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东安小吏》 第一章:雪夜 杨寒星蹲在房顶上。十一月的京城的夜,风吹得人牙齿同脚一块儿打跌,她习惯性的伸出手捂耳朵,碰上去才发现耳朵已经冻得都木了,用力拧都不觉得疼。 那也没什么捂的必要了。杨寒星放下手,别了毛领遮住,期待着它一会儿能良心发现了回点温,可别再冻伤了。冻伤是最烦人的,她深有体会,伤着的时候反而不觉得什么,一旦天气回暖要开始好了,从伤处起,一点点蔓延到五脏六腑都是抓心挠肺的痒,痒得人只觉得烦,做什么事的心情都无。 干什么活都不容易啊。 杨寒星手插进怀里,一边叹气一边探出脚尖把方才掀开的瓦片往旁边再挪一点。 下边是东阁大学士杨延和的书房。书桌上、后边书柜上都是琳琅满目的书,旁边两三个炭炉在烧,看得见的袅袅蒸腾的热气。杨大学士斗篷搭在椅背上,正在训人。 训的人杨寒星也认识,户部给事中杨惜,杨大学士的侄子,从小就跟着杨大学士,后弘治十八年以二甲二名登科,授户部给事中入朝为官,也不曾另辟府邸。 “永修,”说是训人,其实杨大学士语气很和缓,一边叫着杨惜小字一边把手中折子推了过去,“你且看这折子。” 杨惜没接,仰起头,神情是全然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折子是侄儿写的,侄儿不用看也倒背如流,叔父有何想说的,直说便是了。” 他仰着头,刚好对着杨寒星蹲着的房顶,杨寒星稍微低头便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 其实她只当初公办时匆匆见过杨惜一面,她记性好,故现在还记得——但只是记得,见了这个人能知道就是这人,究竟长得如何,却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仔细想想脑中也模糊。 这次算是第一次仔细瞧他。 长得是真挺不错,剑眉星目,身形也挺拔,只是眉眼间尚有少年稚气——确实也年轻,二十岁名动京师的登科,如今也才二十有二。五官间能看出杨大学士的影子。 “永修啊,”杨大学士叹气,“叔父同你讲过许多次了,宫中的,一个都惹不得!要不是这折子先到了内阁,李阁老瞧见了同我讲,到时候你……” “文死谏武死战!”杨惜依旧仰着头,脸上全是激愤。 他一生气起来,身上那些杨大学士的影子便找不到了,杨大学士向来不会这样明显的爱憎写在脸上的。 “何况侄儿还是言官,直言是本分,纵死无憾!” 杨大人又叹了气:“纵然如此,只陈他不是之处便是了,阉狗奸党这等词,出现在奏章中……” 杨寒星都想跟着叹气,这种人,一路顺风顺水,因不曾被捶打过,便想着这世间除了黑就是白,邪绝对不能压正,说了不懂,懂也不听,谁见了都得头疼。 虽说她也很是感慨,行动倒并不留情,除了手从怀里伸出来时有些不情愿,就着院子里灯光拿炭笔往纸上写的每个字都别有深意:丁卯年冬月初三,东阁大学士杨延和于府中同其侄杨惜言“宫中人”。又旁边画两个小人,寥寥几笔,杨延和杨惜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下边杨惜在忿忿的顶嘴:“侄儿这两个词用的有何不对?他一个太监,太祖祖制官宦不得干政!他却这般霍乱朝政,难道不是阉狗?到处拉拢朝臣,义子义孙,结党徇私,难道不是奸党?” 杨惜看着越说越生气:“刘首辅、谢大学士这样的贤臣良将不是他逼走的吗?圣上不问朝政贪溺声色不是他蛊惑的吗?贪灾款收常例卖官鬻爵的不是他吗?肆意廷杖大臣以至于死的不是他吗?侄儿折子中可有虚言?言官议政,侄儿可是不遵法制?既都无,侄儿这折子为何不能往圣上跟前递?” 刘首辅那样的本事威望,也还是被落魄归故里,你这折子递上去还能好到哪儿去?你自己倒是事小,果真出了事,父母兄弟宗族跑得了吗? 反正冻着也是冻着,杨寒星索性替杨大学士训小辈: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但杨大学士并没这样说,他踌躇了又踌躇,斟酌了又斟酌,半晌才开口,尽量委婉:“永修,你一心为国,这是好事,叔父也不愿意拦着你,可凡事谋定而后动,之前你也上过折子,结果如何?做事前总归要先想一想。” 看来真如传言中那般,他是真疼这个侄子。杨寒星搓着手,看见杨惜顿时呈现出错愕的神色,然后一直高昂的头终于慢慢低了下去。 “我自然知晓你这折子是要递到圣上跟前去的,可如今这朝政,你且想一想,能递到圣上跟前去吗?” 杨惜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杨大学士便不忍了,走上前去,拍他的肩膀:“你初入官场,且年轻,见不平难免激愤,叔父都明白,也是那样过来的。你向来性子又倔,叔父平日里便也不多说,只是你路长着呢,这路到底要怎样走,你自己得想明白。” 他再次把折子递给了杨惜,杨惜半晌没动,最终还是接了——也不是全然不明白。 所以恐怕是更意难平。 “叔父不想让你没想明白便做了决定,想明白时又后悔。”杨大人终于松了口气,又拍拍他肩膀,“行了,也不早了,回去睡吧,要是觉得冷,让书烟去管事那里再要一床鸭绒被。你那沁园多竹,夏天住着凉爽,冬天是有些偏冷了,明日叔父让杨平再与你添两个暖炉进去。” 杨惜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也不知道他叔父这些话听进去了几句,不过礼数倒还很周全,弯腰拱手行礼,一整套下来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杨惜走后,杨寒星在屋顶又蹲了一会儿,看着杨大学士他静坐了片刻,又从书架上拿了《后汉书》,对着窗在细细的读,读到“亲贤臣远小人”诸如此类的句子时不时叹口气,这倒也是极有意思一件事。 但是杨寒星将纸同炭笔都重新塞回了腰间——这样大的风,再待下去她真会冻死的。挣钱当然重要,也要有命挣有命花才是。 杨寒星抬脚将方才掀开的瓦片往原处蹭。以她的身手,这等收尾的小事平日里自然没问题的,然而今日实在是天太冷又蹲太久了,手脚都有些僵得不听使唤,一个太用力,瓦片给踢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碎了。 要按说本来也没事的,风大,杨府院子里柳树条一直唰唰响,片瓦碎裂的声响也不太好听清,又这么冷的天,夜也很深了,纵然下人听见,多半也被窝里挣扎着不愿出来,待到终于挣扎出来了,这时间也足够她走人了。 然而杨惜就在院子里。 谁知道冷成这样他还没回去睡——许是还是火气大,得院子里多吹吹风,要不然明天早上嘴角就得起泡。 瓦片擦着他眉毛掉下来的,他自然下意识的就抬头看。 正正好对上杨寒星眼睛。 上头意思是监视,言下之意就是莫要生出许多的事,杨寒星飞快收回了视线,脚尖房檐上一点准备离开。 “谁在那儿!” 然而杨惜别动作极快,一边这样喊着,一边已经顺着墙角的梯子爬了上来——这几天一直风大,房顶瓦片经常吹落,府中下人图省事,梯子就放这儿没收起来。 快得杨寒星简直要疑惑他并不是什么脑子里筋同身板都不会拐弯的文弱书呆子,而是会轻功。 杨寒星刚好同他撞个对面,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么大的动静,下人也不得不起了,一个个掌着灯披着衣服陆陆续续屋里出来,为首那个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杨惜:“少爷,怎么了?” 问完才看清楚自家少爷现在正站在房顶上,顿时一个哆嗦,再深的困意也吓没了:“少爷,你上房顶做什么?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就是!您快些下来!” 还是后知后觉的,急完了才发现自家少爷对面还站着一人,虽身形纤瘦得很,但大学士府邸都敢闯,肯定来者不善,自家少爷又一直硬脾气,万一真争执起来,他对少爷下狠手如何是好?一群人闹嚷嚷的着急。 下边再怎样吵闹,杨惜都不去看,只盯着他面前的杨寒星,好奇而警惕:“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杨寒星往下面瞟了一眼,很多的人,且越聚越多,许多护院也腰间佩着剑在其中。 怕是并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杨寒星有点烦。 为首的杨平已经镇定了下来,正打着手势悄悄招呼赶来的护院——趁着贼人还没动手,先从四周包抄上去将少爷救下来才是要紧事。 “都别动。” 杨惜倒是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皱着眉头让杨平住手,又转向杨寒星,也不管她溢于言表的烦,只是教训:“放心,我们官宦人家,不动私刑。只是看你也挺年轻,有什么难处?非要做这样的勾当!” 原来是拿她当作贼了,且看这样子,怕是还已经替她脑补了什么家有八十老母无钱医治不得已才深更半夜擅闯大学士府的戏码。 杨寒星没说话,但好笑起来,方才的烦都没有了。 他倒是很认真,一双眼睛盯着她,他瞳仁比寻常人要略微大一些,不是全然的黑,微微还有些琥珀色,在夜里也看起来也闪着光,盯着一个人一直看的时候,真有些像是天上的星子,天真又赤诚。 然而今夜没有星子,北风已经不停歇地吹了三四天,灰黄的云越来越往下去,傍晚便已经到了头顶,这是要下大雪的前奏。 “不管你有何种难处,终究是已经做了行窃之事,便要按律法行事。你若是肯随我去官府自首,那证明你还有悔过之心,并非全然无可救药,”他很认真的在劝,“我定会在顺天府尹跟前替你美言几句……” 杨寒星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小杨大人,你且看我。” 她向着杨惜抬起了胳膊,下边杨平直跺脚,杨惜还在为她突然的开口愣着。 “可曾看到我身上有你家财物?” 虽她衣领上特意缀了毛边,其实穿得并不厚,直衫窄袖,是干练打扮,胳膊上带了护腕,并无可藏物的地方,一眼望过去,腰间别着的纸同炭笔显眼着,旁的也没不该有的东西。 杨惜明白了她的意思:“并无,但……” 杨寒星却并不听他说:“既然无,不管我因何而来,都不是贼,久闻小杨大人才名,不曾想竟是如此武断之人。” 她还恶人先告状,杨惜脸一时间青红起来。 “何事如此吵闹?”杨大学士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杨寒星其实是在等这个时候。她还不至于蠢到这时候同一个书呆子去讲所谓道理。既然被发现了,索性光明正大打个招呼赶紧走才是正道。 她没再管杨惜,一个翻身,从房顶上跳了下去,落地时杨府的青石板滑,不过并没什么妨碍,还是稳稳当当的正好落在了杨大学士面前。 一群护院唰一下往杨大学士身边围。 酝酿了三天的雪这时候终于落了下来,极大朵,落地却轻飘飘,身后书童赶上来给杨大学士披斗篷。 “都下去。”杨大人正挥手,一转头眼角余光瞥见还站在房顶看着杨寒星愣神的杨惜,忍不住还是叹气,“先去把少爷接下来吧,下雪了房顶梯子都滑,别一会儿再下不来了。” 然后才回头看杨寒星,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不明身份的人,杨大学士气度却还很从容:“这位是?” 杨寒星弯腰拱手行礼:“东厂小吏,办事偶尔经过大人府邸,本无意叨扰,望大人见谅。” 东厂的令牌握在杨寒星手心——这便是她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还能说走就能走的底气。 身后喧闹的人群瞬间寂静。 房顶上咔嚓一声,大概是杨惜踩碎了一块儿瓦片,紧接着是小厮的惊呼:“少爷小心些!”便再无声响了。 杨寒星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杨惜一片真心错付,肯定至少要嚷嚷下的。 “为圣上办事,”杨大学士瞥了一眼令牌,神色不变,依旧笑得很和气,“哪里会有叨扰的道理,可有什么要本官帮忙的?姑娘直管说就是了。” 杨寒星也没特意男装,只是图方便头发全梳起来了,久经官场确实不一样,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来。 “大学士不放在心上便好。” 这雪真的是来势汹汹,就站在这儿说会儿话的功夫,杨寒星肩膀上一层雪花。 得快些回去才是。 “是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才是,小辈年纪轻不懂事,姑娘进来喝杯茶?”杨大学士向着书房一伸手。 “大人莫要折煞小人了,卑职一介小吏,不过为厂公办事才略得些青眼,哪里还有登堂入室的道理。”他说的不过是客套话而已,杨寒星好歹也在东厂当了近一年的差,这能不明白?不恨东厂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她要是当真那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夜也深了,卑职便不叨扰大学士安眠了。” 杨延和果然也没再挽留,只是冲着杨寒星回礼,腰很板正的弯下去,拱手。这可真是折煞她了,人家毕竟堂堂东阁大学士,圣上亲师,纵然她背靠权势滔天的东厂,也不过一个小小番役而已。 于是在场下人,无不面面相觑。 “上了年纪难受风寒,便不远送了,”是杨大人提醒了,下人们才恍然间回过神来,急匆匆的给她让道,又去开大门。 “天黑路滑,姑娘慢行。” 旁人不明白,杨寒星自然知晓他这一礼是为了什么,便也并不再谦让,再拱手算是让他放心,大摇大摆地去了。 杨寒星刚转身,身后怒气冲冲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看来是妥帖地下来了。 “叔父!她一个阉人手下,哪里配得上你这样的大礼……” 自然是杨惜又在生气。 杨寒星没回头。杨大学士那样给她面子,她自然也要给杨家面子。故只装作没听到,越发大步的往前走了。 第二章:清晨 翌日早上,杨寒星起床推开窗,地上两尺厚一片白,云还是阴沉沉往下压,不过雪倒是停了。 刚打开,冷风灌一脖子凉意,她赶紧给关了。 慢悠悠穿衣服下床,走几步脚一直疼,杨寒星扒拉开袜子一看,明显有肿起来的迹象,她这才想了起来,昨天晚上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因为地滑,她是有些趔趄的,为了不在杨延和跟前露怯,愣是逼着自己没显露出来。昨天一直没见疼,她还以为没事。 不过好在只是有些肿,淤青都没有,这种程度,不管它过两天自己应该也能好。但她这个活儿,万一刚好就在这两天耽误事儿了呢? 杨寒星叹气。 再心疼再不舍,她还是摸索着打开了床头枕头下那个暗格,摸出了一块儿碎银,一条腿跳着往大门口走。 开门,往后退。下一刻预料之中的咕咚一声,一个人一头栽了进来,因着她很有先见之明的往后退了,那一身都硬得起痂的夹袄才没碰到她裙子。 门外的人是方明。 看样子方才应该是还睡着呢,是栽进来才给栽醒了。他迷迷瞪瞪的四处张望:“啊?干什么,我昨儿个没偷东西……” “出去。” 杨寒星眼神往他栽进来的上半身上掠。 “这么冷的天,”他看见了杨寒星才彻底清醒过来了,嘻嘻地笑,像个年纪不大的街上混混——其实要看长相的话也确实没很大年纪,只是他胡子头发成日里一块儿缠,连带脸上三尺厚的泥,谁也看不见他长相,“破例让我进去暖和暖和呗。” “李夫人就在后边那条街上住,你且去问问她让不让你进她房子……”杨寒星一伸脚,要勾他要饭那只破碗往外甩,脚踝一转感觉到了疼,才反应过来了——她这只脚是受了伤的“哎呦!” “哎呀,别呀。” 她平日里就经常这举动,是真已经摔坏了方明好几个碗了,所以就算这次杨寒星其实根本没碰到他的碗,方明还是赶紧护着碗往外扑了。杨寒星跟着往前一步,刚好把他卡在了门槛外。 “还担心你哎呦一声是怎的,”方明把那只碗往他随身带着的同样脏兮兮的袋子里边放,啧啧地感叹,“真是白心疼了,哎,寒星妹子,当初我对你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你便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当初她刚一个人过活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差点活不下去。确实是方明收留了她,也教会了她一些技艺——比如人流中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钱袋摸走诸如此类的。但当时也是他欺负她什么都不懂,她那么拼着命九死一生偷回来的东西,被他哄着骗着二八分。 要不是后来遇上师父,她可能早就偷东西被人抓住打死了。 “恩确实有,我也在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让个乞丐天天睡我家门口?”杨寒星不肯同他扯皮,“救命之恩倒真不必了——起来,有事找你。” 她说着一扬手,银子甩进了方明怀里。 看见银子,方明才算是稍微正经了起来。他放在手心里掂一掂,本来还想咬一咬的,看见了杨寒星的眼神才住了嘴:“怎么,赏我的?” “想得美。百草堂,找张大夫,就上次那些活血化瘀的外敷药,再开一些来。” “真受伤了?” 方明总想占她些便宜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好歹同一屋檐下快两年了,还曾是一起偷东西差点被人打死的交情。 杨寒星都明白,所以什么都没说:“小伤,不妨事。” “早同你说了,”他又是那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姑娘家家快些嫁人安安稳稳的多好,当年就非要同那什么苏俞习武,现在还干这样出死力又万人骂的营生。” “难道一直同你偷东西就有人娶吗?还是你能找来个人,娶我这个无父无母身份不明的孤女?”站久了本来脚脖子就容易疼,更别说她还带着伤。 杨寒星关了门,不肯同他再废话了:“快去快回,剩下的是你的。” 他们大明朝的衙门,二品尚书都没有旬休,更别说他们这些品级都没的小吏了。除了冬至过年,都要到衙门去的。不过他们东厂衙门向来宽松,只要没什么要紧事,迟到早退都不妨事。于是杨寒星也不着急,一边拿了扫帚扫门前院子里的雪,一边等方明回来。 倒还挺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叩门声便响起来了。 “给,大雪封了路,药材难运进来,比平日里贵三四钱呢,”药贵了三四钱他便少了三四钱,方明唏嘘得很,从破袋子里掏东西的动作都依依不舍了起来,“哦对,还有,路上有人给了我这个东西。” 他掏出了药,还有一个小盒子,递给了杨寒星。 寻常的木质方盒,上面有个小搭扣,现在是扣着的。杨寒星翻过来覆过去,没看见有什么特殊的,便打开了。 一只翡翠镯子。 首饰这种东西,她平日里不怎么用,便也不怎么关心。但就她这么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来这镯子极好的成色,一晃有水在里边流似的,雪光映衬下盈盈一汪碧绿。 “少说五十两银子呢,”方明在旁边艳羡的眼神,“哎呀,你看这成色……” 杨寒星合上了盒子,她大约知晓是谁,但问一问还是必须的:“谁?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至于人,”他一摊手,“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夫人——到底是谁,这我可真不清楚。我买药回来的路上遇见的,身后一群丫鬟跟着,可气派了,穿得也气派。看见我一人路上走着,便下了轿子,说我说这么冷的天还要出来讨生活实在是可怜,又让丫鬟去轿子里拿了些盒子给我——哎,你说她什么都没说,万一我真的不明白——或者装不明白,自己收着了怎么办?” “因为确定你能明白,不敢装不明白。”杨寒星并不理会他的俏皮话,“到底是谁?” “真就是偶然碰见的,”方明打着哈哈,“能想明白原来不是真给我的已经很难了,哪儿还能知道她是谁啊?” 杨寒星倚着门框,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却能想明白时转交给我的,方明,我觉得你当我傻子似的——当时说好了的,我给你一隅安身地,你要待我坦诚,结果,你们丐帮原来就这么遵守诺言的吗?” 丐帮这种东西,坊间话本里是经常有,实际上真有没有。虽方明偶尔吹牛的时候肯定地说有,但杨寒星还是觉得有待考证。 反正她见过的乞丐,绝顶高手无,偷鸡摸狗的勾当倒是会不少。 不过至少京城的乞丐流民之间,确实是有组织的,会划定地盘,有上下层,下层每天有定数日俸要交给上层的。当初方明就是交不够每天的日俸,才去哄骗了她来做帮手。 但新人来了呢,是要一层层知会上去的,一人一份人头钱。 方明当时为着自己轻便没说,就是坏了规矩,故被发现之后便挨了打,原来的地盘也趁机给人抢了去。 乞丐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别的乞丐都不肯让他去落脚,去了便打,他也只好一直流落着。直到后来又遇见已经搭上了东厂挣了钱租了房子的杨寒星,见他着实可怜,又念着他当初除了坑她的钱别的倒也还不错,就在大门下给了他一个角落,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下来。 “别胡说!”方明赶紧摆摆手,“我们虽是流民,也是本分的流民!天子脚下,哪里会做那等拉帮结派的事!” “都流民了,还本分。也罢,”杨寒星她伸出手作关门状:“你真不肯说我可就回去了,你又不愿守约,那以后便桥归桥路归路,明日……” 虽丐帮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声势浩大,但毕竟人多,又一天到晚到处跑,情报灵通的程度这确实是一等一,东厂锦衣卫也没少在他们那儿买消息——所以京城哪里会有他真不认识的人,真不认识他也不敢接这盒子。 “别介!说说说,”方明嘟囔着,杨寒星一贯心狠说到做到是真,他是老实也是真,所以还是说了,“唉,我们帮里的来的消息不能外传的!我也真不愿意掺和你们这些事!”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杨大学士。” 果然。 杨寒星低着头沉吟,旁边方明在问:“怎么?这东西你到底收还是不收?” “缘何不收?”杨寒星把盒子塞进了怀里,不收礼不收钱她做这万人唾的活儿计是做什么? “你且等会儿。” 她转身进了屋,不过一会儿,就又拎着炭盆出来了,另一只手还拿着张纸。 方明不明所以:“干嘛?” “生火。” 对门刘大娘迈着小碎步刚好路过:“干嘛呢寒星?” “这下了雪天越发冷了,实在扛不住,想着把炭盆烧起来,院子里烟大,怕熏了花树主家不愿意,”杨寒星一边指挥着方明细木条架起来,上边摆上木炭,一边打招呼,“大娘是买菜去了?” “是啊,想着再等等白菜能便宜些,谁知道突然就下雪了,再等说不准就没了,”刘大娘感慨着,“寒星,炭的话,可也不便宜啊。” “不便宜也得烧啊,”杨寒星笑着,“要不然到时候染了风寒也是麻烦事。” “倒也是,我家的也得烧起来了。” 杨寒星同她闲扯着:“哎大娘,白菜多少钱一斤啊?” “一文钱一斤,比去年翻了一番呢,这世道——哎,大娘先不同你说了,”刘大娘推开她家的门,“我们家这许多的人,光大白菜都得囤一大车子呢,我得先去把地窖腾一腾——你也记得囤过冬的菜啊!” “好嘞,记着了!您忙您的去,我烧好了也就回了。” “不是,你这到底是干嘛?”刘大娘身影完全隐没在门后了,方明才又开口,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做贼一样。 “收钱办事,让人放心。” 杨寒星掏出火折子,点了她手中那张纸,往炭盆中一扔,火很快便烧着了细木条,炭也跟着开始隐隐的红起来,纸上的字和画都一瞬间成了灰烬,同草木灰一处,看不出区别来。 “你不是并不想知道许多吗,左右同你又无关,”杨寒星把火折子往他身上一扔,“一会儿烟散尽了,炭盆端屋子里去,门窗都关严实——别让李夫人看见你进院子了!” “你干嘛?” “衙门里去。” “哎!”方明对着她说走就走的背影喊,“这么冷的天!大早上跑去给你买的药,你不用就走啊?” 杨寒星没回头,只冲他一挥手,手心里是好像是刚才给她的药膏,她走得太快他也没看清。 第三章:黄昏 东厂两个字如今说出去谁都怕,但大人物们又不坐衙门,故陈设待遇什么的也并没比旁的衙门强多少,要到这月月中才给供炭。杨寒星一推门进去,还没她那个小屋子暖和,一群人围着茶炉坐蹭唯一的热气,大多数都是同寒星一个头儿的,也有几个不是,不过见她进来都笑,乱七八糟的同她打招呼。 寒星来了啊。 寒星,你又迟到了。 诸如此类。 坊间传闻中,东厂上下都是坏得流水的,谋财害命,奸淫掳掠吃小孩儿,无恶不作。这些事他们倒也确实都做过,不过——上头的她不清楚——对他们这些干活儿的来说,这些事都是工作,而不是爱好,上头不发话时,很少会有人有日日都有热爱工作的旺盛精力,混日子挣钱养活家里,同寻常人无异。 只是做的事并不如寻常人那般体面罢了。 “刚下了雪,城郊的流民估计要大批的往城里涌,往年这时候总能看着城门守卫多拿几个犯人的,又是好几两银子,我们说好了都去,段大人说他也同去。”说话的是杨寒星的头儿吴荃,人到中年锦衣卫里也没混出来什么,一咬牙不要老脸请调来了东厂,虽说还是混不出来什么,好歹两个儿子上私塾的钱是够了。 “寒星你去吗?” “昨夜不小心有些崴了脚,又这么冷的天,实在是不想动了,”刚得了五十两银子呢,杨寒星现在不缺钱,便暂时不想那么玩命,“我就不去了。” “大晚上的干什么去了?”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问杨寒星。 这个叫于峰,并不是吴荃他们这一伙儿的,且他们头儿同吴荃一向不对付,不过他向来跟谁都话多,又从来是个好欺负的好好先生,倒是同他们这边关系还行。 