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司宫令》 松江之鱼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冰刃似水,随着少女起伏的手腕落在砧板上,发出一串清亮快捷的声音,节奏均匀齐整,听上去有如乐音。砧板上的松江鲈鱼已剔去鳞骨,肉质细嫩洁白,随着那串冰刃乐音逐渐被解析为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从刀刃上飘落的姿态宛若散雪,堆积在一处又像丝縠相叠,在隐于暗处的尚食裴氏注视下,发着莹洁的光。 吴蒖蒖继续着斫鲙的工作,以丝巾束发,鬓发和脸上素淡的妆容都一丝不苟,凝眸看即将完成的鲈鱼鲙,她对裴尚食的存在似乎浑然未觉。 裴尚食在厨房候她已久,知她一定会来。 蒖蒖是典膳女官,如今在东宫主理皇太子赵皙膳食。这日皇帝特命自己年轻时的师傅、参知政事沈瀚入东宫为皇太子及二皇子、三皇子授课,午间太子留沈瀚及二弟于东宫进膳,官家知悉,又命裴尚食前往,赐数道御膳。 御膳精美,有荔枝白腰子、羊舌签、鸳鸯炸肚、鹅肫掌汤齑、奶房玉蕊羹、鹌子水晶脍之类。太子殷勤请沈瀚及诸弟举箸,自己则不甚进食,含笑面对珍馐玉馔,却食不甘味。 裴尚食见状,问是否自己所备菜式不合太子口味。太子微笑道:“无他,只是久病初愈,什么都尝不出滋味罢了。” 他此时消瘦羸弱,肤色细白若冰雪,端坐着有玉山将倾之姿,然而语调平静温柔,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裴尚食随即默然,吴蒖蒖却不放弃,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么,可有什么是殿下想品尝的?” 太子沉吟,须臾答道:“近来倒是常想起松江鲈鱼鲙。” 松江鲈鱼巨口细鳞,鲜嫩肥美,毫无腥气,时人常用来切成薄片生食,即鲈鱼鲙。 蒖蒖双目一亮:“正巧,御厨新入一些松江鲈鱼,我去取一尾来斫鲙。” “不可。”沈瀚闻言反对,“太子日前欠安,才将平宁,切不可于此时食用生冷之物。鲈鱼鲙不宜肠胃,多食又易生虚火,更不可食。” 蒖蒖竟转朝沈瀚,欠身致礼,继而道:“生冷之物多食确不利于肠胃,浅尝辄止应无大碍。何况很多时候我们想吃什么,其实不是口舌需要,是胃需要,是体内需要。人身体需要何种食物,往往会通过口舌向人传递讯息,例如身体需要水,就会令人感觉到口干舌燥,需取水解渴。太子食万物均觉无味,独独念及鲈鱼鲙,或许正是因为鲈鱼鲙中有他身体所需之物。” “这……”沈瀚蹙眉道,“一派胡言!”还在想如何驳斥蒖蒖之言,却听二皇子赵皑从旁笑道:“蒖蒖所言未必无道理。大哥年来所食皆温补之物,只怕有温补过量之虞。若现下略以生冷之物去长年温补之弊,未必不好。” 太子朝赵皑摆首,和言道:“二哥不晓医理,莫若慎言,多听沈参政教诲。鲈鱼鲙多食易生虚火,确不宜此刻食之。” 赵皑依旧含笑道:“今日参政与我等畅论典故,我却也想起一则典故:东坡居士酷爱食鲈鱼鲙,某日患赤目之疾,医者嘱咐,不可食鲙,以免加重病势。东坡居士道:‘我倒是想遵医嘱,但口却不答应。口说:我给当口,他给当眼,地位原是一样的,为何要厚此薄彼,因为眼睛生病了就废我口粮?’如今大哥心念鲈鱼鲙,耳却从谏如流,欲弃美食。大哥若顺耳之意,岂非也厚此薄彼,委屈了心?” 三皇子赵皓听着,不禁一笑。沈瀚横眉,一声咳嗽,赵皓立即噤声,垂目正襟危坐。 赵皑又道:“晋人张季鹰生于吴郡,官至大司马东曹掾,长居洛阳。一日秋风乍起,张季鹰忆及故乡的菰菜、莼羹、鲈鱼鲙,不由感慨:‘人生贵在纵情适志,何苦为追逐名爵而离家数千里,来做这不得开心颜的官?’遂去官还乡。大哥,看,为这鲈鱼鲙大司马都肯抛弃一切辞官归故里,今日顺从心意,尝一两片蒖蒖所斫之鲙,又有何妨?” 太子但笑不语。沈瀚见状,朝太子一揖,道:“太子克己复礼,一向为诸皇子表率,岂会为外物所惑!”又转而对赵皑,“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今日东宫典膳为太子侍宴,二大王频频顾之,又聆听典膳之言,开口附和,且直呼典膳闺名,实乃非礼之举。” 赵皑闻言笑而掩面:“参政所言极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他双手作势捂住双眼,然而指缝间逸出的目光仍随着他掩饰不住的笑意飘向吴蒖蒖。 沈瀚一声叹息:“二大王年逾弱冠,也该明理立志了,无论为美食或美色纵情任性,皆不可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道,“为感情放弃一切,那是我十七八岁才会做的事。” 裴尚食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忽然悠悠开口,淡淡道:“关键参政那时本来就一无所有。” 阁中霎时鸦雀无声,听众都在暗自遏止笑容,保持着不动声色又不失礼貌的神情,尽管这让他们感觉很辛苦。沈瀚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回头发现说话的是裴尚食,满腹难以言传的情绪碾过心头,终究欲言又止,于是这场关于鲈鱼鲙的争论以这出人意料的方式陡然终结。 御厨中的吴蒖蒖将斫完的鲈鱼鲙一片片铺于银盘中,状若花瓣,又在漆盒中盛满碎冰,把银盘置于其上。鱼鲙调料春用葱,秋用芥,蒖蒖磨好芥辣,辅以盐和橙泥,又取一些姜、蒜、橘、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醋制成的“八和齑”一并搁入食盒,以备食者取用。 蒖蒖手托食盒,裴尚食以为她将往东宫,她却一转身,直朝尚食隐身之处走来。 她低身跪于裴尚食面前,双手奉上鲈鱼鲙,从容道:“典膳吴蒖蒖欲为东宫进鲈鱼鲙,请尚食娘子先行品尝。” 宫中位尊者进膳,必须尚食司膳内人先尝,意在辨味试毒。裴尚食审视鲈鱼鲙,却不动银箸。少顷,蒖蒖轻问:“可以么?” 裴尚食点了点头。多年来她早已练就一双敏锐的眼,一观食物的制作过程便能猜出它们绽放在舌尖会是什么味道。 蒖蒖致谢,将鲈鱼鲙收入食盒。 裴尚食忽然道:“三日后是太子生日,该备的都备好了么?” 蒖蒖称均已备好。裴尚食又问:“太子近日可还康宁?” 蒖蒖道:“好了许多,只是有时会唤着安淑皇后,从梦中惊醒。” 安淑皇后穆氏是皇太子及诸皇子生母,已辞世多年。 裴尚食叹道:“太子孝顺,每逢生辰,别人总忙着庆生,他却总是暗自心伤,怀念母亲。” 蒖蒖颔首:“是的,这正是他想起鲈鱼鲙的原因。” 安淑皇后喜食松江鲈鱼鲙,皇太子不会忘记这点,何况人年少时的记忆,总有一部分是由味觉书写。 裴尚食默然。这才是蒖蒖坚持为太子斫鲙的原因,亦是她未阻止蒖蒖的原因。 她挥了挥手,让蒖蒖带着鲈鱼鲙离去。 吴蒖蒖在尚食局内人中是个特别的存在。她十七岁才从民间被选入宫,不像大多数内人一般,是七八岁入宫,从小培养的。这样的背景也令她看起来有种有别于其他内人的“野气”。 宫中要服侍的人颇多,尚食局会将内人们分组派遣往各阁分,服侍不同的主人,有品阶的女官何处任职是由位尊者或尚食指定,其余内人可以自报希望前往之处,再由尚食斟情通过或调整。 在所有去处中,三位皇子的殿阁是内人们最向往的,毕竟她们正值妙龄,她们关于未来无穷的想象可以在同样青春年少的皇子们身上找到寄托。 她们期待自己有好去处,也格外关心同伴的归宿,希望与自己一处供职的同伴与自己性情相投,又怕她技艺超过自己,令自己无法出头。入宫后的蒖蒖,就像一粒被春风吹上宫廷屋脊的种子,有了一点尘土,就开始蓬勃生长。尚食局内人们很快发现她是个不一般的同伴抑或对手,都在暗中观察她,揣摩她的目标。 在蒖蒖需要自报任职之处时,同一批的内人颇为紧张,几位从小长于宫中的姑娘索性径直去找她,为首的内人唐璃气势汹汹地问:“说,皇太子、二大王和三大王,选哪个?” 而蒖蒖打量一下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内人们,冷静反问:“选了们就把他送给我么?” 唐璃瞠目结舌,而其他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出一阵响彻尚食局的笑声。这个小故事随着笑声传遍六尚,很多人因此认识了吴蒖蒖。而那次她并没有申请去哪位皇子处,服侍皇太子是后来机缘巧合的结果。 蒖蒖在皇太子处尽心尽责,表现无可指摘,谨慎细心处也不亚于宫中自小培养的内人们,而裴尚食一直没有告诉她或其他人,其实自己在她入宫前曾与她在宫外有一面之缘,那时的蒖蒖与如今更不一样。 西湖边酒楼甚多,不乏佳肴名点,有时皇帝会让裴尚食出宫,购买一些民间食品送回宫中。那日裴尚食前往湖畔荇云楼购买几种点心,店主认得她,知道是宫中来的内夫人,立即请她入楼上雅阁,奉茶请她稍加等待。 有丝竹声自湖面传入阁中,裴尚食遂信步至窗边,眺望湖中景观。 彼时天色晴好,湖上波光潋滟,清风疏柳,荷香翦翦,湖心漾着一艘画舫,其中立着数名严妆女子,服饰皆入时,花团锦簇地,像是妓家出游。 而一位少年坐于舟头,笑吟吟地横抱着一面阮,纤长琼指捻拨丝弦,一曲《西江月》弹向春风里:“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少年”边弹边唱,身着时兴的丝绸衣裳,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然而嗓音稚嫩清亮,俨然是少女的声音。裴尚食疑心她是乐伎,但一曲奏罢,舫中女子聚拢夸赞,那姑娘笑着展臂相迎,左拥右抱,并唤侍儿打赏,看起来倒像是寻芳的恩客。 这放歌寻芳的“少年”便是吴蒖蒖,裴尚食后来在宫中初次见到她,便认了出来,但并没有说破。多年的宫廷生活已教会她谨言慎行,奉行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夤夜独处时,裴尚食常常会想起蒖蒖放歌西湖的模样。明明是那么青涩的年纪,她却毫无阴霾地唱着“世路如今已惯”,那时的她懂这词里的意思么? 今夜在落雨。裴尚食卧于榻上,静静凝视窗棂上舞动的竹影,想到自己今年六十了,在这宫中仍觉步步惊心,万般谨慎,眼前却还是一片空茫,对前途并无把握,不知何时就会跌入一个不能预见的黑暗渊薮。 她愿意一遍遍回忆蒖蒖当年的样子,那像一束照亮心底深处的光,令她想起很多往事。 多年前的我也曾有过她那般的意气风发么?裴尚食摸了摸早已斑白的鬓角,叹了叹气。 骤雨暂歇,窗纱逐渐映出亮色,想必又将重现一番清风拂轸、明月当轩的景象。裴尚食朦朦胧胧地睡去。 雨水滑过的檐下,是一声声年华,在滴滴答答。 拂晓时分,裴尚食被窗外如煮沸水一般逐渐放大的声响惊醒,有人不断奔走着,似乎在传递什么极其重要的信息。她开门出去,发现阶前已跪着数名内人,见了她都深垂首,有人开始啜泣。 “怎么了?”裴尚食问,莫名地感觉到一阵有别于清晨的寒凉。 起初无人答话,在她再次询问之后,当年与吴蒖蒖一起入宫的内人凌凤仙才抬起头,轻声道:“太子……太子不好了……” 裴尚食悚然一惊,迅速追问:“不好了?什么意思?” 凌凤仙身子在微微颤抖,面上有难以掩饰的惊惶:“不成了,怕是……不成了……” (待续) 1.美人舟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三年前,吴蒖蒖还在浦江县,那时的身份是适珍楼的七公子。 适珍楼是浦江颇有名气的酒楼,店主名叫吴秋娘,是一位寡居女子,十几年前携女儿蒖蒖来到浦江,开了这家酒楼。主营无非江南家常菜,但她精心选材,用料考究,厨艺又上佳,总能将普普通通的菜式做出令人一尝难忘的滋味,另外她做生意头脑精明,但待人又极诚恳和善,人缘非常好,上至县令,下至乡绅都乐意助她,因此这十余年间便把适珍楼做出了大名气,酒楼从一间小小的路边店逐渐扩大成了上下三层且带中庭后院的大楼阁。 吴秋娘收了六名女弟子,均以花木为名,以长幼为序依次为凤仙、素馨、芙蕖、缃叶、初樱、玉簪,虽非孤女即贫家女,但一个个姿容出众,又各自学得一手好厨艺,除了平时主理酒楼生意,还常有富贾豪室出重金邀请她们上门做宴席主厨。 蒖蒖年龄比六位女弟子都小,吴秋娘并不许她学厨艺,而是让她穿男孩衣裳,从小送入私塾跟别家男儿一起读书。“女孩读点书将来不容易受骗。”吴秋娘很简单地向对此有疑问的人解释。 蒖蒖人称“七公子”,性格活泼,加之又被当作男孩养,行事愈发率直,乃至任性。闲时常呼朋唤友斗鸡走马,四处游玩,挥霍无度,其支出常看得适珍楼管账的蒲伯色变,向吴秋娘频频抱怨,而秋娘浑不在意,只道:“她爹爹走得早,她本就比别的孩子孤苦,只要平安喜乐,花点钱算什么,大不了我多挣一点便是。” 于是蒖蒖在这种纨绔生涯中逐渐长大,所幸她虽然任性,却并不糊涂,读了几年书倒也懂得几分道理,并未受骗,除了挥霍,也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 在私塾中蒖蒖结识了位同窗好友,那男孩比她大一岁,姓杨名盛霖,是适珍楼对面的贻贝楼店主杨峪之子。此子聪明,书画甚佳,与蒖蒖性情还算相投,虽然也有偶生嫌隙的时候,但小孩子的悲欢总是切换迅速,很快便雨过天晴。 贻贝楼在浦江已经营三代,根基远比适珍楼深许多,奈何自吴秋娘出现以来,生意便被适珍楼抢了好几分去。杨峪见儿子竟与吴秋娘之女交好,原本十分不快,但其妻郑氏劝他道:“吴秋娘仅有一女,家底迟早是要给女儿的。我儿既与吴蒖蒖情投意合,不如便娶了她,如此,适珍楼将来终究会落入我儿之手。” 杨峪一想,深觉有理,于是笑逐颜开地请了媒人前去提亲。 贻贝楼与适珍楼明争暗斗多年,蒲伯一向见不得杨峪作派,见其居然遣媒向蒖蒖提亲,恨不得当场便把人赶出去,不料竟被吴秋娘拦住。 吴秋娘相当客气地接待了杨家媒人,也未思量几日便答应了这桩亲事。蒲伯痛心疾首,道:“蒖蒖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便如我亲生女儿一般。我一心想着为她寻个秀才,将来女婿金榜题名,封妻荫子,让我们蒖蒖也当个诰命夫人。那杨盛霖虽然有些家底,可说到底只是个商贾庖厨之家出身……” 吴秋娘闻言静静瞥他一眼:“商贾庖厨出身?蒖蒖也是商贾庖厨之家出身,这不是门当户对么?” 蒲伯一时语塞。 秋娘又道:“正如所想那般,商贾庖厨原为世人所轻,好人家都不愿与之结亲。就算蒖蒖嫁了个秀才,日后女婿入朝为官,难保不以她出身为憾,再有人挑拨唆摆,由此夫妻生分,乃至离绝,也并非无可能。不若现在就嫁个门户相当的,日后夫妇吵起架来,她底气也不输夫婿。” 蒲伯无言以对,亦知秋娘意已决,再无说服她的可能,只得作罢。于是杨家问名纳吉,按礼数行聘,并定下了婚期。 明州常有高丽、日本的商船往来,秋娘每年总会去一两次,采购一些珍稀药物和食材。女儿亲事既定,秋娘即把明州之行列入行程,细细列出欲采购之物名单,又将店中诸事安排妥当,遂带蒲伯前往明州。 这期间杨盛霖奉父命前往京城临安探亲,不意巧遇临安富室聘请至京主理宴席的缃叶。 缃叶回到浦江后绘声绘色地向蒖蒖讲述与杨盛霖相遇情景:“杨公子穿着绿衣袍、乌皮履,打扮得像个新科进士,但是手摇高丽摺叠扇,头抹临安时兴的香发木犀油,油光水滑的,看上去不大庄重。看见我笑着问好,我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刚在齐云社看蹴鞠呢。’我打量他这装扮不像是从球场来,除了发油,他身上也香得很呢,像是女人用的香,便问:‘怎么公子看球看出了脂粉香?’他不慌不忙,回答我说:‘我看的是女子蹴鞠。’” 适珍楼众女弟子听后一壁暗忍笑意,一壁偷眼看蒖蒖是何反应。而蒖蒖听后不急不恼,只微微一笑:“嗯,我也去看看这女子蹴鞠。” 蒖蒖带着玉簪及三四名使女、小厮前往临安。抵达次日便打听到杨盛霖雇了艘画舫,邀数位青楼女子荡舟西湖。蒖蒖与玉簪等人来到西湖边,欲乘船入湖,但那日天色晴好,西湖游人如织,船已被租赁殆尽,只剩一艘小画舫尚停泊在岸边,船主蹲在船头打瞌睡,亦不像是静待客来的样子。 蒖蒖见那船虽不大,样式也颇老旧,但尚属雅洁,便走上前去准备唤醒船家,却有路人阻止,提醒道:“这船租不得。此前临安有个名妓与一位秀才相,秀才父母不许两人来往,名妓鸨母也不准她赎身,于是两人相约泛舟西湖,船游到湖心,他们就拥抱着坠湖而亡……那日他们乘的就是这艘船。从此后这船就没什么人敢坐了。” 蒖蒖略一思量,含笑谢过这路人,然而仍径直唤醒船家,问他租此船一天是何价。 那船家五十余岁,黝黑瘦小,迷迷糊糊地看看她,无精打采地随口报价:“二百钱。” 蒖蒖道:“我给一千钱,把船租我五天。” 船家立即惊跳起来,万万没料到竟然有人会真租此船,何况不还价,还租五天。喜笑颜开地连连颔首,接受报价,并载蒖蒖等人入湖。 画舫漾入湖中,于断桥附近与杨盛霖之舟相逢。杨盛霖正立于舟头搂着美人观平湖微澜,身后另有数名丽人各按管弦,乐音缭绕。 杨盛霖一见蒖蒖顿时笑容凝滞,迅速松开美人,旋即展颜状甚真挚地表达惊喜之情,并盛情相邀,请蒖蒖过船一叙。 蒖蒖亦不推辞,迤迤然过了船去,笑对众美人道:“诸位姐姐想必便是齐云社的女校尉了。” 齐云社是国朝擅长蹴鞠的艺人结集的社团,遍布各地,尤以临安为盛。社员依据球技分等级,最高级称“校尉”。 众美人闻她此言只尴尬地笑着,不敢作答。杨盛霖抢上前赔笑道:“正是,早晨刚赛完一场,我见她们辛苦,便邀她们来游游湖,稍后她们还得回去练球呢。” “既是刚踢完球,想必球也带了过来,球在哪呢?”蒖蒖不动声色地问。 杨盛霖作势四顾:“咦,刚才还在这里,怎的不见了……” “喏,在那。”蒖蒖手指湖面。 杨盛霖沿她所指看去,不料蒖蒖自他背后抬足,骤然将其踹入水中。 落水的杨盛霖扑腾着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众美人大骇,扑至船舷边围观,然而均不知所措,亦未施救。 蒖蒖好整以暇地静待须臾,才命小厮跃入湖中把杨盛霖拖上船。 船上众美人愈发不敢动弹。蒖蒖笑着目示杨盛霖道:“这大水鱼湿答答地,恐怕扰了诸位姐姐游湖雅兴,不如到我船上去,咱们依旧弹琴唱歌,不负今日这好时光。” 众美人默不作声,无人应答。蒖蒖又道:“我自不会慢待诸位姐姐,杨郎给姐姐们多少缠头,我照着给们双倍。” 有人略有动容,但终未出声。蒖蒖一哂:“三倍。” 当即便有人开口:“姑娘画舫雅致,奴家正欲前往欣赏呢。” 其余美人立刻附和,争先恐后地各自抱着乐器前往蒖蒖船上。 美人们见蒖蒖对她们始终和颜悦色,亦放下心来,纷纷重奏笙琶。蒖蒖一时兴起,取过一面阮,对着万顷碧波,闻莺柳浪,开始弹唱《西江月》。 唱的词她是听一位偶过适珍楼的客人唱的。那人文士打扮,眉目清和,消瘦俊逸,举手投足皆从容,唱起曲来语调有种千帆过尽的云淡风轻。所唱之词中她特别喜欢这句:“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她不尽明白此词意思,但她心情好时就会想起此词。此刻她心情莫名地好,冲着寻芳的未婚夫婿出了口恶气,心中并无残存的怨气或怒意。黄鹂仍在鸣着翠柳,白鹭依旧向望着碧空,芳洲之上永远不变的是云卷云舒,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她想把自己的喜悦分享给身边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她似乎应该讨厌的青楼女子。 在西湖游人看来,这是个奇异的美妙景象:俏丽的男装少女用稚嫩嗓音唱着豪迈的词,舫中美女如云,仙乐缥缈,画船撑入花深处,一片笙歌醉里归。 游玩既毕,蒖蒖下船欲往客栈,船家亦步亦趋地追来,请示道:“适才有游人问我,我这船可许他乘坐出游。我说船已被租给这贵客,是否能用还得说了算。” “可以让他上船。按人计价,每人游一来回三百钱。”蒖蒖头也不回向前走,笑道:“玉簪,收钱。” 往后数日,蒖蒖自己不上船,但雇了几名歌伎继续在画舫中奏乐唱曲,游客对画舫趋之若鹜,然忘了名妓殉情之事。 五日之后,蒖蒖带着此行顺便赚来的一大笔钱回浦江,画舫船家前来送行,蒖蒖见他甚是朴实,便将赚的钱额外分他三成,拍拍他肩道:“且放宽心,的船会很好租了。” 船家千恩万谢,举手加额连连施礼,目送蒖蒖,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方才转身回去。 (待续) 2.珍馐满目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杨盛霖落水受寒,很快身发热,回到浦江后仍不见好。杨峪夫妇又急又怒,杨峪指着郑氏斥道:“看看选的好亲事!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连儿子的命都差点断送!” 郑氏抹着眼泪道:“我哪知道那吴蒖蒖竟是这等悍妇!男人三妻四妾都无妨,偶尔逛逛青楼又怎样!本来我看盛霖喜欢她,一时心软想成他们,没想到她不识好歹又心肠狠毒,果真是酱菜婆子养出的贱种!” 吴秋娘起初开店主营酱菜、瓜齑、腌鱼虾,至今适珍楼的小菜仍远近闻名,故郑氏蔑称其“酱菜婆子”。 杨峪拍案道:“这亲不能结了。还未过门就如此蛮横,若真成了我家媳妇,轻则家鸡犬不宁,重则盛霖性命不保。快去吴家,告诉她们退婚之事。” 那日蒖蒖正与母亲大弟子凤仙闲话家常。凤仙除了精研厨艺,还爱女红与读书,虽未正式上过学,但平日里跟着蒲伯学习笔墨书算,十分用心,还常借蒖蒖的诗书来看。蒖蒖打趣道:“姐姐如此好学,莫非将来想嫁个进士,做诰命夫人?” 凤仙双颊绯红,低声否认:“别胡说。不过是不想做个睁眼的瞎子罢了,我哪里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两人还在言笑,却闻郑氏前来拜访。凤仙知她来意不善,拦住蒖蒖,自己出面接待。 郑氏径直表明退婚之意,凤仙婉言称主母前往明州采购食材,因近日海上风浪大,外国商船行程耽搁,未抵达明州,故主母尚未归来。退婚事关重大,如今家中无人敢做主,还望稍加等待,主母返家再就此商量。 郑氏冷笑:“我来不是要与们商量的。我儿被吴蒖蒖折辱至此,是决计不会再让她进我杨家门了,这婚现在就得退。推三阻四,莫不是还盼着硬把吴蒖蒖塞给我家,好沾我家光多卖几斤酱菜?” 凤仙虽不悦,但仍好言相劝,说家中无人做主,必须等主母回来。郑氏又再逼迫,要蒖蒖应允退婚,言语间声声讥讽吴家来历不明,靠卖廉价的酱菜赚贫民钱起家,而自己杨家富足三代,是浦江大户,又有亲姑妈家的亲舅爷在临安开了家好大的正店,多少官宦富室都以品其佳肴为荣……最后不忘表明,杨盛霖将来是要赴京应试考进士的,不会娶剽悍的酱菜婆子之女为妻。 这时凤仙身后的帘幕被蓦然掀起,蒖蒖出现在二人目光中。她直视郑氏,决绝地道:“婚可以退。不必等我娘亲回来,现在就可以写文书了结此事。” 郑氏道:“那么聘礼……” “尽数退还给家。” 郑氏呵呵一笑:“如此,便请姑娘尽快理理,我两日后带人来收。看姑娘这么爽快,我也不多计较。只须退回收到的聘礼,当初订亲我家大摆筵席的钱我就不问要了。” 蒖蒖闻言一勾唇角:“既然退婚,涉及的钱财还是一笔笔算清楚了好。当初订亲宴是家办的,那两日后我也摆个退婚宴,依旧请当日作见证的亲友乡绅出席,也让大家知道,我与盛霖好聚好散,一别两宽。” 郑氏见她态度坚决,也就顺势答应,与其约好宴席及取回聘礼的时辰,便归家将经过告知杨峪父子。 杨峪本不想出席什么退婚宴,岂料杨盛霖一听蒖蒖同意退婚便哭闹不已,表示自己心仪蒖蒖,决不取消婚事,杨峪益怒,索性道:“那这退婚酒我定要去喝了,顺便跟大家说说,这个儿媳妇我决计不要!” 郑氏一走,蒖蒖便召集适珍楼所有女弟子及使女、仆妇、小厮,给众人分工,精心准备明日宴席。私下对六位女弟子道:“我有一些菜谱,做法倒也不难,只是准备食材会麻烦些,还望众姐姐多费心,帮我做出来。后日一役,非同小可,我们必须做好,不可令适珍楼和妈妈声誉受损。” 众女弟子纷纷答应,只有凤仙颇显忧虑,问蒖蒖是否等秋娘回来再作打算。 “话已放出去了,岂可收回。”蒖蒖道,又拉着凤仙避至无人处,私下嘱咐,“有一道菜,非得姐姐这样烹饪女红双绝的人来做才行。拜托姐姐找些会女红的帮手,多花些心思,连夜做好。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凤仙亦有些好奇,询问是何菜式,蒖蒖附耳告之,凤仙但觉闻所未闻,不由睁大双目,讶异不已。 两日后两家受到邀请的亲友乡绅相继来到适珍楼,杨氏夫妇也冷面现身。双方拟好退婚文书,各自确认署名。蒖蒖命人取出整理好的聘礼,杨家让人清点后收回。逐一事毕,蒖蒖请所有人落座,旋即开宴。 宾客桌上早摆有一行干果:莲子、榛子、榧子、银杏、圆眼、大蒸枣;一行雕花蜜饯:雕花梅球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橙子、雕花金橘青梅荷叶儿。使女又源源不断地上砌香咸酸一行:香药木瓜、椒梅、砌香樱桃、砌香萱草拂儿、姜丝梅、甘草花儿、杂丝梅饼儿;脯腊一行:线肉条子、虾腊、酒醋肉、旋鲊、奶房、云梦把儿;切果一行:春藕、鹅梨饼子、甘蔗、绿橘、乳梨月儿。另有珑缠果子一行: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糖霜玉蜂儿等。 众宾客看得目不暇接,正在品尝,忽闻侍者来报:县令崔彦之与友人途径此地,见适珍楼退婚宴盛况,有意入内一观。蒖蒖亲自出外相迎,将崔县令与一位自称姓纪的县令友人迎入楼中上座。 待县令与纪先生落座,蒖蒖一扬手,楼中笙歌起,侍女奉上美酒,宴席这才进入主题。主菜随酒一盏盏地上。第一盏是花炊鹌子、鯚鱼假蛤蜊,第二盏为三脆羹、萌芽肚胘。郑氏与杨峪对望一眼,不由腹诽:看着倒像是临安的菜式……这丫头,去了几天临安,想必在大酒楼吃了几顿饭,就学了些皮毛回来,怎奈我姑妈的舅爷家厨子的功力她肯定是没有的,终究不过是东施效颦。 酒行至第三盏,上的菜是羊头签和一碟葱齑。羊肉签是以羊腹部那层薄薄的网状羊网油裹切成丝的羊头肉炸成的肉卷,肉丝先以葱丝、姜丝、酱油、酒、椒盐、蛋清、高汤等腌过,众人品尝之下但觉外壳酥脆,羊油脂香四溢,而其中羊肉则鲜嫩入味,无膻气,不禁纷纷赞叹。 纪先生含笑对蒖蒖道:“我在临安也常食羊头签,但无一家所用之肉有如此精妙。这羊头肉肌理细致,口感嫩滑,却不知如何做成?” 蒖蒖道:“此菜重在选材。羊双颊分别有一块最嫩的肉,我这羊头签只选用那块嫩肉,所以有此口感。” 纪先生惊讶道:“整个羊头仅用双颊嫩肉?那做出今日这些羊肉签,需要几头羊?” 蒖蒖笑道:“也就二三十头吧。” 纪先生轻叹一声,又指着面前葱齑,道:“这葱齑亦与众不同,芳甘醉美,济楚细腻,色泽黄而不绿,若非侍者说明,我必不能看出是葱做成,却不知又如何取材?” 蒖蒖从容介绍:“葱先用沸水轻轻焯过,将外部须叶尽数去除,视碟大小截成相应的分寸,再剥去外层数重,取中心那一根看上去似韭黄者的葱心,以淡酒醯浸渍,便好了。” 纪先生一顾摆在各位宾客面前的葱齑,再问:“那今日这些葱齑,又用了多少葱?” 蒖蒖摆首道:“不是我做的,具体多少我也说不准,估计总有七八十斤。” 纪先生无语,默默饮下一盏酒。 第四盏酒菜继续上,却是春笋步鱼和蝤蛑馄饨。步鱼是土步鱼,肉白如银,肥嫩有如豆腐,而最好的肉在其两腮,此处肉状若豆瓣,因鱼呼吸,活动频繁,故此最为鲜美。而此刻宴席上所用鱼肉,正是这小小的豆瓣肉。 满座宾客盯着自己眼前那满盘的豆瓣鱼肉感叹不已,大多笑赞适珍楼出手不凡,蒖蒖所选菜式有大家风范,在浦江首屈一指。蒖蒖拱手笑吟吟地致谢,特意招呼面如土色的杨峪夫妇,请他们品尝蝤蛑馄饨。 蝤蛑即青蟹。杨峪也是自小遍尝美食之人,尝了一口便知道这馄饨所用之肉是蝤蛑两只大螯中的肉,肉质纤维较短,比蟹身之肉细密,口感更为鲜爽。 杨峪脸色愈发沉了下去,本来准备了满腔奚落适珍楼的话,却已不知如何开口。 酒行至第九盏,上的是一笼包子。众人品出馅料是葱拌猪肉,郑氏冷哼一声,与身边人低语:“这道主食倒也稀松平常,在我们店里,不过两文钱一个。” 此言落入蒖蒖耳中,她朗然一笑,面对郑氏道:“我这包子若拿出去售卖,只怕得卖一百钱。” 郑氏骇笑:“难不成这包子是金子做的,竟要一百钱?” 蒖蒖暂未答话,但用箸剖开一个包子,剔出一根葱丝,拈了枚银针将卷曲的葱丝轻轻展开,搛起来迎着日光,示意众人细看。 顿时便有几位好奇者围聚过去,凝神察看,只见那纤细葱丝上布满镂空的花纹,细细辨来,有人惊叹:“是如意云纹!” 蒖蒖一顾目瞪口呆的郑氏,怡然笑道:“贵在手艺。” (待续) 3.池中少年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这一场退婚宴惊动整个浦江,此后数日适珍楼更是门庭若市,不少来客摆出一掷千金的架势,纷纷要求品尝退婚宴上的佳肴。蒖蒖眺望对面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贻贝楼,含笑吩咐凤仙等师姐将退婚宴菜式列入菜单,并承接相同程式的宴席预订。 吴秋娘与蒲伯归来时,蒖蒖正在指挥酒楼中人为新款菜式的订单做准备。秋娘一瞥院中堆积如山的羊肉、蝤蛑、鱼虾,疾步走到蒖蒖面前,扬手就是一耳光。 “哪来的这些菜谱?”秋娘抖开一份适珍楼新拟的菜式传单,送至蒖蒖眼前,一字字地问,目中有喷薄欲出的怒火。 蒖蒖从小到大从未被母亲责打过,此刻已懵,捂着被打的脸颊半晌,才讷讷道:“小时候,妈妈不让我多吃酿梅,把酿梅藏在房中。我悄悄进去翻找,然后在柜中看到一些陈年菜谱,是妈妈年轻时记录的吧?” 秋娘一怔,一时无语。 蒖蒖双睫一颤,泪珠随之跌落:“杨家欺人太甚,说我们只会卖酱菜,我想起这些菜谱,所以做出来给大家看看……我不知道妈妈不喜欢我用,我错了,任凭妈妈责罚。” 秋娘引袖拭去涌出的泪,将蒖蒖拥入怀中,红着眼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妈妈不该打……没错,都是我的错……” 猝不及防地,陈年旧事浮现心头,秋娘大恸,搂着蒖蒖泣不成声。蒖蒖已经很久没见母亲哭泣,此刻震惊已压过被打的痛楚与委屈,又是道歉又是好言劝慰,过了好一会儿才令秋娘停止落泪。 秋娘随后命人撤去新菜式,宁愿赔偿也要退了所有新近承接的订单,一切还按以前菜式经营,为此损失了一大笔钱财。蒖蒖与女弟子们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适珍楼的日子还如退婚宴之前那般平淡地过。 蒖蒖与杨盛霖解除婚约,蒲伯虽喜闻乐见,但想到蒖蒖的前程,仍不免忧心忡忡:“蒖蒖也是年少气盛,退婚就退婚吧,何必办退婚宴闹得满城皆知。落在三姑六婆的口中,会更难听。若损及女孩家名声,要谈个好亲事,只怕更不容易。” 秋娘叹道:“事已至此,无法回头,只能向前看。将来夫婿是好是歹,就看她造化了。” 蒖蒖听见,倒是满不在乎:“我就是要让人知道,爱看女子蹴鞠的,别来找我。” “嗯,”秋娘一边缝蒖蒖昨日骑马蹭破的衣裳一边说,“大不了我多赔点钱,招个入赘的女婿。” 国朝学子欲贡举出仕,须于秋季在各地州府参加解试,解试通过的举子将于当年冬季赴京师,准备次年春天的礼部省试。而各地官员会于举子赴京之前,在当地夫子庙宴请举子,以示践行及祝愿之意,这种宴席称为“乡饮”。 乡饮是各地盛事,通常需要提前数月筹备。近年浦江的乡饮主厨之事由贻贝楼与适珍楼联同承接,而杨吴两家婚约已解,都拒绝再与对方联办乡饮,浦江县令遂决定本届乡饮在两家中择一家授权主厨,两家先各自准备,随后县令择日宴请部分举子,让两家酒楼各呈技艺,由赴宴举子决定谁来承办乡饮。 杨峪对乡饮承办权志在必得,不久后即大张旗鼓地装修贻贝楼,摈却一切繁琐艳俗的装饰,多用山石修竹布景,挂画插花均请专人来做,品位不俗,令酒楼气象一新,颇能吸引举子注意。 “而且,杨峪请到一位高人重订菜谱,为每道菜都取了个有典故,听上去又别致清雅的名。”凤仙将打听到的消息私下告诉蒖蒖,“例如太守羹,用的是南梁吴兴太守蔡撙的典故。蔡撙为官清正,非常廉洁,做太守时,连郡府井里的水都不饮,平常吃的菜是在自己斋前种的白苋、紫茄。贻贝楼就用苋菜和茄子做成羹汤,取名‘太守羹’。还有一道菜,叫‘碧涧羹’,猜是什么做的?” 蒖蒖想想,道:“莫不是水里长的什么稀罕物?” 凤仙摆首:“就是寻常的芹菜。他们是取芹菜较嫩的部分,加水煮成羹汤,说是清爽馨香,看上去又像是碧绿的山涧水,杜甫曾作诗吟诵,称之为‘青芹碧涧羹’,贻贝楼就用了这名。” 蒖蒖诧异道:“这些名字虽好听,菜却很普通,那些士子会爱吃?” 凤仙道:“别小看了名字的作用。士子本就仰慕名士才气名爵,一听有名士喜爱的菜,自然想去尝尝,而且他们是要赴京赶考的,也想沾点名士的光,取个好意头。所以最近贻贝楼八方来客,生意好着呢。” 蒖蒖思忖须臾,扬眉道:“无妨,他们有太守羹,我们有东坡肉。” 凤仙错愕,旋即笑道:“不一样的。东坡肉用的是猪肉,国朝士大夫一向嫌猪肉粗鄙,寻常士子也受影响,极少选食,我们也不宜用这个来立口碑。” 蒖蒖道:“若论取有典故的菜名,倒也不算难,请一些博览群书的先生来想几个便是了。贻贝楼菜名虽新颖,但菜式本身并不足以令人惊艳。若我们要胜过他们,终究要从食材着手,选从滋味上能压倒他们菜品的。他们既主打蔬菜,我们就可多做肉食。若士子嫌猪肉粗鄙,那我们可以寻找更别致的肉做主菜。” 凤仙颇以为然,建议道:“我听说北郊新开了一家鹿肉铺,店主是临安人,卖的是熟鹿肉。中原鹿肉稀少,若我们用来做主菜,必能令人耳目一新。” 蒖蒖认为可行,去与秋娘商议,秋娘却不甚同意:“乡饮之事宜以平常心看待,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凡事做好七八分即可,不必强出头,也不必定要争鳌头。他争他的,我们做好平时所做的即可。盛名暴利的刹那光彩,往往不如平淡日子让人觉得安闲恬静。” 蒖蒖年轻,并不能理解母亲所言深意,以扩充菜品为由,定要去买鹿肉。秋娘无奈,只得叮嘱:“中原少见鹿肉,若从外运来,不知能否保鲜,所以一定要看看炖煮之前的肉质,不臭不腐,方可购买。” 蒖蒖既得母亲许可,翌日便往北郊寻觅那鹿肉铺。 这日晨光清美,蒖蒖跃马行于郊外小径上,但觉花香扑面,薰风拂眼,马蹄扬起处常有惊起的蝴蝶飞舞回旋。行至一湾溪水边,却闻前面柳荫掩映处有男子笑声随潺湲溪水响起,悠然不绝于耳。 蒖蒖策马过去,分花拂柳行至河边,只见此前小溪水面豁然开阔,汇聚成池,映着两岸垂杨梧桐,水质清澄,露出一泓翡翠色。 两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正跨马扬鞭,在池中以击鞠的姿势击打一个浮于水面的皮球。 然而不仅仅是击鞠,他们的马已去除鞍韂,而他们也不着靴裤,将各自襴衫下部系于腰间,垂坠的襟裾下露出一双长腿,他们便这样骑于裸马之上,引辔控马,踏破那泓碧水,不时言笑着将那球击来击去,似乎是在浴马的间隙顺便玩玩击鞠的游戏。 其中一位着青衫,骑白马,剑眉朗目,颇有英气,而另一位则高鼻薄唇,清俊可爱,面朝煦日朗然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动。他穿着一袭白衣,身下的马毛色淡黄,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金色,与其主人一样,周身风仪若蕴光华。 马鞭激起的水珠四溢,令他们如沐银雨。他们就这样在水雾中扬鞭嬉笑,惊动了满池鹡鸰,纷纷展开黑白的翅膀,踩着他们的笑声在池面上穿梭跃动。 蒖蒖着意看那白衣男子。他头颅小小,有着江南男子般秀美的容貌,池水已将他胸前衣衫打湿大半,那越罗衫袍紧贴躯体,却可看出他身材刚健,并不文弱。他悠然笑着在风中扬起衫袖,以长鞭挥出优美的弧线,在这树影飘浮的林野中,他呈现的美好一如这夏日的明丽晨光。 蒖蒖下马,驻足于池畔默然看着,暂时忘却了此行目的。两位男子终于留意到她,白衣男子以足尖挑起皮球,再用手一托,一掌拍去,球直直地朝蒖蒖飞来。 蒖蒖眼疾手快地侧身一挡,待球落下又伸足颠了几下,然后猛地一踢,将球踢回给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接住球,笑道:“兄台好身手。若有闲暇,不如入水,与我等一同浴马击鞠。” 蒖蒖为出行方便,穿的是男装,故那人称她“兄台”。 蒖蒖一顾他裸着的长腿,面有绯色浮现,避开那人审视的目光,道:“不必了。” 听见她声音,白衣男子笑意加深:“原来是位姑娘。” 那青衫男子闻言笑道:“不会是姑娘吧?哪家小姑娘会这样大喇喇地看半裸男子,不知道非礼勿视么?” 蒖蒖顿感恼火,反诘道:“们光天化日之下半裸击鞠,不惧有伤风化,失礼的原是们。我途径此地,顺便看看沿途风景,不意看到们,又非偷窥,怎么就非礼了?” 白衣男子颔首,对青衫男子道:“这姑娘所言倒也有理,我们还是早些上岸吧……姑娘撞见,若传出去,毕竟是有损清誉的事。” 言讫,果然策马上岸。 蒖蒖见他停止游戏,自觉扰其雅兴,有几分过意不去,遂道:“那倒无妨,们大可继续,我这便走了。”想到自己退婚引发街坊议论之事,不由叹道:“我也不是什么名声嘉美的人。” “姑娘想多了。”白衣男子一壁慢条斯理地穿靴裤,一壁含笑道,“我说的是我的清誉。” (待续) 4.鹿肉铺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一只乌皮靴被马鞭挑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曲线,然后在两位男子眼睁睁注视下坠入了池中,水花四溅,惊散了水里团聚悠游的池鱼。 白衣男子仓促站起,左足穿上了靴子,右足兀自空着,他凝视落水乌靴的目光有一丝绝望。 蒖蒖笑吟吟地收回马鞭,朝他们一拱手:“就此别过。”旋即转身,在他们惊诧又无奈的目光相送下离去。 靴子落水不算什么大事,池水清浅,他很容易捞起来,并不会有损失,只是,此后大半天,一只脚穿着湿漉漉的靴子,终究是不太舒服的——就像他们的戏言给她的感觉。 又行了一炷香工夫,鹿肉铺出现在蒖蒖视野中,是一个带门面的院落,后面是作坊,看上去规模不小。远远地蒖蒖便闻到随风飘来的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咸豆豉的臭味,但又不尽然,再仔细闻闻,这股味道又被浓郁的豆豉味掩盖了。蒖蒖下马,寻个阴凉处把马系好,自己走向鹿肉铺。 浦江的肉铺常在门面处挂上半只新近剖开的猪羊,以示招徕,而这家并未挂新鲜鹿肉,只在招牌处挂了个风干的鹿头。 蒖蒖刚靠近,便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汉热情招呼:“这位客人是想买鹿肉么?这里品类齐,脯炙、捣炙、馅炙、五味脯、甜脆脯、肉酱都有。” 蒖蒖朝货架看去,果然看见各色肉脯,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屋,就是不见新鲜鹿肉。 那股奇怪的臭味又一阵阵袭来,蒖蒖不由捂了捂鼻子。那大汉见状,立即一指右侧,解释道:“我们铺子附近开了家豆豉作坊,所以这里会闻到些味道。” 蒖蒖一转念,向大汉呈出一幅可怜兮兮的表情,欲言又止,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不是来买肉的……我家里情形不大好……兄嫂嫌我无用,要赶我出门,所以……我需要找点活干。” 大汉收敛笑容,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番,蒖蒖低着双眼,勉力做出温良无害的样子,那大汉终于开口,冲着后院唤出一位五六十岁的婆子,让她带蒖蒖入后院盘问。 那婆子细问蒖蒖身世,蒖蒖编了个假名,杜撰了个凄惨故事,婆子追问细节,蒖蒖倒也不出破绽,偶有纰漏,她随后也能圆回来。最后婆子问她是否会厨艺,她答:“平日里跟嫂嫂做过酱菜,多少会一些。” 婆子再问腌制方法,蒖蒖将适珍楼制酱菜的步骤说了一下,婆子颔首表示不差,遂取出个文书,要蒖蒖摁手印画押。 蒖蒖取过刚要细看,忽然警觉,将文书递还给婆子,道:“我不识字,这上面写的什么,还望婆婆给我说说。” 那婆子道:“就是说,来这里做工,作坊里看见的一切都不能外传,若泄漏半分,不管公刑私刑,任凭店家处置。” 浦江通常的雇佣契约蒖蒖也略知一二,明白确有很多店家要求所聘者不能泄露店内技艺工序,但后果以“公刑私刑”这样严厉措辞来论的几乎没有。蒖蒖越发好奇,斟酌一下,还是画押了。 婆子收好契约,口头告知蒖蒖工钱,出乎蒖蒖意料,这是个双倍于城中小工通行工钱的数额。 婆子带蒖蒖进入作坊。那里院落中堆满成筐的豆豉和一些盛着泥状物的水桶,蒖蒖随婆子一路走进作坊房中,感觉到臭味越来越浓,房中尤其味重,令人作呕。 房中架着几口大锅,锅内热汤沸腾,黑褐色酱汁中翻滚着大块的肉。一位三十岁左右,身材壮实的妇人立于锅边,不时搅搅锅底。 灶旁有几只大桶,里面盛着艳红的生肉。蒖蒖心想,这便是鹿肉了,走近低头细看,不料一阵腐臭味扑面而来,蒖蒖几欲晕厥。 搅锅的妇人见她神情有异,冲她一笑:“做上两天,习惯就好了。” 婆子向蒖蒖介绍:“这是孙嫂。”把蒖蒖交给孙嫂,嘱咐她仔细跟孙嫂学习,便先走了。 孙嫂带蒖蒖来到院中,指着水缸边几桶烂泥,说:“肉在里面,取出清洗干净再交给我。” 蒖蒖捂着鼻子,拈起桶边的一根木棍,伸到桶里一探,捞出一块肉,在孙嫂指示下拎水倒入木盆,将肉清洗一番,那烂泥中的肉渐渐呈出了艳红的肉质,看上去还如鲜肉一般,然而腐臭难闻,显然已经腐败不堪了。 蒖蒖放眼望去,这院中盛肉的木桶还不少,堆得满坑满谷,顿时疑惑:这家哪来的这么多鹿肉?中原鹿肉稀少,若从远方运来,路途遥远,为何不先制成肉脯肉干再运,而要在此地加工腐败的肉? 她强抑反胃之感,蹙眉清洗着一块块腐肉。孙嫂见她这模样,笑道:“别看现在臭,一会儿用豆豉煮好,可香了。” 午间第一批肉煮好,果然熟肉味道混杂着咸豆豉之味,竟融合成了一种足以令人垂涎的丰腴肉香,闻起来层次饱满,可知煮得相当入味。 孙嫂取出一块切片,递给蒖蒖品尝,蒖蒖忙不迭地摆首谢绝,但悄悄打量那肉,只觉肌理纤维与牛肉马肉近似,看不出腐败痕迹,想必吃起来也是尝不出异味的。 蒖蒖推说胃口不好,午膳只吃了一点青菜和米饭。孙嫂食量甚大,几碟小菜和三碗米饭被她一扫而空,还取出一壶米酒,自斟自饮。 蒖蒖见状,立即过去帮她斟酒,待她饮毕,昏昏欲睡时又给她摁背捏肩,孙嫂哈哈笑,连夸蒖蒖懂事。 蒖蒖与其攀谈,称自己此前吃了颇多苦,没想到如今竟找到这份工,活不累,遇见的人又好,工钱还那么多,真是撞了大运。 孙嫂称主家生意好,肉铺所得颇丰,所以给的工钱也多。 蒖蒖道:“好虽好,只是鹿肉是稀罕物,若是偶有断货,或远途运输出了什么纰漏,岂不影响生意?” 孙嫂大手一挥:“不会。不是远道运来的,这肉本地就有。也不会断货,这两天货是少了点,但主家想了法子,很快又会多了。” 蒖蒖诧异,追问她本地何处有鹿,孙嫂却不答话,兀自睡着了。 蒖蒖趁她熟睡四处查看,见作坊中除了肉并无鹿头鹿皮等其余部位。最后蒖蒖爬上作坊围墙打量周围,发现隔壁的豆豉作坊院落中除了豆豉还晾着一张张马皮,而院子角落处还堆着一匹死马。 蒖蒖一惊,瞬间明白了“鹿肉”的真相:店家收购死马,剥皮后埋入烂泥,以保肉色鲜亮,然后炖煮炙烤假冒鹿肉出售。因马肉纹理与鹿肉近似,又经豆豉炖煮掩盖了原来的味道,所以买家也分辨不出。店家雇用家贫者做工,因工钱丰厚,又加以私刑威胁,知道真相者也不会告发,是以店能开到现在。 将近日落时,店内今日的肉炖煮完毕,孙嫂让蒖蒖住在作坊里,蒖蒖称家里还有行李需要收拾,明日再来,遂告辞出门,匆匆往系马处去。 而马已不知所踪。蒖蒖估计多半是被肉铺店家偷走,暂时不敢计较,迅速离开此地。 行至离三里开外,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马卧于草地上,一名长衫男子坐在马身旁,正以马鞭敲击着足下一只散落着的破瓮,唱着一首语意凄凉的歌。 彼时一轮红日沿着水草尽处缓缓沉下,金红余晖自与蒖蒖相对的方向洒在男子广袖迎风的身上,令他看起来像一个散发着光晕的剪影。 他斜倚残阳,击瓮吟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蒖蒖缓步朝他走去,认出他正是早晨遇见的白衣男子。他此刻衣饰整洁,头上的软翅唐巾戴得一丝不苟地端正,肃穆神情中透着一丝哀伤之意,大异于此前言笑晏晏的模样。而那青衫男子不知为何,并不在此地。 卧于草地上的正是蒖蒖日间所见那匹泛着金色的马,已气绝多时,但口鼻处还淌着血涎。蒖蒖回想孙嫂的话,大致猜到多半是店家在附近水草丰美处下了药,令过往马匹因此身亡。 她暗自叹了口气,在男子唱完一段后,取出身上的钱,叮叮当当地往那破瓮里一抛。 他被这响声惊醒,抬头看她,再看看破瓮里的钱,有些错愕,道:“我是在为我的马唱挽歌。” “上一次在这里击瓮的是一位盲人,在为他过世的犬唱莲花落。”蒖蒖漠然道。 白衣男子展颜一笑,居然将瓮中钱一一拾起,然后起身,朝蒖蒖长揖:“如此,多谢姑娘。” 蒖蒖一瞥他足下:“靴子干了?” 白衣男子道:“没有,不过从早穿到晚,已十分适应。” 蒖蒖一哂,再嘱咐道:“快去找人把的马烧了吧……如果有人要买的马,或建议土葬这马,千万别答应。” 白衣男子奇道:“为何?” 蒖蒖掉头就走,抛下一句话:“记住这话即可,对和的马都没坏处。” 因没有马匹代步,蒖蒖独自前行了将近半个时辰仍未到城门处,而暮色四合,周遭景象渐趋模糊,蒖蒖颇感焦虑,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唤:“姑娘留步!” 回首一看,见那白衣男子正气喘吁吁地赶来。 蒖蒖待他跑至面前,问他:“马安置好了?” 男子道:“好了。走后有两人过来反复劝说,非要买我的死马,我没有应允,他们便说帮我挖坑掩埋,我也不同意。待他们走后,招来几名牧童,给他们钱,请他们抱来一些薪木,架火把马焚烧了。” 蒖蒖点点头,也不理他,自己往前走,那男子亦步亦趋,追问她如何知道有人会来买马或要埋马。蒖蒖绝口不答,他便含笑道:“莫非姑娘是我同行,也能未卜先知?” 蒖蒖止步,上下打量他,讶异问:“是算命的?” 男子颔首:“奇门遁甲,六爻八卦都略知一二。” 蒖蒖遂问:“能看出我今日遇到什么事了么?” 男子细观她面相,沉吟须臾,道:“姑娘今日去一家肉铺做事了。” “哦?”蒖蒖眉头微挑,“还有呢?” “这家肉铺卖的不是鲜肉,是炖煮过的肉。”男子继续解说。 “那能看出我此行的目的么?”蒖蒖又问。 男子稍作思索,然后道:“有点难。这涉及姑娘出身家世,须看手相才可得知。” 蒖蒖想了想,终究抵不过好奇心,遂把右手递至他眼前。那男子轻轻托住她手,引至略有光亮处细看,“姑娘家境不错,虽非大富大贵,但不愁温饱,家中收益颇有盈余。” “能看出我家是做哪行的么?”蒖蒖不动声色地问。 男子再观她手相,蹙眉看了须臾,又以拇指抚过她手心,似想把掌纹捋得更清晰一点,这令蒖蒖有点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 “嗯,”男子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状,正色道,“若我所料未差,姑娘父母应在经商,据手相看来,与餐饮膳食相关,是酒楼店主吧?所以姑娘此行,本意是去买肉。” 蒖蒖真有些惊奇了:“功力还不错,做这行多久了?” 男子答道:“一天。” 蒖蒖愕然,思忖后道:“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莫非盘缠不够了,所以今天临时决定改行给人看手相谋生?” “非也,”男子笑道,“若不改行,怎么能触到的手。” 蒖蒖霎时感觉面如火炙,而他双目晶亮,好整以暇地凝视她,一缕笑意从眼底蔓延到了唇际。 蒖蒖又窘又恼,立即想甩开他的手,然而他却越发攥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若不触到的手,怎么牵着跑。” 蒖蒖一愣,顺着他目光回首看身后,但见一群手持棍棒的大汉正朝她们奔来。为首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虽隔得尚远,但从衣裳可依稀辨出,正是肉铺守店的大汉。 白衣男子不再多言,紧紧握住蒖蒖的手,牵着她朝城门奔去。 (待续) 5.同乘一马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此时忽见早晨所见的青衫男子策马自城内驰来,身后还另有一匹枣红马,以绳索系于他所乘白马之后,亦随他一同疾行。 “二哥!”青衫男子见了白衣男子,兴奋地扬手高呼。 白衣男子加快步伐,拉着蒖蒖奔到他面前,迅速解开那枣红马绳索,将蒖蒖扶上马,自己随后跃身上马,坐在蒖蒖身后,引臂操纵辔绳,驱马奔驰。 如此一来,蒖蒖感觉到自己似被他拥在怀中,十分不自在,手肘不禁朝后格挡,欲使他离自己远一点。 那男子感觉到她的抗拒,正色道:“事关安危,还望姑娘原宥。” 蒖蒖闻见身后追赶者马蹄声紧,也顾不得多计较,只得与他共乘一马继续前行。 将至城门处,那鹿肉铺的大汉生怕他们入了城更不便追捕,愈发驱马狂奔,与蒖蒖等人的距离越来越小。蒖蒖回顾发现,颇感焦虑,侧首间忽然看见另有一行人骑马自右边路上来,一些背着弓箭,一些腰悬兵刃,许是打猎归来,汇入他们面前大道,正要入城。 领头那人穿着绿色衣衫,身形蒖蒖非常熟悉,正是与她解除了婚约的杨盛霖。 灵机一现,蒖蒖立即一指杨盛霖,回首朝追赶者大喊:“官人来了!” 这官人指的是做官的人,是浦江民众对县令、县尉等官吏的称呼。这些官人官服为绿色,杨盛霖此刻所穿绿衣其实颜色偏黄,如早春新绿,与官吏绿袍并不一致,但现下暝色已深,远远望去,这色差也不太明显。 杨盛霖闻言回顾,顿时喜上眉梢:“蒖蒖!” 鹿肉铺中人见绿衣人随从均携带武器,而县尉日常职责便是管理弓羽手,司法捕盗,惩治奸暴。自己心中有鬼,没有细看即认定此人便是县尉,听蒖蒖连声唤“官人”,而那“县尉”显得也认得蒖蒖,大汉不敢逗留,立即勒马掉头,招呼自己带领之人逃离此地。 蒖蒖见追赶者逃逸,松了口气,待进了城门,便命白衣男子下马,他也无异议,一笑下马。那青衫男子旋即下了自己的马,将所乘白马交予白衣男子乘骑。 白衣男子向青衫男子致谢,对蒖蒖介绍道:“这是我表弟。今日我坐骑中毒而亡,他便先入城中帮我买马。” 蒖蒖颔首,与那表弟相对一揖示意。 杨盛霖策马靠近蒖蒖,赔笑着与她攀谈。问蒖蒖今日为何是这般情形,蒖蒖也不回答,只没好气地问他:“病好了?” 杨盛霖道:“小病,无大碍,早就好了。” 蒖蒖瞥瞥他所带之人,道:“想是大好了,否则不会有心思冶游。” “唉,此前之事,是我不对,我爹娘也考虑不周,给蒖蒖和婶子添烦恼了。”杨盛霖小心翼翼地赔礼,又道,“再过些时日,待我爹娘气消了,我再请他们来提亲。” “可千万别。”蒖蒖冷笑,自己控马前行,“我并不想再办一场退婚宴。” 杨盛霖趋近与她并肩同行:“蒖蒖,这事也应该想开一些。那对男人来说,只是一种散心的方式,就像读书读久了,肯定会想着去蹴鞠,踢上一两场球。”侧首发现白衣男子乘马紧随其后,饶有兴致地听他们对话,便随口道,“兄台,说是吧?男人嘛,肯定懂的。” “不懂。”白衣男子丝毫未配合他,“我每日只知勤勤恳恳地读书,哪懂什么蹴鞠。” 杨盛霖一愣,忽然想起此前这人竟与蒖蒖同乘一匹马,顿时大感疑惑,瞪着白衣男子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为何与蒖蒖同行?” “我姓宋,名皑。”白衣男子扬眉迎上他探视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微笑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皑’。” 蒖蒖打断他们对话,要求迅速赶往县府衙署报案。宋皑旋即附和,不再理杨盛霖,策马与蒖蒖一同驰向县衙。 到了衙署门前,天已尽黑,衙署大门紧闭,檐下两盏孤零零的灯笼淡漠地映照门前路,光晕所至处并无人影。 蒖蒖上前叩门,过了许久才有一小吏开门,探首看看他们,问他们所为何事。蒖蒖将假鹿肉一事简短告知小吏,请求见县令。小吏听得兴味索然,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衙署已关门,县令不会连夜见。明早再来吧。” 言毕便要关门,蒖蒖阻止,目示宋皑,道:“此前我们被肉铺之人追赶,想必他们已猜到我卧底打探真相,并告知了这位公子。他们回去必将连夜清除死马肉,消除伪造鹿肉的痕迹,若明日再去,就找不到他们制假的证据了。” 小吏并不耐烦听她解释,打了个呵欠,坚持要关门。宋皑示意表弟上前把住门,自己自一个腰悬的锦囊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小吏,和言道:“烦请官人将此物呈与县令过目,说皑前来拜访。” 那玉佩呈鱼形,玉质莹润,雕刻也十分精细。背面似刻有什么字样,那小吏懒洋洋地接过,本来是百无聊奈地翻看,看清字样后先是一愣,然后声音忽然轻缓了许多:“请稍候片刻,我去去便来。” 小吏握着玉鱼跑步入内,回来时已不是他一人,衙署大门豁然大开,数名衙吏提着灯笼分列两侧,而县令崔彦之冠戴齐整,疾步出门相迎,一见宋皑便深深长揖:“未知贵客来访,不曾行望尘之礼,失敬失敬!还请大……” 宋皑以手虚扶,并阻止他说下去,含笑道:“皑偶过此地,原不想叨扰县令,不料遇见一案,关系民众饮食安危,所以只好前来拜访,还望县令尽快处置。” 崔县令请宋皑及蒖蒖一行人入衙署,细细问明缘由,遂派遣衙吏连夜赶往郊外查封鹿肉铺并羁押相关人等归案。随后崔县令请宋皑及其表弟在衙署歇息,又让人送蒖蒖和杨盛霖归家。而宋皑表示要亲自送蒖蒖回去,杨盛霖见状也要求护送蒖蒖,蒖蒖瞪他道:“快麻溜地回去!爹娘若知道又遇见我,肯定怕我害了,还不知多着急呢。” 对宋皑蒖蒖倒不甚推辞,默默许他随自己同行。 出了衙署,蒖蒖忍不住问宋皑:“是个什么官儿?为何崔县令一见的玉佩就对那般恭谨?” 宋皑摆手笑道:“小官,不足挂齿。” 蒖蒖想到此前看手相一事,又问:“那看手相算命,也是假的吧?但是怎么知道我的家世和此行目的的?” “半推测半猜测,”宋皑道,“的手肌肤整体柔润细致,偶有结茧处,也可看出是骑马执辔所磨,没有素日操持家务的痕迹,又率直强势,可见家境不错,不是一贯伏低折腰之人。而行事颇显任性,一人骑马出行,又非大家闺秀的作风,所以我猜出自富裕商贾之家。傍晚遇见时,身上又香又臭……” 蒖蒖听至此处瞪了他一眼,斥道:“才又香又臭!” 宋皑哈哈一笑:“那这样说吧:姑娘衣带肉香,十分浓郁,多半是从酱肉之处出来,又叮嘱我马别卖给人,也别土葬,一定是怕我那马被人剥皮剔骨,就猜此行去的恐怕是炖马肉的铺子,既往来于那种铺子,家里营生想必是与饮食相关了。所以大胆与姑娘胡说一番。” 蒖蒖想想,又问:“那不怕我是马肉铺子里的人么?后来见人追来,怎知他们主要是想抓我,而不是?” “既提醒我别卖马,显然与马肉铺的人不是一伙的。”宋皑道,“我看见追来的人中有问我买马的人。我虽未将马卖给他们,但言语间又不曾得罪他们,马又烧了,他们无理由来追捕我额外招惹是非。多半是窥见与我说话,明白泄露了肉铺的秘密,所以追来要捉回去。” 蒖蒖凝视宋皑,不禁感叹:“真的很不笨。” 宋皑向她一揖,笑道:“姑娘谬赞,惭愧,惭愧。” 见蒖蒖无语,宋皑温言问她:“那我可以问姑娘一些问题么?” 蒖蒖颔首,宋皑遂问她家里情形,为何坚持要买鹿肉。蒖蒖一一告知,把和贻贝楼的恩怨及乡饮之事一并说了,最后叹道:“原以为买到鹿肉可用来做主菜,令举子们耳目一新,却不想鹿肉是假的,也不知再找什么珍稀食材才能赢贻贝楼这一局。” 宋皑问:“姑娘为何一定要找珍稀食材?” 蒖蒖道:“珍稀食材才能令人印象深刻呀,就像我那场退婚宴上的菜肴,精心选材,震惊了浦江。可惜我妈妈不让我再用那个菜谱了……用珍稀食材,还可体现我们适珍楼的‘珍’字。” “适珍楼这名字甚好,是谁取的?”宋皑问。 “也许是我妈妈。”蒖蒖道,“我也不确定,我懂事时起,我们酒楼就叫这名了。” 宋皑再问:“那知道这名字的含义么?” 蒖蒖摇摇头。 宋皑道:“若我所料未差,这其中隐含一个典故:国朝太宗皇帝曾问当时的翰林学士承旨苏易简:‘食品之中,何物最为珍贵?’苏易简答:‘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对臣来说,齑汁最美。’太宗大笑,问他缘故。苏易简说:‘有一天夜晚非常寒冷,臣拥炉饮酒,不觉大醉,卧于厚厚的衾枕间睡去。半夜醒来,十分口渴。乘着月色来到中庭,但见残雪中覆有一齑盎,也等不及唤来书童,掬雪洗手后便满饮几盏。汤汁冰凉清甜,正好可解体内燥热,当时只觉哪怕上界仙厨的鸾脯凤脂也不会有这等滋味。’后来有人问苏易简的仆人这齑汁是如何做成,仆人说:‘不过是清面菜汤浸菜罢了。’所以,为适珍楼取名者,必然认同‘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这个道理。食品之所以珍贵,不见得总是用材珍稀,而是适合食客彼时口味。” 蒖蒖若有所思。两人不知不觉行过了几道街,宋皑见不远处出现了适珍楼的招子,遂勒马止步,含笑对蒖蒖道:“我有要务在身,明日便要离开浦江了。尚有一个问题,还望姑娘解答。” 蒖蒖道:“说。” 宋皑眸光携着笑意,抚过蒖蒖眼角眉梢:“适才与我同乘一马,是何感觉?” 蒖蒖脸微红,白了他一眼:“很拥挤的感觉。我从未和别人同乘过一匹马,以后也不会了。” “真巧,我也从未和别人同乘过一匹马。”宋皑笑道,“那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别人这样做了。” (待续) 6.妈妈很美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许是劳作了一天后被人追赶,出了一身汗,再经夜风一吹,蒖蒖次日便感觉浑身不适,头痛欲裂。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凤仙等人为她做的早餐午膳均未动,在她房中摆了大半日。 午后秋娘处理好店中事务即来看蒖蒖,见她未进膳食,颇感心疼,抚着她发烫的额头问她想吃什么,“哪怕是龙肉凤肝,我也去给寻来。” 蒖蒖想了想,说:“妈妈,我想吃煮的白米粥,配上酱的佛手、香橼和梨子。” 秋娘将粥煮好,从酱缸中取出这些小菜切好,很快送到蒖蒖面前。 蒖蒖在母亲注视下吃完,叹道:“还是妈妈做的饭菜好吃。都是简简单单的食品,妈妈的粥就是比别人煮的粘稠软融,酱菜也咸香合宜,不像别人做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又或者有怪味。在临安那几天,我去他们的大酒楼吃饭,刚开始觉得新鲜,但连吃几天后就特别想念妈妈饭菜的滋味,再多山珍海味我也食不知味,恨不得飞回妈妈身边,随便喝碗馄饨汤也是香的。” 秋娘笑道:“那是因为习惯了我饭食的味道。舌头是有记忆的,从小吃惯了什么,那味道就被舌头记下了,很难抹去,想不到该吃什么的时候,舌头铭记的味道就会浮上心头,让特别怀念。” 蒖蒖点点头:“小时候舌头记下的,就是最适合我的味道……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她思绪飞散,忽然想到宋皑提到的这句话,便随口说了出来。 秋娘一愣,旋即追问:“刚才说的是什么?” 