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重生日不落当海盗》 0001 大航海时代 支离破碎的梦境…… 在梦里,隧道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大块的水泥坠落车前,黄汤似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搅作巨浪,把郑安岳和他的车掀到半空。 坠落……坠落…… 郑安岳猛坐起来! 铁艺的床架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地声响,轻若云团的蚕丝被从床边滑落,无声无息铺在地上。 “这是……哪儿?” 他茫然看着眼前这个古典而华贵的英式卧房,扩散的瞳孔渐渐凝集。 记忆复苏了…… 他抱住头苦笑:“怎么跟又穿了一次似的,这里可是……家啊。” 【家】是一间百平米大小的奢华卧室。 石膏顶悬着硕大的铁艺吊灯,地上铺着阿克明斯特的织花地毯。 墙面淡黄色的羊绒墙纸是当下最新潮的蒸汽机织,墙纸上挂着油画,记录着激战正酣的格拉沃利讷海战。 油画下是漆作纯白的铁艺大床。 床架高耸的弧形格栅参考自伦敦的大桥,床边摆放哥特风格的木质书架,书架对过有一张维多利亚风格的单人沙发,沙发紧靠着房间的壁炉。 壁炉并未生火,素洁的炉柜绕炉而立,宽仅两掌,平摆着三件精美的装饰。 最左是成化年间的斗彩瓷展盘,中间是大本钟造型的木艺座钟,右边则是名为金鹿号的帆船模型,模型的铭牌上写着:【赠予洛林,我亲爱的弟弟】。 洛林就是郑安岳。 三年前,一场铺天盖地的泥石流把他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带到十八世纪的欧洲,成为德雷克世袭男爵家族的二公子,现年十五岁的洛林.亚纳逊.德雷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时代,陌生的名人。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只是幸运地逃开了一场十死无生的杀局,又幸运地继承了一个溺水少年的一切,包括强壮的身体,优秀的天赋,以及美满的家庭…… 他理所应当地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新生活。 不需要思考未来会如何,因为在这个时代,他并不比原来的洛林知道更多。 德雷克家是传统的海军名门。 其祖弗朗西斯.德雷克是英国海航史上的传奇人物,也是皇家海军的主要缔造者之一。 两百多年前,他奉伊丽莎白一世的命令驾驶金鹿号横跨大西洋,以私掠商人的身份在新大陆大肆劫掠法国、荷兰和西班牙的商船,一度令人闻风丧胆,号称七海恶龙。 后来西班牙人的巨舰封锁了他归国的去路,他与麾下失散,在麦哲伦海峡以南发现了通往太平洋的新航线,德雷克海峡。 德雷克海峡打破了西班牙和葡萄牙对东西方贸易线的垄断,英国海商就此崛起,弗朗西斯也成为世界上第二个完成环球航行,第一个全程指挥环球航行的冒险家。 归国以后,他又投身军界,以海军中将的身份发起格拉沃利讷海战,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英格兰一跃成为第一流的海上强国,弗朗西斯因公受封勋爵,由此建立起德雷克家族。 时至今日,他的后人已经成为皇家海军不可或缺的领袖力量。 洛林的父亲艾利亚.德雷克是现任的族长,世袭男爵,海军中将。 不久之前,艾利亚被委任为皇家海军新大陆舰队提督,只等着全新的旗舰HMS狮子号交付,就准备启程去往牙买加的金斯顿港赴任。 洛林的异母兄长沙克.弗朗西斯.德雷克是下一任的族长,比洛林年长十岁,现在是皇家海军中校,海峡舰队HMS海狮号的舰长,前程远大。 洛林也不简单。 这孩子从八岁开始随亲戚的船队出海,到过印度,去过美洲,绕行过好望角,还登上过去往北极的考察船。 在北极溺水后,新的洛林回到岸上,在艾利亚的安排下考入普利茅茨海军学校,求学两年,学习操令、指挥、海图、击剑、导航五项,各项全优。 作为海校三年级的新生,他已经是皇家海军上士,HMS继承人号的突击艇长。 待这次假期结束,他将参加为期一年的实习海操。等海操合格,他会以中尉身份正式服役,成为大不列颠皇家海军的年轻军官。 这就是洛林原本的生活轨迹。 人到中年,他或许会成为一名将军,一个殖民地的提督。 他希望能到东印度去。 因为那里离中国近,有朝一日,他或许可以用一个歪果仁的身份,为灵魂上的同胞开启民智尽些绵薄。 可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今天早上艾利亚从德文港的船坞回来,用调侃的语气跟他说起一个贵族圈里微不足道的笑谈。 著名的反英斗士帕特里克.亨利先生在刚刚结束的弗吉尼亚州议会上发表了演讲,他说“不自由,毋宁死”。 洛林此前从未听过这位亨利先生的大名,但这句口号却意外地把他前世的记忆彻底唤醒了。 1775年…… 弗吉尼亚州议会的演讲,莱克星敦小镇的枪声,华盛顿将接过北美独立的大旗,轰轰烈烈的独立战争就要开始,一个大时代即将拉开帷幕…… 而失去了富饶的北美殖民地后,欧洲的矛盾会彻底激化,法国大革命近在咫尺,拿破仑将走出残破的西西里农庄,在广袤的欧洲大陆迈开属于他的王图霸业。 华盛顿、拿破仑、卡尔大公、彼得一世,还有终结拿破仑伟业的英伦双雄,海军的纳尔逊和陆军的威灵顿公爵…… 原来我对这个时代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恍恍惚惚的洛林熬过白天,在晚上陷入真实的梦魇,以更惨烈的方式重历那场泥石流,一时间几乎回忆不起身边的一切,就像是重新穿越了一次。 为什么? 在这个时间,经历这样一场噩梦,老天爷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茫然下床,光着脚走到穿衣镜前,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高挑清瘦的白人少年。 黑色的卷发,褐色的眸子,他的皮肤苍白,比一般的白种人更白,他的身材高大,手脚修长,强健有力。 他是维京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混血儿,有头脑,有力量,有技艺,身体里有两世为人的沉稳,背后还有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 “大时代就要来了,拥有这些的你,甘心只作个唯命是从的海军么?” 他喃喃自问,突然从镜子的一角看到了金鹿号的倒影。 弗朗西斯.德雷克的金鹿号正航行在壁炉上,昂着首,鼓着帆,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洛林走过去,轻轻把它捧起来。 “金鹿号,轻型盖伦三桅帆船,长二十三米,宽六米,全装横帆,艏艉三角帆,桅间设顶帆和斜杠帆,配置加农炮十八门。它是传奇海盗、传奇冒险家、传奇商人、传奇军官弗朗西斯.德雷克的旗舰,被称为海盗王的座驾。” “而它的主人,只是一个私掠商人……” 洛林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得发光。 私掠商人是时代真正的宠儿,千变万化。 面对敌人,他们是凶残的海盗;面对朋友,他们是慷慨的商人;遭遇神秘,他们是无畏的冒险家;进入战场,他们是勇猛的战士。 他们航行在广袤的七海,驾驶着与海军同款的优秀舰船,一面是落后国度里予取予夺的统治者,一面又是文明世界中富可敌国的人上人。 自由,自主,自信,自以为是……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因为即将到来的新时代,将是最后,也是最壮阔的…… 大航海时代! 0002 贵族的洁癖 阳春四月,草长莺飞。 洛林手持着刺剑站在庄园前的茵茵草场。 他穿着浆熨如纸板的白衬衫,外面是黑色的马甲,下面是马裤,马裤外套着纯白的马靴,手上戴着镶金边的手套。 他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左手向后背在腰上,右手向前高举刺剑。 细而长的剑身与身体的中轴重合一线,剑尖恰好挡住眉心。 锃亮的护手弧面朝向对手,攥紧剑柄的拳头则收在胸前,这样就可以藏住因为用力而略有些发白的指尖。 这是一堂击剑课。 他的老师和对手是对面那个留着漂亮八字胡的中年绅士,也是他这一世的父亲,艾利亚.德雷克男爵。 洛林向艾利亚微微颔首。 艾利亚扬起剑回礼,说:“别留手,我与海校那些庸才可不一样。” “是,父亲。” 轻轻应了一声,洛林猛然出剑。 他重重一脚踩在地上,刺剑像毒蛇一样昂首刺往对手的咽喉。 艾利亚轻描淡写拨开剑,踩着侧旋绕到洛林身边,扬手一甩。 这一剑的目标在洛林的手臂,洛林只得回身收剑,横挡,反攻。 艾利亚当即后撤了一步。 一退一进之间,不仅避开了洛林的第二剑,还像弹簧似骤然起速,剑尖直刺向洛林眉心。 好快! 洛林心里一惊。 危机关头,他侧开脖子,任凭烈风擦过脸颊,同时抬肘架起了艾利亚的手臂。 这根本不是击剑的动作。 措不及防的艾利亚中门大开,洛林趁势欺身近前,扫地就是一记侧踢。 嘭! 两人的胫骨重重撞在一起,一触即分。 洛林后跃点地,旋即反冲,就在将要出剑的当口,艾利亚突然说:“就这样吧。” 洛林好险没刹住车…… 他狼狈停下来,连喘了两口大气,这才站直,扬剑,如一开始般向着艾利亚颔首致意。 仆人们走上来,奉上毛巾,也接走了两人的剑。 艾利亚擦着额头细细的汗珠,不满说道:“洛林,你心不在焉。” “我在想亨利先生的宣言。” “亨利先生?新大陆那个自以为是的乡巴佬?” “不自由,毋宁死,乡巴佬说不出这样的话。”洛林苦笑了一声,“北美做好了流血的准备,可听您的意思,英格兰却没有类似的觉悟。” “因为他们还不值得被当做对手。” 艾利亚不屑地笑了一声,手指向不远处的太阳伞:“去吧,海伦娜在等你。” 洛林循着艾利亚的手臂去看,看到太阳伞下正站着一个蓝色礼服的贵妇人。 她有着和洛林一样的黑色卷发和褐色眼眸,神色温柔,正向洛林轻轻招手。 她叫海伦娜,海伦娜.亚纳逊,洛林这一世的生母,维京人,也是个信仰先祖的异教徒。 她是冰岛征服者殷格.亚纳逊的后人,原本是冰岛的渔民,后来与艾利亚在海上相识相爱,勇敢地搬到英格兰,成为了贵族圈中那个【最不受欢迎的野蛮人】。 英格兰的贵族们对不愿放弃先祖信仰的海伦娜很不友善,哪怕她与艾利亚忠诚相爱了十七年,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们主持婚礼。 所以从法理上来说,洛林还是一个私生子,一个备受家人宠爱,从来没有因为身份受到过委屈的奇特私生子。 洛林佩服海伦娜追求爱的勇气,也敬佩艾利亚对爱人的大度。 作为一个虔诚的清教徒,他不仅接受海伦娜信仰先祖,还允许洛林追随海伦娜的信仰,不洗礼,不信教,连中名都继承自母姓,堂而皇之打出异教徒的标签。 如果这都不算爱,世上还有爱情么? 洛林快步迎上去,挽住海伦娜的手臂。 “母亲。” “我刚才看到你犯规了。”海伦娜点了点洛林的脑门,“真是个小滑头。” “只可惜还不够彻底。”洛林耸一耸肩,“如果刚才能带住父亲的胳膊,那一脚扫出去,一定能把他扫倒。” “真正的绅士就算断了腿,也不会让自己在美丽的女士面前摔倒。” 艾利亚插着嘴走上来,从洛林手里接过海伦娜,关切地问:“你怎么走出来了?别忘了你正在咳嗽,现在还不适合吹风。” “我的丈夫和儿子要出海了。”海伦娜轻咳了一声,“一点点咳嗽而已,不值得浪费我与他们相聚的时光。” 这一会功夫,仆人们在伞下摆好了茶。 三人靠着圆桌就坐,海伦娜摘下手套,轻声问:“刚才在聊什么?” “洛林觉得新大陆的乡巴佬们会挑起战争,担心我准备不足。” “战争?”海伦娜皱起眉,“在这个时候?” “不必为我担心,海伦娜。”艾利亚拍着海伦娜的手,“巴尔的摩只有渔船,狮子号却是最新锐的三级舰。面对七十四门大口径的加农炮,一切反抗的结局都是注定的。” “可他们有漫长的海岸线,您却不能离开自己的防区,甚至不能随意开火。”洛林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红茶里添奶,“父亲,我想退学。” “退学?” 洛林的突然袭击让艾利亚和海伦娜都有些措不及防。 艾利亚深皱起眉头:“我知道你想早点到狮子号上服役。可现在退学,你得从水兵做起,用三年换一年……” “我可以直接成为船长。”洛林打断艾利亚的话,也不去看他脸上的诧异,“我希望您能把弗朗西斯的私掠证给我,再借我三千……不,一千镑。最多三年,我会带着船队去新大陆,既能为您补足短板,也能为家族赚取利润。” “你要做商人?”艾利亚难以置信,脸色气得通红,“德雷克的子孙居然要做商人?” “弗兰叔叔和米提亚舅舅就是家族的商人,连弗朗西斯.德雷克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私掠者……” “弗朗西斯做私掠者时还不是贵族,而弗兰和米提亚……他们是弃子!” “名义上的弃子罢了。”洛林放下奶壶,坐正身体,“父亲,您与兄长需要一支优秀的私掠船队作为战术补充,新大陆开战之后……”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艾利亚猛站起来,一字一顿,“你该考虑怎么成为一个优秀的海军,而不是做一个逐利的商人!” “父亲……” “我看你的假期太漫长了。从明天起,销假登船,让雷顿爵士好好为你收收心。” “……是。” 看着艾利亚怒气冲冲的背影,洛林臊眉搭目,满心无奈。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英国的国情。 在经历过光荣革命之后,统而不治的君主立宪制在英国基本确立。 但国家的权利依旧掌控在保守的新式贵族手里,德雷克家族恰恰就是他们的代表和中坚力量。 在这些贵族看来,家族子弟唯有从政从军才是正途,都走不通时,做一个学者或是医生也不至于伤及家族的脸面。可他们绝不能成为商人和律师。 这两个行业缺乏立场,逐利享乐,风评与传统贵族的品格洁癖格格不入。 家族虽然不能缺少他们,但真正在族中负责从业的,往往都是名义上被逐出家门的私生子。 洛林觉得很是郁闷。 多合适啊,我不就是个苗红根正的私生子么…… 他心想着,却不敢当着海伦娜的面说出来。 他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追逐梦想的第一道阻碍,居然会是家人毫无私心的关怀。 这真是…… 海伦娜轻轻咳嗽了两声:“你啊……太鲁莽了……” 0003 海操与急讯 “滴!滴!” “跑起来,跑起来,小伙子们!” “你们是光荣的普利茅茨军校生,注定伟大!注定不凡!注定会死在海上!注定!” “注定!” “大不列颠万岁!” “我们的王万岁!” 风平浪静的普利茅茨湾,一艘小小的盖仑舰停在海上,甲板上有无数的少年在卖力奔跑,尖锐的笛声和拼尽全力的呐喊直透云霄。 这是普利茅茨海军学校的训练舰HMS继承人号,舰长比利.雷顿爵士,皇家海军功勋上尉,也是海军学校最出名的魔鬼教官。 洛林正是他的学生…… 十五岁的少年,每日从晨起开始操训,绕甲板跑,格斗,爬帆,从瞭望台的缆绳滑降,然后踩着艏斜桅跃入海水,从五公里外的浮标处取得午餐资格,再游回来。 午餐以后,他们要开始相对轻松些的射击训练,包括操枪、操炮,推着沉重的大炮在甲板上折返跑,跳舷,潜水,在锚链的铁环上摘到晚餐的资格。 晚饭后他们也不能歇着,身为船上的水手,他们必须擦洗甲板,给每一条缆绳打水手结,收拢和修补船帆,哪怕继承人号的帆从不破洞。 然后就可以睡了么? 理论上,可以了,只要雷顿爵士没有失眠,没有梦到船上失火。 一旦他梦到了,小伙子们就得朝着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甲板泼半夜的水,再用下半夜把水痕擦干,以应对第二天周而复始的训练。 “007的生活,实在比996充实太多了……” 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洛林感慨地望了眼不列颠岛的远影,猛然解掉头巾缠住手掌,一咬牙,攀住缆绳,纵身跃下! 哗! 半小时后,湿漉漉的洛林打着晃爬回甲板,啪一声把一张细长的羊皮条子拍在雷顿爵士身上。 爵士嫌恶地放下怀表:“42分16秒,小德雷克,你比昨天又慢了一分钟,难道没是睡好?” “托您的福,先生,这艘船上的人已经连着两天睡眠不足两小时。如果您今夜继续做噩梦,我想我大概会猝死在舱里。” “休想套我的话,鬼精灵!”爵士哈哈大笑,“你的同学们还在水里,所以,你有半小时休息时间。” 天籁啊…… 乍听天音,洛林啪一声并脚捶胸:“谢谢先生!” “这是你应得的,只是你要记住……” “我的目标不是身边的同学,是该死的雷肖纳.纳尔逊。”洛林背身扬手,“同样的话一天说三遍,先生,您的失眠症该治治了。” …… 夜深,人不静…… 在风帆战列舰时代,水兵们的住宿条件一直糟糕。 因为战舰的空间是有限的,为了节约空间,他们的卧室大多被安排在收拢了火炮的炮甲板。 上百人猬集在逼仄的船舱里打着地铺,身边就是上万斤的火炮。 一旦炮架上的卡轮因为船身摇晃发生滑脱或是断裂的事故,后果……就是事故。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优等生才拥有睡绳床的资格。 只需把兜网朝挂钩上一套,他们就可以高居在人炮之上,摇摇晃晃,高枕无忧。 洛林的床就是绳床,而且还是一头贴着炮口,一头连着舱外,一翻身就可以逃出生天的贵宾席。 他枕着胳膊躺在网上,耳听着身下各式各样的磨牙和呼噜,眼透过小小的火炮舷窗,盯着外头深邃如地狱般黝黑的夜色。 不知不觉,海操过去六个月。 莱克星敦的枪声如约而至。 在弗吉尼亚,在马萨诸塞……在整个北美的东海岸,未来的合众国民兵像散兵游勇般向英国的殖民地驻军发起无畏的冲锋,哪怕损失再惨重,也看不出退缩的意图。 短短几个月,近百名士兵殉国,如此巨大的损失终于让伦敦警觉起来。 一个半月前,HMS狮子号中断海试,正式交付皇家海军。 艾利亚紧急赶赴德文港,在接管新旗舰的第二天即宣布赴任就职。 依照船队离开英格兰的时间推算,这会儿,他大概已经看到金斯顿的海岸线了。 问题是洛林依旧没能说服他…… 在德文港的几次父子聚会氛围都说不上好,洛林试着向同在德文港服役的兄长沙克求助,结果,连沙克也站到了艾利亚那头。 论如何劝说一群顽固且爱你的英格兰贵族…… 洛林很无奈。 哪怕海操再有六个月就要结束,哪怕他即将获得正式的职位,成为皇家海军的优秀军官,他依旧不满十八岁。 英格兰的法律认为每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年轻人都需要被监护,每一份人生决定都需要监护人的签字,离职恰恰是其中之一。 所以很大可能,洛林得在军中服役到十八岁,一直等到法定成年之后,他才能启程,开始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需要两年…… 碎碎念着问候了一遍英格兰的法律,洛林翻身准备睡觉。 他突然看到海面上亮起摇摇晃晃的灯光信号,三照长,一照短。 海校的紧急通讯? 他疑惑地闭上眼睛,含着疑问,坠入梦乡。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还未放亮,三副就把他叫了起来。 “小德雷克,静默下床,立即去舰长室报到。” “爵士?” 不知道为什么,洛林想到了睡前的那道紧急通讯…… “继承人号突击艇长,上士军校生洛林.德雷克报到!” “进。” “是!” 高耸的船艉舱外,洛林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装束。 绑腿扎紧,钮扣扣实,头巾、配剑,身上的装束全无问题,军装和衬衣也没有明显的折皱。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舱。 雷顿爵士正皱着眉坐在他的小酒桌前,嘴上叼着烟斗,身前摆着小半杯白兰地和一卷封着火漆的羊皮纸卷。 他轻轻吐出烟:“小德雷克,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洛林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声音高昂。 “三副什么都没说,所以学生什么都不知道!” 爵士满意地点了下头:“猜猜看。” “学生是军人,军人没有猜想!” 爵士越发满意,他笑起来:“那你观察到了什么?” “紧急通讯,先生!时间在夜22时至22时30分之间,因为那时正好换班,朱迪亚同学在起床时问候了您的母亲!” 这不是打小报告。 洛林的表情很正式,正式到雷顿爵士分不出究竟是朱迪亚在骂他,还是洛林骂他。 不知者不怪罪,爵士不能确定嫌疑人,就只能不怪罪。 他用烟斗推了推面前的羊皮纸卷:“海校的急信,指名要你来。” “是!先生!” 洛林啪一声并腿,用最干脆的动作拿起纸卷,先检查火漆完好,随后双手执卷,收在腰间。 “请问需要学生念出来么?先生!” “海校命令,你可以自行决定是不是告诉我,以及告诉我多少。” “是!先生!” 疑惑越来越多了。 带着诸多的疑惑,洛林轻轻揭掉火漆,展开纸卷。 几个呼吸后,他略带歉意地抬起头,声音一下变得低沉。 “先生,我可能要提前下船了……” 雷顿爵士的眉头猛皱成一团。 “提前下船?”他的声音里透着全无掩饰的不满,“你的海操只剩六个月,如果提前下船,这一科的成绩要作废,正式服役就要延迟到后年!上士,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的父亲……狮子号在驶往新大陆的途中遭遇风暴,主桅折断,新大陆舰队提督,海军中将艾利亚.德雷克……殉国。” 洛林的声音微有些颤抖,手上的纸卷不知不觉攥成了一团。 “父亲死了,家族要我立刻终止学业,回塔维斯托克去……料理,后事。” 0004 想闻见海的味道 1775年的欧洲风平浪静,就像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压抑地让人心底发颤。 九月,大不列颠皇家海军新大陆舰队进入轮换期。 新任提督艾利亚.德雷克男爵乘坐着他的新旗舰,皇家海军最新锐的三级舰HMS狮子号,在前往赴任的途中遭遇风暴,不幸殉国。 然后六个月转瞬即逝…… 洛林闭着眼躺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 棕色的木门在左手边半开半阖,原木拼接的床板在门的对过安放。 墙上有连片的霉斑。 顺着霉斑,床尾处摆着一只半旧的橱柜,上层对开,下层有五个抽屉。 木框上细碎的裂痕是它身上唯一的花纹,若是盯着去看,人的思维就会不受控地去猜想橱柜塌掉的时间。 它们是这间屋里唯二的物件,而这里,则是洛林蜗居了整整半年的新家。 德文郡,塔维斯托克小镇。 此处距离德雷克世袭男爵的华贵庄园只有不到两公里,一望到头的田间小路连接两处,可对洛林而言,却如同是一道天堑。 他是德雷克家的二少爷,或者说,曾经是。 六个月前,宠爱他的父亲死在去往新大陆的途中。 四个月前,他的兄长继承爵位,突然像变了个人似地,把他这个私生子和他没名份的异教徒母亲赶出了老宅。 半个月前,身体一直不好的海伦娜病死了。 在那一刻,十六岁的洛林终于和这个世界彻底断开了联系。 他自由了,无论这自由是不是他想要的。 洛林睁开眼睛,提起挂在床尾的破旧背囊,面无表情走出了房门。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名义上的老爷,也是名义上最后的监护人沙克.弗朗西斯.德雷克会告诉他,家族对他最后的处置结果。 结果是什么呢? 洛林不在乎。 他带着冰冷地笑走进客厅,一抬眼,就看到已经笔挺站在那儿许久的沙克。 沙克穿着得体的燕尾服,手持着镶嵌翡翠的短杖,俊朗的脸因为严肃显得生硬,海蓝色的眸子炯炯有神,却没有看向洛林。 洛林不屑地牵了下嘴角:“一时在雇农的房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么,我亲爱的德雷克老爷?” 沙克依旧没有去看洛林。 他的目光游动着,就像墙上纵横的霉斑是一幅唯美的海图。 “不要冷嘲热讽,我愚蠢的弟弟。”他说,“你应该记住,嘲讽是弱者虚伪的尊严,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 “可我一直觉得,自以为是的傲慢才是虚伪。”洛林自顾自走过去,拖开椅子,当着沙克的面把脚重重架在桌子上,“尊贵的老爷,我的判决在哪?” 沙克的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 他跺跺手杖,管家福尔基提着一个大大的皮箱进门,先向洛林施了一礼,然后小心把皮箱提起来,摆上洛林搁脚的桌子。 洛林偏头去看。 这是一只很好的皮箱,水牛皮,九成新,浅褐色的皮面印有清晰的三叶草斑纹,一朵一朵,绽放出爱尔兰的乡野风情。 洛林没有问箱子里有什么,只是向着福尔基努了努嘴。 箱子很快打开了,在洛林面前露出里头井井有条的归置。 左右两边是用玻璃和楠木装裱起来的羊皮纸文书,中间则是用皮绳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三百枚金镑。 在英格兰,三百镑是一笔巨款,一户中产阶级人家就算是不吃不喝,也需要大约十年才能攒下这笔钱。 洛林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真是个慷慨的老爷。” “在家族看来,你即使被逐出家门也需要拥有体面的生活,这代表德雷克的脸面。” “他们管得真宽。” 洛林不再关注那些金镑,放下脚,细长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滑动。 两份文书…… 左手边的文书来自大名鼎鼎的剑桥大学法学院,内容是一份正式的入学许可,而右手边…… 【谨以国王的名义,朕赋予德雷克先生在海洋上维护合法利益,攻击王国之敌的权利……伊丽莎白一世,于1571年3月27日】 这就是洛林盼望了一年的私掠许可证。 二百年前,伊丽莎白一世把它颁给了弗朗西斯.德雷克,七海恶龙凭此纵横世界,从一个微不足道的破产商人,逆袭成为海上的传奇。 二百年后的今天,它依旧具备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法律效力。英格兰的国王通过这张薄薄的纸,授权商人可以随时且合法地化身为海盗,以王国的名义在整个世界范围劫掠敌船。 看见了它,洛林笑得更加畅快。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断,律师或是商人?” “这是家族的判决。”沙克依旧站得笔直,“家族认为,相比于家里有私生子和异教徒,不肖子孙选择有失体面的工作才更合适成为被驱逐的理由。” “果然又是德雷克的脸面。” 洛林啐了一口,从箱子里抽出私掠许可证,翻手塞进背包,旋即起身,出门。 在和沙克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说:“知道吗?我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这是你的错觉。”沙克冷冷回应。 “不是错觉。”洛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等我回来,当着母亲的面把这一切还给你们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不是错觉。” 沙克第一次笑了:“你现在身无分文,还奢望在我老死前回来?” “我会回来的。”洛林轻轻摇起头,“沙克,你是第一任德雷克勋爵的后裔,是英格兰传统而骄傲的贵族老爷……可我不是。” “我的血管里流的是七海恶龙弗朗西斯.德雷克的血,是冰岛之主殷格.亚纳逊的血。海盗的后人从不接受施舍,我们要什么,更喜欢自己去拿。” …… 豪雨突至。 倾盆的大雨冲刷着塔维斯托克的街巷和丘陵,冲走了污渍,驱散了阴霾。 在一处背阳的山坡上,孤零零立着一块没有十字架的无名新碑,碑体四方,斜向西北。 它的顶上雕着一朵娇艳的三色堇花,下面用英语、维京语和简体中文三种语言,镌刻出意义完全一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个愚蠢的女人】 【她曾经是海的女儿】 【她为了爱放弃了海,却在失去挚爱后,没能找回她的海】 【她渴望闻见海的味道】 【她失败了,身体在这片见不到海的谷地化成气泡】 【愿尼奥尔德没有忘掉她,能在大海上鼓起暴风,席卷过干涸的山谷】 【愿她能找回通往船城诺欧通的路,不要永远飘荡在天上】 【愿她的灵魂能够安息】 【愿她的爱人不去天堂】 【他们最初相遇在海上,也该最终厮守在海上】 【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幽灵,郑安岳,镌在C.E.1776】 0005 十三先令六便士 这是海的味道…… 时隔半年,洛林再一次回到普利茅茨,物是人非。 这里是英格兰,欧洲,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港口之一,属于伟大的皇家海军。 强大的海峡舰队在此地驻扎,大不列颠皇家海军学校的光荣前身,洛林的母校,普利茅茨海校在此地开堂授课。 德文港是普利茅茨的核心。 世界最顶级的德文港船坞树立在红色的灯塔边,最优秀的造船匠们身在其中,昼夜不息地为皇家海军建造一艘又一艘动人而强大的风帆战舰。 还有长排的,如海上浮岛般的泊锚码头,那些悬挂米字旗的巨大战舰从这里驶向海洋,神采奕奕的水兵在甲板上纵声歌唱。 可或许是因为德文港的声名太过显赫,人们时常会忘了,沿着风平浪静的普利茅茨湾,还有一长串珍珠似的民用港口。 她们也是普利茅茨的一部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是英格兰人首选的起航与归国之地。 索托港就是这样一座民港。 和大部分民港一样,这里混乱,自由,各种房屋随意搭建。在光鲜整洁的码头背后,还藏着数不尽的肮脏暗巷,专用于藏污纳垢。 行于其间,你可以看到虔诚的牧师,张扬的冒险家,勤劳的农夫,风骚的妓女,还有骗子,掮客,律师,手艺人,以及破产的手艺人。 当然,这里最多见的还是汗流浃背的码头工人,烂醉如泥的落迫水手和英格兰真正的精神象征,那些贪婪、无畏并且狡诈的海商们。 从塔维斯托克出来,洛林用身上全部的钱换了一张索托港的马车票,背着他的破皮囊,一路来到一家名为【人有三急】的典当铺子。 在把沙克的傲慢踩在脚底下之前,他首先得恰饭。 隔着高高的,几乎可以够到下巴尖的柜台,憨厚的黑人店员正以某种极度专业的态度为洛林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定价。 “怀表一只,走针……”黑哥儿瞥了眼店里的座钟,“一塌糊涂,基本不能当作钟表看待。” 洛林耸了耸肩。 钟表小型化是近些年才出现的新潮流,走针精准是天方夜谭。在更多时候,怀表依旧只是被当作一种华贵的饰品,一种贵族身份的象征。 看洛林没有意见,黑哥儿合上表盖,取来一只单筒的珠宝镜,叩进眼窝。 “唔……祖母绿一颗,约两克拉,切割可以给80分,然而成色差了些。表盘银制,有划痕,很多划痕,还有污垢……” 他皱着眉拔下珠宝镜,郑重其事地看着洛林。 “先生,下次打劫的时候咱能不能小心些?珠宝是娇嫩的白种女人,对一个绅士来说,不应该拿靴子去踩她们的脸。” “如果我准备抢劫。”洛林把如果咬得格外重,“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黑哥儿有些遗憾,因为洛林很狡猾,不愿承认怀表是脏物,这让他少了一个压价的正当理由。 他用黑绒把怀表包起来,收拾起满桌的鉴定工具。 “先生,走针破怀表一枚,三成新,本店愿意作价八便士。” “多少?” “八个便士。”他用黑胖黑胖的手掌比了个六,自信说,“我敢说这是港区最高的开价,主人的慷慨人尽皆知。” “才八个便士……”洛林皱了皱眉,“把怀表还我。” 黑哥儿脸色微变,下意识拽了拽手边的黑绒。 “先生,我用主人的信誉保证,你就算寻便索托港也找不到比我们开价更高的店了,何必浪费时间呢?” “真的?” 虽然这一世洛林含着金汤匙长大,确实没有机会操持生计,但上一世…… 他的小动作引起了洛林的警觉。 啪一声响,洛林把腰上的剑拍上柜台,笑着问:“认识它么?” 黑哥儿不由咽了口唾沫:“这是皇家……” “皇家海军少校军官指挥剑。” 洛林一字一顿地说,慢条斯理地抽剑,在黑哥们面前,肆无忌惮亮出它雪亮的锋刃。 “它和怀表属于同一个人。十年前,那人在一场接舷中用这把剑杀了一个法国男爵,俘虏了一艘四级舰,踩了你手上的怀表,因此,他得到了晋升。” “怀表上的划伤是那场战斗里留下的,而怀表背面的花纹则是那个男爵家族的家徽,记录在《贵族纹章学》第162页,你该去看一下。” 洛林顿了顿,掀起眼皮扫了眼黑哥儿的脸,“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落到我手里么?” 黑哥儿黑白分明的眼窝有点充血。 他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的黑发褐瞳很不贵族,破旧的衣衫像个流浪汉,可他的言行举止,坐卧起行,无一不体现出良好的教养,还带着一股浓重而刻板的军人气质…… 一个参过军,并且受过良好教养的少年……这样的人只能有一种身份…… 洛林笑眯眯把剑顶到他的心口。 “你知道么?依照英格兰的法律,我如果把剑捅下去,大概会因为意外损坏国民财产的罪名,被判赔偿六到八个先令。” “我相信这枚怀表的价值会略微高过这个价,而且在赔付之后,剩下的数目依旧远远超过八个便士。” 洛林的剑尖偏移,挑起黑哥儿胸前的名牌。 “星期五先生……没想到你的主人还是笛福先生的粉丝……星期五先生,你说我该捅下去么?” “十三先令六便士!”星期五脸色惨黑,说得飞快,“主人去西班牙了,他给我的授权只有这么多。多一个便士,他回来以后都会打死我,而且不需要向任何人支付赔偿金!” “虽说还是少了点……”洛林遗憾地叹了口气,收剑回鞘,“不过,成交。” …… “究竟哪艘船需要海员呢……” 索托港的码头停满了船,各式各样。 有近海商船中最常见的柯克型,有小型的单桅斯鲁普型,偶尔还能见到桅杆更多的斯纳库型,独独独见不到海军当下的主流,最适合远洋航行的盖仑型三桅帆船。 这并不出乎洛林的意料。 索托港是小商人的聚集地,主营则是近海贸易。 对风小浪平的多佛尔海峡来说,老款的帆船更便宜,载货量和船速也没有明显劣势,是这些近海商人最优的选择。 洛林本打算从这里起步,一边积累资金,一边观摩当代海商的贸易技巧,可事情却没有他想得那么顺利。 港口上人来人往,几乎每艘船都需要码头工人和水手,却绝少会有海员的需求。 就算偶尔出现那么几家,在看到洛林的年纪和装扮后,他们也不愿给他面试的机会。 在商人的概念里,像海员这样的佼佼者只可能从资深水手当中脱颖而出。他们既是船上的技术工种,也是水手们的领班,船长的助手。 接受过系统教学的海校生当然是例外。 问题是洛林虽然做过海校的优等生,但他中途辍学,没有凭证,现如今红口白牙,实在没法让陌生人相信这份优秀得有些过份的履历。 连着被拒绝了四次,有些心灰意懒的洛林拖着腿走到中心广场,看着满场无忧无虑的鸽子,叹着气取出刚买的黑面包。 黑面包的口感很糙,但胜在价格便宜,两便士就能买到辞典大小,足够吃一星期的一大块。 而且它很干燥,易保存,也是最合适航海的主食之一。 洛林掰下一小块来,自己吃一点,搓碎了洒出去,让鸽子们也吃一点。 鸽子很快聚拢过来,围着他的长椅挤成一团,咕咕咕地叫唤,吵闹得让人没法专心自怨自艾。 洛林喃喃自语:“还说什么自己去拿,眼下连船都上不去,叫我怎么拿?” 他自嘲笑了一下,收好面包站起身,预备要再接再厉,突然看到喷泉那聚起了很多人,就像他的身边,正聚着茫茫多的鸽子。 人群中间响起一个声音。 “亚……亚提斯商会招慕能开船的资深海员,也欢迎有志从商的人入股!我有船!有大船!” 0006 亚提斯家的美人 在喷泉边喊话的是一个邋遢的男人。 他有一头亚麻色的卷发,眼珠是绿色,只是眼球浑浊,看起来并不清透。 他的身材肥胖,脖子短,肚皮圆。上身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衬衣,下身搭配裆扣不全的深棕色吊带裤。 他衬衣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与身材不符的肌肉虬结的手臂和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手指上有明显的黄斑,指甲缝里也全是污泥。 污泥是洛林之所以会认为他邋遢的主要原因。 海航途中医药俱缺,任何一个正规的水手都会尽可能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哪怕不能经常洗澡,也不会让指缝里留下污物。 可是仔细观察过后,洛林又推翻了自己原本的想法。 他并不邋遢。 身上的装束虽然窘迫,却很干净,就连头发也拾掇得整整齐齐。 至于说手指甲上的污泥,或许是某种常年难洗的斑。 水手一点也不喜欢吊带裤,因为它不够宽松,累赘的吊带和带扣也会影响水手在船上的敏捷。 所以这胖子并不是海上的人…… 看他的样子,更可能是一个人到中年,才突然想去海上闯荡的旱鸭子。 洛林摸着下巴躲在人群里,看着旱鸭子在喷泉边徒劳地喊。 “亚提斯商会招慕海员,招慕水手,也欢迎有心闯荡的年轻人入股!” “我们的实力很雄厚,有船!有大船!” 人群里突然有高声问:“先生,你出过海么?” 胖子一下变得支吾起来:“虽……虽然以前没出过,但是……” “你会游泳么?”又有人问,“如果尊贵的先生掉进水里,要几个人才能把你捞上来?” 哄堂大笑! 胖子的脸红得滴血,他在人群中间梗着脖子强辩道:“我会游泳!我在家乡的河里游过泳,还捞过鱼呢!” 嘲笑声更响亮了。 在连片的嘲笑声中,洛林慢慢举起手。 他问:“先生,我会开船。我只想确定一件事,您真的有船么?” 他的声音像天籁一样传进胖子的耳朵,胖子眼睛发亮,忙不迭地点头。 “有船!就停在十三号码头,是一艘崭新的大船!真正的海船!” 洛林笑了:“我身上刚好有十三先令,不知道拿来投资的话,可以占几成股?” …… 夕阳西下,招慕的一天的胖子垂头丧气走在街上,洛林远远跟在后面,捂着鼻子躲避他身上难闻的怪味。 胖子叫莱克,莱克.