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江花月》 1.第 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第 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第 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第 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第 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第 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第 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第 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第 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第 1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第 1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第 1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第 1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第 1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第 1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第 1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第 1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第 1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第 1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第 2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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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80.第 8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六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81.第 8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白鹭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82.第 8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83.第 8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84.第 8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85.第 8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86.第 8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这一段的洞壁,已经开始变得狭窄。 被老虎那硕大身躯一挡,便不剩多少空间可供通过了。 李穆和陆柬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持棍朝着对面那头恶虎,一左一右,迅速地扑了上去。 “噗噗”沉闷两声,老虎天灵盖骨,一左一右,吃了两记棍棒。 这一击,二人皆用了十分十的力道,力透棍身。 老虎虽皮坚肉厚,一时也是被击得头晕目眩,嗷了一声,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晃晃荡荡。 眨眼之间,两人各自抓住机会,从吃痛还没回过神来的虎旁跃了过去,继续朝前疾奔,很快便到了那段最窄的腹地。 而此时,身后那头猛兽的咆哮声,也追了上来,近在耳畔了。 它那狂怒的吼叫之声,震动了整个洞壁,头顶岩层里的碎石和粉尘,不住地簌簌下落。 陆柬之紧紧地捏着手中长棍,咬牙道:“李穆,收拾了这东西,你我再决斗一场。败者,退出今日竞赛,再无资格做高氏之婿!” 李穆双目盯着那头已再次扑了上来的恶虎,笑了一笑:“正合我意!”目光一沉,竟丝毫不避,迎头而上,挥起手中棍棒,“蓬”的一声,重重击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抓来的虎爪之上。 一声嗥叫,虎爪应声而折。 老虎扑势顿消,从半空顿落在地。 陆柬之迅速跟上,与李穆一道,两条棍棒,雨点般袭向老虎。 老虎起先还势如疯狂,渐渐势衰下去,口喷血沫。 最后一棍,李穆发力,重重击于虎头正中,天灵骨应力碎裂。 那条棍棒,也不胜其力,竟从中应声折裂,喀拉拉地断成了两截。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惨烈嗥叫,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晃几下,再次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彻底死了过去。 李穆上前,捡起了地方的两根断棍,穿过那道狭窄通道,去往出口。 陆柬之随行。 前头光线,渐渐地变亮,地方也空阔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出口所在的天井之下,对立。 李穆说:“陆公子,请。” 方才和猛虎的一番恶斗,令两人的头脸衣裳,都溅上了从虎口中喷出的斑斑血点。 陆柬之双目也微微泛红,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盯着李穆,持棍扑了上来。 李穆以双手短棍对他长棍。几个回合下来,臂膀吃了一记横扫而来的棍头,身体随之微微晃了一晃。 陆柬之双目更红,脚下没有丝毫的停顿,长棍一扫,再次朝着李穆攻了过来。 “啪”的一声,李穆左侧肩膀,又吃了一记。 李穆眯了眯眼。 第三次,当陆柬之手中的那条棍棒再次捣向他的咽喉之际,李穆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抛了手中两截断棍,欺身迎了上去,双手快如闪电,猛地捏住了棍头。 双方便持续发力,相互角斗。 陆柬之的脸,慢慢地涨红,额头渐渐开始沁出汗水。双方相持了一阵,他被对面的力道,推着开始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背部被顶在了洞壁之上。 李穆再次发力,长棍从中弯曲,骤然变成了拱桥的形状。 “断!” 他低低地喝了一声。 “啪”! 棍身果然应声,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陆柬之的手臂被这股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可怕力道给震得发麻,胸口也随之一阵血气翻涌。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呼”的一声,那截带着尖锐木刺的棍身断头,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距。 陆柬之的面颜,瞬间褪尽血色,脸色也成了微微苍白的颜色。 倘若这是刀剑,以命相搏,他此刻应当已血溅三尺。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穆收了那截断棍,随手掷于地上,后退了一步,道:“承让。”转身去了。 陆柬之靠在岩壁之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攀援岩壁而上,身影宛若灵猿,很快消失在了头顶的洞口之上。 …… 虎山里的情境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见。只听到洞中起先不断传来沉闷的虎啸之声,声几乎震动山谷,骇得那些连马都骑不惯的士族子弟惊慌不已。 渐渐地,虎啸声终于消失了,却又迟迟不见两人从虎山出来,众人开始沉不住气了,议论不停。 陆光显然有些不安了,却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过多,坐在那里,越发地严肃。 高峤的神色却变得凝重异常。甚至从坐席起了身,走下观景台,眺望着虎山的方向,面露焦躁。 这时,监官终于飞快地从山上下来,奔到了观景台上。 众人知道第三关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 监官向着兴平帝下拜:“启奏陛下,第三关已出胜负,李将军先于陆公子出了虎山,正向山巅而去。” “快看!” 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高峤倏然转头,望向山顶。 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立于亭下,搭弓,发箭。 随着那道离弦的箭,风亭顶的那束茱萸被射落,掉了下来。 “陆公子如何?” 高峤立刻问了一句。 “禀相公,陆公子平安无事,已出虎山。”那人道。 高峤微微松了口气,再次看了眼那道正从山巅下来的身影,心情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状。 胜负已定,再无变数。 整个观景台上,最为得意的,怕是要数许泌了。 他强忍住就要哈哈大笑的念头,瞥了陆光一眼。见他脸色分明已经转青,却还要和那些纷纷前来安慰于他的同僚强作笑颜,心里更是痛快万分。 李穆沿着山道,从山顶下往观景台。 一路之上,他所到之处,两旁的人,纷纷让道,目光各异。 87.第 8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88.第 8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89.第 89 章 洛神咬了口胡饼,却听到身侧附近,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堆干草。 白天,因为不想总见到慕容替那副满脸血污的死相,她割了草,覆在他的头脸和身上,加以遮挡。 方才那阵悉悉簌簌之声,似乎就是从盖着他尸体的这堆草里传出来的。 洛神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手抓着匕首,另手拿起根树枝,小心翼翼地靠了些过去,用树枝拨开遮住他头脸的乱草,见他头脸上的污血凝固,脸色仿佛一张金纸,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但此刻,却皱起双眉,面带痛楚,眼皮亦微微翕动。 他竟然还没有死透!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拨开他身上的杂草,见手脚依然缚得好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盯着地上的人,紧紧握住匕首,心里正煎熬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再往他身上戳几刀,突然听他低低地□□了一声:“阿娘……替儿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洛神一怔,见他双目依然紧闭,四肢却慢慢地蜷了起来,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神色痛苦,牙关瑟瑟,仿佛置身寒冷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 洛神心怦怦地跳,举着匕首的手,一时竟然没法刺得下去。 片刻之后,地上的慕容替,仿佛终于彻底苏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那颗满是凝固了的污血的头,看了下四周,目光从那堆还散发着余烟的地火上收回,看向还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翕动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法子,告诉你的郎君,你人在这里……” 才说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喘息着,闭目,缓了片刻,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郎君一定会看到你放的烟火,寻过来的……等他来了,他就会杀我……” “我不惧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死于别人之手,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你这就杀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他断断续续地道。 洛神咬紧牙关,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的……我活到今日,唯一目的便是复仇,行尸走肉,了无生趣。若能这么死在你的手里,于我反而是种解脱……” 他那双紫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洛神,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叔父号称北方第一猛将,是个盖世的英雄。我知他少年时,对你母亲一见倾心,至今依然不忘。从前我本暗笑,何来如此多情。见了你方知,世上原真有佳人,甘叫人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住口!”洛神叱他。 “我就要死了,不管你听不听,心里的话,索性都说了,否则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他恍若未闻。 “你可还记得,曲水流觞那日,我杀了许约,无意撞到你,胁迫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事?我真不是人,总是那样对你……” 他面露痛楚,咳了几声。 “后来人你离开建康,我却总在担心你会食言,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父母,给我惹来麻烦。有一天,我就借故人名义,去拜访你的母亲。我试探过后,才知原来你真的一诺千金。即便厌恶我,答应了的事,却还是做到了,怎似我,终日忙于算计,小人戚戚,以己度人……” “那日起,我便对你很是感激……更何况,如今你又救了我……” “我嫉李穆。他亦不过一介寒门武夫,何以能如此得你之心……” “你可知我伤好后,为何还不悄悄逃走?因我舍不得你……能伴在你的身边,哪怕是日日给你打扇,于我也是幸事……至于死在你的手里,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给我住口!” 洛神一手依旧握着匕首,另手抓起地上一块泥巴,堵住他的嘴。 就在这一刻,慕容替被绳子缚住的双腿,突然凌空抬起,向着洛神踢了过来。足尖不偏不倚,踢在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之上。 洛神手腕一酸,匕首便飞了出去。 她一惊,急忙去抢,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慕容替,一个打滚,竟扑了过去,抢在她的前头,人压在了匕首之上。 他一得手,迅速张嘴,叼住匕首,抬起手腕靠过去,没几下,便将捆着的绳索割断了。 绳索迸开,从他手腕落地。 眼见他一把操起匕首,又割着脚上的绳索,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向着缚在石头上的那匹马狂奔而去,跑到跟前,解开缰绳,踩着镫,爬上了马背。 她一坐上马鞍,便紧紧地抓住两边缰绳,双腿亦夹紧马腹,马匹立刻朝前而去。 这一辈子,她的动作,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利索过。 慕容替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手脚被她缚得极紧,暗中试过,自己无法挣脱出来,故先前一直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等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始和她周旋。 终于得手,一割断脚上绳索,便追了上来,一时却又如何追得上? 万万没有想到,末了,竟又被她如此逃脱,一下怒火攻心,更因体力不支,才发力奔了几步,便感到头晕目眩,咬牙,又追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从前并未特意学过骑马,但被慕容替挟着,在这马背上也已颠了多日,早习惯了跑动时的颠簸和跳跃,放低身子,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之上,终于顺利地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慕容替在身后的怒喊之声,不敢回头,更怕自己会被跑动中的马匹颠落下去,死死地抓住马缰,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松开马腹,放慢速度。 马儿停下。她转头,见身后荒草暮霭,再看不见慕容替的身影了,手一软,人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开始暗了下去。 洛神下了马,压下心中的惶恐,四顾,想先寻个合适的藏身之所,突然,耳畔仿佛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奔动的声音。 她心跳猛然加快,循声而望。 她没有听错。 远处,渐渐地出现了几十个移动的黑点,来了一行几十骑的人马。 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李穆看到了自己烧了一个白天的烟燧,终于在这时刻,赶了上来。 这一瞬间,她狂喜得几乎就要失声痛哭了。正要朝着远处那一行人奔去,突然,硬生生又停住了脚步。 今天是个晴天,她记得,夕阳就在她的左手边。 这些天,慕容替虽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和路径,但相对于义成来说,必定是往北而去的,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也就是说,倘若是李穆追赶而至,此刻,他应该是来自她身后的南向或者西南方向。 而不是如这些人一样,是从她的正面而来。 洛神来不及多想,迅速将马驱走,自己掉头,朝着身后远处一片长满野草的岗坡狂奔而去,爬了上去,一头钻了进去。 那一行人,从草荡前掠过,朝着白天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靠近堆火地,似乎也不敢贸然前行,隔了一箭之距,停了下来。 马背上,下来一个人,试探般地,慢慢地朝着前方走来,终于走到溪边,发现了晕在地上的慕容替,大喜,用鲜卑语高声唤道:“公主!是令支王!令支王找到了!” 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慕容替的妹妹慕容喆。 那日她放下了慕容替,自己随后也提早下了马车,易容后,潜逃回了江北。 北夏皇帝对慕容族人的刺杀和集体叛变愤怒无比。几乎每一座城池,到处都贴满追缉告示,重金悬赏。因知道慕容氏的人能易容,门卒遇到身材符合,或是如慕容替那般眸色异常之人,皆要验脸,无误方可过关。 慕容喆亦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加她终于想出一计,易容后,混入军妓营中,随了北夏发往长安预备和西金作战的军队,顺利来到陇西,随后脱身。因担心慕容替的伤,唯恐影响他逃脱,便召集了这几十个旧部,掉头在他可能途经的路上,寻找他的踪迹,渐渐到了这一带。 终于就在今日,她远远看到这方向起的烟火,遂带队前来,察看究竟。 原本也不敢抱多大的期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如此叫她寻到了人。 她匆忙奔到近前,看见兄长竟躺在地上,头脸上的污血凝固,面色宛若金纸,正慢慢睁开眼睛,人似乎刚苏醒,不禁怒火冲天,一边将他扶坐,匆忙喂水、救治,一边问:“阿兄,何人将你伤成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替闭目了片刻,方睁开眼,阴沉着脸,站了起来,道:“随我去抓一个人。” 夕阳西下,荒野地的光线,变得愈发黯淡了。 野风疾作,吹得草荡左右摇动,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洛神躲在草荡里,透过野草的间隙,远远地,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慢地包了过来。 当前的那个人,虽还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但凭了感觉,应该就是慕容替,没有错。 这一刻,她懊悔万分。 她只想到李穆可能正在追寻自己而来的路上,便点燃烽火,想要给他指引方向。 她却没有想到,李穆可能看到,别人也有可能看到。 她不该手软,自己如此境况了,竟还抱着侥幸之心,下不了手去杀人。 昨日她就该趁着这鲜卑人昏死过去的时候再补上几刀的。更不用说,又错失了方才的机会。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慕容替和他那群被烟火引来的同伙,越来越近了。 洛神已经能够听到他们说着鲜卑语的喊叫之声,看到慕容替那张布满血污的阴沉面孔了。 她压下心中痛悔,掉头,正想往草荡深处逃去,突然,耳畔又随风飘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之声。 这马嘶之声…… 她竟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再次加快,犹如擂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咚,几乎就要撞破了胸脯。 她猛地转头,一把扒开草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 是真的。并不是她的幻听。 不远之外,在那道岗坡之巅的地平线上,在天边最后一片暮霭的余光之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一行几十人的轮廓。 他们骑着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渐渐地近了。洛神也看到了前头那一骑的模样。 马是乌骓。 马上之人,便是李穆。 她的郎君,在这一刻,终于还是赶到了。 认出他面容的那瞬间,她的情绪便崩溃了,眼泪仿佛突然决堤的湖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她抬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唯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双眼,会看丢她赶过来的郎君。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钻出草荡朝他奔去,突然,身子又僵住,蓦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 李穆在这片荒野里,已是苦苦追寻了多日。 他携着侯离那里借来的几只灵犬,在熟悉犬性的侯离的亲自陪同下,带着留有她气息的衣物,踏上了追寻的漫漫之路。 每每,让他寻到一点有人停驻过后的残余痕迹,下一刻,这些痕迹,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展极其不顺。就连侯离最为引以为傲的这头灵犬,亦是前行不畅,数次犯错。 李穆不得不将带出的人,一分再分,分为多股,沿着朝北的大方向,在慕容替可能途经的所有地方,展开地毯式的追索,约定一旦有所获,便同时燃起三股烽烟,见者传递,传送消息。 多日过去,他始终没有见到烽烟,自己这里,也无大的进展。 离义成越来越远,再往前,便是陇西的地界了。 慕容替一旦进入陇西,人口稠密,踪迹只怕更会难觅。 他知道慕容替不会轻易伤害她的生命。但只要想到这些天,她有可能正在遭受着的莫大惊恐和绝望无助,李穆心中的愤怒、恐惧和自责,就要扩大一分。 只要她一日不归,他必追索下去。哪怕追至慕容氏的老巢龙城,他亦不会停下脚步。 就在两天之前,终于,灵犬凭着马匹在路上留下的一点残余粪便痕迹,带着他追寻到了这一带。 但是,短暂的兴奋过后,灵犬很快又止步在了一道溪流之前,随之失去方向。 但李穆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极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就是凭着如此一个念头,这两日,他不眠不休,不停追索,直到今日,就在这个白天即将又要消逝,在没有停息的迂回和曲折之中,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折磨之下,突然,看到荒野尽头,远处天空,似乎升有一道烟柱。 不是他和手下约定的信号。 在那一刻,他亦根本没有想过,那就是她给他发送的信息。 但他又怎会不去看个究竟? 便如此,他带着这几十个随从,在那道烟柱彻底消散之时,赶到了这里。 他一眼便看到了慕容替和他身边的那群鲜卑武士。 而对于自己的突然现身,对方,显然也是措手不及。 短暂的四目相对过后,伴着来自慕容喆的一声令下,鲜卑武士迅速收拢了回来,将慕容替挡在中间。 日夜的忧惧,和少得可怜的睡眠,叫李穆双目,本就布满血丝。 这一刻,更是双目暴凸,恶如睚眦。 没有半句的多余之言,他的目中射出狠厉的光,抽出腰间那柄染着未洗去的斩敌血的刀,策马,犹如一道青锋,瞬间,撕开了挡在慕容替前的那道人墙,朝着中间的慕容替而去。 慕容喆被所见的一幕惊住了。 她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如斯悍烈的武力和恐怖的煞气。 她知道阿兄,貌虽阴柔,武力却是不俗,才十岁,就已开始统兵,为大燕攻城略地,是武士中的武士。 但只消这一眼,她就明白了。 莫说阿兄此刻有伤在身,他便是没有受伤,也绝不是面前这个男子的对手。 “阿兄!走!” 她打了声尖利的呼哨,再次召集这些慕容氏的死士围拢,以性命将来敌困住,自己翻身上马,驱了另一匹,闪电般奔到慕容替的身边,将他拽上马背,便要朝着旷野逃去。 李穆一刀斩开面前阻挡,从马鞍上站立而起,踩在马鞍之上,暴喝了一声,双足一蹬,整个人便从乌骓背上飞身而起,宛若一头鹰鹞,扑向了前头的慕容替。 两人从马背上翻滚落地。 慕容喆回头,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李穆将自己的兄弟从地上抓起,制在了手上。 “我的夫人,她在哪里?”他盯着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问。 慕容替长发凌乱,额脸之上,布满干涸的道道淤血,狼狈不堪。 他看着李穆,却一语不发。 “李穆!你的女人,在我们手里!此刻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若敢伤我阿兄一根汗毛,你就别想再看到她了!” 慕容喆停下马,转身,冲着前头那个背影,厉声喊道。 李穆眼角微微跳动。 “咔嚓”一声。 伴着一道清脆的骨裂之声,他扭裂了慕容替的一条胳膊。 慕容喆骇然,惊叫一声,猛地睁大眼睛。 慕容替一侧肩膀猛地耸起,那只被彻底废掉的胳膊,无力地挂下,仿佛一根断了的树枝,随时就会掉落。 “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夫人,她在哪里?” 李穆那钢铁般的五指,又捏在了他的另条胳膊上,阴沉沉地看着他。 慕容替脸色煞白,冷汗瞬间从额头滚滚而下,却紧紧地闭着双唇,依旧一语不发。 李穆缓缓地收紧五指。 手背青筋,猛地□□。 慕容喆知他又要废了慕容替的另条胳膊了,肝胆俱寒,大喊一声“住手”,从马背上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这男子的脚下,抓住了他的一只脚。 “求你了,放过我阿兄!你的夫人,我们也不知她此刻在哪里!就是她将我阿兄打成这样子,逃走了!方才你来之前,我们正要着她!她应该不会跑远!就在附近!”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已废了我阿兄的一只手,求你了,放过他吧!他未伤你夫人一根汗毛!” 慕容喆死死地抱住他的脚,仰面望他,眼中含泪。 李穆视线从脚下那张含泪仰望自己的如花面庞上挪开,滴血双眸,环顾四野,蓦然放声大吼:“阿弥,你在哪里?你可听到?” “我是你的郎君李穆!” 声声呼唤,随着黄昏野风,散入四野。 洛神人在草荡里,分明早就已经看到了李穆,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此刻莫说奔出去,便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片刻之前,她正想奔向李穆之时,突然看到,就在她身侧距离不过数丈之外的草堆里,竟卧着一只白虎。 这是一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小白虎,通体雪白,只脖颈上一圈黑毛,好似戴了一根项链。 它个头没有成年虎那么巨大,但看起来也已不小。站立起来,估计至少也有洛神腰高了,并且,爪子锋利,牙齿森然。 它似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洛神,但或许是吃饱了,并未立刻扑过来,而是一直趴在那里,一边歪着头,伸出长着倒刺的粉红色的舌,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一边睁着它两只圆滚滚的虎目,盯着洛神。 就在方才,她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出来,这头白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也跟着,一下支起两只前爪,挺起上半身,作呲牙状,仿佛就要朝她扑来。 见洛神定住,一动不动,它才仿佛放松下来,慢慢地趴了回去,继续歪着脖子,舔着爪子,盯着她看。 草荡里本就空气闷热,洛神和这只白虎僵持着,又热,又怕,汗流浃背,双腿发抖,就要支撑不住,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李穆呼唤自己的那道声音,随了野风,和着哗啦哗啦作响的草叶摇曳之声,回旋在草荡深处。 “郎君,我在这里——” 洛神在她心里,已是不知道呼唤了多少回,却不敢发声,亦不敢动。 一滴热汗,顺着她泛红的精致鼻尖,滴落了下来。 小白虎却仿佛被这一声异响给激怒了,突然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仰起虎颈,发出一声浑厚而威严的虎哮,似乎以此作为对自己挑衅的回应,随即迈开步子,朝着洛神走来。 洛神瞬间头皮发麻,冲出草荡,用尽吃奶的气力,尖声大叫:“郎君,我在这里!救我——” 她撒开两腿,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狂奔,脚下一绊,人摔倒在地,收不住势,皮球一般,从坡上轱辘辘地滚了下去。 李穆转头,双眸蓦然射出异光,一个飞身,上了乌骓之背,乌骓便如一道闪电,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女子身影,正从草荡前的岗坡上滚落。 她的身后,追逐着一头白虎。 他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弯腰,从悬于乌骓身侧的囊中迅速取出弓箭。 乌骓依然全速前行,他挽弓搭箭,就要发出手中雷霆之箭,那只白虎突然停止了追逐,立于坡头,盯着前头不断发出尖叫声的滚下去的洛神,歪着脑袋,两只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缕好奇和不解的神色。 “李刺史,手下留情!它无意伤人,我瞧的出来——” 方才被虎啸之声吸引来的侯离,两眼发亮,匆忙追赶而上,高声大叫。 小白虎抬头,盯着朝自己狂奔而来的侯离,眼神瞬间变得凶恶,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几声低低咆哮,转身,几个跳跃,身影便消失在了草荡里。 李穆松了口气,纵马到了岗坡脚下,飞身而下,朝着还在滚动的那女子扑了过去,伸臂,一下将她接入怀中。 90.第 90 章 沿着岗坡,洛神不停地往下滚。 草片割她露在外的娇嫩肌肤,草丛里的大小碎石,硌她不断碾压而过的四肢和身体。 阵阵疼痛。 但她已是完全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能闭着眼睛,越滚越快,仿佛就要滚下一个无底深渊。 就在天旋地转,痛苦不已之时,突然,下坠之势停住了。 她仿佛撞到了一堵墙。 这堵墙坚实、浑厚,终于终结了她的痛苦。 接住她的,是李穆的双臂和他的胸膛。 她被他接住了。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衣衫也刮破了口子,露出半片留有刮擦伤痕的雪白肩膀,模样凄惨,狼狈不堪,慢慢地睁开眼睛,和他对望了片刻,才仿佛终于回过魂来,颤着声唤了句“郎君”,眼睛一红,两手攥住他衣袖,人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哭了。 心痛和自责,如刀般绞着李穆。他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沾着草屑、被草锋亦划了几道细小伤痕的额头。 侯离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望着早不见了小白虎的那道岗坡,顿脚,转头看向李穆抱着他夫人安慰的背影,等了片刻,实是等不住了,小心地走了过来,陪着笑脸,用他生硬的汉话说道:“恭喜李刺史,顺利救出夫人。敢问夫人,方才那头小白虎,你是如何发现的?” 洛神这才惊觉近旁还有旁人。急忙松开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的郎君衣袖,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头擦去眼角残余泪痕。 “是……你?” 她抬脸时,侯离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洛神,张口结舌。 那日那个弹奏胡琵琶的少年乐师,实是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眉目至今想起,眼前依旧宛然。是以一看到刺史夫人的那张脸,虽一男一女,装扮亦大相径庭,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惊诧万分,呆住了。直到看到李穆脱下外衣,迅速裹在她肩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慌忙低下了头。 洛神知他认出了自己,朝他点了点头,算是认下,随即勉强定住心神,道出方才和那小白虎遭遇的情景。 她是心有余悸,惊魂未定,侯离听了,却欣喜不已。 他豢养猛兽,手下有精通驯兽的兽师,自己也是擅长此道。方才远远看到那头不过才四五个月大的小白虎,不但毛色稀罕,且高睛阔颌,宽肩劲足,一眼便知,日后必是兽王,心中立刻便起了捕捉之念。 听洛神讲了和它对峙的经过,更是两眼放光:“我养过不少幼兽,却从未遇过如此灵通之物。若能抓到它,加以驯养,日后听我驱策,其余虎豹,不要也罢!” 他先前见那少年乐师,惊为天人,向李穆讨要不成,方知是李穆之人,也只好作罢。只是心里,未免还是有点遗憾。 今日方知,原来不是男子,而是女子。非但如此,更是李穆夫人。 这些日,随在李穆身边苦苦追寻,亲眼见到他为寻回妻子,不眠不休,自己还怎敢再存半点别念?连多看一眼,也怕是冒犯,说完了话,躬身,便匆匆离去。 那边一个随从也赶来向李穆请罪,说是被那几十个鲜卑武士以命缠斗,一时脱不开人,竟叫那慕容兄妹趁机逃走了。方才终于杀尽武士,其余人已去追了。 天已黑。李穆心知想再追上,已是希望不大了。 虽心中余恨难消,但见妻子面色苍白,和侯离说完了几句话,便似用光全身气力,颤巍巍地站立不稳,知她急需休息,命先行安顿,就地过夜。 帐篷支起,一火静燃。 李穆知她多日受惊,手脚额头,又皆有擦伤,更是怜惜无比,怕累了她,虽分开多日,却也没要她的念头,只仔细地替她上了药,随即抱她躺了下去,柔声道:“睡吧。” 洛神闭目片刻,忽又睁开眼睛,望着还在俯视着自己的他,眼眸里,慢慢泛出了一层朦胧雾气。 “郎君,我好害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 “莫怕,我在的,在的……” 李穆手掌抚她后背,仿佛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她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他冒了一层胡渣的瘦削脸庞,忽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玉臂紧紧缠绕,胡乱地亲他。 “郎君,你不想要阿弥了吗……” 她一边掉泪,一边含含糊糊地哀求他,百般地祈怜。 世上男子,谁人能抵得住如此一个磨人的可人儿。 李穆抱了她柔软的身子,要了她。 坚实的身躯,熟悉的气息,终于驱散了洛神心中的阴影。 被他占有的一刹那,她又哭了。 她不是做梦,他终于还是收到了她发给他的讯息,来到了她的身边。 “郎君,郎君——” 她娇喘着,不停地唤他郎君。 李穆用自己的身体回应她,服侍她,终于叫她筋疲力尽,闭着眼睛,在他臂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睡去后,李穆凝视着臂弯中女孩儿那唇角微翘,仿佛终于得了心满意足的睡容,双目泛红,久久难眠。 …… 次日清早,李穆燃起三堆地火,至午后,陆续召回随从。 追踪慕容替果然无果。 他眺着北向茫茫旷野,伫立了片刻,只道:“回吧。” 一行人便准备踏上返程,侯离却还不回,带着灵犬,说要继续留下,捉那只小白虎。 李穆知他爱好此道,遇到了心仪神兽,倘若不捉,想必回去也不会安心,便也不阻。感激他此次出力相助,留了部分随从助他捕兽,自己带着其余人,踏上了归途。 回去的路,坦荡顺利,五六日后,便回了义成。 围城之战,早已结束,城民也都在数日之前,迁回了城中。 此战,几乎不用义成军动手,城里的西金军队,便自相残杀,结束围城。 军队里的底层士兵,约有半数是为汉人。 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数日之后,在最后一片能找到的树皮也被剥光之后,红了眼的鲜卑将领和谋士密谋,想出一条计策,暗中召集队伍中的一千汉兵,集体屠杀,随后打算趁着天黑,将尸体抛下城池,堆叠成山,以此强造人桥,踩踏着冲杀出去。 李穆早有防备。在城头丢下第一具尸体开始,守军便立刻发觉,以号角迅速召人,将尸体搬开。 城头丢一尸,下面收一尸。 城头丢百尸,下面收百尸。 人桥落空,西金将领屠杀底层汉兵的消息也传开了。 军中其余的汉兵,如今虽个个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厮杀凶器,但从前,要么是被抓来被迫当的兵,要么是乱世无以为生,为混饭吃投的军,得知消息,暗中商议,全部反水,冲入营中杀了上级,又和鲜卑士兵相互厮杀。 那两日,城中变成一个人间地狱。 到了围城第七日,杀了最后一个鲜卑人的剩余几千西金汉兵,爬上城墙,请求投降,发誓从此做回汉兵,效忠李穆。 至此,封死的城门,才又重新开启。 这一战,对于西金而言,并非大战,但西金皇帝想的,却是势在必得。第一立威,第二,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攻长安鼓舞军心,讨个利好。故随军同行的,除了足够的粮草,其余配备也无不上等,甚至还有两千骑兵,可谓兵精器利,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收场,不但损兵折将,更是便宜了对手。 义成缴了足数的辎重,刀、枪、剑、戟,弓箭、够全城军民食用一个月的粮,以及两千匹战马,战果丰厚。 为报侯定先前借粮之惠,李穆选了其中一千匹战马,送去仇池。 战马珍贵。从某种意义来说,甚至远贵于士兵。 侯定早已收到西金军队攻打义成的消息,知这是谷会隆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 他本对义成能否守住信心不大。虽然李穆并未开口求助,但已做好随时发兵援助的准备,却没想到,最后不但不用自己发兵就传来义成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且,数日之后,竟又凭空得了一千匹健马,大喜过望。 礼尚往来。他又准备了五十车粮,得知李穆夫人拿钱向本地人购麻的消息,下令民众大量收割,没几日,便收集到了几十车,和粮食一并叫人送来,以此回报李穆的馈赠。 李穆收到后,留出军粮,其余全部按人头,发放给各家各户。 全城庆祝,大人小孩,喜笑颜开。 …… 洛神回城当日,快到城门之时,消息传开,几乎全部城民都涌出家门来到街上,夹道迎她。 高桓更是亲自给阿姊驾驭马车,送她回了刺史府。 洛神进了刺史府,发现本已被她渐渐收拾出来的这地方,因为七八天的围城,又遭了一番新的劫难。 前堂不必说了,围墙倒塌,房子又被烧了几间,刚刚修补完毕。后头,这些天虽已收拾好了,但后来,据阿菊和侍女们讲,她们刚回来时,亦是一片狼藉,洛神先前在院子里种的那片花,也被践踏坏了。 阿菊这些天,整日都是在自责、懊悔和担忧中度过的,终于等到洛神回来,见她平安无事,抱住她便哭,哭过,带着一众仆妇侍女,跪在地上,说全怪自己,太过疏忽,先前没有觉察那盲女异样便罢,竟还会放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如此接近她,是她失职,辜负了长公主先前对她的信任。 阿菊从前,不是如此不讲规矩之人,相反,对上下等级,看得极重。 若是从前,还在建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一个外头来的人,和洛神如此接近的。 只是到了这里之后,事事都和建康不同,有时为了方便,难免权从。洛神又最是心善怜弱,对着下头的人,毫无架子,城中城民,对她也极是敬爱,人人亲善,日子久了,阿菊渐渐也就放开了些从前规矩,加上那几日情况特殊,一起全都混居,那日她又忙着带仆妇侍女们做事,一时疏忽,才酿出如此祸事。如何不自责,不后悔? 洛神怎忍心让她如此自责。急忙扶她起来,又让众人也都起来,说是自己的疏忽,叫她们不必过于自责。 阿菊拭泪,起来后,领人服侍洛神安顿。等安顿完毕,叫琼树留她跟前随听使唤,随后将所有人都召到另间屋里,说道: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方才小娘子说是她的疏忽,那是她心善,给我们这些下人脸面。我们却不能自己不要脸面!” 众人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自打来这里后,也是我怠慢,从我开始,就把从前的一些规矩都给丢掉了。这回的事,若论错,最错是我!你们也都跟着我,忘了自己来这里,首要之事,是先伺候好小娘子!” 她目光严肃,扫过面前的一堆人。 “别的事,小娘子吩咐下来的,不是说不重要,我们也要去做,但你们给我记住了,无论何事,都比不过伺候好小娘子一件事!” “从今日起,我给你们安排轮班,轮到的人,就是外头天塌了,人要死了,也不用你管!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有事无事,出了这个院子,小娘子的跟前,决不能没人!更不能再让来历不明之人,随随便便就能靠近于她!” “这回幸好小娘子无事,平安归来,否则,不是我吓唬,你们自己也知道的,从我开始,一个一个,全都别想活了! “听见没有?” 她声音异常严厉。 “听到了。谨遵嬷嬷教诲!” 众人齐声应是。 阿菊微微点头:“记住就好。都去做事吧。” …… 后院,阿菊痛定思痛,教训仆妇侍女,以杜绝隐患,当日,刺史府前庭,李穆才送洛神回屋,出来,便看到蒋弢樊成等人,也是跪了一地,叩头请罪。 李穆沉默了半晌,叫人都起来,说道:“此次出了疏漏,错自我始。亡羊补牢,查漏补缺,吸取教训,才是正道。” 樊成羞愧无比,自责当日失职,带着身后之人,迟迟不起。 蒋弢亦面带惭色,道:“还是我办事不慎。义成如今名气渐渐传开,往后,流民涌入只会越来越多,探子细作,怕也是少不了的。这回是鲜卑人慕容替,叫他钻了个空子,下回还不知是何方来的。刺史营救夫人的这些日,我已将全城城民全部重新排查过了,但凡孤身前来,无有亲友相识者,全部另外登记造册。往后所有新入城者,亦如此行事。” “先前城民少,也未有规矩。如今人越来越多,拟每十户定一户长,负责管事,再拟颁令,叫城民警惕身边举止异常之人,有情况,立即上报,若抓到奸细,便有奖赏,以杜绝再混入奸细。” 孙放之亦道:“那几千降军,我亦分散编入各伍,交由郭詹戴渊等人训用。军中每日切口,随时变换。刺史放心,这一块,决不会出纰漏的。” 李穆起身,抱拳道:“当初你们毅然随我同来此地,一年不到,这不毛之地便有今日人气,军队亦顺利扩张,胜名远扬。我李穆便是有三头六臂,以我一人之力,也是决计不可能有此成果。还有樊将军,亦是辛苦。全仰仗诸位,才有义成今日,有我李穆这个刺史之实。如今一切只是开始。强敌更在后头。从今往后,更需诸位鼎力。” 他看向蒋弢和樊成。 “我来之时,夫人特意叫我告诉你们,此次意外,她本人疏忽,占大过错,她已归来,安然无恙,叫你们不必再为此事负疚。你们都听她的吧。此事过去便罢。往后不要重蹈覆辙便是。” 樊成感激万分,叩头道谢。 李穆扶他起来,转头,看向蒋弢:“我不在的这些日,可有何新的消息?” 蒋弢点头:“我正想告诉你。杨将军前日派了一人前来送信,道许泌和陆光决议联合出兵,趁着西金北夏争夺长安,出兵攻打豫州。他已接到许泌之命,正预备出兵。” 说着,递上一封信。 李穆接过,展开信,看了一遍,沉吟不语,只将信,递给了蒋弢。 蒋弢忙和孙放之一起看。 孙放之咦了一声:“陆光派他儿子镇军?他不是去交州当太守了吗?陆光这是想趁新皇帝登基之际,打个大胜仗,好让陆家翻身?” “这个陆大公子,我人是没见过。但听闻先前,也是建康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倘若这回,他真能取胜,从北夏手里夺回豫州,那可真是立下大功,风头无两了。” 孙放之话刚说完,忽然想起刺史夫人从前和陆家大公子的渊源,自知失言,急忙改口,笑嘻嘻又道:“自然了,他再怎么风头无两,当初也是李刺史你的手下败将。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夏未必就束手就擒,把占了几十年的豫州乖乖交出。此仗最后能不能赢,我看还未必呢。” 李穆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 半个月后,消息传来,陇西爆发了战事。 西金皇帝谷会隆,亲自统领二十万人马,大举进攻西京长安。 北夏派重兵应战,双方在距离长安百里的霸城附近相遇,开战。 随着战事不断扩展,连日,从陇西方向举家携口投奔义成请求收容以躲避战乱的流民,越来越多。最多的一天,人数竟有上千。 义成正处在迅速扩展的阶段。垦荒打仗,靠的就是人。 流民不能不让入城,但有前次的教训,蒋弢对流民的身份审查,加倍谨慎,特意在城中划分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那些刚入城的人,周围以士兵分隔,出入登记,夜间实行宵禁,严禁城民无故擅自外出,若有违令者,便驱逐出城。 制度执行,严格之余,有条不紊,故城中人口如今虽然大增,但秩序井然,丝毫不见乱相。 洛神这边,也并未因噎废食。她依旧如从前那样,教孩童们读书写字。又组织妇人,用侯定送来的那几十车原料纺线,织布,忙着替军队制鞋做衣。 和从前唯一的区别,就是阿菊如今谨慎异常,绝不让她一个人刺史府,更不让陌生人靠近一步。 李穆更不用说了,加强刺史府的安防,白天黑夜,皆轮班守卫,不允再出任何的纰漏。 只是事情,哪怕防范得再周密,有时,总还是会出个众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这日午后,洛神在屋里,正在阿菊和几个侍女的陪伴下,亲手做着一件穿里头的男衣,打算是做给李穆的。 因知自己针线功夫有限,虽然穿里头的,别人看不见,知道李穆也不会嫌弃,却还是做得格外认真,一针一线,丝毫不敢马虎。正聚精会神,冷不防外头跑进来一个侍女,一下打开帘子,面带慌张之色,嚷道:“夫人,不好了,家里头跑进来老虎了!樊将军说,侯离抓的一只老虎脱笼跑了,咬伤了他,还跳进了家里头!叫我赶紧来告诉夫人一声,先闭好门窗,人千万不要出来!他正带人捉拿,等抓到了,再来通知!” 侍女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人,便都大惊失色。 阿菊如临大敌,立刻起身,匆忙叫全部的人都回自己屋里,将院门关闭,随即入内,门窗也紧紧反闩,带着一群人,将洛神挡在了身后。 洛神起先亦是吓了一跳。 实在想不到,青天白日的,竟然会有老虎跑进刺史府里。 再转念一想,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那日在草荡中和对自己对望了半天的小白虎。 当时实在是太过害怕。后来回来,偶回忆当时场景,倒确实有几分像那侯离说的,小白虎当时应当没有伤己之心。否则,当时早就已经扑上来了。 一眨眼,也半个多月了。就昨日,她还刚想过,侯离当时留下说要抓那小白虎的,也不知他如愿了没有。没有想到,这么巧,今日,家里竟就进来了一只老虎。 难道这只,便就是那日追过自己的那只小白虎? 不知为何,或许是知道刺史府里人多的缘故,她倒不似阿菊她们那么紧张,仔细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起先,隐隐传来的呼喝之声,杂音似在前堂。 渐渐地,呼喝声越来越响,竟似朝着这边后院来了。 “快,发箭!射死它!决不能叫它跑到后头去!” 守卫的声音,已是清晰入耳。 突然,一阵长长的虎哮之声,响彻整个刺史府的上空。 屋里众人,脸色无不惨白。几个胆小的侍女,吓得瑟瑟发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洛神心跳忽然加快,急忙跑到窗口,捅破窗纸,从窗格子里看出去。 “小娘子,莫看,莫吓到了!” 阿菊跟了上来,死命往回拽她。 就在这时,洛神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突然从墙头跳了进来,落地。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先前那只和自己对峙过的小白虎,脖颈生了一圈黑毛,宛如戴了项链。 只不过,它再也不似当初跑出来吓唬她时的威风凛凛了。 脖颈上吊着一根断了的锁链,屁股上,一左一右,插了两只箭,后足流着血,蹿进院子,便跟无头苍蝇似的,一瘸一拐地朝着墙角奔去,奔到前头,见没了陆,纵身又要跳墙。 只是这回,仿佛是力气耗尽,墙头又高,扒了上去,挣扎几下,只扒掉了几块砖,嗷呜一声,整只摔落在地。爬起来,突然看见那丛竹子,似乎教它想到了躲藏的地方,正要奔过去,院门已被人一脚踹开。 洛神看见李穆手持一根长棍,飞奔而入,几步到了白虎面前,挡住它的去路,一棍便横扫过去。 伴着一声惨痛的“嗷呜”之声,小白虎整只飞了起来,撞到墙上,又掉落在地。 它的一条腿骨,仿佛被李穆这一棍给打折了,挣扎着,爬了起来,又无力地跌倒在地,嗷嗷地叫,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李穆,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阿弥,你没事吧?” 李穆喊了一声。 “我没事——” 洛神急忙应了一句,推开窗户,探出头来。 小白虎听到了她的声音,转头看见她,仿佛认了出来,突然改成呜呜叫声,缩在地上,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这畜生咬人了!弄出去,打死!” 李穆用木棍压住仿佛试图起来的小白虎,回头喊了一声。 守卫应声,拿了铁链上来,一下套在了它的身上,几人七手八脚,很快将它缠得严严实实,拖着就要拉出去。 “呜呜呜呜——” 小白虎两只眼睛看着窗台口的洛神,叫声凄惨无比。 洛神心一下软了,急忙道:“郎君,不要打死它,好不好?它好好的被捉了,也是可怜,放它回去便是了。” 91.第 9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首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92.第 9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听完了高雍容的话,高洛神发怔,心头一片茫然。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六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洛神有一种感觉,家中这几日的气氛,很不寻常。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菊她们,似乎都在刻意地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尤其这几日,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93.第 93 章 建康皇宫。 颐泰宫里,伴着孩童的尖利哭泣,不断地传出器物被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 奉命来请吴兴王出宫去往封地的宗正不敢入内,侍女侍人跪在殿外,战战兢兢,个个如丧考妣。 “去把高家妇给我叫来!我还没死,容不得她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暴怒之声,从殿内传出。 春寒料峭,宗正却一头的汗。 已是第三次了,他奉命要将改封吴兴王的前太子迁出皇宫送去封地,但却遭到了许太后的阻挠。 前两次,她关闭宫门,对请求不予理会。这一回,因限定日期到了,他再次来催,许太后变本加厉,竟闹得如此厉害。 若只太后一人,也无多少忌惮。他忌惮的,是太后身后的许泌。太后不放人,自己又能如何?只得派人去告皇后,忐忑等待之时,又见一只错金觚从殿门里“呼”地砸了出来,正朝自己面门而来,慌忙偏头避让,那觚从他耳畔飞过,“咣”的一声,砸落到身后的殿阶之上,轱辘辘滚了下去,最后滚到一幅曳地华裙之畔,方停了下来。 宗正转头,见高皇后到了,正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奔来拜见。 高雍容的两道视线从脚边那只被撞扁了的错金觚上抬起,盯着宗正,冷冷地道:“这是在做什么?不过迁个人,你竟也要我来?” 宗正慌忙下跪:“非臣胆敢惊扰皇后,实是太后阻挠,口口声声要见皇后,眼见期限又到,臣亦是无可奈何。” 高雍容蹙了蹙眉,寒面从宗正身旁经过,走上殿阶,早有随行宫人疾奔入内,高声开道:“皇后殿下驾到——” 殿内砸物之声停歇,孩童的尖利哭声却依然不断。 高雍容穿过落满了碎瓷和杂物的狼藉地面,脚下那双玉沿高屐,发出声声踏响。 她步入殿内,抬眼,见许太后斜身坐于榻上,怀里搂着哭闹的吴兴王,脸色铁青,寒面盯着自己,走到跟前,脸上露出了笑容,向她见礼,说:“这几日因宫中杂事缠身,虽一直挂念太后,却实是无暇分.身拜望,方才听闻这里有些动静,我怕有人对太后不敬,撇下事情赶来。” 她环顾了眼四周:“这是怎的了?倘若有人胆敢对太后不敬,惹太后怒气,太后尽管开口,我必会为太后主张。” 如今被尊为宣颐太后,迁到了此处的许氏,冷冷地道:“不敢要你主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母子二人,我便感激不尽了。” “吴兴王年幼,且体弱多病,我是绝不会叫他迁出的!除非你也一并逼死了我,否则我只要一口气,你就休想将他从我身边赶走!” 她话音落下,怀中的吴兴王便又尖声哭泣。 高雍容面露惶色:“太后如此发话,岂非责难于我?并非我狠心逼你母子分离,只是祖上规矩历来如此,我不过照制而行罢了。” 她顿了下。 “吴兴乃富庶之地,且迁封吴兴,如此重大之事,我一妇道人家,如何插手?乃陛下听取高相之言而行,怎料下头做事的不知轻重,以至于叫太后误会我!岂非冤枉!” 许氏冷笑不言。 高雍容沉吟了下,瞧了眼还在哭个不停的吴兴王,笑道:“罢了,太后既如此发话了,我便是坏了祖上制度,也不忍你们母子生生分离。我去求高相试试,倘若高相肯点头,我又有何不肯?” 她朝依旧黑着面的许氏恭敬地行礼,随即转身而去,回到皇帝御书房所在的太初宫。 今日朝廷休沐,皇帝不见人,宫人道他带了贵妃去了华林园。 皇帝昨夜便宿于贵妃宫中,今日又携贵妃同游华林园,高雍容却无半分的不悦。不过眯了眯眼,走到那张置着大臣奏折的御案之前,慢慢翻着,忽听宫人传话,道高相来了,忙将奏折叠了回去,转身迎出。 今日朝廷休沐,高峤却不得脱身,依旧在台城衙署里忙碌着。方才得知了许太后不肯放吴兴王就藩的消息,入宫要见皇帝,不想皇帝人却不在。 高雍容亲自迎高峤入内,蹙眉道:“陛下一向体弱,来到建康,虽有些时日了,却仍不习惯此地气候,一场倒春寒,前两日又熬夜批阅奏章,人便不大利索。今日去了华林园养心散性。伯父若有急事,我这就派人去将陛下唤回。” 高峤也知皇帝做东阳王时便生性疏懒,摆了摆手:“罢了,陛下身体要紧。我是听说太后不放吴兴王就藩,你可知道?” 高雍容说:“我正想将此事告知伯父,好听取伯父之言。太后方才又大闹了一场,还险些伤了宗正。宗正将我唤去,我只得过去。太后谩骂我一番,又以死相逼,且殿下亦不肯与太后分离。我怕她做出过激之举,只能安抚,叫吴兴王暂且再留于她身边。正想求问伯父,如此可行否?” 兴平帝与高峤后来虽然君臣离心,但他终归是萧永嘉的亲弟,人没了,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脉。萧永嘉不喜这个侄儿,却也不愿看他继续受母系操纵。高峤便想照祖制,安排他就藩吴兴,一来地方富庶,可以做个安乐王,二来,吴兴太守是高氏门生,方便高峤督察,以防许泌日后再借吴兴王生事。却不料许太后这般行事,以死相胁,知她应是受了许泌指示。 沉吟了下,道:“我知晓了。此事暂且先这样吧,过些日,我再寻陛下商议。” 高雍容恭敬应是,又坚持亲自送高峤出宫,道:“陛下昨夜方和我说,如今事事要劳烦伯父,叫伯父辛劳至此地步,他很是过意不去,道身子便是不适,也定不耽误奏折朝事。侄女更是如此。感激之余,惭愧不已,想也有些时日未去拜见伯母,甚是想念,只是宫中事杂,一时脱不开身。烦请伯父回去,代我向伯母问安。” 高峤点头,去了。 高雍容面带微笑,目送高峤背影离去,折回太初宫,入了侧殿。 近侍照先前所为,将前头那些奏折都搬了过去。 高雍容手中执笔,翻了片刻奏折,命人去将新安王传来。 一炷香后,伴着一阵响亮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正是新安王萧道承,向她行礼:“听闻陛下传召。陛下何在?” 高雍容并未起身,也未隐藏奏折,说:“陛下身子不适,去了华林园。方才乃我代他传你入宫,有事要议。” 萧道承望着对面女子一张姣好面容,道:“臣洗耳恭听。” 高雍容搁笔,看了眼近旁亲信。 几人退了出去,侧殿里剩下她与萧道承。萧道承的脸上,便不见了方才的恭色,靠得近了些,看了眼高雍容面前的奏折,笑道:“皇后殿下真乃女中英杰。原来这些时日,我等臣下所见的陛下批复,皆都出于殿下之手。”语气已是略带轻佻。 高雍容也无不快之色,只瞥了他一眼,笑:“莫非你心里气不过,这位子本是你的,你没做成?伯父当日不是力荐你为太子吗?你自己力辞,如今又来怪我?” 萧道承不语,走到她身侧,抓住了她一只手,才抚了几下,便被高雍容抽了回去。 她变脸,面现怒色,压低声叱道:“你好大的胆!以为我还如当年,什么都不懂,听你甜言蜜语哄骗?你若对我再敢不敬,我便不客气了!” 萧道承一愣,后退了一步,神色中,却也无多少的惶恐,只道:“当年本就是你负了我对你真心,择如今的陛下立了婚约,怎成了我哄骗你?且这些年,你人在东阳,我凭先帝重用,得以留在建康,哪回不是我给你传的消息?太子……”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压低了声。 “若非阴差阳错,太子此次被高峤夫妇如此送了下去,宫中我本早也安排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必会替你除去,好叫你得偿所愿。” “我如此对你,你还有何怨?你替陛下尽心费力,他却冷落于你,我不过是替你不值。罢了罢了,你瞧不上我,我又怎敢强迫你?” 高雍容冷笑:“说的我倒似欠了你无数。当初叫你除个李穆,你做得不干净不说,还给我坏了事,险些连累我被伯父猜忌!” 萧道承面色一红:“那回是我轻看了他,不小心罢了!下回你再瞧着便是!” 高雍容睨了他一眼,脸色慢慢又转霁,露出笑容:“行了,不过一句玩笑,竟惹出你如此多的抱怨。宫中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萧道承脸色亦跟着转好,低声道:“我知晓。”也不再和高雍容调笑了,问吴兴王之事。 高雍容道了一遍。 萧道承目露阴沉:“许泌不死心,怕废太子离了眼皮子有闪失,还想拿废太子在手上,日后造势。”他看向高雍容,“那边宫里,我的人还在。你若发话,我如今便可将他除了,一了百了!” 高雍容摇头:“不急。许家一时还动不了我高氏。朝廷那些许家之人,最近本就为迁吴兴王一事议论不休,如今若动手,恐怕会招致猜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若是这么巧,太子如今恰好出事,我伯父必会疑心到我头上。不值。咱们不必动手,这事叫我伯父处置便可。他也不放心许家,不会长久让吴兴王留在许氏手中的。” 萧道承点头,笑道:“高相公对陛下和你,倒很是维护,毕竟是一家人。也幸好朝中有他,才不至于叫许泌阴谋得逞。听闻他和长公主如今和好了?先帝大丧过后,长公主便没回白鹭洲了,据说一直留在城中。” 高雍容想起高峤夫妇在兴平帝临终时暗谋跳过自己丈夫,力举萧道承上位一事,出神了片刻,冷冷地道:“他们何来的维护?不过个个在为自己打算盘罢了。尤其我伯母,我知她,我从小起,她便对我不亲。