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表妹万福》 1.第 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第 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第 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第 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第 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第 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第 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第 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第 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第 1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第 1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第 1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第 1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第 1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第 1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第 1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第 1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第 1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第 1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第 2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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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夫人心疼地搂住女儿:“你先眯一眯眼。今日大寿做完,你便没事了。娘估摸着,等全哥病好了,那边应该也就要说亲了。既是说亲,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再出入那边了,过两天娘自己过去探病,你不必同行,留在家里好生歇息。” 嘉芙不吭声,靠在母亲怀里,闭上了眼睛。 隔了两日,出于该有的礼节,孟夫人果然自己过府,去探望全哥。 裴右安于医道,确实有独到之处。这回照了他的医嘱处置,才两日,全哥病情便大好,这原本是件好事,但孟夫人却得了一肚子的气,因刚过去,就从一个和她交好的管事嬷嬷那里听到了点风声,说前日,宋夫人得知全哥又发病了,一早急火火地来看,后来和辛夫人在屋里说了些话,等人走了,这两日,慢慢就有闲话在暗地里传开,说宋夫人疑心甄家小娘子和全哥命里犯冲,否则为何先前全哥都好好的,没有半点不妥,这回她一来,碰了两回,全哥就发了两回这怪病。 辛夫人本没想到这一层,被宋夫人给点醒了,半信半疑,今日见孟夫人来了,态度又冷淡了下去,孟夫人草草坐了片刻,回到家中,越想越是不快,却担心让女儿知道了难过,故在嘉芙面前,半句也不敢提,却哪里知道,自己回来还没片刻,嘉芙就已经从她身边的丫头那里,得知了消息。 事情果然顺着自己当初的设想在发展,这两天,她原本最担心的裴右安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那夜他的侧目一顾,或许真的只是无意为之。只是因了心虚,想的太多,自己吓着自己而已。 嘉芙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但看母亲分明生着闷气,又怕让自己知道的样子,心里难免愧疚,正想怎么安慰她,一个婆子跑进来禀话,说国公府老夫人身边那个叫做玉珠的丫头来了。 孟夫人知玉珠必定是受老夫人差遣而来,忙叫人领入。没片刻,见玉珠穿一袭水蓝衣裳,带着两个小丫头,提了食盒,笑眯眯地进来,便亲自迎了几步。 玉珠慌忙道:“姨妈你坐着就是了,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怎敢劳动姨妈亲自出来接我?” 孟夫人牵着她手,道:“接你几步又能如何,我腿断了不成?我看你站出来,哪一点比不上正经的小姐,就是命不济,比不过旁人罢了。” 玉珠笑道:“我一个伺候人的命,得了姨妈这样的夸,也算没白活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暖屋里坐下,玉珠命小丫头将提来的 食盒呈上,笑道:“姨妈,老夫人说,你们家小娘子很好。这里头是她平常吃的几样吃食,今日特意叫厨房多做了一份出来,命我送来给小娘子。就是不知道口味咸淡。叫小娘子吃了告诉她,下回照小娘子的口味做。” 小丫头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碟燕窝香蕈鸡丝,一碟酥油豆麦,一碟桂花萝卜糕,并一盏羊乳奶皮酥,都还是热的,冒着丝丝的白气。 孟夫人又惊又喜。 东西倒在其次。她岂会看不出来,这当口,老夫人忽然特意叫人送这些吃食过来,还夸赞了自家女儿,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表示了她的态度。 就在数日之前,自己刚到京城,带着女儿过府去拜望老夫人,她也没见面,态度淡淡的,没想到才这么几天,忽然就表示出对自己女儿的肯定之意。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就这么几天里,自家女儿到底那一点入了她的眼,但终究是件好事。 孟夫人心里宛如涌过一阵暖流,早上在辛夫人那里受来的气,也一下消去了不少,忙唤来嘉芙,指着那几样菜品,笑容满面地转述了老夫人的话。 嘉芙脸上带笑,心里却在叫苦。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忽然来了这么一下。 她自是好意,嘉芙心里明白,但这恰恰是她现在最不想要的。 “哪天方便,我带阿芙过去,给她老人家道谢。”孟夫人笑道。 “姨妈不必客气。等我回去,转个话就好了。” “那就有劳你了。” 两人又拉了一会儿的家常,玉珠笑道:“我听说小娘子不但精于女红,还是描画的好手。我有一个图样,自己总画不好,想向小娘子请教。”她说着,朝嘉芙使了个眼色。 嘉芙何等的聪明,立刻知她应是有话私下想和自己说,压下心中的不解之意,起身说带她去自己屋里教,孟夫人自然说好,嘉芙便带着玉珠到了自己的闺房,进去后,屏退丫头,请玉珠坐下,自己要去拿图样,果然被她阻拦,称赞了几句屋里摆设雅致,靠过来压低声道:“小娘子,实不相瞒,我这趟过来,另外还有一事。方才临出门前,大爷忽然叫我过去,让我私下和你说一声,往后再不要熏你如今用的香了,对人或有不利。” 嘉芙心房突然打了个鼓点,人也激灵了一下,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玉珠:“这是何意?大爷可有跟你详说?” 玉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她方才暗中闻了下甄小娘子的体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似是辛夫人房里惯用的龙涎。 女子所用的熏体之香,虽可闻,但看不到,摸不着,且容易叫人联想到着里的小衣,故亦算是闺房隐私之一。这甄家小娘子虽从了二房,称呼大爷为大表哥,但毕竟关系不熟,何况就要和二爷议亲了,大爷刚回来没几天,忽然却管起了甄小娘子的体香之事,未免叫人诧异。 但大爷如此吩咐了,玉珠自然照办,传话后,听嘉芙问,摇头道:“我也是不解。大爷只这么吩咐我,叫我转告你,让你务必照做。” 刚刚消失没片刻的那种不安之感,再次从嘉芙的心底油然而起。 76.第 7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第 7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第 7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第 7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第 8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第 81 章 v章12小时后正常显示。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老太太那里出来,孟夫人就问儿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张大说不上来,只道晌午他还和自己在码头数点运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后来自己一忙,转个身,他就连同小厮一起不见了,人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这会儿他人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张大自责:“小的疏忽了,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我没怪你,他两腿长自个儿身上,总不能叫你一眼不错盯着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张大应下,转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儿回了房,叮嘱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渐渐深了,整个甄府里安静了下来。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北上了。 这些天,前世的种种,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脑海里如海波般翻涌。 今夜更是彻底无眠。 前世的这个夜晚,她记得自己也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但心情却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时候,除了忐忑,更多的,还是欣喜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经死过一次,现在的她,又怎么可能想的到,她将要嫁的良人,卫国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个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让给了另一个男人。 关于她即将要嫁入的卫国公府裴家的种种,再没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卫国公府有两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亲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裴修祉行二,是长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一样,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国公府裴老夫人的长女文璟才貌出众,被立为太子妃,没几年,太子继位成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红颜,次年就感染时疫,在皇家寺院内养病一年多后,不幸离世。 元后虽去了,但裴家的圣眷愈发隆盛,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就在那段时期,渐渐长大的裴家长孙、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声满京华,裴家风光,一时无两。 所谓月满而亏,盛极则衰,对于裴家而言,颓运似乎全都起始于卫国公的去世。 事情发生在天禧十六年。当时塞北边境不宁,卫国公此前奉命领军镇边,是年染病而亡,当时裴右安随父同行军中,抚亡父灵柩而归。谁知不久之后,京中竟起传言,说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逼|奸了卫国公的一个美貌小妾,小妾羞愤自尽,辛夫人虽极力为儿子压下,试图遮掩这丑闻,但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国。父亲热孝期间,做儿子的竟犯下邪淫,简直骇人听闻。天禧帝不信,亲召裴右安问话,本想为他开罪,但据传言,当时他竟一言不发,等同认下了罪名。天禧帝无奈,夺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离开了裴家。 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经毫笔风流,光芒耀眼的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负着污名,就此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那一年,他十六岁。 裴家此前的圣眷太过浓厚,风光了那么多年,难免招来嫉妒。出这样的事,一度成为众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但这还不是裴家衰运的全部,随后几年间发生的宫廷之变,才是真正影响了京城那些高门世族命运起伏的决定性因素。 两年后,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传位给8岁的太子萧彧,因萧彧年幼,除了指定辅政大臣,特意还将太子托付给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顺安王,由顺安王监国协助理政,直到太子亲政。 后来有传言,据说天禧帝临终前,特意叮嘱顺安王,让他防备云中王萧列不轨。他对这个颇具雄才,又有战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萧列多年来表现的循规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软,始终犹豫不决,兄弟之间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 在顺安王涕泪交加的叩首应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岁的萧彧成为大魏新帝,定年号承宁,顺安王摄政。 再两年后,到了承宁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坠马身亡,向有贤名的顺安王被朝臣顺理成章地推举为新帝,大魏开始进入了永熙纪年。 顺安王的上位,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当初被先帝指为辅政之一的张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称顺安王谋害少帝。更有人一厢情愿地臆想少帝并未死去,而是被身边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这些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很快就被绞杀。顺安王在另一辅政大臣的力举之下称帝,将以张太傅为首的一群旧臣杀的杀,贬的贬,很快立稳朝廷。 从多年前卫国公死后,裴家就少了个立于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无出挑之人。况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儿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关系深厚,尽管对于顺安王的登基,卫国公府一声不吭,丝毫没有表示过半点反对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复从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对裴家不冷不热,京中富贵场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卫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门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还要看着亲家宋家人的脸色办事。 嘉芙新生的这年,就是永熙三年,顺安王做了两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会回到了从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见到了父亲,醒来就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回到了十六岁的这一天,父亲的三周年祭。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许多人,命运或许又要发生跌宕起伏的改变了。 就在前世,她嫁给裴修祉后,没过一年,兄弟阋于墙,永熙帝对云中王萧列下手,萧列打着为承宁少帝昭天的旗号借机起事,双方开战,大魏半壁江山随之陷入战乱。 而嘉芙的命运,也因为这场萧家人争夺皇权的战乱,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时,仗刚开始打的时候,人人都认定永熙帝会胜,已顺利承袭卫国公爵的裴修祉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为了博取战功,领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后,云中王反败为胜,大军渐渐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开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军打向京城的必经之地庆州,不敌后城破,带着嘉芙逃亡,路上被当时还是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所俘。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倾城。 裴修祉默认了萧胤棠的夺妻之举。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嘉芙或许还能理解。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让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地绝望。 她落入萧胤棠手中后,以自尽相胁,萧胤棠并未勉强她,只是将她带在身边。不久后,嘉芙意外地发现,多年前离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云中王的军中。 她和裴右安从前只在她小时去裴家的时候见过寥寥数面而已,从无往来,以表哥称他,不过只是顺了自己和二房的关系而已。那时她还小,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身上总是带着药的清苦气味的少年有着一张微微苍白的面庞,一双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却透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贵而疏远。在小小的她的眼里,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尔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话,总是立刻远远避开。虽然并不抱希望,但当时那样的情况,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设法见到了他,开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帮助了她,出面从萧胤棠手里要回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边。 让嘉芙彻底绝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来的举动。 萧胤棠对她志在必得,虽然当时碍于裴右安的面子,答应放走了她,暗中却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并不知道他许诺,或是威胁了什么。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亲手送给了萧胤棠。 当时的那一幕,她至今想来,依旧浑身发冷。 那天,裴修祉设下小桌,和嘉芙对饮,他仿佛喝醉了,定定地望着嘉芙,眼泪就流了出来。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声威,因此,对因拥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势的前岳家宋家百般应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个建功的大好机会,却又这样惨淡收场,大势已去,所有雄心和梦想都灰飞烟灭了。 知他心里难过,嘉芙百般安慰。他抱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她,不配做个男人。 嘉芙那时并不懂他话里意思。见他如此难过,只恨自己没用,无法为夫君分担忧愁,只能陪着他一道流泪。 82.第 8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第 8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第 8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第 8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第 8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第 87 章 v章12小时后正常显示。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 这宋夫人一现身,孟夫人就感到了来自于她的不痛快,方才那几句话里,更是指桑骂槐夹枪带棒,她岂会听不出来?又见那叶嬷嬷在她身旁,也是冷眉斜眼,和今早在码头分开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宋家如今权势煊赫,宋夫人趾高气扬,不但辛夫人要看她的几分脸色,连自家女儿和卫国公府世子的亲事她都要插一脚,孟夫人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一心交好,以求无事,此刻不禁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为了女儿婚事顺利,只能忍下,和她虚应了几句。 宋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嘉芙身上,没说几句,就向嘉芙招手,示意她上前。嘉芙低眉顺眼地走了过去,叫她干娘。宋夫人问她几岁,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嘉芙一一应答,十分乖巧。 叶婆子一早心急火燎地赶回宋家,立刻就把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话加油添醋地告诉了宋夫人,宋夫人当时很是不快。 按说,人家要嫁女儿了,路过寺庙,顺道去求个得子符,就算是继室,那也天经地义,轮不到她管。 但她就是不痛快。按她的想法,甄家女儿能被自己认作干女儿嫁裴修祉,去填自己那个苦命女儿的空,这是天大的抬举,麻雀飞上金枝头,应当感激涕零,凡事都要想着先来她这里说一声的。她又不是不允许甄家女儿日后生养,但现在瞒着她,竟早早动起这样的念头,显然,这是针对自己那个外孙,这就万万不能忍了。 以她的性格,怎忍的住,又听婆子说,甄家女儿生了如何如何一副狐媚子相,男人怕是禁不住几句枕头风的,心里更是猫抓似的,恨不得立刻将人叫来看个究竟。方才其实并无什么侯府夫人前来做客给羁绊了,只是她得知甄家母女来了,故意压下性子要晾一晾人,这才姗姗来迟。第一眼看见甄家女儿的容貌,心下便咯噔一跳,知叶婆子并无夸大,比自己那个亡故的女儿,更是不知道胜了多少,心中就厌恶了,此刻嘴里拉着家常,暗中留意着她言行举止,连一个眼神也不放过。嘉芙越是温柔乖巧,她就越起疑心,总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厌烦更是倍增,到了最后,两道目光盯着她佩于腰间在外衫下若隐若现的那只小荷包上,忽露出笑,道:“这荷包的绣活瞧着别致,是你自己做的?拿来我瞧瞧吧。” 孟夫人顿时想起那日路上去观音寺求来的符,当时叮嘱女儿收起来,后来自己也忘了。 这求子符上绘有石榴纹样,一眼就能认出的,万一女儿还放在荷包里,落入宋夫人的眼,恐怕有些难看,顿时感到不安,正想开口把这话题给错过去,嘉芙却已摘下了荷包,双手奉递过去,羞涩地道:“确实是我自己绣的,只是针线不好,干娘谬赞了。” 宋夫人接过,在手心翻动,假意称赞几句,借口要看内层的针线走法,指一扯,口子便开了,觑了一眼,见荷包底有两枚小香饼,另外果然有只符,再借口要细看,将荷包整个翻了个面,倒出来,却发现是只寻常的护身符而已。于是瞥了叶婆子一眼。 叶婆子原本正激动不已,睁大眼睛等着看甄家女儿出丑。要知道,一个没嫁人的黄花闺女,被人看见随身带了个求子符,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没想到翻出来的却只是个护身符,见宋夫人看了过来,便侧过声,拼命地向她耸眉挤眼,暗示甄家女儿这是收了起来,没有带着而已。 宋夫人没抓到把柄,只好又赞了几句,将荷包归置好,递还给嘉芙。 嘉芙接过,若无其事地戴了回去,一旁的孟夫人松了口气,暗呼侥幸,忙抽出一个信封,笑道:“我女儿愚笨,也亏的夫人抬举,要认她做个干女儿,我家老太太感激,我出门前,特意叮嘱要带些土产过来,也不值钱,算是一点心意,东西方才都已叫下人抬了进来,这是单子,夫人过目。” 孟夫人打听到宋夫人贪财好利,投其所好备了这份厚礼,口中说是土产,实则单子上所列的,都是值钱物件,其中几样,更是极品。 宋夫人接过,看了一眼,心里才觉满意了点,心想甄家总算还有点眼色,得了好,脸色跟着也就好看了些。 孟夫人在旁察言观色,暗暗呼出了一口气,想起全哥儿,自己既到了这里,不问一声,未免不像话,便笑道:“方才去裴家走亲戚,本以为能见到全哥儿了,却说来了夫人您这里。全哥儿如今也满四岁了吧?我们家老太太特意给全哥打了个百福金锁,求高僧开了光,保佑孩子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说罢取了出来。 宋夫人也知道,裴甄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自己先前又松了口,还认了干女儿,如今就算她不满甄家女,也拿不出什么能上台面的借口去阻拦了,不如将全哥儿叫出来,借这机会敲打敲打,让甄家女知道个轻重,等她过了门,自己再寻个由头,派信靠的嬷嬷过去盯着,料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 宋夫人主意打定,便接话道:“老太太有心了。那我就叫人把孩子领来,你也见一见。” 孟夫人自然说好。宋夫人便吩咐下去。没片刻,听到外头走廊传来孩童的嬉笑,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丫头四肢着地,背上坐了个四五岁的男孩,正一路爬了进来。 那孩子便是全哥儿,原本生的也算清秀,因了贪吃,变成圆滚滚的模样,有些沉重,坐那丫头背上,边上几个丫头跟着,虚虚地扶,以防他摔下来,地上那丫头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手里拿了根柳条枝,胡乱地挥舞抽动,口中发出如同骑马的“驾”,“驾”之声,就这么骑着人进来了。 嘉芙望着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却很是冷淡。 从前她嫁入裴家后,裴修祉十分喜欢她,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五个月大的时候,有天却踩了绿豆,重重滑倒在地,当时就掉了胎,血流不止,养了许久才下了地,但身子却落下了病根,此后,无论是和裴修祉,还是跟了萧胤棠,再也没有怀过胎了。 那些绿豆,便是这孩子往她脚下撒的。嘉芙记得当时裴修祉十分愤怒,抓了要吊打,却被辛夫人阻拦了,第二天宋夫人得知消息,还上门闹了一场,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不定还是被人冤枉的,后来这事不了不之,也就过去了。 如今想来,上辈子没有孩子的牵绊,于她也是一种因祸得福。但是对面前的这个孩子,嘉芙无论如何,也没法生出亲近之情。 孟夫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宋家人却仿佛习以为常了,宋夫人笑了起来,目光里满是宠爱,叱了声顽皮,便叫人抱那孩子过来。 全哥儿喜欢骑人,还专门挑模样俊秀的丫头骑,但在裴家时, 不敢这样玩儿,因先前被人告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叫了辛夫人过去,辛夫人此后便不许全哥儿骑人,但宋家这边却不管,故全哥儿更喜欢往这边跑。 叶婆子急忙过去,抱了全哥过来,宋夫人接过,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扭来扭去要下去,她搂住了,抬眼盯着嘉芙道:“我就一个女儿,跟我心头肉似的,如今没了,全哥儿就跟我自个儿的嫡亲孙子没什么分别。我这个人,最讲究恩怨分明。谁对我全哥儿好,那就是对我好……” 她顿了一下,眯了眯眼,加重语气:“谁要是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算损了一根汗毛,要是被我知道,休想我放过。” 孟夫人听的倒抽了一口气。嘉芙却睁大眼睛,用力点头道:“干妈你说的极是,全哥金贵,谁敢碰?” 宋夫人有些吃不准她到底听懂了没,盯着嘉芙时,她腿上那孩子也睁大眼睛盯着嘉芙瞧,忽然“哧溜”一下,从她胳膊弯里滑了下去,跑到嘉芙面前,仰着脖子,叉腰指她道:“你趴下!我要骑马!” 嘉芙朝这孩子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弯下腰,道:“骑马不行,不过,我可以抱你玩。” 全哥儿立刻倒在地上,一边胡乱蹬着两腿,一边干嚎:“不要抱!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孟夫人脸色难看,宋夫人忙朝叶婆子使了个眼色,叶婆子上前抱起全哥,哄道:“咱们出去,出去再骑马。” 全哥朝她吐了口口水,拳头不住地咚咚敲她,嚷道:“她好看!我就要骑!” 嘉芙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地上撒泼的这孩子,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 这下宋夫人面皮也有点挂不住了,咳嗽了声,几个丫头便齐齐上前,和叶婆子一起,七手八脚地抬了哭闹的全哥出去了,哭声渐渐消失,偏厅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宋夫人干笑:“这孩子平时也不这样,今日稍稍闹了些。” 孟夫人勉强笑了下,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叶婆子也哄完全哥儿回来,道:“夫人,你可亲眼瞧见了吧?你看她生的一副狐媚子相,哪个男人能不入套?今日她人还没到,世子就亲自跑去码头接了,夫人你是没看见,当时盯着她瞧的那个眼睛哟,也不带眨一下的,哪里还记得全哥儿她娘的半分好?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等她自个也生养了,全哥怕是连亲爹都要没了!夫人可千万不要被她给骗了,这丫头两面三刀,我这几个月同住同行,再清楚不过了。” 宋夫人想起死去的女儿,又是伤感,又是无奈,皱眉道:“我又何尝满意这甄家女儿。只是先前已经应了,还听了你的话,认她做了干女儿,板上钉钉的事,叫我如今还怎么开口?” 叶婆子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便此时,方才出去了的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叶婆子沉下脸:“冒冒失失,惊到了夫人,瞧我拿针扎烂你的嘴!” 丫头不住地摆手,嚷道:“是全哥儿,哥儿有些不好了!” 宋夫人一惊:“怎的了?” 丫头比道:“就在方才,我们带着哥儿在院子里玩,哥儿忽然嚷着身上有虫子爬,到处地抓,我就看着他,好家伙,那个脸,就跟发了面,一下就胖了……” 宋夫人神色一变,慌忙朝外疾步而去,那全哥儿已经被抱回了屋里,躺在床上,哭闹个不停,宋夫人上去一看,见他满脸红疹,脸肿的就跟吹了气似的,吓的不轻,上去抱住,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了两句,慌忙让人去请太医。太医赶到,全哥儿脸已经肿的跟钻了蚂蜂窝似的,整张都胖了,身上东一颗西一颗的疹子,因为发痒,有些已经抓破,躺那里哼哼唧唧,哭闹个不停。 太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汤剂,让熬了涂抹消肿,这肿却死活消不下去,折腾了一夜,到了次日,方稍稍好转了些。 宋夫人原本不欲让辛夫人得知,偏不巧,次日裴家来了接全哥儿的人,宋夫人瞒不下去,只好道出原委,自己也很是委屈,说好好的就这样了。辛夫人听闻了消息,急火火地亲自赶了过来,沉着脸,把全哥儿给接走了。 宋夫人很是没趣,又不放心全哥儿,派人一趟趟地往裴家去,探听全哥病情,得知辛夫人当着自家婆子的面指桑骂槐,气的不轻,只是这回,人是在自己这边不好的,她也抖不起威风,只能强行忍气,到了第二天的晚上,终于得知那孩子的肿消的差不多了,方松了口气。 叶婆子自忖这几个月在泉州辛苦万分,受了不少的罪,甄家最后却只拿二十两银来打发她,心里一口气实在难平,遂以拆散这桩姻缘为己任,就在她耳边吹风,说甄家女儿刚来家中,原本好好的哥儿就发了这前所未有的怪病,吃了这老大的苦头,可见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宋夫人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便是迁怒,被叶婆子如此一撺掇,不禁也疑心了起来,再过一夜,到第三天,库房的管事来报,称甄家前日送的那些东西里,原本应当最值钱的几样翡翠珠玑入库时,发现成色不够,虽也属珍玩,却非极品,如此价钱便大打折扣了,问如何归置。 宋夫人想起前日孟夫人来时对自己的恭敬态度,料甄家也没那个胆子,敢以次充好来糊弄自己,想必这便是他家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鄙夷不已,呸了一声:“我还道甄家多有钱呢,原来不过如此,裴家连这样的亲事都肯结,可见如今已经穷成什么样子了!” …… 三天转眼过去,这日便是卫国公府裴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卫国公府虽落败了,但门第却在,老卫国公功勋昭著,裴老夫人有超一品的诰命,女儿曾是天禧朝元后,因染疫去的早,当时的天禧帝对她一直很是怀念,老夫人份位非同一般,逢六十花甲大寿,一早,宫里便也下来了黄门太监,赐下例定,以示天恩,京中那些本与卫国公府有往来的世族权贵也纷纷上门贺寿。这一日,卫国公府大门大开,里外焕彩,看起来终于恢复了些昔日的荣华影子。 那日从宋家回来后,这几天嘉芙一步路也没出去,孟夫人听闻全哥儿闹了病,从宋家被接了回来,心里虽厌恶这孩子,但也过去探望了一番,回来对嘉芙道:“已经差不多好了。就是自己往身上挠破了几处皮,还在哭闹。” 嘉芙当时抿了抿嘴,不说话,孟夫人心思重重,也没再提此事了。到了今日寿日,辛夫人因事多忙不过来,请她早些过去帮忙,孟夫人自然答应,叫住了儿子,不许他再出去玩乐,换上为今日准备的衣裳,过了晌午,便带一双儿女去了国公府。 88.第 88 章 车停于宫门之外,崔银水亲自拿了脚凳放在车旁。嘉芙下车,被引入宫中,七拐八折,最后行到当日大婚次早被裴右安领来谢恩过的那座殿前,入内,停于外殿。崔银水嘱她稍候,匆匆进去,片刻后便出来了,再引嘉芙入内,行至内殿口,轻声道:“禀万岁,甄氏到了。” 李元贵走了出来,示意崔银水退下,嘉芙感激他对裴右安的暗中安排,只是这里也不好道谢,便向他福了一福,李元贵忙退让,轻声道:“随我来吧。”旋即转身朝里而去。 嘉芙定了定神,跟上步伐,走了进去,皇帝一身龙袍,还是坐于当日那张黄花梨螭龙纹椅上,人看着消瘦了些,但神情森严,全无当日的慈和模样,见他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低头,朝地上铺的一张垫上跪了下去,行叩拜之礼。 李元贵也出去了,殿里只剩嘉芙和皇帝二人。皇帝道了句平身,又道:“李元贵说你要见朕,何事?”语气淡淡。 嘉芙谢恩,却依旧跪着,道:“禀万岁,罪臣妇求见万岁,乃是恳求万岁开恩,容罪臣妇亦去往北地。家夫获罪于万岁,若已伏诛,罪臣妇当为他收尸,如今有幸得万岁宽宥,留他性命,自古夫妻一体,罪臣妇亦甘同罪,随他同行。” 她说着,暗暗留意着皇帝神色,见他神态虽依旧冷淡,但看起来并无怒气,又叩头,再道:“除同罪之心,不敢欺瞒万岁,亦是出于担忧。北地苦寒,风沙暴烈,罪臣妇又听闻,那些地方,十一月便雪窖冰天,家夫自幼体弱,这些年,先是戎马倥偬,继又东奔西走,罪臣妇嫁他两年,他留在家中时日,屈指可数,本就劳身焦思,如今又去往那地,无人知他冷暖,罪臣妇忧他衣衾不暖,旧病复发,倘若万一有个不好,便辜负了万岁的留命之恩。” 她说的这话,虽是在提醒皇帝,但却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双目泛红。 “他这是咎由自取!朕给了他数次机会,他弃之不顾!” 皇帝终于开口,语气不复片刻前和自己说话时的冷淡,语调微扬。 嘉芙见他表情仿似微微激动,头低了下去:“当初祖母临终之前,曾屏退旁人,对罪臣妇言及家夫身世。家夫名为卫国公府长子,实则公爹当年从外抱养而来,家夫之亲父,乃公爹一异性兄弟,当年因事出有因,无法抚养于他,母又于生下他两日后,便不幸血崩而去,身世极其可怜。祖母说,她将家夫视为亲孙,知他体弱多病,她去后,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他了,命罪臣妇无论如何,须代她照顾好家夫。罪臣妇当时应允了,如今不敢弃他不顾。求万岁再度开恩,容罪臣妇同去,既尽妻子本分,也全当初对祖母的诺言。” 殿内一片沉默,皇帝未曾开口。 嘉芙等待之时,悄悄抬眼,望了眼皇帝,见他目光凝滞,一动不动,料自己方才那话,必戳出了当日他去探望祖母一幕时的回忆,便再次低下了头。 “朕问你,此物你何来?你可知此物来历?” 半晌,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嘉芙抬眼,见那面兰纹玉佩,被皇帝不知从哪里取出,攥在了手里,他的两道视线投向自己,目光幽暗、晦涩。 这面玉佩,在当初裴右安来泉州,递出之时,说是其父临终前所遗。 但在知道了裴右安的真正身世之后,嘉芙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从前便暗中从裴家的老人那里打听过来,说裴文璟自幼喜爱兰花,早年她待字闺中,所居院 中,植满兰花。她亦善画,裴老夫人那里,还留有一副她早年所画的画,落款印章为芜兰秋君,愈发确定,这面雕有兰纹的玉佩,必定是裴文璟的遗物。此次入京,她急着想见皇帝,皇帝却迟迟不见,心焦如焚,忽然想到了裴文璟的这件遗物,便拿了出来。 以皇帝和裴文璟当年的亲近,嘉芙料他必定认得这面玉佩,只是和这玉佩到底有没关系,却不大确定,此刻见到皇帝的神色,凭了一种直觉,立刻断定,皇帝非但认得这东西,而且极有可能,应当还和玉佩,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便道:“禀万岁,此玉佩乃是当初家夫所赠之婚约信物。” “既如此,你何以将它递到朕的面前?你此举何意?”皇帝又问,神色紧绷,语气略带咄咄。 嘉芙道:“禀万岁,此亦是祖母临终吩咐。祖母曾言,倘若万一日后,家夫有难,便叫罪臣妇持此佩面圣,道万岁看在故人情分,必会解家夫之难。罪臣妇前些时日急于求见万岁,万岁迟迟不见,想到祖母当日叮嘱,这才大胆,呈上玉佩。罪臣妇不知家夫所犯何罪,不敢问,但料必是罪不可赦,否则以万岁之英明,断不会如此激怒,故不敢为家夫求饶,只求万岁,容罪臣妇与他同行,照料于他,免得万一有失。” 皇帝凝坐了片刻,神色渐渐放缓,半晌,忽又问:“裴太夫人可有对你提及过有关这玉佩的别事?” 家夫抬眼,见皇帝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神色间似又略带紧张,垂眸道:“只听祖母说,家夫生母去世前两日,手心一直握着此佩,临终之前,方将此佩郑重放于家夫襁褓之中……” 她停了下来。 “她可有对你提及,右安生母临终之前,可有怨恨?” 皇帝倾身朝前,声音有些不稳。 嘉芙摇头:“祖母那时体极弱,说了几句,便止住了。罪臣妇亦未再敢多问。只是……” 她低头,轻声道:“只是以罪臣妇所想,但凡女子,倘若临终之前,握着一物不放,必是心存挂念,挂念与那物的有关之人,岂会有恨意。何况还将它郑重留给孩儿。必是盼着此物能保佑孩儿,一生无灾无痛,喜乐无忧。” 皇帝一动不动,神色似喜似悲,眼底隐有泪光,良久,从座上起身,捏着那面玉佩,撇下嘉芙,转身朝外,慢慢而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嘉芙不敢起身,依旧那样,独自一人,跪在空旷的殿中。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元贵疾步而入,见嘉芙还那样跪着,亲自来扶,面上露出笑容,道:“甄氏,好事,万岁准了你的所求,允你同去。” 方才那些话,其实不过都是嘉芙根据自己猜测,顺着皇帝心意胡诌而已,便是说错了,料裴文璟天上有知,也当理解她此刻苦心,不会怪罪于她。此刻听到皇帝终于松口,喜极,忍住便要夺眶而出的泪,向李元贵道谢。 李元贵道:“我不过一奴,何敢要你的道谢。万岁方才说了,你比裴大人知理,万岁颇感欣慰。毕竟君臣一场,裴大人从前有功,万岁待裴大人如何,你心里当也有数。万岁说,裴大人这回是存了异心,这才罪不可赦,你这趟过去,也和裴大人讲明白道理,忠君如父,万岁便可赦他,你夫妇也能早些回来。” 李元贵说一句,嘉芙便点头一句,心里只恨不得立刻动身才好。李元贵大约也是瞧了出来,微笑道:“如此也不耽搁了,你收拾好物什,咱家便派人,尽快送你去吧。” 89.第 89 章 玉佩没见李元贵拿回来,嘉芙自也不好开口相问,出宫便回了国公府。 辛夫人和二房那边早都知道她被一辆宫车给接走了,无不暗中留意,见她这会儿回了,便有那两地方的丫头和婆子挨挨擦擦地过来,向院里的粗使婆子打听消息,很快,国公府的人便都知道了,大奶奶也要要动身,出京去北边儿了。 这回的事儿,虽人人都在传,裴右安获罪于皇帝,被发配出了关,但到底,无论是刑部或是大理寺都未就此下过任何的文书,所有传闻的来源,也不过起始于那日清早被人看到的几个背影,故先前也不好完全确定这事是真的,毕竟,以皇帝和裴右安从前君臣关系之密切,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但这下坐实消息了,国公府暗地里少不了又是一番骚动,没片刻,二房那边孟氏来了,向嘉芙确证了消息,面露同情之色,安慰了几句,又说,二老爷方才也叫她带个话,说事既出了,难过也是无用,叫她放宽心,路上多加看顾身体,到了那边,过些时日,万岁赦免也是指日可俟,留了片刻,说何时动身,自己来送她。嘉芙道谢,将她送了出去。 嘉芙先前已从李元贵那里得知,裴右安是被发去了甘州素叶城。竟然如此的巧,恰就是前世他最后离世的地方,也顾不得感慨,只愈发地心急,恨不得今晚立刻动身才好,等孟氏一走,立刻便收拾行装。 裴右安此次出关,不是上任去做官,两人现成的那些华裘丽服,自是不好带的,一番翻箱倒柜,捡了些厚实的寻常冬日衣裳,怕不够,又立刻动手裁衣,用的是普通衣料,夹里填塞最好的保暖丝绵,院里但凡针线好的丫头婆子都来了,团团围坐,你缝衣袖,我做面襟,连夜飞针走线,才不过一夜,便做出来了数件新的御寒衣裳,一一打包入箱。 次日早,行装便差不多收拾好。李元贵没说皇帝不准她带仆从,那便是能带了。檀香木香两人年龄合适,服侍了嘉芙多年,自己开口便要同行,刘嬷嬷也是真心疼爱嘉芙,亦要过去,却被嘉芙劝退,让她回泉州,帮自己带信给母亲,叫她往后在泉州安老。 刘嬷嬷攥着嘉芙的手,絮絮叨叨,又叮嘱檀香木香服侍好大奶奶,说到伤心处,眼圈泛红,众人也无不眼中含泪。 一屋子人正伤感着,辛夫人身边一个婆子过来了。 嘉芙拭了泪,叫那婆子进来。 婆子进来,看了眼地上的箱子包袱,脸上堆笑,躬了躬身:“大奶奶,前些时日你不在时,咱们府里原先的库屋起了场火,当时扑的虽及时,但房子损了点,如今不好再用了。夫人想着,若是翻建,又是一笔银子的花费,那个连桥边的大院子,已是空了这么多年,放着也怪可惜的,夫人的意思,大爷日后便是回来了,想也不会再搬到那边的,故想把里头那些旧物给腾出来,稍加整饬,改成库屋,便可省下一笔钱。趁大奶奶还在家,打发我来说一声,里头的那些旧物,哪些还有用,叫人给搬来这里,若没用的,便一并给收掉了。” 那个连桥南院,便是裴右安少年时住过的地方。先前成婚,老夫人拨了这个靠自己北屋的小院子给小夫妇两个住,那边虽没住回去,但里头依旧存了裴右安小时起收集的许多藏书和别的杂物。真要搬,没个几天,是清不空的。 嘉芙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改做仓房也好。我去瞧瞧,书不要弄坏了,全给搬到这边来。”带了几个下人去了那院,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路上堆了一堆从里头搬出来的桌椅,院门敞开,院里也堆满了从屋里清出来的桌椅、书柜,一堆书就摊散在地上,丫头婆子进进出出,忙着在搬东西,辛夫人身边那个姓叶的婆子站在台阶上,正高声指挥婆子们往外抬书架,书架沉重,一时没抬好,往一侧歪去,上头还没拿下的一撩书,稀里哗啦全落在了地上。 “死沉死沉!快来帮着撑——” 抬书架的婆子高声嚷嚷,一旁的蜂拥而上,七八只脚,踩着掉在地上的书,终于将大书架抬到了空地上。 嘉芙走了过去,蹲下,捡起地上一本被踩了个黑脚印的书。 书很旧了,书页泛黄,上面有嘉芙熟悉的字,句子或长或短。是裴右安少年读书时留下的札记。 嘉芙仔细地掸掉上面沾着的泥巴,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捡了起来。 那叶婆子见状,过来帮着捡书,笑道:“大奶奶你来啦?你看看,这些东西,哪些还要,我叫人打包了,送去你的院子里。” 嘉芙将手中的几本书叠好,放在一旁桌上,直起了身,冷冷地道:“全部都要!连这院子,我也还要!把东西全都给我搬回去,物归其位。怎么搬出来的,就给我怎么搬回去!” 众人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叶婆子一愣,陪笑道:“大奶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也是照夫人的意思做事。” 嘉芙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丫头婆子,冷笑道:“你们是打谅着大爷就这么走了,往后再回不来,这才可劲地糟蹋是吧?我告诉你们,今天大爷是失了势,可往后的事,谁也看不到!劝你们看长远点,别一个个偷油的耗子,随了主子,只瞧的见眼前的两寸丁点地方!这辈子还长着呢!谁今天敢要是再踩一脚这院里的东西,给我等着,今天你踩一脚,往后我就叫你知道,我可不是什么佛心佛性的泥巴人!” 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方才那几个婆子急忙上来,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书都给捡了起来,口里道:“大奶奶莫怪罪,方才只是一时不小心。” 嘉芙转向叶婆子:“你搬不搬?你不搬,我自己叫人搬。”说着转头,命刘嬷嬷去把院里的下人都叫来。刘嬷嬷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去了。嘉芙也不再理会叶婆子,继续收拾着狼藉的满地书籍。 叶婆子脸上带着讪笑,靠旁悄悄地往外挪,到了门口,飞快而去。 嘉芙指挥着人,把已经搬出来的书籍先整理到一起,桌椅书柜,抹了灰尘,也一一再搬回去,正忙碌着,辛夫人被叶婆子等人伴着走了进来,见状皱眉,不悦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是见这里空了这么多年,老大从前在家也是不用,如今家里今非昔比,想着能省几分是几分,便叫人腾出来。不也去问了你的意思了?” 一院子的下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嘉芙走了过去,淡淡道:“我正想去禀婆母一声,这院子,日后夫君回来,即便不用,也要先问过他的意思。里头都是多年积攒的藏书,杂物也多,搬来搬去,万一损毁。婆母要开辟仓房,家里空屋子也不是没有,烦请婆母另寻个合适的地方。” 辛夫人盯着嘉芙:“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婆婆?