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芙蓉春暖》 第一章 昏礼 未时刚过,长安城里人声鼎沸,东市临西街的茶摊位置已经都被占了:百姓一个个精神抖擞,拖家带口等着看晚上宣阳坊尚书丞府上娶亲。 尚书丞裴景声家的二爷,二十七高龄,终于要娶妻了!昏礼正是今晚! 这裴家往上是跟过太.祖打天下的,裴景声是独苗,因此从了文,到了裴叔裕这一代,又改回了习武,十一岁上裴叔裕就和大哥裴仲据一同选上了千牛左右卫出身,之后仕途上头更是一路绿灯。 裴叔裕二十一那年,和大哥作为光武将军乔丰的左右尉出征南绍,两个人去,一个人回。裴仲据被南绍的象阵跺成了泥。 全军重孝,仲据刚成亲一年的新婚娘子当即昏了过去,叔裕在宗祠跪了一宿。谁劝也不听,给大哥守了三年孝。裴老太爷虽是着急抱孙子,可就是拗不过他。 此战惨烈,将军乔丰也惨死。皇上为表抚慰,封乔丰之女为贵妃,封裴家次子叔裕为兵部尚书。孝期过后正式上任。这一年,叔裕才二十四岁。 过了丧期,往裴家递亲的人快把这铸铁的门槛踏平了。身世才学不行的,裴老太爷不许。模样稍微差些的,裴二爷又不乐意,非要找个一眼万年的天仙才行。那媒婆们没辙地出门的时候,谁心里不暗骂裴二爷眼挑,可是回头看看这高门大户,青砖玉瓦的裴府,再想想精壮勇武,玉面银枪的裴二爷,不得不觉得人家还确实有这个底气。 没办法,裴二爷就这样满长安城地找媳妇。就在这关口,太后又薨了。听说裴老太爷当时真是五雷轰顶,三年国丧一过,这儿子都快二十七了,还能找上媳妇不? 害,这缘分来了可真是挡不住,这不,国丧刚过三个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裴老爷子靠在罗汉床上,乐呵呵地捋着胡子,感觉一大队孙子正在路上。 这边厢,安仁坊礼部尚书府里,新娘子的母亲向老夫人正含笑看着女儿梳妆。 我们阿芙真是命好,过了国丧刚好及笄,待嫁没几个月直接嫁给兵部尚书做娘子,谁不羡慕呢! 看着女儿白瓷一样的肌肤,这寒星一般的眸子,娇艳欲滴的唇珠,她又觉得,哼,这臭小子才是命好呢! 小女儿这么美,又令她焦虑起来。 向夫人出身商贾,阿芙肖母,这向夫人生得也是绝佳的容颜,不然也嫁不到历代清贵的向家。二人是在元宵佳节一眼定情的,婚后琴瑟和鸣,生下两儿两女。虽然如今年老珠黄,家中也有了盛宠的姨娘,但是儿子女儿都出挑,向夫人在向家的底气足得很。 裴家的姑娘上门来替弟弟裴二爷相看的时候,原本向家是想嫁大女儿向纯的。只是向纯虽然年长个几岁,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却都比不上向家小妹向芙。这裴姑娘一见向芙,拉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向夫人就知道,估计这大女儿是嫁不过去了。 她倒不是偏心向芙,只是向纯容貌实属一般,资质又是中下,又因为国丧白白耽搁三年,如今已是十九高龄,高不成低不就,因此谁来说亲,都要拉出来看一看。 更令人烦恼的是,眼下她还有两个庶女,一个是陪嫁侍女暖月生的,名唤向烟,比阿纯小一岁,也是一般,倒不碍眼;可怕的是另一个,今年才八岁,已经看出一副绝妙容颜了,把她那花魁母亲的好处全学了来。再过几年,可不映得她纯儿更加不堪入目了... 阿芙由婢子伺候着带上一对滴出水来的翡翠耳坠。她顽皮地侧头,让坠子在耳边轻轻旋转,碰到肌肤,感觉凉凉的。 “娘,你看这对怎么样?” 向夫人回过神来,被女儿明媚娇美的笑颜把心都化了,不禁起身去,将她拢入怀中:“我的儿,你穿戴什么不美,那裴二爷可不要笑没了眼呢!” 阿芙笑道:“女儿听说那裴二爷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呢..” 向夫人满头黑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颊:“都要嫁作人妇了,也不知羞!”。 嫂子穆欢年笑道:“我倒是想看看将来我们阿芙的儿女,随了爹娘,得多么可爱啊!” 乳母元娘在一旁调动指挥,听了欢年的话也笑了,又忙着催阿芙快些。 向夫人和元娘手忙脚乱地往阿芙身上披挂。欢年笑吟吟地看着小妹,突然感觉手被一只软软暖暖地小手牵住了。 她看向阿芙,后者的眼中有新婚的喜悦,还有一部分忧愁,却只有欢年能懂:阿芙原本应该嫁给她温润如玉的晋珩哥哥啊! 阿芙五岁的时候,向纯发了天花,于是除去儿时发过天花的大哥儿向铭君,阿芙和二哥向铭晏都被送去了渔阳穆家,也就是穆欢年的娘家。 向夫人和穆夫人是手帕交,向芙和穆晋珩有指腹为婚的少时姻缘,原是说着玩的,只是阿芙在穆家生活了七年,这情同兄妹之外,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穆欢年和他们一起长大,是穆晋珩的嫡亲妹妹,心中当然清楚。 向夫人是个逐利的人,既然有世家贵族裴家的姻缘送上门来,她自然不愿意把貌美的小女儿浪费到商贾出身的穆家去,纵然穆家出了两位淑媛娘娘,哪里比得上手握兵权的裴家呢? 欢年反手握住阿芙,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阿芙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任命地低下头去。还不等她掩好自己的神色,就被向夫人一把抬起脸来:“小妹把头放正了,元娘还没给你带上钗呢!” ------------------------------------- 好一番颠三倒四吆五喝六之后,阿芙终于由裴叔裕接上,拖着浩浩荡荡的嫁妆尾巴,由安仁坊向宣阳坊进发。 向夫人哭得抽抽噎噎,恨不能把心肝肺一块陪嫁了去。好在有元娘和樱樱婉婉陪着,她还好受些。向老爷看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街角的花轿,也是两眼含泪。李姨娘凑过来,扭出一个妖娆的身段,拈着个手帕给向老爷拭泪:“老爷别伤心,姑娘大了出门子了,是好事~”她那个小女儿向雨,牵着向老爷衣角奶声奶气地撒娇,果然吸引了向老爷的注意力。 向夫人泪水还没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铭君木木地扶着母亲的手臂。铭晏拿着折扇,看似无意地同父亲讨论了几句昏礼仪式,瞬间便把向老爷地注意力又引了回来。 向纯心知自己是被挑剩下的那个,怨来怨去还是要怨自个儿不争气,虽然极力地掩饰,还是面上不豫。向烟悄悄拉住了她的手,被她轻轻挣脱。她再不济可是家中的嫡长女,还轮不到和向烟一个通房生的庶女相慰藉。 那茶摊上的百姓们,看着高骑白马的裴叔裕一路趾高气扬而过,后面跟着娇娇悄悄一顶小轿,都止不住脑补得是怎样的玉女才般配这位金童。 "害,不知这裴家的新娘子架不架得住裴尚书这体格啊。"不知是谁叹了一句,兴奋而压抑的讨论顿时笼罩了整个东市。 阿芙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左手拿着蒙头帕,右手攥着遮面扇,心随着这轿子七上八下的。她自小虽然跟着哥哥,学一样的四书五经,读了一肚子的经济文章,打心底是渴望着当哪一家的大娘子的,体贴郎君,照顾儿女,安顿家里家外。但她从未想过,她要冠的姓氏竟然不是穆,而是裴,也不晓得这裴家是怎么相看到自家府上的。 正想着,轿子落了地。她没坐稳,低低惊呼了一声,右手紧紧抓住了窗棂。 马上就有婢子掀开轿帘,伸手来搀她:“夫人没事吧?” 裴叔裕端着一张冰块脸,在前面昂首阔步,其实心里和猫抓挠一般,真想当下掀了帘子端详端详他妻子的脸。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因为国丧,也不曾有什么大的灯会,他只和几个兄弟在城楼上正消遣,忽而有三五个世家的姑娘上楼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拐角处席地而坐的男人们,一个个连羞带怯,一边偷看一边装矜持,叽叽喳喳得,让裴叔裕好不心烦。 队尾那个刚爬上楼,前面的姐妹们刚好嬉笑着往楼下跑。 她裹在一顶大红斗篷里,冻得鼻尖通红,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面对对面一群酒气冲天的大男人。 第二章 洞房 她的反应叔裕记得很清楚,让他二十七年粗粗拉拉的心瞬间融化: 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乖巧地行了个万福,才伸出一双水葱般的手,放了兜帽,小心翼翼地沿着漆黑的台阶往下走。 叔裕当时就决定,虽说看头发这丫头还没及笄,本将军娶定了---他还没适应自己的兵部尚书身份。 上哪去找这位可人儿呢?叔裕认得打头一位,看着像户部尚书的独女朵,于是便托阿姐在钱家交好的人家里苦寻。 拉开向家二女儿卷轴的那一瞬,他眼神不由就直了。 阿姐好像早有预计似的,笑着对爹说:“爹爹,我就知道我们叔裕看得中,那小人儿,刚刚及笄,真是标致!说话也是没得说的,好拿得出手的小姑娘!” 方才他趁着婢子掀帘回头偷瞟,看到小娘子妙眉微蹙,身子前倾,露出一痕雪脯,不由得眼畔一热,急忙回过头来。 好一阵子,阿芙以扇遮面,袅袅婷婷站在了他身边。 只觉一股温热的香气钻入肺腑,他心神一荡。 这边习俗是男拜女不拜,因此阿芙从扇边看着那高大的身躯慢慢躬下,可以看到他幞布下的黑发。 正出神着,旁边一位少年猛地冒出来,将裴叔裕朝阿芙推了个踉跄。 阿芙给惊掉了扇子,摇晃几下马上就要仰倒,多亏叔裕立起来后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众人一片起哄,连裴老大人也捋着胡子笑开了花。 叔裕一边呵斥刚刚那位,“你干什么”,一边自己面上也撑不住笑了。 阿芙闷在叔裕怀里,听到一声嫂嫂,禁不住就应了。 那恰是裴家老三季珩在唤:“让二哥二嫂香一个呀!是不是,嫂嫂?” 众人听了阿芙这一声,更是笑倒。 元娘在后面暗自着急,怕自家小娘子应付不来这“弄新妇”的场景。 她倒也没白担心,阿芙听清季珩这句后,小脸红得透出水来,不由就攥紧了夫君的衣袍。 叔裕给她这一番无意识的小动作闹得,糙汉子的柔情难以抑制,真想跳过这些环节,直接进入主题。 偏有阿姐裴蔓的长子顾孝则跳出来凑热闹,嚷着要看看舅母,说是看了舅母才能娶着舅母一样好看的娘子。 他舍不得把阿芙从怀里扒出来,便只搂着她朝孝则笑,众人又是一番笑闹。 他大嫂的两位兄弟王凝之王处之跳出来:“诸位静一静!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一诗。” 凝之一卖关子,处之立刻跳出来捧臭脚:“二哥,是何好诗,快来说上一说?” 凝之偏不张口,要问众人想不想听。众人自然是谀声如潮,只求一听。 叔裕一脸无奈地盯着凝之,自然知道这货肚子里没什么好水。 阿芙在他怀中如幼鸟战战,分外惹人怜爱。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想到夫君比娘子大了十岁有余,也称得上老夫少妻,不禁想着那“一树梨花压海棠”,捧腹而笑。 阿芙岂能不懂,羞得“哼”了一声,把叔裕引得邪火直冒,不知如何是好。 笑够一波,还是裴老爷子那手杖点了点地,笑道:“好啦,多谢诸位捧场,也去尝尝我裴府的烧尾宴如何?” 众人这才散去。 裴叔裕将怀中的人儿交给元娘,轻声道:“你且歇着,我去去便来。” 阿芙也是累了,由元娘伺候着沐浴后,在床沿坐了一会便倚着元娘的臂膀睡了过去。 元娘疼她,便没有喊她,令陪嫁的婢子樱樱在房门口守着,待郎君回来通报。 谁知樱樱也睡沉在门口,以至于子时裴叔裕回来时,绕过熟睡的樱樱,房里是熟睡的娘子和元娘。 他无奈,按按因饮酒而昏沉的头,唤醒元娘,从慌张的她怀里抱过阿芙,示意她关门出去。 元娘满腔惊慌,只得关门出去,最后一眼看到裴二爷正小心翼翼将娘子放进帐内。一转头看到团成一团的樱樱,恨得轻踢了她一脚。 叔裕把阿芙放平在床上,她反而醒了。 一睁眼就看到好英俊一张陌生面孔近在咫尺,她颇为害羞,下意识弯了弯嘴角。 叔裕看着这么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娘子,目如弯月,肌肤白嫩中又透着一股刚睡醒的胭红,与当年城楼上初遇之时别无二致,哪里还忍得,极响亮地在她颊上香了一口,而后又凑过来,唇离她只有分毫,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珠,似是舍不得轻易品尝。 阿芙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傻乎乎地躺在那,攥着他的衣领,脸颊红扑扑的,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天生的似嗔似笑。 叔裕轻笑:“闭上眼睛。” 阿芙不闭。 叔裕伸出一只生了薄茧的大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与此同时,唇舌相接。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灵敏,阿芙感受着他的动作,身子不由凑近了他... .. 叔裕怕累着她,只是草草了事。 他把鬓发凌乱的埋在枕间的阿芙搂紧怀里,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裸背。 阿芙睡得很乖,一动也不动,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叔裕的心从未有过的柔.软,渐渐也就睡了过去。 在他怀里,阿芙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是深夜,可是烛台高燃,照得屋中影影绰绰。 两人肌肤相亲,有些黏,让阿芙很不习惯。她又不敢挪动,生怕惊动了身侧之人。 裴将军真人如其传闻,更有一番坦诚直率在,独处又温柔小意,加上裴家的地位,一句话,没得挑。 盲婚哑嫁,她比嫂嫂穆欢年要幸运多了。 阿芙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晋珩,和夫君相拥共寝的时刻,总感觉怪怪的。 生米已成熟饭,今后,就以裴夫人的身份生活罢,阿芙对自己说。 阿芙一点也不认床,睡得无比香甜。被元娘喊起来时,发现自己竟睡在床中央,叔裕已经不在屋里了. 阿芙惊慌:“元娘,我怎睡在床中央呀?”她岂不是把夫君挤到了床边? 元娘无奈,摸摸阿芙迷迷糊糊的小脸,小小的人埋在如瀑的长发中,显得格外惹人怜爱:“姑爷如今在院里练剑呢,身手可厉害了。姑娘快起来吧,等会还得去见老太爷老太太。” 第三章 翁姑 阿芙乖乖起来,樱樱给她梳发,婉婉给她擦脸,元娘则给她取来了见翁姑的新装。 叔裕练完晨功,进屋擦洗。看到这架势反而吓了一跳,只见阿芙迷迷糊糊地被一群人围着,努力地想睁开眼,就是醒不过来的小样,可爱得紧,让他心里直犯痒痒。 阿芙上好了妆,可算勉强清醒了。一抬眼,竟然撞进了叔裕深邃的眼神里,两人都面上一红,转过头去。 叔裕说:“走吧?” 阿芙点点头。樱樱扶着她过去。元娘满脸的担心,就怕姑娘忘了她的叮嘱,给人欺负了去。 七月流火,正是热的时候。元娘嘱咐了樱樱要慢点走,怕阿芙到了德和堂热出一身汗来。叔裕看她主仆二人步子小,也慢慢跟着她踱步。 阿芙第一次见到裴府的花草房屋,忍不住看看这,瞧瞧那。樱樱年纪也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自己还看不过来,更不记得提醒阿芙了。 叔裕看阿芙的小脸一会朝这一会朝那,忙的不行,好几次没看到脚下的台阶,心里好笑。索性牵过她的手:“不着急看了,有的是时候。” 阿芙脸一红,小手抽了抽,没拿出来。就任他的大手包裹着,牵着她在洒满阳光的青石路上慢慢走。樱樱在后面低着头偷笑。 裴老出嫁的大姑娘裴蔓与娘家很近,今日也回了门,权当凑凑热闹。阿芙到德和堂的时候,她正跟一大家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去向府相看新娘子时候的所见所闻。 “我们新娘子在家里是最受宠的,向老爷府里那么多读诗读书的少爷姑娘,那内厅墙上挂的全是咱们阿芙的手迹,那小字儿写得,啧啧啧,字如其人!” 是季珩的声音:“若是说二嫂字如其人是夸赞,说二哥字如其人可不是什么好话了!” 一个娇娇的女声响起来:“我二舅也是气宇轩昂,风流倜傥呀!” 裴叔裕握着阿芙的手,左手拨开珠帘,朗声笑道:“还是舒尔公正!要是你跟你娘没来,二舅舅都没人给撑腰!” 一家人都笑了。阿芙看到堂上是叔裕的爷娘,左手边坐着他的大姐裴蔓,也就是来相见的那位夫人;大姐怀中揽着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女,想来是她的小女儿顾舒尔——裴家嫡长女裴蔓嫁给了顾泸州顾元叹,有一子一女。右手边是她的小叔子,昏礼那日曾闹过她的那一位。 话说这顾元叹是位传奇人物,阿芙只听说他出自泸州顾氏,文采绝世,十八岁以制科入仕,直封国子监博士与一帮能当他爷爷的老人共事。当年便同还是裴家大小姐的裴蔓结亲。传言说他还有一位庶长子,裴蔓和他因为庶长子闹得很不开心,夫妻两人不太一起出现。 叔裕给阿芙介绍:“这是我大姐,你们想来见过的。这是我外甥女,舒尔。”他挥手示意,舒尔就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歪着头看阿芙。阿芙喜欢,便褪下手上的芙蓉玉手镯给她。她很羞涩地回头看了看裴蔓,见娘亲微笑着点头,才行礼后收下。 阿芙朝她笑笑。两人年岁相差倒不多,一个还是母亲膝前撒娇的少女,另一个却已嫁作人妇了。 “喏,那小子是我三弟,最不是东西。”叔裕用下巴点点季珩,开玩笑道。 阿芙朝季珩笑着点点头。季珩做了个揖,笑道:”嫂嫂不要记我昨日的仇,我是怕我错过了这一次,我的昏礼上二哥闹我,我没得报仇了!“ 阿芙想起这娘亲说裴家是与桓家和王家都有指腹为婚的婚约的。裴大郎的孀妻是王家的女儿王熙,二郎也就是夫君没有娶桓家的女儿,想来是留给三郎了。那桓家也只剩下一个未嫁的,名唤桓羡,想来就是她了。 裴老夫人和桓老夫人都来自太原王家,两人是嫡亲的姐妹。这样想来,除了向芙,这其余两个儿媳妇还都是裴老夫人的娘家人。 裴老夫人拿手杖轻轻打了小儿子一下,以示惩戒,伸手招呼阿芙。 阿芙赶紧跪到她膝前。既然不是人家的娘家人,得格外讨好一下这位裴老夫人,免得将来被她立规矩。这就要敬茶了吧,她心想。 裴尚书丞大人念叨了一堆套话,受了阿芙的茶,裴老夫人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她笑眯眯地把手上一对镯子褪给阿芙:“阿芙,阿娘是极欢喜你的,你同二郎好好过日子,阿娘等着抱孙子!” 阿芙心里软成一片,不由就握紧了婆母的手。看起来裴老夫人很好相处的样子啊! 叔裕笑道:”娘对我们三个怎么都没有对阿芙好。“ 裴蔓笑嘻嘻:”咱们三个大嗓门,整日舞刀弄枪的,哪有阿芙合娘的心意。阿芙快起来,别跪坏了!“ 裴老夫人说:“阿熙怎么没来?别让她拘在屋里了,来这里一起凑凑热闹啊。” 裴蔓拉着裴老夫人的手:“是我劝她不来的。这是喜事,只怕..” 叔裕沉声道:“咱们武将世家,有什么怕不怕的。玉钏,快把大嫂请来。”他唤老夫人身后的婢女。 裴老夫人和阿芙闲聊了几句,那边就传大夫人来了。 阿芙一转头,就看见侍女打起竹帘,一位妙龄贵妇款款而入。她昂首挺胸,气势颇足,只是眉间有极深的两道沟壑,配上线条笔直的两颊,显得不怒自威。 她给两位老人和裴蔓见了礼,微微笑道:“这是我们新娘子吧?好娇嫩的人儿。” 阿芙先是随着叔裕朝王熙请了安,然后又专门行了个礼:“给大嫂见礼了。” 王熙看着水灵灵的阿芙,听着她还带点稚嫩的声音,心中颇多不满。嫁入裴家这样的军旅世家,怎么能是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呢?她能受得了离别之苦,能忍得下丧夫之痛吗? 她是不是自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吃过一点委屈?她能像自己这样忍住无数风霜和打击吗?就算仲据没了,下一代当家主母轮不到她王熙,难道眼前这个新妇配吗? 她王熙的夫君为了家族丢了性命,倒是这个女人,白享了无上光荣! 这样想着,王熙面上就带了几分不屑和轻蔑。阿芙感觉出来她的敌意,却不知道她心中这一番花花肠子。 裴老夫人及时发声:“阿熙,小芙还小,你就当作她是妹妹,多帮她些。” 裴老夫人笑眯眯的,王熙面上也笑着应了,只是打量阿芙的眼神里却没多少和善,冷冰冰的。她不禁往叔裕身边凑了凑。 第四章 通房 啧,这母夜叉也太可怕了吧? 一家人略用了几杯茶,叔裕就带着阿芙要回融冬院了。 德和堂前搭了好大的天棚,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藤。棚下是正在捣薄荷的家生婢子,都不过七八岁年纪,扎着两个圆团子,可爱极了。 饶是早已洞房过了,阿芙这会才后知后觉的觉得,真的嫁进别人家门了。 她轻轻挽住叔裕坚实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 叔裕轻拍她的手背:“怎么了?” 阿芙只笑不说话。叔裕就伸手去摸她的脸,细嫩幼滑,如同初生婴儿一般。 “咳咳,干嘛呢干嘛呢!”季珩出来,刚好看到两人在这腻歪。 叔裕一抖,转头怒道:“季珩,你就嚣张吧,你等着!” 阿芙第一次听到季珩的名字,一晃听成了晋珩,如同一桶冰水兜头灌下,入坠五里寒天,小脸惨白。 季珩原本只是闹他阿兄,一看阿芙的脸色,以为吓到了这位新嫂嫂,一时慌了,溜之大吉,只留下叔裕握着小手安慰不迭。 阿芙着实给吓到了,她还以为自己的蛮丈夫知道了心上人。 她勉强地笑了笑:“刚才吓着了,这会心口还难受呢。”樱樱在一旁添上一嘴:“我们姑娘自小胆小,二爷别见怪。” 叔裕看着她娇娇弱弱的小样儿,恨不能将她裹在怀里,全须全尾地保护起来。他把她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不用怕,这安全着呢,除了皇宫,也就是裴家顶安全了。” 这样一路说着,两人回了叔裕所居的载福堂。尚书丞府是占了宣阳坊八分之一的大宅子,叔裕住的载福堂其实是个横木厅,是他的内书房,方便他履行兵部尚书的职责;旁边配了小厨房、水井和亭台水榭,后面还有融冬院和颐夏院两个小院。 阿芙住在融冬院,除去阿芙住的五间厅,后面只围了一圈耳房。穿过融冬院后面的水榭是颐夏院,更小一些,主屋只有三间厅,将来哥儿姐儿是要挪过去的。 眼下载福堂门口矗立了两位妇人,一左一右,门神一般。 叔裕松开阿芙,恢复日常略有些冷峻的面色,问道:“你们俩怎么跑这来了?” 阿芙心里明白,这二位想来就是从前伺候叔裕的两位通房了。 倩儿和清雁面面相觑:从前二爷在载福堂过夜,不是经常召她们吗?也不敢多言,年长些的韩倩儿行了个礼道:“二爷,咱们姐妹是来给二爷二夫人请安的。咱们不敢去二夫人的屋子,婉婉姑娘不让进。”说着还偷眼看阿芙,颇为委屈的样子。 阿芙便道:“婉婉还小,回头我多教训她。两位妹妹不要上心。” 这倩儿比叔裕还大两岁,足足有二十九高龄,看起来能当阿芙的妈,这一句妹妹,就连叔裕也惊到了。 阿芙家里是有姨娘的,渔阳穆家更是姨娘无数,阿芙从小到大看着娘亲和干娘和姨娘斗争不迭,知道不管多大年纪的姨娘都得敬主母一声姐姐。这裴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是没有对这细枝末节上过心。 但是谁也没说什么,叔裕清了清嗓子:“那既然来了,阿芙你进去受个礼吧。” 韩倩儿端起茶盏:“夫人,我是从大观十二年开始伺候爷的,是家生子,原姓韩,您唤我一声倩儿就行。” 阿芙面上带点疏离的笑意,转向坐在一侧的裴叔裕:“夫君,这位妹妹的名字恐怕得改一下,撞了家母的名讳了。”向夫人的闺名唤作顾倩儿。 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叔裕。 “哦,是吗,那你...给她起一个吧。”他看了眼倩儿。 阿芙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柔声问另一位通房:“你叫什么?”“我叫清雁,今年十六岁。从大观二十年开始伺候爷的。“清雁缩着肩膀,一双美目水光潋滟。 十三岁就通房了?阿芙心中暗惊。这个姑娘美貌,想来叔裕就是喜欢美的。她想起自己的爹,何尝不也是这样。啧,男人。 “那咱们便凑一个对仗,你就叫明鸳如何?” 倩儿感觉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给她下马威呢,谁晓得主母的亲娘闺名是啥。 何况她也不喜鸳鸯的鸳字,听着总和冤枉的冤有点像。然而事涉主母的娘亲,没话可说,自认倒霉,只得磕了个头谢恩。 折腾了一番,也算是把这两位通房打发走了。载福堂里只剩下阿芙和叔裕,还有旁边立着的一个不知所措的樱樱,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叔裕专心品茶,阿芙也因为怕他生气自己改名不敢轻易开口,总觉得他刚才答应的没那么痛快,最后还是门外的细细簌簌打破了沉默。 “二爷,要用饭吗?”叔裕的侍婢秋蓉小心翼翼探进一个脑袋。 叔裕气定神闲:“上来吧。” 阿芙习惯跟个小松鼠似的从早到晚不住嘴,因而每一餐都吃不多。这盘点点,那盘蘸蘸,小肚子就饱了,最后对着一大碗汤干瞪眼。她看着莺莺,莺莺看着她。 在向家,向老爷严禁孩子们在家庭餐桌上剩下食物,总觉得不雅。好在每次都是在向夫人房中用饭,每次给阿芙的碗中都是只有一口,才让她蒙混过关。 在裴家的第一顿饭,这汤是堪堪齐着碗沿的,能喝下才怪! 平日里,阿芙就算私下剩了汤,也少不了被元娘说一顿。这会元娘不在,她和樱樱反而都傻眼了。磨蹭了一会,她只得朝叔裕道:“夫君,我喝不下了。” 叔裕瞟了一眼她几乎没动的汤,好笑道:“你可吃了什么?” 阿芙不好意思得低下头。 叔裕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好奇她如何脸上还有小奶膘:“不想吃就不吃,一会让她们收了就是。” 阿芙小仓鼠似的点点头,攥着帕子看他吃。 