如今心里还不知如何想的,怕是在我伯父面前,少不了说我不是。日子久了,伯父便是原本向着我和陛下,怕也经不起她的枕头风。” 话说完,见萧道承望着自己,似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了。我召你入宫,是为许泌陆光北伐之事。他两家联合出兵,名为替朝廷北伐,谁不知这二人,是想趁着北羯疲于应对,陛下又是登基之初,要在陛下面前立个下马威,以分高家之势?竟还有脸,开口向朝廷索要粮草?他们既敢发兵,自己没有?不过是借机狮子大开口,要讹朝廷一笔罢了!你如今是度支尚书,这事你要给我办好。粮草不能一点儿也不发,免得落人口实,道朝廷和陛下无心北伐,但也决不能照他们要的数发!” 萧道承道:“放心吧。此事高相公在办了,他正筹措粮草,要给陆家儿子发去。只是去年天灾不断,他便是想多发,又何来的粮?” 高雍容面色这才松了些下去。 萧道承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高相公此人,也是奇人。许泌陆光此次北伐,分明针对于他,他不但想法筹粮,我听闻,北夏皇帝调青州的驻军,意欲合围许陆联军,他竟命广陵军狙击,截拦青州兵。也实在是……” 他摇头,目露不解之色。 高雍容道:“我伯父的所为,你自然不懂。却无人比我更知他了。既无粮可筹,那便罢了,你照他意思行事就是,不要惹他疑虑。” 萧道承颔首:“知道。” 高雍容哼了声:“许陆两家,此次便是真打下了洛阳,亦绝不能同心合力。日后大不了再是三家对峙,看他们再争去!” 萧道承笑道:“有你这般不输男子的皇后,乃上天要复兴我萧室。假以时日,还怕奈何不了这些世族?先叫他们自己斗,斗得越狠越好。斗败了,就该轮到我们出手收拾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看向高雍容。 “最近几日,朝臣又都在议论李穆。他竟也发兵战于西金?听说先前也向朝廷发了道请战疏?实是匪夷所思。西金刚从北夏手里夺走长安,气势如虹,陇西千里之地,尽入鲜卑人手,他竟有底气叫阵!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不愿高氏因他玷辱,情有可原,如今情况不同了。倘若此次若真叫他再立奇功,如此人材,咱们须得延揽,加以利用。须知先帝当初提拔他,本就想日后重用,借他对付那些人的。他如今是你妹夫了,我听闻你姐妹情深,再加你的手腕,他定会为你所用。” 高雍容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先看他能不能打得过吧。” 又叙了几句,高雍容便催他出宫,萧道承亦知自己不可久留,告退之时,却又被高雍容叫住。 “我召你来,除方才那事,另还有一事。我对我那位伯母,实是不放心。你和我伯父走得近。你给我仔细留意,若察觉他起异心,你要立刻叫我知道。” 萧道承应了,迟疑了下,又走了回来,附耳,低低地道了几句话。 高雍容一怔:“真有此人?” “你若不信,哪日得空,我安排你见下。是真是假,想必也瞒不过你。” 高雍容出神了片刻,点头:“也好。你将人悄悄带来,我见上一见。” …… 萧永嘉和丈夫和好后,高峤似老房子着火,比年轻那会儿时竟还黏她。每日台城回来,手头事情一完,必会找她。 先前有段时日,萧永嘉想着岛上一处楼宇年深日久,须得翻修。又想既修了,不如修得好些,等女儿女婿日后回来,专门给他们住,故自己亲自盯着。那些日,有时晚了,懒得再大老远地回城,便住在岛上。不想丈夫台城一回,不管多晚,她若不在城里,必出城跑到岛上和她一同过夜,次日大早,又赶回城中朝会,不过只睡几个时辰而已。萧永嘉心疼高峤辛苦,没等房子修完,便回了高家,再没回岛上去住了。 这个月,朝廷又出大事。 李穆以一己之力,战强大的西金鲜卑,叫她很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泌陆光联合北伐,分明是针对高峤,这老东西却还替人筹措粮草,又派高胤狙击北夏的青州军。萧永嘉很是气恼,想说他,又知他不会听,原本每晚都会去书房陪他,这几个晚上,一则气他,二来,人感到特别的乏,大白天也犯困,便没再去书房陪着,自己早早上床歇了。 今日本是休沐,一早,高峤见妻子精神不大好似的,抚慰了一番,叫她再睡,说自己会早些回来陪她的,随后又匆匆去了台城。 二十年前起,他就对她这么说了。萧永嘉早不信他这种鬼话了。丈夫去了后,她独自躺了一会儿,想着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很是牵挂,随后起床,用早饭时,突然感到恶心呕吐。 边上仆妇以为她昨夜受了冻,忙要去叫太医,她自己这才突然醒悟,上月月事似乎推迟了几日,至今未来。 一下便想到,可能是自己又有了身孕,立刻叫人请来了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屏退了人,叫悄悄给自己诊脉。 那太医一切,便开口恭贺,道她有喜了。后细细再诊,又说她年纪稍长,不比年轻妇人,胎像似略有不稳,叫她须放宽心,勿多杂念,好生养身,叮嘱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叫他。又开了副安胎的方子,才去了。 都这个年纪,女儿也出嫁了,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萧永嘉被这个消息给弄得乱了分寸,不知是喜是愁,更不敢声张,连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说,送走太医,心情复杂,坐立不安,心里正煎熬着,恰好收到了一封一直盼着的女儿从义成给她写来的信。 女儿去了义成,也有半年了。这半年里,母女之间,相互有着通信往来。 萧永嘉原本担心女儿在那里吃苦。想着只要她说苦,自己便立刻派人去接她回来。但后来,看她信中,对那边的生活描述,不但半句没有喊苦,字里行间,反而处处透出喜悦,便猜女婿对女儿应是很好,所为有情饮水饱,女儿在那边既感到快乐,她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上次收到她的信,还是上月初。这一个多月过去,情势已经大变。从知道李穆要战西金的消息之日起,她便牵挂万分,此刻终于收到了信,急忙读信。 信是女儿在送走李穆的当日给她写的。说李穆已经统领军队北上,她对郎君很有信心,知他必能胜利。义成后方也一切稳定,叫母亲放心,不必为她空多牵挂。 女儿的乐观,终于叫萧永嘉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这日高峤回得很晚。萧永嘉已上床睡了。见他终于回了,坐身了身。 高峤快步来到床边,扶住了她,自己坐到边上,开口问她身体。说方才听下人讲,白天太医来过了,问她哪里不妥。 萧永嘉见丈夫神色关切,想起太医说自己胎像不稳,怕万一保不住胎,早早叫他知道了,反惹他空欢喜一场,便忍住,只说是寻常的肠胃不适,已是好了。 高峤松了口气,扶她躺了回去,柔声道:“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去去书房,好了我便回。” 萧永嘉目送丈夫出了屋,如何睡的着?辗转了片刻,想他这些天又起早摸黑,虽然心里气他,还是放不下去,也起了身,端了碗傍晚时开始煮的当归莲子汤,亲自送去书房。 高峤心里也知道,萧永嘉为他配合许陆北伐在生气,这几晚都不来书房了,忽然见她又至,还送东西给自己吃,未免受宠若惊,急忙接过,吃了,放下手头还没好的事,便要熄灯,说陪她回房去睡觉了。 萧永嘉坐了过去,替他整理案上堆得凌乱不堪的信报和文书,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一日事情没完,便是我睡着了,你半夜也会偷偷起来再来这里做。我也不想你睡不好觉。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等你好了再去睡吧。” 高峤体贴地替妻子腿上围了自己冬日用来御寒的一张毯子,又往她腰后垫了隐囊,笑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你最知我了。我怎从前都不知道你的好。” 丈夫不过一句无意之言,却叫萧永嘉心里生出无限感触。暗暗摸了摸如今还平坦的小腹,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保养好身子,再替他生个孩子。 书房里静了下去。 明烛燃烧,夫妇对坐着,如常那般,一个忙事,一个替他整理誊写,给他寻找寻找他要的东西,终于事毕,两人一道回了屋,上床,高峤想这些日自己忙碌,她也不大理睬自己,已是好些天没行房了,此刻见妻子卧在身畔,妩媚温柔,一时意动,朝她伸手过去,却被她推开。 萧永嘉命他趴在枕上,自己爬了起来,压坐到他腿上,双手替他揉捏肩背。 高峤正有些颈肩酸痛,静静享着妻子替自己放松筋骨。片刻后,闭目低声道:“阿令,我知你在生气。只是我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他们初衷如何,若他们真能攻下洛阳,替朝廷夺回这失了多年的半壁江山,便如同是在替我完成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又有何遗憾?” 他感到按压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停了一停,又揉捏了起来。 “你甘心替那些想害你的人做事,我可以不管你,可你却也怎不想想女儿女婿?今日我收到了女儿的信。她还叫我问你的好!” 他又听到妻子说。一下睁开眼睛,翻过了身。 “快给我瞧瞧!” 萧永嘉见他一脸喜色,白了他一眼,将洛神的信从枕下取出,递了过去。 高峤看完,慢慢将信收了,沉默了良久,道:“比起许陆联军北伐,我其实更担心长安这边。他虽与我立下一年之约,但我却无意逼迫他为履约而草率用兵。取不回长安,难道我还真将阿弥再强行带回来?我也替他筹了些粮草的。前次他却只向朝廷发了封请战疏,既无给我的私人信件,更未开口向朝廷索要辎重粮草。” “李穆其人……” 他神色复杂,停住了,半晌未再开口。 萧永嘉从后抱住丈夫,叫他躺了回去,低声道:“放心吧。我看他是个很有章法的人。从当初娶咱们女儿开始,一路过来,何曾见他鲁莽行事过?他既决议和西金打,想必就有胜算。咱们安心,等着那边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压下心中虑念,唔了一声。 “景深,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再生个孩儿?” 他闭目冥想,片刻后,忽然听妻子这么问。一愣,睁眼,见她一双眼眸还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抬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叹了口气:“我老了,已是不行了。” “万一呢?你欢不欢喜?” 高峤又笑了,将妻子搂入怀中:“自然了。就是怕你太过辛苦,还是不要了。有阿弥,就已够了。” 萧永嘉不再说话,往丈夫怀里靠了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妻子的随口之言,并未让高峤多想。他亦闭目,却久久难眠。 算着时日和路程,李穆的军队,此时应该差不多到顺阳一带了。 和西金大军,应当即将就要半道相遇。 他感到焦心无比,等待着战果的传来。 94.第 9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95.第 9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96.第 9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97.第 9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98.第 9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是这一住,洛神就住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江北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给攫住了,再也没有心绪去像那个晚上一样,感伤花月。 就在她随母亲来到白鹭洲后不久,江北便传来消息,北方羯国攻打义阳。 义阳位于江北,在大虞所剩寥寥的江北领地里,本非兵家争夺要地的范畴之内,故大虞起先并未在此驻防重兵。好在之前,也是有所防备,守军以地势之利,竟硬生生地坚守住了关隘,在等到大将军高允的援军到来之前,寥寥数千守军,面对数万北人前锋,竟未放一舟一船得以过江。 战事随后全面爆发。 尚书令高峤布防江东完毕,亲自渡江奔赴广陵,任命徐扬刺史高允为左将军、军事大都督,任命高胤为征北将军,前锋都督,同刚刚回朝不久的中丞陆柬之等人一道,兵分三路,沿着淮水北上,迎击南压的敌国大军。在短短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取胜,江东士气高涨,最后一战,彻底击溃了号称百万的南侵汹汹夏兵。 99.第 9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知急不来,何况,期望母亲这会儿就像自己一样出去迎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点了点头:“母亲歇着,我去迎阿耶了。” 高峤入后堂,远远看到女儿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内。 家人见面,自是无限欢喜。因有些晚了,叙了几句话,高峤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几个月,你便黑瘦了许多。你今日应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还没睡,在屋里呢。” 洛神临去前,回头对父亲道。 高峤微笑点头,望着阿菊伴着女儿身影渐渐离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处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预备好了澡水。高峤沐浴过后,套了件家中时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门是虚掩的,里面亮着烛火。 高峤推门而入,见萧永嘉背对着门,斜斜地靠坐于屋侧榻上的一只填塞细软的织锦隐囊前,一手曲纣撑额,一手执了一卷,身穿着束腰的浅雪青色襦裙,一头乌发于脑后如云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只脚趾涂了鲜红蔻丹的雪白脚掌。从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对着竖于榻脚的一盏银灯,似专心致志地在看书,连自己进来,仿佛也没听到,便放轻了脚步,朝着内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侧,那灯影动了一动。 高峤停下了脚步。 “昨日陆夫人打发了人来,说过两日,便亲自过来议儿女亲事。” 萧永嘉冷冷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你瞧着办便是。” 高峤应了一句,继续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开口说:“不早了,仔细费眼,去歇了吧。” 萧永嘉淡淡地唔了声,随手抛书于榻,赤脚踩着坐榻下来,趿了那双脱在地上的紫色丝面绣鞋,扭身便往内室而去,从高峤的身边走过,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这件衣裳,你穿几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乐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语气,带了点嫌恶。 “我穿惯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缝补。” 高峤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萧永嘉再次投来嫌恶一瞥,不再言语,转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高峤回来,默默弯腰拾起她方才抛下的书卷,合了,放回在置于坐榻前的一张小几上,跟着入了内。 夫妇二人熄灯上了床,各自一条被。 萧永嘉背朝里,一动不动,仿似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峤仰卧于枕,今夜却又如何睡得着觉?脑海里思索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情,翻来覆去了片刻,心绪有些纷乱,怕吵醒身边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来,也不点灯,借着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轻轻地下了床,弯腰,正摸着鞋,冷不防身后忽的一声,萧永嘉猛地坐了起来。 “高峤!打你进来,我和你说话,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来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会儿还要出去,你是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你如此难受。我也不用你赶,即刻自己就回白鹭洲去!” 高峤没提防她还醒着,见她突然大发雷霆,忙道:“阿令,你误会了。我这就睡。”说着,又掀被,作势要躺回去。 “江北胜仗,女儿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却一脸不快,你到底何事?” “无事。睡了。”高峤搪塞。 萧永嘉冷笑:“罢了,还装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愿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你当我想回来?”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见了我烦闷,自己爱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旧是背对着高峤,冷冷地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高峤既未躺回去,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声道:“你睡吧。我有些闷,且去书房静一静。” 萧永嘉回头,透过那薄薄一层夏日薄帐,见丈夫的身影朝着门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险些咬碎银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只方枕,掀开帘子,朝他后背丢了过去,恨声道:“你便宿在你的书房好了,再不必回来!” …… 出城东,郊外数十里,有一雀湖,湖光潋滟,风光秀美,湖畔坐落一处庄园,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独自纵马来到雀庄。下马之时,一个等在庄园门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贲?” 李穆颔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时。请随仆来。” 李穆望了一眼庄园,随高七入内。 这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高七似是有意让他见识内部,带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处景致,便向他介绍一二。一路过去,迤逦曲折,但见内中流水小桥,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渐渐行到后庄主人所居的一处高轩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见之地,此庄另还附良田千亩,水陆地二百余顷,稻米桑鱼,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李穆并未说话,只抬眼,看向轩门的方向。那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褪去战袍,白衣飘飘,面容英俊,双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杰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战之时,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识,毫无架子,面上带笑,快步来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领。如此厚重之礼,李穆不敢领,请都督收回。” 高胤注视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神色变得肃穆了起来。 “李穆,我料你应当也知,今日我为何私邀你来此。你对我高氏,确有极大恩情,伯父当初亦确是亲口对你有所允诺。只是士庶不通婚,你应当心知肚明,为何却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况,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属,与陆家大郎青梅竹马,若非战乱频频,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陆家妇了。如今高陆两家议婚在即,你却于此刻提出如此要求,岂非荒唐?” 高胤从席上起身,负手于后,慢慢地来回踱步。脚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击之声。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听闻你十三岁从军至今,不但屡立战功,且曾数次于万险中不弃同袍,难能可贵。你乃铁骨铮铮之人,为何此次,却要如此为难我高家?” “你可曾想过,倘若伯父迫于当日允诺,真将我阿妹嫁于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势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于何地?欲置我阿妹于何地?被人讥嘲也就罢了,怕她一生,都将抑郁不乐!” 他停住脚步,转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来此,便是不欲将此事扩大。除此处庄园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别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无所不应。你意下如何?” 他说完,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穆。 李穆始终一语不发,待高胤说完,从席上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于旁物,请都督自用。谢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辞!”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着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头紧皱,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风。 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着李穆背影开口道:“李穆,我有话问你!” 李穆停住脚步,转头,见高峤现身,便走了回来。 高峤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峤和李穆二人,相对而立。 李穆向高峤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高峤一反常态,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借我当日一时失言,如今执意要我将我女儿下嫁。我料你绝非一时意动。你处心积虑,所图到底为何?” 他话音方落下,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峤望去,见高七竟不顾礼仪,匆忙入内,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高七脸色极其难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峤身边,附耳过去,低声说道:“大家(对男主人的称呼),不好了,军中今早竟传开消息,称相公一诺千金,要将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个个兴高采烈,都在那里说呢!” 高峤神色一变,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见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竟毫无异样,眼底蓦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厉宛若两道利剑,盯着李穆,冷笑点头:“好!好!不想我高峤纵横半生,竟被你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弄于股掌之间!果然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门之外,一路几乎奔至庄园门口。 仆从见主人出来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这就将牛车驱来……” “给我备马!” 高峤喝了一声,等马一到,纵身一跃而上,大袖鼓风,挥臂猛地抽了一鞭,驱马朝着城池方向疾驰而去。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100.第 10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更甚者,平日战场之外,李穆虽一向沉默寡言,比之同龄之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但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遇到这种男女之事,若因年轻不知事,冲动之下,贸然自己前去求亲,到时万一遭到当面羞辱,实在令他于心不忍。故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应承了。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101.第 10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102.第 10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103.第 10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104.第 10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萧永嘉看得清清楚楚,女儿那一张原本如花儿般鲜嫩的美丽面庞,倏然褪尽血色,唇瓣发白,一双眼眸的底处,分明已是弥漫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可是她却还在强行忍着,不肯让那泪花儿从眼眶里掉落。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105.第 10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106.第 10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洛神知急不来,何况,期望母亲这会儿就像自己一样出去迎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点了点头:“母亲歇着,我去迎阿耶了。” 高峤入后堂,远远看到女儿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内。 家人见面,自是无限欢喜。因有些晚了,叙了几句话,高峤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几个月,你便黑瘦了许多。你今日应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还没睡,在屋里呢。” 洛神临去前,回头对父亲道。 高峤微笑点头,望着阿菊伴着女儿身影渐渐离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处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预备好了澡水。高峤沐浴过后,套了件家中时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门是虚掩的,里面亮着烛火。 高峤推门而入,见萧永嘉背对着门,斜斜地靠坐于屋侧榻上的一只填塞细软的织锦隐囊前,一手曲纣撑额,一手执了一卷,身穿着束腰的浅雪青色襦裙,一头乌发于脑后如云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只脚趾涂了鲜红蔻丹的雪白脚掌。从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对着竖于榻脚的一盏银灯,似专心致志地在看书,连自己进来,仿佛也没听到,便放轻了脚步,朝着内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侧,那灯影动了一动。 高峤停下了脚步。 “昨日陆夫人打发了人来,说过两日,便亲自过来议儿女亲事。” 萧永嘉冷冷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你瞧着办便是。” 高峤应了一句,继续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开口说:“不早了,仔细费眼,去歇了吧。” 萧永嘉淡淡地唔了声,随手抛书于榻,赤脚踩着坐榻下来,趿了那双脱在地上的紫色丝面绣鞋,扭身便往内室而去,从高峤的身边走过,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这件衣裳,你穿几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乐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语气,带了点嫌恶。 “我穿惯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缝补。” 高峤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萧永嘉再次投来嫌恶一瞥,不再言语,转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高峤回来,默默弯腰拾起她方才抛下的书卷,合了,放回在置于坐榻前的一张小几上,跟着入了内。 夫妇二人熄灯上了床,各自一条被。 萧永嘉背朝里,一动不动,仿似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峤仰卧于枕,今夜却又如何睡得着觉?脑海里思索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情,翻来覆去了片刻,心绪有些纷乱,怕吵醒身边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来,也不点灯,借着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轻轻地下了床,弯腰,正摸着鞋,冷不防身后忽的一声,萧永嘉猛地坐了起来。 “高峤!打你进来,我和你说话,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来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会儿还要出去,你是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你如此难受。我也不用你赶,即刻自己就回白鹭洲去!” 高峤没提防她还醒着,见她突然大发雷霆,忙道:“阿令,你误会了。我这就睡。”说着,又掀被,作势要躺回去。 “江北胜仗,女儿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却一脸不快,你到底何事?” “无事。睡了。”高峤搪塞。 萧永嘉冷笑:“罢了,还装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愿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你当我想回来?”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见了我烦闷,自己爱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旧是背对着高峤,冷冷地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高峤既未躺回去,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声道:“你睡吧。我有些闷,且去书房静一静。” 萧永嘉回头,透过那薄薄一层夏日薄帐,见丈夫的身影朝着门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险些咬碎银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只方枕,掀开帘子,朝他后背丢了过去,恨声道:“你便宿在你的书房好了,再不必回来!” …… 出城东,郊外数十里,有一雀湖,湖光潋滟,风光秀美,湖畔坐落一处庄园,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独自纵马来到雀庄。下马之时,一个等在庄园门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贲?” 李穆颔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时。请随仆来。” 李穆望了一眼庄园,随高七入内。 这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高七似是有意让他见识内部,带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处景致,便向他介绍一二。一路过去,迤逦曲折,但见内中流水小桥,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渐渐行到后庄主人所居的一处高轩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见之地,此庄另还附良田千亩,水陆地二百余顷,稻米桑鱼,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李穆并未说话,只抬眼,看向轩门的方向。那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褪去战袍,白衣飘飘,面容英俊,双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杰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战之时,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识,毫无架子,面上带笑,快步来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107.第 10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108.第 108 章 李穆到后没片刻,新安王便也被高峤请至,一道议事。 高峤再不复那夜饮酒半醉乘兴迫着李穆看他在墙上用剑写字的放逸模样。脸色灰暗,目光沉郁,眉间镌着几道深刻的川字纹,神色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穆读着诸多战报之时,萧道承道:“陛下曾不止一次在孤面前袒露心声,道有幸能得高相公这般匡时济世的辅宰,他意欲效仿先贤,揆文奋武,以纠我大虞南渡以来王业偏安,暗弱无力之状,原本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不想竟落得如此一个结局!我来之前,陛下目犹含泪,叫孤代他向高相公转话,陛下皇后,知高相公为了此事,殚精竭虑,不得安宁,陛下皇后,只恨爱莫能助,望相公勿忧思过甚,一切以身体为重。” 高峤起身,朝着皇宫所在的北向虚了一礼:“事皆我本分。但愿还能收拾残局,则为大虞之幸,朝廷之幸。” 萧道承面露愤慨:“高相公所言极是!正是多有许泌这等利欲熏心之徒,身居高位,巧伪趋利,才屡屡殃及朝廷,陛下亦是有心无力。当年先是相公多受掣肘,功败垂成,北伐失利,如今又重蹈覆辙,万民同悲!长久以往,孤怕国不将国,我南朝危如累卵!” 高峤眉头紧皱,看向已经放下战报,却始终一语不发李穆,道:“你本已离京,我却又将你召回,实在是情势紧急,事关我南朝数万子弟的性命,你路上辛苦了。” 李穆恭敬地道:“岳父言重。但凡有用的上的地方,我必倾尽全力。” 萧道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高峤目露欣慰之色,颔首:“方前日的送来的信报,你也看了。若估计无误,城中粮草,应还能支撑大半个月。我召你回来,便是商议对策,看如何才能救这数万大虞将士。” “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李穆沉吟了片刻。 “岳父,郾城深入豫州腹地,又被北夏大军重重包围,犹如汪洋孤舟,想要直接营救,难如登天。除非岳父能再举数十万大军,决战北夏,杀出一条营救之道。但以更多的将士性命去换那城中数万性命,不可取。” “救人不如自救。城中尚有数万人马,可以一战。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将北夏大军调走,减少围城兵力,给出战机,叫城中人马自己突围,拼杀而出,我等再去接应,如此才是可行之策。” 高峤不断地点头:“你所言极是。我亦作如此想。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对策。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议。” “我计划两路出发,共同营救。” “广陵军日前败青州兵,杀其将,虽未得以全歼,但青州兵气势大减,有龟缩之态,广陵军可主动出击,战徐州青州,此为东路。” 他看向李穆:“另外一路,便要用你。我知你刚取长安不久,陇西尚在胡人手中,局面不稳,也算是强人所难。你可否想办法调出部分兵力,从西路出击潼关,佯取虎牢城?这两地若危,洛阳则危,北夏必调遣兵马,全力护关……” 萧道承一直凝神倾听,听到这里,插话:“高相公,可否听孤一言?” 高峤停下。 萧道承道:“高相公方才也已说了,陇西大部如今都还在胡人手中,胡人对长安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李将军替我大虞夺回长安,举国振奋,长安犹如民众心中之明灯,绝不可再失。倘若为救陆氏公子和那些人马,将长安置于险境,我不赞成!以我之见,还是另想办法为好。李将军当前首要之事,乃是保证长安无虞,而非涉险营救。” 高峤顿了一顿,看向李穆。 “敬臣,新安王所言,也有道理。我确实也有这层顾虑。故方才也说了,只是商讨对策。你若有任何不便,只管讲来。我虽救人心切,但孰轻孰重,我自有分寸。” 面前四道目光,齐齐投向李穆。 李穆道:“岳父放心。长安既已入手,我便绝不会再叫它易主。此法可行。” 高峤松了口气:“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萧道承略略垂眸,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道:“也是我多虑。敬臣身为长安刺史,既然都如此发话了,我还有何顾虑?东西两路人马,一齐对北夏发动进攻,看他们还如何咬着郾城不动!坐等好消息就是了!” 李穆一笑,又看向高峤:“岳父,还有另一路人马,或许可以一试。” 高峤面露茫然:“我大虞如今还有何人可用?” 萧道承也是不解,盯着李穆。 “许泌军府能有今日稳固之地位,从前屡次打退进犯的北兵,捍守荆州,杨宣是为首功。他若愿协同岳父一道用兵,三管齐下,则把握更大。” 高峤微微皱眉,叹息了一声:“他虽有良将之材,奈何听命许泌。许泌怎可能叫他出兵协同营救?” “我从前在他帐下听用,对他多有了解。此次退兵南阳,又隐瞒消息,必定非他所愿。许泌军府之人,也并非全都听命于许泌,亦有不少忠心追随于他的将士。我愿去见他一面,试上一试。为求稳妥,想请岳父手书一封,我一同带去。” 高峤立刻道:“好!我即刻写信,你替我转交。”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再替我转话,他若因此而不容于许泌,叫他尽管放心投奔于我,我求之不得。只要他肯来,我必高位以待,绝不食言!” 李穆笑道:“如此最好,那我先替杨将军谢过高相公了。” 高峤脸上终于也露出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额,望着李穆,说道:“敬臣,辛苦你了。此次若能营救成功,你居功至伟。” 李穆道:“尽我几分绵薄之力罢了,不敢居功。” 高峤便看向萧道承:“我知陛下对此事极为关心。军机紧急,今夜我还需安排诸多事务,不便入宫。事既定了,劳烦新安王回去,再代我向陛下禀奏。” 萧道承笑容满面。 “好,好!我这就入宫去,好叫陛下安心。我大虞有你如此一对翁婿,实在是陛下之福,万民之福!我坐等喜讯便可。”说完起身,告辞离去。 高峤要送,萧道承再三推辞。高峤记挂今夜还亟待自己处置的诸多繁杂事务,也不坚持,只送到书房门口,叫李穆代自己送他出去。 萧道承未再推脱,被李穆送出来,沿途和他亲切叙话,行到大门之外,临上车前,回头看了眼随候在高家大门口的高七等一众仆从,暗暗牵了牵李穆衣袖,示意他随自己来。 走到稍远一个暗处角落,收了方才面上的笑容,神色肃然,低声道:“李刺史,有一事,方才当着高相公的面,我不敢讲。我是将你视为兄弟,自己人,才和你说这一番心里话的。” “你当还记得,前些时日陆光将你告到御史台一事吧?事后,我越想越觉不对,看那家奴言行,疑心陆家另有隐情,便暗暗着人,潜入陆府去打听,恰遇陆光打死家奴,这才叫我得知了那晚上的实情。去年三月,正是陆柬之远在交州,久病不愈,身处困顿之际,夫人不过只是出于少年时的人情,又应人所托,才作一琴谱,以资鼓励,却被陆家二子拿来恶意诬陷,意图扩散。倘若那晚上不是你机敏察觉,事情如今还不知如何收场。” “我得知后,替你出了一身冷汗。实不相瞒,遇今夜这种事,更是为你不值。从你当初重阳比试力压陆柬之开始,陆家人便对你刻骨仇恨,此次恶毒至此地步,骇人听闻。如今陆家出事,高相公出力营救,乃是同为世家,出于高陆两族交往的考虑。那陆柬之更是得他赏识。在你重阳获胜之前,陆家大郎早被他视为女婿,便是当日考题,我至今也是记忆犹新,无不偏袒于陆大郎。这回他身陷围城,高相公怎不着急?” “但是李刺史,你却不同。”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连先贤都曾有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方才当着高相公的面,我也是直言不讳。陇西局势不明,你若真的分兵营救,无异于在拿长安涉险,更如同拿你自己以身犯险!你可曾想过,长安有失,不过只失一地罢了,但你李穆一世英名,往后何去何从?更不必说,万一营救不成,长安又失,朝廷里的那些人,不敢说高相公半句不好,却只会将矛头对准于出身寒门的将军你的身上!” 他看着李穆,神色诚挚。 “李刺史,你出身寒门,不似世家子弟,有家族可凭。高相公待你,自然是亲厚的。但非我离间,他既为世家领袖,遇事考虑之时,更多只为世家之利,而非为你着想。譬如此次营救,便是如此。而今朝廷纷杂,时局诡谲,人心莫测,陛下和皇后,对李将军却是真心激赏。孤王更是如此。” “方才不便问。这里,我再问李将军一句。此次,你若照了高相公的吩咐,全力营救陆氏人马,你之所图,又是为何?” 李穆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新安王是否留意,方才高相公谈及营救,言辞之中,并无半句陆氏之名,而是南朝子弟,大虞将士。” 萧道承一怔。 李穆望着他,神色似笑非笑。 “人固有私心,我亦是如此,深恶陆家。但冲着高相公的心愿,不叫那些冠以陆氏之名的数万南朝子弟因内斗而白白丧命于胡人铁蹄之下,纵然不才,也只能勉力一试。” “新安王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好意,我心领了。” 萧道承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很快改为慷慨:“胸中正,则眸子瞭!极是!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妻子!此番营救,无关世家,无关喜恶,乃为救那数万大虞男儿,南朝子弟!方才是我关心你过甚,出于慎重,这才多说了几句罢了,绝无恶意。陛下和皇后,知晓李刺史有如此胸襟,必定愈发欣慰!” 李穆笑了一笑,抱拳:“新安王谬赞,李某不敢当。” 萧道承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笑着,从那暗处出来,和李穆再三辞别,终于登车,辚辚而去。 牛车出去,直行了一段路,即将拐过街角之时,他转头,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扇已是关闭的大门,脸上笑容,方渐渐消失。 他回过脸,命车夫径直去往皇宫,从一偏门匆匆入内,着人通报,道有紧急事项,求见皇帝。 他被引入那间深殿,高雍容深夜未眠,坐在那里等着,问他:“伯父将你叫去,怎么说?” 萧道承将经过述了一遍。 “先前还是轻看了他,以为不过一介武夫。今夜看来,此人实在深不可测,非皇后长久可用之人。我就不信,他甘心听凭高峤驱策,真是抱着什么救回大虞将士、南朝子弟之心!” 高雍容冷笑:“他若真是若你所想的一介武夫,当初怎么可能娶到我的阿妹?” “如己他已有了兵马,手握长安,数功加身,坊间田头,提及他的名字,无人不知。但他出身寒门,此为他最大命门。他在士族中间,仍因出身,被人诟病。他不过想要借此机会,再博取更多名望罢了。拯救陆氏于水火,这可是一个在士族中立威的绝好机会,比他夺取十个长安还能打那些士族的脸。你说,这么好的机会,他能轻易放过?” 萧道承一手握拳,猛地拍击了一下另手掌心,恍然:“被你提醒,果是如此!他救了陆氏,日后那些士族,谁还能在他面前抬头?沽名钓誉也就罢了,他的居心,更是深沉叵测。” 他忽地想了起来,皱眉;“这是个彻底剪除陆氏的大好机会,不可坏了大事。李穆意欲游说杨宣共同出兵,要不我想个法子,看如何旁敲侧击提醒许泌,叫他及早防范。免得万一真被他们谋划成事……” 高雍容峨眉微蹙,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萧道承不解地望向她。 高雍容道:“人岂无利己之心?杨宣之于许泌,犹如左膀右臂。他未必就肯自绝于许泌。以他如今地位,改投高峤,即便高峤厚待于他,他必也会顾虑遭受高氏其余人的排挤。再说倘若万一,他真被李穆游说动了,答应出兵,无异于和许泌公然决裂……” 萧道承眼睛一亮。 “是极!倘若杨宣真被李穆离间而去,许泌失去得力大将,如同断臂!莫说陆家那几万被围在城中之人最后一定就能突围。即便真被救了回来,尚保有那几分兵力,在朝廷也已是颜面尽丧,再不可能恢复从前地位。” “此局,只要李穆游说成功,无论结果如何,于许陆两家,都是两败俱伤!而于陛下和皇后,则如拔去两根长久以来的肉中之刺!” 他越说越是兴奋,双目闪闪发亮。 高雍容笑:“你还要去提醒许泌这只老狐狸吗?” 萧道承见她斜斜瞥向自己,灯火映照,眸尾带媚,心领神会,朝她靠了些过去,悄悄捏住她手,低声道:“孤一举一动,自然皆是听殿下号令,唯命是从……” …… 高峤亲笔写好给杨宣的书信,和李穆细议营救计划,又连夜唤来属官,拟各细则预案,待事初定,已是深夜。 因事紧急,李穆拟明早便动身去见杨宣,而后赶往长安。事情议完,高峤亲自送他出了书房,再三叮嘱小心。 李穆一一答应。 高峤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忽道:“敬臣,你记住,此番用兵,以分散北夏围兵为第一要务,不是要你拿性命救人。若局势不利,你随机应变,自己主张。营救不成,也是天意,一切,以自身无虞为上。” 李穆停住脚步,慢慢转身,恭敬地道:“我知晓。” 高峤点了点头:“快些回房歇息吧,明早便上路了。阿弥暂时留在家中,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 李穆向他谢以一礼,随即快步离去。 …… 陆脩容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了院落甬道尽头的那扇门后。 “小娘子,她走远了。进屋吧!” 侍女见她依然立于门畔,久久不动,出声提醒。 洛神慢慢地转身,回到了屋里。 她知道陆脩容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开口向她提类似于这样的请求了。 对此,她应该感到释然的。 曾经最好的闺中密友,好到共用一块手帕,共睡一只枕头,无话不说,没有秘密,也终于敌不过冥冥里那只看不到的手,两人各自转向,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洛神知道,就在今夜,她彻底失去了她曾一直试图抓住的旧日老友。 陆脩容日后,再也不会来寻她了。 她的身上,一些曾经属于少女时代的雪泥鸿爪,如指间握不住的一把流沙,不可避免,终将慢慢离她远去。 幸而,这条新的道路之上,和她一道同行的,有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 洛神长长地吁了口气,驱去胸臆间的愁闷,打起精神,等着李穆回来。 她知道此刻,书房里父亲正在和他商议的,事关重大,便一直坐在外间等他。 子夜,依旧不见他回。洛神心浮气躁,手中书卷如同摆设,半晌没有翻过去一页。索性放下书,打开门,正想再去父亲书房外头瞧瞧,抬眼看到院落对出去的甬道之上,一道高大身影,沐月而归。 李穆回来了。 他的神色,看起来和平日差不多。眉宇间,既无喜,也无忤,很是平静。 洛神的心里,急迫想要知道他和父亲今夜商议得如何,他心里又是如何做想的。 倘若在从前,她必定早已开口问他了。但今夜,反而不敢有所表露,更没有开口询问。 如同一个寻常的等待他归来的夜晚,她笑着迎他进来,帮他脱衣,沐浴,被他从浴房里抱了出来,放在床上。 他伸手解她罗衫。她一双玉臂抱住他的脖颈,温柔迎合。忽然听他在自己耳畔问:“阿弥,你怎不问我今夜和岳父都说了什么?” 洛神睁开眼睛,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的目光之中,似乎带着几分审视。 她迟疑之际,李穆忽然展眉,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捏了捏她俏丽的鼻头。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你郎君虽然鸡肠小肚,但再也不敢多想了。你问吧。我若实在忍不住又多想,你再多惩罚我几遍,我便会记住了……” 他望着她,笑吟吟道。 那晚上她用自己的一条绸带将他双手手腕绑在床头,又蒙住眼睛,好生捉弄了他一番,弄得最后他经受不住,挣断了绸带,这才得以解脱。 听他拿那晚上的事来逗自己,脸不禁红了,赶紧伸手捂住他嘴。两人低声笑闹了片刻,不待她开口,李穆自己先将那最后决议说了出来。 洛神小心地问:“可是我阿耶强行要你出手相助?” “你觉着,倘若我不点头,你阿耶强迫,我能答应吗?” 洛神摇头。 李穆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了。 “这就是了。阿弥,不瞒你说,从前岳父的某些见地和举动,我不敢苟同,如今依然如此。但我渐渐倒有些佩服起他了。人活于世,污泥浊水,尤其到了他那个高位,仍能保有他的坚持,在我看来,很是难得。” 李穆并没有告诉她,他到底为什么决定尽力去救陆柬之和那几万与他一道被困城中的将士。 除了洛神不用想也知道的阿耶所认的那些光明的理由,或许,李穆也还有他自己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别的想法。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肯答应配合自己的父亲,这就已经足够了。 娇小的身子,整个地跪坐在他坚实有力的腿腹之上,长发垂落,遮掩住了柔嫩可爱的胸脯,一掐细腰,修长双腿紧紧地闭拢,弯出了几道迷人的曲线。 “郎君,你要保重。记得早些归来接我。” 洛神凝视着仰于自己身下的郎君,朝他慢慢地贴了过去,美丽的一双眼眸里,满是要和他再次离别的依依不舍。 第二天的清早,李穆最后一次抱了抱送自己出门的洛神,带着樊成和一队护卫,纵马穿过这熹微晨光里的静悄悄的皇城,再一次地向着那似是明晰却又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就在这一刻,他又怎会想到,这一去,他和自己的小妻子,竟会分离如此之久。而再次归来之际,他已是大司马之身。 这个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109.第 10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110.第 11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111.第 11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112.第 11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113.第 11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杀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114.第 11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这一段的洞壁,已经开始变得狭窄。 被老虎那硕大身躯一挡,便不剩多少空间可供通过了。 李穆和陆柬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持棍朝着对面那头恶虎,一左一右,迅速地扑了上去。 “噗噗”沉闷两声,老虎天灵盖骨,一左一右,吃了两记棍棒。 这一击,二人皆用了十分十的力道,力透棍身。 老虎虽皮坚肉厚,一时也是被击得头晕目眩,嗷了一声,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晃晃荡荡。 眨眼之间,两人各自抓住机会,从吃痛还没回过神来的虎旁跃了过去,继续朝前疾奔,很快便到了那段最窄的腹地。 而此时,身后那头猛兽的咆哮声,也追了上来,近在耳畔了。 它那狂怒的吼叫之声,震动了整个洞壁,头顶岩层里的碎石和粉尘,不住地簌簌下落。 陆柬之紧紧地捏着手中长棍,咬牙道:“李穆,收拾了这东西,你我再决斗一场。败者,退出今日竞赛,再无资格做高氏之婿!” 李穆双目盯着那头已再次扑了上来的恶虎,笑了一笑:“正合我意!”目光一沉,竟丝毫不避,迎头而上,挥起手中棍棒,“蓬”的一声,重重击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抓来的虎爪之上。 一声嗥叫,虎爪应声而折。 老虎扑势顿消,从半空顿落在地。 陆柬之迅速跟上,与李穆一道,两条棍棒,雨点般袭向老虎。 老虎起先还势如疯狂,渐渐势衰下去,口喷血沫。 最后一棍,李穆发力,重重击于虎头正中,天灵骨应力碎裂。 那条棍棒,也不胜其力,竟从中应声折裂,喀拉拉地断成了两截。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惨烈嗥叫,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晃几下,再次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彻底死了过去。 李穆上前,捡起了地方的两根断棍,穿过那道狭窄通道,去往出口。 陆柬之随行。 前头光线,渐渐地变亮,地方也空阔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出口所在的天井之下,对立。 李穆说:“陆公子,请。” 方才和猛虎的一番恶斗,令两人的头脸衣裳,都溅上了从虎口中喷出的斑斑血点。 陆柬之双目也微微泛红,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盯着李穆,持棍扑了上来。 李穆以双手短棍对他长棍。几个回合下来,臂膀吃了一记横扫而来的棍头,身体随之微微晃了一晃。 陆柬之双目更红,脚下没有丝毫的停顿,长棍一扫,再次朝着李穆攻了过来。 “啪”的一声,李穆左侧肩膀,又吃了一记。 李穆眯了眯眼。 第三次,当陆柬之手中的那条棍棒再次捣向他的咽喉之际,李穆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抛了手中两截断棍,欺身迎了上去,双手快如闪电,猛地捏住了棍头。 双方便持续发力,相互角斗。 陆柬之的脸,慢慢地涨红,额头渐渐开始沁出汗水。双方相持了一阵,他被对面的力道,推着开始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背部被顶在了洞壁之上。 李穆再次发力,长棍从中弯曲,骤然变成了拱桥的形状。 “断!” 他低低地喝了一声。 “啪”! 棍身果然应声,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陆柬之的手臂被这股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可怕力道给震得发麻,胸口也随之一阵血气翻涌。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呼”的一声,那截带着尖锐木刺的棍身断头,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距。 陆柬之的面颜,瞬间褪尽血色,脸色也成了微微苍白的颜色。 倘若这是刀剑,以命相搏,他此刻应当已血溅三尺。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穆收了那截断棍,随手掷于地上,后退了一步,道:“承让。”转身去了。 陆柬之靠在岩壁之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攀援岩壁而上,身影宛若灵猿,很快消失在了头顶的洞口之上。 …… 虎山里的情境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见。只听到洞中起先不断传来沉闷的虎啸之声,声几乎震动山谷,骇得那些连马都骑不惯的士族子弟惊慌不已。 渐渐地,虎啸声终于消失了,却又迟迟不见两人从虎山出来,众人开始沉不住气了,议论不停。 陆光显然有些不安了,却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过多,坐在那里,越发地严肃。 高峤的神色却变得凝重异常。甚至从坐席起了身,走下观景台,眺望着虎山的方向,面露焦躁。 这时,监官终于飞快地从山上下来,奔到了观景台上。 众人知道第三关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 监官向着兴平帝下拜:“启奏陛下,第三关已出胜负,李将军先于陆公子出了虎山,正向山巅而去。” “快看!” 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高峤倏然转头,望向山顶。 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立于亭下,搭弓,发箭。 随着那道离弦的箭,风亭顶的那束茱萸被射落,掉了下来。 “陆公子如何?” 高峤立刻问了一句。 “禀相公,陆公子平安无事,已出虎山。”那人道。 高峤微微松了口气,再次看了眼那道正从山巅下来的身影,心情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状。 胜负已定,再无变数。 整个观景台上,最为得意的,怕是要数许泌了。 他强忍住就要哈哈大笑的念头,瞥了陆光一眼。见他脸色分明已经转青,却还要和那些纷纷前来安慰于他的同僚强作笑颜,心里更是痛快万分。 李穆沿着山道,从山顶下往观景台。 一路之上,他所到之处,两旁的人,纷纷让道,目光各异。 有羡,有妒,有佩服的,自然也有扎心的。 一直坐于帷幕后的长公主萧永嘉,不等结束,立刻便起身,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匆匆离去。 另张帷幕后,和郁林王妃朱霁月同坐的一个妇人,瞥了眼萧永嘉的背影,低声讥笑道:“王妃可瞧见她的脸色了?雪纷纷的白。平日就是再多擦三斤粉,怕也没这么好看呢。这回就算拿长公主的身份去压陛下,想来也是覆水难收了。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她低声说着话,见朱霁月没有应声,双眸透过面前那道轻纱帷幕,似在看着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见是李穆正从近前的山道走了过去。 她盯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瞧了片刻,忽似有所顿悟,掩嘴轻笑,慢悠悠地道:“见多了比我们妇人还精致的男子,这位李郎君,倒别有风范。