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坐了易容么?”紫颜笑道:“哪里就弱不禁风了,我熬得住。”
侧侧拉神荼去了明间,等紫颜穿戴完毕,再进屋时,他已换上孔雀羽妆花缎的袄子,腰间凤凰结子的宫绦上,悬了一块苍玉。神荼定睛看了两眼,扯开嘴一笑,不知是妒忌还是其他。
侧侧正待点燃炉火,神荼跳过去道:“我来。”不由分说抢了火箸香匙,在熏炉前调弄起来。侧侧走到紫颜身边,仔细打量了,却见他转去拿了一瓶白瓷盛的花露,倒洒在脚下。
一阵奇香泛起,在炉火未烈前如万花朝贺,舞动秾纤姿态环绕紫颜。侧侧不解其故,明明待燃之香已是极浓,又枉加一道香气。紫颜的精神见好,啪嗒一声打开镜奁,拈出尖利的陌刀。
此时神荼点了炉火,香气漫漫如河流淌,侧侧闻了心慌,不知紫颜为何禁得住,纤手在鼻前轻扇。紫颜瞥见,颔首示意无恙,唤她道:“出去等我,一会儿陪我去天一坞。”手中薄薄的刀像会咬人的精灵,侧侧定了定神,怕见血光,只得避开去。
侧侧到了屋外,隔了窗格看进去。紫颜把玩刀子,安然地对神荼道:“此处没个想易容改命的人,要我动手委实无趣。”
神荼一怔,道:“你在我脸上试便是,还是那句话,我学不了,就认输。”
紫颜就在他身上比划,念念有词地道:“割脸皮太容易,削耳朵如何?或者把双手的皮褪下……”
神荼神色一僵,没了先前的神气,急急地道:“胡说,明明是易容,你怎说得像杀人?”
紫颜饶有兴致地看他,“割完了再完好无损地安回去,有没有这个胆?”
香气游荡过来,似冰凉的蛇攀住了紫颜这棵高树,依依地勾住他的衣角盘旋。神荼退了一步,灵活的眸子凝了不动,有如黑夜将至的阴沉目光径自盯住紫颜。
“我可不会为了易容令皮肉受损。”他哼出一声冷笑。
“是吗?”紫颜轻抚刀锋喟叹,“你努力缩骨削皮,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扮孩童?可惜你的复制术,若能复制我这般眼力,就知道不该来这里撒野。”
神荼挑眉,“你看破了?”
“什么学易容四年,什么苍溪老人,统统是假的。”紫颜注视他的眉眼,并不曾慌乱,“你也不想拜我为师,你是寻仇来的。”
神荼摊开两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紫颜横刀在手,蓦然清光一闪,直直朝左腕切下。神荼惊呼一声,眼见刀锋直落,紫颜的左手显然不保。他瞠目结舌扶住了椅背,紫颜悠悠旋刀转了几圈,笑道:“这点阵仗就吓到你?”
神荼定睛看去,他的左手完好无恙,手法精准迅捷直如幻梦,他的眼力居然没追上。
“你再来看。”
紫颜弯刀就眉,弧线一划,两道挺秀的轩眉突然被削去,恍如滑稽的戏子。神荼怔怔看着,尚不及叹惜,紫颜伸手一抹脸面,像是吹了仙气,失去的眉赫然在目,俊逸的容颜一如平常。
“你……”神荼胸口发堵,口干舌燥,这等手法宛如妖魅,不是普通易容师所为。
“信我的话,让我给你动刀如何?”紫颜的笑眼里似有星河璀璨,迷离星光闪烁,神荼不觉想开口应承。
他的脆弱只得一瞬,香风如乘浮槎而至,神荼想起了来意,笑道:“紫先生闻到这香气没?”他的身形遽然长高数寸,飞扬的傲气里多了一份狠绝。
侧侧发觉有异样,朝屋子走过来。香气盈袖绕体,如鞭子缠住了紫颜。紫颜依稀觉得不对,洒下的花露如护身铁甲想推开香气蛮横的侵袭,可怜气单力薄,燎原的气息铺天而来,竟是完全无从抵挡。
神荼有些敬畏,紫颜的直觉很敏锐,幸好他筹备充足。退开两步,他冷冷地目睹鲜血从紫颜的口鼻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前襟。
一时间天旋地转,紫颜犹如花折,猝然倒在地上。
侧侧冲入屋扶起紫颜,他素净的面容沾满血腥,无论用袖子抹去多少,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嗅出屋中的异样,怒视神荼道:“你……调换了香料?”
神荼满不在乎,“可还是输在他的眼力下,太无趣啦。”他眼中射出快意的光芒,“这香味好闻得紧,要多闻一阵才好。”
紫颜神思昏迷,侧侧连忙把炉火灭了,将香炉丢出屋去,回转来跪在他身边。她双眸蒙翳,分不清是泪光还是血光,颤抖了手搭脉,脉象忽如弹石,忽如洪水,冲击她的指尖。侧侧无心念及其他,立即用金针扎了几个穴道,守住紫颜的心脉。
她抬手时忽见自己掌心有血,竟是擦到紫颜肌肤上渗出的血痕,一抹断肠的红色。侧侧再难禁住悲戚,顿时倾泪如雨,摇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叫。
“我在这里……”紫颜回应她的呼唤,蓦地睁开眼。他眼底触目的血,令侧侧心惊。
神荼吃惊地道:“你居然还能醒来。”
紫颜听见声音,朦胧的双眼寻找神荼,“我们尚未比完……你敢不敢让我动刀?”
神荼敛了笑容,奇怪地看他,“你被我伤成这样,还敢比下去?”
“这不是你伤的……我若无旧疾,你伤不了我。”紫颜伸手抹去眼角的血,乱红如雨,就快要看不见了。仿佛有战鼓在敲,咚咚,敦促他拈刀而舞,刻画容颜。“你不敢让我动刀,我就自己来,你要是学不了,就认输吧。”
“不要再比了,我叫大夫来看你。”鲜血洇红了他的唇,侧侧擦去眼泪,见他五官都在流血,心痛地抚了他的脸颊喃喃相劝。
>紫颜浅浅一笑,血污中的神情妖异却毫不可怖,像是美玉碎在胭脂中,折出无数霞光。他语气坚定地摇头,“哪有半途而废的易容。”
这份气度令神荼周身不适,仿佛在仰视遥不可及的高处,压迫得他想逃。
“你只管动刀给我看。”他大声吼道,被紫颜慑人的眼神注视,心里越发生出挫败之感,“我不会学不了的。”
陌刀清凉,如廊间阴冷的风过,嗖地划在紫颜的掌心。侧侧倏地记起那道断纹,眼见森森刀光掠过其上,紫颜仿佛变过一个人,似在乘风叩天,翩然生出羽翼。他一扫昏颓气色,用锦帕拂去血迹,站起了身。
神荼惊异地发觉,紫颜的手掌淋淋滴血之后,五官的血尽数止住了。侧侧道:“我扶你坐下。”紫颜淡淡摇手,径自走去一边的乌木椅上坐了。他行走无碍,侧侧略觉欣慰,只恨不能绑了他离开这场比斗,不能对他说,她不想他如此拼命。
她对他总是这般无能为力,不忍违逆他的心意。
侧侧看得见贯穿紫颜胸臆那股不认输的傲气,眼前并无别个敌人,他对抗的始终只有天地。她无法阻止这样执著的他,如果要眼睁睁目睹他覆没,她恻然地想,唯有陪他一起没顶。
紫颜神色如常,对神荼道:“面相、掌纹、骨相,修改任一都能起死回生,你可学得了?”
“这就是造纹改命?”神荼变了脸色,他知一流易容高手能据相改命,但从未见过如此速效成功的法子,直如妖术神奇。他捏合了手又松开,明白自己就算调换再多容颜,涂饰再多掌纹,至多能推断吉凶,却无法在知命后修改运程。
这种妄图逆转天地的所为,他想也不敢想。
若紫颜这一刀真的划在他神荼脸上,他的命运会有何样变化?神荼动摇了来时的信念,心生惋惜地想,自己的出手或许过于孟浪。
他不愿当即承认,心想紫颜既有自救的办法,不必多生事端,便道:“紫先生奇术,我远追不上,认输啦!拜你为师……可叹我没这福分。比过这场我心服口服,再也不会来寻你麻烦。就此别过!”
他正待转身,侧侧喝道:“小子,你到底用了什么香药,快说出来。”神荼微微一笑,看见紫颜不嗔不怒的磊落神色,想了想道:“以紫先生的手段,哪里需我多嘴。告辞。”侧侧想追他,紫颜轻轻叫了一声,她只得回身。
神荼去后,紫颜怔怔望了门,一口鲜血标出,直落半丈之外。侧侧大惊失色,急针刺去,封住他的穴道,紫颜身子一软,倒在她怀里。侧侧半抱半拖,把他搬弄到罗汉床上,倚了缂丝靠垫养神,又寻来纱绵,将他受伤的手掌包起。
“我怕是时日无多。”紫颜开口就是这一句,笑容安详如入定,凝视侧侧,“你知道么?看见自己应劫遭难,反而心生从容。”
“胡说什么,你会没事。”侧侧又急又怒,斥道,“你改了这断纹就改了命,别说这些丧气话。你忘了,你还要和我云游四海……”
紫颜缓缓摇头,天命若能如此轻易避过,怎会令人心生敬畏?他摊开手掌道:“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无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过不了几日伤口恢复如初,还是断的。呵,你知道么?那是老天在笑我多此一举。你看今日之灾,正合了当初的预言,我未必躲得过。只是,我还放不下……”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既拿这断纹无法,我们就该早早寻人解救,就不会……不会……”侧侧的声音微颤,像是飞絮无奈掠上雕檐,轻盈中自有春恨。她轻抚他的手,忍心自伤的那一刻,他是不是已自觉无望?她想开言安慰,找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能抚平这伤口下的绝望。
紫颜神思渐倦,掌心的血慢慢止住了,口鼻眼耳的血再度微渗。侧侧摇着他的身子,不许他睡去,见他双眼缓缓就要合拢,不得不高声叫童子帮手。
她这时慌慌张张记起,该在他病情初发时就请大夫,如今的耽搁都是对紫颜太笃信的缘故。看多了他从容淡定,以为真的无畏世间生老病死。侧侧的泪夺眶而出,那些悠悠然的日子,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凉薄得不经风吹。
他终有敌不过的病,跨不过的坎,像任何一个凡人,静待上天赋予的宿命。
“我不甘心……”紫颜隐约说了这一句,昏然撒手睡去。
“紫颜!”侧侧莹丽的眸子一灰,抱了他的身子大喊。
最先进屋的是英公公与照浪,锦簇的衣衫鲜亮夺目。侧侧瞥了一眼,见不是大夫,双目含泪地看着紫颜,根本无心追问两人来意。
“咱家有太后口谕要宣。”英公公看了一眼紫颜的模样,手足无措,“这是……”照浪抢步过来,俯身细看紫颜的伤情,用蹙金的袖子替他抹去流出的血。
侧侧咬牙道:“他闻香中了毒。”照浪沉声问:“谁伤了他?”侧侧不答,照浪叹道:“生死关头,逞什么意气?”他连探紫颜额头、脖间、腕上,嗅到屋子里残留的香气,一脸迷惑,“这香气明明无毒,再说你也无事,为何……”
“有人用香药作引,激发了他的旧伤。”
照浪讶然,紫颜竟有沉疴在身。英公公脸色凝重地道:“耽搁不得,要请御医!”转身对外面的小太监喊了一句,那小太监飞快地跑了出去。
英公公藏书网和悦地道:“紫夫人莫急,大内御医定可妙手回春,先起身坐坐。”侧侧依言起来,眼前一黑,仿佛被勾至阎罗地界,片刻心凋情碎。睁目回转时,光明大盛尤为刺目,她茫然站在床边,无助地看照浪运掌按在紫颜胸口,替他推宫运血。
不多时,一身大汗的照浪收手起身。英公公道:“可醒得转?”照浪铁青了脸,道:“既是闻香中毒,我去叫姽婳,你们稍等。”英公公无法,只得叹息点头,侧侧知他用尽全力也是无法,越发灰心。
照浪去后没多久,萤火身形如云飘现于披锦屋,对太监们视而不见,急至侧侧跟前,道:“先生这是……那孩子呢?”侧侧按住心口,道:“他走了,却害了紫颜。”萤火一脸遗憾,恨然砸手道:“他是药师馆森罗、万象的师弟,精通毒理,该死,先前没料到这一层,我来迟了!”侧侧木然听着,泪湿罗衫。
此时屋外脚步飞奔,姽婳踏香而至,照浪落后她几丈。一进房中,她蹙眉叫道:“不好。”侧侧抓了她的手,一句话未说,姽婳点头道:“我明白,对头添了几味香料,他断断用不得,我虽能嗅出七八分,只怕有所遗漏。你取刚才的香来。”
侧侧出屋寻到香炉,用白瓷小碟盛了一小撮香末,看了兀自心凉,险些端持不住。姽婳用丹指挑到鼻尖轻嗅,脸儿蓦地一青,无言低垂两袖,连带指尖的香粉一齐坠落。
英公公不知好歹,问东问西。姽婳没好气地道:“你们来做什么?”英公公一怔,想起懿旨,眼皮一跳,赶紧在病床前宣了太后口谕,把照浪交付紫颜处置。
照浪神情自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淡淡地道:“之前我和他约定过,这条命归你们紫府所有,想报仇的只管来拿。”
侧侧黯然。她曾说练好了本事找照浪城报仇,紫颜说,让他去。
萤火默然。和紫颜的七年之约,他说过,会襄助复仇了却心愿。
跟随紫颜看多了命运变迁,睽违多时的仇怨已不是他们的执念,此刻更无报仇的心思,两人一齐缓缓摇头。姽婳喝道:“什么时候了!不能救人就别添乱,站一边去。”照浪心中虽气,到底挂念紫颜伤势,隐忍怒气不发。
侧侧拿起紫颜的手放在掌心暖着,姽婳搭脉后道:“这是太多药物伤了正气,邪毒淤阻下新血不生,连手臂也在出血。病位在髓,已伤脉络——这髓劳之症,可恨我不能尽数猜出对手所用的药。”
“连你也嗅不出?”