嬷嬷们收了桌子,侍候两人稍加洗漱后,下人们都关了们出去了。 叔裕牵着阿芙来到西间暖阁,屋里冰块散着冷气,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榻上,午睡的好地方。 阿芙午饭吃太多,好饱。小手在身上摸摸索索,也没找到这身正装怎么才能把裙子松一松,真的好勒的慌呀! 她找了半天,一只大手探过来,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叔裕过去七年里守了六年孝,没有守孝的日子里也是日日为了皇上鞠躬尽瘁。这次修得三日婚假,对他来说还是很惬意的,尤其是怀里还搂着香香软软的小妻子,真是人间天堂。 有花堪折直需折啊! 阿芙给他吻了半日,好容易在一声“啧”后插进来一句:“夫君..” 第五章 回门 叔裕半个身子凑在她面前,闻言抬起眼端详着她如画眉目:“嗯?” 略有点沙哑的声音让阿芙没来由地脸红了一下。她有点难启齿,手指在叔裕的领口绞来绞去。 叔裕无法抵挡这样娇娇的她,握住她的小手,重重地又亲了她一下。 “好饱啊..”阿芙半响挤出几个字。太饱了没办法做某种运动了嘛! 叔裕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掌不住大笑出声,翻身躺下,把她也搂进怀里:“那就歇下吧。” 早上阿芙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准备回门。 昨晚叔裕硬是被从被窝里唤去兵部,也不知那边有什么事,到这会也不曾回来。 樱樱给她整理披挂的时候偷偷说,元娘急了一夜了,就怕早上姑爷回不来,让姑娘一个人回门。 阿芙不语,心里也有点忐忑。 元娘手里活不停,可是眼神一直往屋门口瞟,直到二爷的小厮周和过来请安才松弛下来。说是二爷在载福堂收拾好了,等二夫人好了就出发。 阿芙过去一看,得,这俩黑眼圈挂的,想来是一宿没睡。 叔裕有点赧然:“昨晚城外有点事,让你等久了吧?” 阿芙看着他,有点心疼,轻轻摸了摸他有点憔悴的脸颊:“夫君若是累了,便不用陪我回去了,好生歇着便是。我也只是回家看看,又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叔裕不意得到这般温柔的体贴,握住她的手指轻吻了一下,嘴角一勾:“没事,哪里有你一人回门的道理,我已告了假了,你别担心。” 鉴于叔裕的脸色不妙,这一趟就没出去抛头露面。不像从前那样起码,委委屈屈地同阿芙两人坐了一顶大轿子,元娘跟在一旁行走,后面浩浩汤汤跟着几百担回门礼,这边他们已经到了向府,那头还有挑夫刚刚出门,场面极为盛大。 向夫人和向老爷早就站在慈顺堂门口翘首企盼了,好不容易按耐住,看着女儿女婿相依着来到他们面前,向夫人是一把就把向芙揽进了怀里,抱住就不撒手,元娘也跟着抹泪,根本没人注意叔裕的憔悴。 向老爷同叔裕寒暄,身后立着三位公子,都是气宇不凡,神色沉定。叔裕颇为欣赏,不免夸了一番向老爷教子有方。 虽说叔裕同向老爷均为六部首脑,可年纪相差20岁之多,叔裕又是有军功在身的,因此翁婿相见,叔裕还是无意间带出了几分位重者的积威,否则哪位姑爷上来便点评妻兄呢? 嫡长子向铭君和庶三子向铭则都还颇为受用,只有嫡次子铭晏多想了点,深知小妹高嫁自有高嫁的苦楚,可是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裴将军是个良人了。 他转头望向那边,向芙的大嫂穆欢年好不容易劝住抹眼泪的母女俩,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向母慢慢走过来。 叔裕给欢年行礼:“见过嫂嫂。” 欢年虽然出身商贾,可是母亲家教有方,还教出了两位娘娘,所以应对极为得体:“裴尚书快请起。在家门之内,日后妾身就斗胆唤您一声妹夫了。” 叔裕笑道:“那是自然。” 阿芙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瞟了眼叔裕。 留下一帮男人们在慈顺堂里闲侃,阿芙同母亲嫂嫂们转回了后院。 一进母亲的院子,就见姨娘姐妹们乌压压站了一院子。 韩姨娘热络地迎过来,挤开元娘,拉住阿芙闲着的那只手:"呀,三姑娘回来了!看着三姑娘比从前更水灵了些,可见这裴二郎是知道疼人的。" 向夫人一脸不耐烦:"你又知道了!这才成婚一日,她就水灵了?这般能耐,我们姑爷是太上老君不成?"一番话说得韩姨娘讪讪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阿芙就轻轻抽了回来,藏在袖中。 欢年打圆场:"各位姨娘快进廊下吧,这日头晒,别直愣愣顶着。母亲,您也快些进屋里了吧。" 向夫人又剜了韩姨娘一眼,这才一甩袖子往里走,倒把扶着她的阿芙拽了个趔趄。 向芙的庶姐向烟就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抿嘴笑道:"妹妹小心。" 向烟是姐妹里的万金油,剩下三个都是娇小姐脾气,一点就着,每次都是她和稀泥。 向芙也朝她微微一笑,两人相偕着进屋去,看起来倒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样子。 远远看见屋里唯一的那个身影,估摸着就是嫡姐向纯,只有她敢在娘前头坐下。阿芙心里实在是叹了口气:唉,真不想跟她打交道。 这个姐姐,一个娘生的,从小就跟她过不去。跟裴家这门亲事本来娘是想嫁了她,最后谁知怎得一通操作,裴家敲定了自己,这事向纯还没发作,还指不定怎么拿话激她呢。 向烟好像品出了什么似的,轻轻附耳道:"三妹妹也别担心,大姐姐到底是你的嫡亲姐姐,总是疼你的。" 阿芙不待反应,元娘生硬的把两人隔开:"二姑娘,月姨娘找呢。" 月姨娘巴不得向烟多和向芙呆着,怎会这会找她。向烟也知趣,知道元娘不喜旁人离间这两位嫡出的姑娘,便笑吟吟走去了。 刚进屋,向夫人心急火燎的大嗓门就响起来:"小芙,你怎的这么慢?快来为娘身边坐着。" 向芙还没坐稳,就感觉大姐姐向纯的挑剔目光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涮了一遍。 向家四个姑娘,三个都是乌溜溜惹人疼的杏仁眼,唯独大姐姐随了爹爹,小山眉下面凑了一双吊梢眼,这两眼之间堪堪放得下一双筷子,极为聚光,盯起人来格外有杀伤力。 向纯看完她,一撇嘴,还没待张口,阿芙就圆睁了一双妙目,出言嘲道:"大姐姐,你莫瞪我了,小心眼睛翻到眉毛上面去。" 下头李姨娘和她生的四姑娘向雨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嬉笑。李姨娘掩唇道:"小雨呀,多跟你三姐姐学学,瞧这话说的多好!" 向雨今年才八岁,已经是一副水灵灵的美人胚子,和她娘一模一样的妖精做派,扭着还没出来的小腰答应着。 向纯更气,却也真不敢再瞪人,只扯了向夫人的衣摆。向夫人脸色一沉,轻轻在向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欢年笑道:"芙妹,快跟咱们几个说说,这裴府有多气派?想来太祖皇帝御赐的宅第,当是有些不同的。" 向芙从母亲身边探出头来,对站在地上的欢年笑道:"我也只是今早走马观花了一场,仿佛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树木生的好,想来是有年头的。" 向烟坐在向纯身侧,这会又搂着向纯的胳膊,却对向芙温声道:"三妹妹日后可要多多教教姐妹们如何布置院子才好呀,是不是,大姐姐?" 偏生向纯特别吃向烟这柔情似水的一套,竟也板着脸点了点头。向夫人眉头一松,状似无意给了向烟一个嘉奖的眼神。 李姨娘扶着发鬓:"依我看,大姑娘二姑娘竟不用学这布置房子院子的一套。" 向夫人知道她没好话,懒得理她,可是偏有韩姨娘那个四处捧臭脚的:"妹妹这话可怎么" 李姨娘那帕子不离嘴,牙缝里迸出几声脆笑,端足了架势才道:"若是将来嫁了个家中没院子的,可不浪费了。" 向纯阴着脸道:"那倒不知道,假使我这嫡姐嫁不好,四妹妹能同哪家才俊结亲呢?" "大姐姐倒不用担心,四妹妹同李姨娘一样回了荷香楼,那也是能有大院子的。"向烟嘻嘻笑道。这李姨娘原是荷香楼的头牌,虽然攀上了向老爷,至今还是贱籍,又因为一定要自己养育向雨,连带的四姑娘也还没入向家族谱。 月姨娘一听,未出阁的女儿满口的勾栏之地,急的斥她:"三姑娘说什么呢!" 向夫人看着李姨娘掩不住的狼狈之色,倒是满心欢喜,朝月姨娘挥挥手:"暖月,你不要太小家子气了。说上一个荷香楼又怎的,咱们对那里又不熟。"暖月原是向夫人的陪嫁侍女,后来通房的,对向夫人的一切都唯唯诺诺。 向芙坐在向夫人右手边,和站在向夫人左手边的欢年离得老远。听着熟悉的唇枪舌剑,想和她交换几个眼神,刚一探头,就对上了向纯的,两个人又斗鸡似的彪起来。 欢年眼看不对,赶紧出来圆场:"母亲,芙妹回来还不曾说过两句话呢,咱们且听听姑爷家对芙妹如何。" 第六章 家宴 向夫人口上念叨着阿芙是顶惹人疼的,还是关心她的生活如何,堂中一时安静,十几双眼睛盯着初为人妇的向芙,饶是她落落大方,这会也绯红了脸。 元娘笑道:"夫人可羞煞三姑娘了。咱们姑爷对姑娘是极好的,昨日一整日都陪在姑娘身边。裴太爷大人和老夫人对三姑娘也极是温和,老奴当时不在,樱樱回来传话,说裴家人从来没见过咱们三姑娘这样标致又懂礼的人儿呢!" 一席话听得向夫人喝了蜜,搂了阿芙,乐得直晃,还对欢年道:"欢年呀,别忘了同你娘穆夫人报一声,她的干闺女过得快活,你娘也是开心的。" 欢年赶紧应上来:"那是自然的,我娘最盼着芙妹过得好了。" 这向芙儿时是在穆欢年的娘家养大的,因为当时向纯发了水痘,便把她和向铭晏送去渔阳穆家避一避。穆夫人同向夫人本来也是手帕交,怀着向芙的时候恰好穆夫人带着三儿子晋珩来京城玩,还曾经给母腹之中的向芙许下过娃娃亲。 只是当位高权重的裴家有意结亲,向夫人自然是不想把女儿嫁给普通商贾穆家了,便假作从前都是玩笑话,吭也不吭就把阿芙嫁了。 欢年这会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心疼三哥和芙妹有情人难成眷属,一方面恼火婆母背信弃义,登高踩低,一方面又开心芙妹嫁过去也过得不错。 向芙早就注意到全屋只有欢年一个主子站着,不知道娘又哪里不满意在立规矩,这会想赶快让欢年坐下:"娘亲,再过一会子就要用午饭了,我且同嫂嫂一起去看看饭吧?免得夫君吃不惯。"笑话,成亲才一天,两人就一起吃了一顿饭,她连裴叔裕吃饭用哪只手拿筷子都忘了,哪里知道他爱吃啥。 管他,先把欢年带出这大堂才好。 向夫人本来还想整治整治向老爷的几个妾室,但是听到阿芙提及姑爷,顿时觉得还是姑爷的事大,挥挥手就让大家伙散了。 欢年和阿芙过去小厨房看菜,向夫人则由向纯和月姨娘一行人簇拥着回房了。 待母亲的身影不见了,阿芙转头跟元娘说:“元娘,我跟欢年姐姐去看菜,你且带着樱樱婉婉收拾收拾我的屋子吧。” 元娘知道她不愿自己跟着,要不然今晚又不在向府住,收拾什么屋子呢?但是她一向惯着三姑娘,而且穆欢年打小就是个稳重的,也就笑吟吟地随她去了。 阿芙草草福了一福,欢天喜地地走了。 “姐姐,我想吃潇湘茶!”阿芙穿戴地像个小大人,可是笑起来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样子。 欢年只比她大两岁,可是本性就沉稳,而且已经嫁人两年多,这会一看就是一副主母样子:“你可得喊我嫂子!不然母亲听到了又不高兴。” 阿芙板了脸:“我娘怎么又给你立规矩,这都是些小事呀!” 欢年的笑意有点勉强:“哪有立规矩,只不过是该遵循的礼制罢了。你呀,现在嫁人了,也要小心些才是。” 阿芙知道娘是个不好相处的婆婆,这两年多,总是能给嫂子找气受。 当年向夫人和穆夫人出身相仿,关系颇为密切。后来向夫人嫁进了官宦之家,而穆夫人则仍为商人妻,姐妹之间或多或少就有了比较。 欢年成为向家长媳,向夫人一直觉得是她给予穆夫人的偌大一个人情。虽然向铭君并不是才华横溢的接班人,欢年也足够伶俐通达,向夫人心里的优越感还是怎么都发泄不完。 向芙在穆家长大,对欢年比对自己嫡亲姐姐亲多了,未出嫁时每天在家中帮着穆欢年与娘亲斗智斗勇,这下一朝出了门子,却留下欢年一个人势单力薄了。 她握住欢年的手,嗫嚅了半天啥也没说除了。 欢年懂得,一边是姐妹,一边是亲娘,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走吧,咱们去看看小厨房。今天是第一次招待芙妹的夫君,我这个做嫂嫂的,可得上心些!” 阿芙挎着欢年的小臂,一边走一边道:“旁人这样说,嫂嫂你还不明白我吗?”她面上难得的蒙上一层薄翳,“夫君对我也是好的,家中又比我家高,我原该感激涕零,只是..” 欢年了然,她拍拍阿芙的手背:“我明白。” 两人把话题撇开,说了些有的没的,看着石锅里咕咕翻滚的鱼汤,阿芙又抛开了心事,忙活起来。 欢年带着笑意看着她,若有所思。她总觉得,向夫人把与穆家结亲视为对穆家一种帮衬。既然是帮衬,一场亲事也就够了。这样想来,若是她当年没有嫁进向家,说不定晋珩就可以娶阿芙了。 想到铭君木木又古板的样子,她更糟心。搞得好像嫁来是什么好事一样。 烟熏雾缭,她眼前渐渐模糊,看不见阿芙的身影,只能希望裴家是个宽厚的,让自小事事如愿的小妹继续顺遂。 午餐这会,向夫人不乐意男女合席,硬是僵持着。 虽说按习俗回门这一日,新妇的兄弟姐妹合席也是可以的,她就是不想让庶女们见她的宝贝姑爷。 向老爷、向公子们和裴叔裕已经入座半天,不见女眷们过来,向老爷气得一摔筷子,对旁边伺候的侍女道:“还不快去催催!让姑爷等了这么久,成何体统!” 侍女慌慌张张去了。 铭君敬了一杯酒道:“裴尚书,对不住了,恐是妹妹们忙着准备,耽搁了。” 裴叔裕笑笑,表示不碍事。 铭晏头大,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平白无故让人觉得几个妹妹都对小妹的姑爷格外上心。 他刚想弥补几句,庶弟向铭则急急开口:“妹妹们应该还是在等夫人吧,想来是夫人那边给咱们备菜呢。” 叔裕继续笑笑。心里觉得向家人可笑:都是一家人,在这描画啥呢?他这新婚三天,难道会从小姨子里纳妾吗? 铭晏见铭则已经圆过来了,便淡笑不语。 那边厢向夫人人未到声先至:“让老爷和姑爷等着了!我吩咐小厨房做的石斑鱼,一时晚了些。” 叔裕回头,看见向芙褪了早上的一身大行头,穿着月白色家常衣服,盘了个圆滚滚的家常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线条,倒是挑眼得很。 铭君起身,将母亲扶着入座,欢年则侍立一旁,两人竟没有丝毫眼神交流。 向烟笑嘻嘻地把向芙按到叔裕身边的位子上:“三妹妹何必拘束呢,家里宴会,就不用拘礼了。” 向芙心里好笑,我哪里拘束了.. 叔裕开口:“这位是阿芙的二姐姐吧?” 他没说“二姨姐”,倒让想攀亲的向烟心里一凉。 向纯朝他一福:“见过裴尚书。” 叔裕倒是珍而重之地起身回礼:“这位便是大姨姐吧,家姐一直想与您结交,只恨机会却少。” 话虽这么说,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台阶罢了。当时裴蔓来相看的时候是两位嫡姑娘都看了,最后选中了向芙,向纯可不就是“想结交”而未得机会了吗。 向纯也知道这是好话了,低眉敛目地坐下了。 第七章 夜宿 向老爷问:“阿雨怎得没来?” 向夫人道:“李姨娘说阿雨近日不喜吃鱼,妾身就让她娘儿俩在屋里吃小灶了。” 向老爷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桌上都是局中人,心知是一场较量的结果,却也都不提。 向芙看一时话头落空了,急忙插话:“咱们快开动吧!阿芙都饿了呢!” 向老爷偏爱她这不守规矩的娇娇女样,忙不迭地宣布开席,可不要饿着了宝贝姑娘。 铭晏笑道:“爹就是受不了妹妹撒娇。” 叔裕一边起箸,一边侧头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像极了一只小仓鼠。 桌上用的这酒是铭晏入夏时去山中取的松针露水,配上姜汁酿的烈酒,入口没有回甘,全是辛辣。 叔裕不防,倒是呛了一声。 铭君愧道:“不该给尚书用这酒的,只是这是铭晏亲酿,想给您尝个鲜罢了。” 叔裕一边咳一边笑道:“不要紧,我倒不防这酒如此烈,让哥哥们看笑话了。” 这一句哥哥听得铭君心中一跳,喜上眉梢。 铭晏笑着又起一杯:“尚书觉得味道如何?” 阿芙看他咳得厉害,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朝铭晏嗔道:“二哥哥这是干什么呢,也不先同人家告诉一声。要你不声不响吃了辣子下去,我看二哥也不行呢。” 叔裕拍拍她手:“这才好玩呢,你却不懂。”他转向铭晏,笑道:“好酒!喝惯了那泥封几十年的陈酒,虽然甘甜滑润,却不如铭晏这酒值得!” 铭晏大笑,也不寻思是否是客套:“没想到与裴尚书竟是酒中知己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不免皱了皱眉头。 叔裕击掌,阿芙却不懂他们怎得为了两杯酒这般开心。 她摇摇头,品了口茶,不管他。 向烟笑道:“怎得妹夫也不曾与我三妹妹一口饮,倒把我三妹妹冷落了。” 阿芙忽然被点名,抬起头。 铭晏和叔裕也都转过头来,一时桌上有些尴尬。 向烟神态自若,还带着盈盈笑意,仿佛就是闲话一句,是姐姐打趣妹妹,可是喝酒这事女眷本也少参与,多是怕酒后失仪,何况还是这么烈的新酒。 铭晏微眯眼睛,向夫人笑道:“二姑娘说什么笑话,阿芙岂会饮酒,你可别吓她了。” 向烟对向夫人眼中的威胁恍若不知,急忙掩了口道:“哎呀,我也是不愿三妹妹自己吃自己的,回门宴上,妹夫倒光顾着二哥哥了~” 向芙听到这里好想发作,又碍着裴叔裕在场,新婚两天不想显得太泼辣,笑道:“二哥哥,咱们都记着二姐姐的话,赶明儿我有了二姐夫,二哥哥一句话也不要同二姐夫说!” 向烟脸上一红,却也仍旧坦然:“三妹妹惯会打趣我..” 话还没说完,一直埋头吃饭的向纯突然来了句:“二妹妹话总是说不到点上去,回门宴上,姑爷不巴结着岳丈妻兄,难道在这里也要跟妻子你侬我侬吗?” 这话一出,在座的除了裴叔裕全都变了脸色。 一则,她口无遮拦的“巴结”二字,一方面不尊重臣,二则倒是点破了铭君和向老爷的心。 二则,你侬我侬可不是夫妻之间的好话,这只有妾才要曲意逢迎,夫妻之间,大体还是相敬如宾的好。向纯这么一说,在座的不可避免想起了些不可言说的事,阿芙更是脸红到耳朵根。 她大姐姐这张嘴啊,从来能说出最难听的话。 一片寂静中,叔裕又夹了一块鱼,慢条斯理地咽了,举起茶杯向向老爷敬道:“大姨姐这话倒是提醒叔裕了,光忙着和铭晏喝酒,倒忘了敬老泰山了。” 他站起来:“那叔裕就以茶代酒,谢老泰山生养阿芙的恩情!” 向老爷那边手忙脚乱饮了,坐下时又有些不稳,搞得铭君也紧张兮兮。 叔裕坐下身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阿芙的手。 阿芙还气着向纯,这会一直忖着如何拿话刺激刺激她。 手被握住,突然又觉得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她便愈发娇羞地低着头,搞得叔裕心里痒痒的,两人一宿交叠,彼此都只有一只手在桌上。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桌底鸳鸯,酸得向纯连连翻白眼。 铭晏自斟自饮,看到阿芙矫揉造作的小样,心知小妹又耍些小技俩,心里好笑。 他给了阿芙一个看破她的眼神,被阿芙找机会回了个鬼脸。 他们两个从小养在穆家,在这一桌血肉相连的人中感情最为亲密,又脾气相投。 铭晏虽然对阿芙姐妹间的小心眼一目了然,却次次偏心与她。 谁又不喜爱这么个貌美性灵的妹妹呢?遑论向纯向烟向雨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了。 本是要当晚回宣阳坊裴府的,只是下午叔裕又和铭晏铭则玩投壶,有了个七八分醉意,却懒得回去了,只说要在阿芙出嫁前的闺房住一晚。 铭君使人把他送回来的时候屋里正在掌灯,倒把屋里的阿芙和欢年吓了一跳。 欢年赶紧起身避开,由小厮们扶着叔裕进去。 看铭君守在门口,欢年忍不住抱怨道:“怎得你也不使人问问芙妹房里有谁,就把裴尚书送来了?”若是姨娘庶妹之类的在,岂不糟糕。 铭君点点头,却也不服气:“你怎的又来阿芙房里,也不去侍候母亲?” 看欢年低头不应,他又道:“好了,我也不多说你,你要干什么自己心里自然有数。今晚裴尚书不回宣阳坊了,你去使几个婢女过来帮忙把。”说完甩袖便走了。 阿芙手忙脚论地安顿了叔裕,闪身出来:“欸,大哥哥呢?” “他走了。”欢年打起精神拍拍阿芙的肩膀,“我去安排婢子送晚上的餐饭过来,裴尚书既醉了,咱们晚上也就不去爹爹那边用饭了。” 阿芙点点头,心里记挂着叔裕,匆匆又进去了。 元娘出去拿物件了,叔裕一个人躺在她的小床上,盖着她的小锦被,倒是有些好笑。 阿芙过去,想帮他脱去外衣,却如何也搬不动他。 “嗯?”叔裕睁开眼,很是迷茫地看着阿芙。 阿芙突然母爱爆棚,蹲在塌下,把脸凑到他身边:“夫君,把外衣去了吧?好生歇下。” 叔裕乖乖点头,很配合地起身。 阿芙踮着脚才能把他的外衣脱去,幸好夏日穿的少。 她又想替叔裕解开头发,却怎么也够不到。 压他的肩膀,他以为阿芙跟他闹着玩,反而挺得更直。 阿芙看他傻乎乎的样,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拘束,捧着他的脸,顶着他的鼻尖道:“快点,低下来,我要给你散了头发!” 叔裕矮了矮身子,下一步却抱着她的腿把她高高举了起来。 阿芙不意如此,一慌,下意识就抱住了他的头。 叔裕只觉一股暖香扑鼻而来,心神为之一荡。 他又乖乖把她放下来。没等阿芙缓过神来,叔裕的吻就扑天盖地压了下来.. 元娘让人拿了加榻和浴桶,刚到门口就觉不对,当机立断让小厮放在院里先退下。 她老人家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看了看,真是老脸一红,急忙合上门,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第九章 规矩 一转眼三夫人桓羡已经过门一日,今日是回门礼。 因着裴叔裕三弟裴季珩娶妻,皇上给叔裕也放了两日假,算作是恩典。 叔裕好不容易不闭三更眠五更起,谁知刚过五更,元娘便进来喊阿芙起床。 枕戈待旦落下的毛病,稍有些动静他就醒了,一睁眼看是元娘,面上就添了些戾气。 这老仆妇,怎得不记日子?今日逢假,还这么早进来。 元娘慌得跪下道:“老奴无意打扰二爷休息,只是夫人还要向大夫人请安..” 阿芙也醒了,迷迷糊糊撑起身来。 她挽了叔裕的手臂,哑着嗓子安抚道:“夫君昨夜歇下的晚,再眯一会吧,妾身去西屋梳妆,不会吵着夫君的..” “慢着,”叔裕把她摁到怀里,问地上跪着不敢抬头的元娘:“这么早,她去给娘请什么安?阿娘一直是睡到天大明的。” 元娘低头道:“夫人是去梧桐院给大夫人请安,不是去给老夫人请安。” 叔裕更疑惑:“你给嫂嫂请什么安?” 天底下哪有给嫂嫂请晨安的道理! 阿芙这会已经清醒了一半,窝在叔裕怀里。 她跟着王熙学了一个月规矩,可真是受尽了折磨。 要说她有意针对,倒也不是,一条条一列列都是书中记载了的行为规范。 可若她不是有意针对,每天清晨的一个半时辰就是阿芙的梦魇,她得大半天才缓得过来。 要么就是背些佶屈聱牙的上古文书,要么就是端着四五斤的榆木餐盘一动不动,更有甚者还要行上一炷香的半跪福礼,美其名曰是练稳。 我呸!我看是要练得两条腿走不成路才是! 昨夜春色好,叔裕未着上衣,而她也只穿了小衣,两人肌肤相亲,是最好的枕边风时刻。 她得想办法把这该死的规矩给翘了。 她轻声道:“我去跟嫂嫂学些为人处世的规矩呢,这一个月都是如此,只是夫君平日上朝,不曾留意。” 叔裕稍有些意乱神迷,一门心思只不愿她现下离开,随口对元娘道:“学什么规矩,你去回了嫂嫂,只说今日二夫人身子不爽,这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说着就朝阿芙附身下来。 阿芙急忙撑住他:“夫君说什么呢,今天可是弟妹见公婆的大日子,我怎就身子不爽了,岂不是让弟妹寻思我有意针对她。” 叔裕笑道:“瞧,可不就是规矩到了。好吧,那就说今日是三弟的好日子,你要帮着准备,且便罢了。” 元娘领命而去,叔裕把阿芙控在身下,笑道:“你呀,就是太小了,你便这样每日扯个谎,可不就过去了?偏还受那么大的罪,嫂嫂的梧桐院在府里西南角,从你这东南角过去,得先走去最北边,过了后花园,再走回最南边,何况还得这半黑的时候过可园,怪瘆人的。” 阿芙笑着躲开他的吻:“学规矩又不是受罚,怎得就要逃了?夫君怎得这般无赖,明明说好了以后一日只得一次的..” 叔裕忙着动作,嘴里还道:“我看你规矩很好,只是功夫不到,夫君现下是叫你练功夫...总不能功夫规矩两不练吧...” 这一练就是半日,晚间桓羡和季珩回来裴府,一家人用膳的时候,阿芙走路还不得劲,得要樱樱扶着。 王熙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再加上早上她竟然派了她的奶娘来说今日不练规矩了,想来那会正忙着勾引二郎呢! 她真是不明白,怎得就娶了这样一位二夫人进府? 想当年,她可是督促着夫君每日早起做武课呢... 看着那边叔裕往她碟子里放了块苏藕,她微皱着眉推脱,叔裕便自然而然夹起来吃掉,王熙真是气得快冒烟了。 啧啧啧,温柔乡啊温柔乡! 季珩也看见了,笑道:“二哥竟然吃二嫂剩下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桓羡是新娘子,一直是低着头面带红霞,闻言好奇地侧过脸。 早听闻二嫂是个美人,这初初细看,果然是闭月羞花的好颜色。 叔裕拍了季珩后脑勺一下:“混小子,说什么呢?” 裴夫人笑道:“季珩,你也跟你二哥学学呀!” 季珩梗着脖子不情愿,耳朵上却悄悄爬上了红晕。 王熙死死攥着筷子,努力敛住神色。 席毕,一家人又在德和堂说了会话。 裴夫人早就看出裴季珩坐立难安,眼风不住往桓羡身上瞟。 而桓羡看着对答如常,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也一脸羞涩地回望季珩。 裴夫人心里了然,这是小夫妻急着过二人世界呢。 她便推说累了,让众人回房。 叔裕牵着阿芙走在前面。