亚提斯,德文郡人。 他在普利茅茨城里经营祖传的制革工坊,是个优秀的皮匠,手指上的烧斑和身上混合了硝和腐皮臭气的怪味就是他丰富从业履历的明证。 然而这些东西对一个海商而言全无价值。 他制革的手艺再好,也依旧是那个不被信任的旱鸭子。劳心费力一整天,也只有洛林这个同样不被信任的半大小子愿意加入新生的亚提斯商会。 甚至除他们以外,商会就连一个像样的水手都没有。 这让莱克很沮丧。 他听人说,想要开动他的大船至少需要八个称职的水手,而他现在只有一个,称不称职还在两说。 他出海的心愿黄了…… 心若丧死的莱克领着洛林一路来到十三号码头,只想证明自己是有信誉的。 等看过船以后,他就准备把船卖了,用卖船的钱来偿还皮匠铺子的巨额债务。 现在,分手的时候到了。 莱克站在码头边,手指着泊在海面上的一艘大船,轻声说:“小伙子,这就是我的船,我没有骗你。” 洛林缓缓放下了手。 火红的夕阳下,一艘微胖的大船静静停靠在海湾,随着岸浪柔柔起伏。 她有30米长,8米宽,尖头、阔尾,唯一的粗大主桅笔直地竖立在船的正中,有22米高,干净的帆缆斜拉向下,将主桅与船艏3米长的细长艏桅连成一体。 洛林轻声念诵:“汉萨-柯克型单桅横帆船,北欧船系最著名的设计之一,因汉萨商盟闻名于世,特征是首用船艉中央舵。发展至今,标准长度30米,宽8米,主桅22米。” “柯克型有宽大的内舱和船底,在浅海区域航行平稳。因为使用巨大的横挂式方型单帆,在顺风环境能够维持优秀的航速,但在逆风环境表现不佳。” “引入阿拉伯艏斜帆后,其最大缺陷得到弥补,设计定型四百余年,仍以低廉的造价和稳定的性能广泛应用于北海和地中海一带,标准载员8人。” 莱克听得两眼放光:“小伙子,你好像……” 洛林自嘲一笑:“我以前是海校的校生,要不是家里生变,提前掇学,这会儿大概已经上船了。” 莱克苦涩地笑起来:“本来以为是个普通的年轻人,没想到我居然捡了个宝贝……可惜……” “先生,您是担心没有足够的人开船么?”洛林突然问。 “诶?”莱克被戳重了心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别误会,你很好……只是想做生意,总得先把船开出港,而开船是八个人的事,你再能干……” “事实上,这船我一个人就能开。”洛林摸了摸鼻尖,“因为设计比较老,她的操作并不复杂。” “诶?” 莱克呆在那,眼睁睁看着少年跑起来,踩着踏板,跃到船上。 洛林飞跑到船艏,像只灵巧的猴子,扶着缆绳蹲在艏桅的尖端:“先生,我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 “美……美人号!”莱克像梦醒了似朝着洛林嘶声大吼,“她叫亚提斯美人号!” “原来是亚提斯家的美人么……”洛林轻柔地抚摸着脚下光滑的艏桅,渐渐露出微笑,“没想到,居然是个胖丫头呢。” 只有两个人的亚提斯商会紧张地忙碌起来。 莱克负责采购商品,雇工搬运。 洛林则忙着给甲板打蜡,给锚和舵上油,还要检查船帆、缆绳、舱室、龙骨,确保所有部件完好无损。 他是雷顿爵士的弟子,只信任自己和同伴的绳结,所以每根绳结都要解散,重打,忙得不亦乐乎。 他甚至在甲板正中心用红漆画了个两米来宽的方框,从艉舱一直延伸到距离船艏5米的位置,横平竖直。 莱克运了货物上来,奇怪地看着这个刺眼的红框。 “小洛林,这个框是?” “这是您的船长区。”洛林拍了拍巴掌,“出港之后,您在甲板上的活动位置就这么多,而且必须套救生圈。先生,您太胖了,要是掉海里,我可没办法拖您上来。” “诶?” “对了,既然我们要横穿海峡,您应该已经买好相应的海图了吧?” “海图很贵诶!”莱克一副精打细算的样子,“我听人说,只要顺着风开……” “你很快就会漂到荷兰,不出意外的话,美人儿也变成马车夫们的战利品,基本就是这样。” “诶?” “去吧去吧……”洛林懒洋洋摆手,“作为船上的大副兼舵手兼领航员兼瞭望手兼船工,我还需要单筒望镜,罗盘,一副厚实的亚麻手套和一些耗材。一切都有劳船长大人,谢谢。” 0007 去法国吧 亚提斯商会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首先,从海图到补帆用的针线,各种航海用具一一齐备,基本都是洛林开单,莱克掏钱。 莱克没有钱,海图是最劣质的书局油印版,印刷粗糙,图像模糊,沿海峡的港口也只标注了有限的七八个大港。 不过这难不倒洛林,他在海校制图课的结业作品就是1773年版军用海峡图,如今有了海岸线与经纬度作参考,完善海图只花了他一天半的时间。 其次是商会的分股。 去掉一应用具支出,莱克的股本还有三十金镑,入伙时洛林说要用十三先令入股,但莱克没收,而是以技术入股,赠了洛林一成干股。 所以洛林升职了。 他现在的身份是商会的合伙人,而且还是副会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首航的目的地。 莱克从掮客嘴里打听到,法国的瑟堡黑港有一批黑货瓷器要出手,物美、价廉,而洛林的补充版海图里正巧就有黑港的位置。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商会高层统一决定,就去瑟堡。 如此在港口整备了七天,亚提斯美人号满载着普利茅茨新鲜的蔬菜,在一个晴朗的微风天正式起航。 洛林咔嗒一声锁死船舵,迈步飞跑到主桅,拽着帆索荡上横杆。 “起锚!” 他大声呼喊,套着救生圈的莱克卯足气力转动绞盘。长长的铁链哗啦啦升上水面,尖锐的锚钩在朝阳下闪着寒光。 洛林笑着扯掉头巾,让鲜红色的方巾迎风飘扬。 “风向东北东,微风,三节!” 他从横杆一跃而下,丢掉帆索,呲一声解开三角艏帆。 艏帆鼓涨,亚提斯美人号踩着浪,摇摆着缓缓离岸。 洛林固定住艏帆,跑回舵位,抬手松开卡扣,紧握住手轮。 “船长,下令吧!” 莱克激动得浑身颤抖,扶着绞盘仰天大吼:“目标瑟堡!亚提斯美人号!扬帆!起航!” …… 广阔的海上见不到陆地,放眼全是各色各样的蓝,深蓝,浅蓝,偶尔有大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碎蓝。 天空也是蓝的,湛蓝无云。 在阳光下,有几只海鸥嘎嘎叫着,飞得悠然自得,眼睛里倒影出海面的景象。 有艘胖乎乎的柯克型商船正懒洋洋漂在海上,逆风而行,又平又缓。 洛林曲着腿坐在船艏,一手托着艏帆的横杆,另一手抓着鹅毛笔,对照海图和罗盘,不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们的运气很不好,这几天全是逆风。 柯克型的缺点在这样的天气表露无遗,洛林用不上横帆,只靠着小小的三角艏帆,维持0.5至1节的基本航速。 照这个状态,行驶到瑟堡还要三天…… 多开几天船问题不大,只是船上都是些新鲜的蔬菜,照这么漂到瑟堡,蔬菜岂不是要变成蔫菜? 怎么才能让船快一点呢? 洛林思考着。 他思考得正入神,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刺耳且低沉的声音。 “呕!” 思路被打断了,洛林只能无奈把笔放下,向着莱克抱怨:“先生,您吵到我了。” 莱克抱着一只大木桶靠坐在主桅边,面如金纸。 他惨笑一声:“小洛林,你要习惯。年轻人就是得在噪杂的环境下集中精神,才能……呕!” 洛林翻个白眼,顺着风微微拨动艏帆:“我不是给过您建议了么?去舱里吐,要脏就脏一块,至少不会把甲板弄脏。” “可是舱里……呕……舱里味道不好,而且晃得更厉害。我觉得,我可能会死……呕……死在海上。” “每个海校生都知道自己会死在海上,这不值得吹嘘。” “我向上帝发誓,这是诅……呕……诅咒,不是吹嘘。” 洛林耸了耸肩,疑惑问:“先生,您是个皮匠,还是个好皮匠。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上船来?” “因为……呕!” 历经一番千辛万苦,洛林终于在莱克断气前问清了来龙去脉。 莱克是个好皮匠,如他所说,亚提斯制革铺在普利茅茨生存了三代,一度还成为过德文郡好皮的行业标准。 然而蒸汽机工坊出现了。 有个大商人在普利茅茨置办了三台蒸汽机,取代部分人力,开了一家大型的制革工坊。 机器制革确实不如人力硝制的皮革软和,但也足够软和,而且成本远远低廉。 莱克家的制革铺子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生意惨淡。为了维持经营,他三年欠下五十镑的巨额债务,离破产只剩下一步之遥。 就在他一愁莫展的时候,上帝为他推开了一扇窗。 他亲爱的二表姑妈找上帝报到去了,遗嘱上为他留下了一笔巨额的财富,亚提斯美人号。 标准柯克型的造价是五百镑,美人号半旧,市价也有三百镑左右。 他面临两个选择,卖掉船,拯救制革铺,又或是卖掉制革铺,在全新的领域搏一个不一样的前程。 莱克勇敢地选择了后者。 他把制革铺抵给蒸汽工坊,换来二十镑,又在绅士处抵押了家里的祖产,十五镑。 他带着这三十五镑迈出舒适区,来到陌生的索托港,一番机缘,最终和洛林走到了一起。 听到这,洛林忍不住苦笑:“所以先生,你现在是孤注一掷。如果这一趟血本无归怎么办?” “还能……呕……怎么办?”莱克抹了把嘴,喘了几口大气,“要是赚不到钱,我只能卖了美人号。皮尔斯还在家里,我……呕……我是一个没用的父亲,却不能让八岁的孩子露宿街头,衣食无着。” 洛林惊叱:“您居然还有儿子?妻子呢?” “死……呕……死了。我和皮尔斯是相依为命,家里没有第三个人。” “您至少还有儿子。”洛林走过去,轻轻拍着莱克的背,“就算是为了他,您也该适应海上的生活。相信我,这一趟不会血本无归的。” 他的祝福才落,海面突然吹起一股凉风。 他惊讶地直起身子,一把扯掉头巾。 鲜红的方巾在手心里舞成精灵,迎着大风猎猎作响。 洛林喃喃:“风向东南南,风力五级,中风?” “呕!” 洛林懊恼地抬脚踹在救生圈上。 莱克肥胖的身子晃了晃,可怜巴巴抬起头:“小洛林,船好像……呕……晃得更厉害了……” “因为您的上帝又作弊了。” “诶?” “作弊,先生。”洛林深吸一口清洌的海风,“如果您现在能老老实实去船舱里恶心自己,而不是在这里碍手碍脚……天不入夜,您就会看到瑟堡的海岸线!” “诶!” 莱克手忙脚乱地拖着木桶爬向艉舱,趁着这个功夫,洛林飞快地收起艏帆,又解开主桅帆索,发力,升帆。 巨大的方型横帆升了起来,升到顶端,鼓如月满! 他迎着风大喊:“迎风!满帆!尼奥尔德,加把劲儿……送我们去法国吧!” 0008 垃圾堆上的北非天使 黑港不是特指,而是某种特殊类型港口的统称。 她们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被代指以黑港、黑市、蜃楼、假镇,而在水手们口中,她们更多地被称为赫尔洛。 赫尔洛是娼妓的意思。 黑港大多拥有往昔的繁华岁月,后或毁于天灾,或亡于人祸,又或是因为不够繁华,不够开阔,乃至是发生了某些令当权者不愉快的勾当…… 总之她们被抛弃了。 失去关注,失去投资,失去期望…… 她们像弃妇似日渐荒芜,又在彻底破败前迎来了黑市商人、流氓、海盗或者是敌国海军的关注,从而获得扭曲的新生,在纵情声色当中,绝望等待着注定会到来的下一次衰亡。 就像是一个沦落风尘的落魄贵妇。 瑟堡的黑港就是如此。 夕阳当中,亚提斯美人号鼓着横帆跃出海平面,劈波斩浪,驶入到黑港的海域。 这里暗礁密布,乱石嶙峋,只有几条隐蔽的,曲折的,宽度不足十五米的狭窄航道遥遥指向远处双峰环抱的平静港湾。 在几百年前,在风帆战船还未彻底放弃平底,脱离排桨动力的时候,这里曾以优异的防守地型和天然的避风良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法国人所青睐。 那个时候,她名叫瑟堡。 也是从那时起,瑟堡这个名字与法兰西王国的海峡舰队绑到一起,成为了他们的驻地。 法国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这里建造船坞、码头、灯塔以及一切军队需要的东西,商人也聚集过来,港口繁盛了整整一个多世纪。 可随着造船业的进步和发展,原先形盛的航道日渐成为了大船通行的累赘。 军港首先转移,在一百公里外更开阔的海湾建起新的瑟堡,剥夺了她的名字。 不久之后,商人也放弃了这里。 这里开始腐朽。 船坞垮塌,码头沉没,直到一伙黑市商人入驻,她才蜕变成黑港,成了法兰西海峡舰队眼皮底下的无法之地。 甚至于,这里还是英国海军斥侯舰的秘密补给点。 敏捷而修长的六级舰可以轻易通过港外狭窄的航道,港内的黑市商人又将慷慨的英国军人视作顶级的生意伙伴。 间谍从他们嘴里收购情报,往往比斥侯舰自己侦来的还要准确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瑟堡的赫尔洛堂而皇之登上了皇家海军的军用海图,洛林也由此得知,这才促成了亚提斯美人号的瑟堡之行。 驶近礁石区,洛林收起横帆,全神贯注操起舵轮。 亚提斯美人号微胖的船身借着惯性滑进由浮标组成的航道,优雅而缓慢地转过巨大的S弯,顺着涨潮的海浪,缓缓泊入码头,下锚,停靠。 船头轻轻靠在岸堤,才一停稳,洛林就听见嘭一声巨响! 莱克像一股肥胖的腥风从洛林身边掠过,脱兔似飞身下船:“呕!” 声震港湾! 在码头上忙碌的人们像看什么西洋景似好奇地看过来,洛林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瞥一眼艉舱,决定先去港区雇两个人,把艉舱里的狼藉彻底收拾干净。 他吹了声口哨,背上背囊懒散下船。 这还是洛林第一次真正踏足黑港的土地。 不同于正常的港口,黑港的每一寸土地都张扬着混乱和破败。 大宅边是废墟,废墟边是堆场,不时能见到堆成山的垃圾聚在道边,有朽木、碎砖、家具,山上甚至还住着人。 赌场、酒馆、妓院星罗棋布在街道的两侧,各种窝棚肆意侵占,把平直的大路摆布成弯弯扭扭的小巷。 而港中真正的小巷又塞满了另一类废弃。 各种生活垃圾在房舍之间腐烂,无人问津,臭气弥散。 放眼望去都是人…… 醉汉、酒鬼、酒鬼、醉汉,清醒的人极少在街上抛头露脸,就算有,不是被脱得一丝不挂的赌徒,也是主动脱掉衣衫,倚门卖笑的娼妓。 洛林一时居然不知该去哪找码头工人。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迷惑地四下张望,在一家酒馆的边巷,终于看到了清醒的人。 那应该是个少女。 她裏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麻布罩衣,把身体裏得严严实实,修长的手指从罩衣下摆露出来,咖啡色,却出乎意料地干净。 她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手脚并用地翻找,不一会就翻出几块尚算新鲜的鳕鱼。 正准备塞进嘴里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警惕地抬起头,向着几步外的洛林露出脸。 黑发,绿瞳,大眼睛。 她的皮肤确实是咖啡色,罩帽下露出的黑色短发又细又密,尖尖的下巴虽显消瘦,脸色却不病弱,透着健康且干净的红晕。 垃圾堆里的北非天使么? 洛林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逗得一笑,才笑出声,少女的身体就绷起来,呲着牙,瞪着眼,用奇怪的姿势四肢直立,保护住身前的鳕鱼。 就像受了惊吓的流浪猫…… 我有那么吓人? 洛林又奇怪又尴尬,下意识想摸鼻子。 他的手才抬起来,少女的身体又放松了。大腿微曲,上身伏低,整个人蓄势待发。大大的眼睛眯起来,翠绿的眸子里迸溅出威胁的目光。 “我……不是要攻击你……” 洛林被吓了一跳,赶紧打开双手,慢慢,慢慢地蹲下,放下皮囊。 他一字一顿说:“我没有恶意……看,没有武器,腰上的剑也躺在鞘里,很老实。” 他向着少女展示手掌,为了表达诚意,还用稳而缓的动作卷起袖子,把手臂也露出来。 少女大概是感受到了洛林的诚意,试探着捡起鳕鱼,手一缩藏进罩衣。 她轻轻舒了口气,用微哑的,带一点砂质的声音问:“为什么要笑?” “刚好想到了些好笑的事。”洛林歉意地耸了下肩,“如果让你误会了,我愿意道歉。” “真的?”她有些不信,“不是因为鱼肉?” “呃……如果不是在船上,我其实很少吃鱼。” “那你吃什么?”少女疑惑问。 “大部分时候,吃面包。”洛林慢慢解开皮囊,露出里面的板砖黑面包,“吃过面包么?” “吃过。”少女像猫一样靠近一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补充道,“不久前就吃过。” “还想吃么?” 少女噌一下就缩回去,十指深深嵌进垃圾堆,满脸警惕。 洛林忍不住苦笑一声,用力掰下半块面包,放在地上,然后起身后退,一直退到巷口。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打听些事。” 少女一动不动地盯着洛林,问:“你想要什么?” “你对黑港熟吧?” “一部分。” “我想知道在哪能找到老练的清洁工。”洛林看着她的眼睛,“我的船需要打扫,或许还有些货物要搬。” 少女皱眉想了想。 “白色的废墟边是老汉萨的酒馆,他手上有黑港最能干的工人,虽然贵一些,但老实,手脚也干净。” 说完这话,她飞快捡起地上的面包转身,几个纵跃跑进深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说走就走,你至少告诉我白色废墟在哪啊……” 洛林郁闷地背起皮囊,枕着胳膊晃出小巷。 “嘁!奇怪的女人。” 0009 贵人 一小时后,洛林带着两个本分健壮的工人回到码头,眼睛里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莱克意气风发地站在甲板上,正和三个衣着得体的绅士谈笑风生。 船上船下还有十来个码头工人正在忙着缷货。 他们的动作规范,利索,一群人排成长排,像流水线一样把底舱的蔬菜起出来,运下船,送到停在一边的大型马车,整整齐齐摞进车厢。 洛林带着一脑袋问号挤上船,带着他雇的工人走到莱克身边:“先生,这是……” “小洛林,我来为你介绍。”莱克大笑着把洛林拖进人圈,“马丁先生,托马斯先生和皮特先生。他们是慷慨的本地商人,刚刚买下了我们整船的货物。” 洛林向三位绅士一一行礼,只客气寒暄了几句就开口道歉,把莱克拉到一边。 “先生,您说刚刚?” “呃……”莱克的脸微微发红,“就是我刚才下船……皮特先生正巧在边上。” “然后呢?” “他为车夫笑话我的行为道歉,还邀请我去他的餐馆吃饭。我听说他是做餐饮的,就试着告诉他,我们的船上装了整舱的新鲜蔬菜。” “然后他就把货全吃了?” “对他而言,我们的货有些多。”莱克认真纠正了洛林的话,“所以他联系了好友,马丁先生是开酒馆的,托马斯先生是放高利贷的……” 洛林难以置信道:“为了买菜,他们还借高利贷?” “说什么呢!”莱克忙慌把洛林拖得更远,“托马斯先生养了三十多个打手,也需要食材。他是买家!” 一船蔬菜,三个买家,莱克用晕船的功夫把手上的货卖出了三十六镑的高价,钱货两讫。 考虑到这船货的成本不足二十八镑,莱克这一吐,吐出了近三成的获利。 这钱未免也赚得太容易了…… 洛林看着莱克一脸复杂:“先生,您或许是个天生的商人……” “是么?”莱克很喜欢这句恭维,“小洛林,你刚才干嘛去了?” “我去找些人手,准备清理你这一路施法的痕迹……” 遗憾的是,身为一个虔诚的新教徒,莱克矢口否认自己和巫术的关系。 在他看来,皮特先生是他在黑港的第一个贵人,不仅买光了亚提斯商会的菜,还为他引荐了第二个贵人,放高利贷的托马斯先生。 莱克从托马斯先生嘴里打听到,有一个黑市商人近期正在出手一批东方来的瓷器,品质上成,价格也低。 这与莱克从掮客嘴里买到的情报不谋而合。 他兴奋不已,当即丢下洛林看船,兴致勃勃坐上托马斯先生的马车进了港区,准备趁着这股妖风,从那个叫老巴里的黑市商人手里买到精美的东方瓷器,回普利茅茨去大赚一笔。 洛林唯有报以苦笑。 如此,入夜。 船上的货搬空了,马丁先生和皮特先生带着工人满载而去,洛林雇来的工人也完成了自己工作,收拾一新的艉舱整洁清净,到处都溢着海水的香气,再闻不见一丝怪味。 洛林对清洁的效果很满意。 他爽快地付了每人一先令的工钱,然后收起船板,百无聊赖坐在甲板上,对着晴朗的天空发呆。 夜里的码头很宁静。 港口寻不见白天的生气,泊船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四下无声,远近无人。 人都跑去港区了。 那里有坚实的陆地、妖娆的女人和辛辣的烈酒,每一样,都是足以让水手出卖灵魂的恶魔。 不把身上最后一个便士花出去,他们绝对不舍得登船离港。 洛林突然有些怀念继承人号。 那里有雷顿爵士,他永远不需要担心自己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而不像现在…… 他居然想再打一遍绳结。 疯了么? 明明两个钟头前才打过一次…… 他烦躁地站起来,几大步窜上帆网,一直爬到高高的瞭望台。 身处在二十二米的高空,天上的月亮触手可及,这时候,洛林才感受到一丝平静。 “太怪了……” 他伸出手掌环圆,把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港区圈在圆心,皱眉沉思。 从再一次回到海上开始,他的精力就变得异常旺盛。 先前的三天,他一个人在海上操控标准载员八人的亚提斯美人号,还要分神照顾莱克这个旱鸭子,每天睡眠不足两小时,却从未感到精力不济。 今天一路顺风,到了黑港又无事可做,夜深人静时,他索性开始烦躁。 他的心里像是有团火,火的当中,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生病了么?还是急于求成? 思索之间,洛林看到港区驶出三驾马车,为首一驾的车辕上坐着肥胖的莱克,正远远地,兴奋地向他招手。 “小洛林!放下船板!打开底舱!我们要发财啦!” …… 要发财了…… 和莱克并肩站在艉甲板上,洛林眼看着七八个彪形大汉笨拙地在船上行走,把一袋袋香料扛进底舱,心里头不止有疑惑,还有警惕。 香料是莱克此行的收获。 他随着托马斯先生去老巴里的仓库谈生意,本打算挑选一套价格合适的东方瓷器回普利茅茨赚大钱。 洛林从未想过莱克能赚大钱。 虽说辨不出瓷器的真假古今,但洛林比九成九的欧洲人都更知道瓷器这一行的水深。 什么青花瓷、景泰蓝、均窖、定窖、斗彩瓷…… 瓷器是艺术品,价值高低从不以份量来论。莱克不过就是个合格的皮匠,他能懂什么? 他此行最好的结果是淘到一套英格兰上流社会钟爱的茶具。因为茶具兼具奢侈品和日用品的属性,只要卖相好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让他们亏本。 可谁知道,莱克居然淘来了整整三大车香料,将近五百斤…… 事情一下变得诡异了。 洛林下意识摸着腰上的佩剑,压低声音问:“先生,您不觉得今天的事有些过份顺遂了么?” “这都是上帝在保佑我们。”莱克感激地在胸前画了十字,“小洛林,四百多斤香料……哪怕只是浸过海水的劣等货,运回普利茅茨,我们也能轻松卖出一百镑。那可是超过百分之二百五的利润!” “这才是问题,不是么?”洛林深皱着眉头,“香料不像瓷器那样容易追查,如果可以卖一百镑,老巴里为什么要卖四十镑?” “他没有船!” “卖给法国人不就行了?”洛林追逼道,“这可是香料,在整个欧洲都供不应求的紧俏货!” “这……”莱克终于警醒了一些,但仍免不了侥幸,“小洛林,巴里先生是黑市商人,而且专作海盗的供销。我猜想他的身份应该是通缉犯,一旦离开黑港,就得去蹲大牢。” “你连他是通缉犯都想到了,还敢和他做生意?” “这里是黑港嘛……” 洛林感受到一种威胁。 邓宁格说过,当利润达到10%的时候,商人将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商人将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的时候,他们敢于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而当利润达到300%的时候,他们敢于冒绞刑的危险。 莱克现在显然已经超过了铤而走险,而老巴里,却又显得太理智了一些…… “先生,我觉得……” “两位尊贵的先生。” 耳后突然传来一声谦卑的问候,洛林毛骨悚然,下意识就把莱克护到身后,手也紧紧攥住了剑柄。 他回过身,看清说话的人是香料工人的头领,他似乎有些被洛林的反应吓到,后退半步,谨慎戒备。 “先生,我是巴里先生手下的工人,您看……” “我们知道你是谁。”洛林眯着眼打断他,“请问您的工作完成了么?为什么我看到还有一大半香料在马车上,您却在我们面前闲逛?” 头领咽了口唾沫,越过洛林,诚恳地看着莱克。 “先生,货物太多了,工人们又辛苦了一天……能不能请船里的人帮帮忙?我们愿意分出适当的酬劳。” 莱克歉意地摇摇头:“抱歉,这艘船上只有我和小洛林,没有其他水手。” “真的?”头领后退了几步,连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他的声线,他的应对让现场陡然变得紧张,洛林锵一声抽出剑,不顾莱克的反对,推着他直到船尾,退无可退。 莱克既挣扎又紧张,还得分神去关注自己最珍重的信誉,一路上都在嘟嘟囔囔:“这很不礼貌,有教养的人不该被人质疑!” “先生,够了!”洛林引着剑,沉下肩,贯住神,“他不在乎你是不是撒谎,他只想知道船上还有没有我们的人。” “诶?” 阴影里的头领笑起来。 “真是个聪明的小子,而且很勇敢。” 他顿了顿,身后走出七八个持刀的大汉,排成一行。 他们都是先前的香料工人。 头领从一人手里接过弯刀,挥了两下,狞笑着看向洛林。 “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遇上了一个愚蠢透顶的主人,难怪你们敢不经过黑港委员会的同意,就跟黑港的商人做生意……” “你们……要干什么!”莱克惊恐地语无伦次,“巴里先生……巴里先生……” “您的朋友皮特先生破产了。为了不让他美丽的夫人和女儿沦落风尘,他把你们和你们的船抵给了债主,也就是托马斯先生。” 头领笑着解释。 “委员会的马丁先生是见证人,证明你们没有得到委员会的许可,就在黑港进行了贸易。如此一来,你们就失去了黑港法律的保护。” “托马斯先生把你们卖给巴里先生,不贵,连人带船,一百镑,正好偿清皮特先生的欠款,以及马丁先生所需的酬劳。” “所以,我代表巴里先生宣布,你们和你们的财产,从这一刻起都归于巴里商会。”头领扬起刀,一字一顿,“乖乖认命吧,英国佬。顺者昌,逆者……亡。” 0010 捕鲸人的歌 顺者昌,逆者亡。 一声令下,强壮的香料工人们压上来,踏着艉舱两侧的楼梯,拥挤上小小的上甲板,呈弧形把洛林和莱克包围住,围得密不透风。 洛林在人群当中压住身体,猎豹一样蓄势待发。 面前有八个敌人,大部分没他高,但每一个都比他壮。 他们不是海上的人,港湾的风浪再小,船也不能像陆地一样平稳,这属于利好。 按照海校生的格斗水平估算,一对八有难度,特别身后还有一个帮不上忙的莱克,真打起来,自己可能会受伤。 但对方下盘不稳,所以也不见得必须受伤…… 关键是快,如果能在开场减掉三个…… 噗! 利刃……入肉。 洛林正在思考速战速决的对策,突然感到后心一凉,紧接着,就是巨痛。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前胸探出一截短短的刀尖。 这把刀很薄,很短,是莱克祖传的剥皮刀,洛林每天都要见上几次,因为船上开饭的时候,莱克会用它削熏肉。 而现在,这把刀洞穿了洛林…… 血痕晕染在衬衣上,围着刀尖,越阔越大,样子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牡丹就盛放在心口的位置。 洛林的力气登时散了,手中的长剑哐啷啷摔在地上,他软倒在莱克怀里,瞳孔慢慢地向外扩散。 “先生……莱克……你……为什么……” “你……你拿着剑干什么!拿着剑干什么!”莱克的声音又惶又尖,“你没听先生说么?顺者昌,逆者亡!你想害死我么!” 他一边问,一边捏住洛林的肩拼命摇晃,晃得洛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是水手啊!一个让船长陷入险境的水手,我要你何用!” 他一声惨号,手臂发力,猛地把洛林掀出了护栏,一把扔出了船外。 洛林无力地摔出去,从五六米的高度坠水,噗通一声沉进海里。 水花过后,海面上只余下几圈微不可查的红圈化作涟漪,散开,漂远。 莱克软软跪在地上。 “先……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我有孩子啊……在普利茅茨,我还有个八岁的儿子在等着我……他那么小,还没有学会硝皮,也不能养活自己……” 他对着暴徒们又哭又笑,指着海,急声说:“不识相的小子我帮你们杀掉了!我什么都给你们!船、钱、货,都是你们的!求求你们……饶恕……饶我一命……我还有孩子……饶恕……” …… 一场梦,或者是一场回忆。 时间应该是五岁,洛林先前从未忆起过这个场景。 小洛林被人推下了池塘。 他在溺毙前幸运地被人从湖里捞出来,躺在德雷克老宅宽大的卧室里昏迷不醒。 年轻的沙克找到了推他下水的罪魁祸首,杀气腾腾提着剑,去塔维斯托克教会学校找那两个勋爵家的蠢孩子决斗。 艾利亚连夜从海峡舰队赶回来,一回来就向勋爵家族发出照会: 决斗是贵族的荣耀和传统,无论哪家的孩子死了,又或是死了几个,双方家族都不许掺和进来。否则德雷克将视之为战争宣言,两个家族,不死,不休。 突然之间,海上恶龙的子孙们露出了獠牙,因为一场低劣的恶作剧,德雷克的孩子就要死了…… 小洛林很痛苦。 虽然没有在水里淹死,但是惊吓和恐惧折磨得他开始发烧,经历了一场持续整整半个月的恐怖高烧。 他全程都陷在噩梦里轮回,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飘荡的水草和冰冷的湖水。 他开始窒息,意识模糊,迷离之间,恍惚来到了一片全是沉船的湛蓝色海底。 “这里是……船城,诺欧通?” 洛林茫然地漂浮在海水中间,眼看着数以万计,甚至是十万计的舰船残骸在海的中央环出一座巨大的圆型城市。 它建造在洁白松软的海底沙滩上,石英砂里掺杂着数之不尽的金色珍珠,珍珠发着光,把船骸和海域映成白昼。 有色彩鲜艳的珊瑚和海草点缀在内外,连成一条条小巷,组成一片片森林。 洛林在船城中央看到一座金色的灯塔。 塔尖的灯柱映射出彩虹,指引着无数沉船像游鱼一样从海的四极疾驰蜂拥。 这是属于诺欧通的神话。 在神话里,此地是世上一切船只和水手的坟墓,也是海上的人向往一生的天堂。 洛林升起一股明悟:“尼奥尔德……就住在灯塔里么?” 他朝着灯塔游起来,游得飞快,不一会就越过环形的船城,一直游到了虹桥的尽头。 只可惜,他并没有看到握着桨的尼奥尔德。 透过灯塔尖阁的拱柱,他看到一片迷离的彩光,彩光里有画面在动,映出一间装饰华美的贵族卧室。 那是……家。 画面里,小小的洛林躺在那张熟悉的铁艺床上,双眼紧闭,脸色酡红。 他的头发被汗水黏住,殷红与惨白共居于小脸,因为扭曲皱成一团。 这是……真实的外景? 洛林不知道。 通过画面,他看到年轻的海伦娜走进屋子,在大床边坐下,轻柔攥住了小洛林的手。 “海伦娜……”小洛林醒过来,虚弱地唤了一声。 海伦娜的眸子里正映着小洛林的痛苦,就像海伦娜自己正经历着痛苦。 小洛林挣扎着告状:“海伦娜,大约克和小约克骂我,说我是私生子……” “我们是维京人。”海伦娜笑着说,“我和艾利亚在冰岛举办过维京人的婚礼,所以你不是私生子。” “可他们又说我不是真正的维京人,维京人的头发是金色的,而我是黑色的……” “我们是维京人。” 海伦娜又说了一遍,然后捋起海浪似的秀发,自豪地向小洛林展示。 “我们的黑发与褐瞳是先祖的恩赐。因为大部分维京人都是阿斯加德的孩子,而我们的先祖是尼奥尔德,他虽做了阿斯加德的海神,却永远是华姆海姆的神明。” “真的么?” “真的,黑发象征力量。我们不仅是维京人,还是维京人中最荣耀的一群人,我们是捕鲸人。” 【我们是捕鲸之人】 【黑色的卷发像深海,褐色的眸子如船桨】 【我们的祖先尼奥尔德,赐予我们勇敢,赐予我们强壮】 【他让我们的鱼叉百发百中,也会在冬天回应祈祷,让平静的海面扬起夏天的风暴】 【我们视海为家】 【淹不死,冻不伤,百里外能听见鲸鱼哀鸣,透明复睑助我们看清前方】 【我们舔舐伤口,伤口就会愈合。只要触碰海水,就生出无尽的力量】…… “这……是什么?” “这是捕鲸人的歌,黑发的维京人一代代传唱着它,父传女,母传子,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了。” “歌词里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海伦娜笑着抱起小洛林,轻轻地摇,“所以睡吧,睡吧。小小的堰塘伤害不了你。你是海的儿子,身在水中,只会变得无比强大。” “可我……不想睡……” “可我……不想睡。” “可我……不想睡!” 诺欧通的洛林,海伦娜怀里的洛林,还有瑟堡黑港里的洛林同时说。 梦醒了…… 沉在海底的洛林猛张开眼睛,可又似乎没有完全张开眼睛。 有一层透明的,几乎无法分辨的眼睑正罩在他的眼睛上,把混浊的海水隔开,让他清晰看到亚提斯美人号静浮在码头的船底,以及码头两侧连排的,将朽未朽的木桩。 这里是……黑港? 莱克! 记忆一瞬间觉醒了。 洛林在海底颤了一下,想浮上水面去救莱克,才一行动,立刻就感受到来自心口的剧痛。 他吐出了一长串气泡! 海水瞬即灌满了他的口鼻,他掐住脖子,手脚乱蹬,不一会就又一次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莱克,你就是个蠢货! 0011 面包和鳕鱼 悠长的梦…… 在梦里,海伦娜一遍遍唱着捕鲸人的歌,声音像塞壬般悠远,在湛蓝的诺欧通里来回飘荡。 就像海浪的声音。 哗啦……哗啦…… 听到海浪的声音,洛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一栋天顶特别特别高的砖石建筑里,建筑的样子像塔,细长,笔直,只是塔里空空荡荡,唯有高高的尖顶透进天光,告诉他现在是白天。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却更想知道这座塔建立的目的。 四壁都是空空荡荡的,建造的人难道从没想过怎么到塔尖的问题? 如果那人恐高,原本就不想去塔尖,那他只需要造一间平房就可以了。 这房子未免太小,挑高也太高了…… “怎么会建成这样呢?”下意识的,他的问题脱口而出。 边上有一个砂质的女声回答:“这里是黑港灯塔。原本墙上有梯子,后来烂了,塌下来时还砸死过人。” “那人真倒霉。”洛林嘀咕着扭头,对那个猫一样的咖啡色少女说,“好巧,又见面了。” 少女一如既往地裹着那件肮脏的罩衣,只露出脸和手。 她的手掌上把玩着一柄又薄又短的尖刀,一会儿舞出眼花缭乱的刀花,一会又让刀尖直起来,在修长的手指上轮番跳舞,看得人赏心悦目。 洛林诚心夸奖:“你的刀玩得很好。” 少女显然没有过多的谈性,只是淡淡说:“个人爱好。” “奇怪的爱好……” 洛林皱着眉头撑起身子。 他看见自己上身赤裸,原先的衬衣被裁成细长的布条裏在身上,白、褐、白、褐,两色交错,像某种古怪的迷彩。 “是你把我捞上来的?” “不算是。” 少女弹指把短刀挑上半空,看着它落下来,咄一声插进两人之间,半刃入土。 “不算?” “我去找吃的,在沙滩上看到你,就把你扛上来了。” “几天前?” “两天。” “伤是你裏的?” 少女点了点头:“找到你的时候,你背上插着这把刀,刀法精湛,看起来像刺进心脏,却连一根血管都没伤到。” “刀法是他唯一的本事……”洛林苦笑了一声,“在船上的时候,他每餐分我三刀熏肉,总能顺着纹理削,又整,又薄,像纸片一样,特别吝啬。” “他?” “我的船长,一个普利茅茨的皮匠……最好的皮匠。” “皮匠为什么会成为你的船长?” “因为一个愚蠢的决定。”洛林痛苦地挪动身子,靠到墙壁,“真是的,就算为了儿子,他也该把船卖了好好做他的皮匠才对。他根本就不明白,海……是吃人的。” 他靠着墙壁站起来,背部磨擦在粗糙的砖上,留下一条长长长长的新鲜血痕。 少女皱着眉头看着他:“你要干嘛?” 洛林洒脱一笑:“再蠢的船长也是船长,作为一个称职的海员,我要去救他。” “去哪救?” “黑港的皮特先生开了家餐馆,名字叫草味鹅肝。因为他幸运地还清了债务,理论上,这家餐馆应该还没来得及倒闭。” 少女想了想:“没有倒闭。他们的鹅肝很难吃,但这两天的生菜不错。” “很荣幸能得到救命恩人的夸讲。”洛林摆手行了一个绅士礼,扶着墙,走向门。 少女又问:“如果你的船长死了呢?” 洛林的脚步顿了一下,轻声说:“我是尼奥尔德的孩子,血债,自然要血来偿。” 少女?异道:“你是白人,居然不是上帝的信徒?” “维京人不需要上帝的祝福,我们只崇拜自己的先祖,是骄傲的异教徒。” 丢下这句话,洛林慢慢挪动到门的位置,伸出手,够到把手。 一道流光飞掷过来,擦着他的脸,咄一声刺到门上。 少女在背后说:“我觉得你可能想雇一个帮手。” 洛林挑了挑眉毛,回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咖啡少女:“知道么?我对帮手的要求比较高。” 少女不说话,哗一声扯掉罩衣,露出一身奇特的装束。 她的装束有些像后世的连衣裤,上身紧绷,衬出高挑窈窕的曲线,下身宽松,在膝以下缠住绑腿,显出紧致美好的小腿。 整套衣服都是纯白色,亚麻面料,旧却干净。 细小的连排扣集中在前胸,把衣服一分为二,两侧对称共缝着八个小口袋,每一个口袋又用包布的大扣罩住袋口。 可它偏又不是完全对称。 左手长袖紧扣在腕,右手无袖,露出少女咖啡色的手臂,以及大臂上那道既像山峰、又像匕首的简洁纹身。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纹身……”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海娜.耶斯拉,埃及人,也是阿萨辛。” …… 阿萨辛派,一支起源于古波斯的神秘教派,首领被称为山中老人,曾是西方世界人人谈之色变的刺客组织。 不过那并不是海娜的阿萨辛派。 真正的阿萨辛派灭亡于蒙古人的西征,末代山中老人开城投降,鹰巢城被屠杀一空。 阿萨辛的幸存者从此开始流亡。 他们在西亚和北非一带活动,日渐转变成纯粹且零散的刺客,以父子传承的模式教授技艺,也不再拒绝天主教世界的雇佣。 海娜的父亲就是一个阿萨辛,她和她的弟弟接受了传承,一家三口共组成一个小小的刺客联盟。 三年前,他们受一个法国人的雇佣刺杀他族中的竞争者,事成之后,雇主为了洗脱嫌弃,选择过河拆桥。 海娜的父亲力战而死,当时十四岁的海娜带着十三岁的弟弟逃进黑港,躲过了追杀。 