:“要是晚上就好了,这儿得有好几个窗口包满银子。”…… 现在,她正对着我,仿佛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开始吧,别让我等着。 我压着往上拱的喜悦,沉沉气,畅所欲言起来: 我不是总觉着自己挺勤快么,所以我会整夜整夜在这里剥窗口上的银子,剥满一麻袋,就扛到山外换金子去。我不在乎兑换比,只要跟我换就行,哪怕一麻袋的银子换一粒花生米大小的金子,我也乐不得。反正这山里的银子取不尽、用不竭,永远管够。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我不放过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相信,经过如此的锲而不舍、愚公移山般的努力,小站里不愁堆不起一座光彩夺目的金山。这我坐在金山前,肯定比坐在佛祖前,还要舒服,还要超脱,还要有生存的意义。假如有一天我得了绝症,也不会到山外求什么名医、问什么特效药,那都是赶去受骗的勾当,倾家荡产地瞎耽误工夫。我就往这金山前一坐,坐上几个疗程,准保能被金山医好。 其实我说的“喜欢的不得了”,那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有着强烈的占有欲。不怕你笑话,我对金子的占有欲是渗入骨髓的,又由骨髓输入到我的灵魂里,真格的内外兼修,金刚不坏。我这辈子,对什么都可以放弃占有的欲望,唯独对金子例外。可以说,这是我至死不渝的价值观。恰恰是受这种价值观的支配,我对一些人绕过金子,去占有金子以外的什么鬼东西,很不理解,也非常鄙视。 我认为下面这件事,才真叫人长见识,也很具有价值的颠覆性。那年,我们组织去参观一个被查的贪官的家,在偌大的豪宅里转了一圈儿后,我的不理解和鄙视,冲到了极限。瞧呀,金碧辉煌的大豪宅里,到处堆着售价惊人的名酒名表名鞋名西装名领带名裤带,哪里还啥官邸,整个奢侈品集散地。由于钱来得太快、太容易,接自来水一样,这贪官落马前最愁的事是藏钱。每天都得花大功夫,琢磨把到手的钱往哪儿藏,愁得跟拉磨的驴似的,总得原地打转。人家说他比西北老农还深的抬头纹,就是愁这件事愁出来的。 他也没白愁,到底愁出了一堵令人叹为观止的南墙。 这堵南墙坐落在宽大的书房里,办案人员来搜查时,这位贪官还没交代南墙的奥秘,要不是办案人员有经验且观察的仔细,南墙的奥秘还不知要匿藏多久。这南墙是夹壁墙,敲掉夹壁层后办案人员傻了眼:这也太超乎想象了吧! 过后,被组织来参观的人,也没有不傻眼的,见之都如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呆呆地立着挪不动步:好家伙,迎面扑来的把偌大的书房浸染遍了的浓重的粉红,倚墙耸立直顶天花板。我的妈呀,这不是一摞摞百元大钞吗,其发出的光芒要不叫人阵阵眩晕、呼吸困难,世界都得不存在。满满一大墙啊!长十多米,高过三米,厚少说也有一米,长乘高乘宽……我的妈呀,感觉倒下来都能把人砸死! 有人开玩笑说,才明白啥叫撞了南墙不回头。敢情撞了这样的南墙,搁谁都不会回头! 第十一章:命丧花花钱 小站出诡异 “世人一致向钱看,千里做官只为钱。为钱什么都敢干,码钱成墙起祸端。”她笑着说,随后背上手挺直腰板:“在下为这有创意的壮举,献上一首打油诗。” “那可就奢侈了!这等货起的幺蛾子,哪里配得上贴这么大的金。”我也笑着回答。她笑着摆摆头,意思是无所谓。 我请她坐下,而我仍然站在原地,接着讲: 钱这东西吧,有那么十张二十张的老头票,觉着很是钱,揣在兜里也觉着腰粗。但要多到了这个份上,感觉就是捆得整齐的花花纸,除了上坟时能体面地燎燎烟火外,就想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用途。我觉着在这样的钱墙面前产生的荒谬感,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体验到,其强度,就是把一生的荒谬感叠加起来,也不可企及。起码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当时盯着这堵钱墙,我感到了人生的极端无聊,虚空得好像不再脚踩着这个荒唐的世上。等我想到自己无冬历夏的埋头苦干,不过是为赚几张这样的花花纸时,对人生的怀疑几近毁灭的程度,也愈发不理解芸芸众生:干嘛还都张着嘴、喘着气活着,瞎迷糊眼地死命追求。都来这钱墙前站站吧,看你还能感受到多少人生的意义,看你人生的目标还能有多少,不被这光怪陆离的魔咒蒸发掉。 可无论如何,我们都舍不得咽下这**气儿,但我又不能不在钱墙前追问: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贪的,不就花花纸嘛!这贪官到底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其价值取向怎么如此低端?接着换位思考:要换成我,你要不送来金砖金条金镏子,光拿这彩印出来的花花纸来敷衍,我要不摔到你脸上,我就白当了这个能给你带来几十倍、上百倍好处的掌大权的官!那时,我要有机会见到这贪官,准会诚恳地对他说:就为这一摞摞花花纸丢乌纱甚至掉脑袋,值吗?生命不好这样来糟蹋吧? 这贪官还真为一整墙的花花纸掉了脑袋。 据说临刑时,他没有多少悔意,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振振有词地质问:(此处删去806字)……。……这里头的客观性呀,自古就体现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轮转上,简单的很,哪有深度,何来奥秘。算了,别帮我来找理由,你们找来的理由都不符合实际情况。小娃娃为大成人来找理由,还不把人笑岔了气!我的理由不需要找,明摆着的——时候到了,该我倒霉。 怎样,听出这里的顽固性没?不瞒你说,顽固势力之所以顽固,就是到死都抱着顽固的思想不放。就是过去说的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我一直这样认为,当这样顽固的思想充当了思想武器之后,天下也就没什么可禁忌的了。什么以错盖错、将错就错顶烟上,也就水到渠成,阎王爷也奈何不了。 既然死不改悔,闭眼前就不能不深切缅怀置他于死地的那些花花纸。你说他人生的最后念像要是一堆花花纸,得多无聊多廉价,这种死,轻于鸿毛。如果他收受的都是金条金砖金镏子,那他生命的最后念像,就该是黄橙橙的东西堆起来的金山,得多辉煌、多耀眼、多敞亮、多死而无憾啊!其死,重于泰山。 比较着看,现在贪官的死,都赶不上封建那会儿贪官的死。远的不说就说明清吧,哪个不是死在金山银山的堆砌上。抄家时,哗啦打开私家宝库,那贵金属的奢华光芒阵阵刺眼,都以为误入了玉皇大帝的天庭。是个人都会感到,以这些有分量有成色的赃物,换得伸脖子等鬼头刀,值。当咔嚓响过,落地乱滚的脑袋里,翻转的念像全都是闪光的金银,多有密度、多有质量、多有品味,想不重于泰山都不行。你说过的那个和珅,不就是一个突出的典型么。 所以,我特别瞧不起现在贪官的死:死在一堆堆说作废就作废的花花纸上,花里胡哨、轻轻飘飘,叫我这视金如命的人,怎不把他们看成是低级粗卑的小农小贩。充其量,小店主一个。但我对封建那会儿贪官的死,也有很大成分的瞧不起,缘于他们对银子的偏爱。你说你,私家宝库里堆那么多的银子作甚,拿出去换金子呀!全都换成金子,那咔嚓后翻转的念像,就全是金子了,其纯实、其重度、其硬通力,想不二倍地重于泰山都不行。 反正凡不视金如命的人,我都特别瞧不起,也特别不理解。假如我有了大捞的机会,我要不让自己坐在金子堆上,就不是我。 “等你的机会到了,得鼓励你大胆地向金子伸手啰!” “是这样。我诚心接受这样的鼓励。” “你攥着钓得来金子的批文,不见金子不撒鹰!” “总的这样才能见效。” “你可以用金子武装到牙齿。” “可不嘛!到时我全身都闪着金光,黑白不熄,走夜路都不用手电筒。” “你可以到奥斯卡颁奖现场立着,成为史上最大的颁奖小金人,以资鼓励史上那些取得最高成就的编剧、导演、演员、作曲美工服装化妆等等一大堆什么的,全世界现场直播,五大洲各色人种都能看到。” “这太炫了,我不好意思。” “你得好意思起来。就去奥斯卡颁奖现场,立成史上最大的小金人。只有这么炫的回报,才对应得上你的付出。你是劳苦功高地,贪鬼们的皮被你一层层扒下,贪鬼们转头再去扒劳工的皮,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弄到最后,到处都是血腥。没看出来喔,男老铁,你憨厚的皮囊里,居然包藏着这么一颗狠毒的歹心,不怕哪天两座山对倒在一起,把你压在下面?唐僧没从大唐走到现在,没人救得了你。山里的野兽们即便想救,也没那力气呀,还不会使用工具,最多绕着压着你的碎石堆,团团转地嗷嗷叫:救命啊——!” 我俩都笑了,她笑的眼睛灿灿发光,一如春晨微风拂波的湖面。但这眼睛,还不到我尽量看的时候,如果超前贪视,无疑会使我恍惚,既定的戏码非乱不可。现在,我得刹住渴往,一心扑到讲上: 要说我还有个很大的秘密,不知你听着会不会觉着别扭,但我自己琢磨起来,觉着还挺舒服。 她没答话,只笑着示意我讲来听听。 这个很大的秘密,就是我没来山里前,非常爱去皇帝陵。也常去,尤其地宫被掘开的帝陵。至于宝城明楼地下宫殿之类的场所,我都省略,早没了新鲜感,进了陵园大门直奔陈列出土文物的展厅,长时间赖在里面观瞧。都是从地宫里弄出来的宝贝呀,这就使我多赖上一分钟,就得多忍受一分钟的折磨。想想看,饿了半个多月的狼,面对摆在嘴边的肥羊羔,迟迟不下口,是不是想把自己往死里克制? 我这爱金子胜过爱性命的人,盯着一字排开的展柜里,那些陪葬的馒头大小的金锭,还有金冠、金碗、金腰带、金脸盆、金水壶、金筷子、金蟾蜍,通体的纯金黄橙橙、赛得过熟透的木瓜,我会怎样?它们与我只隔层玻璃,我一胳膊肘子下去就能破开,把我的挎包装个满。对,就这么干,狼不会克制自己,人也不能把自己克制到死。于是,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胳膊肘子抬起,用力向下,咔嚓,展柜玻璃大开口,旋即装满一挎包,然后猛劲向外冲,撞飞刚反应过来的小保安,一溜烟儿窜去,三拐五拐,窜回我的贼窝。接着拉亮贼窝里所有的灯,将挎包里的金货一件件摆到桌子上,热血沸腾地用眼睛狂吃。 喂饱了眼睛就喂嘴,就是一件也不放过地用牙咬,让每件金货都坑坑洼洼地布满我的牙印。就像最能证明身份的钢印轧出来的印戳一样,我是用牙印来证明这些金子都是我的。 不知这天下有多少人咬过金子,没咬过实属遗憾,那你拿起一件放到嘴里,上下牙稍一用力咬合时,沉甸甸的金子只有接纳没有抵抗,那牙尖嘿,软软糯糯地往里陷,跟咬着只有神仙才能品尝到的清蒸龙筋似的,怎不让喜欢吃软不吃硬的牙尖,十分留恋。真是天下最美妙的感觉呀! 有人说咬金子过于粗暴,我不这么看。让自己体验天下最美妙的感觉,怎么能叫粗暴呢?金子没有神经,不知道疼,喜欢的人尽可以放开了咬。咬,才是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最掏心窝子的表达么。假如金子吃进肚子里不死人的话,我差不多咬着咬着都能给咽下去。 糟糕的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伸手必被捉。我不仅伸了手,还在伸手前动用了胳膊肘子,这法律哪好意思放过如此藐视法律的人呢。法槌一落,梆,一头把我投进深牢大狱,一头把被我咬得遍体鳞伤的金子,重以文物之名放回展柜里。这回每一件的说明上,除了年代和出土时间,还多了段惊心动魄、失而复得的经历。好嘛,高贵与犯罪,同时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可我呢?金子没了,人在狱中,眼里飘荡的都是绝望,在铁门铁窗铁锁链的逼视下,怀想着布满我牙印的金子,悲凉地走向奄奄一息。我失去了金子,就失去了生命。别看我还有口气,也不过是一具待烂的行尸走肉。 她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看不出你比葛朗台还财迷过头。可一个财迷的人,在这见不到金子的荒山僻岭里守着,多屈呀。” 我说我这不叫财迷,叫喜欢;我认为有交换才有财迷,没有交换就没有财迷;金子到了我的手里,就跟进了秦始皇陵一样,彻底封存;我只会死守着我的金子,打死也不拿出去交换。我也没什么好屈的,不能因为没有实物就觉着屈,其实有没有全在于怎么想。想不到位,有也等于没有;想得到位,没有也等于有。惹急了我就把小站都想成是我得到的金子,那你说我这得有多少金子?假如我最终不得不烂在这里,我也觉不出屈来。我有永不腐烂、永不消减的金子墓碑立在身旁,怎会屈呢。 “嚯,你还能把小站想成是你得到的金子?” “能!” “你还有这魔法?” “有。” “要这么说,你就永远守在这里了,最后让这里成为你永不腐烂的墓碑?” 我说要能由我自己决定的话,我想是这样。 她看看我,没说什么,站起身抱着双臂看向窗外,慢慢转着头。我感觉得出她游移在建造物上的视线,我想她试图把我说的金子看出来,好提前感受下墓野的气氛。她有这样的眼力,这里的死气与荒凉,也就一眨眼功夫。 一眨眼, 现在的时间, 已迈到多年以后。 人已逝, 物还在, 岁月仍借四季的手, 加深着自己的印记。 “把一切交给时间”,也许正是宇宙希望我们能够秉持的习惯,但是时间,不在乎存在。时间,当下的也好,未来的也罢,都是用来流逝的——流逝是时间的根本,时间存在的意义和唯一使命,就是把时间中的一切流逝掉。 可是,不管她现在看出了什么,她是在现在的时间里,还是到了以后的时间中,她,还是现在的她。眼下这种静默的意识流动,谁能保证其不往童话那边拐?这哪行,得马上把她拉出来。 “要不往透里说,这小站的里里外外,都像你看上去的这样平静。要一说透,就不然了:这平静的后面,隐藏着不平静。” 她回过头,动动抱在一起的胳膊,眯细了的眼中闪出灵幽幽的光:“不平静?” “对,不平静。”我肯定地回答。“单说这陈旧的站内,就很像传说中叫人发毛的老房子那样,偶尔会出现解释不了的诡异现象,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阴凉。” “你喜欢装神弄鬼?”她偏着头戏谑地问。 “不不,我不是那路人,我说的是实际。”我骨碌下喉头回答。 “是么!那你说的这个实际,该很吓人啰?” “这我说不好。人与人千差万别。” “有什么说不好的,说出来听听不就知道了嘛。” “这倒是。” 第十二章:魅影幻化 哪日重来 “这诡异现象,我来小站一段时间后,就有察觉。但是,直到小站剩下我一个人日子里,我才亲眼看见。” 我故意使语气空洞而玄虚,希望她能生出些紧张感。她只把嘴合得比刚才紧了些,没别的变化。好吧,你这能与狼共舞的不速之客,咱进入主题。愿你能听出冷飕飕的效果来: ——那天夜里,我说不清是感觉到的,还是听到的,迷迷糊糊中,以为屋外有奇怪的动静。我睁开眼,悄悄坐起来,醒了几秒神。下床前,我想会不会是睡迷糊了产生的幻觉,或者什么小动物溜到了厨房偷吃剩菜剩饭。可能是小动物,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你知道,为了放油污味儿,厨房的小窗户总开着,这就为一些身手敏捷的小动物的翻窗而入,提供了便利。 怕产生惊扰,免得小动物逃窜时,撞乱了锅碗瓢盆,我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向屋门走。到了门前,我肯定了这不是幻觉,也肯定了动静不在厨房那边儿,就在门外的走廊里。我走到门前,贴着门上的小窗口向走廊里看。走廊里太暗,一眼看去什么都看不清。 过了会儿,眼睛开始适应,看着看着,便在昏暗的走廊右侧,看到了一个人形样的东西。我激灵下,就像冷不丁脖领里被人塞进了一把雪。但我也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趁黑来占便宜的贼。首先再穷损的贼,也不会看好这差不多只剩下四壁的穷小站,另则这人形样的东西,没有实体的重量感,说白了就是一幅影子,而且是没有实体投射的的影子。 猛然,我想起了那两个老前辈神兮兮的对话: “又来了。” “来就来吧!” “还以前那样备点东西吗?” “还能怎样呢?别烦,按老套来吧。” “也是,从前人家没烦过,咱烦也不好。那就备点吧。” 说这话时,那个病歪歪的前辈,总是斜斜着眼睛躲到一边儿不搭腔。但我看得出来,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只有我。起初,我也想打探来着,但见他们并不真心想让我知道,我也就识趣地放下了这份好奇。 正如我跟你说的那样,这三个前辈从没在心里把我当成是小站上的人,我们不过是面子上的同事,所以直到都离开,也没有一个向我摊开小站里的秘密和应对的方法。可能在他们眼里,我是个不信邪的无神论者,所以不配知道这个秘密,更谈不上传授什么应对的方法;也该根深蒂固地以为,小站里的诡异只能是知鬼知神者的专属,不可与无神论者联络。我这小站里的另类,连自己是咋回事都没弄清楚,怎会知鬼知神? 他们都走了,知者也就都走了,秘密成了死档案。 我贴着门窗盯着那个影子,看它到底要干些什么。可也看不出什么,这个影子只是在走廊里来回地飘忽,像被不定向的风,吹来吹去的昏灰的窗纱。但它的飘忽不是被动的,显然是在意识的指挥之下。再从它从容不迫、怡然自得的形态上看,它对这个空间应该熟悉。 没有任何先兆,影子忽而不见了,好像钻进了某个房间。可除了门缝,又能从哪儿钻进去呢?我正琢磨这消失的影子在玩什么把戏时,它又飘回走廊,如此反复几次。但我一直没能看清到底钻进去的是哪个房间。嘿好,赶上了魔术表演。可闲着没事到这里表演什么,有必要在我这唯一的观众面前,展示绝活儿吗? 也没太去思索,我就反应了过来:化作这个影子的实体,该是在这里生活过,曾经某个年代里,它的实体每晚都躺在某个房间的某张床上,散发着带有汗味的体热,消除着一天的疲劳。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能还相当的久远,没准都能久远到大清朝分崩离析那会儿。果真如此,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地呆在,现在该呆着地方呢,飘回来干嘛?怎么着,当年许在这里的心愿没能随岁月消散?可这里又能许下什么值得回来的心愿呢? 我确定影子不会进入我的房间后,决定走出房间,用不理不睬的态度向影子表示:现在,我是这里的主人,我不想与你发生联系,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别指望我能以前待见你的那些人那样来待见你。我既没这份闲心,也没这份闲工夫,我想的是赶快接着睡觉,早起还得巡路呢。 我披上外套,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跨进走廊。那个飘忽的影子不见了,不知是在我推开房门时,刚好又钻进了哪个房间,还是有意躲避我。但我马上发现隔壁房间的门上,贴着另外一个。由于它没在走廊里飘忽,所以我从门窗向外看时,没能看见它。 紧紧贴在门上的这个影子,像一幅暗灰色的剪纸,似乎还有微波样的浮动。有趣,走廊里飘忽的那个是立体的,这个却贴成了平面。我判断的出来,这可不是魔术大师借助道具搞出的幻术,而是自体操控出来的神奇应效,有着相当的技术含量。这表明,这种物类能随意变形,可立体、可平面,完全根据实际需要来。 贴在门上的这个,大概以为我看不见它,所以我挨近时仍表现的很镇定,跟站在自家门口的主人似的——可能在远去的年代里,它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主人嘛,对路过的陌生人可以搭理,可以不搭理。不搭理才好,搭理了让我怎么办?对我来说,眼下的不待见归不待见,但我不想做不懂礼貌的人。好,你就这样贴着,咱,个行其便。我假装看不见的样子,从它身边走了过去。 与它擦身而过时,我感觉到了它身上的那股凉气,还带着淡淡的霉味儿。 昏暗的走廊里静得出奇,我边走边想,我到底听没听到动静,把我弄醒的到底是不是动静?虽然忽隐忽现的影子,自个儿玩耍的为所欲为,但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瞧那轻如飘絮的样子,即便想弄出动静,怕也弄不出来。那么奇怪的动静,到底是听到的,还是感觉到的,从何而来?在这平凡的夜里,到底是什么力量,出于什么目的,要用奇怪的动静把睡得好好的我弄醒?这动静里,有着怎样我破解不了的信息,这信息要表达怎样的诉求,是特意奔我来的吗? 走进了站务室,我也没想明白一点点,便一以贯之地懒得去想了。 说实话,对于“能想明白”这档子事上,我总是抱着怀疑态度。因为凡我能想明白的事,过后总被证明是糊涂的,而且想的越明白,被证明的就越糊涂。我不想使自己过分的糊涂,所以我就不想过分的想明白。 我走出站务室,在站台上来回溜达,听着四周大山沉睡中发出的轻喘。小站在避风处,列车不大通过的日子也很长了,夜里的小站,如果没有月光移动,真能在宁静中凝入静止。如你所说,夜间站在站台上,放开耳朵细听,真能听到星星细语,大山发出的轻喘,都算是大的声音。 我在站台上消磨,是要给影子们留出时间,让影子们随便查看站内的情况,好好确定下这里是不是只剩下我这一个活人。更希望它们到我的屋里转转,使劲嗅嗅我这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神论的浓烈气味儿,狠狠呛呛它们,看还来不来。 我也觉着,这种小孩子游戏般的做法,多此一举,没啥必要。这里什么情况,怕在我呼呼大睡时,就被底朝天地摸个遍。再想想两个老前辈的对话,影子们在我落身小站后,也该来过了几次。以它们神乎其神的技能,要想把我这个新来的探个究竟,真的易如反掌,谁知道在我熟睡时,出入过多少次我的屋呢,没准儿还用凉冰冰的虚无的手,摸过我粗糙的硬脸呢。但是,这多此一举也有其妙处。文明些说,是俗人对不可冒犯的灵异力,知趣的回避;糙点说,是不屑与之为伍:你进我退,惹不起躲得起。如此一来,没趣的反倒不是我了。 不由地又产生了一个想法:两个老前辈,一改好为人师的做派,懒着向我面授机宜、指点迷津,肯定有不可推翻的想法。应该这样:影子们对无神论者向来避之惟恐不及,等他们走了后,小站里不会再有先前那样的事情发生,不可能有什么过节麻烦到我头上,所以让我知道,不如不让我知道。他们还有这样的观念:知道的多,死得快!叫你少知道,也是对你的一种爱护。大概也是没想到,他们走了后,影子们还会再来。 我回到走廊时,那个贴在隔壁门上的影子,还贴在那儿,而飘忽的那个仍然没看到,但我能感觉到就在我的近旁。该是外面凉爽的空气,把我的神经彻底撩醒了吧,我还感觉到昏暗的走廊里,还有几个隐没在夜色关顾不到的地方,只不过不那样清晰可辨。我想,这种类物大概也和有血有肉的我们一样,性格有内向外向之分,能量有大小之别;有好表现的,有内敛的,十根指头不一边齐。但无论怎样,均与我不相干,我一视同仁,也全漠然视之。 我的主权宣誓完毕,觉着自己做得还算得体,于是,底气十足地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我猜想不到它们还要在门外呆多久,也烦了再从门上的窗口向走廊里看。我也知道,要是把屋里的灯拉亮,它们也会躲出去——这路货都怕亮。但我不想做的这么绝。这里,毕竟是它们曾经的栖身场所,它们有回来的权利,只要不干出有损国家财产的事,来去自便吧。 这话听起来也好笑,一些没有物质含量的影子,哪能干得出有损国家财产的事来呢。 打那儿以后,它们再没来过。不知是对我的不认熟、不待见怀有不满,还是受到了那边儿的管制。我更愿意给想成是受了那边儿的管制,随意行动的便利之门,被打上了封条——就该这么干,否则哪成体统。终归各界有各界的章法,且好恶习惯各有不同,我们觉着的冷,它们可能觉着热,我们尝来是苦的,它们尝来可能是甜的,相通之处,几乎为零。因而贪恋前面所讲的那种往来,实在没什么必要,更无理由可讲,只会徒增麻烦,扰乱秩序。起码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吧。 至于认不认熟,谈不上。我与它们不过是首次相遇,当然不存在熟不熟的问题。如果它们认为跟我熟,那只能算是它们的一厢情愿。再说我也不认为它们跟我熟,要不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还鬼鬼祟祟,藏藏躱躱的。不说这个,真要打了招呼,我还骑虎难下了呢。再说待见吧,我单方面地认为,待见只能是熟的产物,不熟就休论待见,不熟中要待见,那是强人所难。况且也没人教我如何来待见,这阴阳两界的,即便我想待见,也不知道待见的套路啊! 我不能否认它们对小站的熟。可它们对小站的熟,都发生在我来小站之前,而我对小站的熟,则是我来小站之后。这前后之间存有很大的隔断,构不成有机的结合。更差皮的是,我愿意犟眼子地认为,我来小站之前的事,跟我永远都是陌生的、飘渺的,小站的历史以及先前这里的那些人,都不具备与我熟起来的实体感,甭管人们怎样用嘴来描述、来强化,我都不会以熟来接受。之于我,听出来的熟,反而让我感到更虚空,倒是拉近不了的陌生,才能让我感到真实。所以我拒绝与我来小站前的什么,发生熟的关系。 现在,需要强调的是,——这很重要:我不清楚它们是不是永远不来了,尽管我希望它们永远不来,态度也表示的再明确不过,但我说不上,它们会不会把我当作这里的新主人。如果它们不认可,也就不会把我的态度当回事。这样的话,它们来不来,不会碍于我的态度,而取决于那界的管制。