便是右安在此,不过腾座空院罢了,想来他也不会如你这般和我说话!” “婆母既也记得夫君的好,如今他人都不在家,便请婆母也不要动他的东西。婆母若对我不满,日后等他回来,叫他休了我便是!” 嘉芙说完,转头命刘嬷嬷领着带来的人继续搬东西。刘嬷嬷高声应了一句,横了辛夫人一眼,指挥人继续,院子里又忙碌了起来。 辛夫人气的一时说不出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也无可奈何。 嘉芙冷眼看着跟前这妇人,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当年在孟木部和人打架时的那种痛快之感,心里的那口恶气,似乎稍稍纾解了些,便不再理会于她,自己继续整理着书籍,正忙碌着,一个丫头飞快跑了进来,嘴里喊道:“宫里来了人,万岁爷下了赏赐!” 辛夫人惊讶,也顾不上这里了,急忙转头问赏赐给谁。丫头茫然摇头。 想来想去,应该也就只有自己儿子了。辛夫人盯了嘉芙一眼,撇下这里,急忙转身而去。 嘉芙听的是赏赐,和自己自然八竿子打不到,反正和皇帝撕破了脸,明日就要走了,也不去跪迎了,留下继续整理杂物。没想到片刻之后,那丫头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嚷道:“大奶奶,是给大奶奶你的赏赐,大奶奶快去!” 刘嬷嬷等人惊喜不已,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匆忙赶到前堂,见来的还是崔银水,边上几个小太监,抬着一溜蒙了黄帛的描金螺钿箱子。辛夫人和那叶婆子等人也都在,脸色比起方才,又是另一番景象。 崔银水拉长声调:“甄氏听赏。” 嘉芙跪了下去,其余人也跟着陪跪听赏。 皇帝赏了嘉芙白银五百两,苎丝罗、纱、锦各若干。崔银水念完了单子,又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匣子,托了过来,笑吟吟道:“甄氏,此乃今岁青海刚刚上贡的一盒上品玉树虫草,一年间也就集了这么一些,万岁也赏了你。谢恩吧。” 嘉芙谢恩,收了赏赐,送走太监,再回来,辛夫人已推脱身子不适,不见了人,一路遇到的婆子丫头,见了嘉芙,无不恭敬,个个争着喊大奶奶,俨然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短短不过半日,在这国公府里便上演了一处好戏。嘉芙也顾不得感慨,回到那院里,见里头已来了许多的下人,全在争着做事,连二房那边也来了人。等一切都恢复原样,嘉芙环视了一圈四周,亲手关闭门窗,锁了门,转身离去。 经过那株据说当年吊死过人的大树之前,嘉芙停了一停,转头吩咐:“把树砍了,连根挖掉!” …… 第二天,嘉芙随了一支人数近百的发往关外的辎重军队,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京城,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 杨云也护她同行。 她是在十一月上旬离的京,这一天,距离裴右安出京,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这支军队,运送的是一批发往甘州边城的急需的药材,速度不慢。按照计划,十二月中旬前就能到了。起先一路也算顺利,跋涉了一个月后,嘉芙随了军队抵达肃州,领队百夫长告诉她,过了肃州,再往西北去数百里,越过天山的一段山岭,大约十天的路程,就能抵达甘州的素叶城了。 这一路跋涉,不可谓不艰,嘉芙的双脚,因为久困马车,加上天气严寒,已经生出了冻疮,但她却丝毫不觉得苦,得知很快就能抵达,满心期待。没想到就在这时,天气骤然恶劣,在经过天山岭道之时,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没两天就掩盖了那条千百年来被兵马慢慢踏出的古道,也淹没了群山峻岭之间的高塬和沟壑。寻不到路,一个不慎,掉下去就是悬崖深渊,队伍被迫停在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停了七八天后,大雪终于停了,前锋士兵探寻着路,走走停停,整整又费了好些天,才终于走出了这段山岭古道,最后终于抵达素叶城时,已是这一年的岁末,天上下着大雪,狂风怒吼,没几天,就是除夕了。 素叶是个千年古地,但从前只是西域通商路上的一个停留点,因位置折冲,附近又有丰美水草和天山泉水流下的湖泊,后来,不知哪个朝代开始,朝廷筑土为城,这里渐渐便聚居起了大量人口。如今,这里已经成了甘州驻兵用以抵御胡人的重要城池之一,军民达十数万之众,城中有统管军民的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在得知嘉芙从京城到来后,并未见她,也没派人接待。嘉芙站在都司府外的雪地里,冻的手脚麻木,等了良久,才从一个看不过眼的都司府老守兵那里得了消息,说裴右安到此差不多两个月了,但人不在城里,去了城外的料场。 老守兵说自己在此几十年了,所以知道些事。这个胡良才的父亲,早年曾也是卫国公的部下,因触犯军纪,受了军刑,胡良才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做了素叶都司,裴右安以戴罪之身被发来此地,他表面很是客气,将他派去了料场做看管。 这职位看似空闲,实则是个苦差。地方远离城池,周围荒凉无人,料场里,除了管着供应此地大军全部军马的草料进出,还收治被送来的病弱战马,手下又只有几个老弱病卒,事情繁重不说,要是遇到有意刁难的上司,以马匹瘦弱或病死为由,随时都能问责发难。 嘉芙向这老卒道谢,回来,让杨云去找那个一路同行而来的百夫长,请他再派人引路,送自己去城外的马场,不想那个百夫长以为她已被胡良才接待,人去交接药材去了,要傍晚才归。 也就是说,要是等着那百夫长回来,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动身。 嘉芙只觉一刻也没法等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才好,赶回去再寻了那老卒,请求他替自己引路,立刻便要过去。那老卒恰交接完毕,答应了,杨云便赶着马车,老卒坐于身旁,嘉芙和两个丫头带着行李,坐在车厢中,数人一车,在这个西北孤城外的漫天大雪之中,朝着旷野深处踽踽而去。 嘉芙想象着见到裴右安,将那封信狠狠拍在他脸上的一幕,纵手脚已经僵硬,竟也丝毫不觉难熬。如此一路往前,行了半天的路,到了傍晚,突然马车一顿,马匹嘶鸣,停了下来。 嘉芙探出头,发现马匹身体倾歪,前蹄深深陷入雪窝之中。杨云下去,检查了一遍,说马蹄踩入了一个被雪深埋的坑洞,前蹄折伤,不能走了。 老卒说天快黑了,要么只能回头,附近有一处可供歇脚的地方,先去落个脚。 嘉芙问抵达马场的路程,老卒说,还有□□里的路。 嘉芙望着前方的大雪茫茫,说道:“就这么点路,走路过去吧!” 杨云劝不住,无奈,只能将受伤的马匹和车先引到路边,嘉芙和两个丫头带了轻便包袱,在老卒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到小腿的积雪,顶着风雪,一步步地朝前而去。 嘉芙最后终于站在料场那扇栅栏门前时,已是深夜的亥时。 天穹漆黑,大雪纷飞,这一路走来,她不知道滑摔了多少次,全身沾满了冰雪。 一个老卒打着哈欠,开了大门,得知竟是裴右安的夫人过来了,盯着雪人似的嘉芙,嘴巴张的老大,半晌才有了反应,提了盏马灯,急忙引她进去,穿过一排排用作仓廒的库场,最后停下,指着一排屋子的尽头,道:“裴大人就住那里。” 那是一排破旧的屋子,黑漆漆的,只在老卒所指的方向之处,窗里隐约透出一点昏黄色的灯火。 “裴大人对马匹是真好,来了后,这里头的病马都好了不少。就是自己都病了,这几日,咳嗽的越发厉害。” 老卒在旁,低声嘀咕道。 嘉芙整个人都在战栗,定了定神,转头让杨云寻个地方先安顿下冻的脸庞已经发青的檀香和木香,自己朝着那点灯火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踩着地上积雪,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 快要走到那扇门前,却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脚步。 大雪飘飘洒洒,从无尽夜穹的深处无声地飘落,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的那扇门窗里,还零星映出几点昏黄的灯火。 门窗很旧了,木头的缝隙之间,到处都是裂痕。嘉芙屏住呼吸,压住跳的就要跃出喉咙的心,慢慢地来到那扇破旧的窗口之前,从木头的裂缝里,看了进去。 屋角一床,一桌,一凳,一炉,除此,再别无多物。炉里的火,暗淡无力,看着已是快要熄灭。 才半年多没见,他竟消瘦的厉害,面色苍白,身上披了件旧袍,坐在桌前,就着桌角那盏昏暗的豆油灯,低头似乎在誊写着手边的那叠账册。 他写了片刻,忽然咳了起来,面露微微的痛楚之色,随即停笔,起了身,弯腰去提水壶,似想倒水。 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他停了动作,慢慢地直起身体,转头,两道目光投向嘉芙所在的窗口的方向。 “何人在外?” 他问,声音略微嘶哑,却极是平静。 90.第 90 章 门外没了声音,也没了任何的动静。 他到此后,白日忙碌,夜间常彻夜难以入眠,调息也是无用,身体有些坏了下去,前些时日又咳了起来,但听力却敏锐如昔。 就在方才,他转身倒水之时,听到门窗之外,起了一声积雪被踏发出的咯吱之声。 虽然这声音很轻,也极短促,但清清楚楚,传入了他的耳。 裴右安想不出来,这个岁末,这塞外孤城的荒野里,这大雪纷飞的深夜,会有什么人来这个料场寻他。 他想起前些日潜进来偷食,被丁老卒设陷阱打伤脚捉住了的那只小白狼。后来自己治好了它的脚伤,拿食物喂了它,随后将它放了。但如此天寒地冻,无处觅食,这小东西,不知死活,不定又闯了回来。 方才那踏雪之声,或许便是它所发的。 裴右安咳着,走到门边,打开了门。一阵狂风夹着雪片,迎面扑了进来。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浑身冰雪,靠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刚堆出来的精致的雪人儿。 雪片在她头顶飞舞,片片沾于发顶。她凝视着他,颗颗泪珠,无声地从已冻的发红的面颊之上滚落。 裴右安视线在那女子面上停了一息。 “芙儿!” 他竟惊叫了一声。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过去的这二十多年,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会如此震惊,以致于到了失态的地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身影僵住了。 “大表哥,我来找你了。” 嘉芙哽咽着,颤声说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这半年多,从他那日离开泉州之后,日复一日,所有堆积在心头的担忧、思念、期盼、委屈、气愤,在见到了他的一刻,全部都化为了泪水和这一声大表哥,跟着便哭出了声,眼泪如珍珠般地掉落。 裴右安跨到了她的面前,伸臂将她抱住,收紧了臂膀,力道大的几乎要将她的一段身子捏断。 “芙儿!芙儿!” 他完全不会说别的了,只紧紧地抱着她,不断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一阵狂风吹来,木门被吹的打在了门墙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怀中身子冰冷,瑟瑟颤抖。裴右安摸了下她的手,一凛,脑子立刻清醒了,打横将她抱了进去,放到自己的床上,脱下她身上已被冰雪浸润的半湿的外氅和靴袜,扯过被衾,将她身子包裹住,命她躺着,随即关门,先往炉中 添炭。 他忙碌时,一双手臂忽从他后腰两侧插入,紧紧地收在了他的腹前。 嘉芙从床上滑了下来,从后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大表哥……” 她低低地唤他,声音还带着哭后的一点娇软鼻音,几多眷恋,几多满足。 裴右安停了一停,转身,将她再次抱住送回床边,自己这回也一并,和她躺了下去。 那张老的快要掉牙的木床,忽然承受了两个人的体重,床腿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他用掌心抚她还沾着残余泪痕的冰冷面颊,搓暖她冰冷的手,随即摸到了她的双足,再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脚。 “芙儿你这傻子,你怎突然来了这种地方……” 他语气带了点责备,望向她,见她睁大泪光朦胧的双眼看着自己,停了下来,两人便四目凝视着,半晌,谁都没有再说话了。 屋里安静极了。豆油灯的黯淡灯火微微晃动。耳畔只有旷野里刮过的呜呜北风之声。炉火也旺了起来,屋里慢慢回暖,如同她的体温。 裴右安的脸,朝她渐渐压了下去。 嘉芙眼睫微颤,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唇快碰到她唇的一刻,却又忍住了。 “大表哥,你就不想亲芙儿吗?” 嘉芙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问,微微含泪的眸光,带着失落。 裴右安苍白面庞之上,泛出一层淡淡红晕,摇头,低声道:“我想亲你。只是前些天咳嗽了。你再等等,过两天我病好了,我便亲你……” 嘉芙一臂勾住了他的脖颈,一臂压住了他的后背。 许是病了这些天了,他确实无力,被嘉芙一压,人便软软地倒在了床上,毫无反抗之力。 嘉芙像只小兽般扑了上去,跪在他的身旁,压着他脸,亲吻他,啃咬他,他吃痛,躲她尖尖的小牙齿,嘉芙起先还笑着,带了点小小的得意,慢慢地停了下来,脸趴在他被扒开了衣襟的胸膛上,后脑勺对着他,自己默默地流泪。 裴右安一动不动,闭目了片刻,忽然睁眼,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冲了进去。 嘉芙醒来,已是次日,大雪停了,太阳升了出来,金灿灿的几道光线,从木头门窗的罅隙里漏了进来。屋子里安静的像是坠入了梦境。 裴右安昨夜后来大概真的太累了,差点虚脱,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还沉沉地睡着,没有醒来。 他面朝着她,闭着眼睛,一臂揽着她的腰肢,呼吸轻轻落在她的额前。 暖暖的,很是安心。 91.第 91 章 嘉芙往男人怀里又拱了一下,贴的再紧些,眼睛一闭,便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应该差不多中午时分了,床上只剩下她一人,但裴右安就在门外不远之处,她知道,她听到了他和杨云的说话声音,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屋内,悦耳,悦心。 屋里炉火燃的极旺。嘉芙光溜溜地躺在被窝里,暖暖的,从里到外,浑身上下,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无不舒适惬意。 昨夜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一幕,此刻想起,仿佛不像是真的。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会走路,竟然一口气,在没过脚踝的积雪地里走了□□里的路。 这在从前,简直匪夷所思。 被窝里伸出两只嫩藕似的细细胳膊,嘉芙懒洋洋地展了个大懒腰,慢慢坐了起来,低头找自己的衣裳,见昨夜后来被脱下的都不见了,枕畔放了一套干净的,从亵衣到袜,一应俱全。想是裴右安起身后,从她包袱里帮她取出的。 她打了个小哈欠,伸手去够衣裳,这时听到门口传来了他的脚步声,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了。 嘉芙立刻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闭上眼睛,装做还在睡觉。 他关了门,轻手轻脚地进来,似去察看了眼火炉,随后便来到床边,轻轻坐了下去。 嘉芙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的到,他似在默默地凝视自己。 幸好她是背朝外,脸朝里睡的,要不然,被他这么看着,十个她也早憋不住了。 片刻后,嘉芙感到身后的男人慢慢俯身靠了过来,一时猜不透他要做什么。还没反应过来,感到后背一暖,他竟在她露于外的裸背上轻轻印了一吻,接着便替她拢高被头,盖住方才来不及缩进去的一截雪白肩背。动作轻柔无比,似怕惊醒了她。 做完这些,他便起身,似先要出去了。 嘉芙被那印于后背的悄悄轻吻给弄的心如鹿撞,再也忍不住,嗤的轻笑一声,睁开了眼,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两条光溜溜的胳膊搂住了他,柔软身子一贴上去,他的腰劲便泄了,软了腿,人仰在了床上。 身下那条昨夜呻吟挣扎了好些时候的老床床腿,又发出了可怜的“咯吱”一声。 嘉芙一个翻身,人就趴在了他的胸前,半眯着那双刚睡醒的还带了点猫儿媚的眼眸,朝他得意地扬起自己的漂亮小下巴。 “你趁我睡着,竟然偷亲我!” 裴右安眸底闪动着愉悦的细碎光芒,一笑,抬手,隔着被子,轻轻打了下她的屁股。 “醒了还装睡,不老实。肚子饿了吧?快起来吧。” 嘉芙哪里那么听话,缠着他不放,裴右安好一阵哄,嘉芙才终于松开了他。 裴右安帮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最后穿袜时,手停了下来。 她的双足原本宛如莲瓣,莹洁无暇,如今却生满红肿冻疮,脚背也肿了,像两只蒸熟了的发面馒头,看着极其可怜。 嘉芙缩了缩足趾,笑道:“也就有时发痒而已,不痛,没关系的。” 裴右安沉默,只用手心包住了她的脚,揉捏足底片刻,随后取了瓶药膏,擦在生了冻疮的地方,又揉了片刻,方帮她轻轻穿上袜子,最后取了双嘉芙这回出门前给他预备的新的棉鞋,帮她套了上去。 嘉芙双脚生了冻疮,又肿胀起来,穿自己原本的鞋子,箍的确实很不舒服,昨晚也不知是凭了哪股子的蛮劲,竟让她坚持走到了 这里。下了床,踮起脚尖,吻了下他的下巴颏,道了声“大表哥你对我真好”,便趿着那双大的犹如拖鞋的鞋,啪嗒啪嗒在地上试着走了几步,开心的像个小女孩,走到了那张桌边,探头看了眼桌上的账册,见不过都是些料场日常进出的单子,杂乱无比,想昨夜如此深夜,他生着病,还在弄这些东西,再想他从前所做的事,如今真正是蛟龙浅水,牛刀杀鸡,心里忍不住涌出一丝伤感。 裴右安便笑道:“战马珍贵,料场便是关乎战马之事,也不能有半点疏忽。这里也很好。” 嘉芙爱他,不但为他过去的惊才绝艳,挥斥八极,更爱他宠辱不惊的宽阔胸襟。 对比之下,倒是自己小看了他,便露出笑容:“大表哥,这些文书的杂事,你教下我,往后我帮你。” 裴右安笑着点头,过去开门,叫了声人。很快,檀香和木香便送进热水,嘉芙洗漱梳头完毕,在屋里吃了饭,见外头雪霁天晴,不肯闷在屋里了,要去看料场周围。 裴右安拗不过她,替她裹了件厚氅,开了门,带她走了出去。 料场占地广大,东边是仓廒,西边是马场,里头现在有几百头马匹。裴右安带她到了马场口,便停了脚步,笑道:“里头不干净,回去吧。” 嘉芙兴致勃勃,不肯掉头,裴右安只好带她继续参观。 如今虽无战事,但冰天雪地,许多战马马脚或被冻伤,或因年老旧伤难愈,不断地被送来这里,倘治不好腿脚,无法在战场冲杀,于军队而言便是废马,留着也是浪费粮草,照惯常做法,便是杀了用作军粮。 裴右安少年便曾从军,对军中这种处置方法,自然见惯不怪,但来了这里后,在他的尽心救治和照顾下,才不过短短两个月间,便已有几十匹战马慢慢地恢复健康。 嘉芙一路进去,见马舍干干净净,里面关养了一排排的战马,远处两个老卒正在添加草料,看到他带着昨夜刚到的夫人来了,急忙过来,向两人见礼,态度恭敬。 裴右安问了几句事,叫两人继续做事,仿佛想到了什么,示意嘉芙跟来,带她到了一处暖棚,指着让她看。 里头是匹枣马,毛色油光,十分漂亮,细看,体型比外头那些马匹要小些,腹部却大。 嘉芙起先不解,忽然想到了,惊喜道:“是肚子里有小马驹了?” 裴右安笑着点头:“前些时候不吃不喝,以为生病,被送来了这里。” 嘉芙十分欢喜:“我能给她喂食吗?”见他答应,急忙捧了一捧豆子,小心地凑过去喂,手心被湿热的马舌舔的阵阵发痒,忍不住吃吃笑个不停。 她喜欢这个地方,哪怕周围茫茫旷野,冰天雪地,住的屋子也破旧漏风,她还是打心眼里喜欢。 喂完了食,洗了手,她被裴右安带了出去,心情极好,踩在雪地里,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简直恨不得转圈欢呼。 裴右安却怕她冻了,强行将她送回屋里关了起来。又怕她闷,叫两个丫头陪着她,自己忙着修补屋子门窗上的裂缝,连同丫头们住的那间也一并修好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只大木桶,乒乒乓乓地敲打了一个下午。天黑之前,房子的所有漏风口就都补好了,嘉芙也有了一只可以舒舒服服泡热水澡的浴桶,放在屋子墙角,前头挂一面帘子,便又多出一个简单的浴房。 吃过晚饭,裴右安例行去检看料场周围,还没回屋。嘉芙替他在炉子上煎好药,又自己动手,把床上那套有些发硬的旧寝具换成了自己带来的柔软被褥,再拉上白天新挂上的窗帘子,茶壶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地冒泡,外面旷野无人,天寒地冻,这间小小的屋子,却令她感到如此的温馨。 92.第 92 章 嘉芙布置完屋子,天也黑了下来,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转头,见裴右安进来了,欢喜地迎了上去,帮他脱去外衣,端上方才算好时间倒出来凉的药,看着他喝了下去,小手揉了揉他的胸口,埋怨:“老丁说你已经咳嗽了好些时候了,你都替马匹治病,自己的病怎么不治?” 裴右安道:“我有在吃药……” “有在吃,怎么越咳越厉害?” 想起昨夜看到他咳的面露痛苦之色的一幕,嘉芙气就不打一处来。 “还有!你来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久了,明明半天就能修好的房子,你就是不管!还没完!昨晚我刚到的时候,屋子里都没半点热气,就跟掉进冰窟窿也没两样……” 裴右安顾左右而言他:“你布置的屋?芙儿如此能干,为夫甚是欣慰。” 嘉芙横眉:“我在和你说正事!” 裴右安笑:“吾之言,亦如是!” 嘉芙乱拳捶他,裴右安任她捶,只抱着她,低低地笑。 嘉芙白了他一眼,推开他,不理他了,自己过去开门,叫水。 这料场里,除了七八个老卒外,还有一个当地妇人,是昨夜替嘉芙开门的那个丁老卒的婆娘,力气很大,平常除了做饭,也干别的杂活,今日乍见嘉芙,如见天人,夫人长夫人短地叫个不停,又见檀香木香也是标志女孩儿,那些重活粗活,自己无不抢着干,看到裴右安弄了只浴桶,知道是给夫人洗澡用的,傍晚就用雪水烧了热水,这会儿在等着送,听到来叫了,和丫头们一道送水进来,注满了大半个浴桶。两人便一起挤在里头,泡了个雪水澡,出来,她浑身皮肤泛着淡淡的粉红,身上披件垂到脚踝的衣裳,松松地掩了衣襟,便坐在炉前,烘着洗过的一头湿发。 裴右安坐在桌后,继续理着他的账册,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婀娜纤秀的背影。 渐渐地,长发有些干了。裴右安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后,从她手里拿过梳子,帮她梳发。 嘉芙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歪在他的怀里,像只被顺毛的猫,舒服的快要睡了过去,忽然听到他在自己耳畔道:“芙儿,杨云都跟我说了,你吃了这么多苦才过来,我这里,却连间像样的屋也没有。” 嘉芙睁眼,转过头,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歉疚,立刻摇头:“我一点也不觉得苦。这里很好!” 裴右安微微一笑,爱怜地摸了摸她光亮如匹的长发,目光中怜惜更甚,柔声道:“我在想,等这个冬天过去,开春天气转暖些,我便叫杨云送你回泉州吧。你放心,今日起,我一定会好生照顾好自己,再不叫你为我担心……” 嘉芙原本眉目含笑,渐渐愣住,看着他:“大表哥,你说什么?” “芙儿,你待我之心,我知道。我是无妨的,但这地方,确实不合你长居。我不想你跟我吃苦……” “你方才那句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嘉芙一张小脸,慢慢地挂了下来。 “等开春暖了,我想叫杨云先送你回泉州……” 嘉芙沉默了片刻,冲他微微一笑:“送我回泉州做什么?让我另外嫁人,是吗?” 裴右安一顿,没有应。 嘉芙盯着他,面上渐渐露出冷笑,突然,狠狠一把推开他,点头道:“你是要让我走,是吧?既如此,也不用等到开春暖了,我这就叫杨云给我备车,今晚上我就走!免得赖在这里碍着了你!”说着站了起来,到了门口,哗啦 一声打开门闩,探头出去,高声就叫人。 她突然间就变了脸,裴右安起先仿佛愣住了,这才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从后追至,将她拖了回来,关上了门,焦急地道:“芙儿,你听我解释,并非如你所想。我只是不想你跟我在这里吃苦……” 嘉芙眼睛已经红了,像条困在渔网里的鱼,使劲地挣扎,却被他抱着不放,竟挣脱不开,恨极了,低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裴右安吃痛,嘶了一声,手一松,嘉芙趁机挣脱出来,扭头奔到几只白天搬进来靠墙放着的箱子前,哗的打开了其中一只,大半个箱子,里头装的竟都是书。她从里面胡乱抱出一叠,朝他摔了过去,冷冷地道:“这是我出来前,特意从你过去住的老院书房里头给你挑着带过来的。我也懒得带回去了。你要是觉着还成,你就留下。要是嫌我多事,随你撕了烧了,和我也无干系!”一边说,一边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裴右安被书砸中了脸,那书掉在了地上,他却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嘉芙,看到她落泪了,这才终于清醒过来似的,快步而来,伸臂将她抱住了。 嘉芙再次奋力挣扎,他却紧紧地抱着,嘉芙再次张嘴,这次咬他肩膀,他非但不松,反而抱的更紧,两人僵持了片刻,嘉芙终于没了气力,松了牙齿,身子也软了下来。 裴右安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床上。 “芙儿……怪我不好……你要是还气,你再咬我……” 裴右安不断地亲她,吻去她眼睛里涌出的眼泪,声音焦急无比。 “裴右安,你方才说,我待你之心,你知道。我的心,你何曾知道?你道我为何万里之遥也要跟你到了这里?我若是怕吃苦,我就不会来了!我知道,你当初勉强娶了我,在你心里,从来就未曾当我是你的妻!你有了事,也从来都不和我说!先前哪怕那样要掉脑袋的大事,你竟也瞒我瞒的跟铁桶似的!你是打谅我痴呆,想着给我安排好了后半辈子,不欠我了,再随便留封破信,我就能被你打发了是吧?也是怪我,不自量力,以为追随你来了这里,你便能知道我对你的心,从此也会真的一心对我,把我当成你的妻。原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罢了,我算是认清了你了,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也好,我回去便是了,一拍两散,你过你的,我也另嫁人好了,又不是没人要……” 她哭的梨花带雨,抽噎竟至不能言语,身子微微颤抖。 裴右安凝视着她,眼角亦慢慢地泛红,忽然堵住她的嘴,用力地吻她,嘉芙起先还在挣扎,捶着他的肩膀和后背,渐渐停了下来,只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裴右安终于放开了她,微微喘息着:“芙儿,我错了,我不该有那样的念头,你留下可好?” 嘉芙睁眼,眸光含泪:“你不是要我走吗?你还要我留下做什么?” “我不想你走。” 他眼底泛红,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昨夜看到你突然现身,我以为我在做梦……我是不知我如此处境要到何日,我是不忍你跟着我在此受苦。我知我错了。芙儿,你留下可好?” “我想你陪我。”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舍了我另嫁,此生于我,想来也再无生趣可言……” 他慢慢地,轻声说道。 嘉芙渐渐止了泪,盯着他,突然再次推开他,坐了起来,趿了双鞋,径直来到那口箱子前,摸了一阵,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拿了回来,朝他掷了过去:“裴大人,你文采斐然,这信写的不错,你再读一遍给我听,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93.第 9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第 94 章 三日后,皇帝见萧彧。 没人知道这场见面的经过如何,就连李元贵也不知道。见面完毕后,皇帝独处了一夜,殿内灯火,彻夜不息。 初四日,朝廷年假毕,今早便恢复早朝。五鼓将至,李元贵入内伺候,见皇帝还是昨夜的装束,靠坐于一张屏风榻上,脸色晦暗,双眼布满血丝,似是一夜无眠。 “万岁,今日早朝可要推延,或是罢了,待明日再开?” 李元贵小心地问。 皇帝慢慢地转过脖颈,看向李元贵,盯了许久,目光幽暗,就在李元贵渐渐也感到不安之时,忽听皇帝问:“李元贵,你觉着朕,也是错了,是也不是?”声音嘶哑,极是难听。 李元贵一惊,慌忙跪到了地上,磕头:“万岁怎出此言?天下无不是的君父。何况万岁登极以来,乾枢御极,勤政爱民,万岁可登南门同乐楼瞧瞧,这几日,从早到晚,万民争相至城楼前膜拜顶礼,自发为万岁向天祈福,万民如此,奴婢自然也是如此!” 皇帝冷笑一声:“你口中说的好听,恐怕心里也在腹诽于朕!是啊,他们一个一个都是忠臣!都是义士!只有朕是不义之徒!” 李元贵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万岁息怒,奴婢不敢!” 皇帝从榻上一个翻身下来,一手叉腰,在地上走来走去,神色渐渐激动。 “罢了,那又何妨!就让他们去做忠臣!去做义士!让朕来做这个不义之人好了!朕不怕!” 几乎是咆哮着说完了这话,皇帝停在了李元贵的面前,独自出神片刻,又面现冷笑:“连上天也站在朕的一边!右安以为这回他赢了朕,他没有想到,最后还是他输了!” “朕的儿子,不识朕的苦心,不肯认朕,和朕作对。他不要朕的东西!” “朕不给的东西,这天下无人能夺。朕要给的东西,这天下也无人能拒!他以为他能赢的了朕?” “李元贵,你瞧着,朕把话放在这里,总有一天,朕要他自己回来,心甘情愿地向朕低头!” “他是赢不了朕的。”皇帝一字一字地道。 李元贵趴在地上,抬头吃惊地看着皇帝,一时不敢发声。 皇帝闭了闭目,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神色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今日朝会不改。更衣吧!”皇帝沉声道。 李元贵应了一声,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唤入宫人。 “浏阳王可到了?” 更衣之时,皇帝忽然问道。 浏阳王封于偏远的湘西之地,属宗亲近支,论辈分,属萧列的侄辈,但年纪却比萧列要大,多年以来,老老实实地在那个不大的湘西封地里做着藩王,却运气不好,到如今五十多岁了,也没有生出继承者,膝下无子,渐渐绝望,只等自己死后,这个王爵也就削除,在大魏众多的皇亲贵胄之中,毫不显眼。每年年底,皇帝照例会选召部分藩王入京参与朝贺,以示宗亲恩典,浏阳王十多年没被允许入京了,去年底,本也没想过这个,却不料忽然得召,允许入京参加朝贺,惊喜万分,当时预备好朝贡,携了老王妃一道,立刻动身入京,偏运气不好,路上不顺,竟耽搁了几日,以致于错过了初一日的大朝贺。 “禀万岁,浏阳王夫妇昨日刚到京城,因错过朝贺,惶恐不已,乞万岁宥罪。” 萧列笑了一笑:“到了便好,何罪之有。朕今日要召见浏阳王夫妇,你去安排。” 李元贵应是。 昭平二年正月初四,早上的朝会过后,皇帝于宫中召见了浏阳王夫妇,称浏阳王持节爱民,贤名远播,故今年特允夫妇二人一同入京朝贺,赐下厚赏,浏阳王夫妇感激涕零,在京城中过了半个月,于元宵后,辞谢出京,回往湘西。 这个浏阳王,封地小而穷,年事已高,王爵等他一死,也就削除,实在太过不显眼了,所以连皇帝对他的格外厚待也没能引发多大的关注,朝臣只以为皇帝此举是想为大魏的众多藩王树立典范,故也无人在意,没几日,也就无人再谈论此事。 命运便是如此,往往叫人措手不及。包括今日的浏阳王夫妇在内,谁也不会想到,今日这小小的一段插曲,日后竟成为了影响大魏朝堂天下局势的一个先奏。 裴右安纵然天赋英明,此刻,远在塞外僻地的他,又怎可能想得到,暗流自此而起? 当初在他决定掉头南下之时,他以为他什么都已经算好了,却唯独忘记了考虑一件事。 那就是他想成全的那位少年的心。 “我听说万岁找我,我便来了。所有一切,概因我而起,今日起,一应罪愆,由我承担,死生无怨。” 这是少年那日见皇帝时,说的第一句话。 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没有赢皇帝。 这一局,君臣,父子,实皆两败,没有赢家。 …… 转眼元宵过去,嘉芙到此也半月多了。吃穿住行,和从前相比,自是艰苦。每天能吃到的蔬菜,就只限白菜萝卜几样,鲜果全无,脚上冻疮也一直不得痊愈,出门便裹的像只胖粽子,那日一时兴起,要裴右安带她再出去转转,不慎一腿陷进积雪里,自己动弹不得,定在那里像根雪里的葱,最后被裴右安给拔了出来,过后还被他笑了一番,但心中却满足的很。更高兴的是,这几天,裴右安在忙着将住的那间屋和边上相连的那间打通,改造出了一个专门的浴房。 这里实在太冷了,当地居民,有些人一个冬天也就洗个一两次的身罢了。嘉芙却素来喜爱干净,从前在娘家或是京城,夏日天天沐浴,冬天最少也是两天泡一次澡,但到了这里,洗澡却成了个难题。虽然有了浴桶,但颇占地方,叫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愈发窄小,转个身都要磕碰,且厨房离住的屋子也远,烧出注满大半个浴桶的热水送进屋里,本就不便,也没法添续热水,这样的天气,往往倒进去,没片刻就凉了,出来人都瑟瑟发抖,只合匆匆擦身,总觉洗不干净。这里的冬季,非常漫长,要到三四月,天气才能慢慢转暖,还有几个月的严寒。倘能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倒真成了一种奢侈。 正月里,料场也是空闲无事,裴右安便从城里找来泥水匠,打通两间屋,将隔壁那屋从中一分为二,前头筑了一个炉灶,后头用作浴房。又叫来铁匠,多给了工钱,叫照着自己画出的图纸,加紧烧制铁管。那管子弯弯曲曲,匠人从前也没烧过,不知什么用的,但主家指定要了,且不怕费钱,便也不惜工本,加紧做出模具,试了几次,没几天,就送来了裴右安要的管道,裴右安用管子连接了炉灶的出水孔,另头引入浴房,每次洗澡,只要在炉灶里起火烧出热水,在浴房那头打开木塞,热水便源源不断地流入,更方便的是,边上还有一条通冷水的管子,冷热调和,想泡就泡多久。 有了这个新的浴房,不但彻底解决了嘉芙洗澡的问题,也方便了住边上的两个丫头来取用热水,更不必抬来抬去地送水,浴室完工的这天,三人都很高兴。唯独老丁家的丁嬷,起先见裴右安忙忙碌碌,还花大钱请人做那些东西,以为要用作什么大用场的,最后发现原来不过是要给夫人弄个能洗澡的地方,看的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这天晚上,外面又飘起大雪,屋子里 却春意融融。嘉芙第一次用新的浴房,十分顺利,泡完热水澡出来,浑身毛孔舒张,肌肤泛出粉嫩的淡淡粉红颜色,人躺了下去,裴右安坐于床尾,帮她揉搓生了冻疮的脚背。 嘉芙夸他:“没想到裴大人连这个都会,太能干了。” 裴右安微笑:“美人新浴罢,芙蕖酥馥开。只要我的芙儿满意,我必倾尽所有。” 嘉芙知他在调侃自己,且“倾尽所有”,听起来总让她忍不住想歪,脸都热了,胸口下也噗噗地轻跳,咬唇道:“你这人越发的不正经了,从前我怎不知道。” 裴右安凝视着她宜嗔宜羞的一张娇面,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许久不再有过的冲动,柔声问道:“脚还疼痒吗?” 嘉芙摇头:“好多了。” 裴右安便命她侧身朝外而卧,塌下腰肢,微曲一腿。 嘉芙见他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又亲自摆弄着她的身子姿势,以为他突然来了兴致,想和自己换个姿势来,心跳愈发快了,又有几分期待,颊泛红晕,却乖乖地嗯了一声,又悄悄瞥了眼门的方向,戳了戳他,低声提醒:“大表哥,门还没上闩呢……” 裴右安一怔。 嘉芙这回来寻他,随身所带的行李并不多,但其中一口箱子,装的却全是他的书和这种地方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上好文具。澄泥砚、松烟墨、八宝文具匣,还有不少上好的宣纸和花筏。 她知他从前无一日不读书,是怕他在此地心无所依,这才特意带出这么一口沉重的箱子,跋山涉水而来,用心之苦,用情之深,叫裴右安只觉粉身也难报答万一。起先其实只是见她出浴后,姿态娇媚,颇是撩人,忽然起了多年来再未曾有过的兴致,想替她画一幅美人卧榻像而已,忽被她提醒闩门,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再见她含羞垂眸,连耳朵尖儿都微微泛出娇羞的粉嫩颜色,顿时明白了,忍住笑,轻咳一声,附耳低声道:“芙儿可想为夫那样待你?为夫方才只是想替你画幅像而已。” 嘉芙一愣,抬眼,见他望着自己,一副极力憋笑的样子,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脸顿时涨热,哎呀一声,双手捂住脸,翻身便趴在枕上,压住了脸。 裴右安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心中只觉爱极了面前的这个女孩儿。 随了那夜她的到来,这间原本昏暗寒冷的旧屋,亦是变得如此温暖而明亮。 他压了上去,抱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后颈和后背,唇移到她的耳畔,含住她滚烫的娇嫩耳垂,呢喃低语:“芙儿今夜想我怎样对你?” 嘉芙扭着身子不让他亲,裴右安很快便被她燃着了,还何来再有什么心思去画画了,又被她方才的奇思异想给勾的心痒,便命她像方才那样躺好,自己要试上一试。 嘉芙这回哪里还肯乖乖听话,面庞红红的,摇头不肯。 裴右安佯沉下脸:“先前你自己说的,要对我好。” 嘉芙委委屈屈地闭上眼睛,气道:“随你啦,你自己来!你就欺负我!” 裴右安被她这欲拒还迎的小模样给勾的神魂颠倒,抱着她躺了下去便要摆弄她,却听外头传来一个声音:“裴大人,枣马要生啦!” 嘉芙立刻睁开了眼睛。 “快去看看!” 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一把推开他,从床上爬了下去,飞快地穿着衣服。扭头,见裴右安还躺着不动,懒洋洋的一副样子。 “快些!” 这母马,早不生,晚不生,偏拣在这时候生,也实在是…… 裴右安暗叹了口气,只得下了床。 嘉芙本来很是怕冷,到了这里后,却天天要去看看那匹母马,现在听说它要生了,心急火燎,匆匆穿了衣裳,转了个身,打开门,撇下裴右安就往外跑去。裴右安急忙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抓了回来,拿了件厚氅罩住她,替她结好领口的系带,又给她戴上帽子和手套,裹的严严实实,这才冒雪,两人朝马厩而去。 天气严寒,马厩虽已堵了所有的破风口,但这母马怀着小马驹,嘉芙总怕它冷,入夜在它马厩外燃了个马粪炉,进去后,里面也暖暖的,墙上已经插了照明的火把,那母马自己躺在了干草堆上,正在努力生产。 听到母马要生了,老丁夫妇,杨云那些人全都跑来围观,檀香和木香起先害羞,不敢过来看,后来见嘉芙也去了,急忙也跑来看。 嘉芙站在厩门外,紧张又期待地等着小马驹的降生,终于,看到马臀后推挤出了一条小马腿,惊喜不已,睁大眼睛等着小马驹的出世,可是那只小马腿却一直卡在了那里,始终出不来。母马似乎渐渐没了力气,躺在那里,肚子一起一伏,不住地喘息。 嘉芙抓着裴右安的胳膊,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它好像没力气了!” 裴右安安慰了她几句,脱了外衣叫她拿着,自己进了马厩,喂母马吃了两把麦子,抚揉它腹部片刻,随即洗了手,来到马臀之后,试探着,慢慢地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终于将另只卡在口子里的的马腿也拉了出来,随后拿住小马驹的两只蹄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帮着母马往外拖拽,终于,口子里涌出来一团带着白色胞衣的东西,小马驹的脑袋也出来了。 母马仿佛受了鼓舞,接下来,很顺利地产出了整只小马驹。 嘉芙松了一口气,和身畔的檀香木香一道,发出了一声欢呼。 这是一头黑色的小公驹,模样非常漂亮,躺在厚厚的干草堆里,浑身湿漉漉的,很快却睁开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晃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的世界。 母马很快从地上站了起来,来到小马驹的身边,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着自己刚出世的孩子,叼着它的脖颈,帮它抬起脖子站立。 慢慢地,小马驹的脖子伸直了,两只前腿跪在地上,母马继续舔舐着它,慢慢地,小马驹的后蹄也跪了起来,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蹭着母马的脖颈和肚子,母子亲热。 嘉芙竟然被这一幕看的感动落泪,心里舍不得离开,裴右安叫了她好几次,见她不走,趴在栅前看着马厩里的母子俩,一副恨不得晚上就留在这里的样子,笑道:“枣马懂得如何照顾马驹的,莫担心了。不早了,你也好回去,睡觉了!” 嘉芙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马厩,两人回到屋里,裴右安去洗澡,嘉芙坐在床上,托腮出神。 裴右安从浴房里出来,上了床,两人并头而卧。 “大表哥,我想给你生个孩子,你喜不喜欢?” 嘉芙呢喃低语。 裴右安闭着眼睛,未应,唇角却慢慢上翘,手掌摩挲着她肌滑如丝的柔软腰肢,渐渐向下。 “大表哥,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嘉芙细细喘息,双手紧紧地攀着他磐石般的一副肩背,却还颤着嗓儿发问。 “只要是芙儿给我生的,我都喜欢……” 他低语,吻住了她的唇。 万籁俱寂,这夜的雪,落在屋顶之上,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天地之间,一片安宁。 95.第 95 章 时令迁移,渐至三月,冰雪渐渐消融,迎面吹来的风,也起了几分骀荡,这个漫长的苦寒冬日,终于过去。 周围大片空地,土地渐渐解冻之后,嘉芙在屋前开垦出的几畦空地里撒播蔬菜种子,没几日,嫩叶便从土里探出了头,叫人看了着实可喜,又叫裴右安给自己搭了个鸡笼,从城里买来几只小鸡,正月里生的那匹小公马,嘉芙常给它喂食,亲自给它洗澡,梳理毛发,在她精心照料之下,一天天地长大,奇异的是,出生时的黑色毛发渐渐变成红色,通体油光发亮,四蹄也褪去了黑色,露出雪白马蹄,跑动犹如踏雪,极是漂亮,才三两个月大,便已跑动如风,丈高的料场围墙,纵身一跃便轻松而过,性子也和母马截然不同,常偷溜出去撒野,很是暴烈,只认嘉芙,和她亲热,旁人都不让碰触,连裴右安靠近,也不大乐意似的。 料场里有个养马养了一辈子的老卒,自称会相马,说那母马品相不错,但无特别之处,但生出的这头骅,却绝非凡马,看这骨架、四蹄,绝非普通公马的种,倒似这母马私自出去和不知哪里的野马媾合而得,才三两个月,便已有如此品相,待再大些,想必愈发神骏。嘉芙欢喜,给它起了个名字,唤它“踏雪”。 这日,踏雪一早出去,傍晚还没回。裴右安和几个老卒在马场空地上驯练治好了病的马匹,嘉芙在旁看了一会儿,有些担心踏雪,和裴右安说了一声,便到附近大门前翘首等它,终于,远远看到它的黑色影子朝着这边疾驰而来,但身后却追逐了一行十来人马,呼喝不绝,踏雪似乎受了惊吓,远远看见嘉芙身影,发出一声受了委屈般的嘶鸣,朝她狂奔而来,到了近前,停在了她的身后,浑身汗如雨下,鼻息咻咻,不安地甩着马尾,用脸蹭着嘉芙胳膊,似在寻求保护。 嘉芙见它一副受了惊的害怕模样,极是心疼,转头见那十几个人越追越近,看着都是军中人的模样,急忙牵了踏雪就要进去,那些人转眼却到了近前,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纵马,一头撞开了围场大门,冲到嘉芙身前,横马拦住了她的去路,扬起手中马鞭,高声吆喝:“这驹子是料场里的?极好!我要了……” 话音未落,视线落到嘉芙的身上,目光便定住了,扬着马鞭的那手,也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嘉芙见他两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心中厌恶,急忙牵了踏雪,绕过那男子横在前头的坐骑,匆匆朝里去。 外头那些随从模样的军士,此刻也哗啦啦地纵马而入,冲着嘉芙背影呼喝:“知这位是谁吗?都司胡大人的亲弟!还不快留下马!” 这男子名叫胡良友,确是素叶都司府都司胡良才的弟弟,去年春随兄赴任到此,一路飞升,如今已到参将职位。在城中闷了一个冬岁,枯燥乏味,早按耐不住,见天气转暖,今日便带了亲信外出游猎,偶在旷野地里撞见这匹小红马,虽体型尚小,却看出并非凡品,便以索套套它,不想这小红马竟灵活异常,被它逃脱,胡良友带人一路狂追,追到了料场,见那小红马被一个女子牵走,似是她所豢养,自恃身份,纵马便闯了进来,不期竟见到了一个如此貌美的小妇人,莫说在这种塞外之地,便是从前未来这里,江南风流,十里烟花,也难得见这般绝色,邪念顿起,见自己那些手下呼喝,急忙喝退,朝着嘉芙露出笑脸:“这小红马是小娘子所养?罢了,留给小娘子吧。我乃胡将军亲弟,名良友,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今年贵庚?” 嘉芙牵了踏雪,低头飞快而去,胡良友岂肯这么轻易放过,所谓色胆包天,翻身下马,一个箭步便拦在了嘉芙身前,嗳了一声,轻佻笑道:“小娘子,此地荒芜,未免寂寞,不如我带你入城,你随我进都司府,有人伺候,吃香喝辣,绫罗绸缎,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 他说着,卷起马鞭,轻佻伸了过来,要挑嘉芙下巴,不想小红马突然发飙,怒嘶了一声,抬起前蹄,朝着胡良友便踢了过去。 这小红马虽才几个月大,站起来却高过人顶,突然发怒,狠狠来了这么一脚,胡良友登时被踢翻在地,恼羞成怒,高声命人射杀小红马,那十几个军士便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张弓搭箭,将嘉芙和小红马围在了中间。 “射死这畜生!我看它还敢踢我——” 胡良友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一瘸一拐朝着小红马走来,挥起手中马鞭,朝着小红马的头,恶狠狠地挥鞭抽来。 “大表哥——” 嘉芙不顾一切扑到了小红马的身边,伸手抱住它的脖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它,闭上眼睛尖声大叫。 一个马索套从天而降,套住了胡良友的脖颈。胡良友还没反应过来,活扣便已收死,马索倏然绷的笔直,胡良友整个人立刻往后仰倒。 身后那股力量极大,绳索紧紧勒入肉中,胡良友眼前发黑,呼吸困难,只能双手拽住马索,凭借本能拼命 挣扎,在地上被生生倒拖出去数丈之距,这才停了下来,脚后的黄泥地上,踹出两道深深拖痕。 嘉芙没等到马鞭落背,倏地回头,看见裴右安竟来了,站在那里,手里绷着一根马绳,松了口气,急忙转身,撒腿朝着裴右安便跑了过去。 小红马忙也啪嗒啪嗒地跟了上来,停在身后。 “芙儿你没事吧?” 裴右安低声问。 嘉芙咬了咬唇,看了眼地上的胡良友,摇头:“我没事。” 裴右安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抚,随即示意她退后,松开了绳索。 “胡二公子好大的威风。不过一头牲畜而已,何必和它如此计较。” 胡良友本已被勒的近乎晕厥,终于得以释放,大大呼出一口气,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喉咙又痛又痒,咳嗽了半晌,才停了下来,浑身沾满黄泥,模样狼狈不堪,抬头看去,见这说话男子面容清俊,二十四五的年纪,长身而立,乍看便似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难以置信,方才那几乎要将自己脖颈勒断了气的绳索便是他所放的,压下心中惊惧,厉色道:“你便是裴右安?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朝廷大员?你如今是戴罪之人!我兄长是看在当年你父的面上,这才安排你来此守场。你不思回报,上官到来,不加接待便罢,竟还以下犯上!我这就治你一个不敬之罪!来人!给我把他绑了!” 那些个军士闻言,面面相觑。 裴右安从前在朝廷里的名声实在太大,且卫国公生前以节度使之职在此镇守多年,坐镇一方,影响深远,如今虽过去了多年,但提及裴家人,依旧如雷贯耳,这些人也都知道,见裴右安两道目光投来,隐隐含威,一时不敢上前,被胡良友催促着,迟疑间,方慢慢地围了过来。 裴右安笑了一笑:“二公子,你且回吧,此地荒凉,我便不留你了。”说完转身,一手牵了嘉芙,另手牵了小红马,朝里而去。 胡良友见他竟然丝毫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随从全都看着自己,咬牙,从近旁一人手中夺过弓箭,拉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背影。 裴右安仿似背后生眼,停了脚步,缓缓地转头,方才面上的微笑已经不见,冷冷两道目光望来,犹如鹰顾,随即松开马缰,和嘉芙低语了一句,随即转身,向弓迈步走来。 胡良友的手渐渐发抖,眼见他越走越近,竟不敢放箭。 裴右安停在了胡良友的面前,盯着他,慢慢抬手,握住了那杆搭在弓上的箭柄。 “胡良友,你平日集市踏马,此为扰民,触犯军规第三条;调戏妇人,更是军中大忌,照我大魏军法,当杖责五十。你如今既已升至参将,都司大人平日都未曾教你?” 他手指蓦地发力,“咔嚓”一声,箭柄从中折断,一分为二,从弓弦上掉落在地。 胡良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 那一行人垂头丧气,打马离去,天也黑了下来,料场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嘉芙将踏雪栓回马厩。这小红马仿佛也知道方才自己惹了祸,平常不愿进马厩,这回却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探头过来,伸舌想舔嘉芙的脸,讨好于她,嘉芙推开它的脸,手指戳着它的眉心,教训道:“今日都是你,惹来了事!