然而她的弟弟在逃跑过程中受了重伤,只坚持了几个月,也死了。 海娜至此成为黑港的流浪者,凭借过人的身手,很快就在这片无法之地立下了脚。 她的职业让她不至于过份憎恨天主教徒,但被出卖的经历,还有家破人亡的过往却让她无法再去信任天主教徒,尤其是那些遍布在黑港的法国人。 所以她一直独来独往,偶尔接受一些雇佣,杀一些人,雇主也绝不会是上帝的信徒。 这是她挑选顾客的怪癖,而恰好,洛林符合了这些奇怪的要求…… 听完她的自述,洛林靠着门苦笑。 “海娜小姐,我认可你的能力,只是……我却不是合格的雇主,因为我的身上,没钱。” “我要那把刀。” “刀?”洛林看了眼耳边的小刀,“难道现在只需要一把没杀过人的剥皮刀,就可以雇阿萨辛拼命?” “这是把很好的刀。”海娜摇摇头,“而且刀是尾款,你的头款我已经收下了。” “黑面包?” “面包搭配鳕鱼,很好吃……” 0012 结帐 有了熟悉本地的帮手,洛林再也按捺不住救人的念头。 哪怕莱克那愚蠢的一刀让他连走路都困难,哪怕他现在手无寸铁,连衣服都没有。 救人如救火,他已经昏迷了两天,再拖下去,莱克就真死定了。 正午烈日。 洛林拖着脚步,被海娜搀扶着下山进到港区,钻进一条肮脏的尾巷。 他靠着墙等在那儿,数到四十七,穿着脏罩衣的海娜就把一个醉成尸体的水手丢了进来。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脏汗衫,下身是宽松的蓝色绑带裤,头上绑着蓝色的头巾。 洛林不由瘪了瘪嘴:“我不喜欢蓝色。” “这里是陆地,你不会和海水混在一块。” “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两人把水手脱得干干净净,不一会,洛林就成了标准的落迫水手,走在路上摇摇晃晃,看上去形同宿醉。 二人分道扬镳。 洛林沿着长街走,在一片斜躺着橡树的废墟边找到了【草味鹅肝】的招牌。 店的生意很不好,虽说是午饭时间,却连一个客人都找不到。 他轻轻推开摇门,选了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摇响了桌上的侍应铃。 叮铃!叮铃! 在柜台后发呆的皮特先生惊喜莫名,几大步窜到后厨,不一会赶出个三十来岁,姿色中人的金发女人。 女人穿着被裁剪得只盖住关键部位的女仆装,走得扭扭捏捏,不情不愿。 “先生,本店今天的特色菜是黄油煎鹅肝和生菜沙拉。鹅肝很新鲜,肥厚多汁……”说到这,她停顿了片刻,挣扎着挤出一抹媚笑,“就像我一样……” “我不喜欢太老的鹅肝。” 那女人的脸色登就变了:“先生,请您注意……” “以您的穿着来说,我不觉得自己需要注意言辞。”洛林随手翻着菜单,眼皮也不抬,“一份沙拉和一杯波尔多,上菜的时候麻烦多穿一点,谢谢。” 伴随着后厨喋喋不休的争吵和抱怨,沙拉和红酒很快就被穿戴一新的女侍应端到了洛林面前。 洛林捡起叉子尝了一小口,笑着说:“正如朋友告诉我的,你们有黑港最新鲜的生菜。” “是的,先生!”女侍应振作起精神,“我们的生菜从普利茅茨采摘,有专门的海运渠道,是隔天的新鲜货!” “是么?”洛林又尝了一小口,抿着嘴露出享受的表情,“新鲜蔬菜永远是水手的良伴。女士,请问我能当面感谢一下主厨先生么?” 对一个行将破产的餐馆而言,当面感谢主厨会让他们的名声大噪,口碑远扬,这是皮特先生所不能拒绝的邀请。 戴着厨师帽的皮特先生很快站在了洛林桌前,双眼含笑,态度严肃。 “这位先生,我听卡洛琳说,您愿意为本店的沙拉提出宝贵的意见。” “差不多算是吧……”洛林自顾自吃着沙拉,“卡洛琳女士……还是叫皮特夫人吧,这样礼貌些。” 皮特先生面露出一丝惊?:“您怎么……” “这不重要。”洛林抿了口红酒,推开餐盘交叉起十指,“皮特夫人刚才说你们的生菜是隔天的新鲜货,可据我所知,因为风的关系,这些菜运到黑港花了四天,到现在,应该是六天。” 他抬起头,向着皮特先生咧嘴一笑:“我的船长告诉我,信誉是一个商人的根本,而欺诈……会让您破产的。” 皮特终于认出了洛林。 他的瞳孔猛缩成针尖,颤着声问:“你……你是那个……” “亚提斯商会,洛林.德雷克向您问好。” “你不是死了么!我听传闻,传闻说……” “眼见,为实。”洛林指了指皮特的眼睛,慢慢做了一个抠的动作。 皮特吓坏了。 他惊恐地后退,拽着卡洛林,只想要夺门而逃。 可洛林又说:“如果我是您,在暴徒面前,一定不敢丢下自己的女儿。” 已经跑到门边的皮特和卡洛琳一下僵住。 他机械似扭过头,恶狠狠看着洛林的背影:“你……想干什么!” “暂时来说,我只是想品尝一下家乡的生菜,顺便试一试法国的红酒……不怎么样。” 洛林看着柜上的座钟,慢悠悠说:“听说您的女儿喜欢在每天晚上的六点钟,在二楼弹一段钢琴,现在才一点……我由衷希望她今天能看错时间。” 他的话音才落,二楼突然响起了悦耳的琴音。 调子是G.B.马蒂尼的名曲《爱情的喜悦》,只是琴手落音稍显仓促,旋律中也听不出多少喜悦的味道。 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 洛林含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可以请您和您的夫人入席么?虽说是美食,但总有结帐的时候。” 一个多小时后,洛林换了身得体的新衬衣,腰配着细长的刺剑,和海娜一道驾着马车,驶出了饭馆的后门。 海娜皱着眉头驾车:“你为什么不杀掉他们?” “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们可能会通知托马斯和老巴里。” “不会的。”洛林懒洋洋靠在车厢里,把玩着一口袋叮当脆响的金镑,“他们不是朋友,甚至不是合作伙伴。在谋算船长这件事上,皮特没有得到太多好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被逼的。” “你觉得他无辜?” “毫无疑问,他是罪魁祸首,至少是其中之一。” 洛林玩味地笑起来:“只是对于一个被破产折磨了许久的商人来说,让他真正破产,远比杀掉他残忍。杀人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却不见得也是报复的好办法。” “所以你把他洗劫一空,还让他签了一张不可能兑现的百镑欠条。都是报复?” “四十七镑十六先令三便士是他向船长买菜的钱,那张欠条才是报复……对了,你有相熟的商人么?只要五镑,我可以把欠条转让出去。” …… 用五镑换取三个白奴和一套不算小的房产,这笔交易不需要技巧,海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欠条转给了老汉萨。 为了表达谢意,汉萨允许他们在酒馆的包间待到深夜。 他们不仅享受了免费的晚餐,还用三镑的价钱买到一份上好的伤药以及一些海娜需要用到的小东西。 清清凉凉的特制油膏只用了一个下午就让洛林的伤口舒服起来。虽然依旧用不上太多力,但至少行动起来变得矫健,看起来,比之正常人也不遑多让。 这一点对洛林而言很重要。 他们接下来要去老巴里的仓库,不同于皮特,巴里养了十个打手。 “十个打手……”洛林摇着头喃喃自语,“抢船的时候他只派出了八个人,没想到……我们的巴里先生居然还是个谨慎的人。” “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嘛……” 0013 水里的幽灵 不同于熙熙攘攘的中央港区,夜里,集中了黑港仓库的临海港区和码头区一样安静。 港区里的人不是在中央港区逍遥就是躲在各自的仓库里,轻易不愿出来走动。 这给洛林行事带来了不小的方便。 在从皮特处得知了老巴里的仓库位置,又经过实地考察和老汉萨的确认,洛林和海娜对照着简单的草图,商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入夜后不久,皮特的马车慢慢驶入码头区,在靠近临海港区的一面停稳。 二人又一次兵分两路。 洛林孤身站在海边,抬头看了眼两里外灯火零星的港区,一跃,入海。 …… 临海港区是整个黑港历史最悠久,保存也最完好的建成区。 在几百年前,在黑港还是瑟堡的时候,这片港区是法国人的军港。 除了更深、更宽的泊锚码头,法国人还沿着海岸建造了十几座宽大的干湿船坞。经过后期改建,如今成了黑港条件最好的水门仓库。 水门仓库是特型仓库,一般分作相连的前中后三仓。 前仓最大,有向海的宽大水门,仓库里设有至少两道不露天的泊船道,是当年的湿船坞。 中仓略窄,但更高耸,正中是以前的干船坞,商人们把下海坝填实,改建成了纯粹的仓库。 因为仓顶高耸的关系,沿着仓壁还有两大排吊房,一般被用作工人宿舍。 后仓是最小的仓,曾经是船工和海员的住所,经过改建,现在则成了商会老板与核心骨干的豪宅。 洛林在水底睁开眼睛,眼球外罩了一层透明的复睑,乍看不出,却坚韧密实,保护他的眼睛不受咸涩的海水和临港的漂浮物所伤,可以自如地在水下视物。 各种各样的声音通过海水传进耳朵,几里外入港的商船破水而行,轻柔的海浪拍打岸堤,还有人在海边钓鱼,若有若无,也不知在跟谁说话…… 每个声音都那么地清晰可辨,他能认清方向,也能知道大致的距离。 捕鲸人血脉带给他的好处还不止声纳。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身在水底,可以数分钟不觉得弊滞。 他的泳姿像鱼,双腿一摆,身体就滑出数米。 只不过几次换气的功夫,他已经深潜到临海港区,无声地接近了港区三号水仓。 而另一边,海娜脱掉宽大的罩衣和笨重的皮靴,像灵猫一样翻上仓顶。 她乘着夜风向前疾奔,纵身腾跃过空无一人的街巷。 四肢触地,她的膝和肘微微弯曲,平稳而轻柔地落上高高突出的中仓顶上,和一只游闲的野猫狭路相逢。 “喵?” 野猫歪着脑袋,似乎好奇眼前的同类为什么特别大只,而且和它长得全不一样。 海娜直起身看了猫一眼:“喵。” 洛林像游鱼一样穿过阻挡船只的水下栅栏,滑进水门。 这里是前仓,大半建在海上,水深由浅至深,最深处接近八米。 在这个深度,人的视线已然无法穿透由海水组成的壁障,水面和水底变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世界。 洛林在水底直起身子,穿过悠闲的游鱼,看到如卫兵般排成长列的八列木桩,它们以两列为单位,单位中间相隔十四五米距离。 这说明老巴里的仓库里有三个仓内泊道,而其中两个正停着船。 中间泊道是一艘长不过五米的小渔船,左侧泊道则是一艘吃水接近四米的大船。 龙骨曲锋,船体微胖,洛林上浮贴近龙骨,在中央舵附近的船板找到了一块从内侧加固的痕迹。 这是在离开普利茅茨之前,他亲手为亚提斯美人号做的加固。 洛林闭上眼睛,贴着中央舵继续上浮,在船艉处露出半个头,堪堪露出鼻子,轻声换气。 他很快又潜下去,在最深处潜到左中两道中间的码头栈道,在木桩中间平躺上浮,距离水面不足三十公分。 仓里有人。 有两个人散落在外仓,一个在亚提斯美人号的船头,一个则在离他最远的栈道,都在钓鱼,默不作声。 两条粗大的渔线静静垂下来,月白色的浮标在水面上浮浮沉沉,随浪轻摆。 洛林想了一会,深潜下去,捞起近处的鱼钩,轻手轻脚绕过木桩,绕了两圈,又勾在他的皮靴上。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靠近垂钓人。 放出的渔线用尽了,浮标猛一下沉,线圈开始疯狂打转。 绑在线圈上的摇铃叮铃铃狂响,正在打瞌睡的垂钓人一下子惊醒,攥紧渔竿,起身收线! 锋利的渔钩瞬间撕开了仅仅钩住一星边角的靴皮,在海水中打着晃倒游,咄一声扎进木桩,再不能被拉动半分。 渔竿曲成了半月! 钓鱼人兴奋了,一边尽力拽住渔竿和线圈,一边向远远的同伴高喊:“艾尔!大鱼!大鱼!” “上帝!培罗,你钓到鲨鱼了么?” 艾尔惊呼一声赶过来帮忙,培罗得意洋洋看了眼脚下,忽然看到一团白花花,正中漆黑的影子。 “咦?这是……” 哗! 一只大手从水下伸出来,电闪般攥住培罗的脚裸,发力一拽! 培罗惊呼一声跌下海水,脑袋嘭一声砸在栈道边沿,当时就昏了一瞬。 只这一瞬,洛林勾住他的脖子,拖着他一路下潜到水底,把他的裤腰勾上了美人号的锚尖。 培罗凸着眼珠疯狂舞动手脚,越舞越慢,越舞越软。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岸上的艾尔惊得手足无措,在他看来,培罗被大鱼拖下了水。 那嘭的一声大概是失足跌落时受了伤,海水上浮起的红斑也证明那一下摔得挺重。 可他看不到培罗在哪! 海水的能见不过两三米,翻滚的气泡到处都是,穷极目视,他也找不到培罗的位置。 已经一分多钟了! 眼看水面上的气泡越来越少,艾尔咬了咬牙,努力睁大眼睛,一跃入水。 水下是另处一个世界。 木桩,船底,远近无声。 他看到培罗舒展着四肢,张大着嘴巴,挂在大船的铁锚上飘飘荡荡,极偶尔才抽搐一下,从嘴里吐出一星半点的气泡。 见鬼了? 艾尔赶忙滑水去救,身体潜到水底,忽然感觉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腰。 噗! 锋利的刺剑从后穿透他的喉咙,只一露,剑尖便像闪电似缩问回去。 大团的污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混合在长串长串的气泡里翻上水面。 艾尔绝望地捂着脖子回过身。 他看到一个修长的,穿着白衬衣的身影仰起头优雅上浮,不一会就跃出水面,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吐出了肺里最后的气泡。 头……水里有幽灵……那个水手,回来了…… 0014 为什么要留活口 海娜把吊索固定在壁炉的烟囱上,踩着墙轻盈降落。 中仓的高处有一排百叶窗,每面六扇,分别对应仓里的吊楼。 它们中有一部分是打手兼工人的宿舍,另一部分则零乱地推放着杂物。 海娜贴着百叶静静得听,很快就在一侧确定了其中三间的呼吸声。 她从口袋里掏出木夹夹住鼻子,又从另一只口袋掏出火折和一些潮乎乎的烟草。 引燃的烟草很快飘出浓密的白烟,海娜屏着息看了一会,随手把它们塞进百叶的缝隙。 吊索,烟草和这种古旧的不怕风的火折都是和伤药一起从老汉萨手里买来的。 作为黑港的酒馆老板和人口贩子,他那有不少世面难寻的奇怪玩意。 就像是这些烟草,它们的原产地是新大陆,浸泡了印度送来的曼陀罗浆汁,烟气有强烈的致幻效果,又不像罂粟有太强的成瘾性,深得黑港三教九流的喜爱。 阿萨辛也喜欢曼陀罗,从久远的过去开始,他们就把这种无味的特殊致幻剂当作迷烟,破门入户,无往不利。 海娜忙完一侧,光着脚重回仓顶,绕到另一侧故伎重施。 待两侧都忙完了,她又绕回头一侧,抽出小刀撬开杂物间的百叶窗,翻身而入。 杂物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像臭袜子,又像有机物在角落腐烂,长长久久无人清理。 她恍若未闻,绕开杂乱的桌子凳子,又越过几只满满当当的脏衣篓,趴到门上安静倾听。 过道很安静,两侧宿舍的呼吸则重了不少。 她轻轻拉开门,从门缝瞥了眼楼下。 有十几个封口的木箱堆在仓库的角落,两边吊楼的过道上都不见人影,下头也没有人,无论是通向前仓的大门还是通往后仓的小门都闭得严严实实。 海娜轻盈地走出房间,抽出大腿上的小刀,挽个刀花,撬开其中的一间卧室。 打手的卧室比杂物间更乱,海娜径直走到床边,看了眼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强壮男人,挥手出刀。 锋利的小刀从内侧颈项切入,割断气管、血管、食管、声带,旋即又拔出来。 温热的鲜血从伤口喷出来,溅满墙壁,打手下意识抽搐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一、二、三、四、五、六…… 两侧吊楼,海娜迈着优雅的猫步,慢条斯里收割了六条性命,然后拭干净刀,摘掉鼻子上的木夹,反锁住往后仓的小门。 在确认没有遗漏后,她拉开了通往前仓的大门。 吱呀! 大门打开。 湿漉漉的洛林喘着息,低着头,看到海娜打开大门,当即便是爽朗一笑。 “几个?” “六个。”海娜皱眉盯着洛林的胸口,“你的伤口崩开了。” “贯通伤嘛,动一动多少会留些痕迹,不用大惊小怪。”洛林扶着门从海娜身边穿过去,“活口呢?” “没有活口。” 洛林一愣:“你没留活口?” “为什么留活口?”海娜反问得理直气壮。 …… 为什么留活口…… 前、中两仓,十个打手拢共出现八个,理论上应该还剩下两个打手和老巴里一块呆在后仓。 这是今夜没有访客的状态。 进场之前,洛林和海娜踩过点,已知的情报是后仓大门有两人守卫,门口则停着两驾并排的马车。 老巴里究竟有几驾马车? 守在门口的又是不是老巴里最后的打手? 无从断定。 洛林在中仓的小门后站了许久,轻轻抽掉反锁的插梢,和海娜一起上了吊楼,躲进杂物间。 海娜在洛林的要求下又一次吊上仓顶,约半小时后,带来了新的消息。 老巴里没有睡,正和另一个男人在屋里聊天,仓门依旧守着两人,门外仍是两驾马车。 也就是说,老巴里今夜有访客,这是个坏消息。 洛林凝住神沉思。 “海娜,你手上还有多少迷烟?” “六卷。” “吸进多少会让人致幻?” “如果只是影响行动的话,不需要多少。”海娜捅开门缝,看了眼紧闭的小门,“如果想把人迷晕,需要多一点时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洛林忍着疼强抻了一个懒腰,“我需要你去后仓,劝阻巴里先生离开他的产业。” 告别海娜,洛林开始忙活。 中仓的货箱里有干草,里面有少量瓷器,一些锡器,都是来自东方的特产。 他挑选了其中四个箱子,取出货物,丢进烟卷,绕着小门摆作一圈。 摆完箱子,他闪身到小门一侧,贴墙,学着海娜的样子夹住鼻子,屏息引燃干草。 木箱很快烧了起来,烟卷的白烟裹在浓重的黑烟里,遮盖住洛林,顺着门缝飘进后仓。 洛林听到后仓乱起,有人喊着失火,有人则喊着模糊不清的人名。 杂乱的喊声越来越近,有人轰一脚踹开了门,扬手泼进来一大桶水。 胡乱泼洒的水并不能灭火,只能让黑烟更浓。 有人在外头骂了几句,然后五六个大汉提着桶,端着盆挤挤囔囔拥进中仓,看着几个正烧得炽烈的木箱呆呆出神。 “这……” 黑烟中一点寒光疾刺,刺穿一个大汉的心口,又拔出来,翻手扎透另一个大汉的脖子。 木盆木桶哐啷啷落地,两个大汉软软摔倒,洛林弃剑,垂手抽出大汉腰上的弯刀,闷哼一声连劈两人。 过于剧烈的动作让他伤口挣裂,挤出的鲜血渗透绷带,染红了衬衣。 但洛林瞬间斩了四人。 他引着弯刀转身砍向第五人,却不想对方已有防备,锵一声就把洛林的刀挡了开去。 “小子,原来是你!” 猬集在小门附近的烟气被洛林的动作挥散,对方看清了洛林的脸,洛林也看清了对方。 是那天的头领! 洛林深深看了他一眼,缓步后退走出烟雾,深深吸了口气。 “亚提斯商会,洛林.德雷克向您问好,先生。” 头领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木箱,狞笑着带着另一个幸存者走出烟区,站到洛林对面。 “有趣的小伎俩……先前我说你不知死活,看来是真得没有说错。” 洛林含笑点头,却不回嘴。 那一脚踹翻了燃烧的干草,黑烟变得若有若无,弥漫在半个中仓。 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缕里混进了曼陀罗的毒烟,洛林呼吸长,觉得自己还是少吸为妙。 头领把他的反应当成了年轻人的傲气。 “从你的伤看,你那位船长的心够狠,可惜刺得却不够准。” 头领说着话,挽着刀花,弯腰沉肩,摆出战斗的姿势。 “何必为这样的船长效死呢?活着……不好么?” 0015 你欠了一个道歉 若有若无的黑烟弥漫在中仓。 黑烟当中,头领攻,洛林守。一把弯刀在头领手中虎虎生风,每一刀都是势大力沉。 锵! 洛林挡住头领一记劈砍,抿着唇,摇晃着连退三步。 头领追上来,扬起刀又是一劈。 洛林侧步避过,旋即转身。 他拿肩抵住头领的身体,一晃绕到头领身后,抬臂扬手,弯刀飞射! 噗一声响,刀刃精准刺中旁观的打手,贯胸而过,直没入柄。 打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飙溅出来的血,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 “你找死!” 缠斗之中居然还被洛林偷袭得手,头领登时大怒。 他趁洛林回气的当口反手抓过来,一把揪住洛林的衬衣,挥刀,横劈! 赤手空拳的洛林矮身撞进头领怀里,重重一拳捣在他胸和腹的隔膜。 嘭! 头领疼得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强忍着引刀回来,谁知洛林又猛地直身,径直用头顶撞中了他的下巴。 又一声巨响! 这一下两败俱伤,洛林的脑门钻心地疼,头领的眼前一阵阵黑。 两人齐齐趔趄倒退,退出两步又一块出脚,同时蹬中了对方的胸口。 嘭嘭! 洛林被直接踹飞出去,在地上连滚了三圈。 伤口彻底裂开了,鲜血泊泊浸透胸背,几乎把衬衣染成血衣。 可他仍强屏着气,一声不吭,哪怕在这一击过后,他的肺里早没了气。 头领在另一头大口地喘息。 胸腹剧痛,下巴剧痛。 他怀疑自己的肋骨被刚才那拳锤断了一根,牙关也被撞松了,半张脸上全无知觉,也不知下巴究竟有没有碎。 “难……难缠的小子!” 他咬着牙挤出几个字,眼睁睁看着满身是血的洛林像打不死般又站起来,摇晃着从死掉的打手身上抽出刺剑,挥臂甩掉血珠。 头领突然注意到洛林有些异样的鼻子。 有个小小的木夹正夹在两个鼻孔中间,夹头包裏棉布,大小恰好塞住鼻孔。 为什么要塞鼻孔? 头领下意识想问,才吸口气,就感到一阵阵发昏。 “这烟里……” 洛林沉默着启动。 一步踏出,两步成跃,他赤着眼睛弓步急停,手腕下压,剑锋上扬,疾刺! 细长的剑锋如灵蛇般昂首突进,速度不快,直向心口。 头领吓得魂飞魄散,连步后退,横刀回护。 刺剑当即偏斜上去,嗞一声长音在宽大的刀身上擦出一溜火星,洛林又是一大步踏出,用标准的弓步突刺,噗一声洞穿头领右肩,自肩胛一穿而过。 一瞬间的对视,胜败分明。 洛林抖手拔出刺剑,侧身避开溅出的血浆,顺着势旋到头领身后,高扬的刺剑向下一挥,随手划开头领右腿的膝窝。 头领这时才惨嚎出声,长刀脱手,单膝跪地。 “你……赢了……” 洛林低着头站定,剑尖顶着头领的后心,第一次吸了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 “你现在有一次活命的机会。告诉我,船长在哪。” 头领狰狞一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不会。” 噗! 刺剑透胸,首领软软倒下去。 洛林喘开粗气,捂着胸口费力迈步,一直挣扎到后仓,嘭一声关上仓门。 在后仓的另一头,海娜正把玩着小刀,堵着大门,满身鲜血。 她的身后躺着四具抽搐的尸首,面前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一胖,一瘦。 “人生何处不相逢……托马斯先生,亚提斯美人号船员,洛林.德雷克向您问好。”洛林虚弱地笑了一下,“怎么?您不打算为我引荐一下身边的……巴里先生么?” …… 老巴里的房间设在后仓右侧,是原先船坞经理的办公室。 分墙把仓库一分为三,老巴里独占一分,拢共有上下两层。 所有活着的人都在上层。 在老巴里的卧室里,两位绅士被繁花似的水手结体面地绑在一起,背靠着背。 洛林的技巧在水手当中首屈一指,绳结打得不会太紧,不至于弄皱衣服,也不会扎得太松,以至于错给人挣脱的幻想和余地。 洛林拖了张椅子坐到床尾,翘着二朗腿,把玩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指挥剑。 海娜正在处理他的伤口。 她细心地脱掉他的衬衣,解掉绷带,洗净血污,上药,又换上干净且干燥的新绷带。 清清凉凉的感觉让洛林长舒了一口气,少量吸入曼陀罗烟气的微醉进一步迷糊了痛感,带给他久违的舒适。 他微微甩了甩头。 一直关注着洛林的托马斯先生和老巴里同时振奋,异口同声说:“身为绅士,德雷克先生,我们要求体面的对待和赎回自由的权利。” “这事可以慢慢谈。”扎紧了绷带,洛林点头向海娜致谢,“我对一些话题更感兴趣,比如说,我的船长在哪?” 老巴里的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水牢……” “水牢在哪?” “地下室。”老巴里咬着牙,“从房间出去,正对有一排文件柜,推开它们,您就可以看到地下室的入口。” “一个不错的开头。” 洛林笑着朝海娜使个眼色,海娜心领神会,转身出门。 洛林交叉起手指:“巴里先生,这里真是您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么?” “保险柜……在书桌的抽屉里。抽屉门是假的,你可以缷掉它。” “和您聊天真是愉快。”洛林站起来,咔哒缷掉抽屉的面,露出里面精铁打造的保险箱,“密码呢?” “4159……” 收获很丰富。 在铁柜里,洛林发现了四捆用皮筋扎实的金镑,每捆一百枚。 除此之外,还有三号水仓的房契、地契,两张欠条,面额分别是六十镑和八十镑。 剩下的都是些航海用品,包括洛林的航海日记、私掠许可证、亚提斯美人号和那艘小渔船的船契,以及三份海图。 这三份海图涵盖整个西欧近海,一份是洛林的军讯改良版海峡图,另两份都是法兰西皇家海事局出版,民用类别中最详尽的手绘版北海和坎塔布连海域图。 结合洛林先前所发现的,属于老巴里的香料正整整齐齐躺在亚提斯美人号的底舱里,洛林猜测,老巴里有意进军海商圈。 他失笑一声,抽出私掠许可证在老巴里面前扬了扬:“巴里先生,您认识它么?” “它是无价之宝!”老巴里脸色阴沉,“这一百年,欧洲的海上强国已经停止向外颁发私掠许可。一份不列颠王国的许可证要是流出去,可以在任何一个海盗手上换到一千镑!” “一千镑……您是一个狡诈的商人,却不够有眼光。”洛林把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收拾起来,慢悠悠说,“弗朗西斯.德雷克是德雷克世袭男爵家族的创始人,第一任德雷克勋爵。” “做海盗时,他让新大陆的法国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焦头烂额;成为海军后,他又带领弱势的皇家海军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他还完成过环球航行,德雷克海峡是西葡两国衰落的开始。” “这份文书开启了一切的传奇。”洛林敲了敲私掠证的装裱,不屑地笑,“如果您把它送到塔维斯托克的德雷克家,它值五千镑;如果您把它交在任何一个英格兰的收藏家,一万镑,两万镑,予取予夺。” “两万镑!”老巴里和托马斯先生齐齐打了个颤,“您也姓德雷克,这份文书想必就是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 “您想问什么呢?一个尊贵的贵族后裔为什么会跑到一艘小船上做海员?还是我为什么不把它卖了?” 老巴里咽了口唾沫:“都是。” 洛林随手把私掠证塞进包袱:“东方有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就算说得再清楚,可惜您也听不明白。” 老巴里颓丧地叹了口气:“德雷克先生,我已经把一切都交出来了,我们扯平了。两万镑的物产,用来赎罪绰绰有余。” 洛林刚要答话,海娜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向着洛林微微摇了下头。 洛林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你杀了他?” 老巴里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在你们的船上发现了私掠证……我以为他能给得更多……我问他要,他不给,总说自己是个第一次出海的皮匠……是……是他逼我用刑的!我不管怎么用刑他都不说,连鞭子都抽断了两条……德雷克先生!德雷克先生?德雷咕咕咕咕……” 老巴里剧烈地抽搐起来。 洛林攥着他的头发,逼他昂头,用指挥刀,一点一点切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从硕大的伤口涌出来,并不飞溅,而是像瀑布一样沾透衣服,浸透床单。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嘴巴依旧下意识地开开阖阖,喷出来更多的血,溅了洛林一身。 洛林眯着眼丢开他,任他垂在托马斯先生的背上抽搐。 托马斯正襟危坐,表情凝重。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他努力威严,努力镇定,“您受过良好的教育,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不需要承担责任,也不应当受到牵连。” “我知道。”洛林拖着剑,绕过床,“您只是把皮特的抵押卖给了合适的人。而现在老巴里死了,皮特一家又成了汉萨的白奴,您或许准备提供合适的赎金,从我手上,买回您的自由。” “是的。”托马斯先生振奋起精神,“我觉得一千镑是个合适的价格。只要一封书信,不用天亮,您就可以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 “一千镑……您是个慷慨的人。” 洛林慢条斯理地把剑架在托马斯先生的燕尾服上,轻轻抹掉上面的污血。 他轻声说:“照理说您不欠我的,也有诚意,按照从小接受的教育,我应该答应才是。” “然而……我受的教育多了些,也杂了些。” “做错事就要倒歉……”他吸了口气,“您欠了船长一个道歉。如果想当面告诉他,您得下去……” 0016 瞭望手,实习生 尘归尘,土归土。 处决了托马斯后,洛林任海娜搀扶着下到水牢,在支离破碎,声息全无的莱克面前站了整整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他走出水牢,在海娜的帮助下把渔船吊上亚提斯美人号的艇架,收拾起全部瓷器和锡器,打开水仓的阻拦。 是真正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洛林把水仓的房地契、老巴里的欠条和两百金镑交在海娜手里,微微一笑。 “我该走了,希望以后有机会见面。” 海娜的眼神略有些迷茫:“你一个人开得动这艘大船么?” “原本可以。”洛林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忍不住苦笑了一声,“现在可能稍有些难。” “我能帮你。” “诶?”洛林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你也会开船?” 海娜把头摇得理直气壮:“不会。但我学东西非常快,这不是问题。” “如果这不是问题……那离开黑港,去到陌生的海上……” “这儿……不是家。”海娜看着血迹斑驳的仓库,眼神越来越亮,“我讨厌这儿,只是一直找不到离开的路。去海上,或许是对的方向……” 她回头,向着洛林展颜一笑:“而且跟你在一块很有趣,偶尔不用金钱来衡量性命……也很有趣。” “是么……”洛林也笑起来,“海娜.耶斯拉小姐,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三号水仓冒起了浓烟。 在冲天的火光当中,有一艘微胖的大船歪歪扭扭驶出水门,生涩却坚定地向着广阔的海峡,扬帆…… …… 为了教导海娜瞭望和掌舵的技巧,亚提斯美人号收着帆,在风平浪静的海峡飘荡了整整十天。 十天时间,学东西很快的海娜勉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水手,洛林的伤也好了大半,虽然还有崩裂的风险,但日常作息已然没有大碍。 四月开初,亚提斯美人号重回普利茅茨。 洛林在索托港务局登记了船上的货物,缴纳了三英镑的代管金之后就抛下船,和海娜一道乘着马车,去往以织花地毯闻名于世的阿克明斯特小镇。 那里是莱克的老家。 马车在一栋奶白色的二层小楼前停下来,洛林和海娜跳下车,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穿着水手衫的强壮男孩。 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大概只有八九岁大,长着和莱克如出一辙的亚麻色头发和翠绿眼睛,正在以树枝作剑,认真地向着院子里的大树发起攻击。 这让洛林不由想起自己的八岁。 第一次八岁,他读小学二年级,养死了生命中第一只小乌龟,把揪女孩的小辫当作表达好感的唯一方式。 第二次八岁,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他在去往印度洋的盖仑船上吐得天昏地暗,一度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到加尔各答。 当然,那是他还不是洛林。 洛林失笑一声,抬手摇响了门口的铃铛。 叮铃,叮铃…… 正在认真练习剑术的男孩茫然抬头,看到篱笆外头一男一女。 两人都很年轻,而且高挑。 男的穿着燕尾服,拄着雨伞,戴着礼帽,女的裏着一身宽大的纯黑色罩衣,连脸都用轻纱遮起来,只露出挺翘的鼻梁和像宝石一样碧绿的眸子。 一个奇怪的组合…… 一个陌生,而且奇怪的组合。 男孩很谨慎,捏着树枝小心接近门边,隔着篱笆问:“先生,女士,你们是找……” “你是皮尔斯吧?皮尔斯.亚提斯,莱克.亚提斯的儿子。” “是……” 洛林闭上眼睛,回忆起水牢当中,莱克破碎而绝望的样子。 不一会,他重新睁眼。 “我叫洛林.亚纳逊.德雷克,是亚提斯先生的船员。现在遗憾地通知你,您的父亲过世了。他在行船途中因病发烧……死得非常安详。” 咯噔! 皮尔斯呆立在那儿,木枝,坠地。 …… “临死之前,莱克委托我成为你的监护人。” 洛林和海娜进到莱克简单破旧的祖居,坐在客厅,轻声交代接下来对皮尔斯的安排。 “我准备送你去普利茅茨海校,雷顿爵士是我的恩师,一个正直、严谨而有信仰的贵族,也是海校最优秀的教员,皇家海军最出色的军官。” “他膝下无子,我会说服他成为你的养父,这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 洛林交叉着十指,皱着眉,看着神色不属的皮尔斯。 “还有亚提斯美人号……” “这是莱克的船,现在则是你的船,我希望能买下她。” 海娜沉默着从罩衣下掏出一扎金镑,拢共百枚。 洛林继续说:“亚提斯美人号是标准柯克型,市价五百镑,我一时拿不出来。” “这一百镑中,五十镑是这次贸易所得,是莱克的财产。另五十镑,我希望能暂时租用美人号,租金每两个月五十镑。我会签署一张欠条,一年内与你结清船款和剩下的租金,共计七百五十镑。” “当然,如果你不信任我,这张欠条可以找当地的绅士公证,公证的费用由我来出。” 说完这些,洛林深吸一口气:“皮尔斯,对于我的安排,你愿意接受么?” 皮尔斯呆呆地看着他:“德雷克先生……” 洛林微微点头 “父亲和我说过,美人号很旧了,只能卖出两百镑……” 洛林不屑地笑了一下:“船长不懂船,他被人骗了。” “旧皮子卖不出新皮子的价。我虽然没有学过硝皮,但从小跟着父亲做生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皮尔斯感激地看了洛林一眼,“您是个好人,全心全意为我考虑,但我不能接受您的安排。” “为什么?” “我想出海!”皮尔斯捏紧小小的拳头,满脸坚定,“得到船后,父亲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海商。我想继承他的遗志,而不是继承大笔的遗产,成为一个优秀的,却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想出海?” “我想出海!”皮尔斯站起来,在洛林面前激动地挥舞手臂,“德雷克先生,父亲走了以后,我学了游泳,学了捕鱼,还学会了简单的烹饪!我……我很勤奋,很勇敢,我可以在船上洗甲板,可以做饭,可以守夜和搬货……” “我可以不要那艘船!”他哀求地看过来,“先生,收下我好么?让我像父亲一样去海上,好么?” 洛林定定地看着他:“成为一个商船的水手会很辛苦,你要学很多东西,更要知道,大海是吃人的。” “我不怕死!相比于死,我更怕……怕您送我去雷顿先生那儿之后,我会慢慢忘了父亲……我不想忘了他,不想忘……”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男孩的眼眶里滚出来,可他就是睁着眼,生怕错过那个或许会有的,极轻微的点头。 洛林苦笑着和海娜对望。 “海娜,知道么?我第一次出海也是八岁,在一艘亲戚的商船里做实习生,除了添乱什么也不会……” 海娜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表情:“你是船长,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你这是推缷责任……” “你猜对了。” “真是的……”洛林脸上的苦笑更浓了,“皮尔斯.亚提斯……” 男孩啪一声站得笔直:“是,船长先生!” “不久的未来,我将组建德雷克商会。你如果带船入股,我可以考虑给你一成干股。” 洛林斟酌着说:“这很可能会是笔亏本的买卖,因为商会的资产如果不能超过八千镑,一成干股的价值就会低于我原来对你的安排。” “我不在乎钱!先生!” “你得学着在乎起来,因为商人天生就是和钱打交道的。”洛林起身,笑着向皮尔斯伸出手,“欢迎你,二副实习生皮尔斯.亚提斯先生,你被录取了。” 0017 惊胎烂 苏格兰海,马里海湾。 经过了十二天的连续航行,载员三人的亚提斯美人号跨过清澈见底的斯佩大河入海口,终于来到了苏格兰中北部的黑港埃尔金。 埃尔金是一座尽人皆知的黑港。 把她称为黑港其实并不妥贴,因为正经的埃尔金根本不是港口,而是苏格兰王国下辖马里郡的首府所在。 然而苏格兰不景气,马里郡在洛西茅茨建造港口,却无法为郡里创造利润。 痛定思痛之后,苏格兰人在洛西茅茨的东边建起新港,让乡绅在此接待黑商。他们还欲盖弥彰地为黑港起了个名字,叫埃尔根,自此马里郡才真正兴旺起来。 然而这事产生了一个副作用。 因为苏格兰人的口音关系,往来的商人金根不分,久而久之,埃尔根被念成埃尔金,内陆的马里首府也摇身一变,成了洛西茅茨边上一座号称秩序,笑迎八方的奇特黑港。 洛林的第一站选在这里,一方面是仰慕她秩序的美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苏格兰人经济拮据,在英格兰难以出手的次等香料,在这里却有不错的市场。 亚提斯美人号半帆向岸。 