可谁敢说那界的管制就严实合缝、铁板一块?假如它们使了性子,抗拒了管制,撕掉了封条,非要故地重游,管制者可能也会顾忌双方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可能明晚,或者就今晚,大失体统的它们,指不定就还得那样重来一把,弄出奇怪的动静,飘忽于走廊间,凉森森地携股霉味,一会儿钻进这间屋,一会儿钻进那间屋,可能还要钻进有人的屋,谁知道呢? 我神兮兮地收了尾,很是感到站务室里,鬼气与邪祟胶合出的寂静,把神经都拽紧了。觉着掉根针,都能把人惊吓的一蹦老高。 “你还挺魔幻,有点儿意思!” 看着把嘴闭的一定很那么回事的我,她嘘笑着说。接着,松快地放下一直抱着的胳膊。 嘿,以两破千斤!啥鬼气、啥邪祟、啥神经拽紧的,顷刻全消。站务室里依然闲适,阳光依然普照,大白天里哪来的夜的黑。 我略带自嘲地笑笑。笑的干巴,不会中看。 第十三章:岁月绵长 等待狐仙 “看你人挺粗揦的,其实你挺会抓女人的耳朵。”一身松快气的她又开口。“但是,——这很重要,我的听觉系统告诉我,我爱听。” 她爱听!这话说的嘿,我心中大喜。喜得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 放在从前,要被女人这样说了,我准会脖子脸地一起热胀,恨不能去找可钻的地缝。可从前,也不会被女人这样说,因为从前,我压根儿就没有过想抓女人耳朵的兴趣。今天可不,今天就是要一股脑儿地抓,猎狗抓兔子那样。抓得很优异么,都把她抓的甩出了我最渴望听到的话。 虽然我深知她喜欢听我说话,但能亲耳听到她明确的肯定,我还是万分地喜悦与激动。 关键还不止是单纯的肯定,肯定中还包含着对我的激励与期待:讲下去,你愿意讲,我就愿意听。 当然得讲下去,不讲下去,怎能留住你。不想让你离开,就得讲下去: 脑汁绞尽, 挖空心思, 不惜舌头磨薄。 我要飞跃, 脱胎换骨, 翻新重造, 管啥空间几维, 天地人神哪方, 凡能用上的绝不吝惜, 非拿讲下去这根无形的绳索, 把你牢牢捆住不可。 尽管讲得口渴,但一想到打铁要趁热,我就无暇去端桌子上的杯子,生怕喝口水的工夫,把话头晾凉了。我又准备开口来个新的时,她打了暂停的手势,说:该吃午饭了。你先歇着,我去弄饭,午后接着讲。 看着她去向厨房的背身,我不由地将敬服速递上去:这女人,何止能与狼共舞,我看与妖魔鬼怪,照样可共舞。假使这百年小站,刚才那会儿真闹了鬼,俩人中,吓跑的恐怕会是我,人家则原地不动,傲然地抱着双臂,蔑视着前来捣蛋的不识趣的冒失鬼,想着沿着铁路线不知跑向何方的男老铁,哈哈大笑,说声:都是没用的货!得得,以后都别在我面前装。 其实,生活早就把我教育的明白:女人根子上就没有小女人,女人都是大写的;凡能称为女人的女人,就是大女人。女人都具有强者的品质,拆不碎,拖不跨,尤其险象环生时,女人的果敢与韧度,男人想不相形见绌都难。所以男人,丢掉老旧的混蛋定义,走出自以为是的圈子吧,千万别不知深浅地低看女人,更不可拿女人不当事儿。你要没有摔得死棕熊那两下子,你就得学会尊重,诚心仰视,切不可昏晕着傻瓜头去无端挑衅,谁知道哪下子你就遇到了女人了呢?女人,个个都是能把你放翻的跤场上的佼佼者。 万幸的是,我对女人还有粗浅的剖解能力,识得了不易显现的一二三四五。别看我以前对女人少于正眼、敬而远之,但我对女人的命门抓得还算准。这都得益于我早前儿,对描写女人的书籍,如饥似渴般地偷偷关注。社会交往中,我虽是个十足的女人盲,但在(书本)理论上,我还真能给自以为对女人了如指掌的多数男人,扫盲。 眼中灵幽幽的光, 是大漠荒堡中穿越时空而来的 灵体的落入, 不为当时的情绪做诠释。 当时已被替换, 也被延伸。 遥远的是路程还是年代, 瞬间不可能辨识。 但是 真的携带着今生未途的前瞻 与旧日过往的总结吗? 线索在哪儿? 你是谁? 女人是感性的,感性是离奇之母。所以要想感染女人,就得学会驾驭离奇。相反,如果你拿着大把的所谓理性,假模假式地到女人面前卖弄,你只能一败涂地。女人可不吃这套,千万别拿所谓的理性去烦女人,更不可触怒。悠悠岁月里,女人中的佼佼者们,更是拥有无限的感性能量,惹怒了发起威来,管你什么鬼理性,都能给你撕个稀巴烂。 以往我做的还算识趣,也没多少向女人显白理性的机会,所以惹不出那边儿的风波。而如今,我做的还算合格,抓住了纲绳。可以说,我这是在理论指导下的投其所好。 午饭后,她仍回屋午休,我则匆忙到水塔后面,冲了个凉水澡。然后穿上休闲装,拎着换下来的汗渍斑斑的工服,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放下工服,再轻手轻脚地走过静悄悄的走廊,转回站务室。 站务室里早在我巡路时,就被她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我可伸手的地方。几天来,她一直这么做着,等我披着阳光回到站务室时,那种带有异性感的整洁,便会迎面而来,网罗得全身的细胞,活跃起洁爽的舒适。 午休时间一过,她来到站务室。良好的睡眠灌注出的润泽气色,使光线尚好的站务室愈发敞亮。 这时,我把我说她听的座位想好了有一会儿。当内门那边传来她过来的声音时,我抢先在东窗下,那张桌子的南侧站定,她拐进来时,我马上将请的手势,打向桌子北侧的座位。她笑笑,朝这个座位走。按这个座位坐定后,我坐南朝北,她坐北朝南。这很有考量。 坐南朝北,面对的是站务室的北墙,就是面壁。这样情绪不高后,心里就会犯堵,引起不快;坐北朝南,面对的是两扇大南窗,放眼便是小站的外景和青翠的山峦,视线的远近,视角的大小,可以随意调整。都知道,打开了眼睛这个通道,烦闷与无聊就很容易倾泻出去。有道是:眼开心必开。两只茶杯,一个茶壶,我也在笨重的桌子上摆好。 走到座位,她没有坐下,而是将椅子拽到我右侧的桌角处,才坐下。我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这样来改变我的想法。我天,这咋一说?我前思后想才定下来的布局,被她一拽一坐就拆解了,太轻描淡写吧。按我的想法,我俩坐定后间隔着长方形桌面,距离较我俩当前的关系很合适,可这一变,就成由桌角构成的三角形做间隔了,距离大大缩短,逾越了该有的距离,这可不好。然而,她正侧目窗外,像是有意不在乎我的反应。接近肩头的浓密柔顺的头发,自然地垂着,虽未处于光线的直射中,但仍发着黑缎面的光泽。 我拿不准该不该坐下,坐下了那就即成了事实,没有了更改的余地。可就以这个距离坐下,未免唐突。先倒水吧,水倒完再做决定。我端起茶壶,往她的茶杯里倒起冒着热气的山泉水。余光告诉我,她转回了头,正盯着我看,从手到脸。水在流,我心在叨咕:别看了,等我倒完你再看,管够。可她还在看,一派誓把魔术师的花招看穿看破的劲头,还隐隐带着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淡笑。别看了,知道你是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精透的人,如果你愿意,我在你眼里就是玻璃做的。 还好,水没倒出茶杯外。 我放下茶壶时,她又调过头,右臂搭着桌沿儿看着窗外,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杯口在她秀气的下颌下,缭绕着解禁后的热气,舒展如轻舞。这倒让我感到了松快,讨厌起自己的拖泥带水,脑中脚一抬,便把胡思乱想踢飞:有什么,不就是离得近么。近好,亲切。我坐下,想对她说声“请”,但没说。她嘴闭的有些紧,看不出有要喝的意思。 我得开口了,她正看着窗外,谁知她是不是又进到了童话中。架势上看,我不开口,她就不会调回头。我还是瞧明白了,她暂时没在童话中,她是有意在排布僵持,试探我有多大的主动性和忍受沉默的耐力。可我的主动性还用试探吗?几天来,不说你了如指掌吧,也差不多:没啥主动。耐力嘛,别跟我叫板。假如你是这里无限期坚守的同事,我倒完全可以给你露上一手,看谁在沉默中忍受不了的先爆发。迄今,我还没输过谁呢! 哦,总不会经过一个完整的午觉,把午饭前的约定和来站务室要继续什么,给睡忘吧?或不感兴趣吧?不,不可能,否则她没必要重新布局。她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变长方形为三角形,恰好说明她没睡忘,她要听,还要好好听。缩短距离,不正是要好好听的直接证据吗?剩下,就是我来好好讲了。那就讲。 我用多数不善圆滑的人,惯用的老方法,“嗯、嗯”清了两下嗓子,然后不自然地问:“午觉睡得还好吧。” “睡得不好我能起来吗?我还没傻到不知接着睡呀!”她回过脸,轻声细语地答。 “可不,不睡好就得接着睡。”我尴尬地顺着说。 “你还要问什么?”她盯着我发话。 “我……,没什么可问的了。噢,你喝水,请,趁热喝!” 她“嗯”了声,伸出手指点点我面前的杯子:“你不喝吗?” 我才回过神:我的杯子是空的。刚才我没顺手给自己的杯倒上,那是太想缩短这个行程,以便尽快从她的注视中逃脱。 我把杯子倒满,见她喝起来,也端起杯子嘘嘘呷了几小口。甜丝丝的山泉水,刷下把嘴里的干涸衬托出来。这耗人的一段纠结,竟也耗去了体内的水分,感觉比巡路还要过。哪里还是葱郁的大山深谷间的小站和魅力女人,简直是几千里之外的塔克拉玛干加黄沙之上的喷火烈日嘛! 她放下杯子,手指还掐着杯沿儿,轻轻地来回转动,眼睛看着我。我明白,她是在示意:哎,你还画什么弧圈,讲吧。当然得讲了,脑袋里筹备了一中午,不就等你表态么。 “我要不说你都不知道,我以前见过狐仙。”我直奔主题地开口。她的眼梢儿向上一挑,露出“是吗”的神情。我用力点下头。但是,在点头的过程中,我不由暗下里吃个惊,因为我猛然发现她的眼睛很有狐仙样。什么情况,几天来这双叫我怦过多次心的眼睛,虽妩媚难表,可并没有引我往狐仙方面联想,现在的突然惊现,难道是与我脑海中映现的狐仙形象,叠合了吗?狐仙,多年来,我之渴望,我之不能。 “我跟你说,我还跟踪了呢!” 她眼神再次“是吗?” “诚心来说,我愿意跟踪狐仙。”我停了下,压低嗓音,好像我俩的外围还有别的耳朵。“实不相瞒,过去的好些年里,我除了等待狐仙,就不觉着生活中还有什么值得等待的。所以见到了狐仙,我就不能不跟踪。” 她又“是吗?” “但我从没向外说过,我怕人们把我看成是神经病。我还害怕人们问我,你等待狐仙做什么?你是不是相信了传说中狐仙的能耐,有求狐仙呢?这可不是我愿意回答的问题。其实听过狐仙的人,都知道狐仙的能耐和狐仙的好。但人们还是习惯地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不当真。但我始终认为,狐仙的能耐和狐仙的好,不是三百多年前蒲松龄的虚构,蒲松龄不过如实地记录了下来,将狐仙的怜贫济困、知心、诚爱与痴情,文字化了而已。美丽而专情的狐仙,都是忘我无私的,超然物外的,对人只求情与爱、诚与真,可茅屋草舍粗茶淡饭,可被人误解被人猜疑,只要相守的人不变心,就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你能把书上的论述,背得滚瓜乱熟!”她略嘲一笑说。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保准老大不高兴。啥叫“背的滚瓜乱熟”呀?这都是咱的原创,咱啥时拿过背来的东西欺世盗名、充当博学?别看咱嘴笨,但咱的脑袋还真就是正儿八经的语言创造工具。如果咱的脑袋能够当嘴使,这天下准会多一个了不起的辩才。但她这么说,听起来就顺耳。她不是别人。 见我有些犯卡,她撅撅下颌催促:接着来。 “确实否认不了,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是狐仙的禀性,狐仙也都能根据实际需要,施展法力变来实实在在的财富,帮助相守的人走出困境,过上富足美满安逸尊严的生活。我敢说,现在渴望一夜暴富的男人们,没有不想黏上狐仙的,这要是黏上了,便可一夜间解决房子车子问题。闲来周游世界,尝遍天下美食,逛逛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口袋空了,那纤纤细手又会给塞满,生活的烦恼将不复存在。 “娶一个,放到家里,是现在越来越粗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没有创造力的男人们的群体意识。但城市中的男人们,似乎没什么机会。瞧那,一条条绞索似的环城公路,一阵阵川流不息的铁流,一股股肆无忌惮的工业废气,早把狐仙拒斥得远远的了。甭说狐仙儿的踪影,恐怕连狐仙儿的气息也难寻觅到了。 “据说一个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举足轻重的城市,还要建七环八环。最好别出再建九环十环的馊主意。