“数出七八种,只怕有遗漏。”
侧侧轻轻地问,“能治么?”
姽婳抿唇苦思,明秀的眼失却光泽。侧侧猛地记起皎镜,那颗光亮的头颅犹如宝石在高处发光,她慌忙叫萤火:“快找人给皎镜大师送信。”萤火旋即奔出。
照浪不解地道:“御医来就有救,你们哭丧了脸作甚?”侧侧喉间发燥,深深吸了一口气,方道:“这是他最大的劫难,一定要跨过去才好。”照浪疑虑重重,喝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是无解的剧毒?任凭他需要什么灵药,我都能弄了来,你们不必担心。”
姽婳走到一边案上,簌簌落笔画了几道,“你来看,这是紫颜的掌纹之相。”
照浪瞧了一眼,忽地晕眩,圣手先生那句话突然冒出。你怎还未死?这是险象环生的绝命相,若在他人手掌上,恐怕早是个死人。当下闷闷无语,若老天有意要收了紫颜去,他们这些凡人该如何倾尽心力对抗?
除了紫颜,他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任何人。
锦被裹着紫颜,温玉般的面颊血色全无,像一叶干枯了的秋枫。众人的视线不舍地萦绕,盼他张眼,若无其事地掩口轻笑,打趣他们无谓的紧张。鲜有的绝望首次犹疑地蔓延,没有人见过他倒下的样子,以为他是至高的神明。
没多久御医跌跌撞撞赶来,侧侧和姽婳见他慌张的样子,脸色发白地闪在一边。御医望诊搭脉后只是摇头,英公公问了几句,御医答道:“神仙来也救不了,准备后事吧。”侧侧当即痛哭失声,姽婳抄起绣垫砸在地上,骂道:“说什么晦气话。”英公公无法,对那御医说了几句好话,交代照浪等紫颜醒来须听他吩咐,便与御医一同离去。
姽婳苦思良策,着侧侧用金针为紫颜清毒,又问:“你们府里刚送走的那人叫什么来着……”侧侧魂不守舍地道:“商陆。”姽婳道:“对,用商陆加丹皮、仙鹤草煎汤,先给他服下。”侧侧打点精神,取了银吊子和火盆在明间熬药,一时药香满屋,如潮水冲刷众人寂然的心岸,烦忧稍退。
照浪在屋里艰涩踱步,姽婳嫌他碍眼,几次要赶他出去。末了,照浪忽道:“我有办法救他。”侧侧与姽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当真?”照浪决然掀开衣袖,掷地有声地道:“既是新血不生,拿我的血给他换过,我欠他的,这就还了!”
姽婳的目光难得有了敬意,照浪也盯着她,顾盼间似在说她看错了他。侧侧问:“你的血换给他,他的血要再给你么?”照浪豪爽一笑,道:“要能如此,那是仙术了。只管把我的血输去,苟存半条命在,就是我的造化。”
侧侧道:“你会死……”说完悚然一惊。照浪这番高情盛意,纵然是所谓偿命,也来得意外。杀一人,救一人,要死的明明是极憎之人,活命的明明是心上那人,可侧侧开不了口。
她下不了手,不能害死一个人,为了救人的堂皇借口。侧侧默默地扇着炉火,仿佛把心放入了熬煎,药汁慢慢有了蒸腾的气泡。
姽婳冷哼一声,“这人死不足惜,拿刀子放血,剐了他便是。”照浪啧啧摇头,“等我的血转入紫颜体内,他变成半个我,到时你还会厌弃吗?”姽婳颦眉一啐,被这句话憋得回不了嘴。
紫颜的镜奁依旧开着,照浪走过去,挑出一把刀,金银柄、青铜身,兽纹狰狞如鬼。
“谁来动手?”
姽婳明艳的双眼曳过流光,狠狠地道:“我来。”擎刀在手,俏面生寒,照浪微微一笑,卷起袖子伸到她面前。姽婳见他欲引刀一快,叫道:“等等……”照浪道:“哎呀,我忘了烫刀。”夺过她手里的刀,凑到侧侧面前的炉火上,烧了一烧,再递还给她。
姽婳没有接,十师会上的那一幕如在眼前。长睡不起的湘妤因异熹的血咒而苏醒,源源不断的鲜血跨越肉体凡胎的界限,如果当时夙夜用了法术,恰到好处地于半途克制血咒的威力,也许真能解救她的性命。可是如今没有灵法师在场,凭空渡血纯是妄谈,一个不小心,就会赔出紫颜和照浪两人的性命。
姽婳怔怔望了照浪,微愠道:“罢了,我不懂换血,就算把你大卸八块,也未必能让血流到紫颜身子里去。”她兀自心酸摇头,无论如何不肯接刀。
照浪面皮一阵青白,过了片刻,像是听明白了,低吼道:“你……怎敢说不会?”
紫颜说得对,轮不到他救。照浪一时恨意满腔,大步跨出屋去拔刀劈下,劲风势如山啸,侧侧听到山石草木铿然断裂的声响,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萤火再转回紫府已是黄昏,夕阳如一块融掉的红蜡,挂在西天摇摇欲坠。他奔走大半日,召集人手往五湖四海打探皎镜的下落,不仅遣人去往无垢坊和霁天阁,连其余诸师居处和北荒也各派了人,送出紫颜中毒的消息。
不料?在府门外当头撞上个身影,是恢复了身材体态的神荼,脸上依稀能看出孩童时的模样。萤火目眦欲裂,一把揪住他用力一掌打去。
神荼和血吐出碎牙,面色不改地冷笑道:“我好心送香药单子来。”
萤火怒目道:“我家先生不省人事,你还想再害人?”
“他害我师兄们身陷囹圄,这是一报还一报。他们虽是咎由自取,轮不到外人教训,如今扯平了。”神荼丝毫不减张狂,好整以暇地扔出一张纸,冷笑道,“我用的药写得明明白白,有本事只管去解毒,莫说我绝情绝义。”
萤火捞在手中,想出手的念头登即一消,转身就走。神荼在后面喝道:“你不杀我?”萤火脚下不停,看他一眼的耐心也欠奉,神荼见他如风遁入府门,微微松了口气,怅然若失地叹了叹。
他让一个不败的人倒下,技法再超绝,毒理再精妙,没能赢得半分喝彩,甚至连他内心也觉愧疚不安。伤人容易,要折服人却难,神荼在高墙外站了半晌,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此时占秋与几个妇人采办了一堆物品有说有笑地回来,看到门口的少年不由奇怪。众人往院子里走,已是上灯时分,整座宅院黑漆漆一片,像墨迹不经意洇开了。
占秋四下不见人,问过童子,方知出了大事,忙转往披锦屋来寻侧侧。侧侧站在桐月亭里出神,倩影单薄,仿佛冷风吹之即去。占秋从屋里看过紫颜出来,侧侧见面就道:“他没知觉,药汁液也灌不下去……”扑在占秋怀里哭。
占秋搂了她不语,劝她稍进了小食,又与姽婳合力,找出灌药用的银壶,将汤汁生生给紫颜送了下去。亏得占秋老练,把诸般杂事安排妥当,打发萤火管束闲杂人等,府里不致乱了秩序。
侧侧与姽婳拿了神荼的单子参详,无奈紫颜历年来经手的药物太多,常年中毒不是短时能厘清,两人写满十数张笺纸,依旧苦思不得解药良方。照浪插嘴不得,自行前往紫颜放医书的瀛壶房翻阅去了。
几日过去,紫颜毫无起色,侧侧守在紫颜床前终日不睡。姽婳和占秋心疼不已,强迫她去歇息,侧侧在床榻上张眼望天,逼得姽婳用香料为她催眠。好容易小憩片刻,她又会从梦里惊叫醒来,径直冲去紫颜的屋子。
姽婳拦不住她。那样沉睡着的紫颜,即使铁石心肠的照浪也没勇气面对,往往站在床边就觉窒息,要逃到院子里静立半晌。占秋没了法子,推延回文绣坊的日子,在紫府上下操持打点。姽婳把蘼香铺交托给尹心柔,每日与侧侧同吃同住,照料紫颜的同时还要看顾神魂不守的侧侧。
披锦屋的侈靡奢华,此刻成了往日的凭吊,翠玉碗、雕漆盒、珐琅杯、描金匣,无不勾起众人的思念,尤其是裹着紫颜的那卷云水纹金龙缂丝被面,更是说不出的悲凉。侧侧搬来他平素爱穿的衣物,堆在床头床脚,姽婳看了皱眉失笑,说:“放得满满当当的,活像祭品。”侧侧只待想笑,却悲从中来,姽婳自知多言,低头伤心不已。
照浪几日来短须滋生,憔悴似野人,不是在披锦屋外发愁,就是在瀛壶房翻阅医书,把紫府走得熟门熟路,还挑了一间空屋自行住下。众人懒得搭理他,煎药、焚香、换衣、灌食皆有人伺候,照浪插不进手去。
他查不到相似的病症,拉了姽婳质问:“你说是髓劳,为何他总是不醒?”
