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汉武大帝(上)君临天下》 序一 历史眼光人间情怀 ——读杨焕亭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 李星 杨焕亭的《汉武大帝》是继姚雪垠的《李自成》、孙皓晖的《大秦帝国》之后中国当代历史小说的又一重要收获。章回体式的通俗包装,并不改其严肃历史文学的内质。何况章回体并非就是如《三侠五义》、《包公案》式的信马由缰、虚构和戏说。四大名著如《红楼梦》等也是章回体,而当今许多假历史之名的高深文字,却并非严肃的历史文学。藏书网 相比于姚雪垠历史小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对农民起义的过分美化;孙皓晖强烈的秦是“中华文明正源”理念的介入,对儒家大师难以容忍的丑化,以及长期以来充斥书市和荧屏的历史戏说,《汉武大帝》吸收了以上种种哪怕是优秀的历史小说所积累的经验教训,赋予它以纯正的历史品格。忠实于历史史实,客观公正的评价历史人物,再现历史的真实氛围,把人们带到更接近事实与可能的历史现场,给人以尽可能真实的历史。 历史之于小说、文学的结合,虚构是难以避免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虚构就没有历史小说。其原因正如孙皓晖所说:“史料所呈现出来的,是既定的格局,是已经风干了的种种骨骼。历史小说的使命,是复活历史的脚步,是复原人物的血肉。”赋予历史骨骼以生命的血肉,给重大的历史事件以更接近历史本质环境,以生动真切的氛围,把读者带入历史事件的现场,正是历史小说家史识文才之着力处。 在史识方面,作者杨焕亭有着深厚的历史功底、广阔的历史视野。早在中学时代他就对咸阳及咸阳原上的秦汉历史遗迹和帝王坟冢所埋葬的帝后将相和传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中学毕业后他又报考了西北大学历史系,由通史而断代史,钻研不辍,积累了丰富的秦汉史知识。大学毕业后他又一直工作在咸阳,与秦渭、阿房、长陵、藏书网阳陵、茂陵、霍去病墓朝夕相对。而他司职的新闻、文艺工作,及文艺理论批评的写作,又大大拓展了他的理论视野,使他获得了一般史学工作者和文学工作者所不具备的思想素养。 正是这些求学和专业经历,使他在过了知天命之年以后,产生了要给中国历史和长眠在故乡大地上的一个个伟大魂灵以生命的强烈艺术冲动,历时六个春秋,几易其稿,终于完成了一百多万字的这部历史小说,给自己也给家乡的土地一个可堪告慰的答卷。 它是巨大而恢宏的历史长卷。不仅生动而真实地再现了汉武帝叱咤风云,有功有过的一生,而且全景式地、多侧面地再现了武帝一朝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宫廷斗争的几乎所有重大事件,平定闽越、盐铁官营、废五铢钱、几次重大的巫蛊案、废太子刘据、立刘弗陵而杀其母钩弋夫人等,皆有艺术的再现。 线条清晰,场景生动,时而金戈铁马、起伏跌宕、惊心动魄;时而君臣相知、和风细雨、春光明媚、情意款款;时而形势突变、君王变脸、人头落地、好人蒙冤……勾画出一幅专制王朝之下的多姿多彩的社会政治生态图景,不仅给人以丰富的历史知识,而且让人品味出王朝政治的险恶无常和专制本质。 本书在结构和人物塑造的着笔深浅上,不仅考虑到历史的真实,还考虑到受以往诗文、影视、戏剧影响的观众对一些历史人物、历史事实的关心,力图以史实为依据,以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理解还原这些故事和人物的真相。如与政治、经济、军事、民族有关的人物有窦太后、窦婴、田蚡、卫绾、董仲舒、公孙弘、周亚夫、卫青、霍去病、李广、李陵、李蔡、韩安国、苏武、汲黯、霍光、桑弘羊、张骞、司马迁、张汤、江充、灌夫、程不识、严助、刘据、刘安、韩嫣、主父偃、李广利、金曰磾等;与文化艺术有关的有司马相如、东方朔、李延年等;与皇帝后宫生活有关的有王娡及乡下女儿金俗、长公主、陈阿娇、平阳公主、卫子夫、王夫人、李夫人,钩弋夫人等。 这些人物或以自己出色的才能,为武帝所重,升官拜将,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或因性格耿介,宽厚无私,忠贞为国,得罪权势,铸成悲剧人生;或因一心揣摩圣意,嫉贤妒能,贪赃受贿,罢民田产,滥杀无辜而臭名于今;或因文才或美貌超绝,而为帝所宠,但也前喜后悲,命运起伏……所有这些人物命运与其相连接的故事:如金屋藏娇、骑奴掌军、司马相如与《长门赋》、周亚夫军细柳、传子杀母、马踏匈奴、李广难封、司马腐刑、张骞通西域、苏武牧羊、公主和亲、霍光辅政、韩嫣乱宫、酷吏张汤、后庭巫蛊、刘安与《鸿烈》、董仲舒与独尊儒术、武帝封禅求仙等等,都在作品中一一得以表现,并有机地融入情节结构中,大大增加了它的知识性和可读性。 《汉武大帝》在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评价上,一方面具有严谨的历史立场,另一方面具有当今的时代高度。前者集中体现在对主人公刘彻的评价上,既没有否定他作为一代英主,在即位后决定国政大计,建明堂、尊儒学、培养人才、奉贤良,后来又不拘一格用人才,任用平民卫青、公孙弘、赵绾、霍去病、张骞等年轻政治家和将领,开疆拓土、平定内乱的文治武功;任用韩安国、郑当时为大农令,发展经济的伟大成就,又没有忽视他在取得重大成绩之后心态的变化:一是频繁动用武力,劳民伤财,以致国库空虚;二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不断地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恣意封赏,动辄千金,挥霍国家财力;三是虽然对汲黯等忠贞之士的批评采取适当容忍态度,但却好冲动,爱听好话谀词,重用奸人酷吏,自毁国政根基;四是重女色,疏远端谨贤淑、宽人严己的皇后卫子夫,致使以个人对钩弋夫人的喜爱,而导致一场血雨腥风的“巫蛊事变”;五是迷信术士及长生不老,求仙问丹,耽误朝政,损害自己健康。 如此严苛的批评态度,实在是集历来对刘彻批评的大成。这种批评,笔者以为是对近代史以来因外族入侵而高涨的民族救亡情结中,过分显扬秦皇、汉武、康熙等帝王以开拓疆土而有功于民族的史观的一种“拨乱反正”。这种观点不仅有历史价值,而且具有鉴古照今的现实意义。 本书最具时代高度的见解是正确阐释了历史上包括汉武帝时代与北方匈奴、西域少数民族的战争与和平的本质,以及“和亲”、“修好”的价值与意义。全书并没有将匈奴丑化、异化,既理解了他们逐水草而居.99lib.,善骑射奔走、吃肉食住毡篷的生产生活方式,又肯定了他们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同样渴望和平生活的民族文化心理,表现了他们在汉军大举进攻时的英雄主义。小说对韩安国、张骞等知匈人士提出的以贸易之利、礼仪教化、互通往来的“殊俗相容”的民族政策给予了充分肯定。当国土安全、民族生存受到威胁时,对异族侵略者的武力打击是合理的,但当国家不受威胁时,民族的和平、交往、互利、共存就应该成为民族关系的常态。在隆虑阏氏和张骞与匈奴婚姻的表现上,于单以单于太子身份投汉等情节中,作者寄寓的正是这种民族互利、共存、共容的思想。 《汉武大帝》一书,在历史文学上的最大亮点,是它做到了将事件、故事的历史还原为人的,包括人性、人情,人的精神、心理和意志力量,使历史成为真正的人的历史。 在作者的笔下,刘彻成为一个生动、具体、真实的人,由于母亲王娡曾经的平民身份,所受的历史文化教育,他的性格、心理是健全的;不仅敢于藐视祖母窦太后的权威,而且敢于拒绝母亲为家族成员谋私利的要求,无论选贤任能,内政外交,还是军事经济,都达到了西汉王朝的巅峰。但随着权力的稳定、国家的强大,他越来越沉迷于女色,既享受着个人无限的权力,又贪婪于肉欲的快乐。当意识到这一切将随着老病而结束时,他又迷上了寻仙问丹,封禅求神,直到死亡的钟声即将敲响时,他才意识到“连年征战,误了农桑”,导致国力渐衰,下了“罪己诏”。作者在这里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帝王心理的嬗变,而是不可更改的生命的规律,不受约束的权力和个人欲望发展变化的必然逻辑。 与对书中主人公刘彻性格心理表现为一体,本书的其他主要人物如陈阿娇、卫子夫、窦太后、平阳公主、卫青、田蚡、窦婴、周亚夫、司马迁、李广、李陵等人的性格、心理及命运变化,都是充分人性化了的。尤其是对卫子夫、平阳公主等女性心理状态表现得更为细腻而丰富,不仅写出了宫廷生活,以及宫廷之中人与人关系的日常化、伦理化特点,也写出了宫廷斗争独有的恐怖与残酷。 朝会是皇权政治决策和各种力量角逐的主要场所,也是作者揭示不同立场、不同利益代表的封建政治家的德性、品质的主要方式。应该说书中的一些主要朝会都写得很好,于面争廷折中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人的心理的瞬息之变。正是通过朝会,作者不仅把刘彻的思想、心理、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通过朝会上的选择,把各种势力的明争暗斗与人的伟大与卑微、勇敢与怯懦、大公与无私、光明与黑暗,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作者还充分表现了在皇权政治中,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如位高权重的田蚡,在政治思想上虽有投机的成分,但还是正确的,然而他的为人及个人生活却是卑鄙无耻、不择手段、贪贿成性的;如张汤,他是一个以株连和陷害为能事的酷吏,甚至因嫉妒而制造了他原来的上司李文灭族的惨案,但在经济上却又是清廉的,连他的老母亲也以有这样“勤于国事”的儿子而骄傲。 在对一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上,《汉武大帝》的作者持的是以国以民为本的道德主义立场,它张扬的是李广、司马迁、张骞、卫青
、卫子夫、韩安国、周亚夫、苏武、汲黯等能臣良将公而忘私的高尚人格和境界,鄙视的是韩嫣、田蚡、李蔡、李延年、李广利这样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只为个人谋利益的小人。所以全书弥漫着一种伟大民族精神的浩然之气,又充盈着高贵的人格力量。将历史、民族、政治人格化,不是为史而史,而希望对当今社会、政治、文化和政治家的人格建构有所启示和引导的作用,这或许是已达“知天命”之年的作者对社会政治和人性人情的新的感悟。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在他的名著《人论》中说,“人类生活乃是一个有机体,在它之中所有的成分都是互相包容互相解释的。因此对过去的新的理解同时也就给予我们对未来新的展望,而这种展望反过来又成了推动理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动力。” 正因为如此,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杨焕亭的史家眼光、学者修养,我以为不只是对历史与人的历史阐释中,表现了一种哲学的眼光。这就是他不仅有对历史的“新的理解”,同时也包含着对推动当今社会政治生活、经济文化生活的巨大热情,表现出一个作家深厚而广阔的人间情怀。 (本文作者系茅盾文学奖评委、《小说评论》原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 2012年10月 序二 诗人激情与史家理性的结晶 ——记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 常智奇 在人类文学史上,我对前苏联文学评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情有独钟,我非常欣赏他那集博深的哲思与狂飙式的诗情于一身的文学天赋。每当想起他的长篇小说《怎么办》时,我就在心中自问,中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哪里?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我在读钱钟书的小说、刘再复的散文诗时,就有一种别样的审美感受。 当来自茂陵边的杨焕亭先生,在壬辰十月阳光的照耀下,把历经六年,几易其稿的《汉武大帝》书稿送给我,并邀我为之写序时,我心头为之一震。 阅读完这部长达一百多万字的煌煌大作后,我喜出望外。这位以文学评论享誉文坛的关中学子,追随着车尔尼雪夫斯基、钱钟书、刘再复的脚步,写出了一部感人至深的历史小说。 当代历史小说创作,在实用主义,99lib.新历史主义,虚无主义的狂潮冲击下,一批以消遣娱乐为目的的读物充斥着图书市场,混淆着读者的认知判断。 历史小说是历史与小说的二元融合。它首先是历史,然后才是小说,它需要“史”的品质,“诗”的情感,它是文献逻辑向审美表达的形象转化,是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有机统一。 历史的真实是指历史背景、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精神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在这里是指在历史真实的前提下,作者还原历史人物,诗化历史情境,虚构历史心理、意绪、氛围、艺术形象,给读者以审美的共鸣和生活的启示。 杨焕亭先生历经六年,呕心沥血创作的《汉武大帝》正具有这样的审美效果。他在尊重历史,从史实出发;还原历史,从生活出发;重温历史,从情感出发;追求文学,从心灵出发;追求审美,从形象出发;追求诗性,从神思出发的前提下,用诗人的激情和史家的理性,在历史唯物论和艺术审美论相结合的立场上,以宏阔雄健的笔触,把对历史的评价和审美的评价有机结合起来,艺术地再现了汉武帝时代改革与保守,清廉与贪污,勤政与枉法的政治斗争;形象地表现了宫廷内部、家族血缘之间争权夺利的矛盾冲突,全面地展现了大汉时期的历史风貌,诗意地传达了我们这个民族在封建帝王的统治下,人性历练成民族精神的艰难历程。 作者以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深厚的文学素养,站在了二十一世纪初叶中国历史小说创作的高地。在崇高与卑贱,善良与邪恶,历史与现实,战争与和平、感性与理性,爱情与阴谋之间,寻找着历史与艺术的真实统一,民族精神与人性裂变的统一,为当代中国历史小说的百花园里增添了一束喷霞吐露的新葩。 这是一部具有史诗品质的文学作品,作者以诗人的激情,飞扬的神思,充分的历史知识准备,文学的审美诉求,拥抱了历史的巨子——汉武帝。与其说杨焕亭先生选择了汉武帝,不如说汉武帝选择了杨焕亭先生。这是两种时代精神、两种历史观念、两个生命主体、两种.99lib.人文气质相吸、相近、相敬、相通的叠加;这是历经两千多年,茂陵上的流云、飞鹰、草木花香、灵魂王气在一个书生笔下的融合和聚集。 杨焕亭先生长期生活、工作在古都咸阳,茂陵的苍松翠柏下有他读书学习的身影,青石雕像旁有他漫步思考的脚印。他的阅历、学养、气质,给了他与汉武帝相遇成书的条件。他化历史为艺术,化文献为情境,化史实为审美,站在描人、写心、抒情的基点上,用宏大叙事的手法,表现了汉武帝开创大汉帝国顶峰时代的风貌,写出了这个立体、多面的人物形象。 汉武帝在作者笔下是一个心胸开阔,足智多谋,高瞻远瞩,任人唯贤,广开言路,善于纳谏,集思广益,励精图治,开疆拓土,敢为人先,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有雄心、有气魄、有才华、有远见的政治家。他为汉朝的强盛而图谋,他为匈奴的侵扰而忧虑,他为太皇太后的专权而压抑,他为凿空西域的壮举而高兴……他在朝议时,从不计较贤臣良将尖锐的批评。他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对好“黄老之学”的贤士仍一视同仁。 他是一个思想解放,善于思考,善于学习的封建帝王。卫青首战告捷后,汉武帝面对从匈奴缴回来的马与刀,果断地提出,今后一定也要给汉军配备这样的刀和马。 他在错综复杂的冲突中,始终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他大义灭亲,秉公护法,忍受着心灵的煎熬,艰难地推进着“新制”、“推恩制”和“元狩变革”,拓展强国之路。 当然,作者并不是一味地美化汉武帝,而是继承了司马迁“秉笔直书”的精神。他也写刘彻会玩弄权术,写他喜欢文士与喜欢天马无异,努力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符合历史真实的帝王形象。 作品中与汉武帝相伴的有近二百个人物形象,人人都出彩,个个有特征,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都鲜明生动,富有个性。如居功不骄、自律朝野的卫青;青春劲发、英勇善战的霍去病;察言观色、忠诚勤快的包桑;圆滑周转、逢迎揣摩的公孙弘;历尽艰辛、不辱使命的张骞;书生意气、固守己见的董仲舒;才华横溢、重情重义的司马相如;温婉恭和,却谄媚殷勤的李蔡;体恤民情、不务虚言的郝贤;宽怀大度的隆虑阏氏;左右摇摆的赵信;不愿投降的巴图鲁;狂妄的昆邪尔图;诡谲狡黠的伊稚斜;壮心不已的李广;桀骜矜持的长公主;内敛淑惠的卫子夫;忠君保国的韩安国;阴险狡诈的淮南王;莽撞的灌夫,精明的韩嫣……都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杨焕亭先生是一个诗、书、画皆通,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作家。他推崇传文化,塑造的人物大都是传统道德情操的主流形象。例如汲黯,一个官居主爵都尉的九卿,却让皇上都无法在他的面前随意放纵。为什么他的矜持和傲岸让卫青分外钦敬?原来,在他的背后是品节铸就的伟岸。 作者在汲黯这个典型形象塑造中,表现的是刚直不阿、坦荡磊落、实事求是、秉公执法、平等待人、直言陈理的价值观。当然,作品中也塑造了主父偃、张汤、江充这样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政治投机者。即使这样,作者也没有抹杀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所起的积极作用。 作者在一百多万字的煌煌大作中,用充满激情的文字展现了人的生存意义,人的食色欲望,人性从野性向理性发展的艰难历程;表现了在情与理、灵与肉、家与国纠葛中的心灵阵痛,在人性的剖析中表达对历史的思考,在良知与道德的拷问中表现人类文明价值的走向。例如:霍去病与阳石公主的相恋,张骞与纳吉玛的情感,刘彻与卫子夫的炽爱、长公主对卫青的牵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笃深,赵信与可西萨仁的苦爱…… 作者是一个谴责战争,敬民保家的和平主义者。对楼烦英雄主义精神的歌唱,实质上是对民族平等的期盼,作品中许多地方流露着这种人道主义的精神。 作者是一位充满激情的诗人。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黑夜中,他走遍大地,书写历史和现实。杨焕亭先生饱蘸诗情,书写着大汉历史。他“物我同一”的叙事笔端流露着一股“天人感应”的诗情。他的抒情,往往是在特定情境下,扼制住时间的咽喉,放大情感的波动,用特写的、凸显的、叠加复唱的句式,层层递进,反复强调一种心理感受。 例如:在写到太皇太后年老体衰,行将就木时,作者是这样记叙的:“建元五年九月最后一天的太阳把它橘黄色的光芒留给了秋日的万里云天,悄悄地隐没在苍山背后”,留下生命终极的意味。 在中卷中作者写道:“这是河西大战的最后一役,以血迹对土地的浸渍,以白骨对河水的激荡,以兽性对人性的吞噬而降下了它壮烈而又悲惨的帷幕。”紧接着有这样的文字:“王朝就在这样紧张的脚步中送走了欢欣鼓舞的春天,告别了头绪繁复的夏天,走进了秋风生渭水,吹落长安叶的季节。” 这是一种创作激情的喷射,诗化史料的抒情,优美散文的倾泻。作者以其饱满的审美激情,融化了历史文献的逻辑“硬块”,用他“神与物游”的诗心复活了冰冷的历史人物。作品中的抒情,是在叙事中抒情;作者的叙述,是一种携情带韵的叙述。这种融诗性与史实的叙事表达,使这部小说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作品中不时夹杂着匈奴等民族的唱诗,这些唱诗写得都很有时代特征、民族风情。例如在中卷,楼烦人与白羊人在祭祀天地时唱道: 阴山高啊河水长 牛羊肥啊汉子壮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美丽的草原 是太阳神给了楼烦人温暖的阳光 是英雄的符离大王 给了我们幸福和安康 诗中有汉乐府的节律,有草原诗的比喻和象征,有英雄创世的诗情。看得出,作者是在神祇的祭坛上寻找草原民族的精神之根。 作者长于心理描写。其中君臣之间的揣度,将相之间的猜测,王侯之间的角逐,后宫妃嫔之间的争宠,朝野之间的利益纷争……都惟妙惟肖地展现在大家面前。作者写得很入微,很恰当,很感人。例如汲黯与郝贤在夜巡上谷时的对话描写;李蔡与张汤被拜为三公之后,两人共商对策时的心理描写……都是很见功力的。 长篇历史小说是结构的艺术。特别是一部超过百万字的皇皇巨著,要做到结构规整,前后照应,有进有退,有收有放,实属不易。作品中有纵横千里,宏大激烈的战争场面,又有花前月下,庭院闺房的爱情私语;有朝廷上你来我往的唇舌烽火,也有权力背后的陷阱暗箭。 线索多,丝丝入扣;时间长,条分缕析。这种前后照应,散得开,收得拢,抛出一根线头,钓到一条大鱼的整体构思,使这部小说都显得宏大中有细腻,整体中有个性。 作者化历史文献成情景描写,融历史资料为审美情思的艺术表达。读这部小说,我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这是一种艺术表达的审美感染。 作者的创作思维是非常敏锐活跃的,他会讲
故事,当情节发展到一定阶段,结构组合需要细节来填补时,他可以信手拈来一个故事放在那儿。这种虚构和调配细节的能力,常常使我感到,他有一种举重若轻的创作天分。 《汉武大帝》是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的新收获。它以题材的重大,场面的宏阔,人物的众多,篇幅的巨大,思想的睿智,表达的诗意,揭开了汉武帝这个历史人物小说创作的新篇章。相信这部黄钟大吕式的作品会赢得读者的青睐。 本文作者系文学评论家、研究员、陕西省文学院院长 2012年12月于古城西安 第一章 惊天刺案动长安 竹帛烟销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大约在公元876年的秋天,一位来自浙江的新科进士,在萧瑟的秋风中沿着茫茫的渭水漫步。他南望秦岭,北顾莽原,数历代之兴衰,叹世事之无常,不禁感慨万千,发出了这千古绝唱。 遥想当年,秦皇一扫六国,虎视天下,何其雄哉?十年征战,远交近攻,山东六国,土崩瓦解,最终一统天下。他胸怀壮志,欲图万世基业,然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打?99lib.碎了他一世二世乃至千万世的梦想。 骤雨卷华夏,烽火漫中原。 陈胜、吴广起义被镇压后,项羽、刘邦相继而起,秦朝统治岌岌可危。 公元前207年,刘邦攻入咸阳,项羽闻之大怒,在灞上设鸿门宴。推杯换盏间,剑拔弩张,杀机四伏。刘邦为避其锋芒,出走汉中。 公元前206年,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分封天下,刘邦是为汉王。八月,刘邦趁齐赵反叛、彭越作乱之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起兵讨楚,西定“三秦”,东取洛阳,拉开了楚汉战争的序幕。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公元前202年,刘邦大军围项羽于垓下。是夜,寒风凛冽,垓下四面楚歌,昼夜不绝;楚军乡思垂泪,人心离散。项羽见大势已去,率少数骑兵败走乌江,自刎而死。楚汉相争最终以刘邦的胜出而告终。 山连河水碧氛氲,瑞气东移拥圣君。 却说刘邦一路西来,行至洛阳。他见河洛滔滔,嵩山苍翠,中原形胜,欲在此建都。但娄敬却谏言道:“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地可全有也。”此正所谓“褐衣忠言兴汉室,丹心秀语定关中”。 刘邦入主长安后,整治朝政,与民休息,裂土分封,强干弱枝,徙关东豪强十万入关中,从此揭开了汉朝气势恢宏的篇章。 卧榻之旁,虎狼犹在。 曾在秦军重击下“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匈奴,趁秦末战乱之际迅速在北方崛起。 公元前209年,匈奴太子冒顿发动政变,成为大单于。他雄心勃勃,欲挥师南下,饮马渭水;他西击大月氏,取其国王头颅为酒器。诸族震恐,纷纷臣服,遂控弦三十万。他扩地千里,挽弓南望,铁蹄屡犯大汉河山。 公元前201年冬,韩王信投降匈奴,刘邦拒听娄敬劝阻,亲率大军三十万北上征讨。时值深冬,大雪纷纷,兵行至白登山,被冒顿大军围困七昼夜,乃得解围。刘邦痛定思痛,审时度势,首开和亲之议,图谋边境和睦。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外患方息,内乱又起。 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谋反,刘邦率军讨伐,为流矢所中。公元前195年,驾崩于长乐宫。 太子刘盈继位后,内修政治,纳谏用贤,可谓宽仁厚德。可在位七年,因吕太后专权,郁郁而终。吕后临朝称制,封诸吕为王,擅权用事,排斥老臣,拔擢亲信,群臣惶恐,政局飘摇。 公元前180年,吕后驾崩,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协力诛杀诸吕,后派使者前往代地,迎刘恒进京登基。 公元前180年冬,刘恒入主未央宫,是为汉文帝。他任用贤能,继往开来,重振朝纲。他废酷刑,重农桑,轻徭薄赋,弛山泽之禁,废关传之制,躬行节俭。他内得民心而天下定,外睦友邻而边塞安,终于使大汉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一个治世。 公元前157年,汉文帝刘恒驾崩,刘启继位,是为汉景帝。 公元前156年,伴随着刘启登基大典的雅乐高蹈,鼓动钟鸣,王娡生下了一个男孩,刘启为他起了一个很不雅的名字,曰“彘”。 他并不是皇上的长子,在诸多的皇子中,他排行第十。但让刘启不能忘怀的是他“红日”入怀的出生背景,加之刘彘相貌奇伟,天资聪颖,颇得刘启喜爱。 在刘彘三岁时,大汉王朝经历了一次几于倾覆的危机。公元前154年,吴楚七国之乱爆发,诸侯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发动叛乱。刘启在惶恐之际,诛晁错于长安东市,此举非但没有阻止叛军大举西进,反而让他们有了问鼎长安、欲夺皇位的野心。 据守睢阳的是景帝胞弟梁王刘武,在韩安国鼎力协助下,他们力拒强敌于城下。危急关头,刘启起用周亚夫为太尉,窦婴为大将军,率领大军断敌粮道,终使叛军自溃。 公元前153年,战争的阴云终于散去,长安城头天高气清,王朝迎来了平叛后第一个朝觐之日,刘启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出城十里迎接从封地赶来的刘武。 函谷关上,旌旗猎猎;长安城外,军威赫赫。刘武踌躇满志,想起一年前皇兄许下百年之后传位于自己的承诺,他内心就高兴不已。 然而,就在未央宫前殿大宴诸侯、群臣之际,刘启断然下诏:立长子刘荣为太子。 刘武梦破长安,怀着满腹愤懑回到了睢阳,他发誓要让那些反对他的大臣付出代价。 树欲静而风不止,雨过长安,而危乱伏。汉王朝从此刻开始,又孕育着新的血雨腥风…… 汉景帝中元二年(公元前148年)深冬的一个深夜。 夜色如墨,凛冽的北风呼啸地穿过长安城,在城中的每个角落肆虐,只有未央宫前昏黄的灯火把宫阙两边绣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旗子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城头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唱着子时的幽歌…… 此刻正是值守的羽林卫换岗之时,在每一条大街口,当值的士卒在什长交代了应注意的事项后,便瑟缩着身体匆匆离去。 霎时,风中传来的浓烈血腥味,让中尉郅都99lib?的眉毛骤然收在了一起。 “不好!一定出事了!”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使他果断地向身后的部属喊了一声,然后就催动坐骑向大臣们聚居的尚冠街奔去。“嘚嘚嘚”的马蹄声伴随着步卒的跑步声打破了午夜的宁静,街道两旁的屋宇间荡起杂沓的回音,沉闷而急促。 战马比他更敏感地捕捉到弥漫在暗夜中的杀气,它疾奔的四蹄在太常袁盎的府邸前骤然停止,然后怎么也不愿往前一步了。郅都勒紧马缰回眸一看,只见袁盎血肉模糊的头颅被悬挂在府门前,鲜血已凝固成紫色。两具守卫的尸体一个头朝外,倒栽葱式地卧在台阶上;一个头朝里99lib?,沾满鲜血的手伸向门内,口张得老大,似乎连最后的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喊出,就被身后的剑穿透了胸膛…… “袁大人,下官来迟了。”郅都压抑住胸中的负罪感,向身后的羽林卫沉闷地发出命令,“有刺客!以一什为列,向四周搜索!”说罢,他便带着一名司马和四名羽林卫登上台阶。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袁府府令也倒在血泊之中,尸体已僵硬多时。郅都绕过血迹,直奔后堂,从内室传来袁夫人母子的呼吸声。他不及多想,转身又奔向书房,只见案前的灯火依旧亮着,袁盎的身体斜躺在案边。血从脖子喷出来,染红了月蓝色的深衣。环顾室内,除地上散落着几筒竹简外,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站在袁盎的尸体旁,郅都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焰。 刺客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取袁盎的性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袁夫人母子幸免于难。 刺客选择在两班值守交接,一拨还没有到,而前一拨因为气候寒冷,精神疲惫,警惕性不强之时。而且他的行动诡秘而又利落,显然是在袁盎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入室行凶的。 这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杀手,他不但杀了袁盎,而且还肆无忌惮地将他的头颅割下来高悬府门,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郅都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吩咐羽林卫用丝绢裹了袁盎的尸体,抬到院内的竹林旁。他正要离去,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听见脚下传来“咯吱”的声响。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就从几片染了鲜血的竹简上看到了几行令他十分吃惊的文字: 刺客虽罪在不赦,然尚知过而不惮改。且区区刺客能耐我大汉者何?臣之所忧者,乃刺客身后主谋。贼之所谋,在乱我朝廷,惑我人心。臣虽死不足惜,惟念陛下、太子与各位同僚之安危。 他弯腰捡起血书,从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了袁盎犀利忧郁的目光。那些字虽然被血水浸渍得有些模糊不清,可这工整流畅的行文诉说着这位大臣的远虑和近忧。郅都判断,刺杀袁盎的事绝不止这一次,此前一定还有刺客欲对他下手,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未能得逞…… 郅都的目光牢牢地盯着竹简,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眼前骤然出现一幅让他惊心的画面。 第二章 血雨腥风平地起 时光追溯到四年前,时值吴楚七国之乱刚刚平息,大汉在经历了一场几乎倾覆的劫难之后,终于迎来了十月朝会。那一天窦太后在后宫设宴,为从睢阳归来的小儿子刘武接风。席间太后再度提出,要皇上践行一年前册立梁王为储君的承诺——上次这个议题因当时在太后身边担任詹事的窦婴反对而搁浅。窦婴是太后的侄儿,他的态度成为其他人在立嗣问题上表态的依据。 皇上十分尴尬,为当初酒后失言追悔不已,他希望朝臣中有人像窦婴一样挺身而出,为他说话。而就在这时,袁盎站了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炯炯环视着大厅,然后抑扬顿挫地说道:“臣以为,当初窦大人反对立梁王为储君,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只不过重申了太祖高皇帝当年的誓约。” 因为只隔几步远,他已经发现太后面露不悦,但他并不顾忌,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臣夜观《春秋》,掩卷沉思,久不能寐。昔日宋宣公舍其子舆夷而立穆公;穆公舍其子冯而立舆夷,其后冯与舆夷九九藏书争国,战乱不已,生灵涂炭,国势日衰。前车可鉴,望陛下明察。” 若不是长公主在紧要关头及时出来打圆场,愤怒的太后怎会放过这个敢藐视她权威的臣下呢? 那一场宴会的结果,就是皇上一连发了两道诏书:第一道就是免除了梁王刘武的朝觐,要他据守睢阳,断了回京的念头;第二道就是册立栗姬的儿子刘荣为太子,打碎了梁王觊觎储君的美梦。 从那时起,袁盎就常常伴在皇上左右了。 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散朝后,太尉周亚夫在司马门外等待袁盎的情景。周亚夫对袁盎维护大汉祖制表示了由衷的赞赏,并邀他登上自己的车驾,相约携手为大汉江山尽忠。两位同僚正谈到高兴之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了驭手的脖子。 四年之后,袁盎又一次以他的清醒和果敢赢得了皇上的赞赏。 风波都是由那个迂腐的大行引起的。朝野都很清楚,四年来皇上之所以不愿意册立皇后,都是因为对栗姬不满。她刻薄、尖酸而且性情浮躁,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可是大行偏要在那个冬日的早晨,不知天高地厚地进谏皇上速立栗姬为后,因此导致皇上龙颜大怒,竟然不顾太傅窦婴和太尉周亚夫的劝阻,要废掉太子刘荣,改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 袁盎很清楚,如果栗姬无法获得皇上的宠爱,那么废掉太子,册立新嗣是迟早的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站在了皇上一边。他也认为刘荣不适宜继续做太子,不单单是因为栗姬的人品,更在于其自身的懦弱。 “臣以为相比于太子,胶东王智慧超群,举止合仪,立为太子,乃国之所望。”他的这番言语让太尉和太傅大为不解,但是却顺了皇上的心意。袁盎不是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再一次加深与刘武之间的愤恨。可是,他毫不后悔。 袁盎一番慷慨陈词,影响了包括郅都在内的一大批同僚,结果这场废立的廷议以皇上连发的三道诏书而形势大变。 “皇帝诏曰:太子刘荣,生性懦弱,着即封为临江王;即日起程,不得滞留。立夫人王娡为皇后,胶东王刘彻为太子,中尉卫绾为太子太傅。钦此。” “皇帝诏曰:丞相陶青,履职以来,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朕念其年迈体衰,准予致仕,颐养天年。封周亚夫为丞相,钦此。” “皇帝诏曰:临江王之母栗姬,性度乖戾,觊觎后位,结怨诸姬,朕屡有警责,然不思悔改,言多不逊。着即闭门思过,朕不再见。钦此。” 而那位提出立栗姬为皇后的大行则被斩首。 袁大人,请您告知下官,到底是谁主使了这次疯狂的暗杀?又是什么人意图毁我砥柱,乱我朝廷?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际,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头上冷汗顿出。他对司马叫道:“快!快派羽林卫守好袁府,你速率所部沿街察看,本官这就去丞相府禀告。” 说罢,郅都奔出门外,骑上快马疾驰而去…… 到丑时一刻,各路什长纷纷前来禀报。这一夜,长安城中有十数位大臣倒在血泊之中。 一颗颗人头落地。 一股股鲜血飞溅。 一具具尸体横陈。 这的确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目标如此明确,手段如此相同,连悬挂头颅的位置似乎都经过主谋者的精心谋划。 丑时三刻,尚冠街布满了羽林卫将士,太常街、华阳街上,军队也在迅速集结。 当郅都陪同周亚夫全副披挂地出现在袁府门前时,几位司马纷纷上前,禀告结果——所有被害者都是拥立胶东王的大臣。在昏黄的灯光下,周亚夫面沉如水,脸色铁青。 他低沉而又有力地说道:“大汉天下,哪容蟊贼兴风作浪?郅大人听令!” “下官在!” “速传老夫命令,命各城门司直严防死守,决不让一个贼徒漏网。” “诺!” 郅都正要离去,只听见耳边响起一阵马蹄声,片刻之间,廷尉刘福已来到周亚夫面前。 周亚夫道:“情势紧急,请廷尉府诸位值守以待,等抓住刺客,立即审问,务必让他们供出主谋。” 这时候,左右内史也相继赶到,周亚夫严令他们在京畿各县展开搜索,防止贼徒潜入乡里,危害百姓。 待各路官员纷纷领命离去,已是卯时一刻。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周亚夫梳洗整装、准备上朝的时候。然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让他来不及换上朝服,就匆匆地策马向未央宫奔去…… 王娡这些日子脸上布满了喜色,她终于把一个个对手踩在脚下,一举入主了椒房殿。 虽然未央宫黄门总管严锦当着她的面把栗姬送进冷宫的那一刻,她为大行丢命而心头掠过短暂的一丝自责,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黄门、宫娥们的朝拜所冲走。比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来说,牺牲一两个官员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那个倒霉的大行,他至死也不会明白,唆使他在皇上面前提起立栗姬为皇后的谦恭谈话,其实是王娡预设的圈套。 王美人告诉他说,椒房殿总不能就这样空着,既然刘荣已贵为太子,他的母亲栗姬成为皇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美人告诉他说,知恩图报是人之常理。大行既然为栗姬说了话,她一旦登上皇后宝座,又怎么会忘记大行的功劳呢?就是本宫为大汉江山计,也要重重地感谢大人。 几乎就在大行遭到皇帝痛斥的同时,王娡带着她的儿子、胶东王刘彻走进了栗姬的宫殿。她像亲姐妹一样称颂着栗姬的容貌和身姿,为栗姬长达四年不能荣升皇后而扼腕,她拉着栗姬的手摩挲着,表示要面奏皇上,尽快册立她为皇后。 而那个心计与容貌差距甚大的栗姬就在这些温言软语中陶醉了,她并不回避“子贵母荣”的现实,当着王娡的面,她毫无顾忌地声言这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王娡用体贴的微笑掩藏着复杂而又嫉恨的内心,在两个女人趁着正午的阳光在花坛散步时,王娡适时地折了一支黄灿灿的腊梅,插上栗姬的鬓角,笑道:“妹妹插上这花,愈发貌若天仙了。”而当时,一场废掉太子刘荣的风波正在宣室殿内涌动。 此刻,当女御长紫薇为她奉上一杯热茶时,王娡的眉梢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从心里鄙夷栗姬的浅薄,她怎么能读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道理呢? “她哪里配戴腊梅呢?那应该是我头上的点缀才对。”她在心里想。 说起来,其实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很不容易。这些年来在栗姬等妃嫔面前忍辱受屈且不说,将亲骨肉扔在安陵乡间也不去论。她不会忘记在立嗣大典的那天,匈奴人忽然提出了和亲的要求,并且指名道姓地要她的三女儿隆虑公主。 虽说宫苑深深,可她也是个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女儿远嫁到茫茫草原的。但是,她最终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在关键时刻的深明大义,使她与皇上的情感又深了一层。她明白,皇上之所以在立后这件事情上举棋不定,也是顾及到她的感受。如今只要一静下来,她就会想起隆虑公主走过横桥时的回眸,就会禁不住潸然泪下。 王娡刚在宫娥们的搀扶下坐定,兄弟田蚡就来了。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田蚡一改往日出入的随意,脸上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庄重。那淡黄色的胡须,随着叩首的节奏如雀儿尾巴一样微微翘动,使本来就不那么舒展的眉毛更显低垂,与突出的鼻梁挤在一起,看上去显得十分别扭。 王娡被眼前的情景逗得掩口失笑,忽然觉得这位来自安陵的小个子兄弟很滑稽,几乎找不到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自家兄弟,何必认真呢?再说还没有举行立后大典呢!”她示意紫薇为田蚡看座。 但是,当田蚡站起来的时候,王娡却从他的眉眼间觉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半空,问道:“出何事了,如此惊慌?” 田蚡一想起清晨看到的情景仍不寒而栗,说道:“娘娘,昨夜有十几位大臣被刺杀了。” “啊!谁这么大胆,竟敢在京城行刺?”王娡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一脸惊讶。 田蚡摇了摇头,口里讷讷着:“那样子,真令人悚然啊!” “中尉们呢?难道就没有一点警觉么?” 田蚡一听这话,连忙道:“皇后这一提,臣弟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早朝时,袁盎曾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情,说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灯下看书,忽然有一蒙面人闯进府中,言他受了人的钱财,前来取袁大人的头颅。可他潜入京城后,却不断地听到有关袁大人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消息,于是不忍下手。那人道,游侠虽以行刺为业,但决不滥杀无辜,要袁大人好自为之,说完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袁大人没有听出那人的声音么?” “没有。那人始终没有露出真容,而且声音听起来很生疏,不像京城人氏。” “那一定是睢阳派来的刺客了。” “何以见得呢?” “兄弟难道忘了四年前尚冠街头的血案了么?要不是当时袁盎坐在太尉的车驾上,也许早就做了箭下冤魂了。还有一件事情……”王娡屏退身边的女御长和宫娥,“这件事让本宫百思不得其解。自那次梁王立储的图谋失败后,他就向皇上提出,要从他在京城的王府与长信殿之间修一条复道,不知他有何图谋呢?” 田蚡低头想着王娡的话,越想越觉得其中蹊跷无比,狐疑道:“是啊!复道本是出于安全之虑,不让人窥见皇上行踪,梁王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礼抗陛下么?” “不!”王娡眉头皱了皱道,“是为了掩盖他去太后宫中的行踪。” “噫!”田蚡不禁倒吸一口气,“这么说来梁王也许就在京城?” “即使他不在京城,尚冠街上的那座王府也可能是藏奸纳邪之处啊!”王娡说着,心头便益发地沉重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彻儿安危系着王、田两家,倘若彻儿出了事,你我还有活路么?” 田蚡站了起来,坚定地说道:“娘娘不必忧心,臣弟这就去找郅大人,要他加强警戒,决.99lib.不能让太子出一点差错。” 田蚡走出丹景台的时候,已是巳时了。他忽然想到,再过半个月就是正月了。过了年,就要举行立后大典。看来,这个年是过不消停了。他登上车驾,驭手询问道:“大人是要回府么?” 田蚡挥了挥手,很果断地说道:“不!去中尉府。” 但是,在他刚刚登上车驾,未央九九藏书宫黄门就来传话了,说皇上要他速去宣室殿。田蚡心底“咯噔”一下,不敢多想,就匆匆地跟着黄门去了。 第三章 刘彻请缨出京都 此刻,王娡的心陷入了入宫以来从未有过的烦乱。她忽然觉得宫中的生活太累,不是想着暗算别人,就是担心被别人暗算。于是,她因战胜栗姬而获得的喜悦渐渐退去,一种难以言状的隐忧如同窗外假山上的青藤在心中盘绕,挥之不去。她狠狠地摇摇头,试图将这些烦恼赶出自己的思绪。但她越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越是心潮汹涌。 用过午膳,王娡觉得有些疲惫,就对紫薇说道:“本宫要歇息一会,任何人都不见。” 昨夜与皇上的云雨和上半天的兴奋使得王娡感到困倦,在紫薇轻轻合上帷帐时,她已悠然进入梦乡了。 王娡感觉自己飘飘然地到了一个云霓环绕、紫气蒸腾的幻境,满天星斗在她周围眨着俏皮的笑眼,一簇簇牡丹花在她的脚下铺开芬芳的道路,嫣红的花瓣被风托着,飞飞扬扬地点缀着她柔软的肩头。 忽然那云彩开了,蓝天深处走出一群窈窕美女,莲步袅袅地来到她面前,那走在前面的女子是谁呢?那不是陪嫁到匈奴的紫燕姑娘么?她怎么会在这里呢?她们道贺的话像歌声一样悦耳动听,流水一样清脆嘹亮,美酒一样清润甘甜。 那女子轻轻指着前方。王娡便抬眼望去,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在苍穹的尽头岿然耸立,灿灿的光芒照得王娡双眼迷离。顷刻间,从殿门内飘出一条红色的绢帛,直铺到她的脚下。那女子搀扶着王娡的胳膊,温柔地说道:“皇后娘娘请。”王娡正待举步,眼前的一切却在瞬间幻化成一片血色。 血色的天空,血色的云块,血色的星辰,刚才还温言软语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栗姬狰狞的面容。王娡低头看去,只见足尖有殷红的血迹,她不禁惊叫一声,跌坐在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是的,这是从栗姬身上喷涌出的鲜血,那紫红色的斑点中映出栗姬冷酷的、仇恨的眼神;那早已凝固了的血丝里回旋着栗姬绝望的、愤怒的哭声;那浸渍在锦缎纹理中的血色,把严冬的寒意渗入王娡的骨髓;那无法冲洗掉的血印,把恐惧的阴霾注入这个即将走向人生顶峰的女人心底。 王娡醒了,发现紫薇正站在床前,正轻声地呼唤。她一抹额头,冷汗淋漓。 “彻儿!我的彻儿!”她的目光焦急地四处寻找。 “娘娘!太子被皇上召到未央宫去了。” “哎呀!”王娡一下子跌坐在榻上,颤抖的右手抚着急剧跳动的心,“这是怎么了?本宫这是怎么了?” 太子刘彻是在思贤苑里听到十几位大臣被杀的消息的。 清晨,他在黄门的伺候下乘车穿过杜门大街时,看到满街都是羽林卫将士,便知朝廷发生了大事。他询问身边的黄门,却不得要领。待他走进思贤苑讲书堂,却没有看到往常总是先到的太傅卫绾。 “太傅为何还没有到?”刘彻向思贤苑黄门总管问道。 黄门总管脸上的惊惧还没有退去,急忙上前禀奏道:“袁盎等十数位大臣昨夜遇刺身亡,卫大人一早就奉旨去宣室殿晋见皇上了。” “大汉朗朗乾坤,几个蟊贼岂敢猖狂?”刘彻说着,就转身朝外走。 黄门总管急忙跟上来问道:“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本宫这就去宣室殿,求父皇允准本宫捉拿刺客。” 黄门总管一听就急了,紧走几步,赶到刘彻前面跪倒了:“太傅临行时反复叮嘱,要殿下将昨日布置的文章写完。擒贼之事,皇上自有定夺。殿下此刻要前往皇宫,太傅回来若是责问奴才,奴才如何担待得起?” 刘彻挥了挥手,却没有回去的意思,继续朝外面喊道:“轿舆伺候,本宫要前往未央宫!” 黄门总管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刘彻的脚步喊着:“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可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刘彻登上轿舆,出思贤苑去了…… 长安一夜间十数名大臣死于非命,朝野一片震惊。尽管刘启面对众多的大臣,表现出临乱不惊的镇定和从容,可这自大汉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案还是让他内心忐忑不安。朝会一结束,他就要严锦去传周亚夫、卫绾、郅都、刘福和田蚡到宣室殿议事。 当严锦战战兢兢地呈上袁盎写给同僚们的最后一卷信札时,刘启朝殿外喊了一声“袁爱卿”,然后就叹息着闭上了眼睛。他喉头哽咽道:“他们皆是国之栋梁啊!” 周亚夫、卫绾、田蚡等人很自然地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同四年前尚冠街头的血案联系在一起,郅都更是把锋芒指向了睢阳。 这时候,一位黄门进来禀报,说城门司直在黎明时抓到几个神色诡异之人,后经审问正是行刺大臣们的凶手。 刘启盛怒到了极点,吼道:“朕要将这些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可刺客首领羊胜、公孙诡却借着羽林卫与属下们打斗的机会,逃出京城,往睢阳方向去了。 事情一牵扯到梁王,刘启就为难了。太后在那里坐着,就如同一堵墙让他感到棘手。可如此大案,岂能大而化之呢?不擒住凶犯,会殃及更多人的性命。正踯躅间,却听见殿外传来稚嫩的声音:“孩儿愿往睢阳擒拿凶犯!” 大臣们回头看去,只见刘彻气宇轩昂地进了宣室殿。刘启立时满脸不悦,斥道:“不经宣召,你为何来此?” 刘彻跪倒在地说道:“启奏父皇,孩儿此来,是请缨前往睢阳捉拿凶犯,请父皇恩准。” “一个孩子……”刘启断然拒绝,“朝廷大案,你不知深浅,还不速回思贤苑去!” “孩子又怎么了?”刘彻的眼睛透出倔强和自信,“孩儿在思贤苑中读书时,窦太傅曾讲过,甘罗十二岁就出使赵国,孩儿都八岁了,比当年孔子的老师项橐还要长两岁呢!” “你!”刘启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刘彻会拿这些人反驳,“今非昔比,你可知此案轻重?” “股肱之臣,死于刺客,是可忍,孰不可忍!孩儿身为太子,理应替父皇分忧,为朝廷除害!” 这情景让卫绾十分着急,他生怕皇上一怒之下,责怪自己为师不严。他急忙上前,低声对刘彻道:“殿下!此事牵涉到梁王,他可是殿下的皇叔……” “皇叔又如何?皇叔就可以目无朝廷,为所欲为?当年七国之乱的始作俑者不也是父皇的皇叔么?”刘彻高声道。 “那太后那边……” “这个……”刘彻挠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连皇上也感到为难的问题。他想不了这么多,他有限的阅历还无法面对复杂的现实,更无法理解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为什么99lib?事事都要看祖母的脸色。 这时候,田蚡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不能眼看着外甥的地位有丝毫动摇,于是便上前禀奏道:“皇上完全可以绕过太后处理此事。” 刘启申斥道:“你是要陷朕于不孝么?” 对触及皇上情感的事情,卫绾的话语显得更加委婉一些:“田大人的意思是在案情还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先不要惊动太后。也许这事本来就跟梁王无任何关系,到那时也好还梁王一个清白。”话说到此处,刘启紧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他转脸打量了一下刘彻,虽然他脸上还没有脱去童稚,然而面对如此大案,他竟毫无惊惧之色。刹那间,当年王娡怀孕时的奇梦涌上心头。 那是在他们云雨两个月之后的一天,王娡告诉皇上,夜间忽得一梦,有红日扑入怀中,不久就从太医那里传来喜讯,说王美人怀孕了。也许是上苍注定了他要承继大汉国脉的重任,这些年来,窦婴在谈到两位皇子时,总是不自知地流露出对刘彻的赞赏。 是的!从太祖到先帝,哪一个不是从风口浪尖上走过来的呢?刘启最终决定,让太子随周亚夫和卫绾奔赴睢阳。 “那就依卿所奏!丞相率五千人马先行到睢阳城外驻扎,郅都持诏奉节入城擒拿凶犯,所有行动不能伤及梁王,太子由卫绾陪同,随后出行。” 这是关中平原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风每天从南山头刮起,掠过平原,把滔滔东去的渭水冻成坚冰。只有猎猎的旌旗告诉东去的队伍,战争就在眼前。昨天,他们还在长安城外举行了短暂的开拔仪式,今天就已经奔驰在两山夹道的函谷关外了。 刘彻的车驾走在卫队的中间,这位身披狐裘、捧着木炭手炉的太子现在正依偎在卫绾身边。他还没脱离稚气的眼睛很不安分,时不时想掀开窗帘。每到这时候,卫绾总是很谦恭地以臣子的身份,又带着长者的温厚劝他:“外面太冷,殿下身体要紧,此去还有很长路程,千万不能染上风寒。” 刘彻听到这些话后很失望,百无聊赖的把手炉弄得嗡嗡作响,甚至天真地埋怨卫绾说,究竟是太傅应该听太子的,还是太子处处要受太傅的约束呢? 面对这个比同龄孩子早熟的太子,卫绾并不辩解,只是报以温和的微笑,而不像窦婴那样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望着身边陷入沉思的卫绾,刘彻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奇怪!同样的意思,舅父说了,父皇就不高兴;太傅说了,父皇怎么就那样深信不疑呢?正想着,前军司马来报,说函谷关守将李息就在关外迎候。 刘彻早被憋坏了,听说守关将领在外迎候,他立即放下手炉,跳下车来。他抬眼望去,这函谷关果然地势险要,两边峰峦叠嶂,直插云天,山上林深路隘,关城就筑在两山之间,恰似一只猛虎,雄踞在千里驰道上。 刘彻向卫绾问道:“当年秦皇就是从这里去山东巡视的么?” “殿下所言极是。秦皇先后五次东巡,有三次是从这函谷关经过的。” 刘彻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与好奇,进而问道:“听窦太傅说,高皇帝也是从这里进入咸阳的?” 卫绾点了点头:“殿下好记性。当年高皇帝与项羽定下盟约,先入咸阳者为王。那年八月,高皇帝率军攻下武关,驱兵关中,进入咸阳,并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遂成千古佳话。” 刘彻在一旁听得入神,眼神光彩熠熠,幼小的心灵联想到未来,自己一定也像秦皇、太祖那样威风,于是性至于情脱口而出道:“大丈夫当如是也!本宫将来一定要扫平内忧外患,缔造大汉盛世。” 卫绾转脸凝视着刘彻,他披着一件皂色的大氅,边上缝着一轮白色的裘毛,内着玄色长袍,腰扎褐色革带,佩戴虎头鞶,足蹬黑色战靴,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煞是英俊,他顿时为太子的壮怀激烈而感到兴奋。 他正看得入神,刘彻忽然扯着他的衣袖问道:“那依太傅说,本宫这次算不算东巡呢?” 卫绾笑了,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太傅,您说呀,您不是本宫的老师么?老师还有什么不懂的?” 卫绾连忙拱手道:“殿下恕罪!臣非圣贤,岂能尽知天下事?”说完,他把刘彻拉到一边,低声劝道,“皇上在上,殿下说话还需谨慎些。” 刘彻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似乎明白又似乎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道:“就依太傅,本宫不说就是了。” 但刘彻还是无法掩饰其天性,看到函谷关上旌旗猎猎,刀枪林立,守关将士个个精神抖擞,阵容严整,刚刚被卫绾平复的兴奋顷刻之间又躁动起来。他上前挥手向将士们致意,稚嫩的童音驾着寒风,在两山之间荡起阵阵回音:“将士们辛苦了!” “恭迎太子殿下!” 喊声在山间久久回荡,直到遥远的天际。 卫绾见状,分外吃惊,心想,小小年纪,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啊?他的思绪还没有回转过来,李息已经上前行礼了。殊料刘彻摆了摆手道:“将军请起。本宫在思贤苑中陪荣哥哥读书时,窦太傅曾说过,先祖文帝劳军到细柳,周亚夫以甲胄之身不拜,而行军礼。祖父非但不怪罪,反而称赞他为‘真将军’。太傅,本宫是不是也该这样呢?” 卫绾频频点头,心中却暗暗惊叹,窦婴对太子的影响真深啦,以致都成了刘彻的影子,这应是为师者的荣耀啊! 在经过由将士们组成的走廊时,卫绾问起周亚夫与郅都过关的时间,李息说已经过去有六日了。卫绾的心稍稍松了下来,按照这个行程,等太子到达睢阳城时,一切都应该安排妥当了…… 而此刻,军次睢阳的周亚夫也在担忧刘彻的安危和郅都查案的结果。 傍晚时分,周亚夫走出营门,望着二里外的睢阳城头,十分惊异地摇了摇头。 睢阳果然不像其他诸侯国都城那样——在城楼的高度上比长安城低了许多,城墙的规模也与诸侯的身份大抵相当。而眼前的睢阳城,城楼高耸,城墙恢弘,吊桥高悬。城头上“刘”字和“梁”字大旗迎风招展,影影绰绰地瞧见城墙上巡逻队伍的穿梭,俨然一个中原长安。 周亚夫捋了捋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藩国不削,必成大患啊!” 七国之乱平息仅仅四年,如今又闹出十几位大臣被暗杀的风波来……周亚夫眼里充满忧郁,思绪渐渐地转到了这次出征睢阳上来。他知道,这也许是?99lib.自己最后一次披挂上阵、号令三军了。皇上之所以把擒拿凶手的重任交给自己,完全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合适的太尉来统军罢了。难道皇上不知道自己长于兵事而不善于打理国政么?显然,皇上因为自己曾为废太子刘荣辩护而心生了芥蒂。 要说自己还算是好的,窦婴不是已经赋闲在家了么?他似乎还看出皇上改任自己为丞相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新太子年纪太小,皇上怕他将来驾驭不了这一帮老臣。这一点,最让他感到委屈。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周门世代忠良呢?委屈归委屈,耿直的周亚夫决不容许自己对皇上有一闪念的埋怨。他也知道,此次出征非同小可,这不仅因为梁王对他当年没派救兵到睢阳而耿耿于怀,还因为他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如果得罪太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要让皇上和太子知道,周亚夫是忠臣。 天阴得很,睢阳上空的云团被寒风卷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抬头望去,只觉得有清凉的水珠落在额头。噢!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开始飘落,他捂着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抬起头再望了望雪中的睢阳城,自言自语道:“这个郅都,到这时候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一双手从背后为他系上了披风,回头看去,原来是他的儿子、官居中郎将的周建。 “父亲,下雪了,还是回帐去吧?” “郅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为父实在不放心。” “郅大人一向处事干练,再说他是奉旨行事,料梁王也不敢怎样。” “话虽如此,可为父作为当朝宰辅,身负重任,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周亚夫望着与自己并肩而站的周建,问道,“对了,让你办的事情怎么99lib.样了?” 