蒖蒖重复一遍,解释道:“这句话是我昨天认识的一位公子告诉我的。”遂把认识宋皑的经过及他提到的苏易简轶事叙述给母亲听,再问母亲,“所以,我们适珍楼的名字,便出自这个典故吧?这名字是妈妈取的么?看来妈妈也是个博学的人呢。” “不是,”出乎蒖蒖意料,秋娘竟然否认,“我一个厨娘,哪知道这些文人典故。之所以取名‘适珍’是因为我视为我的珍宝,当初做菜,也旨在适合口味,所以取了这名。” “哦,“蒖蒖莫名地觉得有些失望,“那我下次若再见宋皑,就告诉他。” “不必。”秋娘似乎对宋皑毫无好感,“那公子哥儿既不肯与细说来历,可见待亦不过是逢场作戏,并不上心。何况母亲是厨娘,为世人所轻,地位尚不如针线人、杂剧人、拆洗人,也不可存了攀富贵人家高枝的心。那宋皑日后若来寻,也不要再见他,免得日后伤到自己。” 蒖蒖忙不迭地摆手:“我与他就是萍水相逢,见他有趣就多说了几句话,并无其他想法。再见什么的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期待与他重逢。” 秋娘颔首,让她勿再多言,好生歇息。蒖蒖乖巧地躺回去,拉被子盖住身,只露个头,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母亲,又道:“妈妈,我可以请答应我一件事么?” 秋娘问她何事,蒖蒖道:“我病好后教我做菜。我想好了,乡饮乡饮,指的是故乡的饮宴,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是重要的,关键在于故乡的味道。我想呈出能代表浦江膳食滋味的宴席。” 这些年来秋娘精心调教女弟子们,却不愿让蒖蒖进厨房,并不希望她成长为一位厨娘。此番筹备乡饮,也叮嘱蒖蒖只须吩咐师姐们做事,自己不必亲自动手,然而蒖蒖主动请缨主持筹备乡饮宴席,说自己必须对菜式的烹饪过程了然于心,届时才能向品尝者说明此中要义,而没有什么比自己动手制作更好的了解方式了。 蒖蒖在此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执着,痊愈后便跟着秋娘出入,秋娘酱菜她就守着酱缸为她递菜,秋娘腌虾她就抱着瓶子等着封泥头,秋娘要挂风干鱼她就抢着去清洗那些青鱼、鲤鱼。起初秋娘一言不发,任凭蒖蒖眼巴巴地看着就是不开口教她,最后见蒖蒖洗鱼时老握不住那滑不溜丢的鱼身,忍不住叹了口气:“滴两滴生油再洗,鱼就不会有粘液了。”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有效,不由大喜,连声向母亲道谢。 秋娘遂开始教她一些技法:洗猪肚用面粉,洗猪脏用砂糖;煮鹅时在水中加入几片樱桃叶子,这样鹅肉更容易软;腌醉蟹时发现要用的酒有些酸了,便用一升小豆炒焦,布袋盛好,放入酒坛中,以恢复酒味…… 晚间秋娘蒸鲥鱼,蒖蒖见她处理时去肠不去鳞,用布拭去血水,擂碎花椒、砂仁,加酱、水、酒和葱,与汤锣中的鲥鱼拌匀,然后带着鳞去蒸,遂问秋娘为何不去鳞。秋娘道:“鲥鱼脂肪凝于鳞甲之中,若去鳞再蒸,则油脂流失,影响口感。带鳞蒸,油脂会渗入鱼肉,吃之前揭去鳞片,再尝鱼肉,便会觉得鱼肉肥嫩,腴美非常。” 蒖蒖叹服,道:“妈妈技艺精妙,知道这么多诀窍,一定是从小便研习厨艺的吧?” 秋娘摇头:“我是遇见爹爹后才开始学做菜的,他味觉灵敏,能辨出食物最微小的变化,可不好糊弄……有了后,更是整天犯愁,该做些什么们俩才爱吃……” 一壁说着,一壁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浅笑。 她甚少主动提及蒖蒖的父亲。蒖蒖大感好奇,顺着问下去:“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做什么营生?长得好看么?” 秋娘惊觉,笑意收敛,恢复了一贯冷静自持的神情,目光抛向蒸笼,顾左右而言他:“鱼快蒸好了,我去看看。” 蒖蒖凝视母亲灶边忙碌的身影,觉得纵然终日身处庖厨之中,环绕的烟火依然泯灭不了她惊人的美。 秋娘四十有余,但身材苗条,脖颈细长优美,腰肢纤细,从背后看依然宛如少女。她的容貌就算现在看来在浦江也少有人及,她素日也颇懂修饰,哪怕面对灶台做菜也会衣饰齐整,妆容雅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精心用丝巾束发,打出精巧的结。大异于那些膀阔腰圆的中年厨娘,她气品高雅,一举一动无不从容,就像一只优雅的鹤。 蒖蒖对着水缸照了照自己的脸,丧气地感觉到自己容貌上与母亲的差别。虽然她在浦江少女中已经算是美人,但在母亲容光映衬下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母亲当年买一百斤葱时菜农送给她的。 所以她特别想知道父亲的模样。嗯,我的容貌多半是被爹爹拖累了。她在心里撅着嘴想。 蒖蒖的父亲据说在她三岁时就病逝了,他去世后秋娘才带着蒖蒖来到浦江,所以此地也无人认识她父亲。父亲给蒖蒖的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会提笔写字,身上带有药香,至于面容,蒖蒖是完想不起了。而类似父爱的感情,蒖蒖是从蒲伯那里感受到的。 蒲伯比秋娘大六七岁,原是浦江一名教书先生,丧偶多年也没有续娶。秋娘到浦江后开了小店,与蒲伯是邻居,蒲伯平日里对她们母女颇为照应,见秋娘不善于管理账务,便主动提出帮她,如此一帮便是十几年。他沉稳敦厚,相貌也不差,便有人替她向秋娘说合,秋娘称立志守寡,婉言谢绝。她拒绝的不止蒲伯,也包括浦江的众多求亲者,其中不乏一些想纳她做妾的豪门巨贾。 蒲伯虽被拒,但依然对秋娘很好,对蒖蒖也是真心爱护,视若己出。秋娘原以为他别有所图,但见他数年如一日地照顾她们母女,一无所求,也逐渐放下心来,万事都与他商量。两人便如兄妹一般相处,也有人说他们闲话,但他们各自品行端正,往来之间处处光明磊落,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我觉得蒲伯还是爱着师娘的。”缃叶在庭院里做水豆豉,搅动缸中盐水和金华甜酒泡了四十九天的黄豆,向姐妹们说着她的分析,“这十几年来,师娘多少次想给他涨工钱,他都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师娘买了所大房子送他,他推辞不掉,勉强收了,却悄悄让人把房契名字改成蒖蒖。说,他若不是还想着做蒖蒖的爹,这是图啥?” 芙蕖一边捡着大小茴香、草果、官桂、木香、陈皮丝、花椒、干姜丝和杏仁,一边问缃叶:“说,师娘会被他打动么?” “要能打动,十年前就被打动了。”缃叶从初樱手里取过芙蕖择好的香料,逐一加入缸内,继续搅和,“他们都是好人,但是不搭调。师娘就像一尾银白色的鲥鱼,需要清澈井水清蒸,而蒲伯就像窖藏一年的水豆豉,虽然闻着臭吃着香,跟蔬菜和猪羊肉都很搭,唯独不能配鲥鱼。” 众姐妹听了,均笑了起来。 “,才是水豆豉!”蒲伯不知从何处听到,忽然现身,气得颤抖的手指着缃叶,想开口斥责,无奈气结之下舌头都捋不顺了。 初樱、玉簪等人见状,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们,们都是水豆豉!”蒲伯重重一拂袖子,气鼓鼓地转身离去,另一只未伸出的手中还紧紧攥着给蒖蒖准备的字帖。 (待续) 7.乡宴(上)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贻贝楼与适珍楼的菜肴品评宴县令定在衙署内举行,县令要求他们选择现有食材,主要展现厨艺,未必按冬日食材准备。是日崔县令邀请了九位举子出席宴会参与品评,并将决定权交予他们,每一盏酒上两道菜,由两家酒楼交替呈献,宴会之末由举子各自表态,说出心仪的酒楼,获选多者为胜。 上菜时两家酒楼各有专人向食客讲述菜式制法、创意,蒖蒖听说贻贝楼让杨盛霖出任此角色,便请求母亲让自己迎战,秋娘拗不过她,只得勉强答应。 行酒之前两家酒楼各呈果菜碟,皆时令水果、蜜饯。第一盏酒由贻贝楼提供菜肴,他们呈上的是一道名为“春兰秋菊”的紫苏子水果和一道酒煮玉蕈。 “春兰秋菊”所用水果为梨、橙子和名为“玉榴”的白色石榴子。“紫苏子先以梅卤腌渍,杂和蔗糖糖霜,与梨丝、橙瓤、玉榴子相拌,梨丝、玉榴色白,近于兰,而橙瓤金黄,宛如菊花,故名春兰秋菊。”杨盛霖向众人解释,请县令及举子们品尝。 梅卤是青梅加盐长时间腌渍流出的液汁,味道咸酸,用于拌新切蔬果可防止蔬果变色,且为食材增味。紫苏子呈细粒状,撒在水果上状若芝麻。这春兰秋菊黄黄白白地水润可喜,其上覆有糖霜,甚是美观。众人取少许入口,咀嚼之下,紫苏子破裂,一缕紫苏香味霎时飘逸于口腔之间,水果的液汁与梅卤咸酸交融,清新之余又能感觉到紫苏子中油脂赋予的丰盈甘香。比新鲜水果更开胃,食客们纷纷颔首,但觉舌尖的味觉都被这道新鲜菜肴唤醒了。 见众人表示肯定,杨盛霖面露喜色,又道:“唐人石贯有诗云:‘绛帐青衿同日贵,春兰秋菊异时荣。’以绛帐喻师门,以青衿比学子,今日诸位贡生与县令同聚一堂,春兰秋菊,各擅其美,又切合绛帐青衿之说,再品尝这道果菜,岂不应景?” 贡生们显然十分喜欢这种解析,连声称妙,崔县令亦以手捋须,带笑颔首。 另外那道酒煮玉蕈用的是应季的鲜蕈,长约三寸,灰白色的蘑菇,洁皙可爱,此刻盛于银盘中,旁边佐以临漳绿竹笋,摆盘精巧,色泽美观。 “这玉蕈出自腐木之上,带有山林气息。先以水煮,待五分熟时再换好酒煮。”杨盛霖解释道,“听说如今宫中也常食用玉蕈,是用酥油炙熟,风味自然不浅,但窃以为不若以酒去其寒凉,更能焕发真味。” 众人随即品尝玉蕈,亦道清香爽口。 杨盛霖又道:“南丰先生曾巩诗曰:‘乡馔雨余收白蕈,客樽秋后对红英。’可见以蕈入乡饮,很是相宜。” 曾巩文采非凡,其文古雅、平正、冲和,又是一代名臣。贡生们听杨盛霖提及他诗句,再看那玉蕈更觉清雅,连带着味道都更显可口。 品尝了两道菜肴,众人推杯换盏,再行第二盏酒。杨盛霖退于一侧,含笑举目眺望对面的蒖蒖,看她如何应对。 蒖蒖从容朝外颔首,示意侍者奉上适珍楼的两道菜。国朝餐具以漆器为主,富者常用金银器,而贫者用瓷器。与贻贝楼所用银盘不同,这两道菜均盛于漆盒之中,模样也平平无奇,一道是凉拌的蟹生,一道看上去是切片的酱瓜。 蒖蒖先不解释,请众人先品尝蟹生。那蟹生用的是江南常见的江蟹,梭子状,被细细剁过,每一块仅有半个指节大小,几乎每一块都带有龙眼肉般半透明的生蟹肉或橙红色的蟹膏,看得出经多种调料拌过,肉眼可见的是姜葱末。 蟹生是本地常见菜式,各酒楼均有,寻常主妇也都会做。贡生们不觉新奇,随意搛了一块入口,渐渐地才品出了特殊香味。蟹生口感柔润冰凉,肉藏于壳中,食者含在唇齿之间,轻轻一吮,半流质的肉便脱壳而出,滑于舌尖。寻常蟹生多用橙泥、醋、酱油、姜葱等腌制,而适珍楼这道滋味又多了几重,咸酸味与数种香气掠过口腔,而其后蟹肉滑过的舌根竟分明地感觉到了水产特有的清甘之味。此刻食者品味间左右相顾,皆目露惊喜之色。 蒖蒖这才开口说明:“这道蟹生制法我母亲改过,基于浦江传统口味,但调料不尽相同。生蟹加冰,冷冻约半时辰,取出剁碎,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胡椒、水姜都研磨成末,之前先熬好麻油,待冷却后再加葱、盐、醋,与磨好的调料一并与螃蟹拌,即时可食。” 举子们恍然大悟,蒖蒖道:“这十味调料相辅相成,去蟹生腥味,又使其香味倍增,腌制用时不长,故蟹肉既浸满香料之味,又不至于被腌制透彻,调料之味过咸过重,完掩盖了江蟹鲜味。” 崔县令亦笑道:“蟹生是本地家常菜式,适珍楼这做法既能体现故乡风味,又有变化,增味提鲜,可称佳肴。” 蒖蒖微笑谢县令夸赞。县令又问:“适才贻贝楼两道菜肴均有诗句增色,这蟹生可也有佳句吟诵过?” 蒖蒖沉吟,一时无语。席间忽有一人开口替她作答:“这蟹生做法与汴京‘洗手蟹’类似,都是洗手即食。昔日太宗朝名臣苏易简品尝洗手蟹后曾作诗:‘紫髯霜蟹壳如纸,薄萄作肉琥珀髓。’而今我观这道蟹生,也是壳薄如纸,蟹肉如葡萄琥珀,十分符合苏参政诗意。” 蒖蒖转顾那人,见此人约二十多岁,穿着与贡生一式的衣裳,显然也是今日参与品评的举子,肤色略黑,方额广颐,气宇轩昂,见她在打量他,他微微一笑,朝她欠了欠身。 苏易简是太宗朝状元,官至参知政事,众举子听见他的名字均颇觉欣喜,顿时认为吃蟹生也是好兆头,连声附和发言士子,对蟹生多加赞赏。 此刻只有杨盛霖没笑。他亦注视着那士子,目中隐有一丝困惑。 蒖蒖再请众人品尝另一道菜:“这是适珍楼秘制的酿瓜。取枝头自然老大的青瓜,切作两片,去瓤,略以盐渍去其水,再用生姜、陈皮、薄荷、紫苏切成丝,加入茴香、炒砂仁、砂糖拌匀,置入瓜内,用线扎好,放进酱缸内泡五六日,取出晒干,吃时切片。” 众人再尝,只觉瓜肉紧实,口感绵中犹带脆感,咸甜相间,又带着陈皮、薄荷、生姜等的清凉辛甘之味,口感与蟹生带来的感觉一样,既熟悉又有新意。 “诸位贡生家常膳食中想必都有几味酱菜吧?”蒖蒖道,“我们适珍楼,起初主要卖酱菜,能做到如今这样,也是拜各位习惯以酱菜佐食的乡亲所赐。我曾离家多日,面对外地山珍,却食不知味,反复想起故乡的菜肴,其中就有这样的酿瓜。酱菜能开胃生津,且便于久存。日后诸位若蟾宫折桂,离开故乡去做官,不妨也带上一些,其中蕴含着家乡的味道,思乡之时品尝,会让们觉得魂牵梦萦的故乡,并不曾远离。” (待续) 8.乡宴(中)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其后这盏酒,贻贝楼上的是东坡豆腐与一名为“素蒸鸭”的菜。 “《左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自古贤者多斋食,既可明德涤秽,又可净心养生。据说如今官家与皇太后亦爱素食,御膳荤腥不多,尤其不用猪肉。所以此番我们准备的膳食,以素食为主,不用红肉,仅有一道荤菜,用的也只是鱼肉。”杨盛霖示意众人看东坡豆腐,“东坡先生曾作歌提及豆腐:‘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这道东坡豆腐,便是根据东坡先生流传的秘方所制。” 那豆腐用葱油煎过,表皮呈淡淡的金黄色,搛破一看,里面洁白细嫩。旁边配了一碟褐色的酱,众人蘸酱品尝,但觉那酱与众不同,带有特殊的干果香。 杨盛霖解释:“我们选用上等香榧子,细细研磨后与酱料同煮,所以有此滋味。” 众人称赞这种制法别具匠心。再看那素蒸鸭,发现竟是蒸熟的葫芦瓜。 杨盛霖含笑细说这道菜典故,果然又与士大夫有关:“唐代翰林学士郑馀庆某次宴请亲友,当着客人面嘱咐家人:‘煮烂去毛,勿拗折脖颈。’客人听了都以为他指的是鹅鸭等家禽,等了许久,却没料到仆人奉上来的竟是每人一个蒸葫芦。” 席间闻者皆笑。杨盛霖又道:“但请勿轻视这蒸葫芦。葫芦瓜皮青而内白,正如廉洁士大夫,一清二白。此瓜可消肿结,可润泽肌肤。清蒸之下,瓜肉柔软细滑,略带甜味,盛宴之中食之,尤感清新。据说京城里贵胄世家,都常食用这素蒸鸭。” 贡生们又相继赞叹。行完这盏酒,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蒖蒖接下来适珍楼以什么佳肴应对,蒖蒖一哂:“贻贝楼每道菜都很清爽,那么,我们就上一些不怎么清爽的吧。” 少顷,两道菜上桌,却是薄切猪肉片配水豆豉蘸料,以及一盘显然经油盐酱醋凉拌过的杂菜。 蒖蒖环顾乍见猪肉有些愕然的贡生,道:“适才杨公子说肉食者鄙。但是,子曾经曰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看来连圣人孔夫子都是吃肉的,非但吃肉,还要吃好肉,要吃制法精细的肉。杨公子还嫌猪肉粗鄙,弃而不用,可是他倍加推崇的东坡先生却很喜欢猪肉,喜欢到特意写了一篇《猪肉颂》:‘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蒖蒖再请众人一顾那盘中猪肉,是清水煮熟的五花肉块切成。蒖蒖搛起一片,只见那长条纤薄,肥瘦肉纹路相间,脂肪处亮泽油润可透光,刀工精细,盘中每一条都大小宽窄如一,“这肉便是按照东坡先生所说的方法慢火煮成,由我们适珍楼刀工最好的女弟子切成薄片,置于纸上,那脂肪条纹处可透见字样。” 蒖蒖再将肉片置于碟中以箸搛成花形,探入水豆豉碟中一蘸,让液汁如蜜一般沿着花瓣外沿浸入花心。 众食客依样品尝,顿感满口脂香,肉质细腻,那纤柔的薄片经口舌一卷便如雪融去。而那水豆豉咸香中带有酒香,细细一品能辨出茴香、木香、陈皮等味道,但又不尽于此,底蕴厚重,回味悠长。 蒖蒖说明:“这水豆豉用的是最好的金华甜酒,经多种香料秘制,又窖藏越冬,丰富香味加上时光的沉淀,才酿出这醇厚的滋味。与肉片相配,更能焕发肉味,为其增香。” 食客们啧啧赞叹,都说这水豆豉虽然家常,但制得极妙,确实为食材增香不少。有人笑问:“此前佳肴多有诗词相咏,却不知这水豆豉可也有人作诗赞过?” 蒖蒖摆首:“没有,也不需要。水豆豉是配料,并非主要食材,没有人会想到为它作诗,平日提到它,恐怕最多说一声‘好吃’,或‘香’。它就是沉默的配料,不争不抢,却温和之极,能与大多数蔬菜及肉类相配,为食材增味……们一定遇见过这样的人,平凡踏实,平时沉默寡言,却秉性善良,对所有人都很好,他人有难,必倾力相助,与人协作,从不争功。但因为并无锋芒,貌不惊人,也不会被人特别关注,们不会想到为他作诗,最多在想起他时,赞一句:‘好人。’……水豆豉,便如这样的人。” 众贡生听了此言似有所动。须臾,有人徐徐抚掌,开口赞道:“妙!水豆豉确实不需要诗词矫饰,姑娘这一说,尽显其敦厚温良。水豆豉得姑娘这一知音,也足以欣慰了。” 蒖蒖一看,发现说话者是此前提苏易简诗助她的士子,遂浅笑一揖。贡生们随后也附和士子所言,对蒖蒖多有赞誉,再食那道凉拌杂菜,也没有追问诗词典故。 那道菜是用麻油加花椒煎熟,加入酱油、醋、白糖与白菜、豆芽、水芹同拌,称为“撒拌和菜”。菜先用滚水焯过,再入清水漂着,待要凉拌时再取出,故此色泽青翠,嫩脆可口,伴着猪肉吃,这家常的味道倒也令宾主尽欢。 接下来这盏酒,贻贝楼上的看来是此番最重要的菜,一道“莲房鱼包”用了他们这次宴席上唯一的肉,另外那道大概特意与莲鱼主题相配,是莲花、菊花与菱角煮成的汤,杨盛霖介绍:“此汤名为‘渔父三鲜’。” 那莲房用的是嫩莲蓬,将底部切平,剜去其中莲子,用酒、酱、香料腌新鲜的鳜鱼鱼块,再填入莲子留下的孔中,置入甑内蒸熟,取出后以蜜涂莲蓬,光泽更加可喜。 以银匙取出鱼肉,众人品尝之下但觉鱼肉带着莲蓬清香,一位贡生叹道:“鱼肉带有莲香,尤为清雅,再饮渔父三鲜,便若置身采莲轻舟之上。” 杨盛霖笑道:“此菜寓意不仅如此。此菜我们是向本朝一位进士学来,他曾为此作诗道:‘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鱼化龙,是金榜题名的妙喻。我们贻贝楼以此菜肴献给诸位秀才,也是借此预祝诸位进士及第,平步青云。” 贡生们大喜,纷纷致谢,与杨盛霖相互祝酒,席间觥筹交错,氛围十分融洽。 这盏酒行过,众人已有七分饱,略有倦色,直到蒖蒖命人呈上适珍楼主菜时,才又正襟危坐,面对那道被银色器皿盛着的菜肴睁大了眼睛。 适珍楼此前菜式均用漆器,惟有这道菜用了银器,且有盖覆着遮挡,一时不见菜肴真容。 蒖蒖见众人皆静默以待,才缓缓揭开银盖。其中蒸汽氤氲,在众人凝视中逐渐飘去,露出银盘中的主角:蒸鲥鱼。 那鲥鱼被从腹部处剖开,惟脊背处相连,铺在银盘中呈两片对称状,蒸过的鳞甲微卷,似半透明细刨花,自鱼身上浮起,细看之下可发现片片鳞甲之间有一条细线相连。 崔县令蹙眉看着那条线,目含疑问:“这是?” 蒖蒖微笑着以银箸搛起线头,轻轻一提,鱼鳞便脱离鱼身,随着细线被提起,一片片鳞甲在空中闪着贝壳般银白的光,串在细线上,如项链一般。 (待续) 9.乡宴(下)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蒸鲥鱼做法不算惊艳,在江南比较常见,但提线去鳞这一招席间众人均闻所未闻,都瞠目看着蒖蒖箸下银龙飞旋,一时鸦雀无声,须臾才有人击节称妙,道:“由这串鳞甲看来,适珍楼的女弟子不但刀工精妙,女红也是一绝。” 蒖蒖默然侧首,与侍立在堂中一隅的凤仙相视一笑。 此前决定将鲥鱼列入宴席中时,蒖蒖曾与师姐们讨论是原样保留鳞甲清蒸,还是先成片地剔除鳞甲,蒸时再覆盖在鱼身上,如此既可令鱼鳞脂肪仍旧融入鱼中,又方便食客去鳞。 除了凤仙之外的五位师姐各陈利弊,有人说最好按原样保留原汁原味,有人说乡宴席间都是斯文人,预先去鳞更符合他们的习惯。争执许久仍没个结果,最后一直沉默的凤仙注视着案上鲥鱼徐徐开口:“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更好……” 这个别致的去鳞方式为鲥鱼增色不少,当然鱼本身也是鲜嫩肥美,蒸得十分入味,贡生们频频动箸,吃得不亦乐乎,其间只有一人略微抱怨:“鱼是好鱼,只是刺太多了。” 鲥鱼确实身皆有细刺,遍布各处,每吃一块都须先将刺挑出。 蒖蒖闻说后对那人道:“鲥鱼虽有刺,但大多细软过虾须,就算误食,也不至于刺伤咽喉。世事无完美,此鱼味已极美,若再无刺,只怕会贵过黄金,又或者像河豚那样身带剧毒,让不得不提防。所以这点小小的不完美,还望诸君接纳。就如一位美人,容颜如玉,就是爱发点小脾气,有时候不免令人恼火,但是,美人虽然有些骄纵,但并不是坏人呀,看在她这么美的份上,想想还是算了吧。” 闻者皆解颐,杨盛霖更是拊掌大笑,连声道:“这个比喻好!”直到被列席的父亲瞪了一眼才惊觉噤声,但还是不时衔笑偷眼看蒖蒖。 与鲥鱼一同佐这盏酒的还有一道茭白鲊,是切片焯过的鲜茭白,以细葱丝、莳萝、茴香、花椒、红曲和盐拌匀,腌过片刻即可食。鲥鱼有脂香,近似肉味,吃过再尝这茭白鲊更觉爽口。两道菜都给食客留下良好印象,便有人问:“如此美味,是否也有与之相关的名人典故?” 此前蒖蒖并未刻意搜寻相关典故,这时却也不慌不忙,从容答道:“有。不过诸位才高八斗,遍览群书,一定也知道。如果们想起来了,不妨先说,看看与我所知的是否一样。” 众贡生状甚雀跃,争相发言。有人说:“汉代名士严子陵垂钓于富春江畔,感叹鲥鱼鲜肥,并以此为由拒绝了光武帝的入仕之召。” 有人说:“东坡居士也爱鲥鱼。鲥鱼爱惜自己的鳞片,若被人或网触及身体,便不再挣扎,以免损伤鱼鳞。东坡居士便称它‘惜鳞鱼’,曾为它作诗:‘芽姜紫醋灸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又有人补充:“王介甫王相公也作诗提到过鲥鱼:‘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另有人提醒同窗:“别忘了茭白!茭白就是菰菜呀,晋人张翰借口秋风起,怀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鲙而要辞官还乡……”他动情地指着面前的茭白鲊,“让他要还乡的就是这个茭白呀!” 满堂大笑。 这场乡宴本来因为是官员宴请,贡生们不免感到拘束,起初个个正襟危坐,唯恐言谈举止有失端雅,不想进行至此竟然有了说笑的兴致,大家继续讨论典故,笑语不断,欢声此起彼伏。 蒖蒖含笑聆听贡生说典故,待堂中声浪稍歇,才又启口:“所以,只要是美食,便不愁没有爱它的名人留下典故诗词为它添彩。我们品尝食物,用的是舌头,是心,而不是耳朵。食物味美,自然会有人为它吟诗作赋,流传千古。如果我们一定要听到典故诗词才觉得食物好吃,那岂不是把判断味道的权利分给耳朵了。” 席间有多人颔首,崔县令亦微笑道:“有理,有理。” 蒖蒖又道:“此番乡宴,我并没有特意准备与之相配的典故诗词,一则,唯恐班门弄斧,再则,我相信味道是最重要的,既然是乡饮,我希望给诸位奉上的是家乡的菜肴,可以令们想起妈妈饭菜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与母亲有关,与家乡有关,而不一定要与典故有关。” 短暂的沉默后,堂中有掌声响起,一下一下,是一人独自鼓掌的声音。蒖蒖看向声起处,发现又是那位肤色微黑的士子。 崔县令亦随之鼓掌,于是从者瞬间增多,堂中一时掌声雷动。 此后再行两盏酒,两家酒楼佐酒羹汤及点心的风格依然与之前相同,贻贝楼风雅,适珍楼家常。宴罢众贡生就乡饮承办权表态,选择贻贝楼的有四位,而选择适珍楼的有五位,包括席间数次对蒖蒖表示支持的士子。 崔县令正欲宣布结果,一直列席旁观而无言的吴秋娘忽然出列,朝崔县令裣衽一福,道:“崔县令,从诸位秀才选择看来,我们适珍楼并非完胜,有将近一半的人更心仪贻贝楼佳肴。若乡饮只由适珍楼承办,这些想品尝文人菜式的秀才难免觉得遗憾。所以,我斗胆向县令建议,若贻贝楼愿意,请仍让我们两家共同筹备乡饮,届时为诸位即将离乡赴试的贡生,奉上一场尽善尽美的宴席。” 此言一出,满座惊愕,无论崔县令、杨峪,还是蒖蒖都大感意外,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崔县令再三向她求证,是表示谦逊地推辞,还是真有此意,而秋娘目光坚定,容色肃然,表示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崔县令遂问杨峪意见。 杨峪看见贡生表态后本来一直黑脸坐着,不时满含怒气地瞪那位出言助蒖蒖的士子,后来听秋娘建议整个人便愣住了,崔县令连问两次才回过神来,讷讷地回复说一切由县令定夺,自己并无异议。 崔县令由此宣布今年乡饮由贻贝楼与适珍楼共同承办,贡生们倒是喜闻乐见,纷纷向两家表示祝贺,秋娘与杨峪均含笑致谢,只有那名肤黑士子在向杨峪道贺时,杨峪闭口不答,冷冷地别过脸去。 缃叶附耳告诉蒖蒖她刚刚打听到的秘密:“那位出言相助的贡生其实就是贻贝楼请的高人,贻贝楼好几道菜都是在他指点下做出来的。却不知他为何会帮说话。” 蒖蒖也百思不得其解。那士子向众人告辞出门后蒖蒖追至门外,郑重向他道谢,并问他为何会帮助自己,那士子微笑道:“因为我也喜欢姑娘的菜肴,让我想起母亲饭菜的味道。” 蒖蒖问他如何称呼,他说:“我姓赵,名怀玉。” 蒖蒖道:“是‘被褐怀玉’的怀玉么?” 赵怀玉略略欠身:“惭愧。”顿了顿,又浅笑道,“贵店知道提线去鲥鱼鳞,才是真的被褐怀玉。” 蒖蒖一怔,想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那赵怀玉已朝她一揖,启步离去。 回到适珍楼,蒖蒖想到自己辛苦准备这许久,最后战果付水东流,不免气馁,问母亲为何要放弃独自承办乡饮。秋娘道:“我说了,适珍楼并非完胜,何必为了争一时意气而令近一半的举子不悦。家乡的滋味固然值得怀念,庙堂之高、玉堂风雅就不值得憧憬了么?他们怀着对未来的向往去品尝贻贝楼的菜肴,也是在用心去品尝,而不仅仅是用耳朵。这些道理,他们没有立即说出来反驳,不过是看来崔县令的面上不与计较罢了。而且……”她凝视蒖蒖,双眸深邃如碧潭秋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没必要独自承办乡饮,那么引人注目。” 关于那位赵怀玉,缃叶陆续又打探来更多消息,说他是远支宗室,论与官家亲疏,早出了五服,也不为人重视。父母这一辈流落到浦江,家境渐趋贫寒,只能指望借科举出仕。因他颇有学识,身为宗室也有些见识,所以杨峪请他为自己酒楼出谋划策,奉上报酬若干。乡饮品评宴之后杨峪质问他为何帮助适珍楼,他说:“我只答应为贻贝楼做参谋,没有承诺一定在品评宴上选择贻贝楼。县令请我代表举子选择,那我自然应该秉公处理,以举子的身份判断决定。彼时适珍楼的菜肴更能打动我,所以我这样做,问心无愧。” “然后,他就把贻贝楼之前给他的银钱还给了杨峪。”缃叶告诉蒖蒖。她说了个很大的数额,大到连她此刻舞动着的眉毛都在写着两个字:肉疼。 蒖蒖举目望向空中,似乎看见了赵怀玉那张公正无私的黑脸。他冷冷地把一大包银钱掷到杨峪面前,然后一拂衣袖,飘然远去,抛下杨峪一人,蜷缩着抱着银钱,伏地痛哭……蒖蒖啧啧,由衷赞叹:“是条汉子。” 赵怀玉说适珍楼被褐怀玉那句话蒖蒖一直记着,有次转述给凤仙听,说:“他从提线去鳞这一点断定我们酒楼被褐怀玉,意思是指我们这里有高人吧?这法子是提出的,那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教的?” 凤仙正在切菜,听了这话一怔,很快答道:“是我自己想的。” “哦,姐姐真是冰雪聪明。”蒖蒖笑道,“我看那赵怀玉好像也知道这法子,还以为是跟谁学的。不过想来,很小的时候就来我家了,如果有人教,我不会不知道,除非是在来我家之前学的。” 凤仙勉强一笑,继续埋头切菜。 蒖蒖离开后,凤仙握刀起伏的动作放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户,茫然投向庭院落木萧萧的秋景中,似乎感觉到此间凉意,她有些晕眩,脸色苍白,闭上双目,然而一些画卷残片一样的陈年记忆却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 宾客满座的华堂,醇酒玉食,笙歌醉梦。一位锦衣靓妆的女子立于金盘所盛的鲥鱼前,以玉箸挑起丝线,一条鱼鳞化作的银龙随之跃起,在她妙目漾出的笑意中游动…… 没有灯烛的夜晚,儿时的她睡在一张硕大的床上,忽然感到一滴水落在脸上。她睁开眼,借着窥窗而入的惨白月光,看见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憔悴不堪的脸。她看着醒来的凤仙呈出笑容,那苍凉的笑容却让凤仙感到了悲伤。 深秋的雨夜,疾驰的马车。她依偎在母亲怀中,迷迷糊糊地,身都在痛,唯一令她感觉心安的,是母亲的气息与温度。然而,一双巨手硬生生地把她从母亲怀里拽出,拉开马车门,一脚把她踹落在雨中泥泞的地上…… 那如同坠落入无边际深渊的感觉令凤仙身体和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颤动,她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及小指愈发握紧刀柄,而中指则不知不觉地伸直,与食指一起扶住刀身外侧。 “凤仙。”秋娘忽然进来,唤了她一声。 凤仙一惊,切菜的手下意识地加大力度,一刀剁下,刀却没抓紧,瞬间脱手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秋娘和凤仙都被吓了一跳。秋娘退后两步,待看清楚落地的刀,她蹙了蹙眉,对凤仙道:“这都多少年了,又忘了我教的握刀手势?” 凤仙低首,赧然道:“记得的,只是有时一走神,中指就不自觉地伸直了。” 秋娘和缓了语意:“刀具无眼,用时要格外小心,注意姿势,别出错伤了手。” 凤仙颔首称是,转而问秋娘来此有何事吩咐。 秋娘道:“适才崔县令派人来说,乡饮时会有京中贵客来,让我们把食单中的蟹生按汴京洗手蟹的制法做。” (待续) 10.柳婕妤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禁中的重九排当今年依然是在庆瑞殿设宴赏菊,殿中分列黄色菊花,如御衣黄、黄新罗、黄佛头、金盏金台、销金菊之类,殿中宫灯亦应了时令,或绘有菊花,或饰以花朵,万盏菊灯光华流转,粲然炫目。 而皇帝赵玮的目光却柔和地徘徊于正跪坐于他面前,低眉制作洗手蟹的柳婕妤身上。 银盘中堆着碎冰垒成的冰山,山巅承托着如冰一般纯净的琉璃盘,其中盛着斫好的蟹生,半壳含黄,双螯胜雪,晶莹肉质有半透明的质感,在琉璃盘与冰屑映衬下显得格外冰润清亮。 柳婕妤手持银匙,先后将酒、盐、梅卤、姜末、橙齑及椒末洒在蟹生上,再以银箸拌匀。 婕妤发髻上簪着一朵青色碧蝉菊,行动间花影落在冰山上,如轻云掠过雪峰,皇帝含笑看着,只觉此情此景优美之极,而殿中那万千黄花倒显得喧嚣鄙俗了。 柳婕妤搁下银箸,在侍儿奉上的银盆中濯净手,再请司膳内人将这道洗手蟹呈给皇帝。 负责进膳先尝的裴尚食躬身出列,正欲取少许先行品尝,皇帝却摆首制止,道:“裴尚食年近花甲,不宜食此寒凉之物,这洗手蟹,还是请婕妤先尝吧。” 裴尚食一愣,旋即低首称是,默默地退了回去。 柳婕妤承命,从司膳内人处接过备好蟹块的银碟,取银箸搛蟹送至口中,品尝之后稍待片刻,再浅笑欠身回禀:“咸淡合宜。” 司膳内人取回碟箸,审视无异状,再恭请皇帝品尝蟹生。皇帝颔首。柳婕妤告退,须臾再出现在殿中时,已换上舞衣,梳高髻,垂璎珞,衣袂轻盈,手抱琵琶,如同敦煌仙子。 纤指一拨,乐音随之而起,是《梁州曲》。皇帝面色稍异,按下了持酒樽的手。柳婕妤然不觉,抱着琵琶舒臂曲腰,和着乐声起舞。此乐曲大异于宫中常见的舒缓乐音,时如急雨,时如私语,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中又隐有金戈铿锵之意。柳婕妤舞姿蹁跹,不时飞旋,乐声激越处愈舞愈疾,飞花浮影,越发令这菊灯光影陆离的空间宛若幻境。 一叠舞过,柳婕妤放下琵琶,舞动着移至皇帝面前,忽然伸手,将皇帝面前的酒樽拾起。 皇帝已恢复了此前神态,含笑任她随意而为。她手托酒樽,依旧旋舞,而无论如何抬手拂袖,樽中酒始终未有一滴溢出。殿中人骋目相顾,皆暗暗称奇。 乐音渐缓,柳婕妤舞回皇帝面前,背对他朝后仰首曲腰,然后将酒樽置于额上,双手展开,腰继续向后曲,弯出一个令人惊叹的弧度方才静止。酒樽稳稳地停在她额头上,纹丝不动。 皇帝亲手取过婕妤额上酒樽,徐徐饮尽樽中酒,婕妤微笑回身,裣衽为礼。 似酒意漾上心头,皇帝面颊微酡,衔笑看她,眼中柔情暗转。 “听说,柳婕妤昨日跳的是《梁州》舞?”皇太后殷氏端坐在慈福宫静乐堂中,眼角余光掠向过宫定省的郦贵妃,淡淡问她。 郦贵妃悄悄偷眼看太后。金狻猊口中的青烟如绢丝一般拂过太后的眉间,太后依旧是素日的神态,目无微澜,不悲不喜。 “是的。”郦贵妃答道,“她平日只在自己阁中排练,紧闭阁门,他人不知,妾也是昨日才知道。” “这是想令官家惊喜呢。”太后道。少顷又问:“我还听说,她做的洗手蟹官家竟不让裴尚食试食,而命柳婕妤自己品尝?” 郦贵妃颔首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太后继续问:“除了洗手蟹,她近日还做了什么给官家吃?” “一些点心。”郦贵妃轻声道,“官家喜欢的,总不过那几样,印儿酥、芙蓉饼、蟹肉包儿、糖蜜韵果、圆欢喜……” 太后似有些倦意,斜倚向身后的隐几,闭上了眼睛。少顷,再睁开眼,目光懒洋洋地抛向花架上一瓶紫白相间的玉瓯菊,露出一痕冷笑:“真不错呀,既会跳《梁州》舞,又会做点心。” 这稍纵即逝的冷笑不仅令郦贵妃,连侍立在则的老宦者、提举慈福宫程渊都感觉到了寒意。 皇太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冷笑差不多是她表达愤怒的最激烈方式了。程渊心下不安,面上却也并无任何流露,依然静默侍立着,垂目盯着靴尖,与郦贵妃一起等着太后另寻话题。 郦贵妃走后,皇太后唤来程渊,问何以官家如今频频让柳婕妤做御膳,而裴尚食竟袖手旁观。程渊道:“许是禁中膳食官家食用多年,已不觉有新意,而柳婕妤出自民间,膳食做法与禁中颇有差异,令官家感到新鲜。官家开口让柳婕妤做菜,裴尚食自然也不便违命。” 皇太后道:“虽说官家开口,便是口谕,但进膳之事非同小可,事关皇帝龙体安危,怎能不按规矩行事?见了官家,务必把老身的意思转告给他。” 程渊应声领命。皇太后思忖须臾,道:“罢了,又何必多费这些口舌。别提柳婕妤之事,且与裴尚食商议,说尚食局年轻内人技艺尚浅,不足以担当重任,建议官家授意各州府,择厨艺精妙的民间女子入宫,充实尚食局。” 程渊答应。太后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些女子,年龄不能超过二十,容貌品性都不能差。” 程渊出了静乐堂,便准备前往大内。慈福宫原是先帝下令建造的宫苑,先帝雅爱湖山之胜,故此在苑中凿池为湖,垒石为峰,仿西湖美景。又广植四时花卉,后苑中静窈萦深,时有移步换景之妙。 程渊所行这一路植有长松修竹,浓翠蔽日,阴霭如云,人行其间,日光穿过绿荫,落在衣衫之上,若碎金屑玉。松林之后绕过山石洞室,眼前豁然开朗,小西湖水源处寒瀑飞空,注下碧水十余亩,中植芙蕖万柄。程渊刚至湖边,便见飞瀑之下湖畔的大石上立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此刻迎风而立,衣袂飘飞,恍若欲离地飞升一般。 程渊一怔,但觉气血上涌,眼角有温热之感,心也难以遏制地狂跳起来。 他加快步伐,至近处细看,原本跃动的心才渐趋平复。 整了整衣冠,他朝那女子长揖:“柳娘子安好。” 柳婕妤竟低身朝他福了一福:“程先生万福。” 程渊忙又还礼,口中道:“娘子如此折杀老臣了。” 柳婕妤含笑道:“程先生是两朝良臣,我原是晚辈,理应施礼。” 程渊再三礼让道谢,然后问柳婕妤:“娘子此番来慈福宫,是为定省太后么?” “太后说近日常感秋乏,不宜多见外人,所以已免去我定省之礼。”柳婕妤黯然道,旋即又微笑对程渊,“我是特意在此等候程先生。有一事颇感困惑,还望先生明示。” 程渊请婕妤直言。柳婕妤道:“昨日我于重九排当上作《梁州》舞,官家当时看了,回到寝殿,却叮嘱我不可再舞此曲,说……太后不喜欢。” 程渊颔首:“是的,先帝驾崩后,此曲便绝迹于禁中了。” 柳婕妤小心翼翼地道:“我可以问原因么?” 程渊沉吟不语。柳婕妤退下腕上羊脂玉镯,便要塞给他。程渊忙退后两步,躬身推却:“娘子万万不可。臣并非重财逐利之人,且娘子此举被太后得知,只怕……” 柳婕妤领悟,收回玉镯,勉强笑道:“是我思量不周,差点累及先生。” 程渊低首凝视她落在水中的柔美身影,轻叹一声,保持着低眉顺目的神态,缓缓道:“先帝宫中,曾有一名知音律、善歌舞的女子,艳冠仙韶院,人称菊部头。” “那《梁州》舞与她有关?”柳婕妤问。 程渊点头:“她多次在宫中宴集上作舞,一曲《梁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姿之美无人能及,以致后来不在宫中了,先帝仍念念不忘。” 柳婕妤瞬间明白了皇太后厌恶《梁州》舞的原因,又朝程渊裣衽:“多谢先生告知。” 程渊仍不忘还礼:“娘子多礼了。” 柳婕妤想想,又问:“这位菊部头,当初为何出宫?如今在哪里?” 程渊微微摆首,讳莫如深:“这个,娘子就不要问了。” 柳婕妤不再追问,再次致谢。将要告辞离去,程渊又请她留步,嘱咐道:“除了菊部头,还有一位先帝朝的宫人也在太后面前提不得。” “哦,是谁?”柳婕妤低首求教。 程渊徐徐说出三个字:“刘司膳。” (待续) 11.菊夫人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那选民间女子充实尚食局的建议,虽是裴尚食提出,但皇帝心如明镜,知道出自太后授意,以宫人过剩,正欲裁减为由,一口回绝。太后却不就此作罢,令尚书内省列出老大及不称职宫人名单,请求皇帝来年春天放出宫去,皇帝见这要求合情合理,只得应允。如此,宫人名额锐减,裴尚食再提择民间女子入宫之事,皇帝不再反对,只是召来程渊,道:“我对饮食之事所求不多,而今殿中承命的尚食内人已足够,而太后年事已高,膳食更须小心进奉,慈福宫倒是应该多加人手。征选区域不宜过大,就定在两浙。新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纪景澜将要巡查各州县,不若与他同去,向各州县传太后懿旨,明年季春选善厨艺的女子入尚食局,届时选来的内人听太后差遣。” 程渊向太后禀明圣意,太后斟酌后道:“也罢,他让去便去,先把人召进来,给谁差遣到时再议。” 程渊与纪景澜来到浦江时已是冬季,乡饮如期在夫子庙举行。崔彦之县令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审阅食单,调整了菜式以迎接这两位贵客。 那日秋娘说连日操劳,疲惫不堪,不宜出席宴集,向崔县令告了假,让蒖蒖率众女弟子代她主理宴席事务。开宴时蒖蒖一见纪景澜,即双目闪亮,笑道:“纪先生,是!” 这纪景澜便是退婚宴那天与崔县令一同入适珍楼品尝佳肴的人。那时他是在外地任职期满,回京面圣,途经浦江,听同年好友崔彦之说起适珍楼之事,一时好奇,遂与其同往。此刻见了蒖蒖,也有一笑:“许久不见,七公子风采依旧呀。” 蒖蒖如见故人一般,十分喜悦,亲自斟了一盏酒,要敬纪景澜,纪景澜也把盏饮尽,品味后问道:“这是羊羔酒?” 蒖蒖道:“是的。现已入冬,所以我们把酒换成羊羔酒,温热祛寒,符合时令。” 纪景澜含笑的眼盯着蒖蒖,道:“此酒味极甘滑,不比京中丰乐楼的差,是们酒楼自酿的么?” “是我们自酿的。”蒖蒖听到纪景澜赞誉很是高兴,索性把制法都说了出来,“用的是上好的肥羊肉,切作四方块,加杏仁烂煮,熬出汁,拌米饭曲,再用木香一同酿制,过十日就可以饮用了。” “不错不错。”纪景澜称赞,又问:“这些年,贵店都是自己酿酒的么?” “是呀,”蒖蒖笑道,“我们除了羊羔酒,还有米酒和青梅、杨梅、桑葚和桂花等各种果酒。纪先生若有闲就来适珍楼,我请畅饮。” 纪景澜哈哈大笑,连声道“多谢”。 此番乡饮,菜肴已根据时令调整过,加入了很多冬天温补的食材,与品评宴上菜式有很大差异,但按崔县令意见保留了蟹生,只是用汴京洗手蟹的做法调味。程渊品尝后颔首肯定,称味道鲜美,且与东京传统风味极为相似。 纪景澜闻言对程渊道:“做洗手蟹的这家适珍楼看来是卧虎藏龙,主厨见识非同一般。非但洗手蟹能做出东京的味道,有一些珍稀佳肴摆出来,倒颇有王侯之家的风范。” 程渊问何等佳肴能令纪景澜有此感慨,纪景澜便把蒖蒖退婚宴上的菜式说了几道,又叹道:“只是这姑娘为争意气铺张至此,不是惜福之人。” 程渊淡淡笑着望向蒖蒖,端详一番后把她召来,和言问她:“听闻贵店名为‘适珍’,不知可有典故?” 蒖蒖本欲说出母亲之前告诉她的理由,转念一想,觉得那理由稀松平常之极,不若用宋皑所说的典故来解释,面前这位中贵人斯斯文文的,想必也饱读诗书,说这名士轶事给他听他必会对适珍楼更加另眼相待,遂对程渊道:“适珍楼的名字,出自苏易简苏参政的名言:‘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见程渊含笑不语,心想他大概不知道,旋即又把苏易简与太宗关于菜齑的轶事又细说了一遍。 程渊静静地听完,徐徐拊掌道:“妙极。贵店佳肴可口,七公子又知书识礼,可见店主必是一位学富五车又见多识广的才士。” 崔县令闻言道:“适珍楼的店主是七公子的母亲,才貌兼备,厨艺上佳,胸襟见识又不输男子,是浦江少见的奇女子。” 程渊问何以店主不列席乡饮,崔县令将她告假之事告之,程渊叹道:“可惜,缘悭一面。” 行至第五盏酒,上的菜中有一道是“签盘兔”,是用网油裹与葱、醋调和过的兔肉丝油炸而成。崔县令觉得味美,邀众举子一齐品尝,举子们纷纷举箸,惟赵怀玉端坐着,面对自己案几上的那碟签盘兔,并不动箸。 崔县令看见,连声劝他品尝,赵怀玉略显尴尬地回答说自己近日肠胃欠佳,不宜多食荤腥。崔县令道:“只尝一块,并无大碍,莫负良厨匠心。” 见赵怀玉迁延再三仍不品尝,蒖蒖亦过去低声劝他:“兔肉是冬令佳肴,但性凉味甘,可补中益气、凉血解毒,有‘荤中之素’之称,想来不会损及肠胃。” 赵怀玉颔首,但并无举箸的意思。崔县令看着,眉头不由蹙了蹙。 凤仙见状,手持酒注子从后方来,作势为赵怀玉斟酒,但似乎被案几角撞了一下,轻呼一声,注子脱手,连壶带酒均倒在了赵怀玉面前的签盘兔上。 凤仙迅速跪下,连连告罪,蒖蒖也立即上前和她一起收拾案上残局。程渊冷眼旁观,此刻转过头去,笑吟吟地向崔县令祝酒,崔县令忙举盏回应,不再关注赵怀玉。凤仙趁机把签盘兔撤下,很快换了一碟贻贝楼的素菜至赵怀玉面前。赵怀玉低声道谢,看凤仙的目光蕴含无限感激。 这场乡饮午间开始,持续两个时辰方才结束。从夫子庙出来后,蒖蒖私下对凤仙道:“那赵怀玉不知为何,死活不吃兔肉。崔县令都劝成那样了,我瞧着都尴尬。好在姐姐聪明,想出了法子及时化解。” 凤仙道:“他不吃自有他的理由。我们劝人品尝菜肴,劝一次客人推辞,可能是客气,或者因某个不重要的理由不想吃,但反复劝了客人都不吃,那就是有他不能吃的道理,我们就别再劝了。眼中的蜜糖,他看来可能是砒霜,不见得我们觉得好的,他人也一定喜欢。” 蒖蒖赞道:“还是姐姐推己及人,思虑周。” 凤仙略一笑:“从小看着食客眼色长大,这点浅显的道理,难道还不明白么?” 忽闻身后有人请她们留步,二女回头一看,见快步赶来的正是赵怀玉。他奔至二女面前,再三作揖,由衷致谢。蒖蒖目示凤仙笑道:“谢凤仙姐姐就好了,是她帮了……对了,上次丝线提鱼鳞的法子也是她想出来的,她就是所说‘被褐怀玉’的人。” 赵怀玉由此再看凤仙,目中愈发多了钦佩之意,再次郑重道谢,凤仙亦裣衽还礼,少顷抬起头来,目光与赵怀玉的相触,发现他一直在凝视她,凤仙双颊微红,默默垂目,不再看他。 “可以告诉我们为何不愿吃兔肉么?”蒖蒖压不过好奇心,问赵怀玉,“肠胃应该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见赵怀玉一时不语,蒖蒖忙道,“是我冒昧了,请别介意,可以不回答。” “无妨,我可以告诉姑娘。”赵怀玉此时开口,给了她答案,“因为我母亲生于卯年,属兔,所以我这一生都不会吃兔肉。” 蒖蒖与凤仙才回到适珍楼不久,衙署便又有人来,说京中来的中贵人欣赏适珍楼佳肴,叹服店主高才,希望请店主至衙署一叙。秋娘听了良久不应。蒖蒖见她面色苍白,便对来人道:“我母亲身体欠佳,今日不便外出,还望中贵人宽延一日,明日我与母亲再来拜访。” 那人道:“中贵人已顾及此事,早已请来名医,就在衙署,正好可与吴家娘子诊治。” 那人再三相请,蒖蒖无奈看向母亲,秋娘徐徐起身,道:“我遵命便是。” 她缓步走到蒖蒖面前,温柔地看着女儿,眸中飘过一丝愁绪。 蒖蒖惘然唤了声“妈妈”,秋娘伸手拥了拥她,右手轻抚蒖蒖的脸,柔声道:“我去去就来,好好的。” 蒖蒖感觉到她手指冰凉,遂道:“妈妈,天冷,多添件衣裳再去。” 秋娘浅浅一笑,也不答应,深看蒖蒖一眼,再环顾适珍楼众人,然后以手抚鬓角,理了理簪笄,便随衙署之人远去。 到了衙署,衙吏说中贵人在后院梅堂等候,带着秋娘绕过蜡梅开处一路寻去。到了梅堂,衙吏引秋娘进至门内,秋娘见堂中有宦者服色的人背朝她负手而立。衙吏禀报秋娘已至,那人命衙吏退下,才慢慢回身,目光先落在夕阳自秋娘身上拂落的颀长影子上,感受着与她相携而来的蜡梅香,似思量良久,才抬起了头。 看清了秋娘的眉目,他露出稀薄的笑容,朝秋娘深深一揖,然后款款道:“临安一别,至今已有十九秋。所幸夫人朱颜青鬓,不曾被岁月围攻。” 他语意柔和,举止儒雅,而秋娘却听得脊背生凉,垂下的袖角在微微地颤。定定地注视他须臾,心中原本残存的希望如风中烛火般逐一灭去,她面如死灰,最后仅说出一句话:“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程渊与她相视,眼底看不出任何悲喜。似心下权衡许久,他迟迟才作了回应:“我答应,菊夫人。” (待续) 12.惊变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蒖蒖等到夜间仍不见母亲回来,赶往衙署打听,崔县令亲自出来,面色凝重地告诉她,秋娘是多年前自大内逃出来的宫人,程渊已带她出城,将押送回宫,交给皇太后处置。 蒖蒖如罹雷殛,立即想追寻母亲,但奔至城门处见大门紧闭,且有兵卒把守,无法出去。蒖蒖准备守至天明,一俟城门开启即追出城去,忽见缃叶惊慌地赶来,见了她即连声喊道:“出事了!店里出事了!” 纪景澜派人连夜封锁适珍楼账房,搜走所有账簿,清点适珍楼所酿的酒,并带走了蒲伯。 纪景澜现任这“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的官,主管的就是两浙各州县课税财赋之事。 在国朝如今课税所得中,榷酒收入仅次于夏秋两税及榷盐收入,列第三位。一年总岁入酒课钱就占了两成,且其中又属两浙酒课最多,遥遥领先于其他各路。朝廷严管酒课征榷,并限制酒楼自酿酒。京城中酒楼分为大规模的“正店”和其余“脚店”,酒曲由官方售卖,且只向正店出售,酒曲售价已包含税金。脚店不得私自酿酒,所售酒只能向官方酒库或正店进货。诸州城内皆置有官酒务,酿酒向各酒楼出售,而县镇乡村为扶持小酒楼,可允许他们酿酒,酒课定额收取,但酒楼自酿酒营利所得若超过一定数额,酿酒权将被收回,依旧改为官酤,即官酒务专卖。 纪景澜初到浦江,蒖蒖的豪奢宴席便给其留下深刻印象,而今乡饮上又见适珍楼所用皆自酿酒,度其规模,判断适珍楼酒利必超过允许民酿的范围,于是立即派人封锁适珍楼,细查其账目,发现按其酒利,适珍楼三年前酿酒权便应该被收回,改为官酤,是蒲伯将这三年的部分酒利改为其他食货所得报课税,而县衙没有查出,所以能自酿酒至今。 适珍楼由此被查封,被拘押的蒲伯始终坚称秋娘和蒖蒖不知情,她们母女一个潜心于厨艺一个耽于玩乐,均不管账,改账目一事完是自己决定,皆因怕失去酿酒权,而导致适珍楼一大卖点丧失,被贻贝楼等竞争对手击溃。纪景澜倒也相信吴氏母女不知情,道:“以吴秋娘之精明,不可能明知酒楼酒利超限还把自酿酒纳入乡饮。而吴蒖蒖若知道,也不会那么无心无思地请我去饮她家酿的酒。” 纪景澜将情况呈报州府,为适珍楼开出了巨额罚单,而对蒲伯的惩罚也被定为“徒三年”。县令崔彦之也被纪景澜以监管不严,玩忽职守为由弹劾,被降职,改往他乡。 蒖蒖求见纪景澜,为蒲伯求情,说蒲伯此举虽糊涂,但并无私心,见自己母女孤苦,多年来万事皆倾力相助,且工钱只领生活所需数额,绝非贪财之人,望纪先生宽宥,若要惩罚,可惩罚蒖蒖,但求放过蒲伯。 纪景澜即刻拒绝:“我早已查明,退婚宴之前不曾插手适珍楼事务,这个罪责轮不到来担当。如今要做的是筹集罚金尽快上缴。” 蒖蒖再三恳求,纪景澜均不为所动,蒖蒖无可奈何,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想起他在乡饮上套自己话的情形,眸中跳跃着无法掩饰的怒火。 纪景澜见状问她:“是不是很恨我?” 蒖蒖沉默须臾,反问:“答案有两个,一个比较好听,一个不太好听,听哪个?” 纪景澜笑道:“先说好听的。” 蒖蒖道:“身居其位,秉公执法,无可厚非。” “不错,七公子并非不晓事理。”纪景澜道,又问:“那不太好听的呢?” 蒖蒖切齿道:“我真想把炸成羊头签。” 纪景澜朗声大笑,起身负手踱步至蒖蒖面前,再问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寡情薄义之人,非但不能体谅蒲伯对母女的拳拳之心,连当初与我一同赴京赶考的的同年好友崔县令也要弹劾?” 蒖蒖缄默不语。 纪景澜徐徐道:“每个罪犯都可以说出一堆其情可悯的理由,但判决看的是案件结果,而不是人情。所有判决者心中都要牢记四字:法不容情。” 但蒖蒖的求情,似乎也有一点作用。本朝徒刑,最重就是三年,而蒲伯的刑罚在实施的时候,被纪景澜援引《折杖法》,请州府改为脊杖二十代替徒三年。于是蒲伯脊背上受了二十杖,虽有皮肉之苦,但免去了失去三年自由之灾。 蒲伯受刑之后被接回家,伏在床上动弹不得,每日背上须换药。那时蒖蒖已赶往临安打听母亲下落,适珍楼其余众女碍于男女大防,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去为蒲伯换药,最后缃叶站了出来:“有什么难的?不就跟腌风干肉差不多么!” 缃叶来到蒲伯房中,利落地为他换好药,问蒲伯痛不痛。蒲伯说:“痛自然是痛的,不过这刑杖比我预想的轻一些,至少没把我背上这老骨头打断。” “当然轻了,”缃叶一壁清理残药一壁漫不经心地道,“我也就花了一两年的私房钱给行刑的小哥买酒吃而已。” 蒖蒖在临安完没打听到母亲任何消息,临安府根本不理她寻母的诉求,大内更是无法靠近,远远地就被禁卫呵斥开去。杨盛霖闻讯赶来,也拜托临安的亲友帮忙询问吴秋娘下落,均无结果,秋娘就似平地消失了一般。蒖蒖无计可施,哭了好些天,眼见着缴纳罚金的日期临近,只得赶回浦江处理。 凤仙帮着蒖蒖细查适珍楼财物,蒖蒖才发现这些年虽然酒楼生意做得不错,但店内现金并不多,所得收入除了大部分用于店中必要的支出和进货,其余的被自己挥霍了大半。若要凑足罚金,惟有把酒楼卖了。 蒖蒖思及前因后果,顿觉今日之境地皆由自己张扬炫耀而起,不免又痛哭一场,终日茶饭不思,短短数日,已憔悴不堪。 凤仙劝她:“哭消除不了困境。当务之急,是把罚金凑足了。酒楼若保不住,暂时卖了也无妨,只要人平安就好。师娘当年是白手起家,只要我们姐妹齐心,适珍楼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蒖蒖在她劝慰下振作起来,准备出售酒楼。然而这店不小,能按她要求一次付齐款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人想买也趁机压价,报出的低价能令人气得呕血。 而这时杨盛霖找她倾谈,愿出市价购买酒楼,道:“携妓出游一事,是我不对,一直觉得愧对于。如今希望把酒楼卖给我家,并非想趁人之危吞并适珍楼,只当我暂时接管,待把这段危机扛了过去,什么时候想收回来,我随时可还给。” 蒖蒖见他状甚诚恳,自己也无更好的办法了,亦只得同意,收了杨家的钱把罚金交了,而适珍楼也交给了贻贝楼经营。 原适珍楼中人的有些留下来继续在杨家父子管理下做事,有些另有豪门聘请,为了生计也就去了,众姐妹亦作鸟兽散,惟有缃叶和凤仙留下,缃叶主要照顾蒲伯,而凤仙决意陪蒖蒖重整旗鼓自己经营一家小店,等待秋娘归来。 这期间赵怀玉常来看望她们,见她们生活不易,蒖蒖尤显愁苦,遂建议道:“近日州县已传下讯息,明年季春将选精于厨艺的二十岁以下女子入尚食局。七公子既想寻找母亲,不若借此机会参选,将来若入了宫,想必总有法子与令慈相见。” 蒖蒖觉得可行,只担心自己厨艺不精,不会入选。凤仙道:“我可以教。从小在适珍楼长大,人又聪明,必有天赋。只要苦练几月,会有入选的可能。” 蒖蒖遂跟着凤仙,从刀工学起,开始苦练技艺。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持续多久。一日有数名衣着光鲜,看起来像是官宦之家的仆妇来到浦江,几番打探之后找到凤仙,围着凤仙笑着频频施礼,道:“可找到二姑娘了。这些年来,夫人无日无夜不在思念姑娘,将军寻访多年,总算得知姑娘下落,让我们来接姑娘回家。” 据她们说,凤仙的父亲是如今的知荆南府凌焘,多年来一直领兵戍守边疆,故此她们称之为将军。凤仙是六岁时凌焘携家眷赴任时在路上不慎遗失的,如今寻到了,要接凤仙去荆南府与家人团聚。 见凤仙能与家人团聚,蒖蒖也为她高兴,劝她随这些仆妇回去。凤仙却并无喜色,私下告诉蒖蒖:“我不想回去。她们说我是不慎遗失的,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生着病,是我爹从我妈妈的手里把我夺走,抛在浦江城外的路上的。若非遇见师娘,我还不知会怎样。” 蒖蒖感到不可思议:“但凡亲爹,怎会因为生病就抛弃自己的女儿?恐怕有什么误会吧?” 凤仙叹道:“他觉得我是个不祥之人,一直对我不好。” 纵然十分不情愿,凤仙最后还是随仆妇们去荆南了,因为仆妇告诉她一个消息:“夫人病重,盼着回去。” 凤仙既离开,蒖蒖学艺便无人指导了。虽然缃叶会偶尔过来,但蒲伯长期卧床,她也不能久留。蒖蒖想到赵怀玉曾指点贻贝楼做菜,遂问他可不可以教导自己,赵怀玉道:“其实对于烹饪,我所知有限,当初教授给贻贝楼的那几道菜是从一位友人处学来。这位友人倒是学识渊博,对文人菜肴颇有独到见解。姑娘若能向他学艺,必可获益匪浅。只是他不在浦江,如今居于武夷山,姑娘前往,不知是否方便。” 蒖蒖想这位朋友只是教了他几招,便令贻贝楼大放异彩,可见确有真才实学。又见赵怀玉对此人颇多赞誉,好奇心愈盛,遂决定前往武夷山。赵怀玉便修书一封交予蒖蒖,以作引荐之用。 那信封上写有几字:问樵先生敬启。 问樵先生,好老气横秋的名字。蒖蒖心中暗道,多半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吧。 (待续) 1.鹤公子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武夷山离浦江有千里之遥,蒖蒖乘马日夜兼程,也花了好些时日才赶到山脚下,那时马已疲惫不堪,山中又风雪交加,蒖蒖见山路湿滑,马无力前行,便将马寄养在山下农户家中,自己背负行李进山。 赵怀玉说那位问樵先生住在隐屏峰问樵驿中,蒖蒖在山脚问了大致方向便入山。武夷山丹山碧水,曲水萦绕,风光原是十分秀丽,但时至隆冬,风雪正盛,山路崎岖难行,蒖蒖也无心思观赏风景,沿着九曲溪行去,见有一处峰峦峭拔千寻麓,方正如屏,猜测那便是隐屏峰,遂着力攀登,一路只觉山势陡峭,密林莽莽,也不知摔倒滚落多少回,才攀至山腰,极目望去,周遭更是云水空濛,杳无人影。 蒖蒖已独行大半日,所带食物与水消耗殆尽,此刻又冷又饿,面前积雪深可盈尺,而前路茫茫,不见屋宇楼舍。蒖蒖四顾,见不远处似有一岩洞,遂勉力向前,欲至洞中稍避风雪,然而数步之后即觉头晕目眩,双膝一软,跌倒在这寒烟如织的琉璃世界。 蒖蒖意识模糊,将要晕厥,忽闻一声唳鸣,感觉到似有飞鸟自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她前方。 蒖蒖缓缓睁开眼睛,逐渐澄清的视野中赫然出现了一只丹顶雪羽的鹤。那鹤脖颈纤细修长,毛羽莹洁,惟颈、尾、足为黑色,长喙中衔着一枝红梅,花朵艳色朱红,与其丹顶近似,花瓣上还承托着几点白雪,与红花交相辉映,显得格外晶莹。 鹤衔着红梅,睁着一双幽亮的褐眼静静地注视着蒖蒖,眼神深邃,颇似人目。蒖蒖与它对视须臾,那鹤既不知转首也不退却,四目就这样相对良久,最后蒖蒖忍不住叹了叹气:“是雌的还是雄的?如果是雄的,这样大喇喇地盯着姑娘看,不觉得害臊么?” 那鹤还是默不作声,但上前一步,俯首,把一朵梅花上的雪抖落在蒖蒖的唇上。 那几点清凉轻飘飘地落在蒖蒖被冻得近乎干裂的唇上,蒖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感觉仿佛被雪吻了一下。 蒖蒖还在愣怔,那鹤已抛下梅枝,奋翼而唳,宛若起舞。少顷,引颈仰首,一舒两翅,飞向空中。 蒖蒖举目追寻它的去处,然而复又觉得头沉重之极,眼前一黑,伏倒在地。昏迷之前她隐隐听到前方有步履声传来,是鞋履踏入积雪中发出的细微响声,间或杂有踩断枯枝的声音,一步一步,从容不迫的节奏,由远而近。 当那人走到她近处时,蒖蒖拼尽所有力睁眼看了看,奈何头抬不起来,她只能看到来者所穿的饰有云头的木底乌舄,以及一袭洁白如鹤羽的宽大鹤氅的下端。 身披鹤氅的人在她面前静静伫立,然而没有低首与她说话。蒖蒖此刻连发声的力气也无,双目一闭,陷入漫长的晕厥中。 蒖蒖苏醒之前,先闻到一阵清幽梅花香。睁开迷惘的眼,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四角立有黑漆柱子的床上,四柱之上以同色细木条纵横拼接为顶,呈大方目状,木架覆以细白楮纸,楮纸轻软洁白,帐顶看起来若浮云烟。 左右一顾,见床三面亦围有楮纸屏风,唯余上下床那一侧未曾围合,而垂着同色卷帘,帘内有竹骨,仍以楮纸为面。卷帘分为两幅,各自开合。这白色帷帐外有烛光透入,如暖阳映亮半岩春雾。漆柱上分别挂着一个银白锡瓶,瓶中插有梅花数枝,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聚于这素幅凝雾的空间,挥之不散。 