姽婳喉间一哽,道:“如今连脑神也伤了,已加了厥症,我用了苏合香、冰片、麝香、郁金昼夜醒脑,还是徒劳无功。我……再没法子……”
她起先是隐隐地哭,把嗓子刻意压着,气若游丝地呜咽。慢慢地拖曳了哭腔,听得到声嘶力竭的哑,像险险要断了的线,无止境地拉长。连日来的疲累折断了她的精神,哭得乏了,姽婳的身子香软无力地一弯,眼看要倒下,照浪连忙伸手扶住,替她抹去了泪痕。
“不急,他一定能挺住,我们还有机会。”
姽婳收了泪,冷淡地推开他,陌路般擦肩走过。
换在平日,照浪少不得要调笑几句,这时心口莫明刺痛了一下,望了她的背影出不得声。她的香泪染过的襟袖犹湿,仿佛一块难看的印记,贴在他身上消不去。
照浪明白,这里每个人心目中的他,都是个恶人。
唯一能以青眼待他的男子,却不知几时会苏醒。
萤火派往各地的人手陆续回转,从无佳讯,皎镜大师云游在外,不知所踪。
姽婳记起当年皎镜宛如谶语的话,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恨声道:“要他来救人,偏不知死去哪里!烂神医、破神医,我非让师父不理他,看他神气什么!”骂了一阵,又生悲凉,径自走到了外面无人处,对了残红败草偷哭。
连日来,侧侧的心一点点被啮蚀崩坏,听到坏消息不过转动下眼珠,又如泥雕般凝视紫颜,再无一丝活气。占秋看了心疼,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口暖着。
等最后一人快马返回京师时,萤火见外援无望,回沉珠轩匆匆收拾了衣物,打算远行。照浪拦下他问:“你要抛下她们不成?”萤火肃然道:“我找长生回来,他修习先生的易容心法,或者其中有解。”
照浪沉吟,心想这是最后的法子,又道:“你点醒了我。如果易容改颜,换去紫颜的相貌,不知来得及否?对,你去寻长生,我在这里替他换容,双管齐下。”
揭去紫颜所有的乔装,就能看到他那张真面,到时,或能明白厄运源自何处,就有应对之法。萤火难得与他见识达成一致,闻言从速拿了随身行李,驾马远去。
照浪转回披锦屋,将预备易容之事对侧侧和姽婳说了。姽婳将信将疑,冷冷道:“你本事不够,万一雪上加霜怎么办?”照浪忍气吞声地道:“那把他换成我的模样如何?好人不长命,我却遗臭万年,大吉大利。”
他诸多退让,姽婳心下明白,言语丝毫不让,讥讽地说道:“先是要用你的血,如今又要用你的命,你以为你是千金之躯,足够有福气救紫颜?”
侧侧忽地伸手止住她,“我替紫颜谢过。”
照浪不在意地一笑,忍不住看了姽婳一眼。姽婳俏面如坚冰始终不化,不愿正眼看他。照浪知她把苦闷发泄在他身上,心中竟淡淡地欢喜。
冬夜凄寒,侧侧为紫颜盖上翠毛细锦的衾被,目睹他像一树春雪冻梅睡得从容。瞧得久了,那睡颜一寸寸如碎瓷龟裂,衍出无数繁复细密的蛛丝纹路,支离破碎地往人脆弱的心里去。侧侧闭上眼,裂痕,碎片,飞旋交替,在脑海划过零星刻骨的印记。
照浪正待洗手燃香,傅传红带了大内灵药匆匆而至。
画师衣衫虽整,却是满脸胡茬,见面取出一只琉璃罐,放在姽婳手中道:“太后听闻紫先生出事,多番搜寻,找到了瞿国的贡品十珍玉池汤。听说若是昏迷的人服用,养津生血,数月不食五谷,也能保住性命。”
姽婳埋怨道:“呸呸呸,谁说要数月不食,再几日定想出法子救醒他了。你也是,紫颜出这么大的事,居然今日才来!这药既然好用,早点拿来不好吗?”
傅传红挂了笑,听她数落完,擦汗道:“说了在多番搜寻……我那日听英公公说起就想赶来,偏偏太后记起这道药,说是二十多年前的贡品,不知宫中哪里藏着。先前太后染恙,宫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寻着。我想既是紫颜急需,就发愿心求药,沐浴吃斋了三天,带了几个小太监上天入地地找,终于叫我给寻到了。”
姽婳面色稍豫,紫颜病后,太后每日遣英公公来问讯,间中通报过傅传红的消息。只是她心情太坏,寻了事就要找人数落。她不愿向傅传红低头,板着脸叫照浪:“你不是要替他易容吗?先让傅大师画个样子,你照着摹。”
傅传红鲜听她称自己大师,尴尬一笑,坐在床沿端详紫颜。这张面皮是惹祸的根源?紫颜勾画的面容终没有瞒过老天。可是要替他画出什么样子,才能消灾避难?傅传红沉吟半晌,凝视他良久。
姽婳等了半日,想催促傅传红快快动手,转眼见侧侧满怀期望,不愿让她烦愁,努力忍了不发一言。
初见紫颜的前尘往事,如玉露团花扑面而来,引人心生欢喜。傅传红唇齿留笑,欣然在绢素上落笔。姽婳不明他无端端笑从何来,呆呆瞧了片刻,浓淡墨色仿佛有情,被他妙手绘出一个曼妙的人儿,容貌恰是紫颜无错。
见到他过去丰神疏朗的模样,侧侧和姽婳一时忘却了忧伤。
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纸上游龙走蛇,绘了一幅接一幅。或颦或笑,或端凝或怒目,万千意态百变容颜就在画纸上跳脱呈现。姽婳本只让他画一张,此时见了紫颜往昔种种容貌,如听见熟悉的音声笑语从画上传来,舍不得出声阻止。
傅传红笔下墨线勾勒的虚浮影像,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十几幅画渐渐连成了昨日景象,仿佛紫颜就在身边,轩如玉山的身影,坚不可摧。
傅传红弃笔时手臂僵直,天色昏暗如墨,竟过去数个时辰。姽婳托住傅传红的胳臂,道:“累了么?我给你煮点好吃的。”傅传红点头,“好,好。”等她走远,才收回了目光。
侧侧倒了茶给他,“辛苦了。”傅传红看了眼紫颜,沮丧地道:“唉,没想到画了这许多,也不知哪张算得上好命,可以救醒他。”侧侧自看到画像后心生鼓舞,闻言减了忧色,谢他道:“我想,他若此刻醒着,必叫我们一个个要学他的样,泰山崩而不惊,不要整日哭丧了脸。”
要像紫颜那般,身处天大困境亦难以撼动心神,谈何容易。侧侧默默地想,如他醒来看见她们哭断愁肠,会不会笑她们太傻?
这时窗子上急雨打落,透湿的碧纱窗角汇了一股微细的涓流,游蛇般沿了墙滑下。夜雨清寒彻骨,侧侧忙在黄铜火盆里添了炭,暖了一盅凝香酒传给傅传红和照浪饮了。
照浪像多余的人夹在这几人之中,拿到酒心生感慨。在麟园和紫颜把酒的日子还在眼前,那无所不能的人竟会病倒,如日月无光,天地蒙尘。当初说要抵命给紫颜,原是想要个好收梢,不致枉死在太后手中。如今见了紫颜的下场,照浪不免心凉,这世上倘若真没有高悬在天的神明,要怎生避过人间一波又一波的劫难?
过了小半时辰,姽婳端来山药枣粥,用青花缠枝牡丹纹碗盛了,远远即有香气。傅传红到门口相迎,在意地问:“下雨了,冻着没有?”姽婳道:“我喝了粥,正暖着呢。”他伸手去接,姽婳道:“你累了吧?画了这许久。”听出她关切之意思,傅传红心怀喜悦,小声地问:“为何突然待我这么好?”
姽婳不答,等他咽下粥去,两人在窗边小声说着话,侧侧仍坐床边守了紫颜。照浪本想早些为紫颜易容,瞧了这阵仗,自觉是外人,想了想就往外避走。姽婳一眼瞥见,叫道:“你去哪里?”