这万一要是采纳了,建成了十环,到脸皮撕破大打出手的某天,多臭的飞弹都能击中靶心——十环,这得给发射方的媒体,提供多大的大肆渲染‘性能精良、准确命中’的事实依据呀!长人家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啥透的人都不这么做。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作为一个愿意等待狐仙,也诚心等待的人,我就爱把生活往回了想。一想,就能回到叫人陶醉的田园牧歌的年代,。那个年代,是狐仙往来人间异常频繁的年代,新出炉的狐仙与凡人相亲相爱、丰衣足食的佳话,在村与村之间流传,温暖着寂静的村夜,安抚着一颗颗贫寒的心。 “人们讲狐仙听狐仙,是人们眷恋狐仙盼望狐仙。可以这样说,无论讲狐仙的人,还是听狐仙的人,都巴望成为佳话中被狐仙光顾、并与狐仙厮守的那个人,安享狐仙带来的幸福。好在,那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年代,狐仙就在周围,‘心诚则灵’,灵则事成,可不只是那个年代的呓语。然而,年代不同了,习俗改变了,现在,香火传递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成不了更糟的问题呢?还有什么资格指望狐仙再有所作为呢? “反正我等待狐仙,等待的是狐仙除法力外的所有,无过多物质所求。按说,狐仙是可以等待的,可如今狐仙又是等不来的。但不能因为等不来,就对狐仙的存在持有怀疑态度。别人咋怀疑不关我事,虽说我的等待一年年落空,但这天下有狐仙,始终是我坚定的信念。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坚定的信念,我的不可求,被有幸变成了可遇。” 她的神态有了些认真,脸上戏谑的痕迹消退,亮起来的眼睛似乎在说:像这么回事,你真走运。 哈哈,这是初步的肯定,有保底的啦,赶紧倾力而为吧。下面,是我对她的正式讲述: ——那天,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在为普通大众代步的环线地铁上,我会遇到一个。应该说被我识破了一个。 当时,快到乘车高峰,站台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一些刚离开工作岗位的人们,都显得倦怠和懒散,没几个我那样精神头正足着。我么,这是歇了一整天后,赶着去上晚班。 我从第四节车厢的前门上的车。车厢里已经有些挤,但还没挤到透不过气来的程度,然而人体散发出来的污浊,开始浓重。 车一开动,我就感到车厢里有些不对头,某方位,有个奇异的气场在悠晃。直觉告诉我,这摆动的车厢里会发现什么。我的目光在车厢里搜寻,没费多大眼力,就在距车厢中门约一米的地方,发现了目标:原来是位年轻女子啊。这位年轻女子,年轻度能晃花我的眼睛,周庄姣好的女儿身,透出无以言表的神秘气韵;饱满的嘴唇涂着褐黑色的唇膏,眼圈涂成大圈的渐变黑,虽然大圈的渐变黑里,感觉得到清幽的眼神,但却看不见发出眼神的眼睛;白皙嫩滑的脸,被古怪的面妆,衬托得愈加冰清玉洁。 狐仙!我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第十四章:没有离去 仍在周围 当我反应过来,眼中的这位年轻女子是狐仙时,嘴巴子不由地张开,要不是心脏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我可能都会“啊”出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脑子被突涌的数股情绪,冲击得有些颠倒,眼睛里除了她,一切都变得浑浊。她,俨然成了凸起于黄河中央的一块油光的脂玉。 她面向车窗,说不清是注视着窗外,还是想着什么。透过车窗的广告灯箱的色光,映到她漂亮且有些冷峻的脸上,七彩云般地变幻着。我觉着,梦里应该见过这类景致,但又不能确定是在哪个时期的梦里。我注意到,映到她脸上的光,与映到其他人脸上的光大有不同。她脸上的不仅色彩会提高亮度,而且还有明显的流动感。而其他人脸上的,不仅亮度没提高,反倒愈显黯淡,像敷了层薄灰儿。明亮的色彩与奇异的光波,在她的脸上流转,勾勒着尖尖的下巴、俊挺的鼻梁和上挑的眼角,缀着白毛领的浅灰色薄呢大衣,晃动出隐隐的叹息。凡此种种都有着抵挡不住的妩媚、摄人魂魄的光艳,以及不可解的遥不可及的迷离。 我以前对某人这样说过:由于你的存在而世界不存在了。这话,用在当时的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但我很快就把自己拔了出来,确定是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不是别的什么异样的地方。 再来专注看她时,我有些不解:狐仙都很会伪装,非高人之眼,很难瞧出破绽。这也是我这个有心人,这么多年没能与狐仙邂逅的原因——不怕脸碰脸,只怕当面不相识。我不明白,这个狐仙怎么这样欠于伪装呢?干嘛要让狐仙相一览无遗?难道她是想以自身暴露的方式,来向世人昭示它们这类的人间存在吗? 没这个必要吧,你们在人间的存在,已被证实了千多年,若还为这个,可有些画蛇添足。至于为了再次挑起心怀鬼胎的男人们对你们无的限想往,就更没这个必要了,现在的男人,还有配得上对你们无限想往的吗?不去管他们,被滚滚红尘淹没过顶的平庸的男人们,惨遭财富狠狠奴役的孬种俗流,让他们继续在痴想成为亿万富翁的迷幻中,好好打转吧,早日成为垃圾箱都不愿装的破衣烂衫。然而之于我,这一年又一年等待狐仙的人来说,这种昭示很有必要,否则我的渴望与期待,会与我擦肩而过。 但实话来说,我对这种来得过于轻易的情景,并不是十分快慰,因为我多年的等待,被这情景扯进了老话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是顶烦这句老话的,我从来都不愿意让我自己的际遇,应验这句老话,我也从来没有“得来全不费工夫”过。这下好,让我沉甸甸的等待,空乏的没了着落。 正胡思着,车到第五站。在没有任何预见的情况下,她转身下了车。动作之敏捷,绝非人间女子所能为。 她到车门同样得挤过一些人,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身体没碰到任何人,可她并非空气呀!虽说人间少女般的苗条,可她突出的女体特征,还是要占得一定的空间尺寸,怎能做到如穿隙之风呢?下车后,她朝车尾方向走去,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残留在我视网膜里的是她轻盈的体态。 车再开动后,我才醒悟到我的迟钝:怎么还在车上,现在应该在她的身后啊!眼中所见,该是杨柳腰肢,秀发飘然,而不是满眼现代都市里的慵懒倦容,晃荡着不知明天喜忧几许的茫然。是什么败坏了我的本能、压制了我渴望实现的愿望、迫使我继续被车轮子向前运载?难道就是那个维系得了生活的班? 没错,就是能捞取到报酬的班,剑锋一样逼着我违背了我自己。 晃荡的车厢晃荡着不住下坠的失落感,车厢里的污浊愈发憋闷难忍,咣当咣当的车轮声,如一把把钢针投上我的心头,发出一阵阵刺痛。 为什么要下车?难道她发觉了我这个俗男人,对她的窥视,感到了我的目光中有玷污她圣洁之身的成分?我回想不出看她时的准确心态,所以无法推定我目光中包含了怎样的内容。假如我的目光冒犯了她,搅扰了她的心境,使她不得不由静转动地改变原有的计划,那我就太对不起她了。 说到这儿,我插空向你透露个秘密:地铁是狐仙非常喜欢出没的地方,因为地铁里人气最旺且不见阳光。得知道,成了人形的狐仙,为了保持完好的人形,得时常吸食人气。人气是狐仙组成人形的骨骼和皮肉,如果存量不足,就会原形毕露。可不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要保持人形就得吃活人的心,还切成一片一片的,用牙签扎起来送到嘴里。这都是那些烂编剧、烂导演为争取票房和拉收视率的有意杜撰,创意和表现手法都极其低劣低俗,为主流价值所不耻。这些烂编剧、烂导演,为了满足观众求烂的心理、求烂的品味,无所不用其极,竟不惜将狐仙妖魔化,还无知地将狐仙与妖等同。 但也不能完全说这些烂编剧、烂导演的不是。咱中国不是好讲不知者不怪么!这些烂货确实是不知,怪罪太大也有失公允。但得说明白,造成烂货们不知的原因,恰恰来自他们自身。由于他们身上的功利性太强,铜臭味太重,私欲劲上来坦克的装甲都能捅出窟窿,好人都嫌恶地躲远,洁身自好的狐仙当何如。对这路的烂货们,狐仙都极为不屑,避之千里之外都嫌近,你说烂货们怎能有接近狐仙的机会呢?了解狐仙,更是无稽之谈。算是出于无奈吧,烂货们为把敛财的勾当进行到底,只能盲人摸象地胡编滥造,以此来填充烂观众的求烂欲,好鼓起他们掏腰包的热情。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儿。这些烂货,也够可怜的。 事实上,狐仙只吸人气不食人身,与妖有本质的区别。虽然狐仙与妖,在人模人样的塑造上难分彼此,也都能打理的异常妩媚,但这两种物类的心地和来人间的目的不一样。简单地说,粘上狐仙能获得好处和幸福,粘上妖,哼,就是粘上了灾难。特别是男人,形销骨立、面黄肌瘦都是客气的,不吸尽骨髓、挖心掏肝、留你个空膛,能好意思称妖!哎呀,抱歉,你前几天还说你是妖呢,我不是故意的,这就是顺着说到这儿了。 她轻瞥一笑,意为无所谓。 嗨,我也真是,说狐仙就说狐仙么,挂上妖干什么?这可真叫多嘴多舌,想给自己招灾引祸吗?妖,咱可招惹不起,接着说狐仙。 为了保持足够的人气存量,狐仙基本上都选择往人气旺盛地铁里去。地铁里的人气何止旺盛,简直就是浓烈,浓烈得眼睛都可以看到。伪装成普通人的狐仙,都爱在高峰时段参杂在人群中,吃大餐一样地吞食人气,吞足为止。所以高峰时段到来时,狐仙最为活跃,此时识破狐仙的几率也最大。 正常的运营时间里,狐仙都伪装成普通乘客,这个站点消磨会儿,那个站点消磨会儿,不会在一个站点长时间停留,以免引起安保人员的警觉,招来麻烦。现在每个站点都全方位地安置了监控设备,可谁听说过监控人员从监视屏上发现过狐仙?公开报道上没有,民间传闻中也没有。那么,为什么没有发现,是监控设备的清晰度不够?不,是狐仙规避的好,行为上不留破绽。还有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现象:需要补充人气的狐仙,都在每天日出前,潜入地铁里,日落后离去。 狐仙都怕日光,日光中的紫外线容易灼伤狐仙,弄不好就会现出原形。咱们街面上闲得无聊的老百姓何其之多,又都天性好占便宜,这要突见街上现出了狐狸,能一脸善意地袖手旁观?那太阳真得从西边儿出来,你再唱时就得是:“东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大山里面静悄悄”。噢,插句闲话。咱们眼睛里喷出贪婪绿光的老百姓,指定一窝蜂地围追堵截,抓获,宰杀,皮草拿去讨好女人,肉炖了下酒。 一提这类事就惭愧。那年,我跟朋友去坝上玩时,参观了一个狐狸养殖场。这个养殖场的头头是我朋友的哥们儿。那天中午在场里的餐厅聚餐时,这头头热情地说,我们这顿饭主要以狐狸肉下酒。然后炫耀道:这狐狸肉不是我们圈养的狐狸的肉,是我亲自上山打来的野狐狸的肉,比圈养的好吃N倍。接着这头头进行了介绍:马上就要吃的这只该死的野狐狸,前两天八成是在山野里发了情,可没能在山野里找到伴儿。肯定是情发大了没控制住,便循着味儿摸到了我们养殖场的墙外,大概梦想着与圈养的家狐狸好合。场里人发现后,准备设套抓它,这伙计感到了不妙,撒腿逃回山野。但它贼心不死,恋恋风尘,所以并没舍得跑远。我知道后,拎上猎枪追踪到山野里,想着非把它扛回来不可。我也算是老猎人了,对付这种不算狡猾的狐狸轻松加愉快,所以在山野里没转上几圈就发现了它的身影。我只搂了一枪,便将其击毙,不想正好凑成我们今天的桌上餐。齐嘞,好好下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开吃时,由于有心理障碍,我没往装狐狸肉的盘子那边儿伸筷子。吃得酣畅的酒友们看着来气,便嚷嚷,这么难得的野味儿你不入口,等着喝王母娘娘的奶呀!自称老猎人的头头,也来使劲鼓动,我也就盛情难却了,便憋着气囫囵了几片儿下去。说不上好不好吃,嘴里倒是有了股淡淡的骚味儿。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过后,我非常后悔。对于一个诚心等待狐仙的人,怎么能吃狐狸肉呢,这不是主动站到了对立面,自掘与狐仙的通路吗!我这一年又一年等待狐仙,而等不到的人,这次失律后,会不会与狐仙越来越远?更可忽视的是,没人知道这野狐狸的来历,它在世上存活了多少年,也没人说得上来,那么,谁能保证它没有过成为人形的年月,与人间有过密切来往和一起生活的经历呢?