床中用的是布单楮衾,均雅洁无比,细软轻暖,转侧间若拥云入怀,无声响。而枕头应是用菊花充实,闻之有草木清香。 蒖蒖褰开卷帘,踩在床前的小踏床上下来,出了梅花纸帐,但见床前立有一个小高几,雕成小荷叶状,饰以绿漆,袅袅婷婷地自底座上升起,承托着一个青铜小香鼎,香鼎内隔火薰着紫藤香。 蒖蒖感叹着此间风雅,良久才将目光自床畔移开,投向对面的窗边。 窗边有一藤椅,一名年轻男子半卧于椅中,以软巾束发,身着白色道衣,有黑色缘边为饰,一袭鹤氅一半覆于他膝上,一半若水流于地面,他右手支额闭目而眠,左手握着一卷书,置于鹤氅之上。 蒖蒖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借着不远处莲花烛台送来的光亮看清了他大致的轮廓。 一时风烟俱净。梅枝欹影,半岩春雾,浮香荷叶皆悄然散去,窗外凉月如眉,窗内的蒖蒖眸中只静静泊着这个美如月光的男子。她徐徐低身,侧坐在藤椅左边的地上,斜凭藤椅,以手支颐,抿唇锁住将要逸出的叹息,默不作声地端详他,从他宛若刀裁的的眉,投下两翼蝉影的睫毛,有着弓弦般弧度的唇,到把持着书卷的修长指节,只觉无处不美,然而又不仅仅是美而已,他身上还有一缕不属于红尘紫陌的清灵之气,蒖蒖忍不住想,是不是再接近他一点,就能闻到他肌肤之下的草木香。 起初醒转时,蒖蒖对所处之处颇好奇,很希望能找到人问为何在此,这是何地,然而如今看到了这人,却又不并急于唤醒他来提问了。不敢高声语,恐惊画中人。他安眠是画卷,唤醒他是罪孽。 静谧的房中忽然响起一声突兀的腹鸣,她才想起自己一直未进食。她按了按腹部,忽然想到这声腹鸣只怕会被那画中人听见,于是惊惶地看向他,好在他依然闭目而眠,纹丝未动。 她继续打量四周,发现藤椅边立着一方小小的鹤膝棹,是与椅子高度相若的小几,桌腿纤细,中间突起若竹节。鹤膝棹上面搁着一些杯盏,其中包括一个有盖的白瓷汤盅。而鹤膝棹旁置有一个风炉,炉中枣核炭光焰明灭,炉上铫子中还在煮着水。 蒖蒖缓步过去,揭开汤盅一看,里面盛着淡黄色汤汁,蒖蒖略一闻,辨出是鸡汤,澄清透明,犹有余温。而汤中有一些如五瓣梅花状的面片,堆积在盅底,蒖蒖拈起旁边的汤匙一拨,梅花面片旋即飘起又落下,若花雨沉渊,甚是美观。 蒖蒖看看兀自沉睡的男子,心想这只怕是他的夜宵,郁闷地搁下汤匙。转念又想,自己显然是被他所救,而他身上下都写着“人美心善”四字,那么这梅花面片必然是他煮了准备给她食用的。于是愉快地重拾汤匙,迅速将那鸡汤面片吃完。 收拾好汤盅,蒖蒖再看鹤膝棹上茶盏,见那茶盏透明,似水晶琢成,盏底有几枚蜜渍花蕾。此刻铫子中泉鸣若松风涧水,蒖蒖待水滚如腾波鼓浪,提起铫子,注入少许入汤瓶,又稍待片刻,再提汤瓶注水入茶盏。盏底的花蕾被热水激起,在盏中回旋舒展,花瓣依次绽放,原来是玉蕊檀心的罄口蜡梅,外缘花瓣呈蜜蜡黄色,而中心呈紫色,花形半含,很是优雅,且蕴异香,随熟水热度升腾而上,蒸汽丝缕过处,皆是馥郁花香。 蒖蒖饮下这蜡梅花茶,心中颇感和暖。收好茶具,重新在那藤椅边坐下,此刻才发现此地地面温暖,砖下似有炉火,热度源源不绝,令这房中薰和如春,也使她浑然忘了外间有怎样的漠漠寒林。 这温暖的感觉令她眼帘渐趋沉重,她倚靠着藤椅,像那椅中男子一般,沉沉睡去。 她是被冻醒的。冷到醒来之前先打了个喷嚏,她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得吃了一惊,蓦然坐起,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洞穴之中,一位农妇正在把一堆干草往她身上拨。 那农妇四十多岁光景,周身上下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冷冷地拉长着脸,见蒖蒖醒来也未停下手中动作,继续把干草拨到蒖蒖身上盖住,然后坐到附近燃烧着的柴火堆旁,才道:“别睡了,若不是被我发现,早冻死了。” 蒖蒖茫然打量周遭,半晌才问那农妇:“我为何在这里?” 那农妇道:“都不知道为何在这里,我又怎会知道?” 她语气冷硬,还隐含奚落之意。蒖蒖不悦,忿然道:“我明明睡在一个又香又美的房间,身边还有一位好俊秀的公子。” 话一出口才觉似有不妥,而那农妇鄙夷的眼风已扑面而来:“怎么现在的小姑娘说起春梦来竟如此坦荡的?” (待续) 2.问樵先生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蒖蒖感觉到双颊发烫,旋即意识到要反驳这农妇惟有澄清事实,遂把昨日晕倒至夜晚苏醒时所见情形一一告之,连带着房中家具、器物形制及鸡汤面片蜡梅花茶都细细描述一番。 那农妇听了似有两分相信,却又道:“这附近没有所说的屋舍和公子,倒是山间常有精灵作祟,花鸟走兽,甚至山石泥土都可吸收天地灵气幻化为人形。去年我邻居家的四姑娘七夕那天在山下买了个泥做的摩诃罗,是个戴着金镯子的男娃,看上去白胖可爱。四姑娘很喜欢,晚间睡觉便把这摩诃罗搁在床头。结果那天夜里,就有一位公子来敲她的门,说仰慕她已久,想与她相见。四姑娘从窗边窥去,见那公子生得十分俊俏,就开了门……” 蒖蒖听得入神,见农妇在此停顿,立即追问:“然后呢?” 农妇抛了个白眼:“然后?就当他们盖着被子聊了一宿吧。” 蒖蒖才觉出此中有不便细述之处,双手捂住微红的脸颊无声地笑了笑。 “那公子天没亮就走了,走之前送了四姑娘一个金镯子。第二天,四姑娘取出金镯子一看,猜怎么着?”农妇绘声绘色地讲着,不忘提问引导蒖蒖思路,宛如一位说书先生。 蒖蒖笑道:“她肯定发现金镯子是泥做的。” 见她迅速猜到,农妇有些失望,垂下适才高高撑开的眼帘继续道:“是呀,她赶紧看床头的摩诃罗,发现娃娃手上的镯子不见了,这才明白那位公子就是这摩诃罗变化而来。” “然后呢?”蒖蒖再追问。 农妇道:“四姑娘便把摩诃罗砸得粉碎,那位公子就再没出现了。” “啊?”蒖蒖很是意外,“就这样砸了?” “那当然,”农妇蹙眉看着她,觉得此女真是厚颜之极,“不砸,还等着他夜夜来找呀?” 蒖蒖觉得好笑,又有几分害羞,拨开干草抱膝而坐,将脸埋在双袖间掩饰难以抑止的笑容,而这动作令她清楚地闻到了衣袖上所沾的紫藤香。她想起那绿漆小荷叶上的香鼎,再忆及晕厥前那鹤看她的眼,有一些恍惚,心想,昨夜所见,莫不是鹤精变化的幻境?昨夜那人,白衣上有黑色缘边,还真像鹤的颜色呢。但若是幻境,这紫藤香也应该消散了吧,却又为何沾衣不去? 那农妇似乎很看不惯蒖蒖,蒖蒖问她如何称呼她也不答,问她问樵驿怎么走也说不知,稍坐片刻,从柴堆火灰中扒出两个煨熟的芋头抛给蒖蒖,叮嘱说山上寒冷,不时有走兽出没,甚是危险,最好尽快下山,然后径直离开。 蒖蒖起身打量四周,发现这洞穴便是她晕倒之前看见的那个,休整片刻,带上行李和那两个芋头,就继续出发,向山上走去。 时值清晨,雪后初霁,峰峦之间云蒸霞蔚,万丈霞光洒在云海之上,恍若仙境。蒖蒖无心细看,继续向上攀登,走了片刻觉得饥饿,遂取出一个农妇送的芋头,剥开品尝,见山谷格外幽静,想起农妇的话,暗暗担心哪处丛林忽然蹿出一只猛兽,也不敢停步,一路走着一路吃。 绕过一处峭壁,忽闻前方有琴声传来,也不知弹的是什么曲子,但觉乐音悠长旷远,融入万壑松风中,若天籁梵呗般令人宁神静心。 感觉到人的存在,蒖蒖噙着一口芋头,此时也顾不得咽下去了,加快步伐朝琴声处奔去。 前方面向山谷处有个小亭子,立于凸出山崖的岩石上,亭中有琴桌香案,小小的青铜博山炉中香烟缥缈,一位文士身披缀着雪色貂裘的斗篷,面对山谷云海,正在抚琴。身后有一名十几岁的书童静默侍立。 蒖蒖悄然接近亭子,转向文士侧面,想看看他的面容。那文士抚琴间隙微微侧首,彼时金红的霞光抚上他素白的身影,他半瞑双目,手覆冰弦,只一侧影已是仪范清泠,湛然若神。 认出此人正是昨晚所见“鹤精”,蒖蒖几欲惊呼,才一张嘴才觉出口中尚有芋头,于是强行咽下,操之过急,一时间胸中气血梗结,莫名之气在胸喉之间蹿来蹿去,终于摆脱她的控制,从喉中涌出…… 结果是她响亮地打了个嗝。 琴声戛然而止,她捂住嘴,另一手兀自握着半截芋头,在那俊秀鹤精淡然回顾中无地自容。 她与“鹤精”四目相对,还在愣怔,忽闻身后有人怒喝:“怎么在这里?莫不是跟踪我来找我家公子的?” 蒖蒖回头,发现出现在身后的正是此前所见农妇,她如今手提一块兔肉,正满面怒容地盯着她。 思量她说的话,蒖蒖猜到这妇人应是“鹤精”家中仆妇,旋即意识到这仆妇必是不满自己昨晚宿于她家公子房中,所以对自己颇有恶意,并用精变一说来混淆事实,想让自己不再找这公子。 蒖蒖随之镇定下来,冷笑道:“别以己度人,以为世人都像一样看重家公子。觉得他如珠似宝,但在我眼里,他还未必有这块芋头重要呢。”她故意扬起手中的芋头,对那仆妇道,“尚无情绪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 这是她小时候与蒲伯冬夜围炉煨芋头时蒲伯说起的一句禅语。说是唐代衡岳寺有名执役僧,很懒,又爱收僧众的剩饭来吃,所以别人称他“懒残”。但这位懒残僧却是位明佛法、通古今的高人。邺侯李泌听其响彻山林的梵唱断定他必非凡人,前去拜谒他,他从牛粪火堆里拨出一个芋头,自己吃了一半,将另一半递给李泌。李泌接过吃完,懒残僧指示道:“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来又有王侯去请他出山,他吃着芋头说:“尚无情绪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意思是芋头太好吃,我鼻涕流下了都没空去拭擦,哪会有工夫来陪这俗人。 这禅语那仆妇不懂,愕然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而那“鹤精”倒是十分明了,起身和言对蒖蒖道:“姑娘也知懒残师。” 蒖蒖一哂:“我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不过始终是凡人,估计不配入鹤精仙境,所以把我半夜扔了出来。” “哎,这不能怨我家公子。”那仆妇忙解释,“在公子房中地上睡得像只螃蟹一样,我实在看不过去,才把运到了岩洞里。” 螃蟹?运?蒖蒖正欲发火斥责,却闻那公子先开了口:“三娘,暂勿多言。”又转朝蒖蒖道:“不待姑娘醒转便请出去,非待客之道,是我们不对,还望姑娘原宥。寒舍就在山谷中,若姑娘不弃,不妨稍留片刻,于寒舍进过午膳再启程。” 蒖蒖犹带怒意,本想一口回绝,一瞥那三娘,却改了主意:若我接受她家公子邀请,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招待我,她岂不更恼火? 于是心情瞬间开朗,呈出端雅大度的笑容向“鹤精”表示并不介意前往。 蒖蒖随“鹤精”一行人从山崖另一侧下山,来到他坐落于山谷中的园舍。其间蒖蒖问他姓名,他说他姓林名泓,“泓澄奫潫,澒溶沆瀁”的“泓”。见蒖蒖状甚懵懂,又改口道:“‘一泓秋水一轮月’的‘泓’。”这诗句蒖蒖虽未听过,但‘一泓秋水’还是能明白的,遂颔首称赞:“好清澈的名字。” 林泓的园舍位处山中滨水地,园子周围环植荆棘,中间杂以高达丈余的竹子,篱外植芋栗果实,篱内则种着几重梅花。进到园中,蒖蒖见屋舍前有一片池塘,清可见底,池边一侧叠石为麓,引泉水自叠石上流下,伴着淙淙环佩声跌入池内。 池中有一小岛,岛上立着一间竹子所筑的鹤屋,两只丹顶鹤正戏水于水滨,见林泓到来,均展翼作舞。这园中花竹映带,鸟啼鹤唳,更似山林。 屋舍有两进,前院四五间,供林泓居住与藏书、合香,后院是厨房、酒窖及仆妇、书童及园丁所居之处。 林泓请蒖蒖在前院堂中坐,稍事休息,自己旋即离开。半晌之后,那三娘进来,冷面摆好桌案,将一个大锡盘置于桌面,盘中注满水,以做隔热之用,再把一个煮水用的红泥三足小风炉搁在盘中,炉上安放铜制铫子,去盖,里面煮着半锅热水。 随后三娘带来数碟调料,酱油、醋、橙齑、香葱之类,稍待片刻,又奉上一大盘薄切肉片,薄如鱼鲙,几片为一簇呈花朵状盛在盘中,红红白白地煞是好看。 蒖蒖问这是何肉,三娘道:“野兔肉。是我儿子今天打猎得来的,我本想给公子食用,公子说这几日不食荤腥,所以便宜了。” 蒖蒖又问为何不见公子,三娘说:“他从不与人一同进食,都是独自在自己房中进膳。” 三娘将碗碟置于蒖蒖面前,见铫子中水已沸腾,便递箸给她,示意她自取调料,搛肉去涮。这种吃法蒖蒖从未见过,问三娘肉要涮多久,三娘道:“搛入水中摆上几摆,见肉变色即可食用。” 蒖蒖依言而行。那铫子中沸水翻腾如江雪白浪,肉片鲜红,搛入水中一曳,又似晚照流霞,迤逦间颜色逐渐褪去,妙不可言。 蒖蒖先未蘸调料,品尝肉片味道,口感咸香,问三娘这肉是否事先用酒、酱和花椒腌过,三娘默认,道:“这小姑娘嘴还挺刁,能尝出这些味道。” 蒖蒖一笑,力邀三娘一同进食。三娘推辞一番,蒖蒖再三邀请,三娘便顺势坐下,与蒖蒖各自取了调料,涮着兔肉片,大快朵颐。 吃得开心,三娘主动告诉蒖蒖公子给这涮肉取了好听的名字,叫“拨霞供”。蒖蒖细问之下才知林泓精于厨艺,每日自己烹调膳食,常有创新。遂赞道:“家公子屋宇典雅,处处雅洁,没想到他竟还擅做庖厨之事,日后他家娘子不知会省了多少心。” 三娘道:“那是。我家公子出身世家,相貌俊美,学识渊博,又会厨艺,不知多少姑娘想嫁给他。三天两头地总有些女子跑来在他周围晃荡,公子不理,她们还会编造身世想骗他收留。” 蒖蒖问她们如何编造,三娘告诉她:“总不过是家道中落,与父母失散,无地容身,身无分文,想跟着先生学艺之类。” 蒖蒖瞬间明白这便是三娘厌恶自己的原因,担心自己也是来骗林泓收留的。心想自己这种正经家破人散的才不会见色起意,忘了本来的目的呢。林泓再好,也羁留不住她寻找问樵老师的心……称问樵先生为老师是蒲伯的建议,说世人常称德高望重的老禅师为“老师”,这问樵先生居于山中,一看就是个老禅师,称他先生都不足以显示格外的尊重,蒖蒖见了他应该称其“老师”。 为了向三娘撇清自己,蒖蒖附和着她向那些编造身世的女子表示鄙夷,说:“这些女子,为了追逐公子竟连颜面都不顾了,如此编造,如何对得起父母教诲,真是丢我们姑娘家的脸!” 三娘听得十分称心,又去取来果蔬糕点和甜如蜜的米酒,与蒖蒖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还说自己姓辛,蒖蒖称她辛三娘也行,辛三姐也行。 这顿午膳延续了一个半时辰,蒖蒖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辛三娘让她稍等,洗净她所用的杯盏,连同她昨夜喝鸡汤和花茶的用具一起塞给她,让她带走。 蒖蒖见那些杯盏品质上乘,绝非凡品,遂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又吃又拿的……” 辛三娘大手一挥:“没事,都带走。反正用过的公子也不会要了。” 辛三娘送蒖蒖至园门外,蒖蒖与她道别,将要离去,转侧间忽然发现园门一侧挂着个小小木牌,上书三字:问樵驿。 这木牌甚小,她入园时一心探看园内风景,故此并未窥见。如今见了,心下一惊,忙问辛三娘:“公子这园子,叫问樵驿?” 辛三娘称是。蒖蒖笑容已凝结在风中:“所以,林公子就是问樵先生?” “对呀,”辛三娘道,“这里叫问樵驿,所以山中人都称他问樵先生。” 蒖蒖讪讪地,放低声音询问:“我可不可以再回去见见问樵先生?” 回去见到林泓,蒖蒖低首向他呈上赵怀玉的信件。林泓取出信笺看了,又默默地端详她一番。 蒖蒖心虚地问:“赵公子的书信说了什么?” 林泓将展开的信笺徐徐送至她眼前:“他说,从小失去父亲,如今又与母亲失散,家中发生变故,无处容身,钱财不多,希望我能收留,容在此处学艺……是这样么?” “是的,没错,”蒖蒖强作镇静,若无其事地忽略辛三娘眼中怒火的灼烧,努力向林泓露出她尴尬中透着无辜的笑容,“林老师。” (待续) 3.画中人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也许是不想有负友人嘱托,尽管辛三娘极力反对,林泓仍留下了蒖蒖。 后院可住人的房间已满,林泓让辛三娘在前院收拾出一间房给蒖蒖居住。当辛三娘黑着脸抱着一堆衾枕进入蒖蒖将入住的房间时,蒖蒖发现那一套正是她此前在林泓房中用过的楮衾菊枕。 见辛三娘没好气地将衾枕抛在榻上,蒖蒖故意逗她道:“林公子真好客,给客人用的都是自己的用具。” 辛三娘冷笑:“这是公子要我拿出去扔掉的。我也跟说过,这种近身的物事,如果外人用了,公子是不会再要的。不过我看着这套衾枕还好好的,扔掉可惜,就给算了,省得还要给备一套新的。” “这样呀……”蒖蒖若有所思,随即抱起衾枕就要往外走。 辛三娘忙喝到:“要去哪里?” 蒖蒖道:“去公子房里。我在他那间房里睡了一夜,那房间公子肯定也不会要了,我看那间房还好好的,空着可惜,不如我去住吧。” “这厚脸皮的丫头,”辛三娘气急败坏地追到门口,“快给我回来!” 蒖蒖见她气得直抚胸口,不由一笑,抱着衾枕回到了房中。 林泓并未告诉蒖蒖每天几时学艺,蒖蒖连续多日未好好睡过,翌日醒来,天已大亮,匆匆赶到后院一看,见林泓已在外弹琴归来,此刻正戴着素色冠巾,系着袖子,在厨房做早膳。 他的厨房令蒖蒖叹为观止,非但窗明几净,没有一丝油烟,还散发着蔬果新鲜的香气,所有食材和调料均分类列于专属的木架上,蔬菜按叶、茎、果、根的顺序整整齐齐依次排列,调味品用瓷瓶盛着,按容器大中小的顺序各列一行,少许鱼肉悬挂在通风处,也是依大小排列,一丝不乱,肉处理得非常干净,下方地上没有一滴血水或油。食材下方木架和瓷瓶上均有小楷写的标签,注明物品名和入厨房的时间。厨房的整洁程度几乎可与书房媲美。 蒖蒖进来时,林泓正在用洗净的梅花和从园中花木上收集的雪与白米一起煮粥。看见蒖蒖他也一言不发,默默做完,洗净手后便自己回房,让辛三娘将粥送到他的房间。蒖蒖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辛三娘端了碗粥给她,说是公子的吩咐。 午膳与晚膳也是如此,林泓沉默着完成,并不开口讲解,教蒖蒖任何技艺,甚至蒖蒖主动问他也不答,只是做好后再分给蒖蒖品尝。 晚膳后蒖蒖忍不住去找他,问他可否教自己,林泓立于池畔,以梅枝接引归来的鹤,待鹤衔了梅枝飞回岛上,才侧首对蒖蒖道:“我不是已经教了一天么?” 次日蒖蒖早早地来到厨房,帮辛三娘清理早晨采摘的蔬菜,按林泓的分类列于木架上,跟着三娘将他可能会用到的用具清洗一遍,控好灶火,拭擦家具,扫净地面,备好茶水,以迎接他到来。 林泓入内后略一环顾,便看出哪里不对,径直走到置调料的木架旁,把蒖蒖拭擦木架时无意中调换了位置的盐瓶和椒瓶安放回原处。刀具搁置的位置有一点偏差,他也先调整回原位再重新启用。 他做饭时蒖蒖一直守在旁边,自己琢磨他下一步要做什么,需要用刀就提前一点取出,用布巾托着,准时递到他手中,知道林泓每次处理完一种食材都会洗手,然后再接触另一种,便事先备好一盆水,在他搁下刀后适时奉上。至于调料瓶倒不用她递,因为置放调料瓶的架子在林泓操作之处左侧,他熟知每种调料的位置,需要什么,自己一伸手便能准确地取出瓶子,甚至不必抬头。 这一天下来,林泓对蒖蒖也有了点好脸色,蒖蒖请教于他,他会回答,例如蒖蒖问在他房中所食的鸡汤面片是什么,他说那叫“梅花汤饼”,是用白梅和檀香末水和面擀成馄饨皮,再以五分铁凿成梅花状。顺便还告诉蒖蒖那天她喝的蜡梅花茶叫“汤绽梅”,是用竹刀将蜡梅蓓蕾自花枝上采下,以蜂蜡点蓓蕾头尾,防止绽开,再蜜浸保存,所以饮用时以热水冲泡,香味不损,一如枝头初绽之时。只是蒖蒖没有提到的他便不会主动教,一切都让她自己看,自己悟。不过蒖蒖已经觉得这是挺大的进步了,至少在她努力下,他愿意与自己沟通。 第三天他们说的话更多了些,蒖蒖甚至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林泓切葱相当快捷,且切好的葱粒长度完一样。蒖蒖拨出一些,一粒粒对比,林泓见了说:“别比了,都一样。”蒖蒖午后悄悄去菜圃中摘了一棵葱,自己在房中切了几粒,带到厨房混入林泓所切的葱里,故意挑出一粒让他看:“老师,这粒葱比较长。” 林泓看了一眼即道:“这不是我切的葱。” 蒖蒖问何以见得。林泓说,一看色泽和表面纹路,就知道是午后才摘的。 而蒖蒖睁大眼睛仔细看,也没看出色泽和纹路有何不同。 林泓将蒖蒖混入的葱粒一颗颗捡出,忽然貌似不经意地问她:“可以做一个菜给我看么?” 蒖蒖一怔:“老师要看我做菜?” 林泓颔首:“那天请吃拨霞供,是因为我不了解的口味,所以选择了煮水涮肉片的方式,把调味的权利交给,让自己调兑佐食的蘸汁,味道深浅轻重,都让自由决定。如今要我教厨艺,可是我并不清楚会什么,想学什么,什么是欠缺的。我不想让被动接受我的教导,我希望主动去做,让和我都发现需要什么,而不是让不管喜不喜欢,都不经思索地模仿我的做法。” 蒖蒖目光从房中果蔬上逐一掠过,心中飞速把自己会的菜式过了一遍,但最后说出来的是一个最莫名其妙的:“我可以煨个芋头么?” 话一出口即万分懊恼,正在心里鄙视这个傻乎乎的选择,却听林泓温和地回答:“好的,那就煨一个芋头。” 蒖蒖遂挑了一个大芋头,埋入厨房炭火地炉灰堆里,估摸到了炭火煨熟的时辰,从灰堆里扒出芋头,担心弄脏厨房地面,自己捧着跑出去把芋头拍打干净,才又进厨房,剥开芋头请林泓品尝。 林泓将芋头里外看看,略尝了尝,道:“还不错。”然后起身向果蔬架,“我也煨一个吧。” 他自取了个大芋头,洗净,用湿纸包好,然后煮了一些黄酒,将煮过的酒和糟涂在包芋头的湿纸上,充分浸润,再命蒖蒖把地炉中炭火撤去,换成糠皮火,才将严密裹好的芋头置入糠皮火灰堆中。 芋头煨好后,去除包裹的纸,里面的芋头仍十分干净,且受热均匀,剥皮之后露出的肉色极其嫩白。蒖蒖在林泓示意之下一尝,但觉糯香软和之感伴随着热度充盈口腔,其中隐约带有一丝甘醇酒香,香熟风味远超自己所煨那个。 蒖蒖再三赞叹,又道:“这么好吃的芋头不会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林泓略一笑:“有的,叫土芝丹。”然后又解释,“用酒与糟,更有温补的作用,最宜冬天趁热食用。”见蒖蒖吃得不亦乐乎,忽然问她:“我在山上弹琴,与相遇那天,吃的芋头已经凉了吧?” 蒖蒖点头:“是的,山上那么冷,早凉了。” “以后别吃了,”林泓叮嘱道,“冷芋头破血,对身体不好。” 蒖蒖垂下握着芋头的手,有些不敢确定:林老师这是……在关心我? 明明感到开心,鼻中却有一阵酸楚。她偷眼看林泓,见他早已转身,又开始淡定地做下一道菜。 不过林老师也不总是这么厚道。作为一位显而易见终有一天会成为的老禅师,他不时会让蒖蒖猜猜他偶尔流露的禅意。 有一天蒖蒖和林泓的书童阿澈在书房看他习翰墨,阿澈与他们闲聊,说如今周围邻居对她的身份议论纷纷,都猜她是公子纳的婢妾。蒖蒖表示不介意,说自己又不与他们来往,他们的看法也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随他们说去。阿澈嘟囔着说:“倒是无所谓,不过,人家会说公子好色的呀。” 蒖蒖遂问林泓:“林老师,怕人说好色么?” 林泓侧首看看她,另取一幅纸,用刚才写字的笔快速作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位少女,衣饰特征与蒖蒖颇相似。画完后他将这墨色人儿默默推与蒖蒖看,蒖蒖认真琢磨,猜测道:“老师是想向众人表明,看我如同看画中人,是保持着距离远观?” 林泓徐徐摆首。 倒是阿澈心直口快地代他回答:“公子是说,在他眼中是黑白的,并没有多少颜色可以好。” 蒖蒖瞪着双眼看向林泓,林泓镇定自若,惟目中飘过一点笑意。蒖蒖不免气恼,又不便向林老师发泄,只好拾起身边拂尘,朝兀自窃笑的阿澈扫去。 (待续) 4.洛神姐姐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他们日常的教与学通常是这样的:林泓先把自己要做的菜做完,蒖蒖观摩,不时辅助协作,然后蒖蒖再选择当日食材自己做一两道,林泓旁观程,若有不妥处及时指出,或给她一些改善的建议。 这个“不妥处”委实有点多。蒖蒖发现以林泓的挑剔眼光看来,后院养的小毛驴都要比她更会做饭。几乎从她握刀之时起就开始犯错,林泓手持一枝红瑞木,不时击打在她出错的地方:“站直,别歪头,别拱腰,双足间距与肩同宽,别耸肩,也别卸肩……腹部与墩别低于一拳之距……别超过半尺……眼睛看哪呢?别看腹部,看要切的菜。” “老师,”蒖蒖忍不住怯怯地问,“如果我不看怎么能知道腹部离墩有多远?” 林泓道:“初学时提刀之前可以看看,一旦落刀就不要总想着了。首先要符合章法地运刀,然后在过程中寻找一种令自己轻松舒适的感觉,不要把切菜当成劳作,刀具起伏间是有韵律的,要切的食材或脆,或韧,或软,或硬,运刀的韵律也各有疾徐,需要适时调整。跟随不同的韵律舒展手势,就像弹琴一样,弹好了自然不失章法,姿势也一定是美的。” 蒖蒖留意观察林泓握刀,发现果然是牢而不死,软而不虚,硬而不僵,神态轻松自若,胜似闲庭信步,切出的食材均匀细致,与他操作时的姿势一样美。 极少数时候,蒖蒖也会看出一些疑似纰漏,例如:“老师,腹部现在离墩超过了半尺,不符章法。” 林泓未抬眼帘,按自己的节奏闲适地将菜切完,让蒖蒖看依旧完美的作品,才回应:“练到我这样也可以不顾章法……我就是章法。” 林泓的书房整洁雅致,窗外植有几竿翠竹,纱窗时见竹影摇曳。窗下设几案摆棋盘,另一侧书案上设笔、笔格、砚、砚滴、墨和镇尺,另摆着一个青瓷小香炉,终日焚着他精选的沉檀或自己合的香。室中还挂着一幅他自己所绘的画:风日水滨,碧桃满树,柳阴路曲,一名美丽的女子在河畔翩然回首,左手向后伸,手腕上戴着一个翠绿的镯子。她云髻峨峨,衣袂飘飖欲举,似将凌风而去,而美目朝身后顾盼,有依依不舍之状。 林泓每日在一樽青铜四方瓶中插花,奉于画前。闲时常驻足于此,长久地凝视那幅画,有时手中还攥着一块翠绿透亮的石头,他的目光便徘徊于画中女子的手腕及那块翠石之间。 蒖蒖偶然窥见,不免好奇,私下向辛三娘打听,林泓画中女子是谁。辛三娘说:“哦,那个呀……是临水夫人,送子娘娘。” 临水夫人名为陈靖姑,是闽南一带道家信奉的救助难产妇女和送子注生之神。但这个答案很令蒖蒖意外:“林老师不曾婚配,为何会供奉送子娘娘?” 辛三娘迟疑一下,然后道:“反正公子迟早是要娶妻生子的,先供着,有备无患。” 这理由实在牵强。蒖蒖见她显然不欲明说,便又去问阿澈,阿澈也有明显的犹豫,最后给了一个不同的答案:“公子画的是洛神。” “真的?”蒖蒖不太相信。 阿澈这一回十分肯定地颔首:“当然是真的。”他手指画中女子,“看看这姿态,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不是洛神是谁?” 蒖蒖仔细端详,也觉这一说法比送子娘娘更合理,遂又问阿澈:“老师为何要供奉洛神?” 阿澈道:“公子是才子嘛,就像曹子建那样,肯定都喜欢洛神……也许,每天供奉,洛神会令他才思泉涌?” 见蒖蒖还在对着画像愣怔,他以手肘碰了碰她:“也去拜拜吧,请洛神保佑不那么笨,早日学得一手好厨艺。” 蒖蒖瞪了瞪他,但等阿澈离开后,还是悄悄朝画像拜了拜,轻声祝祷:“请洛神姐姐保佑我,在问樵驿学习顺利,明年入尚食局,找到我妈妈。” 从此每天向洛神姐姐拜一拜,复述一下同样的愿望也成了蒖蒖的习惯,也更主动地帮林泓清理书房。她见林泓插花用的青铜四方瓶广覆红斑绿锈,瓶内绿锈更是几乎长满,心想老师爱洁净,花瓶锈成这样一定是阿澈偷懒,没好好清洗,遂在林泓外出时自己取出花瓶,用醋反复擦洗,将外部洗得相当光亮,又伸刷子入瓶内,把瓶壁绿锈去除,刷得干干净净。 所以林泓回来时面对了一个近乎崭新的青铜花瓶。他转首看向蒖蒖,似绿锈上身,脸色有点绿。 蒖蒖眼睛闪亮,目光热烈地在他面上逡巡,想找到他惊喜的痕迹:“老师,这个花瓶……需不需要我再洗洗?” 林泓的情绪在心中排山倒海般迅速转换,最后他看着蒖蒖那隐含期待的目光,压下了快要涌出的呵斥,不动声色地应道:“不必洗了,这花瓶上千年来从未如此干净过。” 倒是阿澈怒视着蒖蒖,将要斥责,但一个“”字甫出口即被林泓喝止,然后命阿澈将花瓶送入库房,另选一个汝窑花瓶过来。 蒖蒖有些疑惑:“老师不喜欢我洗花瓶么?” “不是,”林泓和言道,“只是用了很久,如今想换一个了。”见蒖蒖笑容消失,还在细探他的表情,他浅笑吩咐:“去园中剪几枝红梅给我插瓶吧。” 林泓每日插花所用的花枝通常是园丁剪了送来,他修剪调整后插入瓶中。蒖蒖既得令,便兴冲冲地去剪了他最爱用的红梅,每一枝都精挑细选,确保姿态都很美,花都开得很艳再呈给林泓过目。 林泓看看她所剪的梅枝,道:“都很美。不过,这么美的花枝,还是让它长在枝头吧,以后别剪了。” 他命安放好汝窑瓶的阿澈将这些梅枝送去插在堂中的大花瓶中,然后起身,带着蒖蒖来到园中,自己挑了些残枝、枯枝、徒长枝剪下。 回到书房,蒖蒖盯着那些自己根本没关注过的枝条,还在诧异这怎么能用于供奉洛神姐姐,林泓却已拈起一根直楞楞的徒长枝,双手握住花枝接近自己腹部,左右拇指指尖轻轻相抵,略一着力,只听那花枝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蒖蒖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林泓双手所握位置继续移动,“咔咔”脆响继续响了几声,当他手松开时,可见花枝已被折出曼妙的弧度,而且表皮几乎未损,花枝姿态宛若天生。 “内部木质虽被弯折,但经脉未断,插入瓶中仍可吸水,一如未折枝时。”林泓解释。 蒖蒖点头:“明白,就是打折骨头连着筋的感觉。” 林泓一笑,递了另一根徒长枝给蒖蒖,“试试。” 蒖蒖接过,试着弯了弯花枝,起初力度不够,手一松花枝立即弹回原来的状态,然后她加大力度,这回一声尖锐的脆响,花枝彻底断了。 她赧然向林泓致歉,林泓安抚地朝她微笑,又取一枝,边弯折边说明:“双手握住,枝条离腹部一拳距离,先慢慢弯,感受一下枝条的柔韧度,再选择合适的力度。弯折时动作要干净利落,折枝发出的声音务必清脆,但须弱如婴儿咳嗽,若尖锐刺耳,那就是折断了。” 蒖蒖顿悟:“烹饪也是一样,操作之前,须先了解面对的食材质地,再选择相应的力度和运刀方式。” 林泓继续处理剩下的花枝,不再说话,双目凝视所选的枝条,先观察原先的姿态,再胸有成竹地弯折出自己想要的线条,神情专注,完成得却又相当轻松。 这神态真是美呀,一如他凝神作画、写字、弹琴或养鹤时。这一瞬她忽然意识到,男子最美的时候,就是专心致志地做着他擅长的事之时。 她默默注视着林泓,看得如沐春阳,心中和暖,直到林泓发现她不自觉间呈出的微笑,目含疑问地与她相视,她才红着小脸低下头去。 “还有问题么?”林泓问。 蒖蒖垂目想了想,目示枯枝:“为什么要选枯枝呢?我们看插花,看的不就是正在开的花么?枯枝看起来颇显衰败。” 林泓暂时不答,把先前整理好的花枝插入瓶中,再选择了一根枯干苍劲、无任何花叶的枝条斜插入后方,才道:“为什么要回避枯枝?那是我们可以借鉴的过去。” 蒖蒖举目望向他完成的插花,那瓶花前方细枝上有未绽蓓蕾,中间主枝窈窕曼妙,离枝头约半尺处有盛开花朵,而后方枯枝雄浑劲峭,构成景象疏密有致,生死枯荣,皆为一体,如同一幅微缩的生命画卷。 (待续) 5.造园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数日后,有两人带了地图从抚州来,说奉主人之命邀请林泓在抚州为其营造园林。 南渡以来,士大夫皆爱营构园池,用于奉亲自娱、燕集酬唱,享林泉之乐。贵官园圃,无不叠山理水,筑凉亭画阁、高台危榭,植奇花异卉、佳木瑞草,以求可居、可游、可藏歌贮舞。为求一理想造园者,不惜花费重金聘请。蒖蒖也是此时才知道,林泓并非终日飱风饮露,不问世事,他与园中人日常支出,有相当一部分来自造园所得。 “公子出自诗书簪缨之族,但双亲辞世得早,留下家产不多。公子十八岁便考中进士,可他无意仕途,辞官隐居武夷山,至今已有五年。”阿澈告诉蒖蒖。 蒖蒖十分理解:“林老师品性高洁,淡泊名利,想来也看不惯官场中人事。” 阿澈继续道:“他在武夷山造了这个园子,供自己居住,但友人来访,均赞不绝口,纷纷邀请他为自己家造园。公子难以推辞,便造了两所,岂料来求他造园者越来越多,公子看此事他擅长,兼可顾及生计,也就决定每年接两单做做。但也仅两单而已,公子生性淡泊,不逐暴利,凡事又精益求精,每接一单便反复推敲,力求做得完美,也是极耗神的事,所以一年两单已是极限。不过量虽不大,所获收益也足以养活我们这些人。” 抚州离武夷山不近,林泓本欲谢绝,但来者再三恳请,说:“主人说先生胸中自有丘壑,故能出心匠之巧,他人望尘莫及,不可替代。所以主人特意嘱咐我等务必请先生前往,若先生拒绝,我等也不必回去了,主人不会再收容我们这样无能之辈。” 林泓见他们态度诚恳,且主人亦是知名文人,与父亲曾有往来,最后终于答应,但表示因异地不易监察工程,自己只前往抚州几日勘测地势,构图设计,对工程稍作估算,具体营建事宜还请主人另行安排。 既接下这桩事务,林泓每日午后又多了一些筹备测算之类的工作,常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写写画画,或是计算大致的物资所需。有一次蒖蒖见他写得很是疲惫,便提出他口述,自己来执笔记录。林泓犹豫一下,之后居然同意了。 蒖蒖记录须臾,忽闻林泓提到“椽桷”一词,有些不敢确定怎么写,遂开口问林泓,林泓起身过来,想从她手中接过笔写给她看,岂料那时蒖蒖正在抬手,他伸出去接笔的手陡然覆在了她扬起的手上。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直接的肌肤接触。蒖蒖感觉到林老师的手很凉,回首看他,他已倏然将手收回,蒖蒖下意识地望向他缩回的手,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他手腕以上,竟然起了鸡皮疙瘩。”蒖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对阿澈讲述此事,“是我的手很冰凉么?应该不会,我还觉得他的手比我的还凉呢。” 阿澈哈哈地笑弯了腰:“我觉得,公子碰到的手的感觉跟碰到老鼠差不多。” 避过了蒖蒖的追击之后,阿澈正色道:“说真的,公子爱好洁净超过常人,不止是对,他跟所有人都会避免肌肤接触,若是不慎碰到,他会反复洗手。我们习以为常了,平素相处,都尽量离他远一点,日后也多留意吧。” 蒖蒖答应着,有些明白林泓何以早过了弱冠之年还不娶妻了。他好洁成癖,从不与人混用贴身之物与餐具,每次用膳皆独处一室,一人正襟而坐,默默地品尝一道道膳食,又如此惧怕与人肌肤接触……蒖蒖暗自叹息,这种性子,只怕是注定会孤独终老的吧。 筹备数日后,林泓带着阿澈前往抚州,说做完勘测之事就回来,临行前给蒖蒖精心安排了练习任务,每日用何种食材练刀工,何种技法练烹饪都写得清清楚楚,每一餐他规定了一道必须要做的菜,其余则交给蒖蒖自己发挥,还不忘让辛三娘监督。 辛三娘暗自窃喜,非但烹饪之事,其余家务也使唤蒖蒖去做。蒖蒖知道她对自己心存芥蒂,倒也不计较,做得过来的尽量做,实在太多了就耍个花招混过去,辛三娘发现了,每每扬声斥责:“公子好心收留,教厨艺,还不收学费,让好吃好住的,为公子多做点家务事不是应该的么?就这么一点小事都推三阻四,可见好吃懒做惯了,若到别人家还能做个侍妾,偏偏我们公子又洁身自好,留着,倒像是请了一尊菩萨让我们供奉。” 这些话蒖蒖听了也并不反驳,倒是两名老园丁听不过去,常劝辛三娘:“人家是小姑娘,公子待她都很客气,说话还是厚道一点,别太伤她脸面,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一日夜里,蒖蒖被烟雾呛醒,睁眼发现窗外火光摇曳,不时有惊呼声传来。 蒖蒖立即披衣而起,见园外较远处火光冲天,园中后院养牲畜的茅舍也着了火,大概是火星被风吹到茅顶上所致。蒖蒖忙随着老园丁取水救火,所幸茅舍火势不太大,扑救一番后火焰已消除殆尽。 明火消失后辛三娘才捧着一个盛满金银细软的包袱从林泓房中出来,见了蒖蒖等人连声道:“好在公子出发前把钥匙给了我,否则若火烧起来,这些家财真的就烧得干干净净了。” 此时明火虽灭,但茅舍仍浓烟滚滚,辛三娘被呛得猛咳几声后蓦然惊觉:“呀,公子的画!不知有没有被熏黑。” 说着便奔向书房。蒖蒖亦跟着进入书房,辛三娘见那洛神画像暂时无恙,而烟雾仍不断侵入,遂把手中包袱塞给蒖蒖,自己伸手去摘那挂着的画。 蒖蒖看看那沉甸甸的包袱,走到门外观察火起的方向,略一沉吟,忽然疾步奔向后院,牵出院中蓄养的毛驴,自己骑了,带着包袱一路小跑奔向山下。 辛三娘闻声回顾,发现蒖蒖带走包袱,追了一段,见蒖蒖已没了踪影,气得捶胸顿足,又哭又骂:“这该死的丫头,我早知她不是好人,如今果然带着公子的财物跑了……” 辛三娘让园丁连夜下山报案,园丁见园外火势未减,又担心园内再度起火,不敢擅离,一人驻守园内,一人往外扑附近的火。幸而次日是雨雪天气,两人一直忙到次日午间,见园外火势已被控制,才有喘息之机。辛三娘还在催促瘫倒在地的两人赶往镇上报案,捉拿蒖蒖,却见蒖蒖骑着小毛驴,手提包袱,不慌不忙地回来了。 辛三娘迅速迎上去,一把从蒖蒖手里拽下包袱,一掂包袱,顿感轻了许多,打开一看,果然见钱财少了大半。辛三娘气血上涌,怒道:“作死的丫头,我们忙着救火,却抢了钱去逍遥!” 扬手就要打蒖蒖,却被园丁拦下,劝说道:“哪有明目张胆抢钱去用了还敢回来的,暂且听听她怎么说。” 蒖蒖从毛驴上下来,拱手谢过园丁,然后对辛三娘道:“我是去镇上买重修园林的材料,顺便包了十多位工匠半年的工期。” 辛三娘斥道:“我们只是茅舍着火,重修需要的材料很少,又哪里用得着十几位工匠半年工期?” 蒖蒖道:“我看这火是从附近几家士大夫的园子里蔓延过来的。此处风景秀丽,风水又好,火灾之后,他们必不会任园子荒废,想来也不差钱,会很快重建。而建筑所需的砖瓦椽桷等材料须往镇上买,且数量有限,好几家园子着火,颇有一些受损严重,同时重建,所需材料和木工、瓦工、泥水工都会短缺,所以我连夜下山,迅速买下大批材料,并找到工匠谈好工期,付了订金。因为量大工期长,他们给的价格都很合算。” 转向两位园丁,蒖蒖又道:“二位跟随林老师多年,也常做木工活,对工程很了解。还望二位与我商议,定好维修方案和价位,若有人来请,我们就包工包料,接下这活。重建维修,主人家自有图纸,也不必劳烦林老师。若他有空,能指点一二最好,若不想插手,工匠自己干活,烦请二位稍加监工便是。” 园丁很诧异,问蒖蒖:“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对这些工程及经营之事这般清楚?” 蒖蒖道:“经营是跟我母亲学的。每逢变故,她就会迅速判断接下来会有什么食材短缺,然后在别人行动之前先行备好,这样我们就掌握了先机。至于工程,前些天帮助林老师筹备造园之事,也听他说了一些,所以知道何处有建材和工匠。此番与工匠洽谈,他们听说是为林老师做事,都很乐意,说跟随问樵先生做过多次,他为人和善,又很慷慨,跟着他还学到了一些别处学不到的技艺,因此都一拍即合,迅速签下文书,收了订金。” 园丁们都认可蒖蒖的决策,辛三娘仍是意难平,质问蒖蒖:“若那些受灾士大夫另找建材与工匠,那我们岂不蚀本?” “不会的,”蒖蒖道,“我们定价一定要公道,如此任他们测算,另去远处买材料和聘工匠,花费只多不少。” 果然未过多时,便有人上门来询问重建园林之事,说往镇上找工匠,工匠们均让他们来问樵驿洽谈。蒖蒖与园丁估算好方案与价格,来者也很快接受了。有两家原本想另找材料和工匠,询价之后一算,的确花费只多不少,最后也来问樵驿下单。 蒖蒖随后请工匠调查火灾原因,得知是其中一家园子主人欲模仿林泓,设地炉为卧室供暖,建设不当,火炉位置设在卧室之中,引燃帷幔家具所致。好在居住的人及时逃出,周围受灾的园子基本是别墅,常居者不多,所以未致伤亡。 蒖蒖查看卧室地砖之下构造,见下面有纵横交错的砖块垒成的烟道,地面方砖便是砌在烟道之上,而地炉灶口设于厨房外,烟道通向卧室,燃炭之后热气便沿着烟道通过卧室,再从隐于一角的烟囱中排出。 蒖蒖便对园丁道:“那这建造地炉的活儿咱们也可一并接了吧,任不懂的人胡乱建造,也是莫大隐患。” 附近富室豪门听到风声,无论家里是否经历火灾,都来请问樵驿代为建造地炉。蒖蒖测算之后发现,接下这些单之后,所雇工匠的工期早已排满,只怕还要延期聘请。 这些工程的订金辛三娘已收到手软,看着订单上硕大的数目,终于对蒖蒖露出了笑脸:“这鬼丫头,还挺机灵的,这次所得,够我们园子一两年的支出了。等公子回来,我跟他说,让他抽一两成给。” 蒖蒖一搂她的肩,道:“三娘这么说就见外了。此番若能挣点钱,就当是我给老师备的谢师费吧,不用给我抽成,老师继续让我学艺,三娘每日对我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辛三娘又道:“做得虽不错,但事关重大,好歹应该先与我商议,别默不作声地带着钱跑,害我差点报官让人把抓起来。” 蒖蒖反问:“若我先与商议,会答应么?” 辛三娘想想,笑着如实答:“不会。” 林泓完成抚州园林勘测之事后回到问樵驿,蒖蒖前去迎接,路上把此间发生之事告之,并自请擅作主张之罪。林泓入山时便发现火灾痕迹,顿时微锁眉心,听了蒖蒖的话并未表态,既没夸赞也没斥责,只是健步如飞,直朝书房走去,直到推开书房门,见洛神画像完好无损,依旧挂在原先的位置,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待续) 6.春盘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辛三娘笑吟吟地将近日账目呈给林泓看,夸赞蒖蒖举措盈利颇多。林泓默默翻阅后却道:“将账目重新核算,去除成本和征税抽解款额,所得利润皆返还给受灾之家。” 闻者皆惊愕,不明白他为何竟将这可观的利润拱手让人。林泓见众人均沉默不应,遂解释道:“这等灾祸,我们不应趁人之危,借机牟利。” 蒖蒖不满道:“我们的定价并未超过平日市价,所获利润是大量进货和长期雇佣工匠谈下来的差价,就算我们不做,受灾之家自己购货雇工匠,也不会比这价低,怎能说我们趁人之危牟利。” 林泓道:“如今受灾者大多与火起原因无关,受的是无妄之灾,本已损失惨重,重建修缮,又是一大笔花销。无论我们定价是否合理,赚这灾难钱总是不妥的,不如将利润返还给他们,稍减其损失,也算襄助邻里,行了一桩善事。” 蒖蒖与辛三娘虽不大舍得,但见林泓态度坚决,也只好听从,将账目重新核算,找受灾者修改契约,将所得利润还给他们。 而林泓善举并不仅于此,他还查看山中林木被焚毁情况,自己出资购树苗,以待气候合宜时植入。以致辛三娘看着账簿连声哀叹:“原本以为大赚了一笔,如今看来,咱们赔得不比半个园子被焚毁的少呀!” 见到林泓善行,受灾者无不感恩,有人辗转将此事报与武夷山所属的建宁府知晓,建宁府又告知福建路转运使,转运使说,每逢天灾人祸,常有商贾囤货居奇,将必备品翻倍出售,令受灾者雪上加霜。林泓义举理应受嘉奖,将上报朝廷,免其两年赋税。而近来建宁府风干物燥,火灾频发,年后雨水多,预计易生水灾,自山中火灾之日起一年内,为受灾者提供平价灾后重建物资及相关修缮工作者,亦将免征税抽解。 消息传来,不仅问樵驿中人,几乎所有建宁府建材商人及工匠都笑逐颜开,额手相庆,常有人来问樵驿致谢。立春前一日,便有一位蒖蒖雇佣的瓦工顾七叔从山下来,特意带了两大块新鲜五花肉送给蒖蒖,见园中雅致洁净,自己也不进来,就站在篱笆外,将肉递给蒖蒖,再三表达谢意。 蒖蒖推辞,他迅速退后,坚决不收回。蒖蒖便收下鲜肉,对顾七叔道:“无功不受禄,七叔既然送我礼物,那我也回赠一礼,不过不是实物,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 顾七叔问是什么,蒖蒖道:“听林老师说,年后雨水会增多,山下河川水流湍急,乘船渡河,船会不时晃荡,甚至有倾覆之险。所以我建议或者家人去买猪肉时,不妨顺便买下肉铺里的猪脬,多囤一些,晾干保存。待雨水多时,就将猪脬吹气充实扎好,几个连成一个可围住腰的环,带到河边售卖,卖给舟子或要渡河的人。如此,他们带着猪脬渡河,即便发生险情也不会溺水,而七叔,也可挣一笔零用钱。” 猪脬即猪膀胱,柔韧有弹性,可充气成气囊。顾七叔一听大喜,连称此事可行,道谢之后又看着蒖蒖赞道:“姑娘真是既会做生意又会做人。”左右一顾,见无人接近,又压低声音对蒖蒖道,“恕我直言,问樵先生自然是知书达礼、聪明过人,但对钱财也看得忒淡了,不怎么爱经营,平日待人也是客气有余,但不易亲近。幸好姑娘来了,先生不会的,姑娘都会,与先生真是天生一对。我们都等着喝先生和姑娘的喜酒呢。” 蒖蒖双颊一红,轻声道:“七叔可别说笑,我只是来向先生学艺的。” 顾七叔笑道:“学艺学艺,学成一家又有何妨!” 见蒖蒖红着脸半晌不言,他哈哈笑着告辞,依旧下山去了。蒖蒖目送他远去,想着他的话,心中竟有几分欢喜,然而迅速忆及母亲,又是一阵黯然。身后这瑶池琼林,短短月余,已令她有家的感觉,不免心生依,但她也从未忘记此行目的,到来即是为离开,有母亲之处才是故乡。 每逢立春,国人必以时鲜做“春盘”,或自己食用,或馈赠亲友。问樵驿中春盘也是立春必备菜肴,这日前夕,林泓向蒖蒖细述春盘起源,说晋朝时春盘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拼成的“五辛盘”,立春食用,以五辛发五藏之气,时至今日,春盘内容日益增多,已不局限于五辛,还可选用萝卜、春笋、蒌蒿、水芹、白菜、蓼等新春时蔬,切丝拼盘,以青、红、白、黄、紫等色喻春景春色,以薄如茧纸的面皮包裹成卷,送入口中,在这微雨梅花,清寒未消的时节,先以唇舌感受时蔬带来的春意。 这面皮蒖蒖跟师姐学过,自己取了面粉和水,揉成湿面团,握在手中翻覆朝下,粘在手心的面团缓缓下坠,蒖蒖朝抹了油后烧热的锅里一摁,旋即提起,面团依然弹回手心,而锅底已留下薄薄一层面皮,受热度灼烤,边缘逐渐翘起,待中心灼干即可取出,置于盘中,用湿棉巾覆盖,原本干脆的薄面皮吸了水气会很快变软,便可用于裹蔬菜丝了。 林泓略带笑意,看她玩得不亦乐乎,待她做完厚厚一叠,再问她:“会滴酥山么?” 蒖蒖说不会。林泓把切好的各色蔬菜丝整齐地置入一面大银盘,沿着边缘,按颜色排列成圆形,中间留出的空位与边缘呈同心圆状。然后林泓取出几块凝固的奶酥,隔水加热软化,再度洗净手后将呈半流质的雪白奶酥捧在手中,转至一个约与圆心同等大小的银盘边,素手起伏转旋,让酥自指间溢出,或滴,或沥,或淋,落下的酥随之成点状,线状或片状,堆积在银盘中心,转瞬间一座惟妙惟肖的微缩雪山逐渐成型,峰峦叠嶂,秀峻多姿。 林泓让蒖蒖把酥山置于外间任其凝固,洗净手后采了一些梅花与松枝,精心修剪,点缀在酥山雪峰上,然后再将酥山放置在春盘中间,这春盘看起来宛如春田花海与雪山相映,顿时有了山河天下的气象。 (待续) 7.山海兜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立春之日,蒖蒖早早地做好春盘,邀辛三娘、阿澈、园丁等人共享,而林泓弹琴归来后,依然独自前往书房,一人进膳。 蒖蒖将他早晨做好的酥山春盘奉上,却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劝他:“三娘阿澈他们都在堂中聚餐,说说笑笑,很是欢乐。老师不如同去?” 林泓摇摇头,不为所动。 “老师……”蒖蒖看看他面前孤零零一人份的餐具,说出了自己思量许久的猜测,“一人进膳,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相伴吧?” 林泓蹙眉一顾她,目中微芒若寒星一现。 蒖蒖似不曾知觉,看看画上洛神,又去厨房另端一漆盒至书房,对林泓笑道:“这一盒,是我为洛神姐姐准备的春盘,感谢她一直在此陪伴老师,庇佑我们。” 林泓没有应对,但还是默许蒖蒖将漆盒中的春盘取出,奉于洛神像前。 这春盘中仍有五色蔬菜与薄面皮,配有蒖蒖用鱼、肉加盐、酒、香料及酱曲、酒曲酿制而成的醢,咸香合宜,以佐春卷。春盘中央有一个蒖蒖以琼酥点成的小动物,雪人一般圆锥形的身体,头似圆球,耳朵也像两个更小的球,上面有用干果仁嵌出的圆眼、尖鼻和弯弯的嘴。 蒖蒖见林泓盯着春盘,神色有异,赧然道:“我第一次点酥,手艺不好……本来想点只仙鹤,但酥滴下来我看没腿,就想点个天鹅好了,但一不留神身体点得太圆了,天鹅长长的脖颈也不知道怎么做……然后准备改成猫头鹰,结果也不太像……或者,洛神姐姐可以把它看成一只小熊……” “出去。”林泓打断她,冰冷的语调,目色也如阴云掠过一般沉郁。 “我做得是不是太差了?”蒖蒖惴惴不安。她在林泓面前做失败的菜品并不少,有些比这小动物还糟糕,但从未见林泓露出如此严酷的表情。 “出去!”林泓一指那“小熊”之下的数层肉片,喝道:“立刻,带着的豚肉和春盘出去!” 小熊之下,蔬菜之中,是多了几层薄切的猪肉片,即林泓所说的豚肉,正是顾七叔送来的五花肉蒸熟切成的。蒖蒖苦练许久刀工,这些肉片切得均匀整齐,肉质与油脂分布纹理漂亮,摆盘蒖蒖也煞费苦心,一层层如花瓣簇集。蒖蒖想过林泓或许会对点酥不满,却万万没料到这肉质新鲜、刀工细腻、摆盘精巧的肉片会激怒他,原本,这是蒖蒖为他预备的惊喜,在浦江,每年秋娘和女弟子们均会在春盘上压豚花,荤素搭配,令时鲜更显丰美。 在林泓愤怒的迫视下,蒖蒖手忙脚乱地将春盘搁回食盒,匆匆送回厨房,而林泓召唤阿澈的声音又清晰地传至耳边,他在下令,要求阿澈迅速取水来清洗书房,并焚香除秽。 她精心准备的佳肴,原来在他看来竟是秽气。 蒖蒖撂下春盘,恍恍惚惚地出了厨房,只见面前景象如水中幻影,开始在目中漾动。她感觉到泪珠快要坠下,于是不顾辛三娘的呼喊,迅速奔离了此地。 毫无头绪地狂奔一气,待眼泪流尽,蒖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山崖边,林泓弹琴之处。她筋疲力竭地在亭中坐下,面对千山万壑,逝水流云,心底一片苍凉,只觉自己家破人散,而今又被老师厌弃,偌大天地,真是再无容身之处了。 极目处远岫含黛,足下山岚氤氲云生烟,蒖蒖自温暖房间奔出,此刻衣衫单薄,枯坐良久,逐渐感到寒意浸骨。她抱膝而坐,正在瑟瑟发颤,忽然一件斗篷从天而降,犹带兰室温香,将她罩在了春天里。 她侧首以顾,阿澈在她错愕注视下迤迤然坐在了她身边。 这个清俊的少年比她还小两岁,但现在看她的目光带着兄长一般的善意:“快回去吧,山里冷,说不定还有野兽,可别做了野兽的春盘。” 蒖蒖瞪了他一眼:“和三娘都这样骗人。若有野兽,和老师还会天天来这里?” 阿澈笑道:“就算没有野兽,遇到坏人也惨呀。道人人都和公子一样良善?” “唉,”蒖蒖长叹,“老师今天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想把我碎尸万段。” “人总有一些禁忌不能触碰,对公子来说,豚肉是一条,洛神是一条,拿豚肉供奉洛神,正好两条都犯了。”阿澈道,“公子认为豚肉能令人暴肥而召风,又耗心气,所以从不食用。他以前虽未向明说,但一直没发现他从未吃过这种肉么?” 蒖蒖回想林泓饮食,确实一向只觉得他偏爱素食,但没留意到他对豚肉忌口。又想到以前凤仙所言:“眼中的蜜糖,他看来可能是砒霜,不见得我们觉得好的,他人也一定喜欢。”顿时深感自己冒失,向阿澈叹道:“这回的确是我错了。” “那我索性说了吧,这不是第一回犯错。”阿澈笑道,“上次把公子的青铜花瓶绿锈刷干净了,公子就默默地在心里吐了一回血。” 见蒖蒖很是讶异,浑然未意识到此中问题,他耐心解释:“公子用的那四方瓶,是出土的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因此长满铜绿。然而那铜绿可杀虫,可防腐,用来盛水养花,瓶里的水不易变质,所插的花可保多日鲜妍,如同在枝头一般,蓓蕾很快绽放,但凋谢较晚。而把铜绿刷掉了,这功效也就会衰减许多了。” 蒖蒖这才明白,为何林泓那日看见刷干净的铜瓶无喜色。又是一声愧疚叹息,再问阿澈:“怎不早些告诉我?” “公子让我别提了,”阿澈道,“他说是满心好意地为他清洗花瓶,虽然犯了错,但是无心之失,若因此受斥责,肯定会很难过,所以就此作罢,让我也当此事没发生过。” 见蒖蒖低首不语,阿澈又道:“公子不喜欢多说话,也不太会问别人的感受,但他虽然不问,却会将自己心换作他人心,设身处地地看事情,所以能忍便忍了,不能忍的就发发火,回头想起的好来,估计叹叹气,又系上袖子为做饭去了。” 蒖蒖想笑,又觉得很是心虚,轻声问:“老师会这么快原谅我么?” 阿澈道:“我与赌五文钱,这会儿他正在为做饭呢。他功名利禄都不放在心上,又岂会为这点小事念念不忘地哀戚怨怼。” 蒖蒖唇角上翘,终于呈出明亮笑颜。阿澈与她相视而笑,须臾转顾眼前云海远峦,朗声唱道:“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蒖蒖回到问樵驿,先去了书房,讪讪地向林泓道歉,把两次所犯的错误都述说一番,恳请林泓原宥。林泓不置可否,只示意让她退去。此时天色已晚,亦不见他有招呼自己进膳的迹象,蒖蒖有些失望,心想怕是要被迫收下阿澈那五文钱了。退至门外,迎面遇见正为林泓奉上洁净茶具的辛三娘,三娘当即高声道:“蒖蒖回来了,还没进晚膳吧?我厨房里还有一些蒸饼和小菜,去取了吃。” 辛三娘知道林泓爱洁净,所以另设厨房,自己与阿澈、园丁的饮食皆在自己的小厨房做,不与林泓混用。 蒖蒖尚未答话,却闻林泓在房中淡淡开了口,显然是在对自己说:“我厨房蒸屉里还有三个剩下的山海兜,搁到明日也不好了,若不嫌弃,就吃了吧。” 山海兜是用绿豆粉皮包裹成兜状的食物,里面有切丁的春笋和鱼虾,蒸熟后用酱、油、盐、胡椒调味,绿豆粉皮包好,再滴醋佐食。笋来自山中,鱼虾出自海里,因此以“山海”为名。 蒖蒖忽然想起,林泓已吃斋多日,何况他平时做膳食量控制得极其精准,吃多少便做多少,若非有意,绝无饭菜留到次日食用之理。所以这山海兜,或许正如阿澈所言,是特意为她所做的。 蒖蒖不敢确定地看向林泓身后的阿澈,阿澈隐约含笑,朝她眨了眨眼。 蒖蒖心中喜悦,然而面对老师的好意,却只觉口舌笨拙,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谢意,最后讷讷地说出句违心的话:“这么晚了,我不吃了吧……会胖的。” 话一出口,她懊恼得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为什么要拒绝?我显而易见地饿了,我需要山海兜,何况是林老师做的…… 幸而林泓没有接受她的推辞,道:“人饿了就进食是不会胖的,发胖是因为在脾胃不需要的时候吃了太多食物,例如为了应酬而吃,为了发泄而吃,为了不浪费而吃,为了消磨时间而吃。并非如此,所以不必有顾虑。” 蒖蒖愉快地答应,即将奔向林泓的厨房,又听他补充道:“还有一道碧涧羹,我也做多了,一并饮了吧。” (待续) 8.春景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二月的天气,草长莺飞,云蒸雾罩的苍茫山色逐渐被薰风吹绿,蒖蒖和林泓相处的日子也随着时令步入了春天。 林泓带着蒖蒖沿着采采流水探寻山寺芳菲,一起观赏过岩间绽出的杏花,品评过山中茶树初生的新芽,也相从在松阴满地的地上采过菌蕈,在绿竹猗猗的林下掘过春笋。林泓教蒖蒖从细微之处分辨桃花、李花、杏花和山樱的差别,与她细说所到之处花鸟鱼虫的由来与典故,当然,也不会忘记提及春日时鲜的烹饪技法。 “新生的笋,会如何烹制?”林泓问蒖蒖。 蒖蒖思量后道:“切片,用香料和面糊,将笋片裹过,然后放入油锅里煎,煎成金黄色,甘脆可爱。又或者像老师曾做过的那样,切成方片,和米煮粥,色如白玉,也是极美。” “是的,这两种做法,一种如煿金,一种若煮玉,都是极好的,但是,还有一种,做法极简,却更能得新笋真味。”林泓环顾面前竹林,目示一处落叶对蒖蒖道:“竹叶易落,再过些时日,枯叶更多,可簇集成堆。届时将落叶扫至萌生出头的新笋周围,点火,就在竹边煨熟,其中甘鲜,是其余做法都难以企及的。这样做出来的笋,我叫它‘傍林鲜’。” 蒖蒖感叹:“儿时所见大厨,往往以善用调料著称,还常有人以素食做出肉味自夸。来此之前,我也一度以为老师菜肴会精于调味,没想到老师膳食大多清淡,追求食材真味,所加调料并不多。这道‘傍林鲜’,非但没有调味品,索性连锅碗炊具也省了。” 林泓浅笑道:“但凡食材,只要符合时令和新鲜,就算以简单的清蒸白灼做出来,味道也不会差,往往比浓重调味的食物更能品出时令的香气。就像二八年华的女子,不需要铅华矫饰,素面朝天便很好,无论言笑嗔怒,怎么看来都是美的。” 蒖蒖迅速在心里核对了一下自己的年龄,还有将近一月才满十七岁,“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问林泓,“或许,我在老师看来,也不是那么黑白?” 林泓一怔,旋即哑然失笑。他没有回答蒖蒖的问题,转身朝山中走去,迈过一弯潺湲流下的溪水,回首见蒖蒖还立于原处,目光在他脸上和溪水间犹疑徘徊,遂向她伸出了右手:“来。” 蒖蒖然懵了。她没有立即跟过去,一则,是在懊恼自己刚才那句话太过唐突,恐怕老师会觉得有失矜持,二则,还在犹豫要不要跨过溪水。这小溪宽度在她看来完可以轻松越过,只是担心猛地一跃,风风火火地,怕是会吓到老师。 而现在,她几乎被林泓伸手的动作吓到了。那只指节修长、洁净白皙的手如今坦然地在她眼下展开,手心朝上,似乎在等待她伸手相握。看起来,老师是想牵引她越过小溪。 几个疑问瞬间在蒖蒖心中百转千回:他不是惧怕与人肌肤相触么?如果牵了我的手,会再起寒栗么?到底要不要伸手给他? 林泓似看出她的困惑,也有可能是以为她碍于男女大防,遂引袖覆住右手,再依旧伸给蒖蒖。 于是蒖蒖走至溪边,低首将右手递至林泓被袖口覆盖的手心,感觉着一层衣料下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如处云端般迷迷糊糊地被牵了过去,至于怎么越过小溪的,已完不记得了。 蒖蒖继续跟随林泓探幽寻芳,只觉林间山色又格外美了几分。白云初晴,一路莺鸟相逐,惠风剪剪,荏苒在衣。蒖蒖走在林泓身后,任他衣袂飘然的影子与自己的相叠,保持着缄默,然而双唇含笑,心头似有四五只雀儿在跳跃。 行至一处山谷,李花落英成雪,冰绡一般的花瓣随风坠入涧中,逐水而去。涧水清澈,淙淙而下,水音在幽谷中显得尤其空灵,有若箜篌之声。涧边生着几丛碧苗,色如烟柳新绿,叶上犹有未晞清露,愈显鲜活幼嫩。 “这是水芹菜。”蒖蒖指着那丛绿苗道。 林泓颔首,道:“此前我给尝的碧涧羹,就是用这里的水芹做的。” “碧涧羹这名字,也是老师定的?”蒖蒖问。 林泓道:“此名出自杜甫诗句‘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描绘山林春日时鲜。”见蒖蒖面露笑容,问其缘故,蒖蒖便把之前与贻贝楼相争之事说了,提到赵怀玉教贻贝楼做碧涧羹这点,道:“当时我只觉贻贝楼一味迎合贡生,用风雅的名字矫饰寻常蔬菜。但今日来到此处,观此间风物,才知碧涧羹名字由来,确实相当贴切。” 林泓道:“以溪水煮水芹,羹汤清淡馨香,听了碧涧羹之名再入口品尝,那清香便似将山谷春景带到了舌尖,所以这名字,有点题的作用,并非矫饰。” 见蒖蒖还在品味他的话,林泓再问她:“若夏日做乳酪樱桃,冰屑之上铺设樱桃,再以乳酪蜜糖淋之,容器有两种,一为漆盘,一为水晶盘,选哪个?” 蒖蒖道:“自然是水晶盘。夏日吃乳酪樱桃,本来就是为消暑,若以水晶盘盛之,容器亦如冰雪,令人更觉清凉。” 