此时已经有些是夏末,有些凉意,还有些蝉鸣。 他心血来潮问阿芙:“你可抓过蝉?” 想来娇小姐们是不屑玩这种玩意的,谁知阿芙一脸灿烂的笑容:“小时候常常同我嫂嫂一起抓,同我二哥还有我嫂嫂的同胞哥哥比谁捉得要多些。” 叔裕不意她竟也玩这些男孩子的玩意:“你嫂嫂?便是你大哥的妻子?你二哥是铭晏,那一位是?” 阿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故作风轻云淡道:“是我嫂嫂的双胞胎哥哥穆晋珩,同我二哥一般年纪,都是一十八岁。九月制科的时候夫君就见得到了。” 这边厢阿芙心里忐忑,却比不了桓羡心中焦灼。 越是心急回她的清雅居,越是被表姐拦着不让走--桓羡是王熙另一位姨母的女儿,自然是表姐妹关系。 季珩被表姐先打发回去,自己却不得不坐在演武场回廊里听表姐说二嫂嫂“伤风败俗”的劣迹。 “你也看到了,席上当着父母高堂,她就能这般放肆,让二郎吃她的剩饭;难怪能干出回门那日赖在娘家不回来的事情。” 桓羡本是神游太虚,突然凝神:“表姐,二嫂嫂回门那日住在娘家了吗?这不是大忌吗?” 王熙一拍大腿:“是啊!何况咱们军武之家,这不是不吉利吗!她当真是什么都不懂,这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不行,也不知二郎看上她什么。” 桓羡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忌讳,只是方才同阿娘难舍难分,所有人却一定要她回裴府,一会也不能多呆。 凭什么二嫂嫂什么规矩都不用守呢? 第十章 桓羡 桓羡过门的日子是八月初六,一年进了两位少夫人,裴府的中秋宴会办得格外盛大些。 新进门的儿媳还都年轻,王熙虽然稳重,碍于寡居的身份不好出面,因此还是裴老夫人受累主事。 往年人口少,又往往有孝,因此都是在德和堂就过了。 今年是第一个大喜的年份,为此特地将中秋家宴在可园湖心的红木厅备了,由南边运来的凉螃蟹,配上去年封坛的热酒,四面湖光映黄花,别有一番滋味。 不愧是军武世家,两位老人吃得比阿芙还多,也不怕寒凉。王熙略劝了几句,想着老人家喜欢,便也罢了。 倒是阿芙在吃的时候,老夫人笑眯眯道:“阿芙啊,少吃一些,万一肚子里已经有了怎么办呀?” 阿芙又惊又羞,螃蟹都掉了,黄子甩了叔裕一脸。 叔裕猝不及防,他倒也不气,毕竟欢聚一堂就是图个乐子,只是故意皱了眉向老夫人贫道:“阿娘,您明明说的是阿芙,却连累儿子。” 季珩促狭道:“这生娃娃又不是嫂嫂一人的事,怎得阿娘就尽说嫂嫂了?” 问得叔裕哑口无言,只作势要打他。 季珩故意求饶引老太爷老夫人一笑:“阿爹!你也不管管二哥!” 裴老太爷裴景声一向是惜字如金,这会捋着胡子呵呵乐,只拍拍裴老夫人的肩膀,意思这是你的事,我可不插手。 阿芙跟着傻乐,眼风扫到大嫂身上,看她虽然也在笑,却有些勉强。 阿芙心道:“这是哪里又不周全引得她触景伤情了?” 这,她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吧? 一个月相处下来,阿芙觉得这位大嫂心底不坏,风度教养也确确没得说,只是总是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了,还总是把无名火发在自己身上。 阿芙恶意揣度,想来是没男人过久了,一股子郁气。 裴老夫人像是也注意到了,把话头引到大夫人身上:“阿熙,你可给你父亲送去节礼了?前些日子阿珩娶亲,我竟忙忘了,你父亲可不要怨我呀。” 王熙忙攒了笑容回道:“怎会!姑母与父亲是嫡亲的兄妹,这些俗礼父亲怎会挂怀呢?” 裴老夫人听了只是笑笑,她还不知道她那亲哥哥的性子,凡事上亲缘总是要往后排的。 王熙又道:“前几日儿媳入宫拜见皇后姐姐,听说明年年初宫里要选秀。” 桓羡讶异道:“明年原不是选秀年的,是破例了吗?” 王熙笑道:“是啊,的确是天家恩赐,是为了因国丧耽误了嫁期的姑娘们才施恩的。而且,这还不是唯一的恩泽!” 她说得神秘,连闷头吃蟹的阿芙也竖起耳朵等下文。 “今年还放开了年岁要求,原先都是十四到十七岁,这一次,只要有六品以上官员推荐,从十三岁到二十岁都可以参选。” 看着裴家人的反应,王熙真正从心底开心起来。 她是天之娇女,生来就该担大责任,获万众瞩目。 阿芙觉得裴家和向家都缺一位娘娘。 若是能送进去一位宫里人,凡事也就有了照应。 就像晋珩哥哥家一样,两位姑娘进宫之后,整个穆家完全不一样了,从前是要事事看衙门的脸色,现下好歹不用交买铺钱了。 只是入宫苦啊,三宫六院七十二嫔,那雨露分下来有几滴呢? 除去皇后娘娘,乔丰将军的女儿乔贵妃,余下多是无名之辈,两位穆姐姐也算是生得很好了,得见天颜的机会也只是寥寥可数罢了。 阿芙原是想说就说的,只是如今有王熙的场合,她一概选择当锯了嘴的葫芦,没得给自己找麻烦。 幸好有桓羡替她发问:“咱们家若是有适龄的姑娘便皆大欢喜了。” “我家里的姊妹自然是没有合适的了,不知道蔓蔓阿姐的姑娘可适龄?” 叔裕摇摇头:“舒尔娇生惯养的,还是嫁个平头老百姓舒服些,进了宫倒让阿姐焦心了。” 阿芙笑道:“弟妹忘了,舒尔是十二月的生辰,过了才十二岁呢,比最低年纪也还小些,咱们纵是有心,也无可奈何呀。” 桓羡脸一红,她确实记不得表侄女的生辰了,急忙转移话题道:“那不知道嫂嫂的姐妹们可有合适的?” 其实阿芙刚才已在心地将姐妹们过了一遍:嫡庶两个姐姐都不出色,进了宫也不堪大用,庶妹向雨倒是美人儿,只是今年才八岁,太小了,再者她还没入家谱,仍随着她母亲的贱籍,还称不上“官员的女儿。” 何况她姨娘那个狐媚性子,纵使向雨能入宫,想来阿娘也不会同意的。 阿芙便答道:“也没有呢。不过大嫂的姐姐是皇后,咱们倒也不用急。” 叔裕点头:“阿芙说得不错。” 桓羡又闹了个大红脸,有点难堪,求助似的望向夫君,季珩却根本没放在心上,正给爹爹倒酒。 看着叔裕对阿芙这样好,桓羡是极为羡慕的。 桓羡是王熙的表妹,裴老夫人和桓老夫人都是王熙父亲,现在的西台右相王纪的嫡亲妹妹。 然而三家中,裴景声和王纪都没有庶出的儿女,夫妻感情,起码在外人看来称得上一声“甚是笃厚”。 桓家就不同了。 桓羡的父亲桓冲今年已经七十多岁,足足比母亲桓王氏大了两旬还多。 桓冲致仕前是上一任西台右相,年少时那叫一个风流倜傥,名满京城。糟糠之妻在发际后就被被休弃,并无生育,只有个柳姨娘生下了庶长子桓修。 桓羡的生母桓王氏是嫁过去做填房的,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桓羡还有个妹妹桓伊,嫁给了王熙的弟弟王处之。 桓冲从少年时到如今年老,这凉薄的品性倒是没变,如今年届七十,家中貌美的通房是一波接一波。 如今桓王氏也是年老色衰,又没能生下嫡子,夫妻俩个是越来越像陌路人,常常数月不曾相见,桓府里头竟是个柳姨娘,仗着生下唯一的男丁,开始专大了。 桓羡自小没见过父母恩爱,更是分外渴求一份体贴入微的感情,谁承想季珩又是一个心大的。 阿芙却未曾想到她这一番多愁善感。 她原想着这样恭维恭维皇后,想来能博大嫂欢喜了,偷眼看过去,她却并没什么变化。 目光未及挪开,王熙突然一抬眸,两人竟就对视了。 慌得阿芙急忙挪开视线。 王熙看她一眼,笑对裴老夫人道:“姑母可知其实二弟妹家中也是有娘娘的?” 裴老夫人奇道:“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入宫的姐妹?” 叔裕也扭过脸来看她。 阿芙有点不好意思,提起穆家却又感到很幸福:“回婆母的话,大嫂说得想来是我干娘家,也就是我娘家嫂嫂的娘家。我儿时同我二哥一起,都是被寄养在渔阳穆家的。” 桓羡睁大一双凤眼,羡慕道:“二嫂竟有两个娘家,真是母女缘分重的。” 阿芙立刻道:“弟妹说得还真是,婆母待我这般好,我却觉得我有三个娘家了!” 她说得真诚,又兼有几分天真和憨态可掬,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裴夫人尤其开怀:“阿熙和阿羡,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现下你是我的亲女儿,咱们一家也算齐了!” 季珩笑叔裕:“二哥哪里想得到,一顿中秋家宴,他竟成了我的妹夫了!” 一家人又是绝倒。 王熙也掌不住笑了,但还想着把话题引到穆家的两位娘娘身上去。 方才阿芙明明是家中无人不能推举入宫,却偏偏要说成为了皇后姐姐,这迷糊人情可不能就给了。 恰好前几日进宫姐姐才告诉她阿芙曾以探亲名义随穆娘娘的生母入宫觐见过,王熙便想借这个茬,把阿芙做给皇后的人情按到穆娘娘头上去。 待众人笑完,她就想重提这茬,结果天真的桓羡先好奇问出来了:“那宫中那位娘娘是二嫂嫂的姐姐呀?” 阿芙道:“三年前我大姐姐穆蓁得以入宫侍奉,二姐姐为了有个照应,就以侍女身份也进宫了。现下我大姐姐是淑媛娘娘,二姐姐今年刚封了良人。” 裴老夫人感慨:“她们姐妹俩感情可真是好。” 阿芙唯唯,其实二姐姐并不是干娘的亲生女,生她的那个姨娘早被穆干娘发卖了,都不许人提起,阿芙也是偶然听穆家大哥提到。 裴老大人席间几乎没开口,这会擦擦手就离席了。 三个儿媳和两个儿子急忙立起身来恭送父亲。 桓羡悄声问道:“姨母,姨爹这是不高兴了吗?” 季珩摇摇手对妻子道:“阿爹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必多想。” 裴老夫人也安慰她:“你姨爹想是累着了,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 阿芙早就发现裴老爷是个撒手掌柜,家中事一概不理。 虽是一生未曾纳妾,这样的夫君也不能算合心吧? 她偷眼觑叔裕。 新婚这些天来,她对夫君还是很满意的,也将他的脾性摸了个半明。 他是有谋略的,或许是在外头斗心眼斗得太多了,到家宅之事上反而喜欢直来直往,快刀斩乱麻。 他看似心糙,却每每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 这也算,很圆满的姻缘了吧。 第十一章 中秋 今晚叔裕去了明鸳那儿,这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去通房那边过夜。 元娘念念叨叨:“姑娘还说这是好姻缘,再好的姻缘,男人还不照样要小的...” 阿芙听得耳朵起茧:“元娘!你看我阿爹,还有穆家阿爹,哪一个不是一群姨娘围着呢,夫君这会还只是有个通房,看把元娘急得,真是火上房了。” 刚刚洗完头,樱樱正给阿芙擦头发,傻乎乎地劝她:“姑娘别急,元娘是为了姑娘着想..” “就不该中秋那日嘴快,同元娘说了句夫君的好!”阿芙使小性子。 元娘跟她斗了会气,终究是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疼,挥挥手让樱樱去睡了,自己来帮阿芙擦头发:“元娘是为了你着急,元娘做梦都怕那两个小蹄子生了头里的庶子,以后是咱们小公子一辈子的麻烦呢!” 其实阿芙心里对嫡子上心着呢。 男人再好,都是一时的。等她年老色衰了,像母亲和干娘这般年纪,什么夫妻伉俪,统统不如争气的儿女管用。 她本也没指望裴叔裕对她坚贞一心,守身如玉,她也不能把好好一个爷们儿拴在裤腰带上。 且随他去,只要生下出息的嫡子,谁也奈何不了她。 “元娘~阿芙怎得不知道嫡子要紧,你看我阿娘,还有我干娘,可不就是靠着争气的哥哥们。可是这我也急不得呀,夫君又不是从此不来我这了。你再念叨,我可不依你了!” 阿芙一撒娇,元娘就投降:“好吧好吧,元娘不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就行。” 阿芙就是有点郁闷:妾室和通房都是放在主母院里的,如今叔裕和明莺就在自己屋后二十步外的耳房里睡着,真是想想就恶心。 能不能给这俩姐们安排到可园里??最好和嫂嫂王熙住到一起去,越远越好! 第二日明鸳和清雁一起来请安时,看阿芙的眼神就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多半是觉得二爷已经厌了这位夫人了。 托叔裕的福,他跟嫂子说,如今阿芙是二夫人了,他房里的人都得给她请早安,规矩也练得差不多了,就不练了吧。 于是她每日还是得早起,好在她翻身农奴做主人,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平日叔裕在她这宿着的时候,她夜里不够睡,早上硬撑着见她们一面就给打发回去,自己倒回去补觉。 昨夜她可是睡足了,正好打起精神会会这二位佳丽。 清雁同上次见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清清丽丽,我见尤怜的样子。 明鸳的妆却画的重了不少,乍一看怪吓人的。 于是明鸳要伺候阿芙用饭的时候,樱樱就有点犹豫:“脸涂成这样,煞白煞白的,万一粉掉进姑娘碗里可怎么是好?” 更让阿芙倒胃的是,饭桌边上她老是伸手扶腰摸腿的,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好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 呔,妖怪莫再东施效颦! 对阿芙来说,房里事是很私密的。 她只有叔裕一个男人,但是叔裕让她体会了不少美妙滋味。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是了,就是他了,她爱他。 那种情到浓时的自然而然,还有摒弃一切的疯狂,是阿芙难以忘怀的记忆。。 而妾室一掺杂进来,平白加上了几分竞争。 就拿明鸳这副做派来说,她是在炫耀吗?炫耀什么呢?以男人的恩宠来标榜自己厉害吗? 阿芙觉得自己被迫臆想昨晚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是精神迫害。 在明鸳又一次扶着腰,单手将一碟小菜放在桌上,还轻轻”哎呦“一声时,阿芙恼了。 她轻轻落下筷子,慈眉善目地问道:”明鸳,你还好吧?“ 明鸳“花容失色”:“妾没事,只是有些疲累,在夫人面前失礼了..” 从年纪上推断,明莺应当是老夫人赐给裴叔裕初试云雨的。这样来看,她不会是有极为勾人的榻上功夫,顶多是性情爽利,老夫人觉得服侍得好罢了。 阿芙觉得明莺不是对手。叔裕去她房里,多半也是偶然。 想清楚了这点,阿芙笑道:“这倒是二爷不体贴人了。想来明鸳妹妹年纪也到了,日后清雁还是要多替你明鸳姐姐分担着些。” 清雁脸上一红,低头答道:“回夫人的话,妾明白。” 婉婉刚在院子里听见一个惊天大秘密,还没来得及跟阿芙说,看到明鸳还在那矫揉造作,忍不住道:“夫人不知道,昨晚清雁姑娘已经同明鸳姑娘分担过了!” 阿芙惊了,夫君不是去的明鸳房里吗? 清雁脸上更红,弱弱答道:“昨晚,二爷..体贴姐姐,便把妾唤去帮忙..但是最终还是姐姐的..” 阿芙越听越糊涂,只淡淡应了,装作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的样子。 屋里一时寂静,她喝了几勺汤,突然悟了: 我的天哪,所以昨晚叔裕是召幸了两个? 这是有多怀念这两位通房? 她把脸闷在碗里,突然极为沮丧,在她房中宿了半月,就这么等不及吗? 汤碗里热气蒙蒙的,很快她又悟了清雁的后半句话“最终还是姐姐的”... 所以是说,可能怀孕的那一位是明鸳吗... 阿芙很少跟姨娘们相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非正妻的描述。 老天爷,原来简简单单的夜宿,还有这么多花花绕绕。 她好不容易把那口汤咽下去,婉婉一脸担心地捧着帕子,要把她脸上蒙的雾气拭去。 她一抬眼看见明鸳,禁不住又是满头黑线:二女侍一夫,她还得瑟什么? 何况还是半途把另一个叫过去,这一听就是不满意啊.. 可能她真的觉得,只要“最终还是姐姐的”,就够了吧.. 一顿早餐吃得阿芙心里翻江倒海,明鸳只道她妒了,更是面上轻狂。 敲打敲打她,太简单了。可是阿芙实在是有些怜悯她的无知浅薄。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最终还是姐姐的”呢? 何苦呢夫君!你可以直接去清雁房里啊! 阿芙是没把明莺放在眼里,而是有些担忧清雁。 因为这姑娘生得清纯,年岁又小,保不齐将来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还能勾去了叔裕的魂。 难道夫君不直接去清雁那里就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啊,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想到夫君为了自己被迫去找眼前这个女人,阿芙突然有些感动。 不对呀,那他也不用“最终还是姐姐的啊”... 这句话如同魔音贯耳,在阿芙的脑海里余音不绝。 晚上叔裕再回来的时候,阿芙就有点别扭,看见他老是忍不住自己瞎想。 临睡前叔裕半靠在床上看文书,阿芙面朝床里,枕着胳臂肘寻思: 这两个人,是怎么操作的呢? 这最终,是怎么个最终法呢? 夫君不喜欢明鸳,还要硬来,是不是要捏着鼻子闭着眼呢.. 忽而眼前一暗,叔裕从背后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眼睛一眨不眨的。” “没..没想什么..”阿芙有点结巴。 叔裕的手在作怪,声音里带点调戏:“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呢?” 说着说着唇便凑了过来。 阿芙刚刚出浴,身上带着好闻的桂花香气,到处都软软的,让叔裕心里止不住地痒。 任他亲了一会,阿芙按住他乱动的手,把头凑到他肩窝上。 叔裕停下动作,就这么搂着她:“怎么了?” 阿芙不答。他昨晚刚和两个人睡过啊!她不能接受! 而且刚刚才泡了个大澡,她可不想又弄的汗涔涔的。 叔裕见她不答,笑道:“怎得,醋味这么大,昨晚我去明鸳那里,不高兴啦?” 他轻轻摸摸她滑滑的脸颊:“嗯?” 阿芙就是不答,静静躺着。夫君你自己去想啊,天子的心意揣度的这么准,我一个小女子你还猜不透吗? 她还想着是不是能逼出叔裕的一两句承诺,例如以后不去找她们之类的。 不是都说男子枕席之上心智最弱吗? 她明明能感觉到他很想要。 可是叔裕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就搂着她歇下了。 第十二章 娘娘 明日便是制科了,这是皇帝特设的选才大考,特别针对世家子弟,长安城里热火朝天,公子哥们十有八九摩拳擦掌。 阿芙的二哥向铭晏,三哥向铭则;裴蔓的长子顾孝则;吏部尚书谢弈的侄子谢绍;户部尚书钱兆鹏的长子钱封;还有穆晋珩和他弟弟穆晋绪,都有参考资格,这还只是阿芙知道的一部分。 穆家久居渔阳,虽然在长安城里也有豪宅,但是长久不住,怕照顾不周影响自家哥儿发挥,便拜托了向夫人照顾。 向夫人一口答应。 一则穆晋珩和穆欢年是一对双生子,比其他兄弟姐妹要格外近些,实在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二则,这穆晋绪倒也罢了,穆晋珩的才名不比她引以为傲的铭晏逊色多少,两人关系本就极近,在一处起居对她自己的儿子百无一害。 欢年还以为婆母不会答应的。 刚到渔阳的时候,阿芙可能才五六岁,铭晏也才九岁。 欢年还记得当时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母亲身前,阿芙一直在哭。 铭晏牵着阿芙,眼神里也有畏惧。 穆夫人祝秀致一手揽着哥哥,一手抱着妹妹,喊当时七岁的欢年和晋珩:“芙妹哭了,快来陪陪她呀~” 住了快一年,向夫人才把他俩接回去,那会家里向纯和向烟的天花都好了。 阿芙又是嚎啕大哭,晋珩牵着她到马车前,小大人似的:“芙妹不要再哭了,回去跟你阿娘说再来我家玩!” 后来渔阳就成了阿芙的另一个家,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这边。有时铭晏也跟着过来。 年纪相仿的五六个兄弟姐妹里,阿芙年纪最小,又生得玉雪可爱,是大家娇惯的对象。每当芙妹哭了,男孩子们就知道要挨骂了。 一群孩子白日被拘在私塾里念书,时辰一到便一头扎进在穆家偌大的园林里野来野去,晚上就都挤在穆老夫人的碧纱橱里,小猪一般酣然入睡。 晋珩的两个哥哥晋尧和晋绍,还有几个姐姐都知道阿芙和晋珩有娃娃亲,小孩子在一起,没事就拿这个打趣。 一开始阿芙一听就哭,晋珩一听就怒;后来大家都不提了,两人却各自上了心。 欢年觉得阿娘和婆母都是知道的,只不过现下阿芙另嫁,两边都不提了罢了。 向夫人恨不能把这过往一笔勾销,又怎会让晋珩住在向家。 或许她真的觉得,小孩子间的约定都是不作数的吧。 阿芙后来猝然出嫁,她在寄给晋珩的信里百转千回不知如何落笔,晋珩的回信却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姐弟情深,她知道晋珩心中的惊涛骇浪。 此刻晋珩就坐在她对面,房里只有姐弟俩和她的贴身婢子。 “阿弟,你..要不要见阿芙一面?”她试探着问。 晋珩穿着一袭青衣,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似乎要把他融化了。 他淡淡一笑:“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了。” 铭晏的文章曾经让国子监韩国师拍案叫绝,这制科之试简直就是内定的金榜题名。 阿芙就想在他殿试后回去吃个团圆饭,向他祝贺一番,为此早早跟裴老夫人请示了回娘家。 结果昨晚同裴叔裕一提,他却恼了。 当时叔裕从载福堂过来,阿芙已沐浴好了,正躺在融冬院里新栽的桂花树下晾头发。 融冬院之所以叫融冬院,是因为原先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冬天开后,满院子都是点点灼目赤红。 阿芙最厌梅花,觉得俗不可耐,因而从住进来就开始着手改良。眼下院里原先数十棵梅花树都挪去了颐夏院后面的小院子,只种了一棵树龄二十多年的八月桂,是干娘穆夫人专门给她运来的。 如今正植花期,落得一地一地的斑驳。 香气氤氲,月影婆娑,树下是半卧假寐的美人,让忙了一天的叔裕安定了下来。 他轻轻步到阿芙身侧,出其不意将她抱起。 阿芙一惊,随即便含羞嗔道:“二爷走路怎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叔裕抱着她往屋里走:“可不能贪凉,这头发还湿着呢..” 然后,他便以蒸一蒸去凉气为由让阿芙服侍他洗了个澡,两个人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阿芙半干的头发又湿透了.. 叔裕心满意足靠在床围上看阿芙拭发,不经意道:“这次姐夫当文试的判官,整个制科期间都不在府里,舒尔又病了,阿姐脱不开身照顾孝则,你明天白天去把孝则接过来吧,免得起居没了人照顾,影响殿试。” 裴蔓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幼子孝则才十五岁,已找通了门路送去殿试。皇上看在顾家和裴家的脸面上定然会给个过得去的成绩,这孩子的前程不可预计啊。 阿芙一顿,想到只跟老夫人报备了回娘家,还未跟他说,便笑道:“还没有告诉二爷,我今日白天里已同老夫人求了假,回娘家呢。打算的是正好你明日晚上进宫准备,我回娘家家,等你当完了值,我也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说:“嫂嫂和弟妹应当都无事,我明日去求求他们,定把孝则安排好。”叔裕已经定了给武科当判官。前一日入宫,殿试完了,受了宫宴再回。 叔裕当下没吭声,只“哦”了一声。 阿芙便也不说话,两下都安静了。 叔裕从没想过阿芙会拒绝,因而刚才只不过通知她一声,结果她不仅不能照顾孝则,反而殿试当日还要回娘家。 亏他还在想着宫宴上要早些回来,不能让阿芙久等呢。 明日回娘家,定然是想见见她二哥哥铭晏。 铭晏是一定能上榜的,孝则则不一定,孩子还小,若是照顾不周肯定影响殿试,她怎得不顾轻重缓急呢? 怎么人都嫁了过来,一门心思还只是她的娘家人吗? 真是捂不热的石头! 想着想着便越加不爽,将手中文书一放,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是留下吧,孝则还小,来了肯定要家里有人照顾,阿娘年纪大了,嫂嫂又久不管事,桓羡刚嫁过来,也不如你熟悉。” 阿芙暗暗嗤之以鼻,孝则还小,孝则是二月的,她是七月的,孝则比她这个婶婶还大五个月呢。 怎得,就因为他是男人嫁娶晚,就是还没长大的娃娃吗? 那要是这么说,她向芙也得要个奶娘贴身照顾。 好吧,贴身照顾的奶娘确实是有,但是.. 而且桓羡就比她晚嫁进来一个月好不好?而且她自小是来裴府来惯了的,有什么不熟悉的。 阿芙腹诽,但是这些话她也知道不能跟夫君直说。 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虞,便上了床,两手环过他,软声软气道:”夫君,不高兴啦?“ 第十三章 空床 她说得真诚,又兼有几分天真和憨态可掬,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裴夫人尤其开怀:“阿熙和阿羡,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现下你是我的亲女儿,咱们一家也算齐了!” 季珩笑叔裕:“二哥哪里想得到,一顿中秋家宴,他竟成了我的妹夫了!” 一家人又是绝倒。 王熙也掌不住笑了,但还想着把话题引到穆家的两位娘娘身上去。 方才阿芙明明是家中无人堪用,不能推举入宫,却偏偏要说成为了皇后姐姐,这迷糊人情可不能就给了。 恰好前几日进宫姐姐才告诉她阿芙曾以探亲名义随穆娘娘的生母入宫觐见过,王熙便想借这个茬,把阿芙做给皇后的人情按到穆娘娘头上去。 待众人笑完,她就想重提这茬,结果天真的桓羡先好奇问出来了:“那宫中哪位娘娘是二嫂嫂的姐姐呀?” 阿芙道:“三年前我穆家的大姐姐得以入宫侍奉,二姐姐为了有个照应,就以侍女身份也进宫了。现下我大姐姐是淑媛娘娘,二姐姐今年刚封了良人。” 裴老夫人感慨:“她们姐妹俩感情可真是好。” 阿芙唯唯,其实二姐姐并不是干娘的亲生女,生她的那个姨娘早被.