瞧他样子,想必那活儿也是刚猛得很……”说着凑到朱霁月的耳畔,低低地道了句什么。 朱霁月似嗔怒,拧了她一把,妇人咯咯地笑,身子如花枝乱颤,笑声随风飘荡了出去,倒又惹了下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一阵窥视。 …… 李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回到出发的观景台前,向兴平帝叩拜过后,转向高峤,恭敬地呈上了茱萸,却没开口说话。 若说今日比试的三关,高峤半分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实。 原本以他的推测,李穆第一关必会落后于陆柬之,即便第二关他能迅速过去,到第三关,以他的武功,在手持棍棒的前提下,对付一只猛虎,应该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危险,但,也不会轻松得以通过。 这样下来,只要陆柬之在三关中发挥不至于太过失常,今日的比赛,他夺彩的可能性,将远远大于李穆。 高峤没有想到的是,陆柬之或是出于士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之心,竟不屑以清谈过关取胜,而是选择了和李穆一道通过最后一关。 万幸的是,陆柬之并无受伤。否则,于陆家那里,他难辞其咎。 此刻,他的耳畔,只剩下了呼呼掠过的山风。 高峤闭了闭目,慢慢地睁开,望着对面凝立着的李穆,一字一字地,终于吐出了或许将会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一句话:“今日考校,李穆获胜。从今日起,李穆便是我高峤之婿!”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115.第 11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杀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116.第 11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高峤一路快马加鞭,赶向暂时还驻于城北之外的军营,待渐渐行近见,反倒慢慢地放缓了马蹄。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117.第 11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118.第 11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119.第 11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120.第 12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他抬高一臂,指着一座立于不远之外数十丈高山巅之上的风亭:“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的所指,纷纷仰头看了过去。这才留意到,山巅风亭的顶端,插缚了一捆茱萸,山风吹来,茱萸在那亭顶之上左右摇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121.第 12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她已知道,是高太后派来她身边协理嫁事的一个老嬷,在洞房夜时,暗中将那只雄杯涂了一层鹤顶。无臭无味,遇水即溶。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122.第 12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123.第 12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十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124.第 12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洛神能感觉得到,阿弟对这个救过他的人满怀敬意,乃至于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125.第 12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126.第 12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127.第 12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首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128.第 12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129.第 12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第二关,靶场。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130.第 13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131.第 13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132.第 13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133.第 13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杨宣说不动李穆收回他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实现可能的非分之念,答应了下来,确实是出于一番爱护之心。 在心底里,他早将李穆视同子侄,唯恐他另寻旁人,到时高峤面前说话不周,见怪于高峤。 更甚者,平日战场之外,李穆虽一向沉默寡言,比之同龄之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但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遇到这种男女之事,若因年轻不知事,冲动之下,贸然自己前去求亲,到时万一遭到当面羞辱,实在令他于心不忍。故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应承了。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134.第 13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135.第 13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136.第 13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立刻看向母亲。 萧永嘉扭过了脸,淡淡地道:“你们去迎便是。” 洛神知急不来,何况,期望母亲这会儿就像自己一样出去迎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点了点头:“母亲歇着,我去迎阿耶了。” 高峤入后堂,远远看到女儿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内。 家人见面,自是无限欢喜。因有些晚了,叙了几句话,高峤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几个月,你便黑瘦了许多。你今日应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还没睡,在屋里呢。” 洛神临去前,回头对父亲道。 高峤微笑点头,望着阿菊伴着女儿身影渐渐离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处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预备好了澡水。高峤沐浴过后,套了件家中时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门是虚掩的,里面亮着烛火。 高峤推门而入,见萧永嘉背对着门,斜斜地靠坐于屋侧榻上的一只填塞细软的织锦隐囊前,一手曲纣撑额,一手执了一卷,身穿着束腰的浅雪青色襦裙,一头乌发于脑后如云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只脚趾涂了鲜红蔻丹的雪白脚掌。从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对着竖于榻脚的一盏银灯,似专心致志地在看书,连自己进来,仿佛也没听到,便放轻了脚步,朝着内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侧,那灯影动了一动。 高峤停下了脚步。 “昨日陆夫人打发了人来,说过两日,便亲自过来议儿女亲事。” 萧永嘉冷冷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你瞧着办便是。” 高峤应了一句,继续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开口说:“不早了,仔细费眼,去歇了吧。” 萧永嘉淡淡地唔了声,随手抛书于榻,赤脚踩着坐榻下来,趿了那双脱在地上的紫色丝面绣鞋,扭身便往内室而去,从高峤的身边走过,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这件衣裳,你穿几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乐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语气,带了点嫌恶。 “我穿惯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缝补。” 高峤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萧永嘉再次投来嫌恶一瞥,不再言语,转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高峤回来,默默弯腰拾起她方才抛下的书卷,合了,放回在置于坐榻前的一张小几上,跟着入了内。 夫妇二人熄灯上了床,各自一条被。 萧永嘉背朝里,一动不动,仿似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峤仰卧于枕,今夜却又如何睡得着觉?脑海里思索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情,翻来覆去了片刻,心绪有些纷乱,怕吵醒身边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来,也不点灯,借着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轻轻地下了床,弯腰,正摸着鞋,冷不防身后忽的一声,萧永嘉猛地坐了起来。 “高峤!打你进来,我和你说话,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来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会儿还要出去,你是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你如此难受。我也不用你赶,即刻自己就回白鹭洲去!” 高峤没提防她还醒着,见她突然大发雷霆,忙道:“阿令,你误会了。我这就睡。”说着,又掀被,作势要躺回去。 “江北胜仗,女儿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却一脸不快,你到底何事?” “无事。睡了。”高峤搪塞。 萧永嘉冷笑:“罢了,还装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愿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你当我想回来?”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见了我烦闷,自己爱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旧是背对着高峤,冷冷地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高峤既未躺回去,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声道:“你睡吧。我有些闷,且去书房静一静。” 萧永嘉回头,透过那薄薄一层夏日薄帐,见丈夫的身影朝着门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险些咬碎银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只方枕,掀开帘子,朝他后背丢了过去,恨声道:“你便宿在你的书房好了,再不必回来!” …… 出城东,郊外数十里,有一雀湖,湖光潋滟,风光秀美,湖畔坐落一处庄园,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独自纵马来到雀庄。下马之时,一个等在庄园门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贲?” 李穆颔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时。请随仆来。” 李穆望了一眼庄园,随高七入内。 这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高七似是有意让他见识内部,带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处景致,便向他介绍一二。一路过去,迤逦曲折,但见内中流水小桥,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渐渐行到后庄主人所居的一处高轩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见之地,此庄另还附良田千亩,水陆地二百余顷,稻米桑鱼,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李穆并未说话,只抬眼,看向轩门的方向。那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褪去战袍,白衣飘飘,面容英俊,双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杰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战之时,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识,毫无架子,面上带笑,快步来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领。如此厚重之礼,李穆不敢领,请都督收回。” 高胤注视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神色变得肃穆了起来。 “李穆,我料你应当也知,今日我为何私邀你来此。你对我高氏,确有极大恩情,伯父当初亦确是亲口对你有所允诺。只是士庶不通婚,你应当心知肚明,为何却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况,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属,与陆家大郎青梅竹马,若非战乱频频,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陆家妇了。如今高陆两家议婚在即,你却于此刻提出如此要求,岂非荒唐?” 高胤从席上起身,负手于后,慢慢地来回踱步。脚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击之声。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听闻你十三岁从军至今,不但屡立战功,且曾数次于万险中不弃同袍,难能可贵。你乃铁骨铮铮之人,为何此次,却要如此为难我高家?” “你可曾想过,倘若伯父迫于当日允诺,真将我阿妹嫁于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势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于何地?欲置我阿妹于何地?被人讥嘲也就罢了,怕她一生,都将抑郁不乐!” 他停住脚步,转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来此,便是不欲将此事扩大。除此处庄园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别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无所不应。你意下如何?” 他说完,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穆。 李穆始终一语不发,待高胤说完,从席上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于旁物,请都督自用。谢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辞!”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着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头紧皱,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风。 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着李穆背影开口道:“李穆,我有话问你!” 李穆停住脚步,转头,见高峤现身,便走了回来。 高峤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峤和李穆二人,相对而立。 李穆向高峤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高峤一反常态,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借我当日一时失言,如今执意要我将我女儿下嫁。我料你绝非一时意动。你处心积虑,所图到底为何?” 他话音方落下,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峤望去,见高七竟不顾礼仪,匆忙入内,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高七脸色极其难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峤身边,附耳过去,低声说道:“大家(对男主人的称呼),不好了,军中今早竟传开消息,称相公一诺千金,要将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个个兴高采烈,都在那里说呢!” 高峤神色一变,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见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竟毫无异样,眼底蓦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厉宛若两道利剑,盯着李穆,冷笑点头:“好!好!不想我高峤纵横半生,竟被你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弄于股掌之间!果然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门之外,一路几乎奔至庄园门口。 仆从见主人出来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这就将牛车驱来……” “给我备马!” 高峤喝了一声,等马一到,纵身一跃而上,大袖鼓风,挥臂猛地抽了一鞭,驱马朝着城池方向疾驰而去。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137.第 13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白鹭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138.第 13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十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139.第 13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140.第 14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远山残阳将暮,铺满了一地的平川,亦将那条绕着营房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颜色。 李穆牵着他那匹黑色战马,停在河边,用手中鬃刷,蘸水,亲自一下一下地为它梳洗着全身毛发。 他弯腰,全神贯注之际,乌骓转头,伸舌舔了舔他正伸来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首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141.第 141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142.第 142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143.第 143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144.第 144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145.第 145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她已知道,是高太后派来她身边协理嫁事的一个老嬷,在洞房夜时,暗中将那只雄杯涂了一层鹤顶。无臭无味,遇水即溶。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146.第 146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147.第 147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148.第 148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无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动高、许、陆这三家当朝顶级士族门户之间那种看似长久维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杨宣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消下去的热汗,又滚滚而出。 门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再清楚不过。 绞杀像他们这样的庶族,让他们的子弟后裔永无出头之日,易如反掌。 杨宣再不犹豫,决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须要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无形中卷入了这场门阀相争的暗流,日后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离去,却听身畔一道声音传来:“杨将军,留步!” 杨宣转头,见对面来了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高峤侄儿高桓。另个,似是陆家的陆焕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里,淡淡地瞧着自己。 二人边上的另外一个男子,却要年长,与李穆相仿的年纪,二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清俊,气质如玉,但眉宇之间,却又带一缕士族子弟所罕见的英气,与今日到处可见的坐了牛车从城里来此观看犒军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年轻男子,便是有名的陆家长子陆柬之。 今日兴平帝犒军,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乱,两功并举,年纪轻轻,便晋位给事黄门侍郎,加建威将军。 杨宣自然认得他,但因地位悬殊,平日素无交往,此刻见他唇边含着温笑,衣袂当风,正向自己行来,不禁惊讶,立刻迎了上去。 陆柬之道:“久闻将军大名,有幸见得真容,果然威武。” 杨宣更是惊讶。 他早就听闻,陆光一向自矜身份,于士庶之别,极其看重。 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陆氏长公子柬之,竟有高峤之风,言辞之中,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种寒门武将的意思,忙道:“公子谬赞了,杨宣愧不敢当。” 寒暄完毕,陆柬之说:“将军威武过人,帐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辈,此次江北大战,不但立下奇功,一战成名,从前还于阵前救过子乐。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视子乐,一向如同亲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谢,只是先前战事缠身,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机。重阳在即,建康子弟,向来有重阳登高之乐。我欲到时,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赏秋景,烦请将军代我转话,不日我便具贴邀约,以表诚意。” 杨宣再次惊讶,忙点头:“承公子邀约,机会难得,我代李穆多谢公子。这就转告于他。” 陆柬之颔首,与他拱手道别,这才离去。 他二人方才说话之时,高桓一直在旁,见杨宣去了,面露喜色,迎上来说:“多谢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陆柬之含笑道:“便是没有你开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谢。正好趁此良机,到时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欢喜不已,一旁陆焕之皱眉异议:“大兄,他救了子乐,咱们自然要谢,只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柬之转头看向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焕之今早出城观礼,脸上擦了香膏,又细细地傅了一层白.粉,一天下来,粉层脱落,混合着汗,在额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污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样看起来,并不如何雅观。 高桓顺着陆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声,乐了。 陆焕之这才有所觉察,摸了摸脸,小声地辩解:“本也不想擦的,只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陆柬之微微皱了皱眉:“须眉男儿,整日却学那妇人调朱弄粉,难怪北人讥嘲我南人只有妇人和乳儿!” 陆焕之面红耳赤,急忙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脸。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忙替他打着圆场,心情颇是愉悦。 伯父不答应,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陆柬之之名邀约,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应也欢喜。 高桓本想亲自找过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虽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满,终究还是不敢明着违背,便寻了陆柬之,终于达成了心愿。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盼着重阳那日,早些到来才好。 …… 已是亥时中了。 平常这辰点,高家已闭门,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个高家却还灯火通明。高七带着家中奴仆,在外院翘首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洛神此刻正陪在萧永嘉的身边。 萧永嘉见她打了个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撑大眼睛,摇头:“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来。阿娘,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发。垂下之时,在灯光下,宛如一匹闪着美丽光泽的上好绸缎。 这全得来于母亲萧永嘉。 她的一头青丝,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赋,广为传播。 这掌故,还是早几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时,无意说漏嘴的。 据说,长公主还只有洛神这么大时,当时尚未灭国、还打着忠于南虞旗号的鲜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觐见先帝。 当时使团里,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宗室,在先帝为使团举办的一场游宴上,偶遇清河公主,为公主所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费重金请人写赋,表达自己对公主的仰慕,竟还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让自己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女儿下嫁到北方那个业已摇摇欲坠的属国,便以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了那个鲜卑人。鲜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为人母。而鲜卑人的国,也早被羯所灭。当年的那个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后,被封为大宁侯,因能征善战,得了北方第一猛将的称号。 而那首重金换来的赋,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浓烟波,再没留下半点的痕迹。 但据阿菊的说法,全篇浓墨重彩,毫不吝啬地以各种最华丽的辞藻,对公主的美,加以描绘和赞美,尤其是那一头青丝,更是被描绘成能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寄托。 阿菊当时酒醒过后,便连声否认,说全都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叫洛神千万不要当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里,因为阿菊的那段酒后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萧永嘉如今虽人到中年了,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于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帮母亲再梳个头,好让发丝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美丽动人。 她取了青玉梳,将萧永嘉压坐在镜台之前,自己跪坐于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母亲的发丝。 梳完后,唤手巧的侍女绾出母亲喜爱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点儿前些日刚调出来的玫瑰口脂,亲手轻轻地点在母亲的双唇之上。 口脂润泽而细腻,化在唇上,鲜美若花,淡香沁鼻。 149.第 149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杨宣从高峤那里出来,后背额头,整片都还是热汗,人立于风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头便浮上片刻前许泌那先怒后霁的反常态度。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无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动高、许、陆这三家当朝顶级士族门户之间那种看似长久维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杨宣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消下去的热汗,又滚滚而出。 门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再清楚不过。 绞杀像他们这样的庶族,让他们的子弟后裔永无出头之日,易如反掌。 杨宣再不犹豫,决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须要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无形中卷入了这场门阀相争的暗流,日后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离去,却听身畔一道声音传来:“杨将军,留步!” 杨宣转头,见对面来了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高峤侄儿高桓。另个,似是陆家的陆焕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里,淡淡地瞧着自己。 二人边上的另外一个男子,却要年长,与李穆相仿的年纪,二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清俊,气质如玉,但眉宇之间,却又带一缕士族子弟所罕见的英气,与今日到处可见的坐了牛车从城里来此观看犒军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年轻男子,便是有名的陆家长子陆柬之。 今日兴平帝犒军,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乱,两功并举,年纪轻轻,便晋位给事黄门侍郎,加建威将军。 杨宣自然认得他,但因地位悬殊,平日素无交往,此刻见他唇边含着温笑,衣袂当风,正向自己行来,不禁惊讶,立刻迎了上去。 陆柬之道:“久闻将军大名,有幸见得真容,果然威武。” 杨宣更是惊讶。 他早就听闻,陆光一向自矜身份,于士庶之别,极其看重。 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陆氏长公子柬之,竟有高峤之风,言辞之中,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种寒门武将的意思,忙道:“公子谬赞了,杨宣愧不敢当。” 寒暄完毕,陆柬之说:“将军威武过人,帐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辈,此次江北大战,不但立下奇功,一战成名,从前还于阵前救过子乐。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视子乐,一向如同亲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谢,只是先前战事缠身,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机。重阳在即,建康子弟,向来有重阳登高之乐。我欲到时,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赏秋景,烦请将军代我转话,不日我便具贴邀约,以表诚意。” 杨宣再次惊讶,忙点头:“承公子邀约,机会难得,我代李穆多谢公子。这就转告于他。” 陆柬之颔首,与他拱手道别,这才离去。 他二人方才说话之时,高桓一直在旁,见杨宣去了,面露喜色,迎上来说:“多谢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陆柬之含笑道:“便是没有你开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谢。正好趁此良机,到时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欢喜不已,一旁陆焕之皱眉异议:“大兄,他救了子乐,咱们自然要谢,只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柬之转头看向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焕之今早出城观礼,脸上擦了香膏,又细细地傅了一层白.粉,一天下来,粉层脱落,混合着汗,在额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污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样看起来,并不如何雅观。 高桓顺着陆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声,乐了。 陆焕之这才有所觉察,摸了摸脸,小声地辩解:“本也不想擦的,只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陆柬之微微皱了皱眉:“须眉男儿,整日却学那妇人调朱弄粉,难怪北人讥嘲我南人只有妇人和乳儿!” 陆焕之面红耳赤,急忙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脸。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忙替他打着圆场,心情颇是愉悦。 伯父不答应,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陆柬之之名邀约,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应也欢喜。 高桓本想亲自找过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虽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满,终究还是不敢明着违背,便寻了陆柬之,终于达成了心愿。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盼着重阳那日,早些到来才好。 …… 已是亥时中了。 平常这辰点,高家已闭门,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个高家却还灯火通明。高七带着家中奴仆,在外院翘首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洛神此刻正陪在萧永嘉的身边。 萧永嘉见她打了个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撑大眼睛,摇头:“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来。阿娘,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发。垂下之时,在灯光下,宛如一匹闪着美丽光泽的上好绸缎。 这全得来于母亲萧永嘉。 她的一头青丝,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赋,广为传播。 这掌故,还是早几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时,无意说漏嘴的。 据说,长公主还只有洛神这么大时,当时尚未灭国、还打着忠于南虞旗号的鲜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觐见先帝。 当时使团里,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宗室,在先帝为使团举办的一场游宴上,偶遇清河公主,为公主所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费重金请人写赋,表达自己对公主的仰慕,竟还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让自己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女儿下嫁到北方那个业已摇摇欲坠的属国,便以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了那个鲜卑人。鲜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为人母。而鲜卑人的国,也早被羯所灭。当年的那个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后,被封为大宁侯,因能征善战,得了北方第一猛将的称号。 而那首重金换来的赋,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浓烟波,再没留下半点的痕迹。 但据阿菊的说法,全篇浓墨重彩,毫不吝啬地以各种最华丽的辞藻,对公主的美,加以描绘和赞美,尤其是那一头青丝,更是被描绘成能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寄托。 阿菊当时酒醒过后,便连声否认,说全都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叫洛神千万不要当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里,因为阿菊的那段酒后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萧永嘉如今虽人到中年了,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于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帮母亲再梳个头,好让发丝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美丽动人。 她取了青玉梳,将萧永嘉压坐在镜台之前,自己跪坐于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母亲的发丝。 梳完后,唤手巧的侍女绾出母亲喜爱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点儿前些日刚调出来的玫瑰口脂,亲手轻轻地点在母亲的双唇之上。 口脂润泽而细腻,化在唇上,鲜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爱用这些的,但也喜欢这种味道。 她忙忙碌碌时,萧永嘉口中虽不住抱怨,却还是坐在那里,笑着,任由女儿替自己梳头点唇。 “阿娘,阿耶那么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赶他去书房睡,好不好?” 洛神从后趴了过来,一双柔软臂膀,环抱住了萧永嘉的双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恳求。 萧永嘉转过脸,对上女儿那双含着期待之色的明亮双眸,心里忽然一酸。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外头阿菊说道:“禀长公主,相公回了!”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150.第 150 章 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151.第 151 章 高桓等在近旁。从迟暮的天光可见,直到天黑了下去,始终不见李穆带着阿姐转回来。他起先以为两人已经走了,但眺过去,那匹乌骓的身影却始终就在河畔,可见他二人也在,只不过,身影被河畔那一片芦草给挡住罢了。 他自然不敢贸然径直闯去。但等了许久,心中实是费解。虽说许久未曾见面了,此刻久别重逢,但何来如此多的话,竟说到天黑也没说完。忍不住好奇和疑惑,爬上附近一道岗头,立于其上,翘首望去,不禁呆住了。 在那片依水而生的茂盛的芦草丛畔里,他终于望见了姐夫和阿姊的身影。 他眺见姐夫卸去了衣甲,赤身站在河畔水中的一道身影。 月光和夜色,勾出了一道雄健的男性身体轮廓,充满阳刚的力量。 他又看见自己的阿姊。她仿佛站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面,挽起衣袖,月光之下,皓腕如玉。她的手中,拿着那顶戴在姐夫头上的曾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兜鍪,舀着水,慢慢地替他冲着身体。 银色的水柱,哗哗地落下,浇在姐夫身上,水花四下飞溅,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淋淋的水光。 高桓又看到阿姊的另一只手,停留在姐夫的身上,在替他洗着身体。 她的手在姐夫的身体上游移。他二人靠得是如此得近。姐夫那副宽阔的胸膛,仿佛紧紧地贴在阿姊那被夜色勾勒出女子柔美线条的胸脯之上,身影几乎合二为一。 十九岁的高桓,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但这一幕于他而言,却又充满了冲击般的神秘力量,他控制不住。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芦草丛畔那头的河边,月色之下,那一幕剪影般的私密画面,整个人都呆住了。 姐夫此前留给他的唯一印象,便是取威定霸,战无不胜。想到姐夫,高桓脑海里唯一浮现而出的画面,便是他金戈铁马,于敌阵中摧枯拉朽般一骑绝尘的一道身影。 他没想到,更没有看到过,在阿姊的面前,姐夫竟也会有如此的一面。 高桓被映入眼帘的这流露出男女之间无限柔情的私密一幕给冲击得面红耳赤,浮想联翩,浑身慢慢燥热。 他们仿佛在喁喁私语着什么。 渐渐地,阿姊停止了动作,忽然扑入了姐夫的怀里,双臂抱住他的脖颈。接着,姐夫便反抱住了阿姊。 两人的身影,随之消失在了那片芦草之下。 夜色迷离,什么也没有了。 高桓心头狂跳,再不敢停留,慌忙转身,匆匆下了岗头,命那几名方才已被自己遣开的士兵先回营房,自己定了定神,这才慢慢地回来,继续守候。 他仰面躺在河畔,双手枕于脑后,望着头顶压面的星空,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摘下的新鲜芦杆,慢慢地嚼着,任那一缕带着淡淡清甜草气的味道,在自己的嘴里,慢慢地扩散开来。 他便如此在河畔守候,耳边,是晚风掠动河畔芦草发出的不绝的窸窸窣窣之声。 许久,夜渐渐地深了,他半阖着眼皮,一动不动,仿佛就要睡过去时,听到那头传来了乌骓的轻轻嘶声。 他迅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循声转头。 远远地,他看见姐夫和阿姊又现身在了月光之下。 姐夫将阿姊抱起,放她坐到了马背上,接着,姐夫弯腰低头,仿佛在替阿姊套袜穿鞋。穿好之后,他仰面,冲着马背上的阿姊笑,侧脸线条,温柔无比。随即翻身上了马背,坐到她的身后,伸臂将她揽入怀里。 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高桓看得又呆住了。突然见他转脸,朝着自己的方向,似乎投来一瞥。 高桓吓了一跳,立刻趴回在草丛里,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直到他两人共乘一鞍,驱着乌骓,从近旁不远的河畔走过,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前头的方向,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高桓悄悄地回了营地。这一夜躺下去,想起洛水之畔,姐夫和阿姊的一双神仙俪影,心跳耳热之余,不禁也是油然向往。生平第一次,做起了乱七八糟的梦,第二日一早醒来,精神甚是萎靡,见天才蒙蒙亮,军队尚未拔营,便也不急着起身,独自懒洋洋地出神之际,听到帐外来了一个士兵,传话道大司马召将领宣事。 高桓不敢迟到,忙忙地起身,迅速整理完毕,赶了过去。见姐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仿佛早就到了。 人迅速齐了。 高桓暗暗留意,姐夫双目炯炯,精神看起来极好,丝毫不见疲惫,心中不禁暗暗有些佩服。 李穆宣布了一件事,道自己有事,即刻要去长安,派将领带兵分赴各紧要关卡,协先前人员守地,等待后命。 众将齐声应是,得令后各自散去。 没自己的事,高桓正要发问,李穆的两道目光投向了他,叫他留下。 周围只剩自己和姐夫两人了。 高桓望向李穆,他望着自己,没有说话,神色凝重,这叫他难免又想起昨夜之事,疑心被他觉察,惹他不快了,一时心慌,不等他开口质问,自己先红了脸,看了下左右,见卫兵远远地站着,近旁无人,便上前,吞吞吐吐地道:“姐夫你莫怪……昨夜起先我是来寻你和阿姊的,后来你和阿姊……有事……我便叫人都回去了,我自己守着,不叫人靠近……” 李穆微微一笑,语气寻常:“我知道。你做得不错。” 高桓再次愣住,呆呆地看着李穆。 李穆收了笑,说道:“我昨夜听你阿姊言,长公主这几年,似落到了慕容替的手里。极有可能,她人便在燕郡。但到底身在何处,却不得而知。慕容替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如今他盘算落空,我怕他会对长公主不利……” 高桓恍然,立刻将昨夜之事抛到了脑后,面露怒色,道:“那个慕容家的女子,亦极其狡诈。先前多次讯问,死活不说我伯母的下落。我伯父如今不知踪迹,当时我就想去探查究竟,但被阿姊阻拦,不让我去!” 李穆道:“你阿姊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不愿让你涉险。” “只要姐夫点头,慕容替那边,便是龙潭虎穴,我亦不怕!” 李穆道:“我留下你,便是为了此事。你胆子大,能随机应变,这几年历练也日渐增长,又精通鲜卑语,是最好的人选。我有熟知燕郡方位道路之人,你再带几人,即刻乔装,潜往燕郡去刺探消息。” 高桓目光闪闪,沉声道:“高桓谨遵大司马之命!定不负所托!” 李穆颔首:“你准备下,和向导定好路线,尽快动身。记住,行事务必谨慎。燕郡是慕容替的地盘,以他的心机,倘若长公主真在他手里,必定藏得极为隐秘。能探听到消息最好,若不成,亦不必强求,以自身安全为第一。” 高桓一一答应,告辞,转身匆匆便去,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又传来李穆的话语之声:“六郎,你将满弱冠了吧?” 高桓以为姐夫对自己还有点不放心,急忙停步,转身挺起胸膛:“再两个月不到就满了!姐夫若是不信,去问我阿姊!” 李穆含笑道:“确实不小了。你若有了意中之人,不要羞于开口,尽管向你阿姊言明,她会替你做主。虽是战时,但也不妨碍人生大事。” 高桓顿时面红耳赤,急忙摆手:“天下不平,何以成家!姐夫快莫取笑我了!我走了!” 他转身,逃也似地大步而去。 李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随即转身入了近旁那顶昨夜临时过夜的大帐。 其时还早,距卯时中,仍差了一个点刻。加上昨夜回来后,他情难自禁,深夜又陆续索要,有些累到她了,一早他起身出来之时,她还沉眠未醒。 李穆轻手轻脚地入内,借着帐中透入的一片朦胧晨光,却见她已醒来,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似的,坐在毡褥之上,长发蓬松,一只手压在小腹上,似在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忽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转头,软软地唤了声郎君,朝他伸出一双胳膊。 李穆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温暖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忍不住低头又含住了她的唇,温存了一阵,松开时,见她脸庞红红的,乖巧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却眯着眼,唇角上翘,依旧一副心不在焉,自顾开心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有点吃味,手掌悄悄探入她的衣襟之下,欺负般地捏了一捏。 “在想什么?” 洛神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面庞愈发红了,道:“告诉你了,你不准笑我。” 李穆不舍得放开入手的那玉脂团儿般的丰盈,正色道:“我不笑。” 洛神这才爬起来,跪在他的腿上,嘴唇凑到他的耳畔,高兴地道:“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系了件肚兜的胖娃娃,骑在小乖乖的背上,冲着我跑来,咕咚一下,一头撞进了我的肚子里,就跟真的一样,我一下就醒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李穆一顿,低头望着一脸欢喜的小娇妻,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见她按着肚子自己出神,想这些年,将她独自留在建康,聚少离多,压下心中顷刻间涌出的愧疚和心疼,捏了捏她面庞,点头笑道:“好玩。下回见到了你的小乖乖,我对它好些。” 洛神顿时不依了,使劲地推他:“你说不笑的!你分明在笑话我!” 李穆被她推倒在了毡褥之上,顺带伸臂抓住她,轻轻一扯,便将她也拽了过来,叫她扑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他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 良久,洛神从他怀里钻出脑袋,脸庞红扑扑的,含含糊糊地问:“郎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李穆慢慢地平定下了喘息,闭目道:“征战已久,将士也会疲累,借这机会,叫他们也休息一阵。我先送你回长安。” 洛神一下清醒了:“我大兄还在等着见你。” 李穆唔了一声:“我知道。” 洛神扭着身子,要他放开自己:“那别睡了,快些动身吧。” 李穆仿佛有点懒洋洋的,依旧抱着她不放。闭目道:“也不急于这一刻。这里的事,我都交待妥了。你累了,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洛神摇头说不累,正要再催他,听见帐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士兵的声音传入:“大司马!洛阳方向赶来了许多民众,堵住了亢龙道的入口,不让将士们通过!又说要求见大司马!” 李穆睁眸,和洛神对望了一眼。 洛神立刻将他那只搂住自己腰身不放的胳膊搬开,推他:“不许睡了,快去看看!” 152.第 152 章 军营之外,昨夜被设为营地的那片岗原之侧站满了民众。如方才那士兵所言,通往亢龙道的路口,也被人群堵住了。一队士兵奉命拔营完毕,正要通过此道,被迫暂时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晨曦之中,沿着洛水之岸,更多的人,还在不断地朝着这个方向涌来。 他们仿佛经历了一段连夜的长途跋涉才来到这里,面带疲惫,衣衫褴褛,足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任凭士兵如何驱赶,也不肯离开,只在那里不断地苦苦恳求,忽然看到一道身影从军营里快步走了出来,许多人认出了李穆,面露激动之色,“大司马”的呼唤之声,此起彼伏,人群也随之起了骚动。 先前主持修筑上津口堤堰的王五,从排开了一条道的人群里奔了出来,朝着李穆下跪。 他身后的那些人,亦纷纷效仿。 李穆疾步到了近前,笑道:“快起来!” 和前次他来向李穆求救之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这个工匠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叩头道:“当日堤堰水患平了之后,小民和众乡邻想寻大司马道谢,才被留下的军士告知,大司马已动身离开。以为大司马会去洛阳,赶到了那里,才知大司马不在。我门这些人,不止欠大司马一条命,欠的是全家之命!倘若不向大司马叩头表谢,岂非猪狗不如!知大司马要回关内,斗胆追了上来,侥幸在此遇到,请大司马受小民一拜!”说完,领人向着李穆叩头。 慕容替在上津口河口布置下的这个计划,只要按照他的设想,亢龙道能将李穆阻拦,哪怕只是多阻拦个一两天,结果便也大不相同,可谓天时地利,万无一失。为防自己被大水所淹,他早早就带着剩余军队渡河,退回到了安全的河北一带。 倒灌的黄河大水,便是听命于他的最好的守兵。等除去李穆,自己再带兵回来,收复洛阳,不费吹灰之力。 在他整个的计划里,除去李穆,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即将被大水吞没的河南中原之地的人心,固然重要,但比起自己要成的大事,这些,全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不过一夜的功夫,固若金汤的亢龙关竟被李穆给攻破了。他的计划不但彻底落空,连河南这片中原之地,也拱手送出。 李穆踏上返程,快到洛阳之时,知民众不顾大水刚退,家中尚狼藉一片,竟纷纷出城数十里外,等着迎接自己入城,不想扰民过甚,加上行程也不能耽搁,临时决定绕道洛阳,随后按照原定计划,巡了数个重要的位于黄河南岸的渡口和战略之地,布置军事,安排自己人暂任郡守,负责整治地方,安抚民众,随后才转到这里。 也是因为如此,今早,他才会被身后这些民众给追上,于此相遇。 李穆要将人扶起,这工匠带着身后之人,却还是不肯起来。又道:“大司马北伐至此,不过数日,便又匆忙返回关内,连一步也不肯踏入东都。” “大司马莫非是要就此离去?恳请大司马,莫要弃我等于不顾,就此一去不返!” 他说着,眼眶泛红,神色也变得激动了起来。 “朝廷南渡之后,这么多年,胡人在河南你来我往,打个不停,我等汉人,贱若猪狗。每回打过来一个,便要被剥去一层皮,能活到今日,实属侥幸。大司马,我们这些人中,哪个不曾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剧?从前盼望朝廷北伐,皇帝只要能够回来,哪怕我等依旧吃糠咽菜,也比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要好!当年家父在世之时,听闻大虞高公发兵北伐,日盼夜盼,望眼欲穿,最后也死去,没等到朝廷北归。” “从前大司马未到之时,我们都被那个鲜卑人骗了!以为他和别的胡人不同,真会将我们这些人视为子民。如今才知,唯有大司马才肯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小民们听闻,南朝不容大司马。故斗胆恳请大司马,再不要回了,就此留下可好?更不要一去不返,弃我等于不顾!” 说到最后,他哽咽出声,身后民众,亦纷纷露出戚色。 那些堵住亢龙道的民众,也纷纷跪了下去,高声附和。 士兵先前要过,路口却被堵塞,任凭如何驱赶,那些人只是苦苦哀求,就是不肯离开。领队因有命在身,以为这些民众是来寻衅的,预备下令强行开道,此刻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民众是怕军队离去了,胡人又打回来,这才追上来,堵住路口不让他们通过。遂放下了手中刀枪,纷纷看向李穆。 王五抹了把泪,看来眼身后陆续赶来,越聚越多的那些人,又道:“大司马!这些同行之人,并非受到鼓动,乃是一路之上,知我们上津口的人要来留大司马,各村各地,纷纷派人加入,这才一路同行,追大司马到了此地。为的,就是能亲眼见到大司马,向大司马请愿。