“等你们定下易容的相貌,我再来不迟。”
姽婳道:“你来选。”照浪一怔,细看灯火中她的神情,全无冷嘲热讽之意。姽婳又道:“你熟悉他用过的脸面,又比我们明白易容术,由你来选,再合适不过。”她见了傅传红的画,心头微松,自知紫颜这一病,竟令她苛刻得不像自己了。
照浪在所有的画像前逡巡,玉颜如冰,每张皆似清湛月华铺开的光影,令人目不能移。他踱步走了几回,终在一张画像前止步。初遇紫颜时,那孤傲的男子割下的就是这张脸,一双星睛里秋波含媚,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之气。
姽婳道:“这是他以前最常用的面相。”侧侧看了,点头应允,默默祷告了半晌。照浪道:“单是涂脂抹粉,怕不能奏效。”姽婳迟疑了一下,“不行,他身子虚弱,难生新血,决不能再见血光。”
照浪一想有理,一振衣袖,奋然打开紫颜的镜奁,针刀膏脂粉黛齐全。他摸到冰凉的刀身,想起紫颜用刀时的洒然自如,斯人斯景已难再现。他吸了口气,剜下一块云光胶,涂抹在紫颜脸上。
簇簇重重的胶脂混合在一处,照浪不苟言笑地施术。狡若狐狸的微笑,忽从紫颜的眼底漾出来,照浪心中一跳,睁大眼再看,仍是一副惨淡病容,魂魄像离了身去。
照浪闭目凝神片刻,若无其事地抹平紫颜眼角的纹。从未想到紫颜会在掌下任由他摆布,可他殊无欣喜,反而看着这昏沉不醒的人,深深感到寂寞。
他雕镂的这副容颜以前把玩过百遍,那张人皮至今在他家中藏着,因而纹理俱熟。将胶脂在面皮上薄薄摊开,他点染檀眉、彤唇,将酷似当年的无邪笑靥再度重现。
照浪记得初一见面,紫颜即在这张脸上下毒,害他惹了一手青黑。如今这妖魅的面容再无杀气,令他琢磨到底紫颜的力量来自面相,还是心底。
暗挑膏粉,微塑肌骨,照浪很想悄然揭去紫颜原有的面皮,却不知怎地不敢稍动分毫,一味有板有眼地绘制新颜。他窥不到易容术的最高处,但深知其中博大精深、微妙玄奥,只怕这紧要关头出了错,宁可深压下好奇,忍住了不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停了,姽婳打了个哈欠,发觉紫颜已换了容颜。侧侧倚在床边只叫得一声“好了”,倦意袭来,精神委顿不堪。她执意不肯休息,眼睁睁望了许久。
直到快近子时,一行人俱已倦怠,紫颜动静全无,侧侧含恨随占秋歇息去了。
三日过去,紫颜沉睡依旧,照浪长吁短叹,心知易容改命不是他能碰触的神迹。侧侧与姽婳、傅传红三人参详多次,末了,侧侧想起绣龙袍时点睛的一针,叹道:“画皮容易,却少了一对眼睛。”
姽婳皱眉,紫颜在病中哪里睁得开眼。傅传红拍桌道:“罢了,再换一张试试,不必如此妖艳,挑个木讷长寿的面相,也许就好了。”
照浪依言,重新选过容貌,洗去前次的面皮,再度为紫颜改容。如此改了数回,每次众人心怀渴望地等足三天,然后再度失望。紫颜始终不曾醒来,像一具遗世忘俗的卧佛,永久地沉睡过去。
荼蘼香散万事了。
照浪想,是他放手的时候了。如狮虎相搏,他一直追寻这个人的身影,想从这似敌似友的人身上参透天地造化。
可是他终究不是紫颜,连一点点天意的眷顾也没有,看不破苍茫世事的前因后果。他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眼睁睁看紫颜死去。
存了离去的念头,他甚至无人可告别,除了敌人和手下,从没寻得一个知己,即使远远走开,这锦绣的园子里不会有一个人在意他。想到此处,照浪留了一封书信,称紫颜醒后随时可去取他性命。
那一日,他孑然一身,落拓地从紫府走了出来。凛冽的北风令他措手不及,一照面身心皆凉透。天大地大,他忽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走过凤箫巷,姽婳的蘼香铺房门半开,隐约可见尹心柔忙碌的身影。照浪朝里望了一眼,脚下不停,一直到巷子口。
朔风卷来,照浪用袖子挡住脸,朦胧中看见对面的茶楼上站起一人,拄着竹杖,迎面朝他走来。那是庶民装束的熙王爷,笑眼里射出精光,像是等了他很久。咫尺天涯,照浪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紫府,毅然向熙王爷走去。
各有各的路要走,即使紫颜再也无法醒来。
方外
冬日的天地像凝冻了的粥,哪里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硌得心口疼。
占秋在京城耽搁太久,先行回文绣坊复命去了。临行前,她对姽婳千叮万嘱,托付紫颜和侧侧的安危。姽婳担起里外所有担子,一刻不得安闲,幸得傅传红时刻帮手相陪,不致让她一齐累倒。
傅传红近日入宫,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画像以供怀人,这差事轻而易举,他连绘十数幅画像后告假出宫,在尹心柔面前却绝口不提。她除了隔日来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铺的生意,独自调制的香料居然极得京城贵胄青睐。傅传红由是感叹,与紫颜相遇后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紫颜不该是横死的命。
侧侧意绪寥寥,若说沉睡的紫颜是一尊玉像,她未见有多少生机。这些日子紫颜不吃不喝靠十珍玉池汤吊命,侧侧只进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两株枝叶纠缠的鸳鸯树,与他不离不弃。
十数日后,萤火终于带了长生赶回紫府。两人昼夜奔波,跋涉数百里不停赶路,萤火更是往返两地未有片刻稍息。回府一见到紫颜,萤火倒头就在西厢的彩漆榻上胡乱睡了。姽婳忙给长生端茶送水。
长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纯是未见过的超逸气度。侧侧知他自拟了容颜,略略安慰,来不及多问几句别后光景,姽婳叹气道:“紫颜躺了一个多月,气息越来越弱,我们试过易容的法子,总不能叫病情转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莫非无药可用?”长生挨了玉枕边坐下,察看紫颜的面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爷,仿佛打了个盹微憩,随时会清浅一笑醒来。他存了念头,只觉必有生机在,一时压住了哀伤之情。
“这些是用过的药方。”姽婳递上所用香药物品的单子,并神荼那日下毒时的用药,又将她们想过的法子尽数说了。
长生听到一事无成,心凉了半截,待读完了香药明细,将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冲了少爷的旧疾用药,好狠的居心。”他寻思了一阵,叹道,“既无妥善的医治办法,何不寻药师馆的人来?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过在这里干等。”
侧侧眼睛一亮,“不错。”姽婳蹙眉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子更是混账。”长生道:“虽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后有悔过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时内配齐药引,也许有能耐开出解毒方子。纵然须求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少爷早些复原最为紧要。”
侧侧道:“好,我去寻他,是我放进府的人,我要找他回来。”
长生连忙拦住她,温言劝道:“不急,萤火见过那小子,等他这觉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况,说不定能想出别的法子,到时少爷没事了,少夫人却远去找什么药师馆的人,少爷该多着急呢?”
姽婳打量长生举止,颇有紫颜初遇她时的淡定,很是欣慰,当下与他一起好言劝侧侧打消念头。侧侧愁容不减,执意要去,长生费力思索,蓦地双眼骤亮,想起千姿所赠的神秘之果。
“对了,有彤莪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声,奔至瀛壶房搜寻。紫颜说过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荡,细数不谢花、朱弦丝、葵苏液、獍狖香等奇物,若能凑成扭转乾坤的活人之药,就可回天有术。
翻箱倒柜,一地琼玉零乱,长生终摸到蒙索那祝福之盒,朱红如血的果实诱惑地吞吐天地灵气。他眼中闪出热切的光,扣住宝盒在手,再翻找出其他几件物事,匆忙地飞掠出房,珍重地将它们捧到侧侧的面前。
“不谢花一定有用!我娘连服几日后面色鲜润,比我初见时年轻了许多。”
“这彤莪果不知怎么用,不如研磨成粉让少爷吃了,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
长生絮叨叨说了,不想让侧侧打断他,又倒了小杯的葵苏液,嚷道:“醉颜酡一饮即醉,会不会以毒攻毒,让昏睡的人醒来?我们加多点剂量试试如何?”
侧侧抓住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了一抱。
长生的泪瞬间流下。
他不敢承认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颜若真去了,他该如何自处。他以为纵然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紫府、少爷,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个庇佑他们的人倒下了。
他退开两步,勉强垂首笑道:“这些药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时日参详,我想少爷去年北荒一行未必无因。他先前和我说过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时,大概就预见了今日之祸。”
侧侧和姽婳对看一眼,她们关心则乱,只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这层。这彤莪果最初仅是打开祝福之盒的机关,若说是神药,总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铺满桌案,傅传红问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阅古籍稗史,这些宝贝或者真有他用。”众人别无他法,即去养魄斋、映天楼、倾雪阁等处翻书,傅传红则入宫请旨求太后恩典,准他调阅典籍回紫府查询。
次日,萤火醒来后,二话不说即出发寻找神荼,哪怕有一线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侧侧和姽婳知他在外最为劳苦,各自为他备了随身的衣物香药,嘱他早去早回。
又几日过去,长生翻到手指发麻,周身堆砌的书籍卷册犹如砖山石海,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户,把书统统扫在地上围住自身,爬来爬去地参看。侧侧、姽婳、傅传红亦是如此,怕炉火烤着了书,一个个也不燃炉子,任由屋子里清冷如冰,在书堆里穿梭搜寻。
众人查得累了,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文字,有只言片语涉及这些宝物的,就反复推敲参详。可惜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拍遍桌案终不得解。长生屡屡失望,想到悲时,只恨这些年自己枉费光阴,没能在紫颜身边多学一分本事。他拥有的皮毛功夫,经不得风雨考验,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是如此无力,无所作为。
沉睡中紫颜的血色越来越差,两颊消瘦得仿佛薄纸一般,到后来若不靠长生为他易容,活生生像个纸片人,风吹得破。侧侧看得多了,慢慢地安然以对,长生先是奇怪,末了见她眼中满是痴绝之意,明白她有心与紫颜同生共死,不免又是一阵伤怀。
萤火去后十多日传来消息,已寻得一家药师馆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单返回紫府,姽婳见神荼没有跟来,大失所望。萤火道:“那小子说先生体内毒素杂多,须得极乐果为药引。但极乐果是传说中之奇物,神荼问遍药师馆上下,无人知道它的模样。”
姽婳蹙眉,“这个极乐果的名字,倒像在哪里听过。”侧侧蓦地想起紫颜初来沉香谷时,曾读尽拂水阁的藏书,那时她曾随意抽了古籍着他背诵,仿佛就听到过“极乐果”三字。
长生叫道:“我前几日翻书,有说极乐果就是……就是……莪果。”姽婳道:“什么书?”长生道:“不大记得。”姽婳瞪眼,“再仔细想想。”长生苦思冥想,慢慢地忆道:“古有莪果,朱、黄、青、墨,难道说的就是彤莪果?”
他登即跑去书房,摸索半日,找来一部书,果然写明莪果又名极乐果,“生于极西玉山,百年结果,服之便得仙去,乃登极乐。”唯“仙去”两字颇费疑猜,只恐一不小心,反害了紫颜。
萤火踌躇道:“神荼有心赎罪,已前往西域搜寻极乐果,看去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只是……”如果服药的是他自己,早就不皱眉头地吞了,在紫颜身上却不容半点差错。
侧侧的精神略好了些,像是久行黑暗忽见明灯,驱散了心头乌云,便嘱众人循迹问医,各去寻医家高人询问,又忙碌了一日。
那天夜里,长生手握彤莪果在病床前沉思,侧侧不声不响在床尾凝看紫颜。她肃穆得如一尊慈悯的佛像,目光里除了淡淡的悲哀,还有如火如荼的情意与弃绝天地的决心。长生只觉眼睛一痛,低下头来,即刻抹去了泪。
侧侧沉默半晌,忽道:“长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一个人?”
“嗯?”
“不然为什么想收了紫颜去……”
“谁都想有少爷陪伴吧。”长生苦笑,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顺了她的话意。
侧侧出神地道:“要是我能有趣一点,让老天爷选上了,就能代紫颜受这个苦。”
长生不敢直视侧侧,她容光憔悴,粉黛不施,一身旧锦衣裳宛若花谢,令人见之心酸。他把彤莪果攥得紧紧的,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少爷必不愿听到你这样说。”
侧侧缓缓摇头,“一直以来,在风口浪尖的人都是他,有时真想挡在他身前,替他多担待些厄运。偏他再苦再难,不太会说出口。从来是他帮人排忧解难,临到他自己倒下,我们却没人能施援手。”
长生想到紫颜的千般好处,一串泪珠坠下,哽咽道:“别说了……是我……对不起少爷……”
侧侧端详紫颜平静的脸,从前笑语,印成模糊的轻痕,弹压后一松手就消失了。
“不是谁的错。”
冰凉沁骨的夜风钻入人的心里。
长生禁不住这凄凉,默默地放下彤莪果,退出了屋子。侧侧捡起丹果轻拭,殷殷如血的表皮,像是要吞噬所有的痴嗔贪恋,清冽的红光逼人心魄。她由是想起千姿与桫椤的纠葛,这茫茫世间,得一份真心实意如此不易。
她和紫颜,好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就要把臂共游四海,过逍遥无忧的日子。世间女子,谁人求的不是这种缘分?可老天竟吝啬如斯。
再争强好胜,亦赛不过天命薄情。
侧侧持起星云纹镜,在烛火下照着容颜。鸦鬓花冷,眉黛香黯,伶仃骨瘦的样貌早不是从前的俏佳人。她没心思自怜自艾,只想着他若醒来,瞧见这一副衰疲之态,怕是要心痛。想到情深处,她打开脂粉盒子描翠眉,点樱唇,要遮去这愁城怨海里的漫漫哀戚。
纵是多愁多病身,也要销金堕玉争一口气,不让苦难埋没了颜色。
妆成,飘忽的思绪骤然千万里。残烧的绛蜡凝在紫檀案上,她望见镜里,两行泪不知不觉滑下,那是无法抑制的心头苦。再怎么强压硬忍,依旧不可遏阻地奔涌。
清泪斑斑,洒在香案,洒在粉盒,洒在柔腕。手中的彤莪果被眼泪打湿,竟是一热。侧侧感应到什么,将彤莪果放到烛下端详。它承载过蒙索那王室后裔之血,如今又有了泪水倾情的滋润,果实忽从内里盛出盈盈清光,像是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血泪相和,起死回生。
侧侧惊喜地将发亮的彤莪果放在紫颜额头,半晌见没反应,又放在他唇边。映射了莹亮的珠光,紫颜的嘴像是动了一动,侧侧大叫一声,惊动童子喊来姽婳等人。
众人围过来,看见这等情景不觉称奇。姽婳见多识广,喜道:“这下成了名副其实的轮回果,决计能救命了!”长生搔头,道:“不知怎么用。”侧侧含泪道:“有良药在,总有救治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
傅传红用锦盒盛了彤莪果,安置在紫颜床头,温言劝侧侧她们回去歇息。侧侧心中微定,难得乖顺地应了,姽婳陪她返回裁玉筑。等两人去了,傅传红对长生道:“我们不能偷懒,天亮前最好寻出用法,免得她们再失望一回。”
两人挑亮凤灯,傅传红想起了少年紫颜的冲天斗志,看长生奔前跑后,把一捆捆书抱来他面前。回不到过去,却总有依稀的前尘一幕幕重现,他们走过的路,由后来人一一步上。傅传红微觉怅惘,在岁月中遗落了什么似的,一些个闲情,一些个心绪,他停停走走,洒落笔墨描绘众生,可心事岂是画得尽的?