下回你再偷溜出去,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她语气严厉。小红马眨巴眼睛,继续将头凑来,蹭着嘉芙的胳膊,被她推开,垂头丧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哼声,仿似在撒娇求饶。 嘉芙又狠狠教训了它几句,转头见裴右安站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这才放过了,往它马槽里投了食物,两人出去,一路上,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回到屋里,更衣洗手之时,裴右安问她。 嘉芙犹豫了下,低声道:“大表哥,我有点担心。今天你为了我和踏雪,得罪了那个胡大人的弟弟,万一那个胡大人向你发难……” 裴右安帮她脱去外衣。“不必担心。这个胡良才领兵多年,也算是个有能之人,但到此地,头尾不足一年,根基不稳,虽暗中排挤我父亲从前的旧部,表面上和我还算客气。今日之事,还不至于让他和我公然翻脸。” “那他为何去年底派人送来残羹冷炙,公然羞辱?” 她问完,自己也顿悟了:“我知道了!难道是这个胡良友送来的?” 裴右安赞许般地摸了摸她的头,点头:“放心吧。我有分寸。” 96.第 96 章 胡良友打马回城,已是深夜,径回都司府,胡良才还在和幕府商议边防之事。胡良友冲入,高声嚷道:“大哥!你要替我做主!” 胡良才见他满身泥土,狼狈不堪,吃了一惊,忙问缘故,胡良友便将白日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挺着脖子,露出脖颈的一道红紫瘀痕,诉道:“大哥,这个裴右安下手极狠,弟弟我险些丧命于他手!我便罢了,大哥你厚待于他,他却半点也没将你放在眼里!你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我们胡家兄弟的脸,今后在这素叶城里还往哪搁去!” 胡良才大怒,朝外走了几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转身叫胡良友先出去,自己问于幕府。其中一个姓杨的幕府,熟知朝廷掌故和官场之事,道:“胡大人,此事不可莽撞!裴右安曾是天子近臣,万岁对他倚重,有目共睹,此次突被发配来此,个中缘由,实在蹊跷,朝廷至今无半纸公文,众说纷纭。以小人之见,大人不可太过得罪于他,须知有东山再起一说。且裴家父子,在此地根基深厚,军民至今不忘,大人来此,时日尚短,若是动他,怕他也不会束手就擒,到时万一惹出乱子,怕是不好收拾。大人不如将参将随从唤来,问问清楚,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以致于生出事端。” 胡良才被幕府的一番话给提醒,忙将胡良友的随从唤来,一番逼问,很快便得知了事情经过。原是追马入了料场,调戏裴右安的夫人,这才吃了马索套脖之苦,心中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己兄弟惹是生非,恨的是当年裴显当众对自己父亲施加军刑,如今裴右安也不给自己一点儿颜面,强行忍住怒气,将胡良友唤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命他往后离那料场远些,不许再惹是生非。 胡良友吃了个大苦头,此刻咽喉还红肿疼痛,本以为兄长会替自己出气,没想到非但不能如愿,反被教训了一顿,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数日之后,深夜,料场的一座仓廒,突然起了火光,只是放火的两人还没来得及逃走,便已被守在附近的杨云捉住,一阵锣声,老丁带着人火速赶到,迅速将火扑灭。 被捉住的两个放火之人,便是那日胡良友的随从,杨云连夜讯问,才三两下,两人便招供了,说是奉了胡良友的命,半夜潜来纵火。 料场里贮存了三个月的军马粮草,先不论大火片燃是否噬人,倘仓廒烧毁了,军马失了粮草来源,按照军法,看守之人,便是杀头之罪。 裴右安命杨云将人捆了,连同招供书一道,连夜送去都司府,交给胡良才。 第二天,胡良才身边的那个杨幕府来了,对着裴右安,毕恭毕敬,带来了两颗人头,正是昨夜那两个放火之人,以此赔罪,又说胡良友乃是被这两人撺掇,这才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胡大人已经打了胡良友军棍,以示惩戒,原本今日胡良友也要一并来的,只是腿脚被打烂了,起不了身,这才没有同行,请裴右安见谅。 裴右安但笑不语,客客气气,送走了杨幕府,此事终于就此过去,再也不见那个胡良友来了。 嘉芙终于放下了心,每日喂鸡,遛马,因天气渐暖,又和两个丫头忙着裁单衣,做新鞋,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却简单安稳。除了有时想念家中亲人近况,实可谓现世安好。又不期这日,清早起床,忽感到泛恶干呕,自己起先还以为昨夜吃坏了肚子,呕几下停了,也就不以为意。裴右安在旁看到,却露出微微紧张之色,立刻扶她躺下,拿了她的一只手腕,为她诊脉。 嘉芙见他郑重其事,起先还取笑了他两句,见他诊完了脉,一语不发,凝视着自己,目光微闪,神色似喜忧半掺,忽然顿悟了:“咱们有孩儿了?” 裴右安点了点头。 嘉芙一怔,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大表哥,我真的孩子了?你没骗我?” 裴右安再次点头。 嘉芙兴奋地短促尖叫了一声,一头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裴右安抱住了她,低头,见她宛若孩子般欢天喜地的激动模样,心中渐渐亦被欣喜的柔情溢满,轻轻拍她后背,待安抚下了她的情绪,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微笑道:“踏雪脾气坏,今日起,可不能再去骑它了,听见没?” 嘉芙点头,仰脸和他对望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脸,目露不安:“大表哥,我有孩子了,你不高兴?” “你是担心这时候生下孩子,会被人说不孝?” 她迟疑了下,问。 裴右安一怔,随即明白了,想是自己方才的顾虑被她觉察。听她如此担忧,失笑,摇头道 :“只要祖母不怪,有何可惧?” 他伴她躺了下去,将她身子搂住,紧紧地拥了片刻,方低声道:“芙儿要为我生孩儿了,我怎会不高兴?方才只是想到如今境况艰辛,怕日后委屈了你和孩儿……” 嘉芙摇头:“我不委屈。咱们孩儿,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定会和我一样,盼着出世见到爹爹。” 裴右安笑了,目光闪亮,再次将她紧紧搂住。 很快,檀香木香和丁嬷等人,便相继都知道嘉芙有了身孕的消息,无不欢喜,纷纷过来道喜。嘉芙自此安心养胎,裴右安待她如珠如玉,照料的无微不至。 她怀孕的消息,在显腹后不久,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宫之中。 那一天,皇帝的心情,原本很是恶劣。散朝后,御书房里刚出来几个因为办事不力被申饬得满头冷汗的大臣——皇帝最近这大半年里,情绪总是无常,李元贵也早习以为常,等大臣们散去,立刻入内上报。 皇帝听完消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眼睛里露出隐隐的激动之色和许久未曾有过的欣喜光芒。 李元贵见机又禀:“万岁,奴婢还收到了消息,说素叶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因其父早年得刑于卫国公,如今挟怨,对裴大人多有不敬,其弟为泄私愤,还派人纵火料场,蓄意加害裴大人。” 皇帝面露恚怒之色,猛地拍案而起:“他如何了?” “万岁放心,”李元贵忙道,“幸而裴大人有所防备,当时便抓住了纵火之人,裴大人和夫人,皆安然无恙。” 皇帝慢慢地又坐了回去,冷冷道:“既无事,何必禀朕?他不是手眼通天,算无遗策?本事大着呢!戴罪之身,到了那种地方,如今不也如鱼得水?朕日理万机,往后这种事,少来搅扰于朕!” “是,是,奴婢明白了……” 李元贵擦了擦汗,不住点头。 “传朕的话,务必保护好甄氏,不得有半点闪失!” 李元贵退出之前,皇帝忽又叫住了他,吩咐道。 李元贵应声,躬身告退。 …… 光阴弹指而过,忽忽大半年过去,至这年的冬十一月,嘉芙已是大腹便便,算着日子,再用不了一个月,应当便是产期了。 随着腹部越来越大,她的腿脚也肿胀的厉害,有些难受,晚上上床,裴右安总会为她揉捏腿脚,不厌其烦,直到她睡着为止。 这天晚上,嘉芙蜷在裴右安温暖的怀里,睡的正沉,突然被外面传来的一阵杂声惊醒,侧耳听去,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嘶鸣之声。接着,老丁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裴大人,都司府里突然来了军令,要紧急调用草料!” 裴右安坐了起来,叮嘱嘉芙继续睡,自己穿好衣服开门而出,来到前头,见仓廒大门敞开,四周火把通明,来了大队的人马,一个姓梁的佐将,正在指挥着人,将一袋袋的草料搬上车,士兵来回奔走运送,老丁和另些被惊醒的老卒站在一旁看着,低声议论。 那姓梁的佐将看见裴右安,急忙上来,对他行礼,态度甚是恭敬。 裴右安侧身避让:“我已非官身,将军不必多礼。但不知今夜为何突然要调如此多的草料?” 他方才看了调单,如此数目,足够供应万匹战马数月的口粮。 梁佐将道:“胡大人得到紧急消息,胡人和回人勾结,欲出动十万骑兵攻打箭门关,图谋入关,胡大人紧急应战,派末将前来调运草料,不日发兵,去往箭门。” 裴右安眺向漆黑夜色下的箭门关方向,沉吟良久。次日一早,入了素叶城,径直来到都司府的门前,见大门敞开,不时有全副盔甲的军官进进出出,神色凝重,附近聚集了许多的民众,不安地低声议论着,一种大战即要来临前的气氛,迎面扑来。 他平日极少入城,站在都司府的门前,那两个守卫也不认得他。裴右安上了台阶,报了姓名,叫守卫代为传报。一个守卫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裴右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京城里的裴大人?” 裴右安微微一笑:“正是裴某。烦劳代我传报一声,我有事要见都司大人。” 守卫忙请他稍候,转身飞快入内,身影消失在了都司府的大门之内。 97.第 9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第 98 章 嘉芙如今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晚上睡觉,本就睡的不好,何况这两夜,裴右安又不在身边,更是难以入眠。这夜睡睡醒醒,四更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心中记挂着他,却不知他城中之事进展如何了,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之声,立刻辨出是他,果然,下一刻便听到他在门外轻唤自己的声音,心中欢喜,坐了起来,披衣扶着肚子爬下床,趿鞋去为他开门。 裴右安在门外跺了跺靴履上沾着的积雪,才打起门帘弯腰入内,怀中便多了具香暖的柔软身子,嘉芙不顾他满身寒气,扑到了他的怀中,抱住了他,仿似两人已经分开许久似的。 裴右安心中一暖,却怕自己冷着了她,说:“我身上冷,你快躺回去。” 嘉芙摇头,松开了他,帮他脱了外衣,拉到炉子前,按他坐了下去,裴右安抱她坐到自己膝上,问她这两天饮食睡觉,嘉芙说自己都好,又问他经过,裴右安简单和她说了下,半句不提自己杀人镇场,只道:“胡良才已被我暂时软禁了。事急从权,驻军绝不可调离,不得已如此为之。昨夜初布防完毕,我便具信报送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了,请老大人火速派人来此主事。” 陇右节度使唐老大人与卫国公裴显的父亲是同辈,卫国公早年尊他为叔父,裴右安则呼他叔祖。少帝承宁元年,顺安王摄政时,唐老将军告老归乡,数年后,顺安王登基上位,随着董承昴等一批朝廷旧将贬的贬,走的走,西北竟一时无人,顺安王又将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请出了山,老将军虽对顺安王谋朝篡位心怀不满,却不忍边境百姓遭受荼毒,遂领了陇右节度使一职,坐镇直到如今,已年近古稀,依旧未卸战甲。 数月之前,老大人与裴右安有过一次书信往来,字里行间,流露出再次解甲之意,对裴右安的遭遇变故,亦抚慰了一番,信中最后说,他知胡良才乃一猛将,从前也为朝廷立过功劳,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担心他日后贪功冒进,万一用兵不当,将置民于水火,谆谆叮嘱裴右安,如今虽为白身,却还须时刻牢记其父卫国公当年守这一方黄土的沙场英魂,若有危急,可便宜行事,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裴右安说的轻描淡写,嘉芙却依旧听的心惊动魄。但只要是他做的事,不管做了什么,哪怕是杀头的事,在嘉芙的眼中,也全都是对的。她除了崇拜,还是崇拜。 她钻进他的怀里,裴右安反搂着她,两人温存了片刻,嘉芙想起他昨夜必定一夜没睡,此刻应当又饿又累,要去给他叫饭食,好让他吃了早些补睡。 裴右安说自己出去,仿佛想了起来,又道了一句:“崔银水来了,被我关在了大门外头。等下你吩咐一声丫头,给他包点热食叫他拿了立刻走,不要留下他!” 嘉芙一愣,没想到崔银水这个李元贵跟前最得脸面的宫中小太监,怎么会在这时突然现身于此,便问事由。 “说是来伺候你的。”裴右安淡淡地道。 嘉芙又问了几句,得知崔银水独自一人,思忖了下。 她自然无须崔银水的伺候,但这个太监的到来,必定是皇帝的意思。虽然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图,人既然来了,外面这么冰天雪地,想到这小太监从前对自己也算客气,还帮过她的忙,心中不忍,便道:“他自己未必也乐意来这种地方,想是奉命行事而已,外头这么冷,无论如何,先叫他进来暖暖身子吧,留不留,我听你的。你想必也累了,先躺躺,等下饭食好了,我叫你。” 裴右安见她要穿衣出去了,急忙抱了回来,放在床上:“你就是心软。罢了,让他先进来取暖也好。只要不要留下他。” 天亮了。 他已经两夜没有合眼,吃了些东西,洗了个澡,被嘉芙催着躺下去睡觉,他却要她陪着睡,两人睡了才不过一两个时辰,城中就赶来了人,说新收到消息,发现胡人原本发往剑门关的前锋骑兵折道,似往边境而来,李睿等人急请裴右安前去议事。 裴右安醒来,立刻起身。嘉芙默默服侍他穿了衣裳,送他出去,靠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裴右安走了几步,忽又返身回来,在她耳畔低声道:“我会尽快回来,陪你一道,生出咱们的孩儿。” 他用力地抱了抱她,随即快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嘉芙慢慢地回了屋,坐在那里,忽然想起崔银水,问了声。檀香道:“早上不是叫他进来烤火了吗?他自己不进,就啃了几口馒头,这会儿还跪在大门外呢。” 嘉芙蹙了蹙眉,叫檀香去把人叫进来,没片刻,见那崔银水来了,一张脸冻的犹如被霜打过的萝卜,白里泛青,眉毛头发上结了层冰霜,两个膝盖裤腿上沾满冰雪,瞧着寒气已经透进里头,整个人瑟瑟发抖,进了屋,看见嘉芙,手足关节僵硬,一时竟跪不下去,整个人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仿佛一条冰棍,连舌头似也冻住,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芙吓了一跳,急忙叫来老丁夫妇抬了人下去暖身, 半晌,那崔银水终于泛回了些活气,回到嘉芙跟前,跪了下去,感激万分,向她磕头道谢。 嘉芙道:“我这里无需你伺候,你也不要再那样跪在外头了,你回吧,见了你干爹,代我向他问个好,就说我们这边用不着派你来伺候。” 崔银水不住地磕头:“求夫人可怜可怜奴婢。这趟出来前,干爹发过话的,说要是被赶了回来,奴婢也就不用在宫里待着了。奴婢无父无母,十岁起入宫,成了一个废人,要是被赶出了宫,奴婢也就没了活路……” 他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嘉芙知他在夸大其词博取同情,皱眉道:“万岁突然要你来这里做什么?真就伺候这么简单?” 崔银水立刻指天发誓,说要是有二心,罚他下辈子也做太监,赌完了咒,仿佛想了起来,忙道:“对了,奴婢这趟过来,还给夫人带来了一封泉州家书。”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上来。 此地偏远,若非官府,寻常人和关内本就难通音讯,何况泉州,更是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也就年初之时,嘉芙到来之后,裴右安多方打听,终于在城中寻到一个祖籍福建的伤归老卒,给了钱,托他将嘉芙的一封平安信带回了娘家,如今忽忽一年过去了,嘉芙虽深信家人应当一切都好,但有时想起,还是有些挂念,此刻忽然听到带来了家书,喜出望外,急忙接了拆开。 信是孟夫人写的,说四五月里,收到了她的报平安信,知她和女婿在那里过的一切都好,甚是安慰,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体也未再坏下去,叫嘉芙放心,叮嘱她和女婿要自己保重好身体,盼着能早日相见。 信的末尾,说到了她哥哥的婚姻之事。说先前女婿风光着的时候,家里几乎天天有人上门,有意结亲,连地方里的官员也有,当时险些挑花了眼,不想一年前,女婿出事,被贬出关外的消息传开之后,家中便门庭冷落,原先那些有意议亲的,全都改了口,再看不到人了。她便张罗想娶玉珠进门。经此大起大落,老太太如今心态也和从前不同了。见玉珠稳重、能干,过来这一年多,里里外外,帮自己管的无不妥当,又知孙子一心想娶她为妻,故也不再反对。原本就想来信告诉嘉芙这事,只是苦于天南海北,信无人可带,恰好有日,竟有个人自己上门,说要去往关外,可为甄家人捎带家书,孟夫人喜出望外,当即提笔写了书信,托那人带去,盼望能送到嘉芙手中,免得她挂念家人。 嘉芙将母亲的信来回看了好几遍,欣喜不已。 崔银水偷偷瞧着嘉芙,见她面带激动,忙又恳求:“奴婢虽说是被派来这里服侍夫人的,却知夫人是一等一的好主子,奴婢心甘情愿伺候,求夫人不要赶奴婢回去。” “便是真要赶,也求夫人可怜,等开春天气暖了再赶……这会儿实在天冷了,奴婢来时,冻的一只耳朵都差点掉了……” 崔银水哭丧着脸。 嘉芙瞥了他一眼。这样的天气,终究不忍心真就这么强行赶他上路。想了下,道:“罢了,等过了冬再说吧。我这里不是皇宫,你不必贱称,跟我们一样说话就好了。也不必动不动下跪,没那么多规矩。你记着,要老老实实,若有什么花花肠肠子,我拿你没办法,我夫君的厉害,你也当知道的。” “是,是,多谢夫人!” 崔银水欣喜万分,又朝嘉芙磕了个头,这才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这崔太监便如此暂时留了下来,勤快异常,事情抢着做,嘴巴又甜,对着檀香木香,满口的姐姐长姐姐短,没半天,两个丫头便和他熟了起来。 当天晚上,裴右安打发了个人回来,给嘉芙传了封简信,信上说,此次战事,起源于胡良才的细作被胡人发现,胡人知他立功心切,遂将计就计,做出一个做了万全准备,预备出其不意攻打剑门关的的样子,意在声东击西。据探子回报,胡人骑兵不日便到,他今夜动身去往边境,安排紧急撤民,布防守军,接下来数日可能会有一场战事,无法回来,叫她安心在家,不必挂念。 嘉芙看了信,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心中却如何做得到不去挂念?每天都在盼着他的消息,终于在他走了七八天后,收到确信,说几场战事之后,昨日在距离素叶城两百里外的素叶河畔,裴右安亲领士兵,一场大战,彻底击溃了胡人攻来的数万骑兵,胡人死伤惨重,余部仓皇北退,再不敢入侵。 消息传至素叶城中,民众欢声雷动,不顾天气严寒,许多人带了酒食衣物,自发出城数十里外,迎接犒劳裴右安和他领的军士。 料场里的人,得知消息,也无不欣喜。 嘉芙又收到裴右安的一封简信,说自己天黑前尽量赶回。 嘉芙压下心中激动,实在等不到天黑,傍晚便叫檀香木香扶了自己,慢慢去往料场大门,想在那里等他回来,行至半路,忽然感到腹部一抽,裤下慢慢有热流涌出,人便定在了原地,紧紧地抓住了檀香的手,慢慢地道:“我大约快要生了,扶我回去吧。” 99.第 99 章 这个头生的孩子,比预计时日提早了将近半月,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了。 以裴右安的慎虑,自己既不在她身边,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他去了素叶城的次日,城中便来了一个接生了半辈子的经验丰富的产婆,这些天都在这里,以备不时之用。 夫人发动生产的消息,立时经由檀香的呼唤之声,乱了这正原本沉浸在战捷喜讯传来的荒郊野场,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人全都赶来了。产婆和丁嬷布置着产床,崔银水和木香忙去烧水,杨云骑上如今一岁的奔跑如同闪电的踏雪,去往素叶城里寻裴右安,去报告这个消息——说也是奇的,踏雪天性桀骜,平日是绝不允除裴右安和嘉芙之外的人靠近的,便是裴右安骑它,身前若无女主人同坐,也是要先跳纵一番,实在甩不下人,方怏怏作罢,今日却也仿佛通了灵性,双眸看着嘉芙扶着小腹被送进屋后,杨云试着靠近,它竟异常温顺,容他架上了马鞍,上了自己的背,嘶鸣一声,纵蹄便往素叶城里飞驰而去,那丈高的料场大门,也不待老丁开启,纵身一跃,如红云般跳了出去,转眼便在野径上奔成了一团远去的模糊黑点。 还未生产之前,随着肚子里的孩儿一天天地长大,嘉芙有时会猜想,她和裴右安的这个头生孩儿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憧憬能先生个和裴右安一样的儿子。因她知道,有裴右安这样的父亲,他们的头生长子,他一定会如一株小小青松,哪怕扎根于雪岩峭壁,风雨如磐,他也定会探向长空,茁壮成长。 她也知道,待日后她再给丈夫生一个他暗地里念念心想的娇娇女儿时,他一定会是个好哥哥,帮着父母一道,疼爱保护着他的妹妹。 希望和憧憬之余,和所有即将要为人母的女子一样,随着产期的日益临近,她有时免不了也会有一丝紧张。 她听说过妇人生产便如跨鬼门关一说。这种紧张,随了这几日裴右安不在身边,有时独自感到孩儿在腹中的胎动之时,会渐渐萦上心头。 但此刻,知这孩儿便要出世在即了,她反倒心无杂念,先前萦绕的那一缕紧张,更是烟消云散,再无半分。 不管是男孩儿,或是女娃儿,都是在她一腔母腹之内所孕的裴右安的骨血,她要平安诞下。想象着丈夫和孩子相见的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柔情和力量。 起先只是间或一阵,并不如何疼痛。渐渐地,阵痛变的频繁,亦加剧了起来。嘉芙口中紧紧咬着顶入的软木塞,忍着那仿佛渐渐变得麻木,却又要分明要将肉体寸寸割裂的疼痛,闭着眼睛,在产婆的吩咐声中发力,再次努力,想要将腹中的孩儿送至人世。 此时距离昨晚她开始阵痛,已经过去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昼。 窗畔白了,又渐渐黑下,裴右安也在门外,已经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 至次日天黑,那产婆探得宫腔终于大开,但似还未能足够容婴儿探头而出,如此持续已经有些时候,且一个昼夜的疼痛,产妇乏力,此刻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捞出,亦吃不下东西,产婆自己亦无多办法,只能叫一旁的丁嬷再给她喂些糖水,自己揉她小腹助产。 被咬出深深两道齿印的软木,从嘉芙口中被拔掉,伴随着腹部又一阵疼痛袭来,嘉芙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缕痛呼之声,痛声透出门窗。 “夫君啊——” 这一个昼夜,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的呼叫,传入了裴右安的耳中。 他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脱卸的战甲,甲袍之上,染满已经干涸的血迹。 就在昨日傍晚,在素叶民众夹道相迎的欢呼声里,他方入城,从寻来的杨云口中得知嘉芙就要生产的消息,便立刻丢下一切,骑了踏雪赶回了家中。 一夜又一个白天的等待,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平安消息。 这是裴右安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个昼夜。 他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卿相,曾是经天纬地的一朝鼎臣,就在这一刻,哪怕他被贬至此地,卑微沦为一料场看守之人,在边城军民的眼中,他亦是万流景仰的铮铮砥柱,然却无人知道,他非神人超脱,更非钢铁无情,在他生而为人的数十寒暑之间,他亦有过噬心的灰暗片段。 生也非他所愿,死亦无所牵绊。 是这个自顾执意唤他“大表哥”的女孩儿,在那夜奔向他的怀抱之中,才叫他从此活着变得有了生趣。 又一盆刚擦过她身子的血水从屋里被端出来,汪红一片,泼洒掉,檀香白着脸,又飞快端了一盆干净的新烧好的热水进去了。 裴右安昨夜刚回来时的那种喜悦和激动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色苍白,唇也早已褪尽了血色,这般的严 寒天气,额前却沁着滚滚汗滴,五指紧紧抓着门框,手背青筋凸迸,如此,也抵不住手在微微颤抖。 身后的崔银水早已面无人色,两腿软的瘫跪在了地上,朝着前方胡乱跪拜磕头,嘴里不住地无声念叨着什么,也不知这太监拜的是个什么神,嘴里念的又是个什么词。 裴右安再也忍耐不住,推开房门,解掷战甲,丢弃于地,赤红着双目,朝床上女子奔去,飞扑了过去。 “芙儿!芙儿!我在!” 男人一膝跪于地上,紧紧地抓住她冰冷汗湿的手,送到唇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烘热它。 一个昼夜的疼痛,折磨她到了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丝地抽走了。 嘉芙已经近乎虚脱,全是凭了心底里的那一点定要将孩儿送至人世的念头,才坚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了,但她感觉到了那握住自己的的手的力量,听到了他在耳畔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不能叫他失望。她这辈子,是有多幸运,才嫁了如此一个男人。 她也不能叫他们的孩儿失望。她是有多期待它能降生于世。 他们都在等着她。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再次发力。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夫人再用力些,再用力些就能生出了!” 产婆惊喜大叫。 嘉芙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只小手却一寸寸地抓紧了男人的大手,和他五指紧紧交缠。 嘉芙感觉到了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仿佛也开始和自己在一道努力了。 她一寸寸地,用尽全部的努力,帮着腹中孩儿降世。 这是漫长的痛苦,却又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历程。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产婆惊喜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 折磨了她如此久的疼痛,竟在那一刹那陡然离她而去,嘉芙整个人也随之放空。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儿是什么模样,她更想看一看裴右安此刻那张应当欢欣的脸,但却没有半分力气了。 她和男人紧紧交握的那只手慢慢地松软了下去,意识也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除了婴孩的啼哭声,仿佛还夹杂着裴右安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想回应他,却睁不开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浅浅一缕笑意。 她想让裴右安看到她的笑,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她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睡一觉。 她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的自己,身体变轻了,如同片羽,慢慢地腾空而起。她惊讶地,轻而易举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其实还躺在那张产床之上,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沾满汗湿的乱发,双目闭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她身下慢慢仿似有血水在流淌,而那个男人,他跪在床边,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地拍打着她的脸,不停地高声呼唤着她。 他的背影,看起来充满了恐惧。 嘉芙心疼极了。虽然知道会醒来的,但还是不舍得让他如此害怕。她想立刻回去,睁开眼睛对他微笑,可是她的身子太轻了,她没法控制,飘荡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嘉芙被铺天盖地般的黑甜笼罩了,她睡了长长的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终于睡饱了,她心里清楚,她该回去了,要不然裴右安会找她,可是一时却寻不到路了。 她担心裴右安找不到她,又害怕自己失了回家的方向,茫然惶恐之时,飘飘荡荡间,她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被封在地宫那口华丽的棺椁里。 漆黑的地下是如此冰冷,她瑟瑟发抖,她拼命抓着封住了她的在她头顶的那块沉木木板,她想要出去,却徒劳无功。 就在她被那种曾历过的绝望和将死的恐惧再次深深笼罩住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斓,她看到了父亲慈爱的面庞,泪光闪烁中,父亲消失了,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从漆黑的远方深处,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衣袂飘洒,风致无双,面带着温柔的微笑,来到了她的面前。 “芙儿,回家。” 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100.第 10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第 10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第 10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第 103 章 慈儿眼睛睁的圆溜溜的,望着嘉芙,等着娘亲的回答。 嘉芙道:“京城离我们这里很远,要走很多天的路才能到。城里有一座大屋子,房顶是用琉璃瓦盖的,太阳一照,就会闪闪发亮,皇帝就住在里面。他管着天下的人和事,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过生日,娘给他做衣裳,是本分的事情。你爹爹……” 她一时语塞,还在想着该如何向儿子解释,慈儿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爹爹是心疼娘亲辛苦,这才不高兴了!” 嘉芙为赶做出那件寿喜衣裳,还熬了几个晚上,裴右安确实很心疼,愈发的不高兴。 慈儿才三岁,平日不大爱说话,却聪慧的很,嘉芙疑心裴右安小时大约就是儿子的模样,很是不好糊弄,正伤着脑筋该怎么回答他爹不高兴的问题,忽听儿子自问自答了,松了口气,正要把话题岔开,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右安进来了。 慈儿原是靠在嘉芙怀里的,看到父亲来了,急忙爬了起来,叫了声爹爹。裴右安点了点头,坐到旁边,问他早上练功之事。慈儿小身子坐得笔直,一一应答,话音稚嫩,望着父亲的神情,却极认真。 裴右安道:“方才爹去看过箭靶子了,慈儿射的不错,也不止射了二十支箭。只是慈儿才刚开始学,不必过多,每次只要用心射够二十支便可,记住了吗?” 慈儿对父亲极是崇拜,在这个小小男孩的眼中,这个男人无所不能,就像高山一样令人仰望。得到嘉许,双眸露出欢喜之色,用力点头。 裴右安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自去靠墙的一面书架前,翻起了书。 嘉芙将儿子抱了回来,继续喂他吃点心,勺子送到他嘴边,慈儿含进嘴里,咽了下去,见母亲继续要喂自己,仿佛有点忸怩,偷偷看了眼父亲的背影,凑到嘉芙耳畔,低声软软地道:“娘,我的手不酸了。我自己吃吧。爹爹说,慈儿三岁了,要自己吃饭了……” 嘉芙知他练射箭练的手酸,这才亲自喂,见儿子说完,伸手管自己要调羹,只好递了过去。 慈儿自己舀着碗里的小点心,张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的一点不剩,嘴边沾了些汁,嘉芙替他擦嘴。 裴右安过来了,叫崔银水将儿子领出去。 嘉芙知他应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也没出声反对,帮慈儿穿好鞋子,外面再加了件厚的小斗篷,看着崔银水牵他出去,带上了门,这才转头,埋怨道:“慈儿才三岁,你瞧你把他拘的,你一来,就跟个小夫子似的,我不过喂他一口饭,他都怕你说他!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裴右安一笑,坐到了嘉芙边上,拿书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慈母多败儿!有你宠他就够了,我心里有数的。”说着,看了眼慈儿吃剩下的那个空碗,将她抱到膝上:“我肚子也饿了。你眼里只有慈儿,都不管我了!我进来这么久,你只顾喂儿子吃饭,都没听你问我一声饿不饿。” 嘉芙睨了他一眼,推开他,口中道:“是,是,是我不好。裴大人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来。你要是手也酸,大不了我再喂你……” 她要从他腿上爬下去,才扭了个身,腰肢便被他握住,哎呦了一声,人被横在了身下的那张美人榻上。 裴右安压了下来。 “秀色可餐。我吃你便好……” 嘉芙被他压住了,挣扎了几下,便柔顺了。 半晌,裴右安终于放开了她,说了件正事。明日春集开集后,他便要动身去边境春巡。 天气渐暖,为防备胡人趁着春暖袭掠,每年这时候,他都会亲自去边境巡检边防。陇右治下有数州,边境曲折而漫长,来回一趟,至少要大半个月。 果然,嘉芙一问,得知要下月中才能回,心中很是不舍,却也知这是他职责所在,嘱了声早去早回,便起身去给他收拾行装。裴右安这个白天也没再出去了,一直留在府中,陪着嘉芙和儿子。 晚上,裴右安在灯前伏案,嘉芙给慈儿洗过澡,带了儿子坐在榻上,拿出棋盒,陪他下棋。 这副棋是裴右安送给儿子的三岁生日玩具。棋子一共三十二枚,两只骑马将军,两只狮子,四只马拉的战车,四匹马,四匹骆驼,还有充当士兵的十六个端坐着的小人,全都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栩栩如生,模拟双方对阵作战。慈儿非常喜欢,当宝贝一样地收着,从父亲那里学会规则后,着了迷,天天都要拿出来玩,有时要嘉芙和崔银水陪他,有时自己一个人摆弄,一坐一两个时辰,若不是嘉芙来打断,连饭都不吃了。刚开始,嘉芙陪儿子下,还能赢他,最近已经开始吃力了,一不留心就要输。 过了一会儿,府里下人有事,嘉芙被檀香叫走,便叫裴右安代自己一会儿,又嘱了一声,若到戌时中自己还没回,叫他先送儿子去睡觉。 裴右安放下手中文牍,走了过来,上榻,坐到了对面。 裴右安因为事忙,除了刚开始那两天,抽空教儿子,和他下了几次外,最近都没陪他了。慈儿显得有些兴奋,跪坐在榻上,小身子端的笔直,双目严肃地盯着棋盘,俨然一派大家高手的风范。 裴右安陪儿子走完了一盘,已快到嘉芙叮嘱的时间了,待开口叫他回屋睡觉,又见儿子仿似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软,便又陪着下了一局,下到一半,从前那姓杨的幕僚,如今已为裴右安所用的,来寻他问个事,裴右安便放下棋子,叫儿子等等,自己出去了,片刻后回来,发现儿子已经趴在棋桌上睡了过去,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枚骑马将军的棋子。 裴右安将儿子手中的棋子拿掉,抱他起来,送到隔壁相连的那间小卧房里,将儿子放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衣,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出去,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稚音:“我还要和爹爹下棋,还没下完——” 裴右安转头,见儿子努力睁开惺忪一副睡眼,揉着眼睛,似还要爬起来,忙回来,侧卧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慈儿好睡觉了。那盘棋爹爹记住了,下回再陪你下完。” 慈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眼,小声道:“爹爹放心,慈儿会陪着娘亲。” 裴右安对上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眸,心中慢慢地涌出一股暖流,低头轻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在儿子的面前,做父亲的他一向内敛。慈儿从记事起,就只记得娘亲总爱亲自己的脸蛋,父亲却从没亲过他,今夜真的是头一回,心里忍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裴右安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柔声道:“你娘亲爱哭鼻子,爹就把娘亲交给慈儿了。爹不在身边,慈儿要哄娘亲高兴,不要让她哭鼻子。” 慈儿嗯了一声:“慈儿会保护娘亲,不让她哭鼻子。” 裴右安笑了,将儿子的小身子往自己身边又拢了拢,轻轻拍他后背,哄道:“睡吧。” 慈儿闭上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裴右安凝视儿子睡着了的一张稚嫩小脸,微微出神了片刻,方回过神,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次日,裴右安出了节度使府邸,带了一队士兵,动身离了素叶城,留下杨云和另两名得力副手在城中维持春集秩序,保护府邸。 丈夫走了,要好些时日才能回,嘉芙心中自然不舍,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着大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何况身边还有儿子要她照料,很快也就驱散了心中的失落。次日,陪着儿子在房中练字,写好了一张纸,伺在一旁的崔银水称赞小公子的字写的好。 三年前,嘉芙原本只答应留崔银水到春暖,后来生了慈儿,那段时日,裴右安一直忙于照顾嘉芙的身子,也无暇理会崔银水,崔银水里里外外,事情无不抢着做,服侍的无微不至,到了春暖时节,他百般恳求,就差以死明志了,嘉芙不忍心强行再赶他走,裴右安拗不过她,加上崔银水的脸皮厚如城墙,裴右安勉勉强强,最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这太监心细如发,将慈儿照顾的极好,嘉芙也看了出来,他对慈儿真心的好,且随着时间推移,并没觉察他有什么异动,渐渐地,便也不再阻拦他靠近儿子。如今一晃三年过去,崔银水早成了慈儿的贴身伴随。 “娘,外头那么热闹,我写完字了,想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慈儿恳求嘉芙。 嘉芙见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到一年到头,城中也就这半个月如此热闹,平日,出了城,夏日荒野黄沙,冬日冰天雪地,怎忍心拒绝儿子,便点头答应。 慈儿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蹦蹦跳跳,欢喜极了,崔银水忙去预备马车,嘉芙叫了檀香木香还有跟了过来做事的丁嬷,几人听到要去集市,也都高高兴兴,换了衣裳,因杨云今日不在府里,嘉芙另叫了两个侍卫随行,一行人出了节度使府,去了集市,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嘉芙又带慈儿去看了变戏法的,到了中午,方兴尽而回。 回来的路上,嘉芙带着慈儿坐马车里,崔银水陪在一旁。 慈儿意犹未尽,尤其对方才看到的变戏法,念念不忘,靠在嘉芙怀里道:“娘,崔伴儿说,京城的集市,比我们这里还要热闹上许多,天天都有,还说那里的戏法,能变出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娘,咱们什么时候能让爹带咱们去京城一趟吗?我想看看,京城到底什么模样。”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 崔银水讪讪地陪笑:“我就随口说了两句,小公子就上心了……” 嘉芙抱儿子坐到自己膝上:“等日后,你爹有空闲了,带你去京城,好不好?” 慈儿目露向往之色,点头,一行人回了节度使府。用了饭,嘉芙因逛了半日,感到有些乏,见慈儿还玩着集市买来的玩具,丝毫不困,便叮嘱崔银水带着他玩儿,自己先回了房,眯了一会儿的眼。醒来过了未时,唤了声檀香,檀香进来帮她梳头,嘉芙见她脸色怪异,似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声。 檀香低声道:“午后府里突然来了个京城里的人,便是宫中的那个李公公。我想来叫夫人,李公公不让,说让夫人歇着,这会儿人还在外头呢。” “李公公?李元贵?” 嘉芙吃了一惊。 “是。崔银水叫他干爹。” 嘉芙心咚的跳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 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万寿在即,李元贵竟在这时来了自己这里,急忙问儿子,得知崔银水领了慈儿到前头去了,心慌意乱,立刻叫檀香帮自己梳好头,匆匆换件衣裳,疾步便往前而去,一脚跨进前堂,竟真看见李元贵站在那里,穿了身寻常衣裳,弯着腰,正在和儿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旁边陪着崔银水。 嘉芙见儿子还在,松了口气,急忙唤了一声,慈儿转头,见娘亲来了,飞快地跑了过来,拉住嘉芙的手,指着李元贵道:“娘,他说他认识爹和娘。还说慈儿有个皇爷爷,就住在娘说的京城大房子里,皇爷爷很想慈儿,还生了病,他想带慈儿去看皇爷爷。” “娘,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慈儿真的有个京城里的皇爷爷?” 慈儿仰头望着嘉芙,问。 嘉芙抬头,见李元贵面带笑容地朝自己走来,一把抱住儿子,飞快地后退了几步,忽见儿子一脸困惑,意识到他应是觉察到了自己的紧张,怕吓到他,定了定神,蹲下去,微笑道:“娘和他要说几句话,慈儿先跟檀香姑姑回房,等下娘去找你,好不好?”说罢命檀香带走慈儿。 慈儿点头,回头又看了眼李元贵,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李公公,你怎来了?” 慈儿一走,嘉芙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实在是被儿子方才那一番话给听的心惊肉跳,开口便问。 李元贵朝嘉芙见礼,一脸的恭敬,道:“夫人不必多虑。奴婢这趟来的目的,方才便如小公子所言。万岁五十千秋在即,又极是想念小公子,故打发了奴婢过来,想请夫人带小公子一道入京。若夫人方便,可否今日便动身上路?夫人放心,路上的照应,皆已安排妥当,一切以夫人和小公子合宜为上。”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崔银水慌忙垂下眼皮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她对望。 嘉芙道:“我须得知会一声慈儿的父亲。” 李元贵神态愈发恭敬,躬身道:“裴大人有事在身,此刻怕无暇分身,夫人放心,待裴大人巡边完毕,奴婢自会告知裴大人夫人和小公子的去向。” 嘉芙心里雪亮。 李元贵这是算着裴右安不在,这才直接上门来“请”自己和儿子进京。即便裴右安这次不是恰好要去巡边,他想必也会用别的什么法子将他人调走。 “李公公,慈儿父亲不在,我怕我不方便和慈儿入京。” 嘉芙盯着对面的这个大太监,道。 李元贵再次躬身:“万岁实在是想念小公子。还请夫人勿为难奴婢。” 皇帝没让李元贵直接拿一道圣旨出来,或许于他而言,已经足够客气了。 嘉芙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公公安排吧。” 李元贵松了口气,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夫人体谅。” 嘉芙带着慈儿坐上马车,说,自己先带他进京,等父亲回来,他就会跟来。 慈儿这才放心,紧紧地抱着怀中带出来的那个棋盒,道:“娘,等见了皇爷爷,我就教他下棋,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嘉芙望着儿子那双天真无邪的双眼,压下心里涌出的纷乱情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104.第 104 章 廿三日,距离皇帝的五十万寿庆典还有三天,嘉芙和慈儿母子二人,悄然抵达了京城,没有惊动任何的外人。 那时已是深夜,载着母子二人的那辆马车径直从长安左门入了皇宫,行至承天门前,母子下马车,改上一顶四面封闭的软轿,被宫人抬着,往北入端门,穿过左社稷右太庙中间的甬道,过午门,再往西。深沉的夜色之中,一重重紧闭的宫门次第开启,这行人最后经过西华门,来到西苑。三更鼓过之时,被送到了一处名为蕉园的宫苑之内。 蕉园里花木繁茂,白桥清波,太液池和园池款曲相连,池里养了数百尾尺长的五彩锦鲤,逢了晴朗的白天,若是站在桥上朝着池面撒喂鱼饵,锦鲤争相环游跳跃,景象煞是喜人。供母子落脚歇息的宫室,显然也预先经过精心布置,地铺云毯,锦帐绚烂,玉屏锦霞,博山吐香。 坐轿从宫门来到这里,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慈儿还在轿中被嘉芙抱着时,便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嘉芙将儿子安顿好,是夜,和衣睡在了儿子的外侧,虽行路疲乏,却半点睡意也无,醒着到了天亮。 次日早上,慈儿睡饱醒来,崔银水人已在殿外等着伺候,嘉芙未用他,只叫他回,崔银水跪在了地上,嘉芙也不叫别的宫人进来服侍,自己帮儿子穿衣净面,又为他梳头。起身整理完毕,吃了早饭,慈儿好奇地打量四周,得知这里便是那座叫做“皇宫”的大屋子,记起那个大太监口中的未曾谋面的“皇爷爷”,问道:“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皇爷爷?” 他话音刚落,嘉芙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李元贵的声音:“夫人,万岁到了。” 嘉芙转头,伴着一道脚步声,看到一个人影跨入,身影出现在了殿口,那人朝内缓缓走了几步,便停下。 萧列来了,头戴一顶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圆领窄袖襟肩各绣一金织盘龙的常袍,立定在那原地。 嘉芙微微吃惊。 她是昭平二年秋离开京都去往素叶城,如今昭平六年春,中间三四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很久,但皇帝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许是这几年国事操心过度,如今两鬓已生华发。 在嘉芙原本的印象里,皇帝应当还是个中年之人,但是此刻,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她却觉得,皇帝真的老了,再不复壮年之态。 嘉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带着身边的慈儿,领着他一道下跪,向面前的那人叩首,口称万岁。 萧列的目光落在嘉芙身边那个向自己叩拜的小小身影之上,定定地凝视着,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后,见那孩子悄悄地抬头,偷偷看向自己,明亮的一双眼眸,露出好奇困惑之色,便朝那孩子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慈儿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面前那个身穿黄衣,腰束玉带的人走了过去,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地上,微微仰头,和萧列对望了片刻,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你就是我的皇爷爷?”声音稚嫩,犹带奶音,神气却极郑重。 萧列声音微微发颤:“你就是慈儿?” 慈儿点头:“慈儿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裴翊渊。‘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翊渊。” 萧列凝视着面前的这孩子,强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无限激动,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 “裴翊渊,朕便是你的皇爷爷!” 