林泓含笑道:“正是。其实漆盘和水晶盘均不影响乳酪樱桃口味,但二者观感不同,食者的感受也会不同。菜名和容器一样,旨在锦上添花,虽不会改变菜品味道,但也并非毫无用处。至于涉及的典故,讲不讲,如何讲,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讲好了,可谈古论今,可进谏说理,若讲不好,或不择时择人而讲,就会显得附庸风雅了。” 蒖蒖深以为然。林泓又道:“菜品有益身心,是为心美;口感甚佳,是为味美;摆盘精巧,是为形美;名字雅致,是为名美。一道菜若四美皆备,便会在满足食者口腹之欲的同时也安抚了他审美之心,令他倍感愉悦。而我们做菜,也不要只把自己当庖厨之人,琢磨厨艺,也和焚香插花一样,是与美相关的事,可滋养身心,可磨练心志,可提升修为。” 蒖蒖默然不语,心想师父是世外高人,无甚忧患,才会把厨艺当焚香插花那样的雅事吧。而母亲和师姐们精研厨艺,均是为在这凡俗红尘中谋生,如今的自己,也是把厨艺当入宫的阶梯,背负沉重任务,哪能如他一般淡然处之。想来想去,不知该怎么说,末了只一声长叹:“好难,好难。” 林泓也似感知到她所思所想,又道:“来向我学艺,说是为糊口,但我总感觉不仅于此,厨房中的,总有点莫名的焦虑,关心技法,处处模仿我,而缺于思考。或许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以厨艺来解决,也不必告诉我,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解决了的问题后,可以放下所有的功利心,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为自己做四美皆备的食品。” (待续) 9.论诗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这段本以为会十分艰辛的学艺时光,因为林泓的存在,竟然让蒖蒖感觉到了久违的恬静和安宁。与他在一起,箪食瓢饮都能品出甘甜的味道。甚至不必朝夕相对,早晨听到山上飘来的他的琴声,晚间遥遥望见他房中一灯如豆,心里都有暖暖的喜悦。 她喜欢悄然观察他,他写字作画是美的,焚香点茶是美的,气定神闲地半抿着唇插花也是美的,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负手立于檐下听雨,那静静伫立的姿态也是美的,拜他所赐,那连绵不绝的春雨此刻看来似乎也显得可爱了。 有时他感觉到她的注视,回首顾她,她霎时飞霞扑面,低下头去,然而沐于他目光下,心底好似有朵蓓蕾在逐渐绽放。 除了研修厨艺,她还很努力地看书,认真背诵诗文,记住书中每一个典故,倒不是为日后卖弄,而是希望在心境上也能离林泓更近一点,更能理解他的言行,以及他所制菜肴的内涵。 在林泓指导下,她熟悉了各种应季素菜的制法,不过经历了豚肉之事,除了鱼虾,她不会主动问林泓其他肉类如何烹制,生怕一时不慎,又引他这爱食素者不快。 有次她为辛三娘精心做了几个菜,皆是自林泓那里学来,问三娘感觉如何。辛三娘尝了后夸赞一番,然后四顾无人,又低声对蒖蒖道:“若说缺点嘛……”蒖蒖心领神会,与她异口同声:“太素了。” 两人相视而笑。 辛三娘又道:“我儿子今日刚给我送来几斤肥鸡和肥羊肉,想着公子也不会要,我便放在了我的小厨房里。要不晚上来,我们自己做了吃。” 蒖蒖答应。晚上见林泓已回房安歇,便悄悄来到辛三娘的厨房。两人觉得其他制法用时太长,遂决定将鸡肉、羊肉及厨房中剩下的小蕈、韭菜和笋成串烤制。 辛三娘调好灶火,在上方架好铁网,帮蒖蒖把食材串好。蒖蒖见她已操劳一天,现在颇有倦色,便请她先回去休息,待食材烤好后再去请她过来。 辛三娘同意,暂回房歇息。蒖蒖在食材上刷了层生油,便置于铁网上烤。鸡皮和羊肉受热,很快滋滋地冒出油,滴入火中,火苗与烟随之升腾,肉香与烟雾交织,逐渐在空气中弥漫。 见烟雾越来越浓,蒖蒖打开门窗散气,不时翻转肉串,并在上面刷酱洒盐。这样粗犷地烤制食品是她从小就会的技能,倒不是母亲或师姐所教,而是跟着杨盛霖等同学嬉闹游玩之余顺便学会的。 油继续滴下,火焰伴随着“扑扑”响声,一次次在铁网与食材之间跃动,将更浓厚的肉香与烟雾送至上方的空间,并自门窗中逸出。 有步履声自木质廊庑中响起,蒖蒖越窗望去,发现林泓正朝厨房走来。蒖蒖一惊,立即把已烤和未烤的串都收入灶台上的铁锅中,用锅盖盖严,迅速撤下铁网藏于门后,并往炉中加了许多炭以压住火焰。耳听林泓步履声越来越近,仓促中一时找不到炉盖,便手忙脚乱地把铁锅搁在炉上,然后匆匆整理衣饰,站在灶台前,对步入厨房的林泓呈出了镇静的微笑。 林泓打量四周,问蒖蒖:“在做什么?为什么满屋烟雾。” 蒖蒖早已决定不告诉他实情,烧烤食品连母亲与师姐们都觉得粗鄙,何况林泓。于是她尽量让笑容看起来无懈可击,端然答道:“我帮三娘洗锅,锅里有油水,不慎泼了些在火上,所以有些烟雾。” 林泓一瞥炉上铁锅,不动声色地问:“洗好了么?” “快好了。烧了些水,待水热后再刷刷锅,就好了。” 林泓不再追问,但也不走,从容地在桌边凳上坐下,看来是闻到烟雾后特意过来查看的,手中兀自握着一卷书。 “老师在看什么书?”蒖蒖见他并不离开,只得另寻话题。 林泓道:“杜甫的诗集……之前跟说过的‘夜雨剪春韭’一句,出自他哪首诗,还记得么?” “记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出自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蒖蒖答道,不禁想起了铁锅里的韭菜,暗暗祈祷韭菜叶不要很快被炉火烤糊。 “整首诗,能背下来么?”林泓问。 蒖蒖一愣,脱口道:“太长了。” 林泓朝她鼓励地浅笑:“试一试,若记不清,我提示。” 蒖蒖无奈,只得一句句背诵这首长达一百二十字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好不容易背至最后一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才松一口气,又听林泓问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面前的林老师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夜的老夫子了,蒖蒖扶额,只觉冷汗即将涔涔而下,心系锅中烤串,想迅速答完请走老师,然而欲速则不达,思绪混乱,说出口的答案也断断续续:“杜先生是和他的朋友久别重逢……感叹见面很难……呃,很难……上次见面还未成婚,如今再见,儿女都可以去烤肉了……” “嗯?”林泓略有疑问,唇角微挑。 “啊,不是不是!”蒖蒖赶快纠正,“是儿女都可以为他们斟酒了。” “对,”林泓微笑,随口诵出相关诗句,“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见蒖蒖答得艰难,林泓自己向她解说:“这首诗作于乾元二年春,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途中,遇见他隐居的朋友卫八处士。时值安史之乱,时局动荡,杜甫骤见故人,更有人生如梦、恍若隔世之感……” 蒖蒖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林泓讲到卫八处士以新鲜韭菜和黄米饭招待杜甫时才又回过神来,附和着老师唏嘘感慨,以便掩饰灶上锅中发出的悉悉声。 待林泓讲完,蒖蒖诚恳表达又获新知的喜悦之情,然后收集措辞准备送客,不料林泓又开了口:“既然听得如此认真,不如复述一遍,也好加深记忆。” 锅中已有油烟逸出。蒖蒖欲哭无泪,而林泓仍在好整以暇地等她复述。显然在他眼中,她无疑是个水晶琉璃人儿,一眼看穿,藏不住任何心肠。既然她不说实话,他就决意这样陪她玩了。 蒖蒖正在纠结要不要向老师坦白,一只飞蛾忽然拯救了她。 那蛾朝桌上烛火扑去,途中撞上了林泓握书的手。 林泓受惊而起,蹙眉拍打被飞蛾触及的手,表情显示着对此事的厌恶。 灵机闪过,蒖蒖当即拿起一方擦桌的棉巾,快步向林泓走去,状甚关切地道:“老师,来,我给擦擦手。” 林泓脸色煞白地盯着她逼近的棉巾,连连后退,抛下一句“不必了”,即转身逃离此地。 蒖蒖长舒一气,立即冲到灶边揭开锅盖。一阵带湿气的烟雾蒸腾而起,和着一种莫名的诱人香气,逐渐在蒖蒖眼前散开,锅中的鸡皮羊肉油脂早已熬出,四溢于铁锅中,而其余蔬菜受油脂浸润,呈现出与水煮清蒸不同的温润光泽。 因为此前炉火被炭覆盖,火力减弱,所以锅中蔬菜烧糊的不多。蒖蒖试着搛了一块小蕈入口,那被油脂煎熟的蘑菇在口舌之间化开,蒖蒖感觉到了一种有别于以前任何烹饪法的细滑香嫩,且融有脂香的奇妙口感。 (待续) 10.炒菜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蒖蒖将锅中的食材搅和翻覆,令油脂和酱料均匀覆盖到食材表面,隔离了火焰,食材被锅和油脂传递的热度完灼熟,没有烧烤导致的焦糊感,且有汁水溢出,与油脂混合,保持了湿度,味道又比清蒸白灼香浓。这种香味层次丰富,除去食材本身的香,还有脂香,以及与其混合的其余蔬菜的香味。 这种将食材置于锅中不加水地搅和加热的方式被称之为“炒”,蒖蒖也知道,但无论是家乡所在的两浙路还是武夷山所在的福建路,她之前看见的炒都是烹饪中单一食材某一环节的加工方法,例如干炒豆子,或干炒香料然后研磨以做佐料。锅中加油一般用于煎炸,用油量颇大,而将蔬菜与肉混合,以少许油脂炒熟,这样的制法无论母亲师姐抑或林泓,蒖蒖都没见其做过,最常见的烹饪法还是炖、煮、蒸、炸。 蒖蒖悄悄将辛三娘唤来,请她品尝这些炒熟的食品,辛三娘搛少许尝了,细嚼之下眼中瞬间闪出的光令蒖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感觉是对的,这样炒熟的菜很香,有别于其余烹饪法的动人的香。 次日蒖蒖与林泓都心照不宣地未提夜间之事。早晨林泓在书房中焚香,去年冬天以来,他最爱用的是以黑角沉、丁香、郁金、麝香及腊茶合成的“返魂梅”,此刻他在一个高约三寸的龙泉窑青釉弦纹三足炉中埋好点燃首尾的香炭饼,用香铲将香灰拢成山丘状,在山丘顶端以香箸点出透气孔,覆手于上方试了试火温,才将一片承托了返魂香丸的银叶置于顶端。 香丸受热,散发出的香气开始萦绕浮升,然而隔火空薰,并不见烟。那气息袅袅拂面,甘甜清幽,其中带有腊茶赋予的草木香,使人有若处梅林之感。 蒖蒖一直安静旁观,待林泓将香炉安置于案几上,方对他道:“这返魂梅老师焚了许多次,以致就算不焚,老师书房也自带一缕香,不过细细辨来,书房留下的香与炉中焚的香不尽相同,炉中香有草木清新的气息,但书房所留的香以黑角沉的沉香味为主,腊茶气息几乎闻不到了。” “那是自然,绝大多数合香都会以沉、檀为君,焚到最后,所有香草之味都会散去,剩下的还是沉檀香味。这一味返魂梅之魂,便是黑角沉。”林泓取出一段黑角沉香材递给蒖蒖观看。 那黑角沉色如乌文木,木质纹理中布满黑色的油脂,光泽温润,蒖蒖着力试之,但觉十分坚硬。轻轻摩挲,香气绕指不去。 林泓另取一个薰衣所用,名曰“出香”的铜质熏炉给蒖蒖看。那熏炉炉盖为覆钵式,顶部状若莲花,花瓣之间有镂空的出烟口。林泓揭开炉盖,只见炉盖中附着一层长期累积而成的黑褐色的油脂,蒖蒖接过,略一闻,立即感觉到了海南沉香馥郁的花果之香。 “沉香,尤其是黑角沉这样的香材留香持久,皆因富含香脂。油脂可融香,可定香,用于合香,能融合众香气息,焚之,香脂随热气蒸腾,附着之处,香味持久不散。香草缺少油脂,留香便不如沉香。”林泓解说道。 “油脂可融香、定香……”蒖蒖细细思量,似有所悟,面露喜色。 再过两日,阿澈下山为林泓购所需文房用具,回来之时,竟带了一只处理干净的肥硕的鸡给蒖蒖。 “想食荤就直说,不必掩饰。公子虽然偏爱素食,但并不反对别人食荤。”阿澈告诉蒖蒖,“公子说,他尊重每一根舌头。” 蒖蒖迅速忙碌起来。这日晚膳时,蒖蒖将烹制好的鸡肉奉至林泓面前,诚恳请他品尝。 盘中的鸡是按林泓喜欢的方式做的,与麻油、盐、水同煮,稍后加入葱、椒,没有过多佐料,待鸡煮熟了再切块装盘,原汁盛出,与鸡同时奉上。 鸡与汤皆颜色澄黄,香气诱人。林泓略尝了一块,不置可否,细看盘中鸡块,含笑质疑道:“这鸡似乎少了一只腿,莫非被偷偷吃了?” “非也非也,这鸡本来就只有一条腿呀。”蒖蒖笑吟吟地回答,见林泓蹙眉不解,她一指门外小岛上的丹顶鹤,“老师,看,就像那鹤,也只有一条腿。” 林泓举目望去,果然见立于小岛水岸边的鹤正单足而立,看上去确像是只有一条腿。 林泓一哂,起身走至门外,面朝丹顶鹤徐徐拊掌,拍了两下,那鹤闻声立即奋翼而唳,状若起舞,先前缩着的那条腿也随之露了出来。 林泓从容转身,目光投向蒖蒖:“现在是单足还是双足?” “这样呀……”蒖蒖作恍然大悟状,与林泓相视,目露慧黠笑意,“老师既知禽类不鼓掌为单足,鼓掌为双足,又要双足之鸡,那适才面对我做的鸡时为何不鼓掌?” 林泓抚额而笑,旋即回到房中,看着盘中鸡郑重鼓了两下掌,赞道:“香软脱骨,色泽可喜。李白诗云:‘堂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如今做这个,色香味俱佳,亦称得上黄金鸡了。” 蒖蒖欣喜地谢老师称赞。然后回到厨房,捧出了之前暂时隐藏的另一道菜。 那是一道用香油炒过的菜,林泓凝眸以观,辨出其中有酱瓜、生姜、葱白、春笋、虾米及鸡肉,均切成长条丝儿,青红黄白相间,香泽悦人。 林泓搛起几缕蔬菜丝尝过,沉吟不语,须臾,又搛鸡丝尝味,细细嚼过,仍未表态。 “里面的鸡肉,就是我之前省下的那只鸡腿了。”蒖蒖解释道,又把私自烧烤那夜林泓走后发生的事细述一番,然后说:“我发现以油来灼熟食材,受热均匀,又不易糊,与蒸煮相较,气味更香。或许正如老师所说,是因为油脂可融香、定香。这一盘鸡丝瓜齑,姜葱春笋的鲜香和酱瓜的咸香已在炒制过程中附于鸡丝之上,而鸡丝散发出的肉食香味也融于油中,覆裹于蔬菜上,几种香味相融相促,变化出丰富的口感。虽然老师主张保持食材真味,但偶尔稍加变化,尝试一点新鲜丰腴的味道,也并非坏事呀。” 林泓终于露出微笑:“是的。世间人何止千万,口味各有不同,清淡丰腴皆有人爱。就算同一人,也不会一生只爱一种口味,口味轻重,会随环境、心情与阅历变化。长期食素后怀念肥甘厚味,或久食荤腥想以蔬食清心,都是正常的。饮食无高下之分,只论彼时彼地是否适合进食者。我偏爱清淡饮食,认可,认真学习我传授的内容,但未受我的观点束缚,仍会循着自己心意探寻不同风味和新的做法,这很好,说明能独自思考。学而不思则罔,现在,已经越过这阶段了。” 蒖蒖喜形于色,举手加额,郑重谢林泓肯定。林泓再次打量盘中菜,又道:“若说不足之处,火候略过,鸡丝柴了一些。若短时内以高温灼熟,顷刻离火,口感和色泽应该都会更好。” 蒖蒖道:“我用的铁锅平日是炖煮和蒸饭所用,形似古鬲,很厚实,传热慢,散热也慢,因为沉重,要顷刻间端起来离火隔热并不容易。另外底部平坦,炒制过程中搅拌也不是很顺手。” 林泓颔首:“其实类似的炒制法,《齐民要术》有过记载,用的是铜铛,我曾见蜀地来的朋友做过。我也曾尝试,但感到锅体不适合,使用不顺畅,所以没继续用。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试试,改变铁锅形制,使炒菜时使用更便利。” (待续) 11.中秋之约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往后数日,林泓与蒖蒖多次尝试炒菜,认真记录炊具使用心得,并一次次修改铁锅改进的草图,将锅改为圆底碟形,口部开敞,内部圆弧光洁,便于炒菜时一铲到底,锅体改薄,减轻重量,利于传热和把持。大体觉得合适了,便寻找铁匠按图纸打造新的炒锅。 得到铁锅样品后,两人又频频尝试炒制新的菜肴,无论荤素。林泓的厨房因此比以往多了两分烟火味,蒖蒖见了颇感歉意,林泓倒并不介意,每日炒完菜与蒖蒖一起精心清理厨房,两人比以前相处更多,林泓更显温和,甚至有了不时言笑的心情。 一日阿澈去山下钓了几尾鲈鱼,带回问樵驿给林泓和蒖蒖斫鱼鲙。两人各取一尾,清除内脏、剔去鱼鳞后,林泓先提刀斫鲙,蒖蒖在旁观摩。 林泓左手轻摁鱼块,以匀速轻微地向右推去,右手持刀,手起刀落,在砧板上击出连续不断、节奏均匀的响声,而轻薄的鱼片应声在刀下斫出,如浪花雪片般飞向右侧。 蒖蒖赞叹之余勉力模仿,但发现落刀后鱼片往往会粘在刀身上,并不像林泓的那般立即飞落而下。蒖蒖提出疑问,林泓指点道:“抹一点鱼脑,或鱼腹部的脂肪在刀身上,斫出的鱼片就不会粘刀了,且不会有异味。” 蒖蒖依言而行,果然刀鸣之下鱼鲙缕缕翩飞,并不粘刀。蒖蒖含笑谢林泓,又问是不是什么鱼都可以用这方法斫鲙,林泓道:“肉质适合斫鲙的鱼几乎都可以,只有一种不行——河豚。” 蒖蒖颔首:“河豚有毒,我妈妈从不用河豚做食材,还很讨厌这种鱼,提都不许师姐们提。” “大概是令慈宅心仁厚,所以不喜欢有毒素的食材。”林泓道,“河豚毒素聚于内脏、皮肤和血液中,血又易融于脂肪,故不可在斫鲙时以鱼脑和脂肪抹刀。但若只取新鲜鱼肉,洗净血丝,食用是不会伤身的。” “我知道,连东坡居士都爱吃河豚,说明只要精心处理,毒素不会妨碍人品尝这一美食。”蒖蒖笑道。 林泓略感好奇:“怎知道东坡居士爱吃河豚?” “我背过他的诗呀。”蒖蒖随口诵出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林泓含笑道:“这诗写得不错。有何感想?” “感想就是,很多诗小时候夫子让背就背了,并不了解其中深意,一定要经历过一些事,学到很多东西后才会明白,诗人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蒖蒖答道,“例如这首《惠崇春江晚景》,题目是说春江景色,夫子当年也告诉我此诗写的是春景,我也就信了。而今学了厨艺,知道了东坡居士吃过和做过的种种菜肴后才明白,原来他当时想说的是:竹笋、肥鸭、蒌蒿、芦笋,还有河豚,我来了!” 林泓闻之蹙眉:“岂可如此揣摩东坡居士诗意。” 蒖蒖一愣,小心探视他脸色,怯怯问道:“老师是觉得我出言不逊么?” “我是说,”林泓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道,“东坡居士是只会关注到这几种食材的人么?还有桃呢……他那时看着桃花,心里多半还想着,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吃到新鲜的桃子了。” 蒖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林泓旋即也展颜而笑,两人索性放下刀具,相对而坐,又论及东坡居士其余关于美食的诗,聊得笑语不断。 阿澈与辛三娘在厨房外听见他二人笑声,相视一眼,都颇感诧异。 阿澈低声对辛三娘道:“三娘有没有发现,现在公子笑得比以前多多了。” 辛三娘良久不语,须臾叹道:“蒖蒖我以前挺不喜欢,不过留她在这似乎也不错,至少能让公子接点地气。” 夜间林泓在书房习字,蒖蒖陪伴在侧,为他焚香磨墨,与日间不同,她忧思恍惚,状甚惆怅。 林泓留意到,搁下笔,和言对蒖蒖道:“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歇息吧。我已让阿澈告知山下渔家,若捕到河豚,就送到我园中来,我教去毒烹调。” 蒖蒖勉强笑笑,轻声道:“谢谢老师……只是,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泓讶异,问她何出此言,蒖蒖道:“明天,我就该离开问樵驿,回浦江了。” 当初赵怀玉致林泓的书信中只说蒖蒖因家中变故无处容身,希望寄居问樵驿学艺,并未提及适珍楼变故详情,也未说蒖蒖何时将离开。而蒖蒖把家中祸事归咎于自己,深深自责,也没勇气向林泓细说,是以时至今日林泓才知道她要离开。 蒖蒖向林泓致歉,终于把来此学艺的前因后果盘托出,说明尚食局选拔在即,自己必须启程回浦江。见林泓状甚严肃,凝眸不语,又努力朝他微笑:“真的很感谢老师这些日子对我的教导和照顾……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日,谢谢老师教我斫鲙,让我过得很开心……所有老师给予我的恩情和好意,我都铭记于心,希望有朝一日,能涌泉相报。” 林泓听后不露喜怒之色,只说了声:“跟我来。”然后自朝厨房走去。 蒖蒖跟着林泓来到他的厨房。林泓自一个瓮中取出一些晒干的小芋头,带到地炉边,以稻草点火,埋小芋头于灰中煨熟。 “此前不知道今日是生日,否则会准备些更好的食材。现下只有这些小芋头可供宵夜了。”林泓道,“这些芋头已晒干,煨熟后味道很像栗子,所以我叫它‘土栗’。有一年初春怀玉来探望我,来去匆匆,我也没什么准备,我们就围炉品尝这土栗,叙谈了一宿。” 蒖蒖点头:“我见过三娘晒这些芋头,当时还不知为何这样做。谢谢老师今日让我品尝。” 蒖蒖遂与林泓并肩在地炉旁坐下,一边闲聊,一边拨着炉火煨芋头。 提及学艺之事,林泓问蒖蒖:“家中既然开酒楼,为何没有从小开始学厨艺?” 蒖蒖叹道:“我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我一人生活,我四岁时妈妈收养了凤仙姐姐,又认识了蒲伯,生活才过得热闹一些。妈妈生得很美,那些年向她提亲的人很多,她都回绝了。后来有一个官宦子弟,想纳我妈妈为妾,不料被一口拒绝,那人就趁蒲伯去外地买食材时让人冲入我家中,把妈妈痛打一顿,凤仙姐姐去阻拦,也被他们打得不轻。我那时七岁,被妈妈送入了学堂读书,所以躲过一劫。妈妈和凤仙姐姐都因此卧病在床,我回到家来,见她们都无力做饭,便准备自己做给她们吃。” 林泓耐心聆听,此刻预料到了以后发生之事:“此前没做过饭吧?所以犯了错。” “是的,”蒖蒖黯然道,“我按照不深的印象去模仿妈妈做饭,在铜鬲里放好木甑子,倒米进去,然后搁在灶上,生火……我守在旁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木甑子起火了……知道为什么么?” 林泓十分明了:“忘记在甑子和铜鬲里加水了。” “不是忘记,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加水,我平时就只是玩,很少进厨房。”蒖蒖苦笑着捂住脸,沉默片刻,才继续述说,“我醒来时,厨房中浓烟滚滚,除了甑子,灶边其他什物也被点燃了,然后是附近的桌椅……我被困在了火中,吓得大哭,但一张嘴,烟就往咽喉里钻,引起剧烈的咳嗽……就在我快晕倒时,妈妈冲了进来,她那么纤弱的人,本来被打得翻身都艰难,但那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健步如飞,从水缸里舀起一盆盆水,扑向燃烧的火焰……最后水用完了,她就脱下衣衫,奋力扑打火苗,终于扑灭了拦住我的明火,把我抱了出来。” 林泓将目光自蒖蒖脸上移开,不看她含泪的眼,对着炉火道:“很幸运,有个好母亲。” 蒖蒖趁机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继续说:“妈妈救了我一命。我被烟呛到,喉咙痛了几天,但没有别的伤,而她自己,除了被打的伤痕外,又多了几处烧伤……从那以后,她坚决不让我进厨房,直说不要我学厨艺,认真读书就好,她会挣钱养我,保护我……” 林泓叹道:“应该早些告诉我学艺的目的和离开的时限,这样我会教一些更少见的菜肴。目前所学的,只是山家小菜,恐怕不易入天家法眼。” “我学到的已经很多了。”蒖蒖浅笑道,“老师做的菜都别具匠心,四美皆备。老师还教我读诗书,焚香插花,跟着老师,连花鸟鱼虫都多认识了好些。关键是,还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日后一定会对我有所助益。” 林泓朝她微笑,暂未接话。两人围炉而坐,虽然沉默着,但心底均是一片宁和,并不觉尴尬。 少顷,林泓从灰堆中拨出一个小芋头,自己剥开看看,觉得火候合适,继续剥好皮,然后递给蒖蒖。蒖蒖接过尝了,但觉这小芋头粉粉地,味道香干,的确很像栗子。 这个很快吃完,林泓又接连取出两个,依然剥好再给蒖蒖,自己并不食用,只在蒖蒖道谢的时候淡淡笑笑。 蒖蒖吃完芋头,起身洗净手,又回到林泓身边,忽然问他,“老师,的生日是哪天?” 林泓一怔,最后还是回答了:“八月十五。” “是中秋节呀!”蒖蒖笑道,“真是个好日子。每次过生日,正值家团圆之时。” 林泓勉强一笑:“从我记事时起,生日时就没家团圆过。人越来越少,十五岁以后,我便不过生日了。” 蒖蒖愕然,想安慰林泓,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林泓向她安抚地笑笑,温言道:“如果,没有入宫,或者,找到母亲后出了宫,那中秋时回问樵驿看看风景吧……那时园中开满金菊,日间秋风起,不时有紫梨和红枣从枝头坠下,落在青苔之上,色彩绮丽,很是好看。夜晚一轮明月映在池中秋水间,银地无尘,又是另一番清美景象。” 蒖蒖遥想彼时风景,亦心驰神往,只是顾及母亲之事,并不敢贸然答应,幽幽一声叹息,惘然低下了头去。 这时炉中火焰愈炽,茅草灰烬随火焰起舞,有一些飘出炉来,其中一片似雪花般落在了林泓眉上。 蒖蒖拂着身上灰烬,转侧间发现林泓眉上雪白那一点,下意识地伸手去抹,而林泓也并不躲避,任她以手拂拭。 灰烬落下,蒖蒖看着林泓清秀依旧的眉目微笑,只觉他在炉火映照下的面容美得不可方物,旋即像想起了什么,着意看了看林泓脖颈及手上皮肤。 林泓见她上下打量自己,挑眉以问,蒖蒖舒了口气,道:“还好,这次老师没起寒栗。” 似乎想确认一下,蒖蒖又伸出一个指头,分外谨慎地轻轻戳了戳林泓的手。 这奇异的触感令林泓周身一凛,他暗抿双唇,垂目注视蒖蒖,蒖蒖抬头,眼神清澈如婴孩,他在她清亮的眸中看见了自己。 蒖蒖含笑道:“这次也没……” 语音未落,她抬起的手已被林泓捉住。蒖蒖还在愣怔,下一个意外又迎面袭来——林泓握着她的手骤然一拽,蒖蒖身体随之一倾,倒在了他怀中。 (待续) 12.碎玉子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林泓双袖一展,拥住了蒖蒖,这举止短促得不容抗拒,然而随后的拥抱又格外温柔。他广袖交叠,似为她取暖般将她覆住,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际间,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前。 蒖蒖听见他的心跳,那声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显得旷远而高邈,随着时间的延长逐渐加强,仿若心里有个人儿踏着木质廊庑一步步进至她身旁。 他的衣裳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炉火光影中的他洁净而温暖,埋首在他胸前,除了沉檀衣香,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她的惊讶和愣怔被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悄然融去,从失神的状态中苏醒,心田里的花儿渐次开放,然而却感觉到酸楚之意,眼中莫名地发热。 她闭上眼,双手环抱他的腰,让自己隐藏在他怀抱里,避免与他目光相触,须臾,轻声问:“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会不会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岩洞里?” 大概非常担忧和不自信,她的声音细弱,听起来很是娇怯,令他顿感怜惜。他想回答,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兀自沉默着。她等不到他的答案,左手缩回来,抚上他胸口,像只小猫一样抓皱了他胸襟的衣裳,让自己略略支起头,睁着一双带着莹莹泪光的眼探视他的表情,似乎要确认他的存在。 心头像是被羽毛撩了一下,他微微一颤,右手搂紧了她,左手沿着她后颈,探入她簪髻松坠,即将散开的青丝中,俯身低首,将一个含着叹息的吻印在了她眉间。 窗外人影一晃,很快朝后退去。那是追寻公子而来的阿澈,见书房犹有烛光,而公子不在,便寻觅至此,想问问他是否需要返回书房。 房中的景象惊得阿澈连连后退,直到后脑勺撞上身后的廊柱,好在声音不大,没有惊动林泓与蒖蒖。阿澈立即低下头,放轻步履,一路小跑,朝自己卧室奔去。 刚至门边,迎面撞见正朝厨房走的辛三娘。三娘看看厨房透出的烛光,问阿澈:“这么晚了,公子还在厨房?” 阿澈拦住她,向她连连摆手,阻止她继续前行。 辛三娘止步,一脸狐疑:“怎么了?公子在做什么?” 阿澈涨红了脸,踟蹰半晌,才答:“在接地气呢。” 辛三娘眼珠一转,心里已有数。一把将阿澈推进他房里,从外关上了门:“快睡吧,别管闲事。”然后自己也转身回房,不再前去探看。 林泓的唇在蒖蒖眉间一点点轻轻触着,然后辗转流连,像在给她书写一个悠长的印记。而这一次的拥抱与之前不同,和他的吻一样带着逐渐升温的热度。蒖蒖有些惶惑,又有些羞涩,试图挣脱,他却并不松手。蒖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足也如醉酒一般软绵绵地,暂时停止了挣扎。 当他的吻有向下蔓延的趋势时,忽有风来疏竹,吹动书房外修竹之间挂着的碎玉片,玉片相撞,似环佩一般叮当作响。 林泓在竹林中挂碎玉片,称之“碎玉子”,以为风铃。蒖蒖曾问因何用此,他说,风吹玉振,可愉悦耳目,可静心养性。 晚来风急,碎玉子之声淅淅沥沥,一阵紧似一阵,清脆的乐音渐趋激越,蓦地绽出一下铿锵金石声,似有玉片坠地,落在青石砖上,刹那间粉身碎骨。 林泓悚然一惊,放开了蒖蒖,站起看着窗外,目中焰火渐渐暗淡,他忽然转身出去,大步流星地越过廊庑及梅树竹林,朝池塘走去。 狂风呼啸,扑面而来,他迎风展开双袖,任风将身披的大氅掠去,大氅飘坠委地,他并不回顾,径直走到泛着粼粼波光的岸边方才停下,苍茫的眼望向乌云蔽月的夜空,在猎猎风声中艰难地平复着呼吸。 默默伫立良久,直到风势稍减,月色重现。月光仿若一个舒展着冰绡双翼的精灵,将他仅着单衫的身躯拥于怀中,体内的潮热退去,他终于找回了习以为常的,安的凉意。 他回到书房,推开门,缓步走到洛神画像前,目光徐徐投向洛神,低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洛神双眉若蹙,唇角却含着浅浅笑意,妙目似水,温柔地睨向他。 而林泓身后的门外,抱着大氅的蒖蒖悄然而至。 当他结束长久的静默,回身走出门时,她已不在,大氅被整齐地置于地上。他俯身拾起,发现上面有两处潮湿的圆点。 他抬头眺望,园中夜色静谧,并无雨水的痕迹。 次日清晨,蒖蒖整理好行李,来到堂中,等待与园中人道别,而林泓已早早地外出弹琴,似无意再见她。 辛三娘衔着笑从后院来到堂中,原本准备好一腔半打趣半恭喜的话要与林泓及蒖蒖说,却不料他们一人不见踪影,一人愁云惨雾地独坐着,面上无喜色。 辛三娘发现蒖蒖的行李,愕然问蒖蒖意图,蒖蒖将要回浦江候选入尚食局之事简略地说了,辛三娘顿时无名火起,怒道:“也要入宫?” 蒖蒖不解她为何这般神情,猜测她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自量力,遂解释道:“虽然我厨艺不精,但这是唯一入宫寻找母亲的机会,我不能放弃,只能尽力而为。” “要入宫尽管自己去,为何还来这里招惹公子!”辛三娘怒斥,也不再听蒖蒖辩解,拂袖而去。 倒是阿澈很和气地安慰她,并取出一个木匣子给她:“这是公子让我给的。” 蒖蒖打开看,发现里面是一笔丰厚的银钱和一本装订成册的手札。 “这是公子给准备的盘缠,那个嘛……”阿澈手指手札,“那是公子平日记录下来的菜谱,让带走,说或许将来用得上。” 蒖蒖取出手札翻开看,见果然是小楷写就的菜谱,遍录四时佳肴,想必是林泓多年心血。字迹清隽秀逸,书页之间还散发着幽幽一缕梅花香。 阿澈送蒖蒖下山,和她寻回寄养在农家的马,扶她上马,与她道别后又说:“有一个祝福我知道不该说,但实在不吐不快。” 蒖蒖让他说,他遂笑道:“祝落选归来。” 蒖蒖想礼貌地微笑,但委实露不出一个成形的笑容。阿澈催促她启程,她策马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轻声问道:“阿澈,洛神姐姐,是不是不食豚肉?” 阿澈一时懵了,不明白她语意所指,默然不答。蒖蒖恻然一笑,也不再等待,引马回首,开始了新的旅程。 这天阳光煦暖,时和气清,走在郁茂林野中,一路繁花相送,春光美好得似永不会消竭。马背上的蒖蒖在满树雀喧声中闭上眼,任自己无忧无虑的孟春年华随着两行清泪没入了尘埃。 (待续) 1.凤仙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蒖蒖回到浦江,远远地便望见适珍楼的招牌已被摘下,换上了贻贝楼的,酒楼内外已被重新装饰过,风格与贻贝楼本店一致。那日酒楼内似乎有重要宴席,门外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杨氏父子亲自站在门前迎接宾客,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蒖蒖一直为自己过失导致酒楼易主而自责,不欲与杨盛霖相见,掉转马头兜到后街,朝秋娘送给蒲伯的小院子走去。 以往蒖蒖母女及女弟子们是住在酒楼后院的房中,酒楼交予杨家,虽然杨盛霖说蒖蒖等人可继续居住在此,但蒖蒖顾及她们均是女子,酒楼易主后混居此地终是不妥,遂与缃叶搬到蒲伯院中居住。好在那所房子宽敞,可居住的房间有五六间,倒也不显拥挤。 还未至小院门口,蒖蒖目光越过篱笆院墙,即见里面杏花树下有一女子背对着她正在晾清洗过的衣裳。蒖蒖策马趋近,下了马自己启开小扣柴扉,冲着那女子疾步过去,口中欢喜地唤着“缃叶”。那女子闻声回首,却是凤仙。 蒖蒖先是一愣,旋即笑逐颜开,拉着凤仙的手道:“凤仙姐姐,原来是!怎么回来了?” 凤仙见了她也十分惊喜,暂未回答她的问题,嘘寒问暖一番,又捧着蒖蒖的脸说她瘦了。然后一壁朝内唤蒲伯和缃叶,一壁牵着蒖蒖的手进入堂中。 蒲伯与缃叶从内室出来,见了蒖蒖均大喜,寒暄之后又是布茶又是摆出果蔬点心,又问她晚膳想吃什么,均觉得蒖蒖黑了瘦了受苦了,恨不得把这几月蒖蒖缺失的关怀补给她。 他们自然很关心蒖蒖这几月的经历,纷纷打听蒖蒖跟问樵先生学艺的情况,蒖蒖说了一些所学的内容,但没有提及二人私下相处之事。缃叶似乎对问樵先生本人更感兴趣,连声问他年纪几何,可有家室,相貌如何,对蒖蒖如何。蒖蒖瞥了一眼蒲伯,见他虽未说话,但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也在等待她的回答,顿时颇感不自在,遂隐瞒了林泓真实状况,只说那是位老先生,喜欢修禅,没有妻妾,待自己很和厚慈爱,自己一直称他为老师。蒲伯听后感觉很放心,连连颔首称赞,缃叶看上去则有几分失望,大概是蒖蒖的答案与她猜想不符。 晚间蒖蒖与凤仙同居一室,凤仙悄悄问她:“那问樵先生可是个年轻人?” 蒖蒖惊讶,脱口反问:“姐姐如何知道?” 凤仙道:“缃叶问时,明显有些犹豫,若他情况与所说一致,何须斟酌,必然迅速回答了。” 凤仙是秋娘收的第一个女弟子,与蒖蒖从小相处,两人形影不离地长大,原比他人亲厚,所以蒖蒖沉默片刻后,还是把林泓之事一一告诉了凤仙,无论年龄相貌、相遇的细节,还是他会的技艺,跟她说的道理。心扉一敞开,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事无巨细,林泓的很多神情、姿态、动作,说的很多话她都兴致勃勃地细心描摹,不过,最后因为含羞,还是把临行前那晚的事隐去不说。 凤仙耐心聆听,待蒖蒖自己停下,才开口道:“一定很喜欢他吧?” 蒖蒖一怔,将发烫的脸转向阴影处,答道:“我很敬爱林老师。” “不止是敬爱,”凤仙一语中的,“说起他时眼中有光,那么喜悦,一定非常喜欢他。” 蒖蒖无言以对,默默拉布衾蒙住了脸。 凤仙压低声音,很严肃地追问:“和他,有没有……” 蒖蒖躲在布衾之下并不作答。凤仙却不放过她,拉开她蒙面的被子,继续问:“和他,有没有肌肤之亲?” 蒖蒖想起那夜之事,脸更是绯红如霞,但见凤仙显然不会就此作罢,只得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凤仙看着她双颊颜色,有些怀疑。 蒖蒖摆首,坚决否认。 凤仙这才收回凝视她的目光,道:“这问樵先生年纪轻轻,倒是能克己守礼。面对这么年少俏丽的姑娘仍以礼相待,可见是个君子。” 蒖蒖忙不迭地点头,顺势把林泓的品性又夸一遍。 凤仙道:“我问这个,并非窥探隐私。今日宫里来的人已至浦江,县令在贻贝楼设宴接风,两天后就要开始选年轻厨娘入尚食局。这选拔的第一步便是验身,虽然明里说是选貌端体健的女子,但既然告示称参选女子年龄须在二十岁以下,又要容貌姣好,恐怕这处子之身的要求是少不了的。若与那问樵先生有逾礼之事,岂不前功尽弃。” 蒖蒖回想前情,感慨之余亦有些后怕。那夜林泓最终放开她时,她虽松了口气,但也隐隐感到几分失落,如今想来,他此举竟是成了她。 静默良久后,她向凤仙道谢:“多谢姐姐为我着想,为我打听参选尚食局的消息。此番归来,也是为助我的吧?” 这话却令凤仙略显尴尬,思忖一番,才直言:“我这次回来,和一样,是为参选尚食局内人。” 蒖蒖大感意外。原以为凤仙被父母寻回后便会远离庖厨,过上锦衣玉食的闺秀生活。尚食内人虽任职于宫中,说到底也还是以厨艺事人的婢女,也不知凤仙为何会愿意抛下体弱的母亲执意参选。 她着意打量凤仙,但见师姐目色冷凝,一脸镇静,显然适才说出的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此刻的凤仙似乎与以往颇有些异处,蒖蒖亦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只觉这分离的一季短暂又漫长,她们似乎都离开了原来的路径,在朝各异的方向生长。 凤仙来到荆南府时正值隆冬。她的母亲袁夫人虽是凌焘的正室,但失宠多年,此刻独居在一处冷清的院落,那里少有人进出,连尘埃都是寂寞的。严寒的天气,袁夫人房中却只有一小盆冒着浓重烟味的炭火,与病榻上她的目光一样,有气无力地明灭着。 听到凤仙的呼唤,袁夫人惘然看她半晌,似乎辨出了她,但多年郁结于心,欲向女儿倾诉的话被悲伤、内疚与无奈掩埋,然后便只是哭。 凤仙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感觉就像触到了一段枯木。 袁夫人身边只留下了一个服侍她多年的侍女许姑姑,她与凤仙谈及往事,凤仙那些画卷残片般的记忆终于被拼接起来: 当年袁夫人怀着凤仙,随夫出征,居于营中。凤仙出生那天,一群黑色大鸟飞至营前,徘徊不去。随后凌焘与金人作战失利,便归罪于凤仙,认为她的出生引来黑鸟,是不祥之兆,这个女儿自然也是不祥之人,因此很不喜欢她。 凌焘好色,家中有多房妻妾,当年他最宠爱朱五娘子。朱五娘子是临安人,有倾城之姿,且有一手好厨艺,食、色两点均牢牢抓住了凌焘的心。袁夫人母女在以朱五娘子为首的妾室倾轧下生存,日子过得甚为艰难。 凤仙六岁那年,皇帝召凌焘还阙,将为其加官进爵,凌焘遂带众家眷同行。但不知为何,行至浦江附近时又接到圣旨,皇帝收回成命,仍命凌焘戍边。而他们启程时凤仙受寒病倒,路上一直发热,身疼痛。其余妾室猜测她得了疟疾,很担心自己子女因此染病。偏巧那时朱五娘子所生的三姑娘也开始发热,朱五娘子惊恐不已,向凌焘哭诉。凌焘因失去爵位之事正心烦意乱,又听凤仙将病过给妹妹,越发怒不可遏,说今日境地皆因凤仙晦气所致,因此不顾袁夫人苦苦哀求,将凤仙从母亲怀里夺走,遗弃在了浦江城外的雨夜里。 “那么,现在妈妈住在这远离大宅的小院里,也是源于朱五娘子挑拨?”凤仙问许姑姑。 许姑姑道:“那倒不是。如今将军最宠的是薛九娘子,朱五娘子远不如以往风光,倒是消停了许多。夫人原住在大宅里,因为长年病弱,房中常煎着药。不久前薛九娘子生了个儿子,向将军抱怨说自己一闻夫人房中飘来的药味就头晕目眩,将军便让夫人搬到了这里。” 凤仙又问:“那爹爹派人寻回我,是看妈妈病重,所以恻隐心起,让我回来照顾妈妈么?” 许姑姑有些迟疑,随后道:“失去姑娘后,夫人日夜哭泣,恳求将军多次,将军都不同意去寻回。慢慢地夫人也死心了,不再恳求,但一想起就哭。这一次,是朱五娘子向将军请求,要请回来。” 凤仙讶异道:“为何?” 许姑姑道:“两月前三姑娘去朱五娘子娘家探望外祖母,回来路上竟失踪了。有人说她是跟表哥私奔了,但朱家否认,说三姑娘是被贼人掳去了。将军派人找了很久,一直杳无音讯。朱五娘子自那以后便常来夫人这里诉说失女之痛,说将心比心,终于明白了夫人的痛苦,因此愿意极力劝说将军,把二姑娘找回来。” (待续) 2.孝雉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次日朱五娘子特意登门拜访袁夫人母女。 朱五娘子乍一看依然是明媚的美人,声音娇软仍如少女,凤仙度其容貌,猜测她应不超过三十五岁,只是言笑间眼角曳出的细纹表明她最好的韶华已渐行渐远,而她那精致得一丝不苟的妆容也显示着她对此是多么的心有不甘。 她诚挚地表达着对凤仙回归的欢迎,并不回避以前对袁夫人母女的排挤,说痛恨当年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自己,对以往所作所为深感愧疚,并愿意补偿。 她带来首饰衣料若干,不顾凤仙的推辞,直命人搁在堂中,除此外还奉上一只身形特殊的鸡,说可给袁夫人补身子。 这鸡比一般家鸡略小,头颊似雉,大部分羽毛为黑色,上面散落着一些白色圆点。“这鸡出自夔峡,极其稀少,是我川中的亲戚千里迢迢带来给我的。它身上的圆点像真珠斑点,蜀人称它真珠鸡。因为长大后会反哺其母,很有孝心,所以又名孝雉。”朱五娘子解释道,“这孝雉还有个神奇之处:每当春夏之交,景气和暖之时,它颔下会露出一尺余长的绶带,红碧相间,十分鲜艳,与此同时,头上还会立着一对翠角。向人展示一会儿,它又会把绶带敛于嗉囊下,被羽毛重新覆盖,绶带和翠角又都不见了。可惜现在天气寒冷,这景象是看不到的。” 凤仙仔细看那孝雉脖颈间,没看出任何端倪,遂问:“那绶带莫非缩到脖颈里面了?” 朱五娘子笑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想,但杀了一只,细看颈臆,均未见绶带。所以这孝雉自带几分仙气,亲戚说用油煎过再炖汤,最是滋补。我本想炖好给夫人送来,又怕夫人嫌我手艺不佳。听说姑娘在浦江学了一手好厨艺,炖一只鸡自然不在话下。何况们母女连心,姑娘做的饮食自然会比外人做的更合夫人脾胃。故此斗胆,便送了只活的孝雉过来。” 袁夫人谢绝,说这孝雉如此珍贵,自己受用不起,想请朱五娘子带回去。而朱五娘子执意要送,说袁夫人久病体虚,最宜以此食补。凤仙冷眼见她们相互礼让许久,最后出言劝母亲道:“朱五娘子一番心意,妈妈还是收下吧。” 女儿既开了口,袁夫人也不再推辞。朱五娘子见她们肯收礼,很是欣喜,又详细告诉凤仙烹制方法,才告辞离去。 孝雉这食材凤仙首次见到,颇感好奇,这也是她决定留下朱五娘子礼物的原因之一。送客之后,凤仙将孝雉杀了,热烫拔毛,再细细查看,的确未见颈臆之间有绶带,孝雉体内组织也大体仍与家鸡相似。 凤仙按照朱五娘子所授之法,先煎后再加少许香料,置于铜釜中慢火炖,不消多时便有肉香逸出,且越煮越浓,整个院子中都萦绕着这醇厚诱人的香气。 炖好的汤面色也澄黄一如鸡汤,许姑姑闻着味道已赞叹不已,正要盛一碗给袁夫人送去,却被凤仙拦住。 凤仙道:“这孝雉是鲜活着送来的,朱五娘子应是不想我们有顾虑,才不加烹调,让我自己动手,以示无害。不过我毕竟没见过这种鸡,也不知是否无毒性,还是慎重些好。” 许姑姑亦觉凤仙想得周,但道:“朱五娘子若想害夫人,也不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这鸡多半无毒。若姑娘不放心,我可先试试。” 见凤仙默许,许姑姑便自盛一碗汤,徐徐饮下。静待须臾,不见任何异状,倒是笑赞:“姑娘手艺真好,这汤比我喝过的所有鸡汤都香。” 凤仙亦自取一碗饮了。在这寒风凛冽的冬天,热度沿着汤汁自喉头顺流而下,逐渐渗透到四肢百骸,那浓郁香醇的味道似乎带着一缕生气,温柔地将干涸冰凉的躯体包裹,这一碗鸡汤的慰藉,奇异地令凤仙感觉到了久违的现世安稳,想起了年幼的自己在母亲怀中喝鸡汤的景象。 不会有毒的。她在心里做了判断。 凤仙将孝雉汤送至袁夫人病榻前,袁夫人却不饮,倒不是担心毒性,只是劝凤仙:“这鸡既然叫孝雉,很适合奉与双亲。我卧病已久,恐怕虚不受补,糟蹋了这好食材。不如给爹爹送去,既是自己做的,也可聊表孝心。” 凤仙并不想见父亲。回家这些时日,凌焘甚至没召她相见,她也无向父亲尽孝之心,但袁夫人一再坚持,凤仙为不拂母亲之意,亦只得将孝雉汤带去大宅,奉与父亲。 凌焘年近五旬,身材高大,五官硬朗,但也不完是粗鄙武夫,高鼻和微凹的双目依稀可以捕捉到一点年轻时俊朗的影子。凤仙偷眼打量着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和他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他的血脉与母亲的秀美因素相融,传至凤仙便体现为颀长的身形和明丽的容貌,这令凤仙的姿容看起来相当大气,自小在身边一群江南佳丽中更显出众。 凌焘对凤仙仍很冷淡,面对女儿客气的问安只点了点头,连句寒暄的话都懒得说,对凤仙这些年的遭遇无了解的兴趣,更没有与女儿叙旧的心情。不过,在凤仙呈上孝雉汤时,他被那浓郁的香味吸引,眯着眼打量一番后欣然接受了凤仙品尝的建议。 连鸡带汤享用一碗之后,他终于向凤仙露出了点好脸色,夸她厨艺不错,又顺带问了问袁夫人的近况。 凤仙颇感振奋。虽然她对这父亲并无好感,但看得出母亲仍对父亲颇有情意,若得知父亲有所牵挂,必会欣喜。是以凤仙细述母亲情况,暗暗希望父亲多加垂怜。 凌焘却听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落在那孝雉汤上。待凤仙讲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并不与袁夫人母女相关,而是吩咐身边下人:“将这汤给九娘子送去。” 这九娘子必然是许姑姑提及的薛九娘子了。见凤仙神情有异,沉默不语,凌焘略做解释:“九娘子才刚生产,尚未满月,这鸡汤滋味不错,不如送去给她补补。” 凤仙勉强笑笑,道:“是。但凭爹爹处置。” 据说薛九娘子也很喜欢这孝雉之味,食用不少,但夜间忽感腹痛,下血不止,竟有血崩之势。薛九娘子的婢女阿玫带着剩下的孝雉汤向凌焘报讯,说是食用孝雉所致,凌焘气急败坏,命人将凤仙擒来,亲自审问。 凤仙惊愕,辩解说妇人生产后恶露多,即便下血,也不一定是饮食所致。阿玫道:“九娘子生产已有二十余日,恶露已不见红,此前一直好好的,是今日食用孝雉之后才下血的。” 凤仙向凌焘一一列出除孝雉外所用的香料,均很常见且无毒性。凤仙又道:“孝雉炖好后我与许姑姑都饮过,不见有异才奉与爹爹的。爹爹自己也饮汤食肉,若有毒,我们三人为何无恙?若九娘子下血是饮食所致,罪也不在孝雉。” 阿玫反诘道:“九娘子今日胃口不好,孝雉之前就喝了点胡桃、芝麻和驴皮胶炖的甜羹,吃了点清煮的菌菇,这些都是九娘子素日常吃的食物,并无害处,而吃了孝雉就下血,难道不是孝雉导致的么?” 凌焘思忖道:“莫非这孝雉寻常人吃得,产妇吃不得?” 此时却闻门外有人高声道:“产妇吃得的。” 众人闻声望去,见说话的是疾步赶来的朱五娘子。 朱五娘子匆匆走到凌焘面前行礼,然后道:“这孝雉原是我外甥从夔峡带来的。我第一次吃孝雉,便是在生三姑娘后,川中的亲戚特意让人送来给我补身子。孝雉比寻常鸡汤更滋补,很适合产妇食用。后来生四姑娘五姑娘,坐月子时我也每次都吃,并无下血之状。可见九娘子此番症状,并不与孝雉相关。” 凌焘闻言微微颔首,大概是想起朱五娘子坐月子食用孝雉之事。 阿玫蹙眉不语,暂未反驳朱五娘子,须臾,瞥了瞥凤仙,又道:“就算孝雉无毒,说不定有人知道这汤要送予九娘子,便伺机在汤里加了点什么。” 凤仙尚未应对,朱五娘子已转朝阿玖,正色道:“孝雉汤是二姑娘奉与父亲的,哪知她爹爹会转送给九娘子。何况我相信二姑娘品性,她为人良善,绝不会做害人之事。” 话音未落,朱五娘子即疾步至阿玫带回来的汤煲之前,也不用箸,直接用舀汤的勺盛了汤,连饮数勺,并取几块肉,迅速嚼了咽下,然后面对众人道:“二姑娘做的孝雉,我也吃了,且看看我会不会因此得病。若有,我甘愿与二姑娘一同受罚,若无……”她目光冷冷地掠向阿玫,却对凌焘道,“还望将军严惩挑拨构陷之人,以还二姑娘清白。” (待续) 3.东君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朱五娘子进食孝雉后并无异状,凌焘又请当地名医检验孝雉残汤,结论也是无毒,产妇可以食用,凌焘遂相信薛九娘子下血与孝雉无关。朱五娘子建议严查薛九娘子当天起居细节,不久后有仆妇告发,说那日午间曾看见阿玫扶薛九娘子出了卧室,在小院中漫步。朱五娘子失色道:“九娘子尚在月子中,万万不可出房门的呀。如今天气寒冷,竟然有奴婢怂恿她出门吹风,难怪出了这事!” 凌焘立即拷问阿玫,阿玫哭着承认是九娘子多日困于房中,觉得烦闷,再三央求她,她才扶九娘子出至院中的,并辩解道:“但出门前我请九娘子穿上了厚厚的斗篷,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是在午间日光正盛的时候,也没有风,出去不到半炷香光景就回房了,娘子没有半点不适,确确实实是吃了孝雉才下血的。” 朱五娘子冷笑:“将军请来的名医早有论断,孝雉无毒。这贱婢,明明是唆使九娘子外出,受寒病倒,为掩盖罪行,还把罪责推到二姑娘身上,其心可诛。”又劝凌焘道,“这丫头奸猾,留在九娘子身边只会误导她,又易惹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看来是留不得了。” 凌焘也颇以为然,命人狠狠鞭笞阿玫一顿,不顾薛九娘子的求情,很快把这服侍九娘子多年的贴身侍婢卖了出去。 阿玫被卖之后,薛九娘子终日以泪洗面,一见凌焘就愤恨哭泣,凌焘心烦意乱,渐渐地也不爱往她那里去了。 朱五娘子心情好了许多,也愈发向袁夫人母女示好,三天两头地带礼物来,陪袁夫人聊天,一见凤仙就拉着凤仙手寒暄,从容貌性情到厨艺女红,将凤仙夸赞得天上有地上无。 但经历上次之事,凤仙也多存了个心眼,但凡外人带来的食物都不给母亲吃,袁夫人的食材药材凤仙都自己出门采购。所幸她们不是住在凌氏大宅,看管的人也不多,她日常外出相对方便。 一日凤仙前往医馆,准备为母亲买些药材,刚出了门便闻侧面不远处有人唤“凌姑娘”,凤仙侧首一看,发现站在那边柳树下的竟是阔别多日的赵怀玉。 凤仙一怔,然后迎上去施礼,问赵怀玉因何到此。赵怀玉道:“我进京赴试,途经荆南,想起姑娘,稍作打听,得知姑娘暂居此处,所以信步而来,未料果真有缘再见姑娘。” 浦江离临安不算远,而荆南却在浦江和临安的西边,相距近两千里,哪有从浦江前往临安会途径荆南之理。凤仙愕然问:“公子从浦江至此,再往临安,千里迢迢,只怕路上也要花费一两月,岂不耽误温书应试?” 赵怀玉微微摆首:“应试诗书,在于十年寒窗,不在这一两月之间。” “所以……”凤仙踟蹰道,“公子此行,是特意前来游览荆南?” 赵怀玉“嗯”了一声,迟疑许久,方才道:“也兼来探望姑娘……姑娘虽说是回归亲生父母之家,但多年未见,也不知他们会如何对待姑娘。思来想去,终是放心不下,因此……” 一言及此,赵怀玉面红过耳,垂目不敢看凤仙。 凤仙也颇不自在,一顾左右,低声请赵怀玉跟随自己,借一步说话。赵怀玉明白,与凤仙保持着两丈开外的距离,随她来到一处僻静的小茶坊,才又相对叙话。 赵怀玉很关心凤仙的现状,凤仙把家中情形大致说了,又提及孝雉之事。赵怀玉旋即细问薛九娘子当日所食的其余食品,凤仙遂把阿玫说的芝麻胡桃驴皮胶和菌菇告知赵怀玉。赵怀玉颔首:“那便是了……” 他随后告诉凤仙,这孝雉并非川中才有,福建路也有一些。自己两年前曾前往武夷山探望好友问樵先生,当地猎户提着一只孝雉上问樵驿兜售,也说到神奇之处,问他们是否要品尝这山珍,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谢绝了。 “我们同时开口谢绝,然后两人相视而笑,都更觉对方是知己。”赵怀玉回忆那时情景,犹带浅淡笑意。 凤仙颔首道:“们都是仁厚君子,必不舍得以此珍禽满足口腹之欲。” 赵怀玉道:“我们都认为,孝雉生而反哺,宛如孝子,我们又怎忍心伤害它。问樵先生虽然明确拒绝烹食孝雉,后来仍出钱从猎户手中买下,带到深山放生了。当晚我们煨着芋头,围炉夜话,他提及孝雉,说到一个闽中人知道的饮食上的禁忌:孝雉不可与胡桃、木耳及其余菌类同食,同食则会下血。” 凤仙闻言沉吟。得知这点,许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随即迎刃而解。她顾不得感慨,抬起头再看赵怀玉时,请求道:“赵公子可否帮我买一些医书?” 赵怀玉问她想买何种医书,凤仙道:“具体书名我也不知道,赵公子学识渊博,还望公子帮我选择。记录各种食材和药材药性,讲解饮食搭配何为有益,何为有害的就行。” 赵怀玉应承,与她约定两日后在此相见。 过了两日,赵怀玉如约而来,带着十余部医书:“我遍寻城,找到了这些尚可一观的书,姑娘暂且看着,我日后也继续留意,若又寻到好的,下次再赠与姑娘。” 凤仙道谢,问他花费多少,取出自己积蓄的银钱,要付给赵怀玉。赵怀玉忙推辞:“书是送给姑娘的,姑娘愿意看,于我已是莫大荣幸。姑娘若有积蓄,请供向令慈尽孝之用,不必再给我了。" 凤仙坚持将银钱推给他:“公子若肯收,便是行善积德,代为购书襄助我母女;若不收,外人若得知,便会说我们私相授受。想来公子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彼此名节有损。” 赵怀玉见她言重至此,这才收下购书钱。见凤仙如此深知礼义,心下愈发敬佩,不由流露思慕之情,问凤仙凌焘可曾将她许配于人。凤仙脸一红,摇了摇头。 赵怀玉顿时放下心来,郑重道:”春闱在即,怀玉必将力以赴。若金榜题名,且姑娘愿意,怀玉必会备齐礼数,请媒妁前来向姑娘提亲。“ 凤仙螓首微垂,半晌才轻声道:“终身大事,自然要待父母做主。” 赵怀玉只当她允了,喜不自禁。凤仙但觉脸上火辣辣地,也不敢久留,当即告辞。赵怀玉送她到离家百余丈处,在凤仙再三要求下才止步不前,朝凤仙深深一揖作别。凤仙亦向他裣衽还礼,道:“凤仙预祝赵公子蟾宫折桂。” 在母亲要求下,凤仙开始每日前往大宅,定省父亲。到了春暖花开之时,凌焘的心情似乎也随气候转好,待凤仙也变得颇和善,常留她在宅中与其余妹妹闲聊玩耍。 凌宅大姑娘是庶出,已出嫁。三、四、五姑娘均为朱五娘子所生,三姑娘至今音讯无,四姑娘十六岁,五姑娘十五岁,在朱五娘子要求下与凤仙相处最多,其余六、七、八姑娘分别是不同的娘子所生,年纪尚幼,与凤仙也不大亲近。 一日晨,凤仙定省父亲后,应朱五娘子之邀来到大宅后花园与妹妹们赏花。园中桃花、李花、海棠,乃至几丛争春的芍药都开了,姹紫嫣红,处处满盈盎然春意。几位妹妹嬉闹着要摘花来斗花草,园中各种花都被她们摘了一些,最后四姑娘一指墙外一枝探入园中的杏花,道:“只差杏花了,我们园中没有,谁去把墙头的剪几枝过来?” 此刻园中皆为女眷,她们看了看那不低的枝头,目光纷纷落在凤仙身上,最后五姑娘笑道:“二姐姐,我们之中就最高,可否去帮我们剪一些杏花来?” 凤仙也不推却,走到杏花枝下暗度其高度,回首道:“我也够不着。去搬个园丁用的花梯给我。” 四姑娘让自己身后的婢女去搬花梯。两个婢女将花梯搬来置于墙边,又递给凤仙花剪,然后迅速退去,像是生怕凤仙让她们爬上去摘花。 凤仙这才想到,对这些大宅女眷来说,爬上墙头去摘花是多么有失身份的事,连婢女都不屑做。她回顾众妹妹,见她们果然有人窃笑,有人冷眼旁观,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凤仙虽感不悦,但花剪在手,暂时也懒得想那么多了,径直上了花梯,开始剪杏花枝。剪下后递给前来接应的婢女,众妹妹又雀跃起来,连声道:“我也要我也要!二姐姐再剪一些给我。” 凤仙很快把墙头花枝剪完,姑娘们还不满意,催促她继续剪,凤仙再顾墙外杏花,那里倒是红红白白地开满一路,约有上百株,但带花朵蓓蕾的都离墙颇有距离,眼见是够不着了。凤仙面露难色,还在想是否就此罢手沿花梯而下,忽闻墙外有马蹄声响起,凤仙循声望去,透过那如霞光掩映、轻云朵朵的杏花海,见一白衣少年骑着一匹毛色光艳的枣红马,正引鞚策马款款而来。 他头戴乌黑软纱唐巾,白衣胜雪,而衣缘殷红中带有一抹紫意,正与杏花花萼相若,行走于这香雪海中,颇类神仙之姿。 来到墙边,他迎着凤仙身后的日头仰首勒马,目光半晗,掠向她手中的花剪,然后向她露出悠然笑意,伸出右手,示意她把花剪给他。 凤仙如中蛊般,默默地盯着他,无言以对,只依照他指示把花剪递给了他。 他握着花剪,纵鞍引马,信步到旁边花树下,间或扬手,不消多时,便轻松闲适地剪下了许多杏花枝。然后回到凤仙所处的墙边,向她递上花枝,还了花剪,目示自己所乘高头大马,笑道:“我这步云梯比那花梯如何?” 凤仙不答,赧然接过花枝,轻声道:“多谢公子。" 那少年略略颔首,笑而不语,策马后退。阳光拂上他未被苦难磨折过的俊秀脸庞,使他周身若蕴光华,在凤仙此日晦暗心境中兀自璀璨着。凤仙恍惚地想,传说中的东君,也不过如此吧。 凤仙长久地立于花梯上,目送他渐渐远去。很想知道他是谁,却又不敢相问。而这时有位满头华发、仙风道骨的道士骑着毛驴从南边来,趋近那少年,展臂指南,朗声笑道:“二大王,这边请。荆南府已在南边正门恭候,请大王随我去吧。” (待续) 4.点茶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宅中很快沸腾起来,奴婢们奔走相告,说将军久候多日的道长上官忱已到达,与他同行的还有皇次子赵皑。凌焘亲自率下属家仆前往南门外迎接,女眷们暂不须露面,但论及这两位贵客都是一副惊喜神情。 从众女眷闲谈中凤仙得知,这位道长工医术,善相人,据说还能未卜先知,曾治愈先帝母后的顽疾,因此深得天家信任。如今的皇太后也格外看重他,遇大事常请他占卜解惑。凌焘多年前曾与上官忱相遇,上官忱准确地预测了他至今的仕途,因此凌焘非常信任他,屡次邀请,近日上官忱才又答应前来做客,没想到此次竟然还带来了二皇子这般的贵客。 凤仙向女眷们告辞,准备回到母亲的居处。归程中隐身于前院廊庑下,目睹了父亲迎接两位贵客入内的景象。赵皑沐着金色阳光,扬首阔步,唇角含笑,衣袂飘飘地走过宅中众人左右相对、伏首相迎的正道,上官忱跟随在侧,很谨慎地保持着落后他两步的距离,而凌焘则从旁低首引导,不时解说着什么,向赵皑呈出的笑容有明显的奉迎意味,这谦卑的神情是凤仙从未见过的,与她印象中永远盛气凌人的父亲然不同。