长生忙了半晌,抬头,见傅传红呆呆望了他看。
“大师怎么了?”
傅传红失笑,叹道:“……我原想收紫颜做徒弟,没想到,如今还是没个称心的传人。”
“大师年纪尚轻,何必急着找传人?”
傅传红摇头,“教学相长,就连闷在深宫教那些娘娘公主们画画,也有裨益,只是多少而已。人一旦能如痴如醉纵情游艺,自会疯癫着魔,别有一番格局。我想遇上钟情技艺的人,譬如紫颜和姽婳,譬如皎镜和墟葬,也譬如今日的你。”
长生感受到他的寂寞,说要收徒弟,无非想有个知己常伴眼前,灵犀相通。两人都不再说话,相视一笑,默默翻着书。指尖哗哗响过,有人一起承担,凄清冬夜便算不得漫长。
灯芯里一簇明黄急促地跳着,像是不甘苦短的生命,要熬出惊世的光芒。
到了次日太阳初升时,长生眼睛一跳,怔怔望了一行字。
“极乐果辟百毒,得而末之,以不谢花汁和之,服之可永年。”
他的手零落地抖起来,这是天意,还是少爷先知?傅传红察觉异样,夺过来看了,喜出望外地道:“有救!”
一行人到了紫颜床前,侧侧见有了眉目,心中宽慰。姽婳依书将彤莪果研成粉末,调了不谢花的汁水,混成了浅浅一碗汤药。
如桃花淡红的残瓣,霞光潋滟,慢慢灌入紫颜嘴中。
待灌下药,候得一时三刻,紫颜的呼吸声渐渐响了。侧侧只觉心口“咚”的一声,软软地依了床沿坐下,全无力气。姽婳拍手道:“好了,好了!”
众人等紫颜张眼,不料他眼皮纹丝不动。幽冷的冬风一下子从窗口凶猛地吹来,长生忙去关窗,回首见侧侧抹着眼勉强笑道:“有风沙……”
徒添遗恨。要经得几次消磨,从云端跌至尘埃,才能渡尽劫难?
众人一时无语,守了紫颜呆坐良久,最终,一个个似聋若哑,逃离开这伤心地。
一袭墨袍,就在最无望的冬日闪进紫府。
听闻夙夜来时,久无笑容的姽婳流星踏月地赶到府门前,在她眼中,那人一如往昔,漫漶不清的面容总像在嘲笑碌碌苍生。灵法师径自沿曲廊往里走,天空飘起琼瑶碎玉,纤纤飞雪如天在呜咽。
侧侧松挽云鬟,素淡脸庞上略染胭脂,由长生扶掖而至。
“见过大师。我师父她……”
夙夜微笑,如清风明月,令侧侧心生悠然,“她在等我。了结此间的事,我就去寻她。”侧侧略一心安,想青鸾总算有个好的结局,不枉千里奔随。
夙夜察言观色,又打量了一番长生,“紫颜在哪里?”侧侧听他口气,竟知道紫颜应劫,慌不迭脱开搀扶,疾步奔向披锦屋。夙夜脚下未见得移动,飘飘地跟在她身后。
傅传红这时闻讯赶来,见姽婳一脸欣慰,点头对她道:“他来了就好。”
夙夜走到披锦屋门口,回转身对跟随的众人道:“我要独自看望,能否请诸位在屋外相候?”侧侧一怔,虽不解其故,料想他必有奇术不欲人见,只得应了。姽婳颦眉道:“喂,你不许捣鬼,不然宁可等皎镜来了,再做计较。”
夙夜飘忽的身影像要如云飞去,淡淡地道:“死生有命,我不会枉为。”
傅传红拉了拉姽婳,她明明心中喜悦,因失望了太多回,也变得小心翼翼。夙夜入屋之后,一行人就聚在廊下等着,浑不顾雪落身寒,一心等着那人与紫颜携手一同出来。长生想着夙夜身上的仙鬼之气,知道这就是少爷看重的对手,心生鼓舞,盼着有好消息传出。
一支香的辰光后,夙夜的墨袍像是染了一层灰,黯淡无光地荡来。
他神情凝重,“看得出你们竭尽全力,连彤莪果也给他服下。若是寻常绝症,此时已然回天,可惜并不对症……他还有回光返照的半个时辰,你们好好把握。”
众人如遭重击,一个个目瞪口呆。
“你是灵法师,怎会救不活他?他最信的人就是你。”侧侧愕然,竭力分辨夙夜的神色,生怕听错了。
夙夜垂下眼帘,如闭目的神佛,“你不该耗费光阴和我闲谈,快去吧。”
侧侧丢下他奔去,姽婳怒道:“他好端端躺在屋里,为什么你一来,反而只有一会可活?”
夙夜坦然注视她,“我正是来与他送终。”姽婳忿而噙泪,追着侧侧去了。
长生脚下不稳,勉强拽住萤火的胳臂,问道:“他说少爷只有半个时辰……”萤火无语,扶了他往一边坐下。长生刚一坐定,忽地弹起,“我要看少爷去。”
曲廊里人散得干净,只有傅传红留意夙夜的神情,变幻的脸面如有笑意,便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夙夜回首望他,淡然道:“今日是他解脱之时,你该欢喜才是。”
“我是凡人,他若去了,岂有不伤心的道理。欢喜从何说起?”
夙夜含笑拍拍他的肩,“凡人历劫求生,如今他功德圆满,渡劫而去,免受病榻缠绵之苦,也再无尘间恩怨纠结。难道不应欢喜?”
掸不去的烦恼,世人并不介意,唯惧不能生存。傅传红愣了半晌,想到浮生如寄,谁知是梦是醒,倘若紫颜此去真得解脱,未尝不是乐事。一念及此,哀伤竟化作释然,细思其中深意,不再如先前那般难过。
披锦屋中,侧侧、姽婳、长生、萤火围在床前,紫颜睁开眼微弱地望了四人微笑。
“你们都瘦了……”他的目光依依不舍拂过,闭眼歇息了一下。众人心被拧紧,看他缓缓张眼,稍稍安定,只是想到那半时之说,无不觉末日来临。
“我很倦,”紫颜努力地笑,不堪沉重地想继续睡去,“可像是有多时没见,你们.的模样都变了……天也好冷。”长生忙翻弄铜炉,与萤火协力端近了些。姽婳在指尖挑了一抹淡淡的香气,洒在枕上。紫颜提了提神,看了长生道:“你回来了?”
长生点头,带了哭腔道:“少爷,长生没用。”
紫颜一笑,想伸手摸他的头,半空中手臂颓然落下,道:“你很好。”他看了看姽婳、萤火,安然地道:“你们都在就好,我走得也安心。”
侧侧恐惧地拉起他一只手,仿佛是一道桥,通往内心。她看见他清如月光的双眼并无一丝阴霾,像是在说,不要害怕。
可是怎禁得住离别的痛?这是最后时分,就要再见不到这人,侧侧一时间停了思想。
“并蒂莲儿,一般心苦。”紫颜握了她的手轻笑。他是懂她的,在惜别的一刻,谁能如庄子鼓盆,唱一曲高昂的别歌?即便看得破,想得开,放得下,愁绪来如涌潮,由不得控制。
侧侧含泪凝睇,两手紧握,两心交缠。
“说个笑话吧。”紫颜用另一只手在脸上画了个圈,露出狡狯淘气的笑容,“这一张脸既是易容,我就不是真正的紫颜,就算我去了,你们也绝不要伤心哭泣。何况人都要过这关,能抢先一步,是我的福气。”
长生调转头去对了炉火隐哭,萤火严肃的面容仿佛有了刻痕,刀削般的难看。姽婳闻言怔怔看了他,“那你再留一个紫颜给我们。”紫颜手指微抬,指向长生。
长生听见此话,回过头,见众人看向他,窘了脸难过地道:“少爷,谁也代不了你。”傅传红此时踏进屋来,听到这一句,远远地望了紫颜。
易容师像渴望飞翔的鸟,正要跳脱大地的束缚,轻盈地迈向天空。
时光如流水,他们从未觉得半个时辰会如此短暂,不知下一次呼吸时紫颜是否就会远去,疑惧地等待狰狞的死神。紫颜始终轻扬着笑,和每个人说着闲话。有时,众人生了错觉,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午后,而后,会有无数个日子,一如今时。
即便真的是最后一刻,奇迹也必降临。
在他祥和的话语中,忘却了生死,忘却了前尘,仿佛低吟浅唱一首歌谣,众人的不安慢慢抚平了。
铜炉里噼啪一响,紫颜粲然的笑容忽地一滞,萧然阖目长逝。
一缕香魂终飘散。
众人措手不及。萤火直直跪倒,长生嘶声拍了床板哽咽低语:“少爷,你说的,要还我一张脸……你快醒来教我。你还没能带我们去五湖四海……”
他凄恻地哭将起来,撕心裂肺的苦楚骤然袭遍全身,恨不能当即用刀抹了脖子,一同随紫颜去了。什么平常心,什么不动心,痛失少爷的刹那他全记不起,天地尽黯,一颗心停了跳动,只知趴在地上奄奄地哭。
“你一直说要对抗上天,为什么没能做到?”姽婳愤愤对了紫颜不动的身躯质问,不信他就此离去。长生抬起头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们没本事。”姽婳跺脚跑出屋去,傅传红顾不上其他,连忙尾随追去。
萤火面无表情地走出去,珠帘在他过后暗哑地沉响,声声如泣。
侧侧杏眼凝霜,并不曾流泪,只痴痴地望着紫颜。夙夜进屋,在紫颜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唤她:“夫人珍重,他已经去了。”
说什么彩鸾仙侣共余生,他独自去了。这一生的灿烂,若没了他,如弦断音绝,一张琴再出不了声。侧侧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利刃从腔中划下,将心剖作两半。她跪在床边,没有起身的气力,这身子、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精疲力竭的侧侧,“哭出来心会好过一点。”
侧侧看了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丢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披锦屋,往裁玉筑走去。飞旋的雪花落在她身上,侧侧恍若不觉,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地里。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随过去,见她收拾了几件给紫颜制的绣衣出屋来,一径走到河水边。雪花漾进碧水中就不见了,骤生骤灭,留得片刻妖娆。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铰下去,剪碎了锦缎。
细画的芙蓉,匀粉的清荷,沾露的娇杏,但见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缥缈的针刺纹样,尽数在水上打转。几个波折,就随了冰凉河水,渐渐远去不见。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尽了。
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对岸是他的身影,环绕稠密的香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感伤且庆幸地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渺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地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来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幛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箫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他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惦记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蝉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如蝉道:“先生先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本戏,聊遣伤怀。”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蝉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那是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尹心柔在一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得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薰香,败也薰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里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压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绝,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说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盛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莹光,跳出了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牵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红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如今,若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里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地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用手牵住了他。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得大醉不醒。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
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长生,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绮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绮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位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换作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师,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地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之意,低首念了声佛号。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凡种种相,皆是虚妄。和尚学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况术无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她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她犹豫不决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少夫人原谅长生冒昧。”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就是最大满足。
紫颜执意教他易容术,是否也为了这一天?