萧列弯腰,将那孩子一下抱起,高高地举了起来。 嘉芙抬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子,被皇帝高高地举过头顶,儿子发出快活的笑声,笑声如铃,回荡在这殿室四角,心中不禁愈发骇异。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皇帝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她赶到京城求见皇帝,皇帝余怒未消,在她觐见之时,他还盘问自己具体都知道了些什么。 当时她应付过去。皇帝或许真的相信了,或许并不相信,心照不宣而已。 几年过去了,那日李元贵来接她和慈儿,开口对慈儿说“皇爷爷”,便已令她吃惊,至此刻, 皇帝竟当着她的面,自己直接就认下了慈儿,再没有丝毫的遮掩之态。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骇异,萧列慢慢放下了慈儿,看向嘉芙,道:“你的寿礼,朕收到了。慈儿是朕的孙子,亲孙子。你将他带的很好,你起来吧。既来了,你安心留下便是。”他说完,看向那孩子,面露笑容:“慈儿,皇爷爷带你去皇爷爷那里玩,你去不去?” 慈儿待要点头,却又迟疑了下,转头看向嘉芙,跑了回来:“娘,皇爷爷要带我去他那里玩,我能去吗?” 嘉芙对上皇帝投向自己的两道锐利目光,看向目光里含了期待的儿子,慢慢地点头。 慈儿高兴地转头,对着萧列道:“皇爷爷,我娘准许了!” 他又转头望向嘉芙:“娘,我和皇爷爷玩好了,就回来陪你。” 他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了进去,手里抱着那只棋盒,跑了出来。 嘉芙目送萧列牵了儿子的一只手,带着蹦蹦跳跳的他出了殿门,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禁陷入怔忪。 …… 萧列罢了早朝,牵慈儿来到御书房,屏退宫人。李元贵笑容满面,亲手送上龙眼、荔枝、桃仁、八宝糖、腌梅、枣栗等十二盘干果,苹果、棠梨、葡萄等六盘鲜果,随后退出,只祖孙二人相对。 萧列招手,示意慈儿过来,见他抱着棋盒,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脸,笑道:“慈儿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慈儿道:“我娘先前和我说,皇爷爷你和寻常人不一样。皇爷爷你哪里不一样了?” 萧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声大笑,将慈儿抱上自己平常起居的那张三面围紫檀木边螺钿云龙插屏的长榻,笑道:“你娘说错了!皇爷爷和寻常人并无两样。看不到慈儿,也会想念。”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还说,皇爷爷你生病了,才接慈儿和我娘来看你。皇爷爷你的病好了吗?” 萧列再次大笑,点头:“皇爷爷看到慈儿,病就全都好了。” 慈儿露出欢喜之色。萧列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盒子,笑着问道:“慈儿抱了什么?” 慈儿忙将盒子放在榻上摆着的一张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颗颗棋子,口中道:“这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爹爹亲手做的。皇爷爷你想下棋吗?你要是不会,慈儿教你。” “好,好!” 萧列急忙点头,跟着上了榻,盘膝坐在了慈儿对面。 慈儿将折叠的棋盘摆开,一枚一枚地摆好双方棋子,一边摆,一边教着萧列如何走法,神情严肃而认真。 萧列凝视着对面那个忙忙碌碌的小人儿,欣慰之余,目中渐渐露出了一道犹如下了最后决心的决然目光。 “裴翊渊,再过三天,皇爷爷便要五十岁了,到时候,皇宫的午门之前,会有一场献俘之礼。那些俘虏,都是戕害我大魏沿海百姓的倭寇,数十年来,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今那些倭寇,皆被扫平荡空,倭国使者诚惶诚恐,递上罪书,皇爷爷到时要在午门之前,下令将那些人全部斩首,扬我国威,祭我英魂。裴翊渊,你怕不怕?” 慈儿面庞渐渐涨红,睁大一双眼睛:“裴翊渊不怕!我爹爹在素叶城中,便杀了无数的坏人!裴翊渊也想早些长大,和我爹爹一起杀坏人!” “好!朕再问你,到时候,你愿不愿意陪皇爷爷一道登上午门,观看这场大礼?” “裴翊渊愿意!” 慈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棋子,点头说道。 萧列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殿瓦:“好!那皇爷爷就和你说定了,到时候,皇爷爷就带你一道登上午门城楼,由你帮皇爷爷下令,杀尽那些胆敢犯我大魏的跳梁之辈!” 105.第 10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第 106 章 在群臣和大汉将军们的山呼万岁声中,午门城楼上,皇帝和那孩童的身影消失。 典礼结束了,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却无一人离开,依旧聚在那里打听消息,议论着那个片刻前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稚童。 如此的重要场合,那稚童不但被皇帝带上午门城楼,竟还代皇帝下了“正法”之令。 以常理而言,这个孩子,应该就是皇帝所属意的大魏储君了。 皇帝登基至今,唯一的一个儿子,多年前在太子位上被废,如今还圈禁在庚州祖地。因皇帝这些年再无所出,加上频露老态,群臣日渐焦心,近来,渐渐便以为皇帝有意再复立太子,就在传言甚嚣尘上之时,那个进言接回废太子的詹事竟被廷杖,于是这个猜测,也就随之破灭。 群臣私下再议此事,认为日后有两种可能。第一,皇帝老来得子,则一切难处迎刃而解。第二,皇帝日后只能从宗室择选合适子弟,过继以承其皇位。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万寿之际,情势竟又突变。 群臣终于见到了极有可能的未来储君,这原本是件好事,但今日之前,谁也没有见过这孩子,更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于是此刻,吏部尚书何工朴、礼部尚书张时雍,右司马陆项,以及刘九韶等这些个平日常在御书房里走动的堂官大臣,无不成了众人围堵的对象。 承天门前的鸽群尚在空中徘徊之时,一个传言,便已迅速地传播了开来。 浏阳王此次再次得以奉召入京,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据说,他这趟入京,不但是为贺寿,还为皇帝带来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皇帝的亲孙,其父是皇帝年轻时遗在外的龙子,此子不愿归宗,遂将皇孙交托给当年事的知情人浏阳王,如今,浏阳王奉命将皇孙带回了京城,认祖归宗。 浏阳王带来的皇孙,便是今日被皇帝抱上午门的那个孩子。 这个消息彻底搅翻了朝堂,未至傍晚,又有新的传言流了出来。 据说,事情起于三十年前。天禧帝登基后,将当时还是云中王的今上藩困于云南。彼时的云中王,年轻气盛,心中苦闷,有个大半年的时间,曾私离藩地四处游历,便是行经浏阳王所在的湘西之时,偶遇神女(女祭),二人结下姻缘,但那女子心系子民,不愿随云中王归往云南,云中王亦外出许久,需急归藩,无奈和女子分开,神女后诞育一子,子再生孙,后二十年间,因云中王受天禧帝猜忌更甚,阴差阳错,多年以来,皇家血脉不得归宗。如今皇帝年老,日渐思亲,遂命浏阳王将孙儿带回京城,择日拜祭太庙,认祖归宗。 浏阳王夫妇,便是三十年间关于此事的见证者,亦是将皇孙带回了皇宫的执行者。 群臣瞠目。 有恍然大悟的,有激动万分的,也有疑虑重重的。 恍然的是终于明白了,几十年间默默无闻的浏阳王,当年为何会得到皇帝青眼,厚赏有加。 激动的是大魏有了皇孙。怪不得皇帝不愿复立太子,且看皇帝今日的架势,必是要将那孩子立为皇太孙了。 疑虑的是这孩子身世背景里的关于“神女”传言的可信程度。 但那孩子是皇帝亲孙,这一点,毋庸置疑。 皇室血脉,尤其皇帝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不容半点差池。倘这孩子来历不明,以皇帝的精明,他怎可能被浏阳王所欺? 何、张、陆等人,在得知传言后,被人问及,皆三缄其口,并不表态,就等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而事实上,比起或震惊或疑虑的朝臣,此次再次入京的浏阳王夫妇,二人心中的骇异,才是真正的莫可言状。 四年之前,浏阳王夫妇载恩出京,次年,李元贵秘密来到王府,传了皇帝密旨,要他夫妇“生”出一个老来之子。王妃遂往腹部裹带,逐月加厚,“怀胎”十月之后,“生”了一个“儿子”,为掩人耳目,浏阳王还去民间秘密抱了一个男婴入府,随后上报宗人府,入了宗室碟谱。 浏阳王夫妇心里明白,三年前,皇帝要他夫妇“生”出这个“儿子”,应是为了日后借“宗室过继”之名,扶立某个皇帝真正想立为储君的孩子,因此事关系重大,夫妇守口如瓶,三年来,将那抱来的孩子养在王府之中,极少露面,做好一切准备,只等来日圣旨到了,便将真正的储君以王府世子的名义,送入京城。 不管皇帝想立什么人为储君,这个法子,从四年前起便开始筹谋了,时至今日,可谓面面俱到。 夫妇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临末了,也不知为何,皇帝竟弃了这个筹谋了数年,显然更万无一失,绝不叫大臣能起半点疑虑的立储法子。 如今这个当年“神女”之说,也不是不行。倘若皇帝的手腕足够强硬,力压四方,自然也能成事。没有哪个大臣敢去怀疑,做皇帝的,会胡乱认下一个血脉不明的孩子来充当皇孙。但比起精心筹划了数年的“过继”,这法子,显然有些仓促,倒似是临时起意,恐怕也会引来大臣的猜测。 浏阳王夫妇实在惊诧。但皇帝的命令岂会不遵?自是照了吩咐,暗中行事不提。 …… 嘉芙人在蕉园,隔着重重殿宇,至午,隐隐之间,仿佛也听到了东南方向那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山呼万岁之声。 她站在园里鱼池边的那座白色拱桥顶端,心惊肉跳,望向园门方向,翘首等着儿子回来。 这里是园中位置最高的地方,视线能越过围墙,看到外头的甬道。 申时一刻,终于,远远看到甬道尽头来了一行人,慈儿被崔银水抱着,朝着这边方向过来,身后跟了几个宫人。 慈儿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远远地就从崔银水的身上挣扎着爬了下来,自己撒开两腿,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嘉芙下桥,飞奔而出。 “娘!娘!” 慈儿看到了嘉芙,跑的更快,像只小鸟一样,一头扎到嘉芙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脖颈。 嘉芙紧紧搂住儿子的小身子,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慈儿起先极是欢喜,渐渐地,笑容消失,望着嘉芙,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娘,你不高兴了吗?” 嘉芙摇头,用力亲了下儿子的脸:“娘没有不高兴。只是看到慈儿,太高兴了。” 她抱起了儿子。 慈儿终于放心了,软软的两条胳膊环在嘉芙脖颈上。 “我天天都想娘,可是皇爷爷说,要等到献俘礼后,才能送我回来。娘,今天下面好多好多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起喊出声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就和爹爹去年秋天在大校场里点兵一样!后来来了一个很威风的大将军,押了许多坏人过来,那个将军说,那些都是害我大魏百姓的坏人,皇爷爷让我帮他说□□。娘,我想快些长大,像爹爹和那个大将军一样去打坏人……” 嘉芙和着儿子的话,转身入内,崔银水手里拿着慈儿衣物,小心地跟了进来,偷偷看着嘉芙脸色,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在门口。 慈儿今早起的很早,又经历了这一场于他而言,懵懵懂懂还并不完全知是何等意义的盛大场面,终于也回到了母亲的身边,靠在嘉芙怀里,渐渐犯困,说着 说着,便睡了过去。 …… 献俘典礼过后,皇帝便回了宫中的起居之殿。 早上的这个典礼,仿佛耗尽了皇帝的精力,回来后,换下冕服,人便躺了下去。太医来瞧过,皇帝吃了药,闭目歇片刻,便披衣坐起,开口叫李元贵将奏折拿到龙床之上。李元贵见他精神依旧萎靡,面带疲态,不欲拿,在一旁苦劝他再歇息,正说着话,一个宫人竟飞奔而至,说裴右安无召回京,竟直闯宫门,在第二道宫门处,被侍卫所拦,侍卫急来传报,问如何处置。 李元贵心里咯噔一跳。 虽知裴右安会回,却没有想到回的如此之快,看向了皇帝,不禁带了点担忧。 就在片刻之前,皇帝还面色灰败,尽显疲态,就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突然便抖擞了起来,竟精神焕发,猛地撩被,从龙床上翻身而下,道了句“叫他进来,不得阻拦!”随即便催促李元贵替自己梳头更衣。 宫人领命,匆匆离去,李元贵无奈,急忙唤人入内,服侍着皇帝梳头更衣,很快,换妥了整齐的衣裳,皇帝又亲自挑了一条五色玉带,束于腰上,再至镜前,亲自拿了髯梳,对镜梳理胡须,左右照了一番,摸了摸鬓边华发,转头望向李元贵,目射,精光,沉声说道:“朕就等着他来!朕知道你!不许在他面前提朕病了的半个字!” 李元贵知皇帝一生好强,不肯服输,见他此刻竟还如此,不肯有半点示弱,应声退下后,心中忧虑。 …… 裴右安立于皇宫二门之前,对面是一排蓄势拔刀虎视眈眈的侍卫,那领队的大汉将军识得他,知他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也不敢过于开罪,但亦不敢放他入内,上前躬身道:“裴大人,请勿为难小人,小人已遣人去通报,若有回话,小人自不会阻拦。” 裴右安闭目不语,极力平息着此刻胸中升腾而起的怒火。 胡人对河套之地,一直不曾放弃觊觎,数年之前,王庭易主,这几年间,根据裴右安陆续获知的消息,对方一直在暗中蓄势。 他有一种预感,如几十年前那般的一场大战,迟早再临。或许是今日,或许便是明日。故这个初春,天气稍暖,他便加紧戒备,早早就亲自出去巡边。 半月之前,他终于巡边完毕,回了素叶城,才发现嘉芙和慈儿,母子二人竟被双双接入京城,杨云则被皇帝派来的人所制,不叫他去给自己通报消息。 他于昭平二年秋出京来到素叶城,至今四五年过去了。那日,就在得知嘉芙母子被皇帝趁他不在“接”入京城的消息的一刻,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预感。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他过的最为安心的这短短数年的平静生活,从此怕是要被打破,一去再也不能复返了。 他交待完事情后,当夜便动身上路,终于在今日赶到了。 然而,他还是迟了。 承天门外,他遇到了陆续出来的参加完典礼的旧日同僚们。在一片或惊喜,或惊诧的目光注视里,刘九韶向他奔来。 刘九韶以为他是受召入京来参加万寿典礼的,为他迟来一步而深深惋惜,告诉他说,就在方才,皇帝竟然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一道现身在了午门城楼之上,据说那孩子,是皇帝年轻时就藩云南所生的龙子之孙。显然,皇帝这是有意要将那孩子立为皇储了。 裴右安面带微微笑容,与刘九韶以及那些上来的旧日同僚们略微寒暄几句,借故分开后,掉头便闯入皇宫,直到被侍卫拦截在了这道二门之下。 远处的甬道之上,一个太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没跑到近前,便大声喊道:“万岁召裴大人觐见——” 裴右安蓦然睁开眼睛,推开了还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大汉将军,迈步朝里,大步而去。 …… 嘉芙安顿好了儿子,自己躺在了他的外面,闭着眼睛,想着裴右安。 算着时日,他应当早回了素叶城,想必此刻,已是知道了自己和慈儿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何时会赶到京城。 皇帝一意孤行,还是将儿子推到了天下人的面前,等裴右安赶到,知道了发生的事情,还不知道两人会发生何等的冲突。 嘉芙想到裴右安可能会有的怒气,眼前又浮现出昨夜皇帝晕厥吐血的一幕,心情纷乱,又如何睡的着?正辗转思量,忽听到外头传来崔银水小心翼翼轻唤自己的声音,便下床走了出去。 “夫人,干爹叫我告你一声,说裴大人方才到了,入了宫,这会儿往万岁那边去了……” 崔银水躬着身,面带焦色,却又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嘉芙一愣,没想到裴右安这么快,竟然就已赶到! 李元贵打发崔银水来传话的目的,嘉芙自然明白。 这个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定也是担心这俩父子会再起一场冲突,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这才叫自己过去,大约是盼着盛怒下的裴右安见到她后,能消下些怒气,不至于冲撞皇帝太过。 嘉芙不满皇帝的一意孤行,亦有些无法理解皇帝的一意孤行。 倘若说他是因了皇位无人继承,那么当初刚废萧胤棠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幸后宫生子嗣,但多年以来,后宫竟无一后妃有所动静,也是匪夷所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无所出,亦可过继宗室子弟立为储君,此亦合乎天理人情。 但他明知裴右安不愿,却还偏偏如此行事! 事情既已发生了,她自也不愿看到裴右安和皇帝再如从前那般正面冲突。就算不考虑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这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嘉芙叫崔银水看着慈儿,在一宫人引路之下,匆匆赶了过去。 裴右安入了面前这座已阔别数载的宫殿,大步行至御座之前,停在了那里,身影一动不动。 萧列正襟危坐,上下打量了眼裴右安,最后慢慢抬起视线,盯着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外放几年,竟连面君的规矩也忘了,要不要朕叫礼部派人再教你?” 裴右安慢慢地下跪,朝着前方的皇帝行叩首之礼:“裴右安叩见皇帝陛下。”一字一句,如发自肺腑胸臆的最深深处。 萧列淡淡道:“平身吧。” 裴右安起身:“我这趟入京,无他,为带回我妻儿。请万岁将人叫来,我带她母子出宫,便立即回往关外。” 皇帝道:“你的妻,你可带走。裴翊渊,朕要留下。” 裴右安注视着神色漠然的皇帝,眼底渐渐凝出隐忍着的怒气,咬牙道:“他姓裴,非萧,我为其父,其为我子!万岁如此行事,将一三岁稚童带上午门城楼,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右安,当初你私放萧彧,你可有问过朕的意思?” 皇帝冷冷反诘。 “你不认朕为父便罢,朕也无意再勉强于你。你把慈儿留下给朕,从今往后,朕与你便只是君臣。” “甄氏在西苑蕉园,你带她回吧!” 107.第 10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8.第 108 章 昭平六年春,为谋河套,在时隔三十年后,北方胡人集结了三十万骑兵,再次汹汹南下。 陇右节度使裴右安封定北大将军,领燕、云、甘等十数州经略之职,统领朝廷军马,北上迎敌。 就在北方边境狼烟再起之时,四月,宗室昌乐王称自己寻回了少帝萧彧,借萧列不还位于正统为由,在封地东昌府起兵造反,暗中派人突袭庚州,攻破守卫,将已被囚禁了数年的废太子萧胤棠解出,遂打着正王道的联合口号,号称集结了十万人马,略东昌,占济南,起初声势浩大,整个山东人人自危,半年后,至这一年的秋,领兵出山东之时,遭遇了刘九韶的强力狙击。 昌乐王大败,仓皇退回到了东昌府的堂邑,随后,城池被包围。 昌乐王负隅顽抗之时,被萧胤棠趁乱诛杀,萧胤棠一并杀死了昌乐王的几个儿子和兄弟,连同那个被推为少帝的假萧彧,高挑十几个人头在堂邑的城头,称自己自始至终无意造反,先前只是被昌乐王从祖地挟持到了此处,迫不得已,如今趁机诛杀逆首和那冒充少帝的假萧彧,希皇帝明察,赦免其罪。 刘九韶一边继续围城,一边派人将萧胤棠的陈情书火速递送到了京城。 那封陈情书送到皇宫御书房时,皇帝结束了这日早朝,才回来不久,正和慈儿在下着棋。 早朝之时,朝臣议论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北方关外的战事进展。在和胡人陆续相持大半年后,十几天前,裴右安领军,摆阵于剑门关外,大破胡骑,胡人往西北逃去。为不给对方以重整旗鼓的喘息机会,裴右安乘胜追击,图破王庭,以绝后患。战事进入了关键的时期。 另个消息,则是刘九韶围困住了昌乐王、废太子和那个假冒的少帝,如今就等瓮中捉鳖了。 两个都是好消息,不但朝臣喜笑颜开,皇帝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轻松,回到御书房,处理了些奏折,叫李元贵去唤慈儿。 慈儿被崔银水带来,爷孙俩便又开始下棋。 这大半年间,皇帝未带慈儿拜祭太庙,但也没有放嘉芙和慈儿出宫。大臣们原本以为皇帝要立那孩子为皇太孙,等了大半年也不见有后续。起先因外忧内患,无心于此,最近,局势渐渐明朗,大臣们放下了心,便又关注起了此事,开始有人上折,委婉试探立嗣之事,但无论大臣们怎么试探,皇帝皆三缄其口,既不否认,也不点头,大臣们素来又惮于皇帝积威,故也不敢有越格之举,事情便这么拖了下来。 西苑如今是慈儿的生活场所。有太液池,有天鹅房、虎房,内中豢养诸多珍奇异兽。慈儿便跟着嘉芙,每天早上完成父亲交待的文武功课,雷打不动,剩余时间,或伴着母亲,或游戏,或被皇帝召去伴于膝下——皇帝常召慈儿下棋,以此解乏,转眼也快四周岁了。 下着棋时,皇帝说了句他爹年底前应当能回,慈儿双眼发亮,欣喜万分,皇帝起先亦抚须而笑,渐渐仿佛想到了什么,望着对面欢天喜地的孙儿,目光渐渐沉凝了下来,这时李元贵入内,送来了刘九韶发自东昌府的捷报。 皇帝一目十行,看完了刘九韶所奏的萧胤棠杀死昌乐王以及假冒少帝等人的奏报,冷冷道:“他当朕不知?章家人和逆王早暗中勾结。他弑父在先,丧心病狂,如今又伙同逆王谋逆造反。他这是走投无路了。” “万岁,刘大人一道送来另封奏报,道是废太子的陈情告罪书……” 李元贵又呈上了另道以火漆密封的密信,小心地看着皇帝。 皇帝瞥了眼密信,脸色极是难看,半晌,终还是接了过来,拆开,抽出内中信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定定地盯着那信,突然双眼一闭,“咕咚”一声,整个人一头从榻上栽了下去。 李元贵大惊失色,急呼太医,自己和近旁宫人将皇帝抬上榻,急掐人中,皇帝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慈儿方才手里拿了棋子,正等着皇爷爷回身继续和自己下棋,突见他不好,吓的扑了上去,叫着“皇爷爷”。李元贵忙叫崔银水将慈儿先送回去,留意到那张还被皇帝死死捏在手中信纸,抽了出来,飞快瞥了一眼,亦是大惊失色,立刻将信纸藏入怀中。 儿子被皇帝接走后,嘉芙在房里做着针线,还没多久,忽见崔银水送了他回来。慈儿面带泪痕,扑到了她怀里,伤心抹泪:“娘,方才皇爷爷和我下棋,看了封信,忽然就不好了,一头摔了下去……” 嘉芙吃了一惊,问崔银水,这才知道皇帝方才似是收到了个关于东昌府叛乱的最新消息,人就不好了,晕厥了过去,至于到底是什么消息,崔银水也是不知。 嘉芙抱了儿子入内,安抚下了他。因自己也不好随处走动,毫无消息,心急如焚,至深夜,慈儿睡了过去,崔银水寻了来,说李元贵请她过去。 嘉芙叫崔银水守着慈儿,自己立刻去了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入内,见皇帝躺在那里,面如金纸,竟还没有醒来。胡太医几人面色凝重,正全力救治,李元贵在一旁,目带深深忧色,看见嘉芙来了,拭了拭眼角,示意她随自己过来。两人到了一间偏殿,李元贵屏退宫人,嘉芙焦急问道:“万岁怎的了?到底出了何事?” 李元贵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了过来。 嘉芙接过。 信竟是伙同昌乐王叛乱的萧胤棠写来的。他说,他已为皇帝杀了挟持自己造反的昌乐王和假少帝那些人,如今向皇帝提两个要求。 第一,复立他的太子之位,复立之后,皇帝以太上皇之名退位,由他登基接位。 第二,收 到这封信的当日,立刻将嘉芙送至东昌府的堂邑。十天之内,他若看不到人,就向天下昭告裴右安的身世,叫天下人人都知,裴右安是当今皇帝和天禧元后当年私情所生的儿子。 萧胤棠说,自己所知的这个秘密,确凿无疑。卫国公府的裴修祉,如今人就在他的手上。裴修祉亦证言,裴右安不是卫国公的亲生儿子,而是三十年前,被卫国公从外抱来的养子。 萧胤棠最后说,倘若皇帝答应他的这两个条件,那么他登基之后,必会善待裴右安,留他性命。 但,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得满足,与其被囚一辈子,他宁愿玉石俱焚。 嘉芙看完了信,惊呆了。 裴修祉在两个月前一次外出赴宴之后,便未再归府,离奇失踪,辛夫人当时焦急万分,裴荃于数日后,也向朝廷报了此事。毕竟是个国公,莫名不见了人,五军都督府当时全城发动搜寻,但始终没有找到人,最后只好列入名单,不了了之。 万万没有想到,裴修祉竟然落到了萧胤棠的手里。 “刘将军说,堂邑已被他困死,城内粮绝,废太子叛军,最多可再支撑十来天了。万岁白日不省人事,此刻还未醒来,我怕被朝臣得知,朝廷生乱,还死守着消息……” 李元贵望着嘉芙,低声说道,神情沉重无比。 嘉芙心里清楚,萧胤棠要自己半个月内过去,除了目下需以她为质,阻止刘九韶的攻城之外,想的再深远些,应当也是为了日后防备裴右安所用。 但是裴右安的这个身世秘密,除了已去世的祖母、卫国公、皇帝、裴右安和自己外,这世上,应该再无旁人知道。 萧胤棠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难道周后从前也猜到了,曾在他的面前提及? 嘉芙一时心乱如麻,手足更是冰冷无比。 萧胤棠以太子之尊,一夕被废,从云端跌落泥潭,在庚州被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叫他借乱脱身,造反还不到一年,又遭失败,倘真被逼到绝路,极有可能鱼死网破。 嘉芙根本就不敢想象,一旦裴右安的身世秘密大白于天下,到时一切,将要如何收场。 “夫人,此事干系实在重大,容不得有半分闪失,万岁还昏迷不醒,我只能擅做主张,将夫人请来商议。请夫人修书一封,将事情告知裴大人,我今夜便着人发出!” 嘉芙压下紊乱的心绪,来到桌边,就着预先备好的纸笔,匆匆写了书信,李元贵以火漆封印,召入一个亲信,交待了一番,亲信纳信入怀,立刻离去。 “李公公,信多久可以送到?” 李元贵眉头微锁:“以八百里加急,五天可到,只是裴大人万一追击深入胡地……” 就算消息能够准时送达到裴右安的手里,他人在关外,战事缠身,也根本不可能于十天之内就赶的回来。 嘉芙闭目了片刻,睁开了双眸:“李公公,十天之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到堂邑的。废太子既要我过去,我去便是……” “夫人,你怎能只身涉险?万万不可!” “我必须去,先稳住他,等夫君回来!公公你也知道,此事天大的干系,不但涉我夫君和今上,更牵连到了元后。哪怕废太子只是恐吓,也绝不能拿这个冒半分的风险!”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声音不高,语气却极其凝重。 “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你替我准备上路,我今夜就动身!” 李元贵定定地望着她,向她慢慢下跪,叩头道:“奴婢遵旨!” …… 嘉芙赶回西苑,皇宫东北角那钟鼓楼的方向,传来三更鼓声。 慈儿尚在睡梦之中。嘉芙坐在床畔,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的睡颜,最后俯身下去,轻轻亲吻了下他的额头,随即转身,朝外而去。 崔银水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应是出了件天大的事,她要出宫,亦不知何时归来,将小皇孙交托给他照看了,抹泪道:“夫人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嘉芙点了点头,转头,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儿子,将他的面容深深引入脑海,转身离去。 …… 昭平六年十月末,在那信中限定的最后一日,一辆载了个神秘女子的马车,穿过千军万马的阵营,最后停在了被包围的水泄不通的东昌府堂邑城的西城门之前。 萧胤棠立于城头,高声喝令刘九韶围兵退出一箭之地,随即飞快下了城头,命人打开城门。 嘉芙身披一件从头罩到了脚的斗篷,只露出半张脸,从马车门里弯腰而出,站在那里,一双妙目,注视前方。 城门开启,一个身影从里快步而出,朝她疾步而来。 多年不见的萧胤棠,她上辈子最后梦魇里的那个男子,就这样,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萧胤棠站在马车旁,微微仰面,秋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夹杂着歇斯底里般的阴沉之气。他紧紧地盯着她,双目一眨不眨,目光闪烁,渐渐地,唇边露出了笑容。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要将她扶下马车。 嘉芙避过,自己扶着车辕下了车,朝着城门,走了进去。 109.第 10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第 110 章 朝廷禁海,一晃已经六七个年头过去了,泉州这座因海繁荣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彻底地没落了下去。市舶司门口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油漆剥落,铁锁斑驳,港口停泊的旧船,经不住风吹雨打,日渐腐朽。 从当年的翘首盼望到如今的不复希望,再无人提海禁重开的话题了。城中人口锐减,这些年间,除了代居住于此的老泉州人,其余为了生计活路纷纷离开,街头巷尾,再不复当年海市兴旺之时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来,惟刺桐花开,刺桐花落,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伴着古城的没落,曾兴旺一时的甄家,亦沉寂了下去。 从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家中女儿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龟婿,连老太太也得封诰命,满门荣华,谁人不羡?至今泉州人还记当年从甄家船坞起出天降祥瑞,众人敲锣打鼓呈送上去的热闹一幕,那时风光,惊动全城,如今说起,老泉州人依旧记忆犹新。 讽刺的是,当日那一幕,仿似也成了甄家荣华的顶点,自那之后,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满泉州的人都在传言,说甄家女婿获罪于天子,被发配到了关外。便是从那之后,甄家门庭冷落,门口再看不到官轿往来。虽然这两年间,慢慢又有消息流传开来,说那裴姓女婿又被朝廷起用了,只是官职,也远不如从前在京城时来的风光了,在关外苦守边城,抵御北胡,甄家女儿也跟了过去。一番唏嘘,也就过去,慢慢地,再无人提及了。 倒是甄家人,这些年间,几度荣辱,经历过地方大员趋之若鹜登门结交的锦上添花,亦见识过门可罗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脸,沉浮之间,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圆,将家中和船坞里如今用不上的众多下人和帮工遣散,大门一关,自成一统,数年未再开启,家人进出,皆走角门。如今因老太太年老体衰,当家的那孟夫人,虽是个寡妇,性情本也柔弱,但却也将家打理的甚是妥当。外面田庄,有张大照管,家中内事,有儿媳帮衬,儿子虽无大能,偶还犯浑,但却极孝顺,这几年间,亦得了儿女双全,更难得的是,当年船坞里的那些孤儿寡母,至今仍受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无不竖起拇指,称赞甄家厚道。 这日午后,一骑快马,从福建道的方向,沿着官道那条黄泥大路,朝着泉州城门疾驰而来。 来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入了城门,一边朝着州府方向疾驰而去,一边高声大呼:“朝廷有令,海禁解除!朝廷有令,海禁解除!” 宛如死水被搅出了波澜,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布店掌柜跑了出来,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纳鞋底的妇人站了起来,滚铁环的小伢儿掉了铁环,两个正为赶着驴车起了擦碰口角,待要动手打架的车把式也停了下来。 人人都盯着前头那一骑绝尘的信使背影,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跑了出来,相互传着那话,脸上无不交织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人开始追那信使,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全城都轰动了,人们放下手里的事情,纷纷朝着州府衙门赶去,聚在门口,翘首张望,议论纷纷,等着确切的消息。 傍晚,盖着鲜红衙印的官府通告便连夜张在了州府衙门前的风雨亭上,衙役敲着锣鼓,一边巡街,一边高声宣着官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紧闭的大门,在户枢经遭虫蠹过后的吱呀声中连夜开启,天还没黑,全城便已传遍,朝廷不日将重开市舶司,恢复包括泉州在内的诸东南港口的海外交易。 人们喜笑颜开,敲锣打鼓,纷纷涌上街头,城东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声,飞升起了一道烟火,烟火在半空爆裂,绽出了一朵绚烂烟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为过年而备的烟花,接着,越来越多的烟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个泉州城都沸腾,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里,连城门也破例开启,因许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经打着灯笼赶往海边要去检看自家那些已经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只,官府便也顺应民情,开了一夜的城门。 甄家亦灯火通明,孟夫人亲自赶去老太太屋里去报喜讯。 老太太如今耳聋眼花,但脑子却还是灵清,听了消息,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夜空里的朵朵烟火,喃喃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张大唤了两个仆从,拿出炮仗烟花,自己领了如今已经五岁的一双双胞胎儿女——儿子乳名平哥,女儿名喜姐儿,为遥祝远方关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乐之意,打开了那扇闭合了多年的大门,放着烟花爆竹,两个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后,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发出欢乐的格叽笑声,放完了一地的烟花爆竹,这才领了一双儿女,欢欢喜喜入内。 夜渐渐深了,聚在街头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灯火,却依旧不熄,许多的人家,父见子,兄唤弟,老伙计召老伙计,都在灯下开始合计起开港后的营生,甄家亦是如此,张大连夜唤回了那些如今还在城里的老伙计,连同东家甄耀庭在内,十几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点着油灯,商议着事,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之色。 玉珠和厨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厨娘送了进去,自己便回了屋,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叫声:“太太!少爷!少奶奶!姑爷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连鞋都来不及穿好,领了儿子媳妇一路奔了出去,张大挑了灯笼跟出,行至二门,看见对面来了一双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装扮,男子年近而立,头戴一顶席笠,一袭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温质,双目轩邃,身畔那妇人二十出头,罩了件银鼠貂毛的连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见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妇二人。 嘉芙唤了声娘,飞奔着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犹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阔别了多年的女儿,竟突然如此就回来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紧紧地抱住了女儿,眼泪掉落了下来,七分欢喜,亦三分心酸,母女俩抱泪之时,玉珠亦红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见礼,甄耀庭在旁,低声劝了几句,孟太太方醒悟过来,见裴右安过来,知是要向自己见礼,急忙拭去泪珠,放开了嘉芙,迎了上去,欢喜道:“回了就好!回来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来了消息,说朝廷重开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来,实是双喜临门,都快进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内,重新叙了一番话,又去见了老太太,当夜,嘉芙伴在孟氏身边,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儿回屋。 裴右安还坐于灯下,手握一卷,目光却是凝然,书页亦许久没有翻动,听到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开门,将嘉芙接入屋内。 夫妇并头而眠,嘉芙闭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将他腰身抱紧,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们便要去往金龙岛了。当年的那位卓尔少年,因了心中一点不灭的明火,成了一只被折翼的青鸢,失了自由,困在金龙岛的那一方狭窄牢笼之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再次相见,那少年将会变成如何模样?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见难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旧? 便是在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现了出了慈儿牙牙学语,用稚嫩之声,开口唤出自己第一声“娘亲”之时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丝犹如就要失去了什么似的恐惧。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惧源于何处。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良久,慢慢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红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声音格外的温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带着嘉芙来到水师营港,董承昴、李元贵早早已经等在那里。夫妇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扬帆划桨,朝着外海而去。 大船驶近金龙岛的那日,天近黄昏,夕阳下的海面金光泛鳞,嘉芙站在船头之上,借着目镜,眺望着前方那块变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陆地,视线里,渐渐地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靠的再近些,终于看清楚了,就在海边一块平坦的沙滩之上,矗立着一艘崭新的福船,通体黑漆,头尖尾宽,两端高昂上翘,船体长约九丈,前后各有一小风帆,中间一道主帆,远远望去,桅杆高耸,宛如触云,一个身影,正踩立于那道主桅的顶端之上。 夕阳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脚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犹如勾勒出了一幅金边的底画,而那道看的还并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画中游移的风景,偏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臂抱桅,一臂够了出去,低头似正专注于整理着桅顶的那一片缆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双眸一眨不眨,正凝视着风帆顶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 船越靠越近,进入警戒距离,船头慢慢升起令旗,旗帜迎风招展,瞭望台上,按季轮换的守卫以目镜察看,向着隐在礁岛之后的炮台发送了放行的旗号。 大船一路无阻,靠到了岸边。风帆顶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过目镜已经看清,是个皮肤黧黑,身姿矫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盘膝坐了一个老船工模样的老人,正在那里抽着水烟休息,他看到了来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风帆之下,咚咚两声,敲了敲桅杆。 帆顶之上的那道身影,终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海面的异样。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转头,迎着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阳,眯了眯眼,望着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松开了缠于臂膀上的那十数道尚未系好的缆索,风帆失了牵引,宛如失了风的风筝,沿着桅杆猝然坠落,那身影亦随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还未站稳脚,转身便冲到了雕着栩栩龙头的高翘船头之上,纵身一个跟斗,人便如一头矫健猎豹,翻身已是跃下了船头,在沙滩地打了个人滚,随即一跃而起,赤足朝着海边狂奔而来。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滩,朝对面那个正向自己奔来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萧彧了。 漫长的囚禁,令他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变成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龙岛,从多年前的那一场海战过后,便成了困住了他的囚笼,海岛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卫,便只有一个哑巴老船工陪伴着他。 他被囚于此的时候,曾被问过,有何要求。那少年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他想打造一艘能够远洋航行的福船。 他的要求得到了准许。这几年间,造船所需的所有材料,根据他的要求,漂洋过海,被送到了这里,随了那些材料一道来的,还有那个被他唤作安叔的哑巴老船工。 安叔是个老水手,也精于造船之术,曾为朝廷船厂造过无数艘的战舟。这几年间,便是在这哑巴安叔的指导之下,少年开始打造着属于他自己的海船。他亲手磨平每一块木料,将它们打成需要的样子。 梁、枋壁、栈板、舵杆、橹…… 漫长的囚禁日子,这般在指间如流水而过。 福船慢慢地成形,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当初那少年,也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之中,长成了今日的青年男子。 萧彧奔到了裴右安的近前,还剩最后几步,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凝视着裴右安,一动不动。 裴右安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彧儿!”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萧彧的双臂。 “少傅!” 萧彧停了一停,扑到了他的肩上,热泪瞬间盈眶。 裴右安紧紧拥着这个如今已经和自己一般个头的当年学生。 “啊——” 萧彧忽然仰天,大声长啸,仿似在尽情发泄自己此刻的内心情绪,啸声和着海风,远远传送。 裴右安目中亦渐渐迸出隐隐泪光。轻轻拍他后背:“彧儿,少傅来迟了,叫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委屈……” 萧彧蓦然停啸,一把抹去面上泪痕,冲着裴右安嘻嘻一笑,露出一副洁白的整齐牙齿。 “少傅!这不是苦楚委屈!当初一切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是高兴!我没有想到,这一辈子,我竟还能再次见到少傅和师母……” 他望向已从船上下来,走到近前,停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的嘉芙,凝望了嘉芙片刻,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拉着裴右安的手,带着他往那艘福船大步走去。 “少傅你看,这就是这些年我自己亲手用木料一根根打造出来的福船!少傅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就算知道的再多,我猜你也不会知道,何等木料用于船体何处!梁与枋樯,可用槠木、樟木,但若用樟木,不可用春夏所伐,否则日久粉蛀,栈板不拘何木,倘用舵杆,则需榆木、榔木,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皆可,还有龙骨和主桅……” 萧彧带着裴右安,快步登上了船舱甲板。 “需以珍贵柚木打造!不惧日晒雨淋,不怕火袭,亦不被蚁虫蛀食。少傅,我这福船的龙骨和主桅,极其牢固。便在数日之前,我刚打造完毕!他日,倘我这福船能够入海,必不惧风浪,哪怕行经数十年头,亦绝不腐朽!” 萧彧摸了摸那根粗壮的桅杆,转头看向裴右安,目光闪闪,面露骄傲之色。 “小公子——” 同行而来的董承昴亦疾步登上甲板,待要朝萧彧下跪,已被他一把托起。 萧彧打量了下董承昴,爽朗大笑:“董将军,你也来了?倭寇打的如何了?你可知道,我这几年,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和你们一道再去打倭寇了!” 董承昴目含微微泪光:“承小公子的福,倭患已除,朝廷也重开了海禁之令,沿海民众,无不欢欣鼓舞。” 萧彧大笑:“好!”说完,目光望向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李元贵,面露微微疑惑之色。 李元贵道:“小公子,万岁有旨,当年万岁曾对天下有诺,他日若寻回少帝,必迎奉归京,万岁命老奴随二位大人前来,履当年之诺,请小公子即刻归京,万岁必亲迎小公子于郊畿,择日祭拜宗庙,昭告天下,登基复位,以正天道。” “小公子!” 董承昴下跪,面露激动之色。 萧彧身影僵住,面上神色,渐渐转为肃穆,忽然看向裴右安道:“少傅,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 次日清晨,海面朝阳初升,那艘崭新的福船,借着涨潮下海,萧彧和老安叔扬起风帆,借着风力,在海面渐渐远去。 萧彧高高立于船头,冲着目送自己的裴右安和嘉芙,挥臂高声道:“少傅,师母!他日待我行遍四海天下,有朝一日,我必会回来看望你们!” 李元贵跪了下去,朝着萧彧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起身。 