恳求大司马留下,勿弃之不顾!” “我等甘愿奉上口粮余财,只求大司马顾念,救救我们!” 洛水之畔,许多人涌了上来,他们的手中,举着装了干粮麦粟的提篮袋囊,争先恐后,神色激动。 洛神站在大帐之旁,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感触。 这些中原之民,本就备受异族压榨,活得艰难无比,何况大部分人所在的村庄,又刚遭遇一场水淹,水位虽不算高,但生活必大受影响,带出来的这些食物,或许就是从家中所剩不多的口粮里硬抠出来的。 他们惧怕李穆一旦离去,这里又要遭到胡族的残酷对待,这才想要求他留下。 生而为人,遭逢乱世,为求生存,竟艰难至此地步。 李穆显然也是有些动容,高声命将士后退,勿再阻拦他们前行,等人群渐渐靠近,向着自己围拢而来,登上一块巨石,面向众人,高声道:“蒙诸多父老厚爱,追我至此,李穆涕零感激。请放心,北伐复地,乃我李穆生平夙愿,纵然不才,既到了此处,又怎会弃之而去?当日之所以过洛阳而不入,乃是不愿搅扰民众。诸位放心,我人虽暂时返回关内,但此地各要紧卡口,皆安排驻防,一旦胡人再有风吹草动,大军必会开来!各大郡县,不日之内,也会出安民通告。” 他环视着对面那一张张仰望着自己的脸孔,顿了一顿,提气又道:“我李穆今日借此机会,向诸位父老起誓,不彻底平复中原,还天下太平,便绝不罢休。诸位美意,我应天军心领。所携粮物,请一概带回。大水方退,听我一言,勿再追我上路。如今第一要事,便是即刻归家,补种耕作,以保来年收成!” 他的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寂。 “父老们,大司马所言极是——”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众人回头望去,见洛水之畔,又赶来了一行骑马之人。 那当先者,乃彀成县的县令。 彀成县距离此地数百里,县令姓丁,先前听闻慕容替要以大水倒灌洛阳,洛河沿岸一带郡县,只怕都要遭殃,当时虽满心恐惧,暗骂鲜卑人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倒也未只顾自己逃命,先叫人到县下的各个村庄发了警示,叫村民各自逃难,自己也弃城,举家逃到一处地势陡高的山中,在山上蹲了多日,始终未见大水淹来。前几天派手下下山打听消息,才知南朝大司马李穆一夜之间强过亢龙岭,赶赴到了上津口,化解危机。慕容替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丢了大片河南之地,退到河北。本就战败,又遭此打击,恐怕很难再打回来了,一心想投李穆,这两天不辞辛劳,一路追上,今早追到这里,恰好遇到此事,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表忠心的机会,立刻现身,帮助李穆劝退民众。 只见他翻身下马,来到众人面前,高声又道:“我乃彀成县县令!大司马所言极是。你们当中,若有我彀成县的县民,便快些归家耕田补种!其余人也是一样,哪里来,回哪里去!勿再停留此地,耽搁了大司马的军机大事!” 李穆身旁的几个将领,亦纷纷传话,上前劝说民众。 “有大司马的这句话,我等便放心了!大伙都听了大司马的话,回吧!” 王五双眼通红,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向身后之人劝话。 一传十,十传百,聚集着的人群,这才终于开始慢慢地散去。 那丁县令来到李穆的面前,请求拜见,态度极是恭敬,道自己先前听闻消息,如何及时遣散县里民众,有如何敬仰大司马之名,往后愿誓死追随,效犬马之劳。 李穆勉励了一番,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忽然,不远之外,龙亢道所在的那座高塬之上,传出了一声虎啸。 啸声若雷,由远及近,暗震山岗。 民众无不入耳,纷纷停步,转头望去。 洛神一听虎啸声近,便知白虎又出来了。 自从从她失足落水,被白虎叼上岸,去往长安的路上开始,它便时隐时现。有时几日不见踪影,有时寸步不离,伴她同行。身边之人,起先惊骇,白虎现身之时,往往惧避。数次之后,见它仿佛通灵,并不伤人,这才慢慢消除了惧怕。那日长安解围,洛神入城之后,白虎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山林之中,这些时日,一直未再露面。本以为它已经离去了,没想到这一刻,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她回头,果然,就在身后那座高塬的半山腰上,一丛峻岭岩头之上,一眼便看到了白虎那熟悉的身影。 它高高地踞于峭壁之间,雄姿焕发,向着对面刚刚升起于地平线的那轮火红朝阳,发出那一声震动四野的长啸,啸声未消,纵身一跃,身影便又隐没在了林壑的尽头深处,不知所踪。 这一幕虽然短暂,但岗下之人,无不看得清清楚楚,议论纷纷。 丁县令回过神来,看了眼李穆,目光一动,突然转身,向着众人高声道:“白虎者,神兽也!” “古书云,‘国之将兴,白虎戏朝’,又有言,‘圣王感期而兴,则有白虎晨鸣,雷声于四野’。” “父老们,大司马今日在此,白虎现身,如此巧合,此难道不是天应之兆?你们还不快快前来拜见!” 他说完,向着李穆奔来,口称天命所在,以大礼,纳头而拜。 在他带头之下,民众更是群情激动,争相效仿,向着李穆行礼。 高塬之下,洛水之畔,但闻人声鼎沸,气氛达到一个新的高潮。 洛神目睹着这一幕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起先有些吃惊,再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在这些劫后余生的民众眼中,李穆的出现,便如同他们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片土地,终归是要有人称王号帝的。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如今这个天下,还有谁,能比这个救他们免于灭顶之灾的人更能令他们安心? 所谓的白虎神兽,不过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前方的那个男子。见他慢慢地转过了头,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 在耳畔那此起彼伏的鼎沸声中,两人四目相接。 洛神凝视着他,向他露出微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 小半个月后,李穆带着洛神回了长安。 他们抵达长安的那日,军民欢腾,城中热闹无比。 李穆送她进城,入了刺史府,叮嘱她好生休息,自己换了身衣裳,马不停蹄,便又出城而去。 洛神知道,他是要去见自己的大兄高胤。 那日长安城外,她持着阿耶的虎符赶到,又揭破了慕容喆的面目,叔父高允大约羞于见人,连夜不辞而别。大兄却一直没有回,大军至今还驻在上洛。 洛神知道,这应该是朝廷的命令。 回顾这小半年间,从她离开建康开始,她便一直奔波在路上,辗转跋涉,焦虑不安。而今夫妇终于团圆,顺利回到了长安,一旦放松,人难免疲累。 洛神也知,李穆和大兄都是稳重之人。就算于时局还有分歧,见面应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冲突。 但话虽如此,李穆去后,她心底依然感到有些不安。 天黑了下来,她虽感到乏了,去毫无睡意,一直在等着李穆回来。深夜时分,终于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仆妇隔着门说,大司马回来了。 洛神忙迎他入内,问两人见面的详情。 李穆微笑道:“当说的,都已告知他了。你大兄他……” 他顿了一下,看向洛神。 “他也来了。道还要和你见上一面。” …… 高胤独自入了长安,未带任何的亲随,候在刺史府的客堂之内。 李穆伴着洛神来到客堂,留下了洛神,人便退了出去。屋内剩他兄妹二人。 他立在屋中,身影一动不动,神色郑重。 洛神上前,唤他大兄。 烛火映照出高胤的面容。他比先前看起来要黑瘦些,眉宇之间,悬着掩饰不住的沉重,但在洛神面前,却仿佛不想过多表露,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问她近况如何。 洛神道自己一切都好。 高胤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司马此前所做之事,夜夺亢龙关,救民众免于灭顶之灾,我都知晓。别话我也不多说了。阿弥,方才他对我说,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南朝的大司马,亦不再奉朝廷之命。此事,你可知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 洛神注视着自己的长兄,点了点头:“我都知道。”见他似要说话,又道,“我不但知道,我也赞同。” 高胤道:“阿弥,你可知,这代表何意?他这般行事,叫我实在为难。” 洛神道:“阿兄不必为难。将实情告知朝廷便是。” “从前郎君奉命于朝廷,朝廷不也对他百般防备?阿兄如今驻兵于此,迟迟没有南归,恐怕亦是奉了朝廷之命监视,防他兴兵南下,图谋建康,是不是?” 高胤不应,只一字一字地问:“李穆,他真的要犯上作乱?” 洛神摇了摇头:“阿兄,你错了。从前他未曾做过有负大虞之事。从今往后,朝廷勿再为难,他也不会主动对南朝不利。” “劳烦大兄,务必替我转话太后。与其如此防备他,不如防备荣康。他表面对大虞忠顺,实则狼心狗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和胡人暗中勾结,要对南朝不利。比起我郎君,这个荣康,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高胤定定地望着洛神。 面前的这女子,她分明是自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阿妹,却不知何日起始,她和自己,和高氏,以及高氏所效忠的这个朝廷,渐行渐远。 高胤知道,如今她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就在今夜,如此的一刻,在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缕糅杂了绝望般的深深疲倦之感。 便如同被禁锢在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幽室之中,依稀知道,只要跨出一步,推开那扇门,光亮或许就在前方,而自己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的绝望疲倦之感。 他也终于有所体会,当初伯父身处高氏这个家主之位时,他曾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又曾是何等的艰难和无奈。 他沉默了良久,说道:“阿兄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代你转话。但愿……” 他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只是露出了笑容。 “大司马乃是值得信靠之人。阿妹能得如此佳婿,阿兄放心了。阿兄走了。” 他朝洛神点了点头,开门而去。 153.第 153 章 黄沙漫漫,驼道苍茫。 一支全副武装、大约千人的鲜卑军队,于半个月前,从北燕国都燕郡出发,晓行夜宿,西行而去。 西面,与鲜卑人的燕国毗邻着的,便是匈奴人刘建于数年前趁着北夏内乱之时所立的西凉。 从军队出发之日开始,高桓便一路尾随。 这支军队,看起来仿佛是去给鲜卑人在雁门郡的守军运送辎重,但从它出发之日开始,夹杂在数十辆辎重车中的一辆外观极是普通的马车,便是高桓想要接近的目标。 倘若慕容喆所言不虚,长公主确实就在慕容替的手中,那么比起禁卫森严的皇宫,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更能藏人? 他潜入燕郡之后,打扮成鲜卑人的模样,凭着纯熟的鲜卑语和阔绰的出手,很快就和几个时常出入赌场的皇宫内卫混熟,相互间称兄道弟,迂回打听自己想要的消息。一日酒后,终于从内卫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消息,道这支从燕郡西去的军队,名为运送辎重,实际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马车里的人送至西凉,交给西凉皇帝刘建。 马车之中,据说是对母子,但身份神秘。到底是何人,慕容替此举目的又是为何,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鲜卑人的骨子里,便慕强卑弱。慕容替从前取代慕容西做了皇帝,这几年间,令鲜卑人的地盘不断扩大,压制了西凉国等旁的胡族所建的北方邻国,鲜卑人对他执政渐渐认可,心态日益膨胀之余,也是知道,与他们眼中真正的强敌李穆,始终还少了一场一分高下的战争。 阖族之人,对不久前皇帝终于发动的入侵长安的战事,报以了极大的期待。 没有想到,这一场几乎倾举国之力,起于潼关,终结于上津口的中原之战,即便最后借力那千载难逢的水汛,竟也没有取胜,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失败,并不仅仅体现在战事不胜,不断后退,乃至最后将以洛阳为中心的黄河之南也拱手相让。更在于北燕皇帝慕容替因此一役,威信扫地。 那内卫提及慕容替,语气本就带了些不敬,谈及他一改从前对匈奴人的强硬态度,此行以如此的阵仗,只为掩护送人过去,似对西凉有所谋求,愈发牢骚不停,竟开始缅怀起慕容西在世之时的威猛无敌,言下之意,便是慕容西倘若还在,此仗未必就会输得如此惨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桓立刻便联想到了长公主母子,随即尾随跟踪,想要一探究竟。只是那辆马车始终被士兵和辎重车牢牢夹在中间,莫说靠近,这么多天过去,连马车里人的样子,都未曾看到过一眼。 眼见离西凉越来越近,再没几日,便要抵达两国交界的雁门郡一带了,他心中焦急不已。当天,恰逢风沙大作,队伍无法前行,扎营在了一个避风口,是夜便不再犹豫,决定深入虎穴,夜探营房。命几名随从在附近等着,自己换上鲜卑军衣,伺机潜入,朝着营地中心而去。 营房里处处戒备,每隔一段路,便有夜巡的守卫来回经过。高桓一路躲闪,借着夜色和帐篷的掩护,躲过一路的岗哨,渐渐靠近营地的中央。 那里守卫愈发森严,几乎数步一岗。其中一顶帐篷的周围,更是站着数名卫兵,寸步不离。 一个士兵大约累了,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帐篷,操着鲜卑语,和身畔一个同伴嘀咕道:“不过一个汉人妇人,外加一个孩童罢了,能出什么事,天天要咱们这么守夜……” 抱怨的话语,还没讲完,身后那片暗影里,迅速走来一人,抬手“啪”的一下,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到那士兵的脸上。 士兵捂脸抬头,见来的是今夜当值的领队,急忙捂脸低头,不敢吭声。 领队怒声厉叱:“你知那妇人是何身份?别以为快要到了,就敢偷懒!那人至关重要!出发之前,陛下曾有话,此行若是有所闪失,莫说你们,连我在内,也要以死谢罪!” 卫兵悚然应是。那领队教训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高桓隐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抑制不住,一阵激动。 倘若说,他原本还并不如何确定的话,那么方才,因了那一段入耳的对话,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开始燃烧。 一个身份特殊的汉人妇人,加上一个孩童,十有八九,说的应该就是伯母母子二人。 他恨不得立刻能冲进去看个究竟,但那顶帐篷周围,守卫实在森严,他寻不到机会能再靠近,只能继续潜在附近,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希冀能亲眼看到里头的人出来。 仿佛心有所感。就在他摒息敛气等待之时,只见那帐门忽被掀开,从里面弯腰出来了一个人。 月光映出了一道纤细的妇人身影,孤瘦如竹,腰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还隔了些距离,但高桓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妇人,不是别人,真的竟是自己那个已然失踪了数年,本以为早就不在人世的长公主伯母! 萧永嘉似是深夜不眠,从帐篷里信步而出,立在帐门口,仰头,出神般地眺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近旁几个士兵见状,如临大敌,立刻走来,挡在她的面前。 一个会说汉话的士兵开口,命她立刻进去。 萧永嘉神色平静,冷冷地看了一眼围住自己的士兵,慢慢环顾了一圈黑漆漆的旷野四周,随即转身,弯腰入内,身影消失在了帐门之后。 虽不过短短一瞥,但对于高桓来说,已是足够。 他浑身血液沸腾,抑下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心房,慢慢地后退,随即转身,朝着营地外围迅速撤离。 就要快要离开之时,突然,猝不及防,从他侧旁的一片暗影里,转来两个跑来作伴撒尿的巡夜士兵。 “口令!” 士兵看到了他,立刻操着鲜卑语发问。 高桓来不及闪避,顿了一顿,迅速看了眼四周。 这里靠近边营,附近并不见人。 他的脑海里,立刻估量如何才能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这两名突然遭遇的鲜卑士兵,然后迅速离开。 他低着头,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而去。一只手,暗暗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站住!对口令!” 士兵停住脚步,露出警惕的表情,再次发问。 高桓眼底掠过了一道杀机。就在他要拔刀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对口令的声音。 有人赶了上来,快步走到高桓的身边。 高桓感到自己那只握刃的手,被对方暗暗地压住了。那人又陪着笑,继续用鲜卑语向对面的士兵解释:“他是新来的,一心想着打仗发财讨老婆,不想被配来和我赶车,心里生着闷气,脑子又憨蠢,方才刚睡醒,一道出来方便,一时没记起口令!”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是低沉而苍老,但在入耳的那一瞬间,高桓却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心中诧异无比。实在想不出来,此刻,就在敌营之中,怎会突然冒出来如此帮着自己的人。 但对方是友非敌,这一点,完全可以确认。 他立刻松开了按着匕刃的手,顺身边这人的口气,用鲜卑语骂了几句粗话,随即嘟囔道:“早知当兵是来拉车卖苦力的,那日强行绑我,便是拼了这条命,老子也不会来的……” 洛阳一战失利之后,北燕补充兵员,到处强征兵丁。巡逻士兵听他如此抱怨,疑虑顿消,道了声无事回帐,撇下离开了。 等那两人走掉,高桓立刻看向身边之人。月光之下,站了个和自己相仿打扮的鲜卑低级老兵,佝偻着腰背,身影苍老,半张脸更是被凌乱须发给遮挡住了,完全看不清本来的容貌。 但是,就在对上对方那双在月色下闪烁着夜芒般的双眼之时,他的胸口,猛然再次一跳。 那种微妙的熟悉之感,再次朝他袭来。 他的脑海里,跳出了一个人。 他打了激灵,险些没有跳起来,就要脱口而出时,那人迅速看了眼四周,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声“随我来”,转身便领着他离去。 高桓心头砰砰地跳,激动万分,立刻跟着那人,迅速潜出营地,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暗处。 “伯父!怎会是你!” 高桓要向面前这人下跪。 “六郎起来!” 那人挺直了腰背,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立刻伸手,托住了高桓。 站在高桓面前的这个鲜卑老兵,不是别人,正是这几年间,一直销声匿迹的高峤。 “伯父!你怎成了如此模样……” 一时之间,高桓根本无法将面前这个须发凌乱,满面风霜、一身愁苦的老兵模样的人,和自己的伯父高峤等同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眼眶发热,声音也随之哽咽了。 高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伯父一切皆好,不必担心。” 就是这一个微笑,一句话语,让高桓在瞬间,仿佛又捕捉到了自己伯父往昔的几分神采。 他终于稍稍安心了些,更知这并非细说旧事的好时机,定了定神,先将自己此行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伯父,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伯母!” 高峤道:“我也知晓了。你的伯母和你……阿弟,确实就在此处。” 他顿了一顿,闭目,仿佛亦是在平定自己的情绪,很快睁开眼睛。 “这些年,我和我派出去的人,寻遍了大江南北,不久之前,才获悉了这条线索。” “伯父可知,慕容替将伯母和阿弟送去西凉,意欲何为?”高桓迫不及待地问。 “我听闻,慕容喆如今人就被关在长安?” “是!当日长安城下,叔父和阿兄为是否强攻长安起了争执,她假冒阿妹,仿伯父笔迹,假传伯父之命,险些酿成大祸。本是要杀她的,就是从她口中得知伯母下落,这才暂时容她活命至今。” 高峤点头:“这就是了。匈奴皇帝刘建对慕容替之妹很是倾慕,从前曾求婚于慕容喆,慕容喆却不应。慕容替战败,不甘就此作罢,意欲联合刘建,东西夹击长安,这才将你伯母送去西凉交给刘建。” “我知道了!这要想拿伯母换慕容喆!只是以胡人的无耻,我怕姐夫便是送回了慕容喆,他们也不会轻易同时放回伯母和阿弟!” 高峤眺望了一眼远处营房的方向,收回了目光。 “六郎,你不必再滞留于此,速速回去,把慕容替勾结西凉匈奴意欲夹击长安的消息告诉你姐夫,让他提早准备。再转告他,该如何备战,便如何备战,不必考虑别的。伯母和你阿弟的事,交给伯父。伯父必会将他母子二人救回来的!” 高峤神色不惊,语气平静,无任何的发力,更不带半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就是看似寻常的如此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在高桓听来,却有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顿时安心了下来。 他点头:“侄儿无不遵照!侄儿这就回去了。伯父你要小心!侄儿盼着早日能够见到伯父伯母,还有阿弟一道归来!” 他说完,向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忽听高峤又道:“等一下。” 高桓停步转头。见他上前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羊皮卷,递了过来,说道:“这几年间,伯父为寻你伯母,走遍北方,乃出关外,间隙便陆续记绘。此虽为草图,但上头标识了北燕境内各重要的关隘布防与粮库所在。你带回去交你姐夫,供他作战参考。” 高桓惊喜不已,回过神来,急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恭敬地道:“侄儿代姐夫,多谢伯父用心!” 高峤凝视着他,微微颔首:“几年不见,六郎你亦干练如斯,伯父欣慰之余,更是放下了心。事情紧急,不宜耽搁,你快些回吧。” 高桓不再停留,拜别高峤,转身疾奔而去,奔出去一段路,回忆着方才和伯父阔别多年、不经意再次碰面的一幕,念及伯母母子身处异乡、沦为人质,伯父苦苦追寻、两鬓风霜,心中只盼上天垂怜,能叫伯父顺利救出伯母母子,好叫一家人从此团聚,再不分离。 他下意识地再次回头。 身后,方才自己和伯父说话的那里,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了人影。 他摸了摸怀中的地图,心中感慨万千。回过头时,目光蓦然一定。 就在他的前方,一片浓重的夜色里,在古道畔的矮岗之上,竟还立了一道人影。 距离不算很远,但也不近。只见那道人影面向着营房的方向,仿佛在眺望着那里,一动不动,凝重如山。 月光从半山照下,依稀照出了一张满面乱髯的脸。 高桓的第一反应,便是那人就是伯父。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伯父必定已经潜回营地,暗中护在伯母的身畔,又怎会再次在这里出现? 更何况,虽然夜色昏暗,看得并不清楚,但很明显,这道粗犷的身影轮廓,绝对不可能是伯父。 高桓猛地停住脚步,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之上,眼前突然一晃,一个眨眼,那道人影竟倏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桓迅速追了上去,疾步登上那片山岗,眺望四方。 月夜之下,四野空旷,黄沙如雪。 空荡荡的,何来人影可见? 他迟疑下,疑心是自己看岔了眼,摇了摇头。再次摸了摸怀中的地图,急着回去报讯,遂不再停留,跃下岗头,疾步而去。 …… 长安。 大兄那日走后,如今应当还在等着朝廷的回复。洛神听闻,驻在上洛的广陵军,暂时还是没有撤离。 但对于长安来说,随着李穆的回归,这支军队的威胁,仿佛已是不复存在了。 这些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渐渐开始流传在亢龙道,追赶而来的民众在拜谢李穆之时,白虎现身于岗的事情。人们再联想到那日长安兵危之时,白虎穿过军营,奔到城门之下,雄姿矫健,最后蹲在了李穆夫人身边的一幕,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 李穆陪伴了洛神几日,前些天又忙碌了起来,出城而去,今日才回。 洛阳虽已回归,但河北的大部分地方,如今都还在慕容替的手中。 他的北伐之业,尚未完成。和北燕之间,必定还有一战。 洛神知他忙于备战,白天回来,又和蒋弢孙放之等人碰面议事,耐心地等他,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很是欢喜。两人一道用饭。 饭毕,李穆送洛神回房。 洛神想起高桓去北燕境内去打探母亲的下落的事。算着日子,也是有些天了,不知如今他消息打听得如何,心中牵挂,忍不住问他。 李穆拥她入怀,安慰她说,应该很快就能有高桓的消息了。 洛神靠在他的肩头,想起如今还被关着的慕容喆,不禁微微出神。 慕容喆的口风极紧。此前无论如何审问,除了那日透露了半句长公主下落的消息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半句了。 洛神知道,李穆应当是存了以慕容喆和长公主母子交换的一点准备,才一直留她活命。 也是巧,她刚想到慕容喆,外头便传来了仆妇的通报之声:“李郎君,方才狱典来报,说那个鲜卑女子要求见大司马,道有要紧之事,要当面相告。” 虽然觉得反常,但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慕容喆或许松口了,立刻看向李穆。 李穆神色平淡,目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柔声道:“走吧。咱们一起去瞧瞧。” 154.第 154 章 慕容喆入监之后,便状若痴哑,终日面墙而坐,一句话也不说,更是不再透漏半句关于长公主下落的详情。 连前些时日,看守向她传达慕容替败退河北的消息之时,她亦毫无反应,宛若置身事外。 唯一的一次失态,据那看守言,便发生在得知那消息的当夜。 那夜深夜时分,看守仿佛隐隐听到牢里传出一阵压抑的饮泣之声,等过去时,却见她又恢复了原本的沉默和冷淡。故今日,听她突然如此开口,立刻便去通报。 慕容喆并未遭虐,但比起从前,还是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正闭目坐于墙边,听到牢外传来脚步之声,睁眼,望着站在门外阴影里的那个男子的身影,眼底慢慢地闪烁出了一缕光芒。 “你要见我,何事?” 李穆并未叫人打开牢门,只站在铁栅之外,开口问道。 慕容喆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唇角微勾。 “犹记当日,我奉叔父之命去向你传信。一晃数年,今日再见,将军雄姿如故,我却成了阶下之囚。” 她的声音沙哑,神色似在自嘲,又似在感叹。 李穆的视线,穿过铁栅,落到了她的脸上,目光平静:“慕容公主,你若是想通了,痛快交待长公主的下落详情,待她平安归来,我可饶你一命。倘若还在打别的主意,不必枉费心机。” 慕容喆抬起眼眸,盯着李穆,说道:“我虽掳走了她,但你莫忘了,当日若不是我恰好也在,以当时情景,何来她存活于世?何况这几年间,我奉她如母,对她没有丝毫的怠慢。这便是你对我的报答?” 李穆冷冷地道:“胡人虽也称人,却多不知何为人道,更遑论礼义。便是衣冠者,亦只知心术而不知耻。慕容公主,你便是其中之一。” “当日我曾警告过你,勿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你可知今日你何以还能活着,有如此待遇?” “实话告诉你,你愿详说长公主之事,最好不过。不说,亦是无妨。慕容替扣她多年,自然是要以她要挟于我。以他今日之败,倘若所料没错,不久必会推她出来。只要她现身,我未必不能救她。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重要,更非不可或缺之人。已是饶你不死,你还想要如何?” 慕容喆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狼狈之色,沉默了片刻,仿佛终于定住心神,低声道:“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我自然不敢忘记。你说的是,我确实厚颜无耻。但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 她从地席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夫人可也随你同来了?若是来了,可否容我单独和她叙几句话?” 李穆道:“你有何话,说便是。” 慕容喆道:“事关长公主母子,我只能和夫人说。” 李穆皱眉,面露不快之色,本不欲搭理,但知洛神心中对母亲极是牵挂,只是没有在自己面前时刻表露而已。冷冷地盯了慕容喆一眼,终于还是转头,吩咐了一声。 随从去了,很快,引着在外歇着的洛神进来。 李穆转身迎了上去,将慕容喆之言转述了一遍,低声道:“你不必进去,就在外头。我在近旁。若有事,呼一声便是。” 洛神点头,定了定神,快步来到关着慕容喆的那间牢房之前,隔着铁栅,停在了门外。 慕容喆除了一开始,道了些关于长公主母子的事情,后来便什么也不说了。今日终于肯开口。她想到母亲和自己那个从出生后便素未谋面的阿弟,心中一阵难过,又一阵的期待。 她是多么渴望,能快些将母亲和阿弟救回来,父亲也归家,往后一家人团聚,再不分离。 “慕容公主,你要怎样,才肯说出实情?” 洛神知道她必定是要和自己讲条件。虽然还不知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开口便直接如此问道。 慕容喆的双目,凝视了洛神片刻,答非所问:“李夫人,说起来,我料你不会信。从我记事开始,这些年来,我过得最轻松的时刻,便是被囚于此的这段日子。” 见洛神似乎一怔,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笑容带了几分惨淡。 “我从小便没了生母,七岁开始,被家族选中,加以严苛训练,吃尽了苦。慕容替并非我的胞兄,但在我小的时候,唯一对我好些的,便只有他了。这也是为何,我后来不计一切为他做事的原因。这一回,为了助他大事能成,我假扮成你,来到长安。没有想到,最后不但事情没成,功亏一篑,连我自己,也陷入了如此境地。” “你们以为我会无比沮丧,想着如何尽早逃离是吧?你错了。” “我竟感到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些年来,我已尽我所能去报答长兄了。事不成,是为天意,非我没有尽力。” “很早之前,长兄曾对我说,他答应过人,不去屠城,故当日攻下洛阳,纵然恨极了这座城池,他亦未杀一人。但我却知,他早早又另所安排。不亲手屠城,却依旧要他痛恨着的洛阳和城中之人,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还有你的郎君李将军,他更是我兄长这辈子最大的仇敌。于天下,于私怨,他都与他势不两立。” 她双眸望着洛神,从她的发,一直看到脚,眼角渐渐泛红。 “李夫人,有时我真的羡慕你。出身南朝高门,又嫁了李郎君如此一个男子。我固然做尽卑劣之事,被李郎君轻视,但我并非完全无心之人。李郎君乃我生平第一个仰慕之人。” “那日,当我得知长兄原本势在必得的引水之计被李郎君挫败的消息之时,我真的不知,我当时到底是失望,还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她忽地潸然泪下。 监牢中静悄悄的,只闻压抑着的女子的低低啜泣之声。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亡羊补牢,尤未迟也。你既知耻,往后该如何做,心中当有数了。” 慕容喆抬头。 “这便是我今日要见李郎君和夫人你的缘故。我兄长此前虽遭失利,但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倘若我所料没错,如今他必定想要联合匈奴人刘建,夹击长安,以图再次一搏。那个刘建,从前曾觊觎我,向我求亲,被我拒了。我恳求长兄,勿将我嫁到西凉。当时他应允了下来。但如今情势不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已改了主意,迟早是要拿长公主威胁于李郎君,好将我换回,送我去西凉结交刘建,以谋共同出兵。” 她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缕浓重的厌恶之色。 “那个匈奴人叫人作呕,我实在不愿再胡乱委身于人。” “我也早明白了,于兄长而言,我不过只是他手中可利用的一件工具罢了。我叔父早年因了功高震主,被迫离开龙城之时,我刚出生没多久。后来这几年,他虽对长兄有所提防,但并未对他痛下杀手,对我也算亲厚。当日长兄以计,杀了叔父之后,弃尸不顾,放任和叔父生前有怨的手下去砍斫尸体,我便为之暗中齿冷。当时若非我加以阻拦,叔父怕是连个全尸也不能得。长兄对叔父尚且如此对待,从前为了复仇,更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当一回事,又何况是我?这些年来,我也为他做过不少的事,如今就算离开,也不算对不住他了。” “李夫人,在慕容氏的家训里,没有信义二字。有的,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我长兄之心计,恨李郎君之深,即便他提出以长公主母子换我,必也不会只是简单交换。” “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我必竭尽所能,让长公主母子,安全归来。” “何事?” 慕容喆凝视着洛神,慢慢地道:“当着夫人之面,我便不遮掩自己的所盼了。夫人若能应允,待事成之后,收容我,顾我终身无虞,我便对天发誓,就此弃暗投明,倾尽全力,助李郎君成就大事。” 她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洛神岂会听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慕容喆竟会直白如斯,径直就在自己面前提出了如此一个条件。 她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尚未开口,听见慕容喆又道:“这些时日,我也已是想明白了。这次即便能够回去,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活着,又有何乐可言?” “我并不惧死。” 她慢慢地来到洛神的面前,和她隔着铁栅相望,一字一字地说道。 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淡淡地道:“这有何难。长安有无数的勇健儿郎。你若真愿弃暗投明,日后我必会代你留意。” 慕容喆看着洛神,微微一顿,道:“李夫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洛神道:“方才我的话语,亦是我的意思。” 慕容喆盯了洛神片刻,目光仿佛惊诧:“李夫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不应?我不过只是想留在李郎君的身边,助夫人服侍李郎君而已。难道你不想救回你的母亲和阿弟?你还没见过你阿弟的模样吧?” 洛神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慕容公主,我母亲当年便是收容了一个不该收容的女子,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她若知道,必不肯叫我重蹈覆辙,哪怕是为了救她和阿弟。” “李郎君是我的郎君。莫说我不会与人共之,便是我愿意,非我贬低公主,郎君恐怕也不会点头。慕容公主愿出力最好,若是不愿,亦不勉强。郎君会助我再想办法的。” 她说完,转身要去。 慕容喆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庞,愈发不见血色了。 她盯着洛神就要离去的背影,眼底忽然掠过一缕厉色,快步来到栅门前,抬手伸到发髻之侧,竟从髻里抽出了一支藏于中的看起来像是一截小竹管的东西,拔下盖头,便露出了一截锋利的铁尖,赫然变成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囚徒入狱之前,都要经过搜身,免得身边留有任何锐物,既防伤人,也防自伤。 没想到慕容喆的头发里,竟也藏有锐器。 “李夫人!” 她厉声唤了一句,见洛神回头,将手中的尖头,对准了自己的脸。 “李夫人,我一心向好,对你无所不言,本盼着你能有几分同情之心,救我于泥潭之中,不想却遭你羞辱至如此地步!” “我只要将我的这张脸划上几下,叫西凉皇帝知道,是你逼迫下的手,则不但能叫他打消娶我的念头,你说,你的母亲和阿弟,他们又会遭到如何的报复?” 她冷笑。 洛神吃了一惊,见她脸色惨白,目光闪闪,迟疑了下,正想着先安抚,却听到身畔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李穆来了。 慕容喆睁大眼睛,望着对面这个自己从见他第一眼起便暗自倾心的南朝男子。 从没有一刻,会像方才那样,叫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何等地嫉妒面前的这个女子。 她曾坐在镜前,痴望着镜中那个有了另一张脸孔的自己,想象着,便是一辈子都戴着这张脸生活,她也是心甘情愿。 一切都是起于他。 而此刻,面前这个曾令她一见倾心的南朝男子,他投向自己的两道充满了厌恶的阴沉目光,却叫人不寒而栗。 “慕容公主,你想划几刀,尽管划便是,没人会拦你,自己看着办。” 李穆冷冷地道了一句,随即转向洛神,握住她有些发冷的手,带着自己的妻,转身出了监房。 …… 慕容喆终究还是没有往自己的脸上划刀。 三天之后,高桓赶回长安,给洛神带回了来自于父亲的消息。 洛神振奋不已,开始盼望着父亲能早日救回母亲和阿弟,带他们平安归来。 而与此同时,她却又将不得不和李穆再次分开了。 派出去的探子陆续传回了消息。西凉和北燕,开始有了往边境调兵的迹象。 李穆召集部下,制定了不等对方集结完毕,便做出主动迅速攻击,逐一击破的战术决定。 就在北方战云密布,一场新的,或许也是最后的北伐之战,就要再次来临之际,远在建康的大虞朝廷,此刻,还依然陷在一场争辩之中。 争辩的焦点,便是到底该如何处置李穆。 155.第 155 章 高胤此前发回来的奏报,早已到了建康。 在奏报里,他说李穆现如今对朝廷并无实际威胁,请求准许他带兵返还。 他解释说,对朝廷而言,如今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长安,而是仍占据着青州的那支鲜卑兵和西南的局势。 青州一直就是北方政权企图与素有建康江北门户之称的广陵相峙的大本营。从前北夏时如此,如今北燕,亦是如此。慕容替在青州经营了一支效忠于他的心腹精兵,虎视眈眈。此前洛阳一役,因为李穆绝地反杀,他虽丢失了大部分的黄河以南的中原之地,但青州仍然掌握在他手中,对朝廷的威胁,并未得到彻底解决。 除了北方的青州,西南也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重点。那里本就鞭长莫及,胡族杂居,此前便陆续出现过多个自立的胡人政权,又有过许泌之乱,前些年,本就是靠着李穆之威才镇压了下去。如今李穆不在,局面怕会再次变乱,他请求朝廷务必重视防范。 纵观如今的局面,与其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空置军力,不如及早回兵。 这是一封很长的奏报,罗列详细,鞭辟入里。他的急切之情,跃然纸上。 但他却并未如希望的那般迅速得到回应。朝廷因他这封奏报而起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多日。 以刘惠为首的官员,并没有因高胤的这封奏报而改变想法,仍然坚称李穆公然背叛大虞,行径骇人听闻,是为朝廷最大的乱臣贼子,当立刻向天下发布公告,人人得以诛之,并责令高胤立刻执行先前朝廷下达的命令,控制长安,捉拿李穆。 比起刘惠这些人,冯卫的态度却要缓和许多。他赞同高胤的奏报,说李穆并非朝廷如今最大的隐患。以他对李穆的了解,之所以驻军不归,中间应有重重误会。他希望朝廷先暂缓对长安的谴责和压迫,甚至毛遂自荐,愿意亲自去一趟长安,当面劝说李穆,让他向朝廷认罪,回归朝廷。 高雍容固然需要刘惠这些人为自己摇旗呐喊,收拢人心,但她心里清楚,像冯卫这样能做事的人,是刘惠之流所无法比拟的。一直以来,她对冯卫便颇多倚仗。 这一次的争辩,她起先一直没有表态。 从她内心深处来说,她更倾向于刘惠的言论。 在高胤发来信报之前,关于洛阳一役,李穆如何沧海横流,力挽狂澜的消息,早已经传回南朝,而所谓“白虎现,圣人出”和亢龙关前民众苦苦追留他的消息,更是在民间引发了热议。 民众越是沸腾,对于高雍容来说,便越发成了一个噩梦。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如此的局面。 李穆是压在她面前的一座大山。一日不移除,她一日无法安心。倘若有法子,能将李穆除去的同时而不动摇大虞,她立刻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而之所以迟迟不敢动手,是因为她也知道,高胤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她的犹疑,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了高胤随后送到的一封发给她的秘奏,她终于下了决心。 高胤在发给她的密奏里,如实讲述了自己和洛神会面的经过。 他再次强调,他愿以自己的人头担保,长安如今绝对不是朝廷需要防范的首要目标,需要防范的是荣康,务必限制他的权力。 他强调,这并不仅仅只是来自于长安的提醒,更是自己的隐忧。 荣康本只是个地方方伯,借许泌之乱而起势,这几年,对朝廷之事异常热络,势力不断地扩大。结合他从前在巴地蚕食周边的劣迹来看,荣康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如今朝廷局势微妙,倘若再不对他的权力加以限制,比起李穆,他更有可能成为大虞的心腹之患。 这几年里,荣康的官职一直不断地得到提拔。在李穆接走洛神,和朝廷决裂之后,高雍容便提拔他为镇西将军,荆州刺史,命他领兵去攻义成。无果而归之后,他驻军荆州,向朝廷上了一道请罪书,等待降罪。 高胤没有想到的是,他发给高雍容的这封推心置腹的私信,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令当朝太后,变得愈发疑虑,乃至惶恐不安。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如今竟连高胤,也被长安那边给说动了!非但不执行自己的命令,反而开始帮着长安开脱罪名。 她原本倚仗的高氏,日后还能让她继续依靠吗? 当信任开始产生裂痕,偏执和疑虑,便如同一条吐着毒信的蛇,盘在阴暗的角落,用盲目和自大的毒液浸染人心,直到彻底地蒙蔽人的双眼。 放眼天下,她还能够借力自保的,除了那个正在被长安诋毁离间的荣康,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在高雍容的眼里,荣康本是个一心仰慕士族,想要获得士族认可的莽夫。 李穆虽然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庶族。 而这个荣康,连庶族也不是,根本就是一个来自化外的蛮人。 这样一个人,竟也敢觊觎自己的堂妹洛神,甚至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他日若是扳倒李穆,希望太后能赐婚他和洛神的意思。 高雍容从心底里鄙视,但当面却从未明确拒绝过他的痴心妄想。 她需要这个蛮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而荣康这几年,对她一直俯首帖耳,除了上过那个叫她后来扎心的所谓“祥瑞”和没能打下义成之外,其余表现,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而如今,长安之所以要借高胤之口提醒自己当心荣康,自然是有用心。十有八九,不过离间罢了。 这一夜,高雍容在儿子的寝宫里,注视着他那张沉睡的面容,被自己母子即将就要沦为孤家寡人的恐惧折磨着,彻夜难眠。 天亮之后,她不再犹豫,下了两道懿旨。 第一道是下给高胤的。命他继续驻军原地,严密监视着长安的动向,封死李穆的南下之道。没有朝廷的命令,不许擅自回兵。 第二道,便是加封荣康为郡公,兼江州刺史,命他发军驻到江州,随时听从朝廷的调遣,以拱卫下游,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针对建康的攻击。 这两道懿旨,再次在朝廷引发了轩然大波。 冯卫一开始极力反对。 太后看似没有听从刘惠他们的主张,公然宣布李穆是为逆臣,给日后转寰留了余地,但如此安排,尤其是引荣康入江州,在冯卫看来,如同将建康门户大开,很是危险。 建康只驻有万余宿卫军。向有建康门户之称的广陵,军队主力也已被调去防范李穆,如今只剩部分守军。 从江州到建康,虽不算近,但在没有足够广陵军镇守门户的前提之下,将荣康引入江州,无异于是将建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万一荣康不可信,建康岌岌可危。 但这一回,高雍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命荣康即刻到江州就任。 荣康的反应,也令高雍容很是满意。 他在收到朝廷委任之后,感恩戴德,不但八百里加急上了一封感恩书,为表达对朝廷的忠心,还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子送到建康为质。 高雍容不但就此彻底打消了疑虑,就连冯卫,在知悉荣康的这个决定之后,态度也终于有所缓和,不再像先前那样坚决反对了。 毕竟,在广陵军不能及时返回的情况之下,倘若荣康真的忠于朝廷,让他驻兵江州,对建康来说,如同多上了一重保障,自然是件好事。 …… 这一年的深秋,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冥漠之中,人人各行其道,走上了已择的那条道路。 李穆和洛神再一次地辞别,踏上了他的北伐之路,为自己少年时便曾立下的雄心壮志蹈锋前行。慕容替厉兵秣马,拉拢盟友,会师雁门,发誓要手刃仇敌,雪尽前耻。高胤枉有一身血气,却如索在身,寸步难行,只能驻军原地,徒劳地向朝廷再次发去奏报,盼望能说动当政之人,容许自己返回他该在的位置。而荣康,则带领着他的军队,一路没有阻拦,直奔江州。 不管北方如今又如何风云再起,至少在南朝,看起来,一切仿佛都在高雍容的掌控之中。 正当朝廷上下,翘首等待着荣康履行诺言,将长子送到建康为质之时,情况变得不对劲了。 据消息,荣康的军队在抵达江州之后,竟然没有按照调令指示的那样就地驻军,而是沿着大江,朝着下游继续东进。 高雍容起先并不相信,直到数日之后,陆续收到了沿途几个太守发来的急报,这才意识到了问题。 消息称,荣康以护送长子入京做人质为借口,统领大军继续东进,势不可挡。以各郡那点可怜的地方军事力量,根本无法制止。他们能做的,也就是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希望朝廷出面干预。 高雍容立刻派遣刘惠赶去,阻止荣康的这种行径,命他带着军队退回江州,只允许他的儿子入京。 刘惠不但在朝廷身居高位,更是当下建康士族中的名士,以机敏和辩才而文明,先前荣康数次入京之时,对他诸多奉承,看起来颇是敬重。出了这样的事,派他出面解决,最是恰当不过。 但刘惠的表现,却叫高雍容和朝廷官员彻底失望,并为之恐惧不安了起来。 刘惠见到荣康的时候,荣康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已经开到了毗邻丹扬郡的石城。 据和刘惠同行,后来逃回的那个黄门侍郎讲,会面之初,刘惠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荣康态度谦卑,但等刘惠传达朝廷旨意,命他即刻带兵掉头返还江州之时,荣康立刻变脸,说自己是奉了太后之后,亲自送儿子入建康做人质而已,不肯返回。刘惠自觉受了冒犯,很是生气,骂荣康是鴃舌鸟言的蛮人,不讲信义。荣康大怒,当场将刘惠和从属全部扣下。这侍郎恰好当时因了身体不适,留在营中没有同行,闻讯不妙,脱了官袍和道旁百姓易衣,装成衣衫褴褛的路人,这才侥幸避过追拿,逃回了建康。 满朝文武,被这个消息彻底给惊住了。 荣康的意图,至此已是昭然若揭。 冯卫痛悔万分,懊悔自己起先竟也放松警惕,没有坚持反对到底,以至于引狼入室,酿成了今日之祸。 高雍容更是心乱如麻,一口气没有提上来,险些晕厥了过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年间,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个外表看起来忠厚可靠的地方将领,竟也暗藏了如此狡诈而毒辣的祸心。 他的军队倘若开到建康,以建康的这点兵力,根本就没有招架的余地。 到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终于想起了堂妹先前经由高胤之口对自己的提醒,也想起了高胤那支至今还被压在长安附近的军队。 一夜之间,她的嘴角起了燎泡,人也病倒了,却不愿在朝臣面前有半分的示弱。 那天的朝会,她强打起精神,带着自己的儿子,站在通往大殿的门口,耳畔听到满朝官员对自己的低声抱怨之时,生平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 她派人火速过江,送信到广陵,急调高胤此前留在那里的驻军速来应援阻拦荣康。 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送信给高胤,命他即刻回兵。 信使出发之后,高雍容和大臣们开始了焦心的等待。而荣康军队很快就要开入京师的消息,也在全城迅速蔓延了开来。 所有曾经历过数年之前许泌之乱的人,在心底里,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旧日噩梦即将再临的恐惧和绝望。 那一次,危难中的建康,有高氏家主高峤临危受命,站出来带着将士血战到底,直到李穆到来,拯救了这座皇城和城中之人。 而这一次,当相同的噩梦再一次降临,谁又将会是他们的拯救? 再也没有拯救了,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不过数日之后,来自江北的消息,便如瘟疫一般,带着绝望和恐惧,迅速地席卷了全城。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驻在青州的北燕三万军队,对只剩不到一万驻军的广陵,发动了进攻。先前因愧悄悄南归的高允已赶去广陵,领着那不到一万的人马,阻挡鲜卑人的南下,军队正陷入苦战,自身恐怕也是难保,根本无法回兵保护建康。 而远在长安的广陵军主力,这时候即便能够如期收到消息,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何况,就连消息,也被半道拦截了。 月初,就在建康城里的富贵人家开始卷着细软连夜逃离,而更多的民众人心惶惶之时,荣康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顺利地开到了建康城外。 亲自指挥建康保卫战的冯卫被俘,数名顽强抵抗的武官被杀,不过半日,荣康的大军便撕开了由一群毫无战斗意志的宿卫军所布防出来的阵地。 面对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侵入者,冯卫除了痛哭流涕,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城门全部被堵死了,建康变成一座围城。 荣康骑着马,在身后铁甲军队的簇拥之下,于道旁建康百姓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得意洋洋,呼啸入城,径直闯入皇宫。 大虞的太后,带着皇帝、皇室、士族,以及身后那一群如丧考妣的官员,从出逃的道上,被身后追赶而来的荣康士兵拦截了下来。 这群昔日高高在上,从出生日期,便受着膏梁锦绣供养的高贵之人,宛如一群难民,只能步行着,被周围那些持着刀戟、如狼似虎的士兵,一路赶回建康城,回到了皇宫。 那一日,建康城上方的那方深秋天空,碧蓝如洗,鸿雁北归。 南国的秋空,竟难得也有了一丝北地的飒爽和通透。 荣康高高地坐在建康宫大殿的那张宝椅之上,正摸着扶手上浮雕着的一条黄金盘龙的龙头,看见被士兵驱赶着入了大殿的那群人,他起身下了宝座,朝着众人走来,将一只血迹干涸,皮肉已然开始膨胀腐烂的人头,掷到大殿光洁的地面之上,说道:“臣不过是奉太后懿旨,亲自送犬子入京师为质罢了,无奈太后对臣误会至深,摆出如此阵仗,不得已,臣只能得罪。” 地上那只人头的主人,正是多日之前,被派去带人传信给高胤的扫寇将军。 大殿里起了一阵作呕之声,许多人不忍再看,纷纷以袖袍遮面。 高雍容脸色惨白,紧紧地攥住躲在自己身后的惊恐万分的幼帝的手,厉声叱道:“荣康!大虞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恩将仇报,以下犯上,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举!你就不怕遭到天谴?” 荣康不怒反笑。拍掌,众人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头,见冯卫和刘惠,以及先前跟随刘惠一道过去面斥荣康的那些属官,竟全被五花大绑地推到了殿中。 士兵撒手之后,冯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刘惠面如土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其余人亦皆狼狈不已。才不过十来日,便都似换了个人,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轻裘朱履,不可一世的富贵模样? 荣康命人松绑。 众人看着他,又惊又疑,不知他此举到底是何意图。 荣康走到高雍容的面前,盯着高雍容身边的幼帝,下跪,一本正经地道:“太后,陛下,臣方才说了,臣此行,唯一目的便是送犬子入京。一切都是误会。如今误会解除,恳请太后和陛下回归宝座,大臣们亦各就各位,由臣带着诸位,向陛下行叩见之礼。” 大殿里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环立在周围的那些铁甲鲜明、手持明晃晃的染血刀戟的士兵,无人敢动。 高雍容亦是僵硬地立着,死死地将小皇帝护在自己的身后,一动不动。 荣康的目光,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渐渐转为阴沉。突然拔刀,一刀刺入身畔一个大臣的胸口,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中,厉声喝道:“你们全都聋了?我的话,都没听到?再不从命,杀!” “杀!杀!杀!” 周围的士兵,跟着发出一阵咆哮,声音回荡在大殿的角落,发出嗡嗡回声。 众人瑟瑟发抖。 有的当场软倒在地,有的拔腿跑向自己往日站位的地方,更多的人,宛如无头苍蝇一般,白着脸,在大殿里胡乱跑动,相互推搡,争着自己的位置,唯恐迟了,召来杀身之祸。 一阵乱哄哄宛如闹剧般的动静之后,就连始终闭目不动的冯卫,也被唯恐受他牵连的同僚给推着,推到了文官列队的首位。 在荣康和他的士兵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南朝的文武官员,终于各就各位。最后只剩下高雍容还牵着小皇帝,两人立在大殿的中央。 “太后,人人都就位了,只等着太后和陛下。” 荣康笑嘻嘻地到了她的面前,貌似恭敬地道。 高雍容僵硬地直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拖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地上了陛阶,终于带着小皇帝,慢慢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 156.第 156 章 雁门关的周围,群山起伏、千嶂万壑,北据塞外,南通关中,烽堠遥应,隘口相连,自古便是兵家争夺的要地。 匈奴人刘建建西凉后,占据了雁门。就是凭着这个倚仗,他野心勃勃,从前数次谋划南下攻打长安,占领关中,谋划不成,又改而将目标放在东面,求婚不成,便和慕容替争夺地盘,双方冲突,打过几仗,各有胜负。 本相互交战的两国,如今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靠着联姻,终于联合在了一起。 做了几年西凉皇帝的匈奴人刘建非但不傻,反而精明得很。 他占据的地方,不止在雁门之外,还有部分并州之地,知李穆迟早是要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如今慕容替人算不如天算,在李穆手里栽了个大跟头,灰头土脸,将洛阳一带的中原之地拱手让出,主动找上门来,以婚姻示好。自己既能抱得美人,又能合拢双方兵力铲除李穆,以绝后患。如此一个机会,他怎会错失? 想当初,自己向慕容喆求婚,却被她嫌恶,令他沦为笑柄,如今慕容氏求好,慕容喆也落入了李穆之手,要靠着自己,才有可能回来,笔墨又如何能描尽他心中之得意? 此前的洛阳之失,于慕容替来说,如同输了一场豪赌。 那一战,不但让他丧尽了在中原的人心,在燕国威望大减,于实力,也是大受打击。 除了一支负责送来人质的前头军队,燕国的大军和相应的后勤粮草,至今还在路上,未能到达。 就在这个时候,刘建收到消息,说李穆突然发兵北上,疑似向着雁门而来,显然是冲着自己的,急忙召集手下,商议过后,定下了对策。他一边派人送信给李穆,称要以长公主母子交换慕容喆,一边集合军队,严阵以待,只等北燕军队开来,到时双方汇合,誓将李穆灭于雁门之外。 …… 李穆率着军队从长安出发,北上雍州,入并州,直奔雁门而去。 北方的深秋,越靠近边塞,越是风沙弥漫,衰草连天。 这条北上的将长安、雍州和并州连接起来的官道,开辟于大虞开国初年,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郡县。早年间,曾人口稠密,市井云集,而今在胡族铁蹄的反复践踏和屠杀劫掠过后,这一路北上,大军沿途所见,人烟稀少,荒村遍地。道上除了偶尔有几个拖家带口、结伴逃难的路人之外,连野狗都饿得瘦骨嶙峋,倒毙路边。死气沉沉,荒凉之甚,叫人触目惊心。 直到半个月后,渐渐靠近雁门,道上才多了些逃难人的身影。 早两年,刘建为稳固西凉的地盘,曾逼迫许多来不及逃走的人举家迁到雁门郡充实人口,为自己筑城,充当奴役。当时人数万余。除了汉人,中间也有氐、羯、鲜卑等族的平民。这两年间,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千把人了。 战事虽还没有到来,但随着匈奴骑兵云集雁门,宛若惊弓之鸟的这一千多役民,早已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即便不逃,也会被征为奴兵,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从半个月前起,这些人便从临时聚居的方镇逃亡。许多人自然死在了匈奴兵的刀下,但也有侥幸逃出来的,结伴朝长安方向而去,遇到这支北上的军队,得知是李穆的应天军,如见救星,跪在道旁求助。 李穆命军医救治受伤和生病的逃难之人,给其余人指点去往长安的道路,不分胡汉,一视同仁。这一日,开到一处名为石口的关隘。 这里距离雁门,不过只有数百里路。刘建指定的用以交换人质的方镇,就位于石口和雁门关的中间。 长途急行,士兵见乏,李穆命军队暂时驻扎下来,士兵抓紧歇息,自己带了几人,换上路人衣裳,先行去往方镇探查地形。 方镇从前是位于这条古道之上的一个商贸点,东西南北的客商云集于此交易换货,一度曾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后来因为战乱,荒芜了下去,这两年,就成了那些被强行迁到这里充作奴役之人的临时聚居之处。日复一日,风沙侵袭,如今城垣坍塌,周边被埋,城内仅剩的那片还没被黄沙掩埋的黄泥民居,也是低矮破旧,荒凉无比。 高桓那日在敌营里偶遇高峤,心知就算他还没救出伯母母子,如今人也一定在他们附近,这让他放心了不少。但想到对方守卫森严,伯父毕竟势单力薄,且至今也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心中又有些忐忑,故得知李穆要去暗探方镇,立刻要求同去。 几人纵马疾行,半日便到。快到之时,下马改为步行,远远看见镇口的方向,高高地挂着些长条状的东西,风中晃晃荡荡,吹来的风里,隐隐漂浮着一股腐肉的臭味。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镇口的黄泥土墙和木桩之上,竟挂满了一具具的尸体,地上更是伏尸遍地,足有数百具之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小的一具,看起来不过几岁大而已。 从尸身上残余着的褴褛衣着判断,应该都是前些日逃亡不成,被匈奴兵抓回来的镇民。 尸身已然腐烂膨胀,面目恐怖,一群乌鸦停在附近,正啄着腐肉,看到来了几个活人,发出几声怪叫,振翅飞上空中,却不停地盘旋在腐尸之上,不肯离去。 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臭味,入目所见,更是如同人间地狱。 这几名随从,无不是跟随李穆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悍员,但面对如此景象,亦是面色微变。 