他带着点猥琐的笑:“以至于都崴了脚?” “大晚上的能干什么?” 监视杨延和这事,是百户单独同她交代的,他既然没说能不能说,那便还是不要说的好——她今日原应去禀明昨日的情况的,差点都给忘了。 杨寒星当然知道这些男的想听到什么回答:“下雪路滑又天黑,去解手路上崴的,难不成我还能出去找汉子?” 果然一群人都哄笑起来,间或夹杂着“找什么汉子找我们不就行”之类的话。 杨寒星就勾着嘴角看他们笑。 “对了,寒星,”都笑够了,吴荃才开口,突然想起来似的,“段大人方才来过,特意交代让你来了让你去找他一趟,只顾着闲扯,都忘了同你说了。” “肯定是什么苦差事才想起我来了,上次那个锦衣卫千户,差点我半条命都没了,”杨寒星站了起来,笑着道别,“那我就先告辞了,各位聊。” 杨寒星推开西厢房的门。 好歹正六品的官呢,哪儿能同他们这些小吏厮混一处,西厢房是专门的百户办事间。 “参加段大人。”杨寒星跪了下去。 “起来吧。”段修己放下手中笔,但没抬头,只是往椅背上一靠,离远了些品鉴他方才写的字,“可有什么情况?” 杨寒星眨眨眼睛:“市间白菜比去年又贵了半文。” 段修己抬起了头:“本官是问你这个吗?”话是斥责的话,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他喜欢杨寒星偶尔的小玩笑小聪明,杨寒星知道,但要偶尔,杨寒星也知道。 于是她接着便正了颜色:“卑职昨晚从天黑一直待到亥时三刻。酉时初杨家一家人一块儿在大厅用了饭,然后杨延和便去了书房,一人票拟奏折到亥时初,让人叫杨惜进了书房。” 杨寒星也并不说瞎话,她只是挑着说:“杨延和训诫了他,风大卑职也听不清楚到底说的什么,大约一柱香的功夫,杨惜走出了书房,杨延和又看了会儿书,便在书房睡下了。卑职愚见,其并无不妥之处。” 她算盘打得顺溜。 监视当朝大学士这种事,段修己必然是信任她,才会让她去做这事。就算是她高估了自己,段修己并不信她,还派了别的人去,两厢对比,她这话也并没什么不实之处。 其实东厂就这么百十号人,听记的、坐记的、打事件的都分不过来,有些事还得段修己亲自去,哪里还有空余再去监视她,是她一贯多虑罢了。 何况段修己是真的对她挺不错的。 “杨大学士那样的聪明人,想来也是不会有什么事,”段修己果然看起来对她的话并没什么怀疑,只是交代,“不过既然是上边的意思,那你就再去蹲几天。” 杨寒星弯腰行礼:“是。” “也没别的事了,下去歇着吧——哎,还有些话,”段修己都摆手了,想一想还是又多说了几句,“知道你平日里做事也是有分寸的,只是你毕竟年轻,有些事……” 段修己叹了口气。 “你只记得,咱们不比上头,想看不顺眼谁看不顺眼谁,打了旁人脸旁人也得逢迎着,杨大学士是詹事府出身,”话都说到这儿了,他索性一咬牙好人做到底,“上边一天一个天儿,宁肯不太够,也别把人得罪了。” 蹲守城门的任务百户亲自上阵,自然一群人上赶着拍马屁巴结,故许多番役都跟着段修己往城门口去了,衙门里空荡荡的没剩几个人。平日里,只要不是想寻死,普通百姓也好达官贵人也好,都决计不会主动往东厂这儿来的。 也就是说呆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了,杨寒星这么一合计,当即收拾收拾东西一瘸一拐回家去了。 回去上了药,然后睡了个回笼觉。大雪刚毕,小院又就杨寒星自己一个人住,天地间都是寂静的,她一口气睡到了申时末才起来,中饭晚饭凑一顿吃完,看着外边天渐渐的暗下来了,便带上耳罩要往大学士府那边去。 刚锁好屋门,便听见自家大门被拍得砰砰地响:“杨寒星!快开门!出事了!” 是王青,和她一块儿在吴荃手下干活儿的。 杨寒星一分辨出是王青的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快步走过去开门——王青自矜自己锦衣卫出身,向来鼻孔朝天看人,又嫌她是个女子,平日里同她格外不对付,若不是真有大事绝不会跑到她家来找她的。 “出什么事了?” 杨寒星刚拉开门,便看见王青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按说他轻功还挺好,这是多要紧的事跑成这般? 王青抓着杨寒星家门框,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头儿!头儿出事儿了!” 要是平时,他肯定什么话不屑于同杨寒星说的,但这个事儿,他除了同杨寒星说,也没旁的人可以商量,他的关于兔死狐悲的惶恐心情,迫切的需要一个人来分享。 杨寒星到现在都还没听他说清楚到底什么事,分享个屁,她烦躁起来:“知道是吴荃!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杨寒星同吴荃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他向来不太满意段修己一直以来对她的偏爱,但毕竟都算是段修己的人,杨寒星也确实是很会做人,向来对他挺恭敬的,两人这才堪堪维持了表面的平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两个就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是她的顶头上司一天,便他一出事她的心也得跟着提起来。 她这时候心就是在提着,所以才这样迅速地烦躁起来,烦完了才反应过来:“等等……” “王兄这么着急跑来,就只是为了知会我一声吗?” 王青就是没头脑,今天的事,让杨寒星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真要是出了什么大事,能让他这么轻易地跑出来通风报信? 有这种疑虑在,她不得不捡要紧的先问清楚了。 是杨寒星提醒着,王青这才想起来了:“啊,不是,宫里来了人,许大人说都得在衙门里候着,所以特意让我来叫你过去。” 宫里来了人! 要不是打不过他,杨寒星真的几个耳光直接抽他脸上了。这样重要的事,他一直就非紧着吴荃提是干什么? “怎么办呀杨寒星……”王青还在慌,“我来的时候头儿他们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了,会不会牵连我们……” “先去衙门里再说!” 杨寒星正为王青的蠢咬牙切齿着,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大娘探出头来。 “寒星啊,怎么了?” 这些街坊邻居并不知道杨寒星平日里在做什么,平头百姓眼里东厂都是洪水猛兽要吃人的,她平白无故说这个给他们也给自己找不痛快是做什么? 杨寒星伸手门一锁,直接对王青下了手,推着他往到衙门的路上去,心里再烦也还是冲着刘大娘笑:“没事儿,我远方的表叔快不行了,临走前就惦念我,特意让我表哥来接我去见最后一面。” 这闺女在这儿住一年多,父母亲人什么的都没见过来,想来多半年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女,难得还有人惦念着——虽说也快不行了吧,刘大娘赶紧挥手:“那你赶紧去吧,别给耽误了。” “我这就走,天这么冷,大娘您赶紧回屋去吧。” “这儿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王青还想回头,杨寒星扳着他头一下子给扭过去,压低了声音,“厂公亲自来了?” 厂公虽按说也要在衙门办公,可他们厂公在圣上跟前当红,除了东厂还领着司礼监的事,要在圣上跟前伺候着。杨寒星的神情凝重起来,所以到底多大的事,圣上都不顾了? 王青也跟着压低声音:“那倒也没有,不过也来头不小,厂公身旁的苏公公。” 只要不是厂公,就还好说,杨寒星略微放下心来。只是王青依旧在慌:“杨寒星你倒是说话啊,头儿这事,到底会不会牵连我们……” 杨寒星忍无可忍:“那你倒是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同头儿又有什么关系!我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知晓会不会牵连我们!” “哦,其实主要也不是头儿,”王青停了下来,“是段大人。” “走着说着!” 第四章:无心 上午段修己一行人去城门监察缉捕盗贼的,收获也颇丰,不一会儿四五个流窜了许久的江洋大盗闹事流民就都落网了。他们这差事是按人头算钱的,四五个就挺多钱了,再为了剩下那三两个人头钱,跟着守卫一块儿在城门口冻一天也不值当。 段修己也是这样想,便一挥手说今日到此为止了,又为了显他宽仁待下,说要请他们去吃酒去。 上司发了话,谁会说不去?何况又不用掏钱,这大冷的天,喝点酒暖暖身子总没坏处,再趁机拍拍马屁,要是拍的好了,接下来的好差事也有了。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望月楼去了。 三杯黄汤下肚,便都有些飘忽了。段修己也算是名门望族出身,高祖父还是洪武年间的状元,虽到他这一代已经渐渐衰败下去了,以至于他想求个上进都只有投效东厂才行,但家教毕竟还在,近日刘瑾的所作所为,他要说心里没一点不满,那是自己骗自己。这时候喝了酒有些迷,又一群人捧着,难免心里话就露出来了。 毕竟喝醉了酒,说得肯定有些难听,什么阉狗贼人之类,可能还要吹两句牛说什么圣上无识人之明,倘若我在朝中朝堂必然不会如此等等。 其实都是醉话,如今的朝政,谁见了不想叹气。段修己既已入了东厂,肯定也没什么想当诤臣决心,借着酒醉抱怨几句,该怎样为东厂当差还是怎样当差——然而在场有有心人。 一向看似好欺负的于峰酒席还未完就去告了密。 厂公正陪着圣上宴饮,出来听见下属来报这话,当即就摔了手中玉杯。 看来倒确实是件棘手事。 杨寒星和王青从半掩着的大门挤进院子里,先看见了乌压压跪着一片人,杨寒星赶紧也靠着边跪下了。 前边是今天同段修己一块儿去的那十来个番子和档头,都被捆着跪着,浑身湿淋淋的,看来是已经被帮着醒了酒了。再前边是段修己,也湿淋淋的,一直没抬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前边一个公公坐在椅子上,是苏铭,喝一口茶,看一眼他们这些跪着的,目光沉沉,千户许泛在他旁边站着,脸色也沉着。 苏铭呸一声把喝到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尖着嗓子问旁边许泛:“可是都到齐了?” 许泛弯腰:“禀苏公公,都到齐了。” “平日里不愿意在衙门里坐着,”苏铭还是坐着,说话时也没站起来,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往杨寒星身上瞟了一眼,“玩女人赌博弄些钱都不妨事,只要对圣上——”他冲着天上一拱手,“有一颗忠心。” 他一拍桌子,本来已经很尖利的声音又提高了些:“结果!你们这些圣上心里最亲厚的!也传出非议圣上的事来!实在是冷了圣上的心!” 杨寒星注意到了,他一直没说厂公,只是说圣上——当然,如今这两个词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了,但…… 她的心有些沉了下去,但两种说法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虽许多的人如今肯定宁愿得罪圣上也不远得罪刘厂公,但大明律里可没非议刘瑾这罪名,倒是非议圣上,那是铁板钉钉的十恶不赦的罪。 他这是直接想要让段修己死。 就因为两句发牢骚的醉话。 杨寒星头低得更低了,嘴角却扯出一抹笑来,权势滔天,权势滔天啊。 明白苏铭这话意思的并不杨寒星一个人,段修己猛然抬起头来,大冷的天,湿透的衣服,他冻得嘴唇都是紫的,颤抖着,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他为自己争辩:“卑职并无非议圣上之心!” “却有非议圣上之举!”座上的人冷酷地下了结论,“无识人之明?朝政混乱?这等话难道并非出自你口?既出自你口,那你还有何可说的?” 段修己这才明白了,这不是来审他的,这是来判他的。 他求助的往周围瞧,希望谁能站出来帮帮他,他平日里待他们也不算苛刻。没人站出来。他又去看许泛,他们两个一块儿从锦衣卫里出来的,关系也算可以,他是在场这些人里唯一能在苏铭跟前说上话的,至少帮他说两句话吧。但许泛一眼都没看他。他目光停在了杨寒星身上,他对她是有知遇之恩的,她总应该站出来替他求句情吧。 杨寒星没抬头,她知道段修己肯定会看她的,但她没抬头。 从他进东厂起他就应该知道这儿是个什么地方,平日里再一团和气,终究是要吃人的,杨寒星漠然的想,他大概是怕得糊涂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段修己稍微有点种,也应该站起来骂两句阉狗误国,这至少能让他看起来像个走错了路的英雄穷途末路。 可是他不想死。 所以他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涌:“公公明鉴!奴才并无对厂公不忠之心!厂公明鉴!奴才只是一时醉酒了胡说!奴才知错了!” 苏铭干瘪的嘴唇扯出来一个笑,看向跪着求他的段修己。他年纪不轻了,也没了许多,可也算是熬出来了,段修己还很年轻,什么都不缺,可是却熬不出来了。 这样的场景让他快意,他轻飘飘的:“酒后吐真言。” 一句话判了段修己的罪,他伸手招呼身后小黄门:“圣上口谕,东厂百户段修己,虽其行无可赦,终究曾为国尽忠的份上,赐酒一杯。” 小黄门托着盘子走到了段修己跟前。 盘子里是一杯酒。 “这是圣上体恤,给你个体面。” 段修己不至于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不肯喝,他跪着往苏铭身边挪:“公公,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求公公留奴才一条狗命,奴才给公公做牛做马……” 还没蹭两步,许泛一挥手,上来了两个人,直接拖着他往西厢房去了,小黄门端着酒跟在后边。 在场许多人一直绷着的背并没有随着段修己的呼喊声渐渐远去而放松下来,这是段修己一个人的罪是没错,但朝堂之上,向来没罪止己身的道理,厂公他又不是个大度的人,保不准亲信什么的,都要清算的。 果然,苏铭的视线落在前边被捆着的那几个的身上:“你们几个,虽当时并未开口,但这般对厂公对圣上不敬的言行,居然也并不制止,可见其心也是有异!” 一群人瑟瑟的抖,此起彼伏的“奴才知罪”。 不过苏铭看起来并没有要做绝的想法,手一挥:“拖下去打二十杖,长点记性。” 好歹性命无忧,甚至都没说降职之类的,于是一群人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都不用人拖,争先恐后去领刑,认错态度不可谓不积极。 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苏铭伸手一指:“胡波元领百户职,于峰告发有功,升番子。” 杨寒星余光里瞥见了于峰得意的笑。 “记着自己的本分,这般去哪里人人都敬重的风光!是谁给你们的!都记着!”苏铭本意也只是杀鸡儆猴而已,这时候鸡已经死了,事便算是完了,一挥手,“散了吧。” 一时间还没人敢动,是胡波元领头先站了起来,其他人才都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慢慢的往大门口挪,一旦挪出去便开始窜得飞快了。 杨寒星也终于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杨寒星。” 然而刚站起来,便听见尖细的叫她名字的声音,苏铭又问他身旁新上任的百户胡波元:“是叫杨寒星吧?” 胡波元一脸得志的春风:“回公公,是。” “卑职杨寒星,”腿真的很疼,但杨寒星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见过苏公公,有劳公公挂牵。” 苏铭没让她起来:“听说段修己待你颇亲厚?” 段修己对她不错,这事整个衙门的人都知晓,她若是隐瞒,反倒显得心中有鬼了。 杨寒星一个头叩下去:“回公公,卑职确实是段修己提拔进来的。卑职时刻记得当初厂公不计较卑职女子身份,破格让段修己把卑职召进来的恩德。” “倒是个明白的,”苏铭挺满意这话,“厂公宽仁,咱家也不是滥施威风的恶人,既然今日你并不在望月楼,今后好好为厂公做事也就是了,听闻你办事还不错。” “为厂公尽忠职守,”杨寒星再表忠心,“是卑职的本分。” “你能知晓便好,不过以后也不必跟着吴荃了,”于峰也一直没走,在胡波元身后,苏铭冲他示意,“跟着于峰吧。” 跟着谁不是跟,何况这是像给她说不得场合吗?杨寒星头又一个头磕下去:“卑职全听从公公吩咐。” “还有一事,”苏铭笑着,“大学士府,是你在盯着?” “是,”杨寒星不太明白他这时候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很谨慎地回答了,“昨日刚去,今日待会儿也要去。” “可有什么问题?”这问题段修己问过了。 但杨寒星明白,苏铭想要的,肯定不是她给段修己的那个答案,不过她向来收钱办事的…… 杨寒星有些纠结。 “卑职愚笨,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杨寒星看着苏铭笑得皱纹横生的脸,又补充道,“只是有些疑惑昨晚杨大学士读后汉书时,有段话为何翻来覆去的念。” 苏铭眉毛扬了起来:“哪段话?” 活着最重要了,杨寒星下定了决心。 “说是,亲贤臣,远小人。” 第五章:杀意 她都那样说了,苏铭自然没再为难她,说完那句话便一挥手让她走了。 然而她脚伤还没好,又因跪了半天新添了膝盖疼,一步一蹭的,中途还碰上于峰来邀功,说要不是他在苏公公面前美言她肯定怎样怎样了,她敷衍他又敷衍了半天,才以至于人都走光了才出了衙门。 所以杨寒星在胡同口拐角处看见王青时是真有些吃惊的,居然还没走,居然是在等她。 经此一事,王青现在对杨寒星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看见她走了过来,他便迎了上去,只是还是难免会想起以前的事,整个人就有点别别扭扭的:“没事吧……你一向同段大——段修己关系不错……” 他确实是好意,杨寒星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了是好意还拒绝就太不识好歹了。虽然说心里话,她现在谁都不想搭理,但人生本来也就并不是随心所欲啊。 “没事,”杨寒星摆摆手,“左右今日我也没去,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罪名非往我头上扣。”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 真巧,他们两个住的地方并不远,都在西坊。王青家就在杨寒星家后边三条街,不过人家那是真的“家”,她这就是租的一间房子而已。 “不管怎么说,”王青想想段修己,还是心有不忍,“醉后的胡话而已,也罪不至死吧……” “慎言!”杨寒星赶紧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心里还是有些嫌弃王青有些太蠢,但他偏偏有个好意在前头,杨寒星便蠢也只好忍了,还要真心实意的告诫他,“虽咱们就是做这行的,谁知道还有没有旁的耳朵,谨慎些好。” 王青也知道自己失言,没再接着说下去,但段修己被拖走的样子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闪。他以为他脸都不要了来了东厂,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怎么到头来,还是蝼蚁呢?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又觉得两个人也不是太熟,不说话定然尴尬,便只好不停的说废话:“大约确实还有别的耳目——我是说除了锦衣卫。杨大学士你知道吧,一向同锦衣卫都指挥使关系不错的,咱们这儿也没听说谁去盯梢,今日突然就要给调任南京了。说是调任,好好的东阁大学士给弄到南京去,那不是贬谪是什么……” 这对于杨寒星来说可并不是废话,脚步慢了下来:“杨大学士?杨延和?” “是啊,就今日的事,有说是经筵上冲撞了厂公,被厂公记恨上了,才给要给弄去南京。可头儿手下刚好有今日在经筵当差的,我问过了,说是没听见杨大学士说什么过分话啊……” 前因后果一连,杨寒星这才反应了过来,原来方才苏铭最后那两句并不是随便问问,她要不是实在心够黑,可能就跟段修己一样的结局了。 “……怎么了?”王青见她突然不吭声,又越走越慢,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劫后余生,难免还有些恍神,”杨寒星收回思绪,冲着他露出个笑,“你家到了。” 确实是已经到了他家胡同口了,王青只顾着说话都没注意。他站在胡同口,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感受,毕竟还是不太熟,同她一处确实有些难堪,但他却并不想同她分开,可她又毕竟一个姑娘家,不分开也不合适。 “别想太多,”杨寒星是愿意与人为善的,只要她与人为善也能好好活着。 好歹今天他陪她走了这一程,她愿意提醒他一句:“我们这些小人物,分内事做好,管好自己的嘴,许多事都落不到我们身上的,还有……” 除了东厂锦衣卫之外,确实还有另一波以监察为生的势力,托王青的福,杨寒星的疑惑终于被解答。 可,怎么会? 监察的权力从来是香饽饽,她知晓。都察院先分一块儿,是自古以来文官监察百官之权;锦衣卫再分一块儿,除了百官普通百姓也要囊括,是太祖担心官宦勾结,这块儿算是皇家的;再后来宫中势力起,设东厂,这是宦官也来分一杯羹。各方势力都有了,皆大欢喜得结局,这突然又冒出来的是谁?又如今谁这样大的权势,还能再分出一块儿? 杨寒星犹豫了下,还是又加了一句:“谨言慎行。王青,最近可能真的要变天了。” 说完,也并不管王青那个脑子能不能听懂,直接扭头往家走了,她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她心里又装着事儿,从王青家到她家平日半柱香的路,她今日反而走了一柱香才到,快走到家门口了,又想起来她今晚貌似还要再去杨府一趟。 算了,杨寒星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上头那位调任令都批下来了,她还有什么去的必要吗?她自己努力劝自己,是,这是她的事,但会不会办事有什么要紧吗,段修己其实挺会办事的,结果呢?听话才是最要紧的,再者,大学士府那个脾气挺冲的小少爷估计也不大愿意再…… 看见她。 杨寒星停下了脚步,因为看见了那位脾气很冲的小少爷就在她家门口站着。 怎么说呢,杨寒星看见杨惜时的心情确实挺复杂的。刚才她没往这边想,一直忧心的是别的事,但要说她没想到杨惜会来找她,那不能够。他是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那种人,昨天她出现在他家,她的身份,加上今日他叔父的遭遇,他肯定会往她身上想,会直接找到她家来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 “好巧。” 杨寒星不愿意同他纠缠,今天这许许多多的事,她也并不是铁做的,段修己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眼前过,若隐若现的兆头,呼之欲出的变故,她真的得缓一缓。 所以她很恰当的打了招呼,装作不知道杨惜为什么在这儿,也不关心的样子,侧身准备从他身边挤过去。 但是杨惜往右挪了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杨寒星心里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能接受装傻的人,这不人总是难免心存侥幸吗。 她看着杨惜那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没再开口,他来这儿是干什么,他自己会说的。 果然杨惜很快便开了口:“不是答应了吗!脸面也给你了!钱也给你了!”他说着说着便哭出来了似的,脸也红眼眶也红,“难道你的承诺便这般轻贱吗!” 杨寒星没回答。 她怎么回答?说不是她?说了他肯定也不信,何况背信弃义的事她确实也做了。杨寒星斟酌了一下,准备就这么站着,随他怎么骂,反正挨骂也并不会少块儿肉,骂累了出了气他肯定就走了,她也省事。 然而她想错了,杨惜真并不是个实在气急也只会哭,最多摔一摔书的文弱书生。 他是来找她讨说法的。 结果她这么一言不发,再加上她之前的表现,杨惜很难不觉得她是在用沉默来表示“反正我就是不守诺言不要脸你能拿我怎样”,当时就给杨惜气的要去挽袖子,结果一挥手碰到了腰间的佩剑。 杨寒星是会武的,昨天晚上杨惜亲眼看见的,所以他今天来找她要说法之前特意去找护院要了把佩剑,当时想的是以防万一。 但是现在他改主意了。 杨惜握住了手中的剑,既然又不能言,索性他就直接动手了,权阉也好小吏也罢都是祸害,少一个是一个!也算他不是总在袖手旁观了!杀人偿命就杀人偿命! 杨惜抽出剑向着杨惜砍了过去。 其实杨惜抽剑时还磕巴了一下,但杨寒星也有点对他太不上心了。以至于剑都到她面前来了,她才发觉杨惜竟有拿剑的准备和抽剑的勇气,匆忙间自然难以全然躲开。剑擦着她胳膊砍了过去,生生削掉了她半扇袖子,十一月瑟瑟寒风里,她就这么光着一条胳膊。 来真的? 杨惜真的是认真的,所以杨寒星还没缓过神来,杨惜下一剑就又来了,是真带着杀人意,但也是真毫无章法,一点儿武功都不会,全凭着蛮力来。这一剑杨寒星要是还躲不开,那她真是白每天三更就起来练武了。 杨寒星轻飘飘一闪,眼睛眯了起来。 “就这么想让我死?” 他不是想让她死,他是恨这世间善恶,怎么总是心有善念的人偏偏拿恶人没办法!恶人害人杀人还是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心里有王法的杀个人反而要一命抵一命!心有家国的反而要给那些奸邪小人弯腰低头! 他是想让这世间所有她这种人都死! 然而他想的很对,坏人并不容易死。第一剑是杨寒星并没反应过来,再一剑是让着他,第三剑再不还手,他还真当他一个不过倚着家族的书呆子挺像回事了。 跟她心里没火气似的。 杨惜第三剑砍过来,杨寒星侧身躲开。他根本就不会用剑,剑势自然一时间收不回去,杨寒星却已经借着方才侧身的力一手肘直接撞在了他胸口,撞得他咳嗽着往后退,又一脚直接踢向了他拿剑的右手。剑飞出去,杨寒星转身飞起一脚向他胸口,踹得他人也飞出去,再掉地上,止不住的咳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杨寒星走上前捡起了剑,指向杨惜的喉咙:“剑是用来刺的,刀是用来砍的,给你剑的人这都没交过你吗?” 她低头看手中剑,普通的制式,装饰什么都无,也并不怎么结实,方才只掉地下一下剑尖那块儿就磕掉了,应该就是寻常护院用的,并不衬杨惜的身份。 “原来是偷的。” 不是偷的! 杨惜挣扎着要直起身来,然而他一个从小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纵然杨寒星也才只学了两年的武,打架从来只是仗着天赋不错和勤奋,内力并不深厚,他也受不住。 于是再怎样挣扎,也还是直不起身来,心口有气在堵着,堵的话也说不出口。 “别动。”杨寒星用豁口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口,划出一线红痕,“小杨大人,你应该明白,我杀人是不犯法的。是,朝廷命官平白无故死了,是比较难善后,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死的无声无息。” 是啊,他们多能耐!杨惜心中一直淤积着的那口气翻腾往上涌,到喉头化成腥甜,他一口血咳了出来。 杨惜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他说:“那你就杀了我。” 第六章:月光 他这一瞬间是真的有了想死的心。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拼命考了这个功名是做什么,是为了建功立业兴国安邦,平天下不平事,是为了书里一直教的修身治国平天下,可他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朝中乱政不能言,圣上失德不能谏,治国安民策不能成行,因为你同他们关系不好,说了也没人理,有人理就是要来杀你,凭什么?就凭他们是个阉人吗!他便就要溜须拍马卑躬屈膝吗? 他偏不!杨惜梗着脖子往杨寒星剑上撞:“杀啊。” “以为我只是吓唬你吗,”杨寒星扯出一个笑,剑半点不拖泥带水的往下压,杨惜的血顺着剑往下流,“是,就你们志向高远、出淤泥而不染,见不得一点荤腥,你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死得其所。” 杨寒星还是一张笑着的脸,可杨惜不至于听不出来她这话里的愤怒,但她愤怒什么?! 杨惜看杨寒星奉眼神像两把刀。 眼刀左右杀不死人,杨寒星根本不管,只是说自己的:“据我所知,小杨大人双亲膝下好像就您这一个儿子?那也不要紧,反正到时候你又看不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是?杨大学士将你带在身边教养这许多年,事事时时护着你,那也没关系,是他自作多情愿意白费心,这些年你又没求着他这么做。” 他几时这样想了?杨惜恼了:“你!” “闭嘴。” 杨寒星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她低头看杨惜,他还在愤怒她突然又往下压的剑,没听见。 刚好,她今晚也并不想杀人。 杨寒星回手剑往地下一掼,剑身顺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往地下寸许,直直的插在了她身后。 “小杨大人比较走运,今晚看来是死不成了。” 杨惜也听见了马蹄声,有些耳熟,前后马蹄声明显不一样——给他叔父拉车的那匹马,左前蹄马蹄铁早就缺了一块儿,老张一直说要去给修一修,但最近家里的马不知道什么问题,好几匹一直在生病,也没顾得上。 杨寒星推开了门:“真想死法子多了去了,上吊投湖,药房的砒霜也并不值几个钱,小杨大人也不必非要大老远的跑来找我。不过看杨大人的性子,怕是死肯定也想轰轰烈烈些。那也有法子,也不用再往上递折子,马上这就要过年了,小杨大人准备准备,直接圣上祭庙的时候拦住圣上的车驾,想陈述谁的罪状就陈述谁的罪状,说完了直接头往圣上的车驾上一碰,保管不管是圣上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最少能记个五六年。”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应该再拐一个弯马上便要到了,杨寒星嘭一声关上了门。 关上了门还怕杨惜万一真蠢笨如斯听不懂她方才话里的意思,还要再刺杨惜一刺:“为你叔父不平是吗,但昨天晚上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旁人不清楚,小杨大人也不清楚吗?杨大学士那样谨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样才会给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杨大人闲着想死也是闲着,不妨且仔细想一想。” 回到屋里,杨寒星鞋子都没脱,便往床上一栽,压着了左边胳膊,但它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左右没知觉了,杨寒星也不去管它。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酝酿了那么多天才来的一场雪,倒是去得挺快,今早上停,下午便放晴,到现在,已经是一片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了。 我走了和你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杨寒星看着月亮。 所以你看,我没有情义,不必挂心,我想杀谁都能下得去手。我活得很好。 杨惜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他醒过来时外边天光已经大亮了,透过窗纸映照进来。他的窗户用的是上等的麻纸,极清透,天际的霞光也映照了进来,赤红淡紫。但他屋子里的灯还没背吹灭,灯芯烧的老长,豆大的灯光忽明忽暗的,杨延和在灯光旁一只手支着头还在睡。 看见叔父,杨惜这才慢慢想起来了昨天的事。 昨天晚上那个毒妇同他说了那些话,刚离开,叔父便来了。不过那毒妇那一脚可真是不轻,可能也有颈间血流得太多的缘故,他听她说话的时候便有些头晕,是不愿意在她跟前示弱才一直强撑着,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叔父的声音便直接晕过去了。 又麻烦叔父了。 所以杨惜没吭声,只是抬起左手来,往自己身上摸,右手上是绷带,他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形,又去摸自己的脖子,也摸到了绷带,伤口都已经被包扎起来了,虽然都在疼,不过还可以忍受。杨惜舔了下嘴唇,觉得有点渴,便歪了下头想招呼丫鬟给自己到杯水来,谁知道刚一动便疼得叫出了声。 这个毒妇! 杨惜在心里骂了杨寒星一万次。 这一声惊醒了杨延和,他睁开眼睛。杨惜这才看见了他眼睛下边有很重的青痕,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一直守着他到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眼周的纹路也一道又一道,扎眼的明显。 叔父其实也不年轻了。 杨惜垂下眼睛,说心里没愧疚那是假的。 杨延和怎样的人精,自然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但他不说,只是伸手去帮他掖散开的被角:“永修醒了?” 杨惜不太好意思说话的,但他脖子上带着伤,他也没办法点头,只好喉咙口憋出一个“嗯”来,昨天晚上咳嗽得太厉害了,一出声嗓子也是疼的——其实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疼的,他疑心他刚才觉得还可以忍受是因为他还没全然清醒过来。 “可是渴了?”杨延和关切的问。 杨惜忍着痛又嗯了一声。 丫鬟过来扶他起来喝了些水,又说大夫说他心口还有郁结,坐着比较好,在后边垫了枕头让他坐了起来。 丫鬟是当时杨延和亲自给他挑的,名唤遮月,虽才十五,但极有眼力见,帮杨惜收拾好后便很自觉地退下去了。屋里又只剩下杨惜和杨延和两人,四目相对,杨惜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起来。 叔父当时说了并不妨事让他不要瞎操心的,然而他非要去,叔父着人看着他,他还偷偷跑了出去,结果就弄成这样子回来了。 可不说话更是尴尬,杨惜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是……叔父将我带回来的吗?” “嗯。”杨延和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眼看过去如何不知晓杨惜现在在想什么,只是他也并不拆穿,依旧神态自若顺着杨惜的话头扯闲话。 “许大夫来看过了,说你脖子上的伤看起来凶险,其实不妨事,是特意避开了经脉的,用的许大夫特制的金疮药,好的会快些,就是疼一些。右手上的伤也只是皮外伤,不过你没怎么伤过,难免觉得疼,这几天先将养着别读书写字了。其他就更是小伤了,过两天便能好。要紧的是只胸口那一脚,有些伤着腑脏了,不过既然瘀血已经吐出来了便也没事,许大夫给开了药,喝着便行。何处用何种药何时用用多少,我都同管家后厨和遮月都交代过了,也着人去户部衙门帮你请事假了,你在家躺着便可。” 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越是这样,杨惜越是对不住他,但他又不觉得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也不能直接说觉得自己没错,便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叔父,我……” “我一会儿便要启程了。”杨延和打断他。 启程? 杨惜一愣怔,然后想起来了,叔父因昨日经筵上说错了话得罪了刘瑾,要给调任南京。 可杨叔父那样谨慎的人,哪里会经筵这样的大场合特意去得罪刘瑾?肯定还是她杨寒星拿那天晚上的事去告了密! 他心里冷哼一声,对杨寒星厌憎越发深了。 “怎的这样快?” 杨延和脸上也有些无奈显露出来:“宫里催得紧。” “昨晚看你伤成那般,我心里头一遭反倒是庆幸。”他叹了口气,“伤了便安分了,我此去南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边天高路远,纵然我还有心想要照看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安分几天我好歹放心几天。” 杨大学士那样谨慎的性子,到底是怎样才会给人抓住了把柄,弄到如今的田地?小杨大人闲着想死也是闲着,不妨且仔细想一想。 可他又不由自主地会去想杨寒星昨天晚上的一些话。 “……且懂点事吧,永修,人活一世,哪儿能何处都随心所欲呢,天子家门尚且有妻离子散不得已的苦衷,何况你我。叔父纵然这次能不走,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啊。” 叔父此去南京,确实是因为我。 杨惜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杨寒星告密固然可恶,可归根结底,叔父是因为那晚之事才被调去了南京,那晚说了过分话的明明是我,所以其实还是只是在替我遮掩罢了。 杨延和没察觉到杨惜的心事,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东厂的人可千万别再去惹了,包括那个姑娘!进了东厂的都是铁石心肠!你今日这一身的伤,还不够让你晓得吗……” 杨惜本来是很愧疚的,只是一听他提杨寒星,当即便什么都全忘只剩了不服:“那当时她说好了的!您送她的礼她都收了!早上才收的东西,下午便出尔反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延和看着他:“你如何知晓我送了她东西?” 第七章:朝霞 杨惜不说话了,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叔父同婶婶说话,他刚好路过听见了。 这回知道了却也一直没吭声,看来之前他的那些话,多少还是听进心里去了一些。杨延和略微松了一口气,只是临走了难免担忧更多些,依旧趁机只是教训他。 “不该知道的别瞎打听——这也是毛病!并非是她……算了,官场倾轧,你不懂也罢。”他这个侄子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这等事,他说了杨惜也多半不愿去懂,只是平白无故他俩都添不痛快罢了,杨延和一摆手,“我得走了,天黑前得到驿站,要不然这么冷的天……” “叔父此去南京,是因为我吗?”犹豫了几犹豫,杨惜还是追着杨延和已经踏出去的脚步问了,其实他也大约明白,但他就是还要再问得一清二楚,“是因为我吗?” 杨延和瞪起了眼睛:“刚同你说了别瞎打听!” 然而杨惜并因此就退步了,一双眼睛盯着他,依旧是问不出来个一二三绝不罢休的架势。 杨延和又叹了气。 永修这孩子啊,天资卓越,五岁便能背四书,十五岁便中了举人,后来一直在国子监读书,祭酒司业从来都赞不绝口,二十岁登科。殿试后,正在病中的孝宗皇帝还特意召见了杨廷和,同他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只是锋芒太过,让他日后莫要娇宠,好生磨砺下。 父母双全,衣食无忧。 这样一直顺风顺水的前半生,哪里会朝堂上厮混两年便能学会拐弯了,何况他也一直忍不住溺爱总要护着。 “有你的缘故。” 杨延和还是选择了坦言。 他是无心党争的,然而朝堂倾轧,从来便无中立这一说。刘瑾当政,他不肯上门又是“义父”又是玉帛的表忠心,自然就是敌人了,既然是敌人,当然要整治。 你来我往已经好几趟了,是他一向谨慎,刘瑾没拿着把柄,这才看上去平静无波。这不就找到杨惜头上了吗。杨惜的把柄那可实在是太好抓了,正一腔热血上头的年纪。而且杨惜出了事他确实不可能不管。 杨延和心里冷笑了一声。 所以那小姑娘哪里是来看他的。只不过宫里人之间的纷争,恐怕她自己都未必知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罢了。 既然是纷争,那便别怪他有空子可以钻。 故杨延和先拿钱稳了杨寒星——虽她并不知这其中曲折,可难保并不会拿杨惜去邀功,一个介小吏,也并不指望她目光有多长远,不过好在还确实挺守信的。然后又请了能说得动刘瑾的人,左右刘瑾动杨惜也是为了敲打他,他现在直接把自己送过去了,不用费那许多的周章,何乐而不为呢。 想来刘瑾也是赞同他这想法的,这不早上刚人去游说,中午调令便下来了,生怕他反悔似的。 “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叔父心中自有计较,往南京走这一趟,未必是坏事。” 杨惜低下了头,叔父说是叔父说,他心里仍有些不是味儿。 有愧疚是好事,多少一意孤行时可能还会想起他这个叔父还在南京。这样一想,杨延和故意话锋一转,把话说得戳杨惜心窝子了些。 “咱们杨氏宗族一直人丁稀薄,到你这一辈更甚,只你跟慎儿两人。叔父而立之年才有了慎儿,那年你已十岁了,叔父自问,疼你还要甚于慎儿,是真拿你作亲生看待。为人父母,但凡能为子女做的,哪里有不肯做的道理。” 然而说了一半,还是于心不忍。 “罢了罢了,说这些做甚,倒像是求你回报似的。”杨延和晨光里冲着杨惜摆了摆手,“真得走了——别起!你这一身的伤,逞什么强!且躺着吧,真想尽孝心,我不在这些日子少生些是非,就是你对叔父有心了。” 霞光照进了东厂衙门的大院,赤红淡紫,杨寒星在这一片霞光里推开了大门,看见院子里一如往常的生龙活虎,拍马屁的拍马屁,聊天的聊天。至于被围在人群正中间的已是新人非旧人,昨日挨打的那几个都站着且周围冷清,大家都比平日里来的早了许多,这自然是并不值得在意的事。 有人同杨寒星打招呼,杨寒星也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回了,然后朝人群最密集处走了过去。于峰在那儿。 “头儿。” 是新称呼,但杨寒星叫得十分顺口自然,且弯腰又拱手,礼数周全。 这显然取悦了于峰。 “哟,这么客气干嘛啊,”于峰弯腰去扶她,“起来,起来。” 这一般都是做个样子,杨寒星觉得于峰应该也是如此,不等他手伸过来,便趁着势站起来了,站起来了才看见于峰还停在半空中的手。 怎么还是认真的? 杨寒星一时间弄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哪里配您亲手扶啊,”不过她一贯脑子转的快,当即就堆了满脸的笑,“您有这份心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这么给面子,于峰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装作并不甚在意的样子,一挥手让周围闹哄哄的人散了,然后盯着杨寒星只是看。 说真的,杨寒星并不能明白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也仔细想了下自己之前的行为,确实是一贯与人为善的,并不曾因为他好说话便同旁人那般揶揄过她。 所以就算不明所以,杨寒星也能大大方方地对上于峰的眼睛:“头儿,今日可有什么活儿?” “啊,有,”于是反倒是于峰先低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接着就又是副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样子了,伸手去扒拉桌案上的文书,“刑部今日审湖州那个杀了人一家十八口的江洋大盗,咱们得去听记。” 杨寒星之前跟着吴荃时主要是打事件,做的是去城门监察缉捕盗贼,监督官员之类的琐碎事件,虽琐碎,但其实是个好活儿。东厂的名号一打出去,谁不恐怕万一被抓住什么不妥,都不用他们开口,金银首饰便一个劲儿的送,十分有油水可捞。听记就不行了,主要就是看三法司那群文官或者锦衣卫审讯犯人,读书人向来看不起他们这些阉党的,又书生多呆子,从来易争执,锦衣卫识趣些,但也难免有妒恨他们分了恩宠的,人家武功又比他们这些三教九流的高得多,真打起来的时候往往是他们吃亏。 两厢对比,高下立现。 然而她一个小小的番役,又旧主子刚失了势,自然是给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好与不好,哪里有她说话的份。 于是杨寒星殷勤地收拾东西:“现在?还是等会儿?” “现在,”于峰又重新开始看她了,看集市上水盆里挣扎的鱼一般,“不过时辰尚早,咱们两个人慢慢走就行。” 东厂衙门到刑部衙门确实不算远,平日里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到,纵然她脚还是有些疼,这样一点路还是走得了的。这么想着,杨寒星揣着文书跟上了于峰的步伐。 于峰一路上都在同她闲聊着,诸如今日晨起可吃饭了?吃什么饭?好吃吗?诸如此类无聊问题。于峰升官之前倒话也多,然而杨寒星一想方才在衙门里于峰在众人面前那个摆谱儿样,不能不一边敷衍着他一边疑心渐渐起来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河边,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兵部衙门了,于峰拂开头顶光秃秃的垂柳枝,竭力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寒星你是……没成家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 东厂虽并不要求什么家世清白,但既然是来做事,来龙去脉总还是要清楚的。家住何处,婚娶与否,这些衙门里花名册上都写的明明白白。管花名册的一贯好说话,他们平日里想要瞧一瞧逢迎两句都能行,于峰作为新晋的红人,炙手可热,哪里有看这个都不行的道理。 偏偏非要这样委婉的来问她。这不就全是色心还非要作情深状,杨寒星难免有些想笑,念及现在她的处境才硬生生忍住了。 “头儿哪里话,我这种成日里外边奔波的,谁会敢娶啊。”话已至此,杨寒星哪里还能不明白他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嫌恶是嫌恶,也还是提醒他——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是头儿真令人羡慕,樗儿今年已经五岁了,小嬛也快会说话了吧,儿女双全,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嫂夫人那样争气又能干。” 于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悍妇,于峰同衙门里同僚一同去醉乡楼逛一逛,回到家都要被追打的,他居然还敢起这样的小心思,可见确实色胆能包天。 听见杨寒星提于夫人,于峰果然脸僵了一下。然而人一朝得志,难免容易忘记之前困苦,他怕过之后反而更壮了胆,直接上手抓了杨寒星的手,急切地剖白。 “只要你愿意!我在金城坊新置办了宅子,你去那里住,我定然不会让她发现你!” 他手覆上来一瞬间,杨寒星有忍不住上涌的恶心,硬忍着没直接抽出手——这是她上司,是新贵。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第八章:锋芒 东厂虽并不要求什么家世清白,但既然是来做事,来龙去脉总还是要清楚的。家住何处,婚娶与否,这些衙门里花名册上都写的明明白白。管花名册的一贯好说话,他们平日里想要瞧一瞧逢迎两句都能行,于峰作为新晋的红人,炙手可热,哪里有看这个都不行的道理。 偏偏非要这样委婉的来问她。这不就全是色心还非要作情深状,杨寒星难免有些想笑,念及现在她的处境才硬生生忍住了。 “头儿哪里话,我这种成日里外边奔波的,谁会敢娶啊。”话已至此,杨寒星哪里还能不明白他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嫌恶是嫌恶,也还是提醒他——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是头儿真令人羡慕,樗儿今年已经五岁了,小嬛也快会说话了吧,儿女双全,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嫂夫人那样争气又能干。” 于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悍妇,于峰同衙门里同僚一同去醉乡楼逛一逛,回到家都要被追打的,他居然还敢起这样的小心思,可见确实色胆能包天。 听见杨寒星提于夫人,于峰果然脸僵了一下。然而人一朝得志,难免容易忘记之前困苦,他怕过之后反而更壮了胆,直接上手抓了杨寒星的手,急切地剖白。 “只要你愿意!我在金城坊新置办了宅子,你去那里住,我定然不会让她发现你!” 他手覆上来一瞬间,杨寒星有忍不住上涌的恶心,硬忍着没直接抽出手——这是她上司,是新贵。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然后果断脚一歪,侧身往下摔。于峰急忙伸手去扶,只是杨寒星有意的角度刁钻,他没扶住。 “头儿,对不住!” 因为是在河边,有文书直接掉进了河里。已经冬月了,河面开始结冰,薄薄的一层,散落的纸张随风在冰面上打着旋。杨寒星站起来,都没来得及拍身上的土,只直勾勾的看着河面,很有些为难的样子。 “要不,属下下去取吧?” 突然的摔倒,刻意的角度,于峰如何还不明白杨寒星什么意思——刚才他那个提议,她不愿意。 于峰不大高兴。 但杨寒星从头到尾的举止无疑都是很给他面子的,拒绝的话一句都没摆到明面上来说,他自然也不好现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只好空落落的手往身后一背,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的大方模样:“罢了罢了,几页文书而已,再让刑部衙门调就是了,不妨事。” 杨寒星视线这才从河面上收了回来,经过方才的一阵混乱,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两个人很是拉开了一段距离,杨寒星远地冲着于峰笑:“您看我,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拿个文书都能给弄丢。” 