而赵皑并不答话,依然目不斜视地前行,只是偶尔微微颔首,示意他有在听。 这日许姑姑也前往大宅领月钱,回到小院时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婢女,说是朱五娘子派来给凤仙使唤的。那姑娘见了凤仙当即上前施礼,笑吟吟地请安道:“二姑娘好,二姑娘万福。我叫雁巧,浣洗针黹都会,也会做点小菜,以后二姑娘需要我做什么,说一声就是了,我必会尽心尽力地做好。” 凤仙打量雁巧一番,也没说什么,同意她在院中住下,命她自行整理居住的房间。 雁巧应声,先自去了。而许姑姑神色有异,待雁巧走后才与凤仙低声说:“姑娘,我今日去大宅,有相熟的将军身边婢女悄悄告诉我,将军已准备将替代三姑娘,许配给延平郡王的长孙殷琦。延平郡王是当今皇太后的弟弟,深受天家隆恩,子孙也屡获荫补。将军也是多次请人说合,才攀上这门亲事的,但是,谈妥之后才知道,那殷琦有癔症,发作起来就对身边人打打杀杀,听说婢妾有被他打死的。将军得知后有些后悔,但亲事已议定,不敢再改,便一直在宅中秘而不宣,私下还是准备让三姑娘嫁过去。三姑娘估计听见了风声,这才逃跑的……” 凤仙所有的疑惑就此解开,不由冷笑:“怪不得朱五娘子这般讨好我与母亲。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我一直在想我有什么值得她图谋,原来是要我代嫁。” “是呀,”许姑姑叹道,“我说她怎么那么好心劝将军把寻回来呢,这才可彻底明白了。今日派雁巧来,多半是为监视,怕听到讯息后也跑了……将军这次请上官道长来,是想请他合一合与殷琦的八字,观一观的面相,看是否相谐。” 凤仙一哂:“相不相谐,都会要我嫁过去,何必多此一举。” 许姑姑道:“也是为了预测嫁过去的景况吧,也许将军发现性子不像夫人那样柔顺,多少有些担心。” 凤仙想想,又问:“那上官道长为何会带二皇子前来?” 许姑姑道:“听说二皇子是奉皇太后之命专程来请道长入宫,有事相询。道长已经答应来见将军,便请二皇子同来,待道长与将军叙谈后再一同赴京……将军见了二皇子很是欣喜,有意请道长做媒,希望二皇子能在四姑娘、五姑娘中选一位聘为夫人。” 凤仙沉吟,须臾再问:“所以,爹爹会让上官道长及二皇子见我和妹妹们?” 许姑姑颔首:“应该是这样。” 不久后大宅即有人来,请凤仙稍作准备,明日晨赴大宅花园茶会,请上官道长相面。 那新来的婢女雁巧兴致勃勃地开始为凤仙准备明日要用的服饰,自去取了衣裳首饰,一一在凤仙面前展示,问她欲选哪件。 凤仙不动声色,选了一套颜色素净的衣裳。雁巧又问她要用什么发饰,凤仙做思忖状,然后道:“听说如今天家上下皆不爱奢华物事,若用金玉首饰,只怕二皇子看见会说我们奢侈,落了俗套。我看大宅园中有早开的芍药,花形盛大,色泽艳丽,若簪在发边,既华美又不失天然意趣,最好不过了。速去大宅,帮我摘一些回来吧。” 雁巧愉快地答应,这便要走,凤仙又唤住她:“京中贵人无论男女都爱薰香,明日我的衣裳也不可无香,否则会显得粗鄙无礼。先去夫人房中借香炉与薰笼与我。” 雁巧领命,先去取了香炉薰笼,随后再往大宅摘芍药去了。凤仙待她身影消失,自己取出从浦江带来的香匣,里面香药琳琅满目,她却只取了一味龙脑香,点燃香炭置入香炉,拢好香灰,香灰山丘上加以银叶,挑了少许龙脑香安放于银叶中,香炉下方铜盆中注入沸水,以取水汽润泽衣裳,其上覆以薰笼,再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搭在薰笼上,开始薰香。 翌日早膳后,凌焘请上官忱及赵皑于花园赏花饮茶,叙谈一番后命众女儿入园,一一向上官忱及赵皑施礼,又让人取出福建茶苑所出名品,指着四姑娘与五姑娘对上官忱道:“我这两个女儿虽不聪敏,但也曾效仿京中闺秀,学过书画及点茶插花。她们一向仰慕道长高德,前日听说道长即将光临,都希望能为道长奉上一盏茶,以示敬意。” 上官忱表示不胜荣幸,笑道:“二大王乃官家嫡子,这第一盏茶理应奉与二大王,以示将军阖府铭记天恩,以诚侍奉君上之意。” 凌焘连声道:“有理,有理。”旋即示意四姑娘上前点茶。 四姑娘低首上前,雅坐于茶席前,等铫子中水沸后提起,注入汤瓶,待其止沸,然后在一个兔毫黑釉建盏中置入此前婢女用银茶碾研磨好的茶粉,一手提汤瓶,往盏中注入少许水,另一手持竹子制成的茶筅,将水和茶粉调成膏状,再继续注热水,然后快速地以茶筅击拂,以使盏中浮起白色沫浡。 她素日常练习点茶,这一套动作原本十分娴熟,但今日她头上簪了一朵硕大的芍药,身上又薰了类似花香的衣香,周身馥郁之极,点茶时便有一只蜜蜂飞来,绕着她头飞旋。四姑娘惊惧之余又惦记着要点茶,动作便畏畏缩缩,不时停顿,额上涔涔汗出。这一盏茶点罢,调膏、击拂都有所不足,汤面上沫浡很快散去,水痕露了出来。点茶以沫浡停留时间长为贵,四姑娘这一手实在露怯,凌焘看着面色一沉,十分尴尬。 四姑娘搁下茶筅,垂首凝视着面前这盏茶,也不知该不该奉与赵皑,一径沉默着。赵皑见她眼泪都快滴了下来,遂示意近处婢女将茶盏呈上,自己捧起饮了一口,微笑道:“不错。” 凌焘忙挥手让四姑娘退下,又命五姑娘上前点茶。 五姑娘也簪着一朵芍药,只是四姑娘所用的是紫色,而她选了粉色的,同样也芬芳扑鼻。大概是年纪轻,更喜欢甜蜜香型,她此时用的衣香是橙花蒸海南沉香,闻起来格外甘甜,如姐姐一般引来了蜜蜂,而且不仅围绕着她头上的花,在她提起汤瓶时,一只蜜蜂飞到了她准备注水的手上。 五姑娘一声惊叫,手一松,汤瓶坠下与建盏相撞,茶盏与汤瓶相继滚落坠地,热汤四溅,茶席一片狼籍,五姑娘身上手上也有几处被热水所灼,尖叫着跳了起来。 凌焘面如死灰,忍不住直斥五姑娘:“出去!” 五姑娘掩面哭着离开。 凌焘向二位贵客赔罪,命人清理好茶席,正不知该不该继续这茶会,却见赵皑目光睨向立于一隅的凤仙,含笑问他:“那位也是令爱?是否也精于点茶?” 凌焘讪讪地说:“她是我二女儿,倒是嫡出,但自幼与家人失散,养于乡野之家,恐怕不会点茶。” 凤仙闻言缓步上前,轻声,但足够清晰地回应道:“我会点茶。” 凌焘诧异地看向她,凤仙略略抬首,与父亲相视,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她发上没有簪任何鲜花,仅以少许珍珠为饰。在父亲默许下,款款走到茶席后坐下。行动间有微风拂过,赵皑闻见了她身上清冽的龙脑香。 (待续) 5.水丹青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凤仙在茶席正中坐下,查看席上适才四、五姑娘所用茶粉,但觉不如自己希望的轻细,遂自茶匣中取了一团外层尚封着膏油的完整茶饼,看看标签注明的年份,见是去年所出,便取了沸水注入水钵,徐徐置入茶饼,待热水融去油壳,即取出茶饼,以净纸吸去水珠,刮掉所剩膏油,以茶钤钳住茶饼,在茶炉微火上炙至干透,再用纸裹茶饼捶碎,抄部分入舟形独轮银茶碾,转动独轮将茶碾成细末状,又取蒙着一层蝉翼般白色绢纱的茶罗,把碾好的茶粉筛至极细,见绿色茶末轻如粉尘,方才提汤瓶注沸水熁兔毫建盏,再将茶末抄入盏中备用。 凤仙不用茶筅,选了一柄银匙调茶膏,左手提汤瓶注水,右手手腕旋转,将茶末和水,调至融胶状,然后沿着建盏内部边缘继续注水,持银匙环回击拂茶汤,手势起初舒缓,随着汤面上升渐趋急促,而茶汤中白色乳雾随之涌起,珠玑磊落,呈咬盏之势。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并无蜂虫滋扰,咬盏沫浡如一瓯春雪,相当美观。凌焘暗舒了口气,正准备让凤仙将茶奉给赵皑,凤仙却又持银匙,探入盏中划动。随着她手腕起伏,盏中沫浡逐渐散去,其下的碧绿茶汤露了出来。 凌焘惊讶,不解她为何如此。而凤仙一瞥他拧紧的眉头,微微一笑,停止手中动作,搁下银匙,侧首示意身边婢女将茶奉与赵皑。 婢女将茶端至赵皑面前,举案过眉,请他品尝。赵皑一看,但见茶汤绿如幽潭,而适才浮起的白色沫浡剩有少许漂于茶汤上,被凤仙以银匙勾画成一枝杏花,纤巧秀丽,若妙笔绘成。 这一招名为茶百戏,又称水丹青,哪怕在京中也仅有少数人会。上官忱从旁看见,扬声称妙,就凤仙茶艺向凌焘大加夸赞。凌焘摆手谦称:“小女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然而满脸堆笑,十分喜悦。 赵皑注视那一枝洁白杏花,淡淡一笑,命婢女将这盏茶奉与上官忱,然后起身,向凤仙所处茶席走去。凤仙一怔,意识到他可能是要自己点茶,遂立即退至一旁,将茶席让与赵皑。 赵皑入席,倒出汤瓶中余水,自取铫子煮水,等茶炉中水声如松风桧雨,再提起注入汤瓶中,熁了盏,抄入凤仙碾好的茶末,稍待须臾,待汤瓶内静寂无声,才又提汤瓶沿建盏内侧注水入盏。他看看茶席上茶具,亦选择以银匙调膏击拂,只不过不是以勺头,而是调转方向,以银匙平滑如匕首的银柄击打茶膏茶汤。 待茶膏融和,赵皑一手匀速注水,另一手指绕腕旋,银柄流光跃动,如银蛇飞舞。他微垂着眼帘,意态闲适地漫视茶汤,而双手不同的动作兀自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盏中细如粉雪的沫浡渐渐浮生于绿色汤面上,平缓细腻,不似适才凤仙所击出那般有汹涌溢盏之势。 见沫浡适量,赵皑停止击拂,开始如握笔一般握住银柄,以侧锋在汤面上快速勾划,引动汤纹水脉,一幅精巧如工笔山水的画面逐渐呈现于茶汤之上。 绘毕,他搁下银匙,笑对凌焘上官忱道:“笔触纤细,景象稍纵即逝,还请二位移步至此茶席一观。” 那二位旋即至茶席,在赵皑对面坐下。但见赵皑茶盏中白色细沫衍生出粗细各异的线条,便如毛笔所绘,在碧绿茶汤上呈出千山暮雪的景象,层峦叠嶂,白雪皑皑,下方影落寒江,江面漂着一叶扁舟,而舟头居然还蹲着一位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 凌焘与上官忱相继惊叹。凤仙已从旁窥见,讶异之余更觉由衷叹服。 凤仙的水丹青是秋娘所教。浦江县城中贵客有限,寻常点茶已足够待客所用,秋娘并不当众展示水丹青,只是私下饮茶时偶尔在汤面上绘些许花木以自娱,被凤仙看见,便磨着师娘要她教自己。虽然只是一两枝花木,凤仙却练了好些年才堪称初步掌握技法,大致画出些意趣,而赵皑竟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绘出这般完整山水图,拥有此等功力,对点茶者而言,恐怕天赋、素养与付出的时间缺一不可。 盏中沫浡须臾散去,画面逐渐融于茶汤中,围观众人方才如梦初醒,拊掌赞不绝口。赵皑略一笑,道:“家传技艺,我只是习得皮毛而已。”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凤仙,凤仙不敢与他对视,低首默默退后。适才因妹妹们失误而获得的优越之感此刻荡然无存,脸上火辣辣地,只觉自己显然是班门弄斧了。 这日茶会后,凌焘私下询问上官忱自己几位女儿面相如何,上官忱笑道:“依贫道看来,极贵者莫过于二姑娘,龙睛凤颈,有倾城之姿,二姑娘又志存高远,前途不可限量呀。” 凌焘又问其余诸女运势,上官忱只道:“且放宽心,随缘,随缘。” 凌焘委婉询问二皇子对诸女的印象,上官忱大笑:“这个惟二大王自知,贫道岂敢臆测!” 虽则如此,上官忱与赵皑独处时还是提及凤仙,说此女仪态端方,聪慧过人,二大王也到了该成婚之时,不妨将凤仙列入候选。赵皑笑道:“凌二姑娘不错,只是太聪明了,不适合我。” “哦,怎见得过于聪明?”上官忱问。 赵皑道:“她两个妹妹点茶失误,皆因蜜蜂干扰所致,这蜜蜂,显然是受她们簪的花、薰的香吸引而来。而凌二姑娘头未簪花,身上薰的竟然只有一味龙脑香……龙脑清冽清凉,略显刺鼻,仅以龙脑香做衣香的人,我只听说过一位,是我的曾叔公,楚荣宪王。他是嫌周围人衣香繁芜,闻得他头痛,所以用龙脑解万香之毒。龙脑还可驱虫除蠹,凌二姑娘正值芳华,原是爱各种馥郁香品的时候,但她今日只用龙脑,联系前因后果看来,她是明白花香能引来蜜蜂,所以刻意薰龙脑以驱蜂虫,确保她点茶万无一失。” 上官忱了然笑道:“这姑娘大概是很期待展示茶艺以获大王关注,所以谋划十分周。若她有幸侍奉大王,未必不能成为大王贤内助,襄助大王做出一番事业。” 赵皑摆首,一哂:“但若她以后将对付妹妹的心思用在我身上,那可绝非美事。” 两人相顾大笑。赵皑又道:“如今大哥已被爹爹立为太子,国本既定,我也乐得安闲,做个富贵闲人,求太后允我领她懿旨出行,来寻道长。也得谢道长四处云游,难觅踪影,我才能奉旨追寻,畅游山水间。我出京不易,此番归程,还望道长放缓步履,随我晚些回去。” 上官忱笑而应道:“只要太后不催,行程或疾或徐,自然凭大王做主。” 翌日赵皑与上官忱向凌焘告辞,往两浙而去。 朱五娘子回想茶会之事,心知被凤仙摆了一道,雁巧原是自己安置在凤仙身边的眼线,不想反被她利用来传递消息,害了自己女儿。越想越气,朱五娘子也不准备再作戏了,请凌焘向凤仙公布了以她替代三姑娘嫁给殷琦的决定。 凤仙直言告诉凌焘,自己准备回浦江参选尚食局内人,若落选,再来荆南,婚事任凭父亲处置。 凌焘道:“尚食局内人虽说任职宫中,但终究是侍奉人的侍女,岂有延平郡王长孙夫人富贵!” “做做侍女又何妨?”凤仙反诘道,“当今皇太后和郦贵妃,当初入宫时都是侍奉人的侍女。” 凌焘一时语塞。凤仙又道:“爹爹欲与延平郡王家联姻,无非是想借其势光耀门楣,也在京中安插个可为爹爹说话的人。若我入宫,将来获贵人提拔,爹爹要达到这两个愿望,不在话下。延平郡王是皇亲国戚,但终究隔了一层。我若成为尚食局内人,每日接触的便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届时要帮爹爹进言,又有何难?” 凌焘思忖着,似有所动。凤仙又道:“爹爹女儿不止我一个,延平郡王宅,谁嫁过去都可以。而茶会一事足以看出,能为爹爹做事的女儿,恐怕只有我这一个。既有入宫的机会,爹爹何不放手任我一试?事若不成,我立即回来,日后怎样,凭爹爹做主。” 凌焘凝神打量这个陌生的女儿,首次感觉到她夺目的美,与妾室们的娇媚不同,她的美毫不柔弱娇怯,隐约透着一脉傲骨。堂中的她亭亭玉立,身姿挺拔,目光冷凝,想起上官忱所说的“龙睛凤颈”,凌焘忽然深深意识到此词之贴切。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她有中选的幸运,将来如道长所言,前途无量。 终于,他松了口:“好,我让人送去浦江参选。” 获得父亲首肯的凤仙旋即去找朱五娘子,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定,然后道:“我走后,我妈妈就托付给照顾了,请务必尽心,不可出半点差池。” 朱五娘子只疑是自己听错,这个大胆的昔日弃女,竟然用颐指气使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凤仙直视她瞪大的眼睛,继续道:“往日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也暂不会与计较。此去浦江,若落选,我自会回来代替三姑娘嫁给殷琦;若中选,隔个十天半月的总会寄书信回来,向询问母亲的情形。日后爹爹若发达,赴京任职,我们也不会少了见面的机会,届时再好好叙谈叙谈,当面谢五娘子代我照顾我母亲之恩。” 朱五娘子不由冷笑:“多谢姑娘信任,竟把如此重任交予我。” “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凤仙踱至她面前,向她露出冷淡笑意,“主管宅中内务多年,料理好夫人起居不是难事。还必须照顾好夫人,因为她是正室,若有闪失,先爹爹而去,爹爹势必另择名门淑女聘为继室。说,是愿意照顾现在这个柔弱的夫人呢,还是准备打起精神,去服侍一位年轻貌美的新夫人?” 朱五娘子笑容隐去。 凤仙又道:“若存了等夫人走后请爹爹将扶正的心,还是趁早醒醒吧。国朝臣子,若以妾为妻,必遭言官弹劾。说,爹爹会不会放弃仕途,将扶正?” 朱五娘子心知她所言有理,默然不语。 凤仙微微一笑,侧首在朱五娘子耳边道:“就算爹爹敢冒天下大不韪,决心以妾为妻,说,他要扶正的人,会不会是?” 朱五娘子面如纸白,咬紧的牙关微微发颤。近日薛九娘子已痊愈,凌焘又开始往她房中去了,九娘子大有复宠之势。即便凌焘不再宠她,多半也会另纳年轻姬妾,而自己年老色衰,扶正这等好事,只怕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 “所以,请尽心照顾夫人,她好好地活着,对对我,都好。”凤仙道。冷眼看着朱五娘子鬓角滑落的一滴汗,又着意强调,“若夫人平安康健,将来我自不会亏待;若夫人不好了,无论为谁所害,我都会把这笔账算在头上。” (待续) 6.秦司膳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朱五娘子对袁夫人母女又恢复了此前热络的态度,天天过来嘘寒问暖,好似与凤仙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之事。凤仙临行前,她甚至说服了凌焘,让袁夫人又搬回了大宅。 许姑姑啧啧称奇,与凤仙提及,却又担心朱五娘子心怀鬼胎,此举别有图谋,凤仙闻言道:“五娘子确非良善之辈。此前送真珠鸡,故意在我与妈妈面前提孝雉之名,多半是想提醒妈妈让我把鸡汤奉与爹爹,以表孝心。又算准了爹爹偏宠九娘子,九娘子尚在月子中,爹爹很容易想到赠她孝雉鸡汤补身子。而九娘子是她最大劲敌,平日饮食喜好她自然早已摸清,利用胡桃、菌菇与孝雉的禁忌让九娘子身体受损,又借题发挥,令九娘子失去了贴身侍婢……” 许姑姑恍然大悟,又问:“但若此中有一环节出了偏差,孝雉汤不就送不到九娘子那里去了么?” 凤仙颔首:“有这可能,但即便九娘子喝不到孝雉汤,她也会借这孝雉让我和妈妈领了她的情,终归于她有利。这孝雉怎么送她都不会亏。” 许姑姑叹道:“五娘子用心险恶,姑娘竟还忍心离开母亲,将夫人托付于她?” 凤仙道:“这个家,无论我走不走都是待不长的。我不去浦江,爹爹很快会将我嫁出去,与母亲还是天各一方。我索性与爹爹和五娘子赌一把,若能入宫,爹爹对我有所期待,五娘子对我有所顾忌,都不敢虐待母亲;若落选,我同意代替三姑娘嫁给殷琦,也是解决了他们一大难题,想来以后也不会怠慢我母亲,若引我不快,我自有法子让他们好不容易攀上的姻亲不快,这门亲就白结了,说不定人家还要追究三姑娘逃婚之事……我走后,有可能欺压母亲的不是五娘子,而是九娘子这种春风得意又蠢笨骄横的年轻姬妾。所以我向五娘子晓以利害,让她维护母亲。五娘子也会愿意借母亲正室的身份来约束其他姬妾,故此把母亲接回大宅,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随后,她肯定会请名医为母亲治疗,目前宅中最怕夫人有何闪失的就是她了。她人虽不善,但好在不笨,会权衡利弊,也有法子对付其余姬妾。目前来说,将母亲托付于她是最合适的。我离开后,还望许姑姑继续精心照料妈妈,若家中有何不妥,希望姑姑尽量设法告诉我,谁欺负了我妈妈,我自会找到相关人等,一笔笔清算。” 许姑姑叹服凤仙心智,但想到她以后前途,不免忧心忡忡,抹抹眼泪道:“姑娘策略自然是好的,但浦江报名参选的姑娘应该很多,若未能如愿中选,姑娘岂不就要委屈自己,嫁给那个有癔症的人了?” 凤仙举目望天际,那里一羽孤雁,正勉力飞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的云海。看得久了,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有点痛,她仍睁着双目,控制瞬目的欲望,保持静静伫立的姿态,对许姑姑,亦像是对自己说:“别担心,我一定会中选。” 浦江的尚食局内人选拔分三天进行,首日验身,次日考刀工,第三日需要以不同技法做三道菜。 既有入宫的希望,浦江少女趋之若鹜,十二岁以上二十以下会做两道菜的很多都来报名,首日浦江县衙署外等候入内参选的女子便有数百名,然而这一日验身下来,获得次日应选资格的不过三十余人。 衙署门内坐着数名宫中来的宦官,先度众女容貌,明显丑陋或过胖、过瘦、过高、过矮者都先行劝退,不许其入内。初审合格者再引入内室,交给其中女官详细验身。 女官两人为一组,同处一室,每次容一女入内,命其脱去衣物至裸,细查女子体肤,要求不痔不疡,无黑痣胎记和伤疤。又命女子走动呵气,口鼻腋足有异味者不取,当即便令其出去。然后,果然如凤仙所料,她们会让参选者卧于榻中,由两位女官先后检视其私处,判断是否为处子。 蒖蒖通过了这些测试。一名女官旋即手持软尺为她量身,身长、足长、肩宽、臀宽,及自肩至指长、指去掌长、髀至足长皆一一量出,由另一位女官执笔记录。蒖蒖悄然窥去,见执笔的女官为她写下了数字评语:肌理腻洁,长短合度。 凤仙也顺利入围。两人获得通知,出了门去,见门外落选的女子有的在哭,有的忿忿述说因一点伤疤导致落选的经历,更多的是在围观者好奇的窥探中悻悻离去,其中不乏素日相熟的厨艺高手,蒖蒖与凤仙不由相继抚额,都感庆幸。 翌日刀工评选,在衙署后院中进行,给每名参赛女子备好桌案砧板、刀具,一些润泽刀具的油脂及相关清洁用品,给出三种食材:葱、萝卜和鱼肉,要求她们运刀切割,至于切成什么花样可自行决定。 这日的主考官是尚食局的秦司膳。她约莫四十余岁,肤色白皙,身段苗条,姿容可称秀丽,然而目光冷肃,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如今的县令申沛然对秦司膳毕恭毕敬,有事请示必长揖称其“内夫人”,而秦司膳始终与其保持着数丈距离,每次仅答以寥寥数字,冷淡相对,只求达意,并不允他人攀谈。 竞技开始,各女子都争先恐后地握刀开始处理食材,或剁,或批,或劈,或剞,恨不得把这些寻常的食材都切出一朵朵花来。 秦司膳离开主席,踱步至众女之间,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众女砧板及她们握刀的手,觉得哪里值得观察,便驻足旁观,刀锋般的目光开始在砧板和她观察的女子之间逡巡。 她很快挑出几位第一批淘汰的女子,命人带她们出去,不必进行下面的比试,原因是她们在切完葱后既没有换刀也没有清洗刀具砧板即开始切下一种食材。 作为在一尘不染的林老师身边学习切葱的人,如此低级的错误蒖蒖当然不会犯,换刀,洗刀,换刀并洗刀以及洗砧板,蒖蒖每一步都处理得毫不含糊。在用鱼肉斫鲙的时候,蒖蒖依照林泓所教那样,先以鱼腹油脂拭刀,赢得了秦司膳的驻足和赞许的目光。 斫鲙一节秦司膳又淘汰数名女子,因为她们以麻油、菜油或猪羊等动物油脂抹刀,会令鱼片沾染异味。 待剩下的女子处理完今日食材后,秦司膳逐一检视她们的作品,然而首先看的不是砧板上的食材,而是她们放置刀的位置,以及桌案上下的清洁度。 处理好的食材均有餐盘为容器,但桌案上没有特设刀架,秦司膳此刻看的便是众女将刀具置于砧板何处,检查是否刀身平放于砧板中间,前不出尖,后不露柄,刀背及刀刃有没有冒出砧板范围。若稍有差池,乃至直接将刀刃朝下,插入砧板者皆落选。另外细看刀具及砧板有没有清洗,切下的废料有没有置入桌案下事先备好的容器中,案上案下有没有一丝垃圾或水渍。 有一位女子刀工极好,将萝卜雕成一朵牡丹花,鱼肉也被切成菊花状,甚是美观,然而秦司膳一顾她随手抛于案下的萝卜屑,仍然宣布她落选。申县令看着她雕出的完美花形,十分惋惜,轻声询问秦司膳可否通融,让她进入下一轮比试,秦司膳一口回绝:“刀工技法可以练,但骨子里的粗鄙不易改。她的刀工都好到这地步了,参加如此重要的比试仍随手扔废弃物,可见不拘小节到何种程度。这种人不配入宫。” 凤仙注意保持清洁,完成的作品也很不错,葱均从中间分成几缕,拉成一丝丝卷曲的葱花,萝卜雕成蔷薇状,鱼片直刀推剞成荔枝形,刀纹纵横、深浅如一,因此顺利过关。 蒖蒖并没切出什么花样,葱切成葱粒,萝卜切丝,鱼肉斫成鱼片,均是中规中矩的做法,不过切得均匀整齐,厚薄皆如法度,处理好食材后又将刀具、砧板乃至桌案上下清理得无一丝污迹,秦司膳此前又对她用鱼腹油脂一事印象颇佳,所以难得地在众人面前表示了赞许:“尚食内人,服侍的是天潢贵胄,膳食相关之事,应处处小心。食材或用具不洁,会导致病从口入,影响贵人康健,因此尚食内人首先要有良好的清洁习惯。这位姑娘,接触不同的食材前后必洗手,同时清洗刀具砧板,处理完食材,又注意妥善放置废弃物,并将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很像我们尚食内人的风格。而且她以鱼腹油脂拭刀,既可润泽刀具,不令鱼片粘刀,又避免了其他油脂异味沾染鱼片,可见是个特别细心,对味道又感觉灵敏的人。她于细处都用心至此,要练出华丽的刀工,也不是难事。今天的选拔,我们要选出的就是这样的人。” 蒖蒖如在梦中,乍惊乍喜地辨出秦司膳这番话是表示她可以进入下一轮的意思,好不容易才将唇角上翘的弧度控制在温雅的范围内,在众女艳羡的注视下端然施礼,向秦司膳道谢。 与凤仙相携回家时,凤仙含笑问她获秦司膳赞扬有何感想,蒖蒖朝武夷山方向举手加额,由衷道:“感谢用冷冷的目光逼我一天洗几十遍手的林老师。” (待续) 7.唐果儿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最后一日将考菜式,地点定在贻贝楼,第二日选出的十名女子可自带日常所用的厨具前往,抽签排序,依照顺序在贻贝楼中备好的食材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做两道菜,然后用秦司膳指定的一种食材以自己的方式再做一道。 刀工之试只花了半天时间,蒖蒖和凤仙回到居处时天色尚早。凤仙午膳后即闭门不出,研读药膳书籍,而蒖蒖则出了小院,在附近一边漫步一边猜测明日可能遇到的种种食材,以及思考该用何种方式做才能脱颖而出。 走到适珍楼院落后,忽闻身后有个小孩唤她“蒖蒖姐”,蒖蒖回首一看,发现是邻居家的七岁小男孩唐果儿。 唐果儿笑着跑到她身边,说:“我妈妈说蒖蒖姐明日要和很多姐姐比试厨艺,想好做什么了么?” “这也知道?消息真灵通。”蒖蒖拍了拍他的肩,随口应道,“还没决定呢,帮姐姐选一个?” 唐果儿扬手举起一个弹弓给蒖蒖看:“我帮打几只鸟儿吧,烤鸟儿可好吃了。” 不待蒖蒖回答,他便奔到旁边的槐树下,左右开弓,“砰砰”地将弹丸朝树上的鸟儿射去。 有一只鸟儿中弹,从树上掉了下来。蒖蒖赶过去查看,见是一只喜鹊,黄嘴黑羽长尾,肩腹为白色,挺好看。腿部中弹,但仍挣扎着站起,扑腾着翅膀,似乎还想飞回树上。 蒖蒖仰头望去,发现大槐树上有一个树枝筑的鸟巢,离地约有两丈多高。 唐果儿兴致勃勃地过来,伸手想捉那只喜鹊,喜鹊一声哀鸣,瘸瘸拐拐地避开,又不住引首看那鸟巢,鸣声愈发凄楚。 唐果儿还想去捉她,被蒖蒖制止。蒖蒖问他:“是不是想把这只喜鹊送给姐姐?”唐果儿说是,蒖蒖遂道:“姐姐明天应试用的食材不需要自己准备,这鸟儿既然送给姐姐了,那姐姐想送它回鸟巢,行不行。” 唐果儿爽快地答应,蒖蒖取了一面丝巾撕开,为喜鹊包扎一下伤处,然后把它揣在怀里,目测一下枝桠高度,选了最低一枝,纵身一跃,双手抓住树枝,向鸟巢处攀去。 她为出行方便,此刻穿的是短衫长裤的男装,从小又跟着同学爬树,所以这树对她来说难度不大,不多时已攀至鸟巢旁。探首往巢中一看,只见里面有三只喜鹊幼雏,听见蒖蒖弄出的声响,均叽叽地叫着,朝天大大地张开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 怪不得受伤的喜鹊看上去那么牵挂鸟巢。蒖蒖顿感辛酸,立即把怀中喜鹊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回巢中。 蒖蒖伏在鸟巢旁,默默看了许久喜鹊一家团聚的样子,想起母亲,又是一阵感伤。母亲至今生死未卜,即便自己入宫,也不知能不能如愿找到母亲。思及此处,眼圈一热,两滴泪夺眶而出。 正在拭泪,一粒弹丸忽然自树下飞来,击打在她靴子边缘。虽未触及蒖蒖体肤,但也吓了她一跳。蒖蒖朝下看,隔着重重枝桠也看不太真切下方景象,只隐约看见唐果儿在下面蹦着喊:“蒖蒖姐快下来!” 蒖蒖断定这一弹是唐果儿所发,心里暗骂一声“这孽障孩子”,旋即两手攀树,准备循树干而下。岂料才动两步,又有一粒弹丸飞来,击在她左手上方。蒖蒖一惊,缩回左手,身体靠右手支撑,在树下晃荡不已。蒖蒖也顾不得下视,连忙手足并用,寻找新的支撑点,而那弹丸仍连珠般飞来,左一下,右一下,均落在她身体近处,但又不伤及她。蒖蒖怒火中烧,心想待回到地面必将唐果儿抓起来打一顿屁股,遂加快动作向下探,怎奈又一粒飞来的弹丸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至,蒖蒖心慌之下一脚踩空,两手未抓牢枝桠,身体朝后一仰,从树上平平坠下。 蒖蒖暗道“不好”,痛苦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筋骨折损的结局,幸而中途有人飞身跃来,双臂一伸,先于地面承接住了她下坠的躯体。 蒖蒖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胸怀,洁净的衣裳散发着类似柑橘的清香。她在渐缓的心跳声中睁开眼,看见一副似曾相识的俊美容颜,明亮双眸中跃动着阳光的金屑,右侧唇角微扬,那薄薄泛起的笑意透着两分不怀好意的慧黠。 她在混乱的记忆里迅速搜索,最后找到一个名字:“宋皑?” 他含笑瞬了瞬目:“好久不见。” 唐果儿跑过来,从他右手里接过弹弓。他手指一舒,任唐果儿取走弹弓,而搂着蒖蒖的双臂并无松动之意。 蒖蒖冷呵一声:“是用弹丸打我?” 他笑吟吟地回答:“我来了好一会儿,谁让只看鸟儿不看我。” 蒖蒖冷面道:“放开我。” 他不想从命:“阔别已久,这样的距离适合叙旧。” 蒖蒖蓦然发力,手肘朝他胸前击去,他吃痛松手,蒖蒖借机挣脱,疾步走开,与他保持着数步距离。 他不急不恼,与蒖蒖相视,看起来相当愉快:“听说要应选尚食局内人?” 蒖蒖“哼”了一声,懒得与他细说。他也不像是要等她确认的样子,颔首道:“不错,能参选,看来这一年来并没有和他人同乘一马。” 蒖蒖想起验身一事,脸不由一红,又退后两步,斥道:“离我远点,若举止无礼毁我清誉,我不会饶了。” “这个无妨,”他笑道,“姑娘清誉虽所剩不多,但若被我毁了我自会负责。” 蒖蒖问:“如何负责?” 他略做思索状,然后侧首请示:“娶了?” “成交。”出他意料,蒖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爽快作答,“明日我在我蒲伯家等,带媒妁前来,纳采问名,叙祖上三代名讳,一个不许少,明媒正娶。谁不来谁是唐果儿的孙子。” 这要求显然难住了面前的少年。他笑容凝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蒖蒖冷笑着摆首,鄙夷地说:“我妈妈说得对,这种公子哥儿只是爱拿我这样的小姑娘寻开心,哪有半点真心,自己来历都不说,更别指望坦诚相待了。说的话就像我刚才的应承一样,只是个笑话,我不会当真,也请自重,日后若再相逢,希望能对我以礼相待。” 听了此言,他竟一改此前戏谑神情,凝视着她正色道:“好。如果想知道,我的一切,均可以如实告知。” 他整理衣冠,朝她郑重长揖,然后道:“在下姓赵名皑,临安人氏,祖籍汴京,郡望天水。家中兄弟三人,我排行第二。因避讳之故,不便直述父名……” “那父亲,是做什么的?”蒖蒖问。 赵皑想了想,道:“做官家的。” 蒖蒖略睁大眼,上下打量他:“所以,是皇子?” 赵皑颔首:“我封号是颍王,人称二大王。” 蒖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二大王,知道为什么别人叫我七公子么?” “为何?”赵皑循着她语意问。 蒖蒖直视他揶揄道:“因为我是七仙女下凡呀。” 赵皑抚额,明白她完不信,不知如何辩解,也只得错愕地笑。 此时不远处有个女子忽然唤了声“蒖蒖”。二人朝声源处望去,见发声的是不知何时到来的凤仙。 凤仙缓步走至二人面前,先轻声告诉蒖蒖:“他说的都是真的。”然后朝赵皑裣衽施礼,口中唤道:“二大王万福。” (待续) 8.海棠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赵皑见了凤仙,亦拱手还礼,仪态端雅,神情温和,便如素日应对贵戚淑女一般,容止无懈可击。蒖蒖从旁看见,想起适才连发弹丸狡黠笑着捉弄自己的“宋皑”,顿觉面前这位公子哥儿性情似乎也跟着名字改变,然换了个人。 “凌姑娘为何会来浦江?”赵皑问凤仙,看了看蒖蒖,含笑道,“似乎与吴姑娘是旧识?” 蒖蒖无语望天:托凤仙的福,自己在这个登徒子的口中终于被客客气气地礼待成了“吴姑娘”。 “这……说来话长。”面对赵皑的问题,凤仙似乎有些踟蹰,微微低首,轻声道,“蒖蒖的母亲是我的师娘,我是在浦江长大的。” 赵皑想起了凌焘此前所言,凤仙“养于乡野之家”,有一些明白了,遂道:“难怪我在浦江县明日应选女子名单中看到有位凌姑娘。凌姓较少见,我还想真是巧,一月中两次遇见姓凌的姑娘。” 凤仙略一笑,反问赵皑:“二大王也是来选拔尚食局内人的么?” 赵皑笑着摆首:“不,我只是来看热闹的。” 他与上官忱同往临安,一路游山玩水十分惬意,进入两浙,发现各州县均在筹备选拔尚食局内人,莫名想起去年在浦江遇见的吴蒖蒖。 吴家既开酒楼,吴蒖蒖不知会否参选。他心念一动,遂找了个理由让上官忱与自己改道先往浦江。到了浦江,在衙署找到入围女子名单一看,果然发现吴蒖蒖名列其中,兴致勃勃地到适珍楼寻访,却意外得知酒楼易主,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几月经历的变故,便又往蒲伯居处去寻蒖蒖。 缃叶闻声出门,上下打量这衣冠楚楚、模样俊秀的公子,听说他要拜访蒖蒖,立即热情地邀请他入内等候,不忘连声问他仙乡何处,年方几何,婚配与否,可曾考取功名…… 赵皑尚未回答,里间的蒲伯已再三干咳,示意缃叶噤声。缃叶进去问蒲伯何意,蒲伯将她一通责备,说蒖蒖是未出阁的姑娘,岂可如此随意允许男子登门相见。 缃叶顿悟,转身回去向赵皑表示蒖蒖就在不远处,自己可带他前去寻找。蒲伯听见,又急得大咳几声,这次不待缃叶入内,径直高呼道:“缃叶,灶上的饭煮好了么?” 缃叶扬声回应:“甑子刚搁上去,还早着呢。” 蒲伯道:“快去看看,我闻到糊味了。” 缃叶一脸狐疑:“火又不大,还隔着水呢,怎么会糊?” 赵皑了然地微笑,拱手告辞。缃叶歉意地与他指了蒖蒖外出的方向,便嘀咕着去看甑子了。 这番对话里屋的凤仙一一听在耳中,依稀辨出赵皑的声音,不由心绪不宁,手中的书一时也读不下去了。左思右想,终究按捺不住,抛下书,起身往赵皑的去处追去。 凤仙似乎还欲与赵皑叙谈一二,却闻蒖蒖发问:“凤仙姐姐,是来找我么?” 凤仙一愣,旋即道:“是的。明日就要比试厨艺了,可想好了?就胡乱跑出来玩。” 蒖蒖笑道:“食材又不能自定,食谱凭往日积累,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不如出来散散心,有了愉悦的心情,做起菜来才会如有神助。” 凤仙端详她,发现了她眼角边的一点泪痕,伸手触了触,问:“玩得开心么?怎么流泪了呢?” 蒖蒖想起刚才垂泪对鸟巢之事,有些羞赧,不欲直说真相,遂一顾赵皑,道:“都怪他,用唐果儿的弹弓打我。” 凤仙目光疑惑地徘徊于蒖蒖与赵皑之间,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只犹豫地吐出两字:“们……” “我们闹着玩。”赵皑含笑道,语气中有自然流露的亲昵。 凤仙带着礼貌的微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蒖蒖瞪了赵皑一眼:“我是我,是,谁跟‘我们’了?” 疾步过去拉起凤仙的手,蒖蒖附耳对她说:“我们回去,别理他。” 凤仙点点头,匆匆向赵皑施礼告辞,然后与蒖蒖携手归家。赵皑也不挽留,负手而立,含笑目送她们,直至她们消失在视野中。 两人回到蒲伯小院,缃叶远远地迎出来,忙不迭地问她们遇见那位俊秀公子没有。蒖蒖心想依缃叶的性格,若说遇见了她必要抓住自己问几个时辰的各种细节,再得知他是皇子更不得了,只怕往后数日赵皑就会成为她们之间的主要话题了。于是蒖蒖表示不曾遇见,缃叶不太相信,看向凤仙,凤仙也摇头说没见到,缃叶只得惋惜地叹气,但双目旋即被新的疑问点亮:“他一口京城雅音,一定是名门公子。蒖蒖,我跟说说他的模样,告诉我怎么认识他的,他为何会来找……” 蒖蒖无奈,以想安静备考为由拉着凤仙进了卧室,将兀自尾随追问的缃叶关在了门外。 两人独处一室,凤仙也忍不住询问蒖蒖与赵皑的相识经过,蒖蒖便从目睹他水中打马球到追查假鹿肉铺一事细细道来,连带秋娘对他这种纨绔子弟的评价一并说了,只是略过看手相、同乘一马之事,及赵皑对她的亲昵言语不提。 “二大王助查封假鹿肉铺,是善行,为何对他没有好脸色?”凤仙不解地问。 “因为……他不像君子。”蒖蒖思量半晌,只能如此答。赵皑几次有意无意地制造与她肢体接触的机会,无论是否出于玩笑的心理,都令她颇感不适。毕竟是女孩子,这个原因说不出口,便只好隐晦地表达。 之前凤仙赶到时蒖蒖已从赵皑怀中挣脱出来,故此她未见到赵皑怀抱蒖蒖那一幕,只听见二人些许对话,还以为蒖蒖是嫌赵皑言辞缺乏尊重,遂道:“我们身处这小地方,从小到大所见男子多是贩夫走卒或酒肉之徒,君子能有几个?他不像君子,也没什么人能像了。” 蒖蒖立即反驳:“君子自然是有的……” 凤仙旋即明白她语意所指,不由微笑:“哦,对了,那问樵先生,确实是位君子。” 是的,是的,林老师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容仪端庄,常自湛然,不染半点尘埃。他是始终冷静自持的君子,浑不似世间易为色相左右的俗男子,就连最后相处那夜短暂的动情,只怕也应归咎于她起初那一指懵懂无礼的冒犯…… 蒖蒖想起林泓,似有一刃带蜜的刀在心头幽幽掠过,甘甜之后觉出一丝凉意,随即开始隐隐作痛。 房中花瓶里插着几枝海棠,是缃叶从院中花树上剪下的,随意插在瓶中,也没有多作修饰。蒖蒖从中取出一根直直的花枝,双手平平地握着,引至离小腹一拳之处,闭上眼,想象着林泓为花枝塑形的样子,开始着力弯折花枝。 凤仙见蒖蒖不接关于林泓的话题,暗暗担心她会询问自己与赵皑相识的经过,先在心里准备好轻描淡写的叙述,然而蒖蒖似乎并不像缃叶那般关心如此闺中隐秘,一直没有问凤仙。两位姑娘的房中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几声轻微的“咔咔”声随着蒖蒖略略开合的手势响起。 当蒖蒖手重新舒展开来时,原本平直的花枝已有了弓弦般的弧度。像潜心插花的样子,蒖蒖把整理过的花枝插回瓶里,调整好其余几枝的位置,使之呈现出曼妙的姿态,然后在凤仙审视的目光中叹了叹气,怅然道:“我十分想念林老师。” (待续) 9.山珍海味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翌日,蒖蒖与凤仙准时来到贻贝楼,与其余八位入围的女子一起展示厨艺。贻贝楼后院早已备好各种食材,山珍、海鲜、禽肉、果蔬琳琅满目,还有一些常用在膳食中的药材。只是品种虽多,部分主要食材数量却有限,众女先依照规则抽签排序,然后到院中选择自己所需两种主要食材,带到厨房做两道菜,若想要的稀少食材被排序靠前的女子挑走,可与对方协商调换,但若对方拒绝调换,便只能在剩余食材中选择了。 蒖蒖排序较为靠前,遂在主要食材中选了江瑶柱和鳜鱼——水产为主的菜她比较擅长。在她之后又有两名女子选择江瑶柱,这种食材很快被取完,排在她们后面的另一个姑娘看上去也想要江瑶柱,但到她选择时那里只余一个空盘。她再三叹气,只好选了海虾,然后转身去对面的禽鸟类笼子里抓了两只斑鸠。 也许是感觉到命不久矣,那两只斑鸠挣扎着“咕咕”地叫了几声,听上去很是凄厉。正往厨房走的蒖蒖不由驻足,回头看了看斑鸠和选择它们的女子。 蒖蒖手中托盘中盛着江瑶柱和鳜鱼,提着斑鸠的姑娘见蒖蒖在看她,也打量蒖蒖,旋即目光很快被江瑶柱吸引,注视良久。 蒖蒖遂向她走过去,径直提出:“我可以用江瑶柱换的斑鸠么?” 那姑娘大喜,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 取得江瑶柱之后,姑娘把两只斑鸠都交给了蒖蒖。蒖蒖解开斑鸠足上的绳索,带到院落中央,相继捧到手心里,托着向上,再舒展手指,让斑鸠迎风展翅。 斑鸠们扇了几下翅膀,旋即自蒖蒖手心起飞,在院落上方盘旋一周,便朝远方密林处飞去。蒖蒖面含微笑目送它们,直至它们消失于天际云痕之下,方才收回目光,准备进厨房。这一回头,发现在院中巡视的秦司膳正双目炯炯地凝视着她。 “为何要放飞斑鸠?”秦司膳冷冷地问。 蒖蒖朝她施了施礼,答道:“白乐天曾言:‘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春季是鸟儿孵化抚育幼雏的季节,这三春鸟尤其打不得,杀伤一只,便有可能将一窝幼雏都饿死。所以我擅作主张,放飞斑鸠……不知是否破坏了今日规则。” “规则倒不算破坏。”秦司膳徐徐道,“主材既然选择了,用不用随。但只有一次选择主材的机会,如今只剩鳜鱼一种荤类主材,却要做出两道膳食,怎么做,得好生斟酌了。” 蒖蒖颔首表示愿意承担这后果,谢过秦司膳,端起自己食材的托盘继续往厨房走。适才与她交换食材的姑娘从旁目睹这番经过,悄悄跟过来,从自己盘中挑了四只海虾放入蒖蒖盘中。蒖蒖感激地表达谢意,但不忘回首看兀自观察着她的秦司膳,见秦司膳微微点了点头,才放心地接受了这几只虾。 凤仙抽签排序不妙,名列倒数第二。禽类所剩无几,已无鲜活的,最后还剩几只鹌鹑和一只乌鸡,均已拔毛洗净。她便先取了乌鸡,水产一方只余两种鱼,平平无奇的鲫鱼和格外鲜美,但隐含剧毒的河豚。 凤仙思忖半晌,迟迟未作决定。排在她后面的女子是贻贝楼杨盛霖的表妹邢君曼。这邢君曼十七岁,在临安亲戚家的酒楼学艺三年,年初才回到浦江,姿容也颇佳,浦江人都认为她最有可能入选,无疑是蒖蒖与凤仙的最大劲敌。奈何她今日运气欠佳,抽签排名垫底,只能用众人挑剩的食材。故此她现下十分紧张地盯着凤仙,很在意凤仙的选择。 凤仙还在思量,忽见申县令在朝秦司膳作揖:“下官近日脾胃不佳,每每食不知味。今日众姑娘呈现的珍馐佳肴,只怕下官无福消受,靠内夫人品评甄选了。” 凤仙细细端详申县令,见他约莫四十多岁,肤色暗黄,体貌羸瘦,确实是脾胃气弱的样子。 凤仙霎时作了决断,选择了鲫鱼。当她用小渔网将鲫鱼从水缸中捞起时,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邢君曼长舒了一口气。 邢君曼对此役势在必得,就这年轻姑娘而言,唾手可得的鲫鱼当然不如河豚这样的珍稀食材更能展示她技惊四座的厨艺了。凤仙没有回头看她,自己提着鲫鱼进厨房,将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遗在了邢君曼未曾顾及的空间。 贻贝楼的厨房中设施齐,十个姑娘均有自己的案桌和灶台。主材之外的配料以蔬菜为主,包括各种调味品和粮食,还有一些肉类边角料,如肉皮、骨头之类,供应充足,可随意取用。蒖蒖选择了春笋、蕨菜、绿豆粉、大米和盐、姜、胡椒等调味品,凤仙则选了生地黄、饴糖、陈橘皮、生姜、葱白和一些羊骨。 秦司膳见大家均已准备好,示意身边的宦官,宦官一声令下,众女便各取食材,忙碌起来。 蒖蒖取适量绿豆粉,加入清水调成浆水。绿豆粉是绿豆浸泡后研磨过滤,沉淀而来,洁白细腻,调好的浆水呈乳白色。 蒖蒖灶上以釜烧水,待水沸后,将绿豆浆水注入一浅口轻薄铜盘,双手把持铜盘上下周旋,使浆水覆满盘底,然后将铜盘置入沸水中,任其漂在水面上。 少顷,浆水凝固成白色面皮。蒖蒖双手持箸,小心翼翼地将铜盘压入水中。沸水浸入盘中,铜盘逐渐下沉。待绿豆面皮熟透,蒖蒖将铜盘自釜中取出,立即置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盆冷水中。待铜盘冷却,蒖蒖取出后沥干水份,轻轻将绿豆粉皮自盘底剥出。 制好的粉皮轻薄透明如冰绡,蒖蒖将其切成均匀的四份备用。 随后蒖蒖取出鳜鱼,剔去鳞甲与肠杂,截去首尾,鱼身置于一旁待用,又细细去除鱼尾部分的骨刺,将此处鱼肉切丁,另取海虾肉和春笋、蕨菜,均切成丁,一并置入沸水中焯过,加入熟油、酱、盐及胡椒拌匀,然后取一块事先备好的粉皮,置入一圆形银盏中铺好,再把拌好的鱼虾及笋蕨丁舀适量至盏中,旋即拈起粉皮四端向中心折叠,以箸沾绿豆粉浆水封口。包好后将银盏倒扣至一银盘中,提起银盏,一枚隐约透出馅料新鲜色泽的圆滚滚点心便出现在银盘中。 这便是林泓此前给蒖蒖做过的“山海兜”,蒖蒖修改了少许细节,将蒸制改到粉皮包好后的最后环节。四枚山海兜搁进蒸屉中蒸熟,蒖蒖又配好调味的醋、酱油及八和齑,品评开始后,一并奉至秦司膳面前。 秦司膳听说这道菜名为“山海兜”,问蒖蒖此名意义,蒖蒖道:“山海兜中含鱼虾与笋蕨,取山珍与海味聚于一堂之意。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鱼虾与笋蕨相逢,原是难得的际遇,相互搭配融合,往往会形成独特的鲜味。就像出身不同、远隔千山万水的两个人,因为偶然的机缘遇见,很容易彼此吸引,彼此成就,结下一段良缘。” 秦司膳不由淡淡一笑:“类似的菜式宫中也有人做过,只是取名为鱼虾笋蕨兜,意境逊于山海兜。而且她是将粉皮切成条,与鱼虾笋蕨丁拌匀,滴醋佐食,形不如山海兜,也不似这般,是备好几种蘸料供人选用。” 蒖蒖道:“我发现世人口味各异,有人喜酸,有人爱咸,有人口味清淡,有人独好油盐香料。所以我不如多配几种蘸料,将调味的权利交给食客。” “小小年纪,想得还挺周。”秦司膳示意身边内人取来一份山海兜,也不加蘸料,自己浅尝一口,味道如何,她暂时未表态,但面上的表情是柔和的。 “另一道菜是什么?”秦司膳问。她想起蒖蒖此前获得的主材是鳜鱼和海虾,似乎都用在山海兜中了,不知另一道会用什么来做。 蒖蒖道:“是鳜鱼粥。还在灶上,应该刚煮好。” 秦司膳命一旁伺候的小黄门把粥取来。须臾小黄门将煮粥的釜整个端至主席前,兀自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鲜鱼香味从釜中逸出,扑面而来。而奇异的是,釜中边缘处伸出四根丝线,每根线下端各系着一枚铜钱,分别垂于铜釜外侧的四个方向。 秦司膳饶有兴味地观察那釜下铜线,再命蒖蒖揭开釜盖。蒖蒖领命,揭开盖置于一侧。秦司膳见那四根丝线另一端是没于粥中的,不知有何用途,遂注视蒖蒖,目含询问之意。 蒖蒖微微含笑,逐一拈起铜钱,将四枚皆握于手中,然后引线在粥中上下轻轻提了几下,感觉火候已到,遂着力向上提起。 一根除首尾外完整的鱼骨随着她上升的手势逐渐浮出粥面。 原来那四根丝线是穿在鳜鱼脊骨之上,去除了首尾及鱼皮的生鱼没入水中与米同煮,粥熟后鱼肉融于粥中,鳜鱼无细刺,所剩的便是这副骨架,将细线一提,鱼骨便整个脱粥而出了。 (待续) 10.西施乳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放下鱼骨,蒖蒖以木勺将粥和匀,再盛出请秦司膳和申县令品尝。那鱼肉与粥相融,已不甚明显,一眼望去,只觉粥莹洁如雪色,间或有几缕淡黄纤丝一现,细看之下可辨出是少许姜丝。 秦司膳品尝后不置可否,但请申县令品评。申县令原本不欲多食,可一闻见这香味,便忍不住改变了主意。一尝之下,申县令睁大了眼睛。 这粥除米与鳜鱼外仅以姜、椒去腥提鲜,另加了一些盐,鳜鱼自带甘味,与粥炖煮出软糯的口感,甘鲜味道隐藏在淡淡咸味之后,附于半流质的粥水中滑入口中,在舌根处升腾弥漫,令味蕾得到的抚慰竟让申县令有几欲泪落的感觉。他对着蒖蒖连连颔首,在出言称赞和再尝一口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这铜钱垂丝的法子甚是新鲜,是怎么想到的?”秦司膳问。 蒖蒖道:“这法子我曾听教我做菜的先生提过,说曾有友人如此款待他,至于具体步骤他没有细说,我也是初次尝试,如何调味和系线自己胡乱琢磨,也不知做对没有。” 秦司膳薄露笑意:“不错,初次尝试能做到这样足可见平日功底。穿线入鱼脊骨可是用绣花针?” 蒖蒖微笑道:“是的。不过我这针线活与我凤仙师姐相比可差远了,她能用针线穿好整条鲥鱼的鱼鳞,鱼上桌后,提线即可去鳞。” 秦司膳略一回想,问:“这师姐可是今日应试的凌凤仙?” 蒖蒖称是,秦司膳便放眼四顾,寻找凤仙。 凤仙旋即上前施礼。秦司膳问她两道菜可备好,凤仙说早已备好,随后按秦司膳示意将作品呈上。 凤仙先从木甑子中取出一个铜钵,铜钵中有一只蒸好的乌鸡。凤仙将乌鸡搁在银盘中,那鸡虽经历了长时间蒸制,形态皮肤仍保持得相当完好。凤仙获得秦司膳颔首许可后,以箸轻轻一划,蒸制得十分软熟透骨的乌鸡皮肉随之溃散,露出了一些藏于鸡腹腔之中的地黄薄片。 凤仙取出少许鸡肉,呈给秦司膳。秦司膳品尝之后颇显诧异:“是甜的,用了糖?” “是的,是饴糖。这乌鸡,是用生地黄切片,与饴糖相和,纳于鸡腹中蒸成。”凤仙低首道,“饴糖由粮食制成,可补脾益气、润肺止咳。生地黄清热生津,可治咽喉肿痛。用此法蒸成的乌鸡可治虚劳及腰痛咳嗽。我见司膳夫人为我等监考,连日操劳,往返巡视间,常开口谆谆教导。今日入座时曾以指节摁腰,似有腰痛之状,偶尔轻咳,或源于说话增多导致的咽喉肿痛。凤仙不能为夫人分忧,只好斗胆,以此方烹制乌鸡,希望对缓解司膳夫人不适有所助益。” 言罢又盛了一些铜钵中蒸出的鸡汁奉与秦司膳:“这鸡汁浓缩了乌鸡、地黄与饴糖三者精华,饮下比仅食用鸡肉更易见效。” 秦司膳接过,略品了品,未曾饮尽,但对凤仙淡淡一笑:“多谢,费心了。” 秦司膳再命凤仙上第二道菜。凤仙随即奉上,却是在釜中熬好的羹。 那羹格外浓稠,釜盖一揭,多种食材相辅相成酝酿而出的鲜香之气如千万条细小游龙般逃逸而出,徘徊于厅堂之中,飘游至每人鼻端,小龙尾巴左右轻轻一摆,诱人香气便随着这一撩拨蜿蜒入鼻,趁人一激灵间,这浓郁的味道便悄然吸附在了他们记忆深处。 “这羹是用什么煮的?似羊非羊,似鱼非鱼,又比羊汤鱼汤更浓郁。”申县令品尝后格外好奇,仔细端详盏中白色浓汤,先于秦司膳发问。 凤仙答道:“是羊骨和鲫鱼。鱼羊为鲜,所以羹汤尤其鲜美。” “不尽然,不尽然。”申县令摆首道,“鱼与羊熬成的羹汤我以前也饮过,都不如熬的这般鲜香,一定有秘方。” 凤仙含笑道:“也不是多么复杂的秘方。先用羊骨慢火熬浓汤,熬好去骨,加入纸裹烧熟后去鳞切好的鲫鱼,以及陈橘皮、生姜和葱白,炖煮成羹汤便成了。” “鲫鱼为何要纸裹后烧熟?”秦司膳不动声色地问。 凤仙道:“如此肉香骨酥,用以熬汤煮羹色泽浓白,更为醇香。” 秦司膳再问:“这羹可有药效?” “有,可治脾胃气虚不下食。”凤仙看了看申县令,旋即低首作答,“今日我无意中听见申县令向司膳夫人提及脾胃不佳之事,便想起此方,按此做了,也不知是否真有开胃之效。” “有的有的,”申县令迅速应道,手指面前汤盏,“看,适才们说话间,我已经让人盛了第二盏了。” 凤仙浅笑垂目,向申县令裣衽致谢。 秦司膳未品评羹汤味道,但问凤仙:“学过医术?” 凤仙道:“不曾学过,只是自己担心不懂医理会犯食物禁忌,害人而不自知,故此自己看了一些医书。” 秦司膳颔首:“是个有心人。”随后不再多言,只示意凤仙退去。 秦司膳再检视众女菜式,对选了鲍参翅肚等珍贵食材的姑娘们没多少好脸色。那些姑娘每每重加调料,工序繁复,以期获得丰富口感,且显示技巧之复杂。可惜过犹不及,秦司膳尝过几道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祭出冷笑:“以为贵人皆爱鲍参翅肚,便如想象官家但凡进食皆用黄金盏一般,是井底之蛙的见识。若厨艺果真不俗,能做得令人叹服,选这些食材倒也无可厚非,但若选了又做不好,反露乞儿相。” 一连冷面批评了数位姑娘之后,她目光落到了邢君曼身上,问她可曾准备好。 邢君曼欣然称是,从容不迫地将自己做的菜一一呈上。令众人叹为观止的是,她在有限的时间内用两种主要食材——鹌鹑和河豚,做出了四道菜:花炊鹌子、鹌子水晶脍、河豚鲙和酱烤西施乳。 花炊鹌子是用鹌鹑焯水后入清水煮沸,加多种香料及酱、盐、酒和桂花蜜,烧煮收汁而成,酱香浓郁,其中还有明显的桂花香。 鹌子水晶脍是将鹌鹑清煮后拆肉,以猪肉皮炖浓汁,再把鹌鹑肉拌入过滤后的肉皮汁中,凝成肉冻后切片摆盘。肉色鲜嫩,晶莹剔透。 河豚鲙是生斫的鱼片。邢君曼将薄薄的鱼片置于冰盘之上,铺陈出水波旋舞的图案,冰盘一侧有一处冰雕,起伏若山脉状,山上探出些许玉树琼枝,竟是细白的鱼骨拼成。 那“西施乳”为白色,软软的数块,如脂似脑。申县令起初不知是何物,问邢君曼,邢君曼双颊一红,也不愿明说,只称是“河豚白子”。申县令仍一脸茫然,此时有旁观的宦官向他附耳过来,解释说是河豚精巢,申县令才恍然大悟。兴冲冲地搛了一块品尝,入口先感觉到味甜酱香,烤过的表皮是一层薄薄酥膜,一抿即破,细滑幼嫩的“西施乳”旋即充盈口腔,比乳汁香稠,比豆腐细腻,丰腴芳醇之感,实在妙不可言。 申县令赞叹不已。邢君曼含笑谢过,顾盼之间颇有自矜之色。申县令见秦司膳注视着这几道菜,却始终未动箸,遂出言请她品尝。秦司膳未理他,目光冷冷抛向邢君曼,问:“此前我要求们做的是几道菜?” 邢君曼一愣,旋即答道:“是两道。” “原来也知道是两道,”秦司膳一哂,“我还以为今日没带耳朵来应试呢。” (待续) 11.春江三友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邢君曼被这句话刺得面红耳赤,深垂首,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裙带,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秦司膳收回凌厉的眼风,徐徐提箸,品尝了些许鹌子水晶脍和花炊鹌子,须臾给出了评语:“这两道还行,有六七分似御厨做出的味道。” 言辞中的肯定令邢君曼稍觉安慰,重燃希望,低首睨向另外两道河豚菜式,暗暗期待秦司膳品尝后能对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秦司膳就此停箸,直言道:“河豚做的菜,我就不尝了。这种食材隐含剧毒,处理稍有不妥便会危及食客生命。我素昧平生,我对学艺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是否具备以河豚入馔的能力,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冒着生命危险来品尝这两道菜。” 邢君曼愕然,讷讷地鼓足勇气问:“可是,河豚在备选食材之列,这些备选的食材,应该是司膳夫人亲自拟定的吧?既然可供我们选择,为何做好了司膳夫人却不品尝呢?” “不错,河豚在备选食材之列。”秦司膳直视邢君曼,坦然道,“但是,备选不是必选,可以放弃。为了技惊四座,在尚有其他肉类果蔬可供选择的情况下,仍决定用含毒食材,不惜令位尊者面临险境,对尚食内人来说,这是大忌。民间大厨,料理膳食可能主旨在于追求美味,但对侍奉贵人的我们来说,首先确保的应该是安,其次,才是美味。必须明白,无论何时,均不能选择可能对贵人造成伤害的食材。” 邢君曼面如纸白,随即举手加额,向秦司膳行大礼,惭愧告罪。秦司膳淡淡吩咐她退去,继续准备随后的竞技。 十名姑娘自选菜式品评完毕,最后一轮,是要用统一的主材各做一道菜。秦司膳对众人道:“我自京城来,一路见春蔬堆绿,菜花金黄,油菜花漫山遍野,灿灿烂烂地,像是要开到夏天去。那么,今日最后一道菜,就做这每家每户常备的油菜吧。以油菜为主,配料自取,烹调方法自定,做完依旧由我与申县令品尝。” 众姑娘面面相觑。最后一轮关系胜负,大家先前都在猜这最后的食材会有多珍稀,烹饪难度有多大,没料到秦司膳选定的食材如此家常。 领命之后,众女各自散去分头准备。蒖蒖选取了一些莳萝、茴香、姜与椒,慢火烘干,然后混合研磨为细末,盛出备用。随即将自带的炒菜铁锅取出,洗净烧热,加少许麻油,少顷,调入酱汁与磨好的调料细末,翻炒成酱料。盛出后再次洗净铁锅,再加熟菜油煎热,旋即倒入洗净择好的油菜,略炒一炒,待油菜断生,溢出菜汁,便把适才备好的酱料倒入锅中,与油菜相和。 那酱料触及热油菜,顿时满屋生香,引得其余做菜中的姑娘们都暂停手中动作,纷纷朝蒖蒖这边看过来。秦司膳也信步至蒖蒖身后,观察她举动。 蒖蒖所用的铁锅正是与林泓商议后改良的新锅,似倒过来的穹顶,锅体轻薄,还有一便于把持的木质手柄。蒖蒖左手握手柄,右手持锅铲,沿着铁锅圆弧一铲到底,翻覆油菜顺畅之极。那锅不大,她暗度炉中火候,在一丛火焰跃起时忽然将锅整个端起,手腕起伏,用有节奏的抖动引导着焰火舔舐锅底的深度,锅中油菜也映着火光旋舞,每一片菜叶都在一次次的升腾与降落中接受了酱料香味的包裹。 最后盛在盘中的油菜光泽莹润,因火候控制得好,看上去仍青翠可爱。而酱料与油脂、菜汁相融,加上一缕附着其上的淡淡油烟,竟令这素菜散发出了类似禁脔的腴香风味。 秦司膳品尝之后沉吟不语,目光反复游移于蒖蒖所用的铁锅之上,甚至亲自握起,里外审视。申县令则品了一口又一口,赞道:“没想到这寡淡蔬菜经历了这般人间烟火,也能变得如此风情万种。” 秦司膳握起蒖蒖的锅铲,沿着铁锅内壁滑动,感受了操作中那毫无滞涩感的弧线,然后对蒖蒖道:“宫中也有炒菜,但我们是用铜铛,平底浅口,只偶尔用来炒肉,蓬松的蔬菜炒起来就不如刚才这般快捷,不易控制火候,炒菜易糊,我们也不大用。这铁锅颇新颖,形制我以前未见过,是哪里的产物?” 蒖蒖道:“这锅是我跟随教我厨艺的先生,一次次尝试炒菜后总结锅体利弊,反复修改图稿,再交给铁匠按图打造的。” 秦司膳颔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这利器,日后在炒制这一方面,又可钻研出许多前人未尝试过的菜式了。” 其余姑娘无论选择的配料是什么,无一例外均选择水煮油菜,许多人做成菜汤,汤中有加干贝虾米的,有加豆腐鱼丸的,也有用风肉酱肉炖煮的。邢君曼也是用汤煮,但用的是猪肉、鹌鹑肉、鸡骨、猪骨等小火熬煮并过滤过的高汤,油菜煮好后汤汁依然十分清澈,宛如寻常菜汤,不见任何配料,但食者一尝便觉鲜香满口,迅速体会到其中妙处,亦令申县令赞不绝口:“姑娘果然是从临安学艺归来的,类似的做法,我只在临安的大酒楼中见过。” 最后呈上作品的是凤仙。与众不同的是,她没有用任何荤腥配料,除油菜外还用了两种蔬菜:蒌蒿与荻芽。三种菜看上去分量差不多,凤仙将菜分别在沸水里烫熟,沥干水分,整齐摆放入盘中。另取小盏加入酱、酱油和少许糖,调匀。在小铛中倒入一点油,加姜丝于火上煸香,再捞出姜丝,将适才调好的酱汁倒进铛中与油混合,然后一并淋在烫熟的蔬菜之上。 此法做成的蔬菜保有水煮的清爽口感,但又带油水脂香,酱汁也咸甜适中,不失为一道可口佳肴。 面对这道菜,秦司膳亦有疑问:“我说了食材要以油菜为主,这菜里油菜、蒌蒿与荻芽分量相等,不分主次,是何缘故?” 凤仙低首道:“这道菜我命名为‘春江三友’,既是三友,想来不应厚此薄彼,所以没有刻意以油菜为主。” 秦司膳凝眸审视凤仙,暂未再质疑,而申县令早已忘记脾胃不佳这回事,在她们对话时已在埋头品尝。凤仙见他只吃油菜,忍不住轻声提醒:“申县令,请再尝尝蒌蒿和荻芽……最好这三者一同食用。” “哦?三者一同食用有何妙处?”