他指的是皇上改任他为丞相后,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告别战场,因此一回到府中,他就要儿子到工官处购买五百甲盾,以备陪葬之用。 周建道:“请父亲放心,孩儿当日就到工官处议妥了。这次回去,孩儿再去催问。不过,父亲,孩儿……” “有什么话就说,为何吞吞吐吐的?” “依孩儿看来,父亲是不是有些多虑了?” “宦海沉浮,不尽险恶啊!为太子废立之事,皇上已经很不高兴了,这次又要得罪太后,这不是一条夹缝么?”他说到这里,把披风裹了裹,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怆向着眼角涌来,“为父一把年纪,生死荣辱都不重要了。只是你身为家中长子,还要好自为之,周家就全靠你了。” 周建听了这些话,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心事重重,深深地感染了他。 “为父知道你一向孝顺,你母亲那里我不担心什么。只是以你的性格,朝廷的许多事情恐怕难以应付。” “还请父亲指点。” “依为父看来,你遇事可以向两个人请教:一个是卫绾,他为人忠厚坦荡,又曾追随为父平叛,相交甚笃;另一个就是灌夫,他虽然鲁莽,但为人正气,且又精通兵法,为父向来把他当作知己。”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周建说这话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周亚夫的语气顿时加重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流什么眼泪?” 周建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孩儿只是被雪花迷住了眼睛。” 说话间,从远处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周亚夫抬眼眺望,只见苍茫的暮色中,一队人马向着大营飞奔而来,队伍所过之处,荡起迷离的雪尘。没过多久,马队就来到周亚夫父子面前。 “下官回来甚晚,让丞相担心了。” “大人辛苦,快到帐中说话。” “丞相一定等急了。”郅都接过卫士递过来的热酒,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唇,一路的风寒顿时被驱散而去。 “连日来,下官遵照皇上的旨意,率人在睢阳城中缉拿嫌犯,与梁相轩丘豹、内史韩安国等一起搜索,已经将十余名嫌犯缉拿归案。惟首犯羊胜、公孙诡在逃。” “梁王对此事态度如何?”周亚夫问道。 郅都冷笑道:“梁王表面上对行刺朝廷命官之事非常愤慨,一再要轩、韩两位大人协助下官,务必一人不漏地将所有嫌犯缉拿归案。可当下官追问羊、公孙两人行踪时,他却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有人举报说,二贼就藏匿在梁王府中。只是眼下尚无确凿证据,故下官不敢贸然进王府搜查。” 周亚夫听罢,眉头紧皱,沉思许久才道:“这就难了!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如果让二贼脱逃,不仅无法向皇上复旨,而且日后必成大患啊!可这进入梁王府,也非同儿戏,如无证据,难免有僭越之嫌。” “依下官看来,既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就不必避嫌,进梁王府中搜查也无妨。如果丞相感觉不便,此事就由下官去办。皇上怪罪下来,下官一人承担。”郅都慨然道。 周建也在一旁进言道:“孩儿也以为当务之急是捉拿凶犯,孩儿愿与郅大人一起为父亲分忧。” 第四章 慧识忠勇赠虎符 郅都鹰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周建道:“听大人的意思,下官是贪生怕事之人了?”说罢,他又饮下爵中之酒,两颊泛红,说出的话都带着浓烈的酒气。 “论起对皇上的忠心,下官的一颗热心天日可鉴。丞相可记得当年陛下游于上林苑,贾姬随行。贾姬入厕,遭遇野猪,命在旦夕,陛下要亲自去救。是下官对皇上说,今天死了一个贾姬,明日就会有另一美姬进宫,可执掌大汉天下的,却只有陛下一人。如果陛下为了一个贾姬而轻生,如何面对宗庙,面对太后呢?后来,野猪逃去。太后闻之大喜,赐下官金百斤。若论起执法,下官与两位大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下官作为中尉,身负掌刑重任,怎能置大汉律法于不顾呢?倘使搜出了反贼还好说,倘使毫无所获却惊扰了梁王,太后追究下来,你我丢官事小,连累了太子和丞相……” “如此踯躅不前,优柔寡断,贻误了擒贼大事,皇上更要追究。”周建抢道。 周亚夫摆了摆手,欲待说话,却见从事中郎从门外匆匆进来,说太傅与太子到了。如同久雨初晴,周亚夫的脸上豁然开朗,心头轻松了许多,连道:“快!快!出帐迎接太子殿下。”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周亚夫已先行出帐,又是拂尘,又是整冠,又是捋须,一副严肃的样子。 “臣周亚夫恭迎太子殿下!” 连禀数声却无人答应,周亚夫借着灯火细看,才发现沉沉夜色中,太傅背着一人。他不禁大惊,莫非太子路上遇险?他一个箭步上前,满脸狐疑地问道:“太傅,这是怎么了?” 卫绾摇着头,径直进了中军帐,轻轻将刘彻放在榻上,拉了锦被盖了。自己才撩起袖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疲惫地笑道:“真是个孩子!说着话就睡着了。” 周亚夫“啊”的一声:“吓煞在下了。” 大家听卫绾说明情由,脸上的紧张顿消。卫绾接过卫士送上的热酒,已顾不上仪容,仰起脖子就灌进腹中。周亚夫见状,忙招呼太傅落座,笑着道:“看太傅刚才的神色,真有点周公辅成王的意思啊!” 卫绾喘着气连连道:“快别取笑在下了,还请丞相备些酒食来,众位将士都饿坏了。” 用过酒饭,已近午夜。周亚夫对刘彻道:“太子一路劳顿,臣早已在营中安排了寝宫,虽是简陋了些,却也能遮风御寒。” 刘彻此刻早已从梦中醒来,加之喝了些酒,此时已毫无睡意,一定要听关于缉拿凶犯的计划。“既然父皇要本宫督办此案,丞相和太傅就该对本宫一一奏来,而两位大人却要本宫去睡觉,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一个孩子,就轻看了本宫?” 周亚夫和卫绾见相劝不成,只好由了他的性子,听郅都叙述完半月来在梁国境内搜索的情况。 周亚夫为难道:“此次擒凶,不比在战场上,是非容易分辨。虽有人举报,可毕竟没有凭据,我们如果贸然进入梁王府,于法于理都不通。” 刘彻一脸正经:“既是奉了父皇的旨意,皇叔亦当全力协助,本宫明日就进城说服皇叔。” 卫绾连忙劝道:“殿下此举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 “殿下身系大汉国脉,岂可劳动玉体,这些事情交给臣等去办即可。” “说来说去,太傅还是拿本宫当孩子看了。本宫连梁王府都不敢进,将来还如何率军讨伐外虏呢?”刘彻的孩子气一来,就分外倔强。 卫绾拈须沉吟了良久才道:“最好是设法让梁王主动地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 周亚夫不解道:“太傅此言差矣。行刺朝廷命官是何等严重的罪行,梁王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轻重,怎么会引火烧身呢?” 听卫绾这样一说,郅都眼前一亮,忙起身禀告道:“太傅的话让下官想起一个人来。” 刘彻忙问道:“谁?” “多日来,臣与梁国内史韩安国一起追捕逃犯,深感此公为人忠厚,处事稳健。又精通申、韩之术,集文韬武略于一身,虽与梁王私交甚笃,却对羊胜、公孙诡二贼的作为很是愤慨。” “韩安国?本宫倒是听说过这个人。” “韩内史还向臣介绍了一个人。” 刘彻忙不迭地问道:“什么人?” 卫绾心想,殿下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呢?于是随口道:“郅大人说的可是司马相如?” “正是!”郅都话音刚落,刘彻又在一旁插话了,“可是那位长于辞赋的司马相如?” 卫绾不想刘彻也知道司马相如此人,惊讶地问道:“殿下也知道此人?” 刘彻说到兴奋处,不禁眉飞色舞:“当初窦太傅曾对本宫说到过司马相如的才华。本宫能见此人,也不枉做一回太子了。” 醉心于行伍的周亚夫虽然静静地听着大家谈话,心中却翻起连天波浪。不善交际的他往日里很少与皇子见面,对这位新太子更是知之甚少。征战多年,在他的印象中,皇室贵胄大都是纨绔子弟。可仅仅只几个时辰,他已感受到了刘彻的王者气象。到这时候,他才真正领悟到皇上改立太子的深谋远虑,不由得从内心里感叹。 但作为丞相,此时他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尽快将首犯捉拿归案。 “郅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韩安国和司马相如能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刘彻很快就知道了郅都的用意,拍着双手道:“这样很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攻伐上策!” 可卫绾还是担心韩安国能否心甘情愿去当说客。 刘彻道:“这有何难!明日传韩安国来问问便是。” 周亚夫有点不放心:“据臣所知,韩将军乃重义之士。当初平叛时,睢阳大兵压境,是他顶住了弃城的主张,全力抗敌,才为梁王赢得殊勋。现在要他……” 卫绾接过周亚夫的话道:“丞相的意思在下明白,大人是怕韩将军担上贰臣之名。其实,无论是梁王还是诸王,都是皇上的臣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忠于朝廷是大忠,忠于梁王是小忠,这个道理对韩将军来说,是不难权衡的。” “太傅所言极是!”刘彻浓黑的眉毛悠悠抖动,大声宣布,“明天一早就传话给梁王,说本宫到了。”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周亚夫合掌而击,连称妙计:“这对梁王也是一个考验。若是他未做有负朝廷的事情,一定会亲自来迎接太子;若是他心怀叵测,臣这里有五千精兵,他一定不敢贸然出城,只会派使者前来表示慰劳之意。” “眼下最可能来的人就是韩将军了。” 周亚夫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担心韩安国难以割舍与刘武的私情,问道:“万一韩将军他不……”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刘彻截住了:“丞相不必多虑,他只要进了这座营帐,就在朝廷的掌握中了。他要同意一切都好说,他要抗拒那就一并拿了回京复旨。” 众人都被刘彻的果断所折服,周亚夫心想,从小看老,现在就如此,将来当了皇上,杀起人来一定不会眨眼的。 梁王府坐落在睢阳城的东侧,这一片庞大的建筑对睢阳的老百姓来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尽管他们知道这里居住着当朝至贵的梁王,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的身影,而只能透过复道的喧哗去想象那车驾的豪华,仪仗的威严和皇家的气派。因此,他们更无法知道在这片貌似平静的深宫中,正经历着一场腥风血雨。 而此刻,刘武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有些烦躁不安。 显然,皇上把京都血案的源头追到睢阳了。否则,他怎么会陈兵城外呢?虽然说这是追索逃犯的必备,可刘武心中明白,如果在梁国境内找不到羊胜和公孙诡,战火势所难免。一旦动起刀兵,他又怎会是周亚夫的对手呢? 他清楚羊胜、公孙诡就在府中藏匿,而这种藏匿不可能持久,他要与这两位最信赖的心腹商量对策。 “周亚夫大军虎视眈眈,你们说这该如何是好?” 羊胜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慨然道:“请殿下放心,在睢阳地面,周亚夫未必熟悉地形,打起仗来谁胜谁负,也未可知。” “将军此言差矣!”公孙诡截住羊胜的话头,捻着胡须道,“且不说周亚夫善于用兵,单就睢阳山川情势而言,他当初抗击七国叛军时,就曾在这一带驻军数月。睢阳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打起来未必对我们有利。” “照先生这样说,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了?”羊胜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先生总是这样谨小慎微,哪里是干大事的样子?” 对羊胜的指责,公孙诡并不理会,现在不是与这个莽汉计较的时候,大敌当前,他们需要的是团结。公孙诡放开指尖的胡须,看了一眼刘武道:“为今之计,只能智胜。”他自信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雪幕上,笑道,“此天助我也。” 刘武转过身,看着公孙诡问道:“何谓天助我也?先生无须打哑谜,本王现正在火炉上烤呢!” “臣听说,昨夜太子已经到了睢阳。” “这又如何?” “依臣看来,太子年幼,凡事都是周亚夫和卫绾的主意。” “先生能不能简单些?” “王上是皇叔,总不该让太子住在冰冷的军营吧?” “先生的意思是……” “王上可以皇叔名义,邀请太子住到睢阳城中来。”公孙诡站起来,环视一下周围,“只要太子住进城中,一切就都在王上掌握之中了。进,可以太子为筹码,逼迫太后和皇上立王上为储君;退,也可以让皇上暂时退?99lib.兵!” 刘武满脸狐疑:“这行么?” “王上!此乃可遇不可求之良机。臣料定周亚夫为太子安危计,断不敢攻打睢阳。若是因动刀兵而危及太子,王上不是又可以上演一出新的清君侧了么?那时候……” “可是,派谁去好呢?谁又能取得周亚夫和卫绾的信任呢?” “臣以为有一人可担此重任。” “先生是说韩安国?” “王上圣明!臣听说韩将军颇得长公主信任,皇上也赐过他黄金百斤。” 刘武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有他了。” 第二天,郅都奉刘彻的指令进城后不久,就带着韩安国回到了汉军大营,他先是拜见了周亚夫,然后又在他们的引导下前往刘彻的寝宫。 军营里喊杀连天,将士们正冒着严寒操练军阵。只见点将台上,周建稳坐,一位司马挥着手中的彩旗,士兵们按照彩旗的指令,时而集结,时而分散,时而一字长蛇,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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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龙入海,演绎着各种阵法。而在军营的另一角,一队士兵在司马的带领下,操练着骑射。一匹匹战马嘶鸣着从校场驰过,带起阵阵雪尘。 韩安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他从心底叹服周亚夫的带兵才能,难怪刘濞一伙一遇到他就纷纷败北。在这样的精兵良将前,羊胜、公孙诡挑唆梁王与朝廷分庭抗礼,是多么的不自量力!韩安国正想得出.99lib.神,周亚夫却在一旁催促道:“韩大人,请这边走。” 韩安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丞相真是治军有方啊!” “韩大人过奖了。老夫乃一介武夫,只知效忠皇上!” “朝廷有丞相主兵,乃社稷之福啊!” 周亚夫摇了摇头叹道:“廉颇老矣!老夫期待有年轻的将军主兵,辅佐皇上,强国安邦。听说韩大人不但精通兵法,且对申、韩之术也颇有心得,前途不可限量啊!” “下官才疏学浅,只求效命朝廷,还请丞相多加指点才是。” 两人说罢,相视而笑。 刘彻的寝宫在大营中央,说是寝宫,其实也就只比军中的其他营帐更大一些。下了一夜大雪,睢河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寝宫在大雪衬托下,更增添了冰冷的威严。那些持戈守卫的羽林卫士兵,每隔三五步就是一岗,从路口一直排到寝宫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听见有踩踏积雪的声音,立即警觉起来,喝道:“太子在此,何人走动?” 周亚夫挥了挥手,对士兵们道:“你等不必惊慌,这是梁王的使臣韩大人。” 士兵收回兵器,拱手躬身道:“丞相请,大人请!” 刘彻早已起床,正在练剑。一把短剑在他的手中舞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凤凰展翅,一会儿犀牛望月,卫绾在旁时不时指出其中的破绽。看样子,已经练了有些时辰了,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看见周亚夫来了,卫绾赶忙上前见礼。 刘彻宝剑回鞘,周亚夫就不失时机地把韩安国介绍给他。韩安国正要行朝拜礼,却被刘彻一把拦住:“大人快快请起!这是军营,又不是京城。” 韩安国便不知所措,局促地说道:“殿下!这……” “本宫祖父早就立下规矩,军中不行朝拜之礼,不信你可以问丞相。” 周亚夫又是一惊,叹道:“殿下果然是博闻强记啊!” 刘彻一边进帐,一边说道:“这些都是窦太傅告诉本宫的,可本宫认为这有道理。三军将士,每日不是操练就是打仗,让这些繁文缛节捆住手脚,还有多少时间练兵习武呢?太傅,您说是不是?” 卫绾点了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 但是,韩安国进帐后,还是行了该有的礼数,并禀奏道:“梁王闻听太子驾到,甚感不安,并大骂羊胜、公孙诡一伙无视朝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劳太子冰天雪地,驱兵千里,一定要微臣作为使者迎接殿下入城。梁王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行宫,就等太子殿下入城。” 周亚夫等人在旁边听着韩安国转达梁王的意思,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猜不透韩安国的心思。不料刘彻冷不丁问了一句:“那依韩大人之意,本宫是住进皇叔的睢阳城中好呢,还是就住在这里好呢?” 韩安国略思片刻便说道:“臣作为梁王的使者,身负王上的使命,自然要完整地禀奏王上的意思。至于臣的意见……” “本宫问的就是你的意见!” 韩安国望了望周亚夫、卫绾和郅都,眉头紧蹙,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只是臣作为王上的使者,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亚夫道:“大人现在汉军大营之中,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是卫绾善解人意,道:“老夫理解大人的难处,大人素重情义,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大人的主张一定与梁王的使命有相违之处,说出来怕落个不忠的罪名。不过,依老夫看来,梁王与皇上乃同胞手足,决不会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即使暂时有离心之为,也是受了乱贼的蛊惑。而离间梁王与皇上的关系,正是乱贼之所图谋。大人一世英名,也决不愿意看到汉室骨肉相残吧?” 卫绾的一番推心置腹,令韩安国十分感动,疑窦顿消。 “太傅所言,也是在下所虑。两名贼首尚未落网,眼下太子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无论是周亚夫,还是卫绾、郅都,都从韩安国眼中读出发自肺腑的真诚和仁厚。 卫绾上前一步,拉住韩安国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难得大人一片忠心,大汉有大人这样的忠臣,何愁奸贼不能落网?” 韩安国刚刚起身,在刘彻身边伺候的黄门已将一爵热酒送到他的手中。韩安国接过酒爵,似有一股热流在胸中奔涌,他随之转身面向刘彻,索性把自己多日来对梁王的劝谏、与羊胜、公孙诡等人的争执和盘托出。 “臣这就回去说服梁王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待臣擒拿二贼后再饮此酒不迟。”韩安国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韩大人请留步。” 刘彻随手从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虎头鞶,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卫绾和周亚夫,“丞相、太傅!本宫可把此物赠予韩大人吧?” 周亚夫十分感佩,他小小年纪,倒学会了笼络人心。虎头鞶戴在刘彻身上,只是私人之物,如今赐予梁使,其意义非同一般,他们当然赞同。 “韩大人请看,这上面刻有本宫的小名。日后大人进京,凭借此物,就可以直接来见本宫。”韩安国的心潮再次涌动,把赠物藏好,便翻身上马出了汉营,直奔睢阳去了。 韩安国一走,周亚夫立即传来郅都,吩咐他持节进城,缉拿要犯。又传周建等人,令他们迅速整顿军马,做好攻城准备九九藏书。 卫绾见此疑惑道:“丞相还信不过韩大人么?” “不是老夫不相信韩大人,但在老夫看来,韩大人此去,祸福两可。倘若梁王念及社稷,定会听从韩安国的劝谏,交出羊胜、公孙诡二贼;如果他翻脸不认人,那么韩大人就要大难临头了。老夫现在这样做,是有备无患。” 周亚夫告退后,刘彻的心早已不安分了,对卫绾道:“这半天把本宫憋坏了,这军营真不能与未央宫相比,连个玩的地方也没有。”说罢,就朝帐外跑去。 卫绾追上去喊道:“殿下,外面天冷……” 第五章 谋出少壮擒元凶 冬日的睢河,早已没有了欢动的浪花,河面冻结成冰,与中原大地融合在一起,显得辽阔无边。垂柳枝头挂满了雪花,时不时落下晶莹的雪团,被风一吹,恰似带雨梨花,纷纷扬扬地在天地间飘洒。对面是一个村庄,点点农舍,沿着河岸蜿蜒曲折坐落;太阳在雾气的过滤下,轮廓清晰地悬挂在上空。刚才还在埋怨的刘彻,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千里冰封、气势恢弘的景观。特别是当他看到河面上有十数小儿追逐嬉戏打雪仗的场面,顿时兴奋异常。往日深宫重重,每动一步都有大群宫娥、黄门相伴,他们要么只会回答一个“诺”字,要么就只会拣好听的说,哪有什么自在呢? 刘彻眼里充满了羡慕,回过头来对身后的黄门们道:“本宫与你等也来打雪仗如何?”黄门们听了垂手而立,众口一词地道不敢。刘彻很不高兴,可任由他怎么说,黄门们只是呆若木鸡般地站着。 刘彻气不打一处来,弯腰捏了一团雪,就朝一个黄门的头上扔去。那黄门赶紧抱住头,既不敢躲闪,又不敢还手,只是口中连连求饶。刘彻也不管这些,只管任着性子用雪球击打着黄门们,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 刘彻的心中忽然生出惆怅,觉得自己永远没法像远处那些少年无拘无束地嬉戏。他说不清这感觉是优越,还是落寞,于是把捏在手上的雪球扔在地上,兴味索然地对惊魂未定的黄门们道:“起来吧!本宫不跟你们玩了,本宫去找那些人玩去。” 黄门们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说话,刘彻很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从羽林卫的缝隙间穿过,直奔河中心而去,却不承想被从身后赶来的卫绾拦腰抱住了。 刘彻扯着嗓子叫喊,却无法挣脱卫绾的双臂:“放开本宫!太傅为何要阻拦本宫?” 卫绾一脸严肃:“殿下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呀?”刘彻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嘴撅得老高。 “因为您是太子。” “太子怎么了,太子就不能和别人一起嬉戏么?” “太子忘了此行的使命么?”卫绾虽然仍然以君臣的语气与刘彻对话,可其中分明加入了老师对学生的教诲,“皇命如天。臣在长安听到殿下请命缉拿乱贼,深感上苍赐英主于我大汉。现在贼首在逃,殿下却置皇命于不顾,放纵自己,倘若皇上知道,岂不是要责罚微臣失职么?” 卫绾的话字字落地,铿锵有声,刘彻虽然情感还没有转过来,但是也不再执拗了。 见刘彻不再强辩,卫绾便知道他已经明白错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又天资聪颖,只能点到为止。再说他也只是个孩子,贪玩也是他的天性,说不上多大过错。况且像他这样的个性,只能疏导而不能强求,于是卫绾用谦恭而又平和的语气说道:“韩大人、郅大人进城已经多时,殿下还是回大营去等候消息吧!” “就依太傅!”刘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回头看去,只见黄门们还跪在地上,一个个脸上冻得青紫,牙齿“咯咯”的直打战。 “你等还不起来,是想冻死么?”说罢,他就与太傅一起回大营去了。 午后未时,韩安国安排好郅都后,就径直到梁王府复命。 在韩安国前往汉军大营的这几个时辰里,刘武焦虑不安地在王府大厅里徘徊。不管太子会不会接受邀请,刘武都觉得他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不知道诓太子入城的计谋是否会得手,如果被周亚夫、卫绾等人识破,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四年前,吴王联合楚王起兵造反,结果是身死国除,而今只有他孤身一人,岂非以卵击石?况且,当初他本意也只是恐吓朝中反对立他为储君的大臣,并不想闹到骨肉相残的地步。他是有名的孝子,不能置太后的情感不顾;但他也不愿意亲手把羊胜、公孙诡送上断头台。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大汉的权柄么? 昨晚,羊胜、公孙诡又一次与刘武聚在一起,三人酩酊大醉,借着蒙眬醉眼,羊胜望着刘武紧蹙的双眉,络腮胡子剧烈地抖动着,大声道:“王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臣自跟随王上以来,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与公孙先生之作为,毫无私心,只因王上匡扶汉室,功盖天下,掌握四海,天理使然。臣等拥立王上为储君,实乃应天顺时之举……” 公孙诡接过羊胜的话道:“自古成王败寇,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臣已无悔。臣知道王上的难处,就请王上命人缚了臣等到京城请罪。臣死不足惜,只恐王上从此无望矣。”说完,羊胜和公孙诡跪在地上,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唉!二位爱卿这是干什么,本王怎么可能不了解二卿呢?”刘武上前扶起羊胜与公孙诡,“二位都是本王的股肱之臣,本王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呢?” 可当他今天一早登上城楼远望汉军大营时,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那迎风飘舞的旌旗,那营外穿梭巡逻的羽林卫将士,都使他明白,朝廷不拿住首犯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继续对抗下去,连他也会重蹈覆辙。 回到王府,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连宫娥送上来的早膳也被摔到了地上。现在,他颓然地在厅内踱步,两只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口中讷讷地埋怨韩安国办事拖沓:“这个韩安国怎么搞的?去了半天怎么还不见回来。” 虽然着急,但他没有忘记询问羊胜、公孙诡的情况。府令告诉他,自从昨晚相别之后,两位大人只吃了一点东西。 “吃酒了么?” “吃了!酒倒是吃了不少。” “借酒浇愁啊!”刘武挥了挥手,吩咐道,“内史大人回来,命他速速来见。” 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韩安国的声音:“微臣向王上复命来了。” 刘武的眉头骤然展开,忙道:“内史快快请起,来人!给内史奉茶!” 刚刚坐定,刘武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太子答应了么?” 韩安国喝过热茶,从容地答道:“太子殿下尚武好兵,更愿意待在军营。” “怕是信不过我这位皇叔吧!”刘武叹了一口气,“你对太子印象如何?” 韩安国放下茶盏,正色道:“太子虽小,可天资聪颖,气度不凡,依臣愚钝的眼光来看,将来怕不可限量。” “那他对处理眼下的事情有何看法?” “殿下说,王上乃皇上的兄弟、他的皇叔,万不会做出此违背朝廷旨意之举。周丞相和卫太傅也以为,只要王上交出羊胜、公孙诡,皇上定会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刘武摇摇头道:“羊胜、公孙诡二人逃往何处,本王也不知道。举国大索了这么久,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却要本王交出首犯,岂不是强人所难么?” 刘武这么一说,韩安国就沉默了。王上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现实利害上都不能自拔。韩安国知道,僵持下去,只能兵戎相见。那时候,整个睢阳城恐怕会陷入灭顶之灾,就是他也难免陷“池鱼”之祸。 辞别刘武,韩安国步履沉重,踉踉跄跄地出了大厅,当他走到王府大院的雪地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猛然回头,双膝跪倒在雪地上向着大厅痛心裂肺地喊道:“王上!请为睢阳百姓计,为太后计啊!”言罢,他泣不成声,只把那沐过风刀霜剑的额头磕得“咚咚”作响。 刘武远远地瞧见,心里受到极大地震撼。一刹那,昔日韩安国多次临危受命,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他相信韩安国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贰臣逆贼。眼见他额头鲜血染红了面前的白雪,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忙向站在台阶旁的黄门厉声喊道:“还不快扶起韩大人!” 韩安国被扶进大厅,宫娥打来热水,洗了血迹。刘武发现他不能再隐瞒什么了,便直言道:“内史大人忠肝义胆,令本王感动,本王就是有再大的隐情也不能再瞒着大人了。” “这样说来,羊胜、公孙诡确实在王府内?” 刘武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多年跟随本王的心腹,在这时候,本王若是将他们交给朝廷,这不是要陷本王于不义么?” “王上此言差矣!”韩安国挪了一下身体,面向刘武道,“臣可否向王上提几个问题?” “大人有话请讲!” “请王上自度于陛下,与临江王相九九藏书比,谁与皇上更亲?” “当然不可比。” “临江王身为太子,皇上一言即废,为何?治天下者,终不能以私乱公也。今王上位列诸侯,听信邪臣浮说,犯上禁,挠明法,皇上念及骨肉之情,才不忍致法于王上。再者,太后若见王上兄弟相残,能不痛心么?自京城血案后,太后日夜涕泣,希望王上自改,王上终不自醒。假若有一天太后晏驾,王上还能靠谁呢?那时候,王上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韩安国说着,再次拜倒在地泣道:“主辱臣死,王上无良臣,故大难至此。今羊胜、公孙诡不能伏法,臣有负皇命,不能为王上分忧,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生又何益?请王上赐臣一死……” 韩安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武截住,他急切地问道:“太后!你说太后怎么了?” “臣听周丞相说,太后得知袁盎等大臣被杀,十分吃惊;又闻太子率军到睢阳缉拿嫌犯,生怕王上有个闪失,已数日茶饭不思,只是默默流泪,人也苍老了许多。” 刘武听罢,长呼一声“母后”,就脸色苍白昏倒.99lib.在地了。韩安国急忙传来王府御医,救治了半日,刘武才从昏迷中醒来,却痛哭不已:“母后,都是孩儿不孝,连累母后牵肠挂肚。” 韩安国见状,不失时机地递上热茶,待梁王情绪稍稍稳定时,又劝导道:“为太后计,王上也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啊!” “这样说来,本王必须交出羊胜、公孙诡了?” “当断不断,要贻误大事啊!” “好!”刘武一拍案几,“本王就听内史的!” “王上又错了!您不是听臣的,而是遵行朝廷旨意。此刻,中尉郅大人正在睢阳城中等候王上召见呢!” 刘武闻此,忙请郅都到王府议事。他望着郅都和韩安国道:“你们且到殿外等候,容本王与他们说几句话。”刘武说罢,就向着外面喊道,“来人!拿酒来!” 现在,羊胜、公孙诡已站在王府大厅了。 刘武亲为二人斟满珍藏多年的“睢河玉液”,深情道:“请二位饮了这酒,本王有话要说。”羊胜、公孙诡在接酒的时候,就已发现羽林卫站在王府大院了,霎时,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自从逃进梁王府后,他们就清楚这一天迟早是会到来的。此刻,他们想起了睢河之夜的盟誓,想起了四年来屡次策划的图谋,想起那些比他们更早离去的同道们,想起这些日子在王府虽然每日受到梁王丰盛的款待,却如身陷囹圄的难耐时光。他们也曾多次在心里对自己说,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逃亡、藏匿,倒不如死个痛快,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没任何的后悔,他们只是尽了臣下的责任,这和周亚夫、卫绾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痛心的是,没有完成梁王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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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视片刻,饮尽爵中之酒,又续上一爵,双双举过头顶,向刘武敬道:“臣为王上,九死不悔。今日就此拜别王上,臣将在九泉之下为王上遥祈,王上保重。”饮罢,向刘武行了三叩九拜大礼,相互搀扶着出了王府。 “爱卿!”刘武看着羊胜、公孙诡被押上囚车,心中不忍,正欲冲出王府,却被从门外进来的韩安国拦住了。 望着门外的雪幕,刘武的眼神被映得一片迷茫。渐渐地,他觉得浑身冰冷,本来就烦乱的心绪,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更加没有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茫然地自语道:“是本王亲手把他们送上了不归路,是本王害了他们!” 韩安国安慰道:“王上不必自责,羊胜、公孙诡咎由自取。王上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只是臣认为这事目前还没有结束,王上应尽早考虑下一步事宜。” “啊?那依内史而言,本王下一步要做什么?” 韩安国略思片刻道:“为今之计,王上必须做两件紧要之事。” “哪两件?内史快快讲来!” “第一,太后、皇上因为朝廷大臣被刺而迁怒于王上,所以王上应速到京城求得皇上和太后的谅解。” “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还能见本王么?” “现有一人可帮王上疏通!” “现在谁还敢替本王说话?” “王皇后啊!” 刘武叹了叹气道:“内史之言差矣!谁不知道本王为了储君之事,对王美人多有得罪,如今要本王去求她,岂不缘木求鱼?” “臣听说皇后的兄弟田蚡乃贪财好利之徒,王上何不重金与他,让他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呢?” 刘武听罢,仰天长叹:“想我刘氏宗亲,一家诸侯,如今倒要去求外戚……” 韩安国接着道:“第二……就是眼下赶紧要做的事,就是王上宜速到城外请太子进城,以叙叔侄之情。” “此事有劳内史了。只是……” “王上有话请讲,臣一定竭尽全力。” “不是这个意思!本王只是觉得……唉!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说了。请内史随我出城迎接太子吧!” 第六章 刘彻远虑焚狱词 案件办得如此顺利,远超周亚夫等人所料。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刘彻的早慧和王者气度。 随着羊胜、公孙诡进了大狱,行刺袁盎等大臣的案子有了个了结。周亚夫及时将睢阳之行的状况向皇上禀奏,自然,刘彻的聪颖和果敢成为宣室殿的主要话题。 “要不是太子以韩安国说服梁王,大索之期或许会延宕许久。”周亚夫一想起太子与韩安国说话时的率直天真,那将虎头鞶放在韩安国手心时的雍容大气,眉宇间就露出锁不住的愉悦,“太子年纪虽小,却是处事果断,收放有度,颇有太祖遗风!” 这些话让刘启因废立太子而缠绕在心头的郁结多少有了些消解,毕竟刘荣是他的长子,没有过错便降为临江王,无论如何都有些不公平。每每想起刘荣离京时的忧伤,他的心总会隐隐不安。现在,刘彻初试锋芒,总算让他心里有了一点踏实。 “太子尚幼,朕之所以遣他前往,意在历练,若非卿等忠直尽命,他能奈贼何?卿等一路劳顿,尽心竭力,朕甚欣然。”话虽这样说,可周亚夫感觉得到皇上语言背后的欣喜。 “请丞相督促廷尉府加快审理此案,依律定罪。”刘启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盘桓,朝廷该做的事情太多了:立后的诏书宣达月余,可王娡依旧没有入主椒房殿;立后大典不能再拖,椒房殿空得太久了,后宫急需要人来管理。 周亚夫于是便知趣地告退了。本来从睢阳回来后,他就打算面奏皇上,希望皇上能允准他致仕告老,可刚才皇上一番话让他怎么也不好开口了。 出了宣室殿,他才发现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现在地上已白茫茫一片了。唉!时令已到腊月,这期间朝廷变故不断,真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了! 卫绾依旧每日在思贤苑为太子讲书,因皇上允准他可以不必每日上朝,所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现在正好去看看他。这样想着,周亚夫登上车驾时,就吩咐驭手转向了。 进入苑内,远远就听见书堂内的说话声。周亚夫是第一次到这里,他发现这园子很大,虽是深冬,园中却是修竹苍翠,青松亭盖。 正踌躇间,只见迎面走来一个扫雪的黄门,就忙要他带自己去见太子。 周亚夫跟着黄门穿过回廊,到了书堂,就参拜道:“臣周亚夫参见太子殿下。” 刘彻忙道:“天雪寒冷,劳丞相辛苦,快快平身!” 周亚夫刚刚站定,就听见“下官参见丞相”的声音,定神看去,却是郅都。及至落座,周亚夫发现除了太子,书堂内还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少年,他打量了一下,便问道:“这位是……” 卫绾忙介绍道:“从睢阳回京后,皇上就找了一位习武的陪读来陪太子。这少年名叫韩嫣,乃弓高侯韩颓当之孙,自幼跟祖父练得一身骑射本领。” 其实这韩嫣不仅武功有些根底,人也生得剑眉玉面,身姿挺拔,说话也伶俐乖巧。卫绾的话音刚落,他就毕恭毕敬地跪在周亚夫面前道:“小人久闻丞相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初次见面,周亚夫对此人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卫绾和韩嫣相处了一段日子,从这少年对刘彻的恭维逢迎中看出了瑕疵,所以对他就多了些许反感。他眉头皱了皱,斥责道:“诸位大人在此说话,你还不退下?”韩嫣倒也知趣,跪谢丞相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喝过热茶,寒意远去。周亚夫在木炭盆上烤着火,看了看环绕刘彻而坐的几位大臣,问道:“诸位今日何得闲暇,来与太傅叙话?” 郅都忙道:“经过廷尉和下官多日审讯,凶犯们一一招供,对行刺罪行供认不讳,狱词也尽皆画押,正要向丞相禀报,不料丞相竟冒雪前来了。”说着,他就将竹简递了过去。 周亚夫接过竹简,大体浏览了一番,随口问道:“太子和太傅可曾看过?” 郅都点了点头。 “哦!皇上今日正问案情呢?要老夫督促加快审理,依律定罪。” 卫绾道:“刚才在下还和太子议论此事呢……”正要继续,不料刘彻突然站起来,从周亚夫手中拿过狱词,就投入木炭盆中。 众人见状大惊,卫绾和周亚夫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呼:“殿下!这……这……” 卫绾一边对郅都喊,一边自己上前去抢。他来不及挽起宽袖,眼看衣裳的一角就烧了起来,旁边的一位黄门眼快,从案头端起茶盏,就朝着卫绾浇了过去…… 拉着卫绾的手,郅都见其手腕上红红的一片,忙问道:“大人不要紧吧?”卫绾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竹简一点点被烈火吞噬,口中唏嘘不已。 刘彻却笑道:“何须去抢,烟消云散,恩仇泯灭,一了百了。” 卫绾、周亚夫、郅都听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在狐疑片刻后,都齐刷刷地跪下了:“殿下此举,臣等十分不解。若是皇上怪罪下来,臣等即便万死,亦难辞其罪啊!” 刘彻看着竹简上的火苗慢慢熄灭,青烟随廊庑吹来的冷风飘向窗外,笑道:“各位大人请起,本宫自有话说。”可卫绾他们就是不肯起来。 “各位大人!本宫焚毁狱词,自有道理。”看着大家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暗自觉得好笑,脸上却分外庄重。 “此举与各位大人无99lib?t>关,皇上若是追究下来,本宫一人承担,绝不推诿,这总可以了吧!时候不早了,请各位大人回府吧,本宫要听太傅讲书了。” 走出思贤苑,抬头看了看天,雪越下越大了。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的,无法判断太子焚毁狱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刘彻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匈奴,已经是第二年开春了。 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二月了,龙城附近仍没有半点绿色。稀稀落落的枯草在西北风中瑟缩着身体,望着每日从头顶漂过的云团,发出盼春的焦渴。 偶尔有巡逻的马队从高坡上疾驰而下,战马的嘶鸣被风传到很远。在他们身后,总有一只苍鹰警觉地俯视着大地,它坚硬宽大的翅膀笔直地伸开,硕大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草原上。它那双犀利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搜索,似乎草原上的每一个动静,都会激起它搏杀的欲望。 这是一年中最寂寥的季节,草原因此也呈现出没有生机的辽阔和旷远;这也是匈奴人最觉无聊的日子,他们每日在帐篷里围着火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到来上。 但是,汉朝改立太子的消息使军臣单于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他觉得这个早春对匈奴人来说,是一个出击汉朝的良机。 是的,汉人用一年汗水换来的粮食,汉人豢养的牛羊,汉人用高超技艺打造出来的器具,汉人用五谷滋养的美女,这些对匈奴人来说,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的苍鹰忽然看到了猎物一样,让他们垂涎欲滴。在这时候,匈奴人早已忘记了四年前和亲时定下的盟约,而是摩拳擦掌地酝酿着一场新的战争了。 清晨,军臣单于带着臣下虔诚地向着东方,朝拜着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然后,他急忙把左右骨都侯召到单于庭,商议对付汉人的策略。 “感谢太阳神把进攻汉人的机会赐给匈奴人!”当侍女把滚烫的马奶酒送到大家手中的时候,军臣单于说话了,“汉朝改立太子,因此与梁王发生冲突,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99lib.“单于说得对!”左骨都侯吐突狐涂呷了一口奶酒,一抹嘴唇道,“只是……”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五年前,我大匈奴与汉朝曾因为隆虑公主和亲而再定盟约。而如今隆虑阏氏刚刚生下小王子,以汉人的习俗,汉朝的太子与小王子从此就是甥舅关系,单于与当今汉皇就是亲家。这个时候用兵,怕是人心不服啊!” “这个……寡人倒是没有想到。”军臣单于手里把玩着一只银碗,心不在焉地说道。 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已经喝完了一碗马奶酒,当那奶酒的香气在单于庭中渐渐弥散时,他大笑道:“左骨都侯多虑了。自汉朝建立以来,我大匈奴多次与汉皇和亲,可战争从来没停止过。盟约从来都是弱者的一厢情愿,怎么可以用它绑住匈奴人的手脚呢?” “说得好!”单于的兄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话里也充满了嘲讽,“什么时候见过狼对羊信守盟约呢?汉朝就是大匈奴口中的羊。这个时候不出兵,那是草原田鼠的目光。” 但是,左骨都侯还是表示了忧虑:“自我们与汉朝交战以来,虽然汉军多次吃亏,但近来我不断地听说上郡太守李广取我军之长,专事骑射和奔袭,常常出其不意攻击我军,我军已多次败在其手。汉人将李广置于上郡,其用意十分明显!” “这李广年龄多大?” “从封都尉李穆口中得知,这李广大约四十岁,他的祖先是当年赵国名将李信,他自幼熟读汉人兵书,精通兵器,可拉三百石弓。” “哦?”军臣单于陷入沉思。 “我还听说,有一天傍晚,李广率兵巡逻,走到一处深草丛中,忽然发现有一头卧虎,立即张弓搭箭,将其射杀。士兵上前去看,却是一巨石。大家纷纷上前拔箭,可谁知箭矢入石太深,直到折断箭杆,也没有把那箭头拔出来……” 吐突狐涂正要继续说下去,耶律孤涂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左骨都侯这话怎么像是从兔子嘴里学来的?谁不知汉军自刘邦以来,无不谈战色变,一个李广又能怎样?”言毕,他转身面向军臣单于道,“臣愿作为监军,发兵征讨汉人。” 军臣单于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呀!大匈奴要的是雄鹰,不是兔子!” 耶律孤涂很是得意地瞥了一眼吐突狐涂,那神情深深地刺伤了吐突狐涂的自尊心,他愤怒道:“听右骨都侯的意思,我倒是贪生怕死之徒了?” “我可没这样说!” 在军臣单于身边,以右骨都侯为代表的少壮派始终以他们的骚动和激情影响着单于的决策。这批在马背上长大,喝着马奶酒,吃着牛羊肉走进权鼎核心的青年人,身体里总是奔腾着不安分的热血。他们似乎更愿意把生存的筹码押在战争上,对于和亲,他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他们十分瞧不起以左骨都侯为代表的元老派,他们并不是不了解元老派也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岁月,不过他们说出的话都带有强烈的挑战性——“狼老了,就该退出寻肉的行列。” “你!”吐突狐涂指了指穹庐顶,反唇相讥说道,“苍天在上呢!” “哼!苍天再高,也是雄鹰的家园!匈奴人天生就该是雄鹰!” 在这时候,军臣单于总是以调解人的身份平息他们的争论。他虽然赞成少壮派的主张,但对从老单于年代走过来的老臣,他既不愿得罪他们,也不愿让他们阻碍自己去实现目标。军臣单于清楚,他们虽然老了,但并不是孤立的个人,在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庞大的部落群体。 军臣单于伸开臂膀,做了一个拥抱的姿态,大笑道:“两位是寡人的左膀右臂,怎能伤了和气呢?虽说吐突大人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耶律大人的勇气更是可嘉。汉朝虽与我屡战屡败,然自汉文帝以来,他们国势日强,的确不可掉以轻心。还是由耶律大人监督左屠耆王攻打上郡,全当一个试探吧。如果出师不利,再做打算也不迟。” “好!我们听大单于的!” 走出单于庭的时候,耶律和吐突之间的芥蒂并没有因为单于的调解而淡化,他们分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这时候,那只在空中盘旋已久的苍鹰,箭一样地从云端俯冲而下,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顷刻间消失在山梁背后,等它扶摇直上时,那可怜的猎物已经放弃了挣扎而蜷缩在它尖利的鹰爪间了。 耶律孤涂望着雄鹰搏击长空的矫健雄姿,浑身顿时一阵燥热,他放开歌喉唱了起来。那浑厚的歌声立即被风载着,传到了草原上的各个角落: 雄鹰啊!万里长空才是你的世界 匈奴啊!茫茫草原才是你的家乡 雄鹰离开了雷电就没有了生命 匈奴人离开了弓箭就会失去土地 张开翅膀飞吧!飞向长城的那一边 举起马刀前进吧!铁蹄踏遍万里中原 大帐外,这歌声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紫燕姑娘,她手中的银盘掉落在地上,热腾的奶茶很快就渗入厚厚的积雪中。 进入帐中,敏锐的隆虑阏氏就从紫燕的神色中判断出发生了事情。她放下怀中酣睡的小王子,从地毡上站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让你像丢了魂似的?” 紫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恕罪!紫燕将奶茶打翻了。” 隆虑阏氏宽容地笑道:“我当出了什么事呢?不就是一杯奶茶么?回头让侍女们送来就是了。” 五年的草原生活,把汉宫的两个女人完全变成了地道的匈奴人。她们不再穿汉服,而是改穿了在袖边和领口镶了羊毛的皮袍和刺绣得十分精致的靴子;她们当年十分滋润白皙的脸庞被塞外的风雪雕凿得黝黑发亮,两颊长期经太阳照射而变成了朱红色;她们飘逸的长发如今缀上了各种兽骨制成的装饰品,从她们肌肤中散发出来的不再是玫瑰香而是牛羊的奶味;她们只能在梦中重温长安的曲江烟柳,未央灯火,去知会相别的亲人。 隆虑阏氏与紫燕相处的时候,就用长安的话语倾诉对家乡的怀念,而这时候她们都明白,不管她们着怎样的胡服裘衣,她们的心永远属于大汉,属于那遥远的母土。 回想当年那远行的仪式,是何等的隆重。除了满朝文武,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也都赶来送行。隆虑公主含着热泪站在高台上,向祖先辞别,向父皇辞别。然后,步履沉稳地走下高台,依依不舍地拥抱了母亲王娡。 在这个时候,王娡知道,就是有一肚子的泪水,也要强忍着不能让它涌出眼眶,她不愿意让女儿带着牵挂上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儿啊!此去漠北,气候会越来越冷,要注意早晚起居,平安到达。” 隆虑公主默默地点头,在长信殿中向太后辞行那天,她已经承诺,从那天以后,不再流泪。只是这情景,让站在一旁即将陪嫁到匈奴的紫燕有些受不了:“请夫人放心,奴婢一路上会好生伺候公主的。” 在钟鼓笙瑟声中,隆虑公主深深地吻了脚下的土地,轻轻地抓起一把长安的黄土,放入紫燕递上的帛囊中。然后登上车驾,她再也没有回望一眼身后的长安。 前些日子,隆虑阏氏从军臣单于那里得知,朝廷已经改立了太子,她的小弟刘彻成为皇位的继承人。那一夜,在军臣单于如雷的鼾声中,她咬着被角哭了半夜,已分不清那泪水究竟有多少含着喜悦,有多少含着悲凄。 她无法得知朝廷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很喜欢的刘荣哥哥怎么就被废了呢?在梦中,她又一次听到了刘彻站在横门城楼上狂怒的叫喊:“匈奴,我要杀了你!”五年来,这几乎成为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许有一天,弟弟会接她回长安。 每当梦醒来后,看着塞外的冷月透过帐顶的气孔,洒在小王子沉睡的小脸上,她总是忘情地亲吻着身边的小生命。其实她并不后悔,毕竟她为大汉与匈奴已经赢得了五年和睦的时光。 “恐怕又要起战事了?”紫燕道。其实,隆虑完全不知道在她身为匈奴阏氏的五年间,边界上的小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你如何得知的?” “是单于身边的侍女说的。一大早,单于就召集左右骨都侯议事,说要趁大汉改立太子之机,进攻上郡。”99lib? “不是都和亲了么?” “谁知道呢?” “单于现在哪儿?” “听说与右骨都侯到左屠耆王那里去了,要一两天才能回来。” 隆虑阏氏立即做出决定:“快传封都尉来见。” “公主有什么事么?” “不要多问了,快去快回。” 看着紫燕上了马,隆虑阏氏回到帐篷,小王子已经醒来,他响亮的哭声扰乱了阏氏的心绪。她茫然地抱起王子,把丰腴的乳房送进他的嘴里。小王子显然饿了,他贪婪地吮吸着母乳,鼻翼间发出稚嫩的“哼哼”声。 往日,这种声音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常会冲淡阏氏浓浓的乡思,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而又微弱,战争的消息,像阴云一样地覆盖在她的心头。她无法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她无法想象父皇接到边关战报以后的盛怒,更无法想象那位对匈奴有着刻骨仇恨的小弟会怎样牵挂远方的姐姐。 一想到两国百姓因为战争会家破人亡,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劝告单于放弃开战的打算,可他却连给自己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她这样想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地落在小王子的脸上。 帐外“嘚嘚嘚”的马蹄声打断了阏氏的思绪,她急忙放下熟睡的小王子,刚刚整理好衣服,封都尉李穆就在紫燕的引领下进了帐篷。 李穆拜见阏氏之后就急忙问道:“阏氏这样急着唤小臣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隆虑阏氏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在这里只有大人和紫燕是汉人,时间久了,就想和你说说话。” “哦?”李穆喝过侍女送上来的奶茶道,“阏氏的眼神告诉我,您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隆虑阏氏不能不暗暗叹服李穆的目光,便觉得没有绕弯子的必要,在紫燕退出后,阏氏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即将发生的战事上。 “听说又要打仗了。” 李穆放下茶盏道:“前两天,左骨都侯还向臣打听了上郡太守李广呢!那时候,臣就猜想单于一定有重要的战事。刚才,左骨都侯路过臣的帐前,向臣通报了单于的决定。” “那么,依封都尉来看,此次出兵胜算有多少呢?”隆虑阏氏在李穆的对面坐下问道。 “臣在匈奴为官多年,自有汉以来,总体上说,在汉匈的战争中,匈奴总占着上风,可是具体到某些战事,则是各有胜负。” “那么眼下进攻上郡又会如何呢?” “眼下么?”李穆沉吟片刻,“臣虽然无缘见到上郡太守李广,可边境上回来的人把他说得很传神。据说他精通兵法,善于布阵,又能够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军中威信很高。因此臣以为,眼下进攻上郡,胜算不大。” “这些,封都尉为何不禀告单于呢?” “唉!”李穆喝干盏中的残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瞒阏氏说,臣虽位居封都尉,可毕竟是汉人,何况单于对汉人很警惕。臣要是阻拦单于出兵,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不得不承认李穆的话有道理。多年来,自己与单于同枕共眠,又为他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小王子,可在她看来,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无形的隔膜。 隆虑阏氏转脸望了望睡梦中的小王子,那种许久以来的忧虑再度涌上心头。她知道,单于的儿子很多,她的小王子只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年龄与单于长子相差二十多岁。如果有一天他驾崩,她的小王子哪里是他兄弟们的对手呢? 隆虑阏氏决计把小王子托付给李穆。她缓缓地来到封都尉面前,含泪跪下道:“封都尉在上,请受隆虑一拜。” 李穆完全没有料到隆虑阏氏会向他行如此大礼,于慌乱中匍匐在地,头抵着厚厚的毛毯,半天不敢抬起头来:“阏氏这是干什么?折杀微臣了。” 隆虑饮泣着拜完三拜,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请封都尉接受了隆虑的大礼,本宫还有话要说。” “阏氏如此看重小臣,臣就是肝脑涂地,也万死不辞。” “请封都尉接受隆虑的托付,有朝一日将小王子送到长安,隆虑就是身死他乡,亦无悔了。”言罢,她早已泣不成声。 她的泪水,她的诉说,她的信任,让李穆无法拒绝。多少年了,他第一次接受一个来自长安公主的重托。 李穆写满沧桑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臣定不负公主重托。若有食言,当死于乱军之中。” 正当此时,有马队疾风暴雨般地从帐外跑过,战争的序曲已经奏响了…… 第七章 李广出奇却敌兵 大汉的北方重镇、上郡首府肤施城,雄踞在大漠与高原交界处。此城西濒榆溪河,北面一望无际的瀚海,东倚驼峰山,南带榆阳水。因为它与匈奴接近,所以在历来的王朝战争和国家的棋局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它曾是秦帝国的三十六郡之一,现今仍然是朝廷最关注的前方。 每年十月,高原的黄土和大漠的沙尘,都会越过沟壑,越过莽原,给这座塞上古城涂上雄浑、苍凉的颜色。 风在长城内外怒吼。 李广站在肤施城头,望着长城在午后阴云下略显朦胧的身影,一种担忧和不安悄悄爬上心头。渐渐地,他按着剑柄的手渗出了汗,腻腻的。 这本应是匈奴人息战蓄锐的季节,可前不久,皇上让中贵人包桑带来一封敕令,说匈奴将趁汉朝发生重案,人心浮动之机进犯上郡。敕令中并没有具体部署,只是提醒边境三郡太守要严防。 李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可他不明白,这些中人们本来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为什么皇上偏偏要他们到边塞来习什么兵,演什么武呢?难道大汉真的到了兵微将寡的地步了么? 如果他们只跟着将士们在军营里长长见识倒也罢了,可那个包桑偏偏别出心裁地要到长城脚下去看看,他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派长史陪他走上一遭。 虽然李广从心底鄙夷这些人的无知浅薄,但他明白,这些皇上身边的人是亲近不得也得罪不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在.99lib.皇上耳边吹风。他们的一句话,不仅会让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功勋付之东流,而且可能将人置于死地。李广虽不是那种计较的将领,但他最苦闷的是不被信任。 当初,平定七国之乱后,依照大汉条律,他本来应该获得封赏的。可是回京以后,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赏赐和嘉奖都被束之高阁,相反,他还从最靠近匈奴的云中郡调到了上郡。 