嘉芙望着萧彧渐渐变小的身影,脑海里浮出了他对裴右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少傅,这些年,我虽无法离开此地半步,我心却从未被囚,我心更是从未如此安宁。 少傅,我是个自私之人,当年我回京城,求的不过便是自己安心,如今我的心中,更是装不下这天下万民。 少傅,世间事,纵不如意有七八,仅存之二三分好,亦足以叫人心向往之。求你成全于我,从今往后,长风破浪,云帆沧海,则我此生,亦不空来一世! 她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慈儿,心中的那种忐忑之感,愈发强烈。 便在此刻,慈儿身在何方,又做了何事? …… 南国渐渐入春,万里之外的京城,此刻却还寒冬不去,白雪纷飞。 皇帝月前曾以养病为由,罢朝了将近一个月,群臣无一人得见,焦心不已,终于月前复又露面,群臣这才放下了心。 只是自那之后,皇帝的身体,便迅速地衰了下去,行走亦不大方便,须拄了拐杖,亦不再每日朝会,若有事,只于御书房里召人议事。 这日,萧列议完了事,待大臣们离去,便唤出了静静坐于屏风之后的慈儿。 慈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读书写字。皇帝批着奏折。崔银水往火炉里小心地添加了几块银炭,屋里暖融融的,十分安静。 “皇爷爷,‘古之善为天下者,计大而不计小,务德而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然后能长享福禄。’这是什么意思?” 慈儿捧了本自己从御书房里取的书,来到皇帝身边,问道。 萧列看了一眼,微笑着解释了一番。 慈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想了下,又问:“皇爷爷,我也常听到大臣们说天下,这个天下,到底是什么?” 萧列想了下,放下了笔,命人取来外出的寻常衣物,被服侍着穿妥当后,亲手为慈儿罩上一件披风,戴了顶毛茸茸的兔儿帽。 “皇爷爷,是我爹爹和娘亲回了,要出宫去接他们吗?”慈儿露出欢喜之色。 萧列摸了摸他的脑袋:“皇爷爷带你出宫,去看看何为天下。” 111.第 111 章 天近傍晚,雪渐渐止住,皇宫东北角更鼓房侧的一扇角门开启,里面出来了一顶暖轿。 两个身着便服的太监,抬着轿子,沿着宫墙下的步道南行,穿过保太坊,最后停在通往灯市的街坊口,压轿。 轿里下来一对祖孙,祖父年近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牵了那四五岁大的男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沿着街道,朝前继续慢慢走去。 十数步后,数名同样身着便服的侍卫,默默地跟随同行。 祖孙入了灯市。但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肆铺张,天还未黑,家家门前,便已灯笼高挑,门里更是灯火辉煌,宾客如云,笑声阵阵,不绝于耳,更有龙马香车,川流不息,整条街道,远远望去,犹如银龙蜿蜒,匍匐向前。 此处,便是京城皇宫之外最为繁丽的所在。富贵气象,帝都繁华,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所谓灯市,最初原本只是太祖在上元之时,为与民同乐而在皇宫东侧所设的一处灯场,那时每年到了上元前后,朝廷搭设锦绣彩楼,招徕南北富商,入夜张灯作乐,施放烟火,全城民众,上从王侯公卿,下至苍头百姓,无论贵贱,无不至此,既为赏灯,也为游乐,流连不去。当时前后十日,后来渐渐改成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一月三次,再后来,这一片地方,集齐了珠宝古玩、香绸瓷锦,南北奇货,海外珍物,更兼酒肆店铺,豪宅丽邸,一路迤逦往东,绵延长达几十里地。至今,灯市虽名字依旧不改,但早就不再限于上元或是每月三次的集市了,一年到头,若无特殊情况,人来人往,灯火往往通宵达旦。 慈儿跟着祖父,穿行在到处都是身着轻裘华服路人的街道上,左看右看,走完灯市最为热闹的一条街后,怀中已抱了数样玩物,都是方才路过街边铺子时,侍卫代他买的。虽腿脚有些乏了,却很是兴奋,随祖父坐回到那顶等在街尾的软轿里,问东问西。 萧列一一应答,最后道:“慈儿,这地方好吗?” 慈儿点头:“好。” 他想了下,仰脸又问:“皇爷爷,你说带我去看天下,这里就是天下吗?” 萧列道:“皇爷爷再带你去个地方,等下你就知道了。” 暖轿一直前行,走了一段仿佛很长的路,终于停了下来,轿子再次被压了下去。 慈儿跟着祖父,从轿子里下去,抬眼四顾,微微一怔。 面前的街道狭窄而阴暗,两旁的房子低矮破旧,道路中间的积雪,被践踏的成了污黑的颜色。天气寒冷,天亦快黑,街道两旁的那些人家,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门窗紧闭,里头漆黑一片,偶只有几户,从缝隙里透出些许昏黄的灯火。一眼望去,不远处的前头黑漆漆一片。道上行人稀稀落落,便是走在路上的,也无不缩头缩手,面带愁苦之色。 和方才在灯市所见的景象相比,犹如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这一对祖孙的出现,显得有些反常。几个迎头撞见的路人,看了两眼,便也无心多看,步履更是匆匆不停,想是急着要赶回家去,吃一口热饭,喝一口热汤,暖暖被冻的僵硬的手脚,消去在外奔波一天的辛劳。 一个和慈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穿了件许是母亲衣裳改做的蓝底碎花夹袄——那夹袄很旧了,上头的白色碎花都泛出了陈霉的旧黄,想必也不保暖。女孩儿却不顾寒气,站在开了半扇门的门槛里,一边往手掌心里呵着气,一边朝外伸头张望,仿似是在等人,瞧着已等了有些时候了。 慈儿平日不大见得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便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那女孩儿。女孩儿发现了他,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萧列和身后紧紧跟随的那几个侍卫,仿似害怕,立刻将门掩了。 慈儿仰头,看了眼含笑望着自己的祖父,挠了挠头,只好迈步继续朝前,这时,身后的雪地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疾步而来的步伐声。 慈儿转头,见身后上来了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大约是天气不好的缘故,他的东西似乎并没卖没出去多少,担子瞧着还很沉重。 方才那扇才掩合了的破门,突然又“吱呀”一声开了,那个还躲在门缝后朝外看着的女孩儿,再次露头出来,欢快地叫了声爹,跨出门槛,朝那货郎飞奔迎了上去。 货郎原本面带愁色,瞧见女孩儿奔出门外迎接自己,立刻露出笑容,从担子里拔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了女孩儿。女孩儿欢喜地接过,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抓着担绳,蹦蹦跳跳地进去,口里呼道:“娘!爹回来了!” 一个妇人闻声从里出来,看了眼还满满的货担,再看一眼女孩儿手里的冰糖葫芦,叹了口气,埋怨道:“家里就只剩几日口粮了,你的胭脂水粉又卖不动,还花钱给丫头买这个做什么!” 货郎道:“不过一个铜子儿罢了。我明日再多跑几个街坊,多卖些便是了。” “罢了,你每回都是如此。赶紧进来吧,暖暖身子,好吃饭了——” 在妇人的唠唠叨叨声中,那扇破旧的门被关上了,那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周围 安静了下来,空气里,从不知何处,仿佛飘来了一阵带着烟火味的炊饭香气。 慈儿怔怔地望着那扇闭合了的门,小小身影,一动不动。 萧列拄着拐杖,默默立在一旁,起先并未打扰于他,等了片刻,方微微俯身下去,牵起他套了暖手的一只小手,轻声道:“再和皇爷爷往前走走?” 慈儿慢慢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跟着祖父,继续朝前走去。 越向前去,道路便越难行,两旁的房屋也更是破旧,那些屋子,几乎不能称之为屋,不过就是四根柱子围上一圈捆扎起来的茅草破布,上头再覆一层草席,以石头压住四角,如此便成了居人之所。 一堵坍塌了半拉的土墙角落里,点燃了一堆火,边上围坐了几个露天过夜的乞丐,附近的几间茅棚里,不断有咳嗽的孩童哭闹声传出,中间夹杂着妇人的长吁短叹。 身后的几名侍卫变得紧张了起来,紧紧地跟随于后,不敢有半点的放松。 慈儿的目光,变的凝重了起来,小嘴紧紧地抿着,不断地回头张望,却还是被祖父牵着手,带着,一步步地穿过了这片位于天下脚下,纵有阳春德泽亦无法布及的贫民居区。 终于走出了这片漆黑的窄巷,街道两旁,灯火渐渐零星复见。 “快走快走!别挡了门!” 一间透出昏黄灯火的小酒肆门旁,站了个借光的卖橘老翁。老翁身上衣衫单薄,站在寒风之中,抖抖索索,地上坐了个身上裹着祖父破棉袄的小女孩,但即便如此,小女孩的脸蛋还是被冻的乌青。 酒肆伙计出来赶人了。 “行行好,容我再站片刻,等卖完了橘,我便走。小孙女生了病,家中就我一人,只能带她出来,等着这卖橘钱看病的……” 老翁苦苦哀求,忽然看见一行人走过,急忙转身。 “客官,买几只橘吧。” “只剩十来只了,都是好橘,原本要卖十文,客官若都要,算五文钱便可。” 老翁说完,用渴盼的目光,望着这一行人。 慈儿转头,看了片刻,慢慢地仰起脸,望向祖父。 萧列示意随从过去。一个侍卫走了过去,给了二十文钱,将那一包橘子,包了过来。 老翁喜出望外,朝萧列和慈儿不住地鞠躬,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放进钱袋,仔细地缠在腰间,忙收拾起东西,将小孙女放在一只箩筐里,另只压了块石头,挑起担子,踩着积雪地面,蹒跚朝前而去。 慈儿忽然挣脱了祖父的手,迈开两腿,追了上去,将自己的暖手脱下,塞给了那小女孩儿,这才转身跑了回来,跟着祖父,上了那顶来接的暖轿。 轿里安了个小铜炉,内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儿坐在祖父腿上,一语不发。 暖轿循了原路,返回宫中,祖孙二人回到御书房里。 萧列微笑道:“慈儿,你可知,何为天下了?” 慈儿望着祖父。 “《尔雅》有云,春为苍天。所谓苍天,乃万物苍苍然生。而万物之中,又以人为灵长。故所谓天下,实是万民。皇爷爷是皇帝。慈儿可知,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慈儿摇头:“慈儿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 慈儿眼睛微微闪亮:“皇爷爷,我懂了!所谓的治天下,便是治万民。” 萧列笑了,颔首,目光无限欣慰。 “慈儿说的极是。皇爷爷今日带你出去走了一圈。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贵之人,但毕竟少数,更多的,还是那些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饭食而辛勤劳作的百姓。慈儿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也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穿不暖,雪天亦无片瓦遮身。京城尚且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让更多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吗?” 慈儿慢慢点头。 “慈儿,皇爷爷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爷爷不能做了,皇爷爷想让慈儿继续做下去,让天下得安宁,让万民归其道。你愿意吗?” 慈儿点头,又摇头:“皇爷爷,我要先问过爹娘。” 萧列道:“好。你爹娘应当也快归京了。皇爷爷就先去问你爹娘。倘若他们答应了,慈儿也就答应,好不好?” “好。” 萧列凝视着他:“慈儿,做一个好皇帝,会非常辛苦,甚至还会叫你失去你所珍贵的东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记住皇爷爷的话,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慈儿点头:“慈儿记住了。” 112.第 112 章 三月末,江南烟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当中最美时节,裴右安和嘉芙却无心美景,出泉州后,立刻北上赶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于回京,却又担心嘉芙吃不消赶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数月未见儿子的面了,牵挂之余,又暗含隐忧,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何惧路上辛劳,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终于这日,二人赶回了京城,径直至皇宫求见,顺利入宫,夫妇二人,被引至皇帝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于空无一人的轩陛之下等待了片刻,听见殿内传出一阵奔跑的急促脚步之声,抬眼,见竟是慈儿从里头奔了出来。 “爹爹!娘亲!” 慈儿跨出高高的门槛,面带欢喜笑容,朝着二人飞快地冲了过来。 嘉芙再也顾不得宫规礼仪,丢下一旁的裴右安,飞奔上去,将儿子一把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亲吻便如雨点般地落到慈儿的额面之上。 慈儿被嘉芙亲了好几口,心里欢喜,却偷偷看向一旁的父亲,见他凝望着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见母亲又要亲来,躲了一躲,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娘,爹爹在看着呢……” 嘉芙压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转头,见丈夫朝着这边慢慢走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儿子。 慈儿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样,规规矩矩要向他行礼,身子还没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双臂,竟将他搂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儿,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几分意外。 裴右安深爱这个儿子,嘉芙知这一点,但在慈儿的面前,他向来却是内敛而隐忍的。 像今日如此这般,表达他心中对儿子的情感,嘉芙还是头回看到。 慈儿被父亲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起先仿佛有些吃惊,渐渐地,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一双小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颈,小脸儿靠到他的耳畔,低声道:“爹爹,你去打了这么久的坏人,慈儿和娘亲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红,愈发紧地抱住了儿子,久久不肯松手。 “裴大人,万岁说,让甄氏带着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请入内,万岁有话要说……” 崔银水方才从里头跟了出来,一直站在一旁,觑着裴右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将儿子交还给了嘉芙,和她对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声“你先带慈儿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迈步,朝里而去。 …… 萧列不复从前面对裴右安时的精神抖擞模样了,此刻身上只松松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本奏折,正在看着。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礼。 萧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张御座之上,双目望着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折里,说的最多的,有两件事。一是北方战事大捷。你大破胡骑,俘虏了数位王室成员,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战,你居功至伟,很好。” 裴右安语气平静:“承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臣不过尽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萧列笑了笑,盯着面前的裴右安:“这第二件事,便是催问我大魏后继之人。” 他将手中的奏折,连同放在桌角上的一叠,丢到了裴右安的面前,发出“啪”的一声。 “最近发生太多的事,朕从前的想法,也有所改变。朕本是想迎回萧彧,履朕当年对天下之人的许诺。可惜,你也亲眼见了,那孩子自己无心于此,不肯回来。朕看中了慈儿,好生栽培,他日,慈儿必会成为我大魏之一代圣君。” “朕明日便叫钦天监择选吉日,朕带慈儿,拜祭太庙,认祖归宗,立他为我大魏之皇太孙。” “右安——” 萧列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双眸凝视着裴右安:“你与朕当初离心,一切皆都源于萧彧。如今朕于萧彧,已做到了朕的极致,朕要你退让一步,这不算过分吧?” 他一字一字,说道。 裴右安注视着萧列,萧列亦盯着他,丝毫未加退让。 四道目光,彼此相对。 “万岁,你早就料到彧儿不会回来了。他当年甘心回京引颈就戮之时,你便清楚了这一点。那时你未杀他,将他囚于金龙岛,容臣妄言,恐怕并非出于万岁不忍之心,乃是为了日后要挟于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复从前之怒,眉目萧索,语气平静。 萧列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微微狼狈,但很快,这狼狈就消失了。 他盯着裴右安:“朕确实料到了萧彧不会回来。朕亦实话告诉你,朕早几年前,便想过要立朕的亲孙为大魏之后继者。除非你夫妇二人于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则,你夫妇之子,日后即便没有成为圣君的资质,成为守成之君,必是绰绰有余。当初朕留萧彧,确实是为了你的考虑。但朕今日要立慈儿,却再不是为了要挟于你!朕心意坚定,绝不会改!此子资质过人,为朕生平前所未见,倘若好生加以教导,他日成为一代圣君,亦未可知!” 萧列说着,目露微微的激动之色,闭了闭目,慢慢定下了情绪,方又睁开眼睛。 “右安!” 他再次唤他名字,深深地凝视。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无福,朕不再强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为何不能舍下私情,与朕同心,为我大魏,也为了泱泱天下,协力扶出一代圣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册?”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动不动。 …… 嘉芙带了慈儿回到蕉园,和儿子说着话,又勉强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 地等着裴右安的归来,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问皇爷爷何为天下,皇爷爷带我出宫,皇爷爷说,日后想要叫我帮他继续做皇帝。娘,你和爹答应吗?”慈儿终于说到了那日之事,说完,睁大眼睛,看着嘉芙。 虽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预备,但当真的听到这话从儿子的口中说出,嘉芙浑身的血液,还是犹如蓦然间凝固在了一起,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慈儿倘若成为了大魏的储君,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定定地望着慈儿的面庞,一语不发。 “娘?你不高兴?” 慈儿很快便觉察到了来自母亲的异样,担心地望着她。 “爹爹和娘亲不要生气,慈儿听你们的话!”慈儿急忙又道,双臂紧紧地搂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视着儿子那双还懵懵懂懂的纯净双眸,压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摇头:“慈儿莫担心,娘没有不高兴……” 话说一半,剩余一半,终究还是哽在了喉头。 “爹爹!” 慈儿忽唤了一声。 嘉芙蓦然转头,看见裴右安不知何时竟已回了,立于门外,双眸望着自己和慈儿,身影静悄悄一动不动。 听到慈儿的呼唤之声,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跨入门槛,一步步地朝里走来,停在了嘉芙和慈儿的面前。 他凝视了慈儿许久,唇边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命崔银水先将慈儿带下去玩。 慈儿被崔银水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终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对。 他神色有些惨淡,凝视着嘉芙,一言不发。 嘉芙和他相顾无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颤声道:“大表哥,万岁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儿,我对不起你……” 嘉芙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闭目,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 三个月后,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们揣度了许久的皇嗣之虑,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皇帝带了当日那个曾随他登上午门城楼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庙。 次日,朝廷颁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为皇太孙,待己归天之后,继承大统。 与此同时,皇帝又颁布了另一道诏书。 裴右安在对胡战事□□高劳苦,对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复原职,除恢复原有的所有爵衔,再加封皇太孙太傅一职,从今往后,担辅教导皇太孙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负皇帝所期,亦不负天下之托。 这一天,于数日前便已回了国公府的嘉芙,在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应酬着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登门拜访恭贺的朝廷命妇和夫人们。 裴夫人正当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巅峰,容颜之中,丝毫不见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记,较之当年,反更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见者无人不啧啧称赞,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结交,她面带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无不得体。 深夜,裴右安归府。 数日之前,嘉芙以归自塞外的名义回到卫国公府后,慈儿便也从住了一年半的蕉园中搬了出来。萧列怕他一时不惯,亲自带他居于承光殿中,一应起居,自己亲自过问。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宫中,直到此刻,才终于出宫回府。 屋里还亮着烛火,裴右安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入内,便见嘉芙笑脸迎出,为他脱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儿,若无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还未上床,取了件衣裳,亲自替他穿上了,低头为他系好腰间系带,口中道:“大表哥,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给你做了宵夜的,你等着,我叫人送来,你吃了再睡。” 她说完,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又忙忙地朝门口而去。 裴右安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从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她发顶,哑声说道:“芙儿,这些时日,我知你心中难过,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强忍。” 他将她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红。 “慈儿这几日怎样了?” 裴右安凝视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今夜,自己和儿子分别之时,他紧紧跟随,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含着泪花问他,从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亲,无人之时,能否再叫他们爹爹和娘亲的一幕,这个半生历尽了坎坷,阅遍朝堂波诡云谲,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钢铁般坚强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红。 他将泪意逼了回去:“皇帝说,他望慈儿日后能成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许。但慈儿长大之后,应能做一个天下人的称职君王。倘如此,则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尝不是没有得报。” 嘉芙无声地抽泣,哭的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轻轻抚摸爱妻柔软如云的一片青丝:“你放心,慈儿虽小,却极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入宫中,你若想他,亦可随时入宫。” “大表哥,慈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泪眼朦胧,哽咽发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揽青天以万丈,论得失在方寸。待慈儿长大成人,自会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于他。 裴右安的脸慢慢向她靠来,一颗一颗,唇轻轻吻去她面上的泪珠,爱怜无限,最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113.第 11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4.第 114 章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李元贵,甄氏何在?” 片刻之后,他喃喃地问。 “皇太孙伴万岁于病榻之前,不肯离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宫,这几日叫她照料殿下。” “去将甄氏唤来。” 皇帝道。 …… 嘉芙入宫,陪伴慈儿已有数日。 这个白天,慈儿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着,半步也不肯离开,入夜才被嘉芙带了回来,此刻终于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之中,一只手还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这三年来,嘉芙做梦也想能再次这般搂着儿子伴他入睡,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却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着觉,握着儿子那只勾着自己手指的软软小手,凝视着他的睡颜,直到深夜,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帐外传来崔银水的轻声呼唤,立刻醒来,轻轻翻身下榻,来到外间,得知皇帝方才苏醒,突召唤自己,换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内,见昏睡了多日,中间不过数次短暂醒来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虽病容枯瘦,双目却极是清明,精神更是异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愈。 嘉芙心底掠过了一丝不祥般的预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妇之礼,叩拜问安。片刻后,听见上头一个声音说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样,如今也还不愿唤朕一声父皇?” 嘉芙微微一惊,抬起头,见皇帝双目望着自己。 嘉芙心下纷乱,迟疑之时,忽见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带了几分自嘲:“你起来吧。罢了,朕也知,这一把皇位,天下也并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与慈儿天生母子,却不能以母子相见,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来,李元贵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渐渐止咳,呼吸却急促异常。 嘉芙从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温着的药汁,送了上去。 皇帝摇了摇头,推开了药,待喘息渐平,双目望着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来,并无别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梦,朕梦见了些少年往事……想寻个人说说话而已……” “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如今临终,竟寻不到一个能说话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寿之际,你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虽一次也未着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万岁若是有话,但请吩咐。” 嘉芙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过之情,低声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执意,定要立慈儿为帝?” 片刻后,皇帝忽问。 嘉芙注视着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时阴差阳错,永失所爱,后铸下大错,再难弥补。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来,这帝位,便是朕所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朕出生于皇家,这一辈子,经历过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宗室异心。朕知他以身世为耻,但他身上流着皇室之血,这一点毋庸置疑,此更为一切罪愆之源头。” “既不幸,如此生而为我萧列之子,则今生今世,惟登顶一路而已。” “朕这一生,对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祸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断言。” “世上少有两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脚下!” “执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来,如此方为一生长久之计!” 皇帝一口气不停顿地说完了话,再次喘息,整个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双肩骤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贵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说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顾慈儿——” 半晌,皇帝闭目,低声说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槛,行了几步,转头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轮廓,泪已潸然。 …… 是夜虽是上元佳节,但因了皇帝的病况,东阁里依旧有阁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张时雍和陆项亦在轮值。二人低声议论着皇帝病情。 “万岁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医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听裴右安回应,转头,见他身影步出东阁,消失在了门外。 裴右安从东阁出来,在夜色里,停住了脚步。 高高一堵宫墙,将墙外和墙内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墙外上元灯火,火树银花,墙内深宫重苑,暗影叠叠。几盏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团晃动着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nb sp; 裴右安微微仰头,出神地眺望着远处宫墙外的那片绚烂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闭合的宫门之前。 他伫立于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转身,慢慢离去。 嘉芙回来,慈儿依旧沉沉而眠。和衣卧在床侧,想着方才皇帝召见的经过。 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一幕了。 那些话,皇帝或许原本是想说给裴右安听的,或许,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寻个人,说几句话而已。 她闭目,冥想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出来,开门正要唤崔银水,叫他去往东阁将裴右安请来,却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阶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悬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华。 裴右安来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着熟睡中的慈儿,片刻后,轻轻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门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们,便过来了。我该回东阁了,你再睡吧。” 嘉芙环抱着他的腰身,仰面望着他:“大表哥,方才万岁召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嘉芙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并未叫我转话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应还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亲了亲她,低声道:“我该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这一辈子,都是个混账东西……” “朕让孙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见了朕,你只管骂朕……” “阿璟,倘光阴如旧,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亲,娶你为妻……” 萧列喃喃自言自语,握着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视线落在殿顶上方那片烛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遥远无边的虚空之处。 “咻——” 一道燃烧的烟火光柱,从灯市的方向破空而上,冲至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绚烂烟花,几乎照亮了大半个皇城东的夜空。 烟花渐渐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医——太医——救驾——” 一道骤然而起的厉声,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随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医一行人,闻声匆忙入内。 张时雍和陆项从东阁被紧急召至承光殿时,看见一道人影,已经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皇太孙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刘九韶等大臣接讯,亦陆续赶至殿外。 “宣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觐见……”宫人匆匆出来,拖长语调,宣着圣旨。 张、刘随了裴右安入内,见内殿深处的龙床之上,皇帝仰面而卧,仿似已经不能说话,双目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旁边地上,跪着一溜的太医,李元贵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听旨——” 李元贵上前一步,宣道。 张刘立刻跟着前头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弥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孙继位,一概丧祭,从简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释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宫之嫔妃,免殉葬,妥加奉养。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大臣,总揽内外国事,加封张、刘上柱国之荣衔,共辅朝事。 张刘二人涕泪交加,随裴右安之后,叩首应承。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那般闭目而卧,一动不动。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毕,退下吧!” 张刘二人双手托着圣旨,一边流泪,一边躬身后退。 裴右安亦离地起身,脚步异常凝重,缓缓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转头。 龙床上的萧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转脸朝外。 宫烛摇曳,皇帝那两道视线,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涩,一动不动。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回到了那张龙床之前。 在身后张刘二人的注视之下,他朝着萧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额头顿地,便如此俯伏着,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就在那一刻,皇帝的双目之中,透出了一种长久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得慰般的释然之色。 他定定地凝视着床前那个向着自己长跪不起的身影,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115.第 11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6.第 116 章 孟二夫人领了人,大步往辛夫人的院里奔去。院中丫头仆妇,见她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宛若噬人之状,无不心惊,竟无一人敢上前问话,最后还是辛夫人身边那姓丁的婆子壮着胆拦道:“夫人病着,方才还被那火给吓到了,这会儿躺着呢,二夫人有事,先和我说,待我去禀……” 她话音未落,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头印。 那婆子被打蒙了——须知两边平日虽早不怎么往来了,但如此动手,却还是头回,捂住脸,眼睁睁看着孟夫人一帮子人拥了进去,一把推开了门。 辛夫人脑门上包着块头帕,坐在床上,焦急万分,正拍着床沿,催促人再出去找全哥——那全哥如今十四岁了,也不知何时起,被人给教唆了,小小年纪,染上赌博的恶习。从前只在家中偷偷呼小厮聚拢,投掷骰子赌着小钱玩乐,去年起,见父亲终日醉酒,那个名叫云娘的小妾生了个死胎,随后自己也没了,继母周氏屋里,还三天两头闹个事儿,祖母身体也日渐坏了下去,管不住自己,便大了胆子偷溜出去,跑到那些私人开设的暗场里赌钱。里头的人知道他是卫国公府的孙子,见他年纪小,是条肥鱼,个个拿话捧着他,起先故意让他赢些钱,待尝到甜头,全哥儿竟三天两头地溜出来,越赌越大,钱没了,就开始偷家里头的古玩器具,还不拿显眼之物,竟叫他偷到库房钥匙,自己暗配了一把,专从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拿,辛夫人也是去年年底要用到一些物什,发现不翼而飞,这才查到了此事,告诉了裴修祉,裴修祉将全哥痛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又叫人去端了那赌场。只是那种地方,三天换一个场,选的都还是阡陌纵横的开阔场地,有人专门四角放风,还定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官兵还没到,人早就已经四下哄逃。 全哥年后起被关在了家中,手头也没半分钱,看着本老实了许多,辛夫人以为孙子已经收心了,却没有想到,前日竟又叫他偷溜了出去,至今未归,想必又是去赌钱了,检查过一遍,家中却又未见财物损失,有些蹊跷,辛夫人焦急万分,打发阖府可用之人,出去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见他的人影。忽见孟氏带了一群人,怒气冲冲地闯入,吃了一惊,叫人扶着自己起来,冷冷道:“老二家的,你这是何意?我晓得公屋库房那边起了场火,修珞有些不好。只我方才也是叫人去扑了火的,你闯来我这里,是要问我的罪不成?” 二夫人怒目圆睁,再不见平日一团和气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恶妇!从前我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这才处处忍让于你!你是见我儿子出息了,你心下不满,这才叫人把我儿子锁进库房,想一把火烧死他,是也不是?你如此歹毒,你就不怕报应在你儿孙身上?可怜我的珞儿,他这是招谁惹谁,何以竟遭如此残害! 母子连心,二夫人想到儿子那生不如死的恐怖,泪滚滚不绝。 早有婆子匆匆跑到辛夫人耳畔,详细说了方才那边的经过,辛夫人听闻裴修珞被彻底烧坏了脸,大半的身体也惨不忍睹,听太医的意思,性命攸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大吃了一惊,此刻也顾不得孙子下落了,厉声叫人去把周娇娥和那丫头叫来,却不料门外传来了一声干号:“夫人,不好了!二奶奶房门倒扣,叫也无人应答,方才打开,二奶奶她……吊死在房梁上了!” 众人大吃一惊,呼啦啦地掉头而出,辛夫人被人扶着,一口气跑到儿子那屋,见周娇娥已经被人解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乌青,舌尖外吐,两个脚尖伸的笔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青紫瘀痕,看着早气绝多时,边上几个丫头仆妇,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她那女儿扑在地上,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辛夫人见状,脸色发白,孟夫人却瞪大眼睛,手指头戳到了辛夫人的面门之前,神色愈发激动:“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先害了我儿子,转个头又逼死儿媳妇,你当这样,你便能把自己撇开了?阿芙!阿芙!” 孟夫人转头,一边流泪,一边高声唤着嘉芙:“阿芙,你都看到了!等右安回来,你可要主持公道,替姨母开口说话,我那可怜的珞儿……” 她跌坐到了一张椅上,掩面哀哀痛哭,随她同行而来的仆妇们纷纷劝解。 嘉芙赶到,看了眼地上周娇娥那直挺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忙叫人先将那女孩儿带走好生安抚,又急召太医过来。 太医很快赶到,翻了翻眼皮,以指触过周娇娥的脖颈一侧,摇了摇头,便退下了。 周娇娥竟如此死了,嘉芙一时也是难以置信,见一个婆子拿了块布,虽盖住了地上周娇娥的尸体,却还鞥闻到屋里一股子的恶臭,一时难以呼吸,转身刚出去,却见辛夫人身边那丁婆子攥了个丫头的胳膊,从地上拖了进来,推到了孟二夫人的脚边。 辛夫人跟了进来,喝令闲杂丫头婆子全都下去,待人走的只剩几个心腹,丁婆子便狠狠掐了地上那丫头一把,那丫头是周娇娥身边的人,便是傍晚被人看到去见了裴修珞的那个,一边躲着,一边哭道:“二奶奶和三爷早几年前就相好了,三爷去年起就要断,二奶奶傍晚叫我偷偷去给三爷送个口信,说晚上在库房那里见面,等他来,就把三爷从前送的东西还給他,把两人事情了了,我就只传了个信儿,至于后来,三爷如何被关进去,库房里又如何起的火,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大夫人,二夫人,求你们饶命……” 丁婆子往那丫头嘴里塞了块布,抽根绳子,将丫头捆住了。 辛夫人脸色还是惨白,但比起刚才,总算稍微泛回了点活气儿,盯着还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孟氏,你也听到了,此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儿子,竟来勾引我的儿媳,如今想必一个是要脱身,一个不肯放手,狗咬起了狗,这才落得了如此下场!” 她冷笑,“你若要把事情闹大,我是光脚不怕穿鞋!若还要各自留点颜面,我这里就自认倒霉,你回去也好生管好你那个儿子,吃相也太难看了。” 孟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数变。 