远远地,站在瞭望台上的海娜兴奋地高喊:“看到港了!在正南!” 洛林笑起来:“海娜,换手!皮尔斯,解开艏帆,再三海里降帆!” “是!船长先生!” 埃尔金港水深港宁,降了帆的亚提斯美人号平滑地驶向码头,在缓进途中不断用艏帆调整方向,显示出船员优秀的操船技术。 码头上有红、白二旗交替招展,指引美人号泊入就近的七号码头,贴岸下锚。 这对洛林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不一会,美人号的船艏轻轻撞在岸堤,皮尔斯松开锚盘,锃亮的铁锚哗啦啦沉入水底。 “海娜留船,皮尔斯,去艉舱挑一套上好的瓷器,跟我拜访当地绅士。” 洛林绑好艏帆,啪一声架下船板。 他笑眯眯迎向那个旗令精准的引航员,手指一弹,一枚银闪闪的先令就飞了起来。 “漂亮的棋语,先生。” 引航员伸手接下先令,喜笑颜开塞进口袋:“漂亮的操帆,先生。” 花花轿子人人抬,有了这番恭维,接下来的握手就变得顺理成章。 “先生,我们第一次来埃尔金做生意,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东西么?” 引航员皱着眉想了一会。 “首先,您得尊重苏格兰人的生活习惯,要熟悉和遵守苏格兰的法律。这里虽然是黑港,却是有秩序的黑港。” 洛林耸了耸肩:“难道我不需要拜会管委会?” “这是另一件事。”引航员轻笑了一声,“想要让黑港的法律保护您和您的船员,您在交易前必须经过管委会的许可。当然,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领取税牌,那是在港务局报税用的。” “需要报税的黑港……我该去哪领税牌?” “繁花大街17号,这是管委会的办公地点。黑港的管委会有三位绅士轮流坐班,这个月是卡尔.皮迪克先生。” “万分感谢您的建议。”洛林摆手行了一个绅士礼,看到皮尔斯捧着个精美的小箱子下船,便又奉上一枚先令,“皮迪克先生喜欢瓷器么?” “在不列颠岛上,谁又不喜欢瓷器呢?” …… 繁花大街17号。 告别了热情的引航员,洛林带着皮尔斯叩门拜访,很顺利就被褐发的秘书引到二楼,见到了管委会的皮迪克先生。 皮迪克是标准的凯尔特人,有圆圆的红鼻头和一头浓密的金发。 他的金发涂了厚重的油膏,闪闪发光,平顺贴合,又在上头罩了纯白色的卷曲假发,增添了几分正经的官僚色彩。 以一套茶具和德雷克家的贵族血统打底,才第一次见面,洛林就获得了坐沙发的资格。 现在那套来自东方的精美茶具就放在二人中间的茶几上,皮迪克端详着天青色的茶杯,爱不释手。 洛林笑着说:“天青色的色釉来自东方大清国的奇特烧瓷工艺,全名叫铜胎掐丝珐琅。这种工艺起源于两千多年的周朝,到明朝景泰年间达到巅峰,所以又被称为景泰蓝。” “惊胎烂……”皮迪克先生砸着嘴,琢磨着这个拗口的发音,“神秘的东方国度,博学的小德雷克先生。” 他小心翼翼把茶杯放回木箱,啪嗒一声合上箱盖。 “小德雷克先生,您真的来自德文郡?” “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不屑子孙,这个身份不值得冒名顶替。”洛林翘起腿,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先生,我带了一些香料和东印度的锡器过来,希望能在埃尔金获得长久经商的资格。” “香料……和锡器?”皮迪克先生一脸?异,“您看起来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打通了东方的航线?” 洛林失笑摆手:“您误会了。香料和锡器是一段难忘经历的战利品,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商人,虽说早晚会去东方,但不是现在。” “我又看到了您的闪光点,勇气、自信和诚实。” “您过奖了。” 一番寒暄,皮迪克先生调整好坐姿,双手扶膝,正襟而坐。 洛林也适时摆正坐姿,与皮迪克先生平静对视。 这下连小皮尔斯都知道,正题要开始了。 皮迪克先生清了清嗓子,轻声唤来秘书,嘱咐她小心收好惊胎烂,并取一块空白的税牌和一封贵宾邀请函过来。 秘书诧异地看了年轻的洛林一眼,但还是遵从皮迪克先生的要求跑了个来回。 两封函很快摆到洛林面前,都是打卷的羊皮纸,裁得四方,上面镌着漂亮的花体。 皮迪克先生问了洛林的全名,先在税牌上用鹅毛笔书写一通,签上大名,盖上火漆,又趁火漆未干,小心地贴上丝带花。 他把税牌郑重递给洛林:“小德雷克先生,埃尔根港欢迎像您这样诚实、勇敢、自信、博学,又慷慨的尊贵血脉长驻。” “凭借税牌,您将享受苏格兰法律的保护,接受埃尔根绅士的监督。” “您可以在埃尔根正常的买入和卖出,置办产业,预定预约,每次交易的税率是两成,买和卖独立结算。” 买与卖独立结算,意即是每次交易,黑港总共会抽取交易额的四成,这就是黑市商人的世界。 这个抽成高得离谱,但经历过瑟堡,洛林又觉得它物有所值,当即伸出双手,郑重接过。 “感谢皮迪克先生的信任和提携,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像苏格兰的风笛般悠远,永不落幕。” “这也是我的希望。” 入港的资格获取了。洛林把税牌卷好,交给皮尔斯,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另一份文书。 “皮迪克先生,这是……” 皮迪克先生恢复了轻松的坐姿,笑着说:“您已经是港内的常驻商人,我必须与您说一说埃尔根的交易规则。” “包括艾尔根在内,欧西北的大部分黑港都不支持私下交易,一般来说,我们的交易方式有两种。”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曲起其中一根:“第一种是交易所,您必须有自己的产业,在港务局登计,接受会计审查。您的每一笔交易都要入帐,港务局每三个月收取一次商税,并依旧您对黑港的贡献予以退税。” “一般来说,您半年的贸易额超过五千镑,退税5%,超过一万镑,10%,最高是50%。” 洛林心算了一下,就是贸易额达到五万镑,他就只需要在买卖中承担一成抽税,当然是先抽后退。 他点点头:“第二种呢?” “第二种,针对没有交易所的游商,就如您这种,黑港有每十五天一次的拍卖会,现场抽税,不计退税,但会场本身不抽取额外的佣金。” 洛林饶有兴致地看着皮迪克先生:“这份就是拍卖会的邀请函?” “拍卖会不需要邀请函。”皮迪克笑着更正,“这份是拍卖会的贵宾邀请函。” “贵宾?” “拥有自己包间的管委会贵宾,环境更幽静,座位更宽敞,就连正当的交易税也只需要货款的15%。”皮迪克先生笑着把邀请函递给洛林,“小德雷克先生,这是身为朋友的馈赠,希望您能喜欢。” 0018 航海日记 【C.E.1776,4月28日,微风,四节】 【东经:356.6,北纬:57.7,黑港,苏格兰艾尔金】 【特产:威士忌,毛织品,牛肉】 【对新生的德雷克商会而言,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我们拥有了第一个常驻港口,苏格兰的艾尔金港】 【只是在皮迪克先生的正式文件里,它叫艾尔根港】 【无论她叫什么,我们都打开了市场,让这支总人数三人,拥有一艘标准柯克型及四百余镑资金的小小商会正式走到了发展的轨道上】 【神秘东方的精美瓷器功不可没】 【想念东方】 【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呢?】 【现在是1776年,听人喊声洋大人倒是没什么,只是金钱鼠辫,太难看了……】 【言归正转,商会是时候考虑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了】 【对近海贸易而言,三角贸易是一个好的模式】 【以艾尔金为支点,另两个角,该选哪呢?】 就着昏黄的油灯,洛林在摇摆的海浪上认真书写着自己的航海日记。 航海日记是每一个海船船长的基本功课。 在海上的时候,他们记录风向、洋流。在港口的时候,他们记录经纬、特产。 其中当然少不了每日的心得和思考。 而正因为这些重要信息的存在,无论在什么时代,航海日记都是一个船长最宝贵的隐私和财富,其价值更要超过他们自用的海图。 船长们对日记内容的保护也是最严密的。 除了随身携带,秘密保存,他们在书写日记时常常会在关键信息使用密语。 洛林的秘语是拼音,花体的拼音混在同样字体的英语当中,至少在当代,他的日记没有被破译的可能。 写完日记,洛林把本子合上,收进船长室的暗阁,又在床上抖开北海和坎塔布连海域的海图,对照着入夜前送来的拍品清单怔怔发愣。 这是拍卖会贵宾的特权,可以提前两日知悉抬卖详情,自行决定是否出席。 洛林因此对拍卖会的规则有了熟悉的机会。 埃尔金的拍卖会分上、下午两场,上午拍卖特殊商品,下午拍卖大宗货物,持续两日。 洛林的香料和锡器也在这次的清单里头。 四百七十斤香料以五十斤为单位分九次拍卖,在下午场,十四件锡器则单独成标,在上午场。 依照洛林自己的估算,这些货物大概能给他带来税后二百三十到二百七十镑的收益,以无本生意的角度来说,这个数额不算高。 他在挣扎要不要把库存的瓷器也清出来卖。 说来郁闷。 老巴里手上的瓷器并不多,拢共只有七套,但每一件居然都是高级的茶具套件。 三套景泰蓝,两套斗彩瓷,两套青花瓷,这种工艺水准的茶具自然可以拿出去卖,而且轻易就可以卖出两百镑以上的高价。 但从皮迪克先生的反应来看,这些东西用来馈赠的效果显然更佳,用来换金镑,实在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可洛林偏又缺钱。 要开交易所,要买船,要招水手,要实现货物良性进出,还要留够商会运转的资金,形成资金链……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该死的,穷就穷了,大不了在拍卖行多呆几个月!在没有打通东方航线之前,这种好货用一件,少一件!” “什么用一件少一件?”海娜不明就里地插嘴进来。 洛林抬起头,看到她像白天那样裹着罩衣,只是夜深人静,摘了面纱,肆意张扬出精致的脸蛋,在月色的映衬下,翡翠般的双眸闪闪发光。 洛林笑着摇头:“到换岗的时间了?” “是。”海娜点点头,“皮尔斯还小,他的岗是一小时,接着就是你。” “我不会虐待他的。”洛林招手把海娜叫进来,“两天后就是拍卖会。艾尔金的特产是威士忌,我准备把舱填满,在斯堪迪纳维亚的冰天雪地里,烈酒不愁卖。” “卖酒?”海娜歪着头,“你有挪威的黑港航线?” “没有。所以第一场拍卖,我们得先拿下那份海图,有了它,我们才有下一个泊锚点……” ……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四月三十日,埃尔金港的黑市拍卖会在繁花大街42号的小剧场里如期召开。 一驾驾马车如鱼汇聚,成百的商人三五成群。 今天的洛林穿上了得体的燕尾服,戴假发,压礼帽,手拄着收拢的纯黑雨伞,脚下的尖头皮鞋锃亮光鲜。 他在剧场外跳下马车,一回身,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亮出手背。 海娜愣了一下。 她今天穿着轻薄的黑纱罩衣,盖住秀发,遮住俏脸。 适当的叠纱给罩衣分出一层层的浓淡阴影,既能巧妙遮挡住罩衣里头的奇特战袍,又能让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她藏在轻纱后的大眼睛忽闪盯着洛林,直到看见洛林含笑鼓励的目光,这才从罩衣下探出咖啡色的素手,轻轻搭在洛林手背上。 如此奇妙的一幕自然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一个陌生的英格兰年轻绅士,挽着一位年轻的,浅棕色皮肤的非洲女人…… 看她的肤色似乎是埃及人,难道是迦太基或是马其顿人的混血后裔,一个尊贵的王室成员? 他们屏息凝神,眼看洛林挽着海娜,直趋到皮迪克夫妇面前。 皮迪克夫人掩着羽毛扇向洛林伸出手背,洛林颔首向夫人致意,纤长的手指勾住夫人的指尖,凑到唇边,相距一公分左右做了个吻的姿势。 海娜的大眼睛又开始忽闪,纠结着要不要学夫人的样子,把自己的手也递给对面的半百老头。 她不是很愿意…… 洛林看出她的纠结,状若亲密地偏头过去,小声说:“致意就好了,少女不用行吻手礼。” 海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向着皮迪克先生浅浅一礼。 皮迪克先生爽朗大笑:“小德雷克先生,每次见面,您总能让我感到惊喜。您身边是?” “海娜,海娜.耶斯拉,她是船上的瞭望手,我最信任的伙伴。” “郎才,女貌!”皮迪克先生赞了一句,“您的包厢在七号,与我相邻。我由衷希望您已经找到了心仪的目标。” “确实找到了。”洛林向皮迪克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只盼一会的竞争别太激烈。要是叫价太高,那就太遗憾了。” 0019 斯科特弩炮 埃尔金的剧场是标准的回音壁结构,高耸的穹顶架着连排似肋骨般的弧型拱梁,支撑起内部的平底蛋状空间。 剧场前端是圆型的舞台,近门是围绕舞台的二三百个座位,斜拱向上,两侧各六个小小的露台式包间,虽止四五平,却装饰得富丽堂皇。 洛林挽着海娜与皮迪克夫妇点头告别,踩着厚厚的苏格兰毛织地毯进到包间里。 里头仅有三张法兰绒面的紫色宽背靠椅,共围着一张小小的圆台几。 台几上放着三个带手柄的小望镜,红茶与茶点,以及一块红绿苏格兰格纹装饰的标牌,双面都写着硕大的【VII】。 洛林先为海娜移了座,转而坐到与皮迪克先生相邻的座位,提起面前的骨瓷茶杯。 “喝茶么?” 海娜撩起面纱:“加糖加奶的那种?” “也可以什么都不加。” 海娜想了想:“可以。” 洛林苦笑着给海娜倒上茶,琥珀色,七分满,苦涩的香气飘飘袅袅,沁人心脾。 海娜双手把杯子捧起来,啜了一小口,皱皱眉头,开始加奶加糖,很多奶,很多糖。 她叮铛铛直把一整杯琥珀玉搅成奶白色,这才对口感觉得满意,舔了舔嘴唇,念叨了一声:“味道不错。” “甜牛奶的味道肯定好嘛……” 剧场里灯火通明,繁复的玻璃吊灯在穹顶上映射出一片迷离的华光,照亮舞台正中一座讲台。 讲台上站着一位年轻的绅士,身量笔挺,与皮迪克先生长得五分相像。 皮迪克先生在隔板边探出脑袋:“那是我的侄子拉莫斯,在皇家海军服过役,后来伤了背,就退役回来经营黑港,是个能干的小伙子。” “小皮迪克先生……看起来就一表人才。”洛林恭维了一声。 “散会后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你们都是年轻人,该多亲近。” 洛林笑着点头:“有劳皮迪克先生。” 拉莫斯站在台上,等了一会,就见参会的商人们差不多齐了。 台下零零散散坐了一百五六十人,十二个包间满了六间。 他的叔叔皮迪克先生用标牌暗指了下洛林,示意他,这就是前两天专门向他提过的德雷克家弃子。 拉莫斯清了清嗓子,咚一声敲响了拍锤。 “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埃尔根港拍卖会,我是你们的司仪拉莫斯.皮迪克。本次有多件异宝奇珍参会,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够满载而归。” “首先是今日的第一件拍品,来自于洛西茅茨的精致帆布……” 洛林在包间心不在焉地品着红茶。 茶一般,是苏格兰土产的茶叶,味道远不如锡兰和印度的茶叶醇厚,但奶不错,茶点也很好。 洛林在电视里见过许多次拍卖,艺术品拍卖、慈善拍卖,还有土地拍卖……当然是电视剧。 按照一般拍卖场的流程,头三件拍品用于暖场,一般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就如洛西茅茨的帆布。 风帆舰的主帆往往比船还大,就算在航行途中破了烂了,一般也是修补为主,谁会占用宝贵的货仓去屯一大块备帆? 便是真到了补无可补的地步,船会入港啊。船坞自然有帆可买,而且少有转手,价格便宜。 劳心费力自备船帆,何苦来哉? 拍卖一路顺滑地进入到第三件商品。 拉莫斯让工人推上一个大大的推车,揭掉油布,露出一架用柚木边角料打造的精致的……弩炮。 弩炮是在火炮流行起来之前的主要舰战武器,包括底座,转盘、弩、矢、与矢相连的长索和收整长索的绞盘共同构成。 在火炮流行起来后,这种辅助接舷,勉强可以轰碎小渔船的落后武器一度失势,直到捕鲸业兴起,把它变成了渔船上的利爪。 所以它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叫渔叉炮。 这是洛林本场拍卖的第一个目标,优先度排在第三。 拉莫斯介绍说:“贝尔船坞在苏格兰北部大名鼎鼎,这件渔叉炮是船坞学徒克伦.斯科特亲手设计、打造的试水作品,用料上乘,手工精良,附赠三枚备用渔叉和五百米长的标准叉索,而且斯科特先生承诺亲手安装。起拍价五镑,每次加价十个先令。” 洛林示意海娜举起了牌。 拉莫斯眼前一亮,当即高喊:“七号包间,五镑!” 他话音未落,台下接连有四五块牌争相高举,渔叉炮的价格一路攀升,很快就升到八镑。 洛林不免有些疑惑,难道埃尔金的拍卖会场特别讨捕鲸商人的喜爱? 要不然为什么一架该进博物馆的渔叉炮还能掀起高潮来? 他凑过挡板和皮迪克先生对视了一眼:“先生,您愿意为我解惑么?” 皮迪克早等着洛林来问了。 他朗笑一声,解释说:“这一标拍的不是炮,是接触斯科特先生的机会。” “接触?一个学徒工?” “他可不是普通的学徒工。”皮迪克卖了个关子,“莱利.贝尔是马里郡近几十年最优秀的船工,十年前还是德文港船坞的一级大匠,后来年老眼花,退休回洛西茅茨,这才开了贝尔船坞。” “克伦.斯科特是贝尔先生的弟子,而且是最优秀的弟子。他的一身技艺承师衣钵,早就出徒了,只因为贝尔先生的身体不好,这才以学徒的名义待在老师身边照料。” 洛林一下来了兴趣:“您是说……学徒不是学徒?” “最近六年,贝尔船坞基本都是他在操持,船坞的名声不仅不堕,反倒比贝尔自营时口碑更胜。您说,他是学徒么?” 听皮迪克这样说,洛林反而迷糊了。 “先生,依您的说法,他为人忠诚,而且受重用,为什么……” “贝尔年前死了。” “死了?” “对,贝尔死了,他的儿子继承船坞不到一个月,就聘请了新的大匠和经理。斯科特先生作为船坞的招牌,直到今天仍是学徒。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洛林的眼睛亮了。 短短功夫,弩炮的竞价已经上升到十一镑的高价,洛林轻笑了一声,从海娜手里接过标牌。 “十五镑。” 会场骤然安静。 包间上的贵人第二次叫价,一口气把竞价提上八拍,显然是对斯科特志在必得。 大部分人开始踌躇,直到拉莫斯开始倒数,才有人试探着举排:“十五镑十先……” “三十镑。”洛林站起来,向各处包厢环一圈鞠礼,他说,“船上缺人手,让各位见笑了。” 0020 胡克船长的海图 “三十镑一次……三十镑两次……三十镑!恭喜七号包间的先生,三天后,斯科特先生将去您的船上报到,希望你们相处愉快。” 洛林向拉莫斯遥遥一礼。 他听出了拉莫斯的弦外之音。拉莫斯,或者说皮迪克家族将为他打前站,为他和克伦.斯科特的会面创造一个好的氛围。 这就是友谊的力量。 拍卖继续进行。 因为洛林这个包间阶级意外加入下层竞逐,原本估价在十二至十五镑的热场压轴乍成了高潮。 这对拍卖场是好事。 接下来的拍卖平顺而热烈,一个小时成交十四件,没有流拍。 洛林有三件锡器先后登场,平均成交价十二镑,溢价与今日的大环境持平,约在二至三成。 洛林也凑趣似又出了次手,以五镑十二先令的价格拍下一件古旧的八分仪。 八分仪是领航员的专业测距工具,是六分仪的前身。区别在于前者的测角仅有四十五度(八分之一圆周),而后者有六十度(六分之一圆周),测量出的经纬度也是后者更为精准。 毫无疑问,六分仪虽贵,却比八分仪好,可对洛林而言,八分仪至少比量角器好,皆大欢喜。 又过了半个小时,拍卖场的气氛日渐转冷。 洛林的第四件锡器只拍出十镑,第五件仅有六镑十四先令,整个过程,包间上层根本没人举牌。 今早最重要的一件拍品就要登场了…… 拉莫斯清了清嗓子。 “先生们,女士们。拉比.胡克先生是一位顶尖的近海商人,他的足迹遍及欧西北,在北海、波罗的海、多佛尔海峡和坎塔布连海域都有扬名。” “上个月,他双喜临门,六十大寿,喜添长孙,所以他决定退休。”拉莫斯深吸了一口气,“他委托拍卖行处置他的退休事宜,包括他自用的欧西北海图与布里根廷型商船美丽鱼号,都将在今明两天挂牌竞拍。” “今天,让我们一睹胡克船长海图的风采!” 随着他激昂的话音,两个工人缓缓推上一只盖着海蓝色天鹅绒的木箱。 绒布揭开,有十几卷收拢的海图斜插在木箱正中,看起来毫不起眼,对黑市海商而言,却又价值连城。 洛林在这两天打听过胡克船长的过往。 这是个荷兰人,二十三岁出海,混迹近海三十七年,成为船长二十四年,主要活动区域在北海,其次是法国与西班牙交界的坎塔布连海域。 他没有选择分开发售自己的海图,说明这些海图的价值有高有低,但考虑到他的舒适区范围,洛林对这份海图依旧抱持了浓厚的兴趣。 深吸一口气,洛林从海娜手里接过了标牌。 拉莫斯在台下宣布:“胡克船长手绘自用海图,起拍价五十镑,每次加价,十镑!” “一百镑!” 四号包间首先出标,紧接着,三号,九号,十一号接连应标。 海图的价格像火箭似攀升,不一会就突破二百镑,向着二百五十镑闷头疾冲。 整个会场也唯有几大包间在轮番出手。 对下层的大部分商人而言,两百镑可能是他们全部的资产,甚至于倾家荡产,他们也不见得能抽出两百镑的现金来。 海商的构成,从来都是贫富悬殊的金字塔结构。 二百二十镑,九号包间退出竞争。 洛林对面的绅士站起来,遗憾而有风度地向所有的包间鞠躬,旋即离场。 二百七十镑,十一号包间的绅士也站起身鞠躬退场。 三号、四号两房的绅士一边隔着拦板谈笑风声,一边轻描淡写地轮番举牌,很快把海图的价格抬到四百镑。 这已经超过了洛林所有的现金,而洛林至今还没有机会出手。 他皱着眉,问皮迪克先生:“先生,拍卖行结算是在上午散场后,还是在明天终场之后?” 皮迪克了然一笑:“是明天终场。” 洛林感激地向他点头致意,轻轻举起手中的牌。 “四百一十镑!七号包间四百一十镑!三号,四号的先生,你们愿意向七号的先生割爱么?” 三号包间的绅士抬头看了洛林一眼,又侧过头,与皮迪克交换了一下眼神,笑着站起来,带着女伴鞠躬,离场。 洛林为这一眼诧异了半天。 皮迪克轻声说:“弗尔米爵士是管委会三大委员之一,是我的好朋友。” “原来如此。”洛林恍然大悟,“皮迪克先生,弗尔米爵士喜欢喝茶么?” “很喜欢,非常喜欢。” 这样一来,与洛林竞标的只剩下四号。 那是个胖胖的法国绅士,他们喜欢在燕尾服上装饰彩色的羽毛,就像英格兰人会用雨伞取代短杖,都是便于他人辨认的特别之处。 弗尔米的退场带给他莫大的压力,额头开始见汗,举牌也不再那么坚决。 洛林轻声问:“皮迪克先生,对面是?” “德塞家族的埃尔根交易所经理。他不是什么大人物。我记得,德塞家给他的授权似乎是五百二十镑。” “是么……” 洛林更加轻松了,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面带笑容。 两人相互喊了几标,到四百五十镑,洛林突然说:“五百镑。” 全场一声齐刷刷的惊叹。 四号包间的德塞先生怔怔看了洛林半天,想要看出对面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年轻人的虚实。 洛林就是面带着微笑,还向他举了下杯。 德塞先生放弃了。 他看不出洛林的虚实,与其山穷水尽,沦人笑柄,不如像个合格的绅士那样,带着谦让和余地含笑退场。 他也举起茶杯:“对面的先生,愿你的航行一帆风顺!” 洛林站起身还礼:“感谢您的谦让与慷慨,法兰西绅士拥有令人心折的美德。” 尘埃落定。 五百镑,洛林竞得胡克船长的全套海图。 眼看着德塞先生离场,洛林轻声长舒了一口气。 皮迪克先生笑着凑过来:“可惜德塞的授权不够。我倒真希望弗米尔能留下来,也让我看看,你的家族究竟给了你多少授权。” “哪来的授权?都跟您说了,我是弃子。” “英格兰的贵族向来古板,像您这样的弃子每个家族都有几个。话说回来,不也全靠着弃子们的努力,你们的家族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么?”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洛林忍不住苦笑,“无论如何,感谢您今日援手,也要麻烦您费心为我引见弗尔米爵士,谢谢。” “您准备回去了么?”皮迪克伸过手来与洛林握了一下,“今日的拍品,晚上的时候我会让拉莫斯亲自送过去。至于和弗尔米见面的事,下周吧,这周你会比较忙一些。” 洛林笑着颔首:“我由衷期待着。” 0021 名不符实的学徒 “原料是……腌制的烤鸡胸。” “吐司,培根,生菜,番茄,奶油,草苺……还有面包和红萝卜。” “做法……吐司切掉烤边,涂上奶油,垫底……放上生菜和蕃茄,放面包……鸡胸肉与培根要叠在一起,再盖上另一片吐司。” “沿对角线……切!” “最后贴上草莓,洒上萝卜丝,再插上细木条……完美的罗琳奶奶秘制版皇家总汇三明治,搞定!” 亚提斯美人号的厨房里,小皮尔斯仔细地收拾好罗琳奶奶留给他的遗产食谱,把三明治们装盘,端起,拉开舱门。 今天是个艳阳天,海风和煦,海浪温柔。 洛林正趴在甲板上,对照着摆满身边的巨大海图,进行制图作业。 皮尔斯端着三明治走上去,好奇问:“船长先生,胡克的海图不是现成的么?您为什么要重画一遍?” “因为精准。”洛林在图上添上一条平顺的曲线,放下笔,看着皮尔斯,“胡克的海图给我们提供了二十四个黑港的位置,涵盖挪威、芬兰、荷兰、普鲁士、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物超所值。” “但这套图应该是继承或是抢来的。因为标注上有不同的笔迹,而且底图很老。从海岸线和签名来看,我猜它大概是十六世纪初,荷兰海事局的民用图稿。” “您连这也看出来了?”皮尔斯瞪大眼睛。 洛林笑着接过餐盘:“为了熟悉海岸线演变,我亲手绘制过十四到十八世纪总共十七个版本的军用海峡图。胡克的套图里也有海峡图,所以大致可以比得出来。” “哇……” 不去管趴在图上努力找不同的皮尔斯,洛林放下餐盘,捏起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三明治的味道极好。 生菜和番茄充分中和了油腻,突显出鸡肉和培根的香咸。新鲜的奶油又和吐司辉映,一绵一滑,使口感多变,回味悠长。 洛林美美嚼了几口,夸赞道:“小皮尔斯,又是罗琳奶奶的秘方?” “对啊。”皮尔斯头也不抬,“先生,图的差别在哪呢?” “最明显的变化是敦刻尔克,在加莱海峡一带。”洛林连吃了三大块,摸摸肚子,“给海娜送去了么?” “耶斯拉女士在练飞刀,我放在她舱室了。” 洛林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面色一变:“等等,培根!” 皮尔斯嚯一声站起来:“上帝啊!我去去就来!” 眼看着小皮尔斯狼狈的身影窜进艉舱,洛林嚼着三明治,除了苦笑,只有苦笑。 拍卖结束后三天,拜访弗尔米爵士取得了良好的结果,克伦.斯科特还没来安装鱼叉炮。 皮迪克让拉莫斯传来消息,说克伦正在贝尔船坞料理离职手续。也就是说两人虽然还未见面,但皮迪克家族已经为洛林解决了克伦登船的最大障碍。 还有拍卖会的收获…… 渔叉炮、八分仪、海图,为了购买这三件商品,洛林连税金一共支付了615镑18先令10便士,差不多就是616镑。 而锡器和香料的税后收入只有281镑。 为了缓解商团的财务压力,洛林经过深思熟虑,不得不在第二天的拍卖临时添加了一套斗彩瓷茶具。 这个操作并不符合拍卖会的常规程序,但考虑到洛林所提供的瓷器品相,拉莫斯连夜跑遍了除洛林外的全部九个拍卖会贵宾,获得了一致的体谅和认可。 茶具由此登上拍卖会的舞台,并在第二天的上午场掀起了不下于美丽鱼号的竞拍热潮,最终以税后323镑成交。 这笔钱成了洛林的救命稻草。 手上又有了钱,他在下午全力出手,以平均每桶1.5镑的价格接连夺下三标,共购入一百五十桶三等威士忌,重新填满了亚提斯美人号的底舱。 整轮交易结束后,他手上还剩下接近160镑现金,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个数目足以用来应对商船将会面临的问题。 下一站去往北欧的目的地也确定了。 在挪威王国的博肯峡湾,第四大城市斯塔万格附近有一座无名的黑港,胡克对它的标注名同样是斯塔万格。 那是一座维京人的黑港,洛林对接下来与同胞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他在埃尔金的任务也只剩下招揽克伦这一件…… 洛林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量角器。一座新港的经纬度还没算完,船下突然传来了拉莫斯的叫喊声。 “洛林!” 毕竟都是年轻人,双方还有过共同在皇家海军服役的经验。几天相处下来,洛林和拉莫斯已经建立起足以直呼其名的友谊。 拉莫斯在船下喊:“放下船板,你看我带了谁来!” 洛林疑惑地抬头去看,看到拉莫斯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白发青年。 这个人的鼻梁极高,肤色苍白,深邃的眼窝里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浓眉剑目。 他穿着米色的半袖衫与褐色的棉裤,背上绑着一把半人高的巨大铁锤,他的手上提着宽大的木箱,木箱上油迹斑斑,却偏偏给人干净整洁的奇怪感觉。 而且他的身量特别高。 拉莫斯和洛林身高相仿,本身已经是一百八十多公分的高个,可在他的身边却生生矮了一截。 看着他粗壮的手臂,洛林脑子里兀然跳出一个名字,克伦.斯科特。 名不符实的船工学徒,你终于来了么? 洛林赶紧放下船板。 那个青年和拉莫斯大步登船,不一会儿就与洛林站到对面。 拉莫斯笑着介绍:“洛林,这位是……” “维京人?”洛林打断拉莫斯的话,仰着头问。 青年咧嘴一笑:“日耳曼人,但我的祖国是芬兰王国。” “怪不得……据我所知,无论是普鲁士还是神圣罗马帝国都少人能像你这么高大。”洛林伸手捏了捏青年铸铁般的胳膊,“而且强壮。” 青年在洛林面前鼓起山包似的肱二头肌:“没办法,船工原本就是力气活,更何况我还是个出色的操帆手。” “有多出色?” “天下无双。” 洛林失笑一声摇头,向着青年伸出了手:“洛林,洛林.亚纳逊.德雷克。” “克伦.斯科特,一个没人要的船工学徒。”克伦傲气地盯着洛林的眼睛,“船长,您的船上缺人么?” “如果你说的是大匠级别的船工和天下无双的操帆手,缺。” 啪一声响,两只大手牢牢地握到了一起。 洛林笑着说:“斯科特先生,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0022 怎么感觉上了贼船 七天之后,亚提斯美人号上建起了属于她的第一个舰装。 克伦的技艺无疑是精湛的。 他在船艏搭建起一层三米长,五米宽,高度接近两米的艏楼上甲板,渔叉炮的转盘和收整矢索的大型绞盘就安装在甲板侧后,美人号斜指天际的艏桅则独立在外,不与甲板有任何交集。 这种独特的设计使渔叉炮基本保持了正前九十度的广阔射角。 更重要的是,通过微调三角艏帆的位置,他在甲板前端空出了艏帆的操作区,成功保留住了标准柯克型有限的逆风操帆能力。 对一艘风帆动力的海船而言,这很重要。 完成了对船艏的调整,他将目标对准了美人号的艉部。 洛林和海娜在瑟堡黑港俘虏了一艘桨动力渔船,把它当做冲锋艇挂在亚提斯美人号的右舷艇架上。 冲锋艇当然很重要,它赋予海员在几乎所有类型的天然港湾拥有登陆的权利,无论这座港湾水浅淤积,还是礁石密布。 然而它的重量同时也破坏了美人号整体的平衡。 克伦的应对很简单。 他打造了十来个木桶,当中填满砂石,固定在美人号的左舷外侧,如此既不会影响船员在甲板上正常的通行,又揪回了船体的重心。 唯一的遗憾是船艉因此又重了不少。 但无论是洛林还是克伦都对这个副作用不甚在意。 标准柯克型从来都不是高速船型,哪怕鼓满横帆,八到十节的速度也不足以让船头在破浪的时候翘起来,并由此生出海船倾覆的风险。 不花钱的改造都做完了,精力充沛的克伦又把目标瞄向了主桅。 他向洛林建议:“船长,我打算把美人号的主桅前移五米,然后相隔十米,再加装一根十五米高的副桅。” 洛林一边画着海图,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克伦被这个回答噎了半天,“因为双面横帆可以让船速更快!” “我计算过了,改造后美人号的航速可以达到十节左右,在满帆状态下基本等同同级别的布里格型。我们还可以一步到位加装全装帆索,扯足角帆和捕风帆。就算是逆风,美人号也可以保持二到三的航速,完美啊!” 洛林无奈地放下鹅毛笔:“斯科特先生,你知道这样的改装要花多少钱么?” “呃……我可以主持施工,只有材料和劳力的话,大概八百镑。” “八百镑。”洛林咂巴了一下嘴,“很好的设计,驳回。” 克伦难以置信地攥着头发:“为什么!” “很简单,我没钱。” “您跟我说大名鼎鼎的德雷克世袭男爵家里没钱?” “德雷克是德雷克,洛林.德雷克是洛林.德雷克。难道拉莫斯在跟你介绍我的时候没说过,我是德雷克家的弃子?” “他说了!他还说英格兰贵族历来就是虚伪、古板、傲慢、无耻,像您这样的弃子,每个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好几个!” “他说的大体没错。据我所知,德雷克家族确实有两个名义上的弃子,分别负责经营美洲和亚洲航线,为家族赚取利润。” “那您呢?” “很遗憾,我正巧是德雷克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弃子,名副其实那种。” 克伦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冒昧问一句,您开给海员的薪水是多少?” 洛林认真回忆了一下:“德雷克商会仍在草创期间,暂时来说,水手的薪水会控制在每年二十到三十镑,大体与市面价格一致。至于海员嘛……包吃,包住,并与我本人一起,共享商会光辉灿烂的前景。” 克伦大惊失色:“我居然没有薪水?” 洛林为难地耸了耸肩:“年轻人嘛,有未来就够了,要钱干什么……” 克伦深吸一口气:“我们吃什么!” “罗琳奶奶的秘制美食。” “罗琳奶奶在哪儿?我上船七天了,也没见过哪个厨娘来船上做饭!” 洛林认真回答道:“你没看见她是好事,因为她七年前就欢欣鼓舞地见上帝去了。在去之前,她把一生珍爱的秘方食谱送给了我们亲爱的小皮尔斯,他的手艺是正宗的。” “那我们住哪儿?” “宿舍不是在七天前就分配给你了么?艉舱。” “可我的房间在见鬼的水密舱!” 洛林皱皱眉头:“你是船工,我甚至为你准备了独立的工作舱。除了水密舱,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大的空间?” 克伦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位死不要脸的船长先生,喃喃自语:“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上了一艘贼船?” “说来还真是。”洛林拍拍屁股站起来,“别看亚提斯美人号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和一架可怜的渔叉炮,但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私掠船。私掠许可证现在就挂在我的船长室里,而且还是女王亲手颁发的。” “女王?” “周五不吃鱼。”洛林鬼七鬼八地念出一句伦敦腔,“那位女王就是我们伟大而英明的童贞女王,英格兰、法兰西和爱尔兰共同的主人,伊丽莎白一世……女王陛下。” …… 不吃鱼=拥戴领袖。 克伦听出了洛林的话外音,更何况这些天也着实与这位出色且多才的年轻船长相处融洽。 他最终选择留在亚提斯美人号上,哪怕德雷克商会无耻地剥夺了海员们的薪水,哪怕洛林没有钱来满足他改装舰船的欲望。 就像是洛林所说的,他们还年轻,不是么? 【年轻人嘛,有未来就够了,要钱干什么】 高傲的克伦征得了船主小皮尔斯的同意,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刻在主桅上,并以此宣布,他正式完成了对亚提斯美人号的全部改装工作。 于是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晴朗午后,美人号拉起了铁锚。 海娜掌舵,克伦操帆,洛林披着风衣,双手抱臂,单脚踩在艏甲板的护栏上,目光坚定直视前方。 他高喊道:“左满舵!” 海娜当即拨动手轮,美人号倒退着在开阔的马里湾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船向正东。 “风向正东,风力三节,微风,满帆!” 克伦行动起来,收起艏帆,在小皮尔斯的协助下,迅速将宽大的横帆拉到顶端。 洛林抬起手臂,正指向前。 “亚提斯美人号,目标斯塔万格,离港,起航!” 0023 双子海盗团 如果说斯堪迪纳维亚半岛是维京神话体系中,恶龙尼德霍格的形象来源,那么博肯峡湾一定就是这条恶龙用来喷吐着火焰和冰霜的鼻腔。 绕过卡姆岛,亚提斯美人号驶入了博肯峡湾。 这里水文复杂,两岸常见到峭壁陡崖,一路之上又小岛遍布。 行驶其间,适合大船往来的航道时宽时窄,不时与其他航船交错,两船间往往只留下几米的微小间隙。 在这种环境,海娜的操舵技巧肯定难以胜任。 洛林早早地接过手轮,收起主帆,海娜立在瞭望塔,而至关重要的艏帆则全权托付给克伦照料。 他们的目的地是斯塔万格黑港。 同名的挪威王国第四大城市斯塔万格建立在峡湾西岸的通根内斯半岛,而这座繁盛的黑港则建在与之一海相隔,直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的伦讷斯岛上。 船行于水上,顺着岛的轮廓绕行码头。 洛林站在高高的舵位,在岛的南面望见了一片草坡,草坡上有大名鼎鼎的乌特斯坦修道院,白墙红顶。 这座修道院建在与伦讷斯岛紧临的乌斯坦因岛向阳坡,始于奥古斯都时期,曾是挪威王国最古老的宗教建筑。 它整整辉煌了四百年,直到十六世纪整个欧洲爆发宗教改革,它才被国王废弃,赠予了依瓦松家族,继而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成为了加曼家族的私产。 而恰好,加曼家族就是斯塔内格黑港的实际掌控者,唯一的管委会成员。 如果从埃尔金打听来的消息为实,管理黑港的加曼爵士因为不信教的原因被逐出家族,是一个“弃子”,也是一个纯粹的维京人。 