高桓早也习惯了战场杀戮,但身处如此境地,一时无法呼吸,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呕了几下,定了定神,才直起身,怒道:“这些禽兽不如的匈奴人!定是知道咱们会来这里,故意留下这些尸体,好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等抓住了这些匈奴人,不将他们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穆打量了下四周,穿过一具具的尸身,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镇子,察看了一圈,最后爬上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座坡丘,立在上头,眺望四周,出神了片刻,便出镇,一语不发,只带着高桓一行人,踏上了回程的路。 傍晚时分,渐渐接近驻军的营地,前头道旁,走着一行十数人的难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之声,回头,见来了几匹快马,急忙让到路旁。 李穆经过这一队难逃人时,回头看了眼行在队伍末尾的两人,忽然放慢马速,停了下来。 高桓见他停下,便也跟着勒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那二人赤着两脚,挑了一副破破烂烂的家当,正跟着前头之人低头向前。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而粗糙,神色愁苦,看起来和这些日在道旁遇到的逃难之人,并没什么区别。 高桓有些不解。 李穆看着那二人越走越近,等到了跟前,命随从拦下,冷冷地道:“你们是乌干的手下吧?” 他说的是匈奴人的话。 乌干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派来驻守雁门的统领,官居西凉左将军之位,手下两名万骑长,多个千骑长和百骑长,是刘建的得力干将。 此前西凉和北燕交战之时,慕容替所养的那支号称无敌的铁甲骑兵,就曾败在乌干的手下。此次刘建将他派来充当先发,和李穆交易人质,足可见对他的信赖。 二人被拦下,面上皆露出茫然恐惧之色,立刻下跪,不住地叩头,其中一人苦苦哀求:“我们都是汉人,从前是被匈奴人强行抓去做苦役的,家里人都死光,如今侥幸才得以逃脱,也听不懂匈奴话,不知道长官在说什么。” 李穆看向一旁的高桓,继续用匈奴语对他说道:“杀了他们!” 大多数匈奴人的相貌,和汉人相差无几,头发束起,换身装束,再学会说汉话,混在汉人里,便很难辨认。 高桓知道这个道理。但实在看不出来这两个人和其余的逃难之人有何区别,更不知李穆何以认定他们是匈奴人的奸细。但见他神色严肃,语气果决,虽心里迷惑不解,但犹如下意识的反应,立刻翻身下马,一手按剑。 出剑之前,毕竟还是有些犹豫,再次看了眼李穆。 李穆双目却盯着那两个脸色渐变的男人,喝道:“还等什么!杀了!” 高桓一凛,应了声是,再不怀疑,立刻上前。 就在他拔剑之际,那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突然抛下担子,转身便跑,身法矫健,迅如闪电,却哪里跑得过身后嗖嗖射来的利两道箭。 箭是李穆所发。 一人后心中箭,箭贯胸而出,当场扑地毙命。 另一人,便是那个方才呼冤的,李穆似是有意留下性命,箭只射穿了他的膝窝。只听到一声惨叫,人摔倒在地,打了几个滚,竟又爬了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再跑,前路被高桓和几个同伴拦住了。 李穆命随从加以审讯。 伴着一阵阵的惨叫,很快,受不住凌迟之痛的那人便招供了。道自己确实是乌干的手下,还是个千夫骑,因相貌和汉人相似,又通汉人的言语,便被派来混在逃难人的队伍里。原本是想探查李穆军队的详情,没想到还没到达,就被捉了出来。又招供,说刘建叮嘱过乌干,交换人质之时,先用假的代替,看能否骗过李穆。因那对汉人母子,用处极大,实在不愿就这么放了回去。自己是乌干的心腹,所以知道这个秘密。 高桓大怒,见李穆没有开口阻拦,一剑杀了那个匈奴探子,说道:“姐夫,到时务必小心,千万不要上当!” 李穆眉头微锁,转头,望了一眼来时那座方镇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六郎,你对岳父曾说过的他能救出岳母的话,可有信心?” 高桓一怔,随即立刻道:“自然!” 李穆颔首:“我亦信岳父。” 高桓跟在李穆身边数年,外出行军打仗,同吃同睡,从一开始那个带了点冒失的士族少年,渐渐变成今日李穆麾下的一员副将,对他的了解,也是日益增多。立刻问:“姐夫此言何意?” 李穆未答,反而问他:“此仗,你可知目的为何?” 高桓立刻道:“歼灭慕容替和这个匈奴凉国!叫他们便是命大不死,日后也不敢,更无力再南下一步!” 李穆道:“你所言不错。我大军跋涉而来,此战目的,是歼灭这两国的联军,而非仅仅击败而已。倘若你是主帅,你会如何用兵?” 高桓迟疑了下,见李穆投来鼓励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胡人骑兵精绝,尤其在这种开阔之地,威力更甚,不可小觑。要想歼灭对方,一是正面对敌之时,必须旗开得胜。只能赢,不能输,如此才能叫我军士气大涨,摧垮敌军信心。二是后路包抄掩袭,前后共击,才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姐夫,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完,看着李穆,目光中带着期待,又含了微微的紧张。 李穆微微一笑,点头:“你之所言,正合我想。” 高桓面露喜色,才松了一口气,听他又道:“所以这回,交换人质之时,不必拆穿对方的诡计。” 高桓又一愣。李穆示意他靠近,和他低语了一番,高桓双眼渐渐发亮。 “乌干为壮声势,到时必会带来精锐骑兵压阵。我方将计就计,若能一举全歼这支先锋精锐,这个仗的胜算,便就更大几分。” “末将愿领此任务。可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愿以死谢罪!” 高桓立刻单膝下跪,郑重请命。 李穆叫他起来,注视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英气勃勃的面庞,片刻后,点头:“我正有此意。你是长公主的子侄,派你去,也是顺理成章,能叫对方打消顾虑。为防万一,我会另派人,再去刺探岳母的消息。” 这是高桓第一次,独立担当如此一场重要战事的指挥。他压下激动而兴奋的心情,重重点头。 随从已经处置好了那两人的尸首,从道旁归来。高桓忍不住好奇,又问:“姐夫,方才那两人,我瞧着和常人一般无二,你才路过而已,怎知他们是奸细?” 李穆道:“这一路的难逃民众,虽也有青壮,但不似这两人,看起来衣衫褴褛,肌块却鼓震有力,下盘更是稳当。另外一点,叫我确信他们身份的,是两人的腿脚,皆内弯,走路八字。” 高桓恍然大悟,脱口道:“是了!匈奴人小时便开始骑马,尤其是骑兵,一年四季,在马背上要多过在地上,常年累月,许多人的腿脚都会变成如此模样!方才那两人,若只有一人如此,尚可认为是巧合,两人都是如此,必定有诈!” 李穆笑道:“是了。我便是起了疑心,才叫你杀他们。诈了一下,果然露出马脚。今日运气也算不错,有所收获。走吧,这就回营去了,召人立刻议定详细方略。事宜速,不宜缓。拖久了,一来会给两军汇合的机会,二来,那两人迟迟不归,怕会引乌干的怀疑。” 高桓对自己的姐夫,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忙抢着从一个随从手中牵来乌骓,恭敬地请李穆上马,自己在后紧紧追随,朝着军营,疾驰而去。 157.第 157 章 当夜,一骑便从石口出发,飞抵雁门,投去了李穆的一封书信。道已将燕国公主慕容喆带至,毫发无伤,要求尽快迎回长公主母子二人。 乌干一口答应,但额外附了一个条件,称天王为表达迎回公主的诚心,也是为了让李穆放心,三日之后,自己这边只派出一支千骑的人马。相对应的,要求李穆这边来迎长公主的人亦不能多过自己,军队止步于石口,在慕容公主平安抵达雁门之前,不得前行一步。 李穆承诺。 三日转眼过去。 按照原先的议定,双方各出一千人马会于方镇,交换人质。 随同高桓去往方镇的这一千骑兵,皆为少壮精锐,出发之前,整齐列队于石口大营的辕门之前,铠甲鲜明,全副武装。骄阳似火,将铠甲和刀剑的白芒映射在了他们的面容之上,一片肃杀。 李穆来到队列之前,亲手为士兵们斟酒壮行。 烈酒满碗。 他的目光,从面前那一排排年轻而昂扬的面孔之上掠过,最后落于立在骑队之前的高桓的身上,注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此为首战,至关重要。若能如我所期,速战速决,则功劳全在于你和这一千将士。临行之前,满饮此杯,以为壮行!” 高桓面容坚毅,双目炯炯,双手高举酒碗,高声应道:“我等誓死效命,不负所托!” 身后将士齐齐和着他的誓词,声若惊雷,一同饮下这壮行之酒。 高头战马就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宛如感受到了这临战前的激扬气氛,腾跳嘶鸣,声若天龙,仿佛恨不能下一刻便挣脱缰笼,冲上战场。 践行酒毕,高桓振臂高呼,翻身上了战马,率领这千骑人马,朝着方镇而去。 押着慕容喆的那辆幕车,从李穆的身畔经过。一道充满了幽怨和恨意的女子之声,从车中发出:“李穆,我慕容喆发誓,从今往后,我必……” 但是话音尚未落下,便已被周围军士齐声所发的慷慨高歌给压了下去,消弭无痕。 李穆神色平静,目送前方那列疾驰离开的战队的身影,目光最后眺向远处。 远处,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尽头,矗立着的那座雁门城关,便是这一战的 …… 高桓率这一千骑兵,半日便至方镇,乌干人马还未抵达,镇中空无一人。 悬弃着的尸首,前两日虽都已被掩埋,但烈日之下,满目黄沙,废弃的城垣,倒塌的围墙,大白天的远远望去,这里也如同沙漠中的一处坟场,鬼气森森。 高桓也不急,只领着军士来到镇子的北面,在数里之外的一处平地之上,摆开阵势。 日头渐渐西斜。 将士在烈日下等了半日,乌干的人马,却迟迟没有露面,开始按捺不住,情绪变得焦躁了起来,队列也不似一开始那样严整,渐渐松散。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松开衣领吹风,有人脱掉靴子,抖出鞋里的沙,也有后排的军士,干脆放下手中长槊,坐在地上歇脚。被高桓看到了,厉声叱骂,这才重新列队。 队列虽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军容却松松垮垮,军士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开始那种渴战的表情了。 这一切,都被埋伏在附近的探子收入眼中,一一报到了乌干的面前。 乌干的人马,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大早起,便藏匿在距离方镇书里之外的一座沙丘之后,迟迟没有露面而已。此刻听到回报,哈哈大笑,和身旁之人说道:“李穆也是浪得虚名,不过如此而已!他想必自恃身份,瞧不起我,这才派了他那个嘴上连毛都未曾长齐的小舅子过来!你们瞧着,等下我如何收拾他们!好叫李穆知道,天王可不是慕容替那种小白脸能比的,雁门更不是他撒野的地方。这一回,我定要他有去无回,葬身于此!” 一人附和:“前两日探子还报,说这娃娃将军带人在镇外挖坑,把腐尸一具具全都给埋了。但不知他有无多挖几个坑洞,好给自己也留个葬身之地!” 笑声四起,乌干手下无不得意洋洋,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即将遭遇惨败的一幕。 “左将军,已等一天,可否出动了?”一个副将问道。 乌干抬头看了眼日头,道:“再等等!是他们急着想要迎人,不是我们急着接人。再磨磨他们的士气。且日头下去了,才有利于行动。” 他的话外之音,众人无不明白。既然要以假扮之人去骗对方,光线自然越是黯淡越好。于是齐声应是,又耐心等待,一直等到日头下山,四野光线黯淡了下去,乌干一声令下,这才带了一千人马,从那座山丘之后,朝着方镇直奔而去。 “高将军,匈奴人来了!” 岗哨探查到了前方动静,立刻回来报告。 高桓望了一眼前方。 暮色之中,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队乌鸦鸦的影子,正往这方向而来。 他的眼底闪过一道冷芒,不动声色,命人将号令传达下去。待乌干带着人到了近前,不等对方停下,纵马出列,厉声喝道:“乌干!说好今日交换人质,我早早便来,你却为何迟迟不到?叫我空等了一日!言而无信,算什么英雄好汉?” 乌干坐在马上,眯着眼睛看向对面,见对方骑阵里冲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白袍小将,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知此人便是李穆的小舅子,出身于南朝高氏的士族公子。又看了眼他的身后,士兵也是个个横眉冷对,显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心中不禁愈发得意,暗笑对方果然还是太嫩,沉不住气,面上便露出歉色,叫一通晓汉人言语的随从传话,道自己一早便奉了天王之命出来,不想半路有事耽搁,这才来迟,叫他不要见怪。 高桓一脸的不耐烦,高声道:“我不和你多说!你人既来了,我伯母母子呢?慕容公主,我可是带过来了!”说完,命人将慕容喆带出。 乌干定睛望去,见他身后,两个士兵推着个被缚的貌美女子走了出来,便叫身边跟来的北燕使者仔细辨认,确定是慕容喆无疑,这才放下了心,哈哈笑道:“好!我就欣赏似高将军这般爽快的人!你伯母他们,我自然也带来了。”说完,命士兵将人也带出。 日落之后,不但光线迅速黯淡,风也跟着大了起来。一阵阵的风,裹着细沙,迷人双眼,只见一个汉女打扮的妇人,蓬头散发,佝偻着腰,手中牵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被几个匈奴士兵押着,从队列里蹒跚而出,顿了一顿,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六郎……是伯母……你快救我……”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恐惧。边上那孩童,被身后的匈奴士兵用刀头顶了一下,吓得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高桓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腾”的一下,人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高声道:“伯母,你莫怕!侄儿这就来救你!”说着便要冲过来。 这妇人是刘建找来的,和长公主的容貌身段,本就有几分相似,又借这黯淡的暮色,将人推出交换。 高桓情绪如此激动,显然是被蒙蔽了过去。 乌干压下心中的得意之情,朝随从丢了眼色。那人会意,忙阻拦道:“高将军且慢。为稳妥起见,你我两方,宜同时交换人质。你意下如何?” 高桓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催促手下将慕容喆带上来。 对面也如法炮制。等两边的人质各自站定,一声令下,双方便朝对面走去。 “快些过去!还愣着做什么!” 高桓冲着慕容喆喝道。 慕容喆披头散发,迈步朝着对面走去。 她和那对迎面而来的母子越走越近,视线扫了一下,忽然回头,盯了高桓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回头,加快脚步,朝着前方走去。 高桓仿佛已是迫不及待。那妇人却越走越慢,头始终低垂,快到近前之时,停下了脚步。 他按捺不住,奔上前去迎接,到了近前,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仍不敢抬头的妇人看了几眼,脸色猛地一变,冲着对面的乌干喝道:“乌干!她不是我的伯母!你竟敢骗我!” 乌干的手下,早已将慕容喆接入阵中,除去绳索。 他得意万分:“高氏小儿,你乳臭未干,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不过是仗着和李穆的那点裙带关系,这才得了将军名号吧?李穆是空有虚名,你更不是我的对手。我本以为会有一番周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慕容公主接了回来。迟了!你知道得晚了!” 他狂笑不止,身后的骑兵也跟着大笑。笑声如浪,充满讥嘲,一阵阵地涌来。 高桓双目射出怒火,咬牙切齿,丢下那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不住磕头的妇人,翻身上马,转头一声令下,士兵鼓噪,纷纷跟着他上马,朝着前方的匈奴骑队杀了过来。 乌干故意激怒对面的这个白袍小将,等的就是这个局面。见状,做了个手势,一干人立刻跟着他呼啦啦地后退,如潮水一般撤离。 高桓一路猛追,一口气追出了几十里地,追到乌干藏身了一天的沙丘前时,见前方的匈奴骑队突然停了下来,伴着一声尖锐的哨令,两侧的沙丘之后,杀出来无数预先埋伏的匈奴骑兵,漫山遍野,乌鸦鸦到处都是。 “高氏小儿,你不但白白送回了慕容公主,没有想到,我这里还有五千伏兵吧?李穆空有战神之名,今日还不是要栽在我西凉的雁门关前!” 伴着乌干的大笑之声,他身后的骑兵掉头,并入伏兵的阵列。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朝着高桓的骑队冲来。 匈奴人久不洗澡的体味混杂了身上的羊骚味道,随风扑来。 高桓目光闪烁,一声呼啸,身后的千骑得令,掉头便朝方镇而去。 乌干见对方掉头逃跑,更是得意非凡。 这便是刘建和他设下的一个计中计。 先以假的长公主换回慕容喆,等高桓发现上当,必怒不可遏,再用言语激他,诱他追击到这里,预先埋伏的骑兵杀出,以多对少,必能将这支骑兵歼灭。 但这并不是今天最终的目的。 埋伏在这里的五千骑兵,是刘建引以为傲的骑兵中的骑兵,精锐里的精锐。 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利用今天这个机会,趁李穆不备,用这支精锐骑兵奇袭对方大营,烧掉辎重和粮草,随后再闪电撤离。 这正是西凉骑兵最擅长的战术。等李穆反应过来,即便骑兵的马匹足够精壮,在他能追上自己之前,他早已安全退回到了雁门关内。 接回慕容公主,消灭高桓骑队,再奇袭李穆大营,一举三得。 李穆的大军,一旦没了辎重粮草,到时候,不必和慕容替联手,西凉也能稳操胜券。 这个计中之计,进展得如此顺利,让他欣喜若狂。 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会让前头这支骑队逃走?立刻发令,带着身后六千骑兵狂追不舍,渐渐拉近距离,追回到方镇之时,借着残余的天光,看见对方似乎走投无路,全都躲进了镇里,借着尚未倒塌的城垣的掩护,在土墙之后排开箭阵,似乎是想在这里和自己拼死一搏。 对方不过一千人马,自己却有六千精锐。乌干又怎放在眼里?带着士兵,发出阵阵作战之时那叫敌人听了为之胆颤心惊的尖锐怪啸之声,拔刀挥舞着,朝着镇口冲了过来。 士兵岿然不动,藏身在土墙之后,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蓄势待发。 高桓下过命令,在没有收到讯号之前,不准发射一支羽箭出去。 匈奴骑兵近在眼前了。 黯淡的夕光,也掩不住对面马上匈奴人那一张张丑恶宛如厉鬼的狰狞面容。 就在他们怪叫着,挥舞着刀,驱马冲向镇口,准备将躲藏在里面的那一千敌人的脑袋砍下来时,他们毫无知觉,就在前方不远之处,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乌干只知,前两日,高桓曾带人来到这里,挖坑掩埋那些被他们屠杀的居民。 他却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个障眼法。 李穆那日来此察看地势,回去之后,便定下了计策。 借着挖坑掩埋尸体的假象,在夜色的掩护下,设了一个用以埋葬敌人的陷阱。 就在这一刻,高桓和几十个士兵,半边身子埋在沙地里,正伏在镇口的两旁,一动不动。 每个人的臂膀之上,都缠着一根儿臂粗细的巨大绳索。 绳索被浅埋在沙土之下,一直延伸,横过镇口,另一头,就掌握于伏在远处对面的士兵的手中。 一百步,六十步,五十步…… 高桓面容沉静,唯独双目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匈奴骑兵的身影,缠着绳索的臂膀,慢慢抬起,仿佛蓄满了无穷的张狂力量,一触即发。 就在最前的一排匈奴骑兵越过了那道埋在地里的绳索,又继续朝前奔去之时,他暴喝一声,蓦然从沙土里一跃而出,带领着身旁的士兵,拉直了手中的绳索。臂膀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暴.胀而起,绳索吃力,陡然绷得笔直。 “轰”的一声巨响,犹如石破天惊,伴着飞扬起来的足有数丈之高的黄沙和尘土,只见镇口前面那片原本平坦的地面之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片片的篱笆和横木,随着绳索的牵引,迅速地翻炸而起。 地上多出了一个长达百米,宽十丈的巨大深坑,宛如朝开张开了一张巨口,将上面的人马,无情地吞噬入腹。 在巨坑的底部,密密地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前面的一片骑兵掉落下去,连人带马,当场就被钉穿在木桩之上。 就在人嚎马嘶,徒劳地挣扎扭动之时,后面的骑兵,因了巨大的惯性和来自身后的推挤,加上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根本无法停住,纷纷跟着掉落。 几乎眨眼之间,地坑的底部,填满了人马。 坑壁笔直,即便后来掉进去,侥幸借着同伴尸体的垫护,没有被当场刺穿的骑兵,也是无法出来。 六千精骑,转眼之间,便如此被吞噬了大半。 坑底之下,密密麻麻,蠕动着的一片,分不清是人是马,是活是死,马匹和人,相互踩踏。 嘶鸣之声,夹杂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从坑底冲了上来,宛若发自阿鼻地狱。 “放箭!” 高桓双目赤红,一声令下,土墙后的士兵纷纷涌出,聚到坑边,引弓射箭。 羽箭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朝着坑中的匈奴人,毫不留情地射去。 乌干冲在前头,也掉入了沙坑。亏得他反应快,抓住身边一起掉下的一个士兵挡了一下,这才侥幸躲过了那根已经插了两个骑兵的木桩。 那士兵一声惨叫,被木桩插住,却没立刻死去,双手依旧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挣扎着不肯松手。 乌干一刀砍断了士兵的手,这才终于得以解脱。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了过来。本以为李穆中计,却没有想到,原来中计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他又恨又惧,肝胆欲裂,正要寻找可用的马匹,企图踩着堆叠的尸体纵跃上去之时,突然,头顶一阵箭雨,再也无处可逃,全身登时插满箭簇,被利剑射得宛如一只刺猬。 他举头仰望,双目暴凸,目光之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愤慨和不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还是不肯倒下。 一个被射死的匈奴骑兵,突然从天而降,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下面。 侥幸在后的匈奴骑兵,终于止步在了那个不断吞噬人马的沙坑之前。 人人都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个巨大变故给惊呆了。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高桓又一声号令,埋伏在镇口两边的骑兵,也冲杀了出来。 眼见主将也掉了下去,显然是活不成了,镇口两边还有埋伏,光线微弱,根本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敌人。剩下的那些匈奴兵,哪里还有半分斗志,掉头就跑。 高桓岂容这些人逃脱,包抄围堵,一场恶战,天黑之时,乌干和他带出来的这六千精骑,全部被歼,高桓大获全胜。 胜利的欢呼之声,响彻在方镇的四周。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张染血的兴奋面容。 高桓将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长剑插回剑鞘,抹去脸上被溅的血污,命军士们就地吃些干粮,稍作休整。 就在他于此吸引匈奴人的注意力的同一时刻,他的主帅,姐夫李穆,已于昨夜时分,利用此前伯父转达过来的地图所标识出来的一条别道,领着军队,避过了刘建的耳目,连夜朝着雁门奇袭而去。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这一刻,姐夫应当正在攻打雁门。 根据此前探子的消息,刘建已是亲自到了雁门。 他在等着乌干给他传去火烧粮草的好消息时,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李穆会在这个时候,兵临城下。 高桓想到那一幕,便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等军士休整完毕,便马不停蹄,朝雁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158.第 158 章 雁门城关夹山而建,在距离关内数里的平坦之处,依着地势,筑有一片巨大的营房。最前那密密麻麻的简陋之所,便是兵营。西北角是马厩,里面关着数量惊人的等待投入战斗的战马。对面器械库、粮草库。营房的中间,一间占地阔大,突兀拔起,看起来和这兵营有点格格不入的豪舍,便是新建起的专供匈奴将帅或来此督阵的西凉高官贵胄居住的地方。 西凉皇帝,自称天王的刘建,数日前亲自来此迎敌督战,自然落脚在了这里。 将近三更,屋中烛火煌耀。伴着一阵野兽般的低嗥之声,一个留着辫发、赤露着彪悍体格的黑皮壮汉终于停下了身体的耸动,翻在一张带着雕饰的大床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子从他身下偏过半张脸,艳面凤目,含情脉脉,媚笑道:“天王对我可还满意?” 这女子乃是慕容喆,壮汉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慕容喆今夜一到,便被迫不及待的刘建接来了这里。 攻城略地固然是首要目的,但终于得手了这个原本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慕容氏美人,叫她雌伏于自己身下,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叫他的男子虚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更何况,一想到自己今夜美人在怀,而李穆或正掉入自己所设的计中计里,刘建便感到热血沸,见慕容喆又刻意讨好,愈发得意,哈哈大笑。 “天王,非我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总有些不放心。”慕容喆想了下,出言提醒。 “以我李穆的了解,他不似如此容易上当之人。我皇兄的人马尚未开到。天王你还是小心为上,多派些人出去刺探接应,万一生变。” “公主放心。李穆他再狡诈,也不会想到我安排下了如此连环之计!你等着,看我如何替你慕容氏复仇。等砍下李穆的脑袋,夺了长安,我便封你为后,你我一道共享天下!” 他越说越是兴奋,盯着未着寸缕的慕容喆,眼睛里露出淫邪之色,将她一把搂了过来,正要再次大展雄风,耳畔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了一阵喧嚣呐喊的声音,听方向,似乎来自城关那边。 刘建停住,循声转头,眼中露出迟疑之色。 “天王——不好了——” 伴着一阵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又一道充满惊恐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嘶喊了起来。 “李穆的军队开到了!城关告急——” 刘建一把推开怀里的慕容喆,从床上跳了下去,胡乱抓了衣裳披起,打开门,箭步而出。 夜的宁静,就此被突然打破。在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的尖锐哨令声中,整个军营都骚动了起来。 匈奴士兵从睡梦中被惊醒,胡乱抓起刀戟,奔出营房,连队列都来不及整理,便朝着城关涌去。 “怎么回事?”刘建一把抓住迎面奔来的副将,厉声问道。 这副将负责夜守城关,等候着乌干一行人马的凯旋,本就认定是稳操胜券,守备松弛,加上军中上下,人人都知天王今夜喜迎慕容公主,营房中间的那间豪舍里,想必连夜正在上演着洞房极乐,上行下效,营中非但没有半分警惕,连那些城头上的守卫,为驱赶瞌睡,就在李穆军队在夜色掩护之喜爱,无声无息地抵达了城下,他们还在相互私传着燕国公主如何媚动天下,以色事人的种种风流韵事。 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着李穆亲自带领军队发动的突然攻城,副将从睡梦中惊醒,措手不及,一边紧急召人守卫城关,一边匆忙赶来向刘建通报消息。 “天王!左将军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否则怎会放任李穆连夜打到这里,事先却没有半分消息传来?这不是在害天王吗?” 匈奴兵野战悍勇,尤其平地之上的骑战,战力过人,但守城,却从来不是他们的强项。 这也是为何,在慕容替的军队到来之前,刘建千方百计,要将李穆军队阻在石口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他此前最担心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 李穆竟避开自己所设的耳目,毫无预兆,于深夜时分,兵临城下。 即便此刻,自己开门想要出去野战,也是没了机会。 他的脸色大变,眼皮不住地跳,眺向城关的方向。 那里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慕容替是死了吗?为何还是不见人影!” 刘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命人速速唤起全营军士,从赶过来的随从手中接过自己的披挂,匆匆穿戴完毕,跨上战马,朝着城关疾驰而去。 慕容喆从床上慢慢地爬了起来,穿上衣裳,走出去,爬到营房的瞭望台上,朝城关的方向看去。看了良久,她又转头,望向营房东北角的那个方向,渐渐出神。 …… 东北方向,一处由数重守卫看守起来的隐秘营房里,一灯如豆。 昏暗的灯火,照出墙上一对母子的身影。 这里虽然偏僻,但方才外头突然发出的那些动静,还是传了过来,以至于惊醒了沉沉睡梦中的孩子。 虽然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这个名叫“小七”的孩子,便跟随自己的母亲一道,被禁锢住了脚步。 他双足丈量过的最远的距离,是位于燕宫中的那个四方院落。他双眼见过的最开阔的风景,是仰头那片四方天空里的冬雪夏雨,一行归鸿。 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他的长大。 小七眉目纯明,平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但知道很多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知道母亲和自己为何会和父亲分开,知道有一天,他会寻到自己和阿娘,将他们一起接走,从此再不分开。 他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一件事。 小七是他的乳名。因为高家和他同辈的男子里,他排行七,所以阿娘叫他七郎。 他是高家的七郎君。 他还没有大名。 阿娘说,他的大名,要留到以后,让父亲给他起。他盼望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 就在今夜,睡梦中,他再一次地梦到了父亲,那个他从出生后,他便没有见过,却根据阿娘的描述,悄悄地在脑海里,已是想象过无数遍的人。 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他应该又高又瘦,聪明而博学,温柔而坚毅,勇猛而无畏,他有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他会来到这里,像个英雄一样,将自己和阿娘带走。 他被外头传来的那一阵喧嚣之声给惊醒了,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揉了揉,立刻就醒了过来,爬起来,唤了声阿娘,投到了她的怀里。 萧永嘉将娇儿搂入怀中,侧耳凝神听着一阵阵远处传来的仿佛军士作战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片刻之后,牵着儿子的手,带他来到那扇窗前,推开窗户,望着那片在远处城关方向的夜空中跳跃着的火光。 “阿娘,是阿耶来救我们了吗?” 小七看了片刻,仰头望着母亲,小声地问。 萧永嘉眉头微蹙,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儿子。 她清楚地看到,在他那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缕小心翼翼的仿佛极力克制着的期待光芒。 她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内疚和伤感,正想回答儿子的话,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小七郎,姨来告诉你,你听好了。那不是你阿耶来救你们,是你的姐夫来攻打城关。他不是要救你们,而是要害你们。” 萧永嘉转头,看见慕容喆不知何时竟也来了这里,就立在他们的身后。 她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头发却有些蓬乱。或许是灯火太过昏暗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白里泛青,目光闪闪,视线落到小七的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透着些古怪,和从前每次出现在萧永嘉面前时的模样,很是不同。 萧永嘉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当年从她产子,被慕容喆掳到北方囚禁起来的这几年,虽失去自由,但凭心而论,就俘虏的身份来说,自己母子所得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 尤其慕容喆。每次出现,对自己总是毕恭毕敬,甚至告诉她许多外头正在发生的事。在小七儿的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自称为姨。甚至有一次,竟还易容成了洛神的模样,哄他,说自己便是他的阿姊。 萧永嘉一直冷眼旁观。虽然渐渐疑心她那种异样举动的目的,但这么久了,从没见她似今夜这般反常。 小七抬头,迷惑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萧永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转向慕容喆:“你怎会在此?” “我怎的不能在这里?长公主,你是个聪明人,我阿兄送你来此,目的为何,你应当知道。你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吧?李穆已经打过来了。匈奴人很快便要支撑不住。刘建也很快就会拿你母子去威胁李穆,好换取一个喘息之机,等我阿兄的到来……” “长公主,这几年,我自认为待你不薄,处处护你周全。我早就料到会有如此一天,我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我想救你和小七郎。实话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失手被擒,囚于长安之时,告诉过李穆和你的女儿关于你和小七郎的下落,说我愿意帮助他们,救你们回去。但是……” 慕容喆盯着萧永嘉,唇角动了一动,面上露出一个带了点扭曲似的微笑:“长公主,你们母子实在可怜。李穆和你的女儿,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救你们,拒绝了我的善议……” “你的何等善议?” 萧永嘉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容我猜测一下,慕容公主,你是否别有幽情,本想借这机会自荐枕席,或是所谓的甘心服侍?你口口声声,说是给他们一个救我母子的机会,实不过是在胁迫罢了。你且听好,他们拒了你,才是我所乐见。” 她望着慕容喆,笑了一笑。 “你们囚禁了我母子这么多年,你以为我还会执着于生死之事?活着固然是好,但真若临到死日,受之便是。慕容公主,我倒是可怜你,空有头衔,花容月貌,又一身的心计和本事,你却到底是在为谁而活?” 她放下了怀中抱着的稚子,让他站在地上,自己蹲了下去,凝视着他那一双纯明的眼睛,说道:“七郎,阿娘曾告诉过你,阿耶这些年,一定在到处寻找我们。你阿耶,他是个英雄,可是英雄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万一,在阿耶能找到我们之前,坏人就要出来,拿刀剑对着我们,你怕不怕?” 小七似懂非懂,却摇头道:“阿娘,我不怕。要是坏人拿刀剑出来,我会挡在阿娘的面前。” 萧永嘉眼底涌出一层泪光,将儿子再次抱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抱。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仿佛有人来了。 慕容喆的脸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冷冷地道:”长公主,你既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我无情。刘建的人已是来了。等我走了,你再后悔,也是晚了。” 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异响。仿佛有人发出了一声呼救般的惊叫,但那呼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又消失了下去。 一切再次归于宁静。 慕容喆猛地回头。 “怎么回事?” 她喝了一声,朝外疾奔而去,刚跑了几步,突然定住了。 一个军中老兵模样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门外的那片暗影里现身,脸孔被夜色所藏,看不清楚,唯手中的一把长剑,青锋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道暗红色的森芒。 那是血。还带着热度的,裹着剑锋,一滴滴地流淌,滴落在那男子脚前的地上。 这一幕虽然意外,但慕容喆的反应却极快。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她已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一个转身,就要扑向身侧的长公主母子。 但那老兵手中的剑锋,却比她的反应更要快上几分。 她才转了个身,颈侧一凉,那柄带着血的利剑,便已架了上来。 她感到皮肤一痛,立刻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敢在此撒野!” 慕容喆声音僵硬,斥道。 老兵一个反手,剑身迅如闪电,又击了过来。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匕首,脱手而出。 “慕容公主,这几年,劳你看顾我的妻儿,我高峤,今日来接回他母子二人。” 那老兵话语低沉,话音落下,抬肘,重重击了一下她的后颈。 慕容喆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阿令,是我!我来迟了!” 那人转身,朝着一旁已是惊呆了的萧永嘉大步而去,到了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159.第 159 章 萧永嘉的视线落到了抱住自己的这男子的眼睛上,和他四目相望,那种真实的熟悉之感,才突然如同潮水向她袭来,而手脚却依然无法动弹,只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胡须满面、布满风霜的削瘦脸庞。 就是这个人啊,她带着稚子,等着他的到来,等了这么久,等到这一刻,几乎就要绝望之时,他终于还是来了。 “阿令,你不认得我了?” 高峤焦急地重复着自己的话。 萧永嘉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光,突然低头,张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唇舌之间,瞬间便漾出一缕淡淡的咸腥味道。 但她依旧没有松齿。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自己这几年间所积聚而出的所有委屈、怨恨和苦楚,尽都发泄而出。 高峤的手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肩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面上的焦急之色消失,眼角随之泛红。 他忍住肩膀被利齿所啮的痛,愈发紧地搂住了她的身子,沙哑着声,对着怀中的妻子道:“阿令,我来晚了,叫你们受苦了,我这就带你们走……” 萧永嘉泪盈于睫。她闭了闭目,松开牙齿,推开了高峤,举袖迅速抹去面上那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向立在一旁,仰头正怔怔望着自己和高峤的小七,拉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走吧。” 高峤转头看向小七,视线落到他小脸上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阿娘,他便是我的阿耶?” 小七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迟疑了下,轻声向着自己的母亲发问。 萧永嘉点头:“是,他是你的阿耶。” 小七蓦然睁大了他那一双纯净而明亮的眼睛,脸上露出吃惊又欢喜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峤。 高峤再也忍不住,眼眶在这一刻,变得湿润无比。 他弯腰,将自己的儿子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来不及多看几眼他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让他的脸蛋压在自己的胸膛之前,对妻子低声道:“外头的卫兵都已被杀,后路也安排好了,我们快些离开。” 他说着,瞥了眼地上的慕容喆,略一迟疑,眼中终还是掠出了一道杀机。 萧永嘉叹了口气:“罢了,不必杀她了,我们走吧。” 高峤看了她一眼,一臂抱紧小七,另手握住妻子的手,带着她,穿过倒在地上的数名匈奴士兵的尸体,疾步而出。 夜色黑魆,但城关方向的火光,却没有半点消减的势头。不远之外,火杖点点,营房里还在不断调兵去往城关。 “人呢?死了吗?还不把人带出来!” 一阵咆哮之声,随风而来。 几个手执火杖的匈奴士兵在头目的带领下朝着这个方向匆匆来时,就在他们的身后,营房的远处,那片漆黑的东北角,突然冒出了一片火光。 那个方向,便是粮库。 留在营中的士兵大声鼓噪,纷纷奔过去时,仿佛已是约好,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对面西北角,那一片马厩的方向,突然也起了火光。 天干物燥,已是多日不见雨水,贮存着的粮草又皆为燥物,加上风力助燃,待士兵赶到,眼前已经大火连片,附近又无便利水源可用,何来办法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熊熊,在旁奔走,徒劳呼号而已。 火势越烧越大,眼见就要波及近旁营房也就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关在厩中的那数千马匹战马,被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所逼,扬蹄嘶鸣,奋力挣脱缰索。 大片的栅栏被群马拖倒在地,厩顶连片倒塌,火光之中,无数受惊的马匹从厩栏里狂奔而出,四散奔逃。匈奴士兵闪躲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马群撞倒在地。马蹄仿佛雨点,从他们的身体和头脸上踩踏而过,头破血流已是轻伤,断骨折腿,比比皆是,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许多马匹在挣脱缰索之后冲出来时,马尾已是起火,奔逃中又引燃了帐篷,火借助风势,没片刻的功夫,整个营房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纵然天王亲临城关指挥,也是无济于事了。 在李穆率领军队发动的猛烈攻击之下,城关本就岌岌可危了,这里又祸不单行,那奉命前来提人的头目心知不妙,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向关着长公主的地方,借着火光,看见外面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守卫的尸体,脸色大变,冲了进去。 “不好了,人跑了——” 风声,马鸣,匈奴人嘶声力竭的吼声,随了火光,冲上夜空,久久不散。 …… 高峤对营房里的路和岗哨的分布,早已印记于心,将小七扛在肩上,带着萧永嘉,从预先择好的路,趁着这营房乱成一团,朝外而去,路上杀了数个为躲开马群的踩踏而无意蹿来的匈奴兵,照着计划那般,顺利潜了出去。 月光之下,两座夹峰之间,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前。 高七和其余手下在放火完毕之后,与高峤约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碰面。那里,马匹已是预备妥当。 火海和匈奴人的呼叫声,已被抛在了身后。高峤带着妻儿,快步行于山间的羊肠道上,树影婆娑,怪石嶙峋,他感到怀中小七那双搂着自己脖颈的小手,收得越来越紧,毛茸茸的小脑袋,也朝自己越靠越近,最后紧紧地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动不动。 那是来自怀中稚子的无声的亲昵和依靠。 他在战乱中降临人世,因了做父亲的自己的疏忽,叫他从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起,便随了母亲,身陷囹圄。 就在今夜之前,当高峤在暗处远远眺他母子的身影之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喜悦之余,不是未曾没有过掺杂了愧疚的胆怯之情。 曾为大虞国相、高氏家主的他,自认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已是尽到了他所能为的本分。 但是身为丈夫,以及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却亏欠良多。 他曾无数次地向着上天暗祈,祈垂怜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叫他弥补从前对妻子的亏欠。但当梦想中的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却又变得胆怯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妻儿。他害怕得不到妻子的原谅,害怕在那个稚子的心目中,自己这位父亲,就是一个不堪的存在。 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娇儿如此。 此前的一切忧虑,在这一刻,全然消失。 他的胸膛里,涌出了阵阵的暖流。 他悄悄地调整抱着小七的姿势,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能更舒适些。 “还走得动吗?” 他低声问妻子。 萧永嘉微微喘息,摇了摇头:“我走得动。” “前头就快到了。” 萧永嘉朝丈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斑驳的月光从树影中洒落,映在她的脸上。 她面容皎洁如旧,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高峤默默地抓紧了她的手,带着她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一道坳口,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间,宛若突兀的岩柱,立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月色照落,那人以黑布蒙面,不见面容,只余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烁动着莫测的光。十数名随从模样的暗影,正悄无声息地从道两旁的树木和山石之后闪出,分立在那人身后左右,将去路完全地堵死了。 小七蓦然转头。高峤感受到了他的紧张,立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地道了声莫怕,随即轻轻放他在地,将母子二人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里距离接应之地,已没多少路了。眼见就要抵达,半路竟又来了一个挡道之人。 高峤知对面和匈奴人应该不是一伙的。他一时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能肯定,对方似乎早就在此等着了,并且,是敌非友。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蒙面男子,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人也是一语不发,和高峤对望了片刻,两道闪闪的目光转落到了他身后萧永嘉的身上,片刻之后,开口道:“将她留下,我便放你和你儿子离开。”嗓音粗哑,难听至极。 高峤沉声道:“你何人?” 那人不应,只道:“高峤,指挥兵马,你或许还能和我周旋一番,但论武功,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愿多加为难,你照我的话做,我绝不食言。” 高峤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目光扫视了对方一圈,短短一个刹那,心中便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这个蒙面人,不知来历为何,跟不知他何以要挟持萧永嘉,但显然,这是个劲敌,何况还有十来名不弱的手下。 自己倘若只身一人,和对方搏命便是。回首来路半生,何等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又岂会惧怕面前这区区十来个敌人? 但此刻,他的身后,却还有萧永嘉母子。 在没有一击便中的十足把握的前提下,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要保证她母子二人的安全。 这里距离前方安排好的汇合之处,已是不远了。只要自己能拖住这些人,高七他们见自己未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自然会找过来的。 高峤转头,低声叮嘱萧永嘉带着小七紧靠山壁,手慢慢地捏紧了剑柄,冷冷地道:“一个连头脸都不敢显露,藏头缩尾的鼠辈,也敢如此放话。是不是对手,试过便知。” 他身后的萧永嘉忽然弯腰,凑到小七的耳畔,叫他站着勿动,自己上前一步,和高峤并肩而立,说道:“我夫君方才问你何人,你为何不应?” 蒙面人不言。 “你不说,那就容我猜一下。” 她慢慢地道:“当年南朝发生内乱,慕容兄妹趁我夫君忙于救助民众,保卫建康的机会,将我掳到了北方鲜卑人的地方。这几年,发生了很多的事,夫君也一直在寻我母子,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一家得以团圆,你却突然现身于此。你和匈奴人不是一伙的,但也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暗中刺探已久,否则,你是不可能如此凑巧,此刻恰好也在此地现身挡道。” “你以巾蒙面,不肯显露身份,说明你和我夫妇有旧,至少相识。” “你仗着人多,威胁要扣留我,目的难道也和西凉皇帝刘建一样,是要拿我去威胁李穆?” “堂堂大丈夫,岂会靠一妇人左右战局?你当我……” 那蒙面人顿了一顿。 “你当我会和慕容替刘建那些无耻之人一样,做出如此无耻之事?”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自傲。 萧永嘉微微点头:“我敬你的骨气。但你的目的,究竟为何?我听你方才口气,倒有几分诚恳,仿似只要我留下了,你便会真的放走他父子二人。这我便不解了。我固然是南朝的长公主,但如今南朝掌权的,是高太后,我的身份,早时过境迁,并无多少利用价值。你却费了如此大的气力,一路跟踪埋伏,单单只为扣下我?我想来想去,或许是你我旧日有仇,你要报复于我……” “不不,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随着萧永嘉的叙话,蒙面人的情绪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无波无痕,渐渐仿佛变得激动了起来,听她如此发话,立刻朝前踏了一步,出声否认。 “既不是如刘建那般利用我左右战事,也不是有仇,那么你要扣我,到底所图为何?” 蒙面人仿佛一时语塞。 萧永嘉盯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对方脸上的那片蒙布,一层层地剥开隐藏其后的那张真实面目。 “你虽然蒙了面,说话声也变了,但却总是叫我想起一个从前认识的人。那人我以为应当死去了的,故方才不敢贸然指认。但想来想去,除了那人,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她和对面蒙面人说话之时,高峤疑惑地望着,目光在两人中间,转来转去。 “慕容西!当年你后来并没有死,是不是?” 她蓦然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高峤猛地转头,盯着对面那人,喝道:“你真的是慕容西?” 蒙面人僵立了片刻,突然抬手,一把扯去面上的蒙布。 月光照出一张须发蓬乱,面色微微苍白的脸孔,不是慕容西,却又是谁? 高峤吃惊不已。 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一手复立北燕称帝,南下攻下高凉后不久便传暴病死去,皇位继被慕容喆所代的慕容西,竟然还活着,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他茫然了片刻,望着对面这个不但是自己前半生在北伐战场上的对手,亦是觊觎过自己妻子的鲜卑人,到了如今,竟还企图想要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突然间醒悟了过来,新仇旧恨,在心底里翻涌而上,再也无法保持得住先前的冷静了。 长剑寒光一闪,已是出鞘。高峤咬牙道:“你来得正好!你想扣下她,先要过我这一关!” 慕容西鼻孔中哼了一声:“高峤,我慕容西还会怕你不成?”说话之时,神色中的倨傲,分毫未减。 高峤大怒,忽感自己手背之上,压上来一只柔软的手。 萧永嘉按住了他正欲拔剑的那只手,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慕容西,当年那样都叫你活了下来,也算是上天对你眷顾有加,你不思过悔改,此刻竟还来为难我夫妇,是何道理?你方才还未曾答话,你这般半道出来,强行扣我,到底意欲何为?” 慕容西一下又沉默了,目光闪烁个不停。 高峤再迟钝,又岂有不明之理?心头怒火大作,欲将妻子拉到自己身后,却听萧永嘉又道:“你既做得出,又有何说不出?可见你自己也知理亏,无法启齿,对吧?” 慕容西欲言又止。 萧永嘉的神色却陡然变得冷漠,说道:“慕容西,当年你求亲时,我若是属意于你,父皇便是不同意,我也会想方设法叫他点头的。那时我就瞧不上你。你以为这么多年之后,难道我会改变?” “你听好了。你今日便是仗着人多将我带走,我萧永嘉也是宁死,不会屈从。” 纵然月光黯淡,也是藏不住慕容西那张脸孔之上浮出的狼狈表情。 他挥了挥手,示意随从全都退下,上前,神色已经恢复了过来,冷淡地道:“当日若非因你之故,我也不至于轻易便被慕容替那厮所害。正是死里逃生,如今才要有仇报仇,有愿还愿。” “但你既如此放话了,我慕容西也非恬不知耻之人。我们鲜卑人,历来有个规矩,猎人狩猎,出来了,打不到猎无妨,却绝无箭不上弦、刀不出鞘的道理,此为不详。今夜我既来了,你休想如此容易便打发我……” 他拔出腰刀,两道目光,停在了高峤的脸上。 “我与这个南朝人,从前便是战场上的敌对。看在你的面上,今夜我给他一个机会。你方才不是说我仗着人多吗?我便与他单打独斗。只要他能胜我,我立刻便走,从今往后,再不会出现在你夫妇面前!” 高峤年轻时文武兼修,以他的出身,所习之武功剑术,自也传自名家。萧永嘉知丈夫不弱。但是和有着北方第一猛将的慕容西相比,想要靠打斗胜他,在她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多年以来,他为朝政劳心费力,身体一度还积劳成疾,这些年为了寻自己母子,想必更是栉霜沐露,历尽艰辛,又怎么可能胜得了慕容西?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一暖,已被高峤握住。 他转向了慕容西:“慕容西,当初是你自己心存不正,才被小人利用加害。吾妻乃因你之过,才被慕容兄妹谋算,受这池鱼之殃!她未曾怪罪你,你竟将罪愆迁至她的头上,是何道理?” 慕容西脸色阴沉,盯着高峤,冷冷地道:“高峤,你若是怕了,道一声便是。” 高峤拔剑出鞘。 “噗”的一声,他松手,剑尖已是深深插入地上。 剑身映着月华,不住地来回颤悠,其上宛若流水,精芒烁动。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一直听话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眼睛却越睁越大,盯着这一幕的稚子,笑道:“七郎,阿耶要教训这个对你阿娘不敬的鲜卑人。你怕不怕?” 小七摇头:“不怕!” 高峤哈哈大笑,上去一步,抚了抚他的脑袋,叫目露忧色的妻子牵好小七,随即拔出插入地上的长剑,朝着对面的慕容西大步走去。 “慕容西,你做了几年的活死人,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你的所谓皇位被你的侄儿所占,日子想必比我高峤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既要战,战便是!” 160.第 160 章 “天王!” 一个方才被慕容西屏退下去的年长些的随从忍不住疾步上前,唤了一声慕容西。 此人出身于鲜卑贵族贺楼氏。从前徒何氏、卫氏等被慕容替游说背叛慕容西,拥戴慕容替上位后,大肆杀戮慕容西的亲信。贺楼氏与慕容西关系亲近,虽长年留在龙城,但亦遭清洗,闻讯带着部族连夜逃走,这才躲过了杀身之祸。后来虽和死里逃生的慕容西汇合,但却无所立足。这几年间,无时不刻想着夺回故地,奈何双方实力悬殊,遂隐伏不动,暗中召集人马,等待时机。 如今机会就要到来了。 此前洛阳一败,慕容替已是伤了元气,如今虽又联合西凉,但想要轻取李穆,显然不大可能。而一旦开战,李穆必也会全力以赴。 他们等的,就是双方鏖战,到时伺机出手。不敢说别的,趁慕容替不备夺回龙城,乃至趁其不备,拿下防备空虚的燕郡,也是指日可期。因事关重大,一个月前起,慕容西便亲自潜伏在了雁门一带,刺探消息。数日之前,按照计划,一行人原本是要撤退了,但贺楼却又得知,慕容西有意要将萧永嘉也一并劫走。 慕容西的原话,自然是挟持萧永嘉,以防备日后李穆对鲜卑人的动作。 这个打算固然不错。但想从匈奴人的大营中劫走一个重要人质,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出于谨慎,贺楼不欲多事,起先并不赞成慕容西提出的这个显然是临时起意的计划。但慕容西却一意孤行,坚持己见,贺楼也就只能听命于他。 今夜之事,原本都照计划在进行。自己这边对上一个高峤,胜算极大,只要将人拿了,尽快悄悄离去,便就大功告成了。没有想到,事情竟突然又起了如此变化,眼见天王被那个南朝公主认了出来,三言两语一激,事情便偏离了计划,看他情绪仿佛也有所失控,竟要和高峤对决,有些焦急,忙上去低声劝阻:“大事为重!请天王勿争这一时之气,免得节外生枝。” 慕容西却恍若未闻。 天王勇武盖世,在鲜卑人中素有威望。可惜性格刚愎,紧要关头,又往往优柔寡断,狠不下心。当年若是能听从张集和自己的话,在觉察慕容替有异心之时便及早下手除去,也不至于会有后来的惨变。 贺楼见他面色阴沉,拔刀,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边经过,朝着对面的高峤迎了上去,知他依旧不肯听劝,也只能暗叹了口气。 好在论决斗,高峤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是天王的对手,事已至此,也就只盼他能速战速决,好尽快离开此地。 贺楼无可奈何,只得又退了回去。 多年之前,高峤和慕容西在战场上虽也曾数度交手,但却是各自指挥兵马作战。作为两方的主帅,并没有机会,能让两人真正下场,近身肉搏。 高峤接住了慕容西挥向自己的第一刀。 刀剑相交,在刺耳的铿锵声中,他感到了来自于对方的那宛如压顶般的奇大力量,连虎口也为之一震,若非立刻后退一步,以巧劲顺势卸去大半,硬碰的话,只怕手中这把已伴他半生的百炼宝剑,当场就要被震断。 慕容西望着被自己一出手便迫退的高峤,面上掠过一丝冷笑,不给他以任何反应的机会,第二刀又跟着砍了过来。 高峤抵挡着慕容西连绵不绝的攻势,一步步地后退。 刀锋和剑刃不断地交错碰击,以至卷刃,在夜色中,迸溅出点点的火花。 转眼之间,两人便已交手了十数个回合。高峤一直处于防守的下风,情状堪忧。而慕容西的刀虎虎生风,步步逼近,好几次,若非高峤闪避及时,便要血溅当场。 