如果它成过人形,也与人一起生活过,那么吃了它的肉,就等同于吃了人肉,我也就逃不过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不管划拉多少仁义道德往身上贴,也掩盖不住我吃过人的历史,擦不掉罪孽深重四个字。神通广大的狐仙无事不知,对于反天道的人,逐一记在心间。平心而论,我这辈子没有白白等待,还亲眼见到狐仙,实属万幸,我必须得从内心的最深处,重重地感谢狐仙的不记恨,给面子。 其实,没遇见或说没识破狐仙前,我就断定狐仙最看好的会是环线地铁,这回得到了印证。这也容易解释。都知道,环线地铁的起点,都能成为终点;终点到起点,起点到终点,均可在不掉头的环绕中完成。总乘环线地铁的我始终认为,环线地铁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经得起推敲的哲学命题,既适合东方,也适合西方,当然最适合的还是东方的道。我想,环线地铁兜圈子的哲学玄意,能带动狐仙缜密的思维,织结出地球似的的经纬度,满足轮回的愿望吧? 狐仙都是哲学家。 我快到站前,捋出一个理:尽管我们的世界已被工业文明,折腾的乌七八糟乱了秩序,但狐仙并没有完全抛弃我们,仍时长伴随在我们周围。虽然它们不再介入我们的生活,但它们依然关注我们的生活,并通过人气与我们联系在一起。不过它们伪装的非常巧妙,没有相当的道性不能将其识破,所以与其说是等待狐仙,不如说是等待识破狐仙。但这里有个甚为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狐仙想不想让你识破。如果狐仙不想,即便你有相当的道性也无能为力,你的等待将是永远没有结果的等待。 第十五章: 一身同在两时空 到了工作场所,上晚班的人几乎都到齐。一伙伙围成圈的男女,热烈地说些没用的闲话,几十台发热的台式电脑嗡嗡响着,好像哪个捣蛋鬼捅翻了马蜂窝,愤怒的马蜂正满屋盘旋,寻找罪魁祸首。 我坐进角落里,被狐仙牵住的心,在这本来就让我腻烦的圈子里起着烦躁,陷在转椅里的身体,也没有停下后的歇息感。我知道,把心从狐仙那儿挪开些,会好受的多。可我做不到。这次,甭管我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将是我这生中惟一的一次与狐仙邂逅。短短的十多分钟,我等待了多年才等来的十多分钟,随着倩影的消失,烟消云散。 怎么就不能将这十多分钟抻长呢?我就该跟着她下车,跟在她身后,能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难道只为捞取维系生活的报酬,人就可以全然不顾生命中的其他美好?现在,坐在工作场所中,被人为制造的绞索一次次勒紧脖子,算咋会事?工作本来就老套无聊、毫无新意,日夜以麻木神经为主;这利益的、俗气的、虚情假意的、谄言横飞的、壁垒森严的圈子,早就想要我命了,今晚比往常要的可紧。 人都是情绪的人,人始终被情绪控制,而人的情绪又太容易被环境绑架。当人的情绪被环境绑架后,若不能有效地抽身,就得奴隶般忍受虐待。我从不甘愿被环境绑架,我总认为没有哪个环境配绑架我。可认为取代不了事实,绑架时时在这个圈子里发生,不放过每一个成员。也是无奈中自我保护机制的恩赐吧,每当我被环境捆勒得心魂窒息、烦躁不安时,我都能调动起我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遁世能力,超越环境。 环境, 潮汐般从周围退去。 泡沫的破碎声消失后, 我坐在孤零零的礁石上, 眼前是平静的海湾 和群星点点的夜空。 狐仙不再被波动摇晃, 安于喜静的神形中。 眼下,华灯初上,城市开始涂抹华彩,所有建筑表面的污渍与肮脏、陈旧与破败,都隐藏到了光怪陆离的后面。城市进入了干净的时段。如今的城市,只有在天黑的灯光里,才能凑得出干净一说,让有洁癖的人敢放开眼睛。 我跟在她的后面,保持着五十左右步的距离。街上行人如蝗、杂沓混乱,但也不会跟丢。她太容易辨识,好比鸭群中的一只天鹅。倒不是出于她姣好的身材和脱俗的着装,而是她非人类的秘而不宣的姿气。这姿气能穿透凡人的身体,辐射过来,形成一条看不见的引线,牵领我的眼睛。 确定跟不丢后,我分出神儿来想:之前的下车,不会是咎于我目光的冒犯吧?但这念头马上被打断:得了,别再往得不出答案的问题上扯,现在是下车后,她该不该往地铁外走。太阳还挂在天上,说是已经西斜,挺不多久就得沉到西山的后面,可这夕照光也很厉害呀!我掌握的常识告诉我,狐仙就是狐仙,无论力道怎样了得,也抵抗不住日光的侵蚀。就像鱼,无论呼吸系统怎样强悍,扔到岸上也坚挺不了多会儿。 就该呆在地铁里,等到太阳下山后,再走出去。 可我怎么回事,怎么身在这样一个时空中,我该在办公场所里呀?周围无聊的男女们闲聊着,发热的台式电脑马蜂样地嗡嗡,显示屏幕上粗俗拙劣的角标一成不变地挂着,我是下了地铁走了十几分钟的路,登过二十六级台阶,到的这里,坐在角落的转椅上失落沮丧着,还没着手工作。这都是实际的发生呀,没有任何虚幻的成分。是的,你就在工作场所中,但你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不光是你的意念,还有你的身体。这么说,她下车时我已经跟着下了车;我又乘过几站下车后,也到了工作场所?是这样。明白了,我被狐仙施了法术,将我分了身,所以我正同时出现在两个不相干的时空中。早年,我就从掌握的常识中,获知了狐仙的诸多神奇法术,但是今天,狐仙为什么要给我施这样的法术,把超自然的神奇力降到我身上呢?分出一个跟在她身后的我来,意欲何为?真的是为了关照我多年来虔诚的等待吗? 时间急迫,没工夫多想了。我得把所有的精力,移转到跟在她身后的我上,让工作场所中的我,变成无知无觉的僵尸吧。 大概是考虑到持续的完整性,断缺的情景从我的意识中冒了出来:她走下车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车门关闭的提示声嘟嘟响起时,我被背后一股不可知的推力,从失神中推醒。来不及思索,拔腿冲出车厢,脚刚落上站台,身后的车门,闸口样合上。 幸亏靠着车门,要不就下不来了。 我沿着拥挤的站台,向她消失的方向快步追赶,不时与站台上的人发生碰撞。顾不上什么了,心里光有“快”的催促,把个礼貌当先,排除的一干二净:这可不是讲礼貌的时候,这是讲追上她的时候,追上她,礼貌该啥样还啥样,追不上她,礼貌,连张用过的餐巾纸都不如。 到了站台尽头的耳厅,我左顾右盼,焦急的眼睛终于在左侧出口的甬道里,看到了她。其实我没费什么眼力,她实在太醒目,宛如万里碧空上的一朵流云。 我跟了上去,逐渐接近,心跳得有些厉害。 慢弯的甬道很长,她挨着甬道的墙壁,走得不紧不慢,感觉踩着中速乐曲的节拍。我往常也喜欢选甬道的这个边位走,这样不会挡着后面赶时间的人,也能避免与涌进站的人撞个满怀。我把这叫做溜边儿。她是不是也基于这种考虑呢?不好说,但她要不情愿的话,任何人都别想与她撞个满怀。 再走几步就该拾阶而上了,上完,就到了出站口门厅。此时,太阳离下山,还有段时间。 我认为,她到了门厅不会马上走出地铁口,应该在门厅里等到太阳落下山,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但这对我可犯难了,门厅不大,如果她在门厅里等,我该去哪儿,横竖不能赖在门厅里吧?我有这么厚的、勇敢的脸皮吗?门厅不大,怎么站距离也不会超过五米,那准会生发出超当量的难为情。果真这样,我会毫不迟疑地陷入极度的尴尬中,而且也会毫不迟疑地应付不了这样的尴尬。真不夸张,这样的尴尬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铁爪一样抓烂我行于人世间的脸皮。当然,要能若无其事地掠过她走出地铁口,躲到外面的某处候着,无疑是最得便、最自然的好招。可谁能拿得准她会不会突变主意、拾阶而下、转回站台,登上永远转圈的列车呢? 左右为难的攻伐,把我搞得焦躁不已。 直到这时,我才发傻地确定她发现了我,并体察到了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其实,我的这个确定应该更早些,或说一开始就该确定下来,因为狐仙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灵技能,我早烂熟于心。但因长久为俗务缠身,第六感官的应受力逐年下降,所以关键时刻没能迅速驱散自迷烟雾,把先前对狐仙的了解直挺地派上用场。以我对狐仙的了解,狐仙不仅具有超强的透视力,更具有超强的心理感应力;透视力无需多说,单说那心理感应力吧,别说近在咫尺,就是远隔千里万里,也能瞬间抵达锁定的目标,给你里里外外翻看个遍。而我,则是主动送到她眼前的目标,我即时而起的心思、隐匿至深的渴望,怎能不知晓个精透。到了这个地步,都该是雪地里的煤球,一目了然, 上到门厅后,她没有停步,直接走出了地铁口。斜射过来的一缕阳光把她照亮,那圈白毛领,晃得更是异常耀眼。这也就一闪而过,但我敢较真儿地说,我着实在这一闪中,真切地看见了那界的纯粹与华贵,但也着实无法言说。如若硬要言说出来,又将是世俗赞美词的堆砌,闭口为好。可这一幕,并未使我殷殷窃喜,毕竟这影现的机缘是阳光制造出来的,这太危险。阳光向来六亲不认,只强调原原本本,不与掖着藏着做交易。她就这样走进大斜射的阳光中,不会有致命的威胁吗?我为她担着心。 所幸,走出站口小广场的一片光域后,她专挑阴影处走,这我才放下心。 步步跟随中,直觉着一个个巨大的阴影,伪装布似的盖在头顶上。我古怪地想,这搞的要是纯碎的人间跟踪,我一定能把这些现代都市中的巨大阴影,利用到极致,化实体为灰色的幽灵,就如浮在阴郁的天空中的风筝,虽然飘飘忽忽、摇摆不定,却死死咬住棒线不放。前些年,我看过一些谍战方面的书,学会些跟踪技巧,如果这会儿跟踪的俗人,我自信不会被发现。就算最敏感的被跟踪者,也休想抓到我现行的证据。 但在她身上,我自以为是的高明招数,都是小伎俩,所以我此时进行的只能算尾随,不能算跟踪。跟踪是在对方未知情况下的举动,而尾随则是在对方已知情况下的沾黏。我都被已知到了骨头里,想硬装出跟踪的样,也装不上来。 一开头,我对你说我还跟踪了狐仙,实际上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尾随。这我得实事求是。 阴影在加重,她却越来越明晰,赶上了幽暗的海里发光的水母。 太阳终于落尽,古铜色的蒙蒙间,路灯亮了起来。我彻底松了口气。太阳落尽后,随着紫外线的消散,她就能进入自然的放松状态,完全可以人式化地行动了。 路灯的光环下,她的每个人的举止、每缕人的气息,都如开了坛的老酒一样,漾着浓郁的甘醇,使我着迷。我感到,我每尾随一步就咽下了一口美酒,我正乘着醉意去往一个陌生、神秘、融化得了尘寰之躯的领域,一种从未有过的意识,将丝丝缕缕悄然生成。 了解些狐仙的人都知道,成了人形的狐仙,喜欢凑人间的热闹。在田园牧歌年代,人间的夜市呀灯会呀的,总会有狐仙出没,人与狐仙一见钟情、花好月圆的事儿,也经常在这样的场所中发生。 我早前儿就推断过,进入现代后,成了人形的狐仙仍会保留些这个传统,否则,就没有必要还往人形上修炼;之所以还要修炼成人形,就是对人间的生活仍感兴趣,仍渴望与人间发生某种联系。不过现代生活,在狐仙与人间之间筑起了一道道屏障,使狐仙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充满风险。无可奈何的狐仙,只好退避为人间的旁观者,不愿再成为人间的参与者——徒有人的其表,难再实现人的内容。 仍在早前儿,我曾想:既然唯物主义的现代,旗帜鲜明地拒斥狐仙,也不遗余力地对狐仙围追堵截,狐仙为什么还要往人形上修炼呢?难道有意要折腾折腾人间中,那些没事找事的好事之徒吗?这哪需要你们尊仙的大驾亲临,即便你们不在人间魅影绰绰、施与吊诡,好事之徒们也闲不着,他们没事也能找出事来。要知道,他们来人间的使命就是找事,他们至死不渝地坚持这样一个真理:只要想找事,就不愁找不出事。 他们也真屡试不爽,无论计划内的、计划外的,说给你找出来,就给你找出来。如果找出来的不够劲,就给你编造一个够劲的出来,然后开始折腾;驾驭着惊天地泣鬼魂的绞杀之力,施展着放火烧荒的邪门之才,凯歌高奏地张扬着自己在人间的存在价值。至于新鬼烦冤旧鬼哭、殃及池鱼什么的,才不考虑呢! 可恶的是,明明为了自己的私利,还得打着大公无私的旗号;明明为满足自己嫉贤妒能、恨人不死的歹毒天性,还口口声声为了大众。而可悲的是,总有大波的庸众跟着起哄呐喊,为之陶醉,为之鼓掌,送上各种圣名,顶礼膜拜;明明自己的肉正被割下吃掉,还以为把别人的肉割下塞进了自己嘴里。这些庸众啊,总在在自生而被他灭的循环中打转,甚至被灭时,都搞不清是怎么被灭的。