她笑起来真好看。 于峰心思又忍不住活络起来:“没摔着吧?” 杨寒星低头一看,手腕上确实是有些擦伤在的。她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啊,小伤,不妨事,”杨寒星一边这样说,一边把袖子往上拉了一些,让伤处一清二楚的露出来,从手心到腕骨,一大块儿红痕,看着还挺吓人的。 “怎么能说是小伤,女孩子要爱惜自己一些,留了疤就不好了。”于峰走到杨寒星身边,明显带着些亲昵的斥责,“咱们快些处理完刑部这边的事,我带你去看大夫。” 杨寒星往前走了一步:“是要快些呢,时间过得真快,怎么说话间的功夫就到了巳时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杨寒星是一贯能忍的人。于峰也曾同她共事过,当时从浙江运往京城的死囚在京郊被人劫了囚车,他们两队十余人被派去追囚犯。杨寒星才刚入东厂,十六七岁看起来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女子,不添麻烦就不错了,谁也没指望着让她去抓人,故当时打着打着她便不见了也没人管,直到杨寒星压着囚犯从密林中走了出来,他们才发现原来是匪徒的金蝉脱壳计,同他们打斗的与劫囚的并不是一伙的。 在缉拿囚犯的过程中,杨寒星被囚犯用十来斤的铁链砸了腿,回来后去医馆,大夫说再差一点整个腿骨都要折了,但她愣是跟着他们一直回到衙门,一声都没吭,也没人看出异常来。 哪里会崴一下脚便要惺惺作态!就是想找借口赶紧走! 于峰方才因为她那个笑才又明亮的心情顿时又不明亮了,但她既然不明说,他便也装就不明白,只是关心她的伤:“脚是怎么了?” 杨寒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当即就停了下来,作不甚在意状撩起袍子去看脚踝的伤:“啊,脚是有些伤,不过同今日之事无关,是前几天下雪,不小心滑着崴了脚——不是头儿说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头儿放心,不妨事的。” 但隔着水袜也能看出那只脚腕不同寻常的肿,同提着裙子的手手腕上大片的红痕,两相映衬,于峰纵然知晓她心思也忍不住有些怜香惜玉了。 “伤成这样,哪里会不妨事,”怜惜的心一起便难收,他松了口,“你回去歇着吧,这边的事先不用管。” 杨寒星却并不很承他的情,她是真厌烦了他的不识趣,找到她头上便算了,她的话都听明白了还要贼心不死,也实在忒大的色胆。此时一听见他松口她一点也没客气,当即就弯腰行了礼,装腔作势都敷衍起来。 “那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他这样的退步,换来的却是嫌弃,于峰有些被激怒了,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还当他是之前那个好欺负的于峰吗? “急什么?”于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杨寒星的胳膊,扯得她转身正对着他的脸,“你伤成这样怎么回去?我送你。” 他直接伸手要去抱杨寒星。 杨寒星摁住了他的手:“麻烦头儿倒是次要的事,只是刑部衙门还在等着咱们过去,一个人都不去,不妥吧?” “我倒看他们有没有胆子开口说东厂的不妥。” “东厂的不妥,自然无人敢说,只是恕属下直言,头儿,并不是东厂。” 杨寒星视线毫不避讳地撞向了于峰的视线,四目相对,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请问,两位可是东厂的公干?” 于峰松开了手,杨寒星往后退,两个人一块儿回头,看见一人离他们三尺近,着鹭鸶青袍,应该是刑部的主事,正颇客气的同他们两个弯腰行礼。 奇怪,杨寒星上下打量着他,肤白清秀,看起来就是寻常书生而已。那怎么会他走过来时她和于峰都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 于峰应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他正仰着头,颇倨傲地问:“这位是?” “刑部江西司主事徐嘉。” 来人笑着,完全没听见于峰语气里的盛气凌人似的同他点头:“东厂那边昨日便来了公函,说是今日要听审湖州灭门案,今日却已经到了时辰了也总不见人来,刘侍郎便让我来瞧一瞧,倘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来不了,我们也好自己开始,马上要到了年关了案子多,等不得。结果刚出衙门便碰见二位,瞧装扮是东厂番役,怕就是二位领了这桩差事,故停下来问一问。” 于峰整了整衣衫:“确实是我。” “那在下可真是轻减许多,”徐嘉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笑,他有些笑眼,但并不是很明显,笑起来眼睛只是微微弯,让人觉得好说话好相处又不显幼气痴气,“阁下这般,可是有事?有事也无妨,在下去回了刘侍郎便是。” “无事。”于峰看了杨寒星一眼。 “无事且随我进去便可。”杨寒星一直没说话,徐嘉却并没就忘了杨寒星,同于峰说完了又转向她,“这位是?” 杨寒星没回答他,只是看向于峰:“头儿方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还有刑部的人在,于峰正要面子的时候,哪里肯让人看笑话,回了杨寒星一个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有不作数道理,你且回去歇着吧。” 送她的事他于峰没再提,杨寒星也不会蠢到再提起。她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想同于峰撕破脸。 弯腰行了个礼,杨寒星转身要回家。 于峰一把扯过了她:“说让你走就肯定让你走,急什么?” 杨寒星不着痕迹的挣开他的手,笑了一下:“这不是怕耽误头儿的正事吗。头儿可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她方才的话于峰不可能一点儿不在意,但他又实在是不甘心她这样嚣张他还要遂她的意,思来想去:“你脚不是有伤吗?怎么走回去?” “不妨事……” “我找个人送你。” “好。”我倒看你能找得来谁。 “这……” 果然她同意了于峰反倒语塞了,这儿又不是东厂,他一时间还真的找不出个人来。 “这位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下倒可以帮忙。”一旁一直看着他们两个拉扯的徐嘉开了口。 第九章:交易 于峰看向了他。 徐嘉依旧是笑着的:“在下今日恰巧无事,兵部衙门也有车马,并不麻烦什么。” 人家再小的官,也是好歹是六品,他们算什么东西?杨寒星想都不想便要开口拒绝。 “哪里好麻烦大人呢……” “那就先谢过徐主事了。” 于峰显然是已经被东厂里人捧得头脑不清楚了,不仅真敢麻烦徐嘉,还堂而皇之的诸多要求:“请务必将她送回家中,她回到家中了还劳烦徐主事来知会我一声。” 这是真拿人家做下人使唤。 然而徐嘉点了头:“好,还请于档头放心。” 他向着刑部衙门的方向一伸手:“档头直接进去便是,刘侍郎已经等了许久了,还烦请档头到大门口处时同左边护卫说一声,让他准备车马到河边来。” 于峰一颔首,抬脚往刑部那边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杨寒星的眼睛:“我方才提的建议,寒星到家了还是好好想一想,我明天等着你的答复。” “头儿放心。” 王八蛋!蠢货!蠢钝如猪!鼠目寸光! 杨寒星笑着回他,但其实心里已经把他骂了几万次。他怎么就不能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圣上登基才不到两年,东厂已经两任厂公了,一朝得志能永远得志吗!这就着急着显摆自己那芝麻大一点儿权势来了! 可是偏偏一丁点儿权势也是权势,人家一日有她便一日不得不低头,这便是这件事的麻烦之处。 她是从来也没什么远大志向,只觉着好好活着就行,可这给人做外房看人脸色、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他媳妇儿就抄家伙打上门来了,算什么好好活着?她决计不去做这等便宜了别人自己吃亏的事。 可又不能太得罪他,她今天做的其实就有些过了,杨寒星琢磨着,要不悄摸同他夫人透露下?或者今晚直接摸进他家,一剑捅死了乐得彻底清净。 “敢问姑娘芳名?” 她想的投入,徐嘉忽然开口问她,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呢——朝堂上势力向来盘根错节,几品官她都不敢得罪。 杨寒星所有思绪都暂时收起来,冲着他笑:“徐大人叫我寒星便好。” “寒星姑娘,马车来了。”他往杨寒星面前一伸手,马车刚好停在他们跟前。 “想事情入神,都没听见,劳烦徐大人了。” “寒星姑娘客气了。” 车夫将上马车的脚凳放了下来,徐嘉先踩着上去了,又伸出手要拉杨寒星——这倒真是让她诧异,读书人一般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的。 既然他一个书呆子都不介意,她介意什么?杨寒星落落大方的把手放进了徐嘉手中。 车子并不大,倒很干净,杨寒星甚至隐隐约约的闻到了熏香的味道,是梅花香,还挺应季。 杨寒星同徐嘉两人并排坐着。 “寒星姑娘说方才在想事情,在想什么?” 杨寒星看了他一眼,她以为徐嘉是挺会做事极有眼力见一人,方才两人一同在河边站了许久,他除了马车来时提醒了她一句,其他未有只言片语,怎么上了车还突然开始同她搭讪了? 杨寒星难免警惕起来,面上却并不显,笑得很甜:“家长里短,但凡活着,总是有许多要烦心的。” 徐嘉没有接她的太极:“是为于档头烦心吗?” 文书上并不会写番役名字,他如何知晓的? 杨寒星顿时坐直了。 “徐大人哪里话,我们头儿能让我烦心什么……” “寒星姑娘明显无心,于档头有心却也并非真心,”徐嘉也打断了她,“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般事,难道不值得烦心吗?” 既然他并没有虚与委蛇的意思,杨寒星便也直接了起来:“那又关徐大人什么事呢?” “在下可以帮你解决这件事。” 杨寒星笑了起来,真心的:“徐大人觉得我为这件事已经为难到了需要求人的地步?恕卑职不敬,徐大人未免也有些太小看人了。” “自然,一刀一剑,也能一劳永逸,这在下是信的。只是寒星姑娘,你莫要同我说,你并没发现京城之中新张的那张无孔不入的网。” 他手指轻轻叩马车的窗棂:“于档头刚得宠,想要他神不知鬼不觉死,这可并不容易做到。” 我又没说非要杀他…… “或者告知其夫人这事,但寒星姑娘请仔细想一想,此计可行否?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的事,”他仿佛能看见杨寒星的心,“于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暂时确实是没别的办法了,并不代表她之后还没别的办法。杨寒星不太乐意听他这些丧气话,所以她伸手去摸她的剑。 没摸着。 在衙门时她只顾着拍马屁,剑都忘带了。 徐嘉又开口:“自然,寒星姑娘冰雪聪明,假以时日未必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只是,于档头方才说了,明日一定要你给他个答复……” 杨寒星没让他说完,她动了手。 对付一个书呆子还需要用剑吗?她刚才还有要去拿剑的想法就是给于峰气糊涂了。 果然,杨寒星只手肘往徐嘉脖子上一压,他便毫无还手之力,她推着他往马车角落里去,将他仰头卡死在了角落里:“徐大人在威胁我?” 仰着头呼吸难免不畅,徐嘉又一看一阵风就能吹到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寒星……姑娘,咳……寒星姑娘误会了,在……在下只是在……替寒星姑娘陈述利弊……” 其实听他讲一讲又不少块儿肉,她今天种种确实都有些冲动——她最近火气也太大了些,这样不妥。 但事已至此,再同他说好话倒显得反复无常小人行径,故杨寒星只是手略微放松了,并没完全松开,神色也依旧是冷的:“徐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徐嘉咳嗽当即跟着轻了许多:“帮在下劝一个人。” “徐大人如何确定我一定能劝住?” “在下相信寒星姑娘的能力。” 杨寒星又觉得他可能有些太高看了自己,但这种事上纠结显然无意,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接着问:“那徐大人要怎样帮我解决于峰这事呢?” “大同总兵接连打了败仗。” 这事儿杨寒星知晓,朝中上下都挺愤慨,要求撤职严查,内阁接到折子后票拟也这个意思,只是奏折到宫里便再没了消息。宫里有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收了钱还是怕麻烦,反正他老人家没发话,那就全当不知道呗,大同府百姓饱受战乱之苦,那是他们该,谁让他们生在大同府不是,你看达官贵人都生在京城,便没这般事。 “这事宫中并不知晓。” 怎么会?折子明明到宫中了的。杨寒星钳制着徐嘉的手肘下意识松开了。 “圣上不知,厂公也不知,”徐嘉趁机坐直了,“是司礼监秉笔苏铭受了大同总兵毛良臣的好处,私自扣下了折子。” 既然都出钱了,为何不直接给刘瑾,反倒拐弯抹角去收买一个秉笔苏铭,毛良臣这个思路杨寒星也是不解。 “毛良臣之前同厂公不睦。”徐嘉又看透了她的疑惑。 杨寒星不太喜欢这种随时随地都被人看透的感觉,但她什么也没说,神态自若:“那这事同于峰有何关系?” “于峰许久前便同苏铭交好。” 难怪,杨寒星想通了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当初段修己刚一出事直接宫中的就来了,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 “所以,他知晓此事。” 杨寒星其实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还是问:“那又如何?” “圣上最忌兵患,厂公最忌欺瞒,只要此事东窗事发,苏铭死则于峰必受牵连。” 杨寒星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重新同徐嘉拉开了距离。 她是真心实意的觉得他们读书人都头脑简单,哪怕自诩玩阴谋乍一看还挺聪明的也是如此,就比如此时的徐嘉。 苏铭是谁?那是刘瑾跟前的大红人!八虎中的第九虎!大同的军报是什么时候的事?十月十六送到兵部衙门来的!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上到大学士下到十三道御史各部给事中,有人说敢说一句吗!如何东窗事发? 毕竟初次见面,直接骂人蠢终究是不太好,所以杨寒星什么也没说,还是很客气的问:“如何东窗事发呢?” 笑容又浮现在了徐嘉的脸上:“东厂易主,于峰到了北镇抚司,自然很容易便东窗事发了。” 这次杨寒星并没再问如何东厂才能易主。 要是在之前,谁说这种话她肯定会以为这人是疯了。但最近,段修己的死,杨延和莫名其妙的调任,这一切都在表示,如今的朝局并非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没有谁永远会在神坛上。 杨寒星沉思着,或许,这法子确实可行? “徐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徐嘉整了整自己方才被杨寒星弄乱了的衣衫,坐得规整:“方才同姑娘说过了,劝动一个人便可。” “劝这人最终是为了什么,我总得清楚。” “易主东厂。” 第十章:火坑 杨寒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或许可行是一回事,倘若做这事的人是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从她开口问,这贼船她便已经上了,此时也没别的法子,她只能劝自己相信她自己确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接着问下去:“劝谁?” “寒星姑娘应允了在下会同姑娘详细说的,”徐嘉依旧好说话的笑,只是说的话并不怎么和气,“不然在下和盘托出了,寒星姑娘却转头就把我卖了,在下也有些太吃亏。” 她也不是没这种想法。 徐嘉又说:“在下并不急,寒星姑娘可以慢慢考虑,何时考虑好了,仁寿坊头一个路口处茶坊找我便可。” 杨寒星还是有顾虑:“卑职还是不解,徐大人如何这样确信卑职一定能劝动呢?” “劝不动也对寒星姑娘无碍。” 杨寒星其实就只是要他这句话而已。 “那就再好不过了。” “徐主事,到了。”帘子外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 杨寒星掀开帘子跳了下去,轻盈地落地,回头冲着徐嘉挥手:“徐大人的意思卑职明白了,卑职回去会好好想一想的,徐大人且等着卑职回音吧。” “且等等。” 徐嘉手扒开窗帘,探出了头。 “气血亏虚,瘀血未去,新血未生,脉络空虚,习武之人本就多伤病,寒星姑娘自己一个人,还是注意些,旧伤还未愈就莫要再给自己添新伤了。” 杨寒星都没听懂他说什么,只顾着诧异:“徐大人懂医?” 徐嘉笑着放下了帘子:“略通。” 杨寒星回到家看自己脚踝的伤势,青紫上方又有一块儿肿了起来。不用想也知晓,肯定是方才她在于峰跟前假摔时又真伤着了。 杨寒星手指用力朝浮肿处按下去,才感受到了轻微的疼,方才她又是装腔作势又是活蹦乱跳的,是真没怎么感觉到疼,伤的多了痛觉确实会迟钝的,她又一贯狠的下心去折腾自己——没办法,她自己不折腾自己,旁人便要来折腾她,讨生活哪里是容易的事,这点儿小伤算什么,都不算伤的。 但杨寒星想起了方才徐嘉那些话,她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年轻自然可以折腾,老了可如何是好? 这么一想,还是乖乖摸出了前两天方明买来的金疮药,打着圈往伤处揉。 揉着揉着,揉出不对味儿来了。 徐嘉那个法子,是要劝服一人,劝服了这人,东厂便能易主,东厂易主则于峰失势,便不管他到时候是生是死,都没法再骚扰她了。所以,东厂易主这种听起来天方夜谭的事,其实只要劝服一人这一件事做成便能成行——怎么听起来更像说梦话了。 但是就假如此法能够成行。 要去做劝服人这件事的,是她,杨寒星,所以其实是她让于峰失势的,这中间徐嘉一点儿力都没出。 这是哪门子帮忙?就算她也并不一定会同他合谋,杨寒星也有一瞬间真想把手中药瓶摔到徐嘉脸上。 第二天杨寒星去衙门才知,她不在的时候又出了事。正阳门大街上发现了诋毁厂公匿名信,厂公大怒,限顺天府三天之内查出何人所为,吴荃督办——说是督办,查不出来也要一同问罪的。 难怪她进来时看见吴荃愁眉苦脸的。 “也不知他如何是好。”王青啧啧的感叹着。 自从段修己出了事,王青一直同杨寒星颇亲近。也是今日,杨寒星才发现,他不鼻孔朝天时,真特有去西市做卖菜大娘的潜质——太碎嘴子了。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杨寒星淡淡的,对这事并不是太上心:“如何又不关咱们的事。” 王青如今也不在吴荃手下了,段修己在的时候,吴荃仗着他是段修己亲信,同胡波元能怎样对着干便怎样对着干,如今胡波元做了百户,吴荃自然过得艰难,他原来手下的人全给散到别处去了。 “那道也是。”王青点点头,“哎,昨日你做甚去了,只瞧见你同于档头一块儿出去,不曾见你同他一块儿回来。” 杨寒星现在一听见于峰这个名字头都是疼的,她往于峰的位置瞟了一眼,还没来,但终究会来的——这才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啊,突然头疼,我们头儿体恤我,让我回去歇了。” 杨寒星敷衍着王青,眼神却一直落在吴荃身上,吴荃正在同他手下一番役说话,旧人都调走了,这个正同他说话的是胡波元指派给他的新人。东厂衙门里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既知晓他得罪了百户,自然都不甚听他的。 听起来好像吴荃让那番役去正西坊和正崇北坊,看看昨晚附近百姓可有听见什么异动,那番役推脱着说顺天府尹已经派人去问过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不肯去。 “你们头儿可真好,”王青声音里充满了羡慕,“我就没这福气了,昨天在诏狱审了一天的犯人。真是的,进了诏狱还不肯说的,那肯定就是铁了心死也不肯说了,我们再去车轱辘一遍有什么用……是九江一个知府,他们地方官胃口可真大,一个知府便敢贪七成的税款,还一直说自己是冤枉没贪,没贪税款去哪儿了?真的是……” “嗯嗯,挺不容易的,但你这事儿等会儿再说。” 杨寒星其实根本就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但趁着于峰还没来,她下定了决心。 “胡大人在吗?” 王青愣愣地点头:“在,一大早就来了,西厢房坐着呢。” “谢了,”杨寒星拍拍他肩膀,“我还有点事,回聊。” “胡大人。” 杨寒星在西厢房,同胡波元面对面站着,她同胡波元并没什么交集,但既然最终坐上百户位的是他,那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坦荡光明的人,不过吴荃之前对他这样那样的,他也从来没在明面上同吴荃闹得很难看,看来至少是沉得住气的,应该能听她把话说完。 胡波元懒洋洋斜了她一眼:“何事?” 杨寒星一拱手:“匿名信一案,卑职想替大人分忧。” 听见这话,胡波元才给了她个正眼:“想不到你倒同吴荃交情挺深厚。” 胡波元认识她,这没什么意外的,整个衙门就她一个女的,不认识也难。他觉得她是想帮吴荃,也正常,起码比是为了帮他分忧听起来靠谱儿些。 杨寒星没去极力否认他的话,她同吴荃交情当然一点也不深厚,但反正她怎么说他又都不会信,只要他同意这事,他说吴荃是她亲爹都成。 “卑职只是为如今这案子的进展忧心,厂公只给了三天的期限,如今已过去一日,毫无头绪,如此下去,卑职恐三日之后并不能缉拿凶手归案……” “不能又如何?” 杨寒星跪了下来:“恕卑职直言,虽厂公明面上交代的是顺天府,其实倚仗的还是咱们东厂,不能找到凶手,恐寒了厂公的心。” 胡波元放下了手中笔:“本官公务如此繁忙,难不成还厂公交代的事都得亲力亲为?本官已经交代给吴荃了,他办不成是他冷了厂公心,他担着就是了。” 她就说这事交代给吴荃就是让他背锅的。 杨寒星一个头重重的叩了下去:“卑职有些话不得不说——大人,这事厂公是交给您的,至于您交给了谁,那是您的事,怕,厂公并不关心。” 吴荃是背不动这个锅的,你是肯定也要受牵连的。 胡波元闻言果然沉默了一会儿。 “话虽如此,”但是她杨寒星也并不是二郎真君,天眼一看就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有了她案子就一定能破,故胡波元还是犹疑,“到时候破不了案子,直接负责的人处罚也是免不了的,寒星,本官的印象里,你不是明知是火坑还会跳的人。” 这便是松了口了,杨寒星心里松了口气,又叹气,谁说不是呢,她当然更愿意八面玲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不是前后都是火坑必须得跳一个没法子吗,她只能选个她觉得小的跳了。 “活着总难免有不得已之处的。” 她同吴荃关系也就那样,胡波元也知道,为胡波元分忧这种话就更是笑话了,她最少得算半个段修己的嫡系,两人心里都明白,杨寒星也就没再说这话出来恶心人。 关于于峰的自然更不能说,胡波元能做到如今的位置,基本算是于峰的功劳,她难不成还指望着胡波元给她主持公道?何况他愿意的话知晓总能有办法知晓到底怎么一回事的。 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仇大怨,只是还有些担心,毕竟她这样子说听起来确实并不是小事,胡波元问她:“那你有几成把握。” 杨寒星腰弯得更低了一些:“九成九。” 都是同僚,她办案的本事,胡波元确实也听说过,又听她这样硬气的承诺,便也放心下来,手一挥手,送了她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便去吧。” “谢大人体谅。” 第十一章:公案 杨寒星已经将正阳门大街从头到尾走了两遍了。因为算是案发地点,街已经封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自然,也没有线索。 就昨天晴了一天,今日下午便又开始阴沉沉的,显得天也黑的早。吴荃跟在她身后,试探着问:“寒星,要不先去吃点东西,从下午转到现在了。” 手下四五个番役一个肯听他的都没有,吴荃本来悲愤之下都准备自己一个人来查了,杨寒星突然出现在他跟前,说胡波元让她来帮忙。 胡波元哪里会让人给他帮忙,不想让他死就不错了,肯定是杨寒星念及以前的情谊,不忍心看他这样作难——之前倒也没看出她原是这般重情重义一人,故一整个下午,杨寒星说什么吴荃听什么,极好说话。自然,这其中大概也有他确实只是个粗人,折腾折腾那些骨头并不怎么硬的文人还成,实在做不来这些精细活的缘故。 杨寒星正摸着墙的手放了下来。 