据说是因为一位名叫公孙昆邪的典属国在皇上面前说了这样一番话:“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恐亡之。”这话传到李广耳里,他胸中的愤怨迅速化为熊熊的烈焰。世间哪有比忠而见疑、信而遭谤更让他感到伤心的呢? 那一天,他有了要杀人的冲动,却不知道刀剑应砍向哪里。李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沿着渭水北岸,一路狂奔。他挥动长剑,一连砍去几棵柳树的大枝,最后倒在了渭河湾的一处芦苇丛中,无奈地向上苍发出了一声声诘问: 昊天恢恢,请告知李广,广与典属国素无来往,他何以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呢?广自别离双亲,即以身许国,何曾想背叛朝廷,逃亡匈奴呢?上谷与匈奴,毗邻而居,广若是要降胡,何待今日乎? 暮色渐渐笼罩渭河,他决定不再滞留京城,他要带着士卒回边关去。那晚,他向皇上写了一道奏章,说自己自从军以来,即决计效命疆场,为国戍边,不敢在京城虚度年华。 皇上恩准了他的奏疏,准他重回云中,他也对这个结果很满足。那里曾洒下他的汗水和热血,那里埋着陇西子弟的忠骨,见证了他从青春少年到不惑之岁的人生经历。 从那时候起的四年时间里,李广一直在上谷、云中、雁门之间转任太守,用手中的刀,腰间的箭,赢得了“飞将军”的美名。 不久前,皇上又诏令他到上郡任太守,接任他的是程不识将军。 他们都是长期屯兵边陲的将军,共同的经历让他们惺惺相惜,对彼此都十分佩服。 交接那天,两人借着酒醉,踏着如水的月色,登上云中城头。他们北望远山,那巨大的黑影横亘在大漠边缘,程不识情不自禁道:“李将军戍边数载,云中亭障林立,敌虽对我大汉疆土垂涎,却不敢轻进,实赖将军之力。只是将军战功赫赫,却未得大用,不免让人扼腕。” 李广嘘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乃天命,哪里是人力所能为的呢?就拿程将军来说,这些年来,你我不就是这样不断转任么?” “事实虽如此,然你我驰骋疆场,非图私利,亦无封赏之欲,只要不被谗言所谤就心满意足了。” 李广点了点头道:“将军之言甚是,在下愤懑也在于此。有人竟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说广有降胡之疑,这不是诬陷吗?” 程不识安慰道:“皇上是不会相信小人谗言的。” 好在上郡仍是大汉的关键边塞,距长安不足千里。匈奴人常常越过九原进入上郡,骚扰边民,甚至威胁长安。对李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马上挽弓、沙场点兵更令他快慰呢?只要有仗打,他就会把一切置之度外。 可现在,他却要为一帮闲人操心。 塞外的风吹着头盔上的红缨,卷起颚下的美髯,遮挡了他的视线,他伸出手按下胡须,重新把目光投向远方。当长城与天际相连的地方渐渐露出黑色的阴影时,他的眉宇终于展开了,包桑他们回来了。 李广下意识地抚了抚盔甲,向左右的司马道:“开门!准备迎接包公公。” 刚刚赶到城下,包桑就踉跄着滚下马来,惊恐地喊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李广冲过吊桥,扶起包桑,连道:“公公受惊了!快拿水来!”说着,便从兵卒手中接过水囊递到包桑嘴边。 “公公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是遇见匈奴人了么?” 包桑喝过水,平定了许多,但依然不停地呻吟:“哎哟!疼死我了!轻点,疼死我了!”李广见他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便知是中了匈奴人的箭。 “还好!这只是一支平常狩猎用的箭。否则,李广恐难见到公公了。” 听李广这么一说,包桑的神情才放松下来,一边听凭军医官包扎伤口,一边喘着气描绘与匈奴人接触的情景。末了,他感叹道:“匈奴人太厉害了!只三人就把我们十数骑打得大败。多亏长史拼死断后,要不然我等命丧于此了!” 长史在一旁轻松道:“没有那么危险,也用不着下官断后,匈奴人不过三个人。” 李广眉头一挑,急问道:“公公说匈奴几人?” “三人啊!” “那肯定不是军人!他们走了.99lib?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吧?” 李广听罢,随即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士卒喊道:“上马!追!” 待包桑明白过来,只见黄土大道上,一道烟尘朝着远方滚去…… 李广带着百十来骑,追出数十里外,果然发现有三个匈奴人背着弓箭,腰挎弯刀,向北奔驰着。他们显然没有料到汉人会追上来,散漫而又清闲地追逐着。 李广勒住马头,挽起三百石硬弓,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正中最前面匈奴人的肩部。那人“哎九九藏书哟”一声跌下马来,就被汉军士卒活捉了。 那匈奴人被推搡到李广面前,司马问道:“你可认得眼前这位将军么?” 那匈奴人直着脖子摇摇头,哼道:“我只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认得他做什么?” “那你可曾听说过飞将军么?” 那匈奴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广,果然一副国字脸,直鼻梁,浓眉毛。那一双鹰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哦!原来他就是匈奴人闻之丧胆的飞将军。那匈奴人顿时害怕了,神色软了下来。 李广见此便大声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 “只有三人,是出来打猎的。” “哦?”李广看了看远方,对司马道,“为他们疗伤后就放了。” “放了?”司马不解,“将军!他们可是匈奴人啊!” 李广抚摸着战马,良久才对司马道:“匈奴人也是人啊!他们同汉人一样,都是些老百姓。战事乃卒伍之责,人主所决,与他们何干?若不是单于贪婪,若不是中贵人多事,怎么会起纷争呢?兵者,国之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妻儿都在盼望着他们回去呢?先帝在时,也对匈奴以兄弟相称呢!” 长叹一声,李广走到三个匈奴人面前道:“这是边关,你们离家太远了,回去吧!” 三名匈奴猎者十分吃惊,多年来,生活在边界的匈奴人都知道,只要落在汉军手里,就意味着死亡。因此,当要放他们回去的话出自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之口时,他们一时难以相信。 “谢将军不杀之恩。”匈奴人鞠躬之后,转身就离去了。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惊恐地指着远方不动了。 透过沉沉的暮霭,李广发现从远处滚来一团团黑色的乌云,渐渐地,那云团越来越清晰,其间夹杂着“嗬嗬”的呼喊声。原来他们与匈奴骑兵遭遇了。 “将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汉军将士们都有了大战将临的紧张,全都上了马,从腰间抽出战刀,勒紧缰绳。 李广没有上马,他右手按着剑柄,左手拉着战马,紧紧地靠在它的脖子旁。他锐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从远方奔来的匈奴骑兵,他知道,此刻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士兵们的意志和情绪。 司马有些沉不住气了:“大人,咱们赶快撤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慌什么?”李广瞪了一眼司马,“看样子,敌人并没有弄清我军虚实。你看!”顺着李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匈奴骑兵在二里外就停止了前进。 敌人一定处在狐疑之中,我可以将计就计。李广迅速做出判断,他毫不犹豫地向司马发出指令:“全军撤到山坡上下马休息。” “将军!您这是……” “违令者斩!”李广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百十骑在山坡上扎下阵脚,李广一方面安排哨兵提高警戒,另一方面却要士卒埋锅造饭,茅草燃起的浓烟顺着风势向几里外的匈奴军方向飘去,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 不到半个时辰,饭菜便已做好,他看着士卒们每人碗中盛满小米干饭后,才开始与司马用餐。司马特地给李广的碗中夹了一块干牛肉,然后问道:“将军为什么不撤回去呢?” 李广顺手便把干牛肉给了旁边正在吃小米饭的士卒,笑道:“亏你还是带兵的司马呢,岂不闻兵不厌诈的道理?匈奴人显然不知我军底细,如果当时撤退,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以匈奴人的速度,我们肯定会处在危险之中……” 李广说到这里,忽然像想起什么,转脸就对司马道:“通知士卒,点燃篝火,散开围坐,解马卸鞍。” “这又是为什么?一旦遭敌突袭,我军将无可奈何!” “匈奴人以为我们要撤走,我们今天就解鞍以示不去。他们怕中埋伏,必不敢轻进。”李广的话音刚落,就有哨兵来报,说发现一个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带着十几名士卒朝这边来了。 李广略思片刻就判断出这是敌军细作,必是来探听虚实的。他踩镫上马,便带着十余骑冲了出去。在两军相距不足二百步时候,李广张弓搭箭,朝着冲在前面的白马射去。 暮色中,只听“啊”的一声,匈奴将领落马。其余的十数骑兵见状,纷纷落荒而去。李广也不追赶,很快回到山坡上。司马十分惊异,赞道:“将军真是摸透了匈奴人的习性啊!” 李广仰起脖子喝干了皮囊中的水,还觉不过瘾,就朝司马喊道:“拿酒来!”接着又是一阵猛喝,直到两颊泛红,才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滴,哈哈笑了。 “我料定经此一战后,匈奴人今晚必不敢再来。”说完,他又朝围坐在篝火旁边的士卒喊99lib.道:“可有陇西来的人么?” 士卒中一位十八岁的青年站起来回答道:“报将军,小人是从陇西来的。” “可会唱陇西小调么?” 青年憨憨地笑道:“在家时,听家父唱过。” “唱一曲如何?” 那青年不好意思地推诿了一下,就从胸腔中吼出了一首粗犷的陇西小调: “家在陇西渭源头啊!” 众军士和道:“渭源头啊!” “从军千里上了路啊!” “上了路啊!” “宝剑出鞘杀胡虏啊!” “杀胡虏啊!” “立功回家看我奴啊!” “看我奴啊!”唱完这一句,士卒们爆发出笑声。其中有好事者问那青年:“我奴是谁呢?” “就是!就是……” “说呀!就是什么?” “说呀!大丈夫,扭扭捏捏像啥?” “就是在下的媳妇啊!” “哈哈哈……” 李广也被士卒的情绪感染了,他来到大家面前说道:“如果不是战争,你等与妻儿不是在家终日厮守么?” 一位君侯接过李广的话道:“白日听将军说,先帝曾对匈奴以兄弟相称,真有此事么?” 李广拨了拨面前的篝火,火光映亮他的脸庞。 “那时候本官还年轻,先帝以博大的胸襟,与匈奴约为昆弟,结无侵害边境之盟。之后,左屠耆王私自出兵,侵我大汉边界,匈奴冒顿单于复信先帝,说左屠耆王听从后义卢侯难支之计,‘绝二主之约,离昆弟之亲’,表达了‘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的愿望。为表达诚意,他还赠送先帝一匹橐驼,两匹战马,二十四辆车驾。先帝也在回匈奴书中,要双方‘明告诸吏,使无负约’,也回赠单于袷绮衣、长襦、锦袍以及绢帛、黄金饰具等,并派遣使者前往匈奴再续和睦。” 说到此处,李广将目光驻留在眼前的篝火上:“没有先帝的圣明,大汉不会有相对安宁的边陲,没有相对安宁的边陲,哪里会有今日我朝的中兴呢?虽然本官戎马一生,可并不以战事为乐啊!” 司马又问:“既是匈奴屡次违约,为什么朝廷不兴兵一举灭之,还要续修盟约呢?” “国家之间,就像邻居一样,总是强人占上风。匈奴虽然是蛮夷之国,可兵强马壮,国力雄厚,不是一场大战就能灭得了的。何况我军现状还不足以与匈奴抗衡。” “大人不是也打了不少胜仗么?” “唉!独木难成林,小胜又怎么可能让匈奴臣服呢?” 夜深了,李广头枕马鞍躺着,前面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身后是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的战马。士卒们的歌声勾起了他的乡思,从肤施往西,要不了几天的路程,就到了他的家乡成纪。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他们这会儿都在干什么呢?或许父母正在灯下读着他稀少但很珍贵的家书,或许妻子正在向儿女们讲着他驰骋疆场的故事。 前些日子,从成纪来的商人捎来一封家书。在信中父亲说家乡近年来久旱成灾,尽管官府赈济,但仍是饿殍遍野。他们的情况比普通百姓好些,却也是寅吃卯粮,屡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况且,他们也不能看着左邻右舍挨饿受苦,总是设法周济一些,这样日子就过得紧巴多了。 父亲还说,他的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儿子李当户已应征入伍,另两个儿子正在温书习武,将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这些消息对李广那颗漂泊的心来说,是最大的抚慰。 的确,自从被征入伍的那一天起,他与战马的情缘似乎超过了对亲人的爱,他把自己都交给了国家。小时候,他常听乡亲们说,做了朝廷的官员,就会拥有万贯家财,可是从伍长、什长到将军、太守,他带给家人的除了不绝的思念,还有什么呢?他也曾为之不平,但是这种心绪很快就掠过他的心田而藏入情感深处。 对面就是匈奴的大军,不容他被儿女私情和功名利禄所困扰。李广狠狠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兵器,凝神静听敌人的动静。 然而,这一夜是平静的。 当东方晨曦渐显的时候,当篝火逐次化为灰烬的时候,从细作那里传来消息——匈奴人在昨夜就已经悄悄撤退了。 李广登上高坡远望,在遥远的天际处,在蜿蜒的黄土大道上,在逶迤的千山万壑间,在落叶的丛林中轻轻飘荡着淡淡的晨雾,高原避免了一场血肉厮杀而回归宁静。李广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声:“开拔!回肤施城!” 昨夜,包桑几乎无眠,他在心底祈祷李将军平安归来。天刚刚亮,他就急忙向门外值守的士卒打探李广是否归来。 这一天多时间,成为包桑人生经历的重要一页。他觉得来边关这段日子所获得的东西,比他在宫中几年要多得多。李广爱护士卒的故事、临危不惧的从容,都让他为自己的诸多幼稚之举感到汗颜。现在,李广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忽然地就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都是咱家不知深浅,以致将军远途奔袭,鞍马劳顿,咱家内心真是惭愧。好在将军平安归来,咱家就放心了。” “区区一场小战,不足挂齿,公公若是在此久住,还会有更大的仗呢!”尽管这些中人给边塞的防务带来许多麻烦,但数日来,李广对包桑的印象从最初的反感逐渐趋于平和。他看得出包桑与那些专在皇上耳边进谗言的黄门不同,虽然他对兵家之事茫然无知,但做人却还有良知,因此李广说话也就和气多了。 “我等在此讨扰,也是皇命难违。由于咱家已负伤在身,故明日就启程回京。”包桑继续感慨道,“不到边关,不知将士辛苦;不与将军共处,不知治军之难;不与匈奴接战,不知国家安危。回京之后,咱家一定要禀奏皇上,如实汇报边关情况。” 李广忙揖手道:“如此便多谢公公了,明日在下便设宴为公公们饯行!” 第八章 金屋藏娇谈笑里 长乐宫丹景台此刻来了一位连皇后也不敢怠慢的客人——大汉的长公主刘嫖,以及她的女儿陈阿娇。 王娡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步,与这位当朝皇上的姐姐有着巨大的关系。她常常在心里庆幸,倘若当初栗姬与长公主就刘荣与阿娇的婚姻达成默契,那么今天椒房殿的主人就是栗姬了。 从内心来讲,王娡对这位皇姐的做派十分厌恶。但她也很清楚,至少眼下,她必须与这位长公主搞好关系。因此,当长公主的车驾停在椒房殿门口时,她早已等候多时了。 “姐姐到了,快请到殿中休息。”王娡脸上笑得很灿烂,话语间的热情让长公主十分舒服。 “妾身参见皇后。”毕竟不同往昔,长公主很有分寸地例行了宫廷礼节。 王娡连忙上前扶住长公主的肩膀,那手就很自然、很亲密地与长公主的手牵在一起。“姐姐这是干什么?折杀本宫了。再说大典还没有举行呢!” “呵呵!诏书都颁了,大典只是个仪式,就是皇后现在搬到椒房殿,后宫也没有谁敢说个不是!” 王娡并不辩解,只说了一句让长公主十分开心的话:“本宫能有今日,不能忘了姐姐。”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相互礼让的氛围中开始了她们微妙的利益和情感交换。 虽说是春寒未去,但是丹景台奢华的暖炉给这座后宫主人的居室带来了融融春意。长公主一进大殿,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她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 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仙,绽开着一簇簇洁白的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 长公主在梅花前久久地端详着,王娡在一旁看着,不用猜就知道了长公主的心思。她轻声笑道:“姐姐要是喜欢这花,待会儿带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好意思地回以温暖的笑容,推却道:“娘娘心爱之物,妾身怎好掠人之美呢?” 王娡忙拉着长公主的手臂道:“姐姐有恩于本宫,不要说是一盆花木,就是这殿中所有摆设,姐姐喜欢什么,本宫差人送到府上就是。”长公主闻此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唤阿娇前来晋见。 阿娇已经十三岁了,与五年前相比,不仅出落得更加漂亮,而且也懂事多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忙上前彬彬有礼道:“阿娇拜见皇后娘娘!” 王娡忙拉起阿娇疼爱地说道:“外面这么冷,快别折腾了,外甥女看起来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殿门,长公主眼前又是一亮。迎面墙上,镶嵌了一只硕大的朱雀浮雕,刀功遒劲,线条流畅。那朱雀双翅展开,翩翩欲飞,周围祥云缭绕,气象峥嵘,烘托出大殿主人诸事得意的心境。长公主明白,这一切肯定都是出自皇上的意思。她自己也常常纳闷,同样都是女人,王娡是凭什么就系住了皇上的心呢? 宾主坐定,早有宫娥端上了热茶、果品。王娡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姐姐。待哪日有空了,本宫摆上一桌酒宴,专门款待姐姐。”她又从果盘中拿起荔枝,递到阿娇的手中,阿娇忙道:“谢皇后娘娘。” 王娡笑了:“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 “快别夸她了,整个一疯丫头,都是妾身给惯坏了。倒是彻儿,年初到睢阳把那么大一个案子办得干净利落,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呢!” “姐姐见笑了,他一个孩子能干什么?还不是太傅和丞相前后张罗。皇上让他出去,也不过是让他长长见识罢了。” “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彻儿一看就是当皇上的料。”长公主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了一周,问道,“彻儿呢?” “他如今做了太子,就不能由着性子了。这会儿,正在思贤苑中听太傅讲书呢!听说姐姐要来,本宫已差人去传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刘彻的声音:“阿娇姐姐在哪呢?阿娇姐姐在哪呢?” 说话间,他人已进了大殿。王娡刚才还笑吟吟的脸上顿时严肃起来:“做了太子,举止还这样没有规矩,还不见过长公主?” 刘彻忙上前作揖道:“彻儿见过姑母。” 阿娇在一旁吃着荔枝,却被刘彻毕恭毕敬的样子逗得“吃吃”直笑。 刘彻行过礼,在阿娇的上首坐了,他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推阿娇,小声道:“笑什么笑?像个傻子。” 阿娇吃着荔枝,还是笑道:“看太子刚才那样子,那才叫傻呢!” 刘彻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再说!再说本宫打你。” 阿娇并不害怕,不服气道:“真动起手来,还指不定谁打谁呢?” 长公主看着两个孩子在那里斗嘴,喜上眉梢,想顺势将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但她并不直接道出内心的打算,而是先批评起女儿:“胡说什么?彻儿如今是当朝太子,按理说见了太子是要行大礼,都是为娘平日把你给惯坏了。” 阿娇撅着嘴道:“太子怎么了?做了太子就没有姐弟的情分了?他过去没有做太子,是我的弟弟,如今做了太子,还是我的弟弟。难道因为做了太子,就可以不叫姐姐了?” “这孩子……”长公主叹道。 王娡眼睛流转,接过长公主的话道:“阿娇这话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无拘无束,说明之间没有芥蒂。倘若见了面就别别扭扭99lib?的,倒生分了不是?” 长公主掩口把一颗荔枝核吐在小钵里:“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看他姐弟如此亲密,妾身真是打心眼里高兴。”接着她把目光投向刘彻,笑着问道,“彻儿,你说说,与阿娇姐姐在一起高兴么?” “高兴!” “阿娇姐姐好不好呢?” “好!” “什么地方好呢?” 刘彻吃着甘甜的荔枝,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人长得好看嘛。” 长公主被刘彻的率真逗得拊掌大笑:“太子说话倒是不掩不藏的。”说着,她又看了王娡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这样说,太子是喜欢阿娇了?” “当然了!” “那么,如果让阿娇做太子妃好不好呢?” 刘彻早已吃完荔枝,他顽皮的眼睛在姑母身上打量着,觉得姑母的话很好玩、很有意思,于是他就拉着阿娇的小手,轻轻抚着,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如果阿娇做了太子妃,侄儿就要造一座金屋让她住。”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这不是‘金屋藏娇’么?”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少年立即上前大声道:“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长公主看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是儒雅,便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王娡说他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名叫韩嫣。因为生的聪明伶俐,被选到宫中做太子陪读。长公主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赞道:“娘娘慧眼,不但身边的宫娥们个个娇艳非常,就连太子的陪读也如此玉树临风。” 其实,长公主今天来的目的,从她进丹景台的那一刻起,王娡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平常的女人都不放过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何况是经历了与栗姬较量如今又登上了皇后宝座的王娡呢?就算长公主不提阿娇与刘彻的事情,王娡在心中也盘算许久了。 在长公主的笑声中,王娡说话了:“彻儿,果子也吃了,话也说了。阿娇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就到棋坊中玩去吧!” 刘彻最受不了拘束,听母亲这样说,自是分外高兴,他拉起阿娇便向外跑,黄门们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言出于心道:“真是天造的一对啊!” 王娡的身体很自然地往长公主跟前靠了靠,显得很亲昵的样子,“这事在本宫这里自是没说的,只是……” “有什么担忧娘娘尽管说。” “他是太子,今日的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因此这事还得皇上和母后允准才是。” 长公主笑道:“这个不用皇后娘娘操心,妾身自会禀明皇上和母后。再说,皇后娘娘总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椒房殿空了许久了,依妾身看来,也早该举行大典才是,这样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过去了。都是那个不晓事理的梁王给闹的,妾身明日就跟母后说去。” 两个女人都觉得今日的见面很值得,都觉得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长公主起身告辞,而皇后在热情的挽留之后,也送长公主出了殿门。但是,当她们搜寻着自己孩子的身影时,却在琴房中看到了很有意思的画面。 阿娇喊着要刘彻为自己找一匹马骑,刘彻十分为难。阿娇不依,撒着娇拉着刘彻胳膊道:“不嘛!我就要骑马嘛!” 刘彻无奈,于是对韩嫣道:“你能不能为表姐找匹马来。” 韩嫣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说道:“太子何须舍近求远,韩嫣为翁主当一回马得了。”说完就伏下身体,让阿娇骑了上去。韩嫣绕着棋桌转圈,阿娇将拂尘当作马鞭,在韩嫣的屁股上边打边吆喝道:“马儿马儿快快跑,快送阿娇去见太子。” 刘彻在一旁暗暗发笑。 见此情景,长公主的心中再度充满愉悦,随口道:“看看!真是天作一对啊!” 王娡并不多搭话,心里想,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数,就算皇上和太后允准了这门亲事,也不能保证彻儿登上皇位后,不会发生移情别恋的事情,这一切都要看他们的造化了。只不过在眼下,这门亲事能巩固我皇后的地位。 王娡忽然想起应该给长公主的夫君带个好,于是便问道:“侯爷最近好么?” “好什么?”长公主刚才洋溢在脸上的喜悦荡然无存,眼圈说着说着就红了,“整日病恹恹的,妾身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 王娡忙在一旁忙劝慰道:“长公主也不要太伤心,多找太医看看,兴许就会好的。”长公主此刻的心境王娡怎能不理解呢?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滋养,很快会变老的,唉…… 太史令司马谈在当日的宗室录上沉重地记下了一笔:巳酉,未央宫东阙大火。他的手由于发抖而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走出太常寺时,他回望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未央宫东阙,心里烦乱极了。 好好一座宫阙,怎么会被大火焚毁了呢?据严锦说,大火是凌晨子时从天而降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司马谈不敢多想。 早朝时,他在塾门遇见了田蚡,田蚡建议他在当日的宗室录中隐去关于灾象的记载,但他认为作为太史令就应该秉笔直书,不可因为非祥瑞之兆就不记载。 两座宫阙烧毁了一座,远远看去,未央宫就像折了翅的苍鹰显得很不协调了,而镌刻在西阙上的玄武在暮云下成了孤单的身影。司马谈在东阙的废墟旁站了许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了。 在汉朝的官制中,太史令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位置,品秩不过六百石。但他的作用却是不可忽视的,不但掌天时、星历,而且负责记录朝廷发生的重大事件。 自从父亲那里承袭了这个职位以后,他就有了一个十分庞大的计划,他要写一部上自三代下迄当朝的著作。这样他就忙碌了许多,他不但要全力地搜寻能够找到的所有史籍,而且每年还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做实地勘查。 前些日子,他刚从睢阳回来,在那里他遇见了司马相如,书生意气使他们很快便以同族兄弟相称。他们走遍了睢河两岸,司马相如的才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司马相如当时还特别说到了太子赴睢阳督办“行刺朝廷大臣案”时的睿智。他对此行的收获很满意,谁知刚刚回来,就遇到了这样一场火灾。 司马谈的宅院在尚冠街深处的一个小巷里,这段路并不长,可他却用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走到家门口。当他叩开宅门的时候,女仆把一个喜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爷!夫人生了!” “生了?”司马谈一路上的沉闷顿时淡了许多,“男童还是女童?”他一边问话一边加快步子向后院跑去。 夫人刚刚分娩,脸上还留着疲倦的痕迹,但那在眼角的喜悦让她看上去比平日更有魅力。看见司马谈进来,她忙要坐起来。 司马谈忙伸出双臂托着夫人的肩膀,当女仆把酣睡的男孩送到他怀中时,司马谈笑了:“司马家又多了一个太史令啊!” 看着司马谈笨拙地抱着儿子亲昵,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夫人轻叹一口气嗔怪道:“老爷就记着太史令了,咱们的儿子就不能干点别的?” “嗯!我还指望他帮我写完史书呢!”司马谈把儿子递给女仆,坐在床头与夫人说话。 “老爷!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司马谈搓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他在房中踱起步来,思绪在历史的瀚海中穿梭,眼前再度浮现出游历名山大川时丰富多彩的画面。司马谈眉宇渐开,左手在右手的掌心轻轻敲出节奏,大声道:“就叫迁吧!《诗经》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长大后与我一样,游遍名山大川,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九九藏书 “好!就叫迁儿。”夫人从女仆手中接过儿子,脸紧紧地贴着儿子粉嘟嘟的两颊,“迁儿!娘的儿啊!” 月亮也从窗外悄悄地投进银色的光,抚摸着司马迁宽阔的额头。 这孩子偏偏在未央宫大火的日子降生,这意味着……司马谈看着夫人怀中的儿子,不敢再往下想。 第九章 刘启训儿怒冲冠 早朝一结束,刘启就把周亚夫、卫绾、郅都、田蚡等人传到宣室殿,询问睢阳一案的结果,周亚夫和郅都分别陈奏了案件的审理情况。 刘启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既是审理清楚,为何今日早朝不奏?” 周亚夫道:“启奏陛下,臣有难言之隐,不便在朝堂上陈奏。” “有何难言之隐,莫非朕冤枉了梁王不成?” “陛下圣明!臣等日夜审理,刺客对所犯罪行全部招认。只是……”周亚夫说到这里,打住话头。 刘启不免更加着急,蹙着眉头道:“丞相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如今说起话来怎么吞吞吐吐的,这是要急死朕么?” 周亚夫正要再说下去,刘启摆了摆手,向卫绾问道:“看来丞相也学会明哲保身了。太傅,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的难言之隐,也正是陛下所忧虑的。众贼供认,行刺之事确系梁王指使。因此臣等在回京的路上,遵照太子之命,已将所有狱词都焚为灰烬了。” 一听卫绾说完,郅都立即伏地而跪:“焚毁狱词,皆臣所为,陛下要治臣罪,臣死而无憾。” 刘启大惊道:“你是说太子要这样做的?” 他没有想到,一个孩子竟会自作主张地做出如此决断。当初,他答应刘彻督办此事,不过是想让他长长见识罢了,殊料他却当真了。要是放在别的案件倒也罢了,可这是何等重要之案?是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的大案,是针对朝廷废立太子的血案,能如此草率行事么?这事要是放在刘荣身上,他决然没有如此胆量的。 眼前的局面让他想起昨晚王娡的枕边话来。王娡也觉得此案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非彻儿早已和皇后通了气?他无法将自己复杂的内心袒露在大臣们面前,他选择以斥责大臣们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你等难道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吗?怎能听任太子随兴而为呢?”刘启指着周亚夫大喊道,“你父周勃当年果断剪除诸吕的气度,朕怎么就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呢?你是不是对朕改任你为丞相心存不满呢?” “还有你!朕让你做太傅,你就该尽师道之责,可你……却在一个孩子面前唯唯诺诺。当年晁错为太傅时,何曾如此?你是想说话么?你不要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为太子辩护的话。袁盎呢?”刘启的目光在殿内搜索,“袁卿呢?” 周亚夫急忙答道:“袁大人他……” 哦!袁盎已经成了刺客刀下的冤魂,他永远也听不到袁盎那慷慨激昂的辩论、思路清晰的奏疏和力排众议的谏言了,再也看不到他匆匆忙忙的身影了。要是袁盎在,他一定会冷静地处理好这一切。一想到倒在血泊中的袁盎,刘启眼睛就模糊了,对睢阳案的结果就越发不满了。 “还有你!”他又把矛头指向了田蚡,“你身为太子舅父,不思为国尽力,整天在皇后面前递送各种消息,蛊惑人心。” 刘启把大臣们斥责过之后,气犹未尽,又转脸向伺候在一旁的严锦问道:“太子呢?这会儿躲到哪里去了?” 严锦哪里知道太子的行踪呢?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刘启挥起衣袖,“哗”的将面前的笔墨、奏章扫下御案。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去呀!快去把太子找来,朕倒要问他长了几颗脑袋?” 严锦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出了宣室殿,身边的黄门欲拾起地上的东西,被刘启大声喝住了。殿内空气极度压抑,大臣们一个个垂首肃立,谁也不敢出列辩解。 刘启发泄过后,颓然地闭目埋头座中,叹息道:“你们哪!真是让朕伤心透了。” 这时候太常寺长史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顾不得与跪在地上的大臣打招呼,就直接陈奏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刘启正在气头上,抬起头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如此惊慌失措,哪像个大臣的样子?” 太常寺长史低下头小声道:“天火烧毁了未央宫东阙。” “啊!”刘启一个激灵,眼睛睁得老大,“你再说一遍?” 听完太常寺长史奏明后,刘启呆了,半天才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苍天啊!何故如此惩罚朕?” 他很快将宫阙被焚同刘彻焚毁狱词联系了起来,一九九藏书定是先帝对刘彻的所为颇多气愤,才有了这灾异之兆,这些事情都把刘启对太子的愤怒推到了爆发点。 “哼!”刘启不无自嘲地想着,朕刚刚废掉了一个太子,今日就再杀一个去求得列祖列宗的宽恕。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对太常寺长史的怒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传太史令!你要朕砍了你的脑袋么?” 太常寺长史不敢再延宕盘桓,心惊胆战地离开了宣室殿。 此刻,刘启的情绪由气愤转为伤感,他觉得累极了,说话的声音中透着极度的疲惫。 “严锦回来了么?”说着他悲怆地转过身去,给了大臣们一个背影,“你们就给朕跪在那里好好思过吧!” 在大臣们等待太子的时候,田蚡那双小眼睛一直在观察着皇上的表情。皇上近来的脸色很不好,那种疾言厉色并不能掩盖他精神的疲倦;他的目光在发怒时虽仍有犀利的光芒,却不似多年前那样富有穿透力;他的声音虽然在怒斥众臣时让人感到雷霆万钧的威猛,但语言却远不及四年前平定七国之乱那样有条不紊。 对先朝有深入研究的田蚡明白,越在这个时候,皇上对任何事情越敏感。无论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王、田两家,他都觉得现在应该尽快见到刘彻。因此,在刘启闭目养神的时候,他拉了拉卫绾的衣袖,悄声问道:“太傅应该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吧?” 卫绾小心地看了看皇上,才用低得只有田蚡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去找灌夫习武去了。” 田蚡在心底埋怨:“这个彻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遂对周亚夫道,“下官有些内急,急需入厕。”说罢,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宣室殿外,站在台阶上朝远处张望。 他似乎觉得站在这里太显眼,于是又提起袍裾,下了台阶,来到塾门翘首以盼,这样刘彻一俟出现,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虽然田蚡心急火燎地在那里盼望着,可这会儿刘彻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听灌夫讲他在七国之乱中单骑闯敌阵的故事。 在睢阳办案期间,周亚夫不止一次向刘彻提起这位性格豪爽的将军,于是在他心头,一次次地激起了欲见之而后快的心愿。就在昨天午后,刘彻缠着卫绾,好让他去见见灌夫。 卫绾当时就很为难:“这个还是容臣奏明皇上之后再定夺吧!” “本宫知道,太傅是怕父皇怪罪下来不好交代。”刘彻合上书卷,露出少年才有的率真,“太傅何必事事都要父皇知道呢?本宫快去快回,不耽误听书总行了吧?” 卫绾见此就不好再坚持了:“太子言重了,不就是看看老将军么?微臣不说就是了。” 卫绾却没有想到,皇上会在过问睢阳案子的时候,也把他列入宣召之列。现在面对皇上的怒火,他也仓皇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一切,刘彻当然不知道,因为此刻他同灌夫正谈得投机。 行伍出身的灌夫,对太子的来访受宠若惊,遂在后花园置酒款待。灌夫不带任何修饰的描述把自己呈现在刘彻面前。 “臣本姓张,家父曾是颖阴侯灌婴的舍人,因为颖阴侯的引荐得以官至两千石。吴楚七国乱起,侯爷为将军,随太尉平叛。家父为校尉,带着微臣出征。” 说到这,灌夫为太子斟满了一爵酒,抬头望着亭外不远处父亲经常挂甲的一棵楸树长叹道:“不瞒殿下,家父当时已是七旬的老人,心知力不从心。但一向重情义的他不忍驳颖阴侯的面子,这一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战死沙场。消息传至朝廷,皇上命臣护送家父灵柩回京。臣乃将门之后,父仇未报,岂可退缩。于是臣就挑选了军中壮士和家奴数十人,冲入吴营,杀伤敌人无数,后终因寡不敌众,仅臣一人回到汉营。” 说到这里,灌夫就借着酒酣敞开了自己衣襟,数十处创伤全都裸露在刘彻面前。那些伤疤,大的若铜钱,小的若豆粒,纷乱地分布在灌夫的肌肤上。刘彻轻轻抚99lib?过一个个伤疤,喟然叹道:“将军真乃大丈夫也!” 随后,刘彻又兴意盎然地问道:“将军擅长使何种兵器?” “臣当年单骑奋战吴军时用的是长戟。” “将军可否为本宫舞戟呢?” “殿下见笑了。”灌夫豪饮之后,一股英气借着酒意油然而出。 卫士很快抬来长戟,灌夫在手中掂了掂,随之舞将起来。两人才能抬得动的长戟在他手里,似游龙出水,倒海翻江;似猛虎入林,落叶纷飞。 刘彻禁不住拍掌欢呼:“好戟法!” 灌夫舞得兴起,干脆脱掉外衣。 刘彻被灌夫一番戟云剑雨激荡得热血沸腾,他紧握着灌夫的双手,脑中却是边城烽火的画面:“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带兵出征,将军可愿随我前往。” 灌夫手按左胸,激动道:“灌夫早已以身许国,愿追随殿下,虽死不辞。” 刘彻端起酒爵,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严锦尖细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 “何事如此慌张?” 严锦因走得太急而语不成句:“皇上……皇上正在宣室殿中传唤殿下呢!” “出了什么事?” “奴才也不清楚。殿下……去了就……就知道了。” 刘彻不敢怠慢,道了一声将军保重,遂急忙朝未央宫奔去。 宣室殿内,刘启为刘彻的迟迟不到而恼怒到了极点,他怒视群臣,大吼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羽林卫何在?” 立即有一队羽林卫跑步进殿,刘启厉声道:“速拿太子来见。” 周亚夫、卫绾见状,顿觉大事不好,几乎同时跪在皇上面前,说出了同一话语:“陛下且息雷霆之怒!陛下且息雷霆之怒!” 刘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皇帝的自尊使他无法收回成命,于是他转移了发泄的对象,怒斥道:“都是你等纵容的结果。” 宣室殿外,田蚡焦急地踱着步子,口中讷讷道:“这个彻儿,怎么掂不来事情的轻重呢?” 他心里万分焦急,不时地向远处眺望,终于,透过初春的阳光,他瞧见刘彻在严锦的陪同下,步履匆忙地朝这边来了。 田蚡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不顾礼仪地埋怨道:“这半日太子到哪里去了?都急死微臣了!” 严锦忙问道:“皇上这会儿心情如何?” “还如何呢?皇上正在大骂各位大人呢!” 刘彻闻此便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田蚡长叹一声:“皇上与梁王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去焚狱词干什么?一定是那些老臣蛊惑的。” 刘彻听罢,坦然道:“焚毁狱词完全是本宫的主意,与各位大人没有关系,本宫这就去向父皇说个明白。” 田蚡在身后连连提醒刘彻小心说话,万不可再惹皇上生气。接着又跑步上前,把严锦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命系一刻,烦劳公公速到丹景台请皇后去求太后出面。” 严锦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不敢怠慢,听完便匆匆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走进宣室殿,映入眼帘的是跪倒一地的众臣和木然肃立在两厢的羽林卫。他情知自己的祸闯大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殿前回话:“孩儿参见父皇!” 刘启冷冷地看一眼刘彻,哼道:“这半日到何处去了?” “孩儿找将军切磋兵略去了。” “小小年纪,懂什么兵略?” 见刘彻没有回答,刘启更加生气:“你为何不说话了,平日里不是话很多么?” “孩儿参见父皇来迟,请父皇恕罪。” “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大胆刘彻,是你主动请缨到睢阳查案。朕之所以允准,只不过是为了让你长长见识,谁知你竟妄自做主,焚了狱词!你还不知罪?难道你不知这是一桩关系到十几名大臣性命的大案么?” “父皇,孩儿当然知道此案重大。” “既然知道,为何置大汉律法于不顾,该当何罪?” 刘彻望着刘启,却并无惧色,平静道:“父皇,孩儿有话说。” “大胆!违抗皇命,你还有何话可说?来人……”霎时间,羽林卫将士包围了刘彻。 周亚夫见状,知道此刻只有卫绾出来说话,才能拦住皇上,于是他暗地用手推了推卫绾。卫绾会意,忙向前跪了一步,不等刘启发问,就抢先说道:“启奏皇上,臣有话说!” 刘启看了看卫绾怒道:“你还有何话可说?太子犯法,你难脱失职之罪!” “陛下圣明。昔日秦孝公在位,太子非.99lib?议商君变法,孝公治太傅公子虔之罪。今太子违抗皇命,臣作为太傅,自有不可推卸之责,臣情愿领罪。但臣知道,陛下向来从谏如流,太子既然有话要说,陛下何不先问个明白,再责罚也不迟。” 刘启之所以这样,一则气在梁王;二则毕竟十几名大臣死于非命,需要向朝野有个交代;三则是因为刘彻先斩后奏,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再加上东阙失火,这些事情环环相绕,使他不由得急火攻心。 其实,他哪是真要向太子开刀呢?现在卫绾给了一个台阶,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好!你等且平身,朕就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这半晌可把众位大臣苦煞了,见皇上发了话,一个个踉踉跄跄地起身,彼此相看,虽是早春,却人人汗水直淌。 周亚夫抓住机会,小声向刘彻提醒道:“皇上让殿下说话呢。” 刘彻先是回头面向丞相、太傅伸了伸舌头,转脸又严肃地拂尘整冠,那双还没有脱离稚气的眼睛见父皇不像刚才那样怒气冲天,心中的胆怯就去了许多,遂把如何地决定焚毁狱词的前因后果一一详奏。 刘启在上边听得不耐烦,便打断道:“别的朕不想知道,朕只要你回答,此案与梁王干系如何?” “依大汉律法,皇叔当治死罪。” “既是如此,就当奏朕知道,为何要焚毁狱词?” “孩儿以为,父皇不知道也好。”刘彻抬头望了望刘启,见父皇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梁王乃父皇亲弟,此案若在朝野公开,反而让父皇为难。” “难在何处?难道朕能视大汉律法为儿戏?” “这正是孩儿想说明的。”刘彻身体往前挪了挪道,“朝野一旦了解案情,眼睛就会看着父皇。皇叔如不伏诛则是律法不行;皇叔伏法则祖母会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祖母若是病了,父皇必不能安心朝政。因此,孩儿……” 刘彻正要说下去,却见严锦神色慌张地从宣室殿侧门直接到了刘启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刘启顿时大惊,目光立时散乱地望了望下面的众臣和刘彻道:“此事今日就先到此,太子随朕前往长信殿。” 第十章 风雨化虹辩词间 众位大臣相互看了看,就知此事已经惊动太后了。 刘启匆匆赶到长信殿,窦太后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地责问道:“你把哀家的孙儿怎么样了?” 话音未了,刘彻一下子跃到太后面前,操着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槐里口音道:“孙儿向祖母问安!” 三日水米未进的太后吃了王娡调制的银耳人参汤后,精神好多了。刘彻很乖巧地扑到太后怀里,窦太后颤巍巍地搂着刘彻,从头到脸地仔细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循着刘启话音抬起头来斥责道:“不是彻儿想出那主意,皇上还不早把武儿问成了死罪?听说你还要治彻儿的罪?” 太后说完喘了口气,刘启忙上前欲要为母后捶背,可却被挡开了,“都说皇上孝顺。依哀家看,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皇上坐稳了皇位,眼中就没有哀家了。今天要杀这个,明儿要治那个,莫非连哀家也要做了皇上的刀下鬼不成?” 刘启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威仪,慌忙跪倒在地道:“母后言重了,孩儿怎么敢……母后有何旨意,孩儿遵旨就是。”说着,他瞪了一眼王娡道,“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放开刘彻,大声道:“怎么!皇后想看看哀家,都有罪了不成?” 刘启不语,倒是王娡说话了:“臣妾听说太后玉体欠安,急忙过来伺候,请陛下恕罪!” 太后说:“你替他尽了孝道,你有何罪,要他恕什么罪?”接着,她话锋一转,“哀家只要皇上回答,对武儿如何处理?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欺负哀家看不见么?可哀家的心里长着眼睛呢?莫非你还要治武儿的罪?” “母后,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此案与梁王有关,那此案到这就可以了结了。孩儿已命廷尉府将乱贼斩首灭族,以慰众卿在天之灵。” “那么,你告诉哀家,武儿现在何处呢?” “这……”刘启显出几分尴尬,“孩儿即日派人将梁王接到京城便是。” 太后说着说着,又气从心起,喝道:“你会接他来么?哀家前些日子派去睢阳的人回来说,武儿根本不在睢阳,一定是你害了武儿……” 太后还要说下去,却被长信殿外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太后很是不快,喝道:“是谁如此没有规矩,在此大声喧闹?” 长公主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先到了。在她的身后跟着的是阿娇,她简直就是长公主的化身。她一进长信殿,就毫无拘束地跑到刘彻身边,太子长太子短地问个没完没了,直到王娡要紫薇陪他们到花园中去放风筝,殿中才安静下来。 长公主一回到太后身边,就完全没有了场面上的那些讲究。她以家庭一员的身份,以一个皇姐的姿态很热情地同皇上与皇后打了招,很亲切地向太后问了安。她把一个让皇上解除尴尬、让太后愁云顿去的消息带进了长信殿——刘武已经在前晚化装回到了京城,现在就在她的府中。九九藏书 长公主情态富地对太后和皇上讲述刘武怎样追悔莫及,怎样为十几位大臣死于非命而潸然泪下,怎样因思念母后而夙夜忧叹,却因为皇上诏命不许回京而寝不安席。末了,她向皇上求情道:“还望皇上开恩,饶恕梁王过错。” 太后越发地生气了,怒道:“好呀!连武儿在哀家面前尽孝都不让了,你还配当这个皇上么?你何时发的诏书,哀家怎么不知道?” 长公主赶忙道:“母后言重了,皇上是怕梁王远途跋涉,免除了他每年的朝觐,怎么会不让他回京尽孝呢?” 她没有忘记王娡对皇上的影响,很亲昵地走到她身边道:“皇后!您说这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剑拔弩张,让亲者痛,仇者快呢?” 王娡忙接过长公主的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皇上海纳百川,胸有天下,定会化阴云为丽日的。” 可太后的心结仍然无法打开,她捶着胸膛,声泪俱下道:“一个诸侯国的亲王,哀家的亲骨肉,竟被逼得化装进京。刘启……”自从刘启登上皇位以来,这是太后第一次直呼皇上的名字,“你好狠心啊!” 太后如此伤心,也让刘启的心境分外的沉重和不安,便愈发感到刘彻当初焚毁狱词不失为明智之举。当长信殿中的气氛冲淡了刘启父子之间的冲突时,他甚至感到正是刘彻为他弥和与太后之间的感情创造了契机。 他很虔诚地、集中精力地平息着太后的愤懑,小心地求道:“母后息怒!都是孩儿的错,孩儿这就差人去接梁王。” 严锦此刻早就在旁边伺候着了,他早已读懂了皇上眼中的意思,有意提高声音道:“奴才这就去接王爷。” “用朕的车驾去接!” 皇室弥漫了几个月的阴云终于散去,严锦的心中便充满了喜悦,大声回答:“诺!” 太后的心情渐渐平复,紧锁多日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了。但她心中清楚,大儿子毕竟是当今皇上,决不能因此事而损了他的威严。 她不失时机地做着挽回皇上面子的事情,她抚着皇上的手心道:“哀家心里明白,这事怨不得皇上,也是武儿用人不当,听信了一帮乱臣贼子的蛊惑。待会儿见了他,还要多加训诫?99lib?才是。至于被刺身亡的大臣,你要厚葬,要多多抚恤才是。虽说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奉行黄老清净无为的国策,可黄老学说从来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不论是谁,乱我朝廷,天理不容。” 见太后心境好转,王娡意识到此刻提起刘彻与阿娇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了。她的这点心思,长公主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她们几乎没有什么眼神的交流,就禀奏了此事。 “啊!你们是说彻儿与阿娇么?那皇上以为如何呢?” “孩儿依母后就是。” 99lib?t>太后分外高兴,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她明白,这种婚姻无论对公主还是皇上都是必须和重要的。 “哀家看也是天作之合啊!彻儿呢,彻儿这会跑到哪里去了?”太后的双手在四处摸索。 王娡心里充满了欣慰,几个月来的担心和忧虑终于消散了,因为太后如此表态,标志着她终于承认了太子的地位。梁王自取其祸,刘彻的智慧周旋无疑成为改变太后初衷的重要原因。最善抓住机会的王娡急忙对长信殿詹事窦宇道:“快去传太子,太后要见他。” “诺!” 太子和阿娇很快来到殿内,太后已感到了他们的气息。“彻儿,阿娇!你们都到哀家身边来。” 当刘启要刘彻和阿娇向太后行礼时,太后拦阻道:“家里人在一起,要那么多的礼数做甚?” 她俨然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笑声随着手在两个孩子肩头的抚摸而显出舒缓的节奏。 “你们的娘要月老用红绳子把你们一辈子拴在一起,这可是天意啊!呵呵!噢!什么是月老?月老是专门为人间男女牵媒的神灵,他要哀家的阿娇和彻儿做夫妻呢!告诉哀家,你们脸红了么?” 刘彻一脸不解道:“祖母!做夫妻就做夫妻,脸红什么呢?” 太后被刘彻的话逗笑了,乐道:“毕竟是男孩子啊!阿娇也没有脸红吧?听你的娘说,你生就一个男儿的脾气,这可不行啊!做太子妃就要像个太子妃的样子呀!” 阿娇被太后说得不好意思,摇着太后的肩膀撒娇:“外祖母!您都说些什么啊!阿娇可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急了,批评女儿不能这样同太后说话,可是太后却不计较这些,忙圆场道:“好!哀家不说了!阿娇大了,知道害羞了。” 刘彻在一旁小声揭发道:“她哪里知道害羞,疯着呢!刚才还在追着打孙儿。” 太后听了便更加心花怒放了。 看来太后已不再为储君的事烦恼了,刘启望着刘彻依偎在太后身边的,心想,这个彻儿,倒比朕想得远些…… 绵延到蓝田境内的南山,峻峭险拔,像屏障一样横亘在关中平原南缘。春天的脚步越过巍巍蓝关,在这京畿之地展开了它绚烂多彩的画面。 艳丽的桃花染红了整个山坡,南来的紫燕在林间清脆地鸣唱,泉水轻快地向着山外奔去。浐河展开慈母般的双臂,把从深谷幽涧中归来的儿子轻轻揽入怀抱。 河水在山下转了一个弯,一片气势恢弘的庄园镶嵌在河湾突兀的崖头上。 这些日子,窦婴就在这诗情画境中打发着赋闲的时光。 此刻,初升的太阳透过帷帐,把暖暖的光芒洒在窦婴的床头。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就见睡梦中的赵女修长的胳膊在云鬓边交叉成桃形的娇态。 她艳若桃花,粉嫩如藕,睫毛闪动,小嘴微撅,两颊还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她简直太可人了!窦婴在心底呼唤。他轻轻地掀开被角,那两只散发着女人馨香的乳房就肉嘟嘟地呈现在眼前。 然而,每一次交欢之后,都是无尽的烦恼,仿佛自己的生命正在被这消闲的时光一点点吞噬,窦婴很担心自己壮志未酬便像流星一样陨落。 窗棂上有人影晃动,窦婴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隔着帷帐问道:“有事么?” “启禀大人,京城来人了。” “又是来讨酒喝的,不见!” “是周丞相!” “你说是谁?” “是丞相大人到了!” “快快有请!” 他迅速唤来丫鬟为自己梳洗、穿戴。窦婴知道,周亚夫天生性格刚直,最见不得男人被妖冶的女人缠绕。在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叮嘱赵女去后院厢房,周丞相在庄园停留期间,一定不要露面。 不一会,大汉的两位大将军、曾经的太傅和丞相就在庄园的客厅相遇了。 “不知丞相驾到,有失远迎,多得有罪,还望丞相海涵。” 周亚夫苦笑道:“大人不是太傅,老夫也不是丞相。前日早朝时,皇上已经免了老夫的丞相之职,现在你我都是无官一身轻了。” 丫鬟送上点心、茶水,当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窦婴神色严肃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亚夫摇摇头,叹息道:“这真是一言难尽啊……” 由梁王挑起的风波终于过去了。 用一批人头祭奠另一批亡灵,那是秋后的事情了。现在,刘启要做的是弥合兄弟之间的裂痕。 就在罢朝五天、祭祀天地之后,刘启在未央宫设宴款待刘武。卫绾、周亚夫、田蚡、郅都等人作陪。这样的安排,一半是太后的意思,一半是王娡的劝告。 刘武今天得到了很高的待遇,刘启特地让他与自己并排坐在一起。酒席是丰盛而又奢侈的,熊熊大火煮着大殿中央巨型铜簋里的酒酿,案上的菜肴、果品因酒气的润泽而更加的可口。 在掌管礼仪的仆射宣布宴会开始之后,刘武很谦恭地向刘启敬酒,他的眼角甚至溢出了泪水,“臣谢皇上的宽恕。” 刘启拿起酒爵,很大度地与刘武对饮:“你我都是太后的骨肉,至亲的兄弟,从今往后,当戮力同心,固我大汉江山,万不可再听信谗言。” “臣谨遵皇上教诲,臣以后当谨言慎行,只求在母后身边躬行孝道,别无他图。” 刘启把脸转向众臣:“众位爱卿,朕今日特地让人烤了上好的乳猪,佐以美酒,让大家尽情享用,岂不快哉!”说完,刘启很爽朗地笑了。于是,大臣们就在这笑声中开始了新的享受——品尝乳猪。 没有谁发现,周亚夫的脸在皇上的笑声中渐渐地阴沉了。是的,当周亚夫的目光被皇上的笑声引向乳猪时,他忽然发现面前桌上既没有切肉的刀具,又没有筷子。他胸中顿生燥热,本来就黝黑的面容此刻变成绛紫色,两道浓眉随着血液的涌动而微微地颤抖。是宫中管事人的疏忽,还是皇上有意的羞辱? 但另一个人的目光让他很快判断出自己的尊严遭受了践踏和漠视——田蚡此刻正用一种隐晦、诡秘的眼神朝这边打量,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明白。 周亚夫不能容忍在这样的场合被人侮辱和蔑视,他愤而起身,直朝着皇上的席位走去。 田蚡见到此景十分得意,小胡子因为兴奋而撅成一个弧形。 他从卫绾身边经过的时候,卫绾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只是用筷子轻轻地敲击案头,轻声呼唤道:“丞相!不可啊!”他试图伸手扯住周亚夫的衣袖,但是周亚夫却从他的手指尖头擦过。 当理智遭遇尊严的时候,显得那样的苍白和无奈,而冲动的情感却鬼使神差地把周亚夫的行为推向极端。他来到皇上面前,铁青着脸,并不说话。 刘启笑容中夹带着几分奚落:“朕如此待将军,将军亦有愤乎?” 周亚夫很机械地说道:“臣谢陛下圣恩。只是臣腹中不适,欲回府就医。望陛下恩准。” 刘启并不说话,只是不经意地挥了挥手。 周亚夫深深地叩头,缓缓地转身,迟滞的步履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走过,渐渐地,他老迈的身影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很快!皇上就免了老夫的丞相。” “皇上怎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呢?省了太尉之职,又免除了你的丞相。” “不!是老夫得罪了皇后。” 那个王信有什么能耐,除了攀上一个做了皇后的妹妹外,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开疆,凭什么封侯呢?因此,当皇上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他望了一眼窦婴,自嘲地笑了笑道:“老夫本来就不是当丞相的料。” “那么,现在是何人在当丞相呢?” “圣旨已下,御史大夫桃侯刘舍为丞相。”周亚夫不以为然道。 窦婴失望了,看来因为废太子刘荣,皇上对他的成见很深。自从刘荣被贬为临江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朝臣们免的免、杀的杀,这让窦婴感到朝廷的动荡并没有过去。他们的心境都陷入到无以名状的复杂中去了,他们都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安慰对方,只有一爵接着一爵喝着不知滋味的闷酒。 周亚夫告诉窦婴,太子每遇大事时总是想起他的教诲,常常因此弄得卫绾十分尴尬。窦婴听此,便在心中生出不尽的欣慰。 酒酣之时,他们数日的郁闷都被这酒精渐渐淡化,在酒爵交碰中,窦婴心头升起对刘彻的希望。特别是听了刘彻睢阳之行的故事后,他似乎获得了一种新的感知——大汉的崛起在先皇和当今皇上,而大汉强盛就在太子身上。 窦婴情之所至,不能自已,遂站起来,邀周亚夫为太子干杯。但他没有从周亚夫的目光中得到响应。 “请大人饮了此爵,老夫还有话说。”周亚夫说罢,先自饮了,那话也随着琼浆的燃烧而溢出了口,“恕老夫直言,依大人眼下的境况,既愧对于临江王,又愧对于太子。” “大将军何出此言?” 周亚夫看窦婴饮了爵中的酒,知道他并不计较自己的指责,继续道:“能使将军富贵的是皇上,而与将军最亲近的却是太后。如今太后年迈,皇上龙体欠佳,皇后说动皇上大肆封侯,而大人却长期称病不出,躲在蓝田,以饮酒射猎为乐事。倘若朝中生变,大人则危矣。” “值此多事之秋,只有大人才能辅佐太子,光大大汉基业!为了大汉江山,请大人受老夫一拜。” 窦婴被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与周亚夫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多谢大人指点,在下定不负大人厚望,不日便进京朝见太后。” 此时,从南山响起的春雷,滚过滔滔的浐河,在平原上拉开一道口子…… 第十一章 登楼追远忧国政 大汉的风云变幻夤演了八个年头,到刘彻十六岁的冬天,终于随着在长陵、安陵的东北边矗立起一座阳陵而翻开了崭新一页。 这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九月的一天,刘彻在丞相卫绾和中大夫韩嫣的陪同下登上了长安横门城楼。十二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目送他亲爱的姐姐走过横桥,走过高原,走向大漠深处的。 尽管他已不记得当时的情景,然而母亲含泪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对匈奴的仇恨。他越过城下的横桥,久久地凝望着远方。那平坦宽阔的驰道,那影影绰绰的帝陵,那郁郁葱葱的松柏,在秋云下显得逶迤而又厚重。 那里长眠着他的曾祖父刘邦,他的堂祖父刘盈,如今,那个把汉朝的声威推向新的巅峰的皇帝——他的父皇刘启也静静地躺在了他们身旁。 刘彻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感叹岁月的无情和人生的苦短。父皇——汉朝的第四代君主,曾叱咤风云地平定了七国之乱,曾在潇洒谈笑中化解了梁王觊觎储君的图谋。可怎就忽然在一个深夜撒手人寰了呢? 也许在这一变故之前,上天降了一些先兆警示人们。 前年五月,上庸县发生了大地震,城墙崩塌,人口死伤无数。消息传来,朝野大惊。 去年正月,刚刚过完上元节,京城的华灯还没有来得及拆卸,东市、西市的年气还没有散尽,百姓们庆祝的龙灯和百戏依然在上演。都城却在一日之间连动三次,皇宫的城垣也被震开一道道裂纹,少府寺整修了十个多月,直到立冬方才结束。 而时令刚刚进入十二月,一场更大的灾象出现了。 那天,刘彻在思贤苑中听卫绾讲书,两人正说到兴奋处,突然从城外滚过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卫绾手中的竹简“哗”的被惊落在地,眉宇间充满了不解和惊恐。 他向来不相信灾象异变的,可这雷声来得太突然了。刘彻顺着卫绾颤抖的手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多么怪异的景象。绚烂温暖的太阳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成为一颗悬挂在天空的紫色圆球,而本应晚上才出的月亮却横贯中天。昏暗中,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颗星自西向东逆行而聚于太微星周围——这一切,让大家产生了一种大难将至的恐惧。 思贤苑内,黄门们乱作一团,惊恐尖叫声一片。宫墙外,杂沓的脚步声纷至迭去。 卫绾步履仓皇地奔出门外,仰天长呼:“昊昊上苍,卫我圣皇,佑我子民……”一言未尽,身体已经颤抖不已了。 他的行为让刘彻多少有些失望,秦皇挥戈东进,高祖笑唱大风歌的雄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作为大汉的太子、未来的皇上,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情绪对周围的人——不!对整个王朝的臣民是多么的重要。 他几乎没有犹豫,“嗖”的从腰间拔出宝剑,对着昏暗的天空长啸:“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泱泱大汉,德配天地,享国万世。区区天象,能奈我何?羽林卫何在?!” “属下在!” “属下在!” 年轻的羽林卫将士被刘彻凛然的气度感染,迅速执戈列队,聚集在他的周围。刘彻铿锵的声音在他们的耳际回荡:张弓开弩,严阵以待,顺我者存,逆我者亡! 林立的弓弩直指长天,羽林卫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顺我者存!” “逆我者亡!” 吼声从思贤苑中卷起,涌向长安街头,涌向滔滔的渭水,涌向嵯峨的南山,涌进都城每一个百姓的心里,淹没了云天深处的雷声。 这样对峙了大约半个时辰,云退了,风息了,天晴了。太阳重新将灿烂的光芒洒向大地,经历了这场风云的未央宫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两旁镶着青龙的旗帜发出炫目的光彩。 这件事让卫绾惭愧了许久,从那天起,当他与刘彻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一股气流不断地从刘彻体内散发出来,笼罩着他的身心,使他既不敢走近,也无法摆脱。 那些年也是朝廷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四月,刘武怀着一颗遗憾的心在睢阳去世。这位曾谋杀了朝廷十几位重臣的梁王殿下,在弥留之际仍然对自己没有成为大汉的天子而抱恨。据主办丧事的官员回京后传说,梁王薨后依然睁着眼睛,似有牵挂让他难以瞑目。 梁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长信殿中,太后痛断肝肠,仰天长叹:“皇上果然杀了我的武儿!” 景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周亚夫因置办陪葬的五百甲胄被告发,以谋反罪锒铛入狱。 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他清楚皇上这样做的用意,那就是为太子清除执政的障碍。皇上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手握重兵的大臣。因此,辩亦死,不辩亦死,辩又何益? 卫绾后来从廷尉府呈送给皇上的奏章中得知,周亚夫在公堂上曾为自己辩护过。他拒不承认加在头上的罪名,他认为购买的甲胄都是用于陪葬的,根本谈不上谋反。而廷尉却说,大人纵然不在生前谋反,死后也