想到这,洛林不由眯起眼睛。 加曼爵士的信仰和身份对他而言是优势,而从未跟真正的维京人接触过则是他的劣势。 该怎么扬长避短,快速打通斯塔万格的商路呢? 他沉心想着,亚提斯美人号的侧后突然插上一艘高耸而修长的炮舰。 她在狭窄的航道上张满了风帆,哗啦啦撕碎海浪,擦着美人号的侧舷扬长而去。 美人号的船员们吓得一跳,洛林操舵,克伦控帆,手忙脚乱地规避开可能遇到的冲撞。 在擦舷而过的一瞬间,洛林看清了对方主桅上飘扬的旗帜。 黑底,白纹,纹案是两个抵额对视的骷髅头骨,骷髅的下面有一剑一斧,交叉成X。 两个巨人般高大的年轻人并肩站在甲板上,长发的腰挂苏格兰砍剑,光头的背着车轮大斧。 在双方距离最近的时候,洛林隐约看到那个光头啐了一声:“嘁,英国佬!” 片刻之后,炮舰失去踪影,惊魂未定的船员们齐聚到洛林身边。 小皮尔斯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有刚才摔伤的鼓包,红通通一大片,肿得老高。 他心有余悸地发着颤:“船长,刚才那面是骷髅旗么?他们……是真的海盗?” 克伦深皱起眉头:“从旗面来看,他们应该是这几年名声鹊起的维京双子海盗团,团长是一对孪生兄弟,埃里克松家的莱夫和博尼特。” 海娜?异地看着克伦:“你认识他们?” “我没有见过两位团长,但贝尔船坞的黑港分部为他们修过船,也经手过他们抢下来的商船,所以多少熟悉些……” 皮尔斯张了张嘴:“他们的船……好大。” 洛林扶着舵轮缓缓摇头:“布里根廷标准型,长30米,双桅。前桅横帆,高20米,主桅纵帆,高22米。艏斜桅5米,挂四张三角帆,双桅之间还有两张捕风帆。” “这种船型是标准的高速舰,顺风航速十二节,逆风五节,修长,稳定,适应性强。” “她并不比亚提斯美人号更大。你之所以会觉得她大,主要是因为她的艏斜桅比美人号长,帆也比美人号多得多。” “另外嘛……布里根廷有五层甲板,就算除掉两层上甲板,在吃水相似的情况下,她的舷高也比美人号高了近两米。” 克伦面色凝重:“船长,您看清他们甲板上的东西了么?” “火炮。”洛林长长吐出一口气,“主甲板有八门火炮,都是六磅炮,艉楼有两个艉炮窗关着,炮甲板的十个舷炮窗也关着,如是满装,就是二十门炮舰……” 克伦深吸了一口气:“这可是真正的炮舰……” …… 即便早就进行过心理建设,可乍然与双子海盗团偶遇在黑港海域的经历,还是给亚提斯美人号船员们的心里蒙上了阴影。 北海并不平静。 在这片小小的海域上,苏格兰人、英格兰人、法国人、荷兰人在密布的航线上神出鬼没,而其中最强大、最残忍的……又是维京人。 维京海盗们的老巢就在斯堪迪纳维亚半岛周边那些星罗棋布的小岛上,总数大约二三十支,双子星海盗团仅仅是其中的一支,且远不是最强大的那支。 这让洛林重新注意起一个问题。 如果商会想把北欧用作三角贸易的支点之一,他必须妥善解决海盗的威胁。 加曼爵士……会是一个契机么? 在夕阳下,亚提斯美人号缓缓驶入平静的港湾。 斯塔万格的码头有些残破,看上去也远没有埃尔金井然有序,至少洛林没有看到引航员。 船只随意挑选了一个空置的泊锚码头下锚,远远躲开港湾另一头的双子海盗团。 船停稳后,洛林留下克伦和皮尔斯守船,自己带着海娜进入港区,开始打探加曼爵士的爱好和住所。 在他想来,海娜和他都是异教徒,在维京人的港口,应该天生具有高于上帝信仰的亲和力才对。 只可惜他的打算不错,运气却不太好。 在港区打听了一圈,他得知加曼爵士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峡对过的乌斯坦因岛,每个月只有两三天来黑港处理杂务,而上次临港正好是五天前。 他还喜欢清静,非常不喜欢陌生人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这差不多是最坏的消息,它意味着,洛林很可能要在这座陌生的黑港滞留整整一个月。 他和海娜无奈地往回走,回到码头,居然发现有一群海盗模样的大汉正嗷嗷叫着向亚提斯美人号发起攻击。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鼓噪着围在栈道和船上对峙。 克伦谨慎地抽掉了船板,他们无法直接登船,就开始向船上抛钩索,依着接舷的方式往甲板上爬。 拱共有五六条钩索同时挂在二十多米长的主甲板上,皮尔斯提着菜刀正切得卖力,克伦一面要保护他,一面要应对同时登船的三四个对手,不一会身上就添了好几条血口子,防守得异常辛苦。 洛林目瞪口呆。 老子的船……在泊锚码头被抢了? “见了鬼嘿!” 在港区碰了一路软钉子的洛林怒了,连汉语都嘣出来了。 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锵一声抽出剑,猛虎下山似扑进了战团! “海娜,尽量留活口!” “哦。” 0024 维京唱诗班 洛林和海娜像风一样杀入战团。 不同于发生在瑟堡的战斗,今天的洛林没有重伤拖累,表现出无以伦比的战斗能力。 他从狭小的栈道杀入,两个海盗当即转身,一左一右挥刀夹攻。 洛林矮身避开劈砍,扬臂,起身! 精铁打造的剑柄护手猛地砸在第一个海盗的下巴上,由下至上,一击把海盗击飞,口吐着鲜血坠进海里。 那海盗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 而一击得手后,洛林维持着扬臂的姿势踏步转身。右脚重重踩在栈道,扬起的右臂被身体带转,径自曲肘,轰一声砸中第二个海盗的正脸。 那海盗倒飞出去,像保龄球似撞翻了两三个人。 总算有些反应快的及时避开了车祸现场,他们扬着刀,无畏地呐喊着杀向洛林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洛林背对着他们。 洛林背对着他们,面对着海娜。 海娜跃起来,轻盈的身体踩上洛林的手掌,在胸口一点,肩头一踏,直冲向三米多的高空,旋身! 她宽大的罩衣像繁花一样打开裙摆,四道寒光从陀螺似的残影里飞射而出,咄咄咄咄,间不容发,精准洞穿了全部四个海盗的脚面! 前冲的海盗跌成一片,抱着伤脚大声哀嚎。 洛林启动了,他像推土机似从他们中间突进,身影所至,群盗翻飞。 眨眼之间,二人打翻了栈道上所有的敌人,洛林直冲到船下,下跪作梯,第二次,把紧随在身后的海娜高高抛上天空! 海娜又一次飞起来,飞得比上一次更高,一跃登上四米多高的甲板,锵一声抽出大腿上的剥皮小刀。 她抿着唇杀入到克伦和海盗中间,乳燕投林似撞进第一个海盗怀里,一刀捅在胸与腹的隔膜。 那海盗捂着胸口软倒,海娜就地翻滚,避开刀锋,钻进第二个海盗的胯下。 她笔直修长的腿直上蹬天,啵一声,正中在海盗两腿中间。 “嗷!” 凄厉如野狐一样的惨叫戛然而止,不待叫完,那海盗已经疼昏了过去。 得海娜援手的克伦终于解脱了。 雄壮却略显笨拙的日耳曼大汉三两步跑到船边,丢掉铁锤,放下船板。 船板还没架稳,洛林就窜上来,跨木马似跳过蹲在船舷的克伦,飞起一脚踹飞了向海娜挥刀的第三个海盗。 这一番兔起鹘落,直接把最后一个海盗看呆了。 明明…… 他们有十多个人,四个人在船上,十个人在栈道,而对方只回来了两个人…… 明明…… 他们是刀口舔血的海盗,而对方只是绵羊一样的商人…… 明明…… 船长告诉他们,英国佬软弱得只会向上帝哭求,绝不敢向勇猛的维京递出刀子…… 明明…… 他打了个激灵,慌忙地说:“告诉你们,我的船长是……” 嘭! 洛林重重一记摆拳砸在他的鼻梁,磅礴的力量如排山倒海般把他掀飞。 他打着转,飞出去,最终也没能把话说完。 战斗,结束。 …… 哗……哗…… 太阳落下了,月亮却还没升起来,海浪拍打着港湾的防浪堤,懒散散地,托着海船轻柔摇摆。 在夕霞的余辉下,亚提斯美人号正在钓鱼。 渔杆是船上粗大的撑杆,鱼饵是四个惨兮兮,捆作一团的海盗们。 他们头下脚上被吊在船艉,距离船体两米多,距离海平面不足二十公分。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洛林很仁慈,就算小皮尔斯切钩索的时候切伤了食指,就算克伦身上开了四条口子,以至于两只胳膊缠满了绷带,他还是让充作鱼饵的海盗们与海平面留足了五十公分的距离。 只是海校的优等生不小心忽略了一件小事…… 现在是涨潮。 大约再有十几分钟,海水会没过他们的嘴,到那时候,就算是奥丁从阿斯加德赶下来,他们也决计活不下去。 善泳者溺于水……或许,这就是命吧。 心怀着仁慈的洛林抬着头,目光忧郁地望着港区的方向。 大慈大悲的维京勇士们出现了。 埃里克松家的孪生兄弟,莱夫和博尼特领着三十多个人气势汹汹杀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被当成鱼饵,倒挂在船艉的海盗们。 莱夫气得光头锃亮。 “卑鄙的英国佬!洛基偷走西芙的金发,托尔怒号,摔门离家!勇士不会放过卑贱的敌人,即便是黄昏降临,他们也能笑对死亡!” 压着韵的唱诗像闷雷一样轰隆隆滚,在一船人的脸上炸出见了鬼的表情。 这会儿,船下正有一个至少两米高的维京大汉,他背上的斧头比皮尔斯都高。 他是海盗,是光头,满脸横肉,志在寻仇。 他的马仔现在被洛林吊在船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淹死。 面对此情此景,他居然吟诗一首…… 还特马是唱出来的! 气疯了么? 六只眼睛齐勾勾扭向船上唯一的半个维京人,那种旺盛的求知欲让洛林觉得特别地尴尬。 他咳嗽了一声。 “这个……跟你们解释一下哈。虽然在传说当中,维京人常常被当作野蛮、粗鲁、暴躁的文盲,但他们其实是诗人……” “诗人?” “对……野蛮、粗鲁、暴躁的诗人,他们愤怒的时候,喜欢用唱诗的形式来谴责敌人。” “歪?” “歪嘛……因为他们相信以诗歌的嘹亮,可以穿越宇宙,传到阿斯加德。心思细腻的瓦尔基里听了,会厌弃那个被谴责的人,等下凡的时候也就不会把他的灵魂接到英灵殿去享福了。” 经洛林一解释,见了鬼已经不足以形容船员们的表情了。 克伦张着嘴喃喃:“你认真的?” “百分之百认真。”洛林无奈地摊开手,“反正我死后是要去诺欧通的,关于英灵殿的面试流程,我也没那么了解。” 六只眼睛恍然大悟。 小皮尔斯瞅了眼越来越高的海平面:“船长,下面有三十多个人组成的唱诗班,我们该怎么办?” “架船板吧……”洛林叹了口气,“骂街这种事,我实在做不来……” 洛林和海娜下船,克伦在甲板上紧守住船板。 二人缓步走到栈道的尽头,洛林轻轻抽出佩剑,吊着眼皮问:“埃里克松先生,请问……我惹你了?” 莱夫不由愣了一下。 洛林居然跟他讲道理…… 要知道维京人虽然鲁莽,却不是真正的野人,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还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具体到这件事情,就是他纵容手下抢劫亚提斯美人号在先。 洛林的反击虽说狠点,但一没有杀人,二没有上门唱诗,已经表现得足够克制。 反倒是他,不仅表现得不依不饶,还开口就断了洛林去英灵殿的通途。 算起来……他好像是有点理亏的…… 最大的关键还是场所的问题。 他是干海盗的,抢商船是为人本份,只是这里,是加曼爵士的黑港。 加曼爵士的黑港是所有维京海盗的家。人家带了礼物到你家里来做客,你怎么能抢人家的船呢? 难道说……要道歉? 莱夫心虚地瞟了眼身后。 刚才一时激动,带来的人有点多…… 看来只能死鸭子嘴硬了。 “喋喋不休是无耻者的无耻!”他解下巨斧,哐一声杵在地上,高声唱诗,“拉塔托斯克站在世界树上,雄鹰与恶龙皆羞与为伍!密米尔去华纳海姆为质,最终被智慧的神明砍掉了头颅!” 洛林在旁边翻译说:“他的意思是……不肯谈。” “不肯谈?” 海娜根本没听明白怎么回事,诗又响了。 “悲惨的严冬持续三载,残酷的黄昏终将来临!海姆达尔吹响了加拉尔,诸神与英灵齐聚在彩虹桥!” 唱诗即毕,莱夫身边的博尼特抽出了大剑。 洛林的表情终于慎重起来,他轻声对海娜说:“没毛的归我,有毛的归你。小心点,他刚才是说……死战。” 莱夫扛起他的巨斧,下蹲,蓄势。 “命运三女神的身边只剩破网,密米尔的头颅缄默不言!胜利的弗雷,告诉我吧!我的对手究竟是芬里尔,还是加尔姆拉!” 莱夫一声高音,洛林扬起了剑。 他眼看着诗人,就如胜利之神在回应信徒的疑问。 他轻声回答说:“是,你,妈。” 0025 我要风 战启。 洛林与海娜,莱夫和博尼特同时启速,各自迎向当面的对手。 海娜的速度最快,宽大的罩衣带起风,猎猎作响。 她的速度在三步之间达到最高,两条修长的腿疾速交替,双手贴靠在双腿外侧,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 她跳了起来! 在跳起的瞬间,一道流光射向博尼特的眉心。博尼特大吼一声磕开飞刀,双手的大剑高高举起,锋利的铁刃直劈向海娜眉心。 海娜反手抽出小刀,叮一声砍中袭来的大剑,上扬的身体登时下沉,浑不受力似在地上一点,旋即跃开。 博尼特根本没有感受到金铁交击的反馈,他的全力一剑就像是砍在空处,唰一声劈在铺就码头的圆木,溅出些许细碎的木渣。 他郁闷地拔起剑,甩着胳膊满腹怨言。 “嘁!为什么我的对手是女人……” 洛林与莱夫对进! 在步频上洛林略胜,在步幅上莱夫远超,两人几乎以一致的速度相对而行,两三步便把对手纳入到攻击范围。 莱夫像天神一样高跃,身体挺成弓形,战斧高举到身后,几乎可以触碰脚尖。 他在空中嗷一声战嚎,如山崩地裂,骤然反弹! “噢!” 巨大的战斧被舞成了流光! 人坠,斧落,一式下劈,直劈向洛林行进的方向! 这一斧根本不可能被硬接! 劲风和杀意扑面而来,洛林奔跑的身体疾停,单掌撑地,侧跃跳开! 轰! 大斧只一击就劈碎了整根圆木,碎木混合沙石扬起,如烟似雾拢住两三米方圆。 而洛林撕开了雾! 他撑着地以弧线绕行到莱夫身后,甚至不作起身,佩剑就似灵蛇般刺出,撕拉一声,在莱夫的大腿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喷溅而出。 莱夫痛呼,拧腰横扫。他没料到洛林依旧贴在地上,这一斧挥到空处,登时间中门大开。 洛林面沉似水,收剑突刺一气呵成,随着起身的动作,剑锋直刺向莱夫心口。 莱夫拼尽了全力躲避! 可是,洛林的速度或许不比海娜更快,却比莱夫要快得多,莱夫只来得及避开要害,长剑便疾袭而至,噗一声刺透了莱夫的左肩。 这一剑痛彻心扉! 莱夫嗷一声惨叫,竟红着眼伸出伤臂,攥住洛林的胳膊丢了出去! 洛林全无准备地被甩上天,横飞出七八米,撞开人群,重重砸在码头边堆积的木箱上。 轰一声,木箱坍塌了! “啊!啊!啊……噢!” 洛林挣扎着从木箱堆里爬出来,咳着血,突然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莱夫扑了上来! 左肩上插着洛林的剑,右手上拽着自己的斧。 巨大的圆型斧刃磨擦地面,在紧靠的圆木上剌出深深的切痕。 莱夫的动作却并没有被拖慢。 他红着眼,带着伤,腿上的血浸透了裤腿,肩上的剑扯开了肌肉,可他的速度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比刚才更快,更猛,更疾! 他几乎是撞到洛林面前,单臂扬斧,开天破地! 洛林大骇,低下头以狼狈之姿扑逃,他的身体还未扑出多远,巨大的气浪就伴着巨响,把他高高掀飞。 轰! 那是真正的掀飞! 洛林感觉自己落在了火炮的炮点上,一时间竟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跌飞出去,重重摔落,一摔,两摔,三摔…… 莱夫又扑了上来! 如巨灵神般顶天立地的莱夫,似破霄般撕裂天际的巨斧! 洛林发了狠,咬着牙打滚,方向根本就不是远离,而是接近! 地动山摇! 莱夫的大斧又一次劈落,巨响和气浪把洛林掀起。 这次洛林身在爆点的前端,身体飞起来,直接撞到莱夫身上。 莱夫的双眼赤红! 他的伤臂电光火石般抓住洛林的腿,像劈斧一样把洛林砸往地面。 上扬! 下坠! 在天地倒转般的晕眩感中,洛林眼看着暗褐色肮脏的圆木地面越来越近,却根本无暇去顾及。 他只有一次机会! 在过肩的一瞬间,他猛伸出手,牢牢攥住了嵌在莱夫肩头的指挥剑,发力回抽。 长剑离体,伤口被搅成大洞。 莱夫像无知觉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他的左手依旧在巨大的伤害前脱力,不自主地松开了洛林的脚踝。 洛林顺着惯性飞向了天空。 怎么会这样呢? 双目赤红的莱夫歪着脑袋一脸迷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手上的猎物为什么没有如所愿般砸得脑浆迸裂。 但是,好像也无所谓…… 砸不死的话,劈碎就好了。 他攥紧了手上的大斧,向着洛林飞出去的方向迈开步子。 这也是洛林所盼望的! 他在空中,强扭过身,身体向着地面急坠,眼睛死死盯着扑上来的莱夫。 莱夫扬起了斧! 在莱夫扬斧的瞬间,在身体坠地的瞬间,洛林挥臂甩出了手里的长剑。 长剑破空,噗一声刺进莱夫的小臂,右臂! 轰! 哐啷啷! 洛林重重砸在地上,莱夫的大斧脱手坠地。 莱夫做完了整个劈砍的动作,却因为失去大斧,只能撕开空气,眼睁睁看着洛林像皮球一样连滚带跳地远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寂静…… 空气是静的,海浪的静的,整个战场都是静的,站着的莱夫和躺着的洛林也是静的。 在众人屏息之中,洛林颤了一下。 他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终于抬起手臂,啪一声摁住地面。 他的肌肉像痉挛一样鼓动,鼓动着强撑起他的身体,一点一点,一度一度。 他满脸都是血。 牙关,皮下,艳红的血液像稠浆一样滴溅在地上,他浑身都是摔砸的淤青,眼耳口鼻全是溢出的鲜血。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站了起来,捏着臂,拖着腿,目光明亮,灿若晨星。 “没想到……你居然是狂战士。” 洛林咬着牙,切着齿:“狂战士了不起么!谁!还不是个维京人么!” 他猛然加速,重重一脚跺在地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叫:“尼奥尔德,我要风!” 狂风骤起! 原本无风的黄昏狂风骤起,从洛林身后的海湾疾卷上陆地,仅仅一息! 一息之间,狂风卷过码头的战场,扬起遍地的风沙木屑,迷糊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息之间,洛林飞扑向对手,张开双臂把莱夫扛到肩上。 一息之间,尼奥尔德和奥丁的子孙齐齐奔过码头的栈道,在栈道的尽头跃向海面。 两人在半空中脱离…… 博尼特逼开海娜,呆若木鸡看着这样的场面。 “黑发……褐瞳……能呼唤风……”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黑发褐瞳的维京人!这个小子……是捕鲸人?” 海面上兀然盛开两朵巨大的绚烂的繁花! 噗!通! 0026 阿萨辛隐身术 水花过后,水面重归向平静。 这种高潮之后乍然的死寂让人心惊。 就像在诸神黄昏的末尾,象征绝望的黑龙尼德霍格从世界树的最下层爬出来,化身为海,一口吞噬了两位勇猛无铸的维京战士…… 他们一位是奥丁供养在英灵殿里的狂战士,无惧伤痛,愈战愈勇。 另一位是继承尼奥尔德血脉的捕鲸人,呼风唤雨,坚韧倔强。 他们都是世上难寻的勇士,是维京人中最顶尖也最纯粹的血脉。 他们是骄傲,是历史,是维京海盗曾经叱咤七海,令整个世界为之惊颤的伟大力量。 难道这样的人也会死? 或者说这样的人…… 难道真得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如此亟不可待地……想要回去属于他们的天堂? 海娜的眼睛红了。 她眯着眼慢慢脱掉宽大的罩衣,也脱掉了靴子,在海盗们面前展露出专属于阿萨辛的纯白色奇特战袍。 “你也是狂战士么?” 博尼特从这个突然变装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先前所没有过的巨大威胁。 他用双手握住剑柄,平举到胸前。 “我觉醒的时间比莱夫晚了两年,不过……是的,我也是狂战士。” “要是被切断了喉咙,你们能狂化么?” 博尼特愣了一下,缓缓摇头:“不行,愤怒才能狂化,死了就是死了。” “那就好……”海娜用舌头轻轻舔了下刀尖,留下一抹刺眼的殷红。 她说:“你可以死了。” …… 洛林扛着莱夫跃下水面,双双沉向水底。 高纬度的海水冰冷刺骨,刺激着伤痛,也振奋着精神。 莱夫从失去敌人的茫然无措中清醒过来,双手攥拳,攻向洛林。 洛林像游鱼似避开去,腿一摆绕到莱夫身后,曲起中指一拳捣出。 这一拳正捣在莱夫的腰眼。 莱夫恍若未觉,翻身扬臂想要抓住狡猾的敌人。洛林却先一步游上去,厚重的皮靴蹬在莱夫脸上,蹬出一串长长的气泡。 莱夫沉得更快了。 洛林翻过身,头下脚上抖腿逐上,向着莱夫的咽喉再次出拳,打出第二串长长的气泡。 莱夫越沉越深,洛林越追越紧。 在浑浊的海湾水底,复睑能帮助捕鲸人锁定对手,赤瞳却不能让狂战士寻见敌人的踪迹。 就像在陆地上的时候,洛林倾尽全力也无法在莱夫手上讨到任何便宜,而现在是水下,这里是捕鲸人的主场。 形势就此逆转。 莱夫茫然无措地在海底挥着手、蹬着腿,洛林绕着他游动,一拳又一拳打向胸腹,打向咽喉,打向脸颊,打向肺部…… 沉重的拳头打在莱夫身上,每一拳都能逼他张嘴,每一拳都在挤压他血管里的空气。 莱夫的身体开始窒息。 晕眩的感觉驱逐了狂化,看不见的敌人让狂战士迷惘。 赤瞳渐渐消散了。 剧烈的疼痛混合在天塌似的虚弱当中,莱夫绝望地张大嘴,咕噜噜噜…… …… 海娜的样子像一道幽灵。 她倒持着匕首,速度快若闪电,奔跑、跳跃、翻滚、折转,她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博尼特,又一次又一次地放弃,远远退开。 博尼特根本就追不上她的动作。 无从反击,无法移动,他对海娜束手无策,只能选择最不像狂战士的应对,像乌龟一样把自己缩在壳里,用大剑和直觉严守住身上的每一处要害。 海娜脸上的戾气越来越重,翡翠般的眸子死盯着博尼特,越来越凝,越来越利。 她猛地后跃,扬手飞刀直射向博尼特眉心。 博尼特慌忙挥剑去挡。 就是这区区一瞬的分神,海娜不见了。 头顶没有,脚下没有,眼前没有,两侧的余光也找不到……甚至连身后也没有! 博尼特惊骇地发现,海娜彻底消失了。 她……在哪儿? 海娜在奔跑。 在阿萨辛的技巧当中有一种奇特的隐身法,视觉隐身。 它的基本原则在于避开目标视野的直视区域,并依照对方眼睛的高度躲避余光,无声行动。 这个动作从投掷飞刀的一瞬间开始。 她向后跃,目的是诱导博尼特在磕掉飞刀以后的第一时间把视野放到远端。 而实际上,在掷出飞刀以后,海娜就迅速斜插,在接近博尼特的同时,也跑出他正前一百二十度的视野直视区。 这是最简单的一步。 离开博尼特的直视区后,她叼着刀,开始绕着博尼特奔跑,不是像人一样用双足奔跑,而是像猫一样,手脚着地,四肢并用。 从四肢着地的那一刻开始,海娜就从对手的眼睛里消失了。 博尼特很高,身高超过两米,眼睛的高度也超过一米八。 海娜在距离他三至五米的地方游弋,忽快,忽慢,大部分时间都滞留在他的侧后或正后,偶尔也会伏低身子冒险从正面穿过,选取最短路径重回到安全区域。 这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的。 在围观者们的眼中,海娜正用一种怪异的爬行不断试图接近博尼特,发起攻击。 除了行进方式改变,这与她之前的很长时间里做的事一样。 那时候博尼特追不上她的速度,目光总会慢上一拍,全凭着野性的直觉和精湛的技艺护住要害,让海娜找不到可乘之机。 现在看起来也差不多。 海娜堂而皇之地在博尼特身边游走,接近,远离,博尼特看上去笨拙而无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弄丢了海娜的踪迹…… 可这种技巧也不是无敌的。 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四足行走动物,海娜的身体再柔韧,对猫斗术的掌握再精通,不断地变向、变速甚至变形也会大量消耗她的体力。 更何况她还要时刻关注博尼特的眼睛,不断心算和修正他的视野范围。 劳心,劳力。 只是短短一分钟的功夫,汗水已经打湿了海娜的短发,她开始察觉到手足酸软,干涸的喉咙只想大口地呼吸。 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以这种状态发起攻击,不管博尼特作出什么反击,她都没有余力避开。 可她不在乎…… 在瑟堡的时候,洛林用自己的行动教会她一件事,那就是船员必须对自己的船长负责。 这是本分,也是尊严。 洛林的船长是莱克,所以他拼着命去救。等知道莱克死了,他又放弃了巨额的触手可及的财富,毫不犹豫,选择了血债血偿。 她的船长是洛林,洛林也死了,那么她需要做的就只剩下一件事…… 拼命,血债血偿,旁的一切都不必考虑! 她耐心地和博尼特周旋,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博尼特彻底放弃寻找她的踪影,她才真正放松下来,缓缓吸气,缓缓呼气…… 蹬足,扑击! 哗! 一只满是淤青的大手从水下伸出来,啪一下摁实了码头的地面。 洛林拖着人事不省的莱夫撑出水面,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上码头,瘫软在地上。 他咧开嘴一笑:“看来这一次,华纳海姆赢了。” 咚! 像一座被人丢出来的猎豹雕塑,海娜正中在博尼特的鼻梁。 博尼特,昏厥…… 0027 自己人 【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 【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捧着财宝】 【我们是海盗,有本领的海盗】 【美丽的姑娘们,请你来到我的怀抱】 【我们是海盗,自由自在的海盗】 【在骷髅旗的指引下,为了生存而辛劳】 【我们是海盗,没有明天的海盗】 【永远没有终点,在七大洋上,飘荡的海盗……】 “敬维京!” “干杯!” “敬捕鲸人!” “干杯!” “敬黄昏!” “干杯!” “敬海里的诺欧通!还有天上的英灵殿!” “干两次杯!” “小伙子们,彻夜狂欢吧!” “我们是海盗,凶猛的海盗,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捧着财宝……” 朗夜,星辉。 斯塔万格的码头上燃着巨大的篝火堆,四五十个邋里邋遢,手和脚却异常干净的大汉们高举着酒杯,围着篝火欢声歌唱。 这是伟大的双子海盗团和同样伟大的德雷克商会的联欢会场。 德雷克出酒,双子团出人。 海盗们手挽着手跳着蹩脚的舞蹈,小皮尔斯和克伦在海盗团大副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参观着布里根廷型的双子星号。 还有双王决死的主角们…… 海娜伤势最轻,额头上红了一片,正在靠海的角落给洛林抹消淤的油膏。 博尼特比海娜伤得重些,鼻梁上的一大团纱布至少不会影响喝酒。 四人里头看来最惨的是莱夫,到现在还不能自主行动。 黑港来的医生在火堆旁给他处置伤口,而所谓的处置方式就是洗一洗,缝起来,擦上药,裹上布…… 反正洛林暂时用不上如此高明的医生。 他的身上有大量的擦伤和淤伤,内腑还有一定程度的移位,全不在外科医生的处置范围。 给他处理伤口的是海娜。 他正惬意地趴在海娜丰腴柔软的大腿上,面朝着热火朝天的会场,享受着细致轻柔的涂抹,乐哉,悠哉。 背抹完了,海娜拍拍洛林的肩,让洛林翻过身,与她那双碧绿色,在夜空下隐隐发光的眸子对望。 海娜的眼睛很漂亮,深深的眼窝让眼睛看起来格外大,也格外有神。 但洛林的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地飘飞,飘到宽大的罩帽下面那个肿得老高,尖顶发亮的通红鼓包。 就像长了角一样…… 洛林噗嗤一声笑出来:“海娜,明明那时候刀就在你手里攥着,你怎么会想到用脑门砸人鼻梁?还砸断了……” 海娜没好气地白了洛林一眼:“你要是晚出水一会,我会切开他的心脏。” “那还真是赶巧了……” 海娜纤上的手指在洛林的心口画着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杀人?” “看出来了?” 海娜点点头:“莱夫很笨重,以你的剑技,想要杀他,一开始就可以捅穿他的喉咙。” 洛林耸了耸肩:“没料到他觉醒了狂战士的血脉,我失策了。” “还有呢?” “看到那个庸医了么?”洛林冲莱夫的方向努嘴,“他叫埃迪.加曼。” “加曼?” “加曼爵士的第三个儿子。他在港区开诊所,主要顾客就是维京的海盗们。” 海娜秀眉一挑:“你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洛林苦笑了一声,“海盗们敢挂着海盗旗入港,说明他们在这里不需要隐藏身份。既然如此,他们和加曼爵士的关系必定很好,至于一个医术不精的后序位继承人……只是意外之喜。” 海娜释然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加曼爵士?” “三天。”洛林皱着眉头,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至少三天,我和莱夫才勉强有行动的可能……” 事实证明,洛林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莱夫,主要还是高估了维京人的血脉传承。 他花了五天才可以独自下床,莱夫更是费了足足七天,才正式脱离了水手的搀扶。 第八天,一行人划着小艇跨过海峡,在加曼医生的引荐下,登上了乌斯坦因岛的平坦草场。 加曼爵士是个标准的维京贵族,身材高大,五官硬朗。 在欧陆大地上,燕尾服和白色假发基本已经成为贵族的标准装束,可他仍旧坚持着先祖的传统,身裹熊皮,面刺纹身。 他甚至养了一头叫作耶罗的北极熊。 洛林在乌特斯坦修道院的中庭见到他。 爵士正懒洋洋靠在躺椅上,脚边是同样懒洋洋的耶罗,都是半天半阖着眼睛,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醒着,还是睡了。 加曼医生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拘谨,双手束于裤缝,身体站得笔直。 反倒是吊着两只胳膊的莱夫笑嘻嘻凑到他身边,用震雷一样的声音耳语。 “爵士,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勇士!” 加曼爵士掀起半边眼皮:“鲁莽的大埃里克松,听说你被教训得很惨?” “半斤,八两!” “可我在他身上没看到和你一样的绑带和夹板。” 莱夫尴尬地摸着光头:“他是内伤,身上的淤青这两天才消尽呢。” “还是嘴硬。”爵士哈哈大笑两声,坐起身,叉起十指看着洛林,“黑发,褐瞳,你是捕鲸人?” 洛林笑着点头:“我的母亲,她叫海伦娜.亚纳逊。” “亚纳逊……”爵士的表情变得郑重,“冰岛之王,殷格.亚纳逊?” “正是家祖。” 爵士嚯一声站起来,踢了耶罗一脚。 一人一熊左右绕了洛林一圈,猛地张手,重重把洛林抱在怀里。 他兴奋地向天高喊:“奥丁在上!尼奥尔德的血脉觉醒了!我们的捕鲸人……他回来了!” …… 在斯塔万格,得到了加曼爵士的认可等若是得到了整座黑港的认可。 这一点,洛林从重踏上黑港土地的第一刻就有了深切的认识。 他成了自己人。 仅仅半天时间,船上的威士忌就以平均每桶四镑的高价销售一空。 所有的顾客都是港区里的维京酒馆,且都是主动寻到码头,向洛林提出交易。 去掉百十之十二的常驻级交易税后,光这一单,洛林就净赚了将近二百三十镑。 腾空了货舱,洛林开始考察当地市场,并在毛毡、熏鱼和玻璃制品这三项特产当中选择了玻璃作为下一站的带货。 商会三角贸易的最后一站将是西班牙,而北欧的玻璃晶莹剔透,状若水晶,尤其是其中带有天主教纹式的各种器皿,在西班牙一直拥有良好的口碑和巨大的市场。 他很快联系好了一整舱玻璃,拢共一百三十五箱,作价二百七十镑,交货时间则定在明天。 洛林礼貌地送走联络人,正巧看到海娜在上甲板练习飞刀。 他心血来潮,开口就问:“海娜,想逛街么?” 0028 维京剑,芬兰刀 斯堪迪纳维亚半岛拥有悠久的锻铁历史,其生产的刀剑历来以锋利和精美享誉欧洲,这其中,又以芬兰刀和维京剑最为出名,且各具特色。 一行三人,洛林、海娜和皮尔斯穿着宽松是常服,谈笑着行走在港区专营刀剑的清冷巷子。 北欧山多而人少,大部分街巷依山而建,与人口稠密的西欧地区截然不同。 斯塔万格的黑港也不例外。 宽宽的巷子铺着散乱的青石地板,循着山势的起伏搭建起一栋栋临街的纯木制尖顶小楼,白墙,彩顶,色泽亮丽,宛如童话。 街巷上少见人影,便是见到也大多隔得远远,招呼寒暄都在两米开外,不是特别的熟识,几乎不会走在一起。 这使得洛林三人显得格外地吵闹和扎眼。 一路走,一路笑,他们在一家名为【马尔汀尼&艾斯博特】的店门前停下,拉了拉摇铃,推开镶嵌玻璃的大门。 店内无人。 四处摆满了凌乱而精致的刀剑,老板在向阳的前院晒着太阳,就算看到客人进屋,也没有过来招呼一声的意思。 在北欧,这属于热情好客的标准典范。 洛林三人自顾自挑选开。 店里的兵器琳琅满目,刀、剑、盾、矛、斧、锤、钩,每一种都是海盗热爱的兵器种类,而最扎眼的,仍是他们的刀和剑。 洛林在墙上的剑架看到三柄纯正的维京剑,剑身以乌兹钢打造,两刃开锋,中设血槽。 它们的长度在七十至九十公分,剑身印刻清晰的【Ulfberht】铭纹,就是店名当中【艾斯博特】的由来。 芬兰刀陈列的数量则比贵族似的维京剑要多太多,长刀、短刀、弯刀、直刀,有的包着油布斜插在木桶,有的套着皮套散置在柜台。 它们并不显眼,唯一能将它们与其他刀相区分的,除了流畅朴素的刀身外,就只有其独特的,雕饰花纹的桦木皮刀柄。 洛林从角落的木桶里抽出一对捆在同一块油布中的宽直刃长刀。 它们的样子几乎一样,有一掌宽的厚重刀身,薄如发丝的雪亮刀刃,刀背笔直,顶端收尖。 其刀身接近一百二十公分,配上单手无萼的桦木皮刀柄,总长近一百四十公分。 它的单刀重量大约在四到五公斤,略重,但洛林试着挥了几下,发现完美的重心使其如指臂使,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带来的滞塞感。 洛林一下就喜欢上了这套刀,拈起刀来细细地品。 他在刀柄处看到繁复的用铜丝镶嵌的防滑纹,纹的中心是花体的铭文【Marttiini】,想来就是店名中【马尔汀尼】的由来。 海娜攥着两把轻薄的短刀走过来,看到洛林正在玩刀,不由感到一点奇怪。 “你不是用刺剑的吗?怎么在看刀。” “和莱夫打过一架后,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强化一下。” “更长,更重,更多?”海娜不满地看着洛林,“适合的武器才是好武器,我原以为你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里头可能有点误会。”洛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德雷克家祖传的甲板格斗术其实是双刀,我从六岁开始在父亲和兄长的指导下练习,如果没有记错,应该练了有十年。” 海娜瞪大眼睛:“刺剑居然不是你的惯用武器?” “刺剑是海军的标准。德雷克使用它,只因为海军要求我们使用它。” 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装备的挑选很快就有了结果。 洛林买下了那套长刀,配了两个厚实的鱼皮刀鞘和一条用来挂刀的皮索,十六镑。 海娜选了一套八枚的红绒飞刀,又买了两把称手的芬兰短刀,七镑。 皮尔斯为克伦买了把断缆斧,自己也看中了一柄身长约五十公分的仿维京短剑,吱吱唔唔,目露恳求。 洛林皱着眉头看着他:“皮尔斯,你想学剑?” 小皮尔斯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变成累赘!”他坚定地说,“在双子海盗们抢船的时候,我就站在斯科特先生身后。可我不仅帮不上一点忙,还害他分心,以至于受伤……我不想要这样!”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这柄剑不适合你。” “不适合?” “短剑是维京小孩学剑的玩具,也是女人防身的武器,可它与战士无关,甚至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洛林揉他的脑袋,解下腰上的指挥剑,塞到他手里,“如果你想学剑,以后可以用它。” 皮尔斯呆呆看着手上的剑:“先生,它是……” “它是我父亲缴获第一艘敌船时所用的剑,环游过世界,斩杀过海盗。它是勇敢者的宝剑,答应我,别让它蒙尘。” “是!我以亚提斯家的名誉起誓,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 波折的过程,完美的结果。 换装了新武器的一行人回到船上,一同投入到出港前的最后准备。 两天之后,被钩索损坏的船舷修缮一新,精美的北欧玻璃也填满了底舱。 元气满满的亚提斯美人号踩着岸浪驶离码头,在双子星号的护送下驶出驻留了十几天的博肯峡湾,向西开始了全新的征程。 这一次的目的地在遥远的伊比利亚半岛,在广阔的比斯开湾,在西班牙,在日渐没落,再也不复繁华的毕尔巴鄂大港边上。 那里有风平浪静的港湾和热情似火的弗拉明戈舞。 那里将是洛林三角贸易计划的始发地和终点站。 那里是最重要的一环。 一旦打通了西班牙的商路,他就能把新大陆的商品输进不列颠,把苏格兰的烈酒送到斯堪迪纳维亚,再把北欧华贵的毛皮和精美的制器返哺回欧洲大陆,至此形成近海商圈中堪称优质的流通体系。 那将为他带来财富,而且财富的累积速度能有多快……看风,看天,再不需去看人的脸色。 “曾掀起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会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洛林单脚踩在艏甲板的护栏上,抱着臂,忽听到身后皮尔斯稚嫩的高喊。 “风向东南南,五级,中风!” 洛林咧嘴一笑,松开手,笔直指向前方。 “四分之一帆,张艏帆!航向西南,目标贝尔梅奥!亚提斯美人号,出发!” 0029 你才是吉普赛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燕尾服,洛林与海娜端坐在金光闪闪的俗气会客厅。 