他们没有辨别是非、识破真相的能力,只知道跟妖风、随浊流,对能给予他们思考力和一双慧眼的人,恨之入骨、竭力排斥,歪鼻子瞪眼地把这类人,看做是要争夺他们利益的异己分子,你要是伸手去拉水深火热中的他们,他们就会疯狗一样张开嘴,照你手腕咔嚓一口,眼睛里还喷射着怒火。就这么的可怜,但不值得认真同情。 可怜虫们的灵魂已被整体腐蚀,均被教唆成无脑的走卒和牺牲品,最擅长把玩的就是自私自利、见利忘义、背信弃义、崇恶抑善,将恶魔当亲爹,当在世菩萨,心甘情愿地追捧依附,并浑浑噩噩地或者被、或者自愿摆排到恶魔的转送带上,成为恶魔加工充实自身魔性的原材料。取干榨尽后,便沦为比垃圾还廉价的废弃物,渣土车都不爱拉。 虽然不清楚狐仙修炼成人形的过程和细节,但肯定极其的艰难苦痛,为此不知得扒掉几层皮。按照人间的说法,无利不起早,人们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地起大早,总得是为了自己的什么,为不上自己什么,谁愿意叫自己受罪。可狐仙从来不为利去努力,起多大的早也不会是为逐利,但狐仙的努力自有狐仙的目的,只是现今,不像田园牧歌年代,那么容易辨识了。 第十六章:流光溢彩 旁目孤莲 一座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大商场出现在眼前。她径直走过去,我尾随其后,很快就随着人流进到里面。 这家大商场大得出奇,进到里面看到的大,得超过外面看的几倍,感觉高大的穹顶把整个天下都盖在了里面。平时,这等规模的商场,我是不敢进去的,一进去就晕头转向,搞不清楚区域的具体划分、商品分布的“形式逻辑”,总之,怎么转好像都转不到我要买东西的地方。最后,不得不顶着急出来的满头大汗,摸个能出去的门,灰溜溜地逃窜到外面。要是赶上大冷天儿,又没扣顶帽子,差不多还得冒感冒的风险呢。 看得出,她对这家大商场是满意的,清逸的神态、温润的气色给出了证实。人声鼎沸中,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浏览和购物的人们,大概正与她看着人们一起体验着。交错的人群中,她走得不快不慢,偶尔停停,缀着白毛领的雪花呢大衣和贴敷其上的差两个拳头便可及腰的莹软秀发,怎么看都得体协调。我想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稳当漂亮有教养的姑娘。 其实一进商场就是香水区,但她刚进来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穿过去到了其他区域。这会儿不知何故,她又转回香水区,在高档香水的玻璃柜前看得仔细,由这瓶挪到那瓶。如果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准能看到映到上面的瓶中液体的颜色。可就跟在地铁车厢里一样,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一直被层纱状的幕帘所隐形,处理成虚无。但这层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帘,虽遮住了眼睛,却没能遮住目光的外泄。仍如地铁车厢里那样,这外泄的目光清波般流淌,有时悠长,有时短促。多少我还是感到了奇妙:这七彩纷呈、霓霞尽染的大商业的场内,不是只有穿透力尚弱的广告色光的车厢,可流淌出来的目光,怎么还那样洁爽纯净、剔透无色? 虽然她对静静展示的高香水感兴趣,但却避开试香水的人,距离保持在香水挥发后,能到达的范围之外。她怕沾上香水味吗?至于这么戒备吗?是说我们人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所以我们人间的女人,为了把未来迎接好避免行程中留有遗憾,都舍得在香水上投入。可是从她的避态上看,她那界与我们人间应该相反。恐怕我们人间最为奢侈的、戴安娜生前都不舍得多用一滴的香水,在她那界都不如一把青草、一口清新空气有用头。当然,这不过是我的自以为。 离开香水区,来到女装区。她不站在那儿还好,她一站在那儿,所有试穿的女人都显得那么的不堪。以下我看到的就不说了,要不非得招一群女人的毒骂不可。 “你看到了什么,你就说什么,如实说。这里没人骂你。” 那倒是,我要说的一样都贴不上你的边儿。可你是女人中的一员啊!你要有一颗袒护女人的心,谁知道我这会不会麻烦从口出,得罪你呢。你有涵养,不会开口便骂,可哪位山神能保证你心里不骂呢?得,人家在等听下文,我绕不过自己设下的这个坎子了。我对女人是尊重的,但我也尊重事实。我到死都欣赏这句话:“我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 “快说吧,你眼睛转什么呀!” 我是说,这些试穿的女人,跟站在侧旁的她一对照,不怎么个个都胸不胸、腰不腰、臀不臀的,没一个够得上标准尺寸,着实把一个女字毁得不轻。嗨,我这话真是羞于出口,这种冒犯不可原谅。 “你这不也出口了么。如实描述何来冒犯。人的形体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也是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只求甜上甜,不吃苦中苦,哪来那么多的天生丽质。不堪,再怎么不说也模糊不进旁人的眼睛里。如实来说,什么时候都违背不了天地良心。” 应该这样,要不如实来说的人会越来越少,生活的纯粹度也会跟着降低。我这,再如实说来,就显得有些卑鄙,因为我希望从她脸上看出讥讽。可我失望地没能看到,看到的倒是满脸的欣赏,还从这满脸的欣赏中,看出她心里正在分享着这些女人的喜悦。 狐仙的善良与尊重、知礼和体量,由此可见一斑。 但我对这些女人还是颇有微词,真不知道她们的眼睛都长哪儿了,这么个感天动地的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在身旁,竟引不起她们些微的注意,照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件件往身上招呼,扭到大镜子前,左抻右拉松一下紧一下地打量,紧紧黏着的售货员,不切实际的夸赞不绝于耳,听起来跟真的似的。不幸的是,被夸赞的她们还真当真,欣喜大行于色。等着被职业化的花言巧语宰割吧,拿回去就得后悔,然后窝着底火,找着茬儿跟老公胡掐,把老公掐得莫名其妙:哪儿跟哪儿呀这都?想退货,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没用,不把官司打到认真负责的消协那里,甭想得到说法。 “你哪儿来这么多稀奇的想法。这是要把人往身临其境上送啊,画面感很强喔!”她笑了几声后说。 我觉着我还到不了这个程度,想法倒是稀奇,但也都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可谁愿意来思考思考,这类缺乏自我内省的举止,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于什么的塑造,其顽固性的根源在哪?我认为,都是这些年兴起的励志学的功劳。那些坑国毁民、害人不浅的励志学,大大增强了人们的盲目自信。尤其女人,揣上了这种毒性的自信,就可感觉良好到蔑视一切标准,砸烂一切偶像,比尼采还敢干。 单就穿着上说,那真是甭管啥样式的身段,都能清一色的对自身条件感觉良好,集中表现在怎么露都不觉着寒碜上。要都***还说啥,可明明带着大号游泳圈,也要争先恐后地露露。你瞧那满大街的低腰裤齐胸小褂,不就为了露露在娘胎里时吸收营养的出了娘胎干巴了后,盘成小花卷的那玩意儿嘛!以前,小里小气地只给自己的男人看,现在可真大方了,给所有的男人看;可它镶在大号泳圈上,实在不好看,可你还得有意无意地看,我觉着看多了要不做噩梦,都得出鬼。 我不是不理解人的人,我还真理解人。如果把做噩梦的责任,都推到大号游泳圈上的小花卷儿上,就不近人情,难免要落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因为,这是有其社会价值根源和历史发展变数的。想想三十多年前,大街上带大号游泳圈的人,能找出来几个来?大家都面黄肌瘦形如稻草人,大风一吹恨不能漫天翻卷,想踏实也踏实不了啊。所以,如今之怪现状,不是单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时代的问题。试问,哪个女性情愿带着大号游泳圈,叫小花卷儿搭这个不雅的便车亮相呢?这种搭错车,也都是出于难以自律的无奈;这种难以自律的无奈,也都归结于时代。 可着理来说,带大号游泳圈的女性,还是时代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呢。 这个时代,物质太过丰盛,营养太易提取,油水遍地流,脂肪堆成山,可进嘴的嚼货五花八门,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古今中外挑逗嘴舌胃口的各路招牌明晃晃一路而下,热糖葫芦串烧街头巷尾,就是一个蔚然成风,飘荡着抢夺无忌的海吞魂灵,竭力怂恿不吃就得被饿死的厉念,威胁着血肉之躯们。又都重度地遗传着挨饿的记忆,面对此等诱惑,怎能汹涌出大批大批贪吃没够的主顾呢?不可忽视的是,这大批大批的主顾,全都有充分的贪吃理由,掷地有声,天地都能为之动容。所以,一窝蜂地去犯七宗罪中的贪吃之罪,上帝也不好太说什么。 我们的贪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贪吃,是具有使命意义的贪吃,就是得把前辈们没吃足的份儿帮吃出来。好家伙,这不就都大鱼大肉、白米精面、煎炒烹炸、垃圾食品全往嘴里捣腾么。均以不撑死为准绳,誓把老饕当榜样,这要不戴上大号游泳圈,可就是败家的肥水外流了呀!不幸的是,体内容易堆积脂肪的女性,投身到这样的洪流中,不堪也就成为难以解套的宿命。 大格局上衡量,也不能把大号游泳圈说得一无是处。这由皮下脂肪堆积出来的累物,体积虽大,但重量不大,比肌肉和骨骼轻多了,具有相当的浮力,比喻成游泳圈,可谓恰当无比。想想,城市里要是发生了能把人淹没影的内涝,落水的人中谁更有希望生还?当然是有游泳圈的啦!现在的城市,尤其成规模的城市,不是动不动就发生内涝么,一场大雨过后,捞起几具淹死的尸体,已经不算新闻。由此结论,腰上备个大号游泳圈以防不测,没什么不好。 “你应该去当个社会学家。公共防灾免灾系统的义务宣传员也能胜任。在这大山深处,只有野兽才能闻到几鼻子你这活人气儿的小站,当守摊儿的铁路工人,实在屈才呀!”她假装叹着气地说。 “我就这命!只配在这里当个守摊儿的小工人。”我倒很谦虚。 “怪现状说的够多了,再听下去该索然无趣了。小节结束,说狐仙。” 第十七章:喧嚣退隐 清夜复归 我尾随她上到商场的最高层。这层全被电子游戏厅和儿童乐园占据,山响的音乐夹杂着儿童叽叽喳喳的雀鸣,满负荷地灌耳,大有拆掉棚顶的裂度。她站在儿童乐园边儿上看了很久,盯着那些滑旱冰和骑电动木马的孩子们,平静的如同一尊玉雕。我确实看到了,刻刀赋予的生命温度和委婉的情感线,不在遥远的地中海海岸,就在眼前。 不知什么缘故——我能理解的应该是认错了人——一个五六岁滑旱冰的小男孩,小燕子一样滑到她的前面停住,歪着头看她已经俯向他的脸。小男孩眼睛发亮地看她,感觉看了她的眼睛、鼻子、嘴,还有白毛领,然后又回到她的眼睛处。这是面对面的注视,小男孩看得到她的眼睛吗?几秒钟后,小男孩露出珍珠样的小牙笑了,她回了一个浅笑。这浅笑是她露出的唯一的一次笑,虽浅,但我觉着非常深厚,蕴含着饱满的温情。小男孩转头离去前,扫了我一眼。他一定发现了我这个窥视者。 小孩子是敏感的、极易发现的。表象世界里,没有什么骗得过小孩子的眼睛;隐形世界中,也不是什么都能将他们的视线屏蔽。小孩子是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的穿梭者,他们总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东西,体验到成年人无法理解的体验。实际上,小孩子总渴望成年人能够给他们的看见和体验,做出解答,可成年人总让小孩子失望。不是成年人不耐烦和不作为,而是懵懂的成年人无能为力。身不在同界,又都没有一双慧眼,何来互通的契机呢?实现意念交流,仍是人类科技努力为之的一大难题,而人类现有的语言,仍过于粗糙浅薄,一般性的心理编码都难以表达出来,对更为复杂的意念又怎能准确描述呢?即便小孩子说破嘴,也不会揭去成年人的懵懂,化解成年人因习而成的呆板孤陋的固执。在成年人一手遮天的世界上,小孩子是孤独的。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形象描绘力(绘画能力)的增强,小孩子的看见就会被剥夺。