会在地下谋反的。周亚夫便不再辩解。 对一位曾统率三军,位极人臣的将军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诬陷更令他寒心的呢?还有什么比从昨日座上宾沦为今日阶下囚更让他绝望的呢?最后,他绝食五日,呕血而亡。 是的,皇上是到晚年,性格就越怪异多疑。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七月,在丞相位置上待了三年的刘舍被免去职务,卫绾接任丞相。是什么原因,皇上没有说。 在那天灾象退去、日丽风清的时候,刘彻与卫绾一起被召到刘启的床前。 刘启的脸色很苍白,说话间常常伴随着断续的咳嗽,头上也冒着虚汗。他显然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王娡和卫绾速为太子准备行冠礼。 甲寅日,刘启拖着病体勉强为刘彻举行了冠礼,随后便被抬回了皇宫。 甲子日,刘启在走完了四十八年的人生后,驾崩于未央宫。 而今,先帝已经长眠地下,摆在刘彻面前的问题是——王朝今后向何处去? 景帝晚年行事随性,使朝政动荡,许多机构都已十分混乱,亟待走上正轨。而人才匮乏,官吏更迭频繁,这也是刘彻忧虑的焦点。 社稷不稳,就不可能德配天地,享国长久。因此,刘彻曾下诏要求丞相、御史、列侯等两千石以上官员举贤良之士。可一个月都过去了,事情却没有什么进展,他不免有些焦虑。 他回头望了望紧跟在身后的卫绾和韩嫣,看他们毕恭毕敬的样子,就觉得不舒服。他心想:朕要的是办事效率,而不是每日的如影随形。 可是,他越不愿看见的事情,就越屡屡发生在他的眼前。刚刚转过横门城楼,韩嫣就发现道边有一块不知何时脱落的城砖,他一边忙不迭地把它搬到城垛的边沿,一边训斥守城的羽林卫士卒:“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遗下砖石?” 韩嫣见无人应对,上前对着一个士兵就是一耳光。士兵在微微摇晃之后,立即恢复了肃然站立的状态。 这一幕让刘彻很感动。是的,固若金汤不仅靠城池的坚不可摧,更在于将士们万众一心。他对韩嫣的举止表示了不悦:“韩卿何必如此虚张声势?难道你不知岗哨不经允准,不能与人说话的军规么?” 韩嫣诚惶诚恐:“臣一心想着陛下的安危,因此疏忽了军规,请陛下恕罪。” 这个韩嫣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世故和圆滑了呢?虽然在过去的七年中,他只是一个陪读,可他终究也师从卫绾,怎么如今倒如陌路人一般呢?刘彻心里不解地想着。 不过此刻令卫绾更担心的是,今日的韩嫣再也不是七年前那个单纯的少年了,他是本朝最年轻的中大夫。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待在皇上身边,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这种感觉卫绾现在只能埋在心头。 刘彻并没有发现卫绾的异样,对朝政的思考使他很自然地想将一个敏感的问题提到卫绾面前。他知道当着韩嫣回答这样的问题会使卫绾十分为难,因此他对韩嫣说道:“近来晴好,朕有意到上林苑中游猎,韩卿可速去准备。” “诺!” 韩嫣迈着轻快的步子下了城,他已许久没有陪皇上狩猎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兴趣转移,那样他就会失宠。他决定把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射猎安排得周周全全,给皇上留下须臾不可离开的印象。 走完城楼的最后一个台阶,韩嫣的眉宇间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甚至笑出了声。 刘彻放慢脚步,等卫绾跟上来后才问道:“太傅怎样看父皇最后七年的朝政呢?” 这是让每一个朝廷官员都难以回答的问题,皇上究竟要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呢?卫绾不敢深想,他只能首先歌颂先帝的功绩。 “先帝一生,恭俭尊业,移风易俗,黎民拥戴。煌煌业绩,光昭万世。臣每思先帝恩泽,铭感肺腑。” 刘彻摇摇头笑了:“朕知道丞相信守儒家‘为尊者讳’的箴训,不肯对先朝的政事说些什么。可朕记得当初在思贤苑听窦太傅讲述《孟子》时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皇也是人,哪能事事都对呢?” 刘彻并不等卫绾的回答,就继续说道:“朕近日翻阅父皇生前批阅的奏章和发出的诏书,发现有几件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譬如临江王的冤案,周亚夫的冤案,都不免让忠良之士寒心。还有那个窦婴,只因为对废除刘荣太子之位表示了异议,就被革去职务,长期赋闲在家。其实朕现在想来,窦婴亦无大错。他作为太傅,也是在尽为师之责!还有,因为对周亚夫的猜忌,就省去太尉一职。煌煌大汉,怎能没有执掌军务的大臣呢?”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头。这些事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只能点到为止。只要卫绾不表示异议,就说明他的感觉准确。历史已翻到新的一页,他现在需要清楚的是,自己该做些什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事得从当前做起,朕月内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举行策问,另一件就是恢复太尉府,开始整治军备。” 一提到策问,刘彻就想询问推荐贤良之士的情况,“朕要丞相举荐人才,怎么至今都没有回音呢?” “启奏陛下……” 一言未了,就被刘彻挥手拦住了:“丞相有话就直说,这又不是在朝堂。” “诺!启奏陛下……” “怎么又来了?” “臣习惯了!臣这就改!”卫绾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自从去年思贤苑灾象之后,他在皇上面前越来越拘谨了。他轻轻喘了一口气,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自从诏书下发各地后,郡国纷纷举荐忠谏刚直之士。现在报到丞相府的大约有五百多人。经过筛选,比较优秀的有严助、赵绾等人。只是……” “有话就说。” “只是其中有不少治申、韩、苏、张之徒者,臣以为这些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 “丞相说得对。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大一统岂非空言?”刘彻说着话,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董仲舒呢?” “太常寺已把他作为首选人才。” “朕在思贤苑陪读时,窦太傅曾为朕讲过他读《公羊春秋》的心得,其取经用宏,其思通古今,其要言不烦,颇有见地。如此之人,朕要亲自问策。” 又是窦婴。卫绾心里不是滋味,他发现皇上最近不断在他面前提起窦婴。过去做太傅的时候,听听也就罢了,可现在…… “朕何时可以当殿问策?” “臣以为十月可以准备就绪。” “要抓紧时间,朕可等不及了!” “诺!陛下圣明!臣这里还有一人,姓公孙名弘,亦善治《春秋》,只是年龄大了些。” “春秋几何?” “已经过了知命之年。” 刘彻想了想道:“的确是大了些。朕以为中兴大汉,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不过此人还是先放到太常寺吧!99lib?” “诺!” 卫绾捻须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吸纳儒学之士入朝,太皇太后那里……” 君臣的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见包桑气喘吁吁地上城来了,说太后召见,有要事相商。跟随着刘彻的脚步,卫绾发现自己越来越迟钝,有些不适应皇上锐意进取的节奏了。他从皇上的话音中也隐约听出朝廷格局将发生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要受到来自长信殿和永寿殿两股力量的牵制。他在皇上身边待了十三年,深知窦婴对皇上的影响。 随着景帝的驾崩,窦婴东山再起已成定局,而太后王娡决不会对田蚡的位置不予考虑。这样一来,他的丞相之位肯定是坐不稳了。没有背景,仅靠跟周亚夫平叛立功、靠思贤苑讲书立德、靠研习儒学经典立言的卫绾便有了激流勇退的考虑。 “陛下……”卫绾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致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对待他的这个请求。 刘彻的一只脚已经登上了车驾,他转身问道:“丞相有事么?” “陛下!臣……” “丞相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陛下!臣请陛下爱惜龙体……”卫绾最终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看着皇上的车驾在黄门的簇拥下渐渐远去了…… 田蚡这几天真是忙坏了,时而出入于公卿府上,时而到宫中打探皇上对官职的安排。这会儿,他正在长信殿中与王娡叙话。 田蚡打量着王娡,他发现先帝驾崩后,姐姐忽然就老多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记录了这个后宫主人心灵深处的痛苦,而两颊艳丽粉黛的褪去,则标志着她从皇后到太后的身份变化。 这一切,都使田蚡心底生出亲情的恻隐,由衷地安慰道:“国事繁杂,还请娘娘珍惜玉体才是。” “唉!”王娡理了理垂到胸前的长发,“哪能轻松得了呢?先帝走了,彻儿年幼,哀家觉着这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王娡这一年来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既要为刚刚登基的皇上牵肠挂肚,又要为田、王两家的未来而费心。太后这至高无上的荣耀排解不了她情感上的寂寞,千头万绪的国事也不能带给她丝毫安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又使她徒添了许多的烦恼。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的性格是那样的孤僻。这皇宫就像一盆炉火炙烤着她的灵魂,使她离自己的本性愈来愈远了。 “其实,只要把人安排妥当,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兄弟说得是。可你知道么,就是这事最让人闹心。刘姓诸王不能不考虑吧?太皇太后那边更是马虎不得,弄不好就会出事。” “娘娘所言极是。臣弟听说,窦婴已于昨日被皇上召回京城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哀家的意思。窦婴秉性耿直,当年为了立储一事,敢于当面顶撞太皇太后,这说明他心底无私。现在正当用人之际,就不该让他闲着。” 王娡的回答让田蚡很吃惊,他原以为太后首先会想到是田、王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却不想她首先把那个在蓝田庄园赋闲的窦婴纳入视线。田蚡觉得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弄清楚自己在朝廷中居于什么位置。 “窦婴当然要老成和稳重一些,那娘娘有没有考虑过臣弟的事情呢?” “这……”王娡没有继续往下说,其实田蚡进宫的那一刻,她已经命包桑传话去了。 第十二章 帝后论人起锋争 黄门悠长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姐弟的谈话。 “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王娡站起来对田蚡道:“不要看彻儿年轻,可他最烦的就是裙带关系,兄弟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好。”说完,她就吩咐宫娥伺候田蚡到偏殿休息,又命紫薇帮自己整理好服饰。她刚刚坐稳,就见刘彻出现在殿门口。 “孩儿参见母后!” “平身!紫薇,给皇上上茶!” 刘彻的心思还没有从与卫绾的谈话中转过来,他对太后的忽然召见也感到大惑不解:“母后这么急召孩儿进宫,不知有何要事?” 王娡皱了皱眉头,她听得出皇上好像不大乐意来此。她心想:他这点怎么就没有随他的父皇呢?他才十六岁,日后渐渐地大了,还会听她的么?可她又能怎样呢?他一旦坐上皇帝的宝位,就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王娡屏退左右,才把事情提到刘彻面前,“哀家今日请皇上来,就是想问问皇上对国事的打算?” 刘彻很快猜到太后找他来的目的,笑道:“母后的意思,不就是要问对舅父有何安排么?” 王娡很吃惊,怎么她的心思被彻儿揣摩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这样一针见血呢? “既然皇上明白哀家的意思,哀家也就直说了。皇上刚刚主政,朝廷诸事未稳,刘氏诸王虎视眈眈。依哀家看来,田、王、窦氏才是心腹之人。” “嗯……母后所言甚是,只不过外界对舅父颇有微词!” “他们都说些什么?” “有人举报,说舅父借着母后荫庇,侵占民田。” “哦!有这事么?”王娡疑惑的目光掠过刘彻的额头,质疑道,“也许是有人出于私欲,故意中伤呢?” 刘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瞒母后,孩儿虽然年轻,可对舅父贪利多欲的性格还是有99lib?所了解的。” 王娡的话被噎了回去。其实,她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话有道理。但是在田、王两家,除了田蚡,没有谁能替她分忧。她那个兄弟王信,论贪欲比起田蚡有过之而无不及。给他个爵位也就罢了,万不可指望他能帮彻儿打理国政。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对刘彻行使母亲的权威,只能激起他更大的反感。她有意转换了说话方式,严肃道:“这个皇上大可放心,哀家不会因私废公,一定会多加管束的。” “那依母后之见,安排什么职位比较合适呢?” “这个请皇上考虑,不过依哀家看来,总要位列三公才好。” 刘彻皱了皱眉头,王娡的话让他非常不快。说不干涉朝政,却要位列三公,这不是伸手要权么?但不管怎样,她是太后,他掂得出她话中的分量,尤其是目前,有一个太皇太后在那里牵制着,他就更不能违逆太后的意思。刘彻知道,他必须尽快脱身,否则太后必有更多的要求。 “孩儿一定谨记母后的旨意,既然父皇将江山托付给孩儿,孩儿自然是竭力用命,不会因重亲情而轻社稷的。” “皇上这话是何意思?” “孩儿的意思是,纵然孩儿依母后旨意委重任于舅父,他也要依律行事,倘若他触犯大汉律令,孩儿也绝不姑息。”接着刘彻便起身告辞,“母后要是没有其他事情,孩儿就告退了。包桑,起驾回宫!” 从长信殿外传来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有旨,起驾回宫……” “皇上……”王娡望着刘彻的背影,怅然若失。她反复品味着刘彻的话,不免又心生烦恼。什么时候,皇上性格变得如此了! “娘娘!皇上已经走远了。”田蚡不知什么时候从殿后转了出来,悄悄地站在王娡的身后。 王娡一脸不高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田蚡捻着翘起的胡须叹道:“怎么会没有听到呢?看来,我这外甥也是一匹烈马啊!” “你说什么呢?他可是一条龙,骨子里流着刘氏血脉的龙!” 田蚡的小眼里蒙着一层雾,道:“这可是一条不易驯服的龙啊!” 王娡白了田蚡一眼:“还说呢?哀家早就对你说过,这朝廷内外都是眼睛,要你注意行事,不可张扬,你怎么就不听呢?虽说哀家如今是太后,你等因此也受到皇上的恩宠。可是,兄弟也是久治儒学的人,儒学从来就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箴言。倘若你触犯了大汉律法,无论是哀家还是彻儿,恐怕也救不了你。所以,你要好自为之。” “那么,皇上对臣……” “哀家已经说了,具体的事哀家不干涉。不过彻儿绝顶聪明,哀家的意思他明白,总不会太差。” 田蚡捻着胡须没有说话,他对未来有了一种担心和忧虑,眼里似乎没有往日那样流转和精明了。对自己这位外甥,他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出了长信殿,包桑小声问道:“皇上是要到椒房殿去么?” “不!回未央宫!”刘彻说着话,步履轻盈地登上了车驾。 “皇上可有好些日子没有到椒房殿了。”包桑小心翼翼地提醒。 “这是皇后的意思么?她怎敢干涉朕的事情?” “不是的!奴才以为,皇上太劳累了,也该调养调养身体了。”包桑抬头去看,刘彻已经坐上了车驾。 “既然不是皇后的意思,你还啰唆什么?起驾!”可车驾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刘彻在车内对包桑高声道,“你去告诉皇后,就说朕夜间要批阅奏章,就不到椒房殿了。” “诺!”包桑看着皇上的车驾越来越远,才转身朝椒房殿走去。 对皇上,包桑怀着深深的感激。也许是因为当年在思贤苑为皇上讲述李广将军故事的缘故,皇上一登基,就让他做了未央宫黄门总管。这份恩宠让他感激涕零,他不愿看到皇上有一丝不快。他虽然不清楚皇上刚才和太后说了什么,但他凭着直觉,就知道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自从做了中人之后,包桑早已没有了对异性的冲动。未央宫中美女成群,但对包桑来说,她们只是视角上的不同。所以,他理解不了女人在皇上的眼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韩嫣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让皇上撇下美丽的皇后而同他待在一起。而且韩嫣一到皇上身边,他就只能远远地站在宫门外守候。 其实,韩嫣也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已经十九岁了,对女人的征服和占有欲使他每天都处在骚动和不安中。他到上林苑安排了狩猎的公务后,并没有急着回京复旨,而是坠入了水衡都尉安排的温柔乡里。 那女子是十分精于调情的。她每一个眼神都把韩嫣全部的激情汇聚到她最敏感的部位;她嘤嘤带着娇媚的笑,像一汪春水从韩嫣焦渴的心土上漫过,弥合着他寂寞的裂缝;她滑腻的肌肤,仿佛丝帛一样,在韩嫣的身下抖动着诱惑的光波;而她“哼哼”的喘息,带给这个每日陪伴着皇上的男人,是妙不可言的快感。 那一刻韩嫣真正地体味到,一个没有在女人这方土地上耕耘过的男人,一个不能给女人注入快感的男人,他的生命简直就是清晨的一缕雾霭,轻飘得没有任何分量。 他对这女子说不上爱,完全是一种发泄,他们彼此满足的只是肉体的欲望。这使韩嫣在每一次冲击时总表现出穿透的残酷,他认为只有那女子求饶的声音才能让他感觉到他作为男人的存在。 “哎哟!哎哟!哥哥,您轻点,妹妹受不了了!”那女子斜睨着韩嫣,大声叫道。 但韩嫣的脸色却变了:“你叫本官什么?”他不待那女子回答,就一边用手狠抽那女子的脸颊,一边挪动着身体再次发起冲击,“混账,本官是什么人,敢叫我哥哥?弄死你……” 直到那女子昏厥过去,他才带着满足的轻松离开了那间掩藏在密林深处的房子。 他相信来这地方逍遥的,不只他一人,而水衡都尉却从这些女子身上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在他被迎到客厅的时候,水衡都尉笑问道:“大人可痛快?” 韩嫣不置可否地笑道:“天下没有不抓兔子的鹰。大人有什么要在下办的事情么?” 当女人做了他们之间的交易筹码时,水衡都尉便不加任何掩饰地把要求摊在了韩嫣面前,“卑职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有朋友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引荐一下罢了。” “此人叫什么?” “赵绾!是地方上有名的儒生。卑职知道,皇上现如今正在大力求贤,大人何不将这好事做了,赵绾也一定不会忘记大人恩德的。” “哦!呵呵……”韩嫣以他爽朗的笑表示对所托事情的应允。 现在韩嫣回到了未央宫,他已经早早地站在殿门口迎接刘彻的归来。他扶着刘彻进了未央宫前殿,督促黄门伺候皇上梳洗;尽管御膳坊在为皇上奉上饭菜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的黄门尝过,但韩嫣还是在亲自尝过之后,才禀奏皇上进食。他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似乎只要皇上吃得舒心,他就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他所做的这一切,给刘彻留下忠诚的感觉:“韩卿!你就与朕一起用膳吧!” 韩嫣顿时激动道:“谢陛下隆恩。臣怎么敢与陛下同席用膳呢?臣看着陛下用膳,已是天大的荣幸了。” “韩卿何出此言?朕从小就与爱卿同榻而卧,吃一顿饭又有何妨?” 韩嫣还是嗫嚅着:“皇上……臣……”直到刘彻正色起来,韩嫣才轻手轻脚地在刘彻的对面坐下。 与其说是与皇上一道进餐,不如说韩嫣是想借此寻找向皇上进言的机会。这美食玉馔究竟是什么味道,韩嫣一点也没有尝出。他的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刘彻的眉宇,在确定刘彻对上林苑狩猎安排妥当表现出肯定时,韩嫣很随意的又把赵绾的名字提到了皇上的面前。 韩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赵绾,说他学养深厚,精稔儒学;说他办事干练,忠于朝廷。刘彻听着听着,嘴角就溢出会心的笑意,“韩嫣!朕没有白与你同榻而卧,朕要赐你一杯御酒!” 看着韩嫣饮下澄亮的玉液,刘彻心头再一次闪过一个强烈的信念:“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也!” 此刻?,在椒房殿里,阿娇正对着她的母亲撒气。 依照宫廷的礼制,皇后的家人拜见,是要先例行宫廷的礼节,然后才论亲情。但阿娇没有等母亲行拜见之礼,就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到皇后头上来了?”长公主抚摸着女儿的肩膀问道。可阿娇不说话,只是哭。又是骂宫娥们,又是拿殿中的陈设撒气,看见什么就摔什么。 这都是平时自己放纵了她,可自己当年在窦太后身边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现在是在宫中,可不是在侯爷府,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长公主心中这样想着,就不得不正色地批评起女儿来。 在母亲连规劝带批评下,阿娇情绪渐渐地平复了,遂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了母亲听,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您说!女儿是皇家的外孙,当今的皇后,可是皇上他……” 听着阿娇的诉说,长公主的心渐渐沉重了。 是啊!论起年龄,皇后虽然比皇上大了三岁,可也不过十九岁,正是一朵花刚刚开放的季节;论起容貌,阿娇虽说不是绝代佳人,可也够得上倾国倾城了;论起身份,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长公主的女儿,皇上为什么就对阿娇冷落了呢? 她半是期盼半是担心的向女儿问道:“皇后最近身体有没有不适呢?” “没有啊!” “清晨起来,就没有恶心的感觉么?” 阿娇摇摇头。 “有没有想吃辣的或者酸的等偏食的嗜好呢?” 阿娇还是摇摇头。 “皇上对你好么?” “怎么说呢?眼下还可以,往后就……”阿娇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一双眼睛却分明多了几许波澜:“反正他是很能折腾的,有时候一夜几次,女儿……” 长公主不再问下去,这样的事情,问得太细反倒不好。只是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心。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她不会忘记薄皇后就是因为没有为先帝生下龙种而失宠的。 “女儿啊!”长公主的黛眉渐渐收拢了,此刻完全让亲情占据了心胸,“为娘不说你也明白,皇后的位子是要靠太子来维系的。听娘的话,在皇上面前千万不可任性,要拴住他的心。为娘明日就到永寿殿去找太皇太后商量,找太医来看看。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你对身边的宫娥们既不能放任,也不可太刻薄。不要看她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心里鬼着呢!” 长公主忽然想起刚才进宫时遇见了包桑,忙问道:“包公公来过么?” “来了!就是他传话说?皇上今夜不来的。” “皇后没有赐点东西给包公公?” 阿娇摇了摇头。 长公主叹息道:“女儿啊!你不要瞧不起那些中人,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耳目?下次包公公再来,你可不能怠慢了。” 第二天,长公主早早地进了永寿殿。在那里,她看到了表兄窦婴。 窦婴的脸色很好,长期的赋闲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依旧是那样谈锋劲健,那样思路清晰。 太皇太后对这个曾经伤她心的侄儿的归来感到很欣慰。景帝驾崩以后,她一直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中。先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刘武撒手人寰,接着刘启又英年早逝,这使这位在太祖高皇帝年代进宫,陪伴了两代皇帝的老人遭到了沉重打击。躺在永寿殿的榻上,人们曾担心她从此会被遗忘,再也不可能成为皇室安定的象征。 可她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早年的颠沛流离铸就了她坚强的意志,使她作为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威依然挺立。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儒学热情甚高,这意味着大汉这艘负载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大船即将改变航道,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而就在此时,窦婴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后对窦婴寄予很大的期望,嘱咐道:“皇上此番召你进京,必有大用,你要好自为之,万不可让哀家失望。而我窦氏一门,也只有你堪大用了。” 她也没有忘记教导一直伺候在身边的窦宇,“往后,跟你族叔学着点,不要整日浑浑噩噩的。” “侄儿一定不辜负太皇太后的期望,定会竭力辅佐皇上光大汉室。” 但是,太皇太后对这笼统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要的是他对国策的具体态度。 “立国之本,莫过于国策。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素以黄老之学治国,才得以享国长久。” “这个侄儿知道。” “哀家知道,你向来薄老而厚儒。前些年,我们还为此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回,哀家希望你能以国事为重。皇上年轻气盛,在戡定国策上不免会有所遗漏,你作为重臣,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窦婴很清楚,这是太皇太后召他来的核心,也是今后未央宫与永寿殿交锋的核心。而他在进宫之前,恰恰就是儒学立国的鼓动者。他前日一回到京城,皇上就召他到未央宫进行了长谈,话题只有一个,这就是要改弦更张,大力吸纳儒学人才,以儒学立国。皇上在谈起自己的治国方略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使得窦婴都不忍打断他的话。可是,窦婴却十分清楚,儒学立国最大的障碍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姑母。 窦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窦婴了。仕途的一波三折使他的性格得到了淬火锻钢般的历练。在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冷静。 “太皇太后的意思侄儿很清楚,侄儿定会向皇上禀奏的。” 太皇太后的眉宇展开了,她相信当年把窦婴赶出朝廷,让他赋闲在家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这一定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会促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性格也会得到磨炼。她于是对这位已到中年的侄儿恢复了早年的亲昵,她颤巍巍地伸手要窦婴坐到她的身边,她拉着他的手亲切询问他在蓝田的日子,她甚至埋怨已经去世的儿子不该为了废太子而罢了他的太傅职务。 这亲情让窦婴十分感动。他想,如果太皇太后不是那么固执地维护祖制,那么刘彻的执政一定会比现在顺利得多。他任太皇太后枯瘦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摩挲,却想不出用怎样的话语将这种亲情更加向前推进一步。 恰是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温馨的平静。 “哎呀!是表兄到了。”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在窦婴耳边回响,他急忙起身向长公主行礼。 “窦婴参见公主殿下!” 长公主忙上前扶起窦婴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呢?” 窦婴道:“前日刚刚回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皇后和公主呢!” 长公主道:“是呀是呀!阿娇哪天不念叨你这个舅父呢?常说要到蓝田去看望你呢!这下倒好,你回来了,有空就去宫中看看她,也让她放心。” “嗯,一定一定!” “不知表兄可曾见过皇上?”长公主总是不失时机地让话题围绕着自己关心的问题展开。 窦婴道:“前日回来,就被皇上召见了。” “依皇上的性格,表兄这回要派上大用场了。”作为女人,长公主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她只关心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因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这一族在朝廷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兄长做丞相呢?” “这……”窦婴迟疑了片刻道,“皇上没有说,我也就不便猜度。” “可是我听说,卫绾昨日已经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你说……” “怎么?卫大人要辞去丞相?” “而且听说皇上已经准了。” 长公主笑了笑,转身来到太皇太后面前,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了。 “母后呀!您说说,这卫绾之后谁会是丞相呢?”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窦婴,而说出的话却指向了宫外,“会是田蚡么?” 她放出这话之后就沉默了,神情专注地观察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果然,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了不屑一顾地鄙夷:“田蚡?他怎么能做丞相呢?” “他可是太后的兄弟啊!” “太后怎么了?哀家还没有死呢,还轮不上她指手画脚!”长公主的话显然刺伤了太皇太后的自尊,她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脸色的严肃骤然高昂不少。 “先帝在世时,有什么事不与哀家商量呢?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彻儿,敢把哀家不放在眼里?哀家明日就宣彻儿进宫,要他让窦婴做丞相!” 太皇太后这样坚决表示自己的看法,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如释重负,反而使他的心更沉重了。他预感到,年轻的皇上即将面临一个复杂的局面。 作为曾经的太傅,他最清楚刘彻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他决不会轻易屈从太后或太皇太后的意志,他所追求的是像秦皇、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丰功伟绩和皇图霸业。当长公主提醒他要谢过太皇太后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怕得罪太后么?”太皇太后很敏感地解读着窦婴的沉默。 “不!不是!”窦婴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侄儿谢太皇太后恩典,侄儿是在想,为了大汉江山社稷,应该如何辅佐皇上,以不负太皇太后之恩。” 第十三章 尊儒策问正纲纪 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汉制,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可是这并没有给董仲舒一点新岁的欢喜。 长安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下,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点缀出冷清的色调,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悠长的鸣唱与卖炭翁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驰道旁的垂柳枝头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长安,眼里已布满了惆怅。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驰道像一条金色的锦带,伸向远方。 他有些失落,在听到皇上诏令天下举贤,并且要亲自策问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以为报国的机会来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瞩目的策问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贤良们云集长安,盛况空前,他们翘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终于开始了。它预示着从此将诞生一个与“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选才制度,大家都为之振奋。当黄门把皇上拟定的题目一一传递到大家手中的时候,董仲舒真正感觉生命的春天到来了。 那策问是多么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体现的“永惟万事之统,忧惧有缺”的虚怀若谷,表达对贤良们“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的求贤若渴。 皇上在策对中提及了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后来为什么就无法延续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于天的象征是什么?灾异之变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对这些尖锐问题,董仲舒不仅领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终遇知音的激动。他没有丝毫犹豫,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策对呈送给皇上,他自信策对很对皇帝的心思。 还没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问就下来了。皇上把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提到贤良们的面前。 皇上在策对中提到,为何同样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皇上这道策问对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显的不满,认为他们虽然言世务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虽然稽古溯源,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皇上要贤良们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皇上要贤良们不必畏惧那些居于高位,惟黄老之学而是从者的态度,只管敞开心扉,直言进谏。 董仲舒受到了极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对中,他不再回避现实,直言不讳地指出皇上虽效法先王“亲耕藉田,以农为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但百姓却没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这些事情没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们不理解的原因就在于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到,不重视教育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凿,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他恳请皇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选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忧虑的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正是因为不能选贤任能而造成的积弊。他认为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策对递上以后,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后怕,担心皇上不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误解他的一片忠诚。 然而,当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问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皇上的圣明,因为他从皇上的策问中读出了“虚心以改”四个字。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他说话绕弯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浅陋和狭隘。在第三篇对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而且把问题集中到皇上最关心的因革损益上来,他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在这篇策对中,董仲舒还隐藏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过策对进入三公行列,虽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经验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会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当任命的诏书下来后,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留在皇上身边,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时接受策问的严助、赵绾却做了京官。 董仲舒内心很清楚,随着窦婴、田蚡、赵绾等人的任命,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谏言已获得皇上认可。至于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将自己冷落到一边,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点行装,郁郁登程。临行前,他多么想借向皇上辞行的机会,把对大汉的一片赤诚悉数捧出。可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让丞相窦婴传来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国尽责尽力,安一方百姓。 策问带来的喜悦已经远去,而他面临的是跋山涉水。现在,御史大夫赵绾、中大夫严助在长安宣城门外十三里的轵道亭设宴为他饯行。 凭栏望去,秋日的关中平原一片萧瑟,落叶漫道,淡淡的雾霭挡住了董仲舒远眺的视线。 此去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他一片茫然。接过赵绾的送别酒,他的心顿时碎了,话音中带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贤良,同答策问,命运却如此天壤之别,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负圣命。只是家小尚在长安,还请二位关照一二,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说着,就拱手作揖了。 赵绾和严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严助道:“董兄言重了。论起才学,严助不敢望董兄项背。赵大人身负设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贤侄就由我照顾吧。严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两位同僚,遂上了车驾。驭手一声鞭响,那马蹄霎时在东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节奏声。 送走了董仲舒,赵绾和严助沉默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恢复过来,他们开始讨论设明堂的规划。多日来,赵绾系统地阅读了《周礼·考工记》。按照礼制,明堂是当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的场所。周朝的明堂共分为九室,一室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牖,以茅盖顶,上圆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据此要少府寺绘了工程图,但是皇上看了..还觉不满意。一天,刘彻把他和严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词明地对他俩道:“汉室的明堂要体现崇儒的意图,要有大汉的气魄,展示大汉的威仪。” 根据皇上的旨意,赵绾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后,皇上审定的方案为上圆下方,九室八窗四闼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猎前五天,刘彻亲自带着三公勘测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门以东,杜门以西。刘彻当时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紧实施,要求在十月朝觐时,儒生能在这里讲授《春秋》。 现在,赵绾带着严助策马来到了未来的明堂堂址上。工匠们见两位大臣前来视察,立即打起精神。他们围着堂址转了一圈后,严助兴奋地说道:“在下大体目测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赵绾望着远处飘落的秋叶,说道:“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可这件事情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严助不以为然:“难道还有人敢于违抗圣命么?” 赵绾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皇上有此举动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严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赵绾的话。从会稽来到京城,他虽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所耳闻,却也摸不清底细。他不像赵绾身处朝廷中枢,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又觉得不妥,于是像自说自话道:“过了年皇上就十七岁了,太皇太后大概不会过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时,都对她唯命是从,何况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还围着一批固守黄老学说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对皇上的这次策问,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着。” “谁?” “万石君石奋的儿子石建。这石奋以崇尚黄老学说而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先帝做太子时,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个儿子现在也都是两千石的秩禄,故而他有万石君之称。他们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严助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样一说,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记得那天在司马门外,他就曾放言,说先帝遵循的纲纪要丢了。原来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来主持。这次皇上狩猎回来,我就要奏明皇上,请我的老师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与万石君抗礼。”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这位老师春秋几何?” “与石奋相差无几。” “哦!令师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轻人。” 赵绾道:“话虽如此说,可没有他出面,恐怕无人能与石奋抗衡。” “也是!我们都太年轻,分量不够。” 长安这地方,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机缘。正当赵绾他们议论着石奋父子时,就见东边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竟是石建。 虽然是各怀心思,但在这种场合,同僚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掩盖着内心世界。相互问候后,石建绕着明堂的堂址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问道:“烦劳两位大人赐教,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大人不知,这是奉诏选下的明堂堂址啊!”严助直言道,他认为皇上在朝堂上决定的事情,没有必要吞吞吐吐。 赵绾已经听出来了,石建这是明知故问。他虽然信守黄老学说,但也不至于连明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石建点了点头,好似大悟道:“噢!是这么回事啊!恕下官浅陋无知。不过……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之说,而明堂却是儒家的礼教之所啊!” “这……”赵绾捻着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抢道:“这事太皇太后知道么?” 严助惊异赵绾的预见,忙接过话茬道:“皇上会禀告太皇太后的。” 石建诡秘地笑了笑:“呵呵!是这样啊!呵呵……”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呵呵……呵呵……”石建继续笑着,一只脚早已登上了车驾,然后慢慢离去了。 两人对石建的忽然到来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时突然出现,总让人感到蹊跷。” 看赵绾心事重重,严助宽心道:“也许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愿不要起什么风波。”赵绾望着石建的车驾越走越远,讷讷自语道。 韩嫣为刘彻精心安排的狩猎在董仲舒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章城门,然后转头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驰道。