案子是昨早报到东厂的,她看过了顺天府的案卷,是正西坊一住户,晨起去西市卖菜,路上看见有封信,便捡起来了,人是不识字的,但是热心人,便找了附近私塾的先生,让看看写的什么,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能不能找到失主。私塾先生好歹是个秀才,朝堂事还是略懂一些的,一看是在骂刘瑾,赶紧去顺天府报了官。 当时是辰时。 这都第二天酉时了,顺天府六扇门大大小小好几群捕快在这儿转了快两天了,要是还能让她发现什么新线索,那才是见了鬼了。 算了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杨寒星劝自己,然后回头冲吴荃点了点头:“行,头儿想吃什么,我请客。” 这个“头儿”是真让吴荃有些感慨,他连连摆手:“我这个档头现在做的,还不如衙门门口看大门的,哪里配呢,于档头那样风光的才配得上你这么叫一声……”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酸气冲天,赶紧又是转移话题又是往回找补:“你肯来帮忙,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谢才好了,怎么能让你请客呢……还有刚才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于档头真的挺好的……” 都活的不容易,杨寒星也并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所以没让他接着说下去:“头儿,咱们去哪儿吃?明天晚上厂公便要结果,咱们这还一点头绪都无,要我说,路口那儿不是就有个面馆吗,咱们随便进去吃点,趁着天还没黑透再去顺天府衙门一趟。” “行行行,都行,”吴荃不住的点头,“我听你的。” 大概是为了让杨寒星快些忘记他方才那些话,他点完了头赶紧又问:“为何还要去顺天府?可是发现了什么?” 前半晌他俩已经去过顺天府一趟了,调了相关案卷,也根据案卷来问了那住户和私塾先生,两人确实就只是刚好碰见这封信又看了这封信而已,杨寒星问话时他们两个都腿直抖,确实是没做这事的胆子。 仔细想一想,一个字都不识,一个穷酸秀才,也没做这事的见识。 但除此之外,实在也没别的线索了,要不然杨寒星也不至于在这正阳门大街上转了快一个时辰。 “我想再看看那封信。” 故她想着要不还是从物证入手?那封匿名信当时她也看了,内容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权奸”“阉党”之类的,同当时杨惜那封奏折无异,还远没杨惜的文采好…… 说不准就是杨惜呢,杨寒星想起杨惜那张总是忿忿的脸,脸上有些笑意浮现出来,往路上扔一封除了引起骚乱屁用没有的骂人的匿名信,确实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倘若不是就三天时间,她或许真的会找他问一问的。 “顺便让顺天府去户部调下附近住户的名册。”没办法,吴荃的手下没胡波元那样的觉悟,杨寒星利害关系都说了,依旧一个都使唤不动,她也只好去用顺天府衙门的人了。 吴荃有些明白过来:“难道,是附近住户做的……” 其实杨寒星并不能十分确定。 正阳门大街这种大道,晚上宵禁后是要封街的,杨寒星方才询问了昨晚的更夫,按照他的说法,他昨天晚上从这儿经过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什么匿名信。而发现这信的老者说他起的极早,听着五更三点的晨钟出的门。 那这信,就是在宵禁的时候出现的了。 宵禁后并不是就全然不能通行了,负责封街的衙役,或者朝中有紧急公务的官员——现在朝中的情形,这种其实可比附近住户写这封信的可能性要大多了。 但杨寒星想了想,还是觉得是附近住户所为。 她看过那封信,纸张是寻常小笺,除了隐隐散发着杨寒星并不能辩明的异香,没有别的问题,但那字,就写得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些,粗一看还算工整,仔细看便能发现,只是就是寻常幼子学字的水平,全无运笔章法可言。 随便哪个九品小官,最少也是举人出身,从小读书,字哪里会写成这样。也不至于是找人代笔,他要是有这样缜密的心思,这封信就不会出现在正阳门大街。 这儿是哪儿,是外城往内城走的主干道,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掉地上的除了银子没人会在意,一封信落在地上,被人踩烂才是寻常事。他费尽心机只是为极大可能无人发现? 摆明了只是随手泄愤之举。 所以多半还是附近住户。 她方才也看了,大街两边墙高是标准制式,就一丈。墙后的住户不用出门,站自家院子里,把这信绑块儿石头之类的重物,便能轻轻松松的扔到大街上。她方才也求证过附近住户了,确实有人半夜听见了重物落地声。 但是奇怪,刚办案顺天府便派人来封了街,当时天蒙蒙亮也没什么人,按说现场并没怎么被破坏,可她在街上转了两圈,怎么干干净净的什么重物的痕迹都没发现。 也不能是没重物,有人听见声响了,她方才也试了,光扔信不行,风太大了,根本就扔不出院子。 不过这点疑惑她也只能先放下不管了,时间来不及,左右东厂办案又不讲究证据,人抓到了,证词总会有的。 至于动机,如今内城屋舍紧张,京官又穷,许多品阶低的官员小吏或者达官贵人的外室都在往外城迁,就集中在正西、正崇北两坊。是有懂朝中事的人在的。 所以她要调户部的户籍记录。 “都不能确定,得看了户部的名册才知晓。” 吴荃犹豫着:“这也太麻烦了些,你说我们随便找个人……” 替罪羊这种事东厂是没少干,但这件事并不能糊弄啊。杨寒星心里直叹气,吴荃为什么把自己弄到了如今的境地,就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争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要上赶着争。 “头儿,”已经到了面馆门口了,杨寒星顺势停了下来,回头看吴荃,“咱们这次,是在为谁查案?” 吴荃一时间不能明白:“为厂公啊,咱们一直不都是在为厂公办事吗……” “但为厂公办的事也分许多种,以前大多是咱们构陷旁人,”看他还不明白,杨寒星只好压低了声音,直接把话说敞亮,“这次是有人构陷厂公。” “咱们随便找个人,这是要在糊弄谁?能糊弄的住吗?” 吴荃一愣又一惊,不再说话了。 “咱们尽力去办咱们的事,”杨寒星伸手用力揉了揉眉心,一天到晚脑子都在转,转得疼得慌,“实在没结果,那咱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走吧,快些去吃饭,天要黑了。” 两人匆匆吃完了饭,赶到顺天府,天还是已经黑了,不过顺天府衙门口的灯笼还亮着,看样子也并没敢到点就歇着了。 杨寒星推开了门。 乌泱泱的来来往往的人,可能因为也没什么头绪,心情并不大痛快,看见杨寒星一声招呼都没打便推门进来了,一小捕快当即便呵斥了起来。 “什么人?官衙重地,是你说闯便闯的吗?” 杨寒星也没怎样,只是拿出了令牌:“东厂公干。” 那小捕快顿时便换了笑脸赔不是,颇殷勤地带他们去见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赵南天,杨寒星今日下午已经见过一次,时间又急,她也懒得再客气了:“赵大人,那封信卑职想再看一看。” 赵南天是个颇谨小慎微的人,只要杨寒星报出东厂的名号,他比吴荃还配合,杨寒星要看证物便赶紧挥手让人去拿,又给杨寒星上座请茶。 “赵大人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杨寒星一边喝茶一边同赵南天打探消息。 “唉,”赵南天两条八字眉蹙到一块儿,本就愁苦一张脸越发显得愁苦起来,“按照姑娘的吩咐,附近的住户又细细盘问了一遍,都说不知,还是没什么发现……” “昨晚值夜的衙役可都问过了?” “都问了,没人做过这事!不信姑娘再去问,都相互有证人。”赵南天急切地同她剖白,“姑娘明鉴,我们顺天府对厂公忠心天地可表!断不会有人做这等事!” “例行公事一问而已,赵大人不必如此慌张,且请赵大人把问询笔录都交予卑职,再麻烦赵大人帮忙去调下户部正西坊和正崇北坊两坊的户籍名册。” 赵南天犹豫了下:“这倒是没问题,只是,怕得等到明日。” 第十二章:书生 “为何?” “户部规矩,酉时后文册概不外借。” 她不是没办过户部的案子,从没听说过这规矩,怎么这赵南天看着窝窝囊囊的,原来还是个阳奉阴违的? 杨寒星放下了杯子:“东厂办案,也不行吗?” “按说平日里定然是行的!我也想为姑娘做点事早点把这案子查出来!”赵南天自然感受到了杨寒星瞬间冷下来的语气,头上冷汗都快要掉下来了,“只是今日……” 他简直要哭出来了:“是杨惜杨给事中当值。” 想要杨惜在规矩之外通融,那是青天白日做梦。 杨惜这两个字一出来,杨寒星便明白不是赵南天推诿,是这事真的有难处,故也没再为难他:“那卑职一会儿自己去户部瞧可行?” 赵南天赶紧点头:“那自然是行的。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便是。” 就顺天府这个办案能力,杨寒星只要能自己做是绝不愿意使唤他们的。 下边衙役拿过来了那封信,直接交到了杨寒星手中,杨寒星想了想,直接收了起来。 “帮忙倒不必了。但这封信不知卑职是否可以带走?” 按照规矩当然是不行的。 但赵南天点得飞快:“那自然也是行的。” 杨寒星把信揣进了怀里,冲着一直在后边没说话的吴荃招手:“头儿,走吧,去户部衙门。” 顺天府的官署并不同六部的官署在一块儿,还离挺远的。习武之人穿太厚难免影响行动,故杨寒星冬天最多只是夹袄,就算如今钱财宽裕,斗篷皮毛也很少买,走到户部衙门的时候,杨寒星整个人都被冷风吹透了。她本就体质偏寒,敲门时她觉得自己的手简直同门上铜环一个温度,又想到一会儿还得见杨惜,争执肯定是少不了的,心中难得涌上了一些愁苦。 活着真艰难啊。 门卫很快来开了门,听杨寒星他们说明来意,便让他们在此等候,他去通报。方才在顺天府可是府尹都亲自出来迎他们的,吴荃一时间有想要发作,给杨寒星制止了。 杨惜那个脾气,最不吃的就是硬碰硬。 值庐门刚好没关,户部的院子也并不大,故杨寒星隔着整个院子,也能清晰地看见杨惜正对着门的身影。在就着灯光在看书,看的什么书就看不清了,只见他眉头时不时皱起来,摇曳的灯火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门卫到他跟前,拱手弯下腰同他说话,他的视线便投向杨寒星这边来了。 一瞬间,杨寒星很清楚地看见他刚舒展的眉毛重新拧了起来。 然后门卫过来,请他们两个进去。 这杨寒星倒是有些意外。 “请问何事?” 杨惜隔着书案,向杨寒星冷淡地颔了首。 “卑职想要借阅正西正崇北两坊的户籍名册。” 杨寒星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杨惜,脖子上还缠着绷带,手上有青紫,他裹得严实,旁的也看不出了。她当时虽然生气也有分寸的——当然,她剑架到他脖子上时想杀他的心也是真的,这不脖子上的伤便是她没控制好吗,不过其他的就都是皮外伤,两三天便不妨事了。 自然,她这是按照她的标准来的,他是自小娇惯着长大的,细皮嫩肉没挨过打,会不会严重些这就未可知了。 “规定借阅要有缘由……” 杨惜正说着一抬头,看见杨寒星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脖子看,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恶意,可能还有些关心,但杨惜眼前闪过前天晚上杨寒星拿剑对着他时的眼神,他本能的弓起了脊背。 杨惜有些怕她。 杨寒星看出来了,这倒真的让她有些意外,她以为他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不过以她对杨惜的理解,怕应该反而会让他往前。 果然,杨惜下一瞬便提高了声音:“请问阁下可有文封!” 借阅文册是要有印主管印章的信函的,封口出要用蜡油封起来,便是文封,鉴于杨惜是个死脑筋,杨寒星方才特意问赵南天要了——东厂的杨寒星也有,但他厌憎东厂,杨寒星怕东厂的不太好用。 “有,奉顺天府尹赵南天之名,”杨寒星把手中文封递给了杨惜,“查正阳门大街匿名信一案。” 会怕是好事,但对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杨寒星便有些拿不准了,又想起怀里那封信,她一时间分了神,杨惜已经接过了文封,她还没松手,两人的指尖碰到一处,冷得杨惜一哆嗦。 杨寒星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杨惜低头仔细看了看,确实是顺天府的印鉴,便站了起来:“且随我来吧。” 杨寒星看见他起身时又皱了下眉头。 果然他不能同她比,两天并不足够让他好全,杨寒星心想,带着伤依旧会来值夜,确实是杨惜会做的事。 杨惜带着杨寒星他们来了藏书阁,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带着冷气的陈年书墨味儿。杨惜裹了裹他的斗篷,往一排书架上一指:“这儿第三列第四列都是,自己看吧。” 密密麻麻,摞起来恐怕得有一个她那么高,杨寒星一看见便有些发愁,这么多,她一个晚上也未必看的完。 “能只调出来正阳门大街两侧的住户名册吗?” “不能。”杨惜板着脸,“都是混着的。” “杨给事中都没找一找便说不能……”吴荃又开了口。 东厂办事,去哪儿哪儿不是供着,就他们户部能耐,一进门就给甩脸子看,要不是杨寒星拦着,他早就发作了——杨寒星什么都好,就是女子难免心软,也太好说话了。 他冲着杨惜挑眉:“别不是敷衍吧。” 本来就不待见他们东厂这些阉党,还这般挑刺,杨惜当即便也挑了眉:“户籍登记以坊为单位,太祖留下来的规矩,阁下有什么不服的,且去孝陵同太祖说去。” 顺便也在太祖跟前显一显他们阉党如此大的排场。 “卑职知小杨大人一贯宽宏大量,公私分明,”杨寒星赶紧打断了,“决计做不出这种小肚鸡肠之事的。” 知他公私分明便好。杨惜看了她一眼,没再吭声。 就这已经很给她面子了,杨寒星又回头同吴荃商量:“头儿你要不就先回家吧。” 他也并不识几个字,帮不上什么忙,还少不了要同杨惜争执,杨惜同她还有嫌隙,她也不好劝,吴荃不管怎么说,毕竟官大她一级,到时候肯定还是她夹在中间两厢为难,索性劝他走,还能有几分清净。 “这,不大好吧……” 吴荃当然也想回去睡,折腾来折腾去,现在恐怕已经戌时了,但毕竟是他的差事,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嫂子不是新近怀了三胎吗,还带着两个孩子,头儿不在家,哪里照顾的过来,”杨寒星冲着他很和气的笑,“头儿放心,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属下定然尽心竭力。” 确实是一片好心。 他也确实有些在担心家里:“我肯定是信你的……” “我知晓。” 话已经说到此处,吴荃便也不再推辞:“那我便先走了,有事你直接去我家叫我便是。” 杨寒星笑着:“头儿放心,真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非要一人扛着的。” 藏书阁就剩下杨惜同杨寒星两个人了,杨惜从架子上搬下来一摞书放在旁边的书案上。 多也得看啊,要不然还能怎样呢,杨寒星往手里呵了口气,又用力搓一搓,希望它能在翻书时不要太僵,又回过头同杨惜道歉:“我们头儿就是性子直,小杨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杨惜手中捧着书在看,没吭声。 果然是并不愿同她有公事之外的任何牵扯,杨惜有些发愁,她现在是需要跟他有牵扯的。 不过好在杨惜并不会走。 按照规矩,查阅文册时要有户部官员在旁边看着的,但藏书阁为了文册的保存,常年阴冷,尤其是冬天,那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总有股萦绕不去的霉味儿,所以这个规矩,只要能钻空子,是没人遵守的。 不过既然是杨惜,就不存在不守规矩的可能。这许多的文册,她有的是时间。 于是杨寒星一边翻着手中文册,一边接着同杨惜套近乎:“小杨大人的伤可有好些了?” 自然是没有! 一事归一事,她今日来意没问题,他便不能因之前之事迁怒于今日之事,杨惜一直用这个在提醒自己,可听她直接提起这事时还是忍不住生气。 虽确实是一事归一事,虽也确实是他要杀她在先,虽还确实是他有些误会了她,可她毕竟差点真杀了他,打得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现在胸口脖子手都还在疼,她怎么就还能这般没皮没脸的提起来?还总是有意无意的讨好他是怎么一回事? 杨惜不解,而杨寒星还在絮絮叨叨。 “……小杨大人,这可并不能全怪卑职,你看你当时都真想杀卑职了,卑职也不能不还手不是?至于伤了你,也不是卑职本意,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跟卑职一般计较行不?” 第十三章:公私 “倘若小杨大人是因为杨大学士的事,那可真是冤枉卑职了,卑职虽为人不太行,但一向极重诺的,既都收了杨大学士的礼,断没有还要告状的道理……” “我知晓。” 杨惜终于开了口,带着点掩藏不住的没好气,然后是窸窸窣窣衣服响动的声音,杨寒星一回头,正好撞到他斗篷的毛边上,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及时扭头了,但她这两天一直在外边冻,确实是有些染风寒了,接着又咳嗽了好几声。 都这样了还要同他打嘴皮官司:“您看您,过来也不知会一声……” 杨惜想起她方才冰冷的指尖,本来要说的话又咽回肚里,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把她刚打开的那本名册合上了。 一事归一事,户部确实没名册非得在藏书阁看的规矩。 杨寒星愣了下,又笑:“小杨大人不会是要下逐客令吧,咱们俩之间的是私事,这是公事,小杨大人一向公私分明奉……” 杨惜把那本名册放在她还没看的那一摞的最上边,弯腰,一整摞抱了起来。 “值庐也能看。” 杨寒星又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也抱起一摞书快步跟了上去。 一进值庐果然暖和了许多,杨寒星感觉她四肢的血液都重新流动了起来。杨惜将他方才读书的桌案收拾了,把杨寒星的名册放上去,又往已经有些暗下去的火盆里添了几块儿炭。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关上了门。 “小杨大人可真是个好人啊,卑职同您有那样的龌龊在前,您还能担心我冷……” 但其实她心里在感叹:户部就是有钱啊,冬月便能用炭了。 “我自己家里带来的。” “我说呢,看着比我们衙门的精巧许多……” 杨寒星接着马屁就跟上了,但杨惜没让她说完,他回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杨惜眉眼是真的漂亮,像桃花眼,眼睫长眼尾也长,笑起来时眼睛是弯的,但又不是,他眼尾是往下走的,按说这种眼型容易显人柔弱又有颓气,但杨惜不,因为他眼睛永远是往前方看的,赤诚又热烈。 这样的眼神下,那些虚假的、浮于表面的话,杨寒星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忙了一天了,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你一直在讨好我。为什么?” 杨寒星惊异于他的敏锐,也重新打起了精神:“小杨大人不明白吗,自然是有求于人才会讨好人啊。” “有求于我直接开口就是,公事上的我又不会因私情不应允,私事上的你也知我定然不会帮,何必如此迂回。” 倒也是,杨惜就不是迂回的人。她因为他怕她便觉得他记了仇就是错的,后来又以己度人的觉得私仇不解他就不会帮她更是错上加错。 杨寒星及时纠正了错误,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实不相瞒,卑职希望小杨大人可以帮卑职看看这封信。” 杨惜看了一眼,没接:“不帮。” 杨寒星:…… 说好的私情不扰公事呢? 杨惜倒理直气壮是有理由的:“侦缉是三法司的事,并不归户部管。” “但此案破不了,卑职连同方才吴荃负责这事的人都要受责罚,包括东厂,也包括顺天府。” 杨惜不为所动:“县府衙门,侦缉是职业所在,破不了理应受责罚,你们东厂既然拦了侦缉的权,跟着受责罚也是应当。” 杨寒星有些摸清了杨惜的门路,他试图讲道理且只讲道理。这件事按照道理,他就是不应该帮。 可全然如此吗?杨寒星活动着已经暖和过来的手指,想着她为什么会从藏书阁到这儿来了。 “但小杨大人也知,如今朝堂,行事并非全依律法。前日东厂的百户段修己,想来小杨大人也有印象,便是因为醉酒后说了刘瑾两句坏话,就被赐毒酒。卑职说的责罚,并非杖责贬官罚薪,是诸如此类。” 杨惜不说话了。 杨寒星翻开最上边的一本名册:“小杨大人要是觉得规矩尚在人命之上,只当卑职什么话都没说过便是了。” 很久之后,杨惜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杨寒星再一次把手中信推向他:“只用帮卑职看看这封信。” 杨惜师从大书法家祝允明,在京城小有声名,笔迹纸墨之类,肯定比她懂得多。 她总觉得这信上应该不止有她看出来的那些东西。 杨惜掏出了里边的信来,一看便皱起了眉头,但还是耐着性子同杨寒星一一说起:“信封只是寻常信封,但除此之外,都很名贵。” 纸张也很名贵吗?杨寒星疑惑,她看着就寻常小笺啊。 杨寒星看她一眼:“是玉版纸,看起来同寻常小笺无异,实际上比寻常纸张要白。”他从书案上抽了一张纸放一处给杨寒星看:“并不明显,但一对比便可看出。” 杨寒星就着灯光看,确实是小笺要白些。 “且坚致,墨迹不渗。” 杨惜拿起笔在上边写字,极快,杨寒星星反应过来这是证物不能写时他已经写完了,她也只好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伸过头去看,是个草书的“寒”字。 汪洋恣肆,杨寒星忍不住赞叹,确实隐隐有大家风范。 “你看。是宋时传下来的制纸法子,工序繁杂,虽品质上佳却很难传承,更不用提量产,如今只新都有产,并不在坊间流通,全部贡入宫中。” 宫中之物? 杨寒星眉头皱了起来。 杨惜没停,杨寒星只是让他看东西,没让他去分辨,他便都不管,只是说给她听:“光而不黑,是上好的徽墨。 他又去读信的内容,越读越眉头皱了起来。 杨寒星觉得自己是懂他此时的心境的,他此时大约就如同她街上看见一柄削铁如泥的名剑只在一纨绔子弟腰间挂着作装饰,心中定然会充满暴殄天物的惋惜。 “写的什么我便不说了,泄愤之语而已,想来你也能瞧得出来,至于字迹。” 杨惜终于没忍住又生了气:“真是糟践这纸笔。” 气完了才将写字的规矩同她讲来:“习书这事,越是从小起越好,寻常五六岁小儿,将名家帖子细细摹写两年,楷行草种种字形便都能成,但要自有意蕴在其中,成一方大家,这是长久练习的事,幼时不练或不识字,及冠才发愤,再用功,字形都难成,写出来的便是同那小笺上一般,比猫画虎,勉强能让人看清是个字知晓意思罢了。” 真相在杨寒星心里越来越清晰:“小杨大人意思是,书此信之人,幼年不曾识字?” 杨惜心绪已然平静下来:“我不知晓,我只同你讲它可能是何,至于它究竟是何,这要你自己去决断。” 他将小笺装入信封之中,递给杨寒星:“都看完了。” “还有一事。” 杨寒星握住杨惜手腕,递到他鼻子跟前:“小杨大人可知晓,这香气是什么香?” 杨惜细细的嗅了。 “奇楠香。” 奇楠,是最上等的沉香,贡品,宫中专用。 杨寒星抬头看着杨惜:“小杨大人确定吗?” 杨惜也很认真的看着她:“叔父每次从宫中回来,身上便是这香气。”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是思绪万千。 杨寒星明白了为何赵南天一脸的愁苦,实际上却并不对这个案子上心。比如,她并不知晓正西坊正崇北坊都住着谁,是她对外城并不熟,但赵南天可是做了十年的顺天府府尹,手下衙役每天都会在那块儿转然后汇报给他,她问他时他为何会说不知晓? 杨惜在想杨寒星,他什么都没说,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她说的那些话他能信吗?这件事他真的做对了吗? 杨寒星沉吟了一会儿,从杨惜手中接过了信,同他告别:“今日之事,谢过小杨大人了,算卑职欠您一个人情,之后您有什么事尽管找卑职就是,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卑职还有别的事,这就先走了。” 杨惜指着书案上的名册:“这个不看了吗?” 杨寒星这才想了起来,她来这儿原主要是要看名册的。可现在哪儿还有这个必要。赵南天正三品的顺天府尹都惹不起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她只能也吃了这个亏,同他一块儿把这个锅背起来。 早知道还不如就去给于峰当妾算了,好歹无性命之忧,杨寒星此时说不懊恼那是假的,她挑来挑去,结果还是捡了个大火坑来跳。 “啊,卑职已经找到旁的证据了,不必再如此麻烦了。” 杨寒星敷衍着他,伸手去抱书案上的名册:“真是麻烦小杨大人了,卑职这就把这些书册都放回去。” 杨惜没制止她,但他说:“你打算放弃了。” 杨寒星停住了脚步。 杨惜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的愤怒:“因为牵扯宫中争斗,因为背后有大人物,所以你便不准备查了是吗?你们东厂平日里办案便也是如此吗?” 不针对人,杨寒星只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无所畏惧的天真。 