干娘发卖了,都不许人提起,阿芙也是偶然听穆家大哥提到。 裴老大人席间几乎没开口,这会擦擦手就离席了。 三个儿媳和两个儿子急忙立起身来恭送父亲。 桓羡悄声问道:“姨母,姨爹这是不高兴了吗?” 季珩摇摇手对妻子道:“阿爹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必多想。” 裴老夫人也安慰她:“你姨爹想是累着了,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 阿芙早就发现裴老爷是个撒手掌柜,家中事一概不理。 虽是一生未曾纳妾,这样的夫君也不能算合心吧? 她偷眼觑叔裕。 新婚这些天来,她对夫君还是很满意的,也将他的脾性摸了个半明。 他是有谋略的,或许是在外头斗心眼斗得太多了,到家宅之事上反而喜欢直来直往,快刀斩乱麻。 他看似心糙,却每每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 虽然家有姬妾,却也不曾过去过夜。 这也算,很圆满的姻缘了吧。 说起来真是打脸,阿芙刚沾沾自喜没几日,叔裕便去了明鸳那儿。 这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去通房那边过夜。 元娘念念叨叨:“姑娘还说这是好姻缘,再好的姻缘,男人还不照样要小的...” 阿芙也恼他,但是听元娘的话听得耳朵起茧:“元娘!你看我阿爹,还有穆家阿爹,哪一个不是一群姨娘围着呢,夫君这会还只是有个通房,看把元娘急得,真是火上房了。” 刚刚洗完头,樱樱正给阿芙擦头发,傻乎乎地劝她:“姑娘别急,元娘是为了姑娘着想..” “就不该中秋那日嘴快,同元娘说了句夫君的好!”阿芙使小性子。 元娘跟她斗了会气,终究是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疼,挥挥手让樱樱去睡了,自己来帮阿芙擦头发:“元娘是为了你着急,元娘做梦都怕那两个小蹄子生了头里的庶子,以后是咱们小公子一辈子的麻烦呢!” 其实阿芙心里对嫡子上心着呢。 男人再好,都是一时的。 等她年老色衰了,像母亲和干娘这般年纪,什么夫妻伉俪,统统不如争气的儿女管用。 她本也没指望裴叔裕对她坚贞一心,守身如玉,她也不能把好好一个爷们儿拴在裤腰带上。 且随他去,只要生下出息的嫡子,谁也奈何不了她。 “元娘~阿芙怎得不知道嫡子要紧,你看我阿娘,还有我干娘,可不就是靠着争气的哥哥们。可是这我也急不得呀,夫君又不是从此不来我这了。你再念叨,我可不依你了!” 阿芙一撒娇,元娘就投降:“好吧好吧,元娘不说了。姑娘心里有数就行。” 阿芙就是有点郁闷:妾室和通房都是放在主母院里的,如今叔裕和明莺就在自己屋后二十步外的耳房里睡着,真是想想就恶心。 能不能给这俩姐们安排到可园里??最好和嫂嫂王熙住到一起去,越远越好! 第十四章 共宿 第二日明鸳和清雁一起来请安时,看阿芙的眼神就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多半是觉得二爷已经腻歪了这位新夫人了。 托叔裕的福,他跟王熙说,如今阿芙是二夫人了,他房里的人时时得给她请早安,规矩也练得差不多了,就不练了吧。 于是她时不三五地还是得早起,好在她早已翻身农奴做主人,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平日叔裕在她这宿着的时候,她夜里不够睡,早上硬撑着见她们一面就给打发回去,自己倒回去补觉。 昨夜她可是睡足了,正好打起精神会会这二位佳丽。 清雁同上次见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副清清丽丽,我见尤怜的样子。 明鸳的妆却画的重了不少,乍一看怪吓人的。 于是明鸳要伺候阿芙用饭的时候,樱樱就有点犹豫:“脸涂成这样,煞白煞白的,万一粉掉进姑娘碗里可怎么是好?” 更让阿芙倒胃的是,饭桌边上她老是伸手扶腰摸腿的,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好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 呔,妖怪莫再东施效颦! 对阿芙来说,房里事是很私密的。 她只有叔裕一个男人,但是叔裕让她体会了不少美妙滋味。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是了,就是他了,她爱他。 那种情到浓时的自然而然,还有摒弃一切的疯狂,是阿芙难以忘怀的记忆。。 而妾室一掺杂进来,平白加上了几分竞争。 就拿明鸳这副做派来说,她是在炫耀吗?炫耀什么呢?以男人的恩宠来标榜自己厉害吗? 阿芙觉得自己被迫臆想昨晚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这是精神迫害。 在明鸳又一次扶着腰,单手将一碟小菜放在桌上,还轻轻”哎呦“一声时,阿芙恼了。 她轻轻落下筷子,慈眉善目地问道:”明鸳,你还好吧?“ 明鸳“花容失色”:“妾没事,只是有些疲累,在夫人面前失礼了..” 从年纪上推断,明莺应当是老夫人赐给裴叔裕初试云雨的。这样来看,她不会是有极为勾人的榻上功夫,顶多是性情爽利,老夫人觉得服侍得好罢了。 阿芙觉得明莺不是对手。叔裕去她房里,多半也是偶然。 想清楚了这点,阿芙笑道:“这倒是二爷不体贴人了。想来明鸳妹妹年纪也到了,日后清雁还是要多替你明鸳姐姐分担着些。” 清雁脸上一红,低头答道:“回夫人的话,妾明白。” 婉婉刚在院子里听见一个惊天大秘密,还没来得及跟阿芙说,看到明鸳还在那矫揉造作,忍不住道:“夫人不知道,昨晚清雁姑娘已经同明鸳姑娘分担过了!” 阿芙惊了,夫君不是去的明鸳房里吗? 清雁脸上更红,弱弱答道:“昨晚,二爷..体贴姐姐,便把妾唤去帮忙..但是最终还是姐姐的..” 阿芙越听越糊涂,只淡淡应了,装作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的样子。 屋里一时寂静,她喝了几勺汤,突然悟了: 我的天哪,所以昨晚叔裕是召幸了两个? 这是有多怀念这两位通房? 她把脸闷在碗里,突然极为沮丧,在她房中宿了半月,就这么等不及吗? 汤碗里热气蒙蒙的,很快她又悟了清雁的后半句话“最终还是姐姐的”... 所以是说,可能怀孕的那一位是明鸳吗... 阿芙很少跟姨娘们相处,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非正妻的描述。 老天爷,原来简简单单的夜宿,还有这么多花花绕绕。 她好不容易把那口汤咽下去,婉婉一脸担心地捧着帕子,要把她脸上蒙的雾气拭去。 她一抬眼看见明鸳,禁不住想翻白眼:二女侍一夫,她还得瑟什么? 何况还是半途把另一个叫过去,这一听就是不满意啊.. 可能她真的觉得,只要“最终还是姐姐的”,就够了吧.. 一顿早餐吃得阿芙心里翻江倒海,明鸳只道她妒了,更是面上轻狂。 敲打敲打她,太简单了。可是阿芙实在是有些怜悯她的无知浅薄。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最终还是姐姐的”呢? 何苦呢夫君!你可以直接去清雁房里啊! 阿芙是没把明莺放在眼里,而是有些担忧清雁。 因为这姑娘生得清纯,年岁又小,保不齐将来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还能勾去了叔裕的魂。 难道夫君不直接去清雁那里就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啊,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想到夫君为了自己被迫去找眼前这个女人,阿芙突然有些感动。 不对呀,那他也不用“最终还是姐姐的啊”... 这句话如同魔音贯耳,在阿芙的脑海里余音不绝。 晚上叔裕再回来的时候,阿芙就有点别扭,看见他老是忍不住自己瞎想。 临睡前叔裕半靠在床上看文书,阿芙面朝床里,枕着胳臂肘寻思: 这两个人,是怎么操作的呢? 这最终,是怎么个最终法呢? 夫君不喜欢明鸳,还要硬来,是不是要捏着鼻子闭着眼呢.. 忽而眼前一暗,叔裕从背后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眼睛一眨不眨的。” “没..没想什么..”阿芙有点结巴。 叔裕的手在作怪,声音里带点调戏:“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呢?” 说着说着唇便凑了过来。 阿芙刚刚出浴,身上带着好闻的桂花香气,到处都软软的,让叔裕心里止不住地痒。 任他亲了一会,阿芙按住他乱动的手,把头凑到他肩窝上。 叔裕停下动作,就这么搂着她:“怎么了?” 阿芙不答。他昨晚刚和两个人睡过啊!她不能接受! 而且刚刚才泡了个大澡,她可不想又弄的汗涔涔的。 叔裕见她不答,笑道:“怎得,醋味这么大,昨晚我去明鸳那里,不高兴啦?” 他轻轻摸摸她滑滑的脸颊:“嗯?” 阿芙就是不答,静静躺着。 夫君你自己去想啊,天子的心意揣度的这么准,我一个小女子你还猜不透吗? 她还想着是不是能逼出叔裕的一两句承诺,例如以后不去找她们之类的。 不是都说男子枕席之上心智最弱吗? 她明明能感觉到他很想要。 可是叔裕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就搂着她歇下了。 第十五章 制科 明日便是制科了,这是皇帝特设的选才大考,特别针对世家子弟,长安城里热火朝天,公子哥们十有八九摩拳擦掌。 阿芙的二哥向铭晏,三哥向铭则;裴蔓的长子顾孝则;吏部尚书谢弈的侄子谢绍;户部尚书钱兆鹏的长子钱封;还有穆晋珩和他弟弟穆晋绪,都有参考资格,这还只是阿芙知道的一部分。 铭晏的文章曾经让国子监韩国师拍案叫绝,这制科之试简直就是内定的金榜题名。 阿芙就想在他殿试后回去吃个团圆饭,向他祝贺一番,为此早早跟裴老夫人请示了回娘家。 结果昨晚同裴叔裕一提,他却恼了。 当时叔裕从载福堂过来,阿芙已沐浴好了,正躺在融冬院里新栽的桂花树下晾头发。 融冬院之所以叫融冬院,是因为原先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冬天开后,满院子都是点点灼目赤红。 阿芙最厌梅花,觉得俗不可耐,因而从住进来就开始着手改良。眼下院里原先数十棵梅花树都挪去了颐夏院后面的小院子,只种了一棵树龄二十多年的八月桂,是干娘穆夫人专门给她运来的。 如今正植花期,落得一地一地的斑驳。 香气氤氲,月影婆娑,树下是半卧假寐的美人,让忙了一天的叔裕安定了下来。 他轻轻步到阿芙身侧,出其不意将她抱起。 阿芙一惊,随即便含羞嗔道:“二爷走路怎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叔裕抱着她往屋里走:“可不能贪凉,这头发还湿着呢..” 然后,他便以蒸一蒸去凉气为由让阿芙服侍他洗了个澡,两个人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阿芙半干的头发又湿透了.. 叔裕心满意足靠在床围上看阿芙拭发,不经意道:“这次姐夫当文试的判官,整个制科期间都不在府里,舒尔又病了,阿姐脱不开身照顾孝则,你明天白天去把孝则接过来吧,免得起居没了人照顾,影响殿试。” 裴蔓是最雷厉风行的人,幼子孝则才十五岁,已找通了门路送去殿试。皇上看在顾家和裴家的脸面上定然会给个过得去的成绩,这孩子的前程不可预计啊。 阿芙一顿,想到只跟老夫人报备了回娘家,还未跟他说,便笑道:“还没有告诉二爷,我今日白天里已同老夫人求了假,回娘家呢。打算的是正好你明日晚上进宫准备,我回娘家家,等你当完了值,我也就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说:“嫂嫂和弟妹应当都无事,我明日去求求他们,定把孝则安排好。”叔裕已经定了给武科当判官。前一日入宫,殿试完了,受了宫宴再回。 叔裕当下没吭声,只“哦”了一声。 阿芙便也不说话,两下都安静了。 叔裕从没想过阿芙会拒绝,因而刚才只不过通知她一声,结果她不仅不能照顾孝则,反而殿试当日还要回娘家。 亏他还在想着宫宴上要早些回来,不能让阿芙久等呢。 明日回娘家,定然是想见见她二哥哥铭晏。 铭晏是一定能上榜的,孝则则不一定,孩子还小,若是照顾不周肯定影响殿试,她怎得不顾轻重缓急呢? 怎么人都嫁了过来,一门心思还只是她的娘家人吗? 真是捂不热的石头! 想着想着便越加不爽,将手中文书一放,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是留下吧,孝则还小,来了肯定要家里有人照顾,阿娘年纪大了,嫂嫂又久不管事,桓羡刚嫁过来,也不如你熟悉。” 阿芙暗暗嗤之以鼻,孝则还小,孝则是二月的,她是七月的,孝则比她这个婶婶还大五个月呢。 怎得,就因为他是男人嫁娶晚,就是还没长大的娃娃吗? 那要是这么说,她向芙也得要个奶娘贴身照顾。 好吧,贴身照顾的奶娘确实是有,但是.. 而且桓羡就比她晚嫁进来一个月好不好?而且她自小是来裴府来惯了的,有什么不熟悉的。 阿芙腹诽,但是这些话她也知道不能跟夫君直说。 从镜子里瞅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虞,便上了床,两手环过他,软声软气道:“夫君,不高兴啦?” 叔裕别过脸,把文书放在床前三角桌上:“没事,歇了吧。” 说完便躺下,任由烛火都亮着。 阿芙愣了一下,一向是她躺下了,他熄灯,如今反过来,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她只得翻下床,趿拉着金丝睡鞋去吹灯。 偌大的房间黑咕隆咚蛮吓人的,只有床头还有点光亮。 第十六章 诊脉 阿芙快步往床边走,一不小心,两脚一绊,竟摔倒了。 摔得倒是不重,只是给她摔懵了,在原地趴了一会才缓过来。 叔裕听见那边的动静,还装睡了一会,听见久久没有脚步声,慌了。 他下了地,不及穿鞋就往这边过来,抓着肩膀将她揽进怀里:“怎得平地还摔,你几岁了?” 阿芙抱紧了他,闷闷道:“比孝则还小五个月呢..” 叔裕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她能感受到他笑时胸腔的震动。 好一会,阿芙可怜兮兮地抓着他的衣领:“地上凉,我想回床上..” 叔裕又是扑哧一笑,将她腾空抱起。 让她坐在榻上,他把她的睡鞋脱下来:“这什么鞋子,底这样滑,明日让元娘给你换双。” 说完顺手一扔。 阿芙哎呀一声,伸手欲抓。 哪里有叔裕快,她听着鞋子落地的咚咚两声,懊恼道:“夫君怎得扔了,明日阿芙怕不是下不了床了!” 叔裕又是一阵笑。 自然是下不了床的,不过不干鞋子的事。 于是今日早上起来,阿芙只道一切都按她的安排来,便使唤了樱樱和婉婉去收拾箱笼,打算晚上便走。 叔裕却以为阿芙知道错服了软,谁料洗漱完就看到打开的箱笼。 他怔住了。 怎得还要走?这是拿他的话做耳旁风吗? 他昨晚既已说过,今日便不愿再提,搞得好像他求着阿芙不要走似的。 两人坐下用早餐。 今早喝鱼粥,阿芙本就不爱流体,何况一大早晨起来喝荤腥,就尝了一口就搁下了。 叔裕不动声色地发威:“怎么剩了这么多?多喝些垫垫,一会还得去接孝则呢。” 阿芙... 她之前怎么会觉得叔裕直来直往?? 怎么会觉得他坦坦荡荡的?? 小人! 她重新端起碗,一勺一勺喝完,不紧不慢道:“二爷忘了阿芙昨晚跟二爷说的了,阿芙同老夫人告了假,回一趟安仁坊。孝则的事,略晚一晚我就去梧桐院求了大嫂,想来她是最识大体的,定没有二话。” 这话说得就含刀带枪的了,还颇带一点无赖:我反正是不识大体,还是嫂嫂来吧。 叔裕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也没有看阿芙一眼,就甩袖去里屋了。 阿芙第一次见他发作,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本来吃的就不舒服,这一下扶着桌沿“哇”地都呕了出来。 元娘正好掀帘进来,三步并作两步把阿芙扶起,一叠声叫樱樱去请府医。 “我的小姑奶奶,这一大早地你发什么威呢?” 阿芙又呕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可能是昨晚贪凉了...” 元娘心里薄喜,三姑娘这怕不是怀上了。 这进门刚刚两个月,说出去是多么大喜的事情。若是二公子再高中了,那可真是双喜临门了。 不多时府医就赶到了,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把阿芙号了又号号了又号。 就在阿芙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屏风后面传来低沉一句:“到底怎么样了?” 叔裕一边心里生气,一边又放不下阿芙,便倚着垂花门框,从屏风后面偷看,刚好能看到阿芙的侧脸。 府医道:“这....这...老夫觉得,夫人这脉不像喜脉,倒是有些着凉。呕吐应当是一早吃得不舒服导致的....” 元娘大失所望,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矮了几寸。 阿芙见乳母心焦,自己也有些乱了方寸,倒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收了手腕,捋捋衣襟,低下了头。 约莫有半炷香的功夫,屋中六个人谁也没出声,樱樱和婉婉也不敢收拾箱笼,低头静立一旁。 最后还是叔裕走出来,对府医道:“那就当是请平安脉了。你既来了,也别忙着走,便去后屋给明莺和清雁也看看。” 阿芙听在耳里,心里颇不好受。男人就是心大,装得下整个融冬院,而不是只她这一间房。 哼,岂止是融冬院呢,这整个江山,他怕不都每日惦记着,唯独安仁坊向家,他自己不记挂,也不许阿芙记挂。 府医得令去了,阿芙做梦般恍恍惚惚地起身给叔裕整理冠带。 待要出门,他回头道:“你回安仁坊前别忘了跟大嫂交代了。” 阿芙茫茫然点点头,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顾孝则的事。 他深深望了阿芙一眼:“走了。” 这边叔裕刚转身,后面府医扑腾着朝他奔来,扯着公鸭嗓子叫道:“二爷,清雁姑娘有身子啦,四个多月了!” “什么,倩儿有了?” “倩儿”二字深深撞入阿芙的耳膜,连带叔裕面上不掩的喜色。 她进门第一日,倩儿两字就因为撞了向夫人的名讳而改成明鸳了! 当时他便不爽快,这到底是有什么羁绊,连改个名字都不行?! 她狠狠压住心头怒火,胸膛上下起伏。 第十七章 有孕 元娘一脸焦急,把她推到门口。 掀开竹帘时,她已淡淡笑道:“恭喜二爷了。” “二爷,是清雁姑娘...”府医上气不接下气道。 叔裕看了一眼立在门槛里的妻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整整腰带,故作无事道:“哦,好。” 转向府医:“你看着开了方子,给她补补吧。” 便转身离开。 元娘撂了帘子,赶紧来扶阿芙,几乎是把她搀到了暖阁上。 转头看到樱樱和婉婉呆若木鸡,气不打一处来,叱令她们接着收拾:“今天回安仁坊,怎得,都是木头不是?一个个站在那看什么西洋景呢?真是欠打!”把樱樱和婉婉吓得作鸟兽散。 自己坐在榻边上,轻轻帮阿芙顺气。 “四个多月,想来是刚出国丧的时候怀的...” 阿芙盯着自己的指甲,心里五味杂陈。 偏生赶在叔裕对自己有气的关口上,爆出清雁怀孕四个多月。 而他不仅把清雁听成了倩儿,还一脸的欢欣鼓舞。 她心情低到了极点,可是定好的行程不能变,她还得去见那“母夜叉”嫂嫂,还得若无其事地赶回向家..... 她不过是个刚刚十六岁的姑娘,沮丧起来,开始抱怨父母选定的姻缘:要是没嫁给这个挨千刀的就好了!这个莽夫!哼! 她让元娘替她去安抚清雁,唤了外院的侍女环儿进来帮樱樱,自己带了婉婉一路往梧桐院来,路过季珩的内书房敬福堂,不禁又想起了晋珩。 越远的记忆越完美,她无比思念记忆里那个温和善良的穆四哥哥了。 她的少女时期那么美好,从前她只觉得他是锦上添花; 眼下,她却坚定地认为他才是美好的根源所在。 嫂嫂果然一如既往,把阿芙好一顿难为,婉婉虽比樱樱灵巧些也有限,只敢在一旁杵着,更令阿芙没有台阶可下。 阿芙知道事关裴蔓和叔裕,她是不会不管孝则的,因此这顿闲气,她倒也忍了。 回了融冬院,元娘又带来不好的消息,说清雁的肚子比正常大些,怕是双生子,而且尖尖的,闹不好是两个儿子。 阿芙真是绝倒,直到坐上马车往安仁坊来,还在想自己怎得就如此倒霉,是不是该去慈恩寺上上香,拜拜佛祖。 然而心中再如何恼火,在看到熟悉的向府大门时都烟消云散。 向芙由樱樱扶着出了小轿,急忙忙过了轿厅和天井,果然看见全家人都在,热热闹闹一大屋子,唯独阿娘站在慈顺堂口张望,倒显得独自一人了。 她心中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母亲的膝下,重重叩了个头:“阿娘,阿芙回来了!” 向夫人拈着帕子不住拭泪,不过两月未见,平时还时有书信往来,却觉得好像已经数十载了,想得心痛。 向老爷坐在匾额下东边的太师椅上,端着一杯清茶,微笑着望向妻女:“好啦好啦,快让咱们阿芙坐下吧!” 向夫人一边哭一边笑,把女儿扶起来,亲亲热热地坐到一处:“你二哥哥明日就要考了,我没告诉他你回来了,免得他分心,明日接了他回来,咱们一家人再凑个团圆。” 说完又转头朝后面站着的韩姨娘道:“明日周赫家的去接晏儿,顺道把铭则也一道接回来,老爷就不派车了。” 韩姨娘一怔,诺诺地低头应了。 阿芙面上微笑着只作不觉,心里明白,肯定是韩姨娘拿三哥考制科做幌子,到爹爹面前邀宠,非要爹爹派车去接三哥。 结果爹爹跟阿娘说了,阿娘在众人面前不冷不淡驳她面子。 阿芙站起来,笑道:“还没给哥哥嫂嫂、姐姐们和各位姨娘见礼呢,我带了一点自己做的桂花香,一会让婉婉给你们送去院子里。给大哥哥专门带了扇套,保准旁人都羡慕大哥哥的妹妹手巧!” 铭君笑着点了阿芙的额头一下,收了扇套。 阿芙倒给他弄懵了一瞬,怎得平日也不曾如此亲近,今日倒好一番好哥哥好妹妹的场景。 向烟微笑着应了,福得很得体,清清丽丽地,倒像个家教良好的贵女。 向纯也难得的没有呛声阿芙——阿芙一看,她脸上除了儿时留下的天花斑迹,如今又多了好大一个红痘痘。 阿芙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呦,这还没有过年,怎得大姐姐就头顶红包了?” 把欢年一句“芙妹果然长大了”憋在了嗓子眼里。 向纯下意识就用帕子挡了脸,一双眼睛幽怨地盯着阿芙。 第十八章 引产 向老爷只做不觉,向夫人伸手在阿芙的肩胛骨上点了一下,就忙着把这事搪塞过去。 欢年也不敢掺和两姐妹的斗嘴,谁知向夫人会不会迁怒自己——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装哑巴。 李姨娘依偎在向老爷太师椅上,一只涂了艳艳的红蔻丹的手往前推了向雨一把:“阿雨也要多跟三姐姐学着些,将来长大了孝顺老爷夫人。” 向夫人最讨厌李姨娘惺惺作态的样子,但她这句话恰好解了困,便不同她斗嘴。 向老爷看着与向芙有七分相似的向雨,心中高兴,便逗向雨道:“我们阿雨以后可比三姐姐姐贴心,你看你三姐回家来,可没给爹爹带什么!” 这话明着对向雨,可谁都知道老爷心里还是向芙。 阿芙心里蜜一样甜,过去拦住爹爹的手臂:“阿芙怎么会忘了爹爹!夫君给了女儿一块上好的象牙,我请人给您做了块镇尺,进门没给您,就是想等着您开口呢!” 向老爷大笑,朝着向夫人道:“这孩子!” 又略说了几句,阿芙就随阿娘回了阿娘的院子。 刚关上屋门,阿芙的眼泪就纷纷而落,把个向夫人慌得,搂进怀里哄个不迭,还不忘问元娘这是怎么了。 元娘还没张嘴,樱樱先跪下了:“夫人,今天早上姑爷朝姑娘撂脸,逼着姑娘喝了一碗鱼粥,姑娘就吐了。请了府医来看,只说是膳食的问题,结果把后院一个通房诊出了四个月身孕。” 元娘这回没嫌樱樱嘴快:“这通房名唤清雁,是小点的那个,那个年纪大的冲撞了您的名讳,姑娘刚过门就给改成明鸳了。结果今天晨起,府医说清雁怀孕的时候,姑爷听成了您的名讳,还唤出来了。” 阿芙委屈地抬头,控诉道:“他看起来特别高兴!” 向夫人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明白,是姑爷没有把阿芙改的名字放在心上,完了还对那个原名叫“倩儿”的通房怀孕非常上心。 她一把年纪了,倒不在意和一个小丫鬟撞了名字,姑爷给姑娘撂个脸,忘了姑娘给改的名,对她来说都不是大事。只是这个和姑娘同年的清雁居然怀孕四个月,让她非常震惊。 元娘又道:“奴婢去看过清雁,这胎怀的像是个双生。” 向夫人道:“真的是四个月吗?肚子大不一定是双生,还可能是瞒报了。要是这孩子五个多月了,就是国丧怀上的,该引掉。” 阿芙愣了,和樱樱对视了一眼。 元娘道:“奴婢让从咱们府里跟去的张大夫诊了,确实没有五个月。” 向夫人遗憾地叹了一声。 阿芙惊呆了,没想到元娘和娘亲想得如此之深,把引产落胎看得如此简单。 她是烦闷,是憋屈,真想让这一切都没发生,却没想过清雁骗她,更没想过逼快五个月的孕妇落胎,这可是会出人命的啊! 向夫人拿帕子把阿芙的泪痕揩去:“你别在心里骂阿娘狠。” 她把阿芙揽到怀里:“韩姨娘那么窝囊的一个人,铭则又比你两个哥哥都小,阿娘亲看见铭则母子心里都堵死了,只怕向铭则盖过了你两个哥哥去。更何况你现在肚子还没动静,清雁却怀上了。” 向夫人眯了眯眼,带出几分狠意:“她又与你年岁相仿,想来长得也不赖,身子又贱,若是将来兔子下崽一般的话,是个麻烦。” “她就算没读过书,也未必打紧。我也不知道姑爷有多看重女子读书,说不定就是喜欢能生养的呢?毕竟...”向夫人叹口气,“他们家是军武世家嘛,人丁兴旺才好。” 阿芙沮丧,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 向夫人在她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啊,别跟小孩子似的,成日里就知道跟你嫡亲的姐姐过不去,你是不是傻啊!” 阿芙本就难受,又被娘骂了一句,那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向夫人又疼得什么似的,搂着哄了半日。 “我们阿芙不担心,又美又又才学,身子骨也健壮,哪个见了不喜欢!” “姑爷是今日烦了,也不是对你,男人嘛,还没点脾气么?”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把娘的阿芙都哭丑了...” “娘不是偏心你姐姐!娘对你多好呀?只是你姐姐也不容易,眼下正在给她寻亲,只是不顺,愁人!” 阿芙泪眼模糊地,还是忍不住八卦:“我大姐姐要寻亲了?是哪家呀?” 第十九章 叙话 向夫人看着小女儿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脸蛋,又把她搂到怀里:“害,能有什么好人家,娘烦都烦死了!” 阿芙本觉得叔裕那堆破事比天还大,沉甸甸压在心上。 结果回了娘家,呆在阿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无条件向着自己的人,突然觉得叔裕的破事只是一缕青烟,悠悠地飘走了。 她兴致勃勃地参与了姐姐的相亲事业:“娘亲都看了哪些人家了?” 向夫人被她闹不过,随意点了几个。 阿芙皱眉:“这些人家都不如我家,大姐姐要低嫁吗?” 向夫人叹口气:“倒是还有一家,去左相家大公子家里做填房。你大姐姐挺乐意的,只是你爹不肯。” 阿芙吃惊:“做填房?这也太..” 向夫人牵着她的手:“阿芙啊,你大姐姐又不比你,年纪小又长得好,她那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又是个老姑娘了,能嫁去李府,那都是修来的福气!” “那个李家,哪里不好了?论家世,那李丞相是左相,比你公爹还高一阶,那李葳李公子现下也是挺大的官了吧..” 阿芙打断她娘的话:“可是大姐姐要做填房吗?” 填方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好端端的大姑娘嫁过去,平白矮了一截。 向夫人不服气道:“你婆母那个姐姐桓王氏,不也是嫁去桓老大人府上做填房吗?” 阿芙真是服了,她惊道:“阿娘又不是不知道桓老夫人过得是什么日子,这秦楼楚馆的,哪一户是桓老大人没去过的嘛!” 向夫人冥顽不灵:“那是桓王氏自己不争气,没生出个儿子!” 她看着一脸不赞同的小女儿,更烦了:“你怎得老跟你姐姐过不去!这么大的事,你还要怄气吗?” 阿芙有口说不出,她这次还真是一心为了向纯好。 “你若是能让你夫君给牵个线,找个更好的,阿娘也不乐意好好的大姑娘去做填房啊!” 阿芙哑口无言。 她可不想掺和这破事。 给向纯寻亲?她怕不是闲的吧。 这边正抱头痛哭着,欢年那边刚刚收到阿芙使婉婉送来的桂花香。 “跟三姑娘说,我爱极了她这桂花香,得把方子也给了我才好!”欢年朝婉婉笑道,“她在房里吗?我去看看她!” 婉婉道:“我第一个来的您的院子,走的时候姑娘还没从夫人房里回,恐怕您得等过了晚饭才能见了。夫人见了姑娘,问东问西的,撒不开手呢!” 欢年道:“可不,女儿刚出门子两个月,哪个为娘的放得下。好吧,那我就晚些过去,跟你姑娘说一声。” 晋珩住在欢年院子角落的一间清净耳房里,同向芙的二哥三哥一样,也不知道向芙回家了。 欢年却想着,得跟阿芙说一声,毕竟以她对阿芙的了解,恐怕阿芙心上也悬着晋珩呢。 穆家今年有两个子弟要考制科,还是多亏穆娘娘才能以商人子弟的身份进殿应考。 穆家久居渔阳,虽然在长安城里也有豪宅,但是长久不住,怕照顾不周影响自家哥儿发挥,便在前几日拜托了向夫人照顾。 向夫人一口答应,因而这几日晋珩和晋绪一直都是在向家住着的,今日晚些时候结束了制科,也是由向府的车架一同接回来。 向夫人盘算的很精明。 一则穆晋珩和穆欢年是一对双生子,比其他兄弟姐妹要格外近些,实在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则,这穆晋绪倒也罢了,穆晋珩的才名不比她引以为傲的铭晏逊色多少,两人关系本就极近,在一处起居对她自己的儿子百无一害。 至于欢年,她还以为婆母不会答应的,毕竟晋珩和阿芙也是指腹为婚,多少是要避避嫌。 她还记得阿芙和铭晏刚到渔阳的时候,阿芙可能才五六岁,铭晏也才九岁。 当时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母亲身前,阿芙一直在哭。 铭晏牵着阿芙,眼神里也有畏惧。 穆夫人祝秀致一手揽着哥哥,一手抱着妹妹,喊当时七岁的欢年和晋珩:“芙妹哭了,快来陪陪她呀~” 住了快一年,向夫人才把他俩接回去,那会家里向纯和向烟的天花都好了。 阿芙又是嚎啕大哭,晋珩牵着她到马车前,小大人似的:“芙妹不要再哭了,回去跟你阿娘说再来我家玩!” 后来渔阳就成了阿芙的另一个家,一年倒有大半年在这边。有时铭晏也跟着过来。 第二十章 晋珩 年纪相仿的五六个兄弟姐妹里,阿芙年纪最小,又生得玉雪可爱,是大家娇惯的对象。每当芙妹哭了,男孩子们就知道要挨骂了。 一群孩子白日被拘在私塾里念书,时辰一到便一头扎进在穆家偌大的园林里野来野去,晚上就都挤在穆老夫人的碧纱橱里,小猪一般酣然入睡。 晋珩的两个哥哥晋尧和晋绍,还有几个姐姐都知道阿芙和晋珩有娃娃亲,小孩子在一起,没事就拿这个打趣。 一开始阿芙一听就哭,晋珩一听就怒;后来大家都不提了,两人却各自上了心。 欢年觉得阿娘和婆母对这起子儿女情长都是知道的,只不过现下阿芙另嫁,两边都不提了罢了。 若她是向夫人,恨不能把这过往一笔勾销,又怎会让晋珩住在向家。 不过,或许向夫人是真的觉得,小孩子间的约定都是不作数的吧。 后来阿芙猝然出嫁,欢年在寄给晋珩的信里百转千回不知如何落笔,晋珩的回信却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但姐弟情深,她知道晋珩心中的惊涛骇浪。 昨日下午,晋珩就坐在她对面,房里只有姐弟俩和她的贴身婢子。 她试探着问:“阿弟,你..要不要见阿芙一面?” 晋珩穿着一袭青衣,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似乎要把他融化了。 他怔忡许久,淡淡一笑:“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了。” 这边厢母女又叙了阵子闲话,阿芙才从向夫人房里出来。 婉婉正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着,一见她就扑过来:“姑娘!少夫人找你过去呢!” 阿芙眼睛一亮:“欢年姐姐?” 婉婉笑着点头。 阿芙一拽袖子:“走!”主仆两人就风风火火过去了。 铭君在外书房,欢年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做衣裳。 阿芙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怎得,姐姐这么早就做冬天衣裳了?” 欢年拉她坐下,笑道:“也没什么事,就先准备着了。阿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是要把大姐姐嫁去李家吗?” 欢年点头:“嗯,婆母已经同公爹说过一次了,公爹不同意,但也没明确说不行。” 阿芙蹙着眉头挤着欢年坐下:“姐姐,这样不好吧?平白无故连累的我夫君比那李什么要低一层。” 欢年点点头:“这倒是真的,你是裴家的原配,可是你嫡亲大姐姐却是李家的继室,可不是尴尬吗!公爹也是不想咱们向家出一位填房夫人,才不乐意的。” 阿芙犹豫:“我爹爹能说服我阿娘吗?” 欢年递了个“当然不能”的眼神。两人一时静下来。 良久,欢年觑着阿芙的脸色,问道:“阿芙,你还记得你四哥哥吗?” 阿芙本还出神着,这一下瞳孔巨震。都没逃过欢年的眼,她就知道,阿芙心里是有晋珩的。 阿芙低着头不出声。这一低头,倒让欢年看出她眼肿了:“你怎的眼肿了?你哭了?你娘说你了?” 欢年用手轻轻摩挲她的眼皮:“怎得肿成这样,看着可人疼。” 她这一说,叔裕的那一堆子事顿时又浮上阿芙的心头。 她抱住欢年,头枕在她肩上:“我夫君那个...”她想说杀千刀的,又不敢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简略跟欢年说了说两人闹得别扭,欢年倒没多么动气,毕竟她夫君向铭君也不是什么“好货”,比叔裕差去千八百倍呢。 她安慰阿芙:“男人都这样,你别放心上。” 阿芙委委屈屈:“晋珩哥哥就不这样!都怪我阿娘把我这样草草嫁出去!” 欢年心中一动,把她从身上扒下来,正色问道:“阿芙,你想见晋珩吗?” 阿芙毫不犹豫:“当然想见了,我如今已经快两年不曾...” 欢年截断她的话:“他就在我院子耳房里住,今晚下了殿试便回来,你可要见他?” 忽听得眼前人触手可及,阿芙突然怯了。 她噤声。 欢年摇摇她:“见不见?见你便来我院子里,不见便散了。” 她想想,替自己弟弟憋屈,赌气道:“你倒是潇洒,说嫁就嫁了,连个信也没有,晋珩还傻乎乎地等你...” 阿芙愧疚地缩起小肩膀。 见还是不见? 她当然想见她的晋珩哥哥了,抛开儿女情长不谈,两人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多年未见,总还是思念的吧。 可是真的见了,她又害怕。 她怕他怨她,她更怕自己守不住底线,怕自己从此不能自安于裴府的小院。 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算了吧。 私奔是不可能私奔的,她受不了苦,她也不能这么伤害穆夫人。 第二十一章 凯旋 欢年见她这样难过,心又软了,自我开解道:“唉,算了,不见就不见了。也不是什么最后一面,总是有机会的。” 阿芙不吭声。 最后却换成欢年来哄她:“别难受啦芙妹,晋珩最不愿意你不开心了。你只要开心,你想嫁给谁嫁给谁,你就算嫁给那李葳做填房,我们也没有二话!” 阿芙扑哧一声笑了,打了欢年一下:“你才做填房呢!” 欢年也笑了:“只要你做主让我跟你哥哥和离了,我便去!” 阿芙扑过去捏她,两人滚在一团,环佩叮当地乱想。 好久,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榻上。 阿芙望着帐顶的百子图,低声道:“我想见他。” 欢年顿了顿,道:“好。” 当太阳卡在西边城墙上的时候,向府派去接接铭晏一行人的马车回来了。 马上就要宵禁了,一家人不敢出大门,全都拥在轿厅里。 门响了,向夫人极力遏制住一下子扑过去的冲动,让底下人去开门。 婢子闻声向前,阿芙心中紧张,禁不住转过头去看欢年。 后者正一脸希冀地盯着门,等着弟弟凯旋而归。 门开了。 两位银面玉公子,均是一身蓝衣衫,显得格外出尘。 当然,旁边铭则和晋绪也不差,只是这一比就知道云泥有别。 这殿试是一早开始,要写文章,中午吃了两口,下午接着就要当堂奏对。 以至于考生大多中午不敢吃,就怕下午口中有异味,毁了圣上的印象。 因此现下四个人都是又累又倦,但还是掩不住一脸的神采奕奕。 晋珩进屋便做了个长揖,朗声大笑道:“恭喜向伯父,向伯母了!铭晏拔得头筹,令圣上拍案叫绝啊!” 晋绪一脸稚气,也随着哥哥见礼。 毕竟借宿在人家府上,还是要把人家捧得开心些。 向老爷热泪盈眶,向夫人大喜之下,竟然身形一晃,就要向后倒。 阿芙和欢年就站在阿娘身后,慌得急忙去扶她。 向夫人魁梧,这么一倒,身后就让出了一个娇娇人,晋珩一眼看过去,竟不敢认。 是芙妹吗? 芙妹不是嫁人了吗? 向夫人晃了晃,稳住了身形,顿时扑过去搂着铭晏心肝肺地哭起来。 闹得铭晏哭笑不得,只得安慰着阿娘,和阿爹交换着无奈的眼神。 四下里喧闹间,晋珩带着温和的笑意,视线只在阿芙身上一晃而过,然后就垂在地上,整个人岿然不动,与周围格格不入。 阿芙假装看二哥哥,余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个阔别年余的身影。 晋珩哥哥,穆四哥哥,那些撒满阳光的午后,那些打山楂果的傍晚,一幕幕朝她扑面而来。 阿芙不眨眼,眼前却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 向夫人搂着铭晏的胳膊,又哭又笑。 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韩姨娘,不意儿子向铭则竟然能拿到名次。 毕竟铭晏是天降奇才,铭则是不能比的。 铭晏早看到妹妹泪眼朦胧的。 他对晋珩和阿芙的事情也有数,只是他一向不参俗务,这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终竟然是晋珩笑道:“看看芙妹,激动地都哭了。铭晏,你怎得有这么个好妹妹呀?” 大家目光都转到阿芙身上,她一时有些慌乱,眼睛一瞬,泪珠儿骨碌碌滚了下来。 欢年跟着打圆场:“芙妹难道不是你妹妹,瞧你这话说的!” 向夫人幸福地笑了,儿子出息,子女感情又好,她此生无求了。 铭晏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晋珩是榜眼呢。” 向老爷乐道:“你们两个可真给我这向府大门争辉啊!没想到早上竟送出去两个进士!” 晋珩笑道:“我们两个进士饿都饿傻了,向老爷,赏我们一碗干饭吃吧?” 向夫人才想起来,一跳脚:“瞧我这,都忘了,快快快,都给你们准备好啦!” 一家人依次而入。 阿芙跟欢年在后面,晋珩从她俩身边经过,衣袖拂过她裸露的手腕,阿芙不经意一抖。 她竟不知,心底的情谊原来有这么多。 于是,当宴席散去,她在欢年院子里的耳房等待时,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虽说是大喜事,明日新科进士和六部官员都要上朝面圣,因此倒也无人饮酒,早早便散了。 阿芙知道,等下欢年就会和晋珩一起回来,然后告诉晋珩阿芙在一间耳房里等他。 他会进,或者不进。 欢年跟阿芙说过,晋珩曾说“都过去了”。 可是今晚一见,阿芙从未如此确定自己的心意:她要见他! 不管该不该,不管能不能,甚至不管他想不想,她就是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个自己挂念了好多年的男孩。 阿芙一向任性,她还没有达不成的愿望。 第二十二章 私会 良久,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那沉稳而不拖沓的脚步声。 叩门声响起:“芙妹?” 阿芙跑过去,拉开门。 屋子很小,也没有点灯,阿芙就是这样坐在黑暗中,只有月色从窗棂里打进来。 晋珩微微一愣,笑道:“怎得连灯也不开?正好,我们便出来走走吧。” 阿芙委屈,她知道他是要避嫌,不能跟她共处一室。 她张口,声音已经哑了:“四哥哥,你..你要跟芙妹避嫌了吗?” 晋珩被她说到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豫,温和道:“我们芙妹都长大啦,当然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啦!” “长大就要被人欺负吗?长大就不能想要什么要什么吗?那我不要长大。” 阿芙忍不住在他面前放肆,就像从小到大一样。 晋珩一直打着门帘,这会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借着月光,他静静打量着阿芙的如画眉目。 这么多年,他一直把她当作他未来的妻。 他熟悉她的娇艳容颜,更熟悉她的小毛病小习惯,对她少女时期每一阶段的心事都一清二楚---包括现在。 阿芙啊,人长大了就是不能想要什么要什么了。 就像我现在想你,却必须在门槛之外一样。 晋珩柔声道:“有些人长大是这样的,但是芙妹不是,芙妹长大了也会过得很顺心的。” 阿芙看着他觉得很遥远,她迈出去一步,想要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袖子。 晋珩微微闪开。 他依然举着门帘,不让帘子掉到阿芙的头上,身子却侧开半米,离她一臂远。 阿芙想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嫁了而怨恨自己,可是又没“无耻”到那个程度。 夜风一吹,她也清醒了一下。 阿芙点点头,你这是干什么呢?你是不是生夫君的气,就来找四哥哥寻安慰? 你这是拿四哥哥当什么人呢? 她长呼了一口气,从晋珩手里把门帘接过来,放下。 “四哥哥,那我走了。”她福了一福,“你要好好地生活。” 晋珩点点头,月色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还是一贯的稳:“芙妹也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让三姐跟我说。”他值得是欢年。 眼泪又聚上阿芙的眼,晋珩总是这样,他一直这么得体又可靠,有的时候让人觉得心疼。 阿芙走出两步,不管不顾地冲回来,搂了他一下,然后头也不回自角门出去了。 晋珩愣在原地。 鼻畔是熟悉的桂花香。 什么都没有变,芙妹像儿时一样,每当丹桂飘香的季节,她就开心地围着桂树跑啊,跳啊。 每当有一片桂花落到她身上,她就宝贝地什么似的藏起来。 等到晒干了,挑出上好的,做了香囊送他。 晋珩低头轻笑,这个小古板,连着送了五六个香囊,绣工却没什么长进。 身前空荡荡的,晋珩却正在笑,不禁让过来寻他的欢年有些紧张:“怎么了弟弟?” 晋珩回过身来,看欢年穿得单薄,急忙推开门,让她进耳房暖暖。 点上灯,温黄的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倒把那月色的清冷赶出去了。 晋珩坐在欢年对面,轻轻挑灯花,面上没什么异色。 可是欢年毕竟是他嫡亲姐姐,一眼就看出不对:“阿芙又任性了?” 晋珩摇摇头:“她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我不能纵着她罢了。” 欢年心中凄楚,是啊,只不过时移事异,人如初,却什么都变了。 良久,她感叹道:“你也是为了她好,芙妹心里是知道的。” 晋珩点点头:“是啊。我知她心中也不好受。” 他心中又何尝容易呢? 欢年道:“那你..”她看着或明或暗的灯影闪在弟弟脸上,突然很怕他就此拼尽一切与裴家为敌。 晋珩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怎得,三姐觉得我会去把芙妹抢来吗?” 欢年突然释然,是啊,晋珩才不是如此执于私欲之人。 晋珩站起来,走到窗前。 秋意已浓,明月惨白当空,映得院中如水。 “这偌大的世界,原本就没什么非你不可,非我不可的。” “但凡若是我能为她做些好事,也就开心了。” 晋珩说完,像是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 欢年走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情绪交缠,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无声地递上一枚香囊,是刚才在椅子上摸到的,想来是阿芙留下的。 晋珩一眼便认出。 那没有长进的绣工,那长伴十余年的桂花香。 他拿过,指尖轻轻的颤动透露了他的心。 欢年心中越发难过,她越是知道晋珩不会去争去抢,越是发自内心的沮丧,心酸。 晋珩把小小一只香囊攥在手心里,别开脸,稳了一阵子才道:“走吧,想来铭君姐夫也回来了。” 欢年点点头,打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出去。 回廊下,一个身影微微一动。 欢年和晋珩低声说着话,谁也没有发现。 第二十三章 告密 待两人都回去了,向纯才站直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远了。 每当家里团圆的时候,她便心情抑郁。 嫡出的二子二女,铭晏和阿芙一直在穆家,因而两人是真正的亲密,连带上跟晋珩和欢年都亲近。 而她是一直养在向府,理论上该和大哥哥向铭君朝夕相伴,偏生她小时候性子乖僻,大哥哥又是个庸人,两人平日里也是互不相干。 至于庶弟和庶妹,那更是一般,虽有个向烟时时奉承着,可是她越是奉承,向纯就越是在她面前高傲。 家宴上,看着兄弟姐妹们笑笑闹闹,她却跟个透明人似的,实在是心中郁结,因而散席之后来欢年院子旁边的藕菱洲散心。 谁知看到阿芙进了一间小耳房。 向纯就奇怪了,这个娇贵的妹妹一直是非精膳不用非正席不坐,什么时候也会去这种腌臜地方了? 便驻足打量了两眼,谁知一会晋珩也来了! 向纯是知道两人有娃娃亲的,但也只当是两家人的玩笑话。 这远远看着阿芙的神色,她心中的警钟敲起来:怕不是真的?阿芙怎么这么贪心不足,嫁了裴家还不满意吗?? 再看到阿芙竟抱了晋珩一下,向纯差点跳起来,狠命捂住了嘴才没发出声音。 竟抓了通奸! 向纯当即决定一定要告诉阿娘,看这次她是不是还会护着妹妹! 向老爷果然又去了李姨娘那里,即便是嫡次子高中了,他也懒得来见向夫人衰老的身体。 向纯一路闯进来的时候向夫人都已经卸了钗环准备安歇了。 她对长女大半夜发疯很是烦躁:“又怎么了?” 向纯看到阿娘这个态度,更坚定了要将妹妹通奸的事告诉阿娘,让阿娘也训训那小蹄子。 向纯挥挥手让左右都下去,自己坐到了母亲身边,神神秘秘凑在阿娘身边念叨了好久。 向夫人听完半信半疑地侧过身:“就这?就抱了一下?” 向纯懵了,这还不够吗? 向夫人拉着她手,苦口婆心地:“阿芙跟晋珩一块长大,两人就跟你和你大哥哥的情谊是一样的!你不要这样添油加醋的,倒坏了你妹妹的名声!大姐姐就是要有大姐姐的样子,听到没有?” 向纯傻了一会才发现,阿娘竟是怨自己长舌了! 什么我和大哥哥的情谊,我何时眼泪汪汪去抱大哥哥了?我又如何没有大姐姐的样子了? 阿纯难以置信地盯了阿娘一会,站起来匆匆福了一下便逃也似的走了。 留下向夫人愣了愣,才大声道:“别到处乱说!这孩子,没点心眼!” 夜色中树影婆娑,仿佛无数骇人怪物的爪牙。 向纯踉踉跄跄,自觉无比狼狈。 她不是貌美的妹妹,纵然心碎如捣也不敢称西子捧心,甚至不敢与人言说,总怕被人认成东施效颦。 她回到静阁--向府姑娘们的绣楼---扶着入门处黄梨木做的牌匾不松手。 原本这里是一副父亲手题的楹联:柳絮描眉妆镜晓;挑花映面绣楼春。 后来阿芙出生,长大,开蒙,她嫌这楹联俗,自己挥毫写了一双,拿给爹爹。 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 爹爹抚掌大赞,虽然这气度不似闺阁,可是的确是妙。 他拿着阿芙的字去寻了工匠,叫人用黄梨木刻下来,挂在绣楼两侧的梁柱上。 现下她人嫁了出去,可是还是阴魂不散地留在这偌大的向府,挤得向纯无法呼吸。 爹爹爱她,娘宠她,二哥哥更是一心护着她,更不用说穆家姐弟了。 为什么人生这么不公平呢? 向纯还在发愣,向烟披着衣服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大姐姐怎得夜深露重还在外面呢?小心着凉伤了风啊!” 向纯习惯性的想松开避开她的手,可是一转头,看到无边夜色之中,唯有向烟在她身旁,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舍不得推开向烟。 向烟从她的神情看出了松动,于是柔婉地扶着姐姐,两人一起上楼。 静阁是个回字小楼,向纯在正面,向芙住右侧的小楼,向烟则住在左侧。 原说那倒坐楼是给向雨准备的,只是李姨娘坚称那倒坐楼风水不好,倒成了她自己教养女儿的一个理由了,每次提起来家中都要大闹一场。 眼下向烟扶着向纯回了正楼,向纯的奶妈子打着呵欠迎过来:“大姑娘怎得回来这般晚,老奴可熬不动了。” 向纯懒得理这老东西,只挥挥手让房里人都出去。 这起子奴才,主子大半夜不回房也不知道出去找找,装什么忠心呢! 向烟看出今晚向纯想是有话跟她说,便不想回房,对向纯的奶妈子道:“俪娘先歇下吧,我与大姐姐说些话便回去。” 俪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带着小丫头下去了。 第二十四章 婆母 向纯待他们一个个都走了,问向烟:“三妹妹可回来了?” 向烟点点头:“早便回来了,听小丫头们说,原本三姑娘是要回裴家的,只是今儿晚了,便使人过去递了话,说明早再动身,这会想是早早睡了。” 向纯绕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右边的小楼果是一片静寂。 她一咬牙,回身道:“她哪里是嫌晚了!分明是舍不得情郎!在哪里睡得还说不好呢,恐怕这会她房里空无一人呢!” 向烟心里巨震,勉强遏制住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故作不信:“大姐姐说什么呢,三妹夫可是在裴府呢,哈哈哈哈..” 向纯打断她的笑声:“她从小.便跟晋珩好,二妹妹不知道么?” 向芙自然是不知道两位姐姐嘀咕了一夜。 她心身俱疲,沉沉睡了一夜,一大清早就被元娘拉起来梳洗打扮,准备回裴府。 算起来,自那天晚上拌嘴,接着第二日发现清雁怀孕,叔裕入宫当值,自己又回了向家,再到今天晨起准备回去,两人这一个疙瘩竟结了快两日了。 新婚至今,这倒是第一次两人不睦。 阿芙一方面心中还因为晋珩而隐痛,一方面其实也记挂着夫君,急急忙忙想要回去。 所以元娘喊她起床,她一骨碌便爬起来,喜得元娘直道“姑娘长大了”。 铭晏、晋珩和向老爷一同进宫的车架刚出门,向芙也要走了,向夫人却有些舍不得,送出了二门,拉着阿芙的手道:“如何就走的这样早了,反正你夫君也同你爹爹和哥哥一样得入宫,你回去家中也无人...” 欢年搂着向夫人的胳膊闻言劝道:“婆母,芙妹正是该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能迎着妹夫回家呀。宣阳坊和安仁坊离得这样近,过两日就和姑爷一起回来看婆母了。” 她又看向向芙:“本身姑爷也喜欢同铭晏一处说话,是不是啊芙妹?” 阿芙急忙点头。 向夫人突然想到女儿回来前还跟姑爷闹了矛盾,态度立转,直把她往外送:“你嫂嫂说得对,回吧,回吧,改日跟姑爷一块回来就好!” 阿芙回到府里,稍作整理,立刻带着樱樱赶去德和堂拜见裴老夫人。 樱樱在门口立着,她自个儿摸摸头发理理衣服进去屋子。 裴老夫人正带着片胡镜在看书,听侍女通报阿芙来了,撂下镜子,朗声笑道:“阿芙来啦?