数百名担任禁卫的羽林卫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在中尉张敺的率领下缓缓而行。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十面旌旗和多辆鼓车。震天的鼓声在离开长安城许久之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太尉田蚡的车驾就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他从中大夫开始,就很少涉足军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99lib.狩猎,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习惯戎装裹身,却又不得不挺直身体,摆出军中统帅的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周亚夫宁愿做太尉也不愿意做丞相。 穿上这东西,实在是不堪重负!田蚡在心里想。其实,远比甲胄沉重的,还有他的心境。 这些日子他频频出入于长乐宫,本来是瞅着丞相的宝位。可是,刘彻却把丞相的职位给了窦婴,这让他心中很不平衡,为此他还找到太后发了一通脾气。王娡意外平静地听完了他的不满,又以女人的聪慧平息了他的怨愤。 王娡告诉他,说窦婴曾平定过七国之乱,又曾经做过彻儿的太傅,还是太皇太后的侄儿。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学,又懂军务,素来得到朝野的拥戴。而你此前只是一个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算现在做了丞相,又有几人心服呢?太尉怎么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样参与军国大事,还可以得个让贤的美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只有听从太后的劝告,但是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丞相一职的觊觎。他认为窦婴太刚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断。想到这,田蚡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禀太尉,前面就要进入上林苑了!”张敺勒住马头站在田蚡的车外大声说道。 “速去禀告皇上!” “诺!” 窦婴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来的最高待遇,他以“骖乘”的身份与刘彻坐在一起,而韩嫣则以护驾的身份骑马跟在车旁。 “丞相对前日的策问如何看呢?” “皇上圣明,前日的策问,聚天下英才于京都,凝贤良智慧于朝纲,此乃我大汉中兴之举!臣只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为杰出,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备大用?而那个略逊一筹的严助,反倒被擢升为中大夫呢?还有赵绾,怎么做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刘彻犀利的目光朝车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为,在策问中,董仲舒以理论深刻,言辞严谨,思虑缜密而居于贤良之首。特别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的策对,不但与卫绾的谏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时弊。” 窦婴很吃惊,策问过去了这么久,皇上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刘彻顿了顿,把重点转移到对董仲舒的任用上来:“可丞相没有看出他的书生气么?他竟要朕以古准今。按他的说法,凡是失于古之道者,就是违背了天理。这不是要朕对旧制不能有任何的变革么?这样的书生,只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国去历练历练,好让他少些书生气。” “那么严助和赵绾呢?” “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策对虽不及董仲舒,但却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他们能够从朕最关心的现实切入。譬如赵绾,他策对中所言的设明堂和皇帝独立主政的议论,都是朕眼下思考的问题。他作为御史大夫,一定能够辅助朕推进尊儒的。” “皇上圣明!”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窦婴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而是这种思虑出自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闪耀着由衷的钦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应该独立处理国政的时候了。想起回京后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窦婴更感到丞相责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着“无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变,迟早要成为匈奴口中的羔羊。窦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儿这回又要让您失望了。 第十四章 上林不眠议国是 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原来是张敺向御辇跑过来了。 “皇上,前面就是上林苑,请皇上换乘坐骑。” 刘彻与窦婴刚刚下车,便见陪同狩猎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领下,前来迎接。 太仆寺早已备好两匹战马,等待在这里。 韩嫣上前奏道:“请皇上选马。” 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两匹坐骑。左边的一匹为铁青色,身体虽然略显瘦削,但胸部却十分的宽阔,特别是那浓密的马鬃伴随着高高扬起的马头飘扬,时不时地发出震撼的长啸;右边的一匹为棕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毛色闪闪发光,恰似燃烧的火焰,这马四腿修长,两耳高耸,目光炯炯,性格却是十分的骚动,还带着“啾啾”的低鸣。 看见刘彻过来,它表现出格外的亢奋,顿时前蹄腾空,叫声划过长空。韩嫣大惊,紧紧地拉住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伤了刘彻。 刘彻向身边的窦婴问道:“丞相要选哪匹呢?” 窦婴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衬紫色的战袍,内外都透着大将军的气息。而刘彻却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红色的战袍,鱼鳞状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显出闪闪的光芒。按这身装束,乘红马最是般配,但是当窦婴从走近两匹战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红马。 就当他要从韩嫣手中接过马缰时,却被刘彻拦住了:“丞相年纪不小了,还是让朕骑这匹吧!朕看见了,这马与朕有缘!” “皇上,万万不可。万一……”窦婴揪着马缰不放。 田蚡和韩嫣也都在一旁帮腔,不让刘彻骑这匹红马。韩嫣还紧勒马头道:“皇上若是担心丞相,就让臣先骑罢了,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见众人相劝,平日的倔劲就来了,他挥动马鞭朝交织着众人之手的马缰狠狠抽去,大家见状,立时松开了。刘彻趁机抓住马缰,“嗖”的登上马背。待大臣们惊呼“小心”的时候,他已窜出一箭之地。 窦婴和田蚡见状,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着警跸和羽林卫们高呼,韩嫣、包桑、张敺等不敢有丝毫的滞慢,紧紧追随着丞相和太尉。 但见云天之下,战马齐鸣,蹄声如涛,犬吠鹰啼。没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处的“众鹿观”,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带了护苑的羽林卫在那里恭候了。 韩嫣上前询问狩猎的筹备情况,水衡都尉称已经将“众鹿观”中的数百只鹿散放于林中,只是老虎凶猛,怕伤了皇上,“虎圈观”没有开放。 韩嫣道:“虎为兽中之王,若不为狩猎对象,只怕皇上不能尽兴。” 但是,水衡都尉还是怕老虎伤了皇上。于是两人商定,只放一头猛虎出来驱赶群鹿。 这一切刘彻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马,隐蔽在障碍物之后。忽然大家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传来飒飒风声,刘彻举目望去,隐约看见一头斑斓猛虎正紧紧追着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断了喂食,此刻正饥肠辘辘,见了猎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情景让刘彻热血沸腾,他两腿一夹马腹,便腾龙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惊吓,放下猎物,怒吼一声,朝着狩猎的队伍扑来。窦婴、田蚡、韩嫣以及警跸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急忙向刘彻靠拢,在他前面构成一道防线,形成了人虎对峙。 田蚡悄悄回头偷看,却发现刘彻没有丝毫惧色,只见他神色镇定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银羽,拉满强弓,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大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众人不失时机地放出猎犬,向老虎发动攻击;韩嫣正待发箭,却见刘彻手中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入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的老虎终于丧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猎犬们围着老虎的尸体,“汪汪”的叫个不停,是亢奋,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窦婴和田蚡来到刘彻面前,几乎同时把充满着钦敬的话语献给了刘彻。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刘彻来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从口腔中淌出殷红的血的老虎,抬头问窦婴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请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听说李广将军暮中射虎的故事。从那时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猎。” 刘彻的话让窦婴心中顿起波澜,回想皇上刚才射虎时的张力,再听听皇上心迹的袒露,他知道这位天子平日里一定把匈奴单于做了习武的靶子。 窦婴正想着,又听到刘彻感慨道:“这是一个强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兽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朕记得山东六国曾谓嬴秦为虎狼之国,乃在强秦据关中之险,虎视六国。国之不强,必成弱肉,国亡土失,前车可鉴。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卫中挑选精壮英才,组成骑射营,每日加强奔袭骑射训练,以备御敌之用。” “诺!” 当晚,刘彻留宿苑中长杨宫——这长杨宫因周围遍种杨树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猎的野味为主,为刘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饭后,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韩嫣,问是否挑选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韩嫣不耐烦道:“你难道不怕皇后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会相机向皇上引荐你的。再说,你的那位故人赵绾,现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你还愁什么呢?”水衡都尉听了之后满意而去。 韩嫣回到长杨宫,就见包桑急忙从宫中出来。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问道:“皇上安歇了没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边,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气?这会儿奏章摆满了案头,皇上正在认真地看呢?这不,还要咱家去请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议事呢!”包桑说完便匆匆而去。 韩嫣进到殿中,只见刘彻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灯光太暗,刘彻看得很吃力。韩嫣上前拨亮了灯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黄门道:“伤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吗?” 刘彻听见说话,抬起头来见到了韩嫣,问道:“韩卿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臣刚才到水衡都尉处安排明日的猎程去了。” 刘彻指着案上的竹简道:“这个赵绾,今天怎么没有来狩猎?” 说话间,窦婴和田蚡进来了。刘彻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直接进入正题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猎,看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贫民资财不满五千钱者,徙置苑中养鹿。按照养鹿的数量计算,收取一定的抚鹿矢,以充国库之实。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窦婴听了之后接口便道:“皇上圣明,这样既可以济贫扶弱,又可以充实国库,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为这样甚好。 “既是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回京以后朕就拟一道诏书,令各地推行就是。” 窦婴又道:“如今各个诸侯国广造园林,大养苑马,豪强借机侵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 “太尉知道这些事么?” 田蚡嗫嚅着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自从王娡册封为皇后之后,田、王两家封君晋侯者甚众,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窦婴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不便明里反对,只有装糊涂。 刘彻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梁王在睢阳的苑林可与朝廷媲美。诸侯王是这样,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农为国基,民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为生?朕以为除上林苑外,各个郡国都要废除苑林,将土地退还给百姓。” “还有,朕这里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转置迎送的卫士太多。朕以为可以省去一万人,充入军中。” 听到此话,田蚡担忧道:“这样固然省了不少费用。只是这样一来,臣担心皇上的安全……”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不必多虑。京城有羽林卫,朕身边有警跸护驾,再说了,国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闻桀纣之时,诸侯离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师宿卫甚众,形同孤舟?” 刘彻望了望一直沉默的韩嫣,问道:“韩卿以为呢?” 韩嫣赶忙站起来道:“皇上圣明。自看了皇上射虎之后,臣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平静。匈奴之所以屡犯我境,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是游牧部族,生活的习俗成就了匈奴人的马上功夫。所以臣以为今后要与匈奴开战,一定要建立一支可与匈奴抗衡的骑兵,而这一万人似可先做示范之用。” “你这个主意好!这件事情就由太尉去办。” 刘彻想了想又问道:“你刚才为什么就不说话呢?” “皇上请两位大人议事,让臣在旁恭听,已属大幸,哪里还敢放肆呢?” 时过三更,月上中天,包桑进来提醒刘彻更深夜凉,两位大臣欲起身告退,但刘彻却毫无睡意。 “我朝自立国以来,长期居中自守,对西域各国不甚了解。朕思谋已久,想选派一名使者,打通与西域各国的关系,这样既可以宣示我大汉国威,互通商贸,又可以联络他们对付匈奴,岂不两利?” 窦婴本已有了几分倦意,但是听了皇上的这番话,他不禁深受鼓舞,倦意一扫而空,由衷赞道:“皇上深谋远虑,令臣惭愧。这件事情就交给臣来办,最迟明年就可..成行。” 田蚡也在一旁道:“臣可从军中挑选精壮之士护卫使臣前往。” 兴奋中的刘彻丝毫没有倦意,思绪一下子由政事跳到了文章上,说他最近读到了一篇《子虚赋》,文采激扬,诙谐有趣,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所著。 韩嫣在一旁答道:“其实,这篇文章早就在长安传诵开了。臣听说这赋乃蜀人司马相如所作。” 韩嫣这么一说,刘彻记起来了,那年在睢阳韩安国就曾对他说过此人的才华。 “为何如此人才朕却无缘一见呢?” 韩嫣道:“此人现在蜀郡,听说发生了一桩风流韵事,皇上若是想见他,宣他进京就是了。” 刘彻“哦”了一声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韩嫣于是将梁王薨后,司马相如如何心灰意冷回到蜀郡;怎样在一次饮宴中,以琴声打动了蜀中美女卓文君,又是怎样遭遇了卓文君父亲卓王孙的阻拦,最后竟然携卓文君静夜私奔的故事奏与刘彻。 刘彻听罢,沉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司马相如倒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儿。听韩卿这么一说,朕越发希望见到他。” 大家越说越兴奋,渐渐地竟然忘记时间,直到包桑再次提醒,两位大臣才起身告退。 送走两位大臣,刘彻对身边的韩嫣道:“今夜与朕合榻而卧如何?” 韩嫣道:“谢皇上,只是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此刻在黄门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一边上床,一边带着年轻人的戏谑道:“韩卿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朕讲呢?” 韩嫣道:“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说,是因为此事关乎太后。” “太后?太后怎么了?”刘彻已经躺下,听到事关太后,又坐了起来。 “难道皇上没有听说,您有一位皇姐流落在民间么?” “什么?你说太后有个女儿还在乡间?”刘彻十分吃惊。 在刘彻的记忆中,王娡不仅端庄秀丽,尤其以贤德淑慧闻名。如今忽然冒出一个乡间女儿来,这岂不是.99lib?说,母亲当年不是以女儿身进宫的么? 刘彻由震惊转而狂怒,“嗖”的从挂在床头的剑鞘中拔出宝剑,架在了韩嫣的脖颈上,大怒道:“韩嫣!朕要杀了你!” 韩嫣望着刘彻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跪倒在地,扯着剑穗,按住剑柄连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让微臣把话说完,微臣就是做了陛下的剑下鬼,也不枉陛下待臣的瀚海之恩了。” “快讲!”刘彻冷冷道。 韩嫣喘了口大气,话语就飞奔而出了:“臣以骑射小技,蒙皇上不弃,才得有今日,臣虽九死而不能报其一,又怎敢无中生有,信口雌黄,妄议宫中大事呢?实在是因为臣从太后贴身女御长那里得知,太后常常为此而夜间涕泣。臣不忍太后骨肉分离,才斗胆奏明皇上。臣知道,我朝以孝治国,必不忍见太后每日以泪洗面。”说完,韩嫣挺直了脖子,而刘彻手中的剑却落在了地上…… “母后!都是孩儿不孝啊!”刘彻朝着长安的方向呼喊,那悠长的声音在韩嫣心头久久地回响。 望着刘彻的背影,韩嫣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为自己又一次冒险的成功而得意。他相信,随着太后流落在民间女儿的归来,他在仕途上蹒跚不进的境况就不会太久了。 安陵邑在秦朝时还是咸阳城郊一个不足几百人的小村落。自从惠帝葬在这里之后,人口就急剧地膨胀了。到景帝时,它已成为一座富豪云集、拥有五万户、近十八万人的小城了。当朝太尉就是攀附他姐姐王娡从这里走进长安的,而王娡的前夫金王孙也居住在陵邑的小市里。 金王孙一想起那个趋炎附势的岳母臧儿,就气郁盈胸。当年,臧儿不就是看中金家的殷实和富足,才将王娡嫁给自己的么?可当她占卜问卦得知王娡将来前途无量、大富大贵之后,这个该杀的老妪,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毁了木已成舟的婚姻,强行地带走了她的女儿。 金王孙至今也弄不明白,臧儿到底是通过什么关节把王娡送进宫中去并且还做了妃子的。现实是,王娡不但做了妃子,而且还为刘启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后来,她竟然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现在已成了大汉的太后。不过当初,大女儿金俗却留在了金王孙的身边。 他和王娡,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咫尺天涯,他只能在叹息中追忆那些无法回去的岁月。 “那可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啊!”金王孙抿一口酒,迷醉着眼睛在心里念叨。他不能忘记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的交欢,那通体散发着的骚情不知多少次让他销魂。 “皇上怎么了?皇上怀里搂着的还不是我金王孙睡过的女人,那皇冠不就染上了绿色么?有什么光彩的呢?”可是,这话金王孙只能在心里说。 “这个骚女人,竟然做了太后。她把自己的女儿扔在了乡下,她配做太后么?”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中发泄。 臧儿去世的时候,身处深宫的王娡一无所知,金王孙断然阻止了金俗的奔丧行孝。不久,他也怀着满腹的愤懑离开了人世。 什么大富大贵?什么前程似锦?金俗现在与普通百姓无异,她与丈夫终日都为一双儿女能平安地活在人间而劳碌奔波。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丈夫与孩子在身边酣睡,金俗却要在灯下缝补着衣裳,此刻,她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亲娘来。娘啊!您还记得女儿么?乡亲们都说我有一个身为太后的母亲,为什么母亲把这一切都忘了呢?金俗望着窗外的月光,潸然泪下。 “女儿……”王娡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她在梦中看见了女儿金俗,她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在怀里吃奶的样子。 她的喊声惊动了在外间伺候的紫薇,她急忙进来掀开帷帐呼唤道:“太后!太后!您有什么不适么?” 王娡摇了摇头,伤心道:“我刚才在梦中看见了金俗。” 在长乐宫,只有紫薇一人知道太后的秘密。常年在深宫见不到亲人的她深深理解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牵挂,她安慰道:“奴婢懂得太后的苦衷。” “你睡不着,就陪哀家说说话吧!”王娡道。 “奴婢遵命!”紫薇披衣来到内室,问道:“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说说呢?” 太后叹着气摇头道:“哀家又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哀家担心皇上性子烈,不认他的姐姐,反倒弄巧成拙。” 多少年来,王娡背着沉重的情感负担。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念她的女儿。先帝在世时,她几次欲说又忍。现在,她也判断不出刘彻能不能接纳金俗。 紫薇为太后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虽然年轻,可他素来倡导仁孝,又怎么能不认自己的亲姐姐呢?” 王娡以为紫薇的话很有道理,随口问道:“皇上走了多少日子了?” “五天了!” “哦!”王娡决计不再承受情感的折磨,等刘彻回来,她无论如何也要一吐为快——即使他不承认金俗的地位。 王娡再次入睡的时候,长安城已经沉浸在绚烂的晨曦中了。 第十五章 王娡书札言心事 王娡是被紫薇急切的声音唤醒的。 “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慌张?”王娡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昨夜梦中与女儿的相遇,让她一夜没有睡好,紫薇此刻叫醒她,使她满腹不快。 紫薇隔着帷帐轻声道:“娘娘,太皇太后那边的詹事来了,说让您过去呢!” 王娡想起来了,按照礼制,今天是她和皇上该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不过即使这样,也用不着派人来催啊!一定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不就是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王娡不敢怠慢,立即唤来宫娥们为她梳妆,随后就急急忙忙地赶往永寿殿去了。 当她刚刚迈进殿门,就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同往常。老态龙钟的太皇太后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就是那平日里称病在家的柏至侯许昌。他见王娡进来,忙起身相迎,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他怎么会到永寿殿来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他就“请告”回家养病了,现在回到京城,他不先去朝见皇上,为何倒先进了永寿殿?在向太皇太后请安的那一刻,王娡满腹疑窦地想着。 “臣妾向母后请安!”王娡向太皇太后行礼。 “平身!赐座!” “谢母后。”王娡在对面坐了,这样好让太皇太后感觉到她的亲近。 “母后起居可好?” “还没死呢!”太皇太后用严厉的话语,发泄着她胸中的愤懑。 王娡顿时懵了,她实在搞不清楚老人家为何发怒,尽量温顺地回答太皇太后的问话,“是谁惹母后不高兴了?臣妾这就让彻儿治他的罪!” “问你自己吧!” “臣妾实在不知,还请母后明示。”王娡说着,提起衣裙又下拜了,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太后可知罪么?” 王娡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话呀!” “母后,臣妾不知错在哪里?还请母后明示。”王娡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她硬是强忍住了。 “你可知彻儿近来所为?”太皇太后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儿媳说话,而是怒不可遏地数落起刘彻来,“小小年纪,竟敢目无尊长,蔑视祖训。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可他就是不安静,搞什么举贤良,设什么明堂,难道他忘了我朝向来以黄老治国的国策么?连韩非子都知道儒以文乱法,他倒好,把儒学捧到了天上。养不教,母之过,身为太后,难道不应负失教之责么?” 太皇太后虽然双目失明,然而讲起话来,声音仍然铿锵有力,透着森森威严:“哀家今日要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只要哀家一息尚存,任何人都不要希图忘祖易制。” 王娡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怒气都由刘彻近日的一系列改制而来。 平心而论,王娡近来一直处在进退维谷的状态。作为母亲,她理解刘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中兴。可是他锋芒太露,尽管多次告诫他要照顾到太皇太后的情感,不可操之过急。可他那个烈性子,哪里听得进去呢?现在,果然老人家发难了。 此时此刻,王娡首先想到的是为儿子遮风挡雨,她很快就决定把全部的责任承担起来,以减轻太皇太后对儿子的愤怒。 王娡伏下身体,表示诚恳地接受老太太的训诫。 “母后训诫,让臣妾明白这一切都是教子不力的罪过。等彻儿一回来,臣妾就宣达母后的旨意,要他谨遵祖制,维护祖宗基业。” “你不必跪着,站起来说话。”王娡诚恳的话语使太皇太后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毕竟是一国太后,虽说年龄仅过了四十,可也是有儿媳的人了,不能太伤她的自尊。 “也不能全怪你。彻儿身边的那些儒生,一个个在他周围嘤嘤嗡嗡,他一个小孩子家难免受人..左右。自古亲小人远贤者,没有不误国的。回去告诉彻儿,不要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耳目。还有,哀家听说彻儿常在未央宫夜寝,让皇后一人守着空荡荡的椒房殿,这成何体统?”太皇太后知道王娡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点到,她不会不明白的。 “你回去吧,哀家也有些累了。窦宇,送太后!” 人虽然离了永寿殿,可王娡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仍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是一种说不出却能隐约感觉得到的恐怖。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虽然双目失明许久了,但她心中的眼睛何曾有过一刻的松懈呢?他们母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思绪一开,王娡的心就分外的烦乱。坐在轿舆里,昔日她与景帝恩爱的情景就涌上心头。 先帝在世时,虽然对太皇太后唯命是从,有时候甚至唯唯诺诺,其实只有她懂得,他心里有多痛苦。他既要顾及大孝的名分,又对太皇太后干预朝政颇有微词。 七国之乱后,特别是匈奴在立嗣大典那天骄横地点名要隆虑公主和亲之后,这些事情给予他心灵的撞击丝毫不亚于文帝驾崩后的诸侯拥兵自重。他不是没有看到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奉行的黄老之术已不合时宜,可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对王朝今后的去向有个明晰的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先帝弥留之际,留下的那些挥之不去的遗憾。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朕去之后,皇后一定要辅佐彻儿,光大汉室。” 然后,他又对跪在榻前的刘彻道:“自古以来,墨守求稳,不思因变,未有不亡国的。你登基以后,务必顺势应时,变法图强……” 先帝说到这里,已经耗尽最后一缕生命气息,留下“太后……太后……”几个字,就丢下他们走了。 现在,回想刚才太皇太后那一番疾言厉色的训诫,让她想起先帝那未完的话语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和忧虑,他一定是带着复杂无奈的心离去的。 王娡正了正身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彻儿!天降大任于你,也降磨难于你啊!她在心里长叹。就在这时候,紫薇在耳边提醒道:“太后,长信殿到了。” 她回过神来,突然觉得看到了昨夜梦中的情景。韩嫣正站在殿门口迎接她的归来,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乡间女子。 在王娡走下车驾的那刻,韩嫣拉着那女子跪在了她面前。 “臣韩嫣叩见太后。”而那女子则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娡的目光反复地在那女子身上流动。她黑发垂肩,上身着一蓝色深衣,下着藕色长裙。虽不似宫中女子那样的浓妆艳抹,却也是天然的端庄和俏丽。那眉眼,那身段,那气质,她似乎在梦中见过。 正思索间,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的脖颈上居然有一颗朱红色的胎痣。 是俗儿!是俗儿!王娡的眼里顿时涌出晶莹的泪珠。这是真的么?难道真是魂牵梦萦的俗儿回到了身边么?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一个懦怯的声音使她确信了眼前的事实。 “民女金俗拜见太后。” 韩嫣见状,忙在一旁禀奏道:“奉皇上诏命,臣迎接修成君回宫。” “啊!你真的是俗儿!”王娡一步上前,扶起金俗。一声“俗儿”,一声“娘”,母女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王娡忘情地抚着金俗的肩头,轻轻地捧起女儿泪如雨珠的脸庞,久久地亲吻她的额头。 “俗儿,想煞为娘了。” “娘!孩儿……只有在……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娘啊!” 紫薇见金俗回了皇宫,就明白是韩嫣将太后的秘密告诉了皇上。眼见面前如此场景,她急忙带着众位黄门和宫娥参拜,这让金俗茫然不知所措。王娡忙对女儿道:“快让他们平身。”金俗虽照着母亲的吩咐去做了,但说出来的话来却十分别扭。 韩嫣陪着太后母女坐定,王娡问起事情的缘由。 “这都是皇上的主意,微臣只不过是将太后的苦衷如实禀奏了皇上。后面的事还是修成君最清楚。” 金俗于是又流泪了,嘴里喃喃道:“娘……” “事情来得突然,可把女儿吓坏了……”王娡心疼道,又把金俗搂进怀中。 原来刘彻在第三天就改变了行程。他要窦婴和田蚡一干人到细柳营等候,自己只带了韩嫣和张敺到安陵邑去寻找失散的姐姐。亲情迅速地消融了岁月的阻隔,使他产生了要改变姐姐命运的冲动。于是,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越过中渭桥,朝安陵邑行来了。 车驾离开驰道时,百姓跪倒在街道两旁,他们耳边只有车轮滚动的轰鸣、羽林卫和警跸整齐的脚步声,大家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皇上的风采。 刘彻在里长引导下,直朝着安陵东头的金宅走去。 金俗的丈夫什么时候见到过如此庞大的阵仗呢?从来没有,就连那个身材矮小的里长,也从来没有来过这破落不堪的柴院。里长向他询问金俗的下落,他惊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战战兢兢地指着虚掩了的屋门。 羽林卫把躲在床下的金俗带到刘彻面前时,他惊异地打量着这个荆簪布衣、满脸菜色藏书网的女人。这就是母后朝思暮盼的姐姐么?她一脸的沧桑,头上几片枯叶,裙裾上沾着黄土,这让刘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同母亲联系起来,只有那对眉眼,依稀可见母亲的影子。 “阿姐!”刘彻上前一步,拉起了金俗的衣袖,大声道,“母后可是日夜想念阿姐呀!” 金俗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当今皇上会忽然登门,惊慌失措地向后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民女……金俗……惊扰皇上,请……皇上恕罪。” 这情景让刘彻感慨万千,他感慨自己和金俗之间已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只有皇上的诏命才能让金俗真实地感受到命运的转机。 “韩嫣何在?” “臣在!” “传朕旨意,阿姐金俗与母后分离多年,备尝艰辛,朕甚悯之。自即日起,册封为修成君,迎回京都,赐钱一千万,奴婢三百,公田五十顷。” 宣完诏命,刘彻亲自扶金俗上车。这时候,金俗的丈夫带着一双儿女上前拉着她的衣袖,流着泪道:“你走了,我和两个孩子怎么办?” 可皇命如天,即使她是皇上的姐姐又能如何呢?何况她血脉中遗传着王娡的性格。当年王娡离开金王孙的时候,何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呢?金俗挥泪告别了丈夫和两个孩子,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车驾。 一路上,孩子的哭声似乎跟随着她,这让金俗无法斩断萦念……在今后的日子,她会相机说服母亲允准她将一双儿女接到京城。虽然那很遥远,可不是没机会。不过现在,她最重要的是要改变命运。 “女儿就是这样在韩大人的护送下回到了母后身边。” 听完金俗的叙述,王娡悲喜交加。她让紫薇服侍金俗前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向韩嫣询问刘彻的去处。王娡还当着韩嫣的面承诺,要让皇上擢升他的职务,还要重重地赏赐。 韩嫣立即起身叩谢:“谢太后恩典!臣已将修成君安全护送回京,皇上还在细柳营,臣这就去陪伴皇上。” “韩爱卿稍待片刻,待哀家修书一封,你带给皇上。”说话间王娡已铺开丝绢。她觉得手头的笔太沉重,她既要提醒刘彻,又不能说得太直白;既要言明自己的心迹,又不愿意给儿子增添负担。反复斟酌,她才下笔写了简单的话语: 十月京都,云暗天低,寒意萧瑟,皇上狩猎离京,定当倍加珍重。新政初起,百事待兴,然秋风吹皱渭水,落叶犹自不去,淫雨瞬息将至。哀家身在宫苑,心忧万分;每思前朝近事,夙夜不眠。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还望皇上为大汉江山计,笃诚慎行,见微知著,切不可操之过急,致舟倾楫摧,有负先帝之托。 写完之后,她用锦囊装好,并且叮嘱韩嫣路上要小心谨慎。韩嫣虽不知道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凭借直觉,他知道此事的重大。 “请太后放心,韩嫣以性命担保,万无一失。” 马蹄声渐行渐远,带走了王娡一颗沉重又不平静的心。 细柳营还是那座细柳营,汉军还是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汉军。可自从周亚夫绝食而亡,先帝省了太尉一职后,军人士气就大不如前了。 虽然武备名义上归皇上直接统辖,但军队的管理实际上归了各路领兵校尉,加上景帝晚年多有疾患,精神倦怠,自顾不暇,军队的纪律也就松弛多了。 刘彻登基后,恢复了太尉一职,但田蚡怎能和周亚夫相比呢?刘彻担心军队不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这也是他利用狩猎的机会,巡视军营的初衷。 现在,在这里主军的是周亚夫的另外一个儿子——平曲侯、中垒校尉周坚。 刘彻的车驾到达营前的时候,周坚、窦婴和田蚡已经在营外迎候了。从二里外的渭河南岸起,由战车、射弋、骑士组成的汉军方阵,一直排列到大营之外。 这是从景帝后元三年起以来的第一次阅兵。 秉承父业,负责这次阅兵的周坚,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感慨。冥冥中,仿佛父亲和兄长都在看着他。他十分激动,皇上这次钦点阅兵细柳的举动无异于是对父亲和兄长冤案的平反。为此,他十分重视这次机会。 现在军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父亲当年接待文帝时的礼仪安排的。车驾刚刚到达第一方阵前,领队的司马立即上前对张敺道:“军中不许车驾行走,请皇上下车。” 张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却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他按照司马的要求下了车,缓缓地向营门走来。 刘彻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迎接队伍中的周坚,黝黑的皮肤,浓黑的眉毛,刚硬的胡须,要不是那双不如他父亲锐利的眼睛,配着镶了铁色鳞片的玄甲,简直就似周亚夫活了过来。 在旌旗猎猎的营门前,周坚代表受阅的汉军揖手挺立,迎接皇上驾临:“甲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窦婴在旁边看了,心中不禁感叹,真将门之后也! 登上点将台,周坚上前道:“陛下,臣奉bbr>?命率军演阵,请皇上明示。” “朕此次观阵,非图一时之快,意在壮我军心,请将军以实战为之。” “诺!” 周坚一转身,就向校场上的汉军挥了挥手中的旗帜。霎时间,演武场上鼓角齐鸣,杀声连天。先是双方在各自司马的指挥下,向着对方的阵地推进,厮杀在一起;接着是数百骑穿越校场,向靶子射去。接下来就是演练军阵,将士们以周坚手中的旗帜为号,逐次演练了鱼鳞阵、锋矢阵、鹤翼阵等不同阵法。最后是“匈奴军队”或被分割包围,或被聚而歼之,或统帅被俘,完败于汉军。 这些让田蚡看得眼花缭乱,不禁拍手称快,眉飞色舞。 可当他转脸去看窦婴的时候,那笑容便僵住了。他从窦婴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鼓舞和欢欣,于是他在心底认为窦婴气量狭小。 这只是一个触机,其实田蚡对窦婴的芥蒂早在景帝驾崩、刘彻勘定“三公九卿”时就产生了。要不是太皇太后给窦婴撑腰,他田蚡大概已经坐上丞相的位子,号令朝野了。 然而,让他最不安的还是皇上的表情。皇上先还是引颈凝望,全神贯注地看着将士们在校场上演练着各种阵法,不过他渐渐就不耐烦起来,后来干脆要周坚停止演练。田蚡见此便如坠入五里云雾中,这是怎么了,难道皇上看出什么破绽不成? 果然,刘彻叫来周坚,很不悦地问道:“将军对演习满意否?” “臣愚钝,请皇上指点。” 刘彻侧脸问身边的窦婴道:“丞相以为如何?” “华而不实!如此浮华虚妄,将来若是遭遇强敌,必将不堪一击。”窦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不是军演,这与小儿嬉戏无异!”刘彻拂了拂衣袖,满脸怒色。 周坚暗暗叫苦,当初田蚡反复要求的就是要气氛热烈,让皇上高兴。他也曾提出若不以实战为之,恐难逃皇上99lib?锐眼。但是从未上过战阵的田蚡却很不以为然,说皇上观阵,不过是朝事之外的消遣。他就是一个将军,如何能改变太尉的意志呢?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又无法明辩,只有低头领受皇上的训斥。 “你与你父天壤之别也!” 第十六章 刘彻细柳振军威 校场上的风越来越大,但刘彻全然不顾。他被眼前的虚假所激怒,转脸看着田蚡道:“前些年,太尉一职长期省缺,致使军心涣散,军备松弛,长此下去,社稷危矣。过去的事情,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凡贻误军机者,杀无赦!” 尽管已是深秋,凉意习习,但刘彻的话却让田蚡大汗淋漓,他悄悄窥了一眼身边的窦婴,却见他频频点头。田蚡禁不住暗暗切齿:哼!有什么幸灾乐祸的?迟早要让你这老儿知道我的厉害。 其实,窦婴欣喜的是皇上虽然年轻,却目光敏锐,明察秋毫。像这样的演练,不但田蚡,即便自己做了太尉,也逃不过皇上的责难。田蚡和窦婴——这两个大汉重臣的芥蒂,从细柳营阅兵开始,便逐渐夤演成一场残酷的斗争。 田蚡很快就明白刘彻阅兵的真正目的,那就是重振汉军雄风。他随机应变,没有丝毫迟疑地接上了皇上的余音,煞有介事地将满腔的不快转变为对周坚的斥责:“我煌煌大汉,岂容匈奴猖獗。可将军却把如此严肃之军演形同儿戏,可知罪否?” “太尉,属下……”周坚一肚子的委屈正待要说,就被田蚡制止了,“念你父有功于朝廷,且饶你渎职之罪。你还不重整旗鼓,再开演战?” 此刻,细柳营的校场上,军演已经完全回到周坚的思路,“战争的硝烟”弥漫在沣河与渭河夹角的开阔地带。周坚位于阵形中央,手持号旗。“汉军”按照号旗所指,迅速把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 “匈奴将领”虽屡次发动进攻,但“汉军”固若长城,岿然不动。眼见“匈奴军”渐渐疲惫,周坚挥动号旗,集中兵力对敌阵发起猛攻,“匈奴将领”被分割在汉军的小方阵中,首尾不能相顾。 “匈奴将领”左冲右突,周边不断有“汉军”倒下,但终因寡不敌众而被歼灭。第一阵演练刚刚进入尾声,“汉军”士卒已满面征尘,汗流浃背。但是“汉军”士气依然很旺盛,不待休息,又进入到下一场演练。 坐在点将台上的刘彻看得高兴,按捺不住地喊道:“汉军威武!” 观兵的大臣们也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到了这时候,田蚡阴沉的表情才开始有了起色。 周坚手持号旗,位于阵形中后方,兵力向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呈箭头形状,直插“匈奴军”的心脏。“匈奴将领”调集两支队伍,试图从两翼展开进攻,但是在“箭形”的阵列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匈奴将领”遂改变策略,从尾侧发动进攻,顿时“汉军”阵营的尾部有些混乱。周坚见状,迅速转换阵形,稳住阵脚,迫使“匈奴军”放弃尾翼进攻战术…… 刘彻看得入神,并没有发现韩嫣已悄悄站在他的身后。 直到太阳西斜、演习结束的时候,韩嫣才轻轻地上前向皇上复旨,说已经将修成君平安送到长乐宫,随即又悄悄附耳通报了太后书信的消息。 “母后有什么要事么?” “太后没有说,只是……” “只是什么?” 韩嫣再次压低了声音:“太后要臣严守机密。” 刘彻摸着锦囊,眉头一皱,他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紧急而又严重的事情,太后是不会要韩嫣带信的。 在队伍结束演练、周坚到点将台复旨时,他对后半日的演阵给予了高度评价。 “朕问你,为何同样一支军队,前后大相径庭呢?” “启奏皇上,后来的演习是依照皇上实战的旨意布阵排兵的,臣心中有敌,自然眼中有敌。” 刘彻对周坚的回答很满意:“爱卿之所言甚是。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多了解匈奴,做到知彼才是。” “诺!” 刘彻进而问道:“不知三军之事,而统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也。太尉以为然否?” 田蚡蜡黄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尴尬地低下了头。他何等精明,怎能听不出皇上话里的讽刺呢?那意思很明白,若不是太后,他绝对没有资格去做这太尉的。 这话的分量很重,它给田蚡的不只是尴尬,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田蚡已经明白,往后在这个朝廷里,他单靠那一点精明,不可能赢得皇上的青睐和大臣们的尊重,他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浑浑噩噩了。 正恍惚间,他又听刘彻道:“传朕口谕,赏周坚金百斤,绢五十匹,以示褒扬。” “谢陛下!” 田蚡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快意。皇上把赏赐给了周坚,这不是给他难堪么?他似不经意地掠过窦婴,发现窦婴的神色忧郁凝重,他猜不透这个老儿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此刻,窦婴却没有心思去关注田蚡的情绪。刚才接过韩嫣带来的锦囊,刘彻神色的微妙变化引起了窦婴的注意。 走下点将台的时候,窦婴紧跟几步,贴着皇上的后背小声问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刘彻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他现在全部的精力就是分享阅兵的兴奋。 窦婴站住了,看着刘彻走出营门轻快而又矫健的步伐,他想起了当年在思贤苑中的许多故事。只有胸中装着万里江山的圣主才会有如此的度量啊!可还没容他多想,就听见刘彻喊道:“丞相!你乘朕的车驾。” 窦婴弹了弹脚上的尘土,迅速跟了过去…… 北地都尉韩安国一到任,就马不停蹄地巡查辖内防务了。 他不知怎样才能表达此行的心境。自从梁王刘武去世后,韩安国被牵扯到一件案子中,由于他谨言慎行没有受到廷尉府的追究,但却在家赋闲达数年之久,可他的心没有一刻不想着报效国家。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他总是拿出虎头鞶,在心灵深处呼唤皇上。 可就是他这样曾为睢阳大案立下殊勋的忠良之士,要重新出山都得花五百金去叩开田蚡的府门。据田蚡说,是他说动了太后才为韩安国谋得这个位子的。而最让他伤感的是,当他赴任前想面见皇上时,竟被田蚡以各种理由阻挠。 走在高原的沟壑间,韩安国呼出的气都是干燥的。 这里已有大半年没见一滴雨了。北地郡司马告诉他,草原枯死大半,马匹过冬都很困难。 转过一座山头,韩安国举目远眺,长城逶迤起伏地横亘在眼前。虽说是深秋,但这里已是寒风凛冽了,刀子一样的风从大漠深处刮起,发出肆虐的吼声。风中夹带的黄沙打在脸99lib?上,火辣辣地疼。 韩安国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的风帽,他不得不承认匈奴人的强悍,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穿过沙漠,在长城内外燃起烽火。回望身后,跟随他的士卒们一个个脸色青紫,盔甲上落满了沙尘。 他勒转马头,面对部属高声道:“本官深知,大家常年戍边北地,餐风饮霜,艰苦备尝,忠心可鉴。不过从北地到长安,仅数百里路程,我等身负守土保国之重责,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匈奴南窥长安一步。如有疏忽大意,贻误战事者,军法是问,明白吗?” “明白!” 韩安国扬起马鞭,在坐骑的屁股上狠抽一鞭,部队又急速地前进,在他们身后,孤寂的太阳悬挂在灰色的天幕上…… 这样的巡边进行了多日,他才回到北地都尉治所义渠城。 义渠城坐落在陇东高原之中,像一只猛虎盘踞在那,雄视着北方草原。它是汉王朝北方边陲最大的郡——北地郡郡治所在地,也是北地都尉的行辕。 说起此城的来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义渠作为北方的戎狄大国,占据着东达上郡,北到草原,西到陇西,南达渭水的辽阔地域。但是它还不满足,野狼一样的性格使得它对关中之地垂涎三尺。三百多年前,它发动了对秦国的战争,一直打到泾河北岸,距秦国都城不足百里,这对刚刚进入关中不久的秦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然而,骄横的义渠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秦昭王即位后,母亲宣太后摄政。这个美丽而又掌握秦国大权的女人向义渠王发出了邀请,请他到甘泉宫居住。她施展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去消磨义渠王的意志,甚至不惜与他生下两个儿子。直到有一天宣太后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才醒悟。刚强而又妖媚的宣太后在杀了义渠王后,发兵一举灭了bbr>?99lib?这个曾经称雄北方的大国。从此,秦国版图上又多了一方领土——北地郡。 但是,当韩安国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开始,就有一种危机感。数日来,他和北地太守、都尉史等一起视察了辖域内的各个要塞。越是向北,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呢?是边防意识的淡漠,是将士纪律的松弛,是官吏们的嗜酒懈怠,是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是千里之遥竟无亭障要塞。这不为匈奴的长驱直入敞开了大门么? 直到一天,他们在边境的一个小镇,竟发现一个汉军士卒正拿战马的鞍鞯与匈奴人换酒喝。韩安国发怒了,他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个士卒的身上。 “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士卒在雨点般的皮鞭下打着滚,鲜血顿时染红了干裂的土地。韩安国铁青着脸,不停地挥鞭。那士兵先还叫着求饶,渐渐地只剩下微弱的“哼哼”声。 “再有违反军纪者,他就是下场!”韩安国怒吼着上了马。 在回都尉府的路上,韩安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心里有一种杀人的冲动。他不能理解,同是镇守边陲的将领,眼前的这位太守怎么就和李广有天壤之别呢? 在踏上都尉府的台阶时,韩安国捋了捋垂在胸前的胡须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用这些误国之徒的血去祭奠那些死于匈奴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和士卒。 北地太守小心翼翼地陪着韩安国进了都尉府,那个士卒的死使多年来浑浑噩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别的不说,仅不设亭障这一条就够得上人头落地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韩安国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就是判罪,那也是廷尉府的职责,韩安国充其量也只能向朝廷上疏参劾而已。 刚刚落座,韩安国就怒不可遏地斥责道:“太守可知罪否?” “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大胆!你在此为官多年,千里边陲,竟没有一座像样的亭障,难道不是渎职么?” 太守试图为自己的过失辩解,但刚刚张口就被韩安国打断:“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抵赖放纵部属、松弛军纪、荒疏边防的罪状。本官近日亲自察看,难道冤枉你了不成?” 太守见辩解不成,干脆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哼道:“就算下官有罪,那也是廷尉府的事,将军能奈我何?” 太守的狂傲激怒了韩安国,他大吼一声:“本官要杀了你们这些国之蛀虫,以谢天下。” “下官是朝廷钦命的官员,只怕皇上没给将军这个权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官今天就拿你开刀。来人!”韩安国话音刚落,早有刀斧手一拥而上,把太守及其属下二十八人捆绑起来。 韩安国扔下一支令箭,咬着牙齿地喊道:“把这些误国之徒推出去斩首,把头悬挂城楼上,以儆效尤!” 二十八颗人头现在已经在义渠城楼上挂了多日,有的已开始腐烂。 风,在每天日暮时分,就从高原深处肆无忌惮地朝着古城扫来,凄厉的吼声让每个初到这里的人都感觉到它的蛮荒和寂寥。 土地广袤的义渠郡,人口却非常稀少,十几万农牧民散落在高原和草原上,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活。偌大的义渠城,不过三万人口。 太阳刚刚西斜,街上已是人迹寥寥;夜色笼罩在古城上空,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士卒表明,这是一座大汉的城池。 韩安国的睡意早已被窗外的风声吹得老远,街头传来更夫时断时续的喊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站起来,在火盆前暖了暖冻僵的手,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从梦中惊醒的卫士顷刻间就站在他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把凉茶换成热的。” “诺!” 从睢阳到京城,他最大收获是将自己的家小安排住在了京城的尚冠街。关于他的职务,太尉的理由是再度出山,不宜过分张扬。其实,韩安国看出来了,太尉是一位十分贪婪的人。他很担忧让这样的人掌管三军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以当时的戴罪之身,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已属万幸,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呢? 离开京城的时候,夫人说塞外风刀霜剑,天寒地冻,要他带些丫鬟和下人过来。不过这些都被他拒绝了,他当时义正辞严——大丈夫当以献身疆场为己任,军营里放置些女人做什么呢?话虽如此,可他怎能忘记离别时夫人的婆娑泪眼呢?