平常和尚带了小沙弥踏入瀛壶房,长生神色凛然,先去案上点燃一炷香。侧侧不忍再看,目光却不舍地跟随,他的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怀想,剜心的疼。香气仿佛有灵,轻抚她的衣袖,蜿蜒地缠身上来,绸缪缱绻,令她痴痴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门,远远地望着。
“大师想比什么?”
“就比扮女人。”
长生处变不惊地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识地摸头道:“牲畜扮不像,只能分男女。”
“二八处子,半老徐娘,还是垂暮老妪?”
平常和尚指了长生道:“你年轻,我老迈。”
长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师可愿移步,随我去到外边开阔地,咱们换个有趣的比试法子。”
平常和尚愣了愣,随他走了出去。
临阵用兵,挑选熟悉的战场,胜算就大得几分。长生深知这个道理,特意选了天一坞,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浑身正没个力使,闻言皆有了精神。一个个穿将起来,烟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凭吊紫颜。
侧侧触景生情,低下头去凝视筵上的青玉茶盏,千般隐忍愁绪。长生遥遥向她行得一礼,静问平常和尚:“在此间比试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见过有这许多娉婷环绕身边,呆呆扫了一遍,呐呐地道:“这……使得使得!只怕人多口杂。”
长生微笑,嘱咐众人不可絮语,伶人们屏气伺立,再无声响。长生点头,嗅了一口浓润香气,陡然有了精神,翻开青金玛瑙宝钿匣子,紫颜遗留的器具珠彩耀目。仿佛与少爷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长生姿逸风流,夹出一柄木刀,裹了胶脂提起。
“大师请——”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地偷却春光,侍弄在脸上。一班伶人在他身边袅绕,莺莺燕燕,长生平添了几分女气,贴合了众人的娴婉气度,仿佛姐妹花一般。
侧侧细看长生举止,宛若紫颜再现,一腔思念再止不住,当下泪流满面。
平常和尚手脚也快,一会儿变出假发,一会儿捞出皱纹,面容虽不能丝丝合缝,远看去也似模似样。侧侧也不留心看他,满腔心思都在关注长生。不多时,平常和尚妆成,发丝如蚕簇,一脸烂皱橘皮。他弯腰学样,枣核般的老脸凑上来,咳咳清笑。长生就如他隔代的孙女,顽皮地调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颜,鲜妍地绽放。
人生如此。鲜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就消逝的流年。侧侧拭泪细看,竟如在开解愁怀,劝她忘忧。
平常和尚盯了长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难怪走得安心。”
长生束手微笑,“大师分明不是和尚,易容术实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经学过。”
那和尚古怪一笑,问:“何以见得?”
“大师身上有药香,这位小师父也是,长生虽然很少制香,鼻子却也不差。”长生说到这里,灼热的目光凝视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问大师可是皎镜?”
侧侧浑身一凉,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头,唉呀叹气:“名师出高徒,我这张面皮瞒不得易容师。”扯去面皮,又掏出一只硕大的耳环戴了。长生仔细瞧了瞧,赧颜道:“大师过誉,在下只学了少爷的皮毛。”想到皎镜终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泪来。
皎镜身边那个沙弥抹去脸上易容,叫道:“长生!”
长生转头一看,是久别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间坚忍依旧,但双眸跳脱,比先前多了分慷慨情志。长生乍见故人,一腔感伤尽数发泄,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道:“你们来晚了,少爷他……他……”
卓伊勒走上前,抱住他的肩头,“别哭,慢慢说。”
皎镜皱眉,耳环晃得流光四溢,长吁短叹地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该死!可是不对,紫颜这一难虽然凶险,命里未必躲不过,当年夙夜也这么说。难道是这小子自己寻死?”
一提夙夜,长生哭得更响,断线珠子般的泪滴滚滚而下,手腕上砂蓝色的碎石串依依闪烁。卓伊勒扶住他,小声地劝解。
“夙夜大师也没能救他。”长生细细说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泪痕,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侧侧始终在一边静听。她常会失神,恍若紫颜还在身边,一幕幕都是从前景致。皎镜只是不信,焦急地在戏台上走动,踏得砖木蹬蹬地响,无视长生的眼泪。
“紫颜不应该会有事,再等半日,墟葬来了,我来问他。”
卓伊勒看侧侧神色僵滞,把长生拉到一边,与他一起去倒茶。长生止了泪,两人走开了几步,听到皎镜对侧侧道:“别的不说,夙夜有渡血疗伤的法力,就算一时救不好他,也决不会让他死掉。”
众人等到夜里,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顶轿子而来,长生忙将他迎入玉垒堂。
听完各人所述,墟葬问清了紫颜去世的时辰并停柩方位,疑惑地道:“奇怪,既生又死,难解之相。”皎镜道:“你多算几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骗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须去墓地看个究竟。”
顾不得冷夜孤清,侧侧领众人赶到墓地,当时轻寒盈袖,昏月隐云。
“挖坟!”墟葬掐指后如是说,语气坚决。侧侧颤声道:“莫非他真的没事?”墟葬疑虑重重地问道:“这墓地风水甚怪,是谁选的?”
“夙夜。”
“怕是你们都上了他的大当。”皎镜大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后合,指了众人笑得喘不过气。
侧侧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请大师指点。”
“姽婳那丫头呢,怎不见她陪了你们?”
“她说……紫颜的事已了,是时候云游四海开分店,想是不愿在我们面前伤心。”侧侧说得黯然,“紫颜下葬前,她已然去了。”
皎镜唉声叹气,在侧侧的额头一弹指,道:“你不想想她和紫颜什么交情,允许夙夜胡乱葬他,又远走高飞不陪你渡过难关。对了,她可用香料为紫颜的尸身防腐?”
众人一齐摇头,始信紫颜之死有疑,喜悦如烟花次第在心中绚烂盛开。
棺木出土时,一行人捧心提胆,直把泪蕴在眼眶,怕再倾注一场伤心。侧侧撇过头不忍看,长生和萤火一狠心,猛地揭开了棺板。
一枝枯梅卧于寒棺里,花蕊已干,扬散片片飞瓣。
侧侧又惊又喜,荒芜的心忽降倾盆甘雨,充盈的喜悦瞬间满溢。她如痴似醉,飞针穿起那梅枝拈于手中查看。香气已散尽,却有幽秘的情愫从梅上荡入她袖中。
皎镜嘘声大作,顿足叫道:“夙夜这个混账!”墟葬摇头一笑,把罗盘抛在地上,长生急切地问道:“为何会这样?”皎镜脑袋一晃,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家少爷死不掉,让夙夜调包换走了。他既弄了紫颜去,想是有办法救他,但不和你们说清楚,必不是速效的法子。唔,或许要凑什么仙药也未可知。总之,紫颜还活着,你们可以安心了。”
侧侧乏力地坐倒,只觉这岑寂荒地有了暖暖情意。她蓦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涌,心中哀愁大半散去。
众人在墓前欢喜了一阵。萤火擦了擦眼角,走来朝侧侧拜了三拜,默默地道:“先生既平安,我也要去了,七年之约已满,望夫人好自珍重。他年先生重现江湖之时,萤火愿与两位再做一家人。”
长生听了,笑逐颜开的面容暗淡下来,勉强笑道:“你要去何处?”
“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才是真正逍遥。”萤火顿了顿,按住长生的肩头,“你继承了先生的绝学,不可浪费,要是堕了先生的名头,我就算不问世事,也会叫你好看。”
紫颜许他的身份业已自由,但此后他仍愿做莹莹微芒的萤火,不再是望帝。他朝皎镜等人欠了欠身,便纵足提步,很快没在夜色里,去得干脆。
一阵北风吹过,侧侧望了空棺出神,袅袅恍有烟生。长生道:“夜深了,不若早些回去。”侧侧转眸凝视他,不再是紫颜赋予的无邪容貌,英气勃勃的脸上自有种惑人的硬朗。这是他自己塑就的面相,依稀能瞥见旧日的风霜。
“长生,我不日也要去文绣坊了,你得闲就来看我。”侧侧下了决心,是时候捡起从前旧爱,“那间府第留给你,以后改叫长生府。你接父母来住,好好享受天伦之乐,那不是谁都能有的福气。”
侧侧又嘱咐了一些琐事,长生怅然应了。斯人远行,徒劳相望,他知紫颜这般人物世上再不可得,然而他还是要一步步沿着易容的路走下去,渴望有超越前人的一天。
此后,皎镜与墟葬盘桓数天后离去。长生开府为人易容,卓伊勒留在他身边帮手医人,京城长生府,渐成了世人性命攸关时前往求助之地,两人声名传遍天下。
魂梦不如归去。
那日,在夙夜初到紫府与紫颜独处的时候,灵法师用法阵隔断外界的音色,将百丈红尘摒弃在外。铁壁般的房间内,他将咒力贯通指上,点在紫颜的心口。
紫颜眉睫闪动,恍如醉后轻颦,苍白的脸有了淡淡血色。夙夜道:“该醒了。”紫颜闻言,慢慢张开眼,扫视夙夜及其身后,若有所悟。
“我睡了多久?”
“若不听我的话,只怕要睡一辈子。”夙夜似笑非笑,一袭黑袍宛若幽夜的尽头,看破尘间喧嚣。
紫颜摊开手掌,包裹的白布已然泛黄,他用力扯去了,看见断纹入肉,未有片刻消退。
“你的病不是救不得。可涤尽余毒费时甚久,须在灵泉仙山之地静养,不能耽于人间男女之欢,你可愿舍得?”
紫颜听出他意,“你要我离开侧侧?”
“长则三五春秋,短则一年半载,有时必须割舍眼前欢娱,你自然明白。”夙夜的笑仿佛用相思剪裁了冰雪,那样的疏冷无情,超然于世俗之外。
只是紫颜懂得,那是术法掩盖的容颜,以太多的割舍换得。
“等我和她告别……”
“我需用她们在你生死一线时迸发的执念,化去你身上的戾气。何况,你今后的修炼未必就能如愿,一样会走火入魔,甚至撒手西去。如果你和她互相牵挂,怕是不大妥当,到时或许又让她再断肠一回。”
紫颜凝视他平静的眼,苦笑道:“真不知是否青鸾早料到这一劫,派你来做说客。她这师父为磨炼弟子心志,也够煞费苦心。非是我不愿,侧侧等我太久,再让她伤心欲绝,我……于心何忍?”
夙夜神秘一笑,若这是最后的分别,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底?没有谁能始终陪谁走下去,终须有面对无尽空虚失落的一刻。而今,他提早预演了那份悲凉残忍,生生将一颗红豆劈作两半。
非经地狱离苦,焉知天堂极乐?