他们的对面是房间的主人,黑港的玻璃器皿商人弗雷先生。 “弗雷先生,诚挚地感谢您愿意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会面的请求。” “嗯哼。” “我们从挪威王国淘了一船精致的玻璃器皿,虽说不是大师的手工,但形纹清晰,品相上乘。不知能否浪费您一点时间,稍微看上一眼?” “你不是已经带来了么?不让你拿出来,大概会耽搁我更长的时间。”弗雷抽出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祖母绿,“时间就是金钱,年轻的先生。” “对此我也有同感。” 洛林笑得如沐春风,摆摆手,让海娜端出四方的木盒,朝着弗雷的方向打开。 弗雷厌恶地瞥了眼海娜咖啡色的手背:“摩尔人?” “她是科普特人,先生。” “嘁,也没什么两样。” 弗雷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收起丝巾,从口袋里掏出一双白手套,小心翼翼端起箱子里的玻璃碗。 这是一只弧斜纹的大碗,晶莹剔透,盛绽如花。 它的四面皆有雕画,分别是童贞圣母、怀抱基督、圣子救母、和三位一体四幅宗教图,雕画上染上了斑斓的彩色,尤见手工精巧美观。 弗雷爱不释手地端详了半天,突然问:“年轻的先生,你应该不满二十吧?” “十六,先生。” “十六岁……十六岁时,我还在亲戚的店里招揽生意,父亲根本不愿我接触自家的铺面。” 洛林知道弗雷究竟想问什么,因为相似的问题,这几天他已经听了很多遍。 他摇了摇头:“先生,我是英格兰人。对英格兰人而言,十三四岁上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他们的职务仅限于实习生,或许其中的佼佼者能成为海员,但绝不可能是船长。”弗雷放下盆,眯起眼,“年轻的先生,我很好奇,你的家族怎么放心你在海上的安危?” “或许……这就是没有家族的好处?” “没有么……”弗雷沉吟着扫着玻璃盆的边,一圈,两圈,终于停下来,“品相不错,如果你手上的都是这个品相,每一份我愿意出价2.5镑,有多少,收多少。” 洛林轻轻合上箱子,起身离席:“弗雷先生,打扰了。” 弗雷好整以暇地坐正身体,翘起二郎腿:“年轻人应当现实一些。你没有常驻协议,在贝尔梅奥,想找到比我出价更高的买家……不容易。” “谢谢您的衷告,再会。” …… 西班牙,贝尔梅奥黑港,在亚提斯美人号泊锚的第十七天,洛林依旧没能卖出他的玻璃。 每座黑港都有她与众不同的特色。 瑟堡的特色是混乱,埃尔金的特色是秩序。 斯塔万格像维京人一样鲁莽、排外,贝尔梅奥则像极了日暮的西班牙王国,外表开放,内在保守。 这座黑港的经营模式让洛林大开了眼界。 首先,她不像其他黑港那样给往来的商人设置入港门槛,谁都可以来港经商,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制度的保护。 在这里既不必担心强买强卖,也不必担心遇到如洛林在瑟堡那般,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糟心事。 然而,拥有黑港中最公正商业环境的贝尔梅奥却没能真正地公正起来。 以管委会的税率为界,当地商团建立起严密的贸易壁垒,暨对驻商和游商采取截然不同的估价体系。 驻商可以在贝尔梅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同时享受较低的港口税率;而似洛林这样的游商则必须在接受平价买入,低价卖出的同时,承担更高的税额。 刚入港时,洛林以为这是当地商团杀鸡取卵的短视作法。可在连续三次申请驻商资格被拒之后,他的看法又改变了。 这种古怪的二级市场很可能并不是商人的自发行为,而是一种有预谋的政府行为。 其目的在于,通过隐晦的行政干预手段强行实现贸易顺差,在为西班牙商品寻找到倾销出口的同时,减缓本国金银储备外流的速度。 这种拐弯抹角在西班牙是极有可能出现的 曾经强大的西班牙王国早已经是明日的黄花。 王室奢靡,政治保守,作为大航海时代的引领者,她没能在这场举世无双的地理大发现中培养出坚实可靠的中产阶级,其结果就是市场造血能力贫弱,度过了殖民地开垦的红利期后,经济呈现大幅度衰退的趋势。 一方面,人民困顿,国内购买力虚弱,另一方面,日渐成熟起来的殖民地又源源不断地把产品运回国内,堆在仓里。 两方矛盾交织之下,在整个欧洲都供不应求的海外产品在西班牙市场,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过剩现象。 所以贝尔梅奥这样的黑港才会出现。 在西班牙人精明的算盘里,他们根本就从没想过要通过这些近海黑港来接纳其他国家的制物,他们只想利用黑市商人的运力把堆积在国内的殖民地商品卖出去,越多越好。 想通了这些,洛林就彻底放弃了更换港口的打算。 整个开比斯湾的黑港想来都是如此。 甚至不止是黑港,或许连西班牙的正规港口都是这种做派。否则像毕尔巴鄂这样的超级大港,何以会破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 和海娜一道走出弗雷先生的交易所,洛林放下伪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海娜,这是第几家?” “十。” “最高开价两镑十二先令,最低开价一镑十六先令。这些西班牙商人这么会算账,到底是太会做生意呢?还是不会做生意呢?” 两人意兴阑珊地走,走到一处小广场,随便寻了个长椅坐下。 洛林正处在两难当中。 一方面,海外商品是洛林设计的三角贸易环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它能保证商会商品的多样性,有利于洛林快速积攒人脉。 西班牙迫切出售海外商品的特殊市场环境是他绝对无法割舍的。 另一方面,接受对游商的不平等条约会大幅度减慢他积攒财富的速度,甚至于毁掉他在苏格兰和挪威的良好开局,最终害他一辈子困顿在黑市商人这个小小的贸易圈子里。 解开这个困局的最好办法是弄到贝尔梅奥的驻商资格。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贝尔梅奥黑港管委会由七位绅士组成,必须同时获得四位绅士的认可,驻商申请才能通过。 洛林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在短时间内达成这个条件难如登天。 幸得他还有另一条出路,阿方索子爵。 子爵是管委会七人组的一员,声望隆重,对其他委员有很强的影响力。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洛林才有可能打开贝尔梅奥的局面。 但是…… “双方非亲非故,子爵又时常不在港中,该怎么才能跟他搭上线呢?”洛林全身心地思考,心无旁骛,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海娜扬了扬眉毛:“可以打听出他的家庭住址,我先变装绑架他的孩子,你再当着他的面救人,把我打跑。这样,友谊就建立了。” 洛林听得哭笑不得:“这么刻意的剧本,你当子爵是傻子么?” “可以做得真一点。”海娜杀气腾腾,“比如说解救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戳几个窟窿,多流点血。出于愧疚,子爵不容易怀疑。”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海娜很认真。 她这几天受够了气,满脑子都想在人身上戳透明窟窿,一点都做不得假。 洛林看出来了,吓得瞠目结舌。 他强咽了口唾沫,眼神游移,突然看到广场尽头开出十几辆色彩缤纷的圆顶大篷车,自顾自圈占住广场的一角。 天降福音! 洛林欣喜若狂,急惶惶岔开话题:“看,海娜,这里居然有吉普赛人!” 死一般的寂静…… 海娜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字正腔圆:“你才是吉普赛人!你们全家都是吉普赛人!” 0030 海娜和黑猫 失策啊…… 不小心犯了巨大的口误,洛林臊眉耷目,像个小媳妇似跟着海娜回了船上,看不出半点船长的风采。 小皮尔斯看得云里雾里,忙不迭丢下洗甲板的活跑过八卦:“船长,您这是……” “今天的五百次击剑做了么?” “诶……做了!” “一百次绳结打完了么?” “打完了!” “游泳两公里呢?” “游完了!” “海图?” “作业就放在您桌上,昨晚就已经完成了!” 洛林歪过头,斜瞥了眼躺在甲板上的拖把:“也就是说天还没黑,你就只剩下擦洗甲板和做晚饭的活了?” “是的,先生!”小皮尔斯志气昂扬。 洛林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很好,明天的训练量增加20%,记得通知克伦监督。” “是……诶!” 船有一小,如有一包。 洛林在小皮尔斯身上顺了气,终于决定直面惨淡的人生。 他在晚上找到海娜,郑重同意了海娜的建议。 他们约定,如果三天以后事情还没有任何进展,他们就启动阿方索子爵继承人绑票计划。 剧本里只有十六个字,海娜绑人,洛林解救,三刀六洞,换取友谊。 第二天一大早,振奋了精神的洛林和海娜再次进入港区,忙碌他们徒劳而善意的推销工作。 然后,黄昏…… 依旧是那个广场,依旧是疲惫又失落的一对影。 吉普……罗姆人在大篷车前跳着热情洋溢的弗拉门戈舞,吉他、响板、欢歌,还有一声又一声直冲向云霄的“哈列奥”传过来,似乎真的有魔力,能给人的灵魂注入生机。 洛林和海娜被吸引过去,在大篷车前静静看了许久。 直到日落西山,洛林弹指朝摊开的吉他盒丢了一枚金镑,笑容才重新回到两人脸上。 洛林朝海娜屈起肘:“美丽的女士,可以邀请您去我的船上共进晚餐么?” 海娜鼓着腮帮子挽住洛林的胳膊,小声说:“晚上吃牛肉,炖西班牙牛肉!” …… 华灯初上。 洛林挽着海娜走在去往码头的市场小巷,在路上逮到一只白耳朵的小黑猫,好像已经跟了他许久。 大概……是从广场就开始跟了。 他疑惑地对那只瘦弱的小猫招了招手。 小家伙真地靠近过来,拿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拱洛林的手掌。 洛林被它的憨相逗笑了。 “真是的,你就不怕我把你拐走么?” “喵。” “想要什么?” “喵。” “饿了?” 洛林赶紧嗅了嗅身上。 他不是渔夫,可是因为常年生活在船上,大部分时间都以海鱼为食。 如果硬要说身上一点鱼腥味也没有,这种鬼话,他自己也不信。 可是这么点淡淡的几乎闻不出的味道居然能拐来一只可爱的小猫…… 还是只代表幸运的黑猫! 要时来运转了么? 迷信的小德雷克先生心不在焉地挠着小黑猫柔软的白耳朵,突然站起身,从隔壁的渔获店买了一块大大的三文鱼,一点一点撕下来,生怕可爱的小家伙噎着。 小家伙吃得飞快,很快就把偌大一块鱼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喵。” 它舔着洛林空荡荡的手心,摩挲着,和洛林愈发亲昵。 洛林哭笑不得地戳着它的脑袋:“还没吃饱么?” “喵。” “可是我刚才看了,渔获店里只剩下几块熏鱼。你不能吃熏鱼,小家伙吃大盐粒,会生病的。” “喵呜。” “先……先生,您可以把白耳朵放开么?” 巷子角突然冒出个怯生生的声音,洛林看到个脏兮兮的少女,正攥着袖子在那儿手足无措。 她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身材娇小,黑发,黑眸。 她近似鹅蛋的脸上有一双大而长的明亮眼睛,在高挺的鼻梁下面,是一张略有些宽的嘴巴。 这是罗姆人的标准长相,有些印度,又很白人。 只是大部分罗姆人的性格都是热情开朗,突然冒出这么个战战兢兢的小丫头,神色局促,脸色苍白,让洛林一时又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 不过,这好像无关紧要。 洛林揉了揉小猫的脑袋,问少女:“它是你的猫?” “是……求求您,能放开它么?” “可不是我抓的它,它只是饿了。”洛林笑着站起身。 小猫见再也要不到吃的,可怜兮兮喵一声,扭头,像箭一样窜回到少女的怀抱。 少女的脸上展开笑颜,她说:“谢谢先生!” 她向洛林鞠躬,行完礼便倒退着没入阴影,不一会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遍寻不见。 洛林眼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微皱着眉:“海娜,你觉不觉得……他们俩都有些怪怪的?” “啊?”海娜惊了一跳,“什么怪?” “你居然也会走神……”洛林失笑了一声,“有那么喜欢那只猫么?” 海娜轻咬着嘴唇。 “其实不全是猫的关系,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往事?” “弟弟的事。” 海娜的声音有些沉,轻轻地飘在夜风里,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清楚。 可她的表情却在笑。 “你知道的,父亲死后,我和弟弟逃到瑟堡,那时他正受着伤。” “为了给他治伤,我在老汉萨的酒馆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天帮老汉萨收拾酒馆,中午杀人,晚上做侍应生,除了给弟弟换药,几乎没有时间陪他。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捡了只黑猫,全黑的,和白耳朵很像。” “他特别喜欢它,给它起名叫罗姆利,天天抱着,还像你刚才那样,把我买来的肉一点一点撕下来喂它,就像是怕它噎着。” 海娜笑得越发温柔,一边说,一边和洛林一道朝着码头的方向走。 “后来我病啦。疯了似地工作了几个月,遇到要杀人的时候,常常几天不能睡觉,一不小心就发了烧,险些比弟弟死得更早。” “救我的是一碗肉汤……” “那天他浑身都溅着猫血,带着笑,眼泪却滴进汤里。我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一直到他死了,都还记得那碗肉汤的味道。特别酸,酸得叫人咽不下。” 说到这儿,洛林知道海娜的故事讲完了。 她的声音一直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生怜悯。 洛林转身抱住她,海娜也不挣扎,就靠在洛林怀里,听着海风,看着月亮。 洛林问:“想哭么?” “不想。”海娜回答得干脆利落,“知道么?你们俩其实特别像,倔强,聪明,而且勇敢,连年纪都一样。” “可我不是他。” “我知道的。只是偶尔总会忍不住想,如果你就是他……该多好啊。” 0031 内讧的罗姆人 黑猫带来的幸运似乎还不足以撬动贝尔梅奥森严的贸易壁垒。 在又一个全无收获的黄昏,洛林和海娜肩并肩走出交易所,眼睛里反倒没了前几日的阴霾。 明天向管委会发出最后一次驻商申请,一旦被拒,他们就准备启动备选方案,强行与阿方索先生建立友谊。 总之,再也不去那些该死的西班牙交易所受气了。 七窍一通,心情顿畅。 洛林笑着问海娜:“晚上想吃什么?” “想看弗拉门戈。” “罗姆人?” “罗姆人!” 就今天来说,罗姆人的小广场有些远,只是二人不赶时间,就相互挽着走在贝尔梅奥熙熙攘攘的繁华街巷。 西班牙的建筑还是很有特色的,远高,近低,曲街,窄巷。 屋顶铺满了红陶筒瓦,街巷两侧是长排的手工抹灰墙。 他们喜欢弧型。 海浪般的小拱璇、礁石似的圆弧檐口,还有灵感来自海湾的弧型长墙,在街巷上随处可见,彰显出这个国家亲海的特性。 还有挂饰着铁艺、陶艺挂件、摆满了绿植的一步阳台,以及淡、暖色为主的涂墙和彩砖,又让人看到西班牙人内心向阳的爽朗。 这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民族…… 要是他们做生意不这么标新立异,或许会更讨人喜欢。 二人重来到小广场,天色已经入夜。 罗姆人的大篷车在广场的一角安安静静圈作半圆,感受不到半点生气。 洛林遗憾地耸耸肩:“今天大概看不到弗拉门戈了。” 海娜没有立刻回应。 她皱着眉,疑惑地望着不远的一条暗巷,一动不动。 洛林有些奇怪:“海娜,你……” “嘘,我好像听到白耳朵。” “白耳朵?” 洛林兀想起昨晚那只死皮赖脸的小黑猫,隐隐约约地,果然听到了暗巷里的猫叫。 只是那声音实在太远,远到根本分不出是猫叫还是婴孩的啼哭,至于究竟是哪只猫在叫…… “海娜,贝尔梅奥虽说不大,可是一只偶遇的猫……” “是它。”海娜闭着眼睛,深皱眉头,“我听得出,它在求救!” 一个救字尚未落地,海娜猛就扑进了暗巷。 洛林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燕尾服和手心里的伞,苦笑一声。 “下次去斯塔万格的时候,得去找马尔汀尼先生订一把伞剑……” …… 曲巷,无止。 洛林追着海娜的脚步奔跑在贝尔梅奥深邃幽长的窄巷。 高高的礼帽早就丢了,纯白的卷发也扔在地上,为了跑得利索一些,他甚至解开了甲的钮扣,任凭这一身礼服散成花,像海娜的罩衣一样猎猎作响 可就算这样,他也只能勉强坠住海娜的身影。 海娜在天上。 窄巷里到处都堆着零星的杂物,她嫌跑着不通畅,就跳起来,踩着街巷两边零星的一步阳台,像猫一样折进。 洛林自然做不到她这种轻盈,他只有最鲁的办法,直进! 一个在上面跳,一个在下面撞,两三里路程转瞬即逝,他们终于循着猫的叫声,锁定了窄巷中一条又偏又暗的背巷。 这是一条断头的背巷,宽不足两米,两侧全是四五层的楼房。 巷子里堆着大量的木板和木箱,收在一起,被主人拿油布仔细包住,又在油布上罩了旧网,压上重物。 这高高的一堆在夜色下阴阴沉沉,宛如人造的高山,牢牢堵死巷子的出口。 里面的人气出奇地旺。 昨天见到的罗姆少女背靠在堵巷的杂物边,发着抖,慌着神,双手托举着一枚橙子大小的深紫色水晶球,肩上停着喵喵叫唤,把洛林和海娜引来此处的白耳朵。 她整个人都是僵直的,黑色的眸子在水晶球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紫光,清透的瞳膜里倒映出一个强壮的男人,持短剑,护着她,满身是血,遍体鳞伤。 他们正在遭遇危险,而对手就堵在街巷的另一头。 对手共有五人,每一个都和保护她的男人一样强壮,手持短剑,身穿麻衣、头戴方帽。 他们都是罗姆人。 洛林一时有些分神,脑子里跳出的第一反应是……罗姆人内讧了? 不等他想明白,高高在上的海娜已经从人造的峭壁上跳下来,呼啦一声落在少女与保护他的男人中间,想也不想就抽出刀,径直捅进男人的侧颈。 喷洒的鲜血溅了满墙。 男人软软倒下去,死得不明不白,海娜站直了身体,持刀背对少女。 她说:“休息一下,安全了。” 少女如听天音,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 她无力地靠在杂物堆上,汗水如浆,只一会就在衣服上染出大片的渍斑。 洛林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帮罗姆人内讧,海娜插手,一刀捅死了少女的保护人,可少女既不惊也不恐,反倒像解脱了似的放松下来。 这情况……海娜到底打算帮哪头? 他没有为此头疼太久。 只一愣神的功夫,那五个大汉嚎叫着冲向海娜,海娜抬脚把地上的尸体钩出去,用这种方法,向洛林明确了敌我关系。 “帮女人,打男人,啧啧……” 洛林扬手甩出他的雨伞。 收拢的大伞像标枪像利箭,没有击中任何敌人。 它擦着所有人的脸,从头与头的缝隙间穿过人群,笔直地,重重地撞在被海娜钩起来的那具尸体上。 惯性尚在,前路被阻,硕大的伞盖哗一下撑开,黑色的油布堵满窄巷,硬生生在巷子中心造出一道隔阂,把内外、男女分成两半。 穿着燕尾服的绅士慢条斯理扣好马甲的扣子,扬起臂,向着众人欠身鞠躬。 “尊敬的先生们,你们的对手……在这里。” 战斗结束得很快。 虽说洛林以一敌五,虽说对方手中有剑,但过份狭窄的巷子根本难容两人并出,所谓的五对一,不过就是连续五次一对一的狭路相逢,而且对手连跑都没处跑。 避开剑,摁住头,拍墙上,避开剑,摁住头,拍墙上…… 重复五轮,战斗结束,洛林连衣服都没皱,地上已经躺倒了横七竖八一堆罗姆人。 他施施然抖了抖燕尾服的衣襟,抚平翻起来的领角,咔哒一声,收回黑伞。 “一顶礼帽,一顶假发,我觉得,我值得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0032 女巫实锤 少女叫诺雅,诺雅.萨拉,罗姆萨拉部的占卜师、奇术师、提琴乐师、舞师,同时也是一位女巫…… 听着这份光辉灿烂的奇特履历,再看着这个怯生生泪汪汪的娇小姑娘,洛林觉得脑阔疼。 他们似乎摊上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托多米尼加修道士克拉马与司布伦格两位先生的福,女巫一词在天主教世界里大名鼎鼎。 十五世纪中叶,黑死病的阴霾依旧弥散在欧洲大陆的角角落落,百年的休养生息不足以让这片受创的土地恢复生机,缺医少药的现实又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人们,当下一次黑死病来临时,他们依旧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有一群女人假鬼神之名在大陆游走,因为略通医术,又愿意为穷苦人民治病,很快就得到了社会各界的爱戴和崇拜。 她们被尊称为【女巫】。 这令当时的教会势力很恼火,因为女巫大多是异教徒,又或是为了生计和神秘感,故意隐瞒自己的信仰,伪装成异教徒。 为了维系自己在世俗世界的统治力,教会开始向她们发起抹黑式的宣传。 这种宣传在1484年达到高潮。 克拉马与司布伦格通过诬告、恐吓、造谣、刑讯等卑劣方式取得了大量“铁证”,经过整理和编辑,把对巫术的辨识、破解和审判形成系统,著成了名为《女巫之锤》的奇书。 这本书正式把【女巫】独立出传统异教徒的范畴,使之成为了邪恶、恐怖、诅咒和瘟疫的代名词。 人们恐慌了,在教会的唆使下,整个天主教世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女巫审判】运动,整整持续了三个世纪。 据不完全估计,有至少十万无辜女性在这场疯狂的骗局当中惨死。 甚至直到今日,洛林还偶能从他人的谈资当中听到关于火刑的消息,只是区域大多已经局限到民智难开,消息闭塞的内陆村落。 可以这么说,上帝信徒们对女巫的迫害有多重,对她们的恐惧就有多深。 而眼前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巫…… 就在刚刚,她才用口袋里的紫色水晶球把一个杀手魅惑成自己的保护人,直到海娜从天而降,一刀破解了神秘的巫术…… 洛林对其中蕴含的科学原理很是好奇,只是夜幕将至,眼下这条躺满了罗姆人的背巷,怎么看也不像是走进科学的合适场所。 他沉吟了片刻。 “诺雅.萨拉小姐……” “是……”诺雅的声音细细的。 她站在洛林对面,绞着袖子,手足无措,就像一个怕生的小姑娘,而不是一个能骑着扫帚,追逐魁地奇的天空骑士。 洛林眯起眼睛,郑重其事:“萨拉小姐,请问您会骑扫帚么?” “诶?” …… 很遗憾,诺雅不会骑扫帚。 甚至别说是扫帚,她这辈子连马都没骑过一匹,只坐过大篷车。 洛林对她的兴趣一下子消减了大半。 因为连送快递的琪琪都会骑扫帚,那么,不会骑扫帚的女巫肯定是个假女巫。 至于她为什么能凭借一只水晶球就让对手为她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洛林猜测,很可能与某种深层心理暗示的技巧型变种有关,虽然看起来神秘,却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会骑扫帚的女巫小姐对洛林而言只能算个路人,既然海娜的正义感已经得到了满足,双方自然也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走出背巷,洛林抚胸向诺雅告别,挽着海娜继续行程,准备回船计划明天的绑架事宜。 可是…… 走着走着,洛林停下步子。 “喵呜……” 走着走着,洛林又回过头。 “先生……” 诺雅和白耳朵垂着脑袋,攥着袖子跟在洛林五米开外,既不追赶,也不远离。 洛林走快些,她就走快些。 洛林走慢些,她就走慢些。 洛林停下脚,白耳朵就叫。 洛林回过头,诺雅就开始哭…… 女巫小姐哭得极富技巧,不是撒泼打滚,而是无声啜泣。 大大的泪珠在又长又明亮的大眼睛里面滚啊滚啊,绝对不会落下来,让她的眼神片刻失去惨兮兮、泪汪汪的可怜状态。 海娜歪着脑袋皱住眉:“洛林,是不是……” “她是个女巫,而我们船上还有皮尔斯和克伦。” “可是船上缺人……” “她是个女巫,而且从来没有出过海,也不会开船。” “船上有老鼠……” “她是个女巫,而白耳朵就是只混吃等死,只会卖萌的懒猫,我不觉得它能够承担起捉老鼠的重任。” “我可以教它……” 洛林挂了一脑门子黑线。 他突然记起来,海娜真的可以像只真正的猫一样捉老鼠,因为这本来就是猫斗术的日常训练之一。 洛林不由陷入两难:“海娜,实话告诉我,你这么坚持,究竟是因为人,还是因为猫?” 海娜翠绿的眸子闪了闪:“弟弟的身边有只黑猫,你也该有一只。” “都说了我不是你弟弟。” “我知道,所以你也该有一只。” 疯了! 洛林烦躁地顿了顿伞柄,深吸一口气:“海娜,你如果想要黑猫,等我们打通了阿方索子爵之后,我可以陪你去市场上找一只。我们眼下还是以子爵为重,可以么?” “那个……”半藏在阴影里的诺雅怯生生举起手,“先生,你们谈论的是贝尔梅奥的阿方索子爵么?撒赛利卡.阿方索子爵?” 黑猫的好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罗姆萨拉部是一支奇特的罗姆人部族,在四代人的记忆里,他们从波兰共和国的明斯克开始向西流浪,曾信仰过东正教、天主教、新教,在西班牙又转回到天主教的怀抱。 这是标准的罗姆人信仰模式,如浮萍般随遇而安,只要能消减周围的敌意,他们就可以是虔诚的信徒。 但毫无疑问,他们是上帝的信徒。 作为一群精通占卜的上帝信徒,他们在西班牙的贵妇圈中很有市场,时常在某某夫人的引荐下去往某某城市,为某某夫人实行占卜,并以此赚取短期的落脚之地和可观丰厚的佣金。 这次来贝尔梅奥也是如此。 阿方索夫人因为疾病的原因失去了生育能力,阿方索子爵长期无子,一不小心就和夫人美丽的乡下堂妹坠入了爱河。 出于对孩子的渴望和对婚姻的担忧,夫人开始迷信巫卜。她在闺蜜的介绍下听闻了罗姆萨拉部的大名,这才把他们请来贝尔梅奥,希望通过塔罗占卜找到解开困境的方法。 然而,罗姆萨拉部在来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他们的女巫,诺雅的母亲死了。 他们在城外被一群破产的农民袭击,诺雅的母亲死于流矢,临死之前,将蕴含巫术力量的命运水晶球托付给诺雅,让诺雅成为了新一任的部落女巫。 接下来就是王权继承中常见的狗血戏码。 诺雅的三位表姐不愿承认这位羞涩、胆怯,很不罗姆人的新女巫成为部族领袖,到达贝尔梅奥的当夜就策反了整个部落,开始用武力谋夺命运水晶球。 诺雅幸运地逃出来,在贝尔梅奥的大街小巷流浪逃命,几天来缺衣少食,忍饥挨饿,直到将死之际,被洛林和海娜联手救下。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在码头边听完了诺雅的自述,洛林和海娜凑到一块,抵着脑袋窃窃私语。 “海娜,绑架计划破产了,阿方索子爵没有继承人。至于他的夫人和乡下堂妹,不管我们绑哪一个,另一个都会鼓励我们撕票。而且不管撕与不撕,我们都会因此而得罪子爵。” “嗯。”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通过罗姆萨拉部的占卜,我们才可能和子爵快速地建立起友谊。” “嗯。” 取得共识,洛林直起身,理了理燕尾服上的褶皱:“诺雅.萨拉小姐。” “是……” “出于礼貌,我得先征询您的意见。”洛林微微颔首,“您希望登船,与我们这些陌生人一起开始新的流浪么?” “我……被部落抛弃了。离开海港可能会被人抓起来烧死,留在港口,肯定也会被表姐的人杀掉……您是一个强大的人,所以……”诺雅咬了咬嘴唇,“是的,我希望得到您的庇护,能成为您忠实的船员。” “既然如此,我有三个问题需要了解清楚。” “您说。” “第一,罗姆萨拉部除您之外有多少人?” “还剩下三十七个男人,十八个女人,小孩有六个。” 洛林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知道您就在我的船上。”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会从小偷、乞丐和流浪汉的手里买情报,港口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表姐的眼睛。” “第三个问题,虽然子爵夫人笃信巫卜,但是子爵呢?他对巫卜是什么态度?” 诺雅的小脸纠结了一下:“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对我们很排斥,所以占卜才没有立即进行,夫人需要时间来说服子爵先生。” “是么……”洛林笑着向诺雅伸出手,“占卜师诺雅.萨拉小姐,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0033 命运水晶球 夜幕下,收着帆的亚提斯美人号静悄悄离开了港湾,像一艘近海的渔船,在距离贝尔梅奥五里处的宽阔水域下锚泊船,踩着海浪,浮浮沉沉。 船上突然多了两名新成员,一个是亦步亦趋,三步不离海娜左右的罗姆女巫,一只是乖乖巧巧,趴在洛林腿上喵叫卖萌的白耳黑猫。 在皮尔斯看来,这事很不正常…… 不管是把女巫这种危险人物领到船上来,还是毫无理由地驶离港口,所有的事情都不正常。 他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拌着沙拉,忽看到壮硕的克伦用一种北极熊掏鸟蛋的鬼祟姿态,偷偷摸摸钻进了舱。 “斯科特先生,你这是……” “嗯哼。”克伦扳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小皮尔斯,今晚吃什么?” “主食是罗琳奶奶的蕃茄生菜黄油沙拉和芥末金枪鱼,餐饮是黑啤酒和橙汁,开胃菜是魔鬼蛋。” “淦!魔鬼!”克伦的白脸唰一下苍白,“魔魔魔……魔鬼这么快就来了?” 皮尔斯猛翻一个白眼,从餐桌端起一盘白底黄芯,煞是争眼的小食塞到克伦手里,重音重复道:“魔鬼蛋,万圣节的魔鬼蛋!” “魔鬼……蛋?” 克伦愣愣看着手上的蛋,看了半晌,一张方脸白转红,红转赤,赤转微紫,耳廓冒烟。 他吭哧了半天,小声说:“小皮尔斯,你跟船长的感情好。你说,船长怎么能让一个女巫上船呢?” “挑选船员是船长的特权,连上帝都不能干预。” “可那是女巫哎!带着黑猫,披着斗篷,相貌奇丑,喃喃自语,屋里头有一口大锅,里头煮着蜥蜴、蝙蝠、蜘蛛、毒蛇……是这种女巫哎!” 皮尔斯无奈地看着克伦。 “斯科特先生,白耳朵似乎更喜欢会钓鱼的船长,船上披着斗篷的是耶斯拉女士,在大锅里煮食是我的工作,而且从来没煮过什么蜥蜴、蝙蝠、蜘蛛、毒蛇。” “至于喃喃自语……以前船上没有,现在倒有一个日耳曼的船工。还有丑……萨拉女士刚上船的时候是脏了点,但洗完脸后,你摸着良心说,她丑么?” 克伦被怼得繁花盛开,支吾,支吾:“可她是女巫哎!” 皮尔斯擦了擦手,解掉围裙:“斯科特先生,要是你真这么在意,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船长?” “我问了……” “船长先生怎么说?” 克伦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女巫是尊称,魔女是诬蔑。而上船那个是女巫,不是魔女……” “这话你听懂了么?” “要是听懂了,我会来找你么?” 皮尔斯颇为理解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事我也偷偷问了。” “船长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这两天吃清淡些,船上可能会见血。” 克伦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喃喃自语:“船长拐骗了一个女巫,魔鬼果然要来了……” …… 拐骗了女巫的洛林正在钓鱼。 他盘着腿坐在艏甲板上,面前竖着散花似的四条渔杆,腿上趴着没骨头的白耳朵,身边平放着他的双刀,背后则是揭了油布,昂扬朝天的斯科特弩炮。 比斯开湾的游鱼很好钓,四条杆下水,有两条已经有了咬钩,亮白的浮标沉在水底,洛林却没有起杆的意思。 白耳朵就是个吃货,钓一条,吃一条,这会儿已经吃了一条狗鳕和一条小小的沙丁鱼,如果接着起杆,小家伙怕是会撑得走不动道,对肠胃不好。 这样百无聊赖地等到第三根杆沉标,洛林终于听见一道脚步声。 来的人是海娜。 虽然海娜走路素来没有声音,但她身后跟了诺雅,自然就跟出了声音。 诺雅把自己洗干净了,素素白白的小手,干干净净的小脸,卷发梢上还有没甩干的水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为头发的主人平添出几分妩媚,总算有了些罗姆女人的味道。 洛林冲诺雅招了招手。 诺雅走上甲板,咬着唇站到洛林身后。 “在船上习惯么?” “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但罗姆人天生能适应所有的代步工具,这是祖先给我们的恩赐。”诺雅小声回答。 “不晕船就好。”洛林把白耳朵拎起来,塞回到诺雅手里,“女巫和黑猫才是良配,小家伙总赖着我,害得鱼都脱钩了。” “喵呜!”小家伙不满地抱怨一声,往诺雅肩上一踩,一溜烟就窜进了底舱。 洛林哑然失笑,站起身起出一条硕大的金枪鱼,黑背白腹,青色纵纹,少说有三十来斤,在甲板上拼命扑腾,拍打出啪啪地响声。 海娜一刀挑在它的鳃盖,把它挑起来,丢进水桶,随后归刀入鞘,靠着洛林的位置坐下。 “你准备用渔叉炮?” “有备无患,得看他们来多少人。” 海娜点点头:“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今晚?或是明晚?”洛林笑着穿上鱼饵,重架好杆,“罗姆人是陆地的流浪儿,想从海上的流浪儿手里抢人,他们既不敢耽搁太久,也不敢明目张胆。” “应该是今晚。”诺雅突然插嘴说,“阿方索夫人随时可能说服子爵,如果没有命运水晶球,表姐们做不了占卜,会被赶走的。” “原来今晚就能见分晓了……”洛林意味莫名地看着平静地海面,“诺雅,你的水晶球能借我看一下么?” “诶?” “如果跟罗姆人的风俗有冲突……” “不是,只是大部分人会对巫卜的工具敬而远之,所以……”诺雅结结巴巴地说着,赶紧从布袋里掏出水晶球,双手捧着,递到洛林手里。 洛林郑重地接过来。 水晶球很沉,重量约有五六斤,却只有橙子大小,堪堪一握。 洛林高举着它凑近月亮,透过月光,看到外表光华的深紫色球体中有密密麻麻的发丝纹。 这些纹的分布很奇特,在球体中组成或宽或窄,或薄或厚的阻光带。 光线透过剔透的球体,变得浓淡不均,球中的月亮会荡漾,就像是水中倒影将碎未碎时的模样。 洛林心下了然,知道诺雅的巫术果然如他先前所想,是某种利用光影的意识催眠…… 想来罗姆萨拉部几代人都穷极了智慧去琢磨如何利用命运水晶球当中的天然发丝,如果换一个球去施法,她们的巫术效果也必定会大打折扣。 也就是说,命运水晶球是罗姆萨拉部巫术不可替代的组成部件。 洛林咂巴一下嘴,郑重地把水晶球交还给诺雅。 他看到皮尔斯端着餐盘在艉舱招手,就说:“去吃饭吧。吃饱了,好熬夜……” 0034 绑架 深夜,海静。 今夜的比斯开湾没有风,平静的海面如镜澄清,海天一色相对着两轮明月,美得叫人沉醉痴迷。 洛林依旧待在船艏。 他闭着眼,曲着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背靠在斯科特弩炮。 弩炮上连索的主矢已经拆下来,如今和不连索的备矢放在一块,整齐列在弩炮边上。 船员们也准备好了。 大块头克伦背着他的大铁锤,腰上别着新买的断缆斧,正在主甲板上烦躁踱步。 海娜则呆在高高的瞭望台,翡翠似的眸子远望陆地,一动不动,形似雕塑。 吃饭的时候,洛林跟船员们宣布今夜将会有战斗,战斗的对手是罗姆人,数目不定,战力未知,还以此为由把皮尔斯和诺雅关进了艉舱。 皮尔斯很有点抗拒和一个女巫独处一舱,但作为英格兰绅士,他既不能反对船长的命令,也不能拒绝保护淑女。 所以,今夜的甲板上将没有拖油瓶。 一行人平静或不平静地等了将近三个小时,快到十点的时候,海娜攀着帆缆一跃而下,纵身荡到洛林身边。 洛林慢慢睁开眼睛:“来了?” “五条小艇,离岸不久,四条快,一条慢。” “看来诺雅的三位表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团结。” 洛林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克伦比了个手势。克伦的脚步猛然一顿,第一个反应是……掏出脖子上的十字架,亮到衣服外头,然后开始大声祈祷。 海娜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小声对洛林说:“你觉得,他和诺雅能相处融洽么?” “他是个开明的信徒,只是还不太习惯新伙伴,过两天就好了。” “真的?” “是的,因为他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船长。”洛林扎紧挂刀的皮索,飒然一笑,“你不懂白人。如果他连薪水都可以放弃,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留在这条船上。” 两人小声开着玩笑,目极尽头终于出现了小艇的踪迹。 美人号的船艏正对着陆地,先是一条出现在船艏正面,又是一条在东面,很快又有两条出现,紧接着,是最后一条。 克伦的祷告做完了。 他大步踩上艏甲板,目露坚毅,就像个受到祝福的圣斗士。 他沉声说:“船长,只有两条艇在渔叉炮的射角。” “我看到了……”洛林咔哒一声拽开绞索,克伦俯身按上备矢。 相隔近三百米,洛林推动转盘瞄向射角边沿的小艇,毫不犹豫一矢激发。 嗡一声长鸣! 硕大的渔叉似电光般从美人号的船艏射出,轰一声击中小艇扬起的船头,径直轰碎了船板,几乎把三分之一条船轰成碎片。 