裴修珞表面正人君子,实则私下里,打小好色,尤其偏好妇人。从前孟夫人手下有个管事,家中婆娘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裴修珞竟和那妇人勾搭上了,幸被孟夫人发觉,将那管事夫妇远远给打发走了,这才罢了。 知子莫过于母。裴修珞有这恶习,孟夫人如何不知?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会和周娇娥搭在了一块儿。 孟夫人突然转向嘉芙:“阿芙,你千万不要信她!我们家修珞怎么可能做的出这样的事?这个疯婆子,她血口喷人,想要污蔑珞儿!” 她回头,看向辛夫人,亦冷笑:“周娇娥已经吊死了,随你怎么编排。一个丫头的几句空口白话而已,如何做得了数?你要害我儿子性命不算,竟还败坏他的名声,用心何其歹毒!我是看在右安和阿芙的面上,才把事情压在家种。你要是再敢说他半句不好,我拼着撕破了脸皮,和你绝不善罢甘休!” 辛夫人气的脸色又登时惨白,手指头戳着孟夫人,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夫人,夫人,哥儿找回来了!”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杂声,辛夫人急忙出去,看见全哥儿果然回了,只却是横着被送回来的,两个下人抬着他,脑袋被染血的布条裹扎着,面如金纸,又一脸的血污,浑身沾满干了的稀泥,仿佛在田渠里打过滚回来,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杨云跟在后头。 辛夫人大吃一惊,冲上去“全哥儿”“全哥儿”地叫了几声,直着嗓子让人再去请太医过来。那太医还在观察裴修珞的烧伤病况,并未离开,闻讯又匆匆赶来,命人将全哥儿抬进屋里放下,着手救治。 太医处置着全哥儿的伤情,神情异常凝重。 太医忙碌之时,杨云来见嘉芙,说裴大人知京中暗赌日益猖獗,上从白发老叟,下到无知少年,不少人倾家荡产,还有权勋子弟参与其中,遗毒无穷。他对杨云还提及了全哥儿,命五军都督府全力清堵,叫他也一同参与,若见到全哥,将他捉了。昨日,杨云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收到消息,赶到距离城西百里之外的山坳,打掉了一个暗设在那里的已有些时日的规模极大的暗赌场所,抓捕了上百名赌客,在附近搜查逃 跑之人时,在一道臭水沟里,发现了被丢了进去的全哥儿。 全哥脑袋被一块大石给砸出了个洞,那人不但下手极重,而且还将他倒栽进了水沟里,显是要谋他性命的,幸而发现得及时,当时救治一番,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杨云先连夜将他送了回来。 太医忙忙碌碌,重新包扎了全哥伤口,又往他鼻孔里吹了些药粉,片刻之后,全哥终于慢慢苏醒,却口眼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睛斜盯着一旁的孟夫人,嘴巴张合个不停,似在努力说话。 太医道他头受重伤,这般苏醒已是不易,此面相,也为头颅严重受损的后遗之症,莫说日后能否痊愈,便是能否存活,也是要看天意,说完叹息一声,摇头退了出去。 辛夫人肝肠寸断,上前抱住了孙子,却听全哥儿费劲了气力,含含糊糊地道:“三叔和继母相好……从前被我瞧见了……我就管三叔要了点钱……三叔却要害我性命……” 全哥儿说完,眼睛一翻,人又昏死了过去。 屋里一下陷入了死寂,只剩辛夫人的哀哀痛哭之声。 嘉芙惊呆了。 这一晚上,意外竟然一桩连着一桩,叫人应接不暇。 至此,事情的脉络,终于清晰了起来。 看起来,应是裴修珞和周娇娥多年前开始私通,被全哥发现了,他却不说破,只向裴修珞勒索,裴修珞不胜烦扰,更怕万一被说了出去,自己前途尽毁,于是安排人在城外赌场伺机对侄儿下手,以消除后患。 同时,应也是他急着要和周娇娥撇清关系,周娇娥却不肯,或许是条件不得满足,或许是她真的爱上了这个三爷,被逼的急了,一时想不开,这才做出了如此两败俱伤的事。 孟夫人记挂儿子的伤情,方才原本想先走了的,忽听自己儿子被全哥提及,又停下脚步,仔细听着,等听清楚,勃然大怒,冲了上去,厉声吼道:“你们大房,一个一个,是要轮流一起置于我儿于死地?我可告诉你们,我儿子堂堂进士出身,行得正,坐得端,任你们再怎么咬,他就是清清白白,我拿我性命替他担保!” 辛夫人盯着又昏迷过去,翻着白眼,手脚不断抽搐着的孙子,眼前阵阵发黑,一把攥住近旁的一个婆子,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孟夫人瞧了片刻,突然转向嘉芙道:“老大媳妇儿!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当年右安十六岁时出的那事,无论是老夫人还是你夫妇,心里恐怕都认定了是我干的,那妾的命,也是我害的!” “我冤啊!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今我才想明白了,我是稀里糊涂图,不但中了离间,我还被人利用,白白担了个杀人害命的名头!”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那时候,辛夫人刚刚丧夫,但悲痛也无法叫她抑制下自己对于那个夺走儿子一切的嫡长子的仇恨之心。 就在那种恨意不断啃啮心底之时,一天半夜,她被身边一个婆子叫醒,告诉她说,她方才出来时,竟然看到国公的那个小妾,吊死在了长公子的院子之前。 辛夫人起初十分震惊,立刻要去通报老夫人,那婆子却又说,必定是长公子见色起意,在孝期冒犯了亡父留下的姨娘,否则她好端端地,为什么偏偏要吊死在长公子的院门之前?这事若是传扬开来,只怕长公子往后身败名裂,这个国公府,将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辛夫人就是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动了。 她的潜意识里,也是不信,那个十六岁的清孤少年,会做出这样的事,小妾的死,以及悬尸在他门外,必定另有原因,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不停地敦促她,让她选择相信了这个说话,于是她默认了,当做不知道,第二天,可怕的流言就遍及全府,裴老夫人甚至还来不及压住下人的口,这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御史台的耳中。 辛夫人转向了一旁脸色微变的孟夫人,眼底泛出血色,恶狠狠地盯着她,朝她逼了过去。 “你这个贱妇!那事不是我做的,这个裴家,除了你,还有谁?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好端端的为何要逼死那个妾?我当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叫人去摸过那小妾的下体,卫国公分明没碰过她,当时她却是失了身的。如今我可算是想明白了!定是你那个杀千刀的儿子动了那个小妾,兴许还是他掐死了她,你怕被人知道,毁你儿子前程,你便想出了如此一条毒计,既陷害了我,又陷害了右安,还令我和他母子反目,至今形同陌路!” 辛夫人看向嘉芙,两行懊悔眼泪,滚滚而下。 “老大家的,我自知我对不住右安,如今我也没脸求你夫妇谅解,我只恨自己当年太蠢,竟被人看出心思,设下这毒计,诓我钻了进去。那婆子早就不在了,如今想来,当初便是她的了。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不但害我,还害和她毫无瓜葛的右安!你的这个姨母,心肠之歹毒,如今你应当有数了。我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是真话,若有半句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嘉芙彻底地震惊了。 她原本一直以为,当年那个逼死了卫国公小妾,又设局陷害裴右安的人,就是辛夫人,却没有想到,中间竟还有如此一番曲折。 她看着孟二夫人。 在她的印象里,小的时候,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及,说自己那个嫁入了京城国公府的姐姐当年在闺阁中时,是何等的温柔细致,二人姐妹情深,后来想起,还很怀念。 发生了什么,叫一个能让自己母亲回忆了多年的闺中姐妹,变成如此一个利欲熏心,极端自私,罔顾旁人死活的妇人? 孟二夫人突然怪叫一声,朝着辛夫人恶狠狠地扑了过去,一边厮打着她,一边叱骂,面红耳赤,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半点朝廷命妇的风范? “都给我住手!” 嘉芙忍无可忍,厉声叱道。 孟二夫人打了个哆嗦,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脸,和嘉芙对望了片刻,脸色渐渐变的苍白,不断地摇手:“阿芙,你千万不要听她的!她满口胡言乱语,她失了心疯!她恨极了我,也恨极了你和右安,到了如今,还在挑拨离间!” 嘉芙不加理会,后退一步,目光环顾了一圈在场那两个夫人的心腹,见个个神色如丧考妣,冷冷地道:“今夜之事,仅限于此,待大爷回来,我自会和他说明,该当如何,一切由他定夺。倘若有半句话传了出去,你们在场的,毋论对错,全部打死!” 仆妇们慌忙下跪,口称不敢。 孟二夫人瘫坐到了地上,目光发直,一动不动。 “二夫人,三爷不好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张皇呼叫。孟氏如被针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喃喃念着“珞儿,娘来了,娘来了——”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嘉芙转身出屋,经过那条道旁,看见裴修祉还醉醺醺地倒在地上,边上一个小厮在他耳旁不停叫唤,他却紧闭双目,呼呼大睡,便停了脚步,叫人端来一盆冷水,朝着他迎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裴修祉惊叫一声,一下睁开眼睛,弹坐而起,抬头看见嘉芙站在跟前,眉头紧皱,俯视着自己,目光冰澄,七分厌恶,三分鄙视,不禁自惭形秽,竟不敢和她对望,慢慢地低下了头。 “裴修祉,你枉为国公之子!但凡你有半点你父的男子气概,你也不会活成如此废物,害人害己!我夫君所经历的痛难,从小到大,只会比你更多!我劝你一句,与其整日怨天尤人,恨其不公,不如多想想你裴家先祖当年之烈,你身为子孙后裔,当如何效行,否则,你死不足惜,但问你有何颜面,去见你裴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嘉芙说完,转身离去。 裴修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117.第 117 章 这个晚上,嘉芙没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从前所居的那个院落还空着,檀香收拾了,铺了铺盖,嘉芙便宿了下来。 崔银水后来也来了,传了幼帝口谕,命太医留在国公府全力救治,崔银水则侍奉着嘉芙。 “万岁命奴婢传话,请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体,勿要伤悲。”崔银水说道。 嘉芙几分欣慰,几分骄傲,又有几分酸楚。 她的慈儿才这么大,说的话,却已带了点老气横秋的意味。 她也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檀香陪在一旁,说着闲话,做着针线,忽听外面传来几声话音。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道:“是二爷家的那女孩儿,家里头乱,跑来了这里。” 那女孩儿名叫慧姐,嘉芙忙让檀香将她带进来。檀香应了,片刻后,檀香牵了慧姐进来,那小女孩儿停在一张凭几之后,头发蓬乱,面带哭泣过后的污泪痕印,怯怯地看着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过去,牵了她手,带她坐到床边。檀香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帮她洗了脸和手,嘉芙将她蓬乱的发辫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给她扎了两只辫子,端详了下,微笑道:“伯母没有女儿,往后你若无事,记得常来伯母这里玩。” 周娇娥生前对这个女儿,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爱,自己过的不顺,动辄叱骂慧姐,拿这个女儿出气,过后后悔,下回却又如此,长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亲对她也无多少关爱,故慧姐从小胆小。过去这三年,嘉芙居于国公府里,周娇娥因嫉,平日并不许女儿来找嘉芙,但慧姐心底里,对这个看起来那么和气,笑起来又极其好看的年轻大伯母,却怀了一种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亲突然没了,跟前的乳母和丫头担心日后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觉,就找到了这里。 慧姐睁大一双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泪又涌了出来。 嘉芙将她抱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渐渐地,小女孩儿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动静。 那乳母终于发现慧姐不见了,寻到了这里。 嘉芙将慧姐轻轻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传话,慧姐睡着了,叫她在这里过夜,明早再来接回去。 乳母诺诺而应,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儿盖了被子,叫檀香几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侧。 二更,二房那边传来了消息,裴修珞伤势过重,方才已经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赶了过去,人还没进院,便听到一阵哭声,走了进去,见曹氏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几人围在床边,哀哀痛哭。 太医道:“三爷伤的太重,我亦无力回天……” 他叹了口气,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边,双目通红,两眼发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渐渐地,目光落到她身后门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蓦然睁大,死死地盯着,目露恐惧之色。 嘉芙回头,见身后空荡荡的,门外黑黢黢一片,并无任何异物。 二夫人却连坐也坐不稳了,滑跪在了地上,哭着磕头:“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来找我……我给你烧纸钱,我去给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来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仆妇惊慌呼唤,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却大叫一声,跟瞧见了厉鬼似的,推开那几只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掉头没命般地跑,一头撞到了墙上,“咕咚”一声,双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仆妇们又惊又怕,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让人将她抬回屋里,命仆妇下人各司其职,大房那边也来了消息,说辛夫人亦病倒了,发烧说起胡话,好在全哥伤情还算稳定,并无继续恶化,嘉芙又请太医前去诊治了一番,过后安排休息。 这乱糟糟的一夜,终于彻底过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赶了回来,听嘉芙讲述了一遍经过,沉默之时,下人来禀,说裴荃在外求见。 嘉芙跟到了门口,见裴荃牵着孙子,两人立于院中。他神色憔悴,双目浮肿,整个人看起来陡然老了不少,看见裴右安,话未开口,先便泣不成声,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将他托起,请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说完话,见那孩子仰头望着自己,纯净双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叫人,去将裴修祉一并传去,说道:“你告诉他,我有话说。” 下人领话,转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向立于门里正凝视着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暖无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点了点头,随即牵过那孩子的手,带着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这个深夜,国公府的祠屋之中,烛火通明,长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里,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没人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后来也只隐隐听到裴修祉的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裴右安离开之后,他还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时,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着他,听到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之声,心中欢喜,立刻飞奔到了门口迎他。 这辈子,从相识至今,弹指之间,忽忽竟已有十数载了。她不复豆蔻青春,他也早过而立,开始步入中年。身边的人,来的来,去的去,云卷云舒,是非难断,但唯独两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还是那个当初在驿舍里唤他大表哥,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一心只愿缠依于他的娇娇少女。 裴右安推门而入,见她面带笑容,飞快地迎向自己,这一夜,尚残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遗憾,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送到了床上,低声责备她还不睡觉。 嘉芙仰面于枕,手拽着他的衣袖:“你没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带了几分宠溺般的无奈,脱了外衣,随她躺了下去,侧身过来,一臂揽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习惯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吗?” 片刻后,她轻声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儿,明日家中举丧,对外只说库房失火,火势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头的事我会出面,其余……” “我知道。”嘉芙立刻点头,“我已吩咐过檀香,明早便将我东西收拾过来,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抚摸着她的长发。 嘉芙冲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亲吻她,最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叹息了一声:“芙儿,叔父会好生教养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后定要愤发向上,照料好他的母亲和一双儿女。方才回来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父亲牌位前怨恨诅咒时的一幕。因我当年之出生,他们的一生也随之改变,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时至今日,方有所解脱。有时我忽发奇想,倘若这世上从没有过我,他们的一生,是否应会比现世喜乐?” 嘉芙摇头。 “大表哥,前些时日,我读佛经,论及人生之苦。何谓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所求不得,怨憎会,忧悲恼。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随行,智者超脱,不灵者作茧自缚。即便没有你,他们的一生,亦会有别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于人心。” “我也不管他们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没有你,我这一生,永无喜乐。倘若我说,上天安排你来人世,叫我两世为人,就是为了成全于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惊奇,却没有开口打断,等待着她的继续。 “大表哥,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说,你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过了什么,这辈子得我相伴,当时我是如何应的你的吗?” 不待他应,她接道:“当时我说,你上辈子救过我,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我说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个梦,惟有所经历,我才知道,因为大表哥你,我变得如此幸运。” “这一辈子,纵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却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裴右安凝视着她。 嘉芙依偎了过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唇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时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却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负的苦痛,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来,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为绝望无助之时,你毫不犹豫地救了我,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像你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这辈子,我记住了你,大表哥,你说,我怎可能再次错过?” 裴右安的眸底,有细细的微光闪动。 “芙儿,我想听你告诉我你的前世之梦,想知道,我在你的梦里,是如何救过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爱怜地抚过他清瘦而英俊的面庞,最后凑过去,亲了亲他:“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毕竟,那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失声而笑,将嘉芙整个人抱了起来,带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让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两人彼此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那个自己。 “我们不是已经有了现世吗,我与芙儿,这一辈子,永不分开。”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紧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中间,再无半分间隙。 …… 后记。 …… 清晨,山色霁明,朝阳升举,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晨间钟声,皇家慈恩寺的大门之外,来了一对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寻常文士的打扮,妇人貌美至极,最难得的,眸光依旧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无任何多余装饰,但依着丈夫,二人并肩立于山门之外,却显真独简贵,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识得这中年夫妻,方丈闻讯,为表敬意,亦亲自出来相迎,向门外夫妇合十为礼,二人向方丈 还礼之后,入了山门,向里而去。 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这一年,已是永颐九年。 两年之前,被先帝指为顾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摄政多年之后,还政于十四岁的皇帝,少年皇帝开始亲政。 这两年间,裴右安依旧身居庙堂,辅佐皇帝,但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个月前,帝满十六岁,在另一辅政张时雍因年迈体衰,递呈告老折后,感其多年辅政辛劳,立其孙女为后,待帝年满十八,再行大婚。 随后,恰平静了多年的关外再起风声,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请命疏,称自己当年蒙先祖帝错爱,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龙天子,天资卓越,如今已然成人,亲政两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愿再为皇帝负戈前驱,但心之所在,却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时曾洒血戍卫过的关外之地。他愿请命,再赴关外,为皇帝,为大魏百姓,亦是为自己之本心,戍边守城,恳请皇帝予以准许。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坚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少帝含泪准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辅政这将近十年间的所有衔职,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晋王,凌驾宗亲之上,位列亲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传承永世,与国同休。 过去的这将近十年间,大魏可谓“道无不行,谋无不臧,君圣臣贤,运泰时康”,裴右安总揽国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随着慢慢长大,这几年亦崭露头角,不但沉稳睿智,隐隐也开始显露出他君临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态。朝野暗传,张时雍的告老,实为少帝不满其近年有结党之势,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孙女为后,而将婚期延至两年之后,则为怀柔之策,既彰显帝王成年,又能安抚人心,待到了两年后,那时世事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 早几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议论,虽说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顾命权臣,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长达将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还政于帝,过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万万没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数月,风云未起,朝事便已尘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将离京,今早带着嘉芙出城,二人同来皇家慈恩寺,留随行于山下,入寺后,先去拜过裴家根本堂,再拜卫国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过的那所院落,夫妇二人入内,在院中向着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礼,遥空跪拜过后,出来,传话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尽其用,此亦应当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两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辞行,被僧人送出山门之外。 裴右安携着嘉芙的手,领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间,两人停住脚步,立于羊肠山道同观落日,但见漫山遍野,层层染金,百鸟归巢,林秀如画。 裴右安笑道:“李义山所作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虽为千古佳句,但未免过于颓伤。谁说近黄昏便不好了?过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举。我不才,将它改为夕阳无限好,竟夜驾东曦,芙儿你看如何?” 嘉芙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脸,竟敢批评义山之诗!你怎不说李义山此诗前头两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驾东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畅快,哈哈大笑,笑声震越山林,惊的附近几只归鸟扑棱棱振翅,飞上天空。 落日归隐,他继续牵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脚,两人同车而归,嘉芙依在丈夫怀中,行至半路,忽听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芙儿,不日你便要随我去往关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见他凝视着自己,双眸脉脉,无声之处,胜过了千言万语,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儿必能胜任他的位置,你我从今往后,别无牵挂,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读书,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着甲出战,我便候你归来。我们一起,何来之苦?” 裴右安将她拥入怀中:“芙儿,难怪我心深处,总是对素叶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则今生今世,我何其幸运,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归乡。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因有你而心致圆满?” 他温柔亲吻于她,叹息之间,皆是满足。 马车入城,归府停在门口之时,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马车,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门口拴马石旁停了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金镳玉辔,昂扬健美,神骏非凡,看到她现身,仿似认出了她,前蹄轻轻顿地,欢快地甩着尾巴。 嘉芙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将它送入御马监,让它伴着慈儿成长,待慈儿十岁之后,它便成了慈儿的坐骑,一直伴他至今。 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却突然会在这里,再次看到踏雪现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内,还未等她开口,门房便已下跪,说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来,于书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离去。 嘉芙和丈夫对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书房,看见崔银水站在门口,见他二人入内,急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夫人,万岁就在里头……”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书房之门,跨了进去,抬眼便看见书桌之后,静静地坐了一个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画,风神秀异,眉宇之间,却又隐含峻肃,身穿一袭青衿,手中执了裴右安的笔,微微低头,似正聚精会神地在写着什么。 他手边的桌面上,是那叠裴右安至今还保留着的他小时的功课练笔,纸张如今已经泛黄了,却一张张地装订了起来,整整齐齐,纸上一笔一划,稚嫩若爬,却也足以能见,当初书写之时的认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少年的身影,一时竟不能动弹。 少年被脚步之声惊动,终于抬起头,凝望着嘉芙,双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笔,突然一个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如今站起来已经高过她的少年,就像小时那样,伸手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唤了一声“娘亲”,双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顷刻间,潸然泪下,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脑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裴右安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并未入内,亦未出声打扰。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来。 她已拭泪,少年双眼也微微泛红,面上却带了笑容,牵着嘉芙来到桌边,指着上头自己方才临的贴,道:“娘,你来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时候,可有进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强行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一张张地看着,不断地点头夸赞。 少年立于一旁,默默望着自己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双眸含笑,目光里满是温柔。 他抬眼,看见立于门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对着嘉芙时的那种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他神色肃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个伟岸如山的男子,对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亲,孩儿今夜到此,是想陪父亲,下完当年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说道。 …… 少年拿出了三岁之时,裴右安亲手为他做的那一副棋盘。 棋盘已经老旧了,棋子常被触摸的地方,却还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当年的旧日时光。 那夜,一个父亲陪了儿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来之时,儿子已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还记着没有下完的棋,做父亲的便说,他记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亲,你大约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宫中,深夜难以入眠之时,便会拿出棋盘,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对弈。我知父亲你是棋道高手,儿子今日棋力如何,还请父亲指点。” 裴右安拿过一枚棋子,拇指轻轻触摸着光洁的木头纹理,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闭目,冥想了片刻,睁开眼睛,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盘的一个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当年那盘未竟的棋局,便出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对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这般?” 少年慢慢抬起视线,眸底闪烁着微微闪亮的光芒,点头。 ……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鸡鸣之时,方出胜负。 裴右安以一子之误,惜败全局。 他审看了一番棋局,抛下棋子,摇头叹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亲让我而已,我岂会不知?便如父母大人,这些年来,为了叫我安心,再无弟弟妹妹……” 他转头,凝视着熬不住困,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顾睡了过去,身上盖着父亲外衣的美丽母亲,片刻后,压低声道:“爹爹,从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长大,早几年前起,我便盼着娘能再为我生个弟妹,倘能得偿所愿,慈儿今生,便再无遗憾。” 裴右安望向睡梦里浑然不觉的爱妻,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将棋子一颗颗归纳回去,最后收起棋盘,如同珍宝,紧紧握于手中,最后起身,向着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郑重叩首完毕,说道:“爹爹,踏雪更适合关外宽广天地,它喜欢尽情驰骋,皇宫对它而言,如同牢笼,我把它交给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顾好娘亲。” 他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那女子,说完,掉头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少年那一抹青色背影出了门,渐行渐远,出神了片刻,抱起睡梦中的嘉芙,送她回房。 嘉芙半梦半醒,脸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间想了起来,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睁开了眼睛:“慈儿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从他身上下来,飞奔而出,到了院中,见东方晨光熹微,院门开着,树梢枝头,晨露晶莹,四周已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英俊少年的身影?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来,将方才从她身上掉落的那件外衣披回她的肩上,柔声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叫醒你。” 嘉芙眼眶已经泛红,扑入丈夫怀中,闭目哽咽:“慈儿可有说什么?” 裴右安低头下去,附耳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嘉芙破涕为笑,又面庞羞红,一把推开了他,不再理他,转身朝里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个和她的孩子…… 很是不错。 裴右安望着娇妻背影,微微一笑,双手负后,不疾不徐地跟了进去。 118.番外之夫妇日常(一)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望无际的起伏沙原之上,金色的胡杨林绵延不绝。 塞外的秋,比之关内,自另有一番雄浑辽阔的景象。 这日,甘州古道之上,由远及近,行来了一列旅人。数十名的骑卫,虽都作寻常旅人的装扮,却个个精壮昂藏,前后护着几辆头尾相衔的马车,朝着前方迤逦而去。 这一行人马,便是去往素叶城的晋王夫妇和同行的随从。 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已能看到城池筑墙的一道黑色影子——那里,便是过去的陇右节度使府,如今晋王王府的所在素叶城了。 边境已经安定了十几年,随着早年,裴右安将节度使府搬迁来此,这些年间,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朝廷的大力扶持,令这座城池不断吸引着四方之人迁徙而来,人口逐年增加,城池变得日益拥挤,城墙数次扩张。如今,素叶城犹如点缀在漠土黄沙里的一颗明珠,成了塞外最为繁荣的一座城池,城中百业兴旺,商旅云集,倘若不出城门,不见黄沙,城中情景,和关内城池看起来也并无多大区别了。 而在三个月前,当民众闻讯,十几年那位曾将节度使府迁来此处,又一手缔造了这十数年平安的节度使裴大人如今就要再次归来,不但如此,这回他是以晋王的身份,往后在此开府就藩,全城欢欣,城民无不翘首期盼。 这一路行来,并不紧赶,裴右安护着嘉芙,白天行路,夜间早早休息,遇到景致别致之处,便停留徜徉个一两日,待游玩一番,再行上路,故从初夏出发,直到入秋,今日才终于抵达。 嘉芙撩开马车帘子,朝着前方眺望。 他们离开,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间,这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几年起,除了常设的边境贸易场所,一年一度的春集,也变成了春、秋两集。 如此赶巧,抵达的这日,便是秋集中最为热闹的那几天,城中东西两市容纳不下,便将集市绵延拓到了城门之外。 一行车马,渐渐靠近城池,道路变的拥挤,不断有牵着驼队的商旅和各种肤色打扮的路人在道上往来行走,见到这一行显然来自关内的人马,纷纷驻足侧目,目光无不好奇。 或许因为裴右安的缘故,嘉芙对这座曾生活过数年的城池,从心底里,一直怀了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心情不禁微微激动,行路之疲,全都不翼而飞。 她叫了声骑马在旁的裴右安,说想下去走走。 裴右安原本担心她路上疲乏,想尽快入城让她休息,此刻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想了下,便命车队停在路旁,扶了嘉芙的胳膊,带她从车厢里下来。 坐了大半天的马车,两腿都已酸胀了。嘉芙下了马车,活动了下腿脚,往头上戴了顶当地妇人惯戴的尖顶遮阳帽,便随了裴右安,和他并肩,两人朝着城门的方向,慢慢朝前走去。 道路两旁的平地之上,搭了一顶顶临时而起的帐篷,妇人提了水壶,向官府停在道旁的水车取水做饭,小孩在旁嬉笑打闹,在帐篷里钻进钻出,笑声随风传送,老远就能听到。集市向两侧延伸而去,一眼几乎看不到头,商人在自家摊子前吆喝叫卖,又和客人高声讨价还价,但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派繁荣的兴旺景象。 前方是个杂耍摊子,一个汉子表演了吞火,又表演空中走绳,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嘉芙停在道旁,看了一会儿,想起从前那年自己带着慈儿去集市游玩的一幕,和今日是如此相像。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慈儿长大成人,但种种往事,想起来却仿佛还是昨天,历历在目,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在想什么?” 裴右安问她。 嘉芙回过神,摇了摇头,冲他一笑。 裴右安环顾一圈,看到前方不远挤满了人,呼喝声四起,瞧着极是热闹,便牵了嘉芙的手,带她过去,到了近前,原是个射箭擂台。 擂主是个胡人,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又往数十步外的空地之上,用一根细绳,高高地悬了一只玉韘(古代射箭戴在手指上的扳指)。那玉乃羊脂美玉,价值不菲,称人人皆可上阵试射,以一箭为限,只要箭能从玉韘孔中穿过,将它钉在其后的靶子之上,那玉韘便归他所有。 胡人自己先立于线后,弯弓搭箭,瞄准之后,射了出去,箭术果然超群,一箭入孔,就将玉韘钉在了其后竖起的那面靶子之上。 周围人喝彩过后,见他射的轻松,有几分箭术的,无不跃跃欲试,便是平日没拿过弓的,贪图玉韘环价钱不菲,也都蠢蠢欲动,纷纷上阵试射。 却不料此事,看着容易,实际极难,只有一次机会,尤其是那玉韘,中孔本就不过拇指大小,勘合箭头,又被绳索悬吊半空,凭风晃动,加上如此距离,想要一箭穿孔,难上加上。 这摊子摆出来已经三天了,三天之中,已有不下百人前来试过,但竟无一人能够挨边。裴右安领了嘉芙过来,两人在旁围观之时,恰素叶都司府下的一群军官今日逢假,听闻胡人摆下擂台,无人能破,那胡人得意洋洋,言辞之中,对魏人颇多藐视,心中不忿,便结伴而来,上阵试射,谁 知到了最后,竟还是没有一人能够射中。 内中那名平日箭术最为出众者,发出之箭,许是受了风力影响,亦偏差了一点点,箭头未能穿孔,误将玉韘磕碎,韘裂成两半,坠落在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胡人道:“我听闻魏国军中,有专门的步弓军,马弓军,号称百步穿杨,战无不胜,心中仰慕,便趁着秋集来此,摆下这个擂台,本想亲眼见识一番,没想到……” 他摇头,命身旁一个奴仆过去,往空绳上再栓了一只同样的玉韘,哈哈大笑:“碎了便碎了,我们札木一族,要什么没有?岂会舍不得区区一只玉韘?也不用你们赔,只管去叫人再来,只要能如我那般将韘钉入靶子,我便立刻送韘,收摊回往札木,此生再不踏入魏地一步!” 十二年前,裴右安领军大败胡人,王庭被破,向魏俯首称臣。先帝为了便于治理,在胡地依照族落,分封出了二十多个汗国,各册封汗王,以允许和魏国贸易互通为条件,令彼此制约。 这法子确实奏效,漠北如今汗国林立,彼此猜忌,再无哪个部族能像从前那样统一漠北,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汗国,但经过十几年后,到了如今,慢慢也有部族开始坐大,这札木部便是其中之一,新继位的汗王,野心勃勃,做梦也想重新统一漠北,以恢复昔日的汗国荣光。 三个月前,漠北诸多汗国,收到了来自大魏朝廷的旨意,晋王到素叶城开府建藩,命诸多汗国遣使觐见,从今往后,由晋王府代替朝廷纳贡,行宣慰之职。如今诸多使者,早已齐聚城中,被安置在驿馆之内,只待晋王抵达觐见。 