萧永嘉焦急万分。 深秋初冬的天气,入夜已是寒气逼人。她的后背却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紧紧地贴着衣裳。 “呼”的一声,寒光一闪,刀锋又朝高峤喉咙削了过来。 他再次后退了一步,身体随之迅速后仰,这才避过了那片距离他喉咙不过数寸之距的刀锋。 至此,他的身后已没多少可退的余地了。再三两步,便将踏空,那里是片杂草丛生的崖坡。 萧永嘉紧张得几乎要透不过气了。 她紧紧地抱着小七,将他的头转过来,脸压向自己,不欲让他再看。 小七却挣脱开母亲的压制。他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努力地转过头,睁大眼睛,注视着刀光剑影之中,那个叫做父亲的男子的身影。 慕容西虽看似占尽了上风,但接连十数刀出去,刀刀看似就要命中对手,临了却又落空,亦是焦躁,见高峤已被自己逼到了崖边,眼底蓦然掠过一缕杀机,暴喝一声,再次举刀。 这一刀,凝聚了他十分十的力量,力透刀背,月光之下,刀锋宛如雪瀑,向着高峤劈落。 高峤没有避让,举剑直迎而上。 刀剑再次相错。 他手中的青锋,终还是吃不住刀的力道,一下被绞断,震成了两截。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一截断剑高高地弹上半空,随即掉落在地。 高峤手中,剩下了一把不过尺长的断剑,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一下近在咫尺。 慕容西喝了一声“受死”,刀锋继续朝着高峤劈落。 他料定高峤必会故伎重演,如先前那样,企图以腾挪化解。 所以这一刀,不过只是虚晃而已。 在出刀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杀招,定要见血,再不给他以任何躲闪的机会。 高峤的一双瞳人之中,清楚地映出了来自对面的两点雪白亮光。 那是刀锋在月色下的影子,投入他的瞳人,化为了两个白点。 白点的影子,越来越大,转眼便到近前。 慕容西突然一个反手,想改劈为刺。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人人以为高峤会故技重施,再次靠着腾挪避开这杀招之时,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在慕容西反手,要改变刀径,以截他后路的那一刹那,以身向刀,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刀刃上身。 顷刻之间,衣衫被利刃割裂。 一道深及寸余的长长的刀口,从他的胸膛拉到了一侧的肩膀,大片的血,从伤口中涌流而出。 小七挣扎着,从母亲的怀中下来,迈开双腿要奔过去,被萧永嘉从后,一把抱住。 慕容西万万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这个杀招,高峤非但不避,竟还欺身靠近,以身喂刀。 他一时来不及反应,持刀之手,微微一顿。 在他还没能做出下一个有效反应之前,此前一直处于防守位置的高峤终于出手了。 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手,迅捷如电,未给敌人留下半分的机会。 慕容西感到眼前掠过一道剑芒,脖颈随之一冷。 断剑之刃,压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的一缕胡须被剑气所断,从他一侧面颊之上,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慕容西的身体一僵,全身的血液陡然变得滚烫,双眼圆睁,那只握刀的胳膊,才微微一动,便感到咽喉一阵刺痛。 血从被割破的皮肤之下,毫无阻挡地流了出来。 “剑虽断,刃犹在。” “慕容西,你输了。” 高峤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前一刻还滚烫的血,随着这话语之声,突然冷了下去。 慕容西感到咽喉一松,刺痛之感消失了。 他在原地僵立着,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无法动弹。 血,沿着他手里仍紧紧抓住的那刀的刃,慢慢地凝聚在了一起,最后化为血滴,从刀尖之上,滴落在地。 “景深!” “阿耶!” 他的耳畔传来了声音。 他转动着自己僵硬的脖颈,慢慢地转头,看着高峤抛开了断剑,朝着奔来的萧永嘉和那孩子走去。 一开始,他的脚步平稳,走了几步,步履变得迟缓,停了一停,又直起身体,继续朝前而去。 “景深,你怎样了?” 萧永嘉几乎是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高峤,带着他靠坐在了地上。 血不停地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早已将他的衣衫染上大片的血。 萧永嘉跪在他的身畔,颤抖着手,用牙齿咬着,将裙裾撕条,缠在丈夫身上的伤口之上。 “莫担心,只是皮肉伤而已,我没事。” 疼痛和失血,令高峤脸色苍白,但他的神情却很是轻松,安慰过妻子,他甚至还低下头,轻声指导萧永嘉该如何崩缠伤口才能最快地止血。 萧永嘉眼中含泪,照着丈夫的指导,替他包裹伤口。完毕,高峤又安抚般地握了握妻子那双染满了血的冰冷的手,随即看向身畔一直望着自己的小七,低声笑道:“阿耶没用了。七郎对阿耶失望了吧?” 小七牙齿紧紧地咬唇,用崇拜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父亲,拼命地摇头。 “阿耶流了这么多血,都说不痛。阿耶就是大英雄。” 高峤大笑,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将儿子搂入了怀中,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等日后回去了,阿耶教你读书写字可好?” 小七用力点头。 慕容西定定地望着,突然转身,提刀,一步步地走来。 萧永嘉替丈夫裹好伤口之后,便一直在留意身后不远之外慕容西那伙人的动静,看见他竟提刀又朝这边走来,月光映出一张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容,不禁暗自惊心,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厉声道:“愿赌服输!慕容西,方才若非我夫君点到为止,你早已气绝身亡!你还不走,莫非是要食言?” 慕容西停步,盯这月光下的萧永嘉。 这个南朝的长公主,当年从他第一眼见她之时,便倾心不已。后来若非因她之故,那一夜,自己也不至于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致于被侄儿轻而易举地施加戕害。 他的侄儿慕容替,心机之阴,叫人胆寒,但他却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自己还是少年之时,曾误服毒药。为解毒,遍用奇方,其中不乏以毒攻毒的方子。 在那段长达一年多的就医日子里,他犹如身处炼狱,几次从鬼门关前,去而复返,痛苦不堪。所幸他体格强健,远胜常人,终于病愈,随后,他慢慢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起了变化,如同因祸得福,对毒药的耐受,远胜于常人。 那夜,在他中刀倒地之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立即闭气假死,随后昏死了过去。 也是上天要给他一条活路。先是慕容替对那把淬过毒的匕首太过自信,并未仔细检查便丢下他的“尸体”离开。再是他的侄女慕容喆,总算还念最后一分血亲之情,及时赶到,阻止了叛军对他“尸首”的凌虐,安排人将他运回龙城落葬。 次日,他被卷在席里,用马车送回龙城的路上,苏醒了过来。 运送他的那几个鲜卑士兵见他死而复生,无不惊惧,又慑于他平日之威,何敢反抗,皆为他所用。 便是如此,他侥幸活了下来,等待复仇。 在这犹如活死人般的不见天日的漫长日子里,他无时不刻谋划复仇之余,每每想起萧永嘉,更是爱恨交加,难以自已。 自己曾对她一往情深,多年之后,更是因她之故,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望她有所回应,又何错之有? “高峤方才不过是用奸计,才胜了我!当年他北伐,亦是被我阻挡,才失败而归!他一向便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慕容西,除了不是汉人,文才不及他之外,哪里比不上高峤?” 慕容西恨声应道。 萧永嘉怒道:“慕容西,你比他差得远了!只怪大虞朝廷无能,才叫你们这些胡人有了南下之机,你们犯下的累累兽行,我今日也不和你论。我只说一事。当日攻下高凉,你放纵下属,劫掠手无寸铁的民众,滥杀无辜,如此行径,与兽类,与你的侄儿慕容替,又有何区别?你遭如此报应,也是咎由自取。当日侥幸叫你活了下来,已是上天留命。当年你亦自称读过经史子集。论胸襟,论气度,论为人之道,你与他如同云泥之别!今日你还有何脸面,竟敢如此质问?” 她冷笑:“我再求你一事。从今往后,切勿再提你对我如何如何了!我萧永嘉可担待不起你如此的厚爱!” “莫非你真以为你对我有如此之用心?你不过是不甘,自欺欺人罢了!” 慕容西双目定定地望着萧永嘉。那条提刀之臂,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抽去了力气。 带着残余血迹的那簇刀尖,慢慢地下垂,最后无力地顶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萧永嘉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扶起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另手牵住小七,低声道:“我们走吧。” 高峤眼眶微微酸胀,悄悄地握紧了妻子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夜已过去。 远处天光微晓,晨色朦胧。 一家三口,相互扶持着,朝着小道尽头,继续前行。 贺楼带着人,回到了慕容西的身边,看了眼三人背影,迟疑了下,低声问了一句。 慕容西的神色僵硬无比,注视着前方几人的背影,慢慢地摇了摇头。 贺楼沉默了片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既如此,请天王也速速上路。” “相公,长公主,奴来迟了!” 就在这时,对面疾奔上来十数道人影,很快便至近前,正是等不到高峤,循路寻来的高七等人。 两边相遇,高七乍见萧永嘉和小七,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带着人要下跪见礼,被萧永嘉拦住了。 高七拭去眼泪,欢喜上前,正待抱起小主人继续上路,忽然,身后营房方向的路上,又传来一片马蹄疾驰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脚步之声。 仿佛是有大队的人马,正从匈奴营房的方向,追了上来。 高七脸色微微一变,扭头看了一眼,一把抱起小主人,命人护着家主快些撤退,却听萧永嘉道:“等等!” 对面那条小道之上,火光大作,一行人马,至少有数百之众,举着火杖,已是进入了视线。 借着朦胧晨曦和火杖的映照,影影绰绰,已是能看到前头人的样子了,并非匈奴兵的衣着。当先那领队之人,仿佛是个汉人青年将军的模样。那青年目力极好,眺了前方一眼,高声喊道:“我是高桓!前方可是伯父伯母?” 绷了一夜的萧永嘉,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双腿一软,身子跟着晃了一晃,被身畔的高峤一把扶住了。 高七亦是松了口气,喜形于色,高声应道:“六郎君!正是相公和长公主!” 高桓带着人马奔到近前,脸上带着欣喜笑容,见近旁慕容西那一行人面露紧张之色,纷纷拔刀,知是敌非友,命人马先将对方团团包围起来,自己飞快地奔到了高峤和萧永嘉的面前,向两人见礼,却见高峤胸前大片血迹,吃了一惊,问究竟。 高峤道:“我无妨。你姐夫那边如何了?” 其实看到高桓现身于此,他便已经猜到战况了。 果然,听高桓道:“伯父伯母放心,姐夫方才已攻下城关,我才得以来接应伯父伯母。” 他说着,转头看向正被士兵团团围住的慕容西一行人,问那些人的身份,得知那领头之人,竟是曾做过北燕皇帝的慕容西,惊讶过后,神色蓦然转为阴沉,一声令下,数百军士,立即张弓搭箭,对准了包围圈中的慕容西等人。 贺楼脸色大变。 数百张铁弓,倘若齐齐发射,自己这些人将会如何下场,可想而知。 他看向慕容西。他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立着,一动不动,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别的了,慌忙道:“高将军,方才天王放过了高相公和长公主,你不回报便罢,如此对待我等,是何道理?” 高桓冷笑:“慕容氏没一个是好东西!你们这些人,也是个个死有余辜!今日撞我手上,要怪,就怪命该如此!” “全部听令,一个也不许放过!”他蓦然提高音量。 士兵纷纷拉紧弓弦。 贺楼见这青年将军面上满是杀气,心惊不已,急忙朝着高峤和萧永嘉的方向奔去,却被面前的箭阵给逼停了脚步,高声道:“高相公,长公主!方才若非天王放行,你们——” 他的话声,却被身后忽然传来的一阵大笑之声所打断。 慕容西仰天狂笑了数声,慢慢转向高桓,抬手指着贺楼和身后的那十几个随从。 “这些个人,皆来自贺楼部,子弟世代负祭祀守望之责,一直守于龙城,并未入中原行屠掠之事。从前我称帝时,亦劝我早日回归。这些年,因忠心于我,更是被慕容替所不容,望你能放过他们……” “天王,我等欲与天王同生共死!” 贺楼与身旁随从纷纷奔向慕容西,神色激动,下跪叩头。 慕容西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我鲜卑人的神灵起誓,他们将带部族返回关外,从此再不踏足中原一步。若是有违誓言,诅子孙后裔,代代贻祸!” “至于我——” 他顿了一下, “高小将军,你要取我命,我慕容西命就在此,不必你动手,自己便可了结。我生平杀人无数,何日送命,都是不亏,死又有何妨!” 他再次仰天狂笑,仿佛这还不能够发泄他此刻的情绪,继而长啸出声。 啸声震人耳鼓,几分愤懑,几分苍凉,又几分的自嘲。 “我慕容西半生纵横乱世,做过名将,做过降奴,做过死人,亦做过皇帝,今日栽在此处,非人亡我,天亡我也!” 啸声中,他蓦然举起手中之刀,闭目仰脖,刀锋朝着咽喉,横拉过去。 “天王!” 贺楼大惊失色,扑上去想要阻拦,奈何迟了一步。他人尚未扑到跟前,刀已到了慕容西的颈项之侧。 眼见就要血溅三尺。突然之间,一支羽箭挟着撕裂空气般的呜鸣之声,笔直地朝着慕容西射来,疾如雷电,迅如流星,转眼之间,飞至近前。 “叮”的一声。 伴着金铁相击所发的碰撞之声,簇箭铁头,击在了刀背之上,一下便将刀撞开。 慕容西睁眼,看向箭来的方向。 高峤立在那里。 晨光愈白。他或因发力牵动伤口,面色在晨曦中看起来,苍白如纸,但神色却很是平静,那道削瘦的身影,立得笔直。 “慕容西,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你且听好,不管是中原,还是你北燕如今所谓的国都,你脚下的一分一寸,皆非你族类归属!记住你自己方才的话,带着你的人,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高峤说道,一字一句,铿锵相击。 在小七充满崇拜的仰头注目之中,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铁弓,看向身畔的妻子。 萧永嘉和丈夫四目相对,朝他微微一笑。 多少的爱意和情愫,皆化入了这一笑,尽在不言当中。 慕容西定定地望了他夫妇片刻,闭了闭目,睁眼,突然抬手,一手持刀柄,另手捏刀头,十指发力。 “铮”的一声,那刀被他折成了两截。 “待复仇事毕,我便归拢部族,回往龙城,此生再不入关中一步!若有违此言,叫我有如此刀,不得善终!” 断刀被掷插于地。慕容西转身大步而去。 贺楼彻底地松了口气,急忙向着高峤的方向行了个谢礼,随即带着剩下之人追上慕容西,匆忙而去。 一行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晨曦中的道路尽头。 伯父既放走了慕容西,高桓只好作罢。见他衣前染满血迹,伤处虽包裹过,但血丝仍不断地从衣衫里渗透出来,忙唤人取来伤药递上。趁着萧永嘉替高峤上药的功夫,上前一把抱起歪着脑袋好奇打量自己的小七,笑道:“你便是我高家的小七郎?我是你阿兄。快叫我六兄!” 小七一点儿也不怕生。立刻从他怀里挣脱着下来,站定双脚,随即照着阿娘从前教导自己的长幼之礼,向高桓行拜见之礼,恭恭敬敬地叫他“六兄”。 在高家平辈的子弟里,从前高桓排行最幼,被尊为兄,生平还是头回,顿时眉开眼笑,哎了一声,急忙再次将小七报了起来。 小七又道:“阿娘说我还有阿姊和姐夫。六兄,我何时才能见到他们?” 高桓正要答话,忽然,一骑信使从城关方向的道上疾驰而来。那人看见高桓,高声喊道:“六郎君!高将军有急信要交你。道你若是见到大司马,务必转交。十万火急——” 这信使是高胤派来的,本是高家的部众,起先没有看到高峤和萧永嘉,等到了近前,才认出两人,吃了一惊,慌忙从马背上下来,落地见礼。 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出了何事?”高峤问。 “建康被荣康所占!荣康挟持了太后和陛下,淫乱后宫,欺侮百官,搜刮民众,无恶不作。高将军获悉消息,已在回兵的路上,请大司马亦知悉!” 信使一边呈上高胤的信,一边说道。 161.第 161 章 刘建称帝定都大同之后,这几年,为防备李穆的北伐,将雁门作为防守的第一道关口。雁门之北、大同之南的浑源州,是为第二道防线,那里亦缮甲勒兵,屯粮秣马。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此次是和慕容替合兵雁门,将李穆消灭第一道关口。不料,慕容替的兵马还在路上,半夜时分,李穆便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了城关之前。 匈奴满营之人,上从刘建,下到兵卒,对此毫无防备。刘建虽匆匆赶来指挥应对,但为时已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匈奴兵匆忙赶赴城关,勉力对抗着来自敌人的一波接一波的凌厉攻势之时,营房的方向,又起了冲天的火光。 仅存的意志,随了这一把大火,彻底烧散。 大势已去。刘建知再死守雁门,不定就要全军覆没于此。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放弃雁门,北退到浑源州,改在那里和慕容替汇合,再图对战。 天明时分,那场燃烧了将近半夜的熊熊烈火,终于熄灭。 李穆的战袍之上,覆满了血战留下的痕迹。他带着身后的将士穿过城关之时,匈奴人的血,还在不断地从他肩头甲片的缝隙里,一滴滴地流淌而下。 城关之内,大片的连营化为了焦土,满目的断壁残垣之上,不断地冒出阵阵青烟。沿着通往西凉国都大同的路上,到处都是匈奴人逃跑时遗落的靴履和兵器,尸体横七竖八、堆叠如丘,浓烈的血腥的味道,随风四处飘散,充斥这每一个角落,也表明了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夜,在这个地方,曾发生过一场何等惨烈的战事。 数日之后,刘建终于逃到了浑源,喘息未定便整理残兵,又召齐了原本驻留在此的剩余军队,在乱岭关一带排兵布阵,一边防备李穆的二次进攻,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北燕军队的到来。 据他此前收到的消息,就在李穆突袭雁门的那日,慕容替的军队已是开到了紫荆关一带。在他收到自己紧急发送的消息之后,改道来此,按照路程估算,最多三四日内,必定能到。 整整一天,探子宛如走马灯,不停地出入于刘建的帅营。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暴跳如雷。 李穆的军队已经追了上来,离浑源不过百余里路,最迟,一两天内,必定开到。 而等待中的北燕军队,却迟迟不见人影。 慕容替分明已是过了紫荆关,于昨日抵达黑石岭,距离此地,也不过一两日的路程了,不知为何,却突然停在了那里,再没有前行一步。 “咣——”的一声,一只錾金铜壶被重重地砸在地上,当场扁了下去,壶中的酒液,泼了一地。 天气已经转为寒冷,帐中也没有燃起取暖用的火炉,刘建却赤着上身,浑身热汗腾腾,一双眼睛被酒水刺激得通红,不停地走来走去。发出的愤怒吼叫之声,连帐外头的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穆就要追来了,他竟然不来了?” 周围站满了他的部将和下属,无一人胆敢说话。 诅咒和谩骂,从他的嘴里不停地冒了出来。 就在片刻之前,在他等得望眼欲穿之时,传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 慕容替获悉,当年他以为已经死去的慕容西还活着,不但活着,还和逃走的鲜卑贵族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极有可能,要趁这个机会卷土重来,蓄谋作乱。 慕容替的整个计划,至此被彻底被打乱了。 数日之前,在他获悉李穆已经于自己抵达之前便拿下了雁门,匈奴人被迫退守到浑源一带的消息时,他便仿佛再次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而随之而来的关于慕容西的这个消息,更是叫他倍感不安。 为了这一仗,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手下全部能够调用的人马了,莫说慕容氏的龙兴祖地龙城,即便是国都燕郡,如今也是后方空虚。 倘若自己的那个叔父真的还活着,如此一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又岂会放过? 以慕容替的推断,慕容西选择的复仇方式,极有可能是趁自己不在,后方空虚,出面占据。 他不会和自己进行正面的较量。至少目前不会。就算有贺楼氏等部族的支持,那些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和自己拥有的军队相抗衡。 对于慕容替来说,抉择不算艰难。 日日夜夜,他虽然无时不刻地渴望着击败并杀死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人,但他更清楚,一旦失去了后方,自己便真的将会彻底失去复仇的机会——没有了后方的稳定支撑,他靠什么去控制这支如今还能被他抓拢起来听他指挥的庞大军队? 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这种可能性很小。 慕容替的决定,得到了那些随军的鲜卑将领的默认。 他唯一被问过的一句话,便是关于慕容喆。 发问的是随军为将的一个慕容氏的宗族。 慕容替眺望着身后那个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年前,在他还保持着身为王子当有的尊贵的那个时候,冰天雪地里,他出于一时的怜悯,给她偷偷递去食物之时,她投向自己的那感激无比的目光。 可是到了最后,就连这个对自己最忠诚的妹妹,她也背叛了自己 慕容替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公主机敏善变,必能保全自己。” 当天晚上,慕容替便下令,全军连夜拔营东归,火速返回燕郡。 在此莫名停留了一个白天的鲜卑士兵并不知道皇帝突然决定回去的原因。但不用再奔赴前方去和李穆的军队再次正面交锋,对于这个结果,几乎所有的人都持了乐见的态度,也没有人抱怨连夜上路的辛劳,当夜,军队便沿着来时的路,掉头东归。 三天之后,慕容替再次回到了他曾西出的紫荆关。 守着紫荆关的,是他的亲信。过紫荆关,便是属于大燕,亦是属于他慕容替的土地了。 接连三天的急行,士兵都已疲惫不堪,远远看到关楼就在前方,这才又恢复了些精神,盼着过关,今夜好早些得到休息。 慕容替并不比士兵轻松多少。 他被慕容西还活着,有卷土而来的消息冲击得心神不宁,过去的这三天,几乎就没怎么合眼过,到了此刻,双眼已是熬得布满了血丝。 他急着想要将大军带回燕郡,以确保自己后方无虞,但也知士兵对这种日以继夜,中间短暂休息的行军方式已经开始显露出不满,见紫荆关将到,天色也不早,看起来一切如常,也未收到关于慕容西要对燕郡或是龙城不利的消息,略作考虑,便命人去叫开关门,拟在此安营一夜,明早继续上路。 关楼越来越近,暮色之中,关门紧闭,慕容替也看得一清二楚,城墙之上,竟不见一个守军士兵的身影。 他心知不对。这些日里,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再次朝他涌来。 他立刻命身后的军队停下脚步,单独派人靠近,前去叫门。叫了片刻,里头竟没有半点回应,城楼之上,也依旧不见人现身。 那种不祥之兆,愈发强烈。 慕容替正要下令,命军队掉头回转,离开此地,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鸣鼓之声,只见城楼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众士兵的人影,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皆是鲜卑人的打扮,中间站出来一个身穿盔甲的人,身材魁梧,头戴兜鍪,顶上一簇红缨在风中舞动,远远看去,犹如一团鲜红火苗,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 城关之下,无数道目光,齐齐望向那人,起先静默了片刻,渐渐地,有人仿佛认了出来,却又不敢置信,于是相互交头接耳,起了一阵骚动。 贺楼亦从城头现身,立于慕容西的身畔,喊道:“勇士们!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清楚,城头之上,我身边这位,是为何人!” “他便是你们的天王陛下!他并没有死!而是被奸人所害,用谎言蒙蔽了你们!” 他的视线落向城楼之下骑于马背之上的慕容替,猛地抬手,指了过去,厉声道:“那个奸人,便是慕容替!你们如今口口声声称之为陛下,他当年设用奸计,害了天王,所幸老天开眼,天王未曾被这奸人害死,如今又回来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过后,关楼之前,骚动更甚。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仿佛为了看得更清楚,前头的士兵,纷纷朝前挤去。 慕容西摘下头上的兜鍪,让众人能更看清自己的模样,双目环视过一周,高声说道:“你们没有看错,我慕容西没死,今日回来!” “你们当中,有愿意回来跟从我的,可入城门!跟了我,往后再没有飞来横财可发!但我会带你们回龙城老家,在那里,你们娶妻生子,安稳度日!” 关楼下,鲜卑士兵的议论之声,一下大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起初投身行伍的目的,自然是冲着发财和女人来的。仗打了这么多年,很多人渐渐也看得清楚了,不管他们效忠的头领之人一开始给他们描述过如何诱人的将来,每战,死的是他们这些低等的士兵,所得有限,而真正获利最多的,是根本不用打仗的鲜卑贵族和军衔比他们高的军中将领。年长日久,很多人也会思念故土,希望能早日回去,过上安稳的日子。 慕容西的话音落下,脚下的两扇关门,便在众人面前慢慢开启,最后完全打开。 议论之声,再次嗡嗡响起,突然,一个士兵从人群挤了出来,一边朝着门洞跑去,一边喊道:“我早就不想打仗了!我愿效忠天王,随天王一道回龙城!” 慕容替一直坐在马背之上,微微仰头,出神般地望着城楼之上慕容西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一个亲信见状,厉声斥责士兵叛逃,端起手中弓箭,瞄准前头正往关门跑去的士兵的后背,正要放箭,城头之上,呜呜地射来了一支力道凌厉的弓箭,迅若闪电,一下插入了他的胸膛,那人身体晃了一晃,坐立不稳,捂住胸口,从马背上一头栽落在地。 “要随我回龙城老家的,只管进!不愿跟从我,还要继续替慕容替卖命的,我亦不勉强!但谁若胆敢阻止入内之人,下场便如此人!” 慕容西的声音回荡在关楼之前,人立在城头之上,看起来神威凛凛。 前次洛阳一战,慕容替威望堕折,士兵又来回疲于奔命,本就对慕容替有所不满,事情突然发生如此变化,下面段短暂静默了片刻,很快,开始有人效仿那士兵,口中喊着慕容西从前的天王之号,争相出列,向着楼关奔去。 “天王有令,杀慕容替者,赏金万两,封千骑长!” 伴着一阵急促的擂鼓之声,从关门之内突然涌出了一支骑兵,慕容西亲自带队,向着对面的慕容替,疾驰着冲杀而去。 许多的鲜卑士兵见状,纷纷调转矛头,跟着慕容西,向慕容替所在的方位冲去。 局面很快便失控了。 竖在慕容替身后的那面大旗倒了下去,慕容替身上中箭,在一群亲信的拼死护卫之下,掉头撤退,朝着南面的方向,奔逃而去。 …… 李穆北伐,势不可挡,就在不久之前,于浑源州的乱岭关彻底击溃了西凉匈奴的主力,直捣大同,破西凉国都,刘建带着最后仅剩的残部,仓皇北逃,退出了关外,北方并州,至此,全部归于李穆所治。 不仅如此,在北方,鲜卑人的燕国,也发生了巨变。据说慕容西死而复生,现身复仇,紫荆关前,鲜卑底层士兵哗变,慕容替下落不明,于乱军中被杀,慕容西重新做了北燕的皇帝。 北方局势风云变幻,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建康。 但今日的建康城,再不复往昔了。荣康带兵入建康之后,自封太师,以辅佐幼帝执政为名,入住建康宫,纵情声色,为所欲为,又以资助军费平定李穆叛乱为名,逼迫满朝文武和宗室士族贡献金银玉贝,若被发现有欺瞒者,动辄打杀,人人犹如身处水深火热,在恐惧的高压之下,苟延残喘。 慕容替身死乱军的消息传到荣康耳中之时,正是半夜,皇宫里却依旧灯火辉煌,酒池肉林,荣康搂着衣衫不整的美人,正在纵情淫,乐,听闻,愣了一愣,随即仰天大笑,从席后一跃而起,兴奋地来回走了几圈。 “太师,太后有请。” 就在这时,一个宫人小心地入内,跪地说道。 荣康目光闪烁,想了下,转身往高雍容所居的宫殿而去。 …… 高雍容的面上匀过一层厚厚的脂粉,妆容精致,但脂粉之色,也掩盖不住她苍白的面色和浮肿的眼泡。 她笑道:“已是深夜,还将太师请来,太师勿怪。” 荣康眯着一双醉眼,盯着高雍容看了片刻,笑道:“太后如此妙人,肯主动邀臣来此,臣怎舍得怪?不知太后深夜邀臣,所为何事?” 高雍容含笑不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荣康哈哈大笑,大步到了她的身边,大喇喇地坐了下去,一臂搂她入怀,另手拿了置于案上的酒壶,往杯中倒酒,笑道:“太后早些想通,也就不必浪费如此多的时日了。臣荣康虽是个粗人,但定会用心服侍太后,定要叫太后满意。臣先敬太后一杯。” 高雍容接过荣康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却因饮得太快,一时呛住了,俯身下去,埋头咳嗽个不停。 荣康“哎呦”了一声,伸手拍她后背,说道:“是臣的罪过,害太后不适。太后切莫怪罪。”口中说着,那手已改为抚摸,肆无忌惮。 高雍容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埋头俯身,咳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直起身子,将手里的酒盏放回在桌上,自己端起酒壶,也往酒盏里注满酒,端了起来,待要送到荣康面前,又放了下去,看了眼那几个跟着荣康过来,此刻立在宫室门外的守卫,轻轻推开了荣康那双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荣康会意,立刻命卫兵都退出去,不受召唤,不得入内。 等卫兵一走,高雍容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太师辅佐陛下,劳苦功高,本宫也敬太师一杯。请太师勿推辞。”说话之时,情态妩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荣康大笑,连连道好,接过酒盏,送到嘴边,待要喝下去,忽又停下,道:“臣若是喝了这一杯酒,太后将要如何奖赏臣?” 高雍容眼波流转,道:“太师想要如何,本宫便就如何。” 哈哈笑声中,荣康再次端起酒盏,在高雍容的注目之下,再次送到嘴边,眼见就要张口喝下,忽又停住,将酒盏送回到高雍容的面前,道:“太后对臣,臣心知肚明,一向是看不上眼的,今夜能得太后如此垂青,臣感激涕零,这杯酒,乃是太后亲手为臣所斟,臣不敢自己独饮,请太后也先饮一口,余下臣再受恩,如何?”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异色,却不动声色,又咳嗽了几声,摇头推辞:“本宫不会饮酒,方才那一杯,险些咳死人,太师勿再为难了。”语气之中,已是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 荣康笑嘻嘻地觑了她一眼,那杯酒却依然不肯收回,定要高雍容和自己共饮,见她再三推辞,笑道:“太后不肯饮这杯中之酒,莫非太后知道,这酒水有异?” 高雍容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本宫不知太师此话何意?” 荣康盯着她,面上笑容陡然消失,放下了酒杯,冷冷地道:“你方才借着咳嗽,俯身下去,以为我没看到么?你往杯中弹了何物?” 高雍容僵了片刻,突然直起身子,扑向放在了案上的那杯酒,扬手想要打翻在地,却被荣康一掌给扇到了地上。 荣康站了起来,盯着俯在地上的高雍容,冷笑道:“臣是粗人,但也知道惜命。太后赐的这杯酒,臣是万万不敢喝的。你自己不喝,那就换个人来喝!”说着,高声命人去将小皇帝带来。 高雍容脸色骤然大变,厉声道:“你敢!” 宫人已奉命离去,高雍容追了上去,待要阻拦,却又如何拦得住?没片刻功夫,便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宫人给推了进来,紧紧地捂住嘴。 荣康一声令下,几个宫人将他抓住,制止了他的挣扎,一人端起案上的酒,捏开他嘴,预备朝里灌去。 高雍容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如同死人。 就在方才,她借着咳嗽之机,将预先藏在指甲里的毒药,弹入了那只自己喝完了酒的空杯之中。 这药毒性极烈,只需一指甲盖,只要入腹,便七窍流血而死,任大罗神仙,也休想逃过。, 她已和几个亲信大臣暗中商议妥当,只等今夜荣康毒发身亡,他们便带人入宫,将荣康布置在宫中的人一网打尽。 她没有想到,荣康这厮,看似是个混人,竟也有所防备。眼看那毒酒就要被灌入自己儿子的腹中,高雍容肝胆俱裂,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荣康的腿,不住地磕头,泪流满面,祈求他能放过自己的儿子。 荣康命人停下灌酒,道:“你和陛下,我只要留一人就够。你要救陛下,也好,你自己饮下此杯,他便能活。放心,等陛下向天下宣告将皇位禅让于我,我会加以优待,留他性命。” 高雍容仰头望着荣康,僵住了。 “快说,到底是你活,还是他活?”荣康狞笑着逼问。 “阿娘——阿娘——” 儿子还在宫人手中拼命挣扎,声声呼救,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 高雍容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汗水从她额头滚滚而下。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你不死,那就是你儿子死!给我灌下去!” 荣康厉声喝道。 宫人捏开小皇帝的嘴,将那酒水灌了进去。 “啊——” 高雍容尖叫了一声,眼睛一闭,一下昏死过去,倒在了地上。 162.第 162 章 凌晨时分,皇宫的大门突然打开,一队队全副武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建康的街道之上,火杖通明,人喧马嘶。 临街民房的人从睡梦中被嘈杂声惊醒,提心吊胆,无人敢出来看个究竟。 从荣康进入建康之后,对于民众而言,这已成了常态,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门闩得再紧一些,哄着屋中小儿尽快止啼,免得引来横祸。 宗室贵族,连同朝廷大小官员,在凌晨的睡梦之中,被突然而至的粗暴的砰砰作响的拍门声给惊醒,得知荣康命人即刻去往皇宫,不知出了何事,怀着惶恐,在门外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兵的催逼之下匆匆出门,赶到之时,有些人连鞋都来不及穿,至于衣帽未整齐者,更比比皆是。 对于注重外表的南朝官员而言,这在往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数百人被赶入了皇宫的大殿,看到里面的景象,骇然不已。 大殿里灯火通明,高太后瘫坐在她平日伴着小皇帝听政的位置之上,面无人色,眼泪不停地流,整个人仿佛在微微发抖,看起来虚弱不堪,倘若不是被身后一个宫人强行架着,只怕当场就要倒到地上去了。 小皇帝就在她的身旁,穿着睡袍,仿佛刚被人从床上拖出来的样子,身体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歪靠在座上,闭着眼睛,头亦向一侧软软地靠去,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睡了过去,实则已是死去,而五官七窍,却依然慢慢地往外渗着泛黑的血丝。虽然已是死去,但表情扭曲,面上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见,临死之前,曾遭受过折磨,可见一斑。 大殿里短暂静默了片刻,突然,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悲呼“陛下这是怎的了”,群臣这才仿佛反应了过来,纷纷跪地,泪流满面。 在一片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和哀哭声中,高雍容目光呆滞,毫无反应,仿佛元神已然出窍,留在这里的,不过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正当群臣恸哭之时,殿门之后,伴着一阵盔甲和刀剑随走动发出的摩擦之声,有人入殿。 群臣抬头,看见荣康被一众武甲士兵簇拥着现身。 荣康停在死去的小皇帝的尸身之前,瞪目向着对面的大臣。 众人对他又恨又惧,顿时收声,无人再敢哭泣。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荣康吼了一声:“带上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群臣回头,见荣康的手下押着几个五花大绑之人从殿外入内,竟是御史张直和荣康入京前负责皇宫守卫的的一个名叫刘振的羽林将军。 荣康指着小皇帝的尸身:“你们都看见了,陛下被人药死,惨不忍睹。我已查明,带头企图谋害陛下篡位的,就是这几人,方才抓了过来,就地正法,好为陛下报仇雪恨!” 他说完,喝了一声,几个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便上来,将人压倒在地预备行刑,二人奋力挣扎,冲着前头的高雍容喊道:“太后,救命——” 高雍容脸色愈发惨白,闭着眼睛,手不停地颤抖,指甲早已深深地嵌入肉里,齐根折断,掌心深处,慢慢地渗出了一缕血迹。 “给我杀!” 话音落下,“噗”的一声,两颗人头便落了地,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大殿那层原本光滑如镜的地面之上,顷刻间,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群臣面如土色,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荣康狞笑道:“除了这正法的二人,还被我查到了一些同党……” 他的双目闪着凶光,在面前那一张张大臣的脸上,慢慢地游走。 被他视线看过之人,无不毛骨悚然,恨不得遁地三尺,好让自己能从这里逃离。 刘惠站在人堆里,拼命地低头,不想被荣康看见,耳畔却听到脚步声朝着自己而来,抬眼,见几个士兵竟分开众人冲到了面前,不由分说,架着自己便拖了出去,慌忙喊道:“冤枉!我毫不知情!陛下之死,与我无关!” 荣康哼了一声:“他二人分明招供过,你就是同党!来人,杀了他!” 群臣骇然。 刘惠再也不顾颜面,人扑倒在地,苦苦哀求:“太师饶命!此事与我真的毫无干系!我对朝廷,对太师,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他的额上不住地淌着冷汗,一道道地滚落。 见荣康面带冷笑,斜睨着自己,张口便命人下刀,魂飞魄散,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喊道:“我出钱!我有钱!求太师收下我的家产,换我性命!” 荣康这才命人松开他。 刘惠软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再不见平日半分的名士风度,涕泪交加地道:“前次太师向我等筹措军费之时,我一时糊涂,忘记了家中还藏有金银万两。除了金银,各地田庄,我也愿一并奉献,支持太师扶持朝廷,只求太师赦免!” 荣康目光闪动,神色这才放缓了些,命人取来纸笔,要他将隐匿的财物并藏物之地,一一写下。 刘惠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清单。光是金饼,便有五千锞之多,银数万两,铜钱更是不计其数,光是埋藏之所,便有十来处之多,还有各地的田庄房产,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 可怜他以书法著称,此刻落笔,写出来的字,却歪歪扭扭,宛如走蚓,可见惊吓到了何等的地步。写完,纸被收走,呈了上去。 荣康看了一眼,甩了甩墨迹未干的纸,冷笑:“从前在巴东时,便听闻建康贵人有钱!果然名不虚传。悔悟得不算太晚,暂且留你一命。” 刘惠知逃过一劫了,才松了口气,转念想到家财全都化为乌有,又心如刀绞,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荣康命人带着单子立刻去刘家查抄,又抬眼看向旁人,手指胡乱指点,所到之处,全是同党。 此前被逼交捐财物的时候,众人自然有所隐瞒,今夜却知是逃不过去了。小皇帝和地上那两具无头尸首便是明证,不待荣康开口,纷纷争着索要纸笔记下自己要捐纳的财产。 荣康命人将早准备好的纸笔拿出,一一分发下去,众人奋笔疾书,完毕收上,过目之后,仰天狂笑,命手下带着单子分头去抄,随即转向高雍容,脸上露出笑容,恭敬地道:“太后不是还有一道懿旨吗?趁着群臣都在,请太后宣之。” 高雍容嘴唇微动,又闭了回去。 “太后!此刻不宣,更待何时?莫非你想让陛下死不瞑目?” 荣康脸色蓦然转为阴沉,厉声喝了一句。 高雍容肩膀颤抖了一下,终于睁开眼睛,视线不忍落向自己身畔那血污满面的儿子,抖抖索索地道:“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效仿尧舜,昭告天下,禅位太师……” 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荣康仰天狂笑:“都听见了?太后亲口懿旨,禅位于我,还不快快拜见!” 刀斧之下,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众人面面相觑,腿软的已是跪了下去,磕头喊话,声音稀稀落落,见荣康不满,怒目相视,众人心中恐惧,又重新呼叫万岁。。 可怜泱泱朝廷,文武百官,淫威之下,任荣康搓捏,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昔日的宗室贵族、士族高官,任再如何的位尊风流,在这丝毫不加掩饰的野蛮暴力面前,也是毫无任何尊严可言。 卑贱至此,令人不忍直视。 荣康仰天狂笑,又得意洋洋,指名道姓,要几家将女子今夜便送入后宫,封为嫔妃。 他点中的,无不是南朝素有名望的士族贵姓。除了刘氏,还有中书令冯卫之女。 刘惠才刚苏醒过来,听到荣康要自己将女儿送给他充当嫔妃,眼前再次发黑,又一头栽倒。 荣康笑毕,见那几家被点中的,皆俯首帖耳,不敢有半分反抗,独一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定睛看去,见竟是冯卫,命人上去,将他再次按压在地。 方才入内,一眼见到小皇帝暴死,太后失魂落魄,冯卫便知大事不妙。 就在数日之前,高雍容曾秘密给他通报消息,商议如何将荣康除去,遭到了他的反对,道不可轻举妄动,与其冒险,还不如再继续忍耐,等待救援。 他以为太后已被劝服。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竟发生如此之事。虽痛恨荣康人面兽心,暴行令人发指,但知大势已去,自己亦无力回天,也只能将屈辱压下,暂时屈从,以待后情。万万没有想到,荣康敛财不算,径直夺位,还恬不知耻,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再也忍耐不住,奋力挣扎,指着荣康破口大骂。 荣康拔刀来到冯卫面前,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之上。 冯卫倒地,口中仍骂个不停。 荣康冷笑讥嘲:“莫非你想让女儿做皇后不成?可惜皇后之位,我只留给高氏女,你莫多想。” 殿中响起荣康手下发出的大笑之声。 冯卫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切齿:“荣康贼子,尔弑君欺上,无恶不作,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荣康大怒,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正要命人将他杀了,殿外忽然传来报声,一个士兵疾奔而来,跪在殿外,口中喊着急报,道城外发现了开来的军队,距离健康已是不过百里。 荣康一愣,扫了一眼殿中闻声神色变得各异的南朝文武,眼底掠过一道凶光,略一思忖,命手下将人全都拘在此处,不准离开,自己带了人,匆匆而去。 城外那支向着建康连夜开来的,正是高胤所领的军队,黎明之时,终于开到了距离皇城不过二十里的城南石子岗。在那里,遇到了列阵以待的荣康军队,双方一场恶战,战至午后,荣康不敌,有听闻陆柬之亦领了几万人,正向着建康赶来,急忙带着残余军队仓皇逃入城中,闭门不战。 当夜,高胤和随后赶到的陆柬之两军汇合,休整过后,次日,待要发动攻城,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荣康将城中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以及先前他刚入城时被缴了兵械的南朝士兵,共计数千之众,全部驱赶到城南的一片空地之上,威胁若是攻城,便实行坑杀。 那日,数千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宗室贵族、士族官员,在刀斧的威逼之下,无奈拿起锹镐,含泪替自己挖起坑洞。从早到晚,稍有懈怠,便是棍棒鞭笞。待挖好坑洞,又如赶鸭般,被驱赶着集体下坑。稍有不顺,立刻杀死。众人乱成了一团,再不敢反抗,只能自己走下坑去,听凭泥土从头顶纷纷铲落,眼睁睁看着慢慢地埋过腰身,人犹如被栽在了地里,再也无法动弹。 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的哭声和哀求声,混杂着坑头之上,荣康士兵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坑!坑!坑!”的齐齐吼声,回荡在这座繁华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散。 风流折辱,富贵凋零。 人间惨剧,也不过如此罢了。 163.第 163 章 风吹日晒,扔在地上的胡饼,便是每日仅得的一点口粮,只能维持不被饿死而已。 不仅如此,看守还故意将东西丢在他们手臂够不到的地方。当饿的眼冒金星的众人忍辱伸手够取,吃力的狼狈模样,便成了荣康士兵戏弄取乐的来源。 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埋场里泥水横流,栽在地里的众人,凄惨之状,无以言表,平日孱弱些的,早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消息传到城外,高胤怒不可遏。 他对城中这些正在遭难的宗室、官员和士族之人,虽早也失望至极,但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曾是自己旧日相识,如此受辱,朝不保夕,他又如何能够做到视而不见?何况就算这些人是咎由自取,一道被埋的,还有许多因上官无能而被缴了械的无辜士兵,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高胤恨不得立刻攻城,却又投鼠忌器,一时难以定夺,好在很快,收到了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 李穆在浑源大败刘建之后,暂且搁下了破西凉国都大同的战事,正南下而归。不日应当便能抵达。 其实高胤在初派人给他传递消息的时候,对他是否还肯回来助力建康,心中其实并没有底,直到得知这个消息,方安心了些, 思忖城中那些人一时应当不会丧命,决定暂停军事,等李穆到来,再作商议。 而在建康城中的荣康,此刻却又是另外一番打算。 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巴东的地方方伯,初来建康之时,他虽被这皇城的烟柳繁华给迷了眼,暗中也曾蠢蠢欲动,却不敢真的付诸行动,直到后来被慕容替所用,加上这两年,势力比起从前愈发雄壮,野心这才日益见涨。 此次,他趁北方战事的机会入主建康,原本是得了慕容替的授意。但他已渐渐不甘心再受驱策,却又忌惮于他,正踌躇摇摆之际,前些时日,得知慕容替在和李穆的北方大战里,不但一败涂地,还丧命于浑源,顿时如同去了枷锁,飘飘然了起来,心底埋藏已久的那个皇帝梦,也冒了出来。 不想老天作梗,他连皇帝瘾都还没来得及过一下,城外便开来了南朝军队,咄咄逼人。在出去和高胤打了一仗,讨不到半分便宜之后,重新估量了一番形式,他的皇帝梦便清醒了过来,开始计划退路。 就在这几日,在他威胁坑杀南朝宗室官员的同时,派去查抄各家各户金银财物一事也是没有停下。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刀斧之下,那些人为了保命,再不敢有所隐瞒。 光是从刘惠一户起出的金银,养一支万人军队,三年也是绰绰有余,何况建康城里有将近千头这样的肥羊,哪怕没有刘家那么肥,全部搜刮出来,数目也极其惊人,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荣康的计划里,若是建康真的不保,自己做不成皇帝,万不得已之时,带搜刮完毕,便带着金银财宝跑路。 有了这笔巨额财宝,逃回巴东老家,值此乱世,不愁日后不能卷土重来。 至于如何带着这些金银财宝离开,他也已是想好法子。依旧是拿如今那些还被栽在土里的南朝高官士族做护身符。 等敛齐财物,撤退之时,将这些人一并绑走。 当朝的太后和诸多士族高官都在自己的手中,高胤必定束手束脚,不敢强攻。到时不必开打,自己已是占尽上风。 荣康打定主意,不但加紧搜刮清单上的财物,连普通民众家中也不放过,士兵开始挨家挨户入室劫掠,形同盗贼,恨不得将建康的地皮刮掉三尺才好。 正当他疯狂敛财之际,这日,一行数十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了一条通往建康北的野径之上。 因为荣康之乱,附近民众听闻他抓壮丁充军,又大肆搜刮财物,能躲的都已躲远,大白天的,周围也不见什么人影。 建康就在前头了,城垣已是清晰可见,连城头上插着的带了皇城新主标识的一排旗子,也隐隐可见。 领头男子停了马,坐于马背之上,眺望着前方。 他的左臂一直垂在身侧,整条胳膊被衣袖遮挡住了,风吹着,袖子贴在胳膊上,露出一段僵直的轮廓。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容貌秀美,有着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眸,但此刻,他的双颊却因暴瘦而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病态,日光之下,连细微的蓝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他的神色漠然,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眼眺了片刻前方,取出一信,命人前去传讯,随即叫身后跟从自己的那几十人停下歇脚。 那些人虽都是普通汉人的打扮,但体格彪悍,犹如出身行伍。但他们的脸上,早已写满了疲倦,眼神更是黯淡无光,仿佛这趟长途跋涉,已将每一个人身上原本的精气给消磨殆尽。 听这男子如此发令,众人各自坐到路边,默默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这男子仿佛丝毫没有觉察,继续望着前方城池的轮廓,立在野地之中,人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他的身后,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在迟疑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上前,低声劝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昔,陛下龙困浅滩,以荣康这等小人,必不肯再听陛下之言,陛下实在不宜再入建康。何况,就算陛下掌控了建康,此处也非能够久留之地。一旦强敌来袭,四面毫无屏障。陛下何不暂时退让,静待时机,日后再起?” 男子慢慢地转头。阳光之下,一双紫瞳仿佛透明的玻璃珠,盯着他,毫无波澜。 侍卫的脸上慢慢露出惶恐之色,声音低了下去。 他效忠的北燕皇帝慕容替,面前的这个人,在紫荆关前遭到了慕容西的报复,士兵反叛,一败涂地,作为慕容氏的死卫,他是拼死,才和这最后几十个忠心不离的手下一道,终于将他从乱军中救出逃走。 先是中原失利,再又遭到如此的惨败。 曾经兵用天下,如今身边唯一所剩,只有这几十个护卫了。 他本以为慕容替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以避开正寻他尸首的慕容西的复仇。即便雄心依然不死,也当暗中蛰伏,日后再待时机。 意外的是,那日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慕容替睁眼,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污血横流,对着夜空一动不动。 整整如此一夜,天明之后,他终于开口。 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便是动身去往建康。 他的语气是决绝的,不容半分的质疑。 就这样,一行数十人,此刻来到了这里。 建康已是近在眼前了。一旦进去,便再也没有退路。 这一路上,他忍了许久的话,再也忍不下去,终于问出了口。 此行分明如同送死。哪怕侥幸制服荣康,接下来要面对的,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如此不计后果甚至近乎疯狂的举动,实在不像是他一向熟悉的慕容替的做派。 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瞧,侍卫急忙低头,跪了下去:“若是冒犯陛下,恳请陛下恕罪,卑职只是……” 他停了下来。 慕容替的视线转向另外那些人,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也是如此做想?”他问。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干粮,相继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语。 “你们跟随我,也有十来年了吧?” 众人沉默着。 他点了点头:“今日我落到了如此地步,你们还在这里,也算是仁至义尽。我亦没打算要你们与我一同入城。” 众人一愣。 “你们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几年,我给你们的赏赐,应也能叫你们娶妻生子,过完下半辈子了。若是思念故土,想回龙城,回去向我叔父认罪,他为归拢人心,应也不会为难你们。” 众人吃惊无比,慌忙跪地,叩头,纷纷向他表忠,道定要追随于他到底。 慕容替淡淡笑了一笑,不语,走到自己那匹坐骑的近旁,抽出一把匕首,割断了固定辔头的缰索,又丢掉了马鞍。 他抬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你也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放你走吧。往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说着,猛地用刀柄击了一下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撒蹄朝着野地狂奔而去。 慕容替目送马匹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再没看人一眼,转身朝着建康走去。 “陛下——” 众人在他身后喊着,跟着前行,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路上,向着他的背影叩头。 慕容替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中,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那座城池,大步而去。 …… 荣康身穿龙袍,威风凛凛,坐在金碧辉煌的建康宫里,命人将慕容替带入。 在他入殿之前,已被彻底搜检,连脚上的靴子都检查过了,见无异常,这才放行。 在两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朝荣康走来,到了近前,停住,下跪,行礼,口呼陛下。 荣康心中暗自得意。 风水流露转。想当初,慕容替占北方称帝之时,自己仰其鼻息。如今倒了个个儿,变成自己高高在上,这个原本总是阴沉沉的叫他见了有些发怵的鲜卑人,今日竟会如此向自己俯首称臣,怎能叫他不得意? 他命慕容替起身,假意笑道:“传言你死于乱军,朕闻讯时,还颇为伤感。不想原是讹传,最好不过了。但不知今日你来建康,是为何事?” 慕容替道:“实不相瞒,我虽侥幸活命,但部下散尽,故地难归,又遭叔父追杀,已是走投无路。知陛下势如中天,特意前来投奔,以求庇护。” 荣康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信中所言……” 慕容替在投给他的信中称,自己也曾做过几年皇帝,当初便知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故留有一埋藏金银宝藏的秘所。他愿呈上图藏,以表自己投靠的诚心实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建康虽已得了一笔巨额财富,但面对这种诱惑,荣康的贪婪之念,反而愈发膨胀,心动不已。虽然明知慕容替此行诡异,却还是抵不住诱惑。 好在他孤身一人,又被搜了身,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慕容替道:“藏图在此,为叫陛下有数,亦列出了详细数目。”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朝着荣康走去,到了近前,停下,交给荣康身边之人。 荣康接过,见图上地理标识清晰,一目了然,所列的金银珠玉,竟全是以车来计算,双眼不禁发光,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将羊皮纸收起,纳入自己怀中,命人摆酒设宴,招待慕容替。 筵席之上,众人谈论着被栽埋在地里的南朝官员,笑声不绝于耳,荣康左拥右抱,丑态毕露,几杯酒下肚,看向坐于自己下首之位的慕容替,想起从前他做皇帝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倨傲模样,有心要再当众羞辱他一番,目光落到他那条始终垂落不动的左臂之上,笑道:“朕听闻你的这条胳膊,从前是被李穆所废?大丈夫生而在世,若不能报仇,苟活于世,亦是羞耻!” 周围起了一阵窃窃私笑之声。 慕容替恭敬地道:“之所以来投奔陛下,为的正是复仇。” 荣康得意而笑:“朕见你进来后,这手便一直不动,可否方便,叫朕看看,李穆到底将你这臂,废成了如何模样?” 众人跟着起哄。 慕容替道:“陛下要看,我有何不便。”说着坦然举起左臂。 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条微微扭曲的手臂。臂上肌肉瘦弱,已见萎缩,连那只手,比起正常的右手,看起来也小了一些。 荣康的嘴里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不停摇头:“李穆实是可恨。但不知你这手,如今若和女子打架,谁输谁赢?” 话音落下,哄堂大笑,有人便提议试试。 荣康责备道:“慕容老弟也算是当世英雄,岂能容你如此戏弄?” 殿中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慕容替面上丝毫不见愠色,反跟着笑,道:“打架是不知输赢。不过提壶倒酒,应还是能做。不如我给陛下斟酒一杯,以表我对陛下收容的感恩之情。”说完从座上起身,来到荣康面前,在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用那只废手,带了点吃力地端起案上的一只酒壶,抖抖索索地举向荣康面前的酒盏,小心地倒了一杯酒,恭敬请饮。 荣康赚足脸面,哈哈大笑,接过酒杯道:“慕容老弟亲手斟的这酒,朕岂能不喝?”说着送到嘴边,仰脖,一口灌入了嘴里。 就在他扬起脖子,咽酒下腹之时,在这一个刹那之间,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慕容替那只空着的右手,突然扫起案上一只筷箸,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将筷头朝着荣康露向自己的咽喉,笔直地插了下去。 他的手背,青筋毕露。 “噗”的一声,那根筷子,在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臂力之下,犹如锋利匕首,戳穿了荣康的皮肉,深深插入咽喉正中,整整一根,穿颈而出,露出的筷头之上,沾了一缕细碎的血肉。 荣康那庞大的身体,猛地顿住。 “咣”的一声,酒杯脱手,掉落在地。 他双目圆睁,眼珠瞬间后翻,终于吃力地看向对面的慕容替,忽然抬起一只胳膊,张开蒲扇似的手,似乎想要反击。 慕容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紫眸里泛出冷色,稍稍抽回些筷子,狞笑着,猛地左右搅动,气管登时破裂,喉上血肉模糊。 荣康惨叫一声,眼珠再次上翻。那只举起来的手,无力下坠。 