特别是在这漫漫长夜,思亲的情绪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也变得儿女情长了? 就在此时,他的腰间“叮当”一响,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皇上送给他的虎头鞶就握在了手上。于是,睢阳知遇的情景迅速地取代了对亲人的思念。 在这个边陲的冬夜,他想起离京时与皇上话别的情景,周身的热血就迅速地驱除了寒冷,让他的胸间浸满了温暖。 虽然太尉有意阻挠,但韩安国还是来到了未央宫北阙,直到韩安国拿出了虎头鞶,司马才放行。但是,当他站在宣室殿巍峨的殿门前的时候,却有些徘徊犹豫了。他怕自己的到来,打扰了皇上打理国政。 这时候,包桑从大殿内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立嗣大典上的这位梁国使者。关于这位将军的诸多传闻使包桑对他有种由衷的钦敬,他不但热情地邀请韩安国到塾门等候,而且很快就宣达了皇上召见的旨意。 走进宣室殿,刘彻埋头批阅奏章的身影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亲切,韩安国情不自禁地感慨岁月逝如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太子殿下已经长成一位风华俊奇的大汉天子。而刘彻抬头的一瞬间,看韩安国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兴奋。 皇上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说朝廷现正逢用人之际,像他这样的人才必大有作为,还问他还有何求,尽可奏来。 他本来想诉说他所蒙受的冤情,可忽然发现,与大汉中兴相比,个人的荣辱进退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想将此次出京在太尉那里的遭际和盘托出,可是当他看到皇上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文书时,顿时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 当他说到经过北阙时被司马拦住了,皇上笑了。爱卿何须“门籍”,只要出示朕赠予的虎头鞶,这未央宫便畅通无阻了。 辞行之时,刘彻亲自把韩安国送到大殿之外,他握着韩安国的手,殷殷的期待都在话语中了。 “自先帝驾崩以后,边关军备松散,亭障废弛,爱卿此去任重如山啊!”刚强的韩安国听此述说之后,喉头也哽咽了。 韩安国手捧虎头鞶,细细地端详。那是一方温润细腻的蓝田玉,在炭火的映照下,分外玲珑剔透。当风声扑打着都尉府的铁脯首时,他似乎听到了皇上的呼唤。韩安国的眼睛有些潮湿,在听到外间传来卫士的脚步声后,他迅速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眶。 可是,卫士还是发现了韩安国红红的眼角,小声问道:“将军想念夫人和公子了?” 韩安国接过热茶,呷了一口,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没什么,刚才炭火太呛。你睡去吧!本官再坐会儿。” “已经快四更了,将军还是早些歇息吧!” “啰唆什么?退下!” “诺!” 卫士退出后,城角就传来鸡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韩安国重新回到案头,铺开竹简,缓缓写道: “北地都尉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自赴任以来,为严明军纪,整肃武备,以渎职罪诛北地太守以下二十八人。臣知太守乃地方重臣,非廷尉府不能治其罪。然臣观览昔日义渠国之兴亡,深知亡义渠者,非秦也,乃义渠也!诛义渠王者,非宣太后也,乃王也!自古骄奢淫逸,贪恋女色者,未有不身死国灭者也。……” 此刻窗外,塞外的第一场大雪已铺天盖地地向古城飘来了。 第十七章 心怀高远拒风雨 从细柳营回京藏书网的第二天,刘彻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抚慰之后,就急急奔往长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对而坐,刘彻发现王娡的眼圈发红,鬓边隐约又添了些许白发。他知道自己离京的这些日子,母后过得一定不轻松。他原以为寻回流落乡间的阿姐,会排解母亲多年的思亲之苦,现在又看到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心里就十分心痛。 “让母后为孩儿担忧,孩儿不孝!” “你寻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亲之苦,有什么不孝的?只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稳,不负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为了光大大汉基业。可这长乐宫中,牵挂皇上的也不只有哀家一人。先帝宏业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辅佐皇上,时感如负泰岱,心力交瘁。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忧叹……” 母子间的谈话,眼神、声音所携带的信息,所蕴涵的寓意要比话语本身丰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两相视,悠悠万重心。 刘彻通过王娡的表情,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太皇太后的压力。他心里明白,在这个宫廷里,任何事情一旦与大汉的权鼎纠缠在一起,就不再是单纯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亲之间,常常因涉及到田、王两族的利益而引出诸多龃龉,但这些与太皇太后围绕立国之策而生出的风波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刘彻站起来给王娡续了茶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所有感恩都化为几个简单的字眼:“谨遵母后所嘱,孩儿这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当他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后,就觉得新政所面临的困难和阻力要远比太后所说的严重得多。太皇太后没有给她的皇孙留一点情面,而是声色俱厉地申斥他不该舍弃祖制,摒弃黄老学说,喧嚣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说到在京城设立明堂时,太皇太后的言语中流露出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来,儒家就如丧家之犬,靠在诸侯之间游说度日。倘若儒学真如孔门子徒们所说的那样,为何孔子会陈蔡绝粮,被桓魋追杀?说到激动处,太皇太后手拍案几,透着凛然的威严。 你若不知进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预! 这严厉的警告不断在刘彻耳边响起。这些他当然不能当着大臣们的面讲出来,他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太皇太后话的分量,他不能不对这种压力做出回应。 这天早朝后,他特地召窦婴、田蚡和赵绾到宣室殿议事。虽然刘彻在转述太皇太后意思的时候措辞非常谨慎,但大臣们还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制遇到了困难。 对太皇太后秉性,深知者莫过于窦婴。她早年被选入太祖高皇帝的后宫时,因为美貌而遭到吕后的妒忌,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在作为宫人被外放代国期间,赢得了当时还是代王的文帝垂爱,她不但将情敌们一个个踩在脚下,而且最终登上皇后的宝座。 她辅佐文帝“内兴农桑,外和匈奴”,终于在景帝朝时,让大汉迎来了可以与周朝成康时代相媲美的兴盛。这种丰富而曲折、坎坷而独特的经历,不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权威,更养成了她孤僻、多疑、刚烈、果敢的性格。 窦婴知道,只要触动了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的肆权弄威丝毫不逊于吕后。 至于太皇太后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面上看来,她是在维护朝廷的道统,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权力巩固的担忧。这一点,窦婴从蓝田庄园回京时就感受到了。 如果说,当年她对刘彻焚毁狱词给予了褒扬与呵护,那是因为此举拯救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刘武,避免了一场宫廷里的自相残杀。其实当时,她也从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独立不羁。从那时候起,她就担心如果刘彻掌握了这个国家,还会不会像景帝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一切,都使她对刘彻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 窦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性格。只是太皇太后没有想到,她给了窦婴果断和坚毅的性格,却无法让他服从于自己,反而在她试图逼迫景帝许诺梁王为储君时,遭到了窦婴的强烈反对。 窦婴并不打算退却,他绝不愿因私情而让刚刚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样的话他才真的无法面对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说道:“前事可鉴,历来变革没有一帆风顺的。当年商鞅变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虽然愚钝,但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大汉已历四代,太祖高皇帝当年推行黄老之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如果现在还墨守成规,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自古为新政而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窦婴岂能惜命惧死?” 窦婴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气喘,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先前上林苑所议国是,皇上只宜速办,不能拖延犹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刘彻把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睛转了几圈,捻胡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虽然看不惯窦婴的沉稳和矜持,但是在确立儒学的主导地位上,他与窦婴并没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缓缓说道:“如果微臣没有猜错,太皇太后一定对皇上目前的举措心存怨愤了。” “太皇太后何足惧哉?”田蚡的话音刚落,赵绾站了起来,撩了撩袍袖,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太皇太后身历三朝,功在社稷……”赵绾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节奏慢一些,以便缓解因紧张产生的结巴,“然……然而,臣以为,太皇……太……太后毕竟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天年,再说,还有太……后呢!皇上……皇上……” 赵绾说到这里,窦婴已经明白下面的意思了,他接过话茬道:“赵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禀奏太皇太后?” “然也!然也!”赵绾长出了一口气,用真诚的目光表达对窦婴的感谢。 此时窦婴的眼眶渐渐发热,眼前的赵绾,让他忆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就像赵绾现在这样年轻,这样热血澎湃。 窦婴觉得作为丞相,自己应当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态度,他高声道:“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圣明,一定能够独立处理国政。再说,少奏事也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考虑!” “丞相说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过了话。其实,不仅仅是窦婴,田蚡又何曾不为赵绾的胆识和勇气所感动呢?当今皇上是自己的亲外甥,“有覆巢毁卵,而凤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无论从社稷还是家族的利益考虑,田蚡都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暧昧,他忽然生出了作为太尉应有的气魄和果断,“呼”的从座上站起来道:“臣也以为,皇上应该独掌国政,而不必……”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失声叫道:“皇上……殿后有人……” 就在同时,赵绾也看到一个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难道真有人敢冒杀头的危险而偷听么? 这事顿时激怒了刘彻,他“嗖”的拔出宝剑,朝外面大喊道:“大胆!何人在外面……” 皇上的怒吼惊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进来,茫然地看着皇上和诸位大臣。 “朕在此议事,何人在外走动?”刘彻怒视着包桑,厉声道。 “没有人啊!” “你刚才在干什么?” “奴才刚才……” “说!否则,朕这一剑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边候着……时间长了,就……” “说!” “就打了个盹。忽然听见皇上传唤,就……就赶忙进殿伺候来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 “果真没有人么?” “没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谢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着包桑走出大殿,大臣们重新落座议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独掌国政,这使刘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宽阔的额头泛着亮色,一双犀利的眸子辉映着绚烂、激情、坚毅的色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的心头激起阵阵回音。 “诸位爱卿,朕刚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时,心情的确沉重,但现在却好多了。传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设,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诸侯朝觐大典。” “遵旨!” 刘彻在三位大臣中间穿行,在窦婴面前站住了:“朕素闻申公为山东大儒,值此用人之际,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亲自问政于他。” 窦婴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请了,只怕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遥远,多有颠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车,为了减轻颠簸,车轮上都裹了松软的蒲草。” “申公乃当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马匹的选择?” “行前臣亲自察看了,马匹均为驯良之骥。” “先生高寿,饮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这个臣也想到了。先生乃鲁地人,届时就安排住在鲁王府。” “好!丞相这件事情办得好!赵绾!” “臣在!” “你是申公弟子,接待的事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从自身做起,大兴尊贤惜才之风。” 刘彻顿时觉得窦婴这个丞相比卫绾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诺诺,又不矜持倨傲,很对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绪从求贤出发,迅速想到打通西域上来,遂?把目光转向窦婴,说道:“朕要丞相选一出使西域的人才,可有了着落?” 窦婴忙答道:“已有了一个人选,此人名叫张骞,系光禄勋寺的一位骑郎,汉中人。自幼习武读书,深谙礼仪,儒雅恭谨,处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课’于他,他均对答如流。臣将皇上的旨意大略陈述于他时,他不但欣然愿往,而且还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议。” “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迟明年开春就要成行。等朕见过申公之后,朕要在未央宫前殿召见张骞,亲自过问凿空西域之事。” 田蚡这时接话道:“臣已选好了三百人的随行队伍,这些日子都在加紧筹备,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 窦婴是最后一个离开宣室殿的。出了殿门,冷风迎面扑来,冬云漫漫,天色有些阴沉。远方的云际间,有一黑点正在盘旋,待到京城上空时,才发现那是一只苍鹰。它硕大的翅膀,沉稳而又潇洒地划过长空。窦婴很久没有在长安看到鹰了,它搏击风云的雄姿让窦婴有了激情重燃的感觉。 是的,自古战斗并不仅限于战场上排兵布阵,精神的厮杀比驰马疆场,不知要艰难多少! 半个月后,申公就来到了京城。他刚刚住下,刘彻就在赵绾的陪同下,到鲁王府向他问政来了。 在鲁王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还有随申公一同前来的两名弟子。 赵绾先道:“皇上驾到,快请老师出来迎接圣驾。” 两位弟子有些为难:“老师用过午膳,刚刚睡下。” 赵绾不耐烦道:“烦请二位务必要叫醒老师,就说皇上到了。” 两位弟子面有难色,赵绾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他虽然知道申公有睡觉时不许打扰的习惯,可眼前来的可是当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刘彻听了赵绾的问话,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厅等候吧!” 两位弟子如释重负,急忙迎皇上到了鲁王府客厅,小心谨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约半个时辰,刘彻就坐不住了,他对赵绾说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你们就陪朕到府中各处看看吧。” “诺!” 于是大家就陪着刘彻顺着厅外的长廊一路走来,先看了鲁王的议事室,虽然陈列规整豪华,打扫得也还干净,但显然许久没有人在这里举行会议了。 看完议事室,他们又参观了书房。虽然不能与皇家藏书相比,却也收藏颇丰,看着一卷卷竹简蒙着的灰尘,刘彻不禁感叹时世的浮云苍狗。 自从父皇驾崩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位皇兄了,而儿时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依稀记得,那时候鲁王就表现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讷。 这位皇兄虽然生活上奢侈放纵了一些,却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样荒诞不稽,弄得民怨沸腾。朝廷颁布了禁养苑马的诏书后,他就带头把林苑退还给了百姓。这次之所以将申公安排在鲁王府,也是因为他也曾向申公研习 href='2283/im'>《诗经》的缘故。 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不觊觎帝位,刘彻都能以宽容和大度对待他们。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批评起府令的失职来,说他没有及时地将这些书籍拿出去晾晒和打扫。 从书房出来,前面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这里过去,经过一道门,就是王府的后花园。刘彻正要前往,就见申公的两位弟子急忙地跑来了。他们说老师醒了,正在客厅迎接圣驾呢!赵绾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鲁王府等了一个时辰。 刘彻来到客厅,申公颤巍巍地俯下身体,口齿不清地说道:“臣恭迎皇上。”刘彻急忙上前搀扶,申公竟然喘着气动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赵绾见状,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将申公扶到座上。刘彻很关切地询问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申公耳聋,常常答非所问。 刘彻问道:“先生一路可好?” 申公迟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让皇上久等了,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道:“先生辛苦了。” 申公又迟疑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躯受到皇上恩宠,当为皇上效力,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刘彻望着赵绾,笑了笑,又问道:“朕欲求治乱之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话太长,申公一时无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问,干脆闭目不语,弄得赵绾十分尴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师身边,对着申公的耳朵大声传达皇上的意思。 申公看着赵绾,疑惑道:“你说什么?” “皇上问您治乱之道呢?”赵绾有些不耐烦。 刘彻摆了摆手说道:“荀子曰,人不可以无师。你不可以对老师无礼,让老人家想想。” 两人等了一会,申公总算猜着了皇上的大体意思,转脸问赵绾道:“你是说皇上在问治乱之道么?” “然也!” 申公点了点头,又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回道:“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赵绾担心老师口齿不清,皇上没有听明白,又转述了一遍说道:“皇上!老师的意思是,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则可!” 刘彻有点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话倒是不错,只是太简单了。像这样的问题,司马相如洋洋千言,犹不能尽;董仲舒条分缕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么就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呢?” 的确,对听惯了太傅们的滔滔不绝,又长期与贤良们多有辞赋唱和的刘彻来说,申公的回答不仅简单,而且还十分枯燥。 刘彻正和赵绾说着话,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鼾声,他们抬头看去,只见申公竟酣然入睡了。 对申公的访问让刘彻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这位闻名宇内的大儒一定会如董仲舒那样博闻强记,滔滔不绝,孰料他竟如此老迈昏聩。刘彻等人失望地出了鲁王府,却见窦婴的车驾停在府外。窦婴立即下车,紧步来到刘彻面前,深行大礼道:“臣不知皇上探问申公,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丞相不必自责,朕只要赵绾陪同即可,丞相何罪之有?” 赵绾忙上前谢罪道:“都是臣办事不力,劳皇上移动圣驾。” 窦婴问道:“怎么?不顺利么?” 赵绾不说话,只是叹气。 临上车时,刘彻回头对窦婴说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通过向申公问政,朕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就是我朝在用人上要大力提拔年轻人。官员到了一定年纪,就应该颐养天年了。” 窦婴又问道:“那怎么对待申公呢?” “既然是我们安车蒲轮请来的,总不能让他又回到鲁国去,就赏他一个中大夫吧!关于建明堂的事,你们还是要多向他请教。” “对了!说到重用年轻人,朕倒想起一件事情。那个韩嫣办事干练,近来又为朕找回了阿姐,太后也有奖掖的意思,朕看就擢升他为上大夫吧!明日早朝时与申公的封赐一并宣布好了。”刘彻说罢,就上了车。 窦婴虽然对韩嫣颇有微词,但皇上根本就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不好说什么。 第十八章 积怨太深两情疏 椒房殿女御长春芳推开窗户,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雪花,“啊”的叫了一声,那喜悦就涌上了眉梢。大院里的松树上、木槿上都缀满了洁白的雪花,风一吹,悠悠飘落到地上。 站在宫院墙角那株腊梅,腊蒂满枝,疏影摇曳,暗香浮动,其中一支新发的枝条上,缀着三五初开的花朵,在众多含苞待放的花蕾簇拥下,披着飞雪,直伸到窗前。 春芳微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便沉浸在如饮甘醇般的陶醉中了。她吩咐宫娥和黄门们给火盆添加木炭,不一刻大殿里就暖意融融了。 春芳又吩咐他们把殿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里的雪没有动。女儿家心肠软,觉着这雪为水时至清至澈,为云时不染尘埃,如今来到人间,也是素衣玉颜,污了岂不负了上苍的一片美意? 她怀着这样的心绪来到阿娇的帷帐前,轻语启奏道:“娘娘,今儿外面下雪了。” 阿娇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慵懒地说道:“下雪有什么奇怪的?这长安城中哪一年不下雪?”春芳于是就再不言语,只是伺候在一旁,听从皇后的吩咐。 长期在皇后身边,她熟悉皇后喜怒无常的性格。她知道皇后的这种性格是与她从小的娇生惯养和皇上长期的冷落分不开的,她有时在内心也同情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觉得她反而不及那些庄户院中的女人活得畅快。 宫娥们在这时候都是勤快而小心的,她们迅速为皇后穿衣梳洗,敷粉施丹,轻扫蛾眉,佩戴首饰。 这些事前后用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后终于掀开帷帐,走到大厅里来了。早已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宫娥,一位捧着漱口的汤盏,一位捧着药汤走上前来。春芳禀奏道:“这是昨日太医开的新药,刚刚煎好,请娘娘趁热服了。” “这是第几剂了?” “大概有几十剂了。” “本宫都快成药罐子了。”阿娇眉头凝成一个99lib.t>结,“怎么总没有一个结果呢?大概是本宫注定怀不了龙种。这药本宫闻一闻都恶心,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春芳从宫娥手中接过药汤,双膝跪地劝道:“娘娘!太医说从这一剂开始,又添了几味新药,都是补气促孕的。为了娘娘,也为了太主,就请娘娘服了这药吧!” 阿娇的心上下悸动着,春芳说得对,良药再苦,也苦不过怀不上龙种被废的那种结局吧?这褐色的药汁系着她母亲,也系着陈家的命运! 阿娇最终听从了春芳的劝告,接过药汤,紧闭双目饮了下去。宫娥立即将漱口的汤盏递了上去,阿娇漱着口,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但愿这药能让本宫怀上个儿子。 春芳轻轻地为阿娇抚背,直到她呼吸平缓了才扶着她前去看雪。 她轻移莲步来到了窗前,初99lib?t>始,她的确为这雪的皎洁、清纯、晶莹而在眉宇间掠过短暂的欢快,她甚至浪漫地想过要请那个司马相如来做一篇雪赋,让乐师谱成曲子吟唱。但这种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蛾眉又紧蹙在一起,显出一缕淡淡的惆怅。 “唉!这雪虽说是分外的洁净,可毕竟颜色太单调了,少了春花的艳丽。”她觉得这单调的颜色有如自己单调的宫廷生活,一样令人压抑,“天晴的时候,本宫还可以到花园中去看看。可在这样的日子,本宫不是更加无聊了么?” 春芳知道,根本不是这雪惹皇后不快,而是皇上。他昨晚又没有到椒房殿来,让皇后寂寞地等了一夜。 这时候,有几只觅食的家雀“叽叽喳喳”在窗外叫个不停,这叫声使春芳忽然找到了一个排解皇后惆怅的妙法。她小心地,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阿娇瞥了春芳一眼。 “娘娘!奴婢在乡间时,每遇到这样的日子,也无聊得很。不过那时我们有一个好玩的事情,就是拿蒲萝捉家雀玩,挺有意思的。” “真的好玩么?” “奴婢怎敢欺骗娘娘呢?” “那就玩玩看!” “诺!”春芳笑盈盈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宫娥们就找来了绳子、蒲萝和谷粒。春芳灵巧地把绳子系在蒲萝上,然后轻轻地从窗口拉进来,她又用木棍支起蒲萝,在下面撒了些谷粒。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殿内,守在窗口静静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家雀出来觅食。它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威胁,才跳进蒲萝,贪婪地啄食谷粒。宫娥们第一次玩这种游戏,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瞧着,有按捺不住性子就要伸手去拉绳子的,都被春芳制止了,她说一定要等家雀吃得入神时才好下手。 大家于是又静下心来等,直到那家雀把谷粒吃了一半的时候,春芳做了个手势,一名宫娥立时拉动绳子,只听“噗”的一声,家雀就被扣在了蒲萝下面。 可怜的雀儿受了惊吓,“叽叽喳喳”的在蒲萝下面扇着翅膀寻找出路,宫娥们一阵欢呼,叫道:“娘娘!抓住了!抓住了!” 阿娇受到大家情绪的感染,少女的情怀再度爬上心头,她被大家簇拥着来到院内。春芳拨开积雪,纤纤细手伸进蒲萝,晕头转向的雀儿一下子就跳上了春芳的掌心。宫娥们很快找来一条橘黄色的丝线,拴住了雀儿肉红色的爪子,捧给皇后。 雀儿被阿娇的手托着,惊恐地跳着。阿娇捋着雀儿褐色的羽毛,在它的脖颈处就停下了,哼道:“还想跑么?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阿娇从喉咙深处发出阴冷的笑声:“你这可恶的家伙,也有落到本宫手里的时候?哼!你去死吧!”她忽然举起鸟儿,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雀儿的哀鸣非但没有引起阿娇的恻隐,反而激起她更大的愤怒,口里骂道:“让你跑!让你跑!”她接连又摔了几次,雀儿终于气绝,躺在地上不动了。见此,阿娇忽然转身厉声喊道:“看什么看,你们还不快把那讨厌的东西扔出去?” 春芳吃惊地望着皇后扭曲的脸,觉得往日看上去年轻漂亮的皇后原来是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这是一场多么无趣而又恐怖的游戏,那惨烈的一幕与皇后的冷酷阴影一样地笼罩在春芳、宫娥和黄门们的心上。大家出出进进都提着一颗心,生怕惹恼了皇后而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雀儿的死还没有让阿娇消气,不一会儿,她又传宫娥进殿,骂道:“你等是不是在心里怨恨本宫呢?这半天,累得本宫口焦唇燥的,竟然没有人上一杯茶来?” 一名宫娥忙去沏了茶水,捧过头顶,战战兢兢道:“请娘娘用茶。” 阿娇接过茶水,用舌尖舔了舔,“咝”的吸一口气,就将茶水朝宫娥泼去,大叫道:“你这是要烫死本宫么?来人!” 椒房殿黄门应声进来,一个个垂手而立。 “把这贱人拖下去,重笞二十。” “诺!” 黄门正要离去,阿娇又在身后喊道:“扒掉她的鞋,让她赤脚站着。” 接着,殿外就传来宫娥求饶的哭喊声,阿娇听了哼哼地笑出了声,但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让一旁的宫娥们冷到了骨头里,因为有几个胆小的宫娥哭出了声。 “哭什么哭?你们是要诅咒本宫么?春芳,让她们掌嘴。” 宫娥们于是站成两排,互相抽打对方的脸,不一刻,每人脸上都是一道道的红印。这时候,行刑的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叫道:“娘娘!娘娘!不好了,那个宫娥死了。” “啊!”阿娇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了。 “这么不经打啊!”她咬着牙,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要你们一个个地下做鬼。听见了么?” “听见了。” “滚下去!” 这一天,阿娇就这样哭哭笑笑,直到过了午时,才昏昏睡去,椒房殿这才安静下来。 宫娥们围着春芳低声哭泣,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死了痛快。春芳轻轻地抚摸宫娥们红肿的脸庞,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命运为何如此的折磨人呢?论起年龄,皇后和她们不相上下,倘若在父母身边,她们哪个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只因为她们出生在茅屋草舍,就该如此卑贱、任人宰割吗?可春芳只是女御长,她就是怎样同情她们也无济于事。 她只有想着法儿安慰她们,说世事如此,只能认命忍耐,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在这幽深的宫苑里,死一个宫娥,就跟死一个雀儿,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上苍有眼,有一天被皇上看上了,也许会有转机…… 傍晚时分,雪住了,云稀了,从西边天际露出一缕晚霞。椒房殿詹事忽然从殿外复道口匆匆忙忙下来,对春芳说皇上驾到了。话音未落,就听见长长的传信声:“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这声音不免让阿娇心慌意乱,她急忙更衣梳妆,刚刚收拾妥当,刘彻就已踏进了殿门。 “臣妾恭迎圣驾。” “平身!” “谢皇上!”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紧随在身后的包桑道:“你先回去,朕今晚就住在椒房殿了。” “诺!”包桑愉快地答道。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听到皇上这样说了。 “警跸留下,其他人跟咱家回宫去。”他尖细的嗓音在殿门外响起。 最高兴的人还要数春芳。是啊!皇上虽然是九五之尊,可在夫妻感情上,其实也与普通人无异。她相信皇上的到来一定会让皇后心中的冰雪化为春水,她愉快地传话到御膳坊,为皇上准备酒菜,又吩咐宫娥和黄门为炭盆和暖墙加了火,把个椒房殿烘得暖融融的。 刘彻今天心情不错,他亲切地询问了阿娇的情况,谈起童年时追打嬉戏的趣事,逗得阿娇掩口直笑。这难得的场面让春芳暗暗惊异,皇上已是一位日见成熟的男人了。他青春的眸子里退去了少年的稚气而多了男子汉的沉稳,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长出了浅浅的胡须…… 春芳突然发现自己走神了,她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烧,更有些后怕,倘若让皇后发现了,她还有命么?好在御膳坊的酒菜送来了,春芳用麻利的手脚掩饰了慌乱的内心…… 刘彻的到来让阿娇的青春活力和温顺迅速苏醒过来,她苍白的脸色再度泛起红润的光泽;干涩的眼睛现在也水汪汪地闪烁着温柔和多情;她烦躁多日的情绪现在被皇上的言语撩拨得春心荡漾。在宫娥们伺候她洗了浸着玫瑰花的热水浴后,她整个肌肤都透着凝脂一样的雪白,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阿娇被宫娥们扶上了榻床,她们很熟练很老到地在皇后的身下垫了绢巾。春芳隔着薄如蝉翼的帷帐望去,从皇后体下溢出晶亮的春泉,顷刻间在绢巾上绘出湿润的图案。这时候,另一批宫娥搀扶着沐浴后的刘彻入帐来了,当她们缓缓褪下他肩头的浴巾时,他雄健的身躯,迅速地刺激着阿娇焦渴的神经,她丰盈的乳房与细腻平滑的腹部构成静动交合的曲线…… 这是生命媾和的圣典。 春芳和宫娥们轻轻地合了帷帐,退到外间的暖阁里等待皇上和皇后的传唤。 皇上如初升的太阳那样喷薄,他的激情如高山瀑布那般跌宕,他对女人的欲念如烈火般炽热。他浊重有力的喘息,皇后如梦如幻的呻吟;他征服一切的冲刺,皇后如醉如痴的呓语;他如流如注的喷发,皇后如癫如狂的尖叫,演奏着人性最美最激越的咏叹。那一个个诠释男女情感的音符让宫娥们心旌摇荡,她们都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也许这一夜,就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 但是,当这乐章一步步地走向高潮的时候,却从帷帐里传来皇上愤怒的斥责声。 “放肆!你要破坏朕的兴致么?” “皇上不能小点声,外面有人呢!” “是你不识时务,坏了朕的兴致!” “臣妾身为皇后,为母亲求点公田有何不可?” “先帝在世时,太主就广占公田。朕登基以来,屡有赏赐,至今少说也有近千顷了,如此贪得无厌,朕还怎么整顿朝纲?还怎么推行新制?” “皇上喊什么喊,难道皇上忘了当初?如果没有母亲,皇上做得了太子么?皇上当初做不了太子,能有今天么?” “你这是在要挟朕么?朕继承的是大汉江山,非太主私财。来人!” 这是怎么了,刚还云里水里的,怎么就闹翻了?春芳心里打着鼓,隔着帷帐答道:“奴婢在!” 刘彻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怒吼:“轿舆伺候,朕要回未央宫!” 春芳慌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急忙传来椒房殿詹事…… 第十九章 窦婴直谏天子醒 刘彻回到未央宫,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来时,包桑早已在旁边伺候了。 “现在何时了?”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问道。 “已是巳时了,大臣们在塾.99lib.t>门等了两个时辰。” 刘彻“呀”的一声坐了起来,悔道:“朕睡过头了,都是那个可恶的阿娇。”他顿了顿便问道,“大臣们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 “皇上!这……” “这什么?你没看见朕昨夜睡得迟么?就这样,速去传朕旨意。” “诺!”包桑怀着复杂的心情出了温室殿,向前殿奔去。 这是刘彻登基以来第一次误了早朝,窦婴和田蚡大惑不解。窦婴改变了回府的打算,转身就朝着温室殿走..去。包桑远远地瞧见窦婴,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回府?” 窦婴一脸严肃:“皇上梳洗过了么?” “已经用过早膳,现在正在殿内看书呢!” “皇上昨夜睡得好么?” “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为什么三更时分又回到温室殿,直到黎明时才睡着。” 窦婴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恼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虽说年轻,也决不能置社稷不顾而放纵自己啊!想到这里,窦婴对包桑道:“烦劳公公通传,就说窦婴有事求见。” 包桑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对窦婴说道:“皇上请大人回府。” “烦请公公再去通传,就说窦婴一定要面见皇上。” 包..桑面露难色,看到窦婴不肯离去,只好再去禀奏。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来到窦婴面前,小声说道:“丞相还是回去吧!皇上发脾气了。” 包桑没有想到,窦婴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声说道:“皇上今日不见,我就一直在这跪下去。” 包桑急忙上前搀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冻坏了身体,咱家担待不起啊!” 窦婴不再理会包桑,目光直视殿门,仿佛铁铸一般。包桑见此就慌了神,转身就朝殿内跑去。 大约过了一刻时间,殿门口终于传来包桑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窦婴晋见。” 窦婴从地上站起来时,顿觉两膝僵硬,整条腿都凉飕飕的。 现在,刘彻的身影已进入了窦婴的视线,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苍白,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游离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并没有在书上。 “臣窦婴参见皇上!” 刘彻抬眼望了望窦婴,吩咐赐座。窦婴却坚持站着说话:“昨天傍晚虽说雪停了,可到后半夜又飘起了漫天大雪。但为了赴早朝,众位大臣寅时起身,卯时到朝,冒着寒冷在塾门等了足有两个时辰,而皇上一句话没说就散了朝,臣以为皇上此举不妥。” 刘彻脸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简道:“难道包桑没有告诉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适?” “既是不适,就该由总管早些告知臣下,为何要大家等到巳时呢?” 刘彻脸上露出不悦:“丞相这是在指责朕么?” “臣岂敢指责皇上。”窦婴虽然低下了头,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臣记得荀子说过,‘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皇上身负重任,自当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当年治理国政,每日要阅批一百二十石奏章,决不留待明日。今皇上……” 刘彻脸上开始发热,继之涨红,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话语中分明夹带了恼怒:“什么不敢?丞相刚才的一番话,不是在指责朕懈怠么?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念及丞相曾做过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罢了,还不退下?” 窦婴似乎没有听见刘彻的呵斥,更不顾包桑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陈词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过是一句话。但臣听说在先王那里,‘人主不可以独也。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国事未兴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汉社稷危矣。” “危言耸听!” “皇上!臣当年为大汉社稷而不惜获罪于太皇太后,以致罢黜回乡。臣今冒死进谏,也是为了大汉社稷,皇上纵然杀了臣,臣也得劝谏陛下。自陛下大兴尊儒以来,妇孺皆言修身齐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范,何以服天下人?” 窦婴如此犯颜直谏,刘彻在一旁听着,起先十分恼火,但听着听着,怒火就渐渐退去了,他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惭愧。他来到窦婴面前,诚恳地说道:“丞相忠肝义胆,光明磊落,朕受教也。” 包桑此刻趁机奏道:“皇上,司马相如已来到京城了。”刘彻大喜过望,忙宣他进殿。 等候在塾门的司马相如听到皇上的传唤,脸上增添了许多肃然。 司马道不算很长,但司马相如却从睢阳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时候,他本希望到长安一展宏图,无奈皇上不好辞赋,他只有怀着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阳。 睢阳虽是王都,但在那里时却是他心境最复杂的一段时光。梁王刘武不但精于武功,而且长于辞赋。他广揽贤良文士,这让司马相如常怀着知遇的感动。但待得久了,他见梁王对储君过于热心,肆意扩展梁都,就渐渐生出担忧之心。 梁王薨后,他怀着从此高山流水无知音的伤感回到了家乡成都,生活很快就陷入窘境。他不得不感谢朋友临邛令王吉的周济,尽管他从心底瞧不起他的庸俗和浅薄。可王吉却不计较这些,不是他的胸怀宽广,而是司马相如的名声太大了,这让王吉的脸上徒添了许多光彩。 这一天,王吉又登门拜访了:“有个人想见先生,不知先生可愿见否?” “在下新回故里,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睐?”司马相如一边将王吉让进客室,一边问道。 王吉听此,脸上就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笑道:“卓王孙其人,先生可知否?” 司马相如摇了摇头。 王吉顿时睁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复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嘘不已,为司马相如的孤陋寡闻而遗憾:“天哪!先生不识卓王孙?他可是临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须如此窘迫不堪?” 司马相如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游于长安、睢阳,每日与王公贵胄饮宴作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区区卓王孙,何堪入眼?” 王吉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烦地问道:“先生就说见不见?” “不见!不见!”司马相如说罢,自顾抚琴去了,将王吉晾在一边。 此后一连三天,司马相如都是一口回绝。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架不住王吉的纠缠,勉强跟着他到了卓王孙的府第。 他没有想到,那场酒醉后的即兴抚琴竟让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心旌摇荡,坠入爱河。 一曲弹罢,酒在血液中燃烧,司马相如不禁有 4e9b." >些燥热。他走出了人头攒动的客厅,找了一处僻静的柳荫散热。 什么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没有人读得懂你的雅韵高蹈。司马相如发现,在他埋头弄弦的时候,招来的目光何其迥异。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聋者,或心有旁骛,或面露不屑。就连那个王吉,也是脑满肠肥,附庸风雅,说几句赞美的话也是文不对题,究竟有几人从那曼妙雅曲中听到了他的惆怅和彷徨呢? 面对月光,他仰天长叹:“子期去矣,伯牙独鸣,知音何在?我也应断了这弦吧!” “知音在,弦未断,莫负听琴人。”从花影间传来绵绵细语,打断了司马相如的思绪。 朦胧中只见一位窈窕佳人,高髻云鬓,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静夜春风,让司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痴呆间,女子却柔声细语地说话了:“适才妾身一直在帐后聆听先生高音。思杳杳而无际,情缱绻而泪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绪,浩然中透出惆怅。” 互通姓名,司马相如十分吃惊,庸俗势利的卓王孙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儿。不但心随曲行,而且读透了他的苦闷。当晚,两人遂于月下倾心,谈辞论赋,相悦甚欢。 卓文君道:“妾身丧夫孀居,寂寞长夜,独守孤灯。今遇先生,风流倜傥。若蒙不弃,愿以身相许。” 这番话又让司马相如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潇洒飘逸、不拘一格的性格。 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况,他能给卓文君带来什么呢?卓王孙怎能容许卓文君嫁给他这样空有一腹学问,而又穷困潦倒的人呢? 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对司马相如的倾慕使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而选择了私奔。 卓王孙虽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呢?他虽然有家财万贯,却不愿意分给卓文君一钱,这让司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卓文君矢志不渝地与自己厮守,他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司马相如一怒之下卖掉了从睢阳带回来的车骑,购了一间酒舍,干脆让卓文君当垆卖酒,而他则为人佣工…… 他没有想到,他的《子虚赋》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旧地,司马相如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荐,凭着卓王孙后来回心转意馈赠的数百万资财,他的后半生也许就会在衣食无忧中消磨掉了。 现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样的风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见他是出于对文士们的看重还是故作礼贤的姿态。当他走进未央宫前殿的时候,步子不免 6709." >有些踯躅,直到刘彻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思绪仍在漂浮不定中。 “臣司马相如叩见陛下!” 皇上是否对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气度不凡的皇上已经走下丹墀,扶起了他。 “爱卿的《子虚赋》,朕读了。” 司马相如很惊愕,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看他的文章。 “文采泱泱。”刘彻又说了一句。 听到这话,他顿时有了一见如故的亲切和温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担心顷刻间淡若渺云了。 “朕虽尚武,然辞赋朕亦爱之。爱卿可否为朕作一篇《子虚》一样的赋呢?” 司马相如越发激动道:“那是臣言诸侯的文章,不足为奇。请允许臣为陛下作一篇游猎之赋。” 刘彻暗自高兴,问道:“爱卿要几日可成?” “不必!倚马可待!” “果真么?莫非爱卿戏言耳?” “如妄言,臣愿当殿领罪!” 天下果然有倚马千言的文士,这岂不是社稷之福么?刘彻忽发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来看看呢?于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们便匆匆赶来了。 窦婴见皇上匆匆宣召,只是为了一个书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还是个孩子,说风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学经典,不可谓不思绪敏锐,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经历,这巴蜀士子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张扬,又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正要说话,却见皇上身边的黄门铺开竹简,调好漆墨。司马相如当着朝廷大吏,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畏缩,他略思片刻,那淋漓的翰墨便落下了。 司马相如写着,官员们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时不时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感觉。 随着情感的波澜迭起,司马相如手中的笔时而舒缓如淙,时而疾行如瀑,到后来,他越写越快。那一行行蝇头小隶,仿佛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来。 围观的大臣们暗暗惊叹,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涌的才俊。田蚡瞪着一双小眼,感到不可思议;赵绾回想起贤良策对,觉得那曾经让皇上击节赞叹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读起来,自有不同的感觉。窦婴默诵着司马相如的华章,却从中捕捉到了批评皇上过于铺张的讽喻意味。仅这一点,他就对司马相如有了几分喜欢,心想皇上身边就应该多些这样的忠谏之士。窦婴侧目看了看陶醉在绮丽文采中的刘彻,悄悄点了点头,曲折表达了对司马相如的赞许。 这一切,司马相如都浑然不觉,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飞流,文的奔涌,思的激荡,神的驰骋中去了。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发觉大家用惊异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连忙站起来道:“诸位大人在此,在下献丑了。”之后,他转身对刘彻奏道,“臣已将《游猎赋》草成,请皇上御览。” 因墨迹未干,刘彻只有边走边看,及至浏览一遍,他便可以举目成诵了。 “爱卿文中所言之子虚先生,乌有先生、无是公,皆何方人氏?” “启奏陛下!‘子虚者’虚言之谓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虚借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起卒章归之节俭,因以讽谏。” “妙文!妙文!”窦婴情不自禁地带头击节。 赵绾也道:“先生果然信笔千言,倚马可待啊!” 田蚡虽然没有太过褒扬,心中却觉得司马相如的文章给他留下了繁花纷飞的感觉。 刘彻更是喜不自胜道:“爱卿果真才情并茂。朕就拜你为郎,早晚随在朕的身边吧!” 要说,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赐绶,是地道的散官。但因为刘彻将司马相如留在身边,他的身份无形中就提高了许多。 第二十章 张骞持节使西域 这是建元三年.99lib?(公元前138年)的早春。 三百多人的队伍走过横桥,踏上了曾经辉煌瑰丽、宫观相望,如今洗尽铅花、素面朝天的咸阳北原。张骞勒住马头望去,展现在他眼前的 53ea." >只有驰道两旁亭亭如盖的松柏,只有当年焚为灰烬的残垣断壁,长安早已隐没在苍茫的雾霭中了。 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担负了如此庄严的使命。前路茫茫,关山重重,西域对他来说,还只是文字上的只言片语。他无法知道,从此西去,何时才能再回长安。不过万千眷顾,终究抵不过雄心万里。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没有理由再儿女情长,只有义无反顾的前进。 一团火焰在天地间跃动——就在两个时辰前的送别仪式上,皇上把狩猎乘坐的红鬃马赐给了他。仪式宏大隆重,横门外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庞大的仪仗簇拥着皇上登上了检阅台。丞相来了,太尉来了,他们分别坐在皇上的两侧。在京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一个个冠冕高耸,朝服肃整,排列在台下。 张敺率领着羽林卫沿着横桥部署,岗哨一直排到横桥北面。 这场面让张骞强烈感受到凿空西域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带给他从未有过的荣耀,更使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他知道,以自己的官爵和地位,是没有资格享受如此庞大的送行仪式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他怀中的汉节,那代表着大汉的威严,象征着皇上远播四海的恩泽,宣示着天子和谐万邦的胸襟。 