小艇开始下沉,夜空中扬起惨叫,艇上的罗姆人慌乱跳水,船艏位的小艇开始转向,希望能够逃出渔叉炮的射程。 洛林又一次扯开了绞索。 第二枚备矢,激发! 轰一声巨响,急于逃窜的小艇横对着弩炮,被洛林一炮轰成两截,有两个罗姆人被弩矢击中,轰成碎渣,鲜血晕染了大片海洋。 在弥天的惨叫声中,海娜很快把计数报了出来,两轮弩矢,共两人立死,十四人落水。 洛林放开弩炮,在船舷边脱掉靴子:“海娜,你和克伦在这里应付另两条艇,记得要少杀点人。” 海娜轻轻嗯了一声。 克伦诧异道:“船长,你要下水?” “这一战可不是仅仅击退魔鬼就结束了,我亲爱的克伦。”洛林的手高高扬起来,“为了这次绑架,我和海娜可策划了整整三天呢。” 一声长笑,洛林高高跃出,像游鱼一样钻进了比斯开湾平静的海面。 噗通! …… 罗姆人登船了。 长达几个世纪的流浪不仅让每一个罗姆人能歌善舞,热情开朗,也让他们见惯了歧视和迫害,能够平静地漠视意外和死亡。 这是一种不同于维京人的勇敢,但结果却没有什么两样。 洛林精准得过分的弩炮并没有吓跑他们,身处在射角之外的两艘小艇依旧快速接近了停泊在海面上的美人号。 他们抛上准备好的钩索,从两侧船舷向上攀爬,而且一个个都表现得身手敏捷。 克伦的断缆斧只砍断了两条钩索,就已经有咬着短剑的罗姆人登上甲板。他只能遗憾地放弃了砍索的行动,解下大锤应对复数敌人的进攻。 防守右舷的海娜则轻松了很多。 她有八枚红绒飞刀,如果洛林没有禁止她杀人,在小艇接近的时候,她就可以把敌人全部钉在艇上。 而现在…… 考虑到这么趁手的飞刀只有在斯塔万格才能补充,她突然觉得,洛林不让她杀人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把对手放到甲板上来,方便后续飞刀的回收。 她觉得洛林考虑得真周到。 海娜很开心,瞥了眼克伦的战局,确定船工暂时还没有受伤的风险,就好整以暇等着她的对手全部上船。 能歌善舞的罗姆人没有让她失望,只一会儿功夫,八个人就齐齐爬上了甲板,还在她的面前围成弧形,挥舞着短剑,小心翼翼接近。 海娜转成了陀螺。 牡丹似盛开的罩衣下,八道流光在一个呼吸内射出,咄咄咄咄,戳穿了全部八个对手的脚面。 罗姆人们惨叫着倒了下去。 她对眼前的结果并不关注,丢完飞刀,转身就杀进了克伦的战团…… 洛林像飞鱼一样游荡在浅海。 双刀出鞘,横握在身体两侧,是飞鱼宽大的胸鳍,双腿摆动,脚掌缓慢而有力,是飞鱼叉状的尾鳍。 只是飞鱼喜好跃出水面,滑翔在空中,而洛林只在水下,距离水面不足一米,连上浮换气都不需进行。 他掠过落水的罗姆人,猛地下潜,向幽灵一样从乱蹬的脚下穿越,不一会儿就接近到离战场最远的那艘小艇,在艇的底部缓缓上浮。 这是一艘标准的小型河渡木艇,与美人号上用作冲锋艇的小艇属于一个制式,长5米,宽1.5米,整体修长,头尖尾宽。 洛林收起刀,张开大手轻轻抱住船身,紧接着手臂发力,开始摇晃。 哗啦! 哗啦! 他的摇晃越来越剧烈,艇上的人开始落水。 第一个落水的是个尚算年轻的罗姆女人,看到水下的洛林,惊恐地瞪大眼睛,哇一口吐出了大量的气泡。 第二人,第三人接连落水,其中有一个男人。 洛林扯开嘴角做了个笑脸,翻身抽刀,一脚蹬在船底的一侧。 这次的摇晃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一下便有两人落水。 他们看到水下有一个幽灵,手提着长刀,轻飘飘捅进了男人的肚皮。 气泡混合着鲜血涌出来,洛林抬脚蹬开他,引着刀,游向水里的第二个男人…… 0035 配不配 “慢慢游过来……” “对,接住绳圈,套住手腕……是两个手腕,蠢货!如果不想被鲨鱼吃掉,你们最好配合一点!” “双手高举,让我看到绳圈。如果想要浮在水上,你们只需要用两条腿踩水。” “好,绑好绳圈的人可以登船!” “每舷一人,一次两人,一个个爬上来……该死的,一个个爬!罗姆人难道不说英语么?听得懂么?” “再挤!再挤你们都在水里泡着!该死的!” 美人号上热火朝天,皮尔斯正在教着诺雅打绳节,然后把形似手拷的【8】字型绳圈抛下水,引导靠船的罗姆人自缚,一个个登船。 今夜的战斗就此进入收官环节。 总共有三十四个罗姆男人和三个女人抢攻亚提斯美人号。 结果鱼叉炮杀了两个,洛林杀了三个,克伦又锤死了一个,剩下的人无论有伤没伤,全成了俘虏,连三条残存的小艇也一道成了缴获。 克伦挑了其中品相最佳的那条拖上船,补全了美人号的两舷艇架,成为今夜的第一项收获。 那属于意外之喜。 在艉舱的餐厅里,三个落汤鸡似的罗姆女人在海娜的目光下坐成一团,战战兢兢。 她们普遍年轻,长得也算漂亮,长眼睛大眼窝,鼻梁直挺,发似垂波。 只是她们的脸色惨白,轻薄的裙装紧贴在身上,曼妙之余,更多的却是狼狈。 这群人…… 这群人真的是商人? 她们至今也不敢相信,一整支部落,三十多个男人,居然在区区几个海商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洛林在水下的样子吓到她们了。 他灵活得像水底的幽灵,又快,又稳,眼睛明亮。 他在水下睁着眼睛,杀人的时候脸上带笑,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一个人在潜水,而是一条人型的鲨鱼,正在撕扯着合口的猎物。 海商…… 英格兰的海商……这么可怕? 三个女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门开了…… 内侧的舱门吱吖打开,换了干爽衣服的洛林擦着头发走出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躲躲闪闪的诺雅。 看到诺雅,三个女人的气势立时回来了。为首者啪一拍桌子,才要喝斥,洛林突然说。 “要是站起来,就别坐下了。” 这话不重,语调温和,但女人就像是听到了野兽在吼,维持着将起未起的姿态,浑身上下一动也不敢动弹。 洛林拖开椅子坐到女人们对面,双腿一抬,啪一声,架在桌子上。 三个女人又是一颤。 她们只听洛林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洛林,洛林.德雷克。亚提斯美人号的船长,诺雅.萨拉小姐的保护人,也是英格兰的……私掠商人。” 随着洛林的自我介绍,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 私掠商人,一个臭名昭著,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名词。 他们是海盗,是军人,是冒险家,唯独不是正儿八经,羔羊似逆来顺受的商人。 综合一切的特征,他们是杀手…… 三个女人瞪大了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罗姆人是狐狸。 狐狸以羔羊为食,又做猛兽的食粮…… 她们本该对真正的猛兽敬而远之,可她们,居然自不量力地唆使部落向一头猛兽发起进攻,还是在水里,向一头水生的猛兽发起进攻! 贝尔梅奥的情报贩子都是业余的么! 看到她们脸上又惊又怒的表情,洛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看来女士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我可以省些口舌,不必从私掠商人的起源说起。” “是……” “三位口渴么?” “不渴……” 洛林不屑地笑一声,打了个响指。 海娜沿着长桌推过来一小桶黑啤酒,呲啦啦磨擦着桌子,恰好停在他的脚边。 诺雅把酒端来,洛林润了润喉。 “怎么说呢……今天的会面不是太友好,我的船员想出海,本是个勇敢而有担当的决择。作为家人,你们可以有疑异,可以劝说,却不该用强。” 为首的女人脸色一变,当即反驳:“我们不是……” “船员!”洛林一声高音打断,“船员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就是船长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你们想用武力谋夺我的财产,这样不好。” 三个女人一下变得喏喏,洛林的话是狡辩,但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们质疑。 洛林也不打算听她们的质疑,他只让她们消化了片刻,就继续说:“你们谋夺我的财产,我本可以原谅你们。英格兰教导绅士大度,就如我一样。可你们却在谋夺的过程中伤害了我的船……” “我们的族人只甩了几次钩……” “钩索会弄伤栏杆,脏靴子会踩坏船板。最麻烦的是血……血会顺着甲板的纹理渗进木头,产生无法清理的污垢。这种污垢含有有机质,会腐败,破坏木头的结构,要是渗到了龙骨……” “怎么可能!”最年轻的女人大喊。 “怎么不可能?船是精贵的东西,你们不懂。经此一战,我们的船看起来完好,其实整个结构都坏了。她很可能会在航行中散架,在茫茫的大海中央,把整船人丢进海里,无处逃生。” 年长的咽了口唾沫:“那么先生……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了结?” “赔偿吧……”洛林叹了口气,“我们的船是最新型的商船,造价一万英镑。我们的船员是最好的海员,有军港的大匠,有比熊猫还稀有的阿萨辛,有贵族家的后人,有英格兰最好的皮匠。对了,还有比阿萨辛还稀有的女巫……” “多……多少……” “意外伤害险、精神损失费、劳务费、误工费,嗯……青春损失费和继续教育保障金。船的零头我就大度地抹掉了,总计十万英镑。” “多少?” “十万英镑。” “你这是讹诈!”又是那个最年轻的,在诺雅的表姐当中,她似乎是嗓门最高的那个。 洛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认真且诚恳地说:“凭心而论,你们觉得我这个捏着你们全族人性命,随时可以把罗姆萨拉部从地球上抹掉的人,一个正直、大度、诚实、慈悲的英格兰绅士,会用讹诈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 三个女人被洛林这一眼瞥回到现实,终于想到求助洛林身后,大眼睛正眯成弯月亮的族人。 最年长的表姐捏着桌板,咬着唇向诺雅求助。 “诺雅……女巫大人,看在同族的份上……您的母亲一定不希望罗姆萨拉部就这个消散的……” 诺雅纠结了一小会,揪着洛林的衣角:“船长,他们没有钱……” “没有钱可以卖产业,卖人。罗姆人的风评虽然不好,但作为乐奴和舞姫,在欧洲一直有不错的市场……” “可是他们的产业只有大篷车……人的话,五六十人就是卖得再贵,也不值十万镑。” “那怎么办?”洛林皱起眉,“罗姆人居无定所,就算打欠条,我也不敢相信他们的诚信。五六十个奴隶和十几辆大篷车……看来只能收回多少算多少……” “船长,您可以让他们赎罪么?用工作来抵销债务,就比如按着您的要求,蒙骗西班牙的贵族?” 话说到这,谁还能不明白所有的东西都是局? 洛林的强势让三个女人胆颤,但诺雅的吃里爬外,更让她们心寒! 罗姆萨拉部已经在西班牙流浪四十多年了。 他们原本活得很好,可要是欺骗了本地的贵族,他们又得去陌生的地方流浪,又得付出多少努力和多大代价,才能上新的地方接受? 年长的表姐咬牙切齿,看着诺雅两眼喷火:“诺雅!别忘了你是罗姆人!” “是啊!”诺雅挺着胸膛站在洛林身后,小脸通红,恨意涛天,“我一刻没忘记自己是罗姆人,到了新的环境,会努力让新的主人知道价值!你们呢?女巫是族里的领袖,和族长一样尊贵,但你们驱逐了我!” “那是因为你不配!” “我配!”诺雅掏出水晶球,双手捧在胸前,“我是命运水晶球的继承人,是母亲选的,是上一任女巫选的,是命运选的!命运已经告诉我们结果,是你们……不配!” 0036 能言善辩的英格兰先生 迎着朝阳,亚提斯美人号缓缓归港,一夜没睡的诺雅站在船舷,一脸的哀伤。 洛林走过去,背着手往她身边站住,诺雅就把头靠过来,靠在洛林胳膊上。 她很娇小,连身材都很不罗姆人,一米五几的身高连洛林的肩都够不着,只能靠在胳膊上。 洛林伸出手把她揽住,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后悔了?” “他们是我的族人,萨姆叔叔小时候偷偷给我藏奶酪,皮达奶奶总是给我吃酥饼。还有小艾尔伦,他总说要做我的专属乐师,可我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跳舞,害得他至今也没有在广场弹奏过吉他……” 诺雅小声说着话,努力把脑袋藏起来,声音变得瓮声瓮气,听得清,却不见了喜怒。 “他们就要流浪了……”她说,“罗姆人喜欢流浪,也害怕流浪,到了一个新地方,人们总会把我们当巫师,当小偷,当强盗,会死人的……” 洛林无言以对,也知道,诺雅不需要他说话。 诺雅继续说:“船长,不骗阿方索子爵好不好……表姐们想杀我,但是萨姆叔叔、皮达奶奶,还有小艾尔伦,他们从来没想过伤害我……我能逃出来,就是小艾尔伦报的信,是萨姆叔叔告诉他的……” “我们本来就不会欺骗子爵。诚信是生意的根本,一旦有了欺骗,生意就不会长久。” “真的?”诺雅的眼睛亮起来。 洛林笑着揉她的脑袋,白耳朵也凑趣地钻进来,让洛林一起揉它的小脑袋。 洛林逗弄着白耳朵的圆下巴,轻声说:“诺雅,以后不能再质疑你的船长。诚信是航行的根本,一旦有了欺骗,海船会被诺欧通拒之门外。” “诺欧通是?” “是所有海船的坟墓,是所有水手的天堂。”洛林指着自己的心口,“可她不在天上,她在这儿,也在一切三色堇盛开的地方。” …… 船只靠岸,与阿方索子爵建立友谊的大计划就此展开。 诺雅回到了罗姆萨拉部,以女巫的身份等候子爵夫人的招唤。 这只是暂时的。 占卜结束之后她就会回到船上,因为做不到驱逐三个表姐,她能驱逐的……也只有她自己而已。 洛林不可能放任自己的船员身在险地,除了让海娜辛苦些保护她,还逼着她的三位表姐向命运水晶球发下毒誓。 可笑而有用的招数。 罗姆人可以信仰所有神,可骨子里他们却是无神论者,世上唯一信仰的只有命运,并通过水晶球和塔罗牌去聆听。 这一点和洛林很像。 两世为人的他也是骨子里的无神论者,信仰尼奥尔德,一个是小洛林赠予他的习惯,另一个则是对海伦娜的缅怀。 幸好,先祖信仰的根基本就是缅怀,否则洛林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捕鲸人,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激发出血脉里的力量。 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 三天以后,诺雅传来口讯,说阿方索子爵回来了。他们将会在明天的十点求见子爵和子爵夫人,为后天的占卜商定最后的细节。 得到消息的洛林微微一笑,让皮尔斯准备好礼服和无往不利的景泰蓝,早早地就写完了航海日记,熄灯,安眠。 第二天早上九点,一身礼服的洛林和皮尔斯早早来到阿方索子爵的家门口,凭着景泰蓝开道,只等了半个小时就得到了子爵的接见。 子爵坐在草地的阳伞下面,只穿马甲、衬衫,既没有燕尾服,也没有戴假发。 见到洛林,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精美的东方瓷器为你们换取了十五分钟,先生们,在时间结束之前,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洛林毫不犹豫地浪费了用三百镑换来的十五分钟。 他本来就说服不了阿方索子爵。 一个黑商,一个家族弃子,一个英格兰人,洛林完美符合西班牙绅士心目中可以跑腿,不可以偏帮的全部条件。 这些条件一刻不停地帮助洛林,以至于他说了十五分钟,阿方索子爵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手上的景泰蓝茶杯哪怕一秒钟。 等洛林掐着点说完了,阿方索子爵珍重地放下茶杯,微微一笑。 “能言善辩的英格兰先生,我承认,您差点说服我了。”他合上盖子,心不在焉把玩起手上的戒指,“贝尔梅奥港三成的利润……很诱人。以后随着您的成长,还能升级为大巴斯克地区的三成利润,连未来都考虑到了。” “可惜啊……”他遗憾地摇着头,“我是个贵族。在为家族利益考虑之前,首先需要考虑的是维多利亚公爵的利益,是马德里那位可敬的国王陛下的利益。” “您应该看出来了,贝尔梅奥是一个接纳黑商的官方港。我们以黑港的模式运营,为黑商们营造舒适的环境,但我们却不是黑港,我也不是依靠非法营利维持体面生活的土财主。所以……” 说到这儿,管家走上来,凑到阿方索子爵身边耳语几声。 巴斯克的方言晦涩难懂,但洛林却猜得出内容,无外乎是诺雅来了。 果然,管家说完话,子爵就微笑着站起来,向洛林伸出了手。 “精美的东方瓷器与善于倾听的英格兰先生。你们给了我一个明媚的早午,也希望你能有一天快乐的心情。然而,再愉快的会面也有结束的时候……现在就是了。” 洛林也站起来,笑着与阿方索子爵握手道别,目送着他走向豪宅,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子爵走了一会,不满地回过头来:“英格兰先生,您打算毁掉这次难能可贵的初见么?” “不,先生。”洛林站在伞下浅浅欠身,“我还有一句道别语,说完,自然就会离开了。” “哦?” “卡门.泽维尔。” “什么!” “卡门.泽维尔小姐。”洛林向阿方索子爵颔首,“不知道我有没有喊错那位美丽淑女的名字,您知道,西班牙语的发音对英格兰人来说有点拗,如果不小心对您造成了困扰,我可以道歉。” 阿方索子爵眯起眼睛:“令人惊喜的英格兰先生,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商人,唯有将勤,才能补拙。” 两人同时笑起来。 一旁的管家等了一会儿,发现阿方索先生又有了谈性,为难地靠过来:“老爷,夫人的客人……” 阿方索子爵猛就变了脸色,面目狰狞,状若吃人:“让那些卑贱、肮脏的弗拉门戈人等着!没看到我正在招待客人么?滚!” 0037 唐璜 洛林和阿方索子爵坐回到伞下,代表着谈判重新回到起点。 或许还不止起点。 因为碍事的景泰蓝被仆人收了起来,小圆桌上换成了两杯香浓的英式红茶,甚至还配上了薄片黄瓜三明治、草莓蛋糕和英式松饼。 虽然它们其实应该是出现在下午四点的美食,但这里是西班牙,阿方索子爵也不过就是一个靠着非法经营,来维持体面生活的土财主而已,洛林觉得自己不能要求更多。 他礼貌性地吃了一小块三明治,和子爵愉快地谈论了天气,以及维多利亚大公或许有脚气的传闻。 茶饮过半,子爵问:“我该怎么称呼你,英格兰先生?” “洛林。”洛林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收在膝盖,“洛林.亚纳逊.德雷克。” “德雷克?” “就是您记忆中的那个德雷克,塔维斯托克是我的故乡。” 阿方索子爵忍不住开怀畅笑:“弗朗西斯.德雷克一手导致了毕尔巴鄂大港的没落,现在他的子孙居然来贝尔梅奥淘金?” 洛林无奈地摊开手:“就像东方的一条谚语说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钱扔在……什么?” “大致就是钱扔在水里,总有一天会随着洋流飘回它出发的地方。” 阿方索子爵大为叹服:“没想到,神秘的东方人也会对海洋如此精通。” “他们什么都懂,唯一的问题是懂得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用神秘的东方作为闲谈的结束语无疑是美妙的,尤其是阿方索子爵学到了一句东方谚语。 他笑着向洛林致谢,抹了抹嘴,突然说:“德雷克先生,你在威胁我。” “不不不不不,您误会了。”洛林连连摆手,“我没有任何威胁您的意思,甚至没有费力去打听过泽维尔小姐的长相和住所。只是为了与您更好地攀谈,我找了些朋友,幸运地聆听了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 “真的?” “我是英格兰人,先生。虽然您的国家与我的国家,您的先祖与我的先祖都相处得不算融洽,但至少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受到的都是现代文明的熏陶。” “一个……文明的绅士?” “礼仪,礼貌,不随便打探一个美丽淑女的细节,更不会夺人所爱,强人所难,不是么?” 双方沉默了许久,目光对视,不闪不避。 许久之后,阿方索子爵笑起来,提起茶壶亲手为洛林续了满杯:“不得不说,您成功让我改变了对英格兰人的偏见。” “承蒙厚爱,先生。”洛林在椅子上欠身,“夫人与堂妹,子爵不好受吧?” 子爵苦笑了一声:“我还爱着我的夫人。这样的话听起来虽然有些奇怪,但真实情况就是如此,我比她所知道的更在意这段婚姻。” “那泽维尔小姐呢?青春?美丽?” “她与夫人年轻的时候很像……自信,美丽,骄傲,矜持,对主忠诚,而且聪慧。”阿方索子爵露出追忆的表情,“那场大病后夫人变了很多,变得疑神疑鬼,猜忌刻薄。我知道孩子是我们缓和关系的唯一方式,但上帝却不肯把他赐给我们……” “然后您遇上了泽维尔小姐?年轻版的夫人?” 子爵向着洛林露出会心的笑容:“不,其实夫人生病之前我们就认识了。若不是卡门坚持服从教义,要在婚前保持圣洁,说不定在那场浪漫的舞会上,我就已经摘下了这朵娇花。” “西班牙绅士的浪漫总是比法国佬含蓄矜持。”洛林违心地夸赞了一句,用咏叹的语调轻声吟诵起诗歌,“爱情啊!在这幽僻的野林间,交缠着安全和狂喜,这是你极乐世界的版图,你成了真正的上帝!” 这句诗一下念到了阿方索子爵的心坎,他大为惊喜:“没想到,德雷克先生居然还是一位诗人。” “只是被您的故事又一次打动了,有感而发。”洛林举起茶杯向子爵致敬,“子爵,我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不是东方瓷器?” “不,再珍贵的瓷器也是死物,而我的礼物,是泽维尔小姐。” “卡门?” “占卜师们很死板,但幸好,文明世界总归还是教会了我们说服他们的办法,不是么?”洛林轻轻啜了一口茶,站起身:“已经耽搁您很久了。期待下次见面时,我们能成为朋友,真正的朋友。” 阿方索子爵愣在哪儿,坐着,甚至忘了起身送行。 洛林像一个十足的绅士一样走出子爵的庄园,绕个弯,海娜就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顺利么?” “有眼前的瓷器,未来的金镑,我甚至为他张罗了该死的爱情。生意做到这个地步,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海娜清清静静点了点头:“顺利就好,子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林一脸嫌弃的表情:“我本以为自己对贵族的爱情观有足够的适应,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还太年轻。” “诶?” “撒赛利卡.阿方索先生,他不仅是个土财主,还是一个十足的渣男。” …… 第二天,阿方索庄园的草地上搭起了一顶紫色的帐篷。 洛林一身罗姆人的打扮,花衣、方帽,像个劳工一样扛着大大的箱子,还在脸上贴了一条特别特别长的八字胡。 他的黑发使他在一群男人当中毫不注目,深邃的褐瞳与罗姆人惯常的黑眸也难以一眼区分,只是鹤立鸡群般的身材委实高大了一些,但无所谓,这一次的主角毕竟是女人,男人只是背景板。 他扛着箱子从阿方索子爵身边经过,不小心撞倒了他身边的仆人。 借着被子爵训斥的机会,他把什么偷偷塞进了子爵的裤袋。 子爵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洛林向着子爵狡黠一笑,用嘴型说:“一份小礼物,我的朋友。” 说完,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只红木匣子,双手捧着,走进了帐篷。 子爵赶紧寻了个理由走到无人的角落,伸手往口袋里一摸。 他摸出了一块苏绣的手绢,手绢上是一个英俊的东方男人,正盘腿坐在树下,怀抱着一个美丽动人的东方女人,神色肃穆。 那手绢里还夹着一条纸条,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柳下惠,东方传说中最有名望的绅士。只有像您和他这样矜持而高贵的人,才能在美色与欲望面前,坚持自己圣洁而纯粹的爱情。” 捏着手绢,子爵虎目垂泪。 “知音啊!”他望着帐篷喃喃自语,“神秘的东方,神秘的……德雷克先生。” 0038 女巫与塔罗 帐篷里充满了魔幻的色彩。 诺雅披着几近透明的金色轻纱,罩住头,遮住脸,只露出一对黝黑的明亮眼珠和小巧挺翘的鼻梁,端端正正跪在帐篷的中间。 她的对面跪着一位黑纱遮面的中年女士,洛林看不清样貌,也不需要看清样貌。 在她们中间摆着一张黑檀木的矮桌,桌子很大,黄金比例。 四条边角用奇特的,不规则的距离摆放着二十二盏烛火,短边横架两把明闪闪的镂空短剑,四角上是四只海螺形状,盛满水的水晶杯,靠近诺雅的位置则用小小的球架架起深紫色的命运水晶球。 紫色的帐篷,紫色的水晶球,帐篷中再不见其他色彩,唯有明黄色的烛火透过各种折射交汇在水晶球,经过发丝的晕染,在帐篷中投下出或浓或淡的奇异色斑,成为紫与橙的过渡。 洛林恭敬地把匣子递到夫人手边,放在地上,趁机与诺雅交换了一个神色,然后无声地退到帐篷的阴影,沉默地就像是一道影子。 诺雅脸上挂起浅浅的笑。 “夫人,请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大阿卡纳,带着您向上帝的求告,在桌子上清洗银牌。” 夫人依言而行,从匣子里取出一副真正用银合金制成,用矿石颜料上色的华贵塔罗牌,一共二十二张,就是诺雅所说的大阿卡纳。 她开始洗牌,虔诚地将所有的牌打散,又收拢,平放在桌子的正中心。 诺雅伸出手,在牌的上空轻轻一抚,明明没有接触牌面,合拢的牌却像羽扇一样铺开。 这神奇的一幕让夫人几乎要跪拜。 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才要问话,诺雅突然说:“夫人,冥想。我只是上帝的口舌,一切荣光皆归我主。” 夫人一下便平静了。 她感激地看着诺雅,轻声问:“祭司,我需要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么?” “您只需要说给主听。他会告诉我答案,就在您掀起的牌上。” 夫人更虔诚了,颤抖地,从中挑选了三张牌,倒覆着平放在桌前。 诺雅用袖子的纱扫过它们,三张牌在夫人面前依序翻起,女祭司,女皇,塔,皆是逆位。 一般来说,逆位代表错误与否定,夫人的脸色变了。 可诺雅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柔和,能使人心情平静。 她说:“看来您遇到了困境,夫人。现在请心怀希望,告诉主您的想法与期望,再抽三张。”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的手颤抖地越发厉害。 她又挑出了三张,整整齐齐列在原本的三张下面,诺雅还是一如既往地用自己的袖纱掀开,动作轻柔,充满了神秘学的特质,不可捉摸,不可猜测。 正位的隐者与恋人,还有逆位的教皇。 她微微一笑,素手一展把剩余的牌收回一堆,依旧是悬空整理,依旧不触及任何牌面。 夫人知道占卜结束了,呼吸再一次变得粗重起来。 诺雅静静看着她,双手成抱,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抚命运水晶球。 深紫色的水晶球在她的手中忽明忽暗,晕染着迷幻的色彩,蜡烛一盏接一盏的熄灭,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六盏,烛台上分别用罗马数字,写着【Ⅱ】【Ⅲ】【Ⅴ】【Ⅵ】【Ⅸ】和【ⅴ】,正好是六张牌的序号。 诺雅疲惫地叹了口气,用一种飘荡而空灵的声音说:“我知道您的疑问和期许了,夫人。” 夫人已经完全被折服了,在诺雅面前,深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请指引我方向,祭司。” “您的爱情正在面临挑战,它在变化,您的理性不认同这种变化,但心里却有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我想要个孩子,可是上帝将我的权利收走了。” “不要急惶,夫人,主会关上门,也会打开窗。”诺雅的声音越来越飘,越来越远,“您需要反省,询问内心深处的想法,哪怕它有悖于传统,有悖于您自幼的教养。一段新关系的形成需要时间,可它也会为您的生活带来希望。” “我该怎么做,祭司?” “您将拥有一个健康而聪慧的孩子,她本孕育在您的血脉当中,现在却顺着血脉的河流漂去了一条支路。他是您的孩子,别让他从手边溜走,去抓住他。” “去抓住他?” 烛火骤熄! 残存的烛火突然在同一时间熄灭,幽暗的帐篷霎时间变得一片漆黑,洛林在第一时间拉开了里外两层厚重的围挡,天光照进来,让一切都曝露在光明之下。 桌上的牌消失了,无论是夫人抽出来的,还是不曾抽出来的。 它们重新堆叠起来,收回了那只红木匣子,匣口大开,整整齐齐。 诺雅虚弱地趴在桌子上,胸口剧烈地喘息,脸上有异样的红润。 她脸上仍有着慈悲的微笑,慢慢地,一字一顿跟夫人说:“夫人,愿您能找到正确的路,获得一段幸福的人生。” …… 所有事情都上了轨道。 美丽的卡门.泽维尔小姐在占卜的第三天就被夫人派人接出了乡下农庄,以照顾体弱夫人的名义,明目张胆地搬进子爵的庄园。 只是不知道三人同院,最后究竟是卡门.泽维尔鸠占鹊巢,还是夫人借腹得子,了尝心愿。 洛林在子爵的引荐下参加了一场贝尔梅奥上层的酒会,在会上与六位管委会绅士皆相谈甚欢。 第二天,他重新向管委会提出常驻申请,以七票同意获得资格。 又两天,还是在弗雷先生俗气的交易所,他的玻璃制品以平均每箱5.5镑的高价卖出,转手又以每公斤1.2镑的价格买入了一批真正上等的美洲烟草。 他心目中的欧西北三角贸易线终于通浚了。 从此以后,亚提斯美人号将疾驰在贝尔梅奥-埃尔金-斯塔万格这条富得流油的近海航线上,为洛林和未来的商会赚取丰厚的利润。 新大陆的紧俏品、苏格兰的烈酒以及北欧的奢侈物,这些将成为他在这个时代起航的本钱,为他赚取第一桶金。 在一个风和丽日的清晨,亚提斯美人号缓缓驶离了贝尔梅奥的平静港湾,在广阔的比斯开湾掉头,扬帆,船头直指向遥远的不列颠岛。 洛林、诺雅和白耳朵并肩站在艉舱的甲板上,看着码头上挥手送别的罗姆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远端。 洛林狠狠地揉了揉诺雅的黑头发:“你告诉他们不用离开西班牙了,是么?” 诺雅皱了皱好看的鼻子:“罗姆人喜欢流浪,却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闯荡。我们是爱好自由的一群人,不是活够了的一群人。” “你还把占卜的报酬都留给他们了,是么?” “流浪需要钱的!没有钱,他们只能去偷,被当地人憎恨,向陌生的地方流浪。” “可他们曾想杀你,不是么?” “可最后还是和好了呀。”诺雅揉着白耳朵的圆下巴,大眼睛笑成了月牙,“表姐们放弃了命运水晶球,也把我的舞裙、风琴和银塔罗还给了我。她们一起向命运祈祷,希望我能在以后的流浪中好运常伴。这可全是船长的功劳!” “容易忘仇的小丫头。”洛林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我猜,你的银塔罗里掺了铁,占卜的金纱则绣了磁石,是不是?” “这是……秘密。” 洛林不置可否,继续说:“然而我想不明白,你究竟怎么保证夫人一定会抽中那六张牌,而且还是按照你的要求,摆定正反。我本以为你用换牌的手法把牌藏进了金纱里,可那天我抱你出来时,却发现你的纱薄得什么都掩不住,连身体都掩不住。” 诺雅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支支吾吾绞着袖子,小声说:“占卜是命运给人的启示,不要试图去追究它的技巧,因为它既不是过去,也代表不了未来。” “我突然觉得,你或许是个真正的女巫。” “女巫与黑猫,啧啧啧……”洛林被自己的念头逗得一笑,摆了摆手,转身告辞,“白耳朵,吃饭了。下一步,我们要组建商会!” 【卷一,想闻见海的味道……完】 0039 丧钟为谁敲响 平静的西欧,动荡的北美。 1775年4月19日,波特兰英军奉命往康科德查抄私藏军火。他们路过莱克星敦的草地,偶遇正在进行射击训练的民军…… 北美独立战争就从这一场啪啪啪的打脸开始。 莱克星敦之战,英军死伤286人,溃败。 1775年6月14日,全美大陆军组建,次日,乔治.华盛顿出任大陆军总司令。 1776年7月4日,大陆议会发表《独立宣言》,美利坚合众国宣布诞生。 大不列颠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面前表现得异常笨拙。 一方面,自上一任新大陆舰队提督艾利亚.德雷克男爵在上任途中意外殉国,海军方面始终没能挑选出合适的继任者。 强大的新大陆舰队长时间处在群龙无首的混乱当中,直到1777年中,才终于等来他们的新提督彼德.帕克爵士。 另一方面,殖民地陆军又身陷在另一种形式的混乱。 1776年初,约翰.伯戈因就任加拿大地区总司令,与时任北美地区总司令的威廉.豪分庭抗礼,成功把人数本就不多的英军一分为二。 为了与同级别的同事融洽相处,两人进一步把军队分得更细,制定出规模宏大的【新英格兰分割战役】,兵分三路,向纽约州奥尔巴尼进兵。 这是一次可笑的军事行动。 三支互不联络的部队,兵微将寡的巴里·圣雷德格上校早早被美国佬赶回出发地。 豪司令在半途改了主意,转道宾夕法尼亚,攻占大陆议会所在的费城。 唯有老实巴交的伯戈因司令领着区区7000士兵坚持不懈地向着目标持续进发。 他的部队先是攻占了泰孔德罗加要塞,又在哈德逊河与美军主力迎头相撞,孤军无守,弹尽粮绝。 1777年10月17日,约翰.伯戈因在萨拉托加斯普林斯北部带领部下向美军投降,史称萨拉托加大捷。 萨拉托加大捷改变了一切。 自1778年2月开始,法兰西、荷兰、西班牙先后承认美国独立,庞大的舰队开赴北美。 一夕之间,大不列颠的敌人从“不配被称为对手”的乡巴佬们,一下变成了半个世界。 早春的信风吹起来,掠过广阔的大西洋,把战争的消息带回欧洲。 这里是海洋强国们的根本,国王们依旧谈笑风生,努力维系着最后的克制,但战争的号角……却早已在商人的世界吹响了。 …… 1778年4月,埃尔金黑港。 亚提斯美人号缓缓泊入了平静的港湾,皮尔斯插着裤腰晃下船,就如当年的洛林那般,嘣一个先令弹出去,精准地落在引航员的手心。 一晃两年,当年小小的皮尔斯高了许多,也黑了一些。 他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洛林,就连翘在嘴角的那抹淡笑都与洛林一般无二。 “漂亮的旗语,梅德先生。” 引航员梅德笑眯眯收起先令,把双旗一收,揉了揉皮尔斯的脑袋。 “小皮尔斯,第一次做船长的感觉如何?” 皮尔斯的肩一下就垮了。 他哭丧着脸说:“梅德先生,明知故问可不是绅士该做的事。” “诶?明知……德雷克先生这次不是轮休么?” “哥是轮休啊。”皮尔斯臊着眉搭着目,“可如今海上的形式,哥不在,海娜姐就一定在。有她掌着舵,我就算挂上提督的名,不还得听她的吗?” 正说着话,海娜也下了船。 两年的海航并未让她生出太多变化,还是披着罩衣,兜帽面纱,还是清冷冷不太理人的样子,只是身材更高挑了,站在高大的男人身边也不显矮,只是消瘦、轻盈。 她从艏艉尖上一跃而下,四五米的高度对她形若无物。 她皱着眉走到梅德身边,从罩衣下递出一个包着油纸的小包。 海德心里升出一股不安,愣愣看着海娜:“这是……” “我们在航线上发现了皮蒙先生的船,只剩些残骸,没有活口,这是他的航海日记。” “老皮蒙……” 海娜默默点头。 梅德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接过油包:“我要立即把遗物递给管委会,耶斯拉女士请跟我来。小皮尔斯,失陪。” 他带着海娜飞也似地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咒骂。 “这个月第四个常驻!这世道,疯了么!” 正如皮尔斯和海德先生的说话,这几个月,海上的形势很糟糕。 新大陆的战事升级了。 英、法、荷、西的殖民地驻军在新生美国的土地上打成一团,从海上到陆上,找不到片刻的安宁。 欧洲的形势则比新大陆要平稳一些,这里是本土,一举一动牵动根本,政府不敢轻举妄动,相互之间还维持着面上的和睦。 对于黑商来说,这也是最坏的状况。 在国家的纵容下,私掠商人们松开了缰绳。 猎杀开始了。 一夜之间,散布在航线上的海盗增加了何止一倍? 无穷无尽的海盗漂流在海上,人少炮弱的黑商正是他们最好的目标。 抢劫、杀人、抛尸、毁船…… 这几个月,皮尔斯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听见了多少噩耗,在贝尔梅奥,在斯塔万格,最多的……则是在埃尔金。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繁花大道的钟塔又一次响起了短促而急惶的丧钟,这说明管委会已经确认了皮蒙先生的遗物。 丧钟,代表着埃尔金又失去了一位自由、乐观、勇敢的驻港黑商。 “按照梅德先生说的,皮蒙是这个月第四个……下一个……又或是再下一个……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们?” 皮尔斯咬了咬嘴唇。 洛林很强大,海娜很强大,甚至是见人就脸红,不显山不露水的诺雅也远比一般人强大得多。 可在连天的火炮面前,个人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大价值? 现在的德雷克商团太弱小了。 他们只有四条标准柯克型货船,洛林又咬牙为每艘船配了四门中程六磅炮。 那种炮基本打不穿船壳,也打不断桅杆,唯一的作用就是向着甲板发射散弹,以期能点燃堆在甲板上的炮弹,或是杀伤乱跑的水手。 这段时间,皮尔斯不止一次回忆起当年在斯塔万格参观双子星号时的场面。 像那种二十门炮的布里根廷型高速舰,打不过,跑不掉,德雷克商团只要遇见一次,就免不了全团覆没,船毁人亡。 他们甚至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了一遭。 四十多天前,上上次贸易线,他们满载着北欧的皮草驶出博肯峡湾,迎面就撞上了一艘荷兰籍的布里根廷。 如果不是天不绝人,强大的维京颅骨海盗团正准备去斯塔万格补给,顺手驱逐了那艘摆出攻击姿态的荷兰炮舰…… 德雷克商团能逃出生天么? 