申县令一壁问着,一壁引箸向那春江三友,一次搛起三种蔬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笑道:“似乎比单食某一种更香。” “不仅如此……”此时秦司膳徐徐开口,道出了凤仙真正的意图,“传说油菜、蒌蒿、荻芽三物同食,可解河豚之毒。这姑娘估计是见县令适才吃过西施乳,怕其中有余毒,所以特意做了这道菜,为县令解毒。” 申县令一怔,转顾凤仙:“姑娘是这样想的?” 凤仙低首朝县令福了一福:“此法是否果真有效,我也不敢肯定,但三物同食并无害,不妨一试。” 申县令不由感叹:“姑娘不仅厨艺绝佳,更是兰心蕙质、聪慧过人呀!” 邢君曼目睹此情此景,额上冷汗渗出,身子晃了晃,几欲晕厥。意识到周围众女窥探的目光,一咬牙关,方才勉强站定。 秦司膳又对凤仙道:“这一招甚险。若我不知三种蔬菜可解毒一说,以不分主次为由判定此局落败,岂不冤枉?” 凤仙答道:“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冤枉。若申县令无恙,自是皆大欢喜;若有何不妥,我既知此方,却未做出请县令食用,必然会内疚一世,所以斗胆如此做了。胜负固然重要,但与食者安危相较,是否中选,皆为小事。” (待续) 12.玉食批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最后的结果并未当天公布,秦司膳让姑娘们各回居处,说中选者会有专人通知。 应选姑娘们各自散去,秦司膳随申县令回到衙署,展开应选者名册,首先便在吴蒖蒖的名字旁点划备注,又另取纸张,为蒖蒖详细写评语。 申县令静待她写完,恭谨请教下一个中选的是谁,不料秦司膳却将笔搁下,淡淡道:“没有了,只录一人。” 申县令大为诧异:“今日下官所见人才颇多,怎么只录一人?” 秦司膳道:“此次要选的尚食内人一共是六十名,而两浙共有十四个州府,仅浦江所属的婺州就有金华、义乌、永康、武义、兰溪、东阳和浦江七个县,一县能有一人入选已经不错了,之前我主考的州县,还有一人都不录的呢。” 西施乳的美妙滋味此刻悄然浮上心头,申县令不由扼腕叹息:“吴蒖蒖厨艺固然不错,但似乎邢君曼做的菜更似贵人膳食,司膳不是说她做出了御厨佳肴六七分的滋味么?” “她是做出了六七分,不过,宫中既然已经有能做出十分滋味的,又何必再把她这只能做出六七分的选入宫呢?”秦司膳反诘道。 申县令一愣,无言以对。 秦司膳又道:“邢君曼的菜式,确实颇有临安贵胄之家膳食之风,然而与我们那些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尚食内人手艺相比,没有任何优势。那两道鹌鹑菜,很多内人都能做得比她好。而吴蒖蒖做的菜,看似家常,但她是花了心思去琢磨的,很有新意。那道山海兜,从外观和名字意境上,都比……都比宫中内人做的类似的菜好。她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用炒这种方式来烹制的油菜,还想到改良炒菜所用炊具的形制,这会使她将来循着炒这一烹饪法,创造出更多新颖的菜式。这样的姑娘才是我们要寻找的人,有别于宫中常见的女子,她是能为尚食局带来新气象的人。” “虽则如此……”申县令仍然叹道,“邢姑娘还是很可惜呀,小小年纪,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四道精致的菜,日后再历练历练,必有所成。这次遴选尚食内人,贻贝楼鼎力襄助,筹备月余,殊为不易,他们也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了邢姑娘身上……内夫人不如再给邢姑娘一次机会,从浦江选二人吧。” 秦司膳决然摆首:“我选人才,只看适不适合,不看人情。何况,那邢君曼好卖弄,爱虚荣,为刻意表现自己而不听指令,擅自做了四道菜。这要是在宫中,她为了抢风头而将贵人旨意抛诸脑后,轻则受罚,重则性命不保。这般性情,硬要送入宫中,倒是害了她。” 申县令见秦司膳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不再为邢君曼说话,但旋即想起凤仙,也是惋惜不已,劝秦司膳道:“还有那凌凤仙,性情温和,善解人意,又颇通药理,选她入宫服侍贵人,不是很合适么?” “她么……”秦司膳举目眺望院中紫藤,那里花叶婆娑,曳动着半明半昧的光影,“药食同源,药理是尚食内人迟早要涉及的领域,只是精通药理与善解人意一样,都各有利弊,是好是坏,须看运用者心术。济世救人,或贻害苍生,往往在运用者一念之间。两天的时间要我判断一个人的品德秉性,很难,所以,我索性不选。当我认为足够了解一个学生,相信她品性纯良的时候,才会建议她去学药理。” 次日有小黄门从衙署来,向蒖蒖传达了入选的喜讯,要她即日便入住秦司膳等女官下榻的行馆学习礼仪,以待入宫。蒖蒖十分欣喜,蒲伯与缃叶相继上前道贺,均喜形于色。蒖蒖旋即想起凤仙,追问那小黄门凤仙是否也入选,小黄门面露难色,道:“暂未得知……”一瞥旁边沉默着,但仍保持着礼貌微笑的凤仙,又安抚地补充说:“还请姑娘们耐心等待,说不定秦司膳还在斟酌,主意定了后会再遣人来报喜。” 小黄门走后,蒖蒖如他所言那般再次安慰凤仙,让她静候佳音。凤仙笑笑,也不就此答话,只温言对蒖蒖道:“来,我帮收拾收拾行李,稍后送去行馆。” 据小黄门所说,此后蒖蒖所需的衣物及日常用品皆有人备好,与尚食内人一致,故此蒖蒖要带的行李并不多,想来想去,除了自制的炊具,也就带了一些与母亲相关的纪念品和林泓所赠菜谱。见到林泓的手札,蒖蒖忽然想起以前那本让她做出豪奢退婚宴的菜谱。秋娘离开得仓促,并未带走任何物件,蒖蒖后来搬至蒲伯小院,收拾秋娘房间什物,也找到了那本书,锁在木箱中带了来。此刻便开启箱子,重新翻出,与林泓作品收于一处,带着同往行馆。 凤仙送蒖蒖入行馆,在行馆门前遇见了刚从郊外踏青归来的赵皑。扬鞭跨马,星目含笑,依然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所乘骏马半染春泥的马蹄边,甚至还萦绕着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蒖蒖很鄙夷地侧目,低声对凤仙道:“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赵皑似乎听到了她的话,笑吟吟地在她们面前下马,对蒖蒖道:“就闲散亲王而言,玩乐即正业。” 在凤仙的引导下,蒖蒖勉强朝他施了一礼,旋即冷面告辞。赵皑一顾她将要进入的行馆,笑着道贺:“恭喜,日后还请多关照。” 最后一日众女竞技之时,他也在贻贝楼,隐身于贵宾阁子之中,并不露面,但能看见院中情形,厨房中发生的事,也有宦者向他传报,所以大致知道此中经过。 凤仙含笑道:“蒖蒖入宫,理应请二大王多关照,怎么二大王反而请她多关照?” 赵皑道:“食为天,尚食内人既掌饮食,无论为美味或安危计,我都得罪不得。” 他这话听上去似乎不是玩笑。蒖蒖默默看向他,见他凝视自己的眼不含戏谑之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藏在半垂睫毛下的眸光悄然淡去,令她捕捉到一种疑似忧郁的情绪。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很快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和言对她道:“快进去吧,希望早日在宫中见到。” 蒖蒖点点头,别过凤仙,提着行李朝内走。赵皑与凤仙立于原地一直目送她,直至她身影没入行馆影壁之后。 赵皑正欲上马离开,凤仙疾步上前,唤住了他。 赵皑回身问:“凌姑娘有何指教?” 凤仙赧然低首,轻声道:“凤仙有一不情之请……” 赵皑见二女此前情形,已猜到凤仙落选,遂问:“可是要我向秦司膳推荐姑娘?只是此番遴选内人是尚食局之职,我无权插手,若强加干涉,官家必会不悦……” “不是不是!”凤仙立即否认,又放缓语速,恳切道:“凤仙自知无福入宫,绝不敢心存非分之想,请大王为我美言。不过,我苦练厨艺多年,这次也尽心尽力筹备良久,自觉竞技过程没有过失,却不知因何落选。所以,凤仙斗胆,希望大王帮我问问秦司膳我落选的原因。不是为扭转结果,只是想明白自己短处在哪,日后也好善加改进。” 赵皑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才问她:“凌姑娘,恕我直言,出自官宦之家,很容易嫁得如意郎君,又何苦一定要参加尚食局考试,去求一个服侍他人的机会?” “嫁得……如意郎君……”凤仙咬了咬下唇,恻然一笑,“如果我不能考入尚食局,爹爹就要把我嫁给……殷琦。” 殷琦是谁,赵皑自然是知道的,也瞬间理解了凤仙的无奈与绝望。与她默然相对,思忖一番后,他终于应承:“好,我问问秦司膳。” 秦司膳还在衙署,与申县令一起整理此次遴选的卷宗。忽有小黄门入内,向她呈上赵皑亲笔所书的一封信。 秦司膳看后面色凝重,蹙眉思索。申县令见状,问她发生何事。秦司膳说二大王想知道凌凤仙落选的原因,申县令顿时大惊失色:“二大王以亲笔书信来问,那必然是此女对他来说非比寻常。见她落选,二大王相当失望,所以特意询问,暗示内夫人让她入选。” 秦司膳道:“二大王倒是说与凌凤仙仅有一面之缘,受她所托,只是想知道落选原因。” 申县令连连摆首:“哪有如此简单!难道内夫人要二大王明说自己对此女青睐有加,一心期盼她入宫么?人家是大王嘛,喜欢个民间姑娘,自然要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等可不能按他字面理解,以为这姑娘无足轻重。” 见秦司膳兀自沉默不语,申县令继续谆谆劝导:“内夫人坚守原则自然没错,但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内夫人任职于宫中,不会不明白这点。二大王是天潢贵胄,也是除太子外离皇位最近的人,未雨绸缪,内夫人也万万不可得罪他……” 申县令见秦司膳还不表态,索性自己从刚整理好的文档中抽出最后一轮的应选女子名单,在秦司膳面前展开,亲自给司膳磨墨,一边磨着一边说:“何况那凌凤仙,本来就厨艺非凡,人又聪明,将她选入宫,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不会说内夫人在浦江选了两名内人有何内情……” 终于,秦司膳长叹一声,缓缓提笔,在凌凤仙的名字旁做了批注。 数日后,凤仙与蒖蒖携手上了驶向临安的宫车。朱轮辘辘,沐着曲水寒光、远峦晴色,碾过油菜花铺设的黄金大道,将这两名民间姑娘送入飘浮于她们梦想中的九重宫阙。她们如释重负,同时又如临大敌,彼此都意识到一段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即将轰然开启。 在颠簸的宫车中,蒖蒖取出秋娘遗留的菜谱端详着,轻轻摩挲封面,对入宫后可能得知的秋娘讯息既期待又颇感忐忑。 凤仙发现,接过菜谱翻了翻,判断道:“这书不是师娘写的吧?字迹不像。” 蒖蒖一怔。以前亦觉得字迹不像秋娘寻常字体,但转念一想,这书是多年前所写,母亲如今字迹有所变化也正常,便未多作猜测。这时既见凤仙如此说,蒖蒖又收回书细看。 “虽然都是小楷,但师娘的字筋骨明显,侧锋如兰竹,更像瘦金书,而这菜谱上的字则温柔圆润很多,不露锋芒,看起来像个含笑的女子,应该是另一个人写的。”凤仙如此分析。 蒖蒖一页页翻着书,想从中找出些许端倪。那书封面为暗青色的绸缎封套所覆,看不到字迹。蒖蒖打开车窗,将封面迎向阳光,见透出的光影斑驳,隐约可辨出封套中还有一些残页。 蒖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套,发现其中包裹的除了封面还有几页被撕去大半的书页。封面上书三字——玉食批,而从其余残页中寥寥数字的内容看出,被撕去的应该是一篇序言。序言最后一页还留有作者的痕迹,最后一句依然是以那柔润小楷写的:“司膳刘氏谨录。” (待续) 1.东宫情事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大内女官所属的尚书内省下设六尚: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尚食女官为正五品,其下僚佐有正七品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各二人,这八位女官又各有僚佐,仅司膳之下便有典膳、掌膳、女史各四人,另有无品阶内人若干,由诸女官分管,学艺后派往宫中诸阁分供职。 蒖蒖、凤仙这批民间选入宫的内人一共六十人,五人为一组,交给一位司膳之下的女官负责教导。平时裴尚食主理皇帝膳食,秦司膳主理太子膳食,而另一位司膳孙氏长居慈福宫,主理太后膳食。这三位事务繁多,偶尔有暇才为众内人授课,蒖蒖很难有与她们私下相处的机会,更遑论从她们那里获得与母亲相关的讯息。尚食局女官中并没有姓刘的司膳,蒖蒖很认真地打听过了。年轻的内人们被问及“刘司膳”三字时都一脸茫然,当然她们更不知道吴秋娘是谁,无论蒖蒖问谁,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认识”、“不知道”和“不清楚”。 蒖蒖被分给掌膳冯婧教导。冯婧是位温婉的十八岁女子,除了正八品掌膳外,她还有一个身份——郦贵妃的外甥女。 尚食局内人看待同僚自有其规律:临安的看不起外地州县的,祖籍汴京的又看不起临安的,同是祖籍汴京,那便比祖上官爵高低再决定谁看不起谁。冯婧是郦贵妃妹妹之女,祖籍汴京,父兄皆有官衔,按理说这样的背景可以傲视尚食局群芳了,然而蒖蒖发现并非如此,那些在宫中长大的内人们谈及冯婧的时候,眼角眉梢往往有隐藏不住的嘲讽意味,当面对冯婧客客气气,一转身却遗她一痕奚落的眼风。而冯婧不愠不怒,对所有的怠慢无礼视若无睹,平时若非必要也不爱与谁接触,常常独来独往,或独处一隅,忙碌或静默,都带着寂寥的印记。 与蒖蒖一组的新内人们渐渐打听到了原因,私下十分惊诧地告诉蒖蒖:“冯掌膳原来是太子妃的人选,只差一步便可登天,但是被皇太子抛弃了!” 听起来是个令人叹惋的故事:先帝张婉仪有一个名为集芳园的精致园林,张娘子去世后此园被官家收回,供宗室贵胄游赏之用。去年太子在此游春,偶遇冯婧。冯婧气品高雅,饱读诗书,太子一见如故,颇为倾心,此后又几次邀冯婧在集芳园见面。但大概因为太子生母安淑皇后辞世前后皇帝曾长期专宠郦贵妃,太子心有怨气,便对郦贵妃十分冷淡。冯婧也许对此有所顾虑,私下与太子交往时向太子隐瞒了她是郦贵妃外甥女的事实。 冯婧与太子私会于集芳园之事后来被皇帝与郦贵妃知晓,郦贵妃又气又急,怒斥冯婧一番。皇帝倒是非常宽容,说二人既彼此有意,不如把冯婧列为太子妃人选。 当时太子妃人选已有数人,王孙贵胄,簪缨世族,个个家世不凡。但皇帝对太子说,可凭自己心意选择,毋须顾及家世。就在人人都以为冯婧会中选时,太子却提笔一挥,选择了吴越王的后裔钱氏。 那钱姑娘是吴越王钱俶七世孙,曾祖母是秦鲁国大长公主,祖母唐氏是名臣之后,母亲也是大家闺秀,若论身份之尊贵,足以碾压冯婧。故此太子作出选择后,世人虽略感意外,但都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决定,朝廷上下均喜闻乐见。 但是这个结果令冯婧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几次与太子私会之事已流传于外,名节有亏,再无王孙公子向她提亲了。皇帝有意让太子纳她为侧室,而太子竟然拒绝,说与太子妃新婚燕尔,不会再纳姬妾。如此一来,冯婧眼见着要在娘家孤独终老了。郦贵妃不忍心见她沦为世人笑柄,遂请皇帝允许她入宫,给她一个掌膳的名号,做了女官。 “毕竟,女官终身不嫁,是很正常的。”讲述这个故事的内人庄绫子叹道,“不过,忽然将她安插到尚食局来做正八品女官,也引起了内人们的不满,觉得她没有受过正规的厨艺训练,技艺有限,却凭姻亲关系骤得此职,无法服众,所以大家明里暗里都爱讥刺嘲讽她。” 蒖蒖质疑道:“郦贵妃是她姨母,内人们嘲笑她,不怕郦贵妃责难?” “不知道么?”消息灵通的优越感在庄绫子心里油然而生,她高挑着眉毛告诉蒖蒖,“现在官家最宠爱的娘子已经不是郦贵妃了,是柳婕妤。郦贵妃如今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得过且过罢了,哪还顾得上冯婧!” 蒖蒖有些同情冯婧,皇太子便给她留下了薄幸郎的印象。蒖蒖偶尔设想太子的模样,也是在心里把他勾勒为一个鲜衣怒马,终日冶游撩拨少女的,高一级的二大王形象。 但她很快发现事实与此有所偏差。 这年四月末,皇帝要在礼部贡院设“闻喜宴”,宴请新及第进士。宴前陈设由仪銮司负责,而其中饮食内容须由尚食局配合拟定。此前数日,内人们在几位女官带领下前往贡院检视相关设施及器皿,熟悉环境布局。事毕回宫,内人们刚入宫城丽正门,便遇见了正从南宫门出来的皇太子夫妇。 一阵短暂的骚动似潮水般在内人之间涌过,蒖蒖听见她们窃窃私语:“太子殿下……” 蒖蒖举目望去,果然见一个长袍广袖的颀长身影正自大内朝外走来,度其簪缨形制,果然是皇太子。 他步履沉稳,仪态端雅,肤色白皙,一双凤目微微上挑,与他一直保持上扬的唇角配合,使他面容显得秀美而温柔,一举一动也满盈君子之风,怎么也不像个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的登徒子。蒖蒖好奇地盯着他看,惊讶于他与她设想中纨绔子弟的差异,一时忘记了礼数,也没有意识到同行的内人们早已齐刷刷在她身后朝太子低身施礼。 皇太子留意到直愣愣站立着的她,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而是在路过她身边之时,含笑向她略略欠身,倒像是主动向她致意。 蒖蒖如梦初醒,才想起女官们教导了多次的礼仪。迅速施礼,保持着低眉顺目的姿势,眼角余光中太子的影子如云飘过,蒖蒖感觉到他遗下的淡淡衣香,不禁暗暗感叹:真是优雅的男子——仅次于林老师。 太子妃钱氏跟随在太子身后,与他之间有三步的距离,行动间钗冠环佩一丝不乱,微笑的弧度也保持在最符合礼仪的范围内。她是个美丽温雅的女子,似乎也得到了太子由衷的尊重与关爱,行至他们的车辇旁,太子亲自双手扶太子妃上车,反复确认她是否已坐好,得到她肯定的微笑后才转身上马,策马行于车辇一侧,与太子妃一同往东宫去。 蒖蒖想起了冯婧,回头一看,见冯婧仍然是低身行礼的模样,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她双睫低垂,凝视着地面,一动不动。 她戴着女官出行所用的帷帽,适才已按规矩褰开纱幕面对太子行礼,这使她的面容此刻暴露在众人探视的双眼下,避无可避。 蒖蒖上前,双手牵起冯婧帽子上的纱幕,重新垂下,蔽住她泪光莹然的眼,轻声对冯婧道:“起风了,掌膳请戴好帷帽,以避风尘。” 然后她牵起冯婧,不理其余内人,从容地朝她们居处走去。 这日之后,冯婧与蒖蒖都默契地没有提那天的事,但冯婧开始主动与蒖蒖说话,更细心地教蒖蒖各种礼仪,旁观蒖蒖做菜,也会不时提出点中肯的意见和建议,这令蒖蒖感觉到她来尚食局并不是仅仅出于郦贵妃强硬的安排,她的厨艺就算与尚食局从小培养的内人比,也不见得会逊色。 闻喜宴上的主菜轮不到新入宫的内人做,蒖蒖等人只须做一些小糕点。冯婧问蒖蒖想做什么,蒖蒖说自己完不知道京中的达官贵人是吃什么样的点心。 冯婧露出温柔笑意,轻言软语地说:“其实,就算是官家吃的点心也都不复杂,与百姓食用的差不多,无非是食材和工序精致些罢了。我先教个简单的吧。这点心官家和……和宫中的贵人都爱吃,叫酥儿印。” 她教蒖蒖用面粉与豆粉同和,以手擀成条,粗细如筷头,切为二分长的小条,再逐个拈起,以小梳子在上面掠印出一丝丝均匀的齿花。然后在锅内烧热酥油,将印好齿花的小条投入锅中炸熟,用漏勺捞起,趁热洒白砂糖细末于其上拌匀。 不消多时蒖蒖已掌握技法,酥儿印炸好后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暖烘烘的香甜味道。拈一根入口,波纹般的齿花在舌尖上一旋,轻轻一咬,酥条在齿下瞬间溃散,封锁于其中的热度与酥油香气随之四溢,此间温暖甜蜜迅速激发出的愉悦之感,足以令人暂时忘却一切烦恼,感觉到如孩提时代追逐甜食一般单纯的快乐。 蒖蒖将酥儿印盛在盘中,搁在自己这组小厨房的案上散热,再往院中别的房间寻觅便于密封的容器。少顷,带着一个食盒回到厨房,却见盘中酥儿印少了许多,地上还凌乱地散落着几根。 蒖蒖怀疑有猫儿经过,偷食了酥儿印。四下打量,发现放置大容量器物的橱柜中似藏有什么活物,窸窸窣窣地微微作响。 蒖蒖疾步过去,一把拉开柜门,只听里面一声惊叫,一个绿衣少女连滚带爬地跌落在地,旋即撑坐起来,惊恐地盯着蒖蒖,唇角犹带酥儿印粉屑。 (待续) 2.仙韶轶闻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那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头上梳双鬟,杏眼清澄,樱唇圆而小,泛着自然的胭脂色,相当娇俏。那一身浅绿丝裙若别人穿了,稍有不慎便会显得面有菜色,而这姑娘粉粉白白地,在这颜色映衬下更觉肤色玉曜,整个人如初春枝头新萌的柳芽儿一般清新可爱。 “酥儿印是偷吃的?”蒖蒖问。 小姑娘犹豫一下,估摸着难以抵赖,只好点了点头。 蒖蒖伸手拉她起来,引她在桌边坐下,把剩余的酥儿印搁到她面前:“接着吃。” 那小姑娘惊讶地看蒖蒖,见她神情温和,无责怪之意,才放下心来,喜滋滋地拈起酥儿印接连吃了两根。 蒖蒖见她这馋猫一般的吃相,不由一哂:“又不是多贵重的食物,想吃按规矩取索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地拿。” “因为姑姑不让我吃这些甜的点心。”小姑娘继续大快朵颐,间隙抽空回答了蒖蒖的问题。 “姑姑怕吃坏了牙?”蒖蒖又问。 小姑娘摇摇头:“主要是怕我胖……我是菊部的人,可不能胖。” “菊部?可是种菊花的?”蒖蒖仔细打量她,觉得她这般细皮嫩肉,绝不像能做体力活的,何况她的丝裙与寻常内人衣裙不同,丝绸为底,其上有几层轻绡,精美飘逸,哪像是做园丁活的人所穿的。 “是新来的吧?”小姑娘很快看出蒖蒖的底细,但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菊部是指仙韶院,里面有很多歌舞乐伎,负责内廷用乐。我姑姑是琵琶手,我也会弹琵琶,不过主要学舞,所以不能胖。” “不能胖”话音未落,她又拈一根酥儿印塞进了嘴里,愉快地嚼了起来。 蒖蒖作势要把酥儿印收回,“那我不能害,点心不能给吃了。” 小姑娘眼疾手快地将点心盘抢到自己怀中:“姐姐别担心,我有不会胖的法子。” 蒖蒖问她有何妙法,她却不肯说了。蒖蒖笑了笑,也不再就此追问,又去找了些点心果子摆在小姑娘面前任她自取,含笑看她享用,换了个话题:“仙韶院我知道,不过为何又称菊部?跟菊花有关系么?” 小姑娘道:“跟菊花没关系,但跟一个名字里有‘菊’字的人有关系。” “这人是们仙韶院的名伶吧?”蒖蒖笑道。 小姑娘讶异道:“怎么知道?” 蒖蒖道:“我猜的。这人竟然能使仙韶院因她另外命名,一定非同小可,多半是在仙韶院能技压群芳的人。” “姐姐聪明。”小姑娘赞道,随即解释,“多年以前,我们仙韶院有一位大美人,歌舞双绝,还会琵琶箜篌之类的乐器。先帝封她为‘主管仙韶公事’,统领仙韶院。她名字里有个‘菊’字,宫中人便称她‘菊部头’。因为她的缘故,先帝有时把仙韶院称为‘菊部’,大家也跟着他叫,久而久之,菊部就成仙韶院的别称了,如今的官家也爱这样称仙韶院。”顿了顿,她又着意提醒蒖蒖:“不过,姐姐可别在太后或慈福宫的人面前这样称仙韶院,那就犯了忌讳了。” 蒖蒖问:“太后不喜欢菊部头?” “岂止不喜欢……”小姑娘说到这里,忽然警觉,“哎呀,我不能说不能说,姑姑不让我跟别人提菊部头……” 她双手捂着嘴,然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蒖蒖,一副静待蒖蒖追问的样子。 蒖蒖按捺笑意,不动声色地说:“嗯,那就不说了吧。吃好了?快回去练舞。” 小姑娘放下手,难以置信地问:“不想知道?” 蒖蒖道:“不想。” 小姑娘愕然问:“不好奇?” 蒖蒖一笑,轻轻拍拍小姑娘犹带婴儿肥的脸,道:“都说这是禁忌了,那就把这故事藏在心里吧。若传出去,太后知道私下议论,估计会为难。” 小姑娘怔怔地与蒖蒖对视须臾,忽然眼圈一红:“姐姐真是好人,请我吃点心,还处处为我着想。”旋即跳起来,奔至门边探头朝外看了看,然后迅速掩上门,回来坐好,拉着蒖蒖手道:“姐姐是尚食内人,将来说不定哪天会被派去慈福宫做事,即便不去,宫中宴集也难免遇见太后,所以我还是先告诉菊部头的事吧,免得将来像柳婕妤那样犯了忌讳还不自知。” 蒖蒖见她打定主意要说,自己也确实有几分好奇,便点了点头,与小姑娘相对而坐,聆听她讲述的宫中往事。 “我出生时,菊部头已经出宫好几年了,所以我没有见过她,但听姑姑说,她是千年难遇的美人,脖颈像天鹅一样修长优美,身段纤美苗条,跳起舞来柔若无骨,腰肢柔软如柳枝,手足仿佛每一处都可以像涟漪一样漾动。她的容貌么……似乎不是特别艳美,姑姑觉得那应该叫‘清丽’,乍一看并非艳光四射,但是清雅脱俗,男乐师都倾心于她,她只要冷冷淡淡地看谁一眼,那人就如同受到月光的照拂,心里的悸动无法言传,有时会因此落下泪来。” 蒖蒖循着小姑娘的描述想象菊部头风姿,道:“似乎是个冷美人。” “是的,她性情清冷,不爱笑。”小姑娘道,“有时因为舞蹈的需要,她跳舞时会面含微笑,十分明媚,一旦舞罢,她便瞬间收敛笑意,又恢复了冷冷淡淡的表情。姑姑说,她长着一张‘厌世脸’。” 说到此处,小姑娘扬起下巴,睫毛微垂,抿去唇角向上的弧度,竭力呈出一副生无可的表情,目光漠然睨向蒖蒖,问:“这样,够不够厌世?” “不够。”蒖蒖如实回答,伸手抹去小姑娘嘴边的酥末,“好歹把小嘴擦干净再摆出的厌世脸。” 小姑娘绷不住了,瞬间笑出声。蒖蒖与她相视而笑,少顷,再问她:“既然在仙韶院如众星捧月一般,这菊部头日子还过得不快活么?为何还厌世?” 小姑娘道:“大概因为她是孤女,做到仙韶院部头也吃过很多不为人知的苦头吧。后来先帝对她颇为眷顾,她就更显孤傲,也懒得与人虚与委蛇,一不高兴就冷面待人,哪怕对先帝,也是这样。” 蒖蒖问:“先帝喜欢她?” 小姑娘笑道:“那当然了。每逢宴集,必要她领舞,最爱看她跳的《梁州》舞。她起舞之时,殿中香霭袅袅,彩帛飘浮,鲜花纷落,先帝常说壁画上绰约多姿的飞仙神女,亦不过如此。先帝像对嫔御那样,赐了她一处独立的院落居处,又赐号为夫人,所以宫中人也称她‘菊夫人’。” “那她做了先帝的妃嫔了么?”蒖蒖又问。依稀想起内人们说过,汴京曾有一位皇帝,喜欢一名仙韶院的俳优,后来那跳舞的姑娘一路做到了贵妃。 小姑娘答道:“没有。先帝喜欢她,经常去见她,两人一起焚香点茶研习翰墨,但从未在她的居所留宿,也不曾召幸她。” 蒖蒖再问:“莫非这菊夫人不喜欢先帝?” 小姑娘亦有些困惑:“好像也不是。我听姑姑和仙韶院的姐妹们私下议论过,说菊夫人当年很用心地观察先帝的喜好,见先帝喜欢点茶,就默默学习水丹青;见先帝写得一手好字,自己得空就没日没夜地习字……不过她和别的宫人不同,别人见先帝擅长真、行、草书,便竭力模仿着学这几种字体,而菊夫人潜心钻研的却是先帝不怎么喜欢的瘦金书。” 蒖蒖想想,道:“她知道先帝擅长的事很难超越,就另辟蹊径去练习,学有所成,反而更能引起先帝的注意。” 小姑娘拊掌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以前都没想到。” 蒖蒖忽然想起母亲同样会写瘦金书,遂问小姑娘:“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名叫吴秋娘的宫人?她也会瘦金书。” 小姑娘惘然摆首:“吴秋娘?不知道,我没听说过。我听说的会写瘦金书的宫人不多,其中没有姓吴的。” 蒖蒖失望地叹了叹气:“那继续说菊夫人吧。” “我说到哪了?”小姑娘抚了抚额,旋即想起,笑道:“对了,是说菊夫人喜不喜欢先帝。我觉得是喜欢的吧,因为姑姑她们都说菊夫人当年一直在默默等待先帝纳她为嫔御,但是先帝始终不表态,菊夫人就时不时闹小脾气,有一次怼了先帝几句,先帝拂袖而去,此后一月不宣召。先帝不理她,她索性绝食,不吃不喝,卧床不起。有一天正值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太后——生日,先帝见宴集上领舞的女子不是菊夫人,一问之下才得知菊夫人病得气息奄奄。结果先帝不待宴罢便去菊夫人阁子探望她,让自己的司膳料理她饮食,还亲自端药给她。菊夫人嫌药苦,先帝为了哄她,竟然自己先饮一口,再去喂她……” 蒖蒖想着当时情景,有些困惑:“怎么喂的?” 小姑娘与她四目相对,脸忽地一红:“我哪知道怎么喂的……” 蒖蒖亦有些不好意思,收回目光,含笑让小姑娘继续说。 “这事传出去后,皇后当然不高兴了,明里暗里地为难菊夫人。菊夫人本就是个有气性的,便自请出宫。先帝也答应了,在宫外赐了她一处园子,让她自己居住,但是偶尔也会去看她……” 说到这时,门外忽传来妇人呼唤声:“香梨儿,香梨儿……” 小姑娘脸色一变,惊跳起来:“我姑姑来找我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说。”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门边,忽然又回首,问蒖蒖:“姐姐,名字是什么?” 蒖蒖道:“我姓吴,叫蒖蒖。” 小姑娘点点头:“吴姐姐,的名字真好听。”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小名叫香梨儿,大名叫江芷兮……就是‘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江,芷,兮。” 见蒖蒖状甚茫然,遂笑道:“不知道什么意思吧?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这个名字,据说是先帝取的。” 言罢,她打开门,笑着唤“姑姑”,朝那正在寻觅她的妇人奔去。 (待续) 3.闻喜宴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以往汴京的闻喜宴通常在琼林苑举行,琼林苑与金明池相对,闻喜宴举行之日,花满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是为京中一大盛事。如今临安闻喜宴的地点改为观桥西,新庄桥东的礼部贡院,沿小河支流而建,规模无法与琼林苑相提并论,但院中除了殿阁廊庑,亦有名卉嘉木。春草池塘,撷芳庭院,颇含几分南方园林的风致。 闻喜宴皇帝多不预宴,往往任命本届主考官或其他重要臣僚为押宴官,与进士同饮。但今年有所不同,皇帝竟破天荒地让太子出任押宴官,去面见新科进士。尚食内人们私下传递着这个消息,并推测说:“因为一甲中有宗室子弟,官家很高兴,还说那位进士是‘吾家千里驹’,所以才让太子出席闻喜宴,以示特别的恩典。” 据说那位宗室子弟是太宗皇帝长子汉恭宪王的七世孙,此番原本高中了状元,但官家为避嫌,示天下以公,遵循“科举先寒畯”的原则,将第二人萧铤擢升为状元,原来的状元便成了榜眼。 蒖蒖和凤仙想起赵怀玉亦是宗室,不由更好奇,凤仙遂向经常跟随裴尚食出入皇帝寝殿的李典膳打听榜眼的名字,得到的答案果然是“赵怀玉”。 蒖蒖闻讯笑道:“我见那赵公子视贻贝楼财物如粪土,便知他胸怀大志,绝非池中物,如今他果然高中了。” 凤仙双手合什,也目露喜色。 赐宴这日,仪鸾司及尚食局相关人等待宫门开启即往礼部贡院准备。时辰既至,皇太子、权知贡举率官属及进士入内,列于庭中,面朝宫阙设香案,前后十拜。然后太子与众押宴官及第一甲进士进入院中精义阁,其余进士分为正奏名与特奏名两类,分别就座于东廊和西廊。通过正常考试,礼部贡院合格奏名的举人,称“正奏名”。而考进士多次不中者,礼部另行列出名册上奏,经皇帝许可于殿试时附试之,特赐本科出身,则称“特奏名”。此两类进士各以年龄为序,坐于廊下。 待太子及状元以下入门,教坊即奏雅乐《正安》:“多士济济,于彼西雍。钦肃威仪,亦有斯容。烝然来思,自西向东。天畀尔禄,惟王其崇。” 太子容色皎然,形貌昳昳,面对满座衣冠,正襟雅坐于主席中,听着悠扬的雅乐,温柔的薄唇微微含笑,目光投向分列于他左右的臣僚及进士,意态清朗萧肃,姿仪又有人主的端凝庄重,虽未发一言,但只静静端坐着便有若日月入怀,璨然生辉。 进士席地而坐,分案而食,每人面前均有一小黑桌,坐具用青垫。桌上各设四碟时令鲜果,另有一盘观赏用的雕花果子,名为“望果”,以及一朵插在瓶中作装饰的鲜花,名为“望花”。酰醢酱汁等调味品也先随之分列于案桌上。 闻喜宴共行酒九盏,每一盏酌酒之时均有不同曲词响起,以佐酒兴。太子含笑初举酒,乐工曲风一转,开始奏《宾兴贤能》:“明明天子,率由旧章。思乐泮水,光于四方。薄其采芹,用宾于王。我有好爵,寘彼周行。” 前两盏宾主举杯祝酒,间或叙谈,除了桌上果子,尚食内人们暂不上菜,行至第三盏酒,才上新鲜腌制的肉食“旋鲊”一碟,随后六盏酒皆有食配酒。第五盏酒行毕,宴会暂歇,宫人会奉上皇帝赐给臣僚进士的罗帛宫花四朵,让他们簪于幞头上,同时赐降暑宫冰一匣。众人分列庭中,再拜谢恩,然后重新落座,继续行后四盏酒。 第六盏酒之前每人桌上的杯盏及望果、望花要部更换。臣僚进士之前用银台盏酌,第六盏开始换银巵。太子有别于众人,之前用金台盏,第六盏换他惯用的莲花玉巵。望果是用时令鲜果雕刻而成,每枚均有精细吉祥纹样,摆在盘中又须有整体造型,难度甚大,每一盘都是由数名内人提前完成。 此番押宴官的杯盏与望果由冯婧负责,这原是两月前便定好的,近日才知道押宴官竟是太子,她十分尴尬,但任务不便推却,也只能悉心准备,奉上酒盏望果的事则另遣别的内人来做。 行每一盏酒时,尚食女官们都会提前数步检视此后会上的酒水膳食。第三盏旋鲊甫下,冯婧开始检查赐花之后第六盏酒太子要换的酒盏与望果。揭开盛莲花玉盏的锦盒,冯婧霎时大惊:盒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杯盏。 莲花玉巵一套两盏,此前由秦司膳取出,交给冯婧自宫中带至贡院,开宴之前她一直守在锦盒旁,前五盏酒一切筹备就绪后,她才稍微离开,立于精义阁对面廊庑下的阴影中,远远看了看言笑晏晏地向进士们举盏的太子,不料就在这短短一刻,玉巵竟不翼而飞。 冯婧迅速四处搜索,周围女官也很快发现玉巵缺失,纷纷命下属内人寻找,然而一阵忙乱后众人并无所获,倒是有内人发现,为太子准备的望果不知何时被倾倒在厨房角落里,并经人踩踏,已尽数损毁。 冯婧面如土色,凝视着那被踩得稀烂的望果残骸,纤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蒖蒖上前扶住了她,低声在她耳旁说:“别急,再找找玉巵,我去请示秦司膳。” 裴尚食今日仍在宫中服侍官家,孙司膳依旧在慈福宫,秦司膳是今日贡院中品阶最高的女官,今日一直坐在太子下方一侧,负责先行品尝奉给太子的饮食。蒖蒖与即将入阁中斟酒的内人协商后,接过她的酒注子,端着步入阁中,来到秦司膳身后,借向她斟酒之机,低声向秦司膳讲述了玉巵与望果之事。 秦司膳听后目光略有一滞,然而神色未变,侧首向蒖蒖附耳道:“速去通知皇城司……” 嘱咐一番后,她从容回首,朝正看向她的太子微微欠身,呈出与适才侍宴时一样,无懈可击的端雅笑容。 皇城司统领禁军,负责拱卫皇城。闻喜宴这日也有千余名皇城司禁卫相从而来,守于贡院内外,以保相关人士安。 蒖蒖按秦司膳指示,在精义阁外找到今日领军的皇城司亲从官。没想到那竟是位看上去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且甚是眼熟。蒖蒖走至他面前,还未开口,那人便已朝她笑道:“是呀……” 虽然这少年一身戎装,与此前相见时大为不同,但那明朗的笑容迅速掀开了蒖蒖尘封的记忆,辨出他正是当初与赵皑一起在水中击球的少年,赵皑所称的表弟。 “是,殷瑅?”蒖蒖以秦司膳所说的名字向他求证。 他颔首道:“是的,我是殷瑅。”顿了顿,又颇开心地补充道,“二大王的表弟。” 蒖蒖暂无心情与他叙旧,压低声音向他述说了后厨发生的事,以及秦司膳的吩咐。殷瑅一改适才说笑表情,肃然道:“知道了。内人请放心,我会去安排。” 蒖蒖随即赶往后厨。沿途路过贡院水景,有馨香随风拂面,蒖蒖步履稍缓,举目望去,但见彼时池中风荷正举,叶面碧圆,亭亭清绝。 回去见到冯婧,蒖蒖告诉她皇城司已按秦司膳吩咐有所部署,会追究莲花玉巵失窃一事,而当务之急是寻找可替代玉巵的酒器和重备望果。 冯婧面露难色:“酒器还有不少,但皆是银器。如此盛宴,太子所用器皿不能与臣僚相同……望果雕刻煞费工时,专供太子的又与别人不同,更为精细,就这两盏酒的工夫,眼见是来不及重雕了。” 蒖蒖想起适才所见的碧绿荷叶,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对冯婧道:“酒器我有法子,我去准备。只是望果别无良策,还请掌膳多想想,找出替代物。” 冯婧斟酌须臾,道:“或者,我可以做一看盘代替望果。” 看盘也是仅供宴席陈设观赏所用,由食物摆盘而成。凤仙闻言,上前道:“我负责的点心已备好,若冯掌膳需要协助,我可以帮手。” 数位旁观的女官及内人也都纷纷表态,愿意协助冯婧做看盘。冯婧谢过她们,说出所需食材,众人立即分头筹备。蒖蒖见状松了口气,当即出门往荷塘,按自己计划行事。 冯婧取一银盘置于冰匣之上,在其中滴酥为山,用香芹、韭叶及柳芽布好青翠山景,山间用蜜滴出涧水溪流,再取泡发过的百合,捡大小合适者,一瓣瓣攒成几朵辛夷花状,用杨梅汁染花瓣外侧,使花朵呈粉紫渐变色,一如辛夷。花朵固定在果树细枝上,插入银盘山间,恰似辛夷花树。插花树时有几片花瓣被碰落,坠于涧水边,冯婧正欲拈起,但围观众人皆觉此景自然,有落红逐水的意趣,冯婧便将其保留,未作改动。 看盘做好,庭中赐花仪式已毕,正值须换桌上杯盘酒盏之时。宾客桌上已收拾妥当,望花已换,将呈上望果。原定为太子奉上望果的内人向冯婧请示。冯婧凝神思索,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来。” 冯婧将看盘举至齐眉的高度,缓移莲步,徐徐进入精义阁,在太子的注视下,低身施礼,跪着把看盘安置于他案上,膝行退后几步,又再举手加额,再次行了大礼。 看盘景观立体,太子下方两侧臣僚均能看见。探花傅俊奕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仔细观察这看盘,啧啧称奇,与身侧不远处的赵怀玉窃窃私语:“天家气象果然与众不同,这看盘栩栩如生,重现了山间芙蓉花开的景象。” 赵怀玉微微含笑,轻声道:“看盘所塑的,似乎是辛夷花。” “何以见得?”傅俊奕道,“看这颜色,很像芙蓉。” 赵怀玉道:“这看盘景观,倒像是根据王维《辋川集》中《辛夷坞》诗意所造。” “不错,是辛夷花。”一旁端坐的状元萧铤听见他们议论,也忍不住插言,背诵出《辛夷坞》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他们说话声音很轻,但换盏其间乐曲暂歇,阁中安静,所以他们私语声也能传入太子及冯婧耳中。太子闻言,静静地向他们望去。那三位立即噤声,太子却淡淡一笑,以加入讨论的姿态说:“是辛夷花。” 傅俊奕如获鼓励,也欲在太子面前多加表现,遂兴致勃勃地顺着话题说:“仔细看来,此景的确符合《辛夷坞》诗意。当年王维好友裴迪也曾作诗相和。” 他很快背诵出裴迪的诗:“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太子尤萦笑意,只是凝视看盘的眼有些忧思恍惚。少顷,他抬目对冯婧略一笑,温言道:“此景甚美。掌膳辛苦了。” 冯婧低身致谢,尽量低首,不让自己目光被他捕捉,旋即告退。 太子点点头,轻轻对她说了声:“多保重。” 看盘置好,接下来便要换酒盏了。蒖蒖于此时入阁中,施礼后徐徐靠近太子桌案,将备好的酒盏安置于案上。 除太子外,其余人等均睁大双目,盯着蒖蒖奉上的“酒盏”,讶异不已。 那酒盏非金非玉,而是一柄新鲜荷叶,被安放于一个紫檀砚格上,叶心下沉,荷叶被砚格托着,外沿朝内聚,呈漏斗状,而叶茎被弯曲如象鼻般,松松地打了个结,末端向上,斜斜地伸向太子。 蒖蒖提起酒注子,朝叶心斟酒,酒液如清露一般沿着荷叶外沿滚入叶心,聚于其中,清澈澄净。 蒖蒖旋即拈起砚格旁的一枚雪白银簪,戳破叶心,让酒液流入中空的叶茎中。然后退后,朝太子再施一礼,开始解说此酒器典故:“这酒器,名为‘碧筒杯’。传说魏人郑悫……郑悫曾于三伏之际,率宾僚避暑于……于……使君林……” 碧筒杯的典故,蒖蒖是在林泓手札中看来,但从未与人讲述过。此番形势所迫,临时决定用荷叶代莲花玉巵供太子使用,那就必须说明典故,以博太子谅解。只是此刻手札不在身边,蒖蒖又不曾逐字逐句背过,因此细节不尽清楚,且又有些紧张,话便说得结结巴巴,不时停顿。 “魏正始年间,齐州刺史郑悫,于三伏之际,率宾僚避暑于历城北使君林。”太子忽然接过她的话,从容不迫地代她说了下去,“彼时,郑悫取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如象鼻,可吸酒液。”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举目看着正在聆听他所言的左右臣僚,又微笑道,“近日暑气渐盛,所以我效仿郑悫雅事,命尚食内人以荷叶代酒盏盛酒。美酒经荷花叶茎浸润,更觉清香,且可解暑。正如古人所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待续) 4.云头履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太子言罢,赵怀玉即含笑以应:“夏日以荷叶替代杯盏盛酒,既风雅又可为酒增添几分荷香。东坡居士亦曾作诗咏此事:‘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臣当年读到此处,心向往之,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效仿。今日闻喜宴上见殿下选用碧筒杯,臣似感觉到荷香清芬,也算一偿夙愿。” 太子微笑道:“这个愿望,倒不难达成。”遂吩咐秦司膳,让尚食内人们再准备几盏碧筒杯盛酒,奉与阁中诸臣。 秦司膳传下话去,蒖蒖退至后厨带领几位内人一同摘荷叶做碧筒杯。少顷,酒盏备好,李典膳指定几名内人,命她们端碧筒杯入精义阁。这是莫大殊荣,被点名者无不欣然领命,只有一位名为云莺歌的新入宫内人神情有异,虽颔首应声,但双眉若蹙,颇有忧色。 凤仙素日与她同在一组做事,见状问她可否有不便之处,云莺歌踟蹰道:“我……没见过那么多贵人,如今但觉手足发颤,担心奉酒盏入阁会出纰漏。” 凤仙遂道:“那我代端碧筒杯入阁?” 云莺歌大喜,谢过她之后向李典膳申请换人,李典膳虽不甚高兴,但此刻事务繁多,也顾不得计较,也就点头答应了。 众内人端着碧筒杯依序入精义阁,凤仙早已铭记阁中座次,算好顺序与相关内人调换自己所站序列,确保自己是将酒盏奉与赵怀玉。当她来到赵怀玉身边,低眉将碧筒杯双手奉至他桌上时,她听见了赵怀玉难掩惊异的一声低呼:“凌……” 她徐徐抬起头,淡淡含笑与他相视一眼,旋即欠身施礼,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酒注子为他斟酒。 赵怀玉亦不再多言,默默地观察她一举一动,在她即将退出时朝她一揖致谢,两人默契地没有任何交谈。 此后阁中的话题便是这碧筒酒如何清香怡人,酒盏如何别出心裁。众臣轮番向太子谢恩称颂,完没意识到这换盏的决定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暗流。 凤仙退往后厨,一路上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院中皇城司禁卫多了不少,个个面色凝重,为首的殷瑅牵着一只高头大犬在后厨周围巡逻,和暖薰风中忽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余下四盏酒皆配珍馐佳肴,食材上乘,烹制工序复杂,如五珍脍、羊半体、鹅肫掌汤齑、七宝头羹之类,中间又杂以点心插食及劝酒果子若干,凤仙与众内人往返奔波,十分辛劳,直到最后一盏酒的菜肴备好,凤仙才稍有喘息之机,前往东圊更衣。 到了东圊,凤仙见平日教导自己的女史郝锦言已在其中。这日女官们皆似男子一般头戴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衫袍,腰系红鞓带,足穿云头履。郝女史此刻脱了云头履,正愁眉苦脸地揉着足踝,见凤仙进来,含着歉意笑笑,道:“我这双鞋之前洗了晒干存在柜子里,许久没穿,竟变硬了,这大半日穿着,感觉紧了许多,磨得我脚疼。” 因她是自己上司,凤仙一向待她很恭敬,见状欲上前为她揉足,郝锦言忙收回足,连声道“不必”,将脚塞进鞋中,试着站起,但才迈一步即皱眉叫了声“哎哟”,似痛楚不堪。 凤仙忙扶她坐下,帮她除去鞋袜一看,果然见她后跟处被磨得绯红。郝锦言看了看凤仙的鞋,轻声与她商量道:“稍后我还须奉粟米入精义阁,只是脚磨成这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所以……有一不情之请……今日我们穿的鞋都是一个样式的,我看鞋的尺寸应该与我差不多,可否暂且与我换一换?待任务完成,我们再换回来。” 凤仙应允:“只要女史姐姐不嫌弃,我的鞋尽管用,回宫后我们再换回吧。” 两人遂将各自云头履与对方换了。鞋的尺寸的确一样,凤仙穿着倒也不觉得难受,郝锦言站起走了几步,也喜形于色:“果然好多了。” 就此事凤仙也未多想,更衣之后即与郝锦言先后回到后厨。 闻喜宴罢,太子与诸大臣、进士陆续离开。待最后一名赴宴者出了贡院大门,殷瑅即下令关闭所有院门,秦司膳让尚食内人们聚于庭中,也不多言,直接从太子的酒注子里倒出少许酒,交给殷瑅。 殷瑅接过酒盏,递至所牵的黑犬鼻下,任其闻嗅。黑犬嗅过之后,迅速朝众内人奔去,游走于众人之间检视辨味,忽然纵身一扑,将一名内人扑倒。那内人一声尖叫,跌倒之时幞头应声而落,藏于幞头中的莲花玉巵随之滚出,现形于众目睽睽之下。 黑犬依旧再次搜查,又找出一名幞头中藏莲花玉巵的内人。 蒖蒖旁观,略一思索即明白了此举的道理:莲花玉巵是太子常用的酒盏,玉石雕琢的酒器难免会有些许微小石纹,太子身体羸弱,所饮酒是秦司膳精心调制过的,与众不同,长期浸润莲花玉巵,使酒盏浸入酒气,虽反复清洗亦难以去除,所以黑犬可以据酒液辨味,找出莲花玉巵。 秦司膳冷笑,命皇城司将这两名内人押回宫,交给宫正审讯。又请殷瑅引黑犬至太子望果被践踏处闻味,然后命众女官及内人们坐下,伸出鞋履,让鞋底朝外,任黑犬辨味。 有两名内人脸色霎时变了,缩着脚不愿亮出鞋底,然而即便这样也被黑犬发现,奔至她们面前狂吠不已,秦司膳遂示意殷瑅将她们押下。话音未落,那黑犬一转身,忽然朝凤仙奔去。 黑犬在凤仙足边嗅了两下即高声吠,表示她亦是要找的践踏望果的人。不待秦司膳授意,两名禁卫已赶至她身边,自左右两侧抓住了她手臂,即将拖走,却闻凤仙冷喝一声:“且慢!” 在秦司膳锐利的直视下,凤仙煞白着脸,竭力抑制此刻的恐惧、不安与愤怒,道出实情:“我如今穿的鞋,不是自己的……”她亦明白了郝锦言要与她换鞋的真正原因,侧首冷冷看向郝锦言,道:“是郝女史的。” 郝锦言顿时扬声否认:“一派胡言!我一向好洁,尚食局人人皆知,怎么可能与他人换鞋!分明是践踏了太子的望果,此刻罪行败露,便想栽赃于我!” 凤仙将东圊之事从容道出,所有细节、两人对话与事实一点不差。秦司膳听后未表态,但问凤仙:“可有人证?” 凤仙一时语塞。当时东圊中只有她们二人,并无人证。最后只得摇了摇头。 秦司膳命凤仙与郝锦言都脱下鞋,让黑犬再嗅,得出的结论依然是践踏望果的是凤仙脱下那双。 两双鞋均是尚食内人统一样式的云头履,外观与颜色均无差别,连大小都一样。秦司膳让几位典膳、掌膳看,她们也无一人能辨出哪一双是谁的。 此刻蒖蒖忽然出列,朝秦司膳施了一礼,请求道:“司膳可否让我看看这两双鞋?” 秦司膳许可,蒖蒖遂取过两双鞋细看,须臾,提起凤仙脱下那双,道:“这双鞋不是凤仙姐姐的,更像是郝女史日常所用。” 郝锦言怒道:“与凌凤仙都出自浦江,原是姐妹,所以一同来诬蔑我,说的话半句也不可信!” “我不叙人情,只讲道理。”蒖蒖将目光自郝锦言身上收回,转朝秦司膳,道:“践踏过望果这双,两只鞋后跟外侧均有磨损。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穿鞋的人走路习惯足尖朝内,鞋后半部外侧先受力,久而久之,导致磨损。凤仙姐姐步态正常,回宫后司膳可以查看她所有的鞋,不会有这样的磨损。而我刚入宫时,曾被司膳批评,说我步态不够端庄,所以我用心观察过宫中女官走路的姿势,发现郝女史走路时足尖习惯朝内。所以,如果在凤仙与郝女史之间要选出这双鞋的主人,我认为应该是郝女史。” 秦司膳再细看两双鞋鞋底,沉吟后道:“此言有理。不过尚食局中走路习惯足尖朝内的未必只有郝女史一人,仅凭凌凤仙所言,也不便断定是郝女史要与凌凤仙换鞋。” “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认出我的鞋。”凤仙忽然插言,道:“我收到这双云头履后,曾按自己的喜好,拆开鞋垫,在鞋底洒入沉檀香末又依旧缝好,以让鞋自带香气。所以,请检查郝女史脱下的鞋,拆开鞋垫看看,若鞋中有沉檀香末,那一定是我的。” 郝锦言回想与凤仙换鞋时,确实曾闻到一缕沉檀香气,又见秦司膳将鞋交给禁卫,即将拆开,焦急之下高声呼道:“这个法子是我教给凌凤仙的,所以她知道我在鞋中洒了沉檀香末。” 凤仙转朝郝锦言,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郝女史也在鞋中缝入了香末?” 郝锦言道:“这法子是我教的,我自然是这样用的。” 凤仙又问:“确定这双鞋中的香末是亲手置入的?” “当然。”郝锦言道,“我自己精选的沉檀,置入鞋底后又亲手缝好。” “这样呀……”凤仙向她露出微笑,徐徐道:“真抱歉,我记错了,我当初只是给我的鞋薰了香,并不曾在鞋底置香末。所以,如果禁卫拆开鞋底见到香末,那鞋一定是的。若没有……说,鞋,应该是谁的?” (待续) 5.伊洛传芳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郝锦言与其余几位涉事内人被皇城司押送回宫,移交给掌后宫之戒令、纠察,总裁违法及处罚事的宫正女官魏氏审讯。魏宫正命搜查郝锦言与凌凤仙所有鞋履,果然如蒖蒖所说,郝锦言的鞋履后部外侧都有或多或少的磨损,而凌凤仙的一切如常,无异状。再结合两人此前对话,宫正已判断出罪在郝锦言。 经过一番审讯,郝锦言及几位内人陆续承认了罪行,说去年尚食局掌膳一职出缺,郝锦言原本是最有可能升任掌膳的人,不料毫无资历的冯婧忽然降临,硬生生夺走了这个职位。郝锦言心怀不满,遂联合几位同样看不惯冯婧的内人,设计了这次事件,企图构陷冯婧,令其落职。 魏宫正反复追问她们可有人幕后指使,她们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无人操纵,亦无人证物证表明其他人涉及此案,魏宫正遂按宫规命鞭笞众女,欲将她们逐出宫去做女冠。因事关太子,魏宫正就此裁决向东宫请示,太子回复说她们此举虽用心险恶,但毕竟未造成严重后果,既受了鞭笞,逐出宫即可,不必勒令她们出家,毁其一生。 目睹此事,蒖蒖又请教了一些女官,逐渐明白宫中对宫人的惩戒自成体系,与外界不同,寻常宫人犯事是由宫正审判,若犯极重罪,才让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介入。 蒖蒖想起以前崔县令说过,母亲是出逃的宫人,想必出逃这种罪应该属于宫正所辖范围,便向内人们打听,这大半年来宫正可曾处罚过逃出宫的宫人,得到的皆是否定的答案,很多人说:“宫内不愁吃穿,又有许多飞上枝头的机会,再怎么也比外面强。何况如今官家仁厚,郦贵妃与世无争,正得宠的柳婕妤待人也很和善,宫人的日子是极好过的,并没有人想逃出去。就算真要出宫嫁人,等个三年两载的,官家总会下外放宫人的旨意,所以这些年都不曾听说过有宫人外逃,更遑论处罚了。” 过了数日,宫中传来消息:参知政事沈瀚招探花郎傅俊奕为婿,傅俊奕与沈家小娘子的婚礼即将举行,皇帝与皇太后均赐珍宝于沈氏,以丰其妆奁,并命尚食局主理婚礼宴席。 给予沈氏如此少见的殊荣自然是有原因的。沈瀚曾在皇帝即位前担任过其王府教授,非但传道授业,还经常就那时身为郡王的皇帝言行进行指导。 先帝亲生之子夭折,此后因一直未能生育,遂于宗室中选择两名男孩养于宫中,其中之一便是今上。待他们年纪稍长即封为郡王,各自出宫建府。到了要择其一立储的时候,先帝欲考验二子品性,便各赐十名妙龄宫人予二子。沈瀚见状,即告诫今上勿接近这十名宫人,宜以庶母之礼待之。今上心领神会,如师傅教导的那样,对美人们毕恭毕敬,敬而远之。些许时日之后,先帝果然将二十名宫人召回,命医工检视,发现赐予今上的依旧为完璧之身,而赐予另一养子的已非处子。先帝由是下了决心,要让今上继承大统。 皇帝铭记师恩,即位后重用沈瀚,如今沈瀚已官至副相。此番要出嫁的沈家小娘子柔冉是沈瀚幼女。他儿女不少,但柔冉最年幼,聪慧灵巧,所以他无比珍视,一心想为她择个完美夫婿。挑挑拣拣好些年均不如意,今年见了探花郎终于满意:傅俊奕年轻英俊,才学出众,谈吐不凡,既考中了探花,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于是在闻喜宴散后即邀傅俊奕入自己宅中议亲。傅俊奕也久仰沈瀚大名,满口应承,一拍即合,这亲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郦贵妃经皇帝授意,召见沈夫人及沈柔冉于后苑,将皇帝与皇太后馈赠之事告之,并让裴尚食与沈氏母女见面,商议婚宴细节。 那日晨光清美,惠风和畅,郦贵妃请沈氏母女于后苑小西湖旁的亭榭“伊洛传芳”赏牡丹花,传宣仙韶院丝竹助兴,亦少不了果品茶点,一如后宫小宴。 李典膳点名挑选几名内人奉食品前往伊洛传芳,其中有云莺歌,岂料云莺歌又支支吾吾地不愿领命,李典膳顿时怒了,斥她道:“又说怕见贵人手脚发软?谁入宫来不是要服侍贵人的?巴巴地考进来莫非不是为了做事,是等着自己做贵人?” 云莺歌也不辩解,但一汪泪水旋即涌出,委屈地啜泣起来。 蒖蒖见云莺歌似有难言之隐,遂上前请命替代她奉食品入后苑。李典膳叹叹气,挥手让蒖蒖前往。 尚食局在大内南部,离北边的后苑甚远,这是蒖蒖第一次步入这天家花园,但见水色澄碧的小西湖居于其中,阔约十余亩,湖旁仿灵隐飞来峰,叠石为山,想必便是宫人常提到的“万岁山”。苑中梅花、牡丹、芍药、山茶、木香、桂花、橘、竹、松等均有专属区域,各设亭台楼阁以供游幸赏花所用。花竹之侧怪石夹列,献瑰逞秀,与林泓问樵驿园林清雅冲淡的风格相较,显得繁盛华丽许多。 蒖蒖踏着伊洛传芳中飘来的丝竹声,徐徐走进那牡丹花畔的亭榭。坐于主席的郦贵妃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与蒖蒖之前设想的不同,她容貌并不甚美,虽然穿着宽大的褙子,仍难掩颇丰的体态。脸颊松弛,随便一位路人都能看出,时光如何过于凌厉地反复掠过她肌肤。她始终面带微笑,目中却不时流露着疲惫倦怠之感,仿佛下一瞬就会倒下沉沉睡去。 蒖蒖奉上手中的果品,再以眼角余光打量了席间其余人。沈夫人端庄,稍显瘦弱,她的女儿倒是高挑挺拔,双目明亮,顾盼神飞。裴尚食端坐于末席,微微低头,保持着耐心聆听的姿态,不苟言笑。而她的对面则坐着一位宦官……蒖蒖不由睁大了眼睛:时隔半年,她仍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乡饮上见过的京城来的宦官。 乡饮上崔县令并不曾向她介绍此宦官的姓名身份,事后也仅含含糊糊地说他姓程。蒖蒖入宫后没有打听到母亲的消息,也曾试着寻找这位姓程的宦官,但宫中宦者千百位,她连人名都不知道,要找也如大海捞针,却不料此刻竟在这里遇见。 程渊是来向沈氏母女传达皇太后的懿旨与祝福,言笑晏晏,十分温雅。他亦感知了蒖蒖目光炯炯的注视,淡淡与她对视一眼,却视而不见,旋即转首,又微笑着与沈夫人对谈,此后不再看蒖蒖。 蒖蒖退至门外,与其他尚食内人一般静待宴罢。终于曲终人散,郦贵妃、沈氏母女与程渊相继离开,裴尚食起身吩咐内人们入内收拾残局,蒖蒖领命入内,迅速收拾好部分杯盏,将份内事做完,即匆匆朝外赶,想追上先行的程渊。 后苑花径曲折,洞穴深杳,蒖蒖追赶须臾,非但难觅程渊踪影,还迷失在嶙峋山石间,已找不到来时的路。忧心正如焚,忽感什么圆溜溜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击打了她肩头一下,然后落到她脚边,滚开了。 蒖蒖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枚小小的青桃,再望向青桃掷来的方向,赫然见赵皑立于怪石光影陆离处,朝着为他睫毛镀上一层金色的日头笑吟吟地眯起了眼睛。 “许久不见,还好么?这大内可如想象?”赵皑问。 而蒖蒖满心想着消失的程渊,没有回答赵皑的问题,迎上前去便问他:“认识太后宫中的程先生么?” “程渊?”赵皑道,“当然认识,他在宫中也是三朝元老了。” “据说,我妈妈是被他带回宫的。”蒖蒖急切地问,“听说过我妈妈被处罚之类的事么?” 赵皑摇摇头:“其实,上次在浦江听说家的事后,我便打听过母亲的下落。母亲既被程渊带走,那一定是先帝的宫人,现在是归慈福宫管,大内的宫正是无权过问的。而在慈福宫,我也未曾听说有出逃的宫人被处罚的事。” 蒖蒖惘然道:“那我妈妈到底在不在慈福宫?” 赵皑道:“我是没听说慈福宫这半年来有出逃后被捕回的宫人,不过也没有细查,因为我没有查询慈福宫宫人名录的资格,甚至连官家也不能去查。慈福宫不在大内之中,官家一向孝敬太后,不会插手慈福宫事务,所以慈福宫对宫人要赏要罚,皆可自行决定,不必报告大内,慈福宫之人的事,大内也不尽知晓。” “也就是说,”蒖蒖蹙眉道,“如果慈福宫处罚自己的宫人,甚至赐死,也不必通知大内的宫正?” 赵皑颔首:“是的。国朝惯例,太上皇和皇太后的宫人不归大内尚书内省管,宫正只能惩戒审判大内的宫人……有权处治两宫所有宫人的女官史上倒是有过,但先帝即位以来便没再设了。” “有如此权力的女官叫什么?现在为何不再设了?”蒖蒖追问。 “这样的女官,名为司宫令。”赵皑答道,“正四品,位于所有女官之上。掌宫中诸事,对六尚事务及所有宫人皆有处分权。先帝事母后至孝,不欲插手太后宫内务,所以不设司宫令。如今官家也循先帝例,不设此职,后宫事务让六尚及宫正分管,更不过问慈福宫内务。” (待续) 6.