他伸手在唇边一竖,含笑道:“你依我便是,她不离开你,永远无法独当一面。莫非你真以为她离了你就不可活?”
紫颜心中荡起酸涩的苦楚,一直以来,并不是侧侧牢牢抓住了他,不肯放手的何尝不是他自己?任由她一腔情意满溢,任由她天涯海角相思,他独占独享这份厚重深情,像自私的孩童不让人碰心爱的玩具。
他知她不会远离,用劫数的借口吝啬多给一分真心,他不给,她也不会走。
于情爱上,他是个薄幸的男子。他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抉择,那时在沉香谷告别侧侧远行,他虽然内疚,毕竟是当面告辞。这一刻,紫颜宁愿多情,不忍再撒手放下侧侧。紫夫人的名头背后,他尚欠她一个盛大的典礼,和凡俗男女的喜乐。
“我欠她太多……”
“你不能清心寡欲断绝杂念,就去见她。你们还来得及再儿女情长几天,不过余毒未清,恐怕两心相印卿卿我我之际,就是真正死别之时。你不怕,只管寻她去。”夙夜从容说道。
紫颜苦笑,夙夜的口吻宛如他平常劝诫那些来易容的人,不见人间悲喜。可是此刻若再不动情,未免令人寒心。
夙夜见他难以裁决,说道:“丢下易容术,好好活一场如何?”
紫颜艰难地点了点头,心口狠狠一痛。夙夜面容一紧,道:“我的法力将退,请容我施法收你躯壳,再施个障眼术留给他们。”
他用手一指,案头瓷瓶里的一株新梅跃然到了掌中。一纸符咒贴在梅枝上,夙夜把它轻放于紫颜身边,不多时,一个身形完全一致的人偶现于眼前。
紫颜微微晕眩,因法术盈盛了的意志逐渐涣散,复又昏睡过去。
直至众人以为紫颜身死,夙夜将他用法术妥帖藏好,每日分身佯装在积石园打坐,真身则不时避到薜萝洞中,为紫颜疗伤。
锦绣遍铺的薜萝洞里,夙夜两手一错,一抹娇黄浮泛如河,绵延成紫颜的躯体。病中的他消瘦苍白,衬了一袭雪白的纻丝中衣,越发像凝脂寒玉,触手成冰。
一把清嬴玉骨,不堪一扶。
夙夜按住紫颜胸口的玉麒麟,一道暖暖的白光缠绕指尖,继而玉上光芒大盛,如水银泻地朝紫颜全身流淌。很快,渺渺烟气从头到脚笼罩了紫颜,如沾了蛛网,无数细不可辨的游丝自玉麒麟上射出。夙夜丹唇轻语,每念一声,紫颜就多一分血色,双颊仿佛点注了脂粉。
那日天一坞笙歌大作,夙夜施法到一半,忽听得洞外脚步声响。
夙夜皱眉,望了紫颜道:“姽婳已看破我形迹,你可想见她?”紫颜点头,夙夜撤去洞口禁制,香风流荡,旋进姽婳的身影。
芙蓉暖烟灯火下,姽婳乍见紫颜与夙夜,愁眉稍一舒展,当即明白过来。她欢喜只得一瞬,立刻又大骂道:“夙夜你个妖怪,救人也要故弄玄虚,害人不浅!”夙夜淡然一笑,并不理会。姽婳奔到紫颜面前,牵挽他双手看了片刻,道:“为何他没能清掉你的毒?”
夙夜墨袍上的云纹欲飞,悠然道:“你真以为我这妖怪无所不能?何况他落下的病因,须靠自身挺力度过,没什么神仙术能一招救命。”
姽婳白他一眼,啐道:“你没本事就罢了,等寻着皎镜,没你治病的份儿。”
紫颜想起皎镜的手段,苦了脸摇手道:“你忘啦,那个假和尚一出手就要人命,我半死不活的,给他一整治,只怕病好了,身也残了。”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愁苦略减,点了点头。她知道夙夜既已出手,所用的法子必比皎镜更快捷,不过想落他面子,多说了两句。
紫颜将夙夜的想法说了,姽婳顿足不允,直说不可瞒着侧侧。
夙夜掐指笑道:“说不上瞒骗,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知道,只是必要经这番伤心,把他们之间的劫难耗尽。”
紫颜冷静下来,默不做声听夙夜继续说道:“更何况,若不经这番生死,不死这一回,紫颜掌中断纹仍在,命运依旧未改。”姽婳听了不解,夙夜又道,“此去并非享福,个中仍有难关要过,不过福祸相依,也会给他时日更上层楼。到时莫说是易容术,只怕修道求仙也能得窥一二,只是我依然不会教他。”
姽婳追问:“那他死过这回,是不是日后再无劫难?”说完自知问得傻了,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会把人间其他事当成劫难?夙夜一笑,知她已然明白。
“可是瞒了侧侧,终不公平,既然连我也知道了……”
夙夜断然地道:“你和紫颜的缘分止于今日,自然不必瞒你。如果今天不放你进来,他日,你们本还有几年可见……可惜。”
紫颜与姽婳俱是一愣,蓦然互视伤怀,姽婳如被凝住手脚,勉强扯出笑容道:“你说什么鬼话。”
夙夜面色不改,淡淡地道:“各有各的缘法。”
姽婳明白,她刚应下傅传红同游之请,此后山高水远,未必能再见紫颜一面。原来这一痕断纹,断了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缘分。沉香谷初见,三年并马相随,宛如一声空弦。她心里空荡荡的,望了紫颜想笑不能,侧侧尚有缘伴他未来的日子,而天意弄人,悭吝再多给他们一些时日聚首。
或许她不该贪心。想到侧侧,那三年也如这般,以为幸运的是她姽婳。从来都不知会缘尽,早知如此,每一日是否多点珍惜?
“预知天命,不是件好事。”紫颜低下头慨叹,不忍看她的目光。
姽婳偏偏一笑,昔日里的古灵精怪都回来了,嘟嘴道:“咦,你又信夙夜胡说!枉你爱说对天改命,谁敢说你我缘尽于此?他日定会相见。再说,我和傅呆子在一处,你和他的缘分难不成也尽了?放心,等你身子大好,我们就来寻你和侧侧。”说完,狠狠瞪了夙夜赌气。
紫颜略觉宽慰,将她烂漫笑靥铭记心中,握了她的手道:“或许我真能了悟神仙之法,跳出宿命之外。那时,管它什么缘尽缘散,都有法子顺心而为。”
姽婳幽幽地摇头,“不必强求。侧侧能忍得过死别,我难道熬不过生离?该来的终须来,你修炼易容差点入魔,惹了一身的病,可不要为了这劳什子聚散离合,再弄得人不像人。”她松开手,像是松脱了多年前那个密约誓言,不再留情。
夙夜随手抄起一匹缎子,剪了个布人,扔给姽婳。她捏着扁扁的一片布,没有眉眼,仅余轮廓,知那是紫颜,心下一酸,牢牢攥在手里。
“不限次数,一共可用十二时辰。”夙夜促狭地打破她的哀思,“只会发呆的人偶,说不得话。”
姽婳心里一酸,不会说话,看着他也好。脸上故意笑笑地,啐道:“哼,你的法术还是这么差劲!”夙夜淡淡微笑,像是明晰她的苦楚,没有说话。
紫颜恍惚地看着两人,这么多年藏身于易容术的背后,试图宠辱不惊,这回却真实感到他放不下。侧侧的情,姽婳的义,那些为他牵挂的朋友,他何尝愿意撇下他们远离而去。
“明白了,我随你去。”紫颜点头轻叹,如今他能做的,是早日休养好身体。遥不可及的终极之术,在死过一回以后,望见了更清晰的路。
“等你病情稍去,我自会告知侧侧这个好消息。”夙夜想了想道,“只怕你我走后,她很快就会知道。捱过一时半刻的相思,将来平淡相守终老,会有你们想要的福气。”
这是乍暖还寒时节。
千帆过尽,终见海天一色。
紫颜的眼中再无迷惑,向他深深一鞠,“多谢。”
风住尘香,繁花已尽。
临去文绣坊的那一日,侧侧在墓地里站起身,浓湿的雾气沾在衣上,像抹不去的愁泪。明知他仍在某个地方微笑,她依旧在此间凭吊,为祷告他能早日治愈缠绵入骨的伤。
一个银白的身影从雪地里走来,阳天丽日般的风骨,远远地瞧着她。侧侧瞥了他一眼,容貌仿佛在哪里见过,琼英玉质浑然天成,散发柔和的光芒。
“我来拜祭一个故人。”
那人含笑招呼,韶华英秀的气度引得她一怔。他在一个坟前摆下酒食祭品,恭敬地拜了几拜。侧侧打量那块无字的墓碑,不知里面埋的是什么人。
那人伸手拂去碑上的残雪,侧侧无意看到他的手掌,完美的曲线,不似紫颜有那痕宿命的断纹。他留意到她的眼神,特意扬手向她摇了摇,微笑道:“这是咒力打造的,要多谢我的友人们。”
是那么多合力挽留的心愿,结成了灵力的花果,雕塑在他的掌心。侧侧没有听懂,错愕间看他往她面前的坟茔回望了一眼。
“我先去了,来日,有缘自当相会。”他浅浅一笑,弯弯的笑眼如月牙映进她的心。
她看见他烟雪飘忽的披风没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中,慢慢去得远了。她恍惚出神,隐隐想到了什么,伸手却抓不住。
荒茔里北风一卷,兜转的凉意拂面,侧侧忽地记起,那是他少年时的容颜。
来人真的是紫颜?还是夙夜咒力下的人偶?她不及分辨,急急赶了几步,向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紫颜!”她大叫他的名字,再看远处,人影已不见了。她发足狂奔,直到踏遍墓园内外,那个暖玉生烟的男子,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犹如一场幻梦。
我先去了,来日,有缘自当相会。他轻裘缓带飘然去了,并非离别,天高地远的某一处,将是相逢的另一个起点。
侧侧低头思量,触摸到这番人世起伏的真意,看清他婉转笑容里暗藏的期待。两情长久不在朝暮,她是时候为自己而活,捡起抛荒已久的旧行装,譬如曲里调转新声,多些意料外的词笔。
人生有谁可从头预料?文绣坊,将是她重踏征程的归宿。
纵然孤鸾去也,终有飞回的一刻。那时碧天如水,杏花骄阳下的他们会夭矫并飞,直指云汉深处。
为了未来的相遇。
小榭听香·第四炉香·麝香
游伏柏林下,食柏遂生香。空知噬脐患,岂有周身防。
赤豹以 5c3e." >尾死,猛虎以睛丧。傥或益於用,捐躯死其常。
——梅尧臣《麝香》
这一炉香,是麝香混了沉檀,点来让你一醒精神。
麝是活跃在亚洲山地灌丛和森林的一种高山动物,麝香则是成熟的雄麝肚脐下方香腺囊中形成的一种有香物质,与龙涎香、灵猫香、河狸香并列为四大动物香料。麝又名麝父(《尔雅》),香獐(《纲目》),土獐(《本草述》),麝香又名当门子、脐香(《雷公炮炙论》)、麝脐香(《纲目》)、四味臭(《东医宝鉴》)、臭子、腊子(《中药志》)、香脐子(《中药材手册》)等等,处方名则叫麝香或麝香仁。中国产的麝香不仅质量居世界之首,产量也占世界的70%以上,作为名贵的中药材和高级香料,在我国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汉朝的 href='1238/im'>《神农本草经》、明朝的 href='1158/im'>《本草纲目》均将麝香列为诸香之冠。公元1世纪起,罗马帝国通过昌都至拉萨至阿里至西亚一线交换西藏麝香,这就是史称“麝香之路”的香料之路。