第十四章:生死 所以她呛了回去,反正她现在又没什么要求他的事:“是,我们东厂就是如此办案的。不然呢,查出来等死吗?” “不查出来也会死,你刚才自己同我说的。” 他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帮她,杨寒星心里明白,但最近桩桩件件各种事没一件能让她顺心的,她真没好好哄着他以表达感恩之情的心情。 她冷笑一声:“是啊,查此案的大多数人都会死,但我又不会,好歹东厂出身,哪儿那么容易便死了,小杨大人也太天真了些,这话也全信。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小杨大人帮忙。” 说完,杨寒星直接抱着书册转身往外走。 是啊,是他蠢,这种人的话他也信。杨惜胸膛起伏着,因为上次他也有错,他便想着许是他掺杂私情太多,她可能不至于是那般的人! 杨惜冲上去抓住了杨寒星手腕,直接扯得她转过身来,怀里书册撞上了杨惜,晃晃悠悠的将要掉下去。 杨寒星真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毕竟因为前两天的事,她刚进值庐时他还在怕她,她以为他再生气也不敢的。 但她忘了这是杨惜,他要是能明白“不敢”两个字怎么写那才真是让人奇了怪了。 “你想怎样?”杨寒星问。 杨惜答:“我要你给我个说法。” 她都决意不讲道理不要脸了,哪儿还有什么说法。 “我要就是不给呢?” 杨惜很执着:“我帮了你,你必须给。” 杨寒星彻底没了耐心,她松开了抱名册的手,手腕一翻转,直接手肘击向了杨惜的侧腹,杨惜疼得弯下了腰,就这还不松手,抓杨寒星抓得越发紧了。杨寒星头有些大,正准备狠下心给他一掌,门咣一声开了。 是被人踹开的,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又被弹回去,震出的漫天灰尘里,于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方才接待杨寒星他们那个门卫,一脸为难又愤怒的神色。 “杨大人,卑职说了要通报,这位档头非要闯进来……” 毕竟是东厂的,他也不太好动真格,杨寒星明白他的难处,一如她现在明白自己的难处。 杨寒星心里叹气,面上却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弯下腰同无事发生一般同于峰问好:“这样晚了,头儿怎么来了?” 于峰瞥了一眼一地的狼藉,又看向他们两个交握的双手,皮笑肉不笑:“看样子还挺激烈。昨日之事,寒星一直也没回我,还跑去帮吴荃了,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忘了,特意来问你答案。” 她没忘,她倒是希望于峰能忘了,只是很遗憾,看样子应该是没有。 于峰第一句话就让杨惜觉得不舒服,他皱着眉头看向于峰:“东厂的人,户部衙门便能擅闯了吗?” 于峰没回答他的问题,视线依旧落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上:“怎么,杨给事中还不打算松开手吗?” 男女之防这种事,杨惜其实还是挺在意的,只是当时实在气急了管不了许多,结果还刚好被人撞见了,他一时间耳根有些热,但依旧没松开手,很固执的看着杨寒星。 没法子,杨寒星只好开了口:“行了,这么多人,我跑不了。” 杨惜这才慢慢的松开了,眼睛还时不时往门口瞟,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杨寒星便溜了。而于峰听了杨寒星这话,看向他们两个的眼神有些恶毒起来。 杨寒星看见了于峰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她是很想同杨惜一块儿在他跟前演一出旷世绝恋试试能不能吓跑他的,只是她才刚摆了杨惜一遭,杨惜定然不会配合,她这想法才算是作罢了。 “头儿说哪里话,头儿的话我怎么会忘呢。” 杨寒星堆了满脸的笑:“只是今日实在是忙,这案子上头就给了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查不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人都死了,别的事就更无从谈起了。” 于峰不接她的敷衍,步步紧逼:“所以我来找你了,并不耽误你办案,允还是不允,一两个字的事。” 杨寒星确实是没想到于峰竟这样执着,她以为她不在他跟前了至少能拖两天的,但既然没能成行,她只好还接着打哈哈:“这不是太忙了吗,也没来得及思虑……” 于峰双手环抱在胸前:“那你现在思虑,不急,我等着你。” “够了。” 杨惜开口,已经忍了许多:“这里是户部衙门,阁下倘若并无公事,且请离开。” 于峰不动,他上下打量着杨惜,仗着他叔父的小白脸世家公子而已,可如今他叔父都去了南京,他还显摆什么? “杨侍郎想来已经已经坐上了去南京的船了吧。” 杨惜不搭理他:“请离开。” 于峰也不搭理他,依旧说自己的:“好好的大学士,却把自己弄到了这般境地。南京,呵,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完了。为何会如此呢?还不是因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以为杨给事中多少会吸取些叔父的教训。” 他眼里很明显的轻蔑,同杨惜越来越青的脸两相映衬:“没想到,杨给事中怎么同你叔父一般蠢……” “胡晓!” 还骂到他叔父身上了!杨惜终于忍不住恼了:“把他打出去!打死了本官负责!” 那个叫胡晓的门卫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听杨惜的,走上前去拉于峰,但态度还是很客气的:“于档头,也夜深了,我们大人惯常早眠,什么事,还请明日再说……” 于峰甩开了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胡晓也恼了,大家都是小吏,不就是你在东厂当差比我风光些吗?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一时也什么都不管了,撸了袖子要同于峰动拳脚。 “行了。” 一直没开口的杨寒星开了口。 她说不准就快要死了,还要在这儿看一群蠢货打架,说出去还是为了她。 “头儿此行来是为了要我一个回答是吗?” 她肯别再敷衍他他当然高兴。于峰点点头:“是。” “那我回答了你便走是吗?” 于峰愣了下,但还是点了头:“自然。” “我不愿意。” 人之将死,其胆也壮,杨寒星向着门口一伸手:“头儿可以走了,夜深天黑,还请头儿路上小心。” 于峰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笑了起来:“很好。” 说罢还真信守承诺转身就走,看起来善罢甘休了似的。 他要真是能善罢甘休的人,她何至于这么同他陪着笑脸虚与委蛇,杨寒星心里直叹气,不过都再说吧。 杨寒星看着他的背影,最后提醒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头儿,我进衙门那一年,段修己可也是风光得很。” 于峰走了,胡晓便很自觉地退了下去,值庐又就剩下杨寒星同杨惜两人,相顾无言了许久,杨寒星觉得还是她先开口比较好。 “就非要一个说法不可……” “你方才是在骗我……” 没成想杨惜也同时开了口,两人对视一眼,杨寒星伸手:“您先说吧。” 杨惜没客气:“你方才说的就算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写的这匿名信你也会没事,是在骗我。” 是啊,其实东厂的身份哪儿有那么值钱,厂公也能说没就没,前厂公丘聚如今还在南京充军呢,何况她一个小小番役。 反正她如今是怎样一个为难的境地都给杨惜看见了,杨寒星也懒得再去圆自己的谎了:“是啊,说不准真会死的。” 杨惜不解:“那为什么不查……” 杨寒星打断了他:“小杨大人还不明白吗,查出来是一定会死的,查不出来说不定还会有回寰的余地……” “不会。” 杨惜居然看得很清楚:“既然并非是不满刘瑾之人单纯的泄愤之举,而是涉及党争,刘瑾早晚会弄清楚的,你是刘瑾的人,却并不同他一条心,哪里还会能回寰。” 杨寒星又想起了杨延和那件事。确实,她查不出来并不意味着刘瑾就一直不知晓,她不应该有这样的侥幸的。 “小杨大人意思是?” “查吧。” 杨惜难得的动之以情:“查出来你便是有功在身,刘瑾到时候定然会回护你的。” 就是有功之臣才容易成为弃子啊,除非刘瑾一击致命,直接弄死了这信背后那人,要不然,她十有八九是要被献祭的。 杨惜接着劝:“朝闻道夕死可矣,纵然到时候他不肯回护,你求得了这事真相,死也无憾了!” 这确实才是杨惜的风格,杨寒星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想对杨惜说一些话。 她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小杨大人知道什么是死吗?” 他为何不知? 杨惜答得痛快:“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死,伤病年老,也是死,为心中道而死,是死得其所,因外物死,那是命。” “卑职问大人的是死的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惜没回答,他不明白杨寒星在说什么了,他上边说的不是死意味着什么吗? 杨寒星知道他会说那些的:“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管你是为了大道还是一口饭,都是一样的死。做了好事并不会上天堂,做了坏事也并不会下地狱,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你,或许你还会入活着的人的梦中,但那个不是你,也没有六道轮回,或许活着的人会看到有人长得像你,但那个也不是你。” 第十五章:我信 杨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悲怆。但转瞬即逝,杨惜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寒星便神色如常了。 “说这些,不是说小杨大人求心中道不好,人各有志,小杨大人志在于道也很好,只是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对我来说,活着才是最珍贵的,小杨大人之后便不必总想着用什么大道之类的说服我了。”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准备查下去了是吗? 杨惜很失望,但他也确实有点明白了,这案子没结果可能确实会要了很多人的命,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换许多人的命,却不能因此便要求杨寒星用自己的命去换。 “不过小杨大人说的确实有道理,查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故卑职决定还是把这个案子查出来。” 杨惜实在是不能懂她的心。 “卑职之前曾答应了杨大学士不走漏那天晚上的消息,消息却还是走漏出去了,不管究竟是不是卑职走漏的,总归是卑职欠杨大学士一个人情,今日之事,就当是卑职把这人情还小杨大人了。” 杨寒星重新在书案前坐了下去:“既然要查下去,那这些名册便都还要看,时间紧迫,卑职便不同小杨大人说许多了。” 他是他,叔父是叔父,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杨寒星这个理由让杨惜不舒服,但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接了,走上前去,有些别别扭扭地翻开了书案上名册:“要怎样看?我帮你看些。” ※ 不知是因缩小了范围只用去查同宫中有关的,还是因杨惜在旁边帮忙,反正他们结束的时间比杨寒星预想中的早太多了。东边天还灰着,启明星还在闪,杨寒星便合上了手中最后一本名册,都看完了。 外城人口都集中在正西、正崇北两坊,万余住户,一晚能全部排查出来,真的是很极限了。 她往椅背上一躺,伸了个懒腰。坐得腰都要折了。 那边杨惜也将手中名册放回了杨寒星面前的那一大摞上,伸手揉揉眉心,同她报最后一个名字。 “吴大勇,宫中采办,正德元年落户正崇北坊。” 杨惜手前两天才受了伤,虽他自己说是并不妨事,杨寒星还是没好意思让他动手——毕竟她打的。 一直都是杨惜说,杨寒星来记,四五十个人名,她面前宣纸上工工整整一排排簪花小楷。 “怎么,卑职的字入得了小杨大人眼吗?” 杨寒星余光中瞟见杨惜在看她,以为他是在瞧她字:“卑职其实擅行草,只是一会儿这名单还要给旁人看,小楷清楚些,实在不好之处,小杨大人也先凑活着看吧。” 习武之人多不识字,更别说写这样一手好字了。 杨惜从来有话直说的,但也要分人,以他同杨寒星的关系,问了她肯定也是搪塞,倒不如不问。 故杨惜虽心有疑惑,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茶炉架在火盆上去煮茶:“共多少人?” “五十四人。” 同万余的住户数比,这个数字就小很多了,就这还是什么往宫中送菜的之类只要稍微能同宫中扯上边的都算上了。 所以杨惜沉吟了一下:“会不会少了些?” “宫中总共才多少人?能经常出入的又有多少,再除掉那些并不会住外城的贵人们,也就采办之类的才会住外城。只要户部的名册没问题,便没问题。” 杨寒星倒是挺有把握的样子。 茶水沸腾起来,茶香也逐渐在值庐中荡漾开,杨惜取下茶炉,倒了一杯给杨寒星:“户部落籍以房主身份为准,三年一查验,不会有问题。小心烫。” 杨寒星接过来,正要直接仰头灌下去时,听见了杨惜这话,心绪一时也是有些复杂。 世人从来都说要公私分明,可毕竟人从来只一颗心,并没公事分一颗,私事分一颗,哪里能桩桩件件都理得那样清。也就是杨惜,才能昨夜都快要同她打起来了,今早还能想着帮她煮杯茶。 确实是个好人啊。杨寒星想,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之后少来招惹他,也算是谢谢他这杯茶的情谊了。 青瓷杯口茶烟散去,杨寒星拿起来喝了一口,顿时眉头皱到了一块儿。她抬头去看杨惜。 杨惜神色如常:“浓茶解乏。” 倒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杨寒星不作他想,仰头一口灌了下去,然后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君山银针煮浓了可真难喝,明前的也难喝。”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皱了一下,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冲着杨惜弯腰作揖:“谢小杨大人不计前嫌,累了一晚上了,大人且歇着,卑职便不叨扰了。” “你……” 杨寒星以为杨惜是怕她不守约,要再叮嘱什么,她当即举起了右手:“皇天在上,杨寒星同小杨大人保证,定尽心竭力查明此案案情,倘若只是同小杨大人敷衍,英年早逝死无全尸。” 听见她这话,杨惜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类似于哭笑不得的神情——这倒是稀奇,杨寒星见他时,他不是在生气便是在装不生气,从未这么有鲜活气。 “我不信鬼神之说,你也不必起这样的誓,何况你的誓纵然加了鬼神也并不怎样可信。” 杨寒星以为他是在说她昨天晚上的无赖形状,赶忙陪着笑道:“小杨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从来守诺的,只是有些时候,难免万不得已……” “所以我希望你这次并没无可奈何。” 这话听着着实有些像是在嘲讽她,但杨惜神色很认真——他并不是会做出这等事的人。 杨寒星便并没拿自己的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不会不会……” 杨惜摆了摆手,没让她接着说下去:“说了不必承诺了,你自己心里明白便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叔父早前便同我说过一些话,我本来一直不能懂,昨天晚上又遇见你才想通了他的意思。” 杨寒星等着听杨延和的教诲,但杨惜却并没说杨延和到底说了什么。 “我确实并不能总想着让别人也同我一样,所有事都尽力往最好处去做。一件事我尽了我的心我的力,我就应该问心无愧,旁人怎样是旁人的事,我不必为他做了什么而愤慨或欣慰。” 为人处世确实应当如此,杨寒星想,自己的事还计较不完,还总要为别人的事操心,虽最初是好意,可时间长了,便难免心生怨怼。 “有些事确实如此,比如我同你争执的那天晚上,你收钱又不办事把钱,我便只要把钱要回来便可,并不应该直接同你动手,这件事是我的错。” 杨惜是在同她道歉,但杨寒星看了一眼他中衣下的绷带,没脸接,也并不想被他收回那镯子。 “卑职并没有不守诺……” “我知道,叔父略微同我说过一些,后来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所以说是我的错。” 杨惜打断了她。 “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所有事都应该如此。比如同我共事之人。他既然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那么这事的后果我们便要一同承担,我自然要把我的希望同他分享,我的不满也同他诉求,在他背叛我的证据出现之前,我要毫无保留的信他。” 杨惜看着杨寒星的眼睛:“不管之前怎样,既然在这件事上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那么现在,我信你。” ※ 杨惜看着杨寒星离开的背影。她太瘦了,穿着夹袄也能隐约看出痕迹的肩胛骨,让她平日里的八面玲珑一点儿都不见,反倒像是个背着剑的侠士。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她? 杨惜正疑惑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有人推开门进来,刚好同杨寒星擦肩而过。 是宋之书,杨惜的同僚,比他大几岁颇诙谐一男子,正经如杨惜都很难在他跟前完全正经起来。 宋之书人还没到杨惜跟前便已经开始喊:“刚才出去那姑娘谁啊,永修你行啊,值个夜还带个姑娘来,不怕……” 他有些猥琐地笑了起来。 杨惜看了一晚上的名册,也想了一个晚上,此时正在大彻大悟的状态中,对着杨寒星都能心平气和,更别说只是总爱将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宋之书:“东厂的番役。” 宋之书当即闭上了嘴,伸着头往门外看:“应该走远了吧?应该没听到吧?” 杨惜没回答他:“今日怎么来这样早?” “我料想你也不至于,前两天才弄了一身的伤,这还没好利索,不合时宜,不合时宜……” 宋之书自顾自地说自己的。 杨惜提高了声音:“文渊兄今日为何来的这样早?” 杨惜表明了并不想听他说这些玩笑话,宋之书也不是不会看脸色,拍着他肩膀干笑了两声,接过了他的话头:“这不是担心你吗……” 杨惜了然了:“又去乐坊被嫂夫人发现了不让回家?” “君子不言蜚语!” 宋之书其实是挺不错一人,就是也太耽于女色了些,以至于都有些下流了,杨惜劝诫过他,无果,从此便认定了他们不是一路人,逐渐同他疏远了。 宋之书倒从不觉得他们疏远了,他一点都不见外地劝诫杨惜:“永修,你真的性子太直了,真的,我们这些在朝堂做事的,哪儿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也就是仗着你叔父……” 他突然不说了,杨惜不喜欢人说这种话。 第十六章:红灯 但杨惜其实并没什么反应。 要在以前,这种话他肯定要反驳的,但今日他实在是精力已经极限了,再分不出许多的心力去纠结这无谓之事。 故杨惜只是将他手中杯子递了过去:“喝茶吗?” 杨惜可并不常让东西的,宋之书受宠若惊,喜滋滋地接过来,一口灌下去,然后就同杨寒星一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苦!永修,我好歹长你几岁,你怎么能因为我说你几句便伺机报复,你以前不是这样人的……” “但我们是同榜登科,我二甲你三甲,按科场规矩,你要叫我一声师兄才是。” 杨惜反驳他。 其实杨惜本来是没别的心思的,只是想堵一堵宋之书的嘴,宋之书这样一提他突然间心念动起来了。 杨惜问他:“文渊兄尝出来是什么茶了吗?” 宋之书皱着眉头又砸了下嘴:“这么浓谁尝得出来啊,龙井?怎么了?” 当朝人惯喝浓茶,君山银针因为味淡,寻常人家很少会有,又并非名贵茶种,达官贵人也并不常喝,但倘若将其细火慢烹,君山银针有寻常茶叶少有的悠长后香,故是文人煮茶论诗的首选。 所以,杨寒星是为何能尝出来这茶是君山银针的呢? ※ 杨惜最后那句“我信你”着实是让杨寒星心弦动了好几动,然后她从户部衙门出来,去了仁寿坊。 好像是要往西,然后再向北。杨寒星站在岔路口,细细想去仁寿坊的路。她在皇城西住,到过这一块儿的次数不多,不过好在她的记性是真的很不错,左拐又向北,很快就看见了徐嘉口中的那个茶坊,篆体茶字旗在门口飘扬,隐约能看出来破旧。 没错,她要来找徐嘉。 情义这种东西固然动人,她也要有命受才是啊。 东边天空隐隐透出鱼肚白,映照在茶坊门口两个大红灯笼上。杨寒星抬头看天,正东方启明星依旧亮着,应该还没到辰时,这个点…… 灯笼一夜未熄? 当朝是有宵禁的,晚上茶坊又没生意,亮着灯笼做什么? 杨寒星还没进去就已经先疑心起来了,想着是徐嘉专门同她交代的地方,有些奇特之处也是正常,才算是勉勉强强说服自己敲了门。 没有回应。 杨寒星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 她首先听见了许久不曾被人推开过的门才会发出的沉重响声,杨寒星从推开的门缝里往里边看。 里边是黑的。 杨寒星第二次犹豫了,但开弓不要有回头箭,这是她一贯的做事准则。 故她沉吟了一下,手放在腰间剑上还是,走了进去。 里边太黑了,杨寒星刚踏进去,便觉得里边的黑暗都像是有实体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她压过来。 这时候,她身后传出了声响。 “寒星姑娘……” 杨寒星在听见声音的一瞬猛然回了头,拔剑与回头同时,精准的把剑架在了说话人的脖子上。 “……来的比在下想的要早许多。” 刀剑无眼,又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误伤的可能性相当大,可说话的人语气清润又平和,听不出来丝毫的慌乱。似曾相识。 “寒星姑娘好剑法。” 杨寒星剑指向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来,她剑往下压了一些,但那人依旧很从容不迫的把油灯点着了,杨寒星剑上忽明忽暗,是徐嘉眼睫打下的阴翳在随风摇。 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杨寒星看了徐嘉一眼,收剑入鞘:“卑职差一点便以为徐大人是在玩我了。” “哪里会。” 徐嘉把油灯放在了离他最近旁那张桌子上,然后向着杨寒星伸手作请状:“这里隐蔽而已,寒星姑娘找我何事?” 你说让我来这儿找你的。杨寒星不满他的装腔作势,也不满他为何要选择在这儿同她见面,这么阴森而诡异的氛围,她很难不觉得他是给她的下马威。 吓到没吓到她另说,这种总想要有绝对控制权的态度杨寒星便不喜。是他在求她办事。 但最终,杨寒星还是顺着徐嘉的手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是徐大人同卑职说想通了便来这儿找大人吗?” 语气里有并没有掩饰的不满。 徐嘉笑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他笑容反而看起来更加明月清风了:“并没有要吓寒星姑娘的意思,真的只是图这里隐蔽罢了——寒星姑娘的意思是,你想通了?” 一而再的明知故问。 杨寒星这次没再顺着他的话:“徐大人是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哪里会,寒星姑娘看这儿像是能住人的地方吗?有事来瞧一瞧,恰好碰见了罢了。” “这家茶坊破败许久了。” 杨寒星食指旁边桌子上一拭,指腹顿时沾染上厚厚一层灰尘,她又伸出中指在他们坐的这张桌子上一拭,光洁如新。杨寒星两根手指并起来给徐嘉瞧:“徐大人怎样的事,需要经常来这里瞧一瞧?” “寒星姑娘这样的眼力,不应当在东厂衙门造冤案,应当去六扇门做捕快。” 徐嘉依旧笑着,但眼睛里渐渐的没笑意了:“自然是不能让寒星姑娘知晓的事。” “东厂也不能知晓的事吗?” “在下以为是在同寒星姑娘谈私事。” “可卑职以为徐大人看中的是卑职东厂的身份。” 徐嘉看着她,良久,笑才又回到了眼睛里:“也抓到了我一个把柄,这下安心了?” 明明已经关了门,不知道为何还总有莫名其妙的风,灯光飘忽不定,徐嘉的脸也在灯光里忽明忽暗:“不管你怎样想我,我确实只是想提醒你慎重。” 那你当初又何必来找我。杨寒星不太为所动。 可徐嘉依旧很动之以情:“当初同你说过后我也是后悔了许久,你一个女孩子在东厂做事,想来也是生活不易,我还要让你卷入这风云里。” 