他的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慕容替,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又“砰”的一声,身躯倒了下去,压倒在身边一个已吓呆了的美人的身上,四肢痛苦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嗬嗬之声,血不断地从他嘴角和喉咙的那个破洞里涌出。 美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在他重压之下,拼命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出来,却又如何脱得开,嘴里发出了充了恐惧的尖叫之声。 大殿之上,荣康的左右手下,这才终于跟着反应了过来,摔了手中酒杯。一片稀里哗啦声中,冲了上来,纷纷拔出刀剑,霎那便将慕容替包围在了中间。 慕容替神色自若,撒手松开了那根插在荣康咽喉里的筷子,转身,视线扫过对面那一张张惊怒交加的脸,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凌厉,与方才侍酒之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身份,变成了曾经的北燕皇帝慕容替。 众人被他目光所逼,呼喝之声,慢慢变小。 “荣康已是活不成了!你们杀了我,对你们有何好处?他搜刮的金银财宝,没分给你们一分一毫!原本打的就是万一守不住建康,丢下你们自己带着财宝逃路的主意!你们这般替他卖命,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冷冷地道,语气倨傲,充满了王者之气。 荣康爱财。封官进爵很是大方,但论到真金白银的赏赐,却颇为计较。从前也就罢了,这回打入建康,眼看他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一一藏入库中,除了少数重用的亲信,其余人替他奔走,实际入手的东西,相比之下少得可怜,原本心中就很是不满,被慕容替这么一说,脚步亦随之停顿。 慕容替瞥了眼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着,大口大口想要呼吸,气却喘不上来的荣康,淡淡地道:“他搜刮过来的那些好东西,你们不去分了,难道要等别人抢在你们前头,把东西搬光?” 犹如醍醐灌顶。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露出怀疑戒备之色。 乱世之下,人命贱若蝼蚁,这些荣康军中的将领,本就是一群为财为利才聚到了荣康手下的亡命之徒,又何来的情义可言。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突然有人转身,朝着殿外大步奔去。 一个人动,其余人的脸上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也没人去管地上的荣康了,纷纷跟着转身夺路,唯恐慢了一步,库里的东西就会被人抢光。 “站住!” 慕容替突然喝了一声,声音充满了威严。 众人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了他。 慕容替缓缓走到大殿中央,环顾了一圈四周这金碧辉煌的宏宇崇楼。 “建康是个好地方吧?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佳肴,享不尽的美人!但我告诉你们,南朝似这般的好地方还多的是!荣康搜刮来的那些财宝又算什么!南朝的富庶,远不是你们的双眼所能所见,头脑能够想象!” “如此的人间胜地,难道你们不想在在此分封王侯,让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后代,永享富贵?” 他声音激昂,铿锵有力,回荡在金殿之中,震人耳鼓。 众人看着他,目光闪烁。 “但我告诉你们,”他的语气一转,变得凝重无比。 “你们的敌人李穆,他不久必会打来!如此好的地方,分明已是到手!难道你们还愿意拱手让出,像夹着尾巴的野狗,被他赶回到巴东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不愿!但李穆若是打来了,你们能有那样的结局,已算好的。我怕你们一个一个,即便分了那些财宝,到时也是有命拿,无命享!” 众人渐渐激动起来,脸上露出懑色。 一人喊道:“那你说!应当如何!” 慕容替厉声道:“自然有办法!只要杀死李穆,南朝剩下的那些酒囊饭袋,能奈你们如何?到时候,这天下便由我们说了算!” 众人原本议论纷纷,等听他说到杀死李穆,顿时又安静了下去。 “你说得倒容易!”一人低声咕哝,“李穆若是如此容易能被杀死,你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慕容替面不改色,冷冷地道:“昔汉高祖四败于项羽,最后亦是一战而胜,成就汉室帝业。我慕容替固然曾败于李穆之手,但此次,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天下之大,我去往何地不成,何必来此?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听我号令,那些财宝,我一分不取,全部分给你们。不但如此,等杀死李穆,成就大事,待我再次匡复大业,今日在场之诸位,将全是我慕容替之开国功臣!到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蓦然提声,声若洪钟:“我慕容替于此,对天发下毒誓,倘若有亏,叫我万箭攒心,不得好死!” 众人浑身热血直冲脑门,一只只眼睛发红,纷纷吼道:“我等愿听从号令,杀死李穆,共享富贵!” “你们不要上当——这厮最是狠毒!杀了他,替陛下报仇!” 这时,一个方才见势不妙,偷偷溜走的荣康亲信带人从殿外奔入,高声喊道。 众人知他从荣康那里分来的财物最多,相互使了个眼色,一拥而上,刀剑齐下,三两下便将人杀死,又见荣康还在地上挣扎,仍未气绝,索性上前,一阵胡乱砍杀。可怜一代枭雄,也曾呼风唤雨,不可一世,转眼便被砍卸成了数段,支离破碎,就此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剑之下。 “去分了库中财物吧!” 慕容替擦去溅到自己脸上的一滴污血,淡淡地道。 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众人争先恐后,纷纷涌向库房。 这一夜,建康的民众再次遭受到了一轮劫难,无数民房失火。 在满城民众痛苦的呼号声和士兵那亢奋得近乎疯狂的高呼声中,慕容替登上了城楼,向着城外的南朝士兵,传送了自己的一句话。 他说,建康城中所有人的命运,他将交由高氏女洛神来决定。 她要他们活,他们便能活。 她要他们死,他便屠尽这城中的每一个人。上从宗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鸡犬不留,一个不剩。 一切,他全都交给她做决定。 而他,就在城中,等着她的回复。 …… 李穆抵达之时,迎接他的,便是如此一个消息。 164.第 164 章 建康城外,石子岗的军营里,将士闻讯,无不义愤填膺。 高胤更是出离地愤怒。 阿妹如今远在长安,和这里的战争毫无干系,却被慕容替如此给牵扯出来。 不仅如此,很显然,他如此出格,乃至近乎疯狂的言行,目的,不过就是对李穆的公然侮辱和挑衅而已。 高胤有些担心李穆的反应,但见他赶到之时,已是入夜,风尘仆仆,连安置都略过,径直便寻自己议事,看起来,慕容替的这出格举动,对他并无半点的影响,这才放下了心,立刻将自己的军帐让出,连夜齐集将领,商议对策。 众人很快到齐。 攻城并非最难之事。最难的,是如何能够保证在拿下对方之前,解救出那些人质。 何况,除了朝廷之人,城中还有无数的民众。 以慕容替的疯狂,加上一群丧心病狂、唯利是图的叛军,倘若真的开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 众人情绪激动,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时,忽听外头城池的方向,再次传来一阵隐隐的鼓噪之声,士兵很快便传来消息,道叛军抓了许多民众上了城头,威胁城外退兵,否则便将大开杀戒。 众人大怒,纵马过去,见城头上火光灼灼,叛军如群魔乱舞,嚣张至极,被绑上城头的民众哭声不绝,惨不忍闻,回来之后,犹如再次炸开了锅,帐中骂声一片。 高胤眉头紧皱。 他知军中不少人都主张强攻。 他亦知慈不掌兵的道理。 对手虽是一群为利而聚之人,形同散沙,但却又类同畜生,一再退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令对方气焰愈发嚣张。 倘若能够有法子,既最大限度地保全人质,又能解决叛军毒瘤,他自然求之不得。 但显然,这样的法子,并不存在。 在李穆到来之前,他便也已有了强攻之心。 即便付出代价,但一部分的人命代价,总胜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建康如此沉沦。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定。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穆,说道:“以我之见,唯今之计,只有强攻了。但不知大司马意下如何?” 其实以今日情状,他已不该再叫李穆为大司马了,但却一时难以改口,脱口而出,自己浑然未觉。 其余人也止住了话声,目光齐齐投向了李穆。 李穆颔首,看向高胤:“你所言不差,破城必须强攻。但有一事,我想向你求证。你可曾听说,建康宫中,有条径直通往城外的秘道?” “倘若真有秘道可借,里应外合,事半功倍。则强攻破城之余,亦能将城中伤亡尽量减少到最低。” 历朝历代,开国创业之人在替自己修建皇宫时,往往会在宫中预设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秘道。尤其值此乱世,如此做法,更是普遍。 高胤小时,确实曾听闻建康宫中有如此一条秘道。 据说是萧室南渡之初,元帝考虑到皇权羸弱,在修建皇宫时,暗修了一条直接通城外的秘道,以便他日万一危急,能为自己留条后路。此事极是隐秘,只有皇帝一人知晓出入口的所在,到了如今,除了极少数,连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 倘若传言是真的,传到兴平帝时,他病得突然,倒下便不能说话,这个秘密也就随之入土,继任他皇位的太康帝和如今的高雍容,自然也都不知。 其实这些天,高胤也曾想到过这事,出于试一试的念头,派了许多士兵出去,在城外有可能修出口的地方,展开过大面积的搜索,希望能找到自己传言中的秘道出口。 倘若真有如此一条秘道存在,循着出口,便能入城。 但自己也知,传言未必是真。且即便是真的,此举亦如同大海捞针,他并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李穆突然会问这个,诧异之余,便将实情相告。 李穆听后不语,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高胤不敢打断他,在旁等着。片刻之后,听他慢慢地道:“叛军不是威逼我们退吗?不妨先照他们要求,退后些,做两手准备。多派些人,继续寻秘道出口,三日后,若还是寻不到,则别无他法,只能强攻。速战速决,拿下建康,叫城中人质的伤亡减到最低。” 众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纷纷应是。 高胤慢慢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 三日之内想找到秘道口,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事。 强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城中的民众,包括那些此刻已被栽在坑里多日的南朝宗室高官和贵族,伤亡也是在所难免了。 出于他的立场,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一幕。 但他知道,这是权衡之下,为帅所能做出的唯一的正确选择。 他正要点头,李穆却仿佛窥觉了他的所想,望向他:“高将军,倘若你是当初的元帝,意欲在建康营造一条逃生秘道,出口之地,你会择选陆路,还是靠近水路?” 高胤一愣,沉吟了下,道:“既是为逃生考虑,自是走水路,更易脱身。” “不错,我亦是如此设想。另外,皇宫靠城北。建秘道,自然宜短直。” “是了!”高胤一下被提醒。 “城北出去有元武湖!元帝南渡之后,修建皇宫时,特意曾发动民夫,将元武湖和大江沟通,拓宽水道!” 李穆点头:“故我推断,倘若真有皇宫延伸而出的秘道,十有八九,出口应在元武湖一带。这几日,别的地方不必找了。就赌一把,派人在元武湖附近搜寻。一寸地方,也不能略过!” 帐中那些广陵军的将领,原本对李穆就钦佩有加,他一到,身居帅位的高胤便让出了中心位置。高胤做得自然,旁人看了,也丝毫不觉异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有李穆在,他便是众人的焦点和灵魂,所有的人,不管是自觉还是下意识地,皆都如此。 此刻听完他的话,无不露出恍然之色,纷纷赞同。 时间紧迫,高胤立刻下令,调派更多的人手,连夜去往元武湖仔细搜寻。又留了几名将领,和李穆一道,连夜制定强攻作战计划。 三天转眼过去,强攻占城的准备已是妥当。而元武湖那里的搜索,也是进展到了尾声。 据负责此事的一个副将回报,他已奉命带人搜遍各处,一些有可能的地方,还挖地三尺,倒是寻到了几处被土石埋没的山洞,但往里走,四壁皆为石洞浅穴,并无能够延伸出去的地下秘道。 这结果本就在高胤的料想之中,虽感失望,也只能作罢。再次将几个重要将领召集过来,复议明日攻城之事,以确保到时万无一失,能按照计划,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建康。 过去的这三天里,城中火光不断,叛军几乎将全城劫掠一空,狂欢之声通宵达旦,在城外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但又据探子回报,城门附近的防守却没有懈怠,叛军一直监视着外头的一举一动。 毕竟,有钱也要有命花,才是自己的。这个道理,人人都知。 明日这一场仗,必不轻松。 满城为质,在高胤过去所经历过的所有战事里,都未曾有过如此艰难的局面。 只要开打,毫无疑问,必定会有战士之外的人员流血和伤亡。 那些人里,固然有死不足惜的,但更多的,还是原本不该卷入这种惨剧的无辜之人。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也愈发理解,为何李穆不顾自己劝说,今夜亲自去往元武湖了。 复议过后,已是深夜,高胤见李穆依旧没有归来,想了下,自己也骑马赶了过去。 原本被派来这里搜寻的大队士兵已经撤了回去,预备明日的攻城之战。只剩下一小队人,还跟着李穆留在这里。 高胤找到李穆之时,他正立在一座荒丘之上,眺望着建康的方向,身影一动不动。 高胤迟疑了下,在丘下说道:“大司马,不早了!好回营去歇息了。” 李穆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将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高胤道:“大司马放心,一切都已妥当,已专门安排士兵,尽量救护城中民众。” 李穆沉默了片刻,朝散布在丘下附近的几十个还在搜寻的士兵喝了一声。 众人听到召唤,知要归营了,纷纷跑了回来。一个士兵经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之时,突然被脚下的东西一绊,一下绊倒在地,下巴正好磕到埋在野草里的一块尖锐石头之上,当场磕出了一个洞,鲜血直流,伙伴见状,急忙扶他。 李穆和高胤走了过去,问那士兵受伤情况。 士兵深以为耻。一边捂住伤口,一边说无妨。 李穆叫人帮他止血,扫了眼方才绊倒这士兵的地面,借着月光,见地上似是一块雕工整齐的条石,目光微微一动,上去,将附生其上的荒草和藤蔓扯开,见是一块碎裂的残碑。 李穆蹲了下去,辨认其上铭文,似是为寺庙所立。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问高胤知不知道从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高胤早也看了石碑,道:“这里从前若是寺庙,那应当是兴善寺。” “正是兴善寺没错!只是已经没了几十年了!” 一个被召来做向导的当地人忍不住插话。说完,见李穆似感兴趣,忙又道:“小民也是幼时听阿父所言。说这兴善寺香火旺盛,偏不巧,朝廷南渡没两年,便遭遇失火,寺庙坍塌,当时正好在扩建皇宫,百姓们都盼着朝廷能一并重修寺庙,朝廷却不应,还说这地方压了龙头,不宜动土,当时在另外地方重修了寺庙,这里便任由荒废了下去,还下令,不许人靠近,谁若胆敢擅闯,被抓住了,便是重罪。也就这些年,才渐渐没人提这规矩了,只是附近四野八乡之人,还是不大敢此……” 那人还说得唾沫横飞,李穆和高胤对视了一眼,立刻下令在这一片开挖。 半个时辰之后,几个士兵合力,搬开了一块被泥土和荒草所埋的条石,突然高声喊道:“这里有个洞!”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意。 高胤心口猛地一跳,箭步赶去,来到了露出地面的那个洞口之前。 洞口很窄,漆黑一片,一股带着浓重的腐霉气味的冷风飕飕扑面而来,叫他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165.第 165 章 和建康宫相连的皇家园林北苑,经数次扩修,园中亭台楼阁,碧瓦朱甍。花木掩映之间,说不尽的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宛如人间仙境。 而今就连这里,也逃脱不了被蹂躏的命运。叛军如蝗涌入,将内中值钱之物全部搜刮一空,连装饰廊柱的鎏金外层也不放过,整片整片地被剥除,最后剩下光秃秃的立柱。至于园中花木禽鸟,或被践踏夷平,或遭折颈断翅,轮番扫荡,彻底劫掠过后,这才呼啸而去。 这一夜,四更将过,正是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一刻。北苑里漆黑一片,寒风掠过飞檐殿角,飒飒起声。 …… 秘道十分狭窄,最宽处,也只能容二人并排通过,长约十里,从兴善寺原址的地下开始,一直通往城中。 秘道的尽头,就在北苑之中。口子极小,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出,又隐在一座假山之中,以怪石遮掩,和四周契合得天衣无缝,年深日久,其上又生满苍苔,若非知情之人,便是停在假山之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连夜探明情况之后,一行人循着原路,迅速返回,召人商议对策。 考虑到秘道狭窄,短时间内,很难能容大队士兵同时上去,而从北苑到坑杀人质的坑场,距离也不算近,以如今城中叛军的警觉,中途不可能不被发现。 带领士兵入城的那人,除了要保证自己在可能面临的重重包围中脱困而出,更重要的,是在主力人马攻入城池、抵达坑场之前,救下那些随时可能丧命的人质。 这个行动的艰巨程度,可想而知。 帐中灯火通明,照亮了一张张的面孔。 那些平日勇猛无俦的军中将领,此刻却无一人出声。帐中一片静默。 并非胆怯不敢应承,而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万一若是不成,后果可想而知。 数千条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高胤正要自己揽下,忽听李穆说道:“我带人入城吧。” 高胤一怔,忙道:“还是我去吧。我必全力以赴,力保人质性命。” 李穆道:“倘若由你指挥攻城之战,你有几分把握?” 高胤思索了下。 “建康城墙当初建成之后,这些年里,曾数次上报,因地基湿软,坍陷变形,后虽经数次修补,但若以投石机同时投以大量巨石,持续撞击,一个时辰,必能见效。” “那就这般安排。你负责在外攻城,我带人走秘道入城,里应外合,尽量将伤亡减到最低。” 他话音落下,大帐中再次静默了下去。 高胤望着李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亦如常,丝毫不见张扬,但却叫人油然感觉到了一种犹如泰岳踞于面前般的沉稳和隐威。 高胤心里很是清楚,这件事由他去做,胜算会比自己更大。 但相应的,危险也就更大。 而他要救的那些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曾是他的敌对。 他和李穆对望了片刻。 生平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何为敬服。 他不再坚持。从座上起了身,来到他的面前,单膝下跪,向他行了一个军中之礼,恭敬地道:“高胤领命,必不负大司马所托!” 帐中其余将领亦纷纷效仿,全都跪在高胤身后,争求希望能够随同李穆一道入城。 李穆起身,将高胤和众人一一扶起,笑道:“跳梁者,虽强必戮,何况是这群乌合之众!这一仗,必除恶到底,以警醒四方,奋扬义武!” 众人热血沸腾,聚在一起,领命之后,各自散去准备,矫健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战斗,即将来临。 …… 慕容替从入城杀了荣康之后,便半步也未再踏入建康宫,一直宿于城门附近的营房之中。 这个初冬的下半夜,五更未到,他从黑暗的梦境里惊醒,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近乎本能般的不祥预感。 仿佛这座城池之中,就在此刻,正发生着什么他所无法得知的危险。 他知城外的军队迟早会发动强攻。 他亦心知肚明,想靠城中这群暴徒再次起势,哪怕只是守住建康,亦是痴人做梦。 那些被他靠着摇唇鼓舌和真金白银说动而愿意暂时聚在他手下的叛军,和他一样,不过是各有所图。便仿佛一座筑基于流沙之上的屋,摇摇欲坠,随时便将面临坍塌。 但他不在意这些。 那些人最后便是死了,也只能怪他们自己被利欲所驱。 在他独自进入这座城池之时,他便没想过将来。 他是个没有将来之人。 他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着李穆的到来。 李穆的首要目的,必是解救人质。而他已在城门设下重重关卡,重兵以待。 只要李穆攻城,人质便将被彻底活埋。 那些人里,除了南朝的士族高官,还有许多降卒。 他要让李穆也尝一尝失败之下的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到底是何等的锥心滋味。 慕容替的双目因连日来交织的疲倦和兴奋,变得充血而发红。 他正要走出营帐,听到远处城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嚣之声。 他的心一跳,立即冲了出去,看见那个方向,起了一片跳动的火光,在远处那将白未白、即将破晓的晨曦的映照之下,刺目无比。 一个荣康的旧部将领正骑马而来,到了近前,一脸兴奋告诉他说,城外的南朝士兵方才突然逼近,企图趁黑发动突袭攻城,却不料城中早有防备,在火油和箭阵反制之下,对方偃旗息鼓,放弃攻城,又退了回去。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料到南朝人会偷袭!那李穆也不过尔尔!陛下请放心,我已带着兄弟们布好了天罗地网,只要李穆胆敢入城,便叫他有去无回……” 那人在慕容替的耳边不停地奉承着。但慕容替心底的那种不祥之兆,却变得愈发强烈。 他转过头,盯着坑场的方向,尚在迟疑之时,突然,城北皇宫的方向,隐隐又似起了一片厮杀呐喊之声。 虽若有似无,但因为满城死寂,声音还是传入了耳中。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荣康的部将也听到了,一愣,脸上随即露出怒色,骂道:“一帮扶不上墙的烂泥!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只顾争抢!坏了大事,老子先砍他们的脑袋!” 他厉声唤来一个副手,命立刻带人过去查看究竟,将那些胆敢在这种时候擅离职守相互斗殴的士兵全部抓了。 这些时日以来,城中常发生士兵因为分赃不均而群殴,乃至相互残杀的事情,那阵喧声,想必又是这种事情。 副手正要领命而去,慕容替突然吼道:“你亲自去,多调人手,加上弓弩,若有异常,给我死守!” 那人迟疑了下:“陛下,应当只是士兵斗殴而已。那边已有足够人手,再调去那里,岂非分散军力,坏了原本的计划……” “照我的话做!” 慕容替吼了一声。 那人一愣,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这鲜卑人阴沉不定,难以伺候,若不是慑于他曾经做过北燕皇帝的身份,指望靠他谋划除去李穆这个心腹之患,往后永久地占据南朝这膏腴之地,他又岂会听这鲜卑人的指挥。 他心里怨骂,行动却不敢怠慢,急忙唤人调兵赶去。 慕容替已夺过一匹战马,飞身而上,朝着那阵喧嚣传来的方向赶去,才到半路,遇到几个惊慌失措正朝这边奔来的的士兵,口中喊道:“陛下,不好了,北苑里突然杀出来一支南朝人的军队,正往坑场而去,我们抵挡不住……” 他们的喊叫声里,充满了惊惧。 “轰”的一声,慕容替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全都冲到了脑门之上。 他僵了片刻,猛地拔剑,一剑刺死一个奔到自己面前的士兵,随即调转马头,朝着坑场,疾驰而去。 …… 东方破晓,天光渐白。 在朦胧的黯淡晨光之中,李穆和身后那支从地下跟随自己现身的队伍,顺利地穿过了空无一人、满目疮痍的北苑。 但才出来不久,朝着坑场疾奔而去之时,便被慕容替安排在全城的岗哨觉察,引来了附近的士兵。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李穆一把拉下与兜鍪相连的面部护具,带着身后和他一样身着全副铠甲,一手执盾,一手握刀的数百将士,朝着对面,大步迎上,向着第一个冲到了自己面前的对手,挥起了手中之刀。 在黯淡的晨曦中,刀锋划出了一道最为刺眼的冰冷虹光,迅如闪电。 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举刀,人便已当头被劈斩开来。 一道带着咸腥热意的血,猛地溅上半空,洒在李穆的面具之上。 屠杀,便以如此冰冷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北苑的那个秘道口,已被发现,迅速封死。 而在这里,在李穆的对面,一开始是几十人,随后数百,继而上千。 越来越多的叛军,正风闻而至,在头领的指挥之下,要将这一支已被断后的地底军团,扑杀在他们去往坑场的路上。 但这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三角军团,却在快速前行。 对面那个列在最前的三角尖端位置上的武士,叛军看不到他隐在面具后的脸,更不知这是何人。 在他们的瞳孔里,只看到那人犹如一柄斩开波浪的利剑。一盾一刀,一步一人。经过之处,断肢横飞,血肉如雨,以至于奉命前来围剿的叛军士兵恐惧于这种人力似乎无法阻挡的可怕的杀伤威力,不敢再正面靠近,随他前行,纷纷后退。 “李穆将军在此!” “挡路者,杀无赦——”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数百将士齐齐发出一阵怒吼之声,声音震动耳鼓,撼动人心。 仿佛短暂的空气凝固。 “是李穆!李穆来了!” 叛军之中,杂乱的呼喊之声,随之响了起来。士兵用惊恐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正向自己杀来的铠甲武士。 他便是传言中的南朝人李穆! 他曾以最低微的士兵之身,在这个等级森严、壁垒分明的南朝,娶了最高贵的高氏之女,收复长安,还做到了权倾天下的大司马。 一个又一个的皇帝,死在了他北伐路上的刀戈之下。 他曾创造过以区区数千人击败了十万梁州兵马的神话,从而开启了一个关于南朝战神的传说时代。 他也曾在一夜之间,攻破传说中的天险绝地亢龙关,以他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令洪泽改道,叫万千之人幸免遇难,免于流离。 而今朝,他竟以如此一种方式,出现在了这里。 直到这一刻,这些叛军,才真正感到了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威胁。 当李穆再次挥刀,斩下了他们一个同伴的臂膀之时,那喷洒的污血,那痛苦而充满惊惧的呻.吟声,瞬间仿佛被放大到了极致,充斥着每一处角落,叫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胆寒,纷纷掉头,逃离而去。 “放箭——” 前方街口,大队的弓弩手已经是骑马奔来,迅速架设弓箭。 箭簇如雨,嗖嗖而来。 那些转身逃离的叛军,还没来得及奔上几步,便纷纷中箭,仿佛一茬茬被迅速收割的稻麦,倒在了自己人所发的利箭之下,尸首堆叠,伤者发出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 李穆一声令下,身后一排将士迅速赶上,和他列成并排之势,以手中所持的精坚之盾挡在身前,组成了一面盾墙。 与此同时,身后将士,亦迅速转为倒三角的阵型,举盾护顶,朝着前方,疾奔而去。 弓弩手见箭阵并未发挥出预期中的威力,眼见敌人冒着箭雨,竟迅速朝着自己移动而来,渐渐惊慌,开始不听命令,任凭身后将领嘶吼不停,纷纷后退。 李穆带着将士,顶着箭阵,持续奔前,双方越来越近,弓弩终于彻底失去威力。 就在那个骑于马上的叛军将领拔刀,强令手下展开肉搏厮杀之时,对面头排的中间,一人突将手中盾牌猛地掷了过来。 盾牌挟着那一掷之力,在空中飞快地打着旋转,发出呼呼之声,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马上那个正发号施令的荣康的将领奔袭而去。那人发觉之时,已是来不及躲闪。 伴着沉闷的“砰”的一声,整面沉重的盾,猛地撞击到了他的胸膛之上,当场便将肋骨齐齐撞断。 那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被盾牌的余力带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个身影已是腾挪而出,飞身上了马背,调转马头,朝着坑场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身后的将士亦纷纷效仿,冲入看得呆若木鸡,早已无心作战的叛军阵营,夺了马匹,随前方身影,追了上去。 晨光熹微,坑场之上,正在上演这一幕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城外,在一字排开的十几架能够投射将近千钧巨石的巨大投石车的连番轰击之下,建康城墙那段最弱的部分,已是轰然坍塌,泥砖飞扬,城墙被砸开了一道如同城门宽的巨大口子。 大军如潮水般冲入,和叛军展开了肉搏之战。 而在这个坑场之中,守着的叛军,兵不知道城墙已破,更不知道一支军团从地下涌出,杀出血路,转眼便到近前了。 他们腰揣着作为战利品的金银珠宝,做着美梦,按照原来的计划,大肆填埋着坑中之人。 在土里被埋了多日,许多人本已昏迷,剩下的也如同将死,奄奄一息。 此刻知道死期真的到来,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之下,仿佛又苏醒了过来。 但这苏醒,不过是意味着更加强烈而清晰的痛苦。 他们能做的,除了哭泣,也就只是徒劳地呼号。 当李穆纵马赶到坑场之时,大部分的人,都已被土层埋得到了胸口和脖颈,有些只剩鼻子和眼睛,嘴里已被泥土填塞,无法发声,更有人已遭没顶,只剩两只高举的手臂还伸在地面之上,徒劳地抓着,仿佛在向上天祈求最后一线生机。 坑场的上空,充斥着不绝的哀哭和少数人发出的咒骂之声,凄惨之状,宛若人间地狱。 “全部埋平——” 负责此处的将领,看见脚边一个已被埋入土里的南朝降卒,双手还在地上抓着,哈哈狂笑,上前一脚踩了下去,却不料脚腕被那只手死死抓住。 仿佛凝聚了临死之前所有的怨恨和怒气,那只手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那将领挣脱不开,恼羞成怒,拔刀,就要一刀砍下。 就在这时,一支铁箭,挟着呜呜的破空之声,朝着他的脑壳,疾射而来。 尖锐的三角簇头,不偏不倚,插入了他正微微低下的头颅正中。 犹如击碎一只蛋壳。 “砰”的一声,他的耳鼓里,仿佛听到了自己头骨炸裂,脑浆迸溅之时发出的放大了无限倍的奇异声响。 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前一瞬间,他的大半只脑壳,已如同蜂窝,被那支挟着可怕力量的利箭给射烂,掉落了下去。 一骑如飞,转眼到了近前。 近旁那些正忙着填土的叛军士兵,看着这一幕,就在眼皮子地下发生,仿佛不过一个眨眼,一时还来不及反应,看着一个浑身染血的铠甲面具之人,从马背上飞身而下,迅速地挖开那双手边的泥土,将地下那个还没有断气的南朝士兵的头脸,从土里拨了出来。 “杀了他——” 另个头目赶了过来,高声喊道。 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操起武器,围拢而来。 “城门已破!我南朝大军,即刻便到!尔等叛贼,死期已到——” 轰轰马蹄声中,阵阵呐喊,从身后传了过来。 叛军士兵纷纷回头,一片黄尘弥漫,迷了视线,也不知有多少和这铠甲人相同的南朝武士,正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李穆掀起覆在脸上的那张铁面,露出了脸容。 神色肃杀,目光凌厉。 “大司马!” “大司马来了!” “我们有救了——” 那个被他从土里拨出脑袋的南朝士兵,已是睁开眼睛,正张大嘴巴吃力地呼吸着,仰头之时,一眼认出了他。狂喜之下,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接连发出了三道嘶吼之声。 吼完之后,泪流满面。 “大司马,救我——” 短暂的静默过后,夹杂这狂喜的嘶声力竭的喊叫之声,再次充斥了坑场。 166.第 166 章 积聚了多时的愤怒和仇恨,随着那片城墙的轰然坍塌,如烈火燃烧,无法遏制。 将士们从坍塌的城墙口子里冲入。 在犹如熔岩揭盖迸发、吞噬一切的力量面前,城中那支原本就只靠着贪婪和妄想而集结在了一起的叛军队伍,很快便崩溃。叛军士兵狼奔豕突,纷纷朝着最近的城门逃去,企图逃走。 四门外早已布置下拦截的伏兵,前后合围,无情绞杀,呐喊之声,响彻全城,回荡在建康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控制住局面,高胤立刻派出一支军队赶赴坑场协助救人,自己这边,则命人牢牢把住城门,不放任何一个人逃走,尤其是慕容替。 似慕容替这般狡诈,一有机会便会逃脱的对手,高胤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一回,无论如何,务必除恶,决不能再放他逃脱。 一队士兵忽然奔来,道方才发现了慕容替的踪迹,孤身一骑,似往坑场而去。 “孤身一骑,怎的拦不下来?”高胤厉声质问。 “他以太后为挟!” 高胤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 坑场早已被李穆控制。 叛军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见状不妙,早丢下武器跪降,为求活命,转身奋力刨开自己方才填埋下去的泥土,将坑里的人拽拉上来。 李穆也带人,已将被坑得最深的那一片人给解救了出来。 随他同来的将士,此前虽已有过准备,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才知凄惨之状,远比之前所有的想象,来得更加触目惊心。 被栽在土中多日,终于出来之时,无论原本地位高贵与否,身份如何,一个一个,全都横七竖八,瘫在了地上。 用“狼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模样了。 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他们的身上裹满了泥污,皮肤溃烂,衣物间出没着不停爬动的虫蚁。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整个人,依旧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味道。 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他们从坑里出来后,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张开自己的嘴巴,大口喘息,感受着终于能够顺利呼吸的那种畅快之感。 有人开始哭。 哭声起先细弱而无力,仿佛一根飘荡在风中的细细的蛛丝,随时就有可能断掉。但很快,哭声便响亮了起来,到处可闻,并非悲伤,而是夹杂着恐惧、庆幸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的哭声。 “冯相在此!” 此起彼伏的哭声之中,突然,一个士兵高声喊了起来。 李穆迅速奔去,和士兵一道,将冯卫从坑中迅速刨出,一把拔了出来。 冯卫已经虚弱不堪,浑身糊满了泥污,狼狈万分,人也闭气过去,一阵施救过后,“啊——”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神色犹带茫然。等看清面前的李穆,他猛地睁大眼睛,目光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颤抖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眼睛突然一翻,又晕了过去。 “刘侍中!” 又一个士兵呼道。 就在近旁,一个披头散发、还被埋在土里的人,一下一下地晃动着他那只露在外头的胳膊,示意求救。 此人便是刘惠。 他被土埋到了胸口,有片刻功夫了。所幸方才那些叛军士兵只顾往下填土,还没来得及压实。但便是如此,他也已经脸色发紫。 仿佛一条被困在涸泽里的鱼,他张着干裂出血的嘴,试图呼吸。但来自胸口的压迫,却阻止了他的这种努力。 几个士兵飞奔过去,想将他从土里刨出,忽然,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对望一眼,转头看向李穆,神情有些不安,仿佛在等着他的指示。 刘惠已经无法顺畅呼吸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铁箍箍住了,勒得透不出气。他痛苦万分,想向面前的这个人求饶,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两只眼睛看着李穆,充满了恳切和祈求的神色。 李穆微微皱了皱眉,对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 士兵知刘惠从前在朝廷里对李穆百般抵毁,和李穆是为敌对,故方才不敢擅自做主。既得了他的许可,立刻合力,将人从土里扒拉了出来。 刘惠瘫在泥堆里,张嘴拼命地呼吸,等一口气渐渐地喘平,被人扶着爬坐起来,整个人还是两眼发直,瑟瑟发抖。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李穆转头。一骑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慕容替银甲白衣,单手挥着一柄狼牙长槊,凶悍无比,寒光过处,血色一片,从阻挡的人群里,劈开了一条路,朝着李穆,疾驰而去。 士兵们大声呼喝,迅速移来拦马桩,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带着马背上的高雍容一道跌落,不待士兵靠近,立刻翻身而起,抓起高雍容,挡在身前,一手钳着高雍容,另手挥动手中长槊,不断劈杀,一步一步,艰难寸移。 士兵们见他状若疯狂,手中又有太后为质,一时不敢再逼近,只是一层一层聚拢而来,将他彻底包围在了圈中。 慕容替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双目亦尽皆赤红。 他环视一圈,捏着手中的长槊,双目阴鸷,死死盯着前方的李穆,一句话也不发,只推着高雍容,继续朝前而来。 高雍容脸色惨白,被慕容替挟着,宛若傀儡一般,跌跌撞撞,朝前移动。 士兵们并未散开。只是随着慕容替的前行,慢慢地后退,不住回头望向李穆,等待他的命令。 李穆的视线,穿过中间那攒动着的人头,落到了慕容替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慕容替,你以一女流为护身,算什么男人!放开她!” 高胤终于赶到,纵马奔驰到近前,翻身下马,挡在了慕容替的面前,厉声喝道。 慕容替恍若未闻。 他继续推着高雍容前行,盯着李穆,一步步地朝他而去。 “都让开。放他过来吧。” 李穆忽然开口道。 高胤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平静。 高胤迟疑了下,看了眼被慕容替挟住的高雍容,终于往侧旁,让了一步。 士兵效仿,跟着呼啦啦地往两侧退去,让出了一条道。 慕容替一把推开高雍容,连看都未看她一眼,朝着李穆,继续走去。 高雍容被掼到了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高胤急忙上前察看,见她双目紧闭,显然是虚弱至极,已是晕厥过去,急忙叫人将她送去救治。 …… 慕容替丢掉了手中的长槊,一步步地走到李穆的面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围已经听不到哭声,连呻.吟声,也彻底地消失了。 万人之众的坑场,竟如鸿蒙之初的混沌,寂然无声。 一阵风过,掠动慕容替头顶那盔上的一点红缨,红缨飘动,如血如火。 他盯着李穆的充血双眼,亦是如此,宛如就要滴下红来。 李穆的视线,掠了一眼他那条曾被自己废去的手臂,说:“即便我只用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未必能走到我的面前。” 慕容替的眼角跳了一跳:“那又如何?难道因此,我便不报仇了?” 他仿佛在笑,满面的血污,亦掩不住容颜的风姿。 “这个世上,我慕容替所有的仇人,都必须死。该死的,都已死了。你也不能例外。”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要报仇。” 他突然大吼,状若疯狂,拔出了剑,朝着李穆奔袭而去,步伐越来越快,足尖落地,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一路癫狂,又透出几分诡异的决绝和悲壮。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穆一动不动,目光从慕容替手中的长剑之上,慢慢抬起,落到了他的身后。 一支箭,已从慕容替的身后发射而出,嘶嘶作响。 风驰电掣,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这支射出来的箭,便追赶而上,刺穿甲胄,深深地钉入他的后背。 慕容替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箭是高胤所发。 慕容替必须死。宜速决。 他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 高胤发出了第一支箭,便收弓,弓弩手接替。 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从左右和后方,继续咻咻地朝着慕容替射来。 转眼之间,他的身上便钉满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 一道道的血柱,沿着他的身体从他的肩膀、后背,不停地流下。 他的嘴角亦涌出了血,步伐越来越慢,身体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回头,咬着牙,蹒跚着,继续朝前迈步,终于,迈到了李穆的面前,举起那只不停淌血的手,欲要刺向李穆,身体却再次晃了一下。 “锵”的一声,剑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随之扑在了地上,挣扎了片刻,终于翻身,任由钉在后背的箭,一支支地穿胸而出。 慕容替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记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复仇无妨,但若不择手段,乃至丧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会收。你所言极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谓的复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来的公平?” 他说完,迈步离去。 慕容替嘴里不停地涌血,却自顾呵呵地笑:“这人世上,何来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他咳嗽了起来,声音无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闻,不再回头。 慕容替独自仰躺在地,双目望着天空中渐渐飘来随风幻化形状的一朵浮云,眼神渐渐涣散,似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喃喃地道:“这一辈子,从我十三岁后,我就已经死去了……” “……唯一觉得自己还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义成。那日,天气闷热,你午觉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摇着扇子……”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数步路,忽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有时我常常想,从前在那片旷野地里,你当时若是狠下心肠,当场杀死了我,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后来的那些痛苦了。可惜,你终究还是心软,没有杀我……” “我本可以让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没有。因那时,我曾答应过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阳算我食言了,这一回,我定要记住对你的许诺……” 李穆神色不动,手却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紧,一步步地走了回来,在周围远处那无数双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剑刺入了慕容替的胸膛,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拔出染血的剑,再次转身离去。 167.第 167 章 这一场历时数月的变乱,随着随之而来的一场雨水,终于平定了下去。 雨水涤荡过建康,冲刷去了废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迹,巨坑填平了,城中也慢慢地恢复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补起来的与两旁旧砖有着鲜明分界线的城墙,却仿佛一块刺目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来往之人,就在不久之前,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过怎样一段血和火的洗礼。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而言,关于长久以来的有关乱世的苦难和恐惧,也是从荣康入城的那日开始,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这场沦陷之前,对于有着天然的皇城庇护倚仗的他们来说,似乎天塌下来,也会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们顶着。江北无论何等战乱连天,所有的流民血泪和水深火热,传到这座城池之时,不过也就只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或愤慨或悲叹或无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个话题而已。 朝廷虽不振,建康从定都开始,亦曾屡次遭到来自叛军和北人的威胁,但留在他们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体验,也就是那年的许泌之乱。后来回想,当时不过也就只是举家迁徙,不久便又平安回来,什么都没改变,一番劳顿罢了——便仿佛一块并不如何深重的伤疤,好了,也就揭过,并未给人留下多少切肤之痛。 这一回却是完全不同于往昔。短短不过数月的时间里,他们亲身遭受到了一轮又一轮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边缘的威胁和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就在那日,当得知军队攻入城中,叛军作鸟兽散时,民众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纷纷涌出家门,冲上街头,和军队一道,围攻着四处逃窜的叛军,发泄般的痛哭之声,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复了,但民间翻涌着的情绪,却并未随之平复。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与朝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泥涂之中。 当高贵华丽的外袍被无情地剥除,露出来一具生满疮疖、爬满蛆虫的腐烂躯体,摧毁了的权威,也就再也无法被扶回神坛,维持着旧日的道貌岸然了。 对皇室的失望和随之而来的强烈不满,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在坊间迅速蔓延开来。而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关于应天军驻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间疯狂地被传播。 仿佛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民众欣喜若狂,庆贺不已,没几天,坊间到处便都热议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国之将兴,白虎戏朝”的传言和那曾出现在“祥瑞”上的“木禾兴,国隆泰”的暗谶。 改朝换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翘首以待,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来自这两处的守军的消息。 京口和位于建康上游些的采石渡,这两个渡口,是下游贯通南北的两大军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东,为兵家必夺。 应天军不告而据,这表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送走刚休养了几天,却不顾身体衰弱,忧心忡忡特意来见自己的冯卫,再联想到这些日来民间沸腾的舆论,心思重重。 考虑再三过后,终于骑马出城,来到石子岗的军营,求见李穆。 李穆明日便将动身北归。高胤入他营帐,见他一袭常服,坐于案后,手旁有一书卷,似刚放下,内页陈旧,已起毛边,书封却系新裱,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高胤眼尖,扫了一眼,认出是诗经卷,心下不禁微微诧异,难以想象似李穆如此之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何以随身竟会携此书卷——但他也无意探究,因这并非他来此的目的。 李穆起身相迎,请他入座,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来意。 他问话之时,面带微笑,自有一种恢廓的气度。 来到路上,高胤曾思绪万千。 无数想说的话,在他的心底盘旋萦绕。 然而,当这一刻,他真的面对之时,那些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着,李穆亦不催他,等待了片刻,见他不言,复又拿起手边之书卷,慢慢地翻了一页。 “敢问大司马,可定好了登极之日?” 仿佛过了很久,终于,高胤听到自己的耳畔,响起了如此一句问话。 话出口后,顿悟是自己所言,他不禁一阵恍惚。 他不知自己何以会突然说出如此一句话。 他更不知,这是自己心底所想,故脱口而出,还是只是对面前此人的一种试探。 无论出于哪一种缘由,显然,都是突兀而不合时宜的。 他下意识想收回这话,微微动了动唇,却又沉默了,只是屏住了呼吸。 李穆缓缓地抬眼,视线从手中的书卷,转落到高胤的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 耳畔,传来帐外远处士兵发出的模模糊糊的呼喝之声,愈发显得帐中寂静,静得高胤仿佛都能听到血流反复流经自己胸膛之时发出的阵阵冲刷之声。 短暂的的四目对视,短得仿佛雪片落在炽热的皮肤之上,很快便消融不见。但在高胤的感觉中,却漫长无比。他竟然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紧张。 就在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之时,他看到李穆向着自己笑了一笑。 “待破了大同,灭掉西凉,北伐完毕,应当便近了。” 他如此说道,语气寻常,神色平静,仿佛在和自己谈论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见半点咄咄逼人之气,但无形之中,高胤却感觉到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那是一种舍我其谁,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和气势。 他的眼前,闪现过白天那几个来求见自己的大虞朝臣,追问:“倘若到时,有不顺者,大司马意欲如何?” “不顺者,皆诛。” 李穆说道。 高胤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起身,开口告退。 几个同行而来的部将,正在外头翘首以待,忽看到他身影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高将军,难道真要与应天军再战,以夺回渡口?” 一个副将小声问道。 高胤沉默着。 几人看着他,面露忐忑之色。 高胤的视线,缓缓看了一圈身边之人,问道:“你们心下,作何念头?” 几人起先没有做声,良久,一个副将觑着他凝重的脸色,终于期期艾艾地道:“下头军士,无不想着放马南山……不愿再战了……” “不是我等惧怯,而是不便和应天军战。”另一人道。 “民众对应天军极是拥戴。军中不少士卒,这几日纷纷收到家人叮嘱,叫不许与大司马作对,怕被乡人指着脊梁骂祖宗……” “实不相瞒,军心已是不定……自然了,倘若将军有命,末将便是舍命,亦会遵从将军之令……” 几人说完,摒息敛气,看着高胤。 高胤默然了片刻,道:“全部撤回广陵吧。” 几个副将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急忙接令。 高胤未再多言,从几人身边经过,出了军营,漫无目的地放马而行,最后行至江边,停了下来。 他下马,独立于江畔,望着脚下那条不绝东去的江流,眼前仿佛浮现出方了才那几名对高氏忠心耿耿的部下在听了自己命令之后,露出的喜形于色的表情。 是的,作为高氏的今日家主,他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纵然艰难,甚至带着许多的遗憾,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这不仅仅是他曾引以为骄傲的士族的没落、皇朝的终结,或许,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谢幕和离去。 就像他脚下的这片江流,一旦东去,永不复返。 当该来的一切,终于到来之际,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 高胤迎着猎猎的江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想,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迎接一个新皇朝的到来。 …… 最后一场冬雪亦是消融,长安城外,野地里的绿意再次盎然之际,洛神收到了一个消息。 她的堂姐高雍容,一病不起,如今情况很是严重,但日日夜夜,只要醒着,嘴里便会念着她的名字。 高胤派人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问她愿不愿意来建康探望高雍容。 李穆是上月初从建康回到长安的,夫妇短暂相聚过后,他便又领兵北上,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北伐之战。 等取了雍州,攻下大同,将匈奴人也赶回到他们自己应当去的地方,北伐之大业,也就终于能够如他所愿的那般,得以成就。 洛神期待着,这乱世,和无休无止的战事,也能就此终结。 收到信后,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南归。 高桓此次并未随同李穆北征。他带了一支军队,亲自护送阿姊,踏上了南下之路。 仲春二月的时节,这一天,洛神再次踏上了建康的地界。 高胤出百里之远,在归辖于建康的宣武城,迎接她的到来。 当夜,洛神暂时宿在城中,预备次日再入建康。 再一次回到建康,回想当初离开之时的情景,早已是物是人非,她的心中,颇多感触。正自思量,忽听人来报,道是冯卫求见。 洛神叫人传他入内。 那场生死劫难,虽然过去已经数月了,但在冯卫的身上,至今还是能见到些残留的痕迹。 他的身体仿佛一直没有养好,步伐蹒跚,身穿大虞朝廷的官服,对着洛神,态度极是恭敬。 洛神依旧是以后辈之礼待他,含笑向他问安,请他入座。 冯卫却执意不坐,说道:“夫人,实不相瞒,冯卫来此,乃有一事,想求夫人出手助力。” 洛神也不勉强,自己入座后,微笑道:“何事?道来便是。” 冯卫上前了一步,突然竟向她下跪,行了一个叩谢之礼。 洛神忙侧身避让,说道:“冯相年长于我,德高望重,我当唤你一声世伯,何事竟对我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冯卫不起,只直起身体,道:“夫人可知,如今朝中,如何议论大司马?” “如何议论?讲来听听。”洛神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众人皆言,大司马如今有起而代虞之心,陈兵江北双渡,便是明证。倘若真的如此,岂非是挟恩以制,趁危而入?” 冯卫顿了一下。 “从前众人非议大司马时,我便曾当众驳斥,大司马绝非有心作乱之人。如今他却不知听了何人谗言,有如此出格之举动。夫人出身高贵,一向深明大义,当知此举极是不妥。夫人若肯出言相劝,大司马必会听从。” “今少帝虽驾崩,但宗室犹存,何妨从宗室中择贤而立,以大司马为国辅?” “至于太后,请大司马和夫人放心,有前车之鉴,太后往后事事定会以大司马为先,再不会重蹈覆辙,听信谗言。倘能如此,大司马不但能全了这社稷再造之旷世奇功,忠义之美名,更将载入史册,万世流芳……” “谁的社稷?又是谁人定的规矩,这江山的主宰,只能从萧家人中择选?” 洛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忽从位置上倏然而起,打断了冯卫的话。 冯卫迟疑了下,喃喃地道:“大司马身为人臣,如此取而代之,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洛神冷笑:“冯相,我瞧你是已经忘了当日被坑之事了!何人为帝,方造福黎民,你心中分明一清二楚,却还来此,想来不过只是出于几分私心罢了!” 她走到门边,一把打开大门,指着外头:“你可将你方才说与我的话,再说给那些将士去听,瞧瞧他们,答不答应!” 冯卫一时语塞,慢慢面红耳热。 诚然,他之所以会来这里,并非全然出于对萧室的忠诚。 对于这个皇朝,他真正的忠诚,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一旦李穆登基为帝,这个熟悉的南朝,自己前半生已经习惯了的许多东西,恐怕都将翻覆,再也不复存在。 即便富贵依旧,他亦本能地恐惧于这种改变,希望能够维持如今的这种局面。 就是被这种恐惧所支配,他才明知希望渺茫,还是依旧来到了这里。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荣康献上的那块祥瑞之石。 关于那东西的真相,朝廷之中,远不止自己一人心知肚明。 世上何来祥瑞。都不过是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以达成某种不可明宣的目的罢了。 但是如今,再回想那东西,却仿佛一语成谶,竟变成了真。 他已是知道,一切注定,再也不可能撼动半分了。 “夫人,你出身高氏,高氏与大虞休戚相关。今日朝廷,没落至此地步,难道你竟丝毫无动于衷?” 冯卫喃喃出声,只能如此道了一句。 洛神盯着他,忽地一笑,道:“冯公,有一事,你大约不知。我向来之所愿,便是做这天下的皇后。” “我的夫君,如今就要替我实现心愿了,你说,我此刻心情,该当如何?” 冯卫一怔,再也说不出半句别话了,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告退,转身,黯然慢慢而去。 168.第 168 章 次日清晨,洛神抵达建康。 其时尚早,晨曦黯淡,伴着一道沉重的吱呀之声,两扇紧紧闭合的城门,在她面前慢慢地开启。 这辆不起眼的青毡小车,从城门通过,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朝着皇宫而去。 她的到来,和当初的离去一样,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干的人,除了此刻已是站在通往皇宫正门的御街上的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自然也不是不相干之人。 五更不到,天色还黑,他们便陆续赶来这里,翘首等待那辆小车的到来。 这其中,便有刘惠的身影。 今非昔比。江山易主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连高胤也默认了应天军的行动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皇朝,就此失去了它最后的倚仗。 