麝香是最好的定香剂之一,来看看客官们有什么问题吧。
〔夜澈:麝是什么动物?〕
姽婳:麝又叫“香獐”,由一种古鹿进化而来,外形像鹿,也叫“麝鹿”。由于脂肪含量极低,它的肉质细腻,味道鲜美,香獐腿是藏族馈赠亲友的上品。麝的运动方式是跳跃,除交配期外都是单独生活,擅长游泳,喜食鲜嫩多汁的野菜和嫩树叶等。麝生性胆怯,喜欢独居,昼伏夜出,受惊易急躁生气,乱蹦乱跳甚至气喘绝食身亡,因此成年野麝很难捕获。
〔夜子秋:麝香长啥样?〕
〔两湖盐运使:麝香是否按照质量分成若干等级?现在市场上麝香的价格是多少?〕
姽婳:中国麝类资源丰富,有林麝、马麝、原麝、喜马拉雅麝和黑麝五种,其中黑..t>麝是1981年才发现的中国特产动物,仅分布在云南和西藏的部分地区。麝香在成熟雄性麝鹿下腹部皮层下的香腺囊里生成,干燥后分泌物变为棕黑色的粒状固体,习称“麝香子”或“麝香豆”。
明代周嘉胄《香乘》里把麝香分成三种,一是生香,又名遗香,是麝自己用爪子剔出来的,极为难得,带了这种香经过果园,连瓜果也不结果实;二是脐香,是捕杀麝后取得的香;三是心结香,是麝被兽类追捕,心惊坠落而死,血沉凝结成香块,不宜使用。
按采剥程度分,一种麝香囊加工而成,即整麝香,称为“毛壳香”,呈球形、扁圆形或椭圆形;一种是囊内包含颗粒状或者粉末状的麝香仁称“散香”,又叫净香,猪肝色或紫红色大小不等。两者都有浓烈香气,颗粒状的麝香仁习称“当门子”,多呈紫黑色,油润光亮,质量最佳。还有一种是留香囊内膜的麝香,叫“银皮香”。
按产地不同,《香学会典》里把现代麝香分为四种级别品类,西藏麝香的价值最高;其次为卡巴泹麝香,又称蒙古麝香,以甘肃和山西产的较好;第三等为云南麝香,香囊皮上有褶皱,又称猪脸麝香;第四等麝香产于阿萨姆和尼泊尔,香囊很小,品质较差,只在当地使用。
麝香的价格始终保持上升趋势,国际市场价格大约为每公斤50万元人民币左右,国内每公斤售价近10万人民币,人工麝香国内每公斤售价在5万元人民币左右。
〔暗羽飘飘:麝香除了治疗跌打损伤以外还有什么用咧?它可以焚烧吗?〕
〔lllll4:记得武侠小说里,炼的丹药里都加了什么麝香,香喷喷滴,听说还可以避瘟疫,可以打胎等,是吗?〕
姽婳:麝香性温,味辛,有强心、醒脑、通窍、散瘀、开经络之功效,主治中风、痰厥、惊痫、热病、中毒、精神不振及各种急症,很多著名的中成药如安宫牛黄丸、大活络丹、六神丸、苏合香丸、云南白药等都含有麝香的成分。治疗冠心病的“救命药”麝香保心丸,源于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所记载的苏合香丸,成分为麝香、冰片、苏合香、蟾酥、人参、人工牛黄、肉桂。西药也用麝香作强心剂、兴奋剂等急救药。
麝香的确可以催生,对子宫有明显的兴奋作用,因此孕妇忌用,也可治疗死胎不下。唐宋时也用作化妆品原料。但麝香是芳香走窜之品,不宜使用太多,多则耗散元气。
麝香混合硼砂可以治疗牙疼,和其他香料混合,还可作为印香、麝墨(古人写字作画用,长期防腐防蛀)、刷墙用香等。
麝香偏门点的用法就是驱邪,如《太平广记》里讲钱方义遇鬼,黑衣蓬发的鬼告诉他,“我用阴气侵犯了你的阳气,你虽然福分体力强盛,不会得病,但也有少许不适。最好即服生犀角生玳瑁,用麝香塞住鼻子,就没有痛苦了。”《香乘》提到佩带麝香,可以断绝恶梦。此外,麝香研成末可以制合香,可以焚烧。
〔jerry72532:我记得貌似麝香是可以食用的,是的么?而且好像是作馅用的……麝香可以怎么吃呢?〕
姽婳:陈元靓《岁时广记·造白团》引《岁时杂记》说:“端午作水团,又名白团,或杂五色人兽花果之状,其精者名滴粉团。加麝香。又有干团不入水者。”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上卷也记载:“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角黍,贮于金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盖粉团滑腻而难射也。都中盛于此戏。”加入麝香的粉团叫“滴粉团”,是端午节食的一种,即张孝祥在 href='5090/im'>《点绛唇》里提到的“麝团菰黍”。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也提到,制作“熟灌藕”时,可“用绝好真粉,入蜜及麝少许,灌藕内,从大头灌入。用油纸包扎煮。藕熟,切片,热啖之”。
〔幻魇:麝香具体味道能描述一下吗?〕
姽婳:麝香的香气极为浓烈,经久不散,但并不怡人。李时珍说:“麝之香气远射,故谓之麝香。”如果微量使用,配合其他香料,则可使留香稳定持久,并有种“动情感”,可以起到强化香气,固定香味的作用。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古文中,“麝”常指代香气。《图经本草》说:“又有一种水麝,其香更奇好,脐中皆水,沥一滴于斗水中,用濯衣,其衣至弊而香不歇”,就极言麝香浓郁芳馥。宋代李石《续博物志》卷十记载:“天宝初,虞人获水麝,诏养之。脐中下水,沥滴于斗水中。用洒衣,至败,香不歇。每取以针刺之,投以真雄黄,香气倍于肉麝。”水麝现已不可考是何物,中国有水麝鼩,别名水老鼠,水陆两栖兽类,善潜水和游泳,北京地区也有捕获,麝香腺位于胸侧。
〔秦五:姽婳MM,怪蜀黍的问题如下:麝香有么有和印度神油类似滴功效涅?〕
姽婳:在发情期,雄麝的香囊会散发香味,吸引异性,这是分泌的就是麝香啦。它的效果如何呢?雌麝闻到香气就会到雄麝那里结群,一般可以一只雄麝配两三只雌麝,甚至也有配四五只的。所以前面说过麝香有种“动情感”,使用麝香配制的香水,也具有催情作用,但用量绝不能多。
〔冷光太阳:我想问刚采集的麝香是臭的吗?产生香气的物质又是什么?〕
姽婳:刚采集的麝香有异香。产生香气的物质是麝香腺,起分泌和输送初香的作用,初香在香囊里逐渐成熟,形成麝香。
〔洋芋山:麝香是怎么制取的呢?我听说是从藏书网麝的肚脐处割下来的,好残忍哦!〕
姽婳:野麝多在冬季至次春猎取。麝香是由位于雄性麝腹下的阴囊与脐部之间麝香囊中的分泌腺体所分泌。麝的泌香最早是在5月下旬,最迟在7月下旬,周期分为初期、盛期、末期三个阶段,盛期一般在7、8两月。每年只泌香一次,泌香期的全部时间为4周。8月到次年1月为交配期。以前获取麝香每1000克,要宰杀大约160头麝,现在都活麝取香,从麝香囊口直接取香,防止损伤香囊。
〔霄栩双:麝香的品质和麝的年龄有关么?〕
姽婳:有关系。只有壮年雄麝的香腺分泌充沛,而阉雄麝和幼年的雄麝并不能形成成熟的麝香。雄麝从1岁起分泌麝香,3~13岁是旺盛期,曾有13岁雄麝年产湿香24.58克的记录(见《麝香生产技术》),形成颗粒状较好的麝香仁要8~10岁以上。
〔有琴彧泽:麝香取来要有什么样的加工阿?〕
姽婳:制作药材时,用温水浸润麝香腺囊,割开后除去皮毛内膜杂质,晾干,以深色瓶子密封,用时取麝香仁研细。①《雷公炮炙论》:“凡使麝香,用当门子尤妙,微研用,不必苦细也。”②《本草蒙签》:“勿近火、日,磁钵细擂。”③《本草述》:“如欲细甚,入醇酒少许,不损香气。”《燕居香语》载麝香制香时,宜先将麝香仁溶于三十倍热水,液体放冰箱冷藏随时取用,配合一定比重的水,将所制之香的主要原料如檀香原材浸泡,用文火烘干再打粉。
〔月同孤99:麝鼠也有麝香的吧?和鹿身上的有什么不同的呢?貌似河北很多地方有养殖麝鼠的。〕
姽婳:因为天然麝香的匮乏,人们开始寻找替代物(就像紫颜易容时的人皮一样^_^),麝鼠就是其中之一。麝鼠又叫“美国麝香”,每只麝鼠每年通过活体取香可得麝鼠香5~15克左右。目前麝鼠香收购价国内在1公斤20万元左右。
〔两湖盐运使:有什么植物可以替代麝香的功能吗?〕
〔暖月:白麝香就是麝香么?〕
姽婳:《述异记》说紫述香又叫麝香草。用于化妆品中的白麝香,除了萃取自多种花香植物外,还取自唇形科植物麝香草。麝香草含百里香酚(即麝香草脑),可防腐消毒,但不能完全替代麝香的功能。
〔木杳突突:国家对麝香的采集有什么规定吗?国际上又如何呢?世界上出产麝香较多的国家有哪些啊?〕
姽婳:目前麝香多来自大型的养殖场,家养麝投资大、产量低、死亡率高,成本超过现行价格,所以养麝局限国家补贴的范围。中国目前年产麝香15~20千克。青藏高原及其附近地区(青海、四川、甘肃)世界麝产量最高,最高年产量达到过5万多两,现在已经急剧下降。国外在尼泊尔和印度、不丹、巴基斯坦、缅甸、哈萨克斯坦等有少量的分布。旧时“杀麝取香”,一头雄麝只能取香3钱(长生插嘴:简直就是朱弦嘛!),因此,《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将其列为附录Ⅱ物种,1988年,中国规定各种野麝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2002年已经升为一级重点保护动物,购销、使用麝香必须经国务院野生动物行政主管部门或其授权单位批准,否则属违法行为。
今次不想用什么诗词来结..语。客官们已看见,中国目前每年产麝量极少,市场的需求却是一到两吨,即需要30万头以上的麝。麝以及其它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迫在眉睫,谁也不想在若干年后,麝香只是一个传说——不仅为了满足人类的需要,也为了它们自由生存的权利。嗯,姽婳会考虑以后多开发一些麝香的替代物,只要紫颜能用就好。
沉檀龙麝,将不同香药配伍使用,扬长补短,才有了变化多端的各种合香。从先秦两汉熏烧香药的原材,到魏晋以来,依据各色香方制作合香来使用香药,香的形态不断丰富,香丸、香饼、香篆、线香、签香、塔香、香粉、香膏、香露、香汤……加上香炉、熏笼、香筒、香插、香盘、香瓶、香囊、火箸、火匙等各式香具,香文化浸润在古人的优雅生活中,诗句中出现香的地方俯拾皆是。若这四炉香能勾起你对香的兴趣,那么,不枉我将这人间至美呈现给你。
这一炉香已尽,客官,请合上书卷,静静回味它的幽香——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