这话就有些太过于做作了,杨寒星不仅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想笑:“徐大人的好意卑职心领了,我既然来找大人,便是想清楚了,还请大人但说无妨。” “说之前可能还要寒星姑娘答应一件事。” 果然,杨寒星笑了起来,才见过一面而已,哪里来这么许多平白无故的关心。 “正阳门大街的案子,还请寒星姑娘莫要再查下去了。” 许多他并不应该知晓的事他都知晓,多这一件杨寒星也并不奇怪。 “为何?” 徐嘉的眼神颇真诚:“是为寒星姑娘好。” 可惜她并不需要别人为他她好。杨寒星拱手:“徐大人好意先谢过了,只是卑职并不明白徐大人意思,是卑职不允徐大人这事,你我之前商量的事便也作罢?” “我确实有过这想法。” 徐嘉叹气:“可自从我同你开了口,你我便是一处的,不是我说算了便能算了的。” 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杨寒星拒绝得干脆:“那卑职不愿。” “不愿便不愿吧。” 徐嘉叹了口气:“许泛。” 他突然进入了正题:“我要你去劝许泛。” ※ 杨寒星从那小茶坊里出来时,脚步都还是飘的,许多事她是真的想不到,她甚至有在怀疑徐嘉的话是否可信,但倘若事实确实如此,许多她之前疑惑的事都说得通了。 她站在胡同拐角处一边捋这所有事情,一边听茶坊里的动静,没听见徐嘉出来的脚步声。杨寒星沉吟一下,探出了头,天已经蒙蒙亮了,茶坊门口的红灯笼便不再看起来那么扎眼。灯光照耀下,她看见了门缝的枯叶。 门是杨寒星出来时带上的,当时她在门缝处夹了一片枯叶,枯叶现在依旧在原处,里边却已经重新漆黑一片,没一点活人的气息。徐嘉显然已经走了。 杨寒星愣了一下,一想徐嘉方才来时的情形,随即就明白了,无非就是密道之类的,他来时候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特有的温热潮气,想来住所应该离这里并不远。 看来这里确实算是他的一个据点。不过能这样大大方方交给她做把柄,应该算不上多重要。 为了让她放心,还特意给一个把柄。 心眼儿可真是多啊。 杨寒星感慨着,暂时把关于徐嘉的所有事都塞到脑海最深处去,去处理正阳门大街的案子。 她毕竟答应了人的。 杨寒星向着顺天府的方向走了过去。 等她走到顺天府衙门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不过今日是阴天,天亮了也到处都灰蒙蒙的,很衬此时赵南天脸上的神情。 大概也是一夜没睡,赵南天眼睛下很重一片乌青,不过还是同她很客气,一见她过来就赶紧迎上去了:“寒星姑娘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杨寒星冲他拱手:“赵大人,有眉目了。” 意料之中的,杨寒星并没看见赵南天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反而连带着一张脸都要皱成一团了。 杨寒星装作没看见:“不知卑职能否借调一下顺天府的人手?有线索要查。” 赵南天拒绝了:“这个自然是能的,但寒星姑娘可能也知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顺天府实在是许多的事情,人手真不太抽调得开……” 虽然语气很客气,但依旧是拒绝,这有点在杨寒星意料之外。 第十七章:官僚 她以为他只是要骑墙而已。杨寒星抬起头认真的打量着他,想着是不是她果真看错了人。 然而赵南天已经又开始往回找补了:“并不是不肯帮寒星姑娘忙的意思,只是寒星姑娘如果是想要许多人手那是真抽不出来,这样吧,我给寒星姑娘挤出两个衙役来……” 她还以为他真一反常态要硬气起来了呢。 杨寒星一颗心放下来:“赵大人,想要谁也不得罪的后果往往是谁都会得罪,您为官十余载,我想这道理赵大人应该比卑职很明白。” 赵南天他只是滑,又不是蠢,她点到为止。 “大人的难处卑职都明白,倘若真没人手,卑职再去想别的办法便是,大人不必如此为难……” 杨寒星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赵南天不会让她走的,她话都点明了,他再这样装下去便是表明了要得罪刘瑾,他滑成这样,哪里会做这样的事。 果然杨寒星刚转身,赵南天便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拦:“为厂公做事,哪儿会有什么为难之处,寒星姑娘且先等一等……” 杨寒星还真停下来了,回头看着赵南天,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赵南天看她一眼,一咬牙,压低了声音:“不是本官不尽心,是这背后……” 杨寒星打断了他:“宫中。” 赵南天抬了头。 杨寒星从怀里将那封信掏出来:“信上有奇楠香。奇楠是什么东西赵大人应该比我清楚。最上等的沉香,御用之物,非宫中不能有,有人僭越便是要谋逆。东厂最近可没听说有谁胆大包天要谋逆的。” 既然清楚,为何还非要去趟这趟浑水? 赵南天急得简直想跺脚:“寒星姑娘既然此案知晓牵扯宫中争斗,何必还非要去查明?这可并不是你我能掺和的事,万一因此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寒星心中,没有比厂公更不能得罪的人。” “这是自然。” 赵南天敷衍着:“但既然有两全法……” “何来两全法?” 赵南天笑了下,袖子遮掩着往杨寒星手中塞东西:“你看,咱们也不是没用心查,顺天府的衙役我可是都派出去了,寒星姑娘也辛苦,今日这样早过来,怕是昨晚都没睡,这查不出来也并不是咱们的错不是……” “厂公一直要面子,想来赵大人应该也有听说一二。” 杨寒星也并没制止他,只是说:“这样驳他面子的事,倘若我说厂公只派了我一人来瞧着,赵大人信吗?” 赵南天停下了手中动作。 “赵大人做了十年的顺天府尹,素来以博闻强记闻名,但愿这事厂公也并不知晓。” 杨寒星将手中物赛回赵南天手中,是大概她拳头那么大一块儿金锭:“大人尽管放心,卑职什么不会说的,大人要觉着能瞒得住厂公,也可一直高枕无忧。但卑职自觉没瞒得住厂公的本事,故这案子,卑职还是要查的。” 赵南天沉默了良久,脸上终于有了一些下定决心的神情:“寒星姑娘可是查出来是谁了?” 杨寒星同他实话实说:“并不曾,只是略微有些眉目……” 她话都没说完,便看见赵南天脸上好容易下定的决心又松动起来——十几年的圣贤书,又十几年的宦海沉浮,怎么就把自己做成了这样的官?杨寒星一时也是有些无语。 “但今日之内查出来究竟是谁所为不是问题。” 杨寒星将那份名单掏了出来,决心截断他的退路:“既然是宫中之人,正西、正崇北两坊同宫中有牵扯的都在这儿,一个一个问,加上东厂的审讯手段,总能找到是谁的。” 纸上密密麻麻几十个名字,赵南天看了一眼:“寒星姑娘就着户部名册一个一个查出来的?” “一个一个查出来的。” 赵南天看出来了杨寒星得决绝,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必这样麻烦,正阳门大街两侧都住了谁,我知晓。” 杨寒星知道他知晓的。她就是想要赵南天帮她把这份名单上的人再筛一筛,才同他废了这么长时间的唇舌,要不然他是死是活同她何干。可惜她是今早才想起来赵南天可用,不然也不至于昨晚一夜没睡去做无用功。 所以答应得毫不犹豫:“那就麻烦赵大人了。” 赵南天一挥手,召来了一个小衙役:“问他便可,一会儿他带寒星姑娘过去——姑娘记得莫要声张。” 浑水都没到膝盖了,还想着能不能把自己再摘出去些,杨寒星一时间真不知是该赞赏他太圆滑还是鄙夷他太怯懦。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同赵南天作揖道谢:“赵大人放心——卑职就先谢过赵大人了。” ※ 杨寒星打量着赵南天给她领过来这个衙役,不高,精瘦,看着许多十五六的模样。她看着看着有些疑心。 她别不是被赵南天耍了吧? 小孩儿一抬眼看见杨寒星不太高兴,赶忙堆了满脸的笑:“姑娘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小人知无不言。” 倒还挺有眼力见。 方才她同赵南天说话时这小孩儿不在,赵南天将他交给她时也没同他说原委,杨寒星便也不同他多说,略微沉吟了一下,她开口:“住正阳门大街附近的,同时还同宫中有关系的……” 听见“宫中”二字时,小衙役眼睛飞快地瞟了她一下。 “别想着耍小聪明。” 杨寒星看见了:“我是哪儿来的你也清楚,想说瞎话前先想想东厂百十来种刑具你受不受得住。” “姑娘这便多虑了。” 小衙役陪着笑:“赵大人亲自派的差事,小的哪儿还敢撒谎的道理。只是实在不清楚姑娘说的附近……是怎样程度的附近?” “正阳门大街两侧。” 正阳门大街约有一里又半的脚程,杨寒星心里盘算着。一户按规定十丈的院长,两边四百多户人家,按她昨晚同杨惜一块儿万余户里挑出来五十来户这个比率算,大概也就两三户,但沿街算是好地段,抢手些,故应该会在四五户左右。 “那得有……” 小衙役低着头思索了一下:“五户。” 同她推算的差不多。杨寒星稍微放下心来:“都谁?” 小衙役一家一家同她报来:“司礼监的刘秉笔……” 杨寒星打断了他:“司礼监的不算。” 司礼监算是刘瑾的地盘,全是嫡系那种,她不信倘若是司礼监出了事,刘瑾能到现在都这么沉得住气。 “那便只剩下三户了,钱大人也是司礼监出身。” “那就说剩下的三户。” 小衙役瞧着她的眼色,一一同她细细说了。 离他们最近的一户是内官监的刘芳,内官监需经常出入宫中采办,油水多又经常在外,故刘芳弘治十年便在正西坊买了宅子。最远的那位也是内官监的,叫吴大勇,不过他并非自己在这儿落户,是买了春香楼的姑娘养在这里,在这儿两年了,他对那姑娘挺好,这两年经常来。 第三位就大有来头了,罗祥,八虎中的一虎,他们不能抬眼瞧的那种大人物,也是在这儿养外室。不过罗祥的外室那就多了,多便不稀罕,四个月前才置办的宅子,只图新鲜来了十来天,后来基本就没见再没来过了。 小衙役说完了抬头问她:“寒星姑娘,咱们先去哪儿?还是就这么一处一处看过去?罗大人处最近,刘大人次之,吴大人最远。” 三个名字连带身份一列出来,杨寒星心里就大概知晓是谁了。 罗祥同刘瑾一向交好,不会闲着没事写信骂刘瑾,就算其实面和心不和,罗祥还特猥琐,就喜欢背地里偷偷写信骂人,以他的身份地位,也绝对能让所有线索销声匿迹,她什么都查不出来。 刘芳也不会是,他是宫中的老资格,一般闷声发财不理人人也不理他的。 那就只可能是吴大勇了。 吴大勇…… 关于吴大勇的所有信息在杨寒星心中一一排列出来。 陕西榆林人,弘治初年为求前途入宫,然先帝不亲宦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后因弄错了先帝祭天时礼服的制式被贬去守陵,但因在宫中时同马永成交好,今上登基后,马永成得势,他因此被召回,这才稍微的翻了身,也因此吴大勇对马永成极忠心。 马永成一向同刘瑾不对付。 所以就是他了。 刘芳同罗祥都不大好惹,杨寒星也不太想去惹,所以她颇潇洒地一挥手:“先去吴大勇处吧。” ※ 一直从街头走到快街尾,前边领路的小衙役才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 杨寒星抬头看了一眼大门,并不很气派的样子,于是她又向小衙役确认了一遍:“是这家?” 小衙役点头:“是这儿没错,小的之前夜巡的便是正西坊这一块儿。”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敲门。 吴大勇这种身份,对杨寒星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个小衙役来说,那就得算到绝对惹不起的人里边了。 杨寒星挥手让他停下,然后抬腿一脚,干脆利落地踹开了门。 第十八章:情义 宦官,不知是不是因为缺了点什么,多少都有点不是东西,欺软怕硬是常事,得先上去唬住他们,接下来才能好说话,这是杨寒星的办案经验。 小衙役一脸震惊地看着杨寒星走进了院子里。 同杨寒星见过的许多达官贵人的宅子相比,院子并不算太气派,但收拾得很漂亮,种满了花,各种各样牵藤扯蔓,只是现在是冬天,除了刚败的菊和含苞的梅树,其他都是光秃秃的枝桠,但可以想象春天会有怎样的风光。 身后跟上来的小衙役小声地同她说八卦:“据说是春香楼那姑娘喜欢种花……” 他话音还没落,屋门咣一声被人推开了,比方才杨寒星那一脚动静还要大,声音也尖利许多:“谁这样大的胆子!敢踹我家的门!知道这是谁家吗!” 杨寒星收回正打量院子的视线,转身,看见了来人,一双丹凤眼,姿色算不上顶好,但穿得挺妖娆,大冬天的香肩整个露出来,看见来人并不眼熟,这才伸手噌一下把衣服给扯上去了,脸不红心不跳。 脸红心跳的只有杨寒星身后的小衙役。 看来这就是吴大勇养在这儿的那位姑娘了。杨寒星心想。 那姑娘也看见了杨寒星,但杨寒星穿着便服,她认不出是何身份,又见其气度从容,心下便生了几分忌惮,只冲着杨寒星身后的小衙役发脾气:“顺天府如今也是本事了!居然连本姑奶奶家的门也敢踹了,你是谁?且报上名来!” 这是杀鸡儆猴。小衙役心里明白得很,故什么话也没回,只默默的往杨寒星身后退了一步。 泼是泼,倒并不蠢。 杨寒星往前走了步,笑很和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生气:“门是在下踹的,敢问姑娘,是有何不妥吗?” 欺人太甚!我当然知晓是你踹的门,给你面子没直接同你翻脸,你倒还来问我有何不妥! 那姑娘丹凤眼顿时瞪圆了,也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了:“哟,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势……” 杨寒星打断了她:“东厂。”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令牌给那姑娘看:“东厂办案,得罪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果然一听见“东厂”两个字,那姑娘顿时变了脸色:“我没犯什么事!东厂的也不能闯我家的门!” 当即就态度很强横地伸手,要推杨寒星他们出去。 杨寒星身形一闪,那姑娘推了个空,趔趄着要往地下栽,身后小衙役赶紧伸手扶住了,杨寒星剑鞘往她面前一横:“妨碍公务,轻则杖三十,重则徒五年,要我说,姑娘还是安分些的好。” 她甩开了小衙役扶她的手,看杨寒星的眼神也充满怨毒,只是看见了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剑,这才没动。 “我并非是来找姑娘的,不知可否让吴大勇出来?” “他不在这儿!” “为何不在?” “宫中当差的,哪儿能时时刻刻在我这儿呆着!” 杨寒星扯出来一个笑挂在脸上,不说话了。 东厂的人突然出现在家中,肯定是没好事,何况面前这女人还一直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不由得瞎琢磨起来。 虽如今宫中宦官做什么都没人敢管,可大勇毕竟是宦官,在外边找女人……怕还是不许的吧…… 杨寒星就等着她琢磨完了才开口:“这么说来,吴大勇确实是住在此处,姑娘又说这儿也是你的家,那么,在下可否问一句,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她盯着杨寒星看了一会儿,突然冷静了下来:“你来这儿是要找吴大勇的,却在看见我时丝毫没疑惑,难道还能不知晓我同他的关系吗。既然都知晓,又何必装腔作势的问,有话直说就是了,我受得住。” 杨寒星这话本是为了探一探春香楼这姑娘为何对她这样的警惕,这姑娘那样泼的性子,只知晓她是东厂的人应该并不至于如此,那应该是确实对那天晚上的事有所了解? 没成想什么都没问出来,还碰了个软钉子。杨寒星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早知道并不应该那么早同她亮明身份的。 杨寒星又问:“吴大勇上次来找姑娘是什么时候?” “好久都没来过了。” 她在撒谎。杨寒星确定。 因为方才那小衙役还在同她说,这月初二他还见吴大勇来过,出事那天晚上没看见来,但之前连着那几天吴大勇一直都有来。 杨寒星看她一眼:“可是就在大前天晚上,还有人看见他往正阳门大街上投了一封信。” 所以她也撒谎。 杨寒星对着墙外做了个投掷的动作:“信上写的全是非议朝廷的话,怎么,姑娘还要说并不是他吗?” 墙外就是正阳门大街。杨寒星接着忽悠:“非议朝廷,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要杀头的……” “你撒谎!” 不亏是春香楼的姑娘,多少算是见过世面,杨寒星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强撑着作镇定状:“倘若他果真投了这封信,也是在我们家院子里投的,院子里从来只会有我们两人,丫鬟都没有,谁看见的?” “十丈开外,是正阳门城楼,守卫站在上边,姑娘家发生了什么,一览无余。” 她的眼神已经很明显地躲闪起来了,只是嘴上功夫依旧厉害:“你胡说八道!倘若当时便有人看见了,大前天晚上的事,为何今日才有人来找我?” “因为之前东厂并未介入。” 杨寒星杨旁边挪了一些,让身后那个小衙役完全露出来:“方才姑娘对顺天府的衙役是怎样一个态度,在下也看见了,我并不信他们能有胆子来敲姑娘家的门,问这事到底是不是姑娘做的,怎么,姑娘意思是还要我叫来正阳门的守卫来对峙?” “正阳门的守卫看错了。” 她改口之果断杨寒星都有些吃惊:“是我往街上扔的信,同吴大勇无关。” “你?” 杨寒星明白她想要做什么,所以有一瞬是真不知到底要说什么好。 “就是我。” 她趁着这个机会咬死了:“我往街上扔的信,当时天那样黑,我一个妇道人家,同刘厂公素来无冤无仇,他们便以为他们看见的是吴大勇。” 杨寒星沉吟了一下,决定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你是怎样把信扔出去的?” “当时风大,我扔了好几次扔不出去,便从旁边地上捡了块土块儿绑在了信上扔了出去。” 原来如此。泥块儿摔下去碎裂,这几天一直风大,土屑一吹便没了,很容易消失踪迹。杨寒星低头看了下周围,一院子都种的花,泥块儿确实比石块儿好找许多。 她就说这事肯定不是精细谋划过的。 “那你为何要写这封信?” “刘厂公在宫中总是对我男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我心中实在是气不过。” 杨寒星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鼓起了掌,稀碎的掌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很有几分慎人意味。 “条理清晰,且能自圆其说,姑娘是个聪慧人,也颇有情义。” 杨寒星从怀里掏出来了那封信:“但是姑娘,不管哪儿办案,不到万不得已,都是要讲物证的,不能光是你一面之词就足够了,你说信是你扔的,可是你写的?” 那姑娘看着杨寒星不说话。 “你不识字对不对?春香楼也不是红袖楼那种附庸风雅的乐坊,你八岁便被卖了进去,从来没学过这东西。或许你跟了吴大勇之后有又学过,可写封信文采书法都再差,也不是一个学字四个月的人能写出来的。既然这院子里就你们两人,不是你便是他,他逃不了干系的……” 她一梗脖子,铁了心要把吴大勇完全摘出去:“我找人写的!” “可你自从跟了吴大勇从来没出过门。” 杨寒星手指在身旁的石桌上轻轻扣着:“当时宫中刘娘娘的堂弟也想要你,你却执意要跟吴大勇走,刘国舅一直怀恨在心想要找你的麻烦,是吴大勇求了马永成去说情他才承诺了作罢,可他其实还是不服对吗,三个月前刘国舅西市强抢民女未果引起骚乱,那个民女也是你吧。我说那件事怎么后来还牵扯到了马永成。” “你为了不给吴大勇添麻烦,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过门,我说的对吗?” 杨寒星叹气:“唉,姑娘何必这么护着他呢?” 她真有些感慨。吴大勇自然是不在这儿的,她没进门就知晓,这事闹的这么大,他肯定躲宫里不敢出来,给杨寒星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直接冲到皇城中去抓人。但有证据就好办了,她递交过去,宫中自然有人会处理。证据就是吴大勇这个姘头的指证,所以她才一直这样同这姑娘迂回着。 谁曾想,一个阉人,一个艺伎,居然还有真情。情义这种事,来硬的是不行的,杨寒星也只好尽量晓之以情,慢悠悠地同她磨嘴皮子。 “姑娘且想一想,事情闹的这样大,他自己都躲在宫里不敢出来,稍微心里有一点姑娘,也早就应当让姑娘搬出去避一避风头的,可你看,他一直也没有,可见姑娘在他心里并没他在姑娘心里这样的分量……” “我并没别的地方可去,他也就是宫中一小宦官而已,这两年才攀附上了贵人置办了这一处宅子,纵然有心,还能把我藏到何处去?这些你心里都明白。” 她打断了杨寒星:“所以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第十九章:新事 她不信杨寒星说这许多的话只是因为替她可惜。 杨寒星也确实是别有所图。 既然被人戳穿了,杨寒星也就很大方的直接说了:“姑娘果真聪慧——想要姑娘帮忙写一封信。” 她没说要写什么,但那姑娘显然已经听明白了,很果断地摇头:“我不写。” 杨寒星看着她,她也看着杨寒星,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 “那好吧。” 杨寒星剑出了鞘。那姑娘显然并不曾见过刀兵,看见杨寒星剑光闪她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待到杨寒星剑停在她胳膊上时,她已经哆嗦得不像话了。 “放心,天下刑律毕竟还是归三法司管,我们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动私刑的,但倘若只是拔了剑姑娘便受不住了,替罪这事,姑娘还是再仔细想一想。” “我没替罪,是我做的……嘶!” 杨寒星的剑尖顺着她的胳膊划了过去,截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胳膊是完全不同于杨寒星的柔软,柔润的羊脂玉一般,这时候羊脂玉碎裂了,鲜红的血涌出来,在石桌上蜿蜒着。 她眼里的泪,顺着血一同流了出来。 杨寒星收回了剑看她,看出了她同泪一块儿涌出来的想要破口大骂的念头。杨寒星知道她为什么忍回去了,怕死,大约还怕疼。 杨寒星特别能理解,因为她也是如此。 “真的不要再想想吗……” 她用力将手从杨寒星的手里抽了出来,伤口被牵动,她疼得直咬牙,说话也难免带了火气:“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想不想同姑娘有何干系?我倒不知东厂的人原来竟这样爱多管闲事。” 看来确实是劝不动。杨寒星摇摇头,把那封信放在了石桌上没沾血的地方:“好吧,既然姑娘执意如此。” 杨寒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抽了她头上的银簪子。簪子只是纯银雕花,并未镶嵌珠宝,粗一看挺朴素,但细看便能看出来雕花极精细,尤其是玉兰花上那只燕雀,几乎真的要飞起来。是值钱东西。 “是他送你的吧。这个也借用下。” 说完这话,她便低下了头,伸手去蘸桌子上的血迹,蘸完了又对着那封信沉吟,似是在思考写什么才好。 那姑娘看着她,有些慌了:“你要做什么?” “姑娘不肯帮忙,我听姑娘的自己来做姑娘又慌。” 杨寒星视线挪到那姑娘身上,叹了口气:“姑娘究竟是想怎样呢?” “你到底要做什么?” “给吴大勇写信,同他说我们因为他往街上投信的事抓了你,他若是不肯从宫里出来领罪,我们便杀了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姑娘不会果真不清楚我要写什么吧?” 杨寒星说得平静,但倘若不是春香楼这姑娘写的信,吴大勇还会不会看她其实心里真的没谱儿。要不然她一直缠着这姑娘是做什么。 她循循善诱:“姑娘要是写的话,你写什么我不会管的,你可以试着劝劝他让他别从宫里出来,说不准他会听呢。” 杨寒星显然是说到了那姑娘的痛点,她低下了头,沉默了良久,终于咬着牙做了决定:“我写。” “这就是了。”杨寒星把手中信封推了过去。 这姑娘又并不怎么识字。如杨寒星预想的一样,信她很快就写完了。杨寒星遵守承诺,一眼没看,收起来又揣回了怀里。 过程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不过结局还在她意料之中,吴大勇接到这封信一定会从宫里出来的,不管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杨寒星确信。 吴大勇一个阉人,这姑娘能对他这么情深义重,肯定他对这姑娘也是极好极好的,心爱的人出了事,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真不管的。 所以这案子基本上就算是结了。 这样一想,杨寒星心里顿时松快了许多,回头同那小衙役交代时脸上都带了笑意:“就在这儿看好她,我一会儿便回来,没问题吧?” 小衙役一直在旁边,也算是围观了她审讯吴大勇这姘头的全过程,早已经被杨寒星张弛有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审讯态度和手腕所折服,一听她这么问当即就挺起了单薄的胸膛:“自然没问题!” 其实挺有意思一小孩儿。杨寒星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又将手中剑递给了他:“拿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 杨寒星回了衙门。