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皮尔斯紧盯着远方摇晃鸣响的铜钟,深吸口气,加快脚步。 他决定了! 今天,一定要劝服洛林买船。哪怕把德雷克商团这两年攒的家底都搭上,也要买一艘真正的炮舰! 要不然,就死定了! 0040 失去爱情的泽维尔小姐 作为近两年风头正劲的新人,德雷克商团在埃尔金的贸易所选址在伊梅尔街4号。 那里是繁花大街的叉巷,距离举办拍卖会的小剧场仅有百米距离。站在小剧场的门外,一眼可见柚木削制的硕大招牌,指向的小楼红砖黑瓦,风情盎然。 小楼共有三层。 正入一楼是交易大厅,玻璃柜的展品依据库存变动,这会儿正展示的是北欧的刀剑、皮毛和新大陆的可可与烟叶。 贸易所的普遍规则是小宗的买卖现场清结,大宗或预订去到后面的会客室,进一步商定交易的细节。 德雷克贸易所也是如此。 二楼往上则是海员的宿舍 二楼有两套套间,左手边是海娜,右手边是诺雅,再往上三楼,是洛林的办公室和卧房。 皮尔斯和克伦不住在楼里。 楼的后头有商团的仓库和独立的属楼,两个男生就住在属楼当中。 属楼有不小的院子,既能方便皮尔斯练习格斗和体能,也能合适克伦偶尔进行的大件手工和日常的设计制图。 这样的环境称不上宽松。 凭心而论,近两年洛林确实赚了不少钱。但商团还远没有富裕到公私分开的地步,宿在交易所也是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毕竟商团草创,大伙的轮休不算太多。 皮尔斯大步踏入交易所,小小的孩子脸上没有半分童贞,像个初遇到情感问题的少年一样眉头紧锁。 年轻的店员笑着跑上来:“副会长……” “贞娜,哥在哪?” “德雷克先生?他正在会客室见客人……” “会客室……我去找他!” 顾不上贞娜小姐脸上的为难,皮尔斯急匆匆推门进去,一进门就大喊出声:“哥……” 正在攀谈的四个人齐刷刷抬头,三个惊异,一个不满。 不满的自然是洛林。 年已十八的洛林比两年前更高了,基本已经和克伦齐高,而且这两年窜高放缓,匀称的肌肉终于开始显出点形,看起来魁梧了一些,至少不会再给人消瘦的感觉。 这也让他不满的时候变得格外威严。 “皮尔斯.亚提斯……” 皮尔斯心里咯噔一下,直呼要糟。 “英格兰对绅士的要求是什么?” “永远沉稳,永远冷静,永远自信,先生!” “看看你自己……”洛林沉着脸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去收拾整齐,这场会很重要。” “诶?是!” 小皮尔斯灰溜溜跑了,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属楼,给自己洗了澡,换了全套的礼服,包括衬衫、马甲、领结、西裤、皮鞋和燕尾服。 因为他的年纪连少年都算不上,他的衬衫还有蕾丝,得在袖口一个折皱一个折皱抚平,免得看起来轻浮。 轻浮的话,把蕾丝除掉不好么! 他心里念叨,脸上无怨,打扮齐整后又回到会客厅,轻轻唤了声门:“先生,我准备好了。” “进。” 皮尔斯轻轻推开门,越过众人在洛林身后的小凳坐下,坐得笔直。 除他之外屋里有四个人。 初具魁伟威仪的洛林自不必说,还有埃尔金港皮迪克先生的代理人拉莫斯,斯塔万格加曼爵士的代理人埃迪。 屋里唯一的女士皮尔斯从未见过,黑发,黑曈,眼窝深邃,看起来似乎是有部分摩尔人血统的卡斯蒂利亚人,也就是西班牙人。 她的年纪很轻,应该二十上下,身穿着艳红色的连衣礼裙,露出前胸和双臂大片雪腻的肌肤,美丽性感,大方动人。 洛林轻轻敲了敲沙发背:“泽维尔小姐第一次与皮尔斯见面,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皮尔斯.亚提斯,德雷克商团股东、副会长,我的海员实习生,也是亚提斯美人号的船主。” “卡门.泽维尔,阿方索子爵的代理人,也是我们在贝尔梅奥方面的合伙人。她很能干,入职不过八个月,贝尔梅奥线的利润就上扬了三成。” 皮尔斯赶忙起身向卡门行礼,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两年的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皮尔斯完全记不得当年那个乡下堂妹。 两年前,卡门追逐着爱情的脚步搬进子爵的庄园。 她意在名份,坚持婚前圣洁,而子爵夫人却只想要她的肚子,明示、暗示,逼迫她成为子爵的情妇。 她身心俱疲,选择向子爵摊牌。结果子爵心里只想左拥右抱,对卡门的期翼嗤之以鼻。 双方就此产生了矛盾,爱情之路也走到了尽头。 这场漫长无果的爱情毕竟持续了五年。 或是因为愧疚,或是因为长时间的相处为她与子爵建立了信任。 总之她摇身一变,以子爵代理人的身份成了洛林的员工,从八个月前正式接管商团在西班牙的全部业务,还表现出无以伦比的商业天赋,以及交际才华。 卡门.泽维尔,如今已成了毕尔巴鄂上流圈子人人仰慕,却又求之不得的最娇艳的那朵鲜花。 皮尔斯没有记起她,洛林也无意提及那段伤害人心的过往,只是继续说。 “皮尔斯是商团的股东,原本出海在外,我没想到他能回来,现在他既然赶上了,我建议,请他也参加这次商议。” 他探询的目光扫过三位合伙人,三人皆大度地表示同意。 皮尔斯感受到这次会谈的正式性,局促地说:“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甚至不见得能听懂……” “听着就好。”洛林温言劝慰他,“这也是实习的一部分,别忘了你不仅是海员,还是商人。” 皮尔斯重重点头。 理顺了皮尔斯的与会资格,洛林交叉起十指。 “简单摘一下我们前面谈的内容,让皮尔斯心里有数。”他说,“经过两年零一个月的发展,德雷克商团现有资产11800镑,另贸易所三间,柯克级四艘,分别是亚提斯美人号,贝孚利商人号,卡维尔醉鬼号,诺森德骑士号。” “最近一年,商团平均月贸易2900镑,利润1600镑,经三成分润,商团得利1120镑。” “且因为泽维尔小姐的出色表现,我们在商品品类和质量上都有大幅提高,已经与几家正牌的商会建立了贸易往来。” “除此之外,六个月前皮迪克先生竞争马里郡议员,我们为他提供了2000镑的政治献金,并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因为他成功了。” 说到这儿,洛林深吸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伦敦,获得了在英格兰注册正式商会的全部要求。” “一、向同业公会提出正式的书面申请;二、1000英镑的保证金;三、不少于三位绅士的推荐;四、三个在英格兰拥有贸易权的商会推荐。” “申请我来写,钱我们也有,商会的推荐我已经拿到了,至于绅士的推荐,皮迪克先生从他的议员朋友手中为我们争取了两封,他自己也可以写一封。” “德雷克成立商会的条件已经齐备,所以我准备,正式在英格兰注册,成立商会!” 0041 故地重游 成立商会的好处有很多。 首先,可以将三角贸易的范围从仅有的三个黑港扩大到所有正式民港。 前提当然是获得该国或者自治地区的贸易许可。 其次,可以享受远低于黑港比率的法定税率,并随着贸易额的提升和商会规模的扩大,进一步享受退税、减免等政策红利。 其三,可以签订受法律保护的贸易合同,保障贸易安全。 最为关键的是,随着欧西北的关系日渐紧张,商会急需要真正的武装商船。 武装商船,就是炮舰。 更厚的船壳,更好的船材,以及配置于上的火炮…… 这些东西并不是随处可得的。 各国皆有造船和造炮的秘方,为了防止技术外流,法律往往会禁止无资质的个人或团体购买船炮。 英国就是这样。 唯有本国商会可以通过正规渠道购船买炮,那些航海业发达的地区甚至还有进一步的限制,以此维系自己在领域内的技术领先。 黑市自然可以买到来路不明的船和炮,只是价格…… 一艘全新的布里根廷在英国的造价只有4000镑,而黑市买一艘手续齐备的二手船至少5000镑,有价,无市。 火炮的价格更离谱…… 就好比洛林前些日子买的中程六磅炮,这种入门级炮的官方订价只有150镑。 而他买下16门,平均每门作价……400镑。 洛林算了一笔帐。 建造一艘全新的布里根廷,4000镑,按照标准配置九磅长炮10门,3500镑,六磅长炮8门,1600镑,六磅短炮2门,200镑,总价9300镑。 在黑市买一艘二手的布里根廷,5000镑,20门六磅中炮,8000镑,总价13000镑…… 花更多的钱,买更差的船…… 成立商会对当年的洛林而言或许只是未来和抱负,对现在而言,是命…… 这件事终于变得刻不容缓! 洛林抱着争命的决心招集合伙人,不打算接受反对,也有充分的准备来获得支持。 他们开始商讨细节。 首先,洛林会在普利茅茨注册总商会。 选择普利茅茨并不是因为那里是德雷克家的祖地,而是因为依托海峡舰队,当地的造船业和铸炮业在全世界首屈一指。 只要有钱,那里可以定到任何级别的船,买到任何档次的炮,而高级的燧发炮更只向本地商会开放,这对商会的发展很重要。 其次,合理地向合伙人让利。 洛林不打算出让总会的股份。在德雷克商会规模仍小的时候,让得少了合伙人不满意,让得多了洛林不满意。 皮迪克议员将享有商会在苏格兰地区未来30%的利润,加曼爵士是挪威地区,阿方索子爵则是巴斯克地区。 分享利润是他们的权利,搞定当地贸易许可,协调商会发展过程的阴阳交道则是他们的义务。 三位全权代理人对此都表示满意,双方当场定立了新的合作意向,甲方是即将成立的德雷克总商会,乙方则是三个在各自地区享有声望的尊贵家族。 第三部分是总商会的股权。 洛林独占九成,又把其中三成利润许诺给自己的核心海员,也就是那些不领薪水的同伴们。 暂时来说,他们是海娜、克伦和诺雅。 皮尔斯不在这个名单,他是总商会唯一的股东和以后的副会长,依旧享有属于他的一成股份,拥有完全的股东权利和义务。 这是一份公平的分配方案。他的同伴会越来越多,但商会的规模也会扩大,利润只会越来越高,只有极意外的状况才会出现下降。 第四部分,成立分商会。 总商会成立后,洛林会同时组建第一个分商会,欧西北分会。 总商会占据分会70%的股权,另外30%均分给拉莫斯、埃迪和卡门,每人10%。 他们是分会的股东,也是分会的管理层和经理。 卡门负责西欧、南欧事务,埃迪负责北欧、中欧事务,拉莫斯负责不列颠岛及爱尔兰、冰岛相关事宜。 现阶段,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取得这些地区全部国家的贸易许可。 三位出色的年轻人欣然接受了洛林的邀请,商会成立事宜就此落地。 完成了这些前期筹备,洛林当即宣布德雷克商团船队转入休整。 亚提斯美人号载着洛林和克伦单舰驶向普利茅茨,时隔两年,又一次进入了索托港的十三号码头。 斜阳余辉下,船坞、码头、热闹的港口,往来的人流,还有海面上不时滑过的小小渔船,以及遥远的海平面上,一艘艘庞大而雄壮的皇家海军战舰……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停留在两年前,什么都没有改变,人们的脸上也看不到多少对战争的忧虑。 他们拥有强大的海峡舰队,而且战争尚远,远未到忧虑的时候。 洛林站在船艏,看一眼熟悉的码头,又看一眼忙碌在美人号甲板上的商团水手们,一时间,感慨万千。 克伦难得见到洛林沉静,不免好奇。 “船长,你是普利茅茨人吧?” “是。”洛林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并不是近乡情怯。” “不是?” “两年前,我被家族驱逐,花光了身上的钱,换了一张从塔维斯托克到索托港的马车票,来到了这。” “十六岁的少年,穿得破烂,吃着黑面包,那面包还是卖了父亲的遗物才换来的。” 克伦难以置信地眨着眼:“你……是这样开始航行的?” “是啊。”洛林飒然一笑,“没人愿意收留我,正好皮尔斯的父亲想出海,也没人信任他。我就这么登上了亚提斯美人号,那时船上连水手都没有,我是唯一的一个船员。” “皮尔斯的父亲……莱克……” “莱克……”洛林回忆起莱克憨厚的胖脸,相貌已经有些模糊,“我是个不称职的水手,第一次航行就失去了自己的船长。” “他……听说是在航行途中病逝?” 洛林像是没听到克伦的话,只是用低沉的语音喃喃自语:“那天我和海娜在瑟堡大闹了一场,杀了很多人,又放了把火,然后离开法国,接上皮尔斯,再接着,就是在埃尔金拐骗了你……” 克伦恍然大悟:“皮尔斯告诉我莱克在航行时死于高烧,我那时就觉得奇怪。只是一次跨越海峡的航行,以你的本事,居然会死人……” “他是死于高烧的。”洛林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克伦的胳膊,“别自作聪明,他就是死于高烧。” “我明白了……” “明白就去吧,让水手们照顾好我们的美人。这趟事务有点杂,我们可能要多住几天。” 0042 两面旗帜 普利茅茨的市政厅是一栋颇具古典风情的浅褐色小楼,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1439年,是普利茅茨建市、定名以后奠基的第一栋楼。 这栋楼见证了普利茅茨的光辉历史,包括1557和1580年弗朗西斯.德雷克的两次环球旅行,1588年皇家海军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1620年五月花号的新大陆之行,以及1640年以来,那场改变了英格兰历史,一度推翻了王权统治的清教徒革命。 主管商会注册与筹建的商务司就在小楼的三楼东面,正对德文港红色灯塔的方向。 副司长维克托.韦斯利接待了洛林,他的桌上摆着一份图册,图册中开,展出一黑一白两面旗帜。 白色的是商会旗,以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为底,正中绘着一朵娇艳的三色堇花,紫色为主,中圈明黄,核心雪白。 黑色的是海盗旗,素黑底色,正中有纯白的骷髅,骷髅的眼窝燃着异色的火团,左眼紫,右眼黄,X型的交叉则是鱼叉和船桨。 韦斯利先生翻拣着桌上的介绍函…… “罗伊商会,丝蒂卡商会,艾尔明德商会……德雷克先生在商界的交友确实宽泛,不过法律并不强令国民专营,不是么?” 洛林微微颔首:“小商团营生不易,基本逮到什么卖什么,感谢韦斯利先生的理解。” “绅士的举荐……罗德.斯切子爵,马里郡行政司司长卡亚斯.莱迪斯,还有马里郡议员卡尔.皮迪克。”他皱皱眉头,“德雷克先生是苏格兰人?” “我是英格兰人,而且还是德文郡的本地人。” “一个能被苏格兰佬认同的德文郡绅士……”韦斯利先生的表情亲切了许多,“德文郡为你骄傲。” “谢谢您的夸讲。” “成立商会的基本条件你是具备的,一千镑的保证金,我相信也难不住你。”韦斯利先生把所有函件收拢叠好,露出画册上的旗图,面露难色,“德雷克先生……” “您说。” “你是自己人,我说话索性就唐突些。”他吸了口气,“你是不是对商会有什么误解?要知道,我们是商人,不是海盗。” 洛林提起随身的皮箱,取出私掠许可证平放到韦斯利先生面前。 “先生,我要注册的不是普通商会,是私掠商会。” “私掠……这是……”韦斯利先生的眼睛渐渐睁大,“你居然是德雷克家族的德雷克!” “身为一个弃子,我并不以家族为荣。”洛林轻轻敲打着私掠证的玻璃,“先生,我只以伟大的先祖为荣。” …… 德雷克商会正式成立。 韦斯利先生用最快的速度为洛林办理了商会执照,船舶、火炮交易许可,英格兰王国贸易许可等证照的正副本,同时备注了商会信息、旗帜以及私掠许可证。 这意味着德雷克的私掠许可证从今天开始不再独代表洛林自身,授权范围扩大到整个德雷克商会下辖船队。 洛林矜持地向韦斯利先生表达了谢意,在他的陪伴下走出市政厅,就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冲动,坐着马车直驱向普利茅茨最大的民港塞尔港。 在塞尔港的船舶交易所,他与先一步来到这里的克伦会合,张口就问:“我希望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你已经为商会选定了新的旗舰。” “事实上,我可能做得比预想得更好一些……”大个子克伦摸着鼻尖,一脸羞涩。 他带着洛林进到交易所的会客厅,交给了洛林两套船契。 拢共两艘布里根廷型双桅混帆快速舰,一艘船龄十二年,一艘船龄十五年,选用的船材都是在民用船只中表现优异,以物美价廉闻名的加拿大冷杉。 她们原本是一家殖民地商会的财产,因为独立战争的影响,商会运作出现了财务困难,原主人这才忍痛割爱,选择卖船。 克伦已经去码头查验过实船,船龄虽老,但是因为保养得宜,船的性能却保持得非常完整,只需要简单打理一下,就足以在海上应付任何状况。 她们被打包出售,而打包的价格……3700镑。 这个价格便宜得有些惊悚,洛林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撞到这份好运。 直到下单的时候,克伦面不改色地向交易员支付了4000镑,在船契正式划入商会名下之后,才小声跟洛林说。 “每个交易员手上都有一些独特的存货,她们永远不会出现在大厅的交易牌,这件事,我在德文港做学徒时就知道了。” 洛林恍然大悟。 两艘布里根廷正式交付,年轻的命名为蝴蝶花号,年长的命名为幸运草号。 这时商会的活动资金还剩6800镑,洛林眼也不眨,直接按照标准配置为蝴蝶花号置办了20门火炮,共耗资5300镑。 剩下的钱却不能再动了,幸运草号将空船北上,在埃尔金收集全部的六磅中炮作为船上的临时火力。 如此整备了整整一周,两艘雄壮的布里廷根和亚提斯美人号一起悬着崭新的三色堇旗,沿着不列颠岛曲折的海岸线重回埃尔金,在德雷克贸易所里,招开了商会成立后的第一次股东大会。 海娜、克伦、诺雅、皮尔斯、拉莫斯、埃迪和卡门,他们就是新商会的全部股东,每一个都是盛装出席。 “我亲爱的朋友们,德雷克总商会与欧北分商会,成立了。” 掌声雷动。 一群年轻人们,年纪最大的埃迪29岁,年纪最小的皮尔斯10岁,他们从这一刻拥有了自己真正的产业,从此脱离黑商阶级,成为这个时代真正的海商。 洛林向他们举起杯,湛蓝色的鸡尾酒像海一般深邃,在高脚杯中轻轻摇曳,宛如波涛。 “我们的商会暂时还很弱小。1500镑的现金,两艘布里根廷,四艘柯克,还有不足4000镑的库存货物。” “这些东西在埃尔金象征着富有,可在商人的世界里……它们不值一提。” “但我们年轻!”洛林突然笑了起来,“年轻人嘛,有梦想就够了,要钱干什么?”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克伦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响亮,他高喊道:“致敬我们贫穷的年轻!” “致敬我们伟大的梦想!” “致敬我们的提督!” “干杯!” 0043 蝴蝶花号 “这就是……我们的新旗舰?” 第二天,海员们在洛林的带领下登上了整备一新的蝴蝶花号。 在昨天的餐会上,洛林正式宣布了商会第一阶段的计划安排,同时对现有船只进行了舰队式重组。 旗舰正式转移至蝴蝶花号。 作为标准火力配置的布里根廷型双桅混帆船,蝴蝶花号长30米,宽8米,双桅。 前桅20米,配置横帆,主桅22米,配置纵帆,另有三角艏斜帆四面,桅间捕风帆两面。 巨大而全面的帆装和修长尖底的舰身使其挤身高速舰的行列,顺风高速十二节,逆风也能保持四到五节的高速。 她有五层甲板,内甲板两层,主甲板一层,上甲板两层。 底层为水密舱,大半在吃水线下,常用作物资和货舱。 中层炮甲板,配置九磅长程炮10门,每舷5门。 上层主甲板,配置六磅长程炮8门,平时收在艏舱当中,只在战时推上甲板。 船艏舱是双层结构。 上层用作炮舱,洛林在上甲板移装了斯科特弩炮,毕竟这个古董兵器已经成为洛林的标志,一日不见,洛林也不太习惯。 下层建在炮甲板,用作鸡窝和羊圈。近海航运虽说不太需要生禽养殖,但洛林不会一直窝在近海,而且海娜很喜欢小动物。 船艉舱共有三层。 最底层同样设置在炮甲板,是艉炮舱,配置有六磅短程炮2门。克伦和拉莫斯的卧舱,以及船工工作室也安置在这一层。 中层有餐舱、厨舱,皮尔斯和诺雅的卧舱,此外还有两间空舱,暂用作食材舱库和占卜间。 诺雅的塔罗占卜在水手中间很受欢迎,在神父不愿登上洛林的船的前提下,隐隐代替了忏悔室的作用,成了水手们精神慰藉的核心。 上层则毫无疑问是洛林和海娜的卧舱。这里是全船的权利核心,舵轮就安放在他们头顶的上甲板上。 海员的职务也有了细微的调整。 船长自然是洛林,海娜司职大副兼舵手,克伦是三副兼船工兼操帆长,诺雅依旧只是占卜师。 皮尔斯长大了一点,逐渐突显出眼神好的天赋,如今在二副实习生和大厨的职务外,又添上了瞭望手的标签。 拉莫斯首次以海员的身份登船。 他在退役前曾是皇家海军HMS战意号的司炮手,此番登船,也是因为蝴蝶花号需要专业的炮手来掌控火炮,帮助洛林分担压力。 洛林将商会的船只平分为两支舰队。 第一舰队,旗舰蝴蝶花号,下设亚提斯美人号与贝孚利商人号,主营不列颠岛到伊比利亚半岛航线,提督洛林自任,副提督一职则交给了拉莫斯。 第二舰队,旗舰幸运草号,下设卡维尔醉鬼号与诺森德骑士号,主营相对安逸的不列颠岛到斯堪迪纳维亚半岛航线,提督埃迪。 两支舰队将继续以三座黑港为依托,在稳定利润的前提下,逐步向爱丁堡、南安普顿、斯塔万格、毕尔巴鄂四座大港转移重心。 1778年5月1日,苏格兰埃尔金港。 整备一新的德雷克商会特意选择在月头出航,因为在遥远的东方,这一天与一个月中的每一天都不一样,象征着新的开端。 这天天阴,风浪却平,蝴蝶花号收起两舷的船锚,被岸浪推动着,缓缓退进宽阔的海面。 诺雅跪坐在船艏,在洛林的身后摊开她的银塔罗。 “挑一张吧,我的船长。” “今天是5月1日,我选择从左向右第五张。” 诺雅轻轻抽出牌,翻开,平放在甲板。 “编号I,正位的魔术师。墨丘利有烔烔的眼神和自信的笑容,象征新的开始,改变形式。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娴熟的技术,它们会帮助你,你将实现野心。” 洛林微笑欠身:“真是明目张胆的祝福,我的占卜师小姐。” “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船长大人。” “谢谢。” 皮尔斯在瞭望台上扯掉了头巾:“风向西南南,风力四节,中风!” 克伦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水手们高喊:“半帆,先生们!在甲板上跑起来!” 蝴蝶花号的船帆缓缓升起,海娜滴溜溜拨动了手轮,修长的舰身划着弧线调过船头,与亚提斯美人号、贝孚利商人号摆成品字。 洛林的靴子踏上船艏的护栏,他锵一声抽出了长刀:“升商会旗!目标贝尔梅奥,德雷克商会第一舰队,起航!” …… 一晃,三个多月。 威斯特码头是南安普顿最大的港口,赫博特沃克大街又是威斯特码头港区的主街。 赫博特沃克大街79号是一栋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临街而立,不设庭院。 这里是德雷克商会的全新总部,在功能上,已经和港区的贸易所正式分开,主要用作处理商会的行政事务,以及为洛林和他的海员们提供陆上的休憩之所。 商会的发展顺风顺水,在装配了强大的布里根廷舰后,第一、第二舰队便再也没有遇上过海盗的袭击。 齐装满配,水手的炮术也越来越纯熟的蝴蝶花号在近海无疑是强大的。 幸运草号的实力虽说要差上两三个档次,但在远比坎塔布连海域安逸的北海航线,也不会是海盗们愿意轻易招惹的对象。 安稳是商会最好的朋友。 三个月时间,德雷克商会发展迅速,先后取下西班牙、威尔士和丹麦的贸易许可,触手伸入波罗的海的同时,也将商会重心正式从原来的三座黑港转移到繁华的大港。 挪威斯塔万格,丹麦哥本哈根,苏格兰爱丁堡,威尔士加的夫,英格兰南安普顿,巴斯克毕尔巴鄂以及西班牙希洪。 七座大港共同构成升级版的欧西北三角贸易链,每月利润节节攀升,而其中的核心就是南安普顿。 所以洛林才把商会总部设到了这座英格兰南部商业氛围最浓厚的民港城市。 这一次出航排到洛林和诺雅轮休。 无忧无虑的诺雅早早给自己安排了一场阿尔明斯克的短途旅行,准备趁着假期,用自己的分红换一条舒适的手工织花地毯来装点崭新的占卜室。 洛林则没有那样的好命,他除了是海员,还是商会的会长,在商会真正迈上正轨之前,他闲不下来。 啜一口香浓的哥伦比亚咖啡,洛林揉揉眉心摊开商会的帐目。 发展很喜人。 丹麦、威尔士、英格兰和西班牙的市场不需要与合伙人分润,正规的大港在税率上又远低于黑港,诸多利好汇在一处,盈利增长得非常快。 整个七月,刨掉一切开支和分润,总商会的利润正式迈上2000镑大关,洛林占六成,可以独得1200镑,皮尔斯200镑,四位海员平分600镑,光这个月,每人的收益就有150镑。 现在他手上有4270镑现金,仓库和船上的货价值近6000镑,等到十一月,紧巴紧巴就可以给幸运草号全面配装。 只是有没有这个必要? 对现在的德雷克商会而言,北海的形式相对还是稳定的。 他们和强大的维京海盗们有不错的交情,全六磅中炮的幸运草号在那里的威慑力足够,似乎不必要着急忙慌地进行火力升级。 这些钱可以有更好的去处,比如添两艘物美价廉的凯奇型双桅纵帆船作为不列颠岛的沿海转运船队,提高两支舰队的跑商效率。 或者再升一级,不用凯奇,直接用载货量更大,速度也快得多的混帆斯库纳型? 因为沿着不列颠岛的海岸线走基本不需要配置火炮,两艘混帆斯库纳需要的花销不过就是2400镑。 编成一个转运舰队,招一个踏实稳重的提督,还可以顺势打开爱尔兰市场,毕竟都柏林一直都是个令人垂涎的大港…… 越想越觉得这个发展方向不错…… 洛林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去普利茅茨把此事落定,升格成总会秘书的贞娜小姐突然敲门进来。 洛林皱了皱眉:“贞娜小姐,有事么?” “毕尔巴鄂的急信,会长大人。”贞娜红着脸把一筒封着火漆的信筒轻放到洛林桌上,喘口气说,“泽维尔小姐说,希望您在第一时间阅信,并尽快作出决断。” 0044 猎场 能让卡门如此急迫的事情自然只能是坏消息。 在一场毕尔巴鄂的上流舞会上,她打听到一个惊人的情报。 法国的何塞与卡尔玛商会,荷兰的约德尔商会,以及西班牙的埃雷拉商会正式签署同盟协定,他们预备在坎塔布连海域设置猎场,以英商为目标,彻底把王国的敌人驱逐出法西近海。 事关重大,卡门并没有第一时间通报洛林,而是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确认情报的真伪,结果……不容乐观。 情报是真的。 这四个商会都是老牌的近海私掠商会,各自拥有超过二十条商船,每一个对于现在的德雷克商会来说,都是庞然大物。 他们已然结成了同盟,在法国多次秘会。 德雷克商会在那里人地两生,卡门想尽了办法,也依旧对狩猎的开始时间、持续时长和参与的舰队规模这些关键信息一无所知。 敌暗,我明,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看着这样一封急信,洛林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扪心自问,西班牙可以放弃么? 不能。 西班牙是整个欧洲唯一拥有广阔而成熟的海外殖民地,同时又因为经济萧条,不具备充足内需市场的国家。 她是商会获取廉价新大陆和亚非商品的核心之地,与之相关的利润占到商会总利润的七成,不想沦为平庸,洛林就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 那么坎塔布连航线可以放弃么? 答案……似乎还是不能。 坎塔布连航线是英国通往西班牙唯一的陆缘海航线,失去了它,洛林能选择的就只剩下凯尔特海。 凯尔特海虽然与坎塔布连海域毗邻,但两者的水文环境却截然不同。 它已经是大西洋的一部分。 水深,浪高,直达伊比利亚半岛西北的巴雷斯角。 洛林如果选择了这条深水航线,就意味着每次去毕尔巴鄂都要绕上一个巨大的圈,这会大大影响商会的物流效率。 更何况这还不是商会需要付出的唯一代价。 宽底的柯克型不适应深水环境,在那种水文条件下,船只随时都会有倾覆的风险。 只有放弃柯克型。 可一下子放弃柯克型,商会又凑不出足够的运力来维持利润增长的需求。 幸运草号是绝不能离开第二舰队的。 北海的平静得益于幸运草号的威慑,贸贸然把她调出来,洛林不见得能稳守住西班牙的航线,只会连稳定却低产的北海航线也一块丢掉。 该怎么办? 他长考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终于提笔回信。 卡门.泽维尔小姐: 信已收悉,望继续打探。 我将在海上,静观其变。 您的朋友,洛林.亚纳逊.德雷克 …… 商会宣布进入战时状态。 洛林在第一时间取消了所有海员和水手的轮休。 他去到普利茅茨,一面花2800镑买下8门九磅长炮,换下幸运草号身上的六磅中炮,用来武装亚提斯美人号和贝孚利商人号。 一面又把蝴蝶花号的水手数从底配的20人提升到120人,用以保证其强大的火力能够得到充分发挥。 第一舰队摆出了抢运的姿态。 西班牙分部竭尽全力搜集商品,三艘船则以平均每周一趟的频率频繁穿行在坎塔布连航线,居然让八月的利润直线上扬,远远超出了先前的预计。 那毕竟只是意外之喜。 第三周,第一舰队从希洪出港,行驶到法国贝勒岛西一百二十公里的外海时,皮尔斯终于发现了战斗的硝烟。 “哥!两点钟方向发生海战,距离十公里!” 洛林猛从甲板上跃起来:“把旗舰货物转运到属船,蝴蝶花号,轻装,疾进!” 十公里约等于5.5海里,在不完全逆风的情况下,蝴蝶花号抛下两艘满载的柯克型,只在一个多小时后,就从下风口悄悄接近了战场。 海面上飘荡的浓烟给了洛林最大的掩护。 战斗的双方都没有发现蝴蝶花号,洛林站在前桅的副望台,高举望远镜观察战场。 战斗距离他们大约两公里,很近,就算是逆风,蝴蝶花号也有把握在十五分钟内进入到攻击位置。 洛林一共观察到九艘船。 被袭击的一方悬英国商会旗,旗面是一匹独角兽。 他们有四艘船,两艘柯克正在火焰中缓缓下沉,两艘混帆斯库纳正在努力向南逃窜,只是洛林看不出成功的可能。 因为袭击方比他们强大太多。 他们的旗舰是一艘与蝴蝶花号同级的布里根廷炮舰,炮门全开,侧翼疾追。 麾下共混帆斯库纳四条,仅有一条因为起火原因暂时抛锚,另外三条在海面上划出弧线,准备越过英船,形成包夹。 洛林顺着缆绳一跃而下,海员们都围拢上来。 “皮尔斯,我需要你回到港位,随时通报敌旗舰的位置。” “海娜,从西边绕去上风口,从敌舰舰艏切入,抢占T头。他们战正酣处,没有配置瞭望手,所以你只需要把距离控制在现在的两公里。” “拉莫斯,让你的炮手们都准备好,我们要在两舷开炮。” “克伦,鼓足帆,最高速。” “诺雅……让水手们知道,命运选择了我们。” 他走到船艏,看着海员们,呼一声揭掉了盖在鱼叉炮上的油布。 “我看到巨大的机会……”他说,“商会旗高扬!蝴蝶花号,参战!” 依从着洛林的命令,蝴蝶花号升起了巨大的帆。 艏斜帆、捕风帆,主桅纵帆同时鼓到最大,修长的船身在平静的海上划出巨大的弧线,横穿过风带,从侧风逆行,进入到顺风航位。 甲板上一片忙碌。 一门门六磅炮被推出艏舱,以如一的距离安置到两舷,炮甲板两侧的炮门全开。 弹药装填,发火压实,黑洞洞的炮管伸出舷窗。 在船壳的后头,每炮边上各配上了水手5人,每个人都全神贯注,摩拳擦掌。 皮尔斯最后一次通报了敌旗舰的位置,洛林要求他固定好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坐进了鱼叉炮的发射位。 洛林高喊:“左舵15度!满帆!抢风!” “左舵15度!满帆!抢风!” “满帆!抢风!” “抢风!” 0045 T字强袭 坎塔布连海域,法国贝勒岛以西外海。 战正酣处…… 混帆斯库纳型帆船具有良好的适风性,双纵帆的配置让她即便在设计上属于宽底船,于浅海区域,船速也不会落后高速舰太多。 但这都不是雷文逃出生天的理由。 在对手的强大火力下,他的船队只能选择波浪式规避,这就大大延缓了船速,逃到现在,负责包抄的两艘敌同型船已经绕到了自己的前面。 只要对手关上门,摆在雷文面前的就只剩下战死和投降两个选项。 雷文是南安普顿明德尔商会第二舰队的提督,得益于会长的性格,明德尔商会又是一支门风稳健、实力上却远称不上庞大的商会。 第二舰队的覆灭会让商会元气大伤,会长大人即便是子爵的亲弟,也会因为这场战败彻底失去子爵的信任…… 一想到会长多年的栽培之恩,雷文的眼睛彻底红了。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哪怕…… “提督!看后面!” 正要决死的雷文猛地一颤,下意识顺着大副的指引,看向身后的追敌。 他惊叱地失声大叫:“上帝啊!” 在海西的尽头,有高耸的桅杆像骑士的长枪一般跃出海面,桅尖上飘扬着一面陌生的旗帜。 紫花,黄白斑纹,纯白的底色印着鲜艳的……圣乔治守护! “是英格兰的同胞!”雷文欣喜若狂! 驰援的海船彻底进入了视野,速度如风,前横,后纵,所有的帆都顺着风向鼓到最大,修长的舰身一往无前地插向战场中央! “是布里根廷!”雷文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小伙子们,我们的援军来了!让那些傲慢的法国佬看看,我们英格兰海上男儿的勇气!疾进!” “右舵5度,疾进!” 同样的命令也在洛林的嘴里喊出来,他大马金刀坐在船艏,双手扶着鱼叉炮的握柄,乘着最后的时间微调着蝴蝶花号进入战场的姿态。 眼前的战场已成分明,由南至北,最前端是海盗的两艘斯库纳,中间是英格兰独角兽的船,最后是海盗的另一艘斯库纳和她的旗舰布里根廷。 两舰之间有大约五十米的间隙,洛林瞄准的,就是这区区五十米的间隙! “抢占T头!十字战况!收帆准备!两舷……炮击准备!” 操炮的水手们高举起火把,操帆的水手们抓紧了绳头。 他们即将进入战场,可除了洛林和高居在瞭望台上的皮尔斯,根本没有人去关注近在咫尺的慌乱的敌船。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工作! 每个英格兰人都知道,在战场上只有全神贯注做好自己的工作,胜利的女神才会向着英格兰撩起裙角! “五十米!冲击准备!” 洛林一声大吼,克伦和拉莫斯齐齐一振。 “开火!”“降帆!” 两道命令同时发出! 一瞬间,所有的升帆同时松缆,蝴蝶花号失去风力,修长而挺拔的舰身骤停在敌方两艘战船正中,成【十】字型,黑洞洞的炮口一向舰艏,一向船艉! 轰!轰轰轰轰轰! 全部十八门火炮次递开火。 上层六磅炮填散弹,细碎的弹丸横扫甲板,人仰马翻。 下层九磅炮填实心弹,火热的铁球轰在船壳,木屑横飞。 还有更多的炮弹落在海面上,在海上炸开大朵大朵的水花,水花冲天,激起的巨浪让三艘战船不住摇晃! 两艘敌船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放下了主帆。 他们开始调整船艏,极尽一切努力让战船转向,向蝴蝶花号露出火力充沛的侧舷。 洛林怡然不惧。 他趁着对方甲板尸横遍野,猛地射出了手上的渔叉,连着索,咄一声扎进海盗旗舰的主桅,随即便离开了射位! 他抽出腰上的长刀! “火力压制斯库纳,水手接舷布里根廷!克伦.斯科特暂代舰长,海娜、诺雅,我们上!” 轰轰轰轰轰! 第二轮火炮齐鸣,火光仅在蝴蝶花号右舷闪耀,甲板上的水手向着近处的布里根廷抛出了钩索,洛林、海娜、诺雅更是先一步踩着粗大的渔叉索,像踩钢丝一样几大步跃上了敌船! 咄咄咄咄咄! 洛林冲得最快,但首先发力的永远是跟在他身后的海娜。 红绒飞刀从洛林身侧呼啸而过,间不容发射倒了三个想要砍索的海盗,每一刀都精准地正中在侧颈。 海盗们倒下去,洛林和海娜也先后踩上了染血的甲板。 他们停也不停,一落地就分开左右。 洛林杀向蜂拥而上的海盗,一双长刀舞成流光。海娜抿着嘴直扑炮位,那些火炮已经就绪,只等船身横摆过来,就要点燃发索,把炮弹射向蝴蝶花号的甲板。 而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诺雅。 害羞的女巫绝没有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她的战斗方式是牌。 银塔罗的小阿卡纳是她的武器,56张又宽又薄的银片在她手中扯成牌链,不时飞出一张,像飞刀一样扎进海盗们的胸口,为洛林和海娜打开通路,清扫前敌! 三个人在海盗的甲板上掀起了不下炮火,甚至杀伤力更盛的腥风! 蝴蝶花号上的战况一点也不逊色于她的船长。 在左舷,七八个勇敢的水手扯着钩索拉近两船,在五六米的距离就飞身荡出去,咬着刀,泰山一样荡向敌舷。 接舷的船板架起来了! 二十来人高举弯刀,在克伦的指挥下呐喊着冲上敌船,冲过激战了数分钟的洛林三人,与海盗们战成一团。 在右舷,拉莫斯指挥着上四下五全部九门火炮,以接近三分钟一轮的速度向对面已经完成舰姿调整的斯库纳型倾泻火力,双方只隔了二十米,九对四,木屑和白烟在双方中间燎成雾霾。 布里根廷是真正的炮舰,与她同级的布里格型在各国海军位列六级,无论是船体的坚固,火炮的密度,舷高还是船壳的厚度都是对面的斯库纳所无法比的。 双方的炮战呈现出绝对的压制! 不到十五分钟,五轮炮击,拉莫斯已经打哑了对方三个炮位,空余出来的六磅炮切成链弹,只一轮就打碎了对方的前桅,彻底剥夺了对手脱离战场的权力。 胜利的天平向着蝴蝶花号开始倾斜…… …… 噗! 洛林矮身,左刀斜撩引开敌锋,右刀下劈破开胸膛,血泉喷洒上天,溅了洛林满身。 “十个……” 他轻轻念了一声,直起身,缓步迈上艉楼的台阶。 一左一右又有两个海盗扑上来,洛林刚要引刀,一道红光和一道银光从左右齐齐掠过,红光钉进目标眉心,银光插在对手胸口。 两个倒霉的海盗当即从护栏上翻倒坠落。 洛林扛着刀,哭笑不得地回过头。 他先看到甲板上一面倒的战局,德雷克的英勇水手已经顺着甲板正中的梯道杀进下层炮甲板。 又看到身后亭亭而立的海娜与诺雅,一个玩着刀,一个玩着牌,身上半点血迹没有,和他血水直淌的野人模样截然不同。 “你们很闲么?去炮甲帮忙!” 海娜迈着猫步从死人眉心拔出飞刀,擦了擦,插回刀套:“他们反扑过,想夺回甲板,被打垮了。” 诺雅赶紧红着脸点头。 这意思是说,水手们不是正在强攻炮甲板,而是在追剿残敌,所以用不着她们帮忙…… 还能说什么呢…… 洛林耸肩,一脚喘开了顶层最中心的那个舱门,银塔罗和飞刀几乎在同时射了进去。 咄!咄! 没有响动…… 洛林面色古怪地伸头去看,只看到一个穿着提督服,脸色发青的白人青年。 青年心有余悸地拔掉了戳在耳廓边的红绒飞刀…… “我是波尔多德赛子爵的亲侄子亚查林.德赛。”他捏着飞刀,咽了口唾沫,“我要求与身份相符的待遇和权利,同时尊重您自由分配我一切随身财物的权利。” “我现在已经是您的俘虏了。您可以向我的家族提出赎金,我保证,价格一定会令您感到满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