快来快来,来阿娘身边坐着!” 向芙如今看见裴老夫人就安心,她小跑着凑到裴老夫人身边,笑道:“阿娘看什么呢?” 裴老夫人自己的外孙子和阿芙一般大,因而待阿芙更像个小辈,一脸慈爱的笑:“没什么,不过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呢。” 她打量打量阿芙:“看起来怎有些憔悴,是不是跟你姐姐妹妹们通宵聊天呢?” 阿芙被她关切的目光弄得小脸一红,身子一软挨进了她怀里:“没有呢,恐是跟阿娘哭了一场,把眼睛哭肿了。” 裴老夫人搂着她道:“怎得还跟阿娘哭了一场?是不是二郎那个坏小子欺负你了?” 向芙委委屈屈,不紧不慢地把两人的矛盾挑能说的说了说。 她当然没傻到跟婆母说明鸳的事,毕竟当年明鸳就是老夫人拨过去给叔裕做通房的。 她只是说,想要回娘家,却耽误了照看外甥孝则,心里有愧,无颜面对夫君。 裴老夫人舒了口气:“这算什么,我当多大的事。孝则比你还大,怎就要你找看了?又不是嫁了人,就立时长大了。” 阿芙在心里狂点头,面上只蹙着眉,格外惹人心疼。 裴老夫人又道:“叔裕这小子,自己年岁大,便觉得你也同他一般!这混小子!你别同他计较,他若是欺负你,你就同阿娘说。看阿娘打不断他的腿!” 阿芙枕在裴夫人胸前,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觉得她说得格外真诚些。 阿芙道:“夫君倒也不曾将我如何,我过门这些日子,夫君对我也一直是好,只是我常恐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没能回报夫君的一片真心...” 接下来娘儿俩就是一大堆车轱辘话,表忠心表地阿芙自己都心累了。 可是裴老夫人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这样来来回回地,还是很有兴致。 她苦口婆心:“叔裕呢,是跟着一群野人混大的,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从来不知道拐弯。” 裴夫人的手在阿芙纤细的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像极了哄小孩子睡觉:“你这么俊俏的小姑娘跟他,是他的福气,他自己也知道,不过有时候转不过来那个臭脾气罢了。你若是生他的气了,阿娘可就伤心了。” 阿芙伸出手,环过裴夫人的腰,软软糯糯道:“阿芙怎会生夫君的气呢?刚开始过日子,总有些磕磕绊绊,阿芙明白的。只是怕夫君厌弃了阿芙罢了...” 裴夫人一拍太师椅扶手:“他敢!” 第二十五章 外任 “阿娘这样一说,儿子都不敢进门了。” 裴夫人话音刚落,裴叔裕就笑着进了垂花门。 看到阿芙娇娇地窝在阿娘怀里,他惊了一下,接着心中就是无限柔软。 那蔡主事的妻子同婆母不睦,三天两头要死要活,蔡主事每日去了兵部都是一脸灰暗。 别人一问,连连摇头:“别提,别提!” 阿娘是个好相处的性子,叔裕知道,可是阿芙能跟阿娘处得这般亲密,还是让叔裕心里一暖。 大哥走得早,阿娘一夜头发就白了。这些年,府里也没个小辈让她含饴弄孙,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夫人抚慰了她老人家的心。 叔裕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把路上还生着的气忘到了九霄云外。 什么孝则,什么嫂嫂,去一边去吧! 他说话的声音不禁也柔起来:“你怎得搅在阿娘身上了,别压着她老人家。” 阿芙听出他话中斥责之意是假,倒是有十分的欢愉。 想来还有些拉不下之前吵架的面子,阿芙想着,没事,本姑娘给你台阶下。 她假装刚刚意识到,急忙要起身。 果不其然,裴老夫人按住她:“你莫听他的!阿娘就喜欢搂着阿芙,看着你的漂亮媳妇,阿娘心里也舒坦!” 阿芙脸红,叔裕也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对着裴老夫人道:“孝则勉强算是上了榜,不过也就是圣上给咱们个面子。往后还得跟着姐夫在国子监多多历练才好。” 裴老夫人专注地听着,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孝则年纪小,才学也不出众,那半瓶子水,咱们一家人都是知道的。也就是你阿姐,处处要强,吃的亏还不够么..唉!” 阿芙装作听不懂,心里知道裴老夫人心疼裴蔓与她夫君顾元叹水火不容。 想来当年裴蔓强嫁,老夫人也是觉得不妥吧。 这次不想她又借权势给儿子争功名... 叔裕不好评价大姐姐的事,默默听着,静了一会,待老夫人不说话了,他才道:“阿芙的哥哥考得都不错,铭晏中了榜首。” 裴老夫人惊喜道:“是么?这是你二哥哥罢?真是人小志气大,听说也不过十八岁,竟然拿了榜首!” 阿芙微笑着点头,裴老夫人又朝叔裕道:“比起你姐夫也不输呢!你姐夫当年也是十八岁被选中进了国子监呢!” 叔裕道:“不止呢,今年还有一位少年天才,是榜眼,跟铭晏一般大,两人关系还不错。” 阿芙心知他说的是晋珩。 裴老夫人抚掌:“真是国家之幸啊!” 叔裕神色也有些激动,又夹杂着些振奋和沉郁,忍不住看了阿芙一眼:“的确是少见了。圣上要留两位在京兆尹实践,铭晏却自请去了福安郡,那位榜眼,叫穆晋珩的,说要协助老友,也一并去了,过几日就赴任。” 阿芙“腾”地一声立起来,失声道:“什么?” 那福安郡是本朝最西边的板块,紧挨着南绍,每次作战,福安郡基本都被碾压一遍,这么多年来,早就碎成渣了。 阿芙头晕目眩,她二哥哥和晋珩哥哥是手不能提的文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却实在是难掩心中焦虑,急行两步撵到叔裕身边,牵着他的衣袖:“夫君帮帮妾身吧,妾身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怎能去那般地方呢?他不像夫君,能行军打仗,去了也于大局无补呀?” 叔裕脸色一沉,想将她甩开,却舍不得,看她泫然欲泣的小脸,又不得不温言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二哥哥一个大男人,他可会同意你说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今战事频繁,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大才的官吏,你以为那福安郡,都是塞冗官的地方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不住起伏。 他此生踏入过福安郡太多次,见过太多次残垣断壁,百姓流离。 他在那里饮过百姓的水,吃过奉军的饭,他自己的亲哥哥长眠于此----- 福安郡与他,等同于第二块故土。 他太希望福安郡有一位执政为民的父母官了,那是一块饱受摧残,浸满血泪的边疆,它值得最好的对待。 阿芙知道自己说错了,眼泪珠子还是稀里哗啦掉下来,止都止不住:“夫君,我怕那里不安全,我二哥哥..” 叔裕凝视着她吹弹欲破的肌肤,清澈见底的眼眸。 他想说“有我在,有裴家军在,你怕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是一个将军最大的耻辱了吧,妻子也觉得边境不宁,是不能安心涉足之地。 第二十六章 受教 裴夫人缓缓起身,给阿芙拭去泪:“阿芙,别哭了,听娘说。” 阿芙泪眼朦胧的转过来。 裴夫人矮矮的,长得也慈祥,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偏偏一字一句都坚定:“阿芙,别怕,你夫君就是干这个的。要你二哥哥死,先让他死!” 叔裕和阿芙都一震。 “如今咱们朝廷文强武弱,尚武之风式微。但是你想想,人家南绍不会因为咱们风雅,就不来抢咱们的钱,杀咱们的人。你二哥哥是有胆识的人,是真正的文人,才敢跨越这关山万重,去教化边疆受苦的百姓。” “这是他能做的,那叔裕能做的,就是把他和那一方百姓都护好,这就是叔裕的责任,是他能现在锦衣玉食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我们裴家的责任。” “我们裴家为了这个责任把他大哥送走了,将来也有可能送走他,这都是不一定的事,但是人既然有了责任,可不就得去做吗?” “阿芙将来也会生孩子,你得告诉他,他是有责任的,而不是像护着你二哥哥一样护着他,不然,他可就没有你二哥哥出息喽!” 她说得很柔和,字字锤在阿芙的心上,阿芙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哭道:“阿娘,阿芙懂了,是阿芙错了..” 她被说得羞愧不已。 是啊,她从小活在宅子里,望出去就那一片四方天,每日随着娘亲划分敌我两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自己的利益分毫不能损,敌人最好一点便宜也不要占。 她突然发现自己活得那么狭隘,原来世界上有人是这样心怀家国,如此敞亮的。 而她,竟然还为了要不要照顾孝则耽误回娘家而生气,因为长大不能随心所欲而委屈。 若是让二哥哥,或者晋珩哥哥,来思考要不要接孝则,想来一定是不加考虑便同意了--毕竟只是要招待招待,也不是鞍前马后,做牛做马。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点也不愿付出罢了。 叔裕与裴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长辈般“可塑之才”的笑容。 叔裕不意她这般好交流,又哭得这么内疚,一点也不气了,倒有种为人师表成功了的满足感。 裴夫人要扶她,叔裕已经弯身下去把她捞起来,拿袖子给她擦泪:“好啦!哭得什么似的,旁人还觉得我跟阿娘怎么你了。” 阿芙又哭又笑,又不好意思,越发抽抽噎噎起来。 叔裕哭笑不得:“怎得越说哭得越厉害啦?好了好了,一会阿娘该笑话了。你两位哥哥赴任还有月余,待我月底休沐,咱们便备上礼回你家,给你二哥哥三哥哥道喜如何?” 阿芙还抽泣着:“我三哥哥也考上了?” 叔裕点点头:“镶了个边,聊胜于无吧。” 裴夫人微笑着看他俩旁若无人地腻歪,心里也开心。 在儿子背上拍了下:“行了,你们小夫妻回房慢慢聊吧,别在阿娘这碍眼了!” 阿芙破涕为笑,低下头福了一福,跟着叔裕出去了。 刚出了阿娘的屋子,叔裕就停下步子。 阿芙不防,一头撞到了他后背上,撞地直发懵。 他也没想到,转过身来看着揉脑门的小妻子,不由发笑,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子:“疼不疼?” 羞得刚跟上来的樱樱避之不迭。 倒是不疼,但是阿芙看着他那戏谑的样子心里不爽,轻轻打了他手一下:“怎得夫君就知道捉弄我!” 叔裕看她那娇嗔的小样,更是爱得撒不开手,将她搂得更近,唇贴着她的耳廓道:“夫君怎得就只知道捉弄你了?夫君明明还把阿芙伺候地好着呢..” 阿芙止不住地脸红,耳边痒痒地,手便没了力气,推他却推不开。 毫无征兆地,王熙就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一抬头,正看见两人纠缠在一块,避也来不及了,闹了个大红脸。 叔裕赶紧撒开阿芙,两人规规矩矩站好。 阿芙行了个礼,低声道:“见过嫂嫂。” 叔裕作了个揖。 阿芙心里恨恨的:这厮这回倒是老实了,怎得嫂嫂比亲娘还管用! 王熙面上带些红晕,微笑着应了一声:“我也刚要来给阿娘请安。你们是已见过了?” 阿芙回道:“回嫂嫂的话,夫君同我刚从阿娘房中.出来。” 王熙点点头:“那我进去了,你们便回吧。” 两人又行了礼,看着王熙无比端庄地进了屋子,连步摇都一丝不动,这才转身离开。 阿芙懊恼,方才明显嫂嫂看她的眼神又凶了,肯定是嫌她光天化日勾引叔裕。 第二十七章 乍病 拜托,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怎得嫂嫂永远看不到她推开他的动作呢? 每次这时候,嫂嫂都会用眼神把她训一顿,转回到叔裕身上又是那种慈和的,端庄的,柔婉的长嫂风范。 然后叔裕就会说,阿芙,你看嫂嫂多好啊... 可是嫂嫂是只对你好啊夫君! 果然,叔裕感叹道:“你看嫂嫂,多有气质啊..” ...好吧,阿芙认输,这倒是没说错。 两人走了一段,阿芙突然想起来:“夫君方才突然停下,是有话要对阿芙说吗?” 叔裕想了想,早忘干净了,又不愿承认,便随便寻了些事情跟她说:“你未曾见今日长安走马的景象,你二哥哥同那个榜眼一上马,街边的百姓就开始欢呼,尤其是那些青春少女,喊得震天响。最后曲江池边,他俩差点每没叫人用帕子给埋喽。” 阿芙想象那个场景,忍俊不禁:“我二哥哥的确是有一副好皮囊。” 叔裕也笑,过了会突然道:“我看你二哥哥同那个姓穆的榜眼倒像是旧识,你可认得?” 阿芙后背僵了一下,还是状若无事道:“那是我干娘家的四公子,我嫂嫂的双胞弟弟。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的。” 叔裕喜道:“这道是另一层喜事了,难怪他两人如此投缘。” “当时你二哥哥在朝堂上,同圣上慷慨陈词,直说要救福安百姓于水火,以身镇前沿哨地之变动。这话说的便有些不好听了,圣上当时脸色便一沉。” 阿芙听得心惊肉跳。 自小铭晏就恃才傲物,虽说确实是有傲物的资格在,可难免有时词锋似剑,惹出些麻烦。 “然后那位穆榜首就说,是深受本朝恩赐才得以忝列三甲,唯有以身报国才能答社稷皇恩。圣上便阴转晴,说万不会让新科进士以身报国的,不过圣上也想让他们震震边疆,自然之后也是答应了他们外任的要求。” 阿芙好奇道:“那第三名是谁呀?我两位哥哥都自请外任,岂不留下他一个怪尴尬的?” 叔裕笑道:“这倒不是,原本新科进士也是要外放历练的。探花是个寒门,叫赵什么。” 如今每年的新科都被世家把持,就连晋珩能进,恐怕也有他两位做娘娘的姐姐的功劳。 这位姓赵的探花能上来,固然是因为旁的世家子弟不堪一看,却也意义不大。 他一个赤手空拳,单纯从国子监读书读上来的学子,但凡敢不依附于世家之下,便如羊入狼口,灰飞烟灭。 叔裕是个武人,却也知道这国家积重。重文轻武,冗官冗政。分工不明,世家勾结。 他,他大哥,铭晏,晋珩,面对这偌大的王朝,就如扑火飞蛾。 说到底,多半还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 想来有一日,这高门大族把持朝政的迹象可以有所松动,他得以获得倾国之助,将南绍盘踞之地荡涤一清;让朝堂上不再是这般附庸风雅的腐儒,而是剑一般刺破长空的铭晏和晋珩。 那一日纵然埋骨青山,他也当笑彻苍穹。 阿芙打趣他连人名都记不清,他也跟着笑。 娇妻笑颜如花,叔裕又多了一个念头:他要千古功成,却还要凯旋归来,享这齐人之乐。 有她,这日子他还真舍不得丢。 时间过得飞快,入了九月,明显便一日日转凉了。 这天一场秋风秋雨过去,院里的大树一夕之间秃了头。 想是裴老夫人着了风,竟有些头痛恶心,今日晨起刚穿了衣服,竟一头栽回去了,把一家人慌得什么似的。 裴尚书是一介文人,平日里处事也带着文人那种喜欢掉书袋的气质。 倒是裴老夫人,一人塑造了三儿一女的武人风采,乃至整个裴府的舒朗风气。 她是裴家的轴,忽而倒下,谁能不为之失神呢? 而且毕竟也是六十好几的老人家,虽说平日里身子骨硬朗,可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裴叔裕专门向皇上求了恩典,把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的孙太医求了家来。 王熙、向芙、桓羡在床前立成一排,一道垂花帘外是焦急等待的叔裕和季珩。 孙太医捋了半天胡子,操着一口西地官话道:“脉象也都还好,想来是人年纪大了,又着凉了。” 王熙上前两步,关切道:“婆母一向身子都安好,这几日突然晕眩,我们也不知如何,还请孙太医写个方子,给婆母好好将养将养。” 孙太医道:“人老了不宜轻动药石,依老朽看,还是先那老参补着,这几日便不要出门,泡泡热汤驱驱风,再看吧。” 三个媳妇都唯唯。 第二十八章 侍疾 叔裕和季珩送了孙太医出门,王熙给昏睡中的裴老夫人掖了掖被子,转过身来对两位弟妹道:“我房里有今年过年皇后娘娘赏的山参,我现在带着小厨房的人去找找,给婆母好好补补。” 桓羡道:“好,那我跟二嫂嫂就先守着婆母。” 阿芙没敢吭声,只是行了个礼。 这也招了王熙的不爽,她心想这二弟妹平日见了谁都挺熟络,怎得日日见了我便装这副小意委屈的样子,膈应谁呢? 只是眼下还是裴老夫人要紧,她也没吭声,瞥了阿芙一眼,便急急往梧桐院走。 阿芙心里戚戚然地,老夫人怎得就突然病了呢?这么硬朗的老太太,这么慈祥的老太太。 向府没有老夫人,阿芙是把对她如此好的婆母当亲祖母看待的。 当真是人生无常,她忽地觉得身子一软,跪到床前脚踏上,轻轻握住那只苍老而青筋隐约可见的手,轻轻贴在面颊上。 桓羡仍然立在一旁,偷眼打量着阿芙。 因为与季珩有自定的姻缘,加上跟王熙又是表姐妹,她自小是常在裴家的。 二哥哥叔裕自小是个直头直脑,桀骜不驯的,桓羡也曾好奇,他会找个怎样的夫人呢?会对她好吗? 这一两个月相处下来,她说不清心里对阿芙是什么感觉。 是觉得她命好吧?门户低些,人长得却好,还别有一番风度;盲婚哑嫁进了裴府,偏偏夫君和婆母一个比一个宠爱,不像是媳妇,却似个小女儿一般。 二嫂嫂这个人,说坏,却也不坏,只是.. 桓羡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只是对阿芙有些亲近不起来罢了,总盼着她跌一跤,出出丑。 想来二嫂嫂也是知道自己在裴家算是个外人,平日里都闷在融冬院,也不同清雅居和梧桐院走动,顶多是来德和堂给老太太请安。 桓羡看着那个伏在床侧的瘦削身影,心中突然有些大逆不道的快意:现下连德和堂你也来不了了,看你日后跟谁说话! 叔裕和季珩送了孙太医出去,疾步往回赶。 一进门就看见两位夫人一站一跪,对比明显,桓羡显然还在神游四方。 叔裕碍于情面不好作态,季珩脸色却直接垮了下来。 他伸手拽了桓羡一下,低声斥道:“在这杵着干什么?也不知找点事做!” 叔裕坐在阿娘妆台前,注视着阿芙,假装看不见那俩。 桓羡回过神来,见夫君当着兄嫂的面训斥自己,又羞又急,却不敢还口,泫然欲泣,又知道哭了也无助益,只是更令季珩烦躁,便借口泡茶出去了。 阿芙唯有在季珩出声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之后连动都懒得动。 大约有一刻钟功夫,王熙急匆匆回来了。 一进屋,视线就被阿芙的小身子吸引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才看见以手撑膝坐于一侧的叔裕和紧挨着他的季珩。 王熙道:“怎得都在这里?阿娘醒了没?” 阿芙听见王熙的声音,赶快起身,腿却跪麻了,趔趄了一下,扶着床棱才立住,开口声音也有些哑了:“回嫂嫂的话,阿娘一直睡着。” 王熙拍拍兄弟俩的肩膀:“你们也别着急了,阿娘多睡会也不是坏事,休息好了精神才能恢复。也别在这杵着了,且回房等着,有事情嫂嫂自然会使人去唤你们。” 季珩垂头丧气地起来,行了个礼,回房了。 叔裕心里也沉重,只强忍着:“辛苦嫂嫂了。” 王熙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他却没往外走,而是过去扶了阿芙:“你怎样?腿麻了吧?” 留下王熙愣在当场,看着两人相依,双目刺痛,颇有些狼狈,又知道叔裕不会睬她,只得装着有事,逃也似地出去了。 叔裕果然毫不受影响,弯下腰给阿芙揉膝盖:“这脚踏子如此硬,你跪了这么久,你不腿疼谁腿疼呢?” 阿芙看着他宽广的后背,突然就好想要个依靠。 叔裕刚刚起身,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小脸埋在他胸前。 叔裕心里软成一片,轻轻拢着她,另一只手摸她光滑的发髻:“怎么了?” 阿芙闷闷地:“我害怕。” “怕什么?” 阿芙沉默了一会,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凄凄道:“我想让阿娘现在就好起来。” 说着,眼中湿气越发重。 她不想显得这么软弱,咬着唇,微微偏头,鸦羽一瞬,泪珠子就砸了下来。 叔裕心中震动。 他那本就因母病而煎熬的心,又被撕扯着,却好似得到了丝丝慰藉。 紧紧搂住妻子,他好像在劝阿芙,又好像在劝自己:“阿娘很快就好了,连孙太医都说了没事呢..” 两人互相支持着,在这肃杀的秋风中似乎有了些暖意。 第二十九章支撑 叔裕部里还有事,下午不得不回去处理。 阿芙硬着头皮跟大嫂嫂请了假回去伺候叔裕用餐,把他送走了,立刻又赶回德和堂侍奉。 下午老夫人迷迷糊糊醒了一次,闹得人仰马翻,汤汤水水送了一大堆,刚喂下去便呕了出来,呕了端着碗的桓羡一身。 阿芙坐在榻上,老夫人就靠着她,这一呕呕了阿芙一手,那股子药味伴随着酸味,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桓羡惊叫一声,立时扔了碗退出去半步,惊惶的眼神瞟到大嫂脸上,见她点了头,火速绕出去更衣了。 裴老夫人还靠着阿芙,艰难地喘息着,手无力地抓着阿芙的裙摆。 她强忍着不动,尽量不去想那只沾满呕吐物的手。 王熙道:“快,拿了帕子给二夫人擦擦!” 阿芙...... 擦擦?? 然而这档口倒也顾不了这么多,老人病了像个孩子一样,就是不松手。 “晕...”她无意识地呢喃着。 阿芙一只手勉力搂住她,另一只手由侍女们擦拭着,看她紧皱着双眉,脸色蜡黄,心里酸涩难受,把自己热乎乎地脸蛋贴到老夫人额头上。 裴老夫人勉强睁开眼:“...阿芙?” 阿芙急忙应了,挪开身子让她躺平,自己跪在床头握着她的手:“阿芙在,阿芙在!” 裴老夫人定定看了她几眼,双目一瞬,竟是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阿芙慌得急忙去擦,却眼睁睁看那一行泪迅速没入鬓角:“阿娘,不哭不哭,阿芙在呢,你一哭,阿芙都害怕了..” 她是真的害怕,从小没见过长辈生病,更没侍奉汤药过,这会已是极力逼着自己承担,裴老夫人一哭,她就如泄洪一般,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 王熙见状过来拉她:“二弟妹快歇着吧,想是累了..” 她拽着阿芙的衣袖,老夫人却攥着阿芙的手不放。 老夫人力气只有一点点,可是阿芙能明显感觉到她微弱的握紧,两只浑浊的眸子盯着自己不放。 她来不及思索,转脸对王熙道:“我便再陪一阵子吧,嫂嫂先歇了去,如何?” 王熙神色如旧,眸子里是深深的震惊,视线不由得在婆媳两人交握的手上转了一转,又看过裴老夫人的神色并无反对,才行了个礼道:“那儿媳就先下去了,姑母有吩咐,便使人来唤。” 她刚走开两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裴老夫人的声音:“莫怕啊,阿芙,阿娘..” 阿芙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响起,不甚清楚,仿佛是埋头在床褥里:“你还难受吗阿娘?” ...... 王熙走到垂花门外,透过雕花格子往里看,之间一老一少相依在厚重的榆木架子床边,阿芙的浅色衣衫竟是唯一的亮色。 婆媳两个就这么围在一块,直到入夜,也没挪窝。 期间老夫人时而好些,时而痛苦地面庞都扭曲了,阿芙便一直哄着劝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纯孝的人。 入夜时候,婆母终于沉沉睡去,阿芙瘫倒在地上,双腿彻底没感觉了。 王熙和桓羡都没出现,屋里只有些婢女,远远立在一旁。 老夫人的贴身婢女金钏蹑手蹑脚过来,跪在地上搀扶她:“二夫人,您还好吧?” 更深露重,夜里寒凉,阿芙却是汗湿重衫,几近虚脱:“你...你且把我扶起来,去唤了元娘来接我。” 金钏大急:“二夫人可不能走哇,您走了,奴婢们都不知道怎么伺候老太太!” 阿芙揉揉胀痛的脑仁:“大夫人和三夫人不曾来过吗?” 金钏道:“大夫人来过一次,看二夫人正伺候着,就回去了,说二夫人是心细眼明的,要多麻烦二夫人一阵子了。” 阿芙一愣,这是今夜也没有换班的意思了吗? 然而听着身侧老夫人略有些滞重的呼吸,没有人陪着,她还真是不放心。 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嫂嫂,恐怕又变着法子找茬呢。 阿芙头痛:“那你去一趟融冬院,去打听二爷回来没有,回来了便同他报一声。” 金钏提步要走,被阿芙唤住:“算了,你且使人去吧,你留下,同我一块守着老夫人。” 金钏唯唯,去屋门口点人去了。 阿芙还坐在地上,感觉凉意直浸到四肢百骸中来。 第三十章 守夜 忽而一张大氅将她拢住,她以为是叔裕,一脸惊喜地转头-- 却是元娘。 她不无失望地拢拢衣裳:“夫君不曾回来?” 元娘摇摇头:“今日圣上突然设了宫宴,想来二爷回来也要晚些了。” 说着用力箍着阿芙把她扶到了一边的位子上,躬下矮胖的身子给她揉膝盖:“可累坏我们姑娘了,哎!” 阿芙看着年过半百的乳娘,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 虽然自小就是奴婢,可是元娘和老太太一样,都是打心底疼自己,对自己好的。 她伸手虚扶了元娘一下:“元娘坐吧,别弓着腰了,对身子不好。” 元娘根本没入耳,还是自顾自地念叨:“姑娘怎得也不知道歇歇,赶明儿老太太身子好了,姑娘再把身子累坏了,夫人老爷不得心疼坏了..” 阿芙静静听着。 难得的没有被姑娘打断,元娘自个儿倒觉出了不对,直起身来,小心翼翼打量着姑娘的脸色。 阿芙眼中闪着泪光,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忙了,元娘,你回去把樱樱叫来陪我一宿吧。” 最后阿芙就真的在老太太屋里的碧纱橱重凑活了一宿,第二日还得早早起来梳洗,以备妯娌和小叔子来给老夫人见礼。 当叔裕中午回来,赶去德和堂看老夫人时,见阿芙居然还是昨日那身衣裳,正聚精会神地滤药,当时便问道:“你昨夜一直陪着阿娘吗?” 阿芙吓得一抖,药洒出来一点,急忙稳住手腕:“夫君回来了?” 叔裕“唔”了一声。 