虽然论起来,皇上比他还要小,但皇上目光高远,早在八荒九域之外。因此,当他带着三百人的使团出现在皇上面前时,那从昨夜就辗转反侧的兴奋迅速被诚惶诚恐取代。 大约在辰时三刻,主持送行仪式的典属国宣达了朝廷任命张骞的诏书。他在鼓乐响起之后,登上检阅台,向皇上行辞别大礼,然后从典属国手中接过青绿的、缀了鲜红旌毛的汉节。 待他稍稍稳定情绪,就见皇上迈着铿锵的步伐朝他走来了。在皇上身后,未央宫卫尉牵着皇上的坐骑——红鬃马。 “此去道远任重,朕将此马赐予张卿,希望它能保护张卿早到西域!” 他并不知道皇上曾向韩安国赠送过虎头鞶,因此,当从皇上手里接过马缰时,他对凿空西域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层理解。他正想着,皇上洪亮的声音就在耳际响起:“你等均是朕挑选出来的勇士,朕寄以厚望。待他日归来,朕要论功行赏!”…… 早春的风吹动着汉节上的红缨,摩挲着张骞的脸颊,一种温暖的感觉在血液中流淌、弥漫、扩散。 故乡汉中,塑造了张骞铁马金戈、百折不挠的性格。那里曾留下了太祖高皇帝临风高歌的潇洒风流,也留下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动人佳话,还留下了韩信临危受命的拜将台。 童年的张骞,常常躺在祖父的怀中,听着那些动人的故事进入梦乡。他很感谢祖父,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还把 href='1656/im'>《山海经》、《尚书》等典籍拿给他看,这让他的眼界渐渐地从脚下移到对外面事物的向往。 天高云淡的日子,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家后面的山坡上,望着绵延不绝的大山和滔滔远去的河水,想象着京都的繁华锦绣,九州的广袤无垠。他憧憬有一天自己会骑上战马,像韩信一样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千里。 他的这种信念,随着年龄增长而愈来愈强烈。 终于在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刚刚步入青年的张骞告诉祖父,他要响应朝廷的招募,到长安去,像先辈那样为大汉建功立业。 祖父笑了,他为孙儿置办骏马、鞍鞯、宝剑,送他到郡里参加招募比武,他知道眼前这个还显稚嫩的年轻人终究会有一天做出足以告慰张氏祖宗的大事来。 才俊云集的京都给予张骞的就是做了光禄勋寺的侍卫郎,虽然官阶和秩禄都不高,可每日沐浴着皇上的恩泽,感受着皇上的威仪,护卫着皇上的安全。只要他恪尽职守,迟早也会进入两.千石的行列。 但是,张骞那颗躁动的心却总是越过城墙,飞到遥远的边境。李广将军的传奇故事常常让他热血沸腾,梦里赴关山,飞雪被铁衣,他醒来就不能安睡。他时常披衣望月,反躬自问:大丈夫当如飞将军,岂可安于锦绣! 在皇上招募使者的诏书颁布后,张骞欣喜若狂,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募。过去,他只能远远地望着皇上,而这次应募使他能站在未央宫前殿与皇上直接对话。 又一夜未眠的刘彻没有丝毫倦意,他匆忙地上了早朝,将在此刻启动“凿空西域”的宏图大略。他犀利的目光环视站在阶下的大臣们,高声问道:“张骞何在?” 包桑立即跟着余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张骞进殿。” 伴着黄门依次的传唤,张骞进殿了。他英姿勃勃的身影,他雄健有力的足音,他真诚.?t>敏锐的目光,立即给刘彻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去路途遥远,吉凶未卜,你可知否?” “回皇上!臣深知此去关山万里,征途艰险,但臣更知圣命如天。纵臣身死国外,葬骨青山,也决不负皇上嘱托。” “朕素知匈奴虎狼之性,倘若你被扣为虏,将何处之?” “臣生为大汉臣,死亦为大汉鬼。‘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匈奴可取臣首,然不可屈臣节。” “你身负凿空西域重任,劳苦功高,朕当照顾好你的家人。” “陛下!臣离开汉中时,曾对祖父言,大丈夫功业未就,决不成家。” “好!你果有英雄之气,定不负朕望!你还有何求,尽可奏来!”刘彻满脸喜悦。 张骞撩了撩袍裾,上前道:“皇上,臣无他求,只需一懂得匈奴语且办事干练者随行即可。” 刘彻笑了,他通过这个细小却十分关键的细节感受到张骞的虑事周密。“朕已经为你选定了一人。宣堂邑父进殿!” 大臣们一阵骚动,纷纷询问这堂邑父是何人? 堂邑父来了,大家不禁暗暗吃惊了。原来这堂邑父不是别人,正是皇上曾亲自庭审的匈奴俘虏,他已经脱去了胡装,只是还不习惯以汉礼晋见皇上。 刘彻将堂邑父介绍给众位大臣,说道:“众位爱卿,就是他告诉朕,在匈奴国的西方,有一大月氏国,与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的亲人也死于匈奴军臣单于之手。他素来仰慕大汉文明,精通汉、匈奴和大月氏语言,且练就了百步穿杨武艺。朕欲遣他随张骞出使西域,众卿以为如何?” 严助闻言出列奏道:“堂邑父初沐皇恩,臣担心其会中途变节。臣以为还是选派一名大汉译令为妥。”石建、石庆立即出列响应,以为匈奴人性格乖戾,不可大信。 但田蚡因为曾陪皇上审问堂邑父,深知堂邑父绝非苟安图生、背主忘义之徒,皇上之所以起用他,不仅因为他与军臣单于有着血海深仇,还因为他不屈于刑罚却感恩于皇上的胸怀。他相信皇上的眼光没有错,所以赞同皇上的提议。 窦婴也出列道:“皇上圣明。臣深信堂邑父当不负皇恩,会竭力完成使命。” 刘彻对大臣们的理解十分欣慰,转身对包桑道:“看过汉节。” 他缓缓走到张骞面前,严肃而又庄严地说道:“汉节者,皇命之所载,使臣之象征,百姓之所期,大汉威严之所彰。你须谨守汉节,待爱卿归来之日,朕要在这里,在这未央宫前殿为爱卿接风洗尘。” 现在,张骞持着汉节,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一切回忆都如温馨的春水,轻轻漫过他的心头,渐渐融遍全身。 “大人在想什么呢?” 张骞没有回答堂邑父的询问,反问道:“行至何处了?” 堂邑父人地两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问队伍中的当地人,就见前面远远地驰来一骑,到了跟前方知是好畤县的县丞,他奉命在这里迎接使节。 县丞道:“好畤乃京畿之地,民风淳厚,闻知大人身负皇命,离乡远行,三乡父老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 张骞道:“好畤这个地名好奇怪,可有什么来历?” 县丞道:“畤,乃神明所依止也。因此地处于雍州高地,宜于神明所居,故朝廷在这里立畤以郊祀上帝诸神。” 张骞闻言道:“烦劳县丞速去通报,本官要在这里祭祀上天神灵,为皇上祈福,为黎民请瑞。” “诺!”县丞随即策马而去。 只见道路沿着斜坡沟壑向前蜿蜒而去,好畤县城就坐落在沟道里。城池倚坡濒水,呈半圆形框架,只有南北两座城门,两面坡上松柏郁郁葱葱,漆水 6cb3." >河静静地从城下流过。此地虽然土地贫瘠,却是皇上郊祀诸神的所在,倒也不显得荒僻。 张骞一行来到城下,好畤县令早已在城外迎接了。稍事寒暄,张骞即在县令的陪同下直接到庙坛祭祀天地。 张骞每次揖拜,额头都久久地贴着地面祷告:“昊昊上苍,佑我圣皇,享国长久,德配天地。” 县令上前搀起张骞,双手深揖道:“使君忠心,天日可鉴。下官已在城内‘醉香楼’备下薄酒为大人饯行,还请使君赏光!” 名曰“醉香楼”,不过两间门面,店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就做了几样时令菜蔬,喝的是当地酿的黍酒,一种淡淡的苦味。 席间,张骞询问好畤县的风土人情,县令告诉他,县城西南七十里的明月山上有一隐者,年逾九十,鹤发童颜,乃太祖朝的建信侯。 “是曾经出使匈奴国的建信侯么?” 县令点了点头。 张骞高兴道:“本使明日就去拜见。” 第二天,县令亲自担任向导,一行人快马走了大半日,就远远地瞧见阳光下明月山。三峰并立,直插云霄,岚气缭绕,云涌松动,气象森森。 他们登上东北峰举目四眺,远处逶迤起伏的梁山,近处满川沃野田畴,一览无余。 半山腰有一座院落,青石围墙,卵石铺道,荆扉柴门,院子不算大,却也宽敞。张骞连连赞道:“此地真乃妙境也!” 踩着卵石小道前行,中间是三间草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屋前的几株红杏,正是迎春绽放的时节,满枝粉色的花骨朵透着淡淡的清香;红杏旁边不远处,一丛修竹,枝叶苍翠,透着盎然生意。竹林下,一位小童正在打扫庭院,从屋里传来悠悠的琴声,抑扬起伏,悠远流畅。 这不是 href='/article/6503.htm'>《高山流水》么?张骞情不自禁地赞叹。县令欲上前问话,却被张骞拦住了,直到一曲终了,县令才上前很谦恭地说道:“烦请通禀你家主人一声,就说前往西域的使者张骞张大人求见。” “使君少待,小人这就去告知主人。”童儿进去片刻就出来道,“主人请使君大人到厅中叙话。” 张骞让一干人等在外等候,只带了堂邑父、县令进了厅堂。环顾室内,除了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外,其他陈设都十分简朴。可抚琴者却是年约五十的汉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在下在此等候使君多时了。” 张骞心中暗暗吃惊,忙上前参拜道:“敢问此处可是建信侯之居所?” 中年人道:“此处正是家父颐养天年、潜心守静之处。区区茅舍,虽说简陋,却远离俗尘。” 张骞作揖道:“在下在故乡时曾听祖父讲过,建信侯谏言定都长安,首倡与匈奴和亲,受命徙关东豪强十万于关中,功在社稷。今在下上奉皇命,出使西域,欲聆听先辈教诲,故冒昧打扰,不胜惴惴。” 汉子目光中掠过依稀惆怅,叹息道:“家父已于七年前逝世了。” 张骞喉结颤了颤,脸上流露出几许失落。但既然来了,也许还能从这获取一些关于匈奴的风土习俗。随后他大略介绍了持节西行的原因,汉子开始还平静地倾听,及至听到皇上将坐骑赐予张骞时,他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当年家父之所以力主和亲,除了暴秦殄灭,社稷初定,百废待兴之外,更因为朝廷根本无力消除边患,只有和亲睦邻,以求百姓免遭涂炭。可是,他那时最远也就只到了漠北的匈奴单于庭。今使君负命西行,何止万里,可见当今皇上的目光远在祖先之上啊!” 眼前这位年轻的使者,器宇不凡,目光炯炯,让中年汉子想起父亲当年一言兴汉鼎、壮怀睦邦交的往事,他终于领悟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预见是何等的深邃。 那一天,童子来告,说老爷病重。他匆匆赶回家中,父亲已是奄奄一息。他强撑着说道:“儿啊!为父将去见太祖高皇帝,只因有重托与你,才苟延以待。”说着,他要童子从靠窗的匣内拿出一张绢绘的地图。“为父料定,不久将有贵人路过此地,儿可将此图馈赠予他,必有大用……” 从那以后,他这一等就是七年。当今皇上果然派遣了使臣,并慕名来到了明月山,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汉子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拿起一卷绢轴,缓缓展开道:“这是当年家父出使匈奴时秘密绘制的《匈奴山川形势图》,原希望在与匈奴的交往中有所用途,不想数十年过去,心愿未了,人已逝去矣。今赠予使君,或许有些用处。” 捧着地图,张骞望着面前的汉子,一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先生两代,忠于汉室,其情感天动地。先生若有志于汉与西域邦交,何不随在下西去,以了先辈心愿?” 汉子摇了摇头道:“家父临终有言,宦海险恶,要在下守着这明月山,淡泊一生。在下不可违背家父遗愿,更不愿远走他乡,让家父在此孤守青山。” 人活得如此明白,也算至高境界,张骞由此对汉子又平添了几分敬重,道:“前辈情系江山,让在下铭感肺腑。有了这张地图,此去就是刀山火海,在下也无所畏惧矣。明日一早,在下就要上路。若是有一日回到长安,在下再来拜望先生。” 中年汉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紧紧握着张骞的手道:“那时候,使君若是路过此地,不要忘记到家父墓前告知凿空西域的消息。” 春月不知何时悄悄升起,沐浴着高原广袤的身躯,回首望去,明月山巅,有光如昼,整个好畤平原笼罩在奇光异彩之下。 张骞勒住马头感喟道:“真仙境也。” 第二十一章 祖母劳心为社稷 盛大的送别仪式一结束,石建就匆匆忙忙地进了永寿殿。 这位平日言语木讷,不显山露水,甚至从来就没有进入刘彻视线的人正坐在太皇太后的对面,小心谨慎地回答着老人家的问话。 “皇上近来可好?” “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近来一切安好!” “没有问你这个,哀家是说,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 “皇上刚刚送走了张骞,现在又去城东了。” “不就是个四百石的小官么?还用得着劳动皇上大驾么?春寒料峭的,又不是春游的日子,去城东干什么?” “这个……臣……” “说话吞吞吐吐的,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臣刚才听说,皇上到明堂的工地去了,皇上说,要赶在诸侯朝觐的时候,在那里举行大典呢!” “大典?这个彻儿,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太皇太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刘彻愈来愈自行其是,不愿意接受管束,这让太皇太后一想起来就气郁填胸。她孤独一人静坐的时候,总是不能忘记景帝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她虽然身在宫闱,可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不清楚呢?皇上总会在请安的时候把一切告诉她,只要她稍不满意,皇上都会立即改变决定。 可是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种自信和荣耀正在渐渐远去,请安虽然每五天一次照常持续着,但她从刘彻那里获得的消息却越来越少。而且他在身边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总是一种应付的样子。她很担忧把国家交给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前途,如果朝廷因此陷入危机,她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凭经验断定,刘彻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身边聚集了一批多事的儒生。 “他们几个近来都忙些什么?”她不禁提高了声调。 “太皇太后指的是……” 她便有些不耐烦了,喝道:“还会有谁?你哪,能比得上人家一个哀家也就省心了。” 石建怎会看不出太皇太后对自己不满意呢?自从景帝驾崩以来,石氏一族一直处在朝事国政的边缘,虽说他们父子是京城有名的万石君,但他们所信奉的黄老学说越来越受到皇上的冷落。 两千石只不过是个虚名,皇上从来没想过要给他一个实在的职务。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遇大事都会亲自到府上向父亲咨询。可自建元元年以来,这种礼遇就不复存在了。他和父亲都感受到了威胁,这使他们越来越明白,只有紧紧依靠太皇太后,他们才不至于在皇上的改制中举族倾覆。 现在,看着满面愁容的太皇太后,石建的心中充满了惭愧,说道:“都是臣下办事不力。” “罢了!你父年轻时可比你等强多了,真是今不如昔啊!”太皇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到时候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臣想起一件事来了。” “快说!想起了什么?” “是这么回事。”石建咽了口唾沫道,“臣看那个赵绾道貌岸然,实际上也是个唯利是图之辈,最近从代郡传来消息,说他的族人利用皇上推行‘限民名田’的机会,私下里抢占民田。臣还听说,就是这个赵绾上奏皇上,要皇上不必事事奏禀太皇太后知道。”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赵绾!太皇太后在心中骂道,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冷静。“听说!听说!怎么都是听说?赵绾如今是朝廷重臣,你怎么能仅靠听说呢?就不怕落个诬陷的罪名么?” 石建明白了,太皇太后不只?.要消息,更要罪证。不过这两件事办起来十分麻烦,但他又不敢深问。他懂得宫廷斗争的复杂,对太皇太后来说,她要的是“清君侧”的结果。 “私占民田之事代郡太守庄青翟已前去盘查了。只是后面这件事情,臣还得费点周折,望太皇太后给些时日。” 石建说完之后,就从太皇太后那里告退了。他刚回到府上,兄弟石庆就从后花园练剑回来了,他一见面就问道:“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太皇太后责备我们不该轻信那些没有根据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担罪名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太皇太后的深不可测,一切都只能意会而不可说破。” “她是不是还在犹豫呢?” “这你还不明白,她要我等拿出证据。” “证据?这还不容易么?” “容易?他们现在都是三公重臣,戒备森严,怎么弄得到证据?” “这个么……”石庆略思片刻,一拍膝盖,叫道,“有了!” 石建迷茫地看看石庆,问道:“有什么呀!看你这一惊一乍的。” 石庆笑了笑,随即附着兄弟的耳朵说了起来。石建一脸狐疑地问道:“这能行么?” “怎么不行?不过要一些时日,你就看好吧!嘿嘿!”石庆阴冷地笑着。 “这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告诉他干什么?父亲处世古板。告诉他了,难道还要老人家对案不食,看着我们相互指责么?” 石建惊叹石庆心思的幽深,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很严谨的黄老之徒。他虽然信奉黄老学说,可他的入世思想一点也不比贤良们差。一领朝服,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就是社稷的重托,就是皇上的天恩。 虽然子孙们都是小吏,可每当他们谒见的时候,他都要朝服峨冠,正襟危坐。他教育子孙们的方式也很特别,很少见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呵斥,他会把他们叫到侧室,要他们一个个脱衣袒肉,面壁思过,直到改正为止。 这近乎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得石氏一族在朝野赢得了孝谨的美名,赢得了太皇太后的尊重。其实,在石建兄弟的眼中,这不仅是古板,简直就是一种迂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对父亲的举止不屑一顾,甚至把他视为仕途上的障碍。 是的,父亲很注重自己的人品,可人品到底是什么呢?在朝廷上,哪个走上高位的大臣像他那样呢?石建望着石庆消失在假山背后的身影,在心里想。 他同样也很担心,石庆的那个办法究竟能有几成把握。 朝廷雷厉风行的改制,犹如城下的渭水,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等人的推动下,波浪迭起地向前推进了。 首先是还田于民的政策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但也引发了豪族和贵胄的不满。董仲舒是这一政策的积极响应者,尽管他辅佐的江都王放荡不羁,骄奢好勇,但他还是凭借着自己丰厚的学养和人格魅力,说服江都王把一部分公田退还给了封邑内的百姓。接着是罢养苑马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效,据从睢阳回来的朝臣说,刘武的几个儿子慑于皇上的威严,缩小了他们父王生前扩建的苑林,把土地分给周围的百姓。那些苑马,在太尉府的督促下,全部集中到京城,用来作为训练骑兵的战马。 令刘彻十分高兴的是,在诸王送来的苑马中,以鲁王的为最多。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很称道申公对鲁王的影响。在申公九十寿诞的那天,他还特地题了“寿比南山”的匾额让包桑送了过去。 其次是国内形成了治儒的风气,那些期盼子孙成就大业的长辈们纷纷丢弃了黄老学说,而为自己的孩子请了儒者授课。 “为政譬若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琅琅书声从长安一直飘荡到每一个郡国。这一切都使兴建太学成为一件迫在眉睫而又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明堂——独尊儒术的标志性建筑,在七月雨季到来之前,已巍然矗立在长安的南安门外。 按照皇室旧规,每年夏至一过,皇上都要到京畿西北的甘泉宫去避暑,但刘彻在登基的第二年破例没有移驾,而是藏书网去了渭河南岸的细柳营。在观看了骑兵的演练后,他很是欣喜。与去年秋天阅兵时相比,汉军面貌焕然一新,尤其是长途奔袭和射箭的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匈奴骁将。 刘彻觉得这样下去,进击匈奴指日可待。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张骞的队伍至今没有传来消息。每当日暮时刻,他的心便会驾着万里云彩,飞到遥远的西方,望着西沉的太阳,在心里呼唤着张骞的名字…… 当然,每五天他都要依制与母亲一起,到永寿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他免不了还要拣些无关大碍的事情向太皇太后请示。太皇太后对孙儿的请安表示了欢心和愉悦,她总是选择鼓励的话语来活跃这五天才有一次的气氛。一般的情况下,皇上总会与皇后一起去,老人家拉着他们的手,祝福他们夫妻恩爱,早生太子。 刘彻渐渐觉得,老人家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偏执和食古不化。只有王娡隐约地感到这种平静的气氛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难道太皇太后真的从此要颐养天年了么?真的对朝政没了兴趣么? 这种事情是不可乱加猜测的。她只有不断地提醒刘彻处事一定要谨慎,万不可疏忽大意。但刘彻不这样看,他很乐观,甚至觉得母后有些多虑,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专心致志地推进自己的事业。 转眼到了建元三年十月,各个诸侯王朝觐的时节到来了,这是自大汉立国以来最宏大的盛典。除了郡国要依例向朝廷进献贡礼外,今年一项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请太常寺的博士公孙弘讲述儒家经典。 明堂的门窗向着四面开放,周围坐满了从各个郡国,从京城的各个官署来朝觐的诸侯王和官员。公孙弘坐在中央,他旁征博引,洋洋洒洒,让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在公孙弘讲完经典之后,刘彻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今岁以来,朕全力推行的大计,就是以儒学立国,以治兵强国。朕以为,唯有儒学才能实现同心协力,大汉一统。民者,国之本也,兵者,国之利器也,唯有富民强兵,我煌煌大汉才能享国长久……” 他的讲话,把朝觐的盛典掀向高潮,欢呼的声浪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一位藩王走进永寿殿看望太皇太后来了,他就是后来几乎酝酿了一场谋反事变的淮南王刘安。太皇太后以少有的热情在宫中款待了他,这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蓄积了太多的愤懑需要向人倾诉,更因为刘安为她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女御长照例把酒爵小心地递到太皇太后手中。在确定刘安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后,太皇太后以婶娘的身份说话了:“王爷远道而来,哀家略备了些薄酒,以图个说话的机会。” 刘安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太皇太后乃大汉支柱,臣怎敢当得起您的敬酒,还是请太皇太后接受臣的祝福吧!” 说着,刘安从座上站起来,酒爵高高举过头顶,言辞恳切地敬道:“臣刘安祝太皇太后鹤寿松龄!” 酒过三巡,他们很自然地进入了彼此关切的话题。太皇太后询问着淮南国的风土人情,并且提到他每年都要送来的蜜橘。 “平定七国之乱后,先帝就是用王爷送来的蜜橘在未央宫招待武儿的。”太后说到这里,泪水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说起来,王爷和先帝、武儿都是本家兄弟,可哀家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呢?” 刘安怎能读不懂太皇太后的伤感呢?他深知她至今仍为景帝没有立梁王为储君而心结难解。他虽然身在淮南,然却时刻关注着京城的风吹草动,他不断获得太皇太后与皇上政见相左的信息。 平心而论,这对独处一方的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京城的冲突越激烈,皇上就越没有精力去顾及郡国的事情。但是近来他有些惴惴不安了,皇上大刀阔斧的推行新制,这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听说窦婴已经向皇上建议废除郡国私铸钱币的权力,随着政局的稳定,还要实行盐铁官营。这不是针对他又是针对谁呢?他对废止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充满着恐惧。但是,现在他却用一种非常乐观的语言安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不要过于伤感,自新皇登基以来,国事顺畅,万民安乐,此乃我大汉之福也。”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惆怅地叹息道:“什么呀!又是一个不省心的。” “皇上年轻,还要太皇太后多加指点啊!” “他要是听哀家的就不错了。”太皇太后一谈起刘彻就来了气,“这个彻儿,眼中哪里还有哀家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呢?整天就是尊儒呀,建明堂呀,通西域呀,他把祖宗的无为之治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安听到这里,惊道:“黄老学说乃我朝的立国之基,怎么可以轻易地动摇呢?” “可人家就是要动摇这个根基!”太皇太后说到生气处,酒爵在案几上震得“叮当”响。 第二十二章 汉皇探心宴刘安 话说到这里,刘安意识到该向太皇太后呈奉礼物了,他命随从抬进来一卷卷的竹简,从中拣了一卷双手捧给太皇太后,话语中多了许多的谦恭。 “这是臣多年来研习黄老学说的心得,臣为这部书起了个名字,叫《鸿烈》。” 太皇太后接过竹简,转递到女御长手中道:“哀家看不见,你就说说都写了些什么吧!” “臣编纂这部书的主旨是为了批评儒家和墨家,弘扬黄老道统。臣以为宇宙万物皆道所生,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臣知道,太皇太后精于黄老学说,所以这才拿来请您老点评。” “好!好呀!王爷所言,正合哀家之意。”太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前移了移。 “臣在这部..书中,回顾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坚持以黄老学说立国,以无为清静治国的煌煌功业。臣虽远离京都,可没有一天不为兴我大汉而思虑。” 刘安说着,就翻开其中的一卷读到:“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昔日赵襄子一天攻下两城。却面带忧色,为什么呢?因为赵氏德行不行,来得快也去得快。臣回顾历史,深感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只有‘道’才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而只有有道的君主才能以道治国。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太皇太后也知道,我朝之所以历四世而益盛,正在于持道而不移。” 刘安这些话,看似很随意的心得倾谈,却句句戳在太皇太后痛处。她听着听着,身体又向前移了移:“谁说不是呢?可是,彻儿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仗着年轻气盛,非要背离祖宗道统。哀家要把王爷的著述作为我大汉的镇国之宝,号令全国都来研习。” 刘安听了惶恐道:“太皇太后的圣意刘安心领了。这不过是臣平日的一些读书心得,哪里称得上国宝呢?再说了,皇上那也……” “皇上怎么了?哀家要发懿旨,命他接受。” 刘安知道,懿旨是太后的特权,抗逆懿旨,将落下大逆不道的罪名。可这样一来,他刘安岂不暴露在国人的面前,以他现在的实力,远不如当年的吴王刘濞。刘安想到这里,对太皇太后说道:“臣已经将本书抄写了多部,也为皇上准备了一部。” “好!好!难得王爷的一片忠心。是得让这小子好好看看,看看我大汉是怎样走到今天的。” 可令刘安也没有想到是,在第二天朝见时,刘彻竟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鸿烈》。 朝见仪式结束后,刘彻在温室殿为刘安单独设宴。 刘彻似乎也不像太皇太后所说的那样傲岸不羁,恃才傲物。他邀请窦婴、田蚡和韩嫣作陪,并以侄辈的身份称他为皇叔。 皇上很谦恭地举起酒爵为他接风洗尘:“皇叔好读书鼓琴,善为文辞,朕素来仰慕。朕知道淮南乃楚国故地,皇叔可不可为朕作一篇《离骚》呢?” 刘安怎会想到刘彻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对皇上的要求做出了积极地回应:“皇上如此看重微臣,臣纵然才疏学浅,也只有勉力而为了。” 他还十分惊异皇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皇上只是将自己的著作大概翻阅了一下,就从中找到了“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的论述,并且很自然地与朝廷当前的变革联系起来。 “朕看出来了,皇叔也是新制的响应者啊!” 这让刘安很难堪,他本是奉了太皇太后之意来劝导皇上的,不料如今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嘿嘿!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可让刘安更想不到的是刘彻忽然就把私铸钱币的问题提了出来:“皇叔对取缔私铸钱币怎么看呢?” 刘安最担心的就是刘彻追问私铸钱币的问题,这半日来,他左回右旋,就是希望躲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谁知刘彻还是朝着这个方面来bbr>..了。此时,刘安终于感到决不可把皇上当一个无知少年看待了。他的锋芒、气度和后发制人的谋略完全是在一种谈笑和闲适的气氛中表现出来的,而他幽深的内心就隐藏在那双看不透的眸子里。 刘安觉得自己一向善辩的思维遇到了难以言表的阻滞,他的语言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这个么……这个么……” 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皇上的问题而迟疑时,刘彻却用爽朗的笑声化解了他的尴尬。“哈哈哈!朕不过随便问问。皇叔请喝酒,喝酒!” 刘安的心境刚刚平复,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听说皇叔的女儿、朕的妹妹刘陵这次也来京城了,为何不带来让朕见见?” 刘安回答道:“臣一向家教甚严,她又是个女儿家,多有不便。” “这有何妨!她是朕的妹妹,别人谁敢说三道四?淮南虽说是鱼米之乡,毕竟比不得京城,皇叔若是有意,就让她在王府住了,朕为她找一人家岂不更好?”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刘安一时摸不清刘彻话中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只得推到刘陵身上:“这个臣还得问问陵儿再说。” 此刻,田蚡却对皇上的提议分外热心,好色的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刘安到京时,他奉皇上旨意去灞上迎接,他第一眼看到刘陵,就被她的美艳所震撼,甚至于心猿意马间将刘彻至今无后的信息说给了刘安。现在,他借着刘彻的话推波助澜道:“王爷何必推辞呢?郡主在京城,每日与各位公主一起,出入宫廷,荣华被身,是何等的荣耀啊!” 窦婴在旁边听着,心底便生出了狐疑。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要探探刘安的心理,太尉怎么对此倒热心起来了? 他举起酒爵,朝刘安说道:“皇上致力新政,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淮南虽在南疆,却也是大汉重地,臣知王爷素来心系社稷,心忧天下。臣请王爷满饮此爵,共祝新政日新,福致黎首。” 刘安听得出窦婴话里的意思,与其说是为新政祝福,毋宁说是一种暗示,要他恪守臣道,勿生离心,同时也借机冲淡田蚡?的俗气。刘安更知道窦婴虽系窦氏贵胄,心却从来都是向着皇上的。于是他便来个顺水推舟,以举爵响应而掩饰了心中的不快。 这场微妙的心理探试,借着未央宫浓浓的酒香持续到日影西斜,刘安有些疲于应付,他觉得这温室殿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不然会露出马脚,中了刘彻的圈套。于是他起身告退,田蚡很热心地请求送王爷回府。 看着田蚡陪刘安上了司马道,刘彻向身边一直沉默的窦婴问道:“丞相对朕的这位皇叔印象如何呢?” “恕臣直言,当年七国之乱时,他就曾有意起兵响应,只是因为遭到淮南相的坚决反对才偃旗息鼓。臣听说他在国内广招兵马,延揽人才,私铸钱币,将来必是国之大患啊!” 窦婴停了一下继续道:“正当皇上您大力推行新制、弘扬儒学之际,他却召集数百学子,编纂了这部《鸿烈》,这到底是何用心呢?” 韩嫣立即接着窦婴的话道:“丞相所言甚是!下官也以为这位王爷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今日拿着著述来赴宴,分明是要探朕的虚实,他以为朕还是孺子呢?” “但臣看出来了,皇上今日已打乱了他的阵脚。臣想知道,皇上将怎样处置99lib?淮南的事情呢?” “那依丞相看以为如何是好?” 窦婴略思片刻,回答道:“虽自古就有养痈为患的教训,但依臣看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推行新制。等这些理顺了,回头再整治他们也不迟。” 刘彻的眉毛颤了颤道:“丞相所言,正合朕意。朕料定淮南王暂时还不敢有什么大的举动,可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朕以为应当选派一名忠诚之士担任淮南相,一旦有事,也好与朝廷有个呼应。丞相看上大夫怎样?” 皇上这样说,让韩嫣的心头不由紧张起来,皇上怎么会想到自己呢?且不说他从小就在宫中,对郡国之事不甚了解,即便他熟悉,可那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地方,岂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他小声道:“皇上!臣……” “用人是丞相的职责,上大夫多虑了,朕不过随便一提。”韩嫣立时面色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一场宴席,不仅让刘彻获得了一次探察诸侯王心理的机会,也让窦婴的内心很不平静。在回府的路上,他的车驾一直就跟在刚走不久的刘安和田蚡后面。 上了安门大街,刘安的车驾慢了下来,接着就看到田蚡上了刘安的车。两人并肩而坐,一会咬耳密语,一会儿开怀大笑。那种亲昵就是在皇上与田蚡之间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是什么话题让他们如此投机呢?窦婴不禁皱起眉头,眼睛也盯着前面的身影不动了。 近来,不断有风闻吹到自己的耳内,传言田蚡在各个不同的场合对他的为人和政风多有非议。说他能够做到丞相,就是凭借太皇太后的威势;说他将臣僚视作政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说他恃才傲物,心胸狭隘,结党营私。 窦婴自认为人磊落,心底敞亮,并不惧怕这些谗言谤语。但让他不安的是田蚡明明知道刘安觊觎朝廷,拥国自重,为什么还要攀附追随、献媚弄谄呢? 说起来,田蚡不仅是皇上的舅父,更是熟读经典的大儒,他完全应该一心一意地辅佐皇上推行新政,也应该与自己携手共济。可看他的做派,逐利追名,贪欲无度,有哪一点能够与太尉的尊严相称呢? 有几次,他本来要就此与田蚡作深谈的,但每每相逢,田蚡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没有和他敞胸畅谈的意思。 新政初开,波谲云诡,如果三公不能同力,九卿不能同心,如何能排难化险,破浪前进呢? 车驾载着窦婴缓缓地驶过街头,他举目望去,又是漫天黄叶,金菊吐香的季节。眼前的事物让窦婴想起去年皇上在上林苑狩猎、在细柳营阅兵的情景。是的!皇上经过一年的历练,益发地成熟和沉稳了。这是大汉的幸运,也是百姓的福祉。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落槐树的枝叶,撒在窦婴宽阔的额头,他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长发,竟发现这一年间,白发又添了不少,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窦婴一回到相府,府令就告诉他,赵大人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赵绾今天告假,没有赴皇上为淮南王举行的宴会,窦婴已觉不正常。如今他突然来访,让窦婴更加疑窦重重,他来不及换下朝服,就赶忙奔向客厅。 “丞相!大事不好了。”赵绾不等窦婴坐定,就急切地说道。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使大人不去赴宴?” “下官给皇上奏章的草稿丢了。” “什么奏章?” 赵绾顿足叹道:“通常的奏章倒也罢了。偏偏是下官建议皇上不向太皇太后奏事的那件。” “哎呀!大人怎能如此粗心大意呢?”窦婴灰白的眉毛顿时锁在一起,“这样重要的奏章你怎能丢了呢?” 窦婴沉重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他在心中埋怨赵绾办事不慎,他不是不知道一年来未央宫与永寿殿之间的龃龉。倘若这奏章流入永寿殿,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局面呢?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了。窦婴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何时发现的?” “今晨起来,下官到书房查阅文书,忽然发现夹在《春秋》中的那卷奏章草稿不翼而飞。于是,下官就没有心思赴皇上的宴会了。..” “还丢了什么?” “府上的一位丫鬟也失踪了。” “哎呀!赵大人,你可闯下大祸了!” 第二十三章 赵绾倾舟坠情网 赵绾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府上。窦婴的分析,让他觉得自己已跌入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 丫鬟送上晚膳,被他狂怒地喝退了,那些昔日乖巧的丫鬟和府役,现在在他看来个个都是一副奸细的嘴脸,甚至连一向温柔的夫人,如今的一笑一颦仿佛都暗藏着杀机,让他厌恶和恐惧。 “滚!都给我滚出去!” 夫人示意下人出去后,慢慢走到赵绾身边,柔声细气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情让老爷如此烦恼呢?” 往常这个时候,赵绾总会让她为自己宽衣解带,捶背揉肩。而这些事情,她也从来不让丫鬟们去做,她认为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才能去除丈夫奔波的疲劳。但是今天,她的一只手刚刚搭上他的肩头,就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像遭了瘟疫一样地躲避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赵绾不由分说,一把将夫人推出门外,并用力关上了门。 夫人的眼中涌出了泪花,哭道:“老爷!开门啊,是妾身呀!” “老爷!您要想开些,不就是丢了个丫鬟么?” 赵绾没有开门,他颓然地趴在书房的案几上,夫人的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生疏。 如果仅是丢了一个丫鬟,倒也好说。夫人哪里知道,他所丢的是一件事关新政成败、身家性命99lib?的奏章。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导致一场新的流血,甚至能让皇上背上大逆不孝的罪名。 绝望中,他又一次将书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个遍,但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努力回忆着奏章丢失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贱人干的!”那张曾令他迷醉、销魂的脸庞从记忆深处跃入脑际时,赵绾顿时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从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也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这可恶的女人是怎样进入御史大夫府邸的呢?现在想来,那决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 在送走张骞的第二天早朝后,他就急忙到明堂工地去了——皇上在早朝时又一次责备明堂进度太慢。散朝以后,他就径直到现场督察。他的车驾刚穿过安门大街,就到了靠近南城墙的宣明里。往常这里的百姓,远远地瞧见官员的车驾都会自觉回避。可今天城墙脚下却人头攒动,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赵绾有些烦恼,正要吩咐卫士上前驱赶,却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忽然冲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跌倒在车前,微弱地喊了一句“大人救命”就昏过去了。 赵绾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彪悍的汉子手持棍棒正朝这女子追来。朗朗乾坤,京城长安,怎能容忍一伙狂徒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呢?赵绾顿时怒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强盗横行?来人,速速与我拿下!” 那些汉子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大人,眼神轻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搅老爷的好事?” 赵府府令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休得无礼!你等也不睁眼看看面前的是何家大人!倘若识相,就快快退下。” “退下?哼哼……”那大汉一串冷笑,哼道,“没那么容易吧。你归还了这女子则罢,否则,老子将你这车驾砸成碎片。”说罢,他就向身后挥了挥手,众人围了上来。 8d75." >赵绾本不想与这些狂徒纠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是御史大夫,怎能对这样的事熟视无睹呢?他从腰间抽出宝剑,朝天一挥,早已严阵以待的卫士一拥而上,与狂徒展开了厮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就四散逃去,把受难的女子留给了赵绾。 这女子就这样地被赵绾救回了府邸,他善良的夫人不但接纳了她,还从对话中得知她来自于代郡,因为父母去世,故到长安来投亲,殊料亲戚远走他乡,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不想路遇强人,要将她卖入青楼。 那女子诉说完自己的遭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小女99lib?子现已无家可归,求夫人让我留在府上,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 一个吃尽苦头的女子,没有别的乞求,就是希望有一口饭吃。赵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尽管事后赵绾埋怨她不该还没弄清女子的来历就做了决定,但那女子一口代郡方言很快就打消了赵绾的疑窦。因此,当夫人安排她到自己身边伺候起居时,赵绾也没多少顾虑就答应了。 洗去蒙尘,女子的天生丽质就如出水芙蓉一般呈现在赵绾面前。她顾盼生辉的杏眼、含羞带露的桃腮、亭亭玉立的身段和知书达礼的举止都让赵绾惊异。原来燕赵之地不仅多慷慨悲歌之士,也能造就女子们的妙容月华啊!他更感喟上苍有眼,把这样一位窈窕女子送到自己身边。 人性的弱点在于欲念的侵扰,它可以使理智让位于情感,让迷茫取代清醒。赵绾此刻却没有想到,一位失去双亲的女子,怎么会写出一手漂亮的隶书呢?怎会对儒家经典如此娴熟呢?他常把自己的一些读儒心得交与她抄写,她也很勤快,每次抄完稿子,都会把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一切不仅博得了赵绾的好感,也赢得了赵夫人的信赖,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将这位小乡亲收为螟蛉。 所有的危机,大概都在初春时就埋下了伏笔。三月,秦桑满枝,风和日丽。王娡下旨,要在上林苑举行“亲桑”典礼,要求大臣们的夫人前往采桑饲蚕。 赵夫人至今也不会想到,这个意在劝百姓农桑的旨意,却成了赵绾坠入情网的契机。临行前,她没有忘记叮嘱代女,说老爷这些天为建明堂日夜奔波,劳碌疲惫,须得好好调养,而代女低眉顺眼的应诺也让她觉得很放心。可就在这一天,代女用她丰腴的、弹性的、青春的身体征服了一个男人,一个在赵夫人眼中用情很专的男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送赵夫人离开后,赵绾就去了署中,等他回来时,就看到代女在书房来回忙碌的倩影。 “大人回来了。”代女笑盈盈地上前施礼,接着就要为赵绾更换朝服——这些,平日都是由赵夫人亲自去做的。因此,赵绾对代女的伺候反倒有些忐忑。 “还是本官自己来吧!”赵绾道。 代女并不理会赵绾,继续轻手轻脚地为他宽衣。两人如此之近,那从代女小口中呼出的芬芳就浸入他的心脾了,淡淡地,悠悠地,顺着赵绾的鼻翼慢慢地向血脉深处蔓延。这 8ba9." >让他有些迷糊,却也十分惬意。 脱下朝服,换上便衣,赵绾顿觉清爽了许多。代女不失时机地奉上热茶,待赵绾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后,她又捧上了抄好的文稿说道:“请大人过目。” 这一手好字,赵绾不知看了多少遍。但是,今天看这些字时,他却有些心神不定了。他这些微妙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代女的眼睛,不知不觉间,代女就悄悄地坐在他身旁了,云鬓时不时地摩挲赵绾的脸颊。他也想着躲避,可就是迈不开腿。接着,他就感觉到代女轻轻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话语里渐渐带了些挑逗:“没想到大人饱读诗书,却如此拘谨。” 他的脸有些发烧,话也显得语无伦次了:“非赵绾不懂风流,实在是朝廷耳目甚多……” “人生如梦,转眼老之将至,大人就这样甘心将大好年华消磨在繁琐的朝廷之事中么?” 赵绾有些恍惚,双目迷离间,代女的酥胸就在他的眼前晃悠起来。年方三十有五的赵绾面对如此妙龄佳人,怎能无动于衷呢?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完事之后,代女从榻上爬起来,整理衣服时说道:“从今以后,小女子就是大人的人了,以后小女子还是称大人为哥哥好。” 赵绾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这让夫人知道了,那就……” 代女于是上前搂着赵绾的脖子,丰胸就贴在他的背上了,“好!那以后就你我两人的时候称哥哥……” 这一切如此的隐秘,以致当赵绾再度提出要将代女收为义女的时候,赵夫人不但应允,而且还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虽然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她们依旧是主仆的关系,其实在夫人内心,早已把她当女儿看待了。 情欲一旦决了口,便会狂涛般地淹没理性,烈火般地焚毁良知,飓风般地扫落尊严。赵绾开始疏远夫人,更多地与代女守在一起。 前几日,他借口要为皇上准备朝觐大典而睡在书房里。以往这也是常有的事,赵夫人为他准备了夜宵、水酒和果品,叮嘱代女在旁精心伺候。喝过代女为他温过的酒酿,两眼蒙眬地望着在她摇曳的身影和媚态的目光,他心中的欲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伸手拉她,她顺势就斜躺在他的怀中,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寻找着快感。当他疲倦地躺在榻上时,代女重新为他斟了一爵酒,他喝过这酒,就昏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赵绾醒来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已经洒在窗棂上了,他觉得头有些沉,口中干渴。他伸着酸困的胳膊呼唤着代女,但是除了啾啾的鸟鸣,府役们的扫地声,那个让他神魂颠倒、身骨酥软的代女早已无影无踪…… 事情的严重性是不言而喻的,一旦奏章落入石建等人手中,那么牵扯的不仅是窦婴、田蚡,就连皇上也脱不了干系。 更让他忧虑的是,草稿的措辞要比递送给皇上的正式文本激烈得多,它在太皇太后那里激起的愤怒,所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都使他一向自信的精神壁垒彻底崩溃了。 虽然他来长安仅仅只有两年,但太皇太后处事的果断和残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她怎么可能放过一个对自己极尽排斥的政敌呢? 窦婴救不了他,那个圆滑的田蚡更不会引火烧身。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奏章,他们也将自顾不暇,能依靠皇上么?不能。只要太皇太后的懿旨一下,皇上也无能为力。 赵绾至今也没有后悔当初选择追随皇上,他只是自责自己的行为将会给正在推行的新制造成巨大的困难,甚至会导致其中途夭折。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策问之后皇上在宣室殿召见的情景,皇上毫不掩饰对董仲舒的赞赏,说仅从策对的文字上看,他无法与董仲舒比肩。可皇上还是打算任他为御史大夫。赵绾当时心中就十分不解。皇上说,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务实作风,他策对中所言的正是皇上当下需要的。 可现如今,他却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赵绾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顿足捶胸,愧恨交加。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一心报国的儒生呢?皇上啊!臣对不起您啊!臣唯有一死,才能向您谢罪啊! 可是“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是一种多么难以割舍的煎熬。夫人婆娑的泪眼,儿女可爱的脸庞,让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风吹着窗外的竹林和花木,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从天而落……夜色渐渐深沉,赵绾最终决定以死来寻求解脱。一旦这样决定了,他的内心倒平静了许多。死何足惜,只要新制能够继续下去。 赵绾从榻上爬起来,开始一件件地清理过去的文书,将那些既与皇上有关,又容易引起太皇太后怀疑的文书一一化为灰烬。在确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后,他庄重地换上朝服,对着铜镜整理了冠冕,然后把一条白绫悬在梁上。 “皇上!臣去了!” 赵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踢掉了置于白绫之下的小凳…… 在茫茫秋雨中,长安城外的一片树林中,躺着一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当地的里长向官府禀报说,她的脖子上留有勒痕,手脚被捆绑着,雨水已将她的脸颊冲洗得苍白…… 没有人关心这个年轻的女子在一个漆黑的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汉朝位列三公的重臣自缢身亡,却在朝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第二十四章 祸起萧墙遇逆风 昨夜,皇上是与窦婴、田蚡和韩嫣一起在宣室殿度过的。 当赵绾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时,窦婴匆匆进了未央宫。君臣都明白,一场不可避免的风雨将在这个初秋早早到来。 子夜,傍晚刚刚住了的雨又哗啦啦地下起来,偶尔有雨丝飘过幔帐,带来丝丝凉意。但宣室殿内的三个人却浑身燥热,窦婴将丢失奏稿的经过详细地禀奏给刘彻,这消息让他很吃惊。 “这个赵绾,为何如此不谨慎?难道他不知道此事的利害么?倘若太皇太后怪罪下来,不仅卿等要受牵连,就是新政也会陷入困境。”刘彻气咻咻地说道。 窦婴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忙地走了进来,禀奏道:“太尉冒雨前来,现在正在塾门等候,说是有紧急事情禀奏皇上。” “快宣他进来。” 田蚡的脚步是急促的,朝服也淋得湿漉漉的,看样子他是从半道上折进宫的。他直到提衣下跪时,口里仍然喘着粗气。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就不必拘礼了,何事如此惊慌?” “大事不好了,赵绾在府上悬梁自尽了!” 话听到这里,窦婴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望着殿外黑漆夜色,从宽阔的胸膛呼出一口无奈的闷气,心中责怪道,赵大人啊!你一死可以了藏书网之,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不检点,将陷皇上于何种境地么? 窦婴转过身,对刘彻说道:“依微臣看来,奏稿十之八九已落到太皇太后手里。事情紧急,皇上应速做决断。” 刘彻何尝不心急如焚呢?但他更清楚,在这个时刻,他任何失措都会影响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更可能由于自己乱了方寸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他轻松地挥了挥手道:“众卿不必忧虑,朕乃钦定的皇帝,太皇太后不会轻举妄动的。” 皇上如此镇定,这让窦婴十分欣慰,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了。他从小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深知已历三朝而居于宫廷中心的她仍是国家的根基。尤其关键的是,先帝临终之际曾留下遗言,关键时刻,太皇太后可以钦定朝纲。要是姑母真的使出这招,那么皇上也无可奈何。 一想到这些,窦婴越发觉得此事命系新政存亡,事关国家兴废。作为丞相,他理应挺身而出,他看了看田蚡,然后坚定地说道:“事已至此,臣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蚡急道:“大难临头,丞相有话就快说吧!” 窦婴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逼宫!” 田蚡睁大了眼睛,惊恐道:“啊?丞相的意思是派兵围住永寿殿,逼迫太皇太后从此不再干预朝政?她可是大人的姑母啊!” “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于私而论,太皇太后待窦婴恩重如山,先严去世后,太皇太后视窦婴如己出。然窦婴不敢以私废公,置社稷大计于不顾。窦婴此举,无愧于苍天,无愧于先帝。请皇上下旨吧!” “请皇上下旨吧!”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彻,等待他的裁断。大殿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雨声。刘彻的心中此刻也正经历着疾风骤雨,窦婴的奏请如雷声滚过他的心田。其实,在刚得知赵绾自尽的消息后,他就想到了出兵。但是,他不能不对此引发的后果做出慎重的权衡。 事情的关键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而是与她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刘姓诸王和窦氏一门。倘若那个远在淮南的刘安借此兴风作浪,以“营救太皇太后”的名义,号令刘姓诸王对朝廷发难,那无疑是一场新的七国之乱。流血也将在所难免,刚刚开始的新政也必然搁浅,而且他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这对以仁孝治国的朝廷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刘彻终于打破了难耐的寂静,把想法和盘托出:“匈奴虎视眈眈,诸王心存异念,朕不愿再起兵戈。