札木部自然也来了。 围观民众见这胡人姿态倨傲,羞辱魏人,无不着恼,嘘声一片,那十来个军官,更是面庞涨红,性子急躁的,便要冲上前去,那胡人的随从,立刻也围了上来。 “此人乃是札木部的神箭手,百发百中,前些日随札木使者同行来此。” 杨云已打听了过来,对裴右安说道。 裴右安叫嘉芙稍等,自己朝前走去,拍了拍那几个军官的胳膊,示意后退,随即到了那条线前,停住脚步,取了悬于一旁的弓,搭箭,发力,满弓,瞄准前方那只悬在空中的玉韘,倏地发箭。 他一现身,全场便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嘉芙知他小时为了强身,随名师习箭,箭法很是不俗。但如此场合,依旧还是紧张,睁大眼睛望着,见那箭射了出去,朝着前方笔直而去,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箭已经钉入靶子。 箭杆之上,赫然套了一物,恰便就是那枚玉韘。 她顿时松了口气,围观之人,短暂静默之后,随之亦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个个喜笑颜开,比自己射中还要高兴。 那胡人起先见人群里出来个看似文士的中年男子,根本没放心上,却没想到,此人箭法竟如此精妙,愣了半晌,方勉强压下心中懊恼,正要叫人去将那玉韘取下,见他竟再次搭弓,二箭过后,那根系着玉韘的细绳,竟也从中断开,在风中晃荡个不停。 全场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民众纷纷看向那射箭之人,议论不停。 胡人面红耳赤,又暗自心惊,盯着那男子:“你何人?” 裴右安不答,将手中弓箭搭了回去,对方才那射失手了的军官说道:“箭术练到最后,最高境界,不在继续苦练技巧,而在于心眼合一。以你的熟练和技巧,做到钉那玉韘上靶,原本不难,失就失在众目之下,心浮气躁。回去之后多多练心,胜这胡人,又有何难?” 那军官早被折服,此刻见他如此和自己说话,语气如同上级,吃惊地望着裴右安,一时说不出话。 “裴大人!你便是裴大人!” 就在这时,另个军官终于认出了裴右安,失声嚷道,激动之下,仍以旧日称呼称他。 裴右安含笑,微微颔首:“正是裴某。” 军官们跟着朝他下跪,近旁的民众,陆续也有人认出裴右安,纷纷跟着下跪。 裴右安请民众起身,从那群目瞪口呆的胡人身边走了过去,回到嘉芙身畔。 嘉芙看了眼他的身后,低声笑道:“都怪裴大人,一来就出风头,人人认得你了。集市看不成了,还是快些进城吧。” 裴右安一笑,带她回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入了城门。 很快,素叶城的都司闻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迎接。 在民众一路的簇拥随行之下,一行人终于到了如今已改为王府的原节度使府的大门之前。 嘉芙下了马车,仰头望着油漆一新的门楣,脚步停了一停。 裴右安从后跟了上来,轻轻握住了她衣袖下的一只手,低声道:“进去了。” 嘉芙看向身边这男子,见他微微低脸,含笑望着自己,慢慢地勾紧袖下他握住了自己手的五指,点了点头,随他迈步过门,朝里而去。 119.番外之夫妇日常(二) 刚到的那段时日,裴右安接见漠北使者,代朝廷或封赏,或施威,以镇札木和像札木一样的漠北部落。 除了这些使者,还有陆续前来参拜的当地守将、各城都司,白天少不了一阵子的忙忙碌碌,如此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漠北边陲,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 嘉芙掐着手指,再次开始算着自己的小日子。 前些天里,她又来了月事。 这已是两人不再刻意于那些日避免亲热后,她第三次来月事了。 她感到微微的失望。 她很想再为裴右安生一个孩子。 这个愿望,从慈儿两三岁后,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后来这些年,她没再想了,本渐渐也淡了心思。但如今一旦再次有了这念头,便如同老房子着了火,整天想的都是这个,恨不得能立刻再次怀孕才好。 虽然裴右安在她眼中,永远都如初见,郎艳独绝。她照镜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老了。但他已过不惑之年,自己虽然比他小了不少,但也确实不算年轻了。想要如愿,看起来还是要做周全准备。 最近空下来后,她每天便做好吃的,还炖各种补食,除了自己吃,每晚裴右安回房,也不管合不合他口味,强迫他吃——自然了,补食也不是乱吃的。 她在出京前,特意悄悄请了个精通妇科的太医给自己看过。太医说她体质极好,不寒不燥,无须吃药,但到了她这年纪,可适当温补,如此更容易怀胎,荐她多食用黑豆、姜、莲子,说黑豆有助受孕,姜、莲子可温补身体。至于裴右安,自然也要同补,荐了些温补肝肾的药膳,给她写了一张长长的单子。 太医的话,表达的很隐晦。所谓妇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而男子一旦过了四十,大多就都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媚药之类的邪物,才会大行其道,不知害了多少的人命。 反正太医的意思,只要注意量,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些食物,隔三岔五,平时多吃吃,对那个方面,总是有好处的。 虽然迄今为止,嘉芙对两人在这方面的相处,感到很是满意,也没觉得裴右安对着自己是在勉力支撑,但在时隔十六年后,想再生个孩子,预备之事,自是不厌其烦,多多益善。 今晚她又再次开始期待了。 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每月上下相差,最多不过一天。根据太医的教导,加上这么多年和裴右安相处得来的经验,知道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倘若两人同房,有孕的机会,要比别的日子大的多。 从前每月到了这段日子,两人心照不宣,都会避免做那种事。 但如今不一样了。 天刚黑,屋里的炭火便烧的暖暖。嘉芙早早地去洗了澡,出来后,趴在贵妃榻上,让檀香替她弄干长发,再往皮肤上抹了她喜欢的宫廷御造茉莉芳膏,细细地擦匀,从头到脚,没一寸肌肤闻起来不是香喷喷甜滋滋的。随后挑来捡去,在一堆衣裳里,选了条藕荷色的罗裙,外罩一件薄若蝉翼的纱衣,面匀轻粉,唇点淡脂,发绾堕马髻,青丝如云,向面倾垂,鬓边斜斜簪了一朵雪里山茶,人面娇花,娇慵中流露出精心打扮的美艳。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装扮过了,待梳妆换衣完毕,揽镜自照,自己瞧了,都觉美艳无俦,很是满意。 裴右安想必会喜欢的很,嘉芙猜想。 酉时末,他便从前头回了后堂,嘉芙笑吟吟地迎了出去,替他掸去落在肩头的雪花。 裴右安入内,乍看到她,仿佛微微一怔,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嘉芙心中欢喜,推他去洗澡,出来,帮他换了衣裳,便叫人送来今晚准备的吃食,按他坐了下去,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一边亲手替他捏肩,一边殷勤地催他吃东西。 碗里的东西一坨一坨,有肉有米,汤汁淋漓,裴右安还没吃,便闻到了一股掺杂着淡淡药味的羊骚气味,苦笑道:“这又是什么?” 最近这半个月,隔三差五,什么鹿肾汤、猪腰子、枸杞羊肾粥…… 一开始还好,吃到现在,光是闻着,就已经有点反胃了。 “这是归元汤。淮山药、肉苁蓉、菟丝子少量,加核桃仁、粳米,和瘦羊肉、羊脊骨同熬,我足足熬了一个晌午,最后加几根葱白,生姜、花椒、料酒、胡椒粉……对了,还有八角。太医说,吃了对男子身体好。” “我刚才已经替你尝过,味道很好的,你赶紧吃。” 嘉芙睁大眼睛,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她刚才是尝了一口,但那个味道……好奇怪…… 反正她是不想再吃第二口的。 裴右安自忖并无肾精亏损、耳鸣眼花、腰膝无力等等诸多中年男子时常面临的不可言症状,半点儿也不想吃这玩意儿,但在她饱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想到前几个月,她发现来了月事后的表情,实在不忍让她再失望,只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后,他已经跳过了咀嚼的步骤,连吞带咽,一口气地咽了下去,拍了拍发闷的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真的有点怀念她从前给自己做的那些甜点…… 比起来,他更喜欢她喂自己甜点,而不是这些光闻着就足以让人泛呕的所谓食补。 嘉芙见他一口气吃完了,连汤都喝的涓滴不胜,心里欢喜,其实也是有点心疼的,揉了揉他的胸膛,又替他捏了片刻的肩,估摸着刚才吃的已经落下去了,方柔声道:“夫君,不早了,就寝吧。” 裴右安被她拉了起来,带到床边。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她欢欢喜喜地替自己一件件地脱了衣裳,再被她推倒在了床上,躺在那里,又望她自己脱去披在外的那件薄纱,再一层层脱去别的,最后钻进了被窝里,香扑扑的柔软身子,整个儿往他怀里拱,那张红唇,凑到了他的耳畔,撒娇般地哼哼:“大表哥……” 鉴于前几个月的经历,为了保证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能让他尽情挥洒,从这个月月事结束后,直到今夜之前,嘉芙都不准许他和自己同房。 裴右安已经差不多半个月没碰她了。 他转脸,凝望了她片刻,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帐子也落了。 伴着床帐起了一阵水波般的拂动,进行到一半,嘉芙春情正浓,却感到他仿佛有些力不从心了,越来越是勉强,最后甚至停了下来,不禁奇怪—— 其实今晚,从一开始,嘉芙就觉得他一直奇怪,总感觉哪里不对,仿佛有点提不起精神。 按理说,不该这样的啊—— 她今晚这么美,自己看着都要动心了,他又半个月没碰她了…… 她不解地睁开眼睛,却见他已从自己身上飞快地翻了下去,一把掀开帐子,探身而出,人竟呕吐了起来。 嘉芙吓了一大跳,绮念顿消,慌忙爬了起来,帮他挂起帐子,又跪坐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 裴右安不但吐掉了方才吃下去的那碗归元汤,连先前的晚饭也一并吐光了。 嘉芙急忙披了衣裳,下床给他倒了杯温水,端过来服侍他喝了下去,见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是虚弱的一副样子,不禁担心不已,要去叫郎中,被他拉住了。 “我没事。” “芙儿,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吃那些东西 了……” 他有气没力地道。 “不用吃那些东西,我也能行的,” 仿佛怕她不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 嘉芙一愣,望着他心有余悸的一副表情,瞥了眼他下头,见那里早就已经软了下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拉过被子盖住了他,让他躺了下去,放下床帐,自己穿衣下床,开门叫人进来,打扫了床前,又叫送进来热水,催他一道去洗了洗,两人回到床上,她再次钻到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身子,仰面望着他,吐气如兰:“大表哥,都怪我不好,逼你逼的太紧了。以后不用你再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啦!我不急了,还是顺其自然吧。晚上你累了吧?早点睡。我也睡了。” 她说完,面颊爱怜地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便依在他的身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裴右安凝视着她的面庞,忽然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又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抱她坐到床边,开始给她一件件地穿起了衣裳。 “外面下雪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嘉芙有点不解,几次问他,他都笑而不答,只在最后,替她穿好鞋袜,往她身上披了件滚毛边的昭君衣,这才牵了她的手,笑道:“下雪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嘉芙跟他出了屋,反坐在踏雪的背上,蒙头盖脸,整个人被他用毛氅裹在怀里,两边胳膊紧紧地抱着他,一阵腾云驾雾般的疾驰之后,出了城,仿佛一直在爬坡,最后终于停下,从他怀里钻出脑袋,发现到了一座相对而立的山坳之前。 借着雪地的反光,见入口之处,修筑了一道门墙,看起来仿佛是刚完工不久的样子。 这地方,嘉芙依稀还有印象,记得十几年前也曾来过,当时也是被踏雪带来的。因这山坳,和素叶城周围那些大多光秃秃的山岩不同,冬天的地表,比别的地方要湿暖,且积不住雪,有时还有青草,只是因为地势陡峭,一侧就是风化的高达数十丈的悬崖,没什么现成的山道可以上来,所以平日人迹罕至。踏雪那时候很顽皮,有一天,也不知道怎么让它跑到这里来,后来就常来这里寻新鲜的嫩草吃。 嘉芙看了眼那扇门墙,依旧不解。 裴右安将她抱下马背,带进了那扇门,顺手反闩,随即引她弯腰,小心地经过一段狭窄的岩隙,最后钻了出来,视线顿时豁然开朗。 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个犹如环井的小山谷,面前一口月牙般的池水。 白雪纷纷扬扬,从谷口飘洒而下,不断地堆积在岸边,水面上却白雾腾腾,竟是一口温泉! 更叫人惊讶的是,就在温泉的边上,还静静地立了一座小木屋,看起来也是新建不久的样子。 嘉芙惊喜不已,跑到泉边,蹲下去,伸手探了探水。 暖洋洋的,舒适极了。 裴右安笑道:“我记得此地,十几年前是没有这口泉的。两年前,记得朝廷钦天监曾接过素叶都司府的奏报,称当年八月间,此地发生地动,所幸不强,未造成大的破坏。但想来,这口泉便是当时出来的。也是托了踏雪的福,上月有天迟迟不归,杨云找到这里,偶发现里面还别有洞天。我下去探过深浅,又取水,凉后以牲畜饮,未见异状,见能用,想着若是下雪,带你来这里泡泡也是好的,便给你修了这地方,才几天前修好的,方才想了起来,便带你过来,也算是……” “向你陪个罪。” 他顿了一下,柔声道。 嘉芙却早就没听他继续还在说什么了,欢呼一声,拉着他进了那座小木屋,点亮烛台,见里面地方不大,床榻桌椅,却无不齐备,床前的地上,铺了一张毛茸茸的白色地衣,最妙的是,屋角还有一只炉子,边上堆了一堆已经劈好的柴火。 裴右安还在生火暖屋,嘉芙便已脱了衣裳,赤脚下了温暖的泉水,整个人脖子以下,全泡在了水中,靠在池边修好的坐台上,仰面望着头顶夜宆之上,飘飘洒洒的漫天雪花,舒服的只剩下了叹息。 裴右安生好了炉火,从木屋里出来,自己并未下去,只蹲在池边,看着嘉芙。 嘉芙睁开眼睛,抹了抹湿漉漉的脸,朝他招手:“大表哥,你也下来。” 裴右安微笑摇头,摆了摆手:“我不下了。你洗好了,我抱你进去。” 嘉芙美人鱼般游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一手,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拽,“哗啦”一声,伴着嘉芙的笑声,裴右安便被她拽到了池子里。 嘉芙和他在水里相拥,泡了许久,渐渐感到浑身酥软无力,才被他抱了出来,回到了小木屋中。 裴右安擦干了嘉芙的头发和身子,放她躺在床上,目光和指尖,流连在她被温泉水浸泡的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之上。 “芙儿,你可乏了?” 他的唇来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问她,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一缕缱绻。 嘉芙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将他推倒在床,在他吃惊又莫可名状的极度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红着一张芙蓉娇面,自己爬到了他的身上,樱唇附到他的耳边,低低地道:“大表哥,你想我怎样,我都听你的……” 雪花静静飘落。在木柴燃烧发出的悦耳的噼啪爆裂声中,木屋的这个冬夜,温暖如春。 ……。 从小木屋回来后的当月,嘉芙的月事便停了,再到下月,她便开始呕吐、嗜睡,确定怀胎。 嘉芙终于如愿,虽然被孕期反应折磨的人都瘦了,但心情却极好,自此开始安心养胎,每天无事,又扳着指头,开始算着产期。 裴右安的心情,却和嘉芙有些不同。 他早已不年轻了,再过个几年,两鬓不定便要染上白霜。 过去的这十几年间,他辅佐幼帝,可谓心无旁骛,殚精竭虑,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他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如今小娇妻再次有孕,望着她欢天喜地,丝毫不以为苦的模样,他的内心深处,自然是欣喜感动的。但这欣喜感动的背后,却也伴着隐忧。 即便到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她头胎生产之时所受的苦楚和经历的风险,他便依然感到心有余悸。 伴随着嘉芙肚子一天天地变大,裴右安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除了早晚陪她散步,亲自照顾她的饮食和起居,在她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之时,连远在京城的那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也赶来素叶城住下,以备王妃到时生产的不时之需。 相比裴右安的紧张,嘉芙自己却平静的多。 有过上次的艰难,这一回,她反而丝毫没有感到害怕。 最坏的都有过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每天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起来散步,便去散步,吃吃喝喝之间,心宽体胖,到了次年的秋天,有一天傍晚,裴右安陪她散步之时,忽然发动,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顺利生出了一个女婴。 时隔十七年后,他人至中年,竟然再次为父,有幸成为了这个诞降到人世的漂亮女娃娃的父亲。 裴右安小心地抱住这注定将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婴的软软小小的身子,入怀之时,心中的激动和狂喜,简直无法以言辞来形容。 他唤女儿阿元。 元,始也,又有善吉之意。 他愿自己和嘉芙中年所得的爱女,如她名字所含的意寓那样,新生起始,一生善吉。 120.番外之翊渊&晞光(一) 晞光的名字,是祖父为她取的。 父亲告诉她,她出生的时候,正是黎明,朝阳的第一道光线照进了张家的庭院。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兄长,族房至她这一辈,生的也都是儿子,祖父得知生了个孙女,认为补全“好”字,于门庭是为福气,很是欣喜,便以朝阳为她起名晞光。 张家是北方著名的高姓大族,从前朝起,先祖便累世为官。书香门第,源远流长。至晞光祖父张时雍,生前官至礼尚,加封上柱国,受先帝遗嘱,协裴相辅佐当年还不过七岁的幼帝,可谓荣显至极,却不想朝荣暮落,到了十几年后的今日,张家竟会面临如今此等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 两年之前,祖父因受都察院都左御史结党风波的牵累,无奈被迫称病,上书致仕。归家后,祖父心结始终难解,加上本就年老体衰,身体渐渐坏了下去,就在数月之前,溘然辞世。 祖父致仕之时,为感念他多年辅政之功,一道圣旨,当年十四岁的晞光,被定为了大魏未来的皇后。原定两年之后,待皇帝年满十八,二人再行大婚之礼,婚期原本迫近在即了,不想这个时候,祖父辞世,十六岁的晞光要为祖父守孝一年,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祖父丧礼,皇帝虽未亲自吊唁,却派了使者前来,为祖父追封荣衔,赐下谥号,身后之事,自然还是荣哀至极。 但晞光的父亲张铭,却诚惶诚恐,日夜不宁。 晞光知道,父亲感到恐惧。 从两年前起,祖父致仕归家,自己成为大魏未来的皇后之后,这种恐惧,便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丁忧在家的父亲。 和祖父相比,父亲的仕途,显得平淡了许多。他生性淡薄,不求荣达,丁忧之前,官也就只做到了太常寺少卿,日常负责朝廷的各种祭祀、礼乐之事而已。 那个皇帝,如今也才十八岁,却已亲政四年,从两年前起,摄政的裴相出京就藩关外之后,他不但完全把控了朝事,且日益积威,令朝臣不敢有半分轻视。 父亲的这种恐惧,便是来源于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当今的皇帝。 父亲知道,祖父已经见恶于皇帝。自己的这个“皇后”之位,于张家和自己,或许也是一个隐患,而非外头那些不知情之人所羡的那样,是件光耀门楣的荣光之事。 晞光的祖父,身居高位,一生为官谨慎,不想到了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一个得意学生手里。 那个学生,便是当时的都察院都左御史杨松,因与一政敌不和,为了扳倒对手,暗中奔走,联合多人,一道在皇帝面前弹劾对手。 那个被弹劾的,后来罪状确证,被革职问罪,但杨松还没来得及庆贺,接着就也以私下结党之罪,被人告到了皇帝面前,遭到发难,证据确凿,甚至列出详单,上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刻,于何地,何人参与,竟无一遗漏。 这些弹劾,隐隐也牵涉到了晞光的祖父,称杨松暗中奔走之时,曾不止一次向人暗示,此亦为恩师之意。 裴相虽摄政多年,是为首辅,但那时候,因他三疏,朝臣都已看出了裴相的去意。 一旦裴相离朝,无论从资历还是威望来说,祖父便是延升而上的当朝不二重臣。 杨松和晞光祖父渊源不浅,极得后者赏识,朝臣人人都知。便是因此缘故,那些人才会被杨松说动,愿意追随。 皇帝当时没有亲自发落,而是将弹劾杨松一党,包括质疑他本人在内的所有奏折,全部转给了晞光祖父,命他全权处置。 祖父为政保守,固执己见,而这几年间,皇帝就军国之事,却开始慢慢显露出了锐意变革的一些想法。 这两年,在皇帝亲政之后,随着裴相渐渐放权,少年皇帝和祖父这个老辅臣之间的裂痕,其实也在日益见深。 谨慎了一辈子的祖父,最终还是一朝不察,栽在自己得意门生的身上。 或者说,是栽在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的手里。 后来,晞光也听到了一种说法,说皇帝其实早就得了密报,知杨松为扳倒政敌,擅以晞光祖父之名暗中奔走结党,但皇帝却隐忍不发,等到最后一刻,才将事情转到自己祖父的手上,还美其名曰由他全权处置。 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祖父也是到了那时,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当年那个不过七岁登基的幼帝,如今真的长大了。连裴相也要退出,以避免掣肘之嫌,何况是自己? 皇帝不再需要裴相,更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个旧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晞光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夜,祖父书房里的灯火,彻夜不息。 次日,祖父上折,建议将此事交由大理寺查办,该当如何,便如何定罪。随后,祖父便以病上书致仕。 皇帝准奏。不久,一道圣旨,晞光成了未来的皇后。 她需为祖父守丧一年,故原本定好的大婚之期,也将延迟推后。 …… 晞光几位已出仕的兄长,因了祖父去世,和父亲张铭一样,皆丁忧。 她那两个年长的兄长,皆走科举而出仕,丁忧之前,都在远离京城的偏远之地做着小官。 这是祖父从前的意思。祖父自己虽地位显达,但宗族之中,却没有身居显位之人。 他惜名了一辈子,不愿被人诟病自己借权势提拔张家子弟,却不想临了,栽在了一个他曾极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手里,不可谓不是讽刺。 祖父的丧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几个兄长都已先回了老家。晞光因未来皇后的特殊身份,如今还留在京中的宅邸里,父亲伴她在京。 晞光美貌出众,从小受家风熏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得家人宠爱,唯一遗憾,便是母亲早年去世,但二娘性情温柔,视她如同己出,她与妾母感情极好,故也无身世之叹,原本性子极其开朗活泼,整日爱笑,只这两年,感家中变故,这才笑容不复,慢慢沉静了下来。 父亲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最近因为操办丧事,加上忧思过重,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一直没有痊愈。 这晚上,她和二娘一道,将煎好的药送至书房,服侍父亲吃了,望着父亲愁眉不展的模样,极是心疼,忍不住道:“爹爹,女儿知爹爹心归田园,何不离京归乡?从今往后,便是种豆南山,也胜过如此被困京城,终日不得开怀。” 张铭摇了摇头:“你为大魏日后的皇后,如此身份,爹怎能带你出京?” 晞光垂眸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爹爹,女儿也知道,皇帝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不喜咱们家,都是做给别人 看而已。别人都羡我,我却不稀罕那个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他便是真娶了我,日后只要存心,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便能废了我。祖父为朝廷效耘了大半辈子,对皇帝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却是如何待他?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我想起便觉心寒。我料皇帝也并无真心要立我为后,当初想必也是另有所想,趁如今这机会,爹爹何不上折,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后,不能叫他因我而耽搁了国事?说不定他正盼爹你如此开口呢。等应了,那时我便陪爹回老家,种瓜种豆,再无烦心之事,岂不比如今这样日日担心要来的好?” 二娘没想到她如此大胆,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张铭微微一怔,看向女儿。 晞光刚满十六,正是女孩儿一生最为美好的碧玉之年。前几日除去热孝,但依旧着白,素衣衬的她愈发明眸皓齿,玉腕赛雪,宛如一朵初绽的娇蕾。 她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 “爹爹如此看我作甚?女儿说的不对?” 晞光并不惧,反问了一句。 家中这个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玉地养着,以致于被宠的如此大胆,连这种话也敢说。 宫中那个年轻的皇帝,宏博而贤明,但铁腕却丝毫不逊当年先帝,甚至,比起先帝的威刑肃物,他更为隐忍深沉。 有时想着,倘若当初自己父亲没有识时务地主动上书致仕,如今会是什么下场,犹未可知,想多了,甚至叫人不寒而栗。 张铭皱眉叱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许胡说八道!” 他对这个女儿极其疼爱,如此严厉教训,生平还是头回。 晞光双眸渐渐泛出泪光,贝齿紧紧咬了片刻唇瓣,道:“爹爹,我真的不想做什么皇后!我虽没见过皇帝的面,却也知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倘我真入了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爹和哥哥们往后必愈发艰难。我往后如何,无关紧要,我是不忍爹和哥哥们往后如履薄冰,战战慄慄……” 想到父亲和兄长对自己的疼爱,晶莹泪珠从她面庞滚落而下。 二娘急忙过来,一边低声安慰,一边取帕为她拭泪。 晞光自己接过,低头胡乱抹了抹眼睛,抬头继续看着父亲,眸光中带着一丝倔强。 对着如此娇娇女儿,做父亲的,心一下便软了下来。 张铭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傻女儿,你当爹便忍心舍你?只是皇命难违而已。你方才的建议,爹不是没有想过。看似顺应帝心,实则万万不可。爹若真以你祖父去世耽误国政为由,请陛下另立皇后,你以为陛下会应?他若应了,必定被人诟病。故绝不会答应。非但如此,不定还反会疑我张家行欲擒故纵之法,以博世人同情。此法不通。好在不过一年而已,不如等你孝期满了,爹想想办法,看能否在晋王那里求个通融。晋王和你祖父同朝多年,你祖父为官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了。若能得他相助,远胜爹自己开口,你懂吗?” 晋王离京就藩甘州虽已两年,但皇帝对晋王的厚待,非但没有消减,反更胜从前。 去年年初,王妃诞下一女,皇帝闻讯,不但派太监崔银水远赴关外,带去诸多贺礼,还破格封那刚出世不久的小女娃为公主,号长宁,食邑万户,当时有朝臣以为僭越,上言劝阻。皇帝回复说,朕七岁起得太傅辅佐,便称一句相父也不为过。朕亲政后,太傅不愿居功,自甘远赴苦寒边地,为我大魏戍守疆土,你们谁能做到?如今他中年得女,朕不过封她一个公主封号而已,也值得你们如此说道?一众大臣,当时哑口无言。 “往后你就安心在家,再不要胡思乱想。一切有爹。” 张铭最后安慰女儿。 晞光自然也听说过晋王夫妇的一些事情,知他夫妇是表兄妹出身,夫妇二人,如同神仙眷侣,神往不已。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女儿明白了。方才是女儿说错了话,往后再不敢了。” …… 次年春,皇宫。 这日,崔银水奔到御书房中,喜笑颜开地奏报,说晋王夫妇带着长宁小公主,一行人已经行至京畿之地,再三两日便能抵京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那夜,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微服去往裴家,盘桓一夜,天明离去。 一切仿佛都还就在昨日,一转眼,三年竟已过去了。 很快,他就能再见到父母,还有如今已经两岁的妹妹。 不知父亲风采是否依旧?母亲是否还是那么娇气,在父亲面前,动不动爱红了眼睛哭鼻子掉眼泪? 还有妹妹,那个他早经由画师之手,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可爱模样的妹妹。 十九岁的年轻皇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那张平日于人前轻易不露喜怒的英俊面庞之上,溢满笑意,猛地投笔,从御案后起了身:“快派人去迎!” 他踱了两步:“派礼部尚书,叫他亲自带人去迎!” “是!”崔银水笑道,“礼尚大人正有此意,只是不敢擅自出京,方才正要问万岁的旨意,奴婢这就叫人传令下去。” 崔银水匆匆出去。 皇帝再无心思再批阅奏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着庭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想到一事。 张家父女并不知道,他们去年家中书房里的那一番对话,当夜便被记在簿册之上,一字不漏地秘密送到了他的面前。 诚如张时雍孙女所言的那样,他当初立他孙女为后,乃是出于制衡考虑。 三年过去了,朝局早在他掌控之中。如今娶不娶,已是无关紧要。 娶了,以张家如今的情况,日后那女子便是生出太子,也绝无外戚擅权之忧。算是他合意的一个皇后人选。 若不想娶,改诏便是。也不愁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那个女子,如今也快出孝了。 就在数日之前,其父张铭果然呈上了一封奏报,罗列其女种种不足,称无才无德,不堪皇后之位,为天下之计,不敢虚占中宫,甘愿让贤。 张铭在呈上这封奏报之前,想必先已在父母那里打过招呼了。 他心知,父母这次回京,必是为了此事。 那个瞧不上皇后之位,不愿嫁他的张家孙女,他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方才早朝之时,下了一场春日急雨,方才雨过天晴,御花园里,阳光明媚,草木凝露。 年轻的皇帝,目光落到窗外一朵被急雨给打折了的娇艳美人蕉上,凝神了半晌,两道英挺剑眉,不知不觉,微微地皱了起来。 121.番外之翊渊&晞光(二) 入春,素叶城外覆盖了一个冬日的积雪,慢慢开始消融。这日午后,裴右安从外回来,不见女儿,猜她应在后花园里玩耍,正要寻去,听到门外廊庑里传来呼唤“爹爹”的声音,抬眼,见女儿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迈腿跨过门槛,正朝自己奔来,脸上露出笑容,急忙迎了上去,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见她鼻尖儿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刘海也被汗水给黏在额头,问了声同行的嘉芙,说是方才一直在玩耍,跑来跑去,方出了一身热汗。 虽入春了,但天气还是冷的,嘉芙带了女儿去洗头洗澡,洗完了,换上干爽暖和的衣裳,见女儿刘海也有些长了,有些盖着眼睛,正想叫府里那个会绞头发的嬷嬷过来,裴右安已抱着女儿,放她坐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拿了把小剪子,说自己替她剪,保证不会比那嬷嬷剪的差。 阿元满两周岁,虚三岁了,活脱脱就是嘉芙小时候的模样。奶白奶白的皮肤,眼睛圆溜溜,琼鼻樱唇,玉雪可爱。婴儿肥的小女孩儿,伸出来一只小手,五指短短肥肥,手背上还能点出几个下陷的小肉涡,却已经知道爱美了,见父亲要替自己剪刘海,便在镜子前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裴右安一剪子下去,刘海有些歪了。阿元表示不满意。当爹的便修,越修越短,越修越短,最后可算剪齐平了,但原本漂漂亮亮的一排齐刘海,也被剪的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茬。 阿元的眼泪,渐渐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当爹的本以为剪个齐平刘海只是小事,没想到剪成了这这样,见女儿泫然欲泣,懊悔不已。恰好嘉芙进来了,看到女儿的短刘海,咦了一声:“怎绞的如此短?” 阿元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裴右安慌了手脚,急忙来哄女儿,越哄,阿元便哭的越伤心。 裴右安左哄又哄,最后想了起来,说过几天就能带她去京城了。 阿元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心心念念着再过些天,等冰雪融化,爹娘就要带她去个叫京城的地方,看望住在那里的哥哥。听到父亲这么说,才高兴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头发被爹爹剪的这么丑,万一哥哥看见了不喜欢自己,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再次掉起眼泪。 裴右安说她无论怎样,哥哥都会喜欢,又说去京城的路要走一两个月,等到了那里,头发就长了回来,阿元又会和以前一样漂亮可爱了。小姑娘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开始翘首日日等着出发的日子。 终日这日,一切安排妥当,裴右安和嘉芙带着阿元,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这是三年来,两人第一次返京。 这几年,身边虽有丈夫和小女儿伴着,但看到阿元,嘉芙常常不自觉地想起慈儿小时候的样子。犹记她和长子最后见面之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今三年过去,他即将大婚了。 上路之后,一切顺利,这日行至京畿,停于驿馆歇脚之时,礼尚出城五十里地,奉命亲自来迎晋王夫妇。在驿馆里住了一夜,次日天黑之前,抵达京城,一家人落脚在了从前曾住了多年的那座宅邸之中。 当夜,皇帝便微服前来,父子、母子相见。 虽然已经隔了三年,当日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青年,完全是成人的模样了,但他一开口,一声满含拳拳之情的熟悉的“爹爹,娘亲”,便立刻驱散了嘉芙此前心中因为时空隔离而致的所有忐忑,只剩下了欢欣和激动,眼圈一红,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年轻皇帝笑着为她擦去眼泪,和一旁笑而不语的父亲对望了一眼。父子之间,默契满满。 “哥哥,我是阿元!” 阿元虽然从出生后,就没见过哥哥的面,但却从父母的口中,早就将哥哥深深地记在脑海里,今夜终于见到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哥哥,见他替娘亲擦眼泪,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冲着他笑。 皇帝笑容满面,将这小豆丁的妹妹抱了起来,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就仿佛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祖父之时被他举起那样,久久不放,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心中对她的喜爱之情。 阿元乐的发疯,一个晚上,紧紧地缠着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也一直抱着她,家中全是她的笑声。 至夜深,嘉芙留他父子在书房叙话,自己好不容易,先哄了女儿去睡觉。 阿元躺在被窝里,还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哥哥长哥哥短,说哥哥明早要接她去他那里,兴奋不已,直到深夜困极,眼皮子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嘉芙带着阿元去睡觉,书房里剩下两父子。皇帝主动向父亲提及自己最近着手正在进行的几件国政大事,裴右安点头,微笑道:“我知你胸中自有丘壑,我也无不放心之处,只是有一事……” 他停顿了一下。 “父亲请讲。”皇帝立刻起身,恭敬地道。 裴右安叫他坐下:“想必你也知道的,便是和那张家孙女有关。前些时日,我收到了张铭张大人的一封信,言下之意,对其女被立为皇后一事,隐露悲观。慈儿,张家孙女,不日便出孝期,当年所定之婚事,你如今有何打算?” “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不知父亲母亲,当下何意?” 皇帝说出这话之时,神色平淡。 裴右安沉吟。 三年之前,在自己去意坚决之后,张时雍被卷入杨松一案,继而被迫称病致仕。 裴右安心知肚明,这是张时雍一时放不开权势地位,而年轻的皇帝,他雄心勃勃,如鹰隼初击长空,怎愿面前再有当年的“顾命大臣”对自己有所掣肘? 君臣一旦步调不协,这样的结果,也就不可避免。 当时他并未出手干预,而是静观其变,待尘埃落定,出于弥补,亦是为了平衡,这才有了立张家孙女为后的想法。 他提出后,儿子当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如今张家却流露出退却之意,裴右安一时定夺不下,这才问儿子的意思。 听他如此回答,便道:“你年已十九,尚未大婚,如今便是不立张女,也要另择别家改立皇后。你的婚事,既是私家之事,亦是关乎国体的朝廷之事,宜稳不宜变。我若所想无误,张家应也并非真的不愿结下这门亲,而是对当年之事心有余悸罢了。我的意思,当初既已择定张女为后,天下皆知,如今你若无上心的别家女子,与其毁约,引朝臣议论,不如安抚张家,往后多加厚待。尽快将婚事办了,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凝视着儿子英挺的面容,想到他不过三岁便和自己夫妇分离入宫,不分寒暑,日日读书,学习日后如何做这泱泱帝国的君王,到了七岁,别人家的孩子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他便已经登基,个中辛苦,再无人比自己更清楚了,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慈儿,为父当年择定张家孙女,事先也是有所知的。张家世代书香,门风严谨,孙女才貌双全,柔婉贞惠,和你甚是相配,若能娶了,日后必能与你相互扶持。” “一切听凭父母大人做主。” 皇帝想起张家孙女从前在其父面前的私下所言,目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站了起来,恭敬地应道。 …… 第二天的早上,阿元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嘉芙的笑脸,说哥哥派来接她的人已经到了,这会儿就在外头等着,欢呼了一声,也不赖床了,一骨碌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急忙催着母亲给自己穿衣梳头,又大口大口地吃了早餐,最后被嘉芙牵着,欢天喜地去了前厅,看见那里站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圆脸之人,看见自己,飞快跑了过来,躬身喊她小公主,向她行礼。 昨晚去睡觉之前,哥哥再三地向她道歉,说今早有事,没法亲自来接她,但会派一个叫崔伴儿的人来接,见这人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是和善,便问道:“你就是崔伴儿?” “哎哟,可不敢当。小公主喊我崔公公就是了!” 崔银水如今也四十多了,胖头圆脸的,除了比年轻时发福了,看起来倒没老多少,如今早已是宫中第一大太监了。过来和阿元逗笑了几句,便朝嘉芙躬身道:“王妃,如此奴婢便先引小公主进宫了。王妃放心,奴婢定会带好小公主。” 崔银水一向会照顾孩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嘉芙叮嘱女儿过去了不可胡闹,便松开了手,目送女儿在崔银水的陪伴之下,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皇帝哥哥退朝后,放下一切事情,带着妹妹去西苑豢养着珍禽异兽的天鹅房、孔雀房等处游玩,乐不思蜀,当晚没有回来,就睡在了宫中,第二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三天,新鲜感渐渐过去,开始想念父母,这才出宫回来。 没几天,朝臣就都知道了,张家孙女已出祖父孝期,礼部开始操办皇帝的大婚之事。而晋王夫妇此次回京,也正是为了此事。钦天监一番测算过后,将大婚之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的大吉某日。 几年之前,裴右安提出立张家孙女为后之时,嘉芙便暗中留意过那女孩儿,知她名叫晞光,从见过她面的刘九韶夫人那里打听得知,她不但貌美,才华出众,刘夫人还说,最为难能可贵,便是那女孩儿性子活泼,很是爱笑,有林下之风,却无半点矫揉之气,很是惹人喜爱。 刘夫人对她赞不绝口。 嘉芙当时一听,很是满意。 女子集美貌才华于一身,虽难得,却也并非不可得。 最合她心意的,是刘夫人所描述的那女孩儿的性子,感觉和儿子颇为互补。 &nbs p;儿子做了皇帝,娶妻也就成了立后,不再是他私人之事。尽管嘉芙私心里,也是盼着他能得一佳人,从此两心合一,天长地久,便如自己和他父亲那样。 但考虑到他的身份,亦是因了母子分离多年,出于对他本心的尊重,嘉芙从未在儿子面前提过半句这样的期许。 嘉芙只是盼着,那个将来能够和儿子比肩称后的,是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儿。 嘉芙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的心太大了。大的甚至连她这个母亲,也不尽然了解。 而他的妻子,哪怕贵为皇后,号为“国母”,她的世界,也就只局限于后宫的那一方天地。 那方天地,太过窄小。 倘若那女孩儿不够聪明,只将那方天地和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儿子视为全部,天长日久,哪怕她再美貌,再有才华,怕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希望与失望的轮回交替里迷失双眼,继而失了本心。 如同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渐渐变成一文不值的鱼眼。 女人这样的悲剧,在后宫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代代地上演,屡见不鲜。 嘉芙期待着,张家的这个孙女,多年之后,依然能够保有刘夫人口中的“林下之风”和她那活泼爱笑的天性。 倘若如此,便是她的福气,亦是自己儿子的福气。 …… 这日,嘉芙带了阿元,来到城西的长宁别苑。 这是慈儿给妹妹的一座园林,以阿元封号为名,从两年前获悉她出生之后,便开始在皇宫西苑旁选址修筑。数月之前,方全部完工,通太液池,占地广阔,内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美不胜收。 嘉芙到别苑住了一夜,次日,以赏花为名,派人将晞光接到了别苑。 前些时日,晞光从父亲口中得知退婚无望,不禁大失所望。 失望过后,事情既定了,如今也就只能等待大婚了。 晋王曾来访,过后,父亲对她说,晋王言,陛下乃是出于对其祖父的敬重之心,这才立她为后,晋王叫父亲放心。 虽不知真假,但有了晋王的这一句话,父亲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从晋王来访过后,父亲比起从前,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不少。 接着,皇帝的举动,似乎也证明了晋王的话。 在祖父周年祭的时候,皇帝亲自撰了一篇祭文。两个孝满的哥哥,不但复官,也分别得了提拔。 这接二连三的抬举,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皇帝对一个曾辅佐他多年的辅臣家族的恩赐,无不欣羡。 晞光这些时日,只能等待婚期,半步也不出门,也不应酬别人,直到这日,接到了晋王妃的邀请,不敢怠慢,这才出门,坐上来接的马车,到了别苑。 晋王妃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带她到了花园,一边赏花,一边随意和她闲谈,身边只跟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公主,连仆妇也都远远跟随在后,气氛极其轻松。 晞光来之前,原本有些紧张。 毕竟,晋王对皇帝的影响力,满朝皆知。听说长宁小公主抵京后,出入皇宫如同自家花园,皇帝还放下朝事,亲自陪她去逛了几天的西苑。 但此刻,在见到了晋王妃和小公主后,晞光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不但小公主活泼可爱,很快就和她熟了,晋王妃人也非常和气,没有半点架子。 她感觉的出来,王妃似乎颇为喜欢自己,心中便也油然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情。 王妃告诉了她很多关于皇帝的事情。 皇帝喜欢吃什么,喜欢读什么书,最后说道:“晞光,皇帝陛下或许看起来很难接近,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很孤独。所以你更不能怕他,也不要惮于在他面前展现你的本性。” “我很喜欢你,我想皇帝陛下,当他知道你有多好之后,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晞光呆住了,定定地望着微笑看着自己的王妃,忽然想起了早几年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个传言。 据说,晋王就是先帝和当年那位“神女”的儿子,因身世曲折,寄养于和先帝情同兄弟的卫国公名下,而当今的皇帝,就是晋王的儿子。 这样的传言,也不知起于何时何人何地,因太过荒诞,传了一阵,渐渐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就在这一刻,晞光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感应到了王妃对于她口中的那位“皇帝陛下”的超乎寻常的一种深切之爱。 一股暖流,渐渐地从她心底涌出。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朝自己投来殷切希望目光的女子,慢慢地,用力点头:“王妃放心,我会尽力。” “姐姐!我们去荡秋千!我可喜欢荡秋千了!” 小公主忽然拉住晞光的手,指着前面的一架秋千,高兴地嚷道。 晞光从小也喜欢荡秋千,胆子还大。从前,每年的女儿节,闺阁少女们聚在一起荡秋千的时候,总是她荡的又高又飘,年年拔得头筹。 她看向王妃。 王妃含笑:“去吧,小心些。” 晞光点头,牵了小公主,朝着那架秋千而去。 她站上秋千,在用崇拜目光仰脸望着自己的小公主和渐渐被吸引了过来的丫头侍女们的拍手和欢呼声中,迎风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笑颜。 