旁边伺候着的桓羡不由得心虚地竖起了耳朵。 昨日她换了衣服后,心里崩溃地很,就偷懒了一会。 到了晚间终于打起精神过去尽孝,大嫂却使人来说今晚由二夫人值夜了。 今早过来时才看见,二嫂嫂的脸色连病中的老夫人还不如,二爷回来看到指不定要生气的,嫌她们欺负了二嫂嫂去。 阿芙一边倒药一边轻声道:“昨晚阿娘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我放心不下,夫君又不曾回来,就住在阿娘这了。” 叔裕打量着阿芙的侧脸,想来是累着了,只感觉眼窝都洼下去些。 他心疼,但是毕竟是为阿娘侍疾,便也没说什么,经自走去老太太床前请安。 想来的确是风邪侵体,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今日老夫人的神情便好多了。 虽然仍旧是躺在层叠被褥中不敢擅动,可是眼神清楚许多,自述也不太晕了。 “阿娘可有好些?儿子昨日应召入宫,没能陪在阿娘床前,实在是心中有愧。”叔裕跪在裴夫人床头道。 裴老夫人微笑着,声音极小:“无妨的。把你们都耗在这,阿娘心里也过意不去。” 王熙站在另一侧床头,笑道:“这还要多谢二弟妹,当真是婆母心尖上的人,婆母病去得如此之快,儿媳看都是二弟妹的功劳。” 闻言,一屋子人都看向默默凉药的阿芙。后者不意听到嫂嫂的夸奖,忙起身道:“嫂嫂谬赞了,阿芙也没做些什么,不过是在阿娘屋里歇了一晚罢了..” 她越说越没底气,仿佛看见王熙眼中的冰冷嘲意,仿佛在说,我不过是客套客套,你竟当真了.. 桓羡也看出了两位嫂嫂之间的弯弯绕绕,她心虚,忙道:“二嫂嫂快别谦虚了,婆母是喜欢二嫂嫂,见着便欢喜,病可不就去了一半了吗!” 裴老夫人听着大家都夸阿芙,想着阿芙终于立着脚跟了,心里也欢喜,便笑着听她们说话。 王熙笑道:“叔裕,要我看,你就把你媳妇借出来半个月,让她在婆母这里住着,如此,婆母养病也安心些。” 阿芙心中叫苦不迭:半个月,只怕十天我就只剩一把骷髅了吧! 叔裕笑道:“阿娘若是想要阿芙陪着,儿子哪里有不放的道理。阿娘,您说呢?” 裴老夫人人老眼昏花,看不出阿芙眼中的求救信号。 她想着,许是多留阿芙两日,阿芙也能多些威势,将来执掌裴家也就方便些。 便轻轻点头:“那阿娘就不客气了,同你借阿芙几日。” 大家都笑了,桓羡也赔笑,看着端庄的大嫂和明显有些无奈的二嫂,自觉好像又办了件错事.. 老夫人的病约莫持续了三四天,一日间头晕总要发作几个时辰。 这个晕着实是难忍,她便实在记不起体谅阿芙,只是一味要牵着阿芙的手才行。 叔裕只觉每日见到阿芙都比前一日瘦削些,心中只是后悔,却又不好意思从生病的老太太这里要人。 元娘、樱樱和婉婉都搬到了德和堂帮着阿芙,融冬院里变冷清清的,也没个人伺候。 可是叔裕偏偏不乐意去耳房里明鸳、清雁那里,宁愿每天回房里空床上睡个囫囵觉,第二天爬起来便上朝,忙到晚上才回来。 第三十一章 往事 这日,裴老夫人已快要大好,斜靠着,看阿芙坐在床沿上织璎珞。 她如今神智清明,看着阿芙脸都小了一大圈,手腕更是不盈一握,不禁感慨道:“阿娘这一病,真是难为阿芙了。” 阿芙闻言抬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不难为,阿娘好了,阿芙心里就安定了。” 她织璎珞手生得很,半晌才套得一个结,还歪歪扭扭地。 老夫人看不过眼,轻轻打了她的背一下,指点她重来:“一看你这小时候的功底就没打好,爹娘娇惯吧?” 阿芙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有些。我阿娘还好些,我的干娘和奶娘真正是百依百顺呢。” “不妨事,谁让阿芙招人疼呢,是个娇惯也娇惯不坏的好孩子。”裴老夫人爱惜地抚摸着她半披着的秀发,“叔裕对你,一切都好吧?” 阿芙不过脑子地答:“夫君对阿芙好得很呢。” 这几日斗不过匆匆一面,又全身心扑在老太太病上,便是有些不好也都忘在脑后了。 裴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脊背:“就知道报喜不报忧!我问你,我的二郎我知道,他向来是个爱玩的,可有胡作非为些?” 一个“胡作非为”,突然唤醒了阿芙某些尘封的回忆。 裴老夫人看她倏然抬头,就知道自己问对了:“这臭小子,他是不是又寻摸些花红柳绿了?” 阿芙摇摇头:“这倒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一直压在她心上,却又难以启齿。 “阿娘,明鸳,从前是您的婢女吗?”最终,阿芙还是委婉地问出了这句话。 裴老夫人歪头想了会:“哪个明鸳?” “就是从前叫倩儿的那个,阿芙忘记跟婆母报备了。因为她冲撞了阿芙娘亲的名讳,因而夫君与我给她换了个名字。” 裴老夫人点点头,面色难辨:“唔,叔裕答应就行。” 阿芙一听,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夫君对这个明鸳一向是如此上心吗??她何德何能把夫君勾引的死死的呢? 这么想着,阿芙面上便透出几分烦恼和酸意来,暗自攥紧了拳头,想着非要给她来点苦头尝尝不可。 裴老夫人连唤了她几声,她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恍若未闻。 “怎得?那丫头又轻纵了?”裴老夫人把手放在阿芙拳头上,温言问道。 阿芙抿唇。 她羞于启齿,可又真的为之烦恼。 给明鸳改名时候的事她还没忘掉,那一龙双凤的事情更是刻骨铭心..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夫人的脸色,婉转斟酌道:“夫君对她..我总觉得是有几分不同的。不知道那位姐姐..” 她一向是梗着脖子要喊大她十余岁的明鸳妹妹的,这次在老夫人面前,还是收敛了些。 老夫人垂着眸子,似笑非笑:“...她啊..她是有些不同...” 阿芙不知不觉将璎珞丢开,心都到了嗓子口。 她只怕老夫人说出些什么青梅竹马啦,阔少爷看上穷丫鬟的市井故事,那她可真是要吐血了。 “六年前,叔裕同他大哥去南绍那边打仗,你是知道的吧?” 阿芙点点头。此战之惨烈、悲怆和蹊跷,当时还在穆家的她,听铭晏哥哥和晋珩哥哥讨论过。 两位热血少年说到酣处,泪洒前襟。 那时是初夏,南绍人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蛮子便去福安郡抢粮。 乔丰将军和裴仲据校尉连上三道金书请求驱除外侮,却连连被拒。 最后终于得以出征,福安郡已是尸横遍野。 捷报频传,就在朝野震动,民众欢呼着等英雄凯旋之日,竟是三军缟素,乔丰将军和裴仲据校尉都惨死于南绍象阵之中,唯有时年二十一岁的裴叔裕扶棺而归,于城墙之外叩首谢罪。 阿芙点点头:“自然是听过的,仲据大哥哥的壮举,是妇孺皆知的。” 裴老夫人的隐没在云鬓之下,只有额角一点青筋,看着是隐忍了无数苦楚的:“当日..我们裴家,不仅走了一个大郎,还有陪他们兄弟俩长大的几个小厮,都是壮小伙子。” “一个也不曾回来。” “其中跟着你夫君长大的那一个,家里姓韩,唤作拘儿。他家里世世代代都跟着裴家,他爷爷,他爹,都死了。” “这一代,只有他和他妹妹。他娘走的时候,求我照看他俩。于是我便让他做叔裕的小厮,他妹妹做了叔裕的通房,想着将来给她提了姨娘,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话到此处,阿芙已然全懂了。 第三十二章 相拥 那妹妹,想来就是原来的韩倩儿,现在的明鸳吧。 看着佝偻着的婆母,她实在不忍心再让她怀念下去:“婆母,阿娘,您别说了。阿芙知道了,从今天开始,阿芙都让着她。毕竟她家里世代忠良,是有功的人。” 裴老夫人迅速地抹了把泪。纵然已经六年过去,中年骤然丧子的痛,还是如凌迟一般,而且历久弥新。 她声音哽咽着:“阿娘悔得很,悔不该把明鸳给了叔裕。还不如厚厚的嫁妆送出去,当个小门小户的正头夫人。” 阿芙用手给她顺气:“阿娘别多想了,明鸳她..想来是,也是乐意跟了夫君的..” 裴老夫人拉着她另一只手,低着头,重重道:“那就苦了你了啊!” 阿芙口中发苦,那又能如何呢?再说夫君原也不会只她一个,只不过这个明鸳确实是得供着罢了。 “阿娘知道,虽说三从四德,可是没有谁喜欢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的。你公爹性子软,阿娘让他散姬妾,他也就散了。只不过叔裕是个犟种,阿芙..可能就得..” 阿芙抢着道:“阿芙知道,阿芙知道。这实在是没什么,如今阿娘跟我说了,我心中就更有数了。” 她不理解叔裕面对明鸳的复杂心情,可是想到二哥哥,就能知道失去亲兄长的明鸳心里有多苦。她那些肤浅单薄的表现,也就不那么让人想除之而后快了。 金钏进来,俏生生道:“老夫人,二爷下朝回来了,想来给您请安呢!” 老夫人怔忡了一会,竟道:“你回了你二爷去吧,就说我已睡了。” 阿芙拉住老夫人,惊讶道:“阿娘..”被老夫人挥挥手止住。 “今晚你便回融冬院吧,我这个老婆子也让你忙了这好几晚,今天好好歇歇。” 阿芙看着裴老夫人难掩的疲色,十分不能理解。 怎得就要骗夫君自己睡了呢?难道不想见他一面么? 回融冬院的路上,阿芙忍不住跟元娘碎碎念:“今日好生奇怪,婆母原是跟我聊着呢,谁知夫君那会请见,她却不愿意见了。” 往融冬院走的回廊上净是垂下来的藤蔓,夜晚看着阴森森的,怪吓人。元娘就一手揽着阿芙,一手遮在她头上,就怕什么东西掉下来。 闻言,元娘将阿芙搂得更紧些:“这倒奇怪了,老夫人怎得恼了二爷了?” 阿芙一边被她裹着往前走,樱樱打着灯笼在前面,灯光在暗夜里闪闪烁烁,飘飘忽忽地引向前方。 “也不是恼吧,我同她讲了明鸳的事,老夫人说她哥哥是夫君从前的小厮。那年战死了。” 元娘叹了口气,这是只属于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同感。 元娘的儿子死在十岁上,那会她陪着阿芙在穆家,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老夫人多半是想念过世的大爷了。” 阿芙小心地看了奶娘一眼。 元娘胖胖的身躯走得气喘吁吁,然而还是一分力也不肯少使地护着阿芙:“老大没了,看见老二就还要想着,老大要是还在,恐怕也有老二这样高了..” 夜风把元娘的声音撕成无数碎片,阿芙听得断断续续。 她嘴不甜,也不喜欢安慰人,只是在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对元娘再好些。 樱樱突然欣喜回头:“姑娘!姑爷在前面等着呢!” 阿芙从元娘的手指缝里看过去,叔裕站在院门口,背着手等她,略带几分笑意。 他还是穿着单衣,下摆随风猎猎飞扬。 阿芙拈起裙摆,欢脱地朝他扑去。 叔裕微微躬身,然后将她拦腰抱起。 阿芙把脸埋在他颈窝处,听着背后樱樱和元娘的低声窃笑,由夫君抱着往房里来。 叔裕踢开屋门,这主屋冷清了一周,这会终于有迎回了女主人。 他专门让小厮把屋里烧的热烘烘的,这会倒真是“融冬”了。 他把阿芙放到西屋的暖炕上,俯身贴了过来,胳膊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眼神火.热中又带着一分疏离的端详,盯得阿芙脸颊滚.烫:“果是累着了,脸颊都瘦了些。” 阿芙伸手摸自己脸,被他控住手腕,举过头顶。 他格外温柔地含弄着她的唇珠,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解她的腰带。 阿芙被他这一番攻势弄得身娇体软,神魂颠倒,竟由着他还没入夜就在这暖阁里乱来了一回。 待他将将餍足,阿芙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胸口,连个眼神也不想给了。 时间还早,不着急安歇,叔裕又是神清气爽,把玩着她的秀发,另一只手给狗顺毛似的在她身上左一下,右一下。 逼得阿芙闭着眼推他:“歇下吧夫君..” 叔裕逗她:“怎得你在阿娘那里住了这么好几日,一点也不想夫君?不会在小厨房藏了男人吧?” 第三十三章 共浴 阿芙听了这句话魂都要惊出来了,不可置信地立时圆睁一双妙目:“夫君?!” 这这这,这是开玩笑的吗? 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叔裕立刻反应过来话说错了。 这些日子他烦闷,便同兵部里那些没正形的多说了几句荤话,此时过于放松,一时不察便从口中冒出来了。 他赶紧找补:“我浑说的,阿芙别放心上。” 阿芙的眼泪都飙出来了,她辛辛苦苦侍候婆母一周,夫君怎能拿这样轻浮的话来侮辱她呢? 这么生气,她却说不出话来。想拿些粗鄙的话骂回去,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 嘴唇翕动好久,还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这呆呆的小样倒把叔裕看得心痒了,他把她搂进怀里:“是为夫的错,为夫同那起子浑人厮混久了,嘴里胡吣,阿芙别跟我计较,行吗?” 一边说一边亲她,胡渣蹭的阿芙生疼。 缓了好久阿芙终于找回声音,一掌拍在他胸脯上,气道:“阿芙竟不知,那耳房里就有两个女人,怎得夫君还赖在阿芙这里不走!” 声音之大,把守在门口的婉婉吓得一抖,急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叔裕不防,竟被她拍得仰面躺过去。 可是他心情极好,也不恼,又转过身来把胳膊腿乱踢的阿芙圈进怀里,笑道:“怎得,阿芙吃醋了?” 阿芙气地直翻白眼,索性闭嘴不理他。 她越是这样娇娇的,劲劲的,他反而更是爱得难忍,搂着她各种做小伏低。 最后阿芙掌不住笑了,还是故意拿话激他:“是我一个好哄,还是那两个好哄?” 出口她便觉得自己轻浮了,都是被他各种令人眼酣耳热的情话给灌的,恨不能立刻装睡,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叔裕却越发得了趣,扳着她的肩膀,非要她睁眼看着自己:“自然是你一个顶她们两个了!不,顶上全天下的弱水三千也有余!” 阿芙心知枕席之上皆戏言,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不饶人道:“所以夫君就一次传两个了?” 说完自己悄咪咪偷看他的反应。 被妻子戏谑地道出自己同通房的事,叔裕老脸还是有些挂不住,就要搪塞过去:“...这是哪来的传言。冷不冷?我抱你洗澡去?” 阿芙也不敢真的抓着不放,便由着他抱去后面角屋里。 元娘早早备下了汤池,令人一直换着水,尽管两人已消磨了一两个时辰,水还是热的。 阿芙坐在叔裕腿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洗着她的后背。 水雾蒙蒙,两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反而没有人说话。 元娘的话让阿芙第一次认真思考失去挚爱的兄长,对于夫君来说是多么痛苦的经历。 她听传言说,当日皇上亲自走出长安城迎接扶棺归来的裴叔裕。 他跪在皇上脚边,压抑的恸哭声使行人无不落泪。 乔将军无子,葬礼上,叔裕一声不吭地跑去扛棺戴孝。 在裴仲据的葬礼上,他更是痛至呕血。 不知多长时间,城中人提起这位裴小将军,都是一脸感叹:这般重情重义的古君子之风,当真是很久不见了。 阿芙也知道明鸳失去了哥哥,心中也痛。可是她毕竟对明鸳没什么好感,自然也懒得体察她的苦处。 但是如果对明鸳好些,能让夫君心中好受,那就对她尽可能地好吧。 只要夫君不是爱明鸳爱得异乎寻常,阿芙愿意时刻为他着想。 叔裕自然不知道阿芙心中的这些花花肠子。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召幸两位通房的事,妻子居然也知道了。 他少时纨绔,有大哥顶着,仿佛逛逛花柳巷,办点荒唐事,不过是风流本色罢了。 因而,也学了不少歪招数。 他是真心的对韩拘那个手指头赛过胡萝卜的妹妹没什么爱意,可是明鸳是整个韩家唯一的血脉,他每每看到她,就忍不住会想起韩拘的音容笑貌。 他躬下身让自己踩着他上马的脊背,给自己寻来好剑时的一脸灿烂笑容,配上贱兮兮的声音:“二爷,您瞅瞅咱这...” 明鸳是他的房里人,他得去。可是偏偏实在提不上兴趣,总忍不住把清雁也唤来助兴。 这些勾栏里学来的事,他不好意思对妻子提起,总觉得好像把自己少时桀骜的事情抖落出来,柔顺的妻子会如遭雷劈,有些接受不了。 他爱惜她,自然要照顾她的感受。 妻子的裸背在水汽蒸熨下手感更加柔软。这一周下来,比之前更瘦削了些,脊梁骨都凸出来了。 他带着厚茧的手掌摩挲过去,阿芙轻轻一抖。 “这一周辛苦你了。”他搂住她,在肩上轻轻一吻。 阿芙心里一热,握住他的手。 只要夫君和婆母都记得自己的好,妯娌间的小伎俩,她是不在乎的。 毕竟,这日子也不是同她们过。 第三十四章 送行 她柔声道:“辛苦是辛苦的,但是只要阿娘康健,夫君喜欢,阿芙就值得了。” 他的吻越发缠绵,手一路抚摸上去,停在她娇嫩的下颌上,凑过去吻。 阿芙的手握紧了浴盆边,闭上眼睛享受他的温存。 让乱七八糟的烦心事见鬼去吧,她就是要沉醉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醉生梦死。 这一拖,晋珩和铭晏转日就要去福安郡赴任了,偏生叔裕还连日被召入宫听奏,实在是没时间去拜访岳家,只得让阿芙代表夫妇两个回去相送。 裴老夫人已经好多了,时而在德和堂后面演武场里走走圈子。 听说因为照顾自己的缘故,阿芙一直不得空回去送兄长,连连拍手道:“唉,都是我老婆子碍事了,如今既然你二哥哥还没走,你明日一早便快回去看看吧!阿娘这里早就大好了!” 虽然已说定了不回去,叔裕还是觉得颇为可惜,早饭时还忍不住对阿芙叹道:“我还真是想见你二哥哥一面。” 阿芙心里自然是开心,夫君和娘家哥哥关系好,是任谁都乐见其成的事。 她笑吟吟道:“日后有的是机会。待夫君平定了南绍,便带着阿芙过去探望二哥哥吧。” 元娘觉得阿芙说得这话不错,在旁边喜气洋洋。 果然,叔裕虽没说什么,看起来却颇为受用。 他略吃了些紫薯糕,喝了半碗米浆,便撂下碗起身。 阿芙也忙跟着站起来:“夫君就吃这些么?想来入宫中午也不得吃尽兴,要不然还是多吃些?” 叔裕仍在咀嚼,没有出声,伸手示意她坐下,自己转身从南屋取出两把重剑。 “我人去不了了,礼还是要送的。我也不懂他们文人喜欢什么,就给你他俩准备了两把剑,不重,够快,你便替我交与你二哥哥,再让他送与那位穆进士。” 阿芙起身去接。 她原想说穆晋珩也在向府上住着,突然想到这么多日子过去,估计早已回了渔阳;也无意多事,便缄口不言。 叔裕挑了挑眉,却没有松手:“你抱不动的,樱樱,元娘,来接一下。” 阿芙不服气:“两把剑而已,我虽不能倒拔垂杨柳,两把剑还是..” 叔裕便微微撤力,阿芙果然被坠的向前一趴,幸而他早有准备,立时将剑握住了。 他大笑阿芙的窘态,后者憨态可掬地惊道:“这也太沉了吧?我二哥哥怎用的动这般沉的剑呢?” 她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这南绍可是叔裕这样异于常人的怪胎才该去的地方,二哥哥和晋珩哥哥这样的公子,可太不该去了。 叔裕把剑小心翼翼交给元娘和樱樱,转头笑道:“你可莫看扁了你二哥哥。且回去给他试试,大不了我再换就是了,只不过没有这么好的青铜剑了。” 两人相携出了二门,叔裕上马,阿芙上车,一前一后出了门。 皇城在北,安仁坊在南边,过了门前街就要分开。 牛车却突然停了。 阿芙正奇怪,挑开窗帘欲唤樱樱。 叔裕的面庞却出现在面前,趁她不备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笑着斥了一声马,绝尘去了,只剩下阿芙在车里小鹿乱撞。 她甚至都忘记了把帘子放下来,不少街边的百姓好奇地探头探脑:方才裴尚书在干嘛呢? 有些人看到车里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便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欸,这是裴尚书的新夫人吗?” “这么年轻?却像是个外室!” “这条街离裴家不出五十米,如何就外室了!死鬼,成天心里就是外室,外室!” 元娘没有跟着,樱樱和婉婉好久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把帘子扣住,牛车才缓缓往安仁坊过去。 时隔不久回到向府,阿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她也不知道上次怎得就鬼使神差地同晋珩那般见面了。 有时她会想,自己恐怕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吧,见到晋珩哥哥,就觉得爱他;转头回到裴府,就心里眼里只有夫君一个。 好像对她来说,只要男人爱她,对她好,就够了。 一旦不合她的心,她就会转去别的地方寻求爱和安慰。 就如同小时候,阿娘膝下呆烦了,便寻个理由去干娘家,立马成为干娘的小祖宗;过几个月再回向府,阿娘想得不行,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这样自然是不为世俗所容,可是阿芙不在乎。 世俗最尊崇的是嫂嫂那样立牌坊的女人,可她过得哪有阿芙畅意呢?人生短短一世,她只求过得舒服。 稍稍让她觉得良心不太难过的是,好像晋珩也不曾为情所困。他撒手撒得这般轻快,倒让阿芙庆幸,幸亏她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 很多事,很多话,想来都是不能作数的。 第三十五章 开解 还有两日铭晏就要动身,因而府里家丁上上下下忙碌地很,过年一般翻箱倒柜的。 只有爹爹在慈顺堂等她,罕见地抽着水烟,有些愁容。 阿芙行了礼,挽住爹爹的手臂,娇道:“爹爹怎得又抽上水烟了?不晓得对自己身子不好吗?阿芙不在家,怎得没有人管爹爹啦!” 向老爷拍拍她的手:“你娘自知道你二哥哥要外派,就在家里闹,这都一旬了。你下去后就去劝劝她,” 他又抽了一口,嫌恶道:“头发长见识短,我都懒得跟你娘计较。” 阿芙顿时心里一沉。 爹娘很少闹到这般露骨,想来是阿娘之前已经有过激反应了。 她略略同爹爹说了几句,便慌慌张张往后面来,心里烦得很:真是不消停! 果然,刚进了院门,远远就听见屋里抽噎声,听着哪里像新科进士的宅子,倒像是刚出了丧的。 阿芙心头火气,甩开樱樱和婉婉,提着裙子“蹬蹬蹬”就窜进了屋里。 一进门简直惊呆了,屋子里砸得一片狼藉,好几个博古架上原先摆的满满的,这会全都空了。 欢年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铭君和向纯一边一个,拉着嚎啕大哭的向夫人苦劝。 看见门口站着的呆若木鸡的向芙,向夫人的哭声顿了一下,接着就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把向芙撞地往后闪了两步,抱着她大哭起来: “阿娘好苦的命啊!!!你二哥哥好不容易读出功名来,竟然跟我说谢了父母恩,要去福安郡啊!!!!福安郡,他竟然要去福安郡啊!!!!” 嚎哭了好几日,向夫人的嗓子沙哑,这会在阿芙耳边干嚎,震得她头晕。 她勉力支撑着阿娘:“阿娘,阿娘,咱们先不哭了,咱们去坐着,跟阿芙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好?好了好了阿娘,不哭了不哭了,嗓子都哑了。” 好不容易把向夫人扶到椅子上,阿芙同欢年交换了一个眼神,欢年一脸的疲惫,眼里是深深的无奈。 “昨天,你二哥哥突然来,跟我说,明天就要去福安郡赴任了...我之前,一直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长安城里谋个差事。咱们家不缺吃不少穿的,不要他多么出息,平平安安的,在我跟前就好了,可他!那向铭则都能在长安城当刀笔吏,怎得我的铭晏就留不下不成!” 向夫人一股怒气上来,顶的直翻白眼,向纯赶紧扑过来给她顺气:“阿娘,您何必呢?铭晏他一直都那个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样把自己个儿的身子糟蹋了,二弟他就能听您的了?” 阿芙环视一圈,没看见铭晏的身影,朝铭君问道:“大哥哥,怎得不见二哥哥?” 铭君一脸不满:“那小子昨日还来侍候母亲,今日就不来了!阿娘被他气成这样,他竟就在屋里读书了!” 阿芙无法,耳听着向夫人抽噎声又起,急忙劝道:“阿娘!我二哥哥想走仕途,本身就是要外派历练呀!在这长安城里,哪还有位子供他施展..” 她话音未落,向夫人便控诉道:“历练!哪里不能历练!那回温州老家历练不好么!非得去个九死一生的好地方!那个福安郡!隔两年便死绝一次!有什么好历练的!” 骂的阿芙不敢说话。 向夫人眼风一扫看见欢年,立时又骂道:“你那个弟弟竟也要去福安郡!你娘儿子多,我就两个!把我儿子拐去了福安郡,我可怎么过哦..”拍着大腿恸哭起来。 欢年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向纯心里解气,愈发乖巧地开导母亲:“阿娘,您也别太担心,二弟自小是个聪明的,说不定过一年便调任回来了呢!到时候,在京里封了大官,也给您长脸不是?” 向夫人气地肩膀乱耸:“你听他昨日跟我说的话!又是嫌我格局小,又是嫌我市井,他就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到时候认不认我这个娘,还不好说呢!” 转头在阿芙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还有你!你亲娘在家里急地要上吊了,也不见你回家看看...” 阿芙哪受过这样不明不白地冤屈,想想这几日受得累吃的苦,眼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向夫人也是气上了头,平日里从未动过阿芙一个手指头,看她泪如雨下,一时也愣了。 向纯一看这屋里的天平立刻就要朝阿芙那里倾斜,赶紧道:“三妹妹快别哭了,这家里这么大的事,你二哥哥就要上前线了,你怎得不知轻重,还在这抹泪呢?” 