东厂经常有宫中人来往,她在门口随便蹲了一会儿,便蹲到了一个来传信的小黄门,一两银子塞过去,小黄门当即便拍着胸脯给她打包票。 “姑娘放心!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绝对把这信送到……送到谁那儿来着?” 杨寒星没忍住笑了起来:“倒不必你上刀山下火海,交给内官监吴大勇便可,就同他说……” 她本来是想同他交代下这信是哪儿来的,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来她方才连那姑娘的名字都没问,也只好算了。 “”你只同他说这是正崇北坊来的信便罢了。” “正崇北坊……” 小黄门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 “不该知道的事别瞎打听。” 杨寒星脸上的笑意有些敛去了:“咱们这些人可并没好几个脑袋可以掉。” “小的也是宫中做事的,这道理哪里能不明白。只是觉得这地方耳熟而已,姑娘放心。” 小黄门也挺有眼力见,见杨寒星不愿意多说便也没再问,一掂量手中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只剩下杨寒星站在东厂的大门前,面对着熟悉的门上熟悉的铜环,抬起的手半天也没落下去。 让人捎信只是顺便的事,她回来主是找许泛,但…… 她进去一定会碰见于峰的。 于峰怎样走到今天的杨寒星看在眼里。他最近是有些飘了,但昨天晚上当她把话摊到明面上来说直接拒绝了他之后,他不仅没有摔门甚至还给了她一个笑,这让杨寒星重新意识到了,他依旧是那个能忍阴狠不择手段的于峰。 所以她其实真的挺怕他的,她怕他会阴她。 要不然她干嘛百忙之中还要抽空去找徐嘉呢。 徐嘉…… 这个名字同他今天早上跟她说的那些话一块儿在杨寒星耳边响起来。 他也是个麻烦。倒不是说杨寒星不信他说的那些话,只是他身份实在太成谜,她直觉不能信他却又不得不倚仗他,心里便难免没底。 她现在就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时候正大早上,东厂门口正来来回回人多的时候,并不适合思虑,杨寒星刚沉下心去要想一想徐嘉的身份,便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寒星?来了怎么不进去啊。” 来人是杨寒星一个同僚,看上去面熟却一时叫不上来名字那种,极热情的同她打招呼:“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一直没在衙门见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推开了门。 “啊,那个……” 杨寒星话还没说完,里边刚好有人走出来,正同她这个同僚迎面撞上。 “哎呀,不好意思……” “无妨。” 她抬起了头。是徐嘉。 杨寒星头一遭反应是庆幸,幸好不是于峰……还没庆幸完又反应过来,徐嘉怎么会在这里?正疑惑着,眼神一转,看见了于峰就在徐嘉身后不远处,正盯着她看。 她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眼神,有尘埃落定了的平静,也有觅食的狼看到了猎物的汹涌。 她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还没等杨寒星把防备竖起来,就又听见了徐嘉叫她的声音:“原来是寒星姑娘。” 杨寒星只顾着操心于峰,并没看见徐嘉看见她时眼神也有一瞬的飘忽,不过当她看向他时,他已经又是一如往常的如沐春风的笑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寒星姑娘,你我倒是有缘。” 他这样亲热的打招呼,杨寒星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她只好把心从于峰身上收回来,暂时先放在徐嘉身上,对着他又是笑又是拱手行礼。 “卑职在东厂做事,大人在东厂门口见到卑职,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身旁那个同僚胳膊肘捅捅她:“认识?” 杨寒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徐嘉先接过了话头:“前几日在刑部衙门,她崴了脚,是在下送她回家的。” 那同僚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杨寒星这几日都没怎么来衙门,但以这些男的平日里聊的内容来看,她不会觉得于峰想要娶她做外房的事衙门里没人知晓,说不定早已经传成了昨夜她同户部的小杨大人共度一夜,被于峰捉奸在床。 经过今天早上的事,怕是这故事里还要再加上一个徐嘉。杨寒星笑了一下,习以为常。当初她进东厂时,也有她爬段修己床的传闻呢,毕竟在他们心里,抛头露面的女人可不就是不守妇道吗。 只是她不明白,徐嘉为何要给她这个形象添砖加瓦? 杨寒星腰深深的弯了下去:“所以上次的事,真的是很谢谢大人,之后有空,卑职一定登门道谢。” 她虽确实有疑惑,却也并不至于在这儿同他多说,于是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但徐嘉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还将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伸了出来,作出了要同她长谈的架势:“寒星姑娘最近在忙什么事?” “正阳门大街的案子。” 徐嘉点点头:“听说了。怎样,凶手找到了吗?” 杨寒星直起身看着他:“找到了,卑职此来就是要找百户大人汇报此事。” “是吗?寒星姑娘好高的办案效率。”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徐嘉还是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杨寒星决心给他点颜色瞧瞧。 “拿了朝廷的俸禄,总要为朝廷分忧。不知徐大人为何会在此处,卑职记得刑部江西司最近好像并没什么要同东厂交接的事务?” “寒星姑娘果然好记性,不过总有突如其来的公务。” 徐嘉看出来了杨寒星的不耐烦,见好就收:“寒星姑娘不是还有公务要同胡大人谈吗?在下便不打扰了。” “卑职还有公务,就恕不远送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她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要抬脚往衙门院子里走。 “有句劝告在下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要同姑娘说一说。” 徐嘉还有声音在她背后飘。 “女子还是在家相夫教子好些,能不沾染的事,还是不要沾染罢。” 杨寒星知道他是在意有所指,但她只装作没听见。 第二十章:剑道 杨寒星从于峰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收回了她的视线,目不斜视,这个反应让杨寒星方才因为徐嘉而暂时忘却了的不安顿时又翻涌了起来。 但她还有要紧的事。杨寒星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先将这种不安再次压下去,然后一拐弯,走到许泛房间前敲响了他的门。 许泛的办事间在东厢房,比西厢的胡波元的办事间要大一些,陈设并不奢侈,但东边那扇窗上的雕花做的极精致,想来倘若天晴,这时候一定一地细碎的日光。 杨寒星对许泛了解不多,没想到倒是个风雅之人,风雅之人,应该会心胸更宽广更好说动一些吧? 她这样想着,单膝跪了下去:“卑职参见千户大人。” “起来吧。何事?” 许泛这样问着,却并没抬起他的头,杨寒星找他说任何事都算是越级,他也没任何的疑惑或者生气,依旧很平静地擦拭着他放在桌子上的剑。 曾经有传闻说许泛是个用剑高手,仅败在过苏俞剑下的程度,但这个传言现在东厂听说的人不多了。因为他从丘聚走了之后就再也没用过剑。 杨寒星以前并不知道他是丘聚走之后才这般的,丘聚同刘瑾之间的那场变动对段修己的影响并不很大,她便也没受到什么波及,事不关己,便不关心。 所以她只依稀记得许泛不知为何突然就不再动武了,不仅不动武,衙门里的事情也不怎么管了,他慢慢从众人的视线中淡了出去,堂堂的东厂千户,居然到后来提起他的名字许多人都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但如今从头捋起来,所有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杨寒星,是有什么事吗。” 一直没听见杨寒星的回答,许泛便抬起了头,看着她又问了一遍,神色如常,平静又淡然。 杨寒星回过神来,许泛过于平静的神色让她有些忐忑起来,她赶紧拱了手,同他说正事:“九江知府的案子,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 年末九江知府周行舟入京述职,按照如今的规矩,地方官员入京是要向刘瑾进献常例的,哦但这位知府不知是忘了是真穷还是刚正不阿,反正没给,刘瑾生气了,便找了个贪污税款的罪名给他下诏狱了。 杨寒星现在也没想明白徐嘉为何要这么大费周折去救他,只是个小小四品知府而已。 许泛依旧平静的颔首:“听说过。” 这样的平静让杨寒星心里逐渐的没谱了,但没关系,她还有杀手锏,所以她也作高深莫测状:“卑职想要大人去同厂公求个人情。” 这话终于让许泛放下了手中拭剑的布,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来:“你觉得我是像能在厂公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吗?” 肯问便是有戏。 杨寒星稍微放下心来,一欠身:“大人或许不能,马大人却应该是能的。” ※ 昨夜小茶坊中。 “许泛……” 听到这个名字后杨寒星皱起了眉头,徐嘉是要让她做的是什么? 哦,对了,易主东厂。虽然这几日一直很忙,但杨寒星并不是上次同徐嘉分别后便再没想过这事了。 有人想换下刘瑾,也要那人有换下的本事,算来算去,宫中有做这事的想法且真有做这事的本事的,也就马永成或谷大用。 杨寒星倾向于是马永成,谷大用管着御马监,对东厂兴趣并不大,但马永成可是不止一次同圣上说想要替刘厂公分忧,也提过要复开西厂好几次。 同时,杨寒星觉得正阳门大街这事,多半也是马永成的手笔,旁的不忿刘瑾的真没他那般闲得慌的,你说大街上扔一封骂刘瑾的匿名信,除了气一气刘瑾还能有什么好处,平白无故折腾许多人而已,可他就喜欢做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 所以她才会来找徐嘉,一边查出来给刘瑾一个交代,另一边也同马永成表示:小的并不是有意针对您的,人在朝堂中,不得不得罪人,您就看在小的还帮您做成了这样的大事的份上,就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她心里想的挺好,但首先得能确定这两件事背后确实是一个人。 杨寒星抬头问:“让许泛在做什么?你要让我劝他为谁上刀山下火海,那卑职估计是劝不动的。” 徐嘉笑了起来:“倘若是这等事,庙里观音菩萨来了怕也劝不动。九江知府的案子不知寒星姑娘知晓不知晓?” 隐约有印象,但又不知是从哪里听起过。 杨寒星点了点头:“知道。” “知晓便好说许多了。劝刘瑾放了周行舟。” 杨寒星想也不想便拒绝:“许泛做不来这样的事。” 他又并非刘瑾嫡系,甚至关系并不太好的样子,不被刘瑾隔三差五的敲打着便不错了,他没那么大的脸面。 “许泛没有,马永成有。” 许泛看着杨寒星的眼睛。 其实很漂亮一小姑娘,只是心思太沉,沉得让人觉得难以驾驭,这才一个一个收了歹心,两年过去了,也就只有一个于峰色胆包天。 他回忆着杨寒星两年前的样子,两年前,段修己刚因为她协助破了一件大案把她招进了东厂,那时候她眉眼间还尚有稚气,眼睛已经深不见底了,那时候他…… 许泛开了口:“你知道的倒不少。” 杨寒星看他飘向桌子上剑的余光,心里信他至少有一瞬间是动了杀意的。 “不瞒千户大人。” 杨寒星决定拉人下水:“卑职也只是受人之托同大人传个话而已。” “谁?” “刑部主事徐嘉。” 杨寒星抬起头,看见了徐嘉的眼睛,古井无波。 “许泛是马永成的人?” 徐嘉笑而不语。 这杨寒星是真没想到,刘瑾如今这么炙手可热,纵然许泛对他一般,可东厂的千户还是让他做着,又并没亏待了他,他这么着急找下家是做什么? 虽杨寒星这样疑惑着,但种种的事情种种的事情确实都能想清楚了,比如为什么一定要杀段修己,因为其实还是在敲打许泛。 只是让马永成去劝刘瑾…… 马永成同刘瑾的关系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得出来,不和,虽然面上总是看着还成。 所以徐嘉是什么意思? “你并不是马永成的人?” “在下从未说过我是马永成的人。” 徐嘉依旧含笑:“但其实对寒星姑娘并没什么妨碍,不是吗,你找我是想要讨好马永成,做成了这件事确实能讨好马永成,得偿所愿,寒星姑娘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同这件事无关,在下已经告诉寒星姑娘的够多了,真的不能再说了。” 徐嘉身份的突然转变,让杨寒星对徐嘉的警惕陡然增加了:“徐大人为何不自己去呢?” 这事又并不难办。 “丘聚不知寒星姑娘知不知道。” 知道,前两年也就是她刚到东厂的时候东厂的厂公,同刘瑾争斗中败了,被朝去南京守灵了。 杨寒星想了起来,为何许泛在她这里并不同许多东厂番役一样毫无存在感,是因为当初丘聚在的时候,许泛并不是现在这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当年是我帮着刘瑾都走了丘聚。” 杨寒星并不信他这样的鬼话,如果是真的,那只能说明他还不够了解他们这些人,他们这种人,背叛与反水才是常事,哪里还有什么忠心可言呢,别说是徐嘉弄走了丘聚,就算是徐嘉直接一刀杀了丘聚,这时候只要是有利可图,许泛也会乐呵呵地请他上座。 如果只是他想把自己摘出去的借口,那她干嘛让他得偿所愿呢。 “他啊。” 许泛果然知晓徐嘉的身份,不过他并没多说,只是问杨寒星:“我虽确实是马大人的人,却也并非他跟前的什么红人,我如何能劝得动他?” 他直接问的是这事能不能成行。 这事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半。 杨寒星赶紧前行一步:“只要大人同马大人将这事的好处一一陈明了,马大人没不允诺的道理。” “好处?” “马大人同厂公素来不睦,让马大人去求厂公的人情,必然要起纷争。” “是。” “宫中的纷争,自然要圣上来裁决。” 许泛笑了一下:“那岂不是更捞不着一丝好处了,如今谁不知厂公是圣上跟前头号红人。” “可圣上首先是天子。” 杨寒星觉得他心里并非真不明白,多大的官见多大的世面,朝堂的事,他一个从五品千户,不必她一个不入流的番役懂得多,但他显然就是想听她说出口。 于是杨寒星便从善如流的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如今厂公的势力,也太大了些。” 许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如今这样的境地,可是随时都会隔墙有耳的。” 杨寒星从容不迫:“但卑职信,以大人的武功,大人真不想让人听的话,谁也听不着。” “你都听说了?” 杨寒星点点头:“听说了,也算是卑职同大人颇有渊源。” 许泛一抬手,将桌子上剑扔给了杨寒星——她的剑留给了那个小衙役,然后又去取墙上挂着的那一柄。 “来,让我看看苏俞唯一的弟子到底是何水平,倘若能配得上同我说这些话,我便答应。” 第二十一章:比试 杨寒星同许泛打了一架——打不过,但是尽全力了,很狠,受伤了,杀人术,许泛同意了,杨寒星出来,王青给她上了药 杨寒星伸手接过了许泛手中剑。 她当然想到了十有八九会是这样的结果,武人又不同文人,从来都是更喜欢凭本事说话。但她接过剑时,还是没办法觉得不沉重,答应的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她确实曾经是苏俞唯一的弟子没错,但许泛并不知道,她遇见苏俞时便已经十六岁了,武道向来都要求童子功,她再有天赋再努力也已经错过了练剑最佳时候。剑术上的修为,她连苏俞一成都未必有。一会儿许泛真拿她当苏俞来同她比划,她大约就是一个死。 何况她走的也不是能用来比划的路子,万一……她是说万一啊,她不小心伤了许泛,这事还能成吗? 杨寒星心里翻来覆去的忧虑。 “怎么,不愿意吗?” 她长久的不回答,许泛难免会觉得她是不愿意。 “不愿意便算了。” 许泛将手中剑放回了桌子上,刚才提出要同她比试时偶尔扬起的潇洒意气消失不见,语气又是之前的死水不生澜:“只是话那样说而已。姑娘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的,我也并不是你们这些意气用事的小年轻,真对我有利的话,我也会答应的,现在姑娘还请回……” “卑职愿意。” 虽徐嘉说不着急,但这事情对她来说却是拖不得。徐嘉为什么不愿意让她查正阳门大街的案子她也明白,真查出来时便是马永成同刘瑾撕破脸之时,马永成再没皮没脸也不好再去求刘瑾事情。 所以许泛得在她将吴大勇交给胡波元之前去见马永成。 杨寒星手中剑出鞘,她双手握着剑朝下,向许泛弯腰作揖:“还请许大人指教。” 话音刚落,她也不管许泛到底是怎样的态度,直接手腕一翻转,直直的朝着许泛心口刺了过去。 许泛反应极快,杨寒星剑还没到他跟前时他便已经先侧了身,剑到他跟前时,他早已从杨寒星突然出手的惊异中平复了过来,从容伸出两根手指,往杨寒星剑上轻轻一弹,杨寒星的剑便偏离了方向。 许泛一拍桌子,方才放下的剑弹起来,他握在了手中,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意气风发都又回来了:“攻其不备?倒也不是不行,可动手之前便先承认自己不如人,这便是苏俞教给你的剑道吗?” 杨寒星没回答,她卸力转身,又朝着许泛刺了过去,依旧冲着命门,这次挥剑的速度比上次的要更快一些。 许泛剑鞘一挥,格挡住了,杨寒星顺势将剑往下压。 许泛笑了下:“求快也确实不失为一种路子……” 他其实长相平平,也上了年纪了,但他这样挥着剑笑着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恣意风流。 看来用剑确实让他快意。杨寒星分神想了一下,然后往许泛右侧一闪,手腕跟着诡异地转,手中剑顺着方才的剑势,以许泛的剑鞘为支点,向着许泛的脖子飞速地滑了过去。 许泛更快的往后退了一步,纵然如此,他肩膀那块儿的衣服依旧被划破了。 他脸色沉了下来:“姑娘的剑也太阴了些。”然后他手一抖,剑鞘被甩在了地下。 他要认真了,杨寒星看出来了。所以她方才的剑势还没完全收回来,她便又更快的挥了剑,突然转变的剑势,杨寒星听见了她左臂肩胛骨那块儿在咯吱咯吱的响,但她没管,只是向着许泛砍了过去。 杨寒星曾经同杨惜说过,剑不是用来砍的,但这显然只是针对初学者的规矩,应战高手,当然越出其不意胜算越大,你拿着剑鞘做少林棍用都行。 然而许泛比她更快,杨寒星剑刚挥过去,他便已经带着剑到了杨寒星跟前,两剑相撞,有火花在他们两个瞳孔里闪,许泛剑朝着杨寒星脖颈,用力的压了下来。 “我不知你为何要同我比快。” 杨寒星并不知晓他用剑以快著称,但她刚好也是快剑。她总不能因为他更快便放弃了自己最长处反而去求短处来。那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杨寒星剑往左一挑,腰弯得极低,一个铁板桥向着许泛身后滑了过去,许泛的剑没了阻挡,直直的往下刺下去,是方才被杨寒星挑偏了,才堪堪擦着杨寒星面门过去了,在她耳朵上留下细细一道伤痕。 杨寒星踉跄着站直了,而许泛在她身后直起了身。 “第三招。” 许泛声音传来:“我希望能在五招之内结束。” 杨寒星随即就听到了剑破空而来的尖锐鸣啸,一咬牙,她转身,直接挥剑迎了上去,两剑短暂的相撞,还没等许泛发力,杨寒星便随着剑势滑了出去,又转身,重新挥剑向许泛刺过去。 她要占据主动,许泛有些诧异,然后又看见了杨寒星新劈砍过来的这一剑,他更是诧异,她没想到居然还能做到一剑更比一剑快,这是第五剑,这一剑已经快到他只能看见剑挥过来的残影。 这时候长久习武之人同杨寒星这种半路出家的之间的区别便体现出来了,许泛不用看清楚杨寒星剑的走向,依旧能凭借经验感知到她剑势将要落在哪儿。 “我也希望五招内结束。”杨寒星在模糊的剑影里这样说。 许泛被年轻人莫名的狂妄逗得有些想笑,他挥剑,刚好是杨寒星剑影的落处,但这次两剑却并没有再次短暂的相撞又离开,许泛猛然将剑翻转,凭借力量优势将剑往杨寒星那边压过去。 几乎是同时,杨寒星突然抽剑,左手手肘顶了上去,正对着许泛的剑刃,而抽出来的剑以一种极诡异的姿势从许泛腋下穿了飞速过去,同时手腕同样诡异的翻转,只是一息的功夫,许泛的剑势都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杨寒星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时,杨寒星左手手肘已经撞上了许泛的剑刃,虽许泛已经有意往回收了,但那样猛烈的剑势,哪儿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全然收回来的,剑刃划破了杨寒星的袖子和皮肉,鲜血喷涌,溅了两个人一身。 许泛收回剑,叹了口气:“只是比试下,你又何至于如此拼命?” 他印象里苏俞是极洒脱的人,用剑为人都是。怎么会教出来这样一个徒弟? 杨寒星也将剑从许泛脖子上收了回去,她胳膊上的血还在淌,但她神色如常地双手抱拳,甚至有些调笑:“是大人不早说,卑职以为赢了大人才算是配得上同大人说话——自然,这个赢是大人有意让卑职,卑职心里明白。” 许泛拿起桌子上的布擦拭剑上的血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药递给杨寒星:“金疮药,市间杂耍艺人一钱银子一瓶那种,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你先涂上止止血吧。” 他顿了下,坦坦荡荡的承认:“倒也不是有意让你,是我大意了,你确实配的上做苏俞弟子。” 杨寒星接过了药,但握在手心里,并没去用:“其实我同苏……师父的剑道完全背道而驰,我知晓。” 许泛那样坦荡,杨寒星也不好意思只拿场面话敷衍他:“我当初答应跟他学剑便同他说了,他的剑法在我这儿,只是杀人术。所以方才同大人比试,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大人的承诺在拼命,我走的便是以命换命的路子,没法子点到为止。” 一个姑娘,也没见有什么仇家,怎么要学杀人术?许泛抬头看了她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但方才那句五招之内,也着实太狂妄了些。” 杨寒星笑了起来:“并非是卑职狂妄,快剑累人,大人以快剑闻名,想来也是知晓的,我又是女子,学剑时间也不长,体力远不如大人,倘若拖下去,最后必然是筋疲力竭,无半分赢势。” 许泛这才看见,这样冷的天,她头发居然已经全湿透了,说着发梢汗珠一颗一颗的往下淌。 可见方才是将自己调动到了怎样的极限。 “我明日便去见马大人。”他给了杨寒星允诺。 然而杨寒星却在听见这句话后脸上却露出了为难之色:“恐怕是有些晚。” “那你说要什么时候?” “今日厂公来衙门之前,越早越好。” 许泛沉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有什么谋划?” 杨寒星拱手:“卑职一个小小番役,哪里有什么谋划,不过也是受人之托罢了。不过卑职拿这颗项上人头同大人担保,此事绝对对大人百利而无一害。” 许泛摆摆手:“罢了罢了,答应了人的事,害不害的,也就如此了,我今日午时去。” “谢大人。” 杨寒星将手中剑递给了许泛:“大人,剑是好剑。” 方才他们两个的打斗虽短却不可谓不激烈,许泛那把应该也是好剑,这剑却毫发无伤,一点豁口都没有。 许泛接了过来,沉默良久,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剑还是你师父送我的。” “当年我声名新起,正意气风发的时候,却总有人说我不如他,我不服,便同他相约比剑,你师父一般并不同人争斗的,不知为何却答应了我。那天是七年前的三月初一,我意识到了我果然是不如他,他说我其实是有天分的,愿意收我为徒好好教导我,但我那时正年轻气盛,非是不肯,还一气之下走了仕途,如今想来……” 杨寒星不知他为何要突然说起这些。但仔细一想,他这些感慨和后悔,平日里怕是也没人说,庙堂人哪里会懂江湖事,是好容易才碰见了她这个勉强算是同江湖有牵连的。所以她心想,那她就听着呗。 “所以说起来我应该也能算你半个师兄……” 杨寒星:…… 这哪儿跟哪儿啊。 “教导你下也不为过。你根基不深,又是女子,往奇诡轻快这头走倒也并不失为一条路,用软剑应该会更好些。” 她现在在用的确实是软剑。 “大人教导的是。” 许泛放轻了声音:“记得切莫失了本心。” 她的剑只是用来杀人的,哪儿有什么本心。但杨寒星依旧点了头,看起来很恭敬的承诺:“是。”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