探花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这日云莺歌被李典膳处罚,被要求独自打扫尚食局大厨房。直至熄灯之时云莺歌仍未完成,她又不敢点灯,只好借着淡淡月光继续打扫。蒖蒖与凤仙见状,便相携前往,悄悄助云莺歌完成剩余的工作。 三人摸着黑,好不容易才把需要清洁之处都擦拭干净,最后并肩坐在有月光浸入的窗下歇息,都觉得精疲力竭。凤仙歇了一会儿,转头对云莺歌道:“这回受罚其实挺冤枉。那两次给的任务不过是奉食物给贵人,又有何难?何必一再推辞,以致如今这般辛苦。” 云莺歌不解释,埋首于膝上沉默半晌,又开始啜泣。 蒖蒖轻拍她肩抚慰道:“有什么苦衷,不妨告诉我们,或许我们可以为出出主意。就算我们不能帮解决问题,但至少我们知道原因,下回也能及时帮应对同样的任务。” 云莺歌仍默然不语。凤仙遂道:“也罢,想必妹妹有为难之处,不便与人细说。那这样吧,日后若有哪些事不想做,就先告诉我们,我们提前向女官们请命,代去做。” 云莺歌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两位姐姐我是信得过的,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们,只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总之,还望姐姐们帮我保密,暂时别告诉他人。” 见蒖蒖与凤仙皆颔首应承,云莺歌便开始诉说:“我来自明州,是家中的独生女。父亲年轻时便在香水行为人搓背按摩为生,后来有了些积蓄,便自己开了一家香水行,渐渐地越做越大,如今在明州也算有点名气。” 蒖蒖问:“可是‘云一緺’香水行?” 云莺歌称是,蒖蒖连声道:“听说过。在明州是首屈一指的香水行,还开有好几家分店。” 云莺歌继续道:“我妈妈是位厨娘,以前在大户人家做事,后来嫁与我爹爹,便与他一起料理店中生意,闲暇时就教我厨艺,所以我从小就会做菜,但是爹爹妈妈从未让我出去做厨娘,还请师傅教我读书写字和音律,始终把我当好人家的小娘子一样教养,一心希望为我择个好夫婿,摆脱他们杂类人受世人冷眼的命运。” 凤仙叹道:“父母待真好,为的婚事一定非常操心吧?” 云莺歌颔首,道:“自我十四岁起,他们便托媒人四处探寻好人家,想让我嫁到仕宦之家。但是,并没有仕宦之家愿意和工商杂类联姻,何况,我们家还是开浴堂的……后来,请的媒人说,有一个读书人与我年貌相当,家世清白,人又聪明,将来一定能考中进士,只是现今家境贫寒,读书需要人资助,不如我们家便与他结了这门亲,资助他读书,日后他高中了,我自然也就成了士大夫的夫人。我父母便约那人相见,我也偷偷地在屏风后看了看他,他生得确实俊秀,言谈举止也风雅,所以,这桩婚事很快定了下来,就约在他参加贡举之后成婚。” 蒖蒖有些明白了:“所以,他是闻喜宴上的一位进士?既然中举,那不是皆大欢喜么?可为何又入了尚食局?” 云莺歌黯然道:“说来话长。我们订亲之后,他不时给我写信,还约我私下与他见了几回。我们对彼此的样貌秉性都中意,他写的信也总是情意绵绵,我一心认定他是我的良人,央求我父母除了资助他读书,还让他迁入新居,每月给他一笔重金供他所用……凡他所求,无不满足。他也不负我们期望,在解试中考了州府第一名,一下成了解元。” 凤仙了然:“这下声名鹊起,只怕他要变心了。” 云莺歌点点头:“他原本是个无人关注的穷书生,中解元之后他家忽然门庭若市,有攀亲的,有奉承的,有要为他赴京赶考出资的,还有来说媒的……他表示已经订亲,别人一问,知道他要娶的是我,都嗤之以鼻,说他自会平步青云,哪能与杂类通婚,将来同僚问起,知道他丈人是为人搓背的,还不知如何耻笑他,这样的婚姻,还会有碍仕途……这种话听多了,他也自觉不安,就来我家,婉转地流露出退婚的意思,但我爹爹一听便怒了,劈头劈脸地骂他忘恩负义,骂得动火,还脱下靴子去打他,说婚绝对不退,他若坚持要退,大不了把他这负心汉打死,自己赔他一条命,也不冤。见我爹爹如此强硬,他也不敢再提退婚之事,赔笑着说些好话,便溜走了。” 蒖蒖鄙夷道:“这人心术不正,既有了退婚之意,势必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动歪心思。” 云莺歌眼圈又红了,捂嘴抑止住喉间涌动的泣声,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语调,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他又给我写信,约我在一个附近有桥的江边僻静处见面,嘱咐我别告诉任何人,独自前往。我一向信赖他,便瞒过父母,自己悄悄地去了。见到他时,他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说他母亲以死相逼,不要他与我成亲。我说我也没办法,爹爹听不得任何人的劝,一提退婚他就要去拼命。我那未婚夫便道:‘我们如此左右为难,横竖都是不孝,活在世上也无甚趣味了,不如同赴黄泉,在九泉之下安安心心地做鸳鸯。’我一时鬼迷心窍,觉得他说什么都有理,又被他说得悲从心起,也不想活了,便同意与他一起赴死。他就牵着我的手走向桥中央,拉着我投入了水中。” 凤仙冷笑:“他会泅水吧?肯定不会。” “姐姐说得对,事实正是如此。可惜我当时还不明白,或者说,不想相信……”云莺歌呜咽着说,“我落水后开始挣扎,手四处抓,但根本碰不到他。有一瞬扑腾着浮出水面,看见他正在泅水,我想喊,但水很快把我淹没,差点就丧生江中了……好在命不该绝,溺水一阵后被一位路过的舟子救了。待我被救醒,好心的舟子问明我居处后,把我送回了家。” 蒖蒖问:“那爹爹有没有去追究未婚夫的罪责?” 云莺歌道:“爹爹去他家寻找,但他没有回家,他母亲反而一口咬定是我勾引他去投水,哭着要向我家索命。那时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爹爹也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所以也不便再追究。从此,他就没再出现在明州,父母要为我另寻良配,但经历此事,我对婚事已经毫无期待,心灰意冷,抑郁许久。后来听说尚食局要选内人入宫,我忽然想起他若活着必然会赴京赶考,心念一动,便去报名应选,没想到,这次遴选真的只看厨艺不问出身,我果然被选上,入了尚食局……” 凤仙想起闻喜宴那天的事,道:“不愿奉饮食入精义阁,可见那未婚夫就在阁中。” 蒖蒖亦道:“还不愿去面对沈氏母女,说明未婚夫与沈氏有关。” “是的,”云莺歌一声长叹,“我那未婚夫,便是探花傅俊奕。” 此言一出,三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须臾,凤仙问云莺歌:“事已至此,有何打算?” 云莺歌道:“我就是不知,才会心乱如麻。我势单力孤,有爹爹在身边时尚不能拿他怎样,如今他已高中探花,即将与副相千金联姻,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内人,又能奈何?大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拥娇妻,腰金曳紫了。” “他邀赴死,自己逃脱,分明是有意谋杀,已触犯律法,不可轻易放过他。”蒖蒖正色道,“此事应该公诸于众,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这般歹毒小人,若任他平步青云,将来还不知如何祸国殃民。” “虽则如此……”凤仙问云莺歌,“有他设计谋害的证据么?” 云莺歌迟疑道:“我有他写给我的书信,包括他约我在江边见面的。我都带到京城来了。” “只是约在江边见面还不够,”凤仙道,“他可以辩解说,只是约见面道别,没想到会在他走后投水。又或者,他确实与一同投水求死,只是像一样,被人救了上来……他有很多种理由用来辩白。” 云莺歌叹道:“这也是我顾虑的。” 凤仙道:“若不想继续隐忍,让他春风得意,当务之急,是阻止他娶沈参政之女。” 蒖蒖颔首赞同,又道:“我们很难见到沈参政。我见那沈家小娘子是个挺灵秀的姑娘,不如设法先把此事告诉她。事关她终身,她必然也不希望后半生毁在这种人手上。” 云莺歌道:“只是,我们直言相告,她也未必相信,到时若说我们构陷她夫婿,我们还难以解释。” 蒖蒖想想,道:“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今日我听见郦贵妃邀沈氏母女届时入宫出席端午排当。或许,我们可以想个法子,委婉地告诉沈姑娘此事……” —————————————————— 注: 香水行:南宋时面向公众的浴堂。 (待续) 7.端午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禁中今年端午比往年热闹,不仅请宗室、戚里、大臣眷属出席饮宴“排当”,还在后苑小西湖中仿民间习俗泛龙舟。皇帝让内侍与内人穿民间服饰,装扮成百姓模样,在湖畔或湖中小舟上贩售端午什物,例如五彩缕、长命缕、艾虎、钗符、香囊之类,取与民同乐之意。排当筹备好,尚未开宴之前,得闲的尚食内人们便带着准备好的各式粽子、滴粉团、杏子、林檎及果脯蜜饯等端午果子前往后苑,参与这难得一见的宫中市集。 蒖蒖、凤仙与莺歌各自带着些端午果子来到湖边,漫步着,不时翘首向湖中张望,直到看见一艘中间撑起青布幕的采莲船朝她们漂来,姑娘们两两相顾,皆露出喜色。 船靠岸后,一位姑娘从舱中走出,却是冯婧。此前为她撑船的是一名看上去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这时缓步走到她身边,引袖掩手,再伸臂让冯婧把握,彬彬有礼地扶她上岸。 冯婧上岸后向蒖蒖等人微笑道:“我答应为们寻一艘小船,没想到今日人这么多,所有湖舟早已被借走,我四处询问,幸而遇见这位小哥,我一说他便同意让我们用他的船。” 蒖蒖等人遂向那少年道谢。他穿着寻常士人的青衫,头上戴着软脚幞头,面容清秀,皮肤大概不经常见日光,如冰似玉,呈现着异于常人的苍白。见众女致谢,他状甚腼腆,垂下眼睫,羞涩地笑了笑,脸上方才泛出一层血色。 蒖蒖心下作了判断,认为他是装扮成士人的小黄门,先把手中的食物分了好些给他,再问他租这艘船需要多少钱。他摇摇头,说:“给我这些端午果子就够了,不必再付钱。” 他请蒖蒖等人上船。这采莲船小巧,除了持棹少年,船中仅可容四人,青布幕中倒是装饰精致,有小案几及坐席,皆十分雅洁,案上还炷着带有花蜜香气的海南沉水香。 冯婧让三女入内,自己不再上船。少年刺棹离岸,按蒖蒖的吩咐,沿着岸边漂游。 蒖蒖立于舟头四处眺望。此刻小西湖上亦如士庶游湖光景,泛着数十艘大小船只,船上皆有叫卖饮食的内人,所售之物除粽子、白团外,羹汤、时果、海蜇、螺头、新煮酒、糖狮儿、糖小儿,应有尽有。 沈柔冉与其母正信步于湖边,一艘雕栏玉砌的画舫行至她们近处,舫中有内人朝她们扬声招徕:“我们船上有新煮的‘青碧香’、‘思堂春’、‘宣赐’、‘小思’,是郦贵妃都爱饮的酒,夫人与小娘子不妨上来品品。” 沈氏母女见那画舫雕刻精巧,又听内人提不久前见过的郦贵妃,相视一笑,正欲上船,却又闻附近采莲船上的蒖蒖朗声道:“我们船上有酿梅,庄孝明懿大长公主最爱吃的酿梅。” 酿梅也是端午果子之一。以盐水浸泡菖蒲、姜、杏、梅、李、紫苏,晒干切成细丝,再用蜜渍,然后纳入梅子皮中,便成了甘香甜蜜的酿梅。那沈柔冉虽将出嫁,却仍有小女儿心性,喜爱甜蜜之物,一听蒖蒖这么说便含笑看过去,颇感兴趣。 那画舫中的内人见状又道:“我们船上不仅有美酒茶果,还有仙韶院伶人歌舞助兴,饮酒品茗之余,还可耍令听曲,船也够大,最宜贵客游玩。” 蒖蒖闻言从容向沈氏母女道:“他们舫中有歌舞,我们船上讲‘银字儿’,古今小说,灵怪传奇,凡是姑娘家爱听的,我们都会说。” 她所指的是如今盛行的一种说书形式,说书人讲小说故事,一旁有优伶吹奏银字管配乐,故名“银字儿”。 银字管又名银字筚篥,音色可高亢清亮,又可浑厚凄怆。蒖蒖话音刚落,船中的莺歌已竖举筚篥,轻启朱唇,开始吹奏。乐音袅袅,婉转萦回,似在讲述一段哀感顽艳的故事。 沈柔冉心念一动,问蒖蒖:“们会说庄孝明懿大长公主的故事么?” 蒖蒖胸有成竹地道:“会,否则怎知道她爱吃酿梅。” 沈柔冉便牵着母亲的手,将要上船,蒖蒖歉意地微笑,一指船舱,道,“我们船小,仅可请一位贵客入内。” 沈柔冉止步,却依然朝船内探看,有不舍之意。她母亲便笑道:“想听银字儿就去吧,我上旁边的画舫。晚些时候,我们还在这里见。” 沈柔冉遂愉快地答应,与母亲道别后便在蒖蒖接引下轻盈地上了船。 沈柔冉在船中坐下,少年展臂刺棹,让小船荡向湖心。凤仙为沈柔冉点茶,奉上酿梅,蒖蒖手持一把高丽褶叠扇,或合或展,配合着她或悲或喜的神情,在莺歌银字管乐音伴奏下,开始给沈家小娘子讲述庄孝明懿大长公主的故事:如何遭遇不如意的婚姻,与驸马志趣难合,物议喧哗之下被迫与从小相伴的内侍分开,最后郁郁而终。 听得沈柔冉再三嗟叹,待蒖蒖讲述完毕,道:“我听爹爹提起过这位公主,说她纵情任性,与夫家争执,一怒之下深夜回宫,入诉禁中,以致宫门夜开,引言官论列。我很好奇,问爹爹她的详细事迹,爹爹却又不肯多说了。今日听姑娘银字儿,才知其中原委。姑娘不愧是宫中内人,这等天家秘辛也都知道。” 蒖蒖道:“其实我入宫未久,宫中旧事也就知道这一个。宫门夜开之事是听司膳讲述大内宫规时提到的,不免好奇,向姐姐们打听,才得知前因后果。我出自民间,听到的荜门委巷故事远比朱门贵胄的多,其中颇有一些曲折离奇、耐人寻味的,讲起来也很好听呢。” 沈柔冉兴致勃勃地要她接着讲个民间故事,蒖蒖颔首,向莺歌示意,待莺歌银字筚篥乐声再起,她一展褶扇,又朗声说道:“却说先朝,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两浙富庶,工商手艺人常有勤勉发家者。明州有一姓玉的少年,因家境贫寒,自小劳作于香水行。他做事踏实,一向吃苦耐劳,待人又诚恳,因此颇受店家与客人赏识,渐渐地积攒了些身家,后来自己开了一家香水行,命名为‘玉一梭’,又娶了一位青梅竹马的娘子,夫妻和睦恩爱,不久后生下一女,小字莺儿……” 她假托玉氏之名,将莺歌的故事娓娓道来,详细描述莺儿的美丽善良,又把玉氏夫妇因出身导致的自卑心理及希望女儿借婚姻摆脱杂类身份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因此讲到他们资助的穷书生考中解元后欲退婚,莺儿爹怒而脱靴打书生,恨不得拼命时,沈柔冉亦感同身受,随之深深长叹。蒖蒖继续讲述,说到书生将莺儿约至桥上,以殉情为名骗其投水,沈柔冉不由蹙眉,忍不住斥道:“这人枉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竟改不了豺狼心性!” 莺歌所奏乐曲越发哀婉幽咽,声音渐弱,如泣如诉。 随后银字儿的内容是莺歌落水,见书生泅水远去,命悬一线之际幸有路过的舟子相救,回家之后其父遍寻书生而不见其踪影。莺儿斩断情丝,应选入宫,做了内人。不料在宴集上与已成为探花郎的书生相遇,而书生彼时的另一身份,是宰相的东床快婿……蒖蒖讲至这里,将手中褶扇一合,暂停讲述,莺歌的曲子也戛然而止。 沈柔冉一直凝眸倾听,愤怒、疑惑、讶异的神情相继浮现又散去,之后便一径沉默,低首不再表态。最后见蒖蒖停止,方才淡定地抬眼看她,问:“怎么不讲下去?” 蒖蒖朝她欠身施礼,道:“这个故事尚未写完,我暂时也不知该如何演绎。” 沈柔冉明眸含光,举目逐一审视舟中众女,然后冷静地道:“说吧,们中,谁是莺儿。” 莺歌怯怯地看了看蒖蒖,蒖蒖向她颔首,她才鼓足勇气承认:“我便是故事中的莺儿,真名叫云莺歌,如今是尚食局内人。” 沈柔冉上下打量她,良久后再问:“指责傅郎薄幸负义,可有证据?” 莺歌取出早已备好的当年订婚所用,叙有双方三代名讳的草帖子、细帖子,以及傅俊奕亲笔撰写的多封书信,一一呈于沈柔冉面前。 沈柔冉徐徐展开,每一页都仔细看过,最后看到傅俊奕当初写给莺歌的情书,不禁冷笑:“果然是傅俊奕写的,非但笔迹一样,连这些描述思慕之情的辞句,都与写给我的别无二致。” 她又细问莺歌傅俊奕家中之事,莺歌有问必答,与事实分毫不差。沈柔冉心下已信了七八分,沉吟片刻后,她对莺歌道:“现下这些帖子书信,只能证明傅俊奕与曾有婚约,至于落水一事,证据不足,尚不能断定他有心害性命。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看出事件端倪,只是需要配合,不知是否愿意。” 莺歌表示愿意配合,沈柔冉遂让莺歌附耳过来,低声交待她如何行事。言毕见莺歌一脸凝重,又冷肃言道:“事关重大,若有半句虚言,这事便行不得,否则必然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莺歌郑重朝她施礼,道:“我保证我所言句句为实,亦甘愿按姑娘嘱咐行事。” 沈柔冉点点头,对蒖蒖道:“好了,银字儿听完,们送我回岸上吧。” 回到岸上,沈柔冉见母亲已在原地等待,面色如常地向母亲走去,言语间并不提采莲船上之事。将要离开时沈柔冉回顾蒖蒖等人,含笑施礼道:“后会有期。” 持棹的少年依然引袖掩手,让三位姑娘扶着上岸。蒖蒖见他这一路一直默默撑船,并不多言,此刻又颇显君子之风,不由心生好感,心想今日领了他这份人情,日后总是要还的。他看上去性情颇柔弱,只怕难免会受强势的内侍欺负,自己若与他相识了,以后或可相助一二,遂问他:“在何处做事?” 少年低首微笑,但不答话。 蒖蒖又追问:“可以告诉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稍显犹豫,最后还是说了:“我姓殷,名琦。” “殷琦?”蒖蒖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颇有几分耳熟,还在思索回忆,而立于她身后的凤仙早已朱颜失色,盯着殷琦,一脸惊愕。 (待续) 8.婚礼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蒖蒖向殷琦道别。殷琦见无人再来乘船,便弃了小舟,跃身上岸,刚朝着蒖蒖的方向行了两步,前方花树之间忽然涌出两行人,迅速来到殷琦身边,有为他遮阳打扇奉上椅子的内侍,有为他端茶送水的镣子,还有一名侍女端着银盆在他身边跪下,手举银盆,静待他洗手,另有两名侍女迎上,一人端着的盘中盛手巾,一人盘中盛白芷、桃仁、杏仁、沉香、皂荚、鹿角胶等合成的“永和公主香澡豆”,均奉至他面前,以供他取用。 殷琦在蒖蒖等人讶异的注视下洗了洗手,又接过镣子备好的水饮了一盏,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仿佛视这大内后苑如他家中一般。这时有位四十岁左右的贵妇趋近,罗衣浮金缕,云鬓萦珠翠,服饰工巧不在郦贵妃之下。她见了殷琦即爱怜地以丝巾去拭他额上泛出的薄汗,柔声道:“伽蓝儿,泛舟这许久,也累了吧?皇太后适才问起呢,快随妈妈去向太后请安。” 殷琦在她半拉半哄下起身,似个幼童般被她牵着往太后所在殿阁处去,走至蒖蒖等人近处,略略止步,朝她们微笑。 他母亲见状,向身后侍女递了个眼色,立即有侍女托着几个钗头符至蒖蒖、凤仙和莺歌面前,呈与她们。 “一些端午薄礼,望姑娘们笑纳,感谢姑娘们陪犬子游湖。”殷琦母亲含笑对蒖蒖等人说。 几位姑娘只道是寻常端午礼品,谢过夫人,接下钗头符。待裣衽送走殷琦母子,定睛一看手中礼品,才发现那钗头符上的小符儿并非彩缯剪成,而是金叶子锤揲而成的。 姑娘们面面相觑,均未料到这夫人会把她们对殷琦近似雇佣的行为视为陪伴,且出手如此阔绰。 这厚礼也引来周围内人的围观。其中有位八岁便入尚食局,熟悉宫中人事的内人唐璃,对她们冷笑道:“我说们为何如此大胆,小命都不要了,去上殷大公子的船,原来是为了陈国夫人的赏赐。” 她说完便一脸不屑地走开,凤仙一牵蒖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唐璃身后,待走到僻静处,凤仙绕至唐璃面前,赔笑道:“我们入宫未久,很多人不认识,许多事也不知晓,靠姐姐从旁提醒,才不致犯大错。今日我们稀里糊涂地上了那艘船,只是贪玩,原不知执棹的公子身份,更不认识陈国夫人。若面对殷大公子和陈国夫人有何禁忌,还望姐姐明示。这个钗头符,若姐姐不嫌弃,便请姐姐收下,聊表谢意。” 凤仙将钗头符双手奉给唐璃,蒖蒖旋即也取出自己的给她。唐璃推辞,二人坚持要送,她最后接过凤仙的,又拔了头上玉簪递给凤仙,道:“就算我们互赠端午节礼吧。” 见凤仙收下玉簪,她和缓了脸色,开始向二人说明缘由:“那殷大公子是皇太后弟弟延平郡王的长子,他母亲陈国夫人是先朝齐太师的长孙女。延平郡王生得俊美,性情又温和,一向深受皇太后与先帝钟爱,齐太师在世时又是先帝器重的宰相,所以延平郡王一家显达尊贵,赀产充积,外戚之中无人能及。不过美中不足,殷大公子五六岁时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竟得了癔症……” “癔症?”蒖蒖忍不住插言道,“但是我们今日与他交谈,他神态正常,温雅有礼,完不像有癔症的人。” 唐璃道:“他这癔症倒不是每日发作,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但若受了刺激,便会狂性大发。去年他至东宫赴宴,喜欢宴席上一款点心,东宫提举官便把做点心的内人调去延平郡王府伺候他。不料没过多久,他癔症发作,竟拔出他弟弟殷瑅的剑刺死了那位内人。” 凤仙顿时明了,就是因为此事,凌三姑娘宁愿离家逃避也不嫁给殷琦。想到婚事,凤仙又问唐璃:“这殷大公子如今婚配了么?” 唐璃摇摇头:“京中家世相当的不愿与他结亲。去年听说聘了一位戍边武将之女,临近婚期,那家想必听到一点风声,推三阻四,不愿送女儿来成婚。今年又说要推迟婚期,陈国夫人便怒了,前不久坚持要延平郡王解除了婚约。” 凤仙暗暗松了口气。 唐璃继续道:“说起来殷大公子也有些可怜,都二十二岁了,婚事还没着落。” “他有二十二岁?”蒖蒖很惊讶,“他看起来挺小,我以为顶多十七八岁。” “因为有病,他从小被关在郡王府中,很少出门,所以肤色苍白,个头也没他弟弟殷瑅高,看上去就小。和殷瑅站一起,所有人都觉得高大英武的殷瑅是他哥哥。”唐璃耐心解释,“殷瑅年纪轻轻就做了皇城司亲从官,而殷琦只能锁在家中,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临帖,所以,他字写得倒是挺好的。” 蒖蒖颔首:“他文质彬彬的模样,确实挺像读书人。” 唐璃一哂:“他模样是好,酷似年轻时的延平郡王,不过们可别忘了他是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他每次到宫里来,内人们都能躲便躲,好在他入宫次数不多,一年也就一两次。今日他说想一人游湖,陈国夫人便找了艘船给他,又暗中命人乘别的船左右护卫。我们都离他的船远远的,偏偏们几个糊里糊涂,见他船空就赶着上去,竟然还劝沈家小娘子上船,我都替们捏了一把汗。幸亏他今日没发病,否则们就没命下船了。” 其后两日,裴尚食传下讯息:沈家小娘子说与云莺歌一见如故,要求婚礼那日云莺歌前往沈宅,料理婚房饮食。云莺歌领命,并向裴尚食建议让一向与自己配合默契的凌凤仙与吴蒖蒖同往。裴尚食同意,将这两人也列入了婚礼那日赴沈宅的内人名单。 婚期转瞬即至。新郎傅俊奕服绿裳,戴花幞头,骑一匹高头骏马,带着鼓吹乐官,和一干捧着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盒、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及交椅的迎亲人,浩浩荡荡地踏着热闹喜庆的乐声来到沈宅。 女方家人拦门索要利市钱,吟诗道:“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许悭。” 傅俊奕笑吟吟地让随从奉上若干。门开后,有一执花斗的克择官款款出来,将花斗中所盛的五谷豆钱彩果朝门口撒去,让守在大门处看热闹的小孩们争抢,此举名为“撒谷豆”,旨在压制据说会妨碍新人入门的“三煞”——青羊、乌鸡、青牛。 此时天际乌云翻涌,蔽住了明亮的日头,光线渐暗,似大雨将至。傅俊奕蹙了蹙眉,但见拾谷豆的小孩儿兴致不减,笑语不断,他也略略宽心,迈步入内。 女方家人迎新郎入房,先以一段彩帛横挂于房门楣上,待新郎入门,众人即争扯彩帛,称之“利市缴门”,以求沾喜气、获好兆头。傅俊奕进门后回首一顾,只见众人一脸迫切,百手相争,不由洋洋自得,迤迤然来到房中坐下,静候吉时。 时辰既至,礼官请傅俊奕及新娘出至堂中。新娘着销金大袖、缎红长裙,头上有销金盖头蔽住头部,面容暂时看不见,但身段窈窕,行动间姿态娉娉婷婷。傅俊奕遥想沈柔冉美貌,满心喜悦,唇角一直含笑。一段红绿彩帛被绾成同心结,傅俊奕手执槐简,挂着彩帛一端,另一端则由新娘挂于手上,傅俊奕倒行,牵新娘来到堂中,此举谓之“牵巾”。 两位新人在堂中站定,按惯例,此刻应由一位自男方亲戚中选出的儿女双的妇人用秤或机杼挑开新娘盖头,露出新娘花容,然后两位新人再参拜家神及诸亲,但傅俊奕以远离家乡、时间仓促为由未请已方亲戚出席婚礼,挑盖头一节便由沈家女亲代劳。 傅俊奕衔笑盯着新娘盖头,妇人伸出的机杼轻轻探入盖头下方,悠悠扬起,徐徐露出新娘白皙秀丽的下颌。机杼顿了顿,继续向上,新娘弧度美好,精心描绘的双唇随之显现。 傅俊奕与满座宾客一齐屏息静气,继续等待。 机杼微微下垂,暂停一瞬后陡然上升,彻底将盖头掀开。 新娘微垂着头,傅俊奕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珠翠团冠,须臾顺着四时冠花往下看,才与她此时向他投来的目光相撞。 空中乌云系着一场摇摇欲坠的雨,不时有隐雷滚过,堂中晦暗。傅俊奕凝视着新娘,笑容已僵,卖力地眨了一次又一次眼,试图证明自己一时眼花,看见的不是自己那位故人。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地将一切挑明,惨白的光映亮了新娘的脸,那眉目俨然是记忆中的她,只是幽黑的眼积着一千种怨念,殷红的唇含着最冷的决绝,皮肤和闪电一样诡异地没有温暖的色泽,而她的额发湿漉漉地,似乎被水浸过,甚至有一滴水珠,沿着她的额头滑了下来。 傅俊奕周身浮起寒栗,不自禁地后退,而那新娘冷着面色,一步步朝他逼来。傅俊奕瑟瑟地退到堂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转身朝大门奔去,近门口处仍有适才克择官撒的谷豆,他踩到几颗,足下一滑,摔倒在地。才支身撑坐起,还未站立,那新娘已逼至他面前,俯身用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幽幽唤了声:“傅郎……” 傅俊奕高声惨叫,拼命朝后缩去,牙关颤抖着,惊惧之极地发出一声哀号:“莺歌!” (待续) 9.尚食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莺歌凝视着他,容色凄清,没有回应,也暂时未有另外的举动。 幽凉的风掠过,一直蓄势待发的雨开始坠下,硕大的雨点击打在傅俊奕的身上脸上,虽然稀疏,但力道甚劲。他感觉更冷,蜷缩着,埋首于膝上,让脸部躲避着雨水的侵袭和莺歌的迫视。 忽然有一滴温暖的水珠落在傅俊奕暴露于风中的后颈上,与冰冷的雨水相较,甚至显得灼热。他觉出了此间异处,困惑地抬头窥去,但见面前的莺歌双目莹然,脸上尤有泪水滑过的痕迹。 “莺歌?”他试探着轻唤一声,而莺歌双睫一低,两滴泪随即坠下。傅俊奕伸手去触碰滑至她下颌的泪珠,再次感觉到了其中的温度。 他顿时明白,眼前的莺歌并非索命冤魂,而是活生生的人。惊骇之感霎时消散,胸中涌起层层怒火,站起来一把掐住莺歌的胳膊,将她拽至堂中,狠狠推于地上,喝道:“哪来的疯女,竟敢扰乱探花婚礼!” 莺歌抬首,含怒与他相视,而沈瀚夫妇与众宾客皆一脸惊诧,似乎完不知发生何事,堂中乐音暂歇,除了门外风雨声,便只余一片尴尬的沉默。 傅俊奕又朝莺歌怒喝道:“为何扮成新娘?沈家小娘子呢?” “我在这里。”沈柔冉的声音自一侧帘幕后响起。众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沈柔冉款款而出,身着家常衣裳,手中握着几卷文书。 走至傅俊奕与云莺歌中间,沈柔冉朝傅俊奕扬起其中两卷文书,道:“这位姑娘说,与有婚约,这便是当初议亲时拟下的草帖子和细帖子。且说说,是也不是。” 她旋即展开那两卷帖子,徐徐向围观人等展示,然后盯着面如土色的傅俊奕,冷笑着将帖子掷于他足下。 傅俊奕匆匆掠了帖子一眼,额上又有冷汗渗出,一时间心乱如麻,但兀自强定心神,矢口否认:“什么草帖子细帖子!唱名之后,常有人前来要求结交,与我交流翰墨。我所写诗文,有不少流传于京中,只怕被有心人寻去,模仿我笔迹写出这两帖子,再交与娘子构陷我,欲毁我良缘。还望娘子明察秋毫,勿中小人奸计。” 他此刻暗暗观察堂中人,见认识的家乡人仅莺歌一人,料她缺乏人证,遂将心一横,决定诬她构陷,只要能说服沈氏父女同意完成这一场婚礼,今宵入了洞房,明朝哪怕真相败露,沈氏父女也不得不维护他了。 沈柔冉不动声色,继续质疑:“适才我听唤她闺名莺歌,见她时又如此惊惶,想必她对而言,不会是个陌生人吧?” 傅俊奕故做犹豫状,须臾一声长叹:“这位姑娘,我确实认得。在明州时,她父亲领她登门拜访,请我教她读书识字,顾及男女授受不亲,我并未答应,但出于礼节,对她提出的问题,也曾解答过几次。这位姑娘就此生出些绮念,常常纠缠于我。我为免是非,早早地赴京赶考,不想如今她竟追到京中来,伪造这些文书,蒙骗娘子,真是胆大妄为!” 沈柔冉想起莺歌呈出的情书,自知笔迹文风与他写给自己的无异,不可能有人模仿到如此乱真的程度,对此负心人十分不屑,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穿其真面目,只是面对他这般狡辩,一时又不便说出他给两女的情书内容,暂时没再开口。 这时堂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的是明州话:“哎哟,傅探花当初高中明州府解元,多少媒人前去提亲,回来都说傅解元早已与云一緺香水行店主之女订亲,感叹解元娶妻娶贤,一心慕云家姑娘莺歌,而不受门第之见束缚,这在我们明州是传为佳话的呀。怎么如今探花又不承认与云姑娘订过亲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说话的女子是内人装扮的蒖蒖。她原本在堂外待命侍宴,也不知何时进来,隐身于一隅,此刻才自人群中站出来,直视傅俊奕说了这一番话。 秋娘与明州人常有生意上的往来,家中也曾雇佣明州仆妇,所以蒖蒖跟着几位明州人学过他们方言。她口齿伶俐,这几句话说得惟妙惟肖,即便傅俊奕也未听出破绽,只道她真是明州人,心下暗暗叫苦,一瞥一旁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的沈瀚,却也不敢示弱,心念一转,料定蒖蒖是莺歌同伴,是莺歌带来为其作证的,当即面朝沈瀚下拜,恳切道:“适才说话的姑娘,我并不认识,但云莺歌今日敢在婚礼上闹这一出,必然筹谋已久,会带同党接应。参政目光如炬,必不会受此宵小之辈蒙蔽,仅因只言片语便相信她们。参政乃国之栋梁,某虽不才,亦蒙浩荡皇恩,跻身一甲之列,我们有缘成为翁婿,想必难免有人忌惮,因此勾结此二女构陷于我,意图毁参政声誉仕途,亦未可知。还望参政明鉴,莫受人挑唆,逐出此二女,让婚礼如期进行,莫负良辰吉日。” 蒖蒖闻言上前一步,对沈瀚道:“事关令爱终身,请参政务必明察,勿将令爱错付此等负心人。何况,傅俊奕所作所为,并不仅限于此……参政不想知道为何探花郎见到云莺歌会如此惊慌失措么?” “住口!”傅俊奕厉声打断蒖蒖,又恳求沈瀚道,“此女居心叵测,说什么都不足以采信。请将她和云莺歌棒打出去,别让她们继续散布谣言。" 蒖蒖一哂,看向沈柔冉。沈柔冉会意,自己启口对父亲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傅郎若之前与云姑娘有婚约,那与女儿的婚事便是无效的。女儿不想心存疑虑地嫁人,此事未查清之前,女儿不能与他完婚。”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瀚盯着女儿徐徐开了口,表达的意见却在诸女意料之外,“与探花郎的亲事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名纳吉,诸礼皆备,岂可因那两卷来历不明的帖子就断定无效?” 沈柔冉一时语塞,沈瀚的目光又自云莺歌与蒖蒖脸上逡巡而过:“这两位姑娘显然是旧识,闺中好友,所发之言,不能互作证供。今日看来,二位必然无心饮这杯喜酒,既如此,二位何必勉强……"旋即扬声一呼,“来人,将这两位姑娘请出宅门。” 立即有仆妇上前,把持住莺歌与蒖蒖手臂,就要把她们拖走。二女挣扎之际,又有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是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女声,声量不大,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冷峻严肃,自带威仪:“且慢。老身这里也有一份文书,参政看了再赶走两位内人亦不迟。” 沈瀚讶异地举目望去,目光所及处,裴尚食慢慢扬首,与其相顾。 裴尚食虽领命主管婚宴事务,却并不须亲自料理菜式,前几日未曾现身沈宅,直到婚礼开始前半个时辰才进入宅中,此前对堂中事也只冷眼旁观,看见沈瀚欲驱逐二女,才决定发声。 在众人注视下,她缓步走至沈瀚面前,抬起一只手,向他展示手中的文书。 沈瀚接过细看,不由蹙起了眉头。 裴尚食未让旁观诸人等待太久,径直说出了文书内容:“这是一份房契,房主注明是云莺歌。” 傅俊奕紧盯那房契,渐渐面若死灰。 裴尚食半垂着眼帘,道:“这房子,是云一緺香水行店主买来给女儿做嫁妆的,而如今,里面住着的是……”她这才冷冷一瞥傅俊奕,道,“探花郎的母亲。” “这,这……是云氏,是云氏……”傅俊奕又想狡辩,然而暂时也找不到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裴尚食反诘:“是云氏赠给的?嗯,云氏看来十分尊师重教,仅仅蒙探花郎几次教导,便将宅子拱手相赠。” 傅俊奕虽不知她身份,但见她服饰气度,已明白她非一般尊贵,也不敢随便反驳,只得沉默着,颇显气馁。 裴尚食又转而对沈瀚道:“那云莺歌,是我尚食局的内人。此前两次拒绝为一甲进士及参政家眷侍宴,并不惜为此接受处罚,我得知后不免疑惑。恰巧宫中有宦者因公务前往明州,我便托他顺便打听云莺歌背景。宦者来到云家,三两句就问出了莺歌以往之事。他父母提起傅俊奕,很是激愤,直言后悔当初订亲后便以重金宅地供养,竟养出了这等负心汉。然后托宦者将房契转交莺歌,说这是她的资产,无论她去往何方,都终归是她的。" 沈瀚冷着面色,低声问:“所以,云莺歌来这一出,是出自尚食的授意?” 裴尚食摆首:“我也是今晨才听宦者说起云莺歌之事,房契是启程前收到的,便随身带来,原只想见到莺歌时交给她,未曾料到事态至此,倒可略作佐证。” 蒖蒖面露喜色:“既然如此,那位宦者也把傅俊奕意图谋害莺歌之事一并告诉尚食了吧?” 裴尚食不答,但看向莺歌,吩咐:“自己说吧。" 莺歌欠身领命,遂将傅俊奕骗其投水一事当众说出。宾客啧啧叹息,投向傅俊奕的眼神充满无限鄙夷。 傅俊奕惶恐之下又欲否认,一指云莺歌,喝道:“一派胡言……” “探花郎,”裴尚食不怒自威地注视他,沉着道,“老身是宫中人,常侍官家左右,若日后官家问及今日事,老身必会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无论探花郎要说什么,请务必斟酌每一个字,若有一言不实,不免涉嫌欺君。” 傅俊奕原本锐利的目光因此一滞,颓然低头,咽下了所有欲驳斥莺歌的话。 10.薄情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堂中人或窃窃私语,或好奇地暗暗窥探沈家人的表情。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沈瀚缓步走至堂中,朝众宾客长揖,道:“惭愧,沈某择婿失察,引出今日之事,累诸位贵客拨冗前来,见的却是这般景象。婚礼就此作罢,沈某无颜继续叨扰诸位,异日再登门致歉。" 言罢他转身匆匆避往后院。傅俊奕见沈瀚明显放弃维护自己,顿时万念俱灰,承受不住围观者的嘲讽迫视,灰溜溜地低垂着头往门边走,想拨开人群出门去,不料挡住他路的人是蒖蒖,他盯着地面也未看真切,低声说了个“劳驾”便伸出手想把蒖蒖拨开,蒖蒖冷笑:“这就想溜走了?”旋即以胳膊肘朝他迎胸一击,傅俊奕猝不及防,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 这一退又撞到立于那一侧的凤仙身上,凤仙目露薄怒,不待傅俊奕回身看她便抬足一踹,将毫无防备的傅俊奕踹倒匍匐于堂中。 傅俊奕还未回神即连遭两次击打,伏在地上一阵晕眩,还在喘气,却见眼前一袭缎红裙如云飘来。 莺歌朝他俯身,轻声道:“害我至此,连一句认错道歉的话也不说,就想逃了?” 傅俊奕扬首看她,想柔声唤她一声,再好生哄骗,岂知“莺”字甫出口一记雪亮的耳光即迎面而来,落在他脸上击出的声响格外清脆。一瞬的静默后堂中人纷纷鼓掌,笑着朝甩出耳光的莺歌扬声道好。 傅俊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捂住被打的那半边脸呆呆地盯着莺歌。莺歌抬手欲再打他另一侧,却听身后有一女子温言劝止:“别打他脸了……仔细手疼。” 莺歌回顾,见说话的是冯婧。她本来在后厨带着众内人筹备宴席,后来听到堂中喧闹,沈夫人又派人通知喜宴暂停,冯婧便与几位内人也来到堂中一探究竟,目睹了傅俊奕现形的景象。 冯婧静静回首,看了看她身后一位兀自握着擀面杖、之前还在做面食的内人,那姑娘会意,唤了唤莺歌,便把手中擀面杖抛给她。 莺歌接过,扬起那木杖重重击在傅俊奕背上,把正欲爬起来的探花郎再次击趴下。傅俊奕一声哀嚎,见莺歌再次举杖,也来不及站起,便抱着头滚向一边。莺歌又朝他所避处击去,想起前尘往事,以及他适才不知悔改、企图反诬的情形,莺歌悲愤之极,红着双眼高举木杖一下一下当众重击那负心人。 见傅俊奕哀声连连,狼狈不堪,围观者喝彩声随之此起彼伏,唯裴尚食蹙眉摆首:“胡闹!” 冯婧听她似有嗔怪之意,不由有些忐忑,还在反思自己与众内人是否行为失当,此番惩戒探花郎,会否连累尚食受到皇帝责罚,却又听裴尚食悠悠叹道:“可惜,可惜,这擀面杖,是老身精心挑选的木材制成,被们胡乱拿去掸人衣裳,以后还能用么?” 虽然喜宴取消,裴尚食仍有条不紊地安排内人们收拾食材、厨具,将沈宅厨房打扫干净,才循礼前去拜别沈瀚夫妇。 沈夫人骤然目睹傅俊奕之事,气得胸口痛,早早地回房卧床休养,因此裴尚食回宫之前相见道别的仅沈瀚一人。 沈瀚仍不信裴尚食只是凑巧带云莺歌房契前来,四目相对时,他不禁直言:“尚食对老夫有何不满,此前相见时尽可开口斥责。今日原是小女大喜之日,宾客满堂,尚食却带众内人有备而来,如此一闹,老夫日后如何面对君王同僚?” 裴尚食淡淡道:“参政果然珍视仕途。如今不庆幸令爱避开一劫,没有落入虎口,担心的却是自己在官场上的颜面。” 沈瀚愠道:“自家女儿,老夫岂能不关心?傅俊奕之事,若们事先得知,大可先告诉我,老夫自有主张。而们在婚礼上将他所作所为公诸于众,此事必将传遍京城,会使柔冉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选择公诸于众的是令爱。"裴尚食冷静地说出这一事实,“她事先得知真相,没有转告参政,倒是悉心部署,让云莺歌假扮新人,一则是想吓傅俊奕露出破绽,让满座宾客作个见证,二则,也是心知肚明,若先告诉参政,参政为招个探花郎做东床快婿,说不定会将此事压下去,当作不曾发生,仍将她嫁给那有虎狼之心之人。" 沈瀚连连摆首,称:“这只是尚食臆测。"但也未细细反驳。 “在莺歌说出傅俊奕谋害她的事之前,参政甚至还想劝令爱完成婚礼,多半认为男人薄点情,负个心不算什么,不过是年少风流,无伤大雅。仕途坦荡,前景光明才是最重要的。”裴尚食叹道:“国朝推崇读书人,一朝放榜,百姓竞逐绿衣郎,参政也未能免俗。可是这圣贤书呀,人就算会背,也不见得都会读到心里去。有多少魑魅魍魉,借一袭绿衣,就伪装成才子良臣,平步青云。傅俊奕这种人,若任由他掩饰罪行,逍遥下去,轻则害良家淑女终身,重则借探花身份窃国殃民。世人常说娶妻娶贤,到贡举为国择良臣的时候,除了考举子学识,可还有良方也考量其品行?” 沈瀚默然,末了讪讪一笑:“尚食不愧是宫中贵人,在两代君主身侧多年,见识远超常人,难怪如今身居高位,格外受官家器重。” “参政谬赞。老身终究不过是做饭的婢女,虽在宫中历练多年,无论见识、身份,抑或君王的另眼相待,均难望参政项背。如今想来,能与参政相提并论者,唯有一点……”裴尚食抬眼与沈瀚相视,一缕自嘲的冷笑于唇角处一闪而过,“看男人的眼光。” 回到尚食局后众内人仍围着莺歌问长问短,又向未赴沈宅的内人和小黄门讲述傅俊奕之事,叽叽喳喳,笑语不断,只有凤仙未曾加入议论,做着厨房的事也若有所思,有时连蒖蒖与她说话也要多唤她两声她才听见。 蒖蒖与她同住一室,夜间蒖蒖归来时见凤仙背对着她正在就着房中如豆灯光看着什么。蒖蒖悄无生息地走到她身后,发现凤仙在看的是一页信笺,一时孩童兴起,将那信笺倏地自凤仙手中抽出,笑道:“谁给姐姐寄书信了?” 凤仙大窘,跳起来伸手便夺。蒖蒖也没认真争抢,任她把信笺抢了回去,见凤仙红着脸将书信细细叠好,才又挨过去问她:“看样子这书信不会是姐姐家人寄的,莫不是什么乱动心思的小黄门……” “别瞎说。”凤仙当即否认。见蒖蒖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踟蹰再三,才低声告诉她:“写书信的人,是赵怀玉赵公子。” 蒖蒖一愣,这才想起今日在婚礼宾客中曾远远地见到赵怀玉,他作为同年榜眼,也在受邀宾客之列,只是当时她一心关注莺歌与傅俊奕举动,对他没有多留意。 “今日与他叙谈了?”蒖蒖问凤仙。 凤仙微微摆首:“那么多人,众目睽睽,我们怎么会……只是在宾客散去,我也要回厨房的时候,他匆匆前行,从我身边经过,似乎不慎撞到我手臂,然后装作向我躬身致歉时,悄悄把信递给了我。” 蒖蒖好奇心大炽,连声问凤仙他写的是什么。凤仙轻描淡写地答:“没什么。只说他即将离京,前往信州赴任。” “新科进士大多是要外放至各州府做几年官的,以他的才能,多半过不了些许时日官家就会召他回京任职了。"蒖蒖沉吟,旋即笑道,“他这是要多保重,等他回来。” 凤仙不语,想起了她隐而不述的,赵怀玉临别前低声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蓬山虽远,吾将溯洄从之。” “赵公子是个很好的人呀,”蒖蒖笑着分析,“出身高贵,学识过人,前途无量,还会做饭,值得姐姐托付终身。” “嗯,他是个很好的人。"凤仙随之肯定,言罢忽然拈起信笺,递至灯边,让灯火舔舐那页纸,待燃烧殆尽,手指一松,任火焰萦绕的最后一点白纸飘然坠地,化作黑蝶。 蒖蒖讶异地看着,不解地问:“这书信他好容易才送到姐姐手上,姐姐不留下来做个念想?” 凤仙决然摇头,道:“如今我身份不同,既做了宫人,便不能与外界男子有所往来。这书信若日后被他人看见,难免成为祸端,给人私相授受之实据。” 傅俊奕之事果然传遍京城,很快有台谏官员出面弹劾,历数他种种劣迹罪行。皇帝随即下旨,削去傅俊奕功名,遣回明州。而云莺歌父亲也在明州提起诉讼,正式控告意图谋杀女儿的傅俊奕。前往明州府通报傅俊奕之事的宦官不忘提醒知州,这是惊动了官家的案件,知明州心领神会,表示一定秉公执法。显然傅俊奕会面临一场牢狱之灾。 皇帝对尚食局众女那日的行为未表示不悦,还让裴尚食对莺歌加以抚慰。虽则如此,宫正还是向裴尚食转达了太后些微不满之意:傅俊奕虽然有罪,但当时毕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在大臣宅邸,内人殴打傅俊奕可算是触犯宫规的行为。那几个内人出自民间,带有几分未驯化的野气,做出此事不足为奇,但裴尚食非但不加约束,还放任她们打人,委实不妥。 裴尚食欠身受教,自请宫正处罚,宫正却又笑道:“尚食是两朝宫人,该明白的道理自然都明白。太后也无追责的意思,只是稍作提醒,望尚食日后三思而行。” 皇帝平日不问慈福宫人事,太后同样也很少过问大内之事,一向对皇帝身边人礼待有加,此番竟然请宫正传话,可见太后这回委实看不顺眼,只是碍于官家面子,不好出面惩戒。 裴尚食对宫正诺诺相应,又恢复了低眉顺目、寡言少语、锋芒不露的惯常模样。 11.浣溪亭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这次择自民间的六十名尚食局内人入宫已有些时日了,皇帝却迟迟不许她们入侍禁中贵人,太后几番婉言催促,皇帝才明示说大内不需要新增这么多尚食内人,且留一半,另分三十名入慈福宫,供太后差遣。 皇帝还请太后先行派人在六十名内人中选择入侍慈福宫者,太后也未多推辞,很快命程渊前往尚食局挑人。 裴尚食请示程渊,是否需要众内人各呈技艺以备选,程渊却说不必,只须让众内人列于尚食局庭中,他当面挑选即可。 选拔便依他所言进行。程渊徘徊于众内人之间,审视的目光从首至足逐一细看,很少开口问她们什么,偶有问题,也不过是何方人氏,芳龄几何之类,倒是无一问涉及饮食厨艺。 他未过许久便择出二十九人,这些姑娘出列另立一侧,两厢比较不难发现,他选择的均是容貌稍逊者,而剩下的那三十一位个个姿容昳丽,气品不凡,凤仙、莺歌与蒖蒖均在其中。 入慈福宫的名额还剩最后一个,蒖蒖见程渊此刻所打量的是另外两名内人,暗暗担心失去最后的机会,遂自己出列,朝程渊深施一礼,道:“内人吴蒖蒖愿入慈福宫,侍奉皇太后,望程先生成。" 程渊闻声转顾她,眸中依然平静如古井水,无一丝情绪掠起的微波。 定定地凝视她须臾,程渊才问:“为何想入慈福宫?” 蒖蒖道:“太后懿德高风,臣民一向交口称赞,蒖蒖以前居于市井,便已听说太后许多贤德事迹,十分景仰,入宫以来,一直无福侍奉太后,常感遗憾。如今既有此良机,自然不想错过。望程先生体谅蒖蒖对太后的仰慕之情,允我入慈福宫。" 她只是苦于没有接近程渊、打探母亲下落的机会,所以才希望入慈福宫,仰慕太后云云只是随口编造的借口,事实上她对太后事迹所知甚少,若程渊此时要求她说出两三桩,只怕就露馅了。好在程渊没有多问,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定为最后一名入侍慈福宫的尚食内人。 凤仙认为蒖蒖此举太冒险,“师娘是被程渊带走的,生死未卜。程渊执掌慈福宫大权,要处死一名宫人易如反掌,若他是奸恶之人,这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还不如留在禁中,将来有幸侍奉身居高位之人,要查慈福宫之事也不难。” 蒖蒖摆首:“我入宫以来,这天家之事,多少也听说一些。官家是先帝的养子,并非太后亲生,即位以来,唯恐旁人说他不孝,所以对太后礼待有加,格外孝顺,平日不会过问慈福宫内务。官家尚且如此,我又能指望哪位贵人会帮我深入慈福宫,打听妈妈下落呢?现在入慈福宫固然可能有危险,但去了会有得知真相的希望,若不去,要水落石出,就遥遥无期了。” 蒖蒖迅速整理行装,随另外二十九名内人一起转往慈福宫。慈福宫在宫城北边,京中人也称其“北大内”,其中楼阁布局规模与禁中相似,园林建筑倒更显精美。这北大内的宦官内人数目也与禁中接近,仅伺候太后一人饮食者便不下百人,蒖蒖这批新人甫入宫自然轮不到她们去太后面前侍奉,被程渊交给孙司膳管教。 她们是从各地被精心挑选出的年轻厨娘,个个技艺不凡,但太后似乎对感受她们的手艺并无兴趣,不曾传令让她们做菜,孙司膳人看起来和善健谈,和蔼可亲,不似裴尚食和秦司膳那样常对人冷面相待,可对这些新内人,她似乎也没认真教导的计划,让她们日常做的不过是一些洗菜切菜之类打下手的活儿。 蒖蒖一到慈福宫便想尽办法向此地宫人询问秋娘的讯息,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看来能解答这个疑问的人只有程渊了。自入慈福宫后蒖蒖未再见到程渊,程渊在这里堪称位高权重,蒖蒖不过是一名无品阶的小内人,要见他自然很不容易。在备受煎熬地等待多日后,蒖蒖终于捕捉到了一个与他对话的时机。 那日午后,太后于寝阁小寐,孙司膳在阁外伺候。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孙司膳属下女官王掌膳备了一些消暑甜品,让几位内人各持一盏送往太后寝阁。几位内人出发后,王掌膳又取出一盏冰镇的水晶皂儿,命蒖蒖送给孙司膳。 蒖蒖托着水晶皂儿步入慈福宫宫苑,那时几位先前出发的内人已走远,蒖蒖并不清楚太后寝阁所在,只得向遇见的宫人询问,一路寻去。奈何这宫苑是以南方园林风格修筑,处处曲径通幽,花木交映,山石林立,千峰万壑,蒖蒖未走多远便已迷失方向。绕过了几处假山,面前忽然出现一片广阔的海棠林,林间有溪水潺湲流过,而园圃中间立着一方亭榭,高约数丈,像是一个赏花的高台,亭榭檐下悬着一面匾额,上书“浣溪”二字。 一名穿长衫、戴幞头,身形清瘦的男子正于亭中栏杆内挥毫,似在题字或作画。 蒖蒖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程渊。这意外的相遇令她瞬间心生一念,端着水晶皂儿立即向立侍于亭榭下的小黄门走去,对小黄门道:“孙司膳命我送水晶皂儿给程先生消暑,烦请小哥代为通报。” 那小黄门狐疑地看她一眼,道:“程先生从来不吃水晶皂儿。” 水晶皂儿由皂角米浸泡熬制而成。皂角米是皂荚果仁,浸泡后膨胀,呈半透明胶质状,又称雪莲子。京中妇人常用糖水浸食以为甜品,据说可养心通脉,悦泽肌肤,但程渊素不喜食此物。 蒖蒖一愣,迅速找到了应对的话:“孙司膳说,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以前程先生不喜欢水晶皂儿,可能是做法不合他口味。如今这盏,我们调味与之前不同,或能惬先生意。” 小黄门无奈,伸手要接托盘,口中道:“给我吧,我给程先生送去。” 蒖蒖旋即略略退后,避开小黄门,道:“孙司膳要我亲自将水晶皂儿呈给程先生,以便聆听他意见。" 小黄门遂让蒖蒖稍等,自己上楼请示程渊,少顷回来,示意蒖蒖上去。 程渊正在挥毫作草书,听闻蒖蒖入内,也未抬头看她,一壁写字一壁含笑道:“这水晶皂儿不是孙司膳备的吧?” 程渊不食雪莲子,孙司膳自然是知道的,绝无奉此物给他之理。再听“食无定味,适口者珍”一语,程渊便已猜到前来见他的是蒖蒖,对其来意更是心知肚明。 蒖蒖亦不多话,搁下水晶皂儿,匆匆朝程渊施礼后即直言:“当初程先生去浦江,带走了我母亲。蒖蒖斗胆请问先生,我母亲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程渊不答,但指着适才写的字,微笑着示意她来看:“内人看看,我这字写得如何。” 蒖蒖靠近书案,略一端详程渊的字,见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诗中之意蒖蒖不大明白,只觉这字写得好看,至于到底好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一时也想不出典丽辞藻来夸赞,在程渊再次询问她意见时,她只好泛泛赞道:“先生的字龙飞凤舞地,写得真好。" 其实程渊写的是行草,洒脱秀逸,但运笔冷静克制,并未达到“龙飞凤舞”的程度。听了蒖蒖这不着调的赞扬,程渊倒也不以为意,转而问她:“这首诗,内人可曾听说过?” 蒖蒖惘然摆首。 程渊解释道:“是东坡居士所作。” “原来是东坡居士,我晓得的……”蒖蒖恍然大悟,有听见提到熟人的感觉,旋即一叹,“不过我知道他的菜,比他的诗词多。” 程渊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蒖蒖待他笑声稍歇,继续追问:“我妈妈在哪里,还望先生明示。" 程渊仍不答,另提一事:“前日陈国夫人来向太后请安,说起她宅中做点心的厨娘不太称心,太后便决定从慈福宫尚食内人中择一个给她。我听说做的点心挺好,不如便请去延平郡王宅吧。” 蒖蒖怔道:“我还没见到我妈妈,现在不能离开慈福宫。" 程渊一哂:“我并不是在征求意见。” 蒖蒖默然,少顷又问:“所以,先生是不会告诉我母亲下落了?” “没有向我提问的资格。”程渊状甚和蔼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毫不带暖意,“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内人,而我提举慈福宫,在这宫里除了太后,谁都要看我脸色行事。平日只有我问别人,别人除了嘘寒问暖,再不敢问我什么,若问了,我也不答。无须再尝试,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如今能做的,只有乖乖收拾行李,去延平郡王宅做厨娘,若不愿,或多言,我只好按宫规处分了。” 蒖蒖觉察到他目中的冷漠与决绝,明白多说无益,此事无可挽回,也不再争取,但仍问了程渊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重新出现在宫里,不再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内人,那么先生会否告诉我母亲的去向?” 程渊目光柔和,唇角含笑,近乎亲切地应道:“可以试试看。” 12.殷琦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孙司膳旋即按照程渊授意,处理好将蒖蒖调往延平郡王宅的一切事宜,并让蒖蒖翌日便启程。 见行程安排如此迅速,蒖蒖有些诧异,孙司膳以为她对被遣出宫之事感到失落,特意抚慰她:“虽说延平郡王宅属于臣僚之家,但自与别处不同。延平郡王所享尊荣,在戚里中首屈一指,自太子以下,大王们见了他都要行家礼。宅中气象不输任何宗室,就算比这北大内……唉,毋须多说,进去就明白了。” 这些事蒖蒖入宫以来是听说过的。延平郡王殷宁比太后小近十岁,从小秀美可爱,长大后温润如玉,太后与先帝格外钟爱。先帝还做主,让他娶了当年权倾一时的丞相、太师齐栒的长孙女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也是一生好命。齐栒之妻王氏悍妒,自己不曾生育,也不许齐栒纳妾生子,最后收养了自己妹夫与外室的私生子,改名齐熙,以为齐栒嫡子。齐熙长女即陈国夫人,作为齐太师嫡长孙女,小小年纪便常出入宫廷,先帝见她娇俏伶俐,说起话来又是无心无思,一脉天真,也很喜欢,在她六七岁时即封她做国夫人,因此京中人常称她“童夫人”。 关于这童夫人,临安城中还流传着她一则轶事:童夫人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狮猫,有一天这猫儿趁看管的人打盹儿,溜出宅去,不知所踪。童夫人得知后大哭,一定要找回这只猫。齐太师遂令临安府派人访索,为此逮捕了上百名涉嫌捕捉或藏匿狮猫的人。满城搜索后抓回了一百多只猫,童夫人一一验视,发现均不是她丢失的那只,不免又哭闹一番。齐太师便又命画师根据描述画出数百幅狮猫肖像,四处张贴于城中茶坊、酒肆,重金悬赏寻找,然而狮猫始终音讯无,不过童夫人那一滴眼泪可惊动整个临安府的“能力”京中从此尽人皆知。 齐栒执掌相印多年,勾结党羽权倾朝野,先帝也颇忌惮。后来齐栒身染重疾,临终之际还想扶植自己的儿子齐熙继任丞相,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官家赵玮及时觉察,将齐氏筹谋之事告知先帝。先帝遂以探访之名带亲从禁军若干亲往齐宅,监视齐氏父子,同时命大臣拟齐氏父子致仕制书。待齐栒咽气,便宣布齐氏父子同时致仕,收回齐熙所有实权,只给他一个“少师”的虚衔,做个富贵闲人。 未过几年齐熙亦郁郁而亡,齐氏党羽如鸟兽散,先帝也将齐栒在京中豪奢之极的大宅邸收回,修缮扩建为晚年所居的宫苑,即现在的慈福宫。 齐熙死后,齐家日渐式微,但几乎不曾影响到嫁给延平郡王的童夫人。先帝喜欢她,大概是基于她表现出来的胸无城府、天真烂漫之状,这与她祖父、父亲截然不同。因她从小出入宫廷,如今的官家也是与她熟识的,视她如妹妹,待她十分友善。两代皇帝甚至对她有一些补偿之心,施予齐家的恩遇有不少后来给了她。 先帝驾崩,今上即位,尊崇优待太后一族,殷宁继续得以加官进爵,虽然都是无实权的虚衔,但所得俸禄赏赐格外丰厚,外戚中无人能及。 延平郡王宅的富贵气象蒖蒖以前只是听人提起过,直到亲自步入其中,才感觉到一切的传言只是平淡的白描,所有凭空的想象都不及现实来得活色生香。 这宅子很大,但也没大到可以与慈福宫及禁中相提并论的地步,虽有重楼飞檐、亭台水榭,可若论华胜之气象,也不能跟宫苑同日而语。而园中花木颇盛,那藤曼联络、花竹映带的感觉倒与林泓的园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园中亦理水叠石以为景,所用石材瑰丽清奇,形态各异,在池边叠为一座高逾楼阁的山麓,山中有洞府若隐若现,而山顶一泓清泉飞流而下,注入池中,声如玉器玎珰相撞,水雾泛起,令路过者颇感清凉。 蒖蒖见那水非常清冽,池中清澈见底,一尾鱼都没有,不禁一声赞叹:“这水真清亮。” 引她入内的侍女闻声道:“那当然。这水是从凤凰山引来的山泉水,清澈甘甜,宅中做饭都常用它。” “凤凰山?”蒖蒖讶然问,"虽然凤凰山离此地不远,但要引水前来也很不容易,可要挖许多沟渠?” 那侍女摇头:“不是挖沟渠,听说是用许多大竹子……具体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 此时有琴声悠悠传来,打断了蒖蒖思绪。此曲蒖蒖听林泓谈过,辨出是《流水》,举目望去,四周不见抚琴者,也不知乐音从何处飘来。 蒖蒖见引路的侍女在观察她听曲之状,遂笑道:“在水边听到《流水》这一曲可真巧,十分应景。" “这哪是巧,”侍女淡淡说明,“咱们这郡王宅中养了许多乐伎,遵照陈国夫人吩咐,平日散布在园中,但只能隐身于花木、山石之后,见有人来,便弹奏与此情此景相应的乐曲,供游人消遣。” 蒖蒖随后暗暗留意,发现果如那侍女所言,每行至一处,丝竹声随之更迭,都是与景色交相辉映的曲子,所用的乐器除了琴,箫、笛、笙、筝、阮和琵琶应有尽有,而乐伎完隐身,没露出一丝踪迹。 最令蒖蒖叹为观止的是郡王宅关于她职务的安排。 延平郡王宅的厨房所在自有几进院落,占地甚广,根据经过屋舍时侍女不停的介绍,蒖蒖大致明白这大厨房分为不同的小厨房,分管酒、肉、蔬食、果子、醯醢等等,格局似乎与尚食局相似,然而不尽于此。 蒖蒖最后来到堂中,见到了主管大厨房的厨娘闫十一娘。