这种剥夺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与成长极为不利,甚而存在巨大的风险。 又看了会儿场子里小燕子一样轻快的滑行的小男孩,她离开儿童乐园,站在儿童乐园外厅护栏前,向下面的大厅看。我也移到护栏前向下看:大厅里,源源不断出现的人群像一股股流沙,四处涌,生气勃勃。想起来了,刚进商场时看到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十一点后全场打折,今晚开夜场。这是等不及的人,提前来估价和占位的。 好一幅平民大众倾情赴坑的画卷,商家躲在哪个角落里捂嘴笑呢?不会一边盘算着可观的进账,一边嘲弄地实话实说: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但愿十一点后的人潮汹涌中,能有几个拆迁户、暴发户,要再有煤老板房地产商那就更好。这样平均下支出损失能显得小些。这是我这小市民的想法,静静朝下观望的她,不会有这种想法——她那界没有这种规则。她只该感受到从下面蓬勃上来的活力与欢盈。 现在的人间烟火气,对狐仙似乎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她没有到食品区去转悠,路过食品区时,也没往那边打量一眼,就匆匆过去了。但离开商场后,她却转到一家大酒店前,站在大酒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向一楼大厅观望。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干干净净,大厅里的情况一览无余。应该是婚礼晚宴,几十张大圆桌围满了人,场面火热,集体的吃喝相,组合出至爱亲朋间的无缝亲密感。看着顺眼中,忽而感到再远的地方也没有战火硝烟,世界是和平的。呵,好一个灯红酒绿、推杯换盏,舞动的筷子起落的汤勺,诠释着另一种浮世绘。沉湎在感官欢快中的男男女女,奋力为走向苍老、走向死亡填充着推进的能量。 其实,人们大吃二喝时,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大吃二喝,以为是为了口舌的舒服和胃肠的满意,使生命在这舒服和满意中茁壮成长。这是错觉,实际上的真相是,为了更快的衰老与死亡。尽管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认同。如果来问我怎么会这样?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只是我的复述,复述狐仙身上无声的启示、心神的传达。但人间也不都是糊涂人,自有明白人。比如能说出“吃一顿少一顿”的主儿,就是明白人。 又转了几个人气高的场所后,夜加快了下沉的速度,喧嚣声开始减弱,城市和城中人终于感到了疲倦。不知她知不知道,少数折腾得起的人,仍在密闭的场所里折腾;多数折腾不起的人,只好回到家里继续折腾,反正都得折腾。折腾是现代人的主心骨和肉体还活着的证明。过去叫人性的证明,现在叫肉体的证明,搅和到现在的大盘子里,倒也没有形而上、形而下之分。这是一个蔑视自然、摧毁自然的堕落的时代,不叫堕落的时代中的人折腾,不如直接把他们埋葬。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人间事,没有一件瞒得了狐仙。 夜幕下,她来到一座古建筑前仰起脸停步矗立。高大的古建筑默默地俯视着她,似乎在与她对话。是似曾相识,还是别后重逢?上翘的飞檐蹲兽,雨打风吹后依然故我地勾心斗角,可这固定中的动态,能破解她心中多少故事?她心中,又有多少故事,错综复杂吗?她过往的生命与这座古建筑有过怎样的联系?古建筑内的粉墙、柱梁、地砖、雕花窗,吸取过她的气息她的思绪吗?如果吸取过,那是哪个年代里的哪一年?从那一年到现在又是多少年?她目睹过这座古建筑里的什么?奢华尊贵、良辰盛宴、琴棋书画、春宵帐暖,当然,最不可少的是无情的杀灭。父屠子,子弑父,君戮臣,臣灭君,跳不出的怪圈,扼不住的循环,自己制造出来的宿命,对制造者自己永远都是完胜者,完胜得不留一点情面。 海棠树,你还能看到她们从墙壁里走出来吗?她们还留有生前的光艳吗?不会全都吊死鬼那样狰狞吧?几年前偶然撞见她们的目击者,只看到了五个身影,没等看清脸部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而逃。后来的笔录中,只有一句有效:五个,排成一队由墙壁里走出来,轻飘飘的。然而,正史里没有记载,民间传言中倒是有提及:早春时节,五个,全都勒死在海棠树下,死前也没搞清自己冤不冤。最小的莺儿刚满十九岁,只因是女主子最喜爱的人,不得不命赴黄泉。可是,女主子犯下怎样该死的罪,她并不知晓,与一起被处死死的四个女人,也没有过多的交集,更不是同伙。传言中,莺儿死前最沉静,因为在得知她非死不可时,她认了命,觉着她是命中注定得在这天的这个时辰,被白段带勒死。这件年代模糊的事,没必要说出更多。 时光不会倒流, 往日只能在意识中浮现。 我看见懒洋洋的夜风,撩动了她的头发,丝丝如语,丝丝如音。 发丝, 蓄满了弹性的发丝, 连上了《锦瑟》, 华年所思, 一弦一柱。 猛然,似乎是在虚渺的音乐中,我看见了她身后的历史。——尽管苍凉无限、岁月久长、腐朽了一世又一世,也都无法消减已然固化的青春饱满度。可能她已经走过了千年,她身上的青春跟随了她千年;也许正是青春的跟随,她才能走过千年。倘若没有了青春的跟随,她可能早就停止了行走。对她来说,没有青春相伴的行走,每一步都多余。 不由地一个念头浮现上来,随着念头的放大,我的灵魂和我的体感均向这个念头倾斜:假如,我敢贴着她的背身和她站在一起,那由青春饱满度释放出来的绵柔与温煦,一定能将我融化到她的历史中。 夜深了,她慢慢转过身,离开古建筑。感觉她缓缓移动的脚步,留下了有着严格尺寸的眷恋。沉寂的古建筑,好似睁开了昏睡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孤零零离去。 当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身时,夜色沉沉中的脸,仍然明晰异常,好像有一柱光照着。可哪来的了一柱光。虽然古建筑周围,城市的灯火没因夜深而变得虚弱,但借着空气传递过来的,均已散乱成了光的粒子,犹如被狂风遗弃的霾尘,何以成收? 这是自体的发光,是自聚的一柱光照。这柱光照,承载着前世今生的悲欢离合,以及至死不渝的理想。就算最狂虐的海啸,也不能将其熄灭。一个尘世间不可解的永恒,美轮美奂,苏世独立。当然,这是我自己脑中的集合。可倾心与遣惓,怎能不把绽放的情绪推进极美的范围,推上傲视世俗的崇高呢!? 这张无以伦比的脸,哪怕只窥见硬币大小的局部,也会让你懂得什么叫美不胜收。但我对她脸上的妆彩不大理解——第一眼发现她时,就开始了。夜色沉沉的明晰中,我愈发地不大理解。在人间,这种妆彩属于非主流,其标新立异、气象横生的目的,就是要借这种另类感,激起人们的好奇、引来人们的关注。可她本身就是另类,有必要通过非主流的扮相来强调自己的另类感吗?她来人间应该是为了体味同类感,而不是相反。 会不会是这回事:她有意借此妆扮来凸显她的冷艳,好让识破她的人,看出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呢?似乎也没这个必要。如说,美达到了揪心捏肝的程度,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俗世间只能可望而不可即,存在等同虚无。但“这就是目的”,也不能排除。可能要的就是要把识破的人,置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以便将永远的遗憾、永远的念想,植入识破的人的念想中,随着岁月流转,久生不死。 她向北走去,穿过几条街后,步伐开始加快。可不是一般的加快,按这个速度,常人需要两小时的路程,她用不上半小时就能走完。可我竟能跟得上。我倒是经常徒步锻炼的,但从来没走过这么快——想走也走不出来。我明白,这是她给我加了脚力。 又钻过一座环路桥,就到了北郊。继续向北又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就看不到一处灯光了。 第十八章:郊野烛光 恍然一梦 春夜的郊野,不知是承蒙满天星辰的关照,还是得益于她神奇功能的有意释放,看上去一点都不模糊。钻出地面的嫩草叶,晶莹闪亮,似有无数个小灵仙在上面跳舞。郊野的空气中,除了清新的青草味儿,就是一丝不苟的寂静。 从冬眠中醒来 有些时日的大地, 也许把冬天里的一觉 睡得太足, 虽被春夜哄出了轻微的眠息, 仍挺着不肯睡去, 贪着春夜施舍的福利。 然而,这自然派发的能叫所有生灵感到舒心的寂静,却被我脚底的沙沙声添了败。 怎能不烦透一对俗人的脚和由机器批量生产出来的鞋子。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放慢速度以狸猫接近小鸟的探步移动,就能消除沙沙声。可声消除了,她也就没影了。 说来玄乎,到郊野前,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轻倒真轻,但能听见,那还是混杂在城市噪音里。怎么到了郊野,一点都听不见了呐?莫非她那界有严令:进入郊野后,不许发出走动声。可能真是,这会儿我看出来,她的脚虽还落在地面上,但踩踏的分明是悬浮的地气。我有了些意见:既然你能为我加上快的脚力,此时此刻,为什么不给我加上行如飘云的脚功呢!让我在这郊野的寂静中,也照令慎为,有什么不好。 五十步开外,披着星辉的腰身,如晓风中刚刚吐绿的春柳,盎然的春意和娇嫩的妩媚,诱使本能的温液滑过喉咙。窖藏百年的老酒啊,滋润着骨头,芬芳着心坎,涌动着浑热的血液,浓稠醇厚的生命美好,如这星辰密布的穹窿状夜空,把我牢牢罩住。 有一种相约,发生在那时的元宵夜。万头攒动灯如昼,人海迭起间,一双眼睛与另一双眼睛一碰交接。天下真有奇巧事,万千意外遇前缘?一夜鱼龙舞,灯火阑珊处,别前再约黄昏后。那是能够相约的年代,那个年代随着活字印刷代代相传,依附人间烟火,不可移根的大地之灵,化文字符号为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真身,相依互暖,结情成绳,离而仍有无形牵,以实体的酣畅极欢,惊得醒后山顽石的痛吟,完成最高生命形式的写意与象征,为后世注定成为星星之火的人道精神,注入觉悟与待发的潜力。如今,也许已经断代。 跟着跟着,踏进夜雾,虽不浓重,可也不轻,吸进鼻腔,丝丝湿凉。她还那样清晰,夜雾不能将她隐形。当然,这是她的不愿意,她还不想让我丢掉目标。 走出夜雾,眼前出现了一处楼阁,柔和的烛光,透过古朴的窗棂送来温暖的问候。这让春夜郊野中步步跟随的我,感到无法尽言的亲切和安慰。很快,我就听到了轻缓的音乐和低徊的笑声。楼阁里好像正在进行着夜宴。 她有意快走了几步,一下子把我落在了后面。我也想加快脚步,但我的腿脚已经不听从我意识的指挥,使不上劲。很快她就到了楼阁门前,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一闪身,走进从里面拉开的门里。门,随后关上。拉门关门的是什么类物,我没看到。楼阁里的烛光更亮了。 我不敢贸然向前,停了下来,仔细观察下这座普通别墅大小的楼阁后,便倚着楼阁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坐下。一坐下,我才感到两条腿灌满铅样的沉,跟着反应过来的身子,也把满下里的倦乏招呼醒:哦,实际上,我已经很累了,累透了全身。好吧,就这么看着阁楼里的烛光坐着吧,不想动了,想动也动不了了。呵,我这常年锻炼的双腿和自以为健壮的身子骨,原来也扛不住这长时间一气未歇的尾随。 人么,体内附带的废物太多,又不能像对待背上的包袱那样,狠狠心就能扔掉。倒也能扔掉,条件是得把你整体扔掉。方法只有一个——自杀。但是,愿意这样干的人数量不多。在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族群中,更是极少数。所以活着的人,无论得到怎样的外力,也克服不了倦乏的累积。——倦乏也是体内的废物之一。活着就得消耗,宇宙间所有的消耗,都得产生废物。 我舒舒服服地倚着安眠的老槐树,看着阁楼里的烛光,感受着春夜的继续下沉,心里想,就这样把自己完整地交给这个异样的春夜吧。 楼阁里的笑语声渐渐听不到了,但音乐没有消失。我提提眼神,注视着楼阁有烛光的窗口,希望能从这些窗口看到些什么,哪怕是几个移动的影子。可我看到的只有烛光。 