皇帝得知母亲和妹妹昨天到了别苑,要在那里小住数日,这个午后,出宫过来,想再陪陪母亲和妹妹,却被花园里飘来的笑声所吸引,寻了过来,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身穿绛衣的美丽少女,站在那架他命人特意给小公主搭建的秋千之上,紫藤如瀑,她皓腕如雪,轻盈如燕,迎风飘荡,广袖拂风,衣袂飘飘,笑靥盈盈,笑声随风入耳,无忧无虑,犹如降落人间的天外飞仙。 皇帝未再靠近,站在那里,默默望了许久。 晞光和小公主玩了许久,直到小公主累了,这才和丫头们一道,送她回去休息。 方才鬓发在荡秋千时被风吹的有些乱了,晞光理妆之时,发现鬓边的一朵珠花不见了,疑心方才荡秋千时掉落在了草丛之中,在丫头的陪伴之下,循了原路回来寻找。 寻了半晌,寻遍秋千架下每一寸草地,皆不见珠花踪影。 晞光无奈,只好放弃,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一个男子声音传来:“你要找的,可是此物?” 晞光蓦然回头,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竟不知从何处现身,竟就如此立在那里,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他一手掌心之中,托了一物,那东西,恰就是自己遗落不见的珠花。 晞光吃了一惊,实在不知此地,怎会放陌生的年轻男子进来。立刻转身,疾步离开,忽然,身形顿住,慢慢地转身,再次看向那年轻男子。 他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目光笔直,眉目之间,不怒自威,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唯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慑之力。 晋王妃的别苑后花园,出入如无人之境,这个天下,除了那人之外,还会有谁? 晞光心跳突然加快,竟忘了要向他下跪叩拜,只僵立在那里,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年轻皇帝的个头很高,两人距离这么近,他便成俯视之态。 晞光终于反应了过来,定了定神,急忙朝他下跪。 他的目光,在她方才荡秋千热的还未散尽红晕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慢慢落到她那少了一朵珠花的发鬓之上,抬手,竟将珠花轻轻插回了她的发间,动作十分温柔。 晞光心跳愈发快了,面庞顿时绯红,连耳朵根儿都滚烫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 当谢恩?还是别的什么? 她还没想好,忽觉顶上一团阴影笼下,耳畔一个声音道:“朕听说,你瞧不上朕的皇后之位,不愿当朕的皇后?” 晞光顿时僵住了,慢慢地抬起头,见这年轻男子,微微俯身下来,两道目光望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 “你想的也没错。当朕的皇后,确实是件很糟糕的事。但你没得选,知道吗?你想种瓜种豆,也不难,到皇宫来,朕让你种一辈子的瓜豆。” 他的脸靠的更近了,近的她几乎能闻到他衣上的龙涎香的味道。他用近乎耳语的,似是戏谑,又似是威胁的语气对她如此说道,说完直起身,淡淡道了句“平身吧”,转身便大步离去。 年轻的皇帝,在那女孩子面前,终于说完了如鲠在喉的那几句话,离开的时候,透过眼角风,瞥见她脸色发白,呆若木鸡的模样,心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好。 把她弄过来,叫她在坤宁宫里种瓜种豆,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愉快地想道。 122.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够重来(一) 塞外,隆冬。 胡人后援紧急补给的粮草,在运输途中,被一支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腹地的大魏精骑所袭,全部粮草付之一炬。接着,组织起来的最后一次全力反扑,又遭到了大魏前沿军队的无情狙击,溃不成军。 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令胡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尽管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多时,倾举国之力,和大魏开战。 这场战事,从去年的初夏,断断续续,持续到了今岁的隆冬。 但想要击败大魏老卫国公所统的军队,从他手中夺取河套,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渺不可及的梦想。 连上天亦不给活路。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接连多日,不断有人马因为饥寒倒毙而亡,再不撤退,一旦魏人形成合围之势,他们即便依旧保持着驱策马匹誓死战斗的勇气,剩下的人马,也要死于饥饿和寒冷。 当夜,胡人兵马北逃,至天明,营寨雪地之中,一片狼藉,只剩那些还来不及被掩埋的倒毙骑兵和战马的尸首。 已经打了一年多的这场艰难的河套保卫之战,终于以大魏取得的这个决定性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打的异常艰难。天明之后,魏人的军营之中,胜利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美酒一坛坛地运来,牛羊一群群地待宰。这个万众期待的庆功宴,如今就只等那支冒着生命危险、突入胡人腹地成功实施了奇袭的精骑勇士的归来。 这支勇士的领队,就是当朝的三皇子萧列和魏军主帅老卫国公的长子裴显。 这一年,萧列才十八岁。 萧列和裴显自小一起长大,二人情同兄弟。一年之前,塞外爆发战事,十七岁的萧列从皇帝那里请来圣命,和裴显一道,跟随老卫国公随军,效命朝廷。 因了他的身份,刚开始,老卫国公唯恐他有所失,首战,裴显为先锋,而萧列却被委为粮草调度。萧列至帅帐求战,慷慨激昂,老卫国公被他满腔热血感染,遂答应他亦可赴战,但为防万一,命他随于自己身后,不可擅自行动。至数战后,萧列作战英勇,和裴显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屡立战功。老卫国公这才慢慢放心下来,此次便将这奇袭重任交给了自行请命的萧列和裴显二人。他二人果然不负众望,烧了胡人后继粮草,为战事的终结,立下了大功。 大雪纷飞,北风怒号,遭遇如此恶劣天气,但疾行而归的这一行全部由年轻骑兵组成的精锐轻骑,却马蹄如飞。统领萧列和副统领裴显,两人更是心情轻松,当夜,扎营过夜之时,二人同宿一帐,分饮酒囊中剩余的最后半袋酒,相约待返回军营,二人再一道请命,趁着胜利士气,去攻打前朝之时被胡人夺去的一处名为木托的地方。借着几分酒意,拔剑起歌,少年热血,激越昂扬,歌罢,裴显笑道:“三殿下,你出京也一年多了,屡立功勋,不但父帅,全军将士,对殿下亦是刮目相看。送入京中的凯旋奏报,少不了对三殿下的褒扬,陛下必定龙心大悦。三殿下可想好,到时要何等赏赐?” 今上三子,以幼子萧列的资质最为出众,皇帝亦宠爱于他。但萧列生母早早故去,也无舅家可依,加上自小生性飞扬,旁人眼中,太子仁慈,二皇子稳重,三皇子却恃宠而骄,暗地被人冠以混世魔头之称。 “伯明,我若说,待攻下木托,归京之后,我不想要父皇赏赐,只想从你父帅那里求件珍宝,你以为如何?“ 萧列唤裴显的字,望着裴显,微笑道。 裴显一怔,和他对望一眼,见他盯着自己,双目微微闪亮,心里立刻明白了。 三殿下和他的妹妹文璟,两人情投意合,这件事,父母是否知晓,他并不确定,但他却早就瞧了出来,只是一直没有道破罢了。 犹记那年元宵,他带妹妹去灯市赏灯,因人太多,不小心走散,幸而妹妹身边有忠仆伴随,加上先前也说好了,万一走散,便在灯市桥头汇合。 他找了过去时,远远看到三殿下的身影就在妹妹身畔,两人立于柳下,三殿下往柳枝上挂了个仿似玉佩的物件,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妹妹起先没有理睬,掉头就走,随后仿佛看到自己出现,大约是怕被自己瞧见,慌忙掉头回去,将那玉佩给摘走,藏了起来。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几年之前,但至今,他记忆犹新。 他亦盯着萧列,面上笑容,渐渐消失。 “三殿下,我知你何意。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容不得旁人轻慢于她,父母更是将她视为掌中明珠,不求显达,只愿她能得一良人。殿下虽身份金贵,但若戏于文璟,我第一个,便不会答应!”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伯明,我可对天起誓,对她若有半分戏弄之心,或是日后有负于她,叫我萧列,不得善终!即便苟活于世,亦生不如死!如何,这样你可相信我对她的真心?” 萧列一改先前的笑颜,神色异常郑重。 裴显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有殿下这话,我还有何不放心?回去后,我便带殿下去见父帅。只要殿下开口,父帅岂有不应的道理?他便是不应,我亦会助殿下一臂之力,必叫你和妹妹做成眷属。殿下放心便是!” 萧列大喜,倒出酒囊中剩余的酒,二人一口干尽,笑道:“有伯明此言,我放心了。” 是夜,二人畅谈,直至深夜,尽兴而眠。 萧列渐渐入梦。 梦中冰天雪地,分离了一年多的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少女,面带微笑,正朝他渐渐行来。 他丝毫不觉严寒,心中煦暖如 春。 他心中满溢着欢喜,高声叫着她的名字,朝她疾步奔去。 战事结束了,大魏获胜,他不但实现了自己从小上阵杀敌的英雄梦想,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他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只会凭着父皇宠爱为所欲为的混世皇子。 他是萧列,一个凭了自己的努力而获得大魏铁血军士敬重的皇子。 再过些时日,最迟明年春天,他就可以回去了,让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然后,他再娶她为妻。 这一辈子,有她相伴,足够了。 但是,就在他快要将她拥入怀中之时,突然,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在他和她的中间,划出了一道深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无法跨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立于对岸,面带悲戚,双眸凝望着自己,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一幕幕奇怪的画面,开始在他的眼前闪现。 父皇的葬礼之上,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仿佛有所感应,亦回头,望了他一眼。 不过匆匆一眼而已。 那时候,她已嫁为人妇,成为了刚继位为新皇的他的长兄的皇后。随后,他便去了云南,在那里开府。 那一眼,就成为了他去往云南之前,她留给他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一眼。 后来,京城里发生了瘟疫,她染病了,被送去寺庙治病。 他看到自己悄悄潜去那里陪伴于她,半年之后,临走之前,他铸下了大错。 便是那一次的错,夺走了她的的生命。 他看到她为自己艰难地生下了一个孩子,随后便死去了,而当时,那个真正的他,却丝毫不知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看的清清楚楚,她在临死之前,手心里还捏着那块从前那个上元夜时,他半是无赖,半是强行送给她的玉佩…… “文璟!” 他心脏狂跳,骇然大叫,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还在帐中。 那盏吹熄了的烛火,不知何时,复又燃起,身畔裴显,正酣眠不醒,而他的对面,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 这是一个青年男子,双目明亮,叫人过目难忘。 他高而瘦,文质而温雅,周身却又透出一种仿佛可驱千军,可策万马,教天下指麾即定般的的力量。 此刻他安静地立在那里,望着自己,神色寂寂,两道目光,似带悲伤,又似怜悯,一动不动,便如此凝望于他。 萧列心中,从见到这青年男子的第一眼起,便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非常肯定,在他此前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未曾见过这个男子。 但是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就仿佛那男子是他生命中的最亲近的一个人。 “你是谁?” 萧列从睡觉的地方慢慢起身,站了起来,问道。 因为那个可怕的梦境,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那人凝视着他,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皇帝陛下不久便要离世。倘若你再去攻打木托,等你战罢,明年春日归京,到了那时,太子已然求了皇帝陛下的指婚,终此一生,她将不再会是你的妻子了。” 太子早已成年,但有高人从前从太子生辰八字推断太子不宜早立太子妃,加上这几年,太子本人对此亦不上心,故至今未能册立太子妃。 萧列立刻想起方才梦中所见的一切,愈发惊骇:“你到底是谁?何来如此的荒诞之言?太子怎会向父皇求娶文璟?” 那人却不再说话,转身便出了帐门。 萧列立刻追了出去,却追不上那人的步伐,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衣袂飘飘,就要消失在了视线里的雪夜尽头。 他心急如焚,再次迈步追赶,脚下一个不慎,跌倒在了雪地之中,大叫一声,忽然听到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人唤着“三殿下”,一下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竟看到裴显坐起了身,望着自己,方才便是他叫醒了自己,而自己还身在帐中。 方才一切,难道竟是个梦中梦? “三殿下,你可是做了什么噩梦?方才听你大叫不停,我被你叫醒,醒来,你却还睡着。” 裴显目露关切之色,道。 萧列通身冷汗,如此的冬夜,整个人却犹如刚从水里捞出,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直直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似的,片刻之后,猛地一跃而起,冲出帐篷,却见前方积雪皑皑,漆黑夜空之下,哪里还有梦中那人的身影? “三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裴显追了出来,见他竟赤脚立于雪地之中,惊疑万分。 萧列身影凝固了半晌,蓦然转身,颤声道:“伯明,我有一要事,须得今夜立刻动身回京!” 他说完,转身匆匆入了帐篷,穿好衣甲,疾步奔往马帐,牵出自己的那匹战马,翻身上了马背,驱马便去。 荒野的雪地之中,一匹雄健战马,被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皇子驱策着,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就在梦醒之前,他还仗剑高歌,意气昂扬,而就在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惊骇、恐惧和焦虑。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到那座此刻距离他千里之外的四方之城。 123.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够重来(二) 太子母后三年前薨,这日,逢三周年祭,太子亲去皇家慈恩寺主持祭礼,至晚回宫,去见魏帝。 魏帝年初染了一场风寒,引发旧疾,太医虽全力医治,但病情非但没有好转,一年下来,反而有向坏的趋势,临近岁末,已是多日没有上朝了。也就前些日,收到了来自关外的捷报,得知卫国公领军击溃胡人,历时一年半的这场战事,终以大魏获胜而终结,朝臣庆贺,举国欢欣,魏帝精神这才好了些。听的太子来见,便命传入。 太子入内,行过跪拜之礼,禀了白日祭祀之事。魏帝将今日刚收到的一封奏报转给太子,道大军开春即将回拔,随即叹息了一声,语气里颇多感慨:“这些年来,胡人厉兵秣马,意在夺取河套,此为朕之一大心事。如今战事终得以告捷,胡人仓皇北退,元气大伤,料十年之内,再无南下犯事之力,朕可谓去了一件心事。” “上仰仗祖宗福荫和父皇洪福齐天,下有裴将军等将士戮力效忠,我大魏方战无不胜,四海升平。”太子恭敬应道。 魏帝注视着太子:“朕还有另一心事,便是太子妃的人选。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是太子,东宫至今只有侧妃,却无正妃,不合体统,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父皇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儿臣之事,待父皇病体痊愈,再议不迟!” 太子“噗通”一声下跪。 魏帝摆了摆手。 “朕知你诚孝,但此事不可再耽搁了,先前是你为你母后守孝,如今孝期满了,定下后便及早大婚吧,如此,朕安心,朝臣亦可安心。” 太子叩首,哽咽道:“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魏帝示意太监将一折子递给太子。 “此三家,不但门庭兰桂,闺中女儿,亦有母仪之德。” 太子接过,展折飞快阅了一遍,并不见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一时沉默。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另一女子的倩影。 她的母亲裴夫人与他的母后从前乃是闺阁之交。母后喜爱裴夫人的女儿,从前常召裴夫人带她入宫叙话。 就这样,裴家那个慢慢长大的女儿,渐渐地入了他的心,令他时常记挂。 只是那时,他已定了婚约。 后来,那个和他有婚约的女子去世了,而那时,她还未曾及笄。 太子便寻了借口拖延立妃,默默等待她长大的一天。 再后来,母后不幸病故,一晃三年过去,她也终于长大了。 他为母后守孝期满了,父皇身体也每况愈下,必定会在此时为他立妃,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怎未在太子妃的候选之列? 不提她本身的闺阁美名,单就家世而言,裴家世代忠良,如今的卫国公,在朝廷上素有威望,又知进退,加上此次北征,再建大功。 立他的女儿为太子妃,顺理成章,于自己也是多有裨益。 据他原本所知,魏帝此次圈定了四家大臣之女,她的名字,位列四女之首。 而此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太子一时难以置信。 魏帝道:“这三家之中,朕以为,以你太傅之女最为适合。自然,另两家也无不妥。你可从中择之。” 皇帝如此语气,太子岂会听不出来,立太傅之女为太子妃,这是皇帝的最后意思了。 太子终还是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无限失落,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魏帝笑道:“甚好,此事便如此定下了。朕明日便颁诏,择日于年前尽快大婚,令普天同庆。” 太子再次叩首谢恩,待要告退,听魏帝忽又道:“你的三弟,如今正在赶回京中的路上,过些天想必就到了。他从小淘气,去年执意要随裴将军从军,朕本以为他过一阵子也就回了,没想到竟受住了苦,不但得了历练,还立下军功,可见长大成人,朕心甚慰,待他回来,朕便封他为王。” 太子一怔,随即喜道:“我还道三弟明年春才随裴将军归,不想这就回了,到时我必出城相迎。” 魏帝面露欣色,颔首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待朕去了,朕料你必能善待兄弟。往后你御极天下,你的两个弟弟佐助于你,则朕去了,也能安心。” 太子恭声应,出,当夜,他便得了回报,这才终于明白,为何最后时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选之列。 就在昨日,他忙于预备祭祀事时,发生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魏帝收到了一封来自他三皇弟萧列的书信。 那封信,是萧列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马昼夜不停,一路送至京中的。 他人如今还在路上,但那封信,早于他人,被送到了魏帝的手上。 无人知他信里说了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因为收到了那一封信,皇帝才将裴家女儿的名字,临时从那张名单之中划去了的。 太子收到这个消息,一夜难眠,心情分外复杂。 这个三弟,因得了父皇之宠,从小性格张扬,在宫中犹如异类。 去年他自请随军,在太子的眼中,这个三皇弟,不过是不知从军之苦,贪图新鲜,冲动之下的冒失举动罢了。从军之后,如魏帝所想,太子亦认定,他不久便会归京。 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坚持了下去,最后竟还立下战功,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萧列的生母和裴夫人带了点远亲,故小时起,萧列便常出入裴府。 太子知此事。 但太子没有想到的是,萧列也钟情于裴家女儿。更没有想到,原定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来的这个三皇弟,此刻竟然提早归来。 看他的行程,犹如临时起意。 尤其是那一封信,更是可疑。 难道他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才提早归来,为的,就是要在自己开口择选裴家女儿之前,将她求走? 数日之后,萧列归京,立刻入宫拜见魏帝。 随后发生的事情,果然印证了太子的推断。 确实是因为他送来的那封信,魏帝才将裴文璟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 萧列在信中说,自己生母早逝,从小得裴夫人的关爱,遂立下心愿,非裴家女儿不娶,只是自知顽劣,从前又身无寸功,不敢贸然开口,此次跟随大军北征,侥幸立下寸功,这才飞信回京,恳请父皇代自己向裴家提亲,以偿夙愿。 …… 夕阳从一片镂花窗格中照入,映出梳妆台角摆放着的一盆兰花,绿叶幽油,郁郁葱葱,几朵素心白兰,已于叶丛中悄然绽放,暗吐芬芳。少女一袭月白衫子,凝坐于镜前,手执木梳,慢慢地梳着垂于胸前的一绺长发,悬于玉腕的一只银镯,随她动作轻轻晃动。 少女似有心事,终于放下手中木梳,目光落到那只雕漆妆匣之上,出神了片刻,伸手打开匣子,从最下层的格子里,取出了一面玉佩。 玉佩通体碧翠,上有兰纹,雕工虽不见精美,却是拙朴可喜。少女为它打了条丝绦,正好相配,这般静静卧于少女手心之中,莹碧玉光几乎盈透那只纤纤素手,与腕镯交相辉映,格外温婉动人。 少女微垂螓首,凝视着掌心玉佩,想起了那年上元之夜,那个无赖少年将它强行送给自己的一幕。 那夜过后,她原本想寻个机会还他的,但要么不巧,近旁总有外人,要么他就是不接,日子一天天地过了下去,这块玉佩,终还是被留了下来,最后留成了她的一桩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去年他离开前,走的很是匆忙。临行前的那夜,曾叫他身边那个名叫李元贵的小太监给她传了封书信,信中说,他会在她家后园西南角的偏门外等她。 他说,他想见她一面。 这是那个上元夜后,这几年来,他第一次私约于她。 犹记那个晚上,天黑之后,她心如鹿撞。亦曾对镜新妆,亦曾试遍罗衣。 但临了,终还是未曾踏出赴约的一步。 她只叫自己的贴身丫头代她去了那里,传了一句话,叫他多加保重,早日归来。 他走后的这一年半的日子里,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和兄长的消息,继而想象他在军中都做了什么,成了她每天的小小的甜蜜乐趣。 也是在他走了之后,她才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从前叫她想起来便又羞又恼的无赖子,原来竟已悄悄地占据了她的心房。 她再也无法将他忘记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子孝期满三年了,近来,她隐隐听到了些风声。皇帝要为太子择太子妃,据说,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人选,而且,被选中的可能性极大。 多少人羡慕的无上荣恩,却令她终日忐忑,寝食难安。 但愿一切只是讹传。但愿她能落选。但愿…… 她能等到他归京的那一天。 “阿璟!阿璟!”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外忽然传来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 裴文璟一惊,回过了神,飞快地将手中玉佩放回匣中,转过头,见门已被推开,母亲被一群嬷嬷丫头们簇拥着进来了,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 “恭喜小娘子。方才宫中来了人,传了个好消息!” 母亲身边的一个嬷嬷喜笑颜开,抢着说道。 丫头们也都望着她,个个笑吟吟的。 裴文璟立刻想起那个传言,双颊骤然失了血色,一只手扶着梳妆台的桌沿,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母亲,双目微微空洞。 裴夫人立刻觉察到了女儿的异常,急忙走到她的身边。 “阿璟,你怎的了?连手心都如此凉?可是身子哪里不妥?” 裴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扶她坐下。 裴文璟摇了摇头,道自己无事,终于勉强稳住心神,轻声道:“娘,宫中来了什么消息?” “方才李元贵来了,说三殿下今日回京了。万岁欲赐婚三殿下,将你许配给他。” 裴文璟呆了,一颗心骤然跳的飞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慢慢地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犹如置身梦中:“娘,你说什么?” “万岁欲赐婚你与三殿下。李元贵说,万岁的意思是等太子大婚之后,便操办三皇子的婚事,圣旨不日便下。消息是有些突然,但娘想着,你与三殿下打小相识……” “阿璟,娘以为,这是件好事,你应当高兴的。” 裴夫人将女儿牵到床畔坐下,将她搂入怀中,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欣慰和释然,柔声说道。 裴文璟苍白的面颊之上,渐渐地泛出红晕,鲜艳若花。 “女儿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她的一张面庞埋入了母亲的怀中,含羞闭目,低声含含糊糊地说道。 124.番外之如果前世能够重来(三) 太子大婚半个月后,魏帝封幼子为云中王,着礼部操办了他和卫国公女裴文璟的婚事。 次年春,魏帝病故,太子继位。三个月后,新帝以祖制为由,遣云中王就藩于云南武定。 朝中暗传云中王被新帝所恶,离京那日,除裴显等寥寥数人之外,再无旁人相送。 一路跋涉,数月之后,萧列一行人终于入了云南,随即马不停蹄去往藩地武定。 武定那时还只是西南边陲的一座乱城,十几年前才归于朝廷管辖,远不及数十年后的繁荣安定,道路残破,民生凋敝,盗贼更是横行无忌,入境才不过一天,于野径之上,竟就遇了两次劫匪,劫匪穷凶极恶,所幸萧列早有耳闻,寸步不离地守护于裴文璟所乘的马车之旁,劫匪尚未来得及靠近,便已被他和侍卫斩杀于道。 云中王就藩来此,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盗匪闻风而逃,接下来的数日,路上才得了安宁。 王妃所乘的马车,在快要抵达武定城时,因天下大雨,道路颠簸,车轮陷入泥泞石坑,车轴断裂,无法前行。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近傍晚,为免露宿荒野,裴文璟便改上了后头那辆载着行李的马车,人挤在角落里,终于在天黑之前入了城,抵达了王府。 王府便是从前城主的府衙所在。地方虽大,但在十几年前朝廷收归此地之时,曾遭战火焚烧,屋宇毁损过半,这些年来,也无修缮,进入大门,入目所见,一片破败。 萧列和裴文璟当夜所住的那间屋,是王府里最好的一间,但雨下的太大了,半夜,屋角的瓦顶开始漏雨,雨水沿着墙壁慢慢下渗,积水流到床底,涌进地洞,匿鼠逃窜出洞,一时寻不到出屋的口子,慌不择路,竟沿着床架窜上了帐顶,在上头爬来爬去,发出吱吱的叫声。 行路的辛劳、藩地的破败,前途的渺茫……一切都无法冷却两个年轻人那两颗紧紧相贴的心,年轻男子的精力,更是仿佛无穷无尽,方缱绻了一场,他意犹未尽,只是见娇妻实在累了,星眸半睁半闭,不忍再强要,便放她睡了。 裴文璟正朦胧入睡,突被头顶爬鼠惊醒,惊叫一声,睡意全无,钻进了身畔男子的怀里,一双玉臂,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萧列笑着,亲吻她,安慰她,最后用被子将她身子包住,自己下床,拔剑驱赶老鼠,终于将这几只不速之客赶走。他撩帐上床,见她还蒙头蒙脑地缩在被窝里,听到了他上床的动静,才从被头里露出一双明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帐顶,问他,鼠可去了? 萧列本想再吓唬她一下的,好叫她再像方才那样钻进自己怀里,抱着他,不要撒手。 他爱极了这种被她紧紧抱住寻求保护的感觉,便如同他是她的天。 但是就在对上她那一双美丽眼眸的一刻,他的情绪,忽然却低落了下来。 她曾是裴府的掌上明珠,宛若一株名贵娇兰,合该得到这世上最为金贵的呵护,如今却随了自己,远离繁华京城,来到这西南边陲,要吃这许多的苦。 他名为亲王,她是他的王妃。但连一间能够让她倦了安稳睡觉的屋子,自己如今都没法给她。 唇边的一缕笑意,渐渐地消失。 “阿璟,怪我无能,叫你跟我吃苦了……” 他低声说道。 这一路颠沛,从小娇养长大的她,竟半句也没有叫苦过。 他的心底,愈发感到歉疚。 裴文璟和他四目相望,唇边却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不曾觉有半分的苦。我是你的妻,你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我们一起,永不分开。” 她的声音温柔,但字字句句,却透出了一种坚韧的力量,直达他的心底。 年轻的云中王,凝视着枕畔这张从他少年起便悄然萦于他梦境的容颜,慢慢靠了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爱怜地亲吻着她,宛若她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 诚然,她便是他在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 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今夜却这般和她同衾共枕,他是何等的幸运。 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皇子,一去不再复返。 这一刻,他在心底起誓,余生定要竭尽所能,为她奉上他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 三年后,被夺职后赋闲的老卫国公去世,萧列奏请入京奔丧,天禧帝不允,随后,萧列被人以密谋大逆之罪告至天禧帝前,接着,顺安王又参刚承袭爵位不久的裴显亦参与谋逆。天禧帝震怒不已,将裴显下狱,削了萧列王爵,命发兵捉拿问罪,萧列发布告天下书,辩白冤情,称为自保,领兵起事。 据魏书载,世宗起事之初,人马不过寥寥数万,朝廷兵马,却以数十万计,人皆言蚍蜉撼树,必败无疑,不料上天亦有助力,次年,正当世宗情势危急之际,宫中传出天禧帝暴病身亡的消息,据称临终之前,传位于向来深得帝心的顺安王,满朝哗然,舆论四起,皆疑顺安王发动宫变谋害天禧帝而夺位,萧列趁机延揽人心,逆势而起,得多方助力,于三年之后,挥戈入京,被拥立为帝,定年号昭平,是为世宗。 那一年,萧列不过二十五岁而已,和裴后已有一双儿女,幸福美满。 登基后的首个上元之夜,他牵了裴后之手,二人并肩立于摘星殿的高楼之巅,遥望满城璀璨灯火,回忆十五岁那年的上元之夜,两人相视而笑,皆怀念不已。 是夜,帝后夜话,深夜不眠。 皇帝的脑海里,又再次浮现出多年之前,那夜于塞外野地的军帐之中,那个惊醒了自己的梦中之梦。 梦中那年轻男子的凝望自己之时的一双眼眸,直到此刻,依旧深深印于他的脑海,难以忘记。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梦中之人,他和自己必定有着某种自己所不知的牵连,而这种牵连,它深入骨髓,无法割裂。 皇帝的直觉,令他深信这一点。 他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天机入梦,成全了他和他的心上之人,继而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他更想知道,他如今又身在何方,做着何事。今生今世,他是否还能再次得见他面? …… 萧列登基的次年,昭平一年,东南沿海的泉州城里,一户甄姓富商人家,今日喜气洋洋。 甄大爷的父亲早年有恩于一户孟姓的官家,孟老爷便将一个女儿下嫁到了甄家,年轻夫妇感情极好,十分恩爱,先前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甄耀庭,就在今日,孟氏又顺利诞下一女,女儿生的玉雪可爱,取名嘉芙,被夫妇当成心肝宝贝地养着。 转眼数年过去,甄家生意越做越大,跃居成为泉州首富,甄家女儿也出落的越发的好,才五六岁大,便已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又活泼可爱,见了无人不喜。这一年,孟氏带着一双儿女到南山金佛寺中拜佛许愿,祈丈夫出海平安——从嫁到甄家之后,每逢丈夫随船出海,这样的拜佛许愿,便成了孟氏必不可少的一件虔诚之事。 金佛寺坐落于城外南山之中,乃千年古刹,据说千年之前,化缘建寺的禅师在此地悟得大道,修成罗汉,故名金佛。山中奇峰叠嶂,清泉鸣涧,寺里青松翠柏,鸟啼其间,清幽胜地,别有禅意。 这日因有法会,孟氏虔诚拜佛完毕,便去听法。午间用了素斋,见小嘉芙困了,孟氏便领了一双儿女到静室午睡,叫仆妇陪着,自己又去前头继续听法。 小嘉芙的哥哥耀庭,自小顽皮,怎肯老实睡觉?勉强闭目片刻,见母亲走了,趁着看护的仆妇出去不在屋里,便悄悄推醒妹妹,凑到她的耳畔,说今早自己发现后寺有好玩的地方,领她去玩。小嘉芙便被哥哥带到了后寺。 今日寺中,香客众多,又逢踏春,桃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哥哥像只皮猴,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小嘉芙腿短,一时追赶不上,转头,竟不见了他的身影,忍住心中惊慌,找了片刻,非但找不到哥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偏僻的空旷之处,不但找不到回去的路,连人也看不到半个,心中害怕,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喊着哥哥,哥哥却始终不见人影,自己仿佛也越走越偏,最后不敢走了,停在山路之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的正伤心时,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你怎的了?” 嘉芙抬起眼睛,泪眼朦胧中,看到路边的那株桃花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看起来,也就和哥哥差不多大的样子,身上的衣衫,已经洗的发白,但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的手上拿了一本书,似在附近读书之时,被自己的哭声给引了过来。 他清瘦如竹,长的十分好看,双眸漆黑,目光明亮,亮的小嘉芙几乎都能看到自己在他瞳仁里的投影。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方才所有的惊慌和害怕,突然就都消失了。 她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他似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嘉芙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人。 “莫害怕。我这就带你回去。” 少年放下书,蹲了下去,用自己的衣袖,爱怜地为她轻轻擦去方才哭出的眼泪和鼻涕,一点儿都不嫌她脏。又给她折了一支桃花,递到了她的面前。 小嘉芙破涕为笑了,接过他折给自己的桃花,仰面看着这个温柔而英俊的小小少年,问道:“你是谁?你住哪里?” 少年望着面前这个仰着小脸望着自己的粉嘟嘟的小女孩,沉默着,眸底深处,万千柔光。 前世的她,于绝境中曾向他求助,短暂相逢之后,两人再无交集,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终被活埋于地宫,他亦以英年,早早死于塞外孤城。 人都说,他天纵英才。不但有少年宰相、白衣公卿之名,后来还以第一功臣的身份辅佐帝王登基,位极人臣。 他既为儒臣,又是雄帅,死前的那些年间,威伏边塞,叫胡人北归,不敢掉头,又教化民众,设立医馆,安民济物,四方归附。 他死于一碗鸩药。 他知一旦喝下药汁,此生一切,所有的荣光、耻辱,都将会在那座孤城的雪夜里戛然而至,彻底埋葬。 但他还是饮了下去。 那一碗鸩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亦准备好了那一天。 并非是他惧怕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而是他无意去争。 那个世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羁绊住他的人或者事。 本就是个多余 之人,去了,不过也是归位而已。 他走的很是平静,但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了多年之前,那个曾短暂相逢的表妹,当时她寻到自己,向他求救之时,那双饱含了恐惧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眼眸。 那场战事之后,他曾出手相助过的这个弟妹,据说后来不幸死于乱兵,连尸身也不见下落,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她奔来求助自己的一幕,原来一直都还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未曾忘记,就在他死前一刻,那双美丽的眼眸,竟再次浮现而出。 他死后,民众为他建庙,香火供奉,令他精魂不散,也是到了那时,他才终于知悉,原来当年她并未死去,而是被人匿于深宫,最后活埋在了地下,香消玉殒。薄命至此,连司命亦是不忍,遂令她转世新生。 所幸,在她新生的那个人世,历经磨难,她终和那世的自己成就良缘。那个自己,亦因她的到来,人生方得圆满。 欣慰之余,对那个有幸得她朝夕陪伴的自己,他心之深处,亦未尝不是暗生羡慕。 纵然自己死后精魂不灭,纵然与天同寿,而苍梧碧海,朝朝暮暮,心无所归,与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 这一世,太多的遗憾了。不论是她、给了他生命的生身父母,抑或是养育了他的裴家亲人,无不命运多舛。 他对司命说,他甘愿舍了自己这不灭精魂,以换来所有这些人的无憾一生。 …… 少年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就住在这里,你叫我右安哥哥便可。” “右安哥哥……” 嘉芙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喜欢这个名叫右安的少年哥哥,对着他笑,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少年将她领回前头的时候,孟氏正急的不行,叫家人和寺庙里的僧人,正到处在找女儿,忽然看到嘉芙朝自己跑来,一把抱住了,喜极而泣。 嘉芙在母亲的怀里,回过头,看见少年哥哥朝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孟氏情绪平定下来,才想起方才那个带她回来的少年,四处张望,却已不见那人。 看那少年衣着,似出身贫寒。孟氏感激他带回女儿,向寺中僧人描述少年的样子,僧人听了,笑了,告诉她说,那少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云游在外的叔祖禅师从外抱来,收养于寺中。那孩子从小便聪慧过人,三岁读书,过目不忘,禅师本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后来不知何故,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以国姓为他姓氏,为他起了俗家之名右安。两年之前,他小小年纪,便以州府第一名被录为秀才,当时轰动了整个州学,学官亲自来到寺中,亲自考他学问之后,意欲接他入学,却被他婉拒,如今他还住在后山一处庐舍之中,以粥为食,终日读书,安贫守道。 孟氏回去,和丈夫说了此事。 甄大爷从前也听说过金佛寺那贫寒少年的才名,既有如此巧合机缘,便亲自去寺中看望,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中极是喜欢,更认定这少年虽出身清寒,他日却绝非池中之物。回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某日,抱着女儿坐于膝上之时,忽发奇想,想到招那少年为婿。 他是个急性子,想到了,立刻和孟氏说了,孟氏自然赞同,甄大爷去禀了声母亲,当即匆匆赶去金佛寺,寻到了那位当日抱养了少年的叔祖禅师,将来意说明。 他忐忑望着禅师,唯恐禅师不应,不料禅师听了,不置可否,只带他到了少年所居的庐屋之前,问是否愿意被甄家招为女婿。 少年当时坐于桌后,手执一卷,放下书册,出了门槛,朝着甄大爷,毫不犹豫,竟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唤他岳父。 甄大爷欣喜万分,当即立了婚约,自那之后,时常前去探望,派人送米送衣,视这少年如同己出。 就这样,光阴似箭,从嘉芙六岁那年在金佛寺的后山和他相遇开始,数千个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静静淌过。 她和她的右安哥哥,青梅竹马,岁月静好。 这一年,已是昭平十三年,嘉芙年满十三了,枝头豆蔻,绝色初绽,而他亦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少年。 记得当年小时,父亲每每带她来看他时,嘉芙最爱跟在他的身边,“右安哥哥”“右安哥哥”地叫他,他去哪里,她便也要跟去哪里,哪怕什么都不做,看他在窗前读书写字的样子,一看半天,也不厌倦,不舍离开。 后来她渐渐长大,明白他是自己将来的郎君,知晓害羞之后,便不再像小时那样,时常去寻他了,可是心底,却总是记挂着他,有时他来甄家,她便躲在暗处,悄悄看他,哪怕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一颗心也充满甜蜜,鹿撞不已。 父亲说,待她及笄,便为她和右安哥哥完婚,让他们结为夫妻。 这一年,十六岁的他要去参加秋试,因事关重要,嘉芙父亲取消了原定的出海计划,决定留在家中,等他秋试完毕。 甄大爷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个临时变动的计划,竟救了他的性命。 几个月后,先前约定一道出海的另户人家的船队,在行至外海某处之时,遭遇了一场不可测的狂风暴浪,船只倾覆,最后除了一个抓住漂于海面的桅杆而侥幸被人获救的船上水手,无人生还。 消息传来,甄大爷难过之余,亦是庆幸自己竟如此逃过了一劫。 倘若当时他也一道出了海,如今能否回来,实在不得而知。 甄大爷躲过一劫,等到右安秋试完毕,十一月,好消息传来。 他中了秋试,成了泉州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个举人。 四方贺客不断,甄家人也终日喜笑颜开。 至次年春闱,萧右安又入京春闱会试,恰北方时局在安定了十多年后,再次开始动荡。皇帝便令天下举子以此为题策论。他的文章,鞭辟入里,有理有据,堪称庙胜之策,考官为之惊艳,圈为状元,送到御前复览。皇帝读完,大喜,又知写出此文之人,今春才刚不过十七岁而已,愈发惊讶,迫不及待,便立刻召他入殿觐见。 这一年,萧列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年近四十了。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叫萧右安的少年举子之时,皇帝惊呆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就是多年之前,曾入梦提点了自己的那个青年。 纵然他如今还未长成梦中青年的模样,但面容轮廓,已是极其肖似。 尤其那一双明亮的,叫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更是一模一样,他绝对不会认错! 萧列震惊无比,散朝后,单独于御书房召见这少年,详细问他生平,得知他是孤儿,从小在寺中长大,唏嘘不已,叫来了裴后。 裴后早知道了丈夫当年经历的那个奇怪梦境。 这些年来,她亦常常做梦,梦中的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她想将那孩子看个清楚,面前却总是一团迷雾,醒来之后,心底深处,犹如缺失一角,常常感到遗憾不已。 就在这一刻,看到这个少年人时,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慢慢生出一种既心酸又欢喜的感情,仿佛他便是自己梦中那个失散了多年的儿子,眼泪控制不住,竟夺眶而出,亲自过去,扶起了他。 没有任何异议,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金殿传胪,高中状元。 一朝揭榜,天下皆知。甄家那个曾被人在背后讥为倒插门的女婿中了状元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泉州。甄家犹如过年般热闹,甄大爷亲自在大门之外放鞭炮,贴喜联,前来上门道贺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甄家门槛。 妻凭夫贵,于是一夜之间,她也成了众人眼中最为羡慕的好运之人。 但是,在她等待他归来的一天天里,泉州城里,慢慢又开始流传起了一些传言。 据说皇帝对他极其赏识,委以重任,他少年得志,一飞冲天,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又据说,京城之中,家中有适龄待嫁女儿的官员,或托人,或亲自开口,无不想着招他为婿。 于是有人就说,那少年今非昔比,如今登跃龙门,而甄家却只是商户人家,少年恐嫌弃甄家门第,往后再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盛,最后连甄家人也都知道了。 父母十分气恼,更怕女儿伤心,嘉芙却置之一笑,非但如此,反而安慰父母。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刻起,嘉芙便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信赖。 她全然信赖于他,并且深信,哪怕她和他相隔千山万水,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一根红线,将他和自己系在了一起。 在她六岁的那年,那根红绳,便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右安哥哥,不论是金佛寺中一贫寒书生,还是如今名传天下的状元郎,他定会回来迎娶自己,对这一点,嘉芙深信不疑。 她的全然信任,得了回报。 这一年的秋,昔日那个寄居古寺的贫寒少年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消息传开,轰动全城,无数人挤到街头,只为看一眼少年状元郎的翩翩风采。那日,他骑马入城,径直去往甄家,尚在一箭地外,便下马步行,来到甄家门前,向着闻讯出来相迎的甄大爷恭恭敬敬地行了女婿之礼,诸多流言,不攻自破。人人都说,甄大爷不但生意做的好,多年以来,跑船如有天佑,择女婿的眼光,亦是高人一等,在那少年贫寒之时,便抢着定下了婚约,否则,以他今日地位,甄家又怎可能高攀为婿? 第二年,嘉芙行过及笄之礼,十五岁时,如愿以偿,终于嫁给了她的右安哥哥。 芙蓉锦帐,香旖旎,碧玉堂前,情似水。花烛摇曳,映出了锦帐中的一双依偎身影。 “右安哥哥,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眼熟。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遇到过你?” 小新妇伸出一只玉臂,抱住了她心爱的少年郎君的腰身,睁开双眸,好奇地问他。 许久以来,这感觉一直困扰着她,今夜终于能够开口想问了。 他凝视着她还带着红晕的娇美双靥,眼底渐渐地涌出笑意,笑而不答,最后将她拥入怀中,以吻堵住了她那张追问不停的小嘴。 他割舍了一切前尘,只身来到这里,陪她慢慢长大,为的便是等这一天。 他要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守护着她,叫她无忧无惧,此生安乐。 另世的他和她,正幸福生活在一起,这一辈子,他和她,也要如此。 (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