第三十七章 失落 叔裕伸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吃了没?明鸳,去拿碗盘来,夫人也一块用些。” 阿芙已吃过了,但是当时因为阿娘还在闹,只是略吃了几口,这会也饿了。 她接过明鸳递来的箸,心事重重地端起碗。 阿娘这一闹,她心里不安稳地很。 本想赶快回来同夫君说说,没想到清雁和明鸳也在... 她实在是不习惯有这两位“妹妹”在眼前,更不想跟清雁肚子里的孩子沾上半分干系,因而自府医诊出来那日就没再让她们来请安了。 这会突然见到,更觉得突兀碍眼。 叔裕也看出她不太高兴,想了想觉得应该不会是因为他叫来伺候吃饭的两个通房。 她俩同两个婢子也没什么区别啊?她不在,他叫两个人来服侍着吃饭,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于是他单刀直入:“怎得,家里有事?” 阿芙回过神来,摇摇头。 “你这魂不守舍的,到底何事?” 阿芙有点窘迫。 刚听闻二哥哥要去福安郡的时候,她也是跪在叔裕身前哭个不停,后来还被婆母教导了一顿。 若是夫君知道阿娘竟闹了两日,他岂不是要看不起向家了。 更何况旁边还有两个支棱着耳朵的通房,她纵使不嫌丢人也不敢说啊。 她敷衍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我有些累了罢了。” 叔裕懒得深究几分真假,便搂着她哄道:“那今日便早点歇息罢,今日孙太医来给阿娘请脉,说已经无碍了。” 阿芙笑道:“那便好。” 话音刚落,外边小厮周和便大声道:“二爷,大夫人派人来请二夫人,说是要给老夫人熬参汤!” 叔裕眉头一皱,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大晚上地,怎就要熬参汤了?” 明明白日里孙太医刚刚说了无妨,怎得大嫂又来要人。 他已是满心的不满,之前老夫人病卧在床的时候,也不见大嫂和弟妹帮忙,全是阿芙撑着,还是娘家的亲戚呢,一点心也不长。 但那时是事出无奈,他来不及心疼妻子。 这会这大半夜莫名其妙地要熬参汤,是嫌阿芙闲着了是怎得? 他这骤然一抬声,吓得屋里人都一抖。 叔裕本就因为阿芙态度暧昧心头不爽,这会更是无名火窜上来:“回了去,就说老夫人大好了,不要没什么事偏要大补。” 周和答应了一声要走,又被唤住:“再告诉大夫人,就说二夫人侍病累着了,得将养几日。参汤这种事,寻个厨子罢了!” 阿芙依偎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心里还颇为得意:对付贤名远扬的大嫂,还非得夫君出马不可。 就算是大嫂心中怨恨小叔子被吹了枕头风,碍于家族的情面,她也不敢乱说,只能自己忍着挨着。 这一闹,她看明鸳和清雁不知不觉也顺眼了很多。 想来是叔裕在这坐着,两人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二爷原是不把女人当人的,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都知道。 性子来了就随意折腾,厌烦了随手送人,心情不好便呵来斥去.. 原先通房也不止她们两个,只不过都被他打发走了罢了。 谁知道娶了个貌美的小娘们,竟然实打实地爱重起来。 这些阿芙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敢跟叔裕怄气。 她笑着道:“清雁身子重了,夫君怎得还让她伺候。婉婉,给两位姑娘拿了凳子坐下吧。” 明鸳自然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一份,她做梦也不知老夫人把她哥哥的情分告诉了阿芙。 两人喜出望外又战战兢兢坐了,叔裕道:“我倒是把这事忘了。夫人说的是,你们也别伺候了,回屋歇了吧。” 清雁诺诺,明鸳看主母的态度好了,又多了句嘴:“让妹妹先回吧,奴好歹也能帮着夫人侍候爷..” 阿芙一脸茫然,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帮着夫人侍候爷”是什么意思,顿时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拒绝。 我的天爷啊,要是要这个女人在一旁看着,我向芙就吊死算了! 好在叔裕轻而易举察觉了她的紧绷,略带些不耐又克制地说:“你多嘴什么,快下去吧。” 明鸳委屈地瞥了二爷一眼,通房不就是管这个使的吗?这下可好,每次都得和清雁一块,自她怀孕后,竟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那副神情刺痛了叔裕。 他一向对她是有愧的,简直就要开口让她留下了----她刚走到门口,阿芙明显感觉叔裕身体往前倾了倾。 阿芙吓坏了,急忙给婉婉使眼色。 “二爷用过了吗?” 婉婉一句话把叔裕的魂引了回来。 他想着,阿芙娇贵,恐是委屈不得的,便狠了狠心,任由明鸳无望地出门去:“收吧。再着人上水来,我要沐浴。” 第三十八章 皇后(一) 眼瞅着日子就到了十月初了,按律历每月初一十五叔裕都要朝觐,谁知今日阿芙竟也跟他一同穿上了大衣裳。 他奇道:“你要入宫?” 他依稀记得中秋家宴上她提到干娘家中有两个姐姐在宫中,难道说是要入宫探亲吗? 阿芙萎靡道:“皇后娘娘下旨召我..” “二爷有所不知,前几日您在部里不曾回来,皇后娘娘下了召,请夫人初一入宫一叙。”元娘心中不满,硬压着同叔裕道。 叔裕满脑子都是一会见皇上要说的事,随口道:“皇后与你有何可叙?” 皇后的亲妹妹不是大嫂么,怎么想起跟阿芙姐妹情长了? 阿芙才懊恼呢,她这几日把这事好好琢磨了琢磨,觉得绝对是来者不善,皇后娘娘八成是要提妹妹报仇呢.. 当日真不该让夫君纵了口舌之快!不过是半夜煮参汤嘛,唉,早知道会被传进宫里,训斥,别说煮参汤,让她煮田鸡都可以! 想起田鸡,阿芙又是一阵恶寒。 叔裕略用了两口饭,便撂下筷子,从阿芙身边绕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顺手从樱樱手中接过大氅披着:“走了。” 阿芙急忙起身行礼。 她心中是很没着落的,多么希望夫君能陪她一起入宫,也叫外人知道裴二夫人是有裴二爷挺的。 可丫竟然毫无察觉,填饱肚子就撤了! 阿芙想起自己前几日还沾沾自喜地觉得夫君“粗中有细,毫不吝于给她需要的支持和甜蜜”,感觉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她紧张地直欲呕吐,自然而然把怒火发到了旁边伺候的婉婉身上:“这大早上的,怎么吃这些糕啊馍的,这么干,怎么下咽嘛!” 婉婉被她说得一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茶:“那姑娘先喝点茶就就,奴婢这就让人上鸡丝粥来,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 阿芙暴躁地打掉茶盏,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吃着饭呢,如何能喝茶!现在再传饭也来不及了呀!哎呀,你们都当的什么差啊!” 元娘急匆匆从里屋走出来:“怎得了?怎得了?不喜欢吃?不喜欢吃就不吃了,别着急啊姑娘,别着急..” 樱樱挨着婉婉手足无措地站着,元娘把她搂在怀里,又被阿芙推开:“我不想进宫...”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眼泪都飙了出来。 元娘半跪在她身侧,给她擦眼泪,转头使眼色给樱樱和婉婉叫她们把碎瓷片打扫了:“好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姑娘,元娘在这呢,没事,姑娘是裴府二夫人,皇后娘娘也不会怎么着您,不然也是驳了裴府的面子呀!” 阿芙抽抽嗒嗒的,搅着手绢,泪眼迷蒙地看着元娘:“真的吗?可是大嫂是她亲妹妹,她能不提她亲妹妹出气吗?” 说着说着她又委屈起来:“嫂嫂说什么我都忍着了,就那一日,还是夫君顶的嘴,怎得就要召我进宫训斥了?” 元娘轻轻打了她一下:“姑娘还口无遮拦!谁说娘娘要训斥你?娘娘是要施恩于你,施恩于裴家!” 她见阿芙低头不语,她语气又缓和下来:“姑娘别担心,不过是听些重话罢了,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 阿芙叹口气,由元娘扶起来,净了面,又重新上了些淡妆,一顶轿子晃晃悠悠进了宫。 上次进宫得有一年多了,也是蒙在轿子里,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窝在干娘膝上,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懵懂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次,元娘和樱樱婉婉都不能跟进来,她也在宫门前换了轿子才得以入皇城。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能看见的只有深紫色的轿帘。 宫里的太监抬轿子极稳,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颤动,只是恒久地往前,往前,越发使她不安。 过了不知多久,轿子落了。 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声响起:“裴夫人,到内宫门了,您得下轿了。” 阿芙知道她一个小小官员妻子不能坐着轿子在宫里大摇大摆,只能从外宫门坐到内宫门,里头长长的一段路都要自己走。 她咬牙撑着早已有些吓软了的腿,跟着女官沿着长长的甬道走着,她们穿的具是软鞋,没些许声音,只有她的鞋底敲击青石砖的动静回响着。 也不敢抬头看,只是低着头,踩着前面引路女官的脚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阿芙一抬头,景仁宫的牌匾就在头顶。 女官站在门槛外行了个礼,示意阿芙跨进去,里面立刻又有内侍出来迎她。 阿芙满手都是冷汗,随着穿过天井,进了正殿,之间深红色的椒墙映着绣金的回纹,高高坐着一位花团锦簇的娘娘---自然就是王熙的亲姐姐,简慧皇后了。 阿芙不敢看她,只是模糊地扫到她地身影,立刻双膝跪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悄无声息地站在下面,一咬牙,只等待发落。 上面传来温和而威严的声音:“是叔裕的夫人吧,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阿芙紧急捏了捏帕子,把手心的冷汗揩干,快步走到皇后跟前。 第三十九章 皇后(二) 上午日头颇好,外面暖洋洋的,可是殿里虽然早早烧上了银炭,还是觉得阴冷。 皇后身上一股子凉飕飕的熏香味道,手比阿芙的还凉,让阿芙心更往下坠了几分,只觉来到了阴曹地府。 她拉着阿芙的手,笑道:“好精致的姑娘,难怪裴二郎喜欢。” 旁边的大宫女笑着表示赞同。 阿芙急忙福了福,也不知说什么,就杵在那。 “你闺名叫什么啊?” “回娘娘的话,臣妾闺名唤作阿芙,芙蓉的芙。” 简慧皇后点点头:“嗯,人如其名。嫁过去多久了?可还习惯?” “回娘娘,臣妾是七月初八过门的,婆母恩慈,嫂嫂爱护,一切都还好。” “嗯,那边好。”简慧皇后明着跟她说话,却又扭过脸去同那大宫女眼神交流,搞得阿芙好不尴尬。 “你嫂嫂是个古板人儿,你要多多担待,她若是又老古董了,你也不必理睬她。”皇后笑道,大宫女也笑,看着极为慈眉善目。 阿芙怎么敢答应,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这就让臣妾羞愧难当了。嫂嫂年纪不大,可是办事是极为周全的,待我们小辈是极好的,娘娘是姐姐看妹妹,总觉得有些不够,臣妾一个外人看来,嫂嫂倒是从娘娘这里学来了不少管家为人的道理,值得臣妾好生学习的。” 这一番马屁拍的阿芙精疲力竭,只求皇后娘娘看在自己已经尽力了的份上开恩一回。 简慧皇后轻笑道:“碧霞,你看阿芙的小嘴,真是能说会道呢。” 那位唤作“碧霞”的大宫女捂嘴笑道:“二夫人果然好口舌,难怪裴尚书宠妻如命呢。” 阿芙彻底绝望了,她可不觉得“能说会道”“宠妻如命”是夸她的。 她任命地跪在皇后脚边:“皇后娘娘这样说可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一张笨口,恨不能说出对娘娘和嫂嫂崇敬的万分之一呢..” 她知道这样也免不过一顿奚落,索性自暴自弃,做戏做够算了。 皇后半晌没出声,然后悠悠道:“阿芙啊,叔裕这个人,皇上跟本宫都熟悉,是个能臣,也是个直臣,心里没有些许的弯弯绕,因而皇上和本宫都疼他。” 阿芙诺诺。 “这不过这傻子忒耿直,又重情义,你是他枕边人,他自然爱惜你。但你也要自律,不要毁了治国的能臣,那可就罪莫大焉了。” 阿芙冷汗涔涔,连连叩首:“臣妾小小一女子,却没有这般的能耐。夫君也不过是怜惜臣妾罢了...” 碧霞笑道:“奴婢倒是知道裴大人入宫都要夫人送到府门口,亲近一番才能走呢,遑论这在家中是何等的景象了~” 皇后讶然:“还有这事?本宫竟不知呢,看来是本宫提点地晚了,唉。” 阿芙齿冷,想来碧霞说的是她回家给二哥哥送行那日,临走夫君亲她的那一下。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碧霞姑娘有所不知,那日是臣妾要回娘家给哥哥践行,夫君正好也要出门,便一同出发了,实在也只是巧合罢了。” 皇后拍拍她的后颈,珐琅指甲套冷冷地划过她的耳廓:“这夫妻恩爱,原是好事。只是你初初嫁作人妇,一时放纵自己,也是有的。只是男人家整日在女人温柔乡里泡着,实在不是个好事,莫说惫懒了精神,磨坏了身子也是有的。” 一句句都扎进了阿芙的耳膜里,刺得她面红耳赤,眼眶胀痛。 碧霞笑道:“是啊,二夫人生得如此美貌,难怪绊得裴大人提不动脚呢。” 她又转向阿芙:“奴婢看二夫人这么单薄,想来侍候裴大人也力有不逮,不若娘娘便赐个侍女下去,也帮衬帮衬二夫人。” 阿芙死死咬着唇,不敢抬头,也不敢露出半分哭腔:“但凭娘娘做主。” 皇后和碧霞交换了交换眼神,倒不知道她这么能忍。 前几日王熙.来宫中诉苦,道她那个妯娌是个没骨头的软骨人,一天到晚赖在裴二郎身上,竟能惑得二郎开口呛声她这位大嫂。 一则是为了妹妹出气,二则也是得敲打敲打这位新妇,免得索求无度害了重臣,皇后这才将阿芙传进宫来教训。 但既然是第一次,万万没有直接塞人进裴府的道理,倒显得天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倒管起了臣子的房里事。 她本想着阿芙肯定会不同意,找理由婉拒,然后她便可以以此为由再教训她几句,谁知道阿芙躺平任嘲,倒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顿了顿,皇后端起茶盏,曼声道:“本宫倒不想插手你们房里事。而且你们初初成亲,还是子嗣要紧些,若是过上一两年你还无所出,本宫再派人帮你不迟。” 阿芙血冷,木木地又叩首道:“臣妾谢皇后娘娘的恩情了。” 碧霞还想说什么,一位内侍进来,跪下禀报:“启禀娘娘,穆淑媛求见。” 皇后了然,这是听说阿芙进宫,她穆家的姐姐怕自己吃人不吐骨头,来救妹妹了。 她也不让阿芙起来,微微颔首示意让穆淑媛进来。 第四十章 皇后(三) 阿芙不敢抬头,想到穆大姐姐就要看到自己这样可怜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裴叔裕啊裴叔裕,你可知道我在这里因为你受这样的折辱? 有裙摆拖地的细细簌簌声响起,然后是穆大姐姐温柔又庄重的嗓音:“臣妾穆蓁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和气地笑道:“免礼了。怎么穆淑媛今日有空来向本宫请安了?” “臣妾平日不敢在众妃觐见以外的侍候打扰娘娘,只恐扰了娘娘的清净。”穆淑媛的嗓音平稳极了,安抚了阿芙焦灼的内心。 “只是方才在御花园遇到皇上和裴大人正在弈棋,臣妾才知道裴二夫人也进宫了。” “皇上才知道裴二夫人打小同臣妾一起长大,不由得抚掌称奇,便要臣妾来同裴二夫人一叙,因此才敢斗胆踏足娘娘宫里。” 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云里雾里的,皇后娘娘心里清楚这穆淑媛就是想把向芙接走罢了。 既然“教诲”都已传下了,她正愁没个台阶把这位裴二夫人送走,也就懒得追究穆淑媛是不是扯了谎,怎就非要来皇后宫里同裴二夫人一叙了。 她挥挥手:“本宫就不耽误你们姐妹叙旧了,”她又把手搭在阿芙颈上,轻轻捏了捏,阿芙只觉无形的压迫,几乎喘不得气,“去吧。” 两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出了景仁宫。 阿芙牵着穆淑媛的袖子,就要落泪,被她低声劝谏:“芙妹别哭,若是给人看到了,又要多出不知多少麻烦。” 阿芙一凛,硬是把一包泪水憋了回去。 进了穆淑媛的储秀宫,穆二姐姐---应当叫穆良人---正焦灼地等待着。 一看大姐姐带着芙妹回来了,她喜上眉梢,急急过去拉住阿芙的手:“芙妹!” 阿芙这会反而不委屈了,她紧紧握着好久不见的穆良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储秀宫还有一位别的嫔妃,穆淑媛示意两人噤声,将她们带去了自己的主殿。 打发了宫女,紧闭了殿门,穆淑媛才难以遏制地紧紧抱住向芙:“芙妹!你吓死大姐姐了!” 穆良人也在一旁拭泪。 原来当阿芙走过长长的甬道,从内宫门往景仁宫去的时候,被穆良人瞥见了。 她一看就觉得是芙妹,可是也不曾来信说要进宫探亲,只怕是被哪宫的娘娘召见了。 她只怕事情不妙,急忙回去同穆淑媛商量,同时打发人去御花园找皇上。 好在皇上还真是在御花园,随侍的还是裴大人,一切就简单多了。 三人抱在一起抹了把辛酸泪,穆淑媛摸着阿芙的品服,伤感道:“不过一年多不见,芙妹都嫁人了。” 穆良人握着淑媛的手,也有些唏嘘。 她们是看着阿芙和晋珩一起,两小无猜地长大的。 谁也没想到最后芙妹竟然成了跪在皇后脚边请罪的裴二夫人。 阿芙说不出话来,心一阵阵抽痛。 见到两位穆姐姐,她就好像被往日的幻梦包裹,目光所及都是晋珩哥哥的痕迹。 她记得中秋那日,叔裕曾问她有没有抓过蝉。 她不仅抓过长在地里的蝉蛹,还常常拿那粘竿去粘枝上的鸣蝉。 明明可以拿根长杆子便够着了,她那时偏要晋珩背着。 晋珩不过比她大两岁,背着胖嘟嘟的她,时常摔跤。 从某一年开始,她变得婀娜,他开始抽条,于是他突然背的很稳很稳,可也突然不愿意再背她了。 任她怎么撒娇,他都是笑吟吟地不答应。 直到有一次她在院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元娘一脸笑模样地告诉她,姑娘睡着的时候,是四少爷将姑娘背回来的呢! 可是那滋味,阿芙却永远无从知道了。 穆良人看她双目通红,心中不忍,揽了她道:“芙妹别多想,姐姐们绝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觉得时光如梭,感慨罢了。” 阿芙强打精神:“不过好在四哥哥也不甚在意,阿芙心中也好受许多。” 穆淑媛不可置信:“芙妹怎会觉得晋珩不甚在意呢?” 阿芙愣在当场,看着穆淑媛取出一份家书。 是晋珩写的,日期是她成亲后没几日。 “...芙妹已嫁与裴大人(兵部尚书),儿时琐事,自此成灰,还请姐姐万勿提及..” “..三姐致信问我,恐大姐二姐亦有此忧虑,由此赘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姐姐大可放心...” 阿芙捏着信纸,手不住地抖,泪盈于睫。 穆淑媛到底是心疼她,又急急忙忙夺去:“别哭了芙妹,事情都过去了..” 阿芙默默呢喃着“儿时琐事,自此成灰”,难以想象如此平淡的几个字到底承载了多么沉重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浅薄和幼稚,一日日仿佛蛀虫一般,只是留心吃穿用度,对身边人的心境、气魄全然无知。 “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 她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二哥哥和晋珩哥哥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远赴福安郡,为什么夫君和婆母会如此激赏。 这个世界上原本没那么多要计较的得失。 所谓情情爱爱,尊容体面,看似重要,可是假如心中所望的是更宏大的场景,又有什么舍不掉的呢。 第四十章 皇后(三) 阿芙不敢抬头,想到穆大姐姐就要看到自己这样可怜的样子,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裴叔裕啊裴叔裕,你可知道我在这里因为你受这样的折辱? 有裙摆拖地的细细簌簌声响起,然后是穆大姐姐温柔又庄重的嗓音:“臣妾穆蓁见过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和气地笑道:“免礼了。怎么穆淑媛今日有空来向本宫请安了?” “臣妾平日不敢在众妃觐见以外的侍候打扰娘娘,只恐扰了娘娘的清净。”穆淑媛的嗓音平稳极了,安抚了阿芙焦灼的内心。 “只是方才在御花园遇到皇上和裴大人正在弈棋,臣妾才知道裴二夫人也进宫了。” “皇上才知道裴二夫人打小同臣妾一起长大,不由得抚掌称奇,便要臣妾来同裴二夫人一叙,因此才敢斗胆踏足娘娘宫里。” 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云里雾里的,皇后娘娘心里清楚这穆淑媛就是想把向芙接走罢了。 既然“教诲”都已传下了,她正愁没个台阶把这位裴二夫人送走,也就懒得追究穆淑媛是不是扯了谎,怎就非要来皇后宫里同裴二夫人一叙了。 她挥挥手:“本宫就不耽误你们姐妹叙旧了,”她又把手搭在阿芙颈上,轻轻捏了捏,阿芙只觉无形的压迫,几乎喘不得气,“去吧。” 两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出了景仁宫。 阿芙牵着穆淑媛的袖子,就要落泪,被她低声劝谏:“芙妹别哭,若是给人看到了,又要多出不知多少麻烦。” 阿芙一凛,硬是把一包泪水憋了回去。 进了穆淑媛的储秀宫,穆二姐姐---应当叫穆良人---正焦灼地等待着。 一看大姐姐带着芙妹回来了,她喜上眉梢,急急过去拉住阿芙的手:“芙妹!” 阿芙这会反而不委屈了,她紧紧握着好久不见的穆良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储秀宫还有一位别的嫔妃,穆淑媛示意两人噤声,将她们带去了自己的主殿。 打发了宫女,紧闭了殿门,穆淑媛才难以遏制地紧紧抱住向芙:“芙妹!你吓死大姐姐了!” 穆良人也在一旁拭泪。 原来当阿芙走过长长的甬道,从内宫门往景仁宫去的时候,被穆良人瞥见了。 她一看就觉得是芙妹,可是也不曾来信说要进宫探亲,只怕是被哪宫的娘娘召见了。 她只怕事情不妙,急忙回去同穆淑媛商量,同时打发人去御花园找皇上。 好在皇上还真是在御花园,随侍的还是裴大人,一切就简单多了。 三人抱在一起抹了把辛酸泪,穆淑媛摸着阿芙的品服,伤感道:“不过一年多不见,芙妹都嫁人了。” 穆良人握着淑媛的手,也有些唏嘘。 她们是看着阿芙和晋珩一起,两小无猜地长大的。 谁也没想到最后芙妹竟然成了跪在皇后脚边请罪的裴二夫人。 阿芙说不出话来,心一阵阵抽痛。 见到两位穆姐姐,她就好像被往日的幻梦包裹,目光所及都是晋珩哥哥的痕迹。 她记得中秋那日,叔裕曾问她有没有抓过蝉。 她不仅抓过长在地里的蝉蛹,还常常拿那粘竿去粘枝上的鸣蝉。 明明可以拿根长杆子便够着了,她那时偏要晋珩背着。 晋珩不过比她大两岁,背着胖嘟嘟的她,时常摔跤。 从某一年开始,她变得婀娜,他开始抽条,于是他突然背的很稳很稳,可也突然不愿意再背她了。 任她怎么撒娇,他都是笑吟吟地不答应。 直到有一次她在院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元娘一脸笑模样地告诉她,姑娘睡着的时候,是四少爷将姑娘背回来的呢! 可是那滋味,阿芙却永远无从知道了。 穆良人看她双目通红,心中不忍,揽了她道:“芙妹别多想,姐姐们绝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觉得时光如梭,感慨罢了。” 阿芙强打精神:“不过好在四哥哥也不甚在意,阿芙心中也好受许多。” 穆淑媛不可置信:“芙妹怎会觉得晋珩不甚在意呢?” 阿芙愣在当场,看着穆淑媛取出一份家书。 是晋珩写的,日期是她成亲后没几日。 “...芙妹已嫁与裴大人(兵部尚书),儿时琐事,自此成灰,还请姐姐万勿提及..” “..三姐致信问我,恐大姐二姐亦有此忧虑,由此赘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姐姐大可放心...” 阿芙捏着信纸,手不住地抖,泪盈于睫。 穆淑媛到底是心疼她,又急急忙忙夺去:“别哭了芙妹,事情都过去了..” 阿芙默默呢喃着“儿时琐事,自此成灰”,难以想象如此平淡的几个字到底承载了多么沉重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浅薄和幼稚,一日日仿佛蛀虫一般,只是留心吃穿用度,对身边人的心境、气魄全然无知。 “水陆草木之花,皆不必归于我。” 她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二哥哥和晋珩哥哥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远赴福安郡,为什么夫君和婆母会如此激赏。 这个世界上原本没那么多要计较的得失。 所谓情情爱爱,尊容体面,看似重要,可是假如心中所望的是更宏大的场景,又有什么舍不掉的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