音乐徐徐飘来,分解着我脑中的物象,感觉物象都在膨发分离,有连有断地幻着变着色的立体形影,似船非船,似峡口非峡口,似森林非森林,神女峰,似是而非……。眼皮开始发沉,烛光的窗口波浪似的浮动…… 天放亮时,醒过来的我才明白,我竟依着老槐树睡了沉沉的一觉,似乎梦都没做。眼中的花纹散尽后,一个个虚乎乎的土包聚实起来。哦,一座座荒坟哦。哎!奇了哎,楼阁呢、音乐呢、她呢?彼实体怎么成了此实体,生气的欢悦,怎么落成了森森死沉?我这一觉睡得哎,睡出了《聊斋》。 这哪一出?耍什么悬疑?那个骨头渣儿都烂没了的老白唬蛋——蒲松龄,跟我有啥瓜葛?我又不尊崇他、热爱他,跟他也从未有过神交,干嘛要我来遭遇他笔下的冷场和凄清?这我就不能不摆明态度。听着:不管你是哪方的力量,具有怎样翻云覆雨的招数,明物质也好,暗物质也罢,都不要与我来发生牵涉;你尽可以在这不该复制的年代里来复制蒲松龄,但你犯不上让我赶上,更犯不上让我来当懵懵瞪瞪的走卒。对于过分的莫名其妙,我向来抵制。要跟我来,你就直截了当着来,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担什么活儿就担什么活儿,能干的我就干,干不来的我就不干,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事嘛! 一番牢骚过,马上感到自己的无聊:这板叫的忒无厘头,糊涂哇!就算你的私欲胀出了腹外,也得思之以量啊!这本该就是逝去的、埋葬的,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更不可以改弦异辙的脚本,正如日月的轮换,四季的交替。你个无足轻重、畏首畏尾的人间草民,也配伸直指头,点点戳戳? 情绪平复下来。 丝丝的清凉,敷满醒透了的脸。脸皮下层,知觉出潜伏下来的淡凉夜气。阳光照过来前,夜气的潜伏不会结束。惊异的是,身体还睡前那样温乎乎的,如同偎在被窝里。可毕竟是在春夜的郊野,席地而坐地睡了这么长时间,怎就没浸入一点春寒?怎么,我睡着时有谁为我加了盖物,我醒来前又悄然收回了? 我向前欠欠,活动活动睡得有些酸乏的身子,然后重新倚回老树。放眼看去,春晨中漫着薄雾的原野,正在为日出后的伸展做着准备,荒坟移到了视线的底部,成了几条弧形的虚线。远处,绿起来的野树,蒙着淡淡的水汽,仍纹丝不动地睡着,再过会儿,早起的鸟儿会来把它唤醒。野花还没大面积开放,先开的从成片的青草中伸出来,不过色彩还不够浓,形态也显得消瘦轻薄,感觉若起一阵大风,便可吹离,翻卷成漫天飞花。 按说,踏实的大地,自然的春景,人力堆成的土包,不再融有非实体化的虚迷。但我的意识仍夜海盲漂般地找不到灯塔,那裹挟着坚固内核的疑虑,仍力挺我不知从何而起的成见。耳中声起:眼前的往往暗喻着遥远,遥远的往往明示着眼前;遥远与眼前,谁是谁的主体,谁是谁的派生,比鸡是蛋的鸡,还是蛋是鸡的蛋,更为纠缠,且永远纠缠不出结果。 但要分开了看,遥远与眼前,确有距离。不过这距离,找不到能够丈量的尺度。可能找到了能够丈量的尺度,也无法获取数据。因为这距离在空间中,没有稳固的起始点可供定位,不固定的起始点,还不停地首尾互换,赶上了蚯蚓的两端——朝这边爬,这边是头,那边是尾;朝那边爬,那边是头,这边成尾,简直比神经错乱的梦还难捉摸。所以,遥远与眼前,便在距离的无间中,含混不清。 回望没去多远的时空——晃动的车厢、热闹的夜场、高大的古建筑、春夜的郊野……,以我倚树睡着前为结点,都历历在目地收拢到我历史的行囊中,成为最后审判的证据。当然,最后审判还不知要延续到哪年,留作后话吧。现在需要归拢的还是眼下,趁着还没有彻底厌倦之前。 狐仙被识破,我被分身,纯物质时空中的尾随,一步一步地来到了这里——同样是纯物质时空中的这里——恍然一梦,矛盾横生。这到底是在为什么注解呢?甩掉我,对离开城中的狐仙来说易如反掌,但她并无此打算,否则,她不会给我增加脚力。之所以给我增加了脚力,就是要我不掉队地尾随着她,来到这里。 这里是她前行的终点, 也就成了我尾随的终点。 那么,把终点选在了这里,出于什么目的?可不可以这样问:遇到不是偶遇,识破也不是偶然,都是事先的预谋、精心的安排呢? 第十九章:投桃报李 遗余后话 《聊斋》里,狐仙做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事,比比皆是,不乏事先预谋,精心安排。凡此种种,无不张满玄机。可我的大脑,连霍金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如何能想到深里去、远里去,触及到茫茫宇宙间的奥秘呢。但我又不能不给自己一个落实的说法,要不就成了悬空的气球,挨不着地儿地悬着。悬着可不是常人喜欢的游戏,大地之上,没有失重的理由。由于心智所限,咱不能往深里解释,但肤浅的解释,还是可以试试的。应该是这样: 这一天,狐仙感到了时机的成熟,于是按照先前的计划来到我的眼前,有意叫我识破,其目的,就是叫我眼见为实地看到——这天下,有狐仙。狐仙深知我多年的等待和始终不渝的信念,所以把实体性回馈,当成对我必须履行的义务。就像多年坚信飞碟存在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主动飞入眼中的飞碟回馈一样。这种对等的有来有往,不是为了满足痴心者的好奇,而是性情中重情重义的诚挚外化,心念一线牵的报应。 虽然环境发生了剧变——路变硬了,城市透出钢筋水泥的阴冷,油灯烛火早已熄灭,茅屋草舍、篱笆柴门化成了灰土——但为了让我更多地感受她、认识她、了解她的内心世界的一些状况,有情有义的狐仙,还是忍受着这些不适应,用她的体态语言和视线所向的暗喻及象征,慢慢开掘着我的心窍,默默赠送上一个实体的狐仙,在人世间的现行与过往,借此补写我内心深处多年来一直空白的部分:回报我的痴念,酬谢我的等待。 下一步,思维缜密、情温意暖的狐仙,诚心诚意地将我引到这里,目的是藉我在书本上看到的、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的这里,向我发出暗示,也可说向我摊牌:你是对的,这天下有狐仙!可现在,狐仙已经不值得等待了,现在的狐仙不会先前那样能给等待,一个世俗的结果。在这个把田园牧歌翻捣了好几个个的工业化的机器时代,人狐已经失去了聚首的家园和再续情缘的契机。两界相通的门,已经永远关闭。 这倒也好,将拎起的放下,去惑释疑,尔雅了断。对此我不能有异议。残酷的现实以及支离破碎的天空和土地,还允许我持有异议吗?无论狐仙用怎样的暗示,实现最终的摊牌,我都拿不出商榷的异议来,我只能坦诚而无可奈何地接受。是啊,从我等待狐仙的那天起,我就坚信,狐仙掌握着真理。 说是不识真面目,只缘在此中。独立世外的狐仙,对世间事看得非常清楚、非常透彻,并站在这个基点上,超前地瞭望到了我们造就的“这样的”时代的结局,看到了人类托起的太阳沉沉落下,不尽的黑夜就要降临。当城市的喧嚣与躁动,裹挟着霾尘、尾气、塑料袋、小广告的碎片等等等等;当汹涌的含有各种毒素、各种怪味的浑浆污水等等等等,以极度扩张、步步紧逼的态势,迫使广袤的郊野也无法洁身自好时,狐仙心灰意冷了,不得不毅然决然从眼下的时代起步,返回古老。 可怜的是身在其中的人,仍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填充不满的欲望,毫无节制、贪婪无度地向更工业化的机器时代迈进,热病般地滥用自己所谓的智慧和愚蠢的双手,稀里糊涂、茫然无知地加速着自身的灭亡。明明是饮鸩止渴、***消痛,还自以为满口的甘露、嚼咽着无忧快慰的灵仙草,眼见着美满富足的生活,大踏步走来。 道不同,不相谋。人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一日远于一日,一日异于一日,就此,狐仙的美好也就越来越可望而不可即、可念想而不可实现了。今后,狐仙只能是故事。 古往今来,尘埃没有散尽的时候,酒宴没有不散尽的时候。她的到来,为我摆上了一席迷魂醉魄的酒宴,送来了没有告别的诀别。我不知道人世间,最后的狐仙在哪里,但我知道,她是我这生中最后的狐仙。这以后,她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眼前,甚至不会回返一丝的气息。今后我还会有很多的等待,还会有很多的未果,无论如何,死亡好歹是能等待到的。不过,这般凸起于地面的地下长眠,可不敢奢望。 真说不上来,会有多少人体味得到,等待是时间中的虚度;又有多少人感受得到,悬浮于时间中的等待,没有实际质量,却有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反观我的种种等待,向我施威时,都能把我压得透不过气。还好,对狐仙的这份等待可以放下了,由此,我已存的等待便从总量上缩减掉了一份——占比非常大的一份。我想,这也是狐仙所希望的。 人到底是主动的人,还是被动的人,这个命题会一直争论下去。但人,在等待的面前是被动的。等待,什么时候走进我们生命的流程中,我们没法预料。但等待一旦走了进来,一般心力的人便无法摆脱。我心力一般,但我不怕无法摆脱,我非常清楚,该来的一定要来,谁都不具备阻挡的能力。我对无力阻挡的压来的态势从来不怕,因为我知道,怕也没用。 不期而遇的开场,始料未及的落幕,又是一回令人乏味的老生常淡。这老生常谈,对往昔的世间人没有过多大影响,对如今的世间人更不起任何作用。当下,你老生尽管长谈,放开了谈,可劲的谈,人们那是该怎样还怎样,一如既往:该争名夺利还争名夺利,该巧取豪夺还巧取豪夺,该栽赃陷害还栽赃陷害,该落井下石还落井下石,该金屋藏娇还金屋藏娇,该养小白脸儿还养小白脸儿。一句话,就是你谈你的我做我的。——教育者,别怪我不把耳朵伸给你,你得搞明白了,我只着眼今天,活在今天,明天的什么,明天到了再说。 接受老生常谈的再教育,可比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难多喽! 用心想想倒也是,当下人们口口声声的“活在今天”,理由着实充分。置身这么个波谲云诡、人妖难辨、杀器四伏,眨眼就被夺命的工业化年代里,谁知道明天和不幸哪个先来?都睁开眼睛看看,被路边店液化气罐崩死的、被劣质楼房倒塌砸死的、被随便一辆汽车撞死的、被工厂大火烧死的、被恐怖袭击砍死的、被掉下来的飞机砸死的和跟着飞机一起掉下来摔死的,还有整天吃着毒物浸染的食品,终于吃到抽筋翻白眼、中了透毒一命呜呼的,这些不幸的人,哪个不想看着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可在夺命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方便的满下里安置绞肉机的今天,随便一个什么动作,就可以叫你没有了明天。 明天对每一个今天的人来说,都是虚数与未知,都不能田园牧歌时代那样自然而然地顺延。不站在明天的时间点上,谁敢拍着胸脯说:我到了明天了!也就头脑不健全的和神经失常的敢如此。 咋样,这一番雄辩是不是放在最杰出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的手里,也得麻爪?现在,真闹不懂该对什么摇头,该对什么点头。 言归正传。总之,狐仙美好娇媚的现身,不过是来重复这个老理:美颜如朝露,繁华皆为梦,到头一切成荒冢。得得,咱也别凑“老生常谈”的热闹了,对普世没有实用价值的碎嘴,令人生烦。好吧,最后几句说狐仙。 其实狐仙在向我传递种种信息的同时,也向我传递来我自身的生命信息。实际上,我倚树睡去前就明白了,她对我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巨细皆清;她不仅知道我生命的起时,也知道我生命的终时。如果她愿意,便可轻而易举地描画出,我整个的生命历程,圈点出哪一段灰暗阴冷,哪一段光亮火红。连我葬礼的情形,也能分毫不差地再现出来,叫我提前看看谁在哭,谁在笑,谁在忧虑,谁在盘算,——你,生,生个明了,死,死个通明。 可惜那界的规则太严厉,不准许狐仙直截了当地干预人间事、撩醒世间人。尽管她确切无疑地把我的生命信息传递给了我,但我接收到的均为无法破解的密码。直到今天,我也破解不出一个来,只好原封不动地继续封存。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总得是有了一定的启示的时候吧?一晃,又得好多年,浪费了不少粮食蔬菜和水,呼出了不少二氧化碳,一晃,——可能在我生命最后的时辰里,会一下子获得破解的能力。 可那时就算全给破解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是不是? 听得有些入神的她,看了下我的眼睛,没有马上回答。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