蒖蒖本以为按程渊的说法,应该是让她做点心,延平郡王宅做点心的厨娘似乎不甚称职,而现在她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闫十一娘见蒖蒖前来,毫无喜色,倒像见了个沉重的负担。取出一册厚如账簿的名册翻了许久,才蹙着眉头道:“各个厨房基本都满员了,只剩包子厨出了个缺,便去包子厨吧。” 蒖蒖答应,试探着问:“那我以后就是主要负责做包子?” “做包子暂时还轮不到。”闫十一娘嗤之以鼻,“先去镂镂葱丝吧。" 根据闫十一娘的态度,蒖蒖推测出慈福宫就她调职一事对延平郡王宅并没有特别的嘱咐,所以闫十一娘把她当作了被贬至此的犯错婢女,也就没什么好脸色。不过蒖蒖随遇而安,也不认为在厨房不被重用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反而很享受镂葱丝这一职位自带的清闲。 蒖蒖首次见到”镂葱丝“这一说法,是在刘司膳的《玉食批》里,后来被她效仿,让凤仙等人做出豪奢的退婚宴震惊浦江。后来知道司膳原本是掌天潢贵胄饮食之人,也就明白了其中涉及的菜肴何以奢侈至此。但入宫后反倒发现,天家饮食虽然精致,但就她目前所见看来,似乎并没有刘司膳所列的那几道菜式这么夸张,尚食局也不设专职镂葱丝的人,却不曾想在这郡王宅倒见识到了。 主管包子厨的俞二嫂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为人随和,待蒖蒖倒是相当友善,还亲自教蒖蒖如何把葱分解得细如发丝,以及教她镂刻如意云纹、万字纹、瑞草纹、宝相花纹和缠枝花纹等图案。蒖蒖忍不住问:“这葱丝的纹样又不会影响包子的味道,真有人会看么?” “有呀。当年齐太师大宴宾客时,就会吩咐我们镂葱丝。宴席上也不会提醒宾客,等客人自己发现,自然会赞叹太师宅富贵气象。”俞二嫂道,“如今延平郡王倒不看重这些,但夫人还坚持让专人镂葱丝。虽说宴请宾客时不再用这个,夫人却时不时会让人做做,自己看看。” 蒖蒖感谢俞二嫂对自己的照料,也自动帮二嫂做事。见她有吃夜宵的习惯,便经常问她想吃什么,自己晚间在厨房做了给她送去。 一日夜间,俞二嫂说想吃酥儿印,蒖蒖便独自在小厨房炸好。暖烘烘的酥油香味四溢,诱得蒖蒖忍不住自己尝了两块。味道如她设想般甘香,但蒖蒖稍后又觉得夜间吃这个可能会口干舌燥,便又擀了些薄面皮,就着厨房日间做包子剩下的鲜肉包了几个馄饨,投入加了虾皮紫菜的汤中,撒上些葱丝,然后去寻食盒,要盛好给俞二嫂送去,忽闻身后不远处有些轻微声响,回头一看,见一位清秀的男子站在门边,蒖蒖凝神看去,认出那是在宫中有一面之缘的殷琦。 殷琦衣袍宽松,未系带,也未戴幞头,头发披散着,像是自梦中醒来,他的目光摇漾不定,状甚迷茫,还在微微地喘着气,似乎是一路小跑赶来的。 殷琦盯着案上满满一盘酥儿印瞧了许久,少顷,再转顾蒖蒖。看清她时,他双目闪亮,如见故人。蒖蒖心想这公子哥眼神倒是挺好的,只见一面就认出了自己。遂向他呈出一弯微笑,正准备施礼,唤他“大公子”,殷琦却大步流星地冲至她面前,有些颤抖的双手抓住蒖蒖一只衣袖,引至面前,深埋首,去嗅她袖中之味。 蒖蒖一惊,倏地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退后一步。 殷琦目光如月色,温柔地拂向她,须臾,脸上露出孩童般明亮纯净的笑容,“姑姑。”他轻声唤她。 蒖蒖愕然——从没人对她用如此尊称——旋即尴尬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宅中人都是叫我名字……” “姑姑,”殷琦置若罔闻,又唤了一声,然后启步上前,展开双臂搂住蒖蒖的肩,低首在她耳边道,“终于回来了。” 言罢,他如释重负,将头轻轻依靠在她肩上,带着恬静的微笑闭上了眼睛。 1.刘司膳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令蒖蒖无所适从,旋即疑心这是登徒子的孟浪行为,羞恼之下正想推开他,忽然感到一颗温热的水珠滴在了她颈下。 讶异侧首,蒖蒖发现这是自殷琦目中坠下的泪,他低垂的睫毛下犹有莹然泪痕。他依然微笑着,但这淡淡笑意在晶莹泪光映衬下显得无比凄凉。带着失而复得后唯恐再失去的恐惧,他拥住蒖蒖的双臂相当有力。 一点疑惑悄然萌生: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联想起他恍惚的神情和那声“姑姑”,这个猜测看上去愈发合理。蒖蒖遂轻轻挣脱开他的掌握,退后两步,着意提醒他:“大公子,我是吴蒖蒖。” 殷琦与她相视,含笑唤:“姑姑。” 蒖蒖继续说明:“我是内人吴蒖蒖,端午那天,我们曾在后苑舟中见过一面。” “嗯。”殷琦乖巧地点头,一双满蕴童真的眼代替他的手温暖地拥抱着她。 蒖蒖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又道:“所以,我不是姑姑,我是吴蒖蒖,知道了么?” “知道了。”殷琦还是热烈地看着她,“姑姑。” 蒖蒖无可奈何,叹了叹气,招呼他在桌边坐下,把酥儿印盛了一些给他:“来都来了,大公子品尝一点糕点再走吧。” 殷琦很愉快地拈起一块。 蒖蒖看看灶台上那碗馄饨,心想这东西搁久了不好,不如也给殷琦吃了,稍后再给俞二嫂另煮一碗。便过去把馄饨端至殷琦面前。 岂料殷琦一看清面前的馄饨,手中的酥儿印瞬间滑落,他似被烫一般惊跳起来,疾步朝后退去,同时抱着头发出一声声震耳的惊呼。 蒖蒖亦被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殷琦不答,继续退后,直到触到灶台,他惶然回顾,旋即一展臂,把上面所有厨具餐具悉数掠倒在地。 锅碗瓢盆锐利的碰撞声与他“啊、啊”的惊叫交织在一起,陡然撕裂了郡王宅星夜的静谧。 少顷,潮汐般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厨娘们、守夜的奴婢、殷琦的侍女纷纷奔来,最后出现在门外的是陈国夫人,她此刻已卸尽铅华,估计是就寝之前得到讯息,急火攻心之下匆匆赶到的。 陈国夫人进来时,厨房内已是遍地狼藉,早有仆妇将蒖蒖绑了起来,押她跪于地上等待处罚,而对殷琦众人想约束又不便用强,只能跟着他移动,在他砸什物时尽量抵挡抢夺,避免他伤害到自己。 陈国夫人冲到殷琦面前,拉着他的手好生抚慰,哄了半晌殷琦才渐趋平静。 陈国夫人命人将殷琦送回房,这才有工夫四下一顾,随即看到了桌上的馄饨,柳眉倒竖,立即指着馄饨怒喝:“这是谁做的?” 马上有仆妇一拍蒖蒖的背:“就是这丫头。” 陈国夫人看向蒖蒖,有短暂的愣怔,大概是想起了宫中所见那一面。 “先扔到马厩里,明日再作打算。”陈国夫人吩咐,然后一瞥那碗馄饨,又斥道:“们是瞎了么?怎么还没倒掉?” 厨娘们唯唯诺诺,争先恐后地去抢着把馄饨端出去倒了。 马厩比蒖蒖预想的好一点,是给了她一间空的,并非与群马共处,避免了受践踏的命运。不过里面阴湿杂乱,带着浓重的不良气息,她又被绑着,避无可避,斜靠在墙角,感觉身边的墙滑腻腻地,也不知是什么附在上面,想站起又做不到。马厩三面透风,夜晚十分寒凉,蒖蒖极其痛苦地熬了大半夜,才精疲力竭地囫囵睡去。 翌日有人为她松绑,催她起来。蒖蒖甫站立便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昏沉沉地,咽喉肿痛,难以发声。才走两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只依稀感觉到有人为她擦身、换衣裳,又让她躺在一张温软的榻上,喂她服药。当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殷琦的身影。 他立于她榻前,见她睁目,便在榻边坐下,含笑问她道:“好些了么?” 他衣冠楚楚,眉目清和,俨然是仪貌都雅的翩翩佳公子,哪里还有丝毫昨夜的癫狂迹象。 蒖蒖怔怔地看他良久,忽然低头一顾自己被人换上的新衣裳,霎时变色,将被子拢至肩头,蹙眉一瞪殷琦:“……” 殷琦似明白她心中所思,一顾身后的中年女子,那妇人立即上前,对蒖蒖道:“我是大公子的乳保罗氏。大公子今晨让我去请姑娘,姑娘受了风寒,一直昏迷。我便让侍女给姑娘擦身换衣,药是我喂姑娘服下的。大公子放心不下,过来探望,可巧姑娘便醒了。" 蒖蒖向罗氏道谢,再看殷琦,仍心有余悸,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殷琦浅笑作揖:“真是对不住,听说我昨晚失态,吓到姑娘了。” 他语调柔和,神态温雅,给予蒖蒖的礼节与尊重无懈可击,蒖蒖回想夜间所见那人,只觉与面前的殷琦像是选择了同一皮囊的两个灵魂。 殷琦让蒖蒖在他所居院中这间陈设雅致的厢房内住下养病,不时来看她,同时给她带来许多点心和水果。对她的照拂非常细心。有次他带来了今年新出的橙子,命侍女破开,再呈上一些细盐,抹在橙上以稍去酸涩、突出甜味。当侍女奉上盐时,他略尝了尝,便问那侍女:“这不是吴盐吧?” 那侍女一愣,承认院中吴盐用完了,尚未去厨房取,便用了别处出产的。 殷琦和言让她去取,回首见蒖蒖瞠目看着他,便一笑:“吴盐色泽皎洁如雪,口味又清淡,最宜与水果相配,柔和地渍去果酸。” 蒖蒖默默无语,他又解嘲地笑:“在尚食内人面前说这些,是我班门弄斧了。” 蒖蒖随即问他:“知道我是谁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吴内人。” 蒖蒖这风寒养了几日也就痊愈了,但殷琦似乎并没有让她搬出去的意思,自乳保罗氏以下,众人都对她客客气气。这反而令蒖蒖浑身不自在,深知以自己身份实不该领受如此厚待,向殷琦表示想回包子厨,殷琦告诉她:“生病那几天已经有人补了这个缺。” 于是蒖蒖只得留下来,主动帮院中侍女干活,洗刷洒扫十分勤快,看得罗氏忍不住笑了:“干这么多,倒让那些丫头们做什么呢?” 蒖蒖向她诉说了无所事事的苦恼。罗氏便建议:“我有一个活儿,是在大公子进膳之前先行品尝他的饮食。我近日肠胃不大好,吃什么都觉得无味,怕尝不出好歹,要不代我试试?” 蒖蒖立即答应,笑道:“这活儿我们尚食局内人都要学的,膳食先尝,以免膳食有毒损及贵人。” 罗氏道:“我们郡王宅不比宫里,几乎不会有下毒之类的事,不过为贵人先试试菜肴咸淡凉热是必须的。大公子味觉嗅觉都很灵敏,所以膳食先尝这一节犹为重要,半点糊弄不得。以后要仰仗姑娘多费心了。” 蒖蒖一向感激殷琦给予她的善意,既领了这活儿,便完成得相当尽心。每一道饮食品尝后觉得无问题再呈给殷琦,如殷琦觉得哪里不妥,就用心记住,下次咸淡温热便按殷琦的喜好来判断。 殷琦与众不同之处还有一点:长期服药。据说他从小体弱多病,陈国夫人在他幼年时常带他去求神拜佛,所以给他取小名为“伽蓝儿”。后来他癔病发作,夫人便不敢让他外出,每每聘请名医入宅诊治,殷琦的院中也就常年飘着药味,几乎每日都要饮几回药汤。 而殷琦最厌烦的就是饮药汤,经常找各种借口不饮,有时罗氏等人劝多了他还会发脾气将药碗砸了,这是他在没发病时流露出的最强烈的情绪。 蒖蒖为了让他顺利服药,煞费苦心地研究每剂药的成分、熬制时间,一遍遍地品尝,感觉浓淡温热,以探求最易于接受的口感。有时候研究一天,药喝得多了,自己也头晕眼花,乃至呕吐,然而一到殷琦要服药的时辰,又振作精神,神气活现地端着药搁到殷琦面前,说:“大公子,今日这药汤与昨天的不同,味道更好哦。如果饮完后尝出哪里不同,我就再给一块新割的蜂蜜。" 一日,她伺候殷琦喝完药,从他室内出来,还没回到居处,就觉一阵恶心,匆匆走到花圃边,对着花泥呕出的尽是药汁。 罗氏在不远处看见,忙过来帮她抚背顺气,然后牵她来到自己房里,给她取水漱口。见蒖蒖面色缓和,才松了口气,感叹道:“是个好孩子,难怪那天大公子将认成他刘姑姑,这认真侍主的劲儿,还真像……” 蒖蒖顿时想起了殷琦对着她唤“姑姑”的情形,好奇心大炽,拉着罗氏连声询问刘姑姑是谁。 罗氏犹豫半晌,终于告诉了她:“那位刘姑娘原是先朝齐太师家中厨娘所生的女儿,跟着她母亲自幼学习厨艺,很有灵气。后来陈国夫人嫁给延平郡王,她也作为陪嫁侍女来到了郡王宅,大公子幼儿时的婴儿饮食都是她在料理。有一次先帝驾临郡王宅,品尝了刘姑娘做的菜肴,觉得很好,赞不绝口。延平郡王会意,立即送刘姑娘入宫,进了尚食局。” 蒖蒖恍然大悟:“这位刘姑娘就是刘司膳吧?” 罗氏也有一惊:“知道她?” 蒖蒖忙摆手,掩饰道:“只是听老宫人提过一次,只知道曾有位司膳姓刘,别的一概不知。" 罗氏颔首,又道:“她起初也只是从内人做起,但先帝让她拜他最信赖的尚食刘娘子为母,跟着刘娘子学艺。” 那尚食刘娘子倒是宫里有名的人物,据说是汴京宫中旧人,厨艺出神入化,先帝一向倚重,她任尚食多年,但后来身染重疾,在今上即位前便已病故。 蒖蒖忆及此处,对罗氏道:“那尚食刘娘子一生皆在宫中,一定没有亲生儿女,对这位养女必定很珍视,会将毕生厨艺倾囊相授。” “的确如此。”罗氏道,“刘姑娘的厨艺愈发精进,不久后先帝便让她常侍左右,为他尝膳。刘姑娘深知这任务意味着什么,她不仅细细分辨每一种食物的味道,还主动去品尝毒药的味道,例如砒霜、断肠草……” “啊……”蒖蒖不禁惊叹,“品尝这些一着不慎会送命的。" “可不是么,”罗氏叹道,“这姑娘死心眼,觉得要先知道毒物的味道以后才好分辨,所以一次次地尝,虽说都是一入口感觉到味道便吐出来,但难免有毒素遗留……好几回毒发,她奄奄一息,幸亏先帝召集最好的太医为她诊治,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蒖蒖连声赞叹:“佩服佩服!如此尽职我望尘莫及。" 罗氏表示认同:“天下人没几个能做到她这样。所以,先帝格外器重她,让她年纪轻轻地就做了司膳。这刘司膳和仙韶部的菊夫人,是当年虽不在嫔御之列,但圣眷之隆不亚于众娘子的两位宫人,堪称一时双璧。” 蒖蒖遥想听香梨儿提起过的菊夫人风采,忍不住又问罗氏:“刘司膳生得美么?” “倒没有菊夫人美,不过也是俏丽的……她很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十分甜美。”罗氏答道,忽然着意端详蒖蒖,又道,“笑起来的样子跟她有两分相似,大概这也是大公子那晚将误认为刘司膳的原因之一。” 2.王孙妾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刘司膳入宫后大公子还能经常见到她么?大公子对她像是熟识的。”蒖蒖忆及那晚殷琦认错人后对她流露出的依之情,遂如此问罗氏。 罗氏道:“她入宫时大公子才两岁,按理说记忆不深,不过身为贵戚,大公子经常入宫与皇子们玩耍,也就经常能与刘司膳相遇。刘司膳很喜欢大公子,每次都会给他吃她做的各种点心,有时候大公子还跟随她去厨房看她做事,特别爱闻她衣裳上附着的糕点的香味。" 蒖蒖瞬间明白了为何那一夜殷琦会忽然拉着她的衣袖闻,这大概也是他在恍惚中确认刘司膳身份的一种方式。 罗氏笑着叹息:“大公子自小不怎么爱说话,但刘司膳性格活泼,特别会逗小孩,他们在一起就经常有说有笑,夫人那时常感叹大公子对刘司膳比对她还亲。” “感觉刘司膳是个人缘很好的人。”蒖蒖道,“忠诚侍主,友善待人,又很爱小孩,宫里的人应该都很喜欢她吧……但是她后来去哪里了?怎么如今宫中很少有人谈论她?” “这……呃,她后来跟人私奔,逃出宫去了。”罗氏踟蹰着简略地回答。 蒖蒖大感惊讶:“先帝如此重视她,她还私奔,那她爱上的那人一定非比寻常吧?” “不说了不说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们小姑娘家听了不好。”罗氏言罢起身,“大公子该午睡了,我看看他去。” 走了数步,罗氏又回顾蒖蒖,有些迟疑地着重道:“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别在大公子面前提‘馄饨’二字,更不要做,这是郡王宅的一大禁忌。” 这点其实蒖蒖自殷琦发病之后便意识到了,只是一直没人跟她解释原因,而如今罗氏也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说完便匆匆赶往殷琦居处,根本没给她发问的机会。 蒖蒖服侍殷琦进食,万万没料到,在分辨食物细微滋味这点上,他竟然可以做她的老师。 一日晚餐,厨房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炙羊肉,蒖蒖尝过后,另取少许入银盘呈给殷琦,想起殷琦命人换吴盐抹橙之事,便盛了一点吴盐搁于他案上,供其调味所用。 殷琦见状,和言吩咐她撤下吴盐,改用西夏青盐。 蒖蒖有些诧异,旋即解释:“我以为公子更中意吴盐。” 殷琦道:“吴盐色白味淡,适合与水果相配。而青盐醇厚味甘,更能焕发肉味。” 蒖蒖留意观察,见吴盐细白,颗粒极小,而青盐晶体较大,颜色泛青。她好奇地洒一点在羊肉上送入口中,青盐不会立即溶解,齿间碰触,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晶体的脆度。当盐粒于口舌中脆裂,随之弥散的咸味与原本于油脂下若隐若现的肉香瞬间相融,浓郁而近乎妖娆的滋味开始在舌尖舞动,诱惑着迫不及待想展开下一回的尝试。 自小家中常用吴盐,虽然秋娘也用解池盐、川陕盐等其他产地的盐,但蒖蒖几乎不曾留意各地盐的不同用法,也没有意识到其中味道可能存在的细微差别。 晚间殷琦命侍女取出一组琉璃瓶子,里面分别盛着颜色与粗细各异的盐晶。 “盐以来源分,有海盐、池盐、井盐、崖盐或岩盐之别;以形状分,有珍珠、琉璃、珊瑚、水晶、雪花、钟乳、宝塔之类,以色泽分,有赤、紫、青、黑、白几种;以产地分,那就更多了……”殷琦微笑着向蒖蒖建议,“不如我们来做一个游戏:我们同时蒙上眼睛,然后品尝侍女选取的盐,看谁能正确地说出品类。” 蒖蒖忙不迭地摆手:“我没仔细分辨过,可不敢跟比。" 殷琦也不勉强,好脾气地说:“那蒙上我的眼睛,看看我辨得对不对。” 蒖蒖依言而行,用丝巾蒙住殷琦眼睛,然后用银匙自一个琉璃瓶中取出少许色泽红莹的盐粒,递与殷琦品尝。 殷琦很快有了结论:“不甚咸,颗粒较粗,细品之下隐约有金戈之味,这是西安州的池盐。”顿了顿,又补充,“是红色的吧?” 蒖蒖称是,另取一些洁白晶莹,晶体呈塔尖状的盐粒给他再品。须臾,殷琦点评道:“这是海盐,口感清澈柔和,还带有一点花香,这是大食商人带来的一种拂菻国的盐。” 适才取出盐瓶的侍女已露出赞叹的微笑。 蒖蒖自取一些细品,虽微觉咸度有异,但什么金戈之味与花香是品不出来的。遂对殷琦敏锐的味觉深表佩服,殷琦摘下蒙眼的丝巾,含笑道:“我很少出门,每日都很闲,所以有空反复做这些很无趣的事……以后多尝尝,也就能品出其中差异了。” 然后他建议蒖蒖蒙上丝巾:“当眼睛看不见时,舌头会更敏感,更容易品出食物的微小差异。” 蒖蒖试了试,果然觉得再尝盐粒,能辨出更丰富的滋味了。 “这个法子很妙,”蒖蒖笑道,“大公子怎么想到的?” 殷琦笑容渐渐隐去,少顷,垂目黯然道:“是刘姑姑教我的。” 他似乎不愿多提刘姑姑,没有就此继续与蒖蒖谈下去。不过这个蒙眼辨味的游戏他以后与蒖蒖经常玩,除了盐,还会分辨各种酱、醢、糖、茶,若是谁猜错了就会被赢的那方施加一些小小的惩罚,两人常常玩得不亦乐乎。 某日陈国夫人来看殷琦,刚进到院中就听殷琦房中笑语不断。她不待侍女通禀便疾步入内,正好见殷琦笑吟吟地转头过来,他皎皎如月的脸上赫然多了两道以墨画出的唇髭,而蒖蒖在他对面扬着一支笔笑道:“这一笔没画好,重来!” 陈国夫人脸一沉:“这成何体统!” 殷琦与蒖蒖忙收敛笑容,过来施礼。 殷琦向陈国夫人长揖,不忘为蒖蒖开脱:“是我要与吴内人玩猜茶的游戏。我茶饮得少,输给了她,这惩罚也是我想出来的,愿赌服输,不是她的错。” 陈国夫人上下打量蒖蒖,也未多说什么。须臾,拉起儿子的手,爱怜地为他拭去额上一层薄汗,柔声道:“觉得有趣就行。只是稍后这墨迹要及时洗去,别在脸上留下痕迹。” 罗氏担心陈国夫人因此不快,随后又去向陈国夫人解释,说虽然此类游戏不顾尊卑,有些失当,但大公子近日来心情愉快,面色也比以前好看了。 陈国夫人若有所思,然后对罗氏道:“这吴蒖蒖虽然不甚识礼数,但大哥与她倒颇投缘。我看她模样也还不错,不如便让大哥收在房中吧。” 罗氏笑道:“夫人考虑周。难得有个丫头大公子能看上眼的,早日收房,也好尽快为大公子开枝散叶,让夫人抱上孙子。” 陈国夫人略一笑。想到殷琦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拖至今日仍遥遥无期,不免又紧锁眉头,暗暗叹了叹气。 罗氏获陈国夫人授意,向蒖蒖和殷琦传达此意,蒖蒖吓了一跳,立即婉拒。罗氏劝她道:“贵戚中若论与天家之亲疏,地位之尊贵,谁能与郡王相提并论?能嫁入郡王宅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何况大公子论人品、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会委屈了姑娘。” 蒖蒖称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大公子。罗氏又道:“说实话,以姑娘的出身,是不能做大公子的正室,但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内人,做公子的妾是绰绰有余的。因大公子尚未成婚,目前暂不宜给姑娘多高的名分,但陈国夫人说了,一待公子娶妻,便会禀明官家,届时请他赐个县君郡君的封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蒖蒖无奈,只得借口说当初出宫时孙司膳说是让她出来历练历练,说不定什么时候慈福宫缺人了,仍会召她回去。罗氏便冷笑了:“姑娘竟把这话当真呢。这宫里赐给臣僚的内人,没听说有召回去的。既赐了,本意原也是给臣下做妾侍,哪有再把这些姬妾召回宫中之理。” 蒖蒖一愣,心想一出宫在宫中人看来难保清白,的确难以回去了,这恐怕就是程渊当初让自己入郡王宅的本意。心中越发难受,不再分辩,但任罗氏如何劝说只是默不作声,始终不松口应允。 待罗氏走后,殷琦让其余人退下,和言问蒖蒖:“不愿意,是厌恶我么?” 蒖蒖摆首,黯然道:“大公子很好,只是我有我的难处,此时不能嫁人。” 殷琦问有何难处,蒖蒖迟疑道:“我还要找我妈妈。” 她简单地跟殷琦说了一些母亲失踪之事,殷琦道:“妈妈的名字,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我可以帮打听。”然后想了想,又微笑道,“但这并不妨碍嫁人呀。嫁给我,我请我爹爹妈妈帮一起找,那不是更容易么?” 蒖蒖语塞,良久后一声叹息,告诉殷琦:“有人曾经和我说,如果我能出宫,希望我中秋时去找他,与他一起赏月。" 殷琦一怔:“答应他了?” 蒖蒖道:“没有立即答应,但是我心里……我心里是……” 殷琦静静凝视着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渐趋急促,眼神也开始涣散。 蒖蒖觉出异状,唤了一声“大公子”,殷琦不应,飘忽的目光在蒖蒖脸上游移,她却不敢确定他是在看她。 “为什么,们都要出宫,都要离开我?”殷琦喃喃道。 蒖蒖很怕他再次发病,试探着去拉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安慰。 殷琦猛地甩开她伸来的手,忽然站起,胸口起伏,血气上涌,盯着蒖蒖的眼中有怒火,却也泛着一层泪光:“为什么要出去?不知道外面很危险吗?有很多人要害,害……” 他颤抖着,喘着气,目中滑下一滴泪。 蒖蒖取出自己手巾,靠近他,想为他拭擦。但那棉质手巾刚触到他的脸,他立即惊叫一声,大力推开她,眼睛旋即又看向那方手巾,瞳孔不自觉地收缩着,满含惊惧。 3.适安园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殷琦不自觉地战栗着,紧紧咬着下唇,双目失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蒖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高声唤旁人来,唯恐惊动了他。默默地僵立半晌,见殷琦兀自不动,但鬓间有冷汗渗出,遂提起茶几上的汤瓶倒了杯温水,用手巾托着杯底尝试递给他,欲缓和此间气氛,不料一声温和的“大公子”才出口那杯水便被他挥手击飞,他旋即捉住她右手腕,把她拉至自己面前,充血的眼眸绽出锐利的光,直刺向她:“,又想害什么人?” 此刻他这嗓音嘶哑低沉,与之前判若两人,掐住她的手也逐渐加大力度,蒖蒖的腕骨几乎快要被他捏碎。 他整个人的状态陡然转变,适才带着几分怯懦的受惊神情消失无踪,现下看蒖蒖的眼神异常冷酷,其中跳跃着喷薄欲出的怒火,似将她视为一个即将撕碎的猎物。 而他也确实开始行动,在蒖蒖开口准备呼喊之前便双手上扬,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不断着力,在失魂落魄的迷乱中试图掐断蒖蒖的生气,蒖蒖拼命挣扎,想拉开他锁于自己喉间的手,但那双手如钢铁一般紧箍着她,她费尽力仍纹丝不动。 蒖蒖委顿于地,将要失去意识前无力垂下的手忽然碰触到刚才被殷琦击落的杯盏,灵机一现,她奋力伸足,踢倒了不远处那方小小的茶几,上面的银质汤瓶和茶盏纷纷跌落,咣咣当当地在地上撞击出巨大的响声。 很快地,外间的婢女和罗氏听到动静,先后奔来。 罗氏见状大骇,立即上前,抬手批了殷琦面颊一下,喝道:“小祖宗,可快醒了吧!” 殷琦愣怔,渐渐松开了掐着蒖蒖脖子的手。 婢女们忙七手八脚地将蒖蒖从殷琦身边拉开。 蒖蒖被掐得颈中是淤痕,咽喉肿痛,难以发声,人也昏昏沉沉地,卧床两天。第三日罗氏来看她,见蒖蒖惨状颇感怜惜,着意安抚,对蒖蒖道:“这次的事,还望姑娘谅解,别记恨大公子。他是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蒖蒖默然,须臾,勉力用暗哑的声音问罗氏:“所以,宫中传说大公子曾杀死过侍婢,是真的吧?” 罗氏未作答,只是一声长叹。 蒖蒖眼圈一红,想侧首朝内不让罗氏看到自己表情,然而脖子一动又是一阵钻心的痛,心里更觉得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 罗氏解释:“那一次,是那位东宫来的内人不知忌讳,给大公子做了馄饨,大公子抬手打翻,洒了些汤在身上,那内人掏出手巾去给他擦,又勾起了他的心病,所以狂性大发……” “为什么,馄饨和手巾会……”蒖蒖追问。 罗氏四顾,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告诉蒖蒖:“当年刘司膳与人私奔,后来被太师手下的人抓回来过,押回太师宅。那天陈国夫人正好带着大公子回娘家,大公子看见了刘司膳,就跑过去抱着她,心里明白那些押着刘司膳的人会对她不利,便怎么也不肯松手,哭着坚持要她回自己的屋,谁企图拉走刘司膳他就像只小兽一样对他们拳打脚踢加撕咬。那些人只能给大公子和陈国夫人面子,让他带走了刘司膳。大公子和刘司膳说了半宿的话,一直留她在身边,想保护她。但到了深夜,大公子又困又饿,打着盹儿迷迷糊糊地说想吃馄饨,刘司膳就去给他做,这一去,便没回来……” 蒖蒖顿悟:“所以,大公子觉得是他的错,从此就害怕见到馄饨。” “唉,还不仅于此……造孽呀……”罗氏重重叹息,“大公子睡了一会儿醒来,不见刘司膳,就悄悄跑去厨房找她,结果看见……” 她摇头,蹙眉嗟叹不已,暂未说下去。 蒖蒖有几分明白了:“他看见了刘司膳遇害?” 罗氏颔首,少顷补充道:“是被绑在厨房的长凳上,有人用浸湿的棉手巾一张张地贴在她脸上……” 蒖蒖不寒而栗,深锁眉头闭上眼睛,双手暗暗抓紧被褥,似乎感受到了刘司膳当初的痛苦和绝望。 罗氏再对蒖蒖道:“当时大公子才六岁,看见这种事,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大哭大闹发了几天热之后,他就落下了这癔症的病,受点刺激便发狂,发病时是认不清人的,并非故意伤害姑娘,待清醒了,若知道曾对姑娘这样,还不知会怎样伤心自责呢。" 蒖蒖叹道:“我明白的,不会怨大公子。” “我知道姑娘通情达理,不会往心里去。”罗氏握住蒖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又嘱咐道,“不过这些事,姑娘自己知道即可,千万别跟大公子或其他人提起,否则,恐生事端。” 这一晚蒖蒖睡到半夜醒来,就着房中未灭的烛光,赫然发现有一人坐在她床前。 蒖蒖大惊,倏地坐起,而那人见她醒来,瞬间绽开了孩童般纯净的笑颜:“姑姑,醒了?” 烛光中殷琦的面容温柔秀美,目光脉脉看着她,完没有一丝暴戾的痕迹。 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点心,小心翼翼地展开,献宝一般递至蒖蒖的面前:“姑姑,饿不饿,我这儿还有个酥儿印,尝尝?” 他的眼睛看起来仍有些迷茫,像蕴着一层薄雾,然而他向蒖蒖呈出煦暖的微笑,等待着她的回应,那孩子气的神情近乎讨好。 蒖蒖想起他与刘司膳的前情,莫名地悲从心起,两滴泪霎时夺眶而出。 殷琦一愣,垂手放下点心,问蒖蒖:“姑姑,怎么哭了?” 留意到蒖蒖脖子上的淤痕,他颇显焦虑,关切地问:“姑姑怎么受伤了?谁打的?” 见蒖蒖不答,他决然站起,说:“我去找他们。” 也不知要找谁,他转身欲走,蒖蒖一把拉住他,温言道:“没事没事,没人打姑姑,姑姑只是不小心,把画眉的青黛弄到脖子上了。" 他重又坐下,呆呆地看蒖蒖脖子良久,然后伸手谨慎地微微触了触一块伤痕,问:“痛不痛?” 蒖蒖摇头,像拥抱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拥住了他。 留在宫里的那三十名新来的尚食局内人这期间也有了去处。皇帝没召见她们,仅仅看了看名字,便随便选了四名交给裴尚食管教,日后负责御膳事宜,其余的命尚食局自行分给诸皇子及娘子使唤。 裴尚食见云莺歌厨艺精湛,平日行事也谨小慎微,便将她派往东宫,而听说凤仙药膳做得好,就有意让她去服侍体虚乏力的郦贵妃。在向凤仙宣布这个决定时,裴尚食感觉到了凤仙有明显的沉默,并不似其他内人那般立即谢恩,欣然领命。 “不愿意去么?”裴尚食直接问凤仙。 凤仙忙欠身行礼:“服侍任何贵人都是我们莫大的福分,凤仙自然愿意前往。谢尚食恩典。” 拜谢毕,她又垂首,轻声补充道:“这点秦司膳去浦江选内人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过,凤仙一直谨记秦司膳教诲。” 听她刻意提秦司膳,裴尚食侧首看看立于一旁的秦司膳,蹙了蹙眉。 待内人们退下后,秦司膳立即上前,欠身对裴尚食道:“凌凤仙的去向,还望尚食多斟酌。她与二大王,似乎有些渊源……” 翌日凤仙接到新的任命,她将要服侍的主人变成了赵皑。 柳婕妤阁中也分到了两名尚食局内人。她收下这二人,然后立即从自己小厨房原来的内人中挑了两名,让她们去服侍程渊。 程渊不敢接受,亲自前来拜见柳婕妤,婉言谢绝。柳婕妤笑道:“官家给我阁中添了两名内人,这是天家恩泽,我自然欢喜,只是我厨房狭小,原也不须许多人。近日听说先生在西湖小新堤曲院旁新买了处园子,想必奴婢未足,便从旧人中挑了两名精于饮食之道的,想请先生接纳。先生不妨收下她们,为新园子添点人气,顺便,也帮我疏解一下人手。” 程渊道:“娘子美意,臣自然心领。但娘子阁中人亦是天家内人,岂可赏给宦者私用。此事万万使不得。” 柳婕妤道:“那两名不是内人,是我带入宫的厨娘,不在宫籍中,先生大可放心。” 程渊坚辞不受。柳婕妤无奈,只得改口:“看来她们无福,只得继续在我这小厨房里待下去了。不过先生置产之喜,是必须庆贺的。扬州后土祠有一株天下闻名的琼花,国朝开国后,曾移栽到东京,但琼花水土不服,逾年而枯,便又移回了扬州。日前我偶然向官家提起此事,官家误以为我想看琼花,便悄悄下令,让人把花移到我园圃之中。怎奈无论我如何呵护,这花长势也仍旧不好,眼见着快枯萎了。我想,琼花是有情之物,若遇到爱花之人,想必便能活过来。听说程先生一向爱惜花木,自己园中草木蓊郁,遍植名花异卉,不如便把这株琼花也接了去。有先生悉心养护,此花必能枯木逢春,焕发生机。” 这一回程渊没有坚决拒绝,稍作推辞后,他谢过柳婕妤,接纳了这株琼花。 出宫之后,他没有立即回慈福宫,而是命令驾车的小黄门,驰往小新堤曲院方向,在他新园子“适安园”外停下,然后他独自步入园中。 这园子占地不算宽广,但设计精巧,山石秀润奇峭,移步换景,其中又有朱栏玉涧,翠堤画桥,蓉柳夹岸数百株,影落水中,如铺锦绣。 程渊沿着池中小桥,走向彼岸,对面是太湖石叠成的小山,山巅有一座粉墙黛瓦的小楼,朝着黄昏之前青天上那一痕云朵色的月亮挑出了一角飞檐。 想是楼中光线已暗,有人在内点亮了蜡烛,窗纱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了一位女子的身形。 程渊注视着那熟悉的影子,心中和暖,嘴角不自知地露出温柔笑意。 他加快步伐,拾级而上。 4.菊姬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来到楼阁门前,程渊重整衣冠,展臂左右看看,确定周身一丝不紊,方才轻轻叩了叩门。 阁中有片刻静默。程渊立于门外朝内欠身,不疾不徐道:“多日不见,夫人安否?” 里面终于有了回应:“进来。” 程渊隐隐含笑,从随身携带的丝囊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悬着的锁。 一位身段曼妙的女子无言独坐窗边,凝望天边白色的月牙,待他走近,才微微朝他侧首,无暇的容光皎洁如月,令他顿感日间身染的俗世红尘瞬间隐去,心境由此澄净空明,一缕柔情不自觉地蔓延到了眼里。 他再次向她问安,彬彬有礼地称她“菊夫人”,她淡淡转回头去,望向远方道:“我是吴秋娘。” 程渊一笑,也不就此多说什么,一瞥案上依然满盛着食物的器皿,问秋娘道:“这些膳食,尚不能惬夫人意?” 秋娘没有作答。程渊又和言道:“园中的厨娘,手艺是极佳的,夫人想吃什么,让人告诉她,她会按时做好。” 秋娘不由冷笑,“我能告诉谁?这园子里的奴婢,非聋即哑,且目不识丁,平日我欲取一非常用之物,都得比划半晌,要请他们传递心意,难于上青天。”她回身与程渊对视,冷淡笑容多了点嘲讽意味,“程先生倒是大可放心。” 程渊的微笑依然十分温雅,谦恭的姿态无可指摘:“夫人需要什么,此刻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那么,”秋娘提出了一个要求,“别锁阁门,让我每日在园子里走走,一日三餐,也让我自己做。” 程渊温言道:“若我不在此地,夫人下楼游园,园中奴隶粗鄙,未免伺候不周,易生事端。不如待异日气淑风和,我亲自请夫人下楼,陪夫人赏花。再则,夫人千金之躯,本应居于琼楼玉宇,如今身处这小园,已然委屈了夫人,我又怎敢以庖厨之事烦扰夫人,令夫人这本应调笙拨弦的玉指去沾染阳春之水。” 程渊再问她饮食所需,秋娘并不回答。程渊走到窗边,放眼一观园景,又欠身问秋娘:“夫人向来爱名花异卉,如今园中这些,可有一二曾入夫人目否?” 秋娘仍不应声,索性闭上了眼。 “我新得一株名花,是夫人多年前向先帝提起过的琼花。”他稍作停顿,见秋娘没有睁目的意思,又继续道,“琼花离开扬州,极难成活。好在这些年我得暇便钻研园艺,略有所成,想必这回能种好这株琼花。”他一指园中池畔某处,请秋娘看,“园圃我已定好,就在那里。” 秋娘未如他所愿启目,只有唇际那一点不带暖意的弧度在显示着她的不屑。 程渊无奈,低叹一声,似自嘲般吟道:“憎我也无妨,就连屋前花橘,亦不来观赏?”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引得秋娘双睫微颤,她睁开了眼,看向程渊的目光蕴含着迷惘与一丝难言的痛楚。少顷,她举目投向楼外池心,任那一泊被晚风吹皱的秋水,将她旋入一场旧梦。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自晓事以来就生活在仙韶院里,被多名乐伎舞伎收养过。因为生在遍开菊花的秋天,有人给她取了个“菊安”的小名。养母换得太勤,她不清楚该跟谁姓,也拒绝跟其中哪位姓,于是所有人都只唤她名而不加姓。 她遇到的善良养母不多,大多把她当婢女使唤,一言不合就打骂,偶尔教教歌舞音律,才渐渐发现她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天赋。 意识到自己这个优点,她愈发主动地苦练歌舞,一壁躲闪着养母们的棍棒,一壁明里暗里揣摩仙韶部最美舞伎的舞姿,经常待养母睡着后溜出房门,在寂静的月光中一遍遍地独舞。 终于有一天,当养母又朝她扬起棍棒时,她举手将那木棒压下,对养母横眉道:“听说尹部头病了,明日不能在官家面前跳梁州舞,仙韶使正着急呢。如今整个仙韶院除了尹部头还会跳梁州舞的只有我,若打伤了我,只怕仙韶使和官家那边不好交待。” 养母一愣,举棒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翌日她作为尹部头的接替者,被仙韶使在孤注一掷的心情下送入了天子殿中。她在满座宾客灼灼注视下起舞,仙乐缭绕,飞花盈袖,舞至酣处,她感觉自己衣袂飘飖,肢体皆轻,那一瞬似乎即将幻化成壁画上的神女,随风而去。 “来,来,将她挽住。”她听见御座上的官家轻笑道。 有男舞者上前挽住她飞旋的披帛,她渐渐停止了舞步。 官家和颜悦色地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名为“菊安”,“姓什么?”他又问。 她静静地抬起眼帘迎上他目光:“无姓,就叫菊安。” 他一怔,旋即寻回那一缕浅笑,吩咐左右:“赐菊姬金缕衣一袭,东珠一斛,螺子黛六颗。”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那一舞成名之后,官家常召她至御前歌舞,吟诗赏月,亦常命她陪侍,她说想读书习字,他甚至亲自指点。在外人看来,她所获恩遇不亚于官家最宠爱的贵妃娘子,然而官家从未召幸或临幸她,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清清白白地陪着他,跳着舞,直到升为了仙韶院之首,著名的菊部头,她被人尊称为“菊夫人”,也仍未被他纳入嫔御之列。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来自皇后的敌意,行为受到各种约束,未经宣召,不许她接近福宁殿,求见官家。 不去就不去,反正他会来找我的。菊安仰面迎着初春煦暖的阳光,慵懒地垂下被镀上一层融融金色的睫毛。 也许是顾及皇后颜面,官家许久未来找她。她等呀等,渐生怨气,当官家终于遣程渊来宣召时,她说自己体乏无力,容色欠佳,不堪在御前伺候,拒不领命。 如此三番,菊安始终不肯应官家宣召,程渊十分担心她激怒官家,挖空心思寻委婉托辞代她解释,而官家倒不以为意,对程渊说:“菊姬自与他人不同,哪怕冷面朝天,亦惹人怜,又何必要她日日随众呈欢颜。” 言罢,他举目向帘外,但觉庭中花开如锦,景象暄妍,遂一笑,命程渊取来笔墨,在一方碧云春树笺上写下寥寥几字,细细叠好,并附上一枝樱花,命程渊送与菊姬。 菊安展开花笺,默默在心里念出上面的字:“憎我也无妨,就连屋前花橘,亦不来观赏?” 她目光自花笺上反复抚过,温柔地摩挲,一时间幽思恍惚,心下暖洋洋地,失去了抵挡的力量。当程渊再次请她前往福宁殿时,她不再拒绝。 福宁殿中,官家含笑召她近身,屏退内侍,与她独坐于檐下赏花,告诉她此间典故:“日前我召见日本来的使臣,论及两国诗歌,他呈上数卷诗集,说是他们国中经典。我展开一阅,顿觉其中一句清丽可喜,今日又应了此情此景,便写在花笺上,与同赏。”一言至此,他又站起身来,道,“那几卷诗还在我殿中,我去取来给看看。” 他刚一转身,菊安即随之而起,自后搂住了他的腰,将一侧脸颊依靠在他背上,微弱的声音近乎呜咽:“留下我,在身边。” 她感觉到他身体倏忽一僵,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她双手自腰间松开,转而牵住她右手,柔声道:“的瘦金书练得如何了?来,写给我看看。” 他带她至书案前,用翰墨法帖消解了此前的风花雪月。 ———————————— 注:“憎我也无妨”一句,出自《万叶集》。 5.弹棋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此后官家依然经常宣召菊安,他们或舞文弄墨,或浅酌低唱,又或只是并肩坐于檐下,静静看花开花谢,并不说话,安恬地听时光随风声悄然滑过。她总是设法让自己与他的相处尽可能地延长,然而他严守自己原则,一俟黄昏即命人送她归去,从不让她留宿。 这样的日子相较她遇见他之前的生涯已经足够美好,但她仍患得患失,隐隐觉得不安。于她而言,他是自己十五年晦暗生活后获得的第一束光亮,她且惊且喜地沐浴在他温柔的照拂下,然而伸出手却把握不到他。离开他时,她的心境也随渐浓的暝色重新沦入无边的黑暗,她期待与他的重逢,就像期待破晓的阳光。 他有不少宠妃,例如大刘贵妃,小李婕妤,皆可日夜常伴身侧。她自忖品貌才艺均不输二人,而于良宵添香者,为何不能多一个她? 一日她又被召入福宁殿,她挥毫作瘦金书,官家立于她身侧,不时评点。须臾皇后入内,见她笔下字迹,怔了一怔,但很快回神,向官家敛衽为礼。 官家与皇后寒暄两句,遂让她坐下旁观,自己依旧指点菊安练字。 皇后默然看了半晌,然后含笑道:“妾就说呢,菊部头一向勤学,尤其喜爱精研翰墨,官家爱才,也乐意指点。这原是可传为佳话的美事,偏偏宫中有一些好事闲人,就此嚼舌头根子,说菊部头常来福宁殿,是想以色惑主,跻身嫔御之列。下回若妾再听到此等谣言,必会严惩造谣者,还菊部头清白。” 官家听了道:“也不必大动干戈。无关紧要的谣言,便当风吹过耳,听听也就罢了。” 而菊安停下运笔的手,目光掠向兀自微笑的皇后,淡淡道:“如果不是谣言呢?” 皇后笑意凝结,好一会儿说不出话,随后起身告辞,推说自己与贵妃有游园之约,匆匆离开了福宁殿。 待皇后身影消失,官家对菊安叹道:“何必呢,她是后宫之主,得罪了她,将来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菊安道:“我不在乎……会保护我。” 官家笑笑,搂了搂她的肩。 菊安顺势环住他的腰,仰首殷殷地凝视他,提出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问:“为何不让我做的娘子?” 官家握住她双手,将她推开至一臂的距离,然后对她微笑,柔声说出一句话:“我待,如妹妹。” “菊夫人……”忽然听见有人唤她,秋娘醒过神来,这才感到面颊冰凉,抬手一触,发现那是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泪痕。 她拭了泪,侧首看唤她的程渊,又恢复了此前冷淡的神情。 她压抑着情绪,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对程渊说:“程先生多年来对我的关照,我自铭记于心。而今先帝宾天多年,我于太后而言,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俳优,先生若不提,只怕她也不会想起,先生何苦将我拘于此地,浪费这许多锦衣玉食。若先生开恩,容我回乡,我必一世感念先生恩德,有生之年每日为先生祝祷祈福。” “只有在我这里才安。”程渊衔着安抚的微笑,轻声道,“夫人自己也知,在太后眼中与他人不同。先帝崩后,太后立即派人送诸嫔御出宫,命她们出家了此残生,唯独对与刘司膳无法释怀,说们既是先帝最珍视的宫人,想必先帝也不忍心抛下们,让们独留于这红尘俗世,所以下令追捕们……这个命令,至今仍有效。夫人这些年卸尽铅华,荆钗布裙隐居于乡间,虽可避一时,但那吴蒖蒖年齿渐长,行事又张狂,泄露夫人行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斗胆请夫人避于此处,夫人请安心长居,衣食用度,绝不会逊于先帝在世时,而我也会竭尽所能,确保夫人一世平安。” “蒖蒖……”听他提及女儿名字,秋娘眼中又蒙上一层雾气,沉吟须臾,她转身朝程渊一福,道:“先生将我带至京城,而不交予太后,想必对我有两分顾惜之情,我很是感激。还望先生垂怜,允我归家,我自会带着女儿离开浦江,再寻个人烟稀少处隐姓埋名地生活。” 程渊略靠近她两步,用低得近似耳语的声音告诉她:“晚了。吴蒖蒖为寻找已经来到临安,入尚食局做了内人……” 秋娘闻言睁目与他对视,呼吸渐趋急促。 “更不巧的是……”程渊看秋娘的目光似含怜悯,唇角却勾出了冷淡笑意,“如今,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刘司膳的存在。” 秋娘含怒看他,胸口起伏,一只颤抖的手在身边案上摸索,摸到一只青瓷香炉,旋即抓起,朝程渊扑面掷去。 程渊侧身一避,香炉击在他右肩上,然后坠落于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随之泼出的香灰洒了程渊半身。 程渊不愠不怒,掸掸身上香灰,退至门边,不失礼地长揖作别,方才转身离去。 在蒖蒖等人精心照料下,殷琦逐渐恢复常态,只是对蒖蒖更显依,要她终日守在他身边。陈国夫人见状又重提纳妾之事,劝说蒖蒖数次,蒖蒖仍旧未答应。陈国夫人无奈,悻悻离去,却不忘叮嘱殷琦乳母及左右奴婢,务必盯紧蒖蒖,不能让她出郡王宅半步。 蒖蒖不久后听到风声,陈国夫人已暗中让人筹备纳妾事宜,向郡王表示,大不了禀明太后,请太后亲自许可殷琦纳蒖蒖为妾,如此,蒖蒖也无法拒绝。 蒖蒖见势在必行,不免忧心如焚,考虑过逃出郡王宅,然而如今四处看守甚严,她终究不得脱身。 一日,忽闻侍者传报,二大王亲临郡王宅探望大公子。殷琦带着蒖蒖至正门迎接,果然见赵皑下马进来,身后有几名内人尾随入内,另有几名内侍抬着一个硕大的木箱,目测应是要送给殷琦的礼物。 赵皑看见殷琦身后的蒖蒖,笑意浮上眸心,然而先与殷琦两厢见礼,二人寒暄着并肩而行,暂未对蒖蒖说什么。 蒖蒖尾随他们朝内走去,忽有一名赵皑带来的内人疾步跟上,靠近蒖蒖,轻声唤了唤她。 蒖蒖侧首看去,惊喜地发现那内人竟是凤仙。 来到堂中,赵皑命人自木箱中取出礼物,却是一个玉料琢成的弹棋盘。 寻常弹棋盘四四方方,中间丰腹高隆,四周平如砒碉,而这一个为长方形,中间玉石雕成山川河谷,颇有沟壑,棋子圆形木质,黑白二色,棋盘四角有凹槽,下棋双方以葛巾击拂之下,棋子可沿着沟壑滚入凹槽。 殷琦赞这棋盘极其精巧,山峦峰谷气象不凡。赵皑笑道:“国朝人多不喜弹棋,觉得简单无趣。我便让人改了改棋盘形制,如今这模样较为美观,而且玩着也比寻常的难。居家时多,或可以此消遣。” 殷琦谢过赵皑,两人旋即兴致勃勃地布好棋子,各执葛巾,轮流击拂己方棋子去撞击对方的,以求对方棋子滚入凹槽。 玩了片刻,赵皑停下,对殷琦道:“就这样下棋有些无趣,不若设一点彩头。” 殷琦答应。赵皑当即命随从取出珠宝若干,置于堂中。殷琦见状一指堂中摆的珊瑚金瓶香山子,道:“若我输了,这堂中什物,大王看中哪个自取便是。” 二人继续对战。殷琦技艺显然不及赵皑纯熟,很快输了一局。赵皑一指堂中殷红珊瑚,说:“取这个可否?” 殷琦眼皮都未抬一下,让人速速取珊瑚盛于锦盒中交给赵皑内侍,然后催促赵皑再开第二局。 第二局殷琦仍落败,又看都没看地任赵皑挑走一块香山子。 第三局殷琦重振旗鼓,与赵皑对战甚酣,坚持到最后一刻,唯一剩下的那枚棋子孤立于山巅,赵皑微微一笑,对着己方一枚黑子闪电般一拂葛巾,棋子应声弹出,飞向山巅与殷琦棋子相撞,后者应声落下,沿着河谷坠入凹槽。 “抱歉,这一局,还是我胜。”赵皑含笑对殷琦道。 殷琦示意他再取彩头,赵皑徐徐漫视堂中人物,最后目光锁定在蒖蒖身上。 “给我这名侍女。”他提出这个要求,隐含命令的意味。 这次殷琦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蒖蒖与赵皑,很快否决:“不行。” 赵皑笑道:“我是二大王,不应该遵我之命么?” 殷琦镇静地回答:“我是二大王表叔,大王必不会夺尊长所爱。” 赵皑扬声一笑,不好继续就此坚持,也不再提彩头,只邀殷琦再玩一局。 少顷,蒖蒖见二人玩得无暇他顾,遂轻轻拉拉凤仙衣袖,示意她随自己出去。 蒖蒖带凤仙至自己房间,二人方才相拥,又哭又笑地表达重逢之喜。言及彼此近况,凤仙简单地说了说自己被指派服侍二大王之事,然后追问蒖蒖如今情形,蒖蒖便将入郡王宅后发生之事说了大半,包括殷琦的病症及陈国夫人所提纳妾之事,只隐去刘司膳一节不说。倒非有意隐瞒,而是觉得此事残酷又复杂,不欲此时提起。 凤仙听后问蒖蒖:“那真要留在这里嫁给那个癔症病人?” 蒖蒖摇头:“殷大公子是好人,但我对他无男女之情,寻找母亲心愿未了,也不会嫁人。” 凤仙道:“二大王对此事亦有耳闻,所以今日带我来看看。如今看来。殷琦对颇有执念,恐怕不会轻易放手,我们只能设法让脱身。” 蒖蒖叹道:“陈国夫人让人监视我行踪,要逃出去并不容易。何况殷大公子对我很好,不辞而别也不妥。” 凤仙蹙眉道:“事关重大,不能因一时心软让半生葬送于此。” 她于房中缓缓踱步。思量半晌,再问蒖蒖:“适才说殷琦不能见馄饨,否则会发狂?” 蒖蒖称是。 凤仙又问:“这事宫中人知道么?” 蒖蒖道:“听殷琦乳母说,这是郡王宅严守的秘密,不曾泄露于外人。” “那就好……”凤仙沉吟,然后似做了个决定,对蒖蒖道,“五日后是太子生日,东宫必会邀请殷琦出席生日宴集。务必劝殷琦赴宴,并带去。席间时刻留意殷琦举动,别让他伤到。其余的,我来想办法。” 6.鹭鸶 ..co,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凤仙没有细说她的计划,临走前仍不忘叮咛复叮咛,让蒖蒖一定保密,不要将她今日所说的话向郡王宅任何人透露一个字,严肃地告诫蒖蒖:“若想尽快从郡王宅脱身,这是最好的机会,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且装作没听过我这些话,一切等到东宫宴集那天见机行事。但若这几日向别人提及此事,必将功亏一篑,那么余生就要陪着不喜欢的病人过了。”顿了顿,又道,“侍宴之时,别离殷琦太近,但也别太远,注意保护自己。” 以蒖蒖的心智,略一回想凤仙前后所言便不难猜到她欲筹谋的事:馄饨会刺激殷琦发病,凤仙或将联系如今在东宫做事的云莺歌,在宴席上加入一道馄饨,待殷琦因此发病,大闹起来,对在他身边侍宴的自己造成威胁,凤仙再请二大王向太子进言,请太子出面拯救。 此计肯定可行,因为太子宅心仁厚,以前便帮过蒖蒖,对她想必颇有印象,且以前殷琦误杀的正是东宫所赐的宫人,太子必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然而若依计而行,蒖蒖又觉得愧对殷琦。自上次发病以来,陈国夫人又请名医为他诊治,每日他须服大量的药,他喝得反胃,经常把药汁和此前所进食物尽数呕出,如今面色极憔悴,人也更显消瘦,若再刺激他发病,无异于对他再次施加了从身体到精神的双重折磨,能不能如这次这样恢复尚不好说。 东宫的邀请果然如期而至,要殷琦兄弟随父母赴宴。陈国夫人询问殷琦的意思,他微笑道:“可以的,我这两日感觉神清气爽,正想出去走走。” 待陈国夫人离开后,他接过蒖蒖奉上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干呕几下,眼泪都被迫出,然而他以袖掩口,最终抑制住了,没让药汁呕出。 蒖蒖抚抚他背,又为他扇风,劝道:“如果不好喝就多分几口慢慢咽下,不必饮得这样急。” 殷琦摇摇头,道:“我想尽快好起来……”稍后含笑对蒖蒖低语:“随我去东宫,应该会遇见很多以前在尚食局结识的朋友。来郡王宅多日,又不得出去,一定很郁闷,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散散心。” 蒖蒖一时愕然,这才意识到他一反常态如此积极地饮药是想调理好自己状态,避免因病缺席宴集,而令她失去与旧友相聚的机会。 “我上次生病,吓到了吧?”殷琦看着兀自怔忡的蒖蒖,忽然问。 蒖蒖不觉又睁大了眼睛:“知道……” “我发病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殷琦垂下眼帘,黯然道,“前日我午睡时无意中听见房中伺候的侍女议论,才得知我差点伤到了。” 言罢他起身,牵着蒖蒖向内室走去,“我有个物件要送给。” 他屏退众侍女,待室内只剩他与蒖蒖时方才打开柜门,从一个加锁的箱子里取出一枚玉簪递给蒖蒖看。 蒖蒖端详,见那簪子洁白莹润,簪头呈流云状,线条柔和优美,而与众不同的是,簪尾被磨得十分锐利,如利器一般足可伤人。 “我房中没有任何利器,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悄悄打磨了这个。”殷琦像个背着父母设计恶作剧的孩子一般调皮地笑,“现在送给了。” 蒖蒖说玉簪珍贵,欲推辞不受,殷琦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把簪子塞进她手心:“且收下,以后插在发髻上。如果我再犯病,就拔下簪子来刺我。” 他此刻双目澄净如孩童,殷切地注视着她,一心期待她收下这个将来可能伤害到他的礼物。 无端觉得鼻子有点酸,蒖蒖摆首,将簪子递回给殷琦:“好好服药调养,不会再有事的,这个簪子我用不上。” 殷琦接下簪子,旋即轻轻插进蒖蒖的发髻里,温言道:“用好它。如果被我误伤,我说不定比被簪子刺更痛。” 如此一来,蒖蒖更感进退两难。明白如凤仙所说,太子生日宴是自郡王宅脱身的良机,但因此伤害到殷琦又绝非她所愿。顾及殷琦给予她的善意,她几乎已放弃脱身机会,借故想劝殷琦不前往东宫赴宴,而殷琦却道:“父亲已回复东宫我会赴宴,临时推却是大不敬……何况,许久没见到太子了,我也想与他们兄弟聚聚。” 于是蒖蒖一筹莫展,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让他避免可能发生的伤害。 次日蒖蒖陪殷琦漫步于园中,彼时秋意正浓,湖山石外几重枫、槭、黄栌红叶似火,将倒映在碧水明漪中的影子都染上了流霞的颜色。落木风不时簌簌而至,原本翠绕羊肠的小径上已是满地黄花堆积。二人行走于其间,忽闻身侧山石外有物坠下,落在干枯的落叶上,持续发出沙沙的声响。 蒖蒖带着殷琦绕到山石后,发现一只白色鹭鸶扑腾着翅膀正在地上挣扎,它通体洁白,颈、喙、腿皆长,体态极优美,然而腿部似乎受伤了,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蒖蒖上前查看,对殷琦道:“看起来像是被箭矢擦伤。大概它中箭后又勉力飞了一阵,体力不支才坠落下来。” 殷琦细看鹭鸶伤口,道:“好在不重。”然后请蒖蒖取出手巾,他接过自己给鹭鸶包扎好,再将鹭鸶搁于地上。 鹭鸶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仍无力支撑,又扑于地上。殷琦便轻抚着它羽毛道:“来了即是客,安心在我家养好伤再走吧。” 殷琦本想把鹭鸶交给饲养家禽的厨娘,蒖蒖联想起林泓园中的白鹤,表示不妥,如此良禽不能与鸡鸭杂处。两人遂精心在湖畔选择了一块有山石遮挡的空地,将鹭鸶抱到那里歇息,又去厨房取了一些谷物饲喂。 蒖蒖看看周遭,又道:“还须给它围一道篱笆,免得它扑腾着乱跑,又或被别的小动物滋扰。” 她很快找园丁借来工具,自己砍了些竹子在鹭鸶栖息地筑好了篱笆,仔细检查觉得无甚纰漏了,才与殷琦一起离开。 不料当夜一场暴风雨席卷而来,蒖蒖睡得迷迷糊糊,将要破晓时被风雨声惊醒,静卧片刻,忽然想起湖畔的鹭鸶,当即一惊,心道“不好”,忙披衣而起,撑伞奔去湖畔。 那道刚筑起的篱笆果然已被骤雨疾风吹得七零八落,而其中鹭鸶已不见踪影。须臾,殷琦也赶来,与蒖蒖一起寻了许久,才在湖面上发现鹭鸶漂浮着的尸身,多半是篱笆坍塌,鹭鸶被风雨席卷入湖中,因伤无法解脱而坠入水里淹死的。 蒖蒖极其难受,黯然对殷琦道:“我应该听的话,把它送至家禽笼中饲养,又或者把篱笆筑得坚固一点……都是我的错。” 殷琦虽也难过,但仍温和地安慰蒖蒖:“救了它,精心为它修筑篱笆,它在天上也一定会很感激。暴风雨是不可避免的天灾,与无关,不是的错,不要太过介怀。” 蒖蒖闻言茫然顾殷琦,见他目光脉脉,皆是安抚之意。她细思他的话,心念忽有一动,转而对着湖面上的鹭鸶,双手合什,阖目默默祝祷。 两日后,殷琦提出要再与蒖蒖玩蒙眼辨味的游戏,蒖蒖欣然答应,但要求改成她做几道点心,让殷琦蒙眼品尝,再说出做的是什么。 殷琦笑道:“这也忒容易了。” 蒖蒖摆首:“未必。我在尚食局学了很多种点心的制法,不大可能都见过,有一两道辨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殷琦同意,应蒖蒖的要求,晚膳时不许他人在侧,安静品尝蒖蒖做的点心。 蒖蒖晚间去厨房操作,以保密为名谢绝其余厨娘观看,做好数道点心再盛于食盒中,带到殷琦房中。 殷琦许她以丝巾蔽住自己双目,蒖蒖旋即打开食盒,取出一道点心,以箸搛了一枚送至殷琦唇边。 殷琦轻咬一口,略一咀嚼便笑道:“是蟹肉包儿。” 蒖蒖愉快地宣布他答对了,又另取一道,让他再尝。 这对殷琦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这是高丽栗糕。” 随后他继续在轻松闲适的心情下兵不血刃地一一猜出答案:酥儿印、牡丹饼、裹蒸馒头、小甑糕蒸、子料浇虾燥面……直到最后一道。 当蒖蒖用汤匙把一个小馄饨送入他口中时,他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瞬间凝固,含着馄饨不再咀嚼,依旧保持着蒙眼的姿态,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面上也泛起了一阵潮红。 蒖蒖及时搁下汤匙,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是什么?” “是,是……”殷琦茫然重复着,胸口起伏,开始喘气,内心在激烈挣扎,是回答她的问题还是任心中那翻涌着的情绪瞬间爆发。 “这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点心。”蒖蒖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以前、现在和将来都可能遇到的食物。只是食物,只代表着烹制它的人向表达的心意,会给予温暖和慰藉,而不会伤害。” 殷琦一把抓下蒙眼的丝巾,吐出口中的馄饨,惶然盯着面前那碗,喘着气,喃喃念道:“姑姑,姑姑……” “说,暴风雨吹散篱笆,不是我的错。”蒖蒖重又将手覆上桌面上殷琦青筋渐起的手背,“姑姑的事也如此,并不是的错。”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