冯卫昨夜归来,虽一言不发,但那面如死灰的表情,足以传达一切。 末日已然降临。 怀着忐忑和恐惧的心情,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这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天光大亮,那辆预期中的车,却始终不见到来。 这群人渐渐沉不住气,派人不断地打听,这才得知,就在天亮之前,他们等待着的那辆车,已经改道,从西明门入了建康宫。 洛神步行在宫道之上。早起的执役宫人认出她在晨曦中渐行渐近的身影,露出惊讶而恭敬的目光,随即纷纷跪在道旁,向她叩首行礼。 她来到了太初宫。 兵乱平息,高雍容回宫之后,依然住在这里。 少帝暴死之后,被匆匆下葬,前些时日,朝廷又补办了一场符合礼制的丧葬,别处已然看不到半点痕迹了,唯独这座宫殿,似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而无法自拔,白幡未撤,在晨风之中,瑟瑟飘摇。 殿中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烛照之下,洛神看到高雍容被左右两个宫人扶着,枯坐在灵位之侧,背影佝偻,仿佛一尊泥胎塑像。 一个宫人上前,俯身下去,低声通报她的到来。 高雍容慢慢地转过脸来,双目浮肿,面色晦暗,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她定定地望着洛神,慢慢地,眼泪涌了出来,溢出眼眶。 “阿弥——你终于来了……” 她颤声道,挣扎着,想从蒲团上站起,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急忙上前,和宫人一道,将昏了过去的高雍容送到后殿,躺了下去,洛神正要叫人去传太医,高雍容眼皮微动,苏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她的手心夹着潮汗,碰触之处,冰冷而滑腻。 “阿姊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抛下这里不管……” 她喃喃地道,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洛神取帕替她拭泪,低声道:“阿姊,我听人讲,你大病未愈,夜夜不眠,这样下去,身体恐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在替登儿念消孽咒……我夜夜都会梦到登儿……我真恨啊,怎的当时死的不是我……” “……我宁可死的是我……他还如此小,却惨遭如此毒手……” 她松开了洛神,改而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洛神沉默了下去。 关于登儿的死,她也听闻了经过。道是当时,太后不堪荣康压迫,与几个有心反抗的臣下设局,想要毒杀荣康,没想到非但没能如愿,反而被荣康反制。作为报复,荣康当场杀害少帝,手段残忍至极。 “阿弥,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流着泪,哽咽不断。 “荣康恶行,令人发指,臣下皆懦弱,无人能用,我是一心想着除去奸佞,没想到出了岔子……” “当时那恶贼,以毒酒强灌登儿,我苦苦哀告,盼他放过登儿,我宁愿他取我性命,奈何恶贼不听,为报复于我,竟当着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儿……” 她再次失声痛哭,悲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倒在了枕上。 一缕凉风,从不知何处的殿角深处无声无息地涌来,掠动烛火,殿内灯影幢幢。 洛神劝她节哀。 她恸哭了许久,哀哀之声,才终于慢慢地止歇,复又慢慢伸手,再次握住了洛神的手。 她红肿着眼眸,抬起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哑声道:“阿弥,如今我方知道,谁人是为忠,谁人是为奸。阿姊极是后悔。当初不该听信刘惠那些人的谗言,竟会对妹夫起了疑心,以至于将妹夫逼走,更害得你也被迫离开建康,有家难归。全都是阿姊的错……” 她再次哽咽了,凝视着洛神。 “阿弥,阿姊向你认错。你可愿意原谅阿姊?” 洛神和她对望着,片刻后,微微一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高雍容面露欣慰之色,含泪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你能谅解阿姊,阿姊实在高兴。阿弥你放心,阿姊再不会听信外人之言了。从今往后,妹夫还是我大虞首臣,国之重器,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洛神不语,静静地看着她说个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洛神,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视线投向那座看不到的灵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红了。 她拭去眼角的泪光,定了定神,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又道:“阿弥,经此劫难,阿姊本已无心朝事,想着若能抽身,下半辈子静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身居此位,实在无法脱身。前些时日,众臣纷纷上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劝阿姊于宗室中择贤,认作继子。阿姊思前想后,为社稷计,也只能如此了。广安王有一子,年纪适合,聪慧过人,阿姊有意过继。你以为如何?” 洛神的视线,从她露在袖口之外的那半只不经意间紧紧捏拢、指节苍白的手上抬起,注视着她,颔首。 “阿姊若有合适之人过继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刻紧紧抓住洛神的手,道:“有阿妹你这一句话,还有何事不成?阿姊放心了。阿姊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尽快公布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她说完,转头高声呼人入内,叫了几声,却不见人来,皱眉正要再提高声音,却听洛神说道:“阿姊,你未听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说,阿姊痛失爱子,伤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继子,往后代替登儿承欢膝下,以慰余年,自是好事。至于别的……” 她从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来。 “至于别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说了,无心朝事,往后便不必为难,安心养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费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顿,慢慢地抬头,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 “阿弥,你这又是何意?” 她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动,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是说,朝廷之事,往后阿姊不必插手。” “并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插手了。” 洛神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高雍容脸上的笑意仿佛突然间被冻住了。 她盯着洛神,嘴唇渐渐地发抖,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对我如此说话?我是当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余年,你要见我,我便从长安来此见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时至今日,家事勿论,国变至此地步,你扪心自问,你的所想,还有可能吗?” “我劝阿姊,与其还执着于昨日,不如放平心为好。李穆非赶尽杀绝之人。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证,往后,你的封号、地位、食禄,比起从前,概不会少。” 高雍容直挺挺地昂着头颅,死死地盯着洛神,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突然,她发出一声充满愤怒的尖叫,整个人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朝着洛神扑来,探身而出时,一下失了重心,整个人从床沿上跌了下去,扑在地上。 她抬起头,面上再不见方才的脉脉温情了,双目圆睁,手指着洛神,厉声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时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舍身救护了你,你早就已经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对我的回报?” 洛神看着她坐在地上那无法自持的愤怒模样,前所未见,全然陌生。 她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悲凉之感,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贱人!” “阿姊!” 伴着洛神来的高桓方才一直守于殿外,闻声奔入,立刻将洛神护在了身后,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高雍容。 高雍容面色惨白,瞪着突然闯入的高桓。 “六郎,她是你的阿姊,我难道便不是了?我是当朝的太后!她能给你什么,我加倍给你!你过来!” 高桓不做声,亦不动。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全是跟她跟学的吧?” 她的视线转向洛神,盯着她。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充斥着怨恨和不甘。 “阿弥,我的阿妹,我救过你的命,你却忘恩负义,今日如此对我!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门第,背叛了大虞,还害死了登儿——” “……登儿!我的登儿……”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朝着洛神扑了过来,伸出双臂,作势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是了,我的登儿!他也是被你们合起来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祸,我大虞又怎会遭此劫难!” “太后,自重!” 高桓将洛神护到了自己的身后。 高雍容扑了个空,收不住势,一下跌倒在地,额头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红的血,沿着额角,慢慢流下。 她鬓发散乱,面上血污横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模样狼狈不堪,却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洛神。 洛神慢慢地拿开了阿弟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注视着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无论是当年我的父亲,还是李穆,都曾给过你机会。是你德不比位,负了江山。” “你口口声声,要保大虞。大虞却不过是遮羞布。你放不开的,是你自己的权势和地位罢了!” “荣康之祸,固然有前朝累代积弱之患,但你身为摄政太后,没有半分容人之量,利欲熏心,这才引狼入室。正因你位高权重,祸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万户!” “阿姊,你道当日荣康毒杀登儿之时,你曾争着替死。怎的我却听闻,你是为保自己性命,才叫登儿被灌毒而死!” 她摇了摇头。 “惜命本也无罪。可笑之处,是你为博我同情,拿可怜枉死的登儿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为人母,为国母,你皆不配!时至今日,我实在不知,你何来的胆气,竟还敢打着过继宗室子弟上位,企图依旧听政的主意?” “莫说我做不了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过我十回,我也不会将国运再次寄到如你这般之人的身上!” 高雍容听她提及儿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蓦然惨白。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你滚……” 她分明瞧着已是有气无力,发出的声音,却又尖锐无比,在洛神的耳畔响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她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叫了她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说话,转身便去。 “阿弥——阿弥——阿姊错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过你的份上,日后不要杀我——” 她走到殿口之时,听到身后传来又传来高雍容的哀求之声。 她感到胸口一阵闷胀,脚步顿了一顿,未再回头,径直出去,跨出殿门,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侍女琼树一直在外等着,见她终于出来,迎来,觉她面色有些苍白,不放心,低声问道。 “我无事,这就出宫吧——” 洛神朝她笑了一下,迈步没走两步,又感到一阵头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琼树一把扶住,慌忙叫人。 她定了定神,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心立刻砰砰地跳,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欣喜光芒。 “阿姊,你莫生气,小心气坏自己。本就不该来此的。我瞧她是疯了——” 高桓一脸担忧,不停地安慰着她。 “送我去白鹭洲吧,我想住在那里,等你姐夫来。顺便,再去请个太医过来,替我把个脉。” 洛神含笑说道。 169.第 169 章 二月,大同破,刘建和残余部众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被追击至颓当城,死于乱军。 李穆统军入城,满城匈奴人匍匐于地,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凉国就此覆灭。 这也是继羯夏、西金、北燕等国之后,胡人侵入中原而建的最后一个建制称帝的政权的覆灭。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来,中原四分五裂,沦陷陆沉。 多少年来,包括大虞朝廷在内,南朝虽也不乏有志士相继北伐,却始终无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横空出世,今燕然勒功,一统中原。 这个消息宛如插翅,很快传到长安,传到洛阳,越过长江,传入建康,传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萧室依旧冠有皇室之名,却犹如寒冬枯枝上最后一片死抱枝头的黄叶,已是名存实亡。 新朝将立,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在翘首等着李穆的渡江南归。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经过凉国旧都大同之际,停留了几日,安排北方边境的布防之事。 刘建在此称帝之后,曾耗费巨资,效仿汉宫,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以供自己享乐。先前逃跑之际,纵火焚烧,殿宇毁坏过半。李穆这趟回来经过,命人清理废墟,拟将旧宫改建为粮械仓库。 占了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虽已被驱逐,但雁门之北,依旧杂居着许多胡族。 刘建虽死,匈奴未绝。为防后患,他拟以大同为中心,在各个要塞戍筑军镇,以长久防御。 夜幕降临,他站在城头的垛口之后,遥望着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失了家园的少年,随母亲南渡过江,身后乱兵追赶,箭矢如雨,他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之人被射落水中。滚滚江水,瞬间将沉浮其间的所有的挣扎和呼号无情吞噬。 多年之后,此时此刻,倘若能够叫他再遇当日之少年,他终于能够说上一句,当日你所立之誓愿,今日,我已代你实现。 河山虽多疮痍,所幸万古不废,而今,一切从头收拾。 李穆思绪起伏,情不自禁地摊开手,视线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个被铁钉穿过而留的陈年伤疤。 一个军中执事过来,见他低首凝望摊开的手掌,神色凝然,不知他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停在了近旁。 李穆问他何事。 执事这才回报,清理宫殿之时,在一座冷宫之中,发现有异样情况。 凉宫西北之角,几个士兵路过一处少有人过的废殿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压抑的哀哀哭声,循声入内,在一片布着蛛丝尘霾的帐幔之后,看到一个老宫女在低声饮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个女子。 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小腹高高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又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士兵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而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什么,说的仿佛是鲜卑语。 士兵不懂,问老宫女。老宫女也非汉人,言语不通。士兵疑心这妇人是刘建后宫的遗留之人,便去通报执事。执事找来通鲜卑语的人,这才听懂,少妇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盘问老宫女,终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这少妇,便是当日和亲西凉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当日在紫荆关,慕容替不告而去,刘建本就战败,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来后,百般凌辱泄愤,随后发现她有了身孕,便带回大同,投入冷宫。 两个月前,大同破,刘建逃走之时,丢弃了当时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经历如此一场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个没有逃走的老宫女的照顾之下,挺着肚子,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鲜卑慕容部的头领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执事自己不能做主,遂来通报,请李穆定夺。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没有想到,昔日那个诡计多端,行事不择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会被遗留在此,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说道:“传信给慕容西,叫他派人来此处置吧。” 执事应声而去。 李穆低头,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钉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从不相信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却真的是何其幸运。 那一年,也是那个渡江而来的少年,被钉在庄园门外,正当绝望之际,那辆乘着小女孩儿的牛车,从面前不疾不徐地走过,留下一路悠扬的牛铃之声。 许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车走的是另条道,或早些、迟些走过,或许他便那样死去了。 又或许,他即便侥幸依旧活了下来,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会有她的出现。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人生,他将会是何等模样。 上天是如此眷顾于他。那一日,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儿从他的面前经过,自牛车望窗的一角,转脸看向他,投来一望。 便是那一望,将他的两世和那个名叫洛神的女孩儿系在了一处。纵然前世终于遗憾,今生也已全然弥补。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将她柔软双唇贴在他掌心伤处,印下了怜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当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温度。 事已毕,尘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够两肋插翅,尽快回到她的身边。 …… 李穆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时日已南归的蒋弢、朝廷官员、各地郡守等,不下千众,悉数出城。 百姓更是竞相涌出家门,夹道相迎。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敬畏和对即将到来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来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话,便问洛神。得知她不在城中,这些时日一直住在白鹭洲上,立刻调转马头,要去往白鹭洲。 “姐夫!” 高桓叫住了他。 李穆转头看向他,问他还有何事。 “阿姊她……” 他话说一半,觑了眼显然是连夜赶路而回的李穆,想象着等他自己见到阿姊之时可能会有的反应,又强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她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来了,这几天怕是连觉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觉高桓有事瞒着自己,只是急着想立刻见到洛神,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纵马便去。 他放马疾驰,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渐渐靠近白鹭洲,惊动了守卫,见是他回了,惊喜万分,纷纷上前拜见,又要奔去通报,被李穆拦下,命不必惊动夫人,自己走了进去。 建康城中,今日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门,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犹如过节。而在此处,洲上却是静谧一片。 暮春三月,樱瓣烂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远处一群白鹭振翅飞翔,不时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之声,入耳,更添几分幽静。 那扇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这几年间,时光就在这般和她分离又相聚,相聚又分离的反复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但这一次,对李穆而言,和往常却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想要有她伴在自己的身边,和她一道进入建康,受这来自万民的敬拜,做这天下的帝和后。 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还是进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来,建康那边那么多的人事,等他来这里,想必也不会早了。” “……我不累。屋里有些闷,在这里站一会儿,也是无妨……” 忽然,一阵说话之声,隔着前头那片花墙,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李穆心情一阵激动。这些日,行路所积的所有疲劳,在听到她声音的这一刻,全都离他而去。 他知她出来,是在盼着自己的归来,正要加快脚步现身和她相见,侍女的笑语之声又传了过来,听她说:“如今真是喜事不断啊。长公主前些日来信,道大家的伤已痊愈,很快便能回来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说,再过几个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发热闹。更不用说,李郎君也归来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热闹呢……” 李穆的脚步顿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一时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叫住自己说话之时那略带促狭的神色,终于明白了过来,心跳骤然加快,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 他就要为人父了! 李穆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心情激荡,欣喜之情,无以复加。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朝那声音的方向继续快步而去,迫不及待地转过花墙,抬起视线,望向前方。 一个丽人在侍女的的陪伴之下,正倚门而立。 她穿了一袭浅白色的春衫,襟袖绣了几朵应这时景的樱花,衣衫很是宽大,却也遮不住小腹的微微隆起。 她正在笑,颊边露出浅浅一双笑窝,犹如一道温纯而安谧的风景,叫人看了,便感安心。 李穆的目光,从她的小腹,慢慢地转到她的脸上,凝望着她,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洛神正瞧着建康城的方向,遥想和父母阿弟的聚首,李穆归来的盛景,心中无比骄傲,忽然感到有些异样,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定住了。 李穆不知何时已是归来,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十数步外的那道花墙之畔。 这个男子,他的身上还带着行路的风尘,望着自己的目光,却是如此明亮有神。 “郎君!” 洛神没想到,日思夜想的李穆,这么快就出现在了这里,惊喜不已,叫了他一声,下意识地朝他奔去。 李穆笑着,大步向她迎去,几步跨上台阶,张开臂膀,一下将自己的妻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 夜幕再次降临,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城池。 建康宫中,一座后殿之中,灯火惨淡,映照出殿中那一张张透着沮丧和绝望的脸。 刘惠傍晚时接到高雍容的密诏,命他入宫。本不欲去,奈何诏令不断,沉吟了片刻,终还是出了门,从偏门入宫,悄悄来到此处。 高雍容已经卧病许久,先前据说一度病得人都糊涂了,但今夜,除了面容苍白,人削瘦了许多,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甚至可以说,好得异乎寻常。 她穿戴整齐,脸色阴沉,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 到了的人里,除了刘惠,还有几个宗室亲王。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便向高雍容行拜见之礼——毕竟,只要李穆一日未登基,她一日不退位,便还是南朝的太后。 刘惠草草行礼过后,便问高雍容诏令自己前来的目的。 高雍容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几人,一向得我重用。如今朝廷危如累卵,李穆反贼,咄咄逼人。你们这些人,须得尽忠,助我除去李穆,不得推脱!” 她话音落下,几个宗室缩了缩脑袋,沉默不语。 刘惠想起白天等待李穆入城之时的情景,心中对高雍容又是鄙夷,又是厌烦,推脱道:“他兵强马壮,又立了北伐巨功,莫说民众拥戴,就连太后你的本家兄弟,不也转投于他了?太后叫我等来,又有何用?大势已去,不如顺着他,太后日后不定还能保住荣华,何必多此一举?” 高雍容仿佛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案面,脸上血色失尽,嘴唇发青,哆嗦着叱道:“刘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于我!陛下是我的亲生儿子,平日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在他面前说一句,要你的脑袋,易如反掌!你当我不敢杀你吗?” 几个宗室面露讶色,又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头愈发低了下去,一声不吭。 刘惠见她双目光芒闪烁,也渐渐觉她有些不对劲,便敷衍道:“臣之罪……但不知太后有何能够克敌制胜的法子?” 高雍容脸色这才稍缓,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道:“我要你去见李穆,就说我自愿退位,你哄得他高兴了,趁他不备,你替我一刀杀了他!只要他死了,我便叫陛下让你做宰相。冯卫那个蠢货,半点用处也无!” 刘惠试探着道:“陛下不是已然驾崩?太后何以能让陛下再封我为宰相?” 高雍容脸色一变,怒道:“胡说!谁说我的登儿驾崩了?你敢诅咒陛下,莫非你也活腻了?” 刘惠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高雍容,怕是已经神志错乱。当下口中一边敷衍,一边转身,拔腿就走。才走几步,听见身后一阵脚步脚步声近,还没来得及回头,竟被高雍容一掌狠狠给推到了地上。 “刘卿,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要去告密,讨好李穆不成?” 他转过头,见高雍容俯视着自己,双目幽幽,语调阴恻恻的。 昏暗的烛火被殿角涌出的风掠动,晃荡了几下,照得她的模样愈发瘆人。 刘惠今夜之所以还肯来这里,确实是存了想要探听她的意图,再去李穆那边告发,以求新君信任的念头。见目的被她戳穿,又被推倒在地,再无顾忌,骂道:“你这疯婆,如今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当初若不是你无能,怎会害我险被活埋,家财尽散?如今还逼我去刺李穆?你当李穆那么好刺?你自撒疯,我告辞了!” 说完,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谁知还没走几步,后背突然一凉,接着,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之感,从方才那部位传来,迅速传遍了全身。 刘惠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才知一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高雍容手中死死握着那把匕首的柄,冷笑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却不替我做事,背叛于我。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去死吧!” 她猛地拔出匕首,又咬着牙,朝着刘惠继续戳刺。一边刺,一边大笑。 血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从刘惠的身体里流出。 刘惠拼命挣扎,终于从高雍容的匕首之下逃脱,跌跌撞撞,逃往殿门,逃了几步,又被追上,刺了一刀,再次扑倒在地,撞倒了那排烛台。 烛火落地,烧着了帐幔,火舌迅速蔓延上升。 高雍容咬牙切齿,继续挥刀,胡乱刺杀。 刘惠在地上爬着,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场的几个宗室,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见高雍容目光狰狞,挥舞着匕首,一下下地刺着地上的刘惠,状若疯狂,突然转头,两道目光,仿佛射向自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留,纷纷拔腿逃跑。 刘惠发出的痛苦嚎叫之声,充斥在起火的大殿之中,久久不散。 170.第 170 章 久别重逢,爱妻有孕。路上所有的辛劳,一扫而空。李穆的喜悦难以言表。 天很快黑了,两人一道用过饭,他牵了她手,正要到江畔散步消食,忽然看到远处,建康城北的那个方向,起了一片红光。 城中仿佛失火了! 没片刻,确切的消息,便传递到了两人的面前。 是皇宫起火。最先着火的殿宇,便是高雍容所在的那处。 “……高将军已调了人手紧急灭火,命小人来此通报大司马和夫人。火势太大,太后……已殒命于太初宫的后殿……” 传讯人跪在那里,低头,停住了。 李穆迅速看了眼洛神,问详情。 那人说:“据逃出火场的宗室言,太后今夜秘召他几人入宫,去了之后,才知是要谋划对大司马的不利。同去的还有刘侍中。刘侍中态度不敬,惹太后不快,又遭刘侍中反讽,太后大怒,摸出一把预先藏起的匕首,胡乱刺倒了刘侍中,他们恐惧逃走,随后后殿便起了火……” “宫人先前被命不准靠近,待发现起火,听到里头传出太后呼救之声,但火势已是很大,进不去了……” 那人还在说着,洛神望着远处夜色之中那簇仿佛跳动着的红光,呆住了。 一只手从旁悄悄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洛神回过神,转脸看向李穆,见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隐含担忧,压下心中因这突然消息所致的震惊,定了定神:“我无事,你莫为我担心……” 话虽如此,想起自小到大,曾经的姐妹相处,心底终还是涌出一缕难以言明的悲伤之感,沉默了下去。 李穆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我先送你回房,我去城中看看。”说着打横抱起了她,入屋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命侍女在旁好生伴着,自己匆匆去了。 洛神睡不着觉,也安不下心,睡睡醒醒,一直等着,次日清早,李穆终于回来。 他昨日抵达,此前餐风露宿,本就辛苦,没怎么歇息,昨夜又出了这事,恐怕早已疲倦不堪,见他回了,忙起身,问他肚子是否饿了,叫人传饭。 李穆双眸带着些血丝,摇头,扶她躺下,叫她再歇着。 洛神鼓起勇气,问宫中失火的情况。 昨夜那场起于太初宫后殿的大火,借助风力,火势很猛,烧了一夜,至五更,才终于灭了下去。 大火不但将整座太初宫焚毁,连带也波及到了近旁的几座宫殿。 这倒是其次。 收拾太初宫后殿废墟之时,发现两具死死扭在一起的焦尸,从衣着不难判断,一为刘惠,另具便是高雍容。 观姿势,显然在失火之后,高雍容想逃出去,被不甘独死的刘惠死死拖住了腿,两人最后一道殒命在了火场之中。 李穆沉吟了下,终还是隐瞒了详情,只说大火已经灭了,高雍容也不幸殁了。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我阿姊,死前想必有诸多不忿吧?” 李穆安慰道:“你莫难过了。放心吧,我必照礼制,厚葬了她。” 洛神向李穆道谢,又朝他微微一笑。 “郎君,你也不必为我担心。阿姊忽然这般死去,我确实有些难过,但你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 她叹了一声。 “阿姊这般去了,倒是叫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慕容替当日占领建康,以我羞辱于你,后那般死去,与我的阿姊,何其相似。” “我的阿姊,一心固权,险些葬送了建康城和城中之人。慕容替偏执于复仇,为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要让全关中,乃至全天下的人陪葬。在他们看来,他们自己无论做了何事,哪怕天怒人怨,亦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们却不知,这世上有人遭受过的苦痛,应当有的仇恨,并不在他们之下。但那人,却不会因了自己的苦痛和仇恨,施加到别人的身上。” “心若是被恨或欲望填满,哪怕已经做了天下至高的帝皇,也是无法满足。他们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别人害的,而是咎由自取。” “我如此幸运。我的郎君,便是那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她抬眸,凝视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 李穆的心底,涌出了一阵暖流,将洛神拥入怀中,久久地抱着,不愿松手。 …… 洛神伴着李穆,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日头西斜,半室染金。 耳畔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枕边人发出的均匀的呼吸之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太累了,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此刻依旧沉沉地睡着,还没有醒来。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握得太久,两人手心相触之处,已是沁出一层潮热的汗意。 洛神没有唤醒他,也没有抽出自己那只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 带着些许睡足刚醒的慵懒,她静静地依在他的身边,感受着犹如带着他体温的暖暖气息的包围,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年在义成的那个黄昏。 彼时她初到,便遇围城。也是如此一个斜照满屋的黄昏,她回屋,看到疲惫归来的他为了不弄脏她的床铺,卧在一张条几之上,便沉沉睡去。她几经犹豫,靠近替他盖被之时,被他握住了手,她便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已是过去很多年了,但那个被他握手不放的静静的黄昏,至今想起,依旧如在昨日。 洛神情不自禁朝身畔的男子又靠了些过去,忽然感到一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将她身子揽着,轻轻带了过去。 接着,一只带着火热温度的宽大手掌,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轻轻地抚摸。 他醒了。 洛神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 李穆吻她,温柔而缠绵,良久才松开,两人额面相贴,微微喘息,洛神听他在自己耳畔低语:“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睁眸,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何事谢我?” “谢你知我。” “这些日,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曾对我言,要做这天下的皇后。” “阿弥,你是为了成全于我,好叫我无所顾忌,是不是?” 洛神笑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说:“是我想还是你想,又有什么关系?你已为我退让太多。我早知道了,这个天下,本就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君临。” “郎君,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如今终于到来,我很是高兴。” 李穆凝视着她,慢慢地收紧了搂住她的臂膀。 天渐渐黑了,李穆怕她饿,起身穿衣,两人一道用过晚饭后,李穆牵了她手,慢慢散步到了江畔。 一轮皎洁明月,从江心冉冉升起,江畔春潮暗涨,花影朦胧。洛神倚在李穆身畔,坐于江畔亭中,听远处阵阵潮声,脑海之中,不觉浮现出了那日自己坠落水潭之时闪现而出的画面。 很久以前,就在脚下的这个地方,也是这一片潮水,无情地吞噬了一个向它走去的女子。 她是何等的不幸,却又何其的有幸。 “阿弥,你在想什么?” 李穆的手掌轻轻围着她的腰腹,亲了一口她耳垂,含含糊糊地问她。 洛神转头,凝视着月色下的那人,微笑道:“我在想,我的郎君,他不但能平天下,日后,也一定会是一个能定天下的英明之君。” 李穆一怔,随即笑了,道:“阿弥,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国号定‘成’,我欲以长安为都,你以为如何?” 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的大一统皇朝,以“成”为国号,想来是为记取二人从前以义成为家的那段过往。 比起建康,关中长安,也确实更宜为大国之都。 她点头,说:“长治永安,是为长安。愿大成从此太平盛世,永无饥馁,如长安之名,长治永安。” 李穆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快意。 他牵了她的手,立在江亭之中,面向江北道:“古往今来,能长存不废者,唯有这凛凛河山、春江秋月。蒙上天厚爱,叫我这辈子得偿所愿,往后竭尽所能,谋天下太平,便就无憾了。” 洛神笑道:“是,是,大成开国之陛下,英明神武,说什么都是。不如妾身第一个拜见陛下,可好?”说着,盈盈欲真要下拜,被李穆一把抱起。 “阿弥,方才我之所言,还要再加一条。” 他渐渐收了笑,神色转为凝重,望着怀中那张笑颜。 “我李穆,对你之心,亦如江月,永世以继。倘若还有下辈子,再下辈子,生生世世,李穆都愿做回当日那个被你所救的少年。” “阿弥,你可愿意,下回在经过他面前之前,再救他一次?” 洛神望着他,眼眶慢慢地酸胀。 时光回溯,谁又知道,当年幼时那不经意的回眸,结下了两世的不解之缘? 而此刻,她的郎君,正在向她许下他的生生世世——倘若这人世间,真的会有生生世世,轮回不止。 她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腰身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摊平,然后带到自己的唇边。 “不管多少回,我都愿意。” 她说道,低头,在他带着伤痕印记的掌心之上,亲了下去。 171.第 171 章 后记一: 这日,一辆马车和七八名扈从,沿着年久失修的残破驿道,由北向南,缓缓而来。 这片夹于江淮之间的地方,多年以来,曾因南北对峙,沦为拉锯的战场,一度是白骨曝荒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今战乱虽平,但道路两旁依旧荒芜,这一路南下,往往连行数日而不见一烟村,直到近日,渐渐靠近这些年渐趋稳定的长江北岸,人烟才得以重现,路上也能看到些商旅往来的踪迹了。 晌午,这行人马在经过一不知名的村集三岔道口之时,停了下来。 路旁有一供往来路人歇脚的茶棚,棚以茅草竹篱所搭,棚下安了几张陋席,里已坐了几名行旅过客,又七八个从附近农田里垦地聚来歇脚的本地村人。一对白头翁媪,正忙着为客烧茶捧食。地虽简陋,可喜阴凉干净。马车旁那头戴帽笠、作寻常路人打扮的中年清瞿男子看了下日头,低声和车里人说了几句,车门开启,马车里便下来了一个牵着孩童的中年妇人。 妇人素面布衣,以帕包头,打扮普通,容貌却极是秀丽,被那个应是她丈夫的男子扶下马车后,男子又抱下一个清秀男童,三人连同身后扈从入内,拣了空位坐下。 翁媪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很是欢喜,殷勤招待。棚口的村人本正高谈阔论着,忽见来了这一行人,虽衣饰普通,但莫说那看似主人的一家三口样貌超然,便是扈从,亦个个不俗,不敢再肆意高声说话,各自低头吃起早上带出的口粮,悄悄打量几眼。 妇人举止文雅,坐下之后,取帕细心地替那孩童擦去额头的汗水,见他大口吃着粗粮面饼,显然很是饿了,吹凉面前新上的一盏热茶,自己又试了试温,方递给那孩童,望着他的目光之中,充满母慈。 男子摘下头上斗笠,执于手上,临时充当扇子,一边替身边母子二人扇风,一边主动和近旁之人攀谈,问村集的地名和如今的人户之数。 众人见他面带笑容,很是和气,渐渐消除了起先的戒备畏惧之心,争相回答。一人道:“此处名叫刘家集,再过去些,便入九江郡了。如今此地已有数百户人家,都是这两年趁了江北太平陆续归的乡.废了的地,也慢慢种了回来。” 其余人附和。 男子便问收成。得知除前两年勉强度日之外,去年已是稍有余粮,便点头。这时,一老叟叹道:“虽说如此,比起早年集里数千民户,如今也就十户剩一了。我幼时逃难离去,如今临老归乡,昔日亲族乡邻安在者,又有几人?” 众人被他言语勾出了伤心旧事,一阵唏嘘,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痛骂胡獠荼毒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又一人道:“从前南边朝廷有个高相公,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惜他没能做成咱们人人盼望的北伐之事。没了高相公,幸好又出了个李大司马。我前些年无路可走,投奔去了义成,一家老小,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在那里本已安了家,听说这里太平了,又回来了。但愿从今往后,再不要有战事,叫我一家老小在乡里安生度日,死了入葬祖坟,我便心满意足。” “刘三儿,你还不知道?大司马不是大司马了!他是上天所遣的天子,有白虎佑体,听说就要做皇帝了!等李大司马做了咱们天下人的皇帝,咱们的好日子,才就真的来了!” 那男童起先因了腹中饥饿,加上这些村人说话带着口音,听不大懂,便没留意,等听到众人口中不断提及高相公和李大司马,看了眼自己的父亲,眼睛忽然发亮,望向自己的母亲,欢喜地道:“阿娘!我听懂了!他们说的高相公和李大司马,是不是就是我的……” 妇人急忙伸手,捂住了男童的嘴,对他摇了摇头。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低头凑到他的耳畔道:“小七想的没错,他们说的高相公,便是你阿耶。李大司马,便是小七你的姐夫。但你忘了,阿娘先前是怎么教你的?” 男童急忙悄悄看了眼四周。所幸那些人情绪激动,并无人留意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话,带了些羞赧,也凑到母亲的耳畔低声道:“在外人面前,不好随便提我和姐夫的关系,我记得的。” 妇人含笑点头。 “阿娘,咱们是不是快要到家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阿姊和姐夫的面,也没见过阿娘和我说过的长江,巴不得快些到才好。” “我想见阿姊他们。还有,我也想看长江是怎样的。” 他顿了一下,又郑重地说道。 这妇人便是萧永嘉,带了小七,正随高峤行在南归途中,方才路过此地,想着松泛一下长途坐车的腿脚,便下来小歇,不期却从小七口中听到他如此的愿望,见他一脸稚容,望着自己的一双纯净眼眸之中,满含着向往和期待,不禁想起了从前被囚之时,为遣寂寞,自己一遍遍向他描述那道分割了南北流经建康的长江之壮阔景象的日子,心中不禁无限感触。 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儿子的脑袋,柔声道:“阿姊他们也在盼着见到小七的面呢。咱们再这么走些天,很快就能走到长江边了。” 小七双目放光,欢喜地点头。 他母子低声说话之时,茶棚里的气氛,因为方才那个话题,变得热烈了起来。众人纷纷转向商贩,道他们四处走动,最近可有新的消息。其中一个商贩道:“你们问我,就是问对了人。前些日我方走了趟建康,那边的消息,再无人比我更清楚了。” 萧永嘉细听。 那商贩开始讲述自己前些时日听来的消息。 李穆入建康时,满城如何热闹,民众如何沸腾。 虞朝那些劫后余生的官员,如何卑躬屈膝,出城迎接。 那夜皇宫的一场意外大火,又如何惊动了整个建康城里的人,第二天消息传开,太后被烧死在宫中。 那人长年各地贩货,口齿自然顺溜,说的是绘声绘色,便如一切都是自己亲眼所见,茶棚里的众人听得更是入了神,跟着他的描述,或向往万分,或鄙夷嘲笑,等听到那位太后死于宫中夜火,短暂沉默过后,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想必是天火收人”,随后便又兴高采烈,围着那商贩,想要追问更多关于新朝的消息。 萧永嘉虽早就看好李穆登基,此前在和女儿的那次通信里,女儿也以恭谨的语气,就此事向自己做过表述。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是方此时,经由这商贩之口,才得知这些近况,尤其是高雍容之死,令她颇感意外,一时五味杂陈,出神了片刻,望向丈夫,见他面上起先带着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凝重,仿佛有所思,当时未开口,又坐了片刻,给那对翁媪留下茶水钱,一行人起身离开。 她回到马车之旁,看着丈夫将小七抱回到车厢里,转头朝向自己,伸手要扶她上去,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掌,低声道:“莫非你还是放不下从前?” 高峤一怔,和妻子对望了片刻,忽然大笑。 “当年我未能做到之事,李穆完成了。如今我又接回了你和小七。我之心愿,无不得偿,我还有何放不下,有何遗憾?方才只是被乡人之言触动,忆及从前半生过往,心中一时感慨罢了。” 萧永嘉知大虞皇朝于丈夫的意义,从某种程度来说,甚至比自己还要更多羁绊,方才见他神色,本有些顾虑,但听他笑声爽朗,并无丝毫言不由衷之意,这才放下了心,微笑道:“如此便好。咱们上路吧。” 萧永嘉上了马车,片刻后,忽听身畔童音问道:“阿娘,等见过了阿姊,咱们往后要去哪里?” 她将儿子搂入怀中,微笑道:“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不分开。阿耶和阿娘带你归乡,种菜种花,阿耶教你写字练武,长大以后,你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好不好?” 小七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用力点头。 道路渐渐变得平坦了起来,马车朝着前行的方向,疾驰而去。 …… 后记二: 建康。 陆氏旧宅的两扇大门刚刷过黑漆,阳光照耀之下,门面显得铮亮而高大,仿佛一夕之间,便恢复了旧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和气派。但走得近些,便不难发现,门口那两只已蹲踞了多年的石狮身上,至今还留有叛军入门劫掠之时用刀斧斫砍所留的道道凹痕,一只石狮的耳朵也残缺不全了,在身后两扇新得刺目的大门的衬托之下,那种昔日豪门风吹雨打、盛景不复的败落气息,反而愈发无所不在了。 陆柬之步上石阶,入了大门,走过空旷得仿佛能清晰听到自己脚步回音的穿堂,望着对面闻讯匆匆赶出迎接自己的家仆,眼前依稀浮现出了少年之时,陆家正当鼎盛的情景。 那时鲜花着锦,这间穿堂,每日从早到晚,访客如织。 而今陆家昔日的大部分奴仆都已散了,或自逃,或被遣,眼前剩下的几个,都是老人了。 他面含微笑,向着那几个颤巍巍朝自己下跪,眼中满含激动热泪的老仆点头,随即穿过久未打理、草木杂乱的庭院,回到了自己昔日的住处,推开那扇檐角布了一张残破蛛丝的书房旧门。 天色渐渐变暗,他独自坐于案前。 一道斜阳,从开着的门窗里照入,照出了案面之上,他方才写下的一道请命书。 明日是大成皇朝的开国典礼之日。 一个终结乱世的崭新的大一统皇朝,就此出世。 陆柬之知道,登基为帝的李穆,必会是个英明之主。满是疮痍的土地,会慢慢地恢复生机,天下之人,从今往后,必也开始过上安定的生活。 就在前几日,也有了传言,道李穆决定采用分科考试制,不限门第,来彻底取代已沿袭了数百年的官员举荐制。 消息传出,士族子弟无不黯然,而和他们的反应形成对比的,是满街布衣的高歌狂欢和奔走相告。 昔日的一切风流和荣耀,随着旧日皇朝的终结,仿佛陆宅的那两扇大门,纵然再次刷漆,也再不可能恢复旧日曾经有过的华彩了。 而那旧的一切,于陆柬之而言,已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他在黄昏中独坐了良久,目光转向屋角,注目了片刻,起身走了过去,慢慢打开尘封的琴匣,下意识般地,手指轻轻拨了几下琴弦。 琴弦并没有流出该有的曲调——因为长久未曾调弄,琴弦已然松了,发出的弦调低沉而暗哑,需要他再紧一下弦柱。 他恍惚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这似乎应是一支很久以前,他曾在溪边隔墙和着她的箫声曾奏过的那一支曲调。 他没有动,指在琴弦之上停留着时,隔墙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他走了过去。 是自己的弟弟陆焕之和老仆起了争执。 再过些日,这座宅邸也将易主,他会带着陆焕之离开这里。那个一直照顾陆焕之的老仆正在收拾屋子。也不知道动了他什么东西,惹了陆焕之的不快,一阵吵闹之后,他紧紧地捏着手中那纸,嚎啕大哭,伤心委屈得仿佛一个孩子。 他在躺了几年,苏醒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糊里糊涂,说话还口齿不清,老仆已经见惯不怪,在一旁低声哄着,见陆柬之来了,才过来诉苦,絮絮叨叨地道:“大公子你瞧,就一张破纸,老奴方才收拾屋子,不小心动了一下,二公子便说我要抢走,闹个不停,还说不认得老奴,非要赶老奴走。” 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 陆焕之醒来之后,好些人都不认得了,所幸记得他这个兄长。陆柬之上去哄他。 看到兄长来了,陆焕之的情绪才平复了些。陆柬之问他手中纸张为何。陆焕之看了下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纸递了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大兄你瞧,这是阿弥从前写给我的书信。她也喜欢我。我要好生保管着,千万不能弄丢。万一哪日,她记起了我,要来找我,我若是拿不出这信,她生气可如何是好?” 陆柬之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怔住了。 那是一张从琴谱上撕下的扉页,瓷青粉笺,上有寥寥数列字迹。 那是很久之前,他初次离开建康去往交州,卧病不起,她给他寄来一曲琴谱,对他说,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放开心怀,便处处海阔天空。 琴谱他曾珍重保管,后来却被他的弟弟陆焕之给偷走了,随后,再无下落。 他猜想,它或许已经永远消失了,就仿佛那段云烟般的过往,过去,也就消散无痕了,却没有想到,今日在这里,竟又看到了这残缺的扉页。 他回过神来,微笑着,耐心地哄着陆焕之,直到他擦去眼泪,破涕为笑。 夜幕渐渐降临,夜深了。 书房中未燃烛火,陷入漆黑。 一片淡淡的白色月光,从敞开的门窗里照入,照出案上那张纸的一个模糊轮廓。 陆柬之终于起身,再次来到那架琴前,摸着黑,用手指慢慢地摸索着弦柱,终于调好了琴弦。 他坐于琴后,双手停于弦上,那支曾随了那张扉页到来的曲,便从他的指端之下,如流水般奏泻而出。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他在黑暗中默坐了良久,终于起身,回到案前,点亮烛台,将那张纸凑近火苗,点着了火。 火光燃着纸张,随着纸张的卷起,慢慢地向上吞噬,也照亮了陆柬之的脸容。 他望着在火光中渐渐消失的字,双眼之中,跳动着一对火苗的光影。 他已是想好,待新朝立后,他便上奏,希望能再去交州,做回那里的太守。 当初离开之时,并未有过不舍,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还想要归去。 而今回想,他却仿佛怀念起了太守府后,当年他时常独自负琴攀登的那座小山头。 人人都有自己的归途。 他知道,那里便是自己的归途。 做一个边陲地的太平太守,闲来负琴登山,偶尔回忆过往,遥望一眼那看不见的远方,知她与所爱携手,一世安好。 于他而言,便就够了。 后记三: 新帝登基、大成立国并择期迁都长安的诏书,一夜之间,通告了建康的各部衙署官员,又经由快驿发散出去,短短时间之内,传遍了大江南北。 神元一年,五月十六日,通往皇宫的南朱雀大门开启,那道更名为神元门的原大司马门前的四方广场之上,列队站满了七品之上,四品之下的京官。 左侧的昌和门开启,蒋弢、冯卫等一列文官,身穿朝服,头戴羽冠,从门里走了出来。 右侧的的东阳门也同时开启,高胤、孙放之、陆柬之、戴渊等人,亦从门里现身。 这些四品之上的大成官员,有来自长安,这些年一直跟随李穆东征西战的有功之臣,也有前朝的旧臣。今日不论出身,只以文武和位阶排序列班,也正暗合了之前传言的新朝取官之法。 接着,重新选拔组建过的羽林军一列、宿卫军一列,从两门之后跟行到了广场之上,分列在跸道两侧。 士兵们皆头顶金盔,身穿铁甲,个个都是英伟挺拔之将,威风凛凛之士。 所有人面向着神元门,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恭敬等候着新帝从门里露面,昭告登基。 辰时正,清晨初升的第一缕阳光,恰好照射在了神元门的那片琉璃瓦顶之上,反射出了一片耀目的金光。 神元门徐徐向着两边开启。 所有的人,立刻都朝门洞的方向下跪。 无数双眼睛,望向了那正在打开的两扇大门。 门洞终于完全开启,高大巍峨。 门洞之后,是一座又一座的更为深远的宫门。 但在门洞之后,却没有他们等待中的新帝出现。 众人一个愣怔,但是很快,跪在最前的蒋弢和高胤等人,已是调转方向,朝着跸道的方向,重新下跪。 伴随着身后传来的一阵马车辚辚之声,其余愣着的官员,纷纷回头,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新帝竟然不在神元门后,而是乘坐御辇来到了这里。 高桓身着雪亮铠甲,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和李协一道,骑马领着身后的一队人马随扈于侧,队伍行进,发出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之声。 “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他威风凛凛,发出的声音中气十足,传遍神元门前广场里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立刻转向,朝着跸道,再次跪拜于地。 广场之上,除了脚下靴履飒飒,肃穆无声。 御辇停下。高桓利落地跳下马背,快步上前,和李协一左一右,开启车门。 李穆从车中登下,出现在了朝臣的面前。 他衮冕衮服,头顶玄表朱里、前后十二旒的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的十二章帝王衮服,神色肃穆,气势非凡,天子之威,尽显无遗。 他现身的一刻,百官无不低头叩首,不敢直视。 “陛下万岁,万万岁!” 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山呼之声,摒息敛气,等待着他穿过跸道,走向神元门。 但是接着,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李穆并没有立刻迈步向前,而是转身,伸手朝向车厢,握住了一只纤纤素手,随后,将那女子从御辇之中,小心翼翼地牵引而出。 百官抬起头,因看到的一幕,吃惊不已。 洛神身穿后服,面带微笑,现身在了众人的面前。 她身上那厚重的层层后服,亦遮掩不住已隆起的小腹。 大成开国皇帝李穆,便如此牵着他的皇后,在两旁百官的注目之下,踏着跸道,向着前头的神元门,缓步而去。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