眼下朕与众卿宜以静制动。”说完,刘彻跨步上前,握着窦婴和田蚡的手道,“卿等怕死么?” 窦婴双眼有些发红,他似乎听到了皇上胸中的波涛,慨然道:“臣既为大汉宰辅,当效法商鞅,死何足惧?倘社稷要臣赴死,臣义无反顾!”…… 一大早,永寿殿詹事就传来太皇太后口谕,要王娡、刘彻、窦婴、田蚡、严助紧急到永寿殿议事。 他们一进永寿殿,就只见羽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宫门口一直排到大殿前;殿门外还布置了百名卫士,由太皇太后的族中兄弟,现任长乐宫卫尉窦甫带领。在他们后面,宫娥和黄门站成整齐的队伍,垂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窦宇远远地瞧见皇上和太后的车驾进了宫院,立即向内传话:“太后、皇上驾到……” 窦婴、田蚡、严助紧随在太后、皇上之后,鱼贯而入。窦婴用余光轻轻地环视了周围,他发现一向称病不出的许昌今天也来到了太皇太后身边,站在他们旁边的还有石建、石庆和庄青翟,显然,他们早已知道了赵绾自杀的消息。 刘彻暗暗打量着母亲,此时她已是目光黯淡,神情庄严,他们双双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行礼道: “臣妾叩见母后!” “孙儿叩见祖母!” “知道为什么召你们来么?” “臣妾不知,还请母后明示!” “装什么糊涂?”太皇太后扬起脸,似乎透过瞽目,看到了刘彻母子的恐惧,“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串通一气,架空哀家。说!你们意欲何为?” “启禀母后!” 王娡正要说话,太皇太后厉声打断道:“没问你话,站到一边去!” 她按照自己的臆测,把脸转向刘彻,喝道:“说!哀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做出此等忤逆不孝之举?” 刘彻平静地答道:“孙儿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惟恐上负祖宗,下负黎民。每遇大事,总不忘请示祖母。孙儿不明白,是什么地方惹祖母不高兴了。一大早,您就终止了孙儿的早朝。” “放肆!”太皇太后声嘶力竭斥道,“你还敢狡辩。石庆!” “臣在!” “把证据拿给他看!” “诺!” 石庆捧着赵绾奏章的草稿,走到刘彻面前:“皇上,这是逆贼赵绾进谏皇上毋事事禀奏太皇太后的奏章草稿,请您过目。” 刘彻接过竹简,大略浏览了一下,不再说话。 大殿里静极了,大臣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太皇太后急促的呼吸敲击着每个人的心,一种天塌地陷的气氛笼罩着永寿殿。刘彻在这种沉闷的空气中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他决计即使面临巨大的压力,也不能让赵绾背上逆贼的罪名。 赵绾有什么错?他不就是希望朕能将新制推行到底么?他所求的不就是朕能够独立主持大汉的朝政么?刘彻想到这里,愤然地站起来,面向太皇太后道:“赵绾一向忠于朝廷,他怎会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奏章呢?一定是有人从中陷害,孙儿还请祖母明察,千万不能中了小人的奸计!” “哼!”太皇太后冷笑道,“这样说来,倒是哀家错了?” “孙儿不敢!” “证据摆在面前,你仍然执迷不悟。庄青翟!” “臣在!” “念给他听!” 庄青翟出列,摊开手中的竹简,高声念道:“查御史大夫赵绾,自建元元年以来,不思报国,恃权弄威,目无朝廷,唆使其亲属,在代郡肆意侵占民田数百顷,致死人命数十条,民怨沸腾,怨声载道,罪在不赦,有负皇恩。为大汉社稷计,将赵绾革去官职,族其户。” 刘彻愤怒至极,从庄青翟手中夺过竹简,大叫道:“诬陷!这完全是诬陷。赵绾作为谏官,岂敢如此妄为?” 可是,随着庄青翟将百姓诉说的一桩桩案件摆在他面前时,刘彻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没有想到自己孜孜以求的还田于民,倒成了豪强们掠夺兼并的契机。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身在京都的赵绾与这些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去年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后,就再没有回家乡。 但事已至此,刘彻觉得任何的辩解都是徒劳的。他转过身,带着深深的负疚跪在太皇太后面前道:“都是孙儿用人失察,请祖母藏书网恕罪。” “不仅是皇上,”太皇太后开始把打击的目标扩大到刘彻身边的大臣上,“还有你们,窦婴、田蚡,作为皇上身边的重臣,却朋党比周,屡进谗言,排斥异己,撼动国基,毁我社稷,该当何罪?” 窦婴与田蚡双双跪下了。太皇太后旋而又训斥起王娡来:“还有你,身为国母,放纵一个孩子搞什么新制,摒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的黄老学说,把朝廷搞得混乱不堪,鸡犬不宁。哀家虽多次提醒,你等却一意孤行,才致今日逆贼猖獗,忠良见弃,真让哀家寒心。”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刘彻!哀家告诉你,哀家可以把你扶上皇位,也可以将你拉下来。哀家不能看着当年新垣平的闹剧重演。” 太皇太后重提新平垣旧事,这让窦婴心中一惊。这不是把设明堂与新平垣装神弄鬼、蛊惑先皇孝文帝相提并论么? 太皇太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场合,旧事重提,其中隐藏着令人齿冷的杀机。窦婴深知这位姑母对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向来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况且多年来,她一直对刘武没有被立为储君而耿耿于怀。赵绾事发,不过是为她的发泄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 新制刚刚开始,匈奴还在磨刀霍霍,凿空西域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还田于民已在宇内获得百姓拥护,决不能中途搁浅。窦婴心潮难平,思绪万千,上前一步道:“太皇太后,臣有话要说。” “你推波助澜,助纣为虐,还有何话可说?” “臣以为皇上自登基以来,心系社稷,国势日盛,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至于儒学立国,那是顺天应时之举。连老子也以为,‘万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怎么能与新垣平相提并论呢?至于赵绾,臣认为是奸人诬陷,就算果有其事,也是罪在赵绾,太皇太后因此而迁怒于皇上,只能让忠良寒心,奸佞快意。” 窦婴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太皇太后厉声喝住:“住口!哀家不想听你信口雌黄。皇上有今日,都是你等蛊惑的,哀家正要问你罪呢!” 窦婴毫无惧色,继续道:“臣自入朝以来,数起数落,今日臣之所奏,乃为大汉兴盛计,太皇太后雅量,就该准臣所奏。纵然九死,臣亦无悔。” 窦婴的勇气深深地感染了田蚡和严助,他们纷纷出列,聚集在刘彻周围,为皇上辩解。一时间,大殿里启奏之声此起彼伏,形成对峙僵局。 “反了!反了!”太皇太后血气上涌,脸色煞白,转而责备许昌、石建兄弟以及庄青翟等。 “你等都哑巴了?平日你等一个个在哀家耳边喋喋不休,怎么今日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你等总自诩为大汉忠臣,如今面对国家大计,如何倒退缩了?” 经太皇太后的点拨,这一干人等纷纷指责窦婴目无尊长,狂放不羁。窦婴对此不屑一辩,报以轻蔑的冷笑:“你等檐下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等尸位素餐,岂能当得大任;你等不学无术,岂配与本官谈论治道;你等内心阴暗,岂敢妄称大汉忠臣?” 石庆口拙,情急之间,传令禁卫将窦婴等人拿下,却被田蚡怒斥而退。田蚡道:“你非中尉,有何资格对禁卫下令?又非廷尉,又有何理由拘拿朝廷重臣?”噎得石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许昌说话了。 “太尉所言极是,石大人确实没有资格调动禁卫。”说到此处,许昌转而面对太皇太后,“然臣一直在府上养病,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今日依臣之所见,以为皇上没有错,错在窦大人、田大人等。太皇太后乃三朝国母,万民敬仰,各位大人竟敢当面顶撞,难道就不怕担僭越之罪么?民无尊卑,国无上下,何谓国乎?” “皇上乃圣明之君,大汉兴亡系于陛下一身。太皇太后乃先帝之母,皇上之祖,一切所为都是为了皇上,还望皇上明察。臣以为,赵绾自缢,绝非偶然,必与各位大人脱不开干系。臣请皇上严查此事,整顿朝纲。”许昌这一番话使大殿里的气氛稍有缓和,也为太皇太后打破僵局提供了一个契机。 太皇太后这个虽然白发满鬓,却依然把江山紧紧地拥抱在怀中的女人,借着赵绾事件,又一次表现了她不可抗拒的威严。 当许昌提出整顿朝纲的动议时,她以不容商议的决然和果断再度干预了朝政,喝道:“包桑!宣读哀家懿旨。” 当石建把早已拟好的懿旨递到包桑手中时,他以迟疑的目光看了看刘彻和王娡,这迟滞顿时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不耐烦道:“你..还迟疑什么,快宣呀!” “皇上,奴才……” “念吧!”刘彻背过身去。 “太皇太后懿旨。查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御史大夫赵绾,不思勤政,惑乱人心,撼我国基。着即免去窦婴、田蚡之职;御史大夫赵绾,诋毁太皇太后,肆意侵占民田,罪在不赦。因其畏罪自缢,着廷尉府严肃查办,诛其三族。柏至侯许昌,温厚宽仁,着即任丞相;两千石石建任郎中令,石庆为内史,参知政事;代郡太守庄青翟查办赵绾一案有功,着即任御史大夫。以往所行明堂诸事皆废,太常寺之儒学典籍悉数封存,以《鸿烈》教化吏民。” “皇上还有话说么?”太皇太后冷漠地问道。 “祖母!您不能这样。丞相、太尉何罪之有?祖母为何要如此对他们呢?难道朕只是一个摆设么?若是这样,祖母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呢?一道懿旨,朕将皇位交出去得了。”刘彻说着,就摘下冠冕,交给包桑,然后朝外走去。王娡一把把他拉住,厉声斥责道:“皇上不可无礼!” “母后放手,孩儿从此就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放肆!跪下!”太后怒不可遏地把刘彻按倒在地,眼里充满了泪水。 “都是臣妾之错,望母后息雷霆之怒,饶恕皇上的不敬之罪。臣妾回宫后,当与皇上一起面壁思过。” “那么,太后对朝事如何安排呢?” “谨遵母后懿旨。” “母后!国之兴衰,岂可如此?”刘彻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徘徊。 王朝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许昌、石建等人在早朝之前,就把在朝廷所提的动议事先征询太皇太后的意见。每当刘彻否定他们的奏章时,他们总是抬出太皇太后,这让刘彻十分无奈。 第二十五章 慈母太庙诉苦心 在这些日子里,刘彻十分感谢韩嫣和包桑,他们不离左右地陪伴着他。尤其是韩嫣,总是寻找各种机会为他排解烦恼,劝慰他放开心怀。 有一天夜里,两人和榻而卧。已是子夜,但刘彻仍然不能入睡,一想起建元以来的变故,他就禁不住气郁心结,对韩嫣道:“朕近日读史,忽然觉得这个‘孝’字,有时乃国之柱石,有时又不免成为桎梏。譬如秦昭王,可谓是一代雄主,却处处受制于其母宣太后;秦始皇虎视六国,却对其母无能为力。朕眼下的境况,与他们何异?朕在想,这个‘孝’字该怎么解?究竟怎样才算‘孝’呢?” 韩嫣答道:“皇上思虑深矣。不过依臣看来,太皇太后此举乃回光返照。当年宣太后是这样,我朝吕太后也是这样。大凡人到了晚年,都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固执。可皇上怕什么呢?属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太皇太后此次虽然免掉丞相、太尉,却对皇上没有触动,此乃陛下人心所向,太皇太后也有所顾忌。” 刘彻点了点头道:“爱卿是说她怕伤及了皇后?” “皇上圣明。皇后毕竟是太主的女儿。眼下皇上一定要善待太主,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对太皇太后产生强烈影响。” 刘彻听了吃惊地问道:“你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韩嫣笑道:“臣当初陪皇上在思贤苑中读书时,卫太傅就曾不止一次地讲过。臣近日翻阅史籍,大致如此。” 说到卫绾,这又引起了刘彻不尽的思念,叹道:“卫太傅当初就曾劝告朕,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至理啊!” “卫大人归乡养老,可仍心系朝廷,皇上有时间不妨到他那里去走走。” 刘彻又想起那个耳背的申公,问道:“申公不知如何了?” “在太皇太后下懿旨的第二天,他就回鲁国去了。” “都是受了朕的牵累啊!但是朕不会甘心这个结果的。” “皇上何出此言,不是还没有结束么?” “嗯!好了,不说了,睡觉!” 话虽如此,但刘彻还是无法忘记过去一年的许多事情。第二天,他就和韩嫣、严助一起到南安门外的明堂去了。 沿着安门大街到了宣明里时,韩嫣告诉严助,赵绾就是在那里救了那个代地女子的。 严助听了之后叹道:“君子不养浩然之气,就很难做到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不修身焉能齐家?不齐家焉能治天下?夫子之言,金声玉振。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早设好了圈套让他钻,他也不能幸免。” 刘彻在车驾里坐着,虽然听不见他们议论的内容,但眼前的一切,也勾起了他无尽的感慨。有人曾经向他说过,那女子是石庆安排到赵府的。他也曾想让有司查一查,可是太皇太后认为,一个民间落难女子,死了就死了,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何况这女子与赵绾一案到底有多大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说,都是赵绾自己不检点,才惹出如此大祸。冷静地自察,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用人上的一大失误。如果当初把董仲舒留在京城…… 刘彻摇了摇头,想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前路漫漫,他需要察终而思始,温故而虑新,需要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 出了南安门,走过护城河,长安就在他们身后了。抬眼望去,满目萧瑟。除了驰道两旁的松柏依然苍翠,那在春天里婀娜摇曳的垂柳,那直穿云霄的白杨,那龙枝虬爪的老槐,现在都一个个形容枯槁,懒洋洋地站在冬日的平原上。 灰白的太阳照着大地,没有一丝暖意。睹物思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在他心中弥散,一种无法诉说的隐恨绞痛着他的情感。好在此刻张敺前来报告,说明堂到了。 刘彻下令道:“你们不用总是跟着朕,朕想和两位大人随便走走。”于是黄门、宫娥和警跸99lib?们便远远地站在一旁。 仅仅一个多月,昔日庄严瑰丽的明堂已不忍卒读。许久没有人打扫,遍地都是沙砾和灰尘。 懿旨颁布的第二天,石庆就遣人将明堂的围墙推倒了一个壑口,作为废弛的标志。石庆在行动前是奏禀了刘彻的,这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刘彻不同意又能怎样呢?现在,看着这座曾经云集天下儒生的建筑就这样荒废了,他不禁自责。韩嫣和严助在一旁看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三人正说着,就听到东南角传来吵闹声,韩嫣急忙上前察看,原来是警跸正在拦着一位儒生模样的人进入明堂。韩嫣一眼就认出那是诸侯朝觐时讲述儒家经典的公孙弘。 “哎呀!这不是公孙博士么?”韩嫣一边喝退警跸,一边恭迎道。 “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唉!一言难尽。”公孙弘叹息道,“自从太皇太后的懿旨颁布后,太常寺要博士们终日研读《鸿烈》,《谷梁春秋》、《公羊春秋》一概封存。下官无所事事,只好到这里聊表思念罢了。” 这时候,刘彻和严助已来到两人面前。公孙弘一见皇上,万般悲苦涌上心头,匍匐在地,号啕大哭道:“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不能为皇上分忧,眼看奸人得道,臣忧心如焚啊!皇上……” 刘彻扶起公孙弘,为他抚去衣服上的草叶,话语中渗入了许多的抚慰:“先生乃一代大儒,登坛讲经,弘扬儒学,功在社稷,何罪之有啊!” 待公孙弘情绪稍稍稳定,刘彻又问道:“太常寺近来都干些什么?” “许丞相现今还兼着太常,正按太皇太后懿旨,抄写研读《鸿烈》。” “淮南王前些日子也送了朕一部,文采斐然,吸收了道家、阴阳家和兵家学说,内容庞杂。不过依朕看来,这位淮南王大概是想做大汉的吕不韦吧?” 公孙弘、韩嫣和严助听了都十分吃惊,皇上在这样的日子里,竟对一部诸侯王的著述如此精稔,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只可惜,太皇太后只看到了《鸿烈》倡导黄老学说,却没有洞察到朕这位皇叔深藏的内心。” 刘彻接着对公孙弘道:“先生虽然潜心儒学,可也不妨读读《鸿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刘彻的一番话,让在场的几位大臣心结顿开。望着皇上年轻的脸庞,透过他坚毅的目光,他们觉得永寿殿的风波并没有击垮皇上的意志,他的精神如同坚冰下的江水,时刻等待着春天的爆发。面对皇上,他们内心生出诸多的惭愧。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抱定一个信念:有皇上在,新制就不会结束。 午后,刘彻一回到未央宫,长信殿詹事就过来传话,说太后让他过去。 经过永寿殿的风波,王娡消瘦了许多,鬓边又添了不少的白发。这些日子,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不能承受人生第一次强大压力和命运中的第一个浪头。 “皇上近日可好?” “好什么?什么事都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孩儿就是一具傀儡。” “彻儿,你要想开些。” 刘彻望着母亲倦怠的面容,心疼道:“母后!您瘦了!” 王娡环顾了一下周围,屏退了众人。 在大家退下后,王娡的母性顿时在身体里复苏,那慈爱的目光,那种亲情润泽的话语,让刘彻获得了只有在童年时才有的抚慰。 王娡捧着刘彻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刘彻的胸前,伤心道:“彻儿!你小小年纪,经受如此变故,娘心里痛啊!” “母后!作为皇帝而不能主宰国家的命运,孩儿心里也憋屈啊!” “哀家怎能体味不到彻儿的心思呢?儿啊!这就是当皇上的难处,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由着性子来。你就是有千般痛苦,也得忍着。” 刘彻在王娡对面坐下来,说道:“孩儿昨夜还想到‘孝’字,觉得天下有‘大孝’与‘小孝’之别,为国家者,乃大孝;事亲老者,乃小孝。舍小孝而成大孝,乃帝王之责也。” 王娡皱了皱眉头问道:“彻儿的意思是……” “对错其实就在一念间。倘若孩儿当初采纳了窦婴的谏言,也许会力挽狂澜。” “不!彻儿,你没有错。”王娡擦干眼泪,说话的声音也明显沉重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已历五世。先帝在世时,之所以会有吴楚之乱,皆因诸侯林立,尾大不掉。以致藏书网贾谊屡有削藩之策,文帝和你父皇却举棋不定。他们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时机未到。后来虽然吴楚枭首,七国兵败,然诸侯林立大势未改,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导致汉室自相残杀,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因此,忍为上策。” “可孩儿要忍到何时呢?年华流逝,时不我待啊!” “这书中记载着一段往事,哀家现在就讲给你听。”王娡说着,就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说起来。 “当年秦庄襄王殒薨后,秦王嬴政继承了大位,可国家大事皆决于丞相吕不韦。他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朝野莫不畏惧。为了宣示权威,他又招徕宾客三千多人,令他们‘各著所闻’,然后兼收并蓄,最后著出了一部《吕氏春秋》。当时嬴政已十八岁了,眼看就要举行冠礼了,可吕不韦就是不愿意交出权柄。你说,嬴政能不痛苦,能不愤怒么?” “此时,李斯来到嬴政身边。他有一天在和秦王谈话时,意味深长地对秦王说到,古今成大事者,无不坚而能忍。昔秦穆公为强秦而事于周室,屈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此乃大忍也。儿啊!如果嬴政当年不能忍耐,哪还会有后来的秦始皇?小不忍则乱大谋。儿啊!你整日研习儒学,不能忍于忿,皆能乱大谋,你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呢?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容易,就是这苦其心志最不容易做到。做到了,就可以内修成圣,外化为王啊!” 王娡娓娓道来,仿佛一股清溪缓缓地流进刘彻干裂的心田。哦!刘彻在心中感叹,看上去羸弱的母亲,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远大的目光啊!刘彻心里十分感谢母亲与他这次的谈话,让他的思绪穿破乌云,看到了希望。 “孩儿明白了。请母后99lib.放心,孩儿一定振作起来,为了母后,也为了大汉社稷。” “你呀!真是个孩子。过些日子,你也该去看看你的姐姐了。”王娡在这里说的是平阳公主。 月亮徐徐升起,银色的月光洗着历经沧桑的未央宫,洗着广厦连绵,宫阙嵯峨的都城长安。 王娡比谁都清楚,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一旦独处的时候,她就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先帝把儿子托付给自己,自己不但没有呵护好,反而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这使她在心里无法原谅自己。她曾暗暗埋怨过太皇太后滥施权威,当着兄弟田蚡的面她也恨不得把赵绾千刀万剐。恨过了,怨过了,她也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九月初一,依照郊祀礼仪,朝廷都要从太庙中请出太祖高皇帝的衣冠,然后由宫廷仪仗护送到高庙祭祀,这种惯常的慎终追远让王娡藏书网找到了诉说心中苦闷的机会。刘彻亲送太祖高皇帝衣冠回太庙时,王娡却借故留下了。 地处长安东门,在武库以南的高庙里,如今供奉着太祖高皇帝、文帝和景帝的神位。王娡跪在地毡上,似乎看见了景帝忧伤的目光,听到了景帝弥留之际艰难的喘息。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先还是无声的,渐渐地就向隅而泣了。 “先帝啊!臣妾无能,远不能卫社稷,近不能护皇儿,臣妾有愧啊!” “先帝啊!请您告诉臣妾,臣妾该如何才能无愧于列祖列宗。” “先帝啊!您可知臣妾心中的苦……” 王娡痛哭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多了一个女人的哭声,转脸看去,却是窦太主。 一座高庙,异样恓惶。两个女人借着祭祀,诉说各自的心事。 “皇弟啊!你怎么说去就去了,我有事该找谁说啊?” “皇弟啊!请你保佑娇儿为刘家生个龙种吧!皇弟啊!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话虽两路,而心却是暗中连着的。一个为了儿子,可儿子是谁呢?不就是窦太主的女婿么?一个为了女儿,可女儿又是谁呢?不就是太后的儿媳么?两个女人不知不觉间就住了哭声,千般滋味都在彼此的目光中了。 窦太主行礼道:“不知太后也在这,妾身有礼了。” 王娡忙摆手说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礼。” 窦太主的话语里生出了劝慰:“多日不见,太后眼见消瘦了许多啊!” 王娡的心里也生出一丝温暖,嗯!还是韩嫣说得对,眼下最能与太皇太后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景帝的姐姐,窦太后的女儿了。想到这,王娡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儿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中,她要为儿子做点什么。 她很热情地向窦太主发出邀请道:“是呀!多日不见,我也十分思念姐姐,若有闲暇,你我姐妹不如到长信殿中一聚如何?” “多谢太后盛意,妾身正要进宫拜见太后呢!”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急忙要紫薇张罗回宫。 此刻,王娡与窦太主已坐在长信殿内了,共同的需要让她们从来没感到像今天这样亲切。她们忽然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聪明的太后则把话题选在了窦太主最关心的阿娇身上,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婆婆对儿媳的关爱。 “哀家近来又找太医给皇后把了脉,开了药,想来应该会有用的。” “可不是么?皇后这么长时间怀不了身孕,妾身也很心急啊!”窦太主话锋一转,也焦急地说道,“说来也真是的,母后忽然来这一手,对皇上周围的大臣又打又压,朝政诸事皆决于长乐宫,皇上这对小夫妻心境能好么?” 窦太主可以这样说,但王娡却不能顺着应,她只好拣了许多言辞称赞太皇太后。 “公主言重了。母后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大汉社稷。哀家每每在皇上请安时,都不忘提醒他要修己正行,细心体味太皇太后的良苦用心。” 窦太主笑道:“也就是遇上太后这样宽宏大量的人,若是那个栗姬,不定会闹出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不过话虽如此,可皇上毕竟也到了主政的年龄。依妾身看来,黄老也罢,儒家也罢,只要是为了江山长治久安,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 王娡在这些问题上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只笑眯眯地听着,频频地点头。窦太主的话很对她的心思。但她明白,在窦太主信马由缰的时候,她的眼神所传递的意思,要比她口中的言辞要激烈得多。 窦太主的心情今天分外好,她重新找回了当年在景帝面前时的尊严,她说道:“有一个彻儿和娇儿牵着,窦氏和王氏不就是一家么,为何如此剑拔弩张呢?明日妾身就进宫去劝劝母后,要她不要总是把大事小事都攥在手里。” 王娡赶忙摆手道:“公主千万不要这样,太皇太后乃我大汉柱石,那是一天也离不开的。” 什么叫欲擒故纵?就像王娡现在这样。她越是阻拦,太主就越是上心。 “这是妾身与母后之间的事情,与太后没有关系。彻儿怎么说也是妾身的女婿,妾身岂能坐视不理?” “太主的大恩大德,彻儿不会忘记的。”王娡说着,就向紫薇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她捧着一尊精致的高颈竹节熏炉进来了。 第二十六章 张骞匈奴陷险境 云如风干的棉絮挂在青色的天空,偶尔有苍鹰掠过,然后又挥动着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张骞勒住马头,南望祁连山,觉得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走在这狭长的山道间,仿佛一叶孤零零的小舟。眼前除了一片片的蓑草,再也看不到耕牛漫步田头的散淡。有时候走上半天,才能看见散落在草原上的几顶穹庐。 故土有多远,那情感的量尺在游子的心底。尽管陇西是大汉的西部边陲,可只要站在那里,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也带着长安的温度。而如今,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异国他乡的寂寞。 前几日,在陇西的一个驿站,张骞与陇西太守作别。马上相揖,太守话里为张骞壮行——从此往西,就不再是大汉国土,而是匈奴休屠王的领地。那休屠王狷狂倨傲,常常派遣军队袭扰陇西,杀我吏民,掠我财物,望使君小心谨慎,尽量避其锋芒…… 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清晨的寒意渐渐退去。张骞与堂邑父并马行走,话里自然绕不开河西的风土人情。 堂邑父道:“这里原本是大月氏的领地,与我朝接壤。那时候,大月氏兵强马壮,匈奴奈何不得。但自冒顿单于以来,大月氏国势逐渐衰落。文帝十四年,冒顿单于率军攻入大月氏,杀了月氏王,用他的头骨做了酒器。并分河西土地给浑邪王、休屠王、折兰王、卢侯王等。从此,匈奴就成了大汉的严重威胁。” “哦!”张骞沉吟了一下,就从背囊里拿出匈奴全图,果然此处标示的是大月氏国,这让他对皇上凿空西域的深意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如果能够与大月氏联手,那么根除边患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眼下他要担心的是三百多兄弟的安危。陇西太守说得对,必须避开休屠王的耳目。想到这里,张骞对堂邑父道:“你去告诉后面的兄弟,跟上队伍,切勿喧哗,我们要速速过境。” “诺!”堂邑父拨转马头,朝后奔去。 这些日子以来,堂邑父陪着张骞晓行夜宿,张使君的举止都看在他眼里。匈奴人说,猎鹰再嫩,也是兔子的天敌。汉人也说,有志不在年高。不要看张使君年轻,可办起事来沉稳、庄重…… 队伍贴着祁连山北麓一直向西,正午时分,来到石羊河畔。张骞找了一山坳避风处歇息,并派人到河里汲水造饭。离开陇西时,太守送了一些熟羊肉和用麦粉做成的糇粮。为了不耽误行程,张骞要大家赶快做饭,然后尽快赶路。 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张骞靠着向阳处坐下了。紧张奔走的日子,所有的乡思都被压在心灵深处,可只要一静下来,那思乡之情还是悄然爬上了心头。 离开长安时,他曾向祖父去了一封家书。他在信里只是询问了祖父起居,并没有将西去的消息透露半字,他害怕因此让老人家寝不安席。 父亲当年死于意外,母亲随即改嫁,祖母因思儿心切,也郁郁而亡,祖父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教他读书做人,送他北出南山。可他自从来到长安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每思及此,他总是充满内疚。这一去,尚不知几时才能归来。也许,在他归来之日,祖父早已驾鹤西去了,这份思念让他心里酸酸的。 他就这样让自己的思绪慢慢展开,却不料一场危机正在渐渐临近。当马蹄声响过河滩的时候,他看见一队匈奴骑兵朝这奔来了,而他的部下也纷纷亮出了兵器。 张骞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来到队伍面前,扫视了一眼严阵以待的部下道:“少安毋躁,我们身负皇命,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妄动手中兵器。”说话间,匈奴骑兵的身影就渐次地清晰了。 “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闯入休屠王领地?”奔跑在前面的匈奴将领大吼一声,看他的装扮,至少也是个当户。 堂邑父见状,急忙上前说话:“小人见过将军,我们是前往西域的商贾,在此休息片刻即走,还望将军给个方便。” “商贾?”当户狐疑的目光转向张骞,就看见了他手里的汉节。 “既是商贾,怎么会拿着汉节?”当户说着,就朝身后的士卒挥了挥手,匈奴骑兵立即四处散开,把使团围在中间。 “你要说实话!否则,休怪刀箭无情!” 事情既已穿帮,张骞也不打算隐瞒,上前有礼道:“不瞒将军,我等确非商贾,乃大汉使团,欲往西域寻求通商。” “什么通商?兔子再狡猾,也逃不过鹰的眼睛!分明是在刺探军情。给我拿下!”当户大声道。 堂邑父大喊一声道:“弟99lib.兄们,操兵器!” 霎时间,三百多名勇士刀光闪闪,与匈奴骑兵形成对峙。大家把目光投向张骞,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拼个你死我活。但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命令,而是看到了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平静。 “张骞奉诏,是为寻求睦邻而来,将军不必动手,我们随将军去就是了。” 当户听不懂张骞绕口的话,瞪着眼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堂邑父急忙上前解释:“大人的意思是说,跟着将军去见休屠王就是了。” 当户听了,嘟囔道:“那还废什么话?走吧!” 一干人上马驱车,在匈奴人的挟持下来到姑臧城。适逢休屠王北来察看兵情,长期闭塞,偏居一隅的他对大汉国情知之不多,忽地遇上了自称大汉使团的三百多人,惊异中又多了许多新奇。他拿着汉节看了半天,才抬起头凝视被缚了绳索的张骞,目光中露出狡黠。 “你果真是汉使?” 张骞一脸愠怒道:“我乃堂堂大汉使节,何须隐匿行踪?倒是王爷不通礼仪,对一个寻求通商的使节如临大敌,让本使可笑。” 休屠王遭到奚落,尴尬之余,转而恼怒道:“羔羊还敢在野狼面前撒野,你不怕死么?” 张骞冷笑一声道:“据本使所知,大汉隆虑公主现为阏氏。王爷杀了本使不要紧,若是因此而导致两国战事重起,单于追究下来,您恐也难辞其咎吧?” “你说什么?” 堂邑父在一旁解释:“使君的意思是,我们是大汉的使节,如果您杀了我们,单于怪罪下来,您能担当得起么?” “这……”张骞如此说辞,让休屠王很意外,但就此收场,他又觉得威严顿失,于是又问道,“既是汉使,就该持通关文书,何故本王只见汉节而不见文书?” 张骞又笑了笑道:“敢问王爷,匈奴主政者是大单于,还是您休屠王?” “这还用问,当然是大单于。” “那就是了!本使在大汉也只闻匈奴大单于之名,现在休屠王要本使交出文书,是否欲取大单于之位而代之?” 这番话让休屠王一时语塞,未及回过神来,又听张骞道:“今日张骞以汉使身份被王爷囚禁,本已没有求活之念,现在就请王爷取了本使项上人头,好去向大单于邀功。但张骞一死,我大汉雄师必席卷而来,何去何从,请王爷三思!” 气氛急转直下,休屠王眼看乱了方寸。这时候,陪坐在一旁的当户侧身对休屠王低声耳语,才见他的脸上渐渐有了活泛之色,说话的口气也收敛多了。他吩咐左右松了张骞的绳索,要当户好生招待。 “呵呵!”休屠王脸上堆着笑道,“既是汉使到来,本王也不敢私自做主,待明日本王便送使君去单于庭,大单于想怎么处置都行……” 张骞听了这话,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原本打算借一场唇枪舌剑逼迫休屠王放行,却不料他意出邪处。这误了行程不说,倘若单于欲加阻挠,岂不负了皇上的嘱托?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这一番心头的翻波卷浪,都被他眉宇间的淡定从容掩盖了。张骞伸了伸酸疼的胳膊,一步上前把汉节持在手中。这时他听见穹庐外传来红鬃马的嘶鸣,哦!那是堂邑父在帐外等着呢…… 军臣单于和隆虑阏氏生下的小王子已经七岁了。 在诸多的王子中,他是唯一的混血儿,这使他的体形比同龄的小孩大了许多。不过,只有隆虑阏氏才知道,他那双眼睛,他说话时的声音和节奏太像小时候的刘彻了。 十多年来,刘彻声泪俱下的呼唤,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明白无论是贵为阏氏,还是岁月在她身上打上的匈奴人印记,她永远都割不断与长安的血缘。因此,尽管军臣单于给小王子起了一个“呼韩琅”的名字,但隆虑阏氏却在心中为他珍藏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刘怀。 军臣单于很喜欢呼韩琅,刚刚六岁,就为他安排了老师。他每天带着呼韩琅朝拜太阳神,训练他骑羊——匈奴习俗,孩子从骑羊开始,到了一定年龄,才改为骑马。 而隆虑阏氏却暗地做着另一件事情——教儿子汉朝的文字;为他讲述外祖父平定七国之乱的故事;告诉他舅舅如何才智过人、英武雄健。现在,趁军臣单于和众大臣聚会之机,她把呼韩琅叫到帐中来,检查儿子近来的学业。 等待儿子的时间,是隆虑阏氏最感漫长的时候,唯一能够让她安静的就是弹奏多年来相伴的琵琶,吟唱她用乡愁填写的歌词: 苍山巍峨兮长城长 长城之内兮有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痛断肠 望断云山兮情已觞 鸿雁南飞兮去复还 带我心魂兮一同往 阏氏唱着唱着,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下来。 她怎能不伤心呢? 父皇驾崩的时候,军臣单于派出庞大的使团参加了葬礼。使者回来后告诉她,父皇就葬在阳陵,但她却没有机会看父皇最后一眼。 她怎能不伤心呢? 刘彻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军臣单于又派出庞大的使团前去致贺,回来的时候,使团带来了新皇赠予她的珍珠、绢帛。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刘彻坐在帝位上是怎样的风采。 去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时候,皇上特邀了军臣单于,封都尉李穆奉命随使团前往,她托李穆为母后带去了裘皮锦衣。李穆回来后,为她带来了母后的来信。 若是在长安,哪怕是嫁给一位平民百姓,她都有省亲的机会。可现在,她只有伴着琵琶度过一个个长夜了。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怀儿一天天长大了。此刻,紫燕带着他进帐来了。 呼韩琅看上去足有八岁少年的个头,大概是因为贪玩挨了紫燕的责备,现在还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唤孩儿来有何吩咐?”在阏氏面前,呼韩琅说着汉话。 “娘就是想问问,最近 href='2195/im'>《论语》读得怎么样了?” “孩儿……孩儿……” 紫燕笑着打趣道:“刚才还像一头发怒的小狼,怎么这会儿不会说话了呢?” “一定又是贪玩,受到姨娘的训斥了吧?” 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阏氏心里很清楚,出生在草原,吃着牛羊肉长大,受着匈奴习俗熏陶的儿子对绕口的汉文不感兴趣。但对她来说,汉文是她情感的寄托,她只有听着儿子背诵那些来自故乡的经典,才不会忘记他身上的汉家血统。 “不是为娘说你,这样贪玩可不行。你舅父八岁时已经是大汉太子了!” 呼韩琅低着头,小声说道:“母亲,不是孩儿不愿意学,实在是夫子的话太绕口了。而那些汉字,更是难学。孩儿……” “不好学也得学。要知道,你是汉家的外甥,总有一天要到长安去。如果见了你舅舅不会说汉话,岂不让舅舅伤心?”隆虑阏氏加重了语气。 “孩儿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如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向李穆请教。”阏氏脸上露出喜色,“你现在为娘背诵一段 href='2195/im'>《论语》吧!” “是,孩儿遵命!”呼韩琅摇头晃脑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天真的样子,让一旁的紫燕忍俊不禁。 呼韩琅瞪着紫燕说道:“姨娘笑什么?难道我念错了么?” 紫燕止住笑,对阏氏道:“公主看看怀儿的神态,像不像当年的皇上?” 阏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本宫当年离开长安的时候,皇上还只有四岁,现在过去这么些年了,他已经做了皇上,但愿他能像父皇那样有作为。” 说完,阏氏转脸又要呼韩琅把文中的意思讲给她听。儿子的声音,如四月的春风吹皱了阏氏的心湖,她忘情地将儿子搂进怀抱,在他的额头烙下唇印。可呼韩琅却摇着头挣脱阏氏的怀抱:“母亲不可这样,孩儿已经是大人了!” 阏氏就忍不住笑了:“怀儿还不好意思了。” 这时候,从帐外面传来脚步声,紫燕忙出帐去察看,原来是李穆来了。 第二十七章 公主明理救汉使 他为隆虑阏氏带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休屠王在河西一带俘获了三百多名汉人,现在已押到单于庭来了。 “都是些什么人呢?” “听说为首的叫张骞,手中持着汉节,车上拉着的都是丝帛和银器。”李穆答道。 阏氏明白了,这一定是皇上派到远方的一个使团,那缀着红缨的汉节表示,他们是一支寻求友好的队伍。他们没有北行到龙城,而是一直向西,这表明他们是要穿越匈奴国到很远的地方去。 阏氏眉头一皱,说道:“单于应该明白,既是持节的使者,就应当以礼相待,放他们过境,为何要将他们扣留呢?” 李穆知道阏氏是一位很重情感的人,不要说是三百多名汉人,就是从天空飞过一只南来的候鸟,都会让她双目流连,心驰神往。 “单于将会对他们怎样呢?” “单于会不会杀了他们呢?” “单于会不会因此而再起烽火呢?”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阏氏提出了一个个问题。 她再也无法在穹庐中待下去了,她让李穆将王子带回去,随后便朝帐外喊道:“紫燕,备马!” 这是建元三年的五月,是匈奴人欲望最冲动的季节。 此刻在单于庭中,军臣单于和身边的臣下们正围绕如何处理汉使而各持己见,争论不休。 吐突狐涂认为,张骞一行,手持汉节,车载辎重,穿境而过,并无恶意。随意扣押,显然失理。况且自汉朝新皇登基以来,虽小有摩擦,但总的来说,两国边境安宁,如果因为扣押汉使而导致烽烟再起,势必会生灵涂炭。 而耶律..孤涂和曾经在剿杀东胡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左屠耆王则认为,张骞等人通商是假,刺探军情是真,应该杀之以绝后患。 提起汉人,耶律孤涂总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他大声道:“单于,看狼的脚印就可以知道它是向羊圈去的,看狐狸的笑容就知道它心怀一肚子坏水。匈奴人的眼睛是太阳神给的,能穿破汉人的皮,看到他们的心。虽然多年来汉朝与我大匈奴和亲,但它一刻也没有放弃灭我族群的企图。张骞一行,显然有奸细之嫌,应杀之才能解朝野之虑。” “难道你不担心两国战事再起么?” “怕什么?我大匈奴控弦数十万,战马百万匹,难道还怕小小的刘彻不成?” 右屠耆王道:“杀掉汉使,违背惯例,一旦打起来,周围的国家一定会为汉朝说话的。” “大匈奴连汉朝都不怕,难道还怕那些小国议论吗?对匈奴人来说,这个天下就是弱肉强食的天下。王爷为何对汉人惧怕到如此地步,真是愧对我大匈奴的祖先!”左屠耆王讥笑道。 “你!”右屠耆王顿时黑下脸来,脸色变得十分冰冷,“本王跟随单于征战无数,怕过谁呢?” 这个左屠耆王,平日趾高气扬,与右骨都侯沆瀣一气,经常挑唆大单于对汉朝作战,致使两国屡有风波。现在他又寻衅滋事,不是引火烧身么? 他轻蔑地看了右屠耆王一眼,笑道:“王爷若是不服,可与本王比试比试。” “比就比,难道本王怕你不成?” 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听见帐外一声“住手!”隆虑阏氏已跨进帐来。 “战争还没开始,自己人倒先斗起来了,你们不惭愧吗?” 匈奴风俗,一向尊重女人,加之隆虑阏氏又是大汉公主、大单于的最爱,自然备受大家的尊重。左右屠耆王被阏氏呵斥,忙单膝跪地,一场即将爆发的格斗遂告平息。 阏氏不等军臣单于说话,就自顾自先说了:“大单于身为一国之君,怎能看他们无谓地打杀呢?刚才臣妾在帐外就听见单于和众大臣说扣留汉使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臣单于抬起头来面对阏氏,觉得此事无法隐瞒,于是说道:“休屠王在河西捉到张骞一行三百多人,疑是汉朝奸细,寡人正与众位大臣商议该如何处置。” “那这些汉人所持何物?” “持有汉节。” “所带何物?” “布帛银器。” “准备去往哪里?” “听他们说要到大月氏。” “既是这样,臣妾就有话问大单于了!” “阏氏有话尽管说。” “大单于可曾想过,世上哪有人持节来做奸细的?世上哪有车载布帛、银器来刺探军情 7684." >的?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到大月氏去,显然是意在通商啊!” “这……” “单于!臣妾远离长安,来到单于身边。虽然昼夜思念故土,却不曾想过要返回长安。为何?就是为了汉匈之间的和平。今汉朝新皇登基,百废俱兴,对我国并无用兵之意,单于为何要重燃烽火呢?” 阏氏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单于身边:“而现今汉朝新皇,乃臣妾胞弟,年轻有为,高瞻远瞩,这正是再续两国和平关系之良机。倘若单于听信谗言,杀了张骞等人,必然会激怒汉朝君民,一旦用起兵来,不仅两国百姓要遭受兵祸之苦,而且孰胜孰负,也未可知呢!臣妾已为单于生下琅儿,汉与匈奴更是甥舅之亲,两家若是兵戎相见,岂不让臣妾伤心?” 阏氏说着说着,眼中便涌出了泪花。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有几人体察得到这柔软的魅力呢?有几人能透过她们的呢喃软语看到这至强至坚的力量呢?在军臣单于的周围,有着众多的阏氏和王妃,可隆虑阏氏的言语和温情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平复他躁动的心。 他不得不承认阏氏的每一句话都如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弦,让他无言以对。但他是一国之君,他深知匈奴与大月氏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汉使想过境去大月氏,他也不能不心存忧虑。 既不能杀,也不能放,单于进退维谷,难以定夺。他环视帐内,右骨都侯和左屠耆王板着面孔,皱着眉头,对阏氏的话很不以为然。再看看左骨都侯和右屠耆王,倒是频频颔首。 他知道,作为元老,左骨都侯向来处事稳健,颇多谋略。果然,顺着阏氏的话音,吐突狐涂说话了,一向主张汉匈和睦的他怎能看不出单于此刻矛盾的心理呢?身处相位,他虽然不主张杀掉张骞,可也不主张放他们过境,老谋深算的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阏氏说得很有道理!张骞他们万万杀不得,可也万万放不得。既然眼下还不知道汉使的真正意图,为什么不让他们留在匈奴,是羔羊还是野狼,一试不就知道了?” 隆虑阏氏没想到左骨都侯会提出这样一条奏议,她忙转身望着单于,希望他能够驳回左骨都侯的奏议,做出放行的决断。 军臣单于站了起来,他轻抚着阏氏的肩膀,通过久握弓箭的手传达着他的情感,他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站在自己角度去考虑此事。 “阏氏呀!寡人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匈之间的和睦。可是,地处西方的大月氏从来就没有忘记仇恨,何况还是我们把他们赶走的呢!现在汉使要到敌国去,岂能不引起寡人的疑虑?请阏氏想想,倘若寡人要派使节从大汉过境到南越国去,汉皇会不会答应呢?” “单于……”隆虑阏氏还要说话,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寡人决定留他们在匈奴住一段时间,如果他们真是要通商,寡人自会放他们西去的。阏氏,这样总可以了吧?” “单于圣明!”大家叫嚷道。 隆虑阏氏还能说什么呢?单于毕竟是一国之君,他决定不杀汉使,已给足了自己颜面。不管怎么说,汉使的危险暂时解除了,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平阳公主的性格与远在草原的隆虑妹妹相比,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倒和姑母窦太主很像。的确,这两个女人的经历太相似了。她们都身居长公.主的高位,都有着一段不幸的婚姻,都有一个才气平平却经常病恹恹的丈夫。 在平阳公主的记忆中,她的姑母总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她开朗的笑声时时在父皇耳边响起,而父皇对姑母的尊敬也曾带给她做女人真好的感觉,她不用和男人一样去承担很大的压力,却能得到男人得不到的东西。 而当姑母和母后待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姑母常常哀叹自己命途不济,虽然有一个丈夫,却跟守活寡没有什么两样。 这种遭遇渐渐改变了她的性格,使她变得刻薄、尖酸,尤其对女人有着一种阴冷的妒忌和仇恨。但她和母后之间却因为有了某种利益关系而变得融洽起来。 新皇登基之后,馆陶公主顺理成章地晋升为窦太主,地位也更高了,那么等皇上有了太子,是不是意味着太主的桂冠也在等待着自己呢? 一想到太子,平阳公主的目光就黯淡了。说起来,阿娇进宫也有几年了,可为什么总怀不上龙种呢?这不仅让窦太主着急,就连她的母亲、当今的太后也时常忧心如焚。 作为皇上的大姐,她如果不操这份心,又有谁来为母后分忧呢?开春以来,她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为刘彻选妃的事情上来了。她要为皇上选一位美丽贤淑的新皇妃,为他生下一大堆的皇子。她要让母亲和小弟知道,她有着一双识人的慧眼。 现在,一群从各地选来的少女已经站在平阳公主面前了。她们一个个身材苗条,两肩如削;那肌肤细腻如脂,润滑如水;那手指柔嫩如笋,长细如叶。 平阳公主缓缓地掠过一张张俏丽的脸庞,她惊异上苍的鬼斧神工。虽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可每个人的气质又都各有不同。有的笑靥可人,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婉转蛾眉,有的低眉弄目。 她轻轻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紫娟是太后身边地位仅次于紫薇的人精,果然把公主的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彻。当平阳公主正想知道她们对宫中礼仪的掌握时,紫娟的声音已经如竽笙丝竹似的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 “公主是要看她们的步法和礼仪么?”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紫娟也不说话,只是向面前的少女们招了招手,就见她们依次地轻移莲步,缓缓地向公主走来。在一一演练了如何拜谒太后、太皇太后,如何>恭迎圣驾,如何接待皇家公主和妃嫔后,平阳公主没有任何表情。仅仅这些还不够,在皇上身边的女人怎能只如花瓶一样的徒有其表呢? 公主的这一点心思,早已传到紫娟的心中去了。于是她又一招手,少女们便都到后堂换了统一的舞装,在悦耳的乐声中表演了最能展现女人形体美和温软柔声的《踏歌舞》。一时间,舞姿翩翩,云转飘忽,纡修袖而将举,似惊鸿之欲翔。 平阳公主正看得入神>,殊料一位少女在大厅间来了一个大旋转,很潇洒地飘落在她面前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一个惊鸿回眸,那千般的风情,万般的妖媚便从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飞了出来。只是这眉目传情中多了几分挑逗的意味,这让公主心中极不舒服,让她在这一刻想起了栗姬。 这样的女人怎么配为皇上的妃嫔呢?倘若她有一天得势,在皇上耳边妖言惑众,岂不是朝廷的灾难?平阳公主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冷冷地瞅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眼光似乎要穿透那凝玉般的肌肤,把她的五脏六腑看个明白。 乐师们见公主变了脸色,一个个不知所措。再看那少女,笑容僵持在眉宇间,仿佛一尊玉雕的人儿。 “你从何处而来?”公主就这样看了少女许久,才冷漠地问道。但是,她没有从方寸已乱的姑娘那里得到答案,公主便越发地恼怒了。 “似你这样妖媚之女,一脸凶兆,前世不是鬼魅便是妖狐,岂能容你在府上作孽。来人,拉下去!”少女这时才明白过来,是那双秋水惹下了杀身之祸。她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捣蒜般地连连叩首,乞求公主饶命。 紫娟在一旁看了,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道,她简直就是窦太主的化身,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卫士拖着那女子出去了很长时间,她的求饶和哭声仍然在紫娟耳边回响。 “紫娟,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 “是不是在怜悯那妖人呢?” “紫娟怎么会呢?” “呵呵!本宫料你也不会的。” 公主早已把刚才的恼怒和不快抛之脑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地说道:“好吧!今日就到这里。先带她们下去吧,本宫累了。” “诺!” 这半天的观看,平阳公主虽然有些累,但却增加了她的信心。她相信在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中,一定会有人脱颖而出,成为皇上心爱的妃嫔。到了那时,她在未央宫将会是怎样的风光和荣耀呢?公主一边想着,一边伸了伸发酸的胳膊。 几位侍女见公主起了身,急忙上前搀扶。当平阳公主刚刚步下大厅的台阶时,她脚步骤然停住了。从乐坊中传来婉转清亮的歌声,驱散了她的困顿和疲倦。那歌声仿佛春风,仿佛春水,让她神清气爽。 穿过竹林枝叶的缝隙,她看见一位俊俏的女子正伴着音乐且歌且舞。 “哦!那不是卫子夫么?怎么把她给忘了。” 第二十八章 刘彻动情遇红颜 两天之后,便是建元三年的清明节。平阳侯曹寿陪同皇上祭扫皇陵回来,带给平阳公主一个欣喜的消息,皇上将到府上来小住一段时间。她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 她准备了丰盛的酒宴,刘彻被安排在中心的位置,而曹寿和她则分别在两边作陪。现在,朝廷事无大小都要请示太皇太后才能最后定夺,她清楚弟弟不是那种甘愿被人左右的皇帝。她尽量不去触及这个话题,只是要曹寿殷勤地劝酒,而她则伺机去完成策划已久的夙愿。 看着刘彻心境不错,她很适时地把关乎皇家命脉的话题提到了面前:“皇后近来还没有怀孕的迹象么?”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连曹寿也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刘彻摇了摇头,仰起脖子,一口饮下爵中之酒。曹寿见此,忙又为皇上斟满了。 “这怎么好呢?皇上不能无后啊!” 刘彻阴郁的眼睛被酒酿燃烧得血红,从胸中发出沉闷的低吼:“朕现在只是个傀儡,还管什么有后无后?” 看弟弟这个样子,平阳公主心中也很不好受。这哪是刚刚登基时那个踌躇满志的皇上啊!他苍白的脸色下有一个多么痛苦而又饱受折磨的灵魂啊! 在这样的心境下饮酒是很伤身体的,父皇留下的皇子一大群,可她只有刘彻这个亲弟弟。她不能看着他每日都在受折磨,她更不能看着他在无所作为中消沉下去。她希望自己能够给他的生命注入重新崛起的力量。 “皇上不必再想那些伤心的事情了。今日春和景明,臣妾为皇上准备了乐舞,皇上可有兴致观看?” 她见刘彻不置可否,便要府令到后堂安排。不一刻,整个客厅就乐声绕梁,一群身着淡青色舞装的歌伎亭亭袅袅地进了前厅。 踏歌兮渭水汤汤而东去 舞袖兮终南巍巍而耸立 踏歌兮杨柳依依而碧垂 舞袖兮长天昊昊而云飞 踏歌兮吾皇仗剑御社稷 舞袖兮万民安乐呼万岁 踏歌兮舞袖兮 水逶迤山崔嵬 伴随着旋律的起伏,舞者前俯后仰,脚步虚虚实实,婉转悠扬,有如龙趋凤回、行云流水。尤其是那些从眼前飘过的纤纤细腰,风姿婀娜;而那长舒的舞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弧线,似乱花飘摇,又似霓云簇簇,把曹寿看得两眼发光。 平日慑于平阳公主的威严,曹寿从来不敢正眼瞧一瞧这些人间精灵,今日借皇上的光,他大饱眼福,禁不住引颈张望,那一颗心便心猿意马地离缰而去了。这一切都被平阳公主收入眼底,她眉目间顿时涌出万千嗔怨,却当着皇上的面不好发作,只好瞅个机会干咳两声。 曹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地调整了坐姿,对刘彻道:“皇上!这可是公主特地为您安排的啊!” 可是,当平阳公主打量刘彻时,却见他目光冷漠,心不在焉,甚至昏昏欲睡,仿佛眼前的乐舞离他非常遥远。显然,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能进入他的视线。她很失望,一腔兴致霎时一落千丈。皇上不喜欢,女人们就是舞断了腰肢,也是枉然! 她正欲中止乐舞,却听耳边的旋律忽地变了。始则急促跌宕,旋而舒缓婉柔。平阳公主抬头看去,啊!原来是卫子夫从厅堂的左角飘然入场了。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刘彻“啊”了一声,只见他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卫子夫轻盈摇曳的风姿,目光追逐着卫子夫在大厅里来回流转,胸膛也因为卫子夫的到来而剧烈地起伏着。 踏歌的歌伎们悄悄地退了,刘彻的眼中只有卫子夫的影子在摇动。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每一次流转,每一个顾盼,都把多味的感觉传达给刘彻,是忧郁的美,还是凄婉的美;是恬淡的美,还是娇柔的美。他只要与她目光相对,就有一种被燃烧、被融化、被震撼的感觉。 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目光?那忧郁,他只在母后的眼睛中读过;那凄婉,他只在隆虑姐姐的回眸中看见过;那恬淡,只有参透了人生的女人才会如此安谧;而那娇柔则把她化为一汪春水,漫过他的心灵。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是冰雪融化后山泉的叮咚,是春日枝头黄鹂的婉转,是北国笛声的如慕如诉,是江南丝竹的如缯如缕。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引吭高歌,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平湖秋月。 乐莫乐兮心相知 苦莫苦兮将远行 将远行兮吾相送 杨柳依依兮知我情 为君且歌兮舞广袖 天涯海角兮伴君影 坚石峻峭兮多磨砺 高树秀林兮多悲风 长天赐剑兮斩腐恶 荡平浊浪兮世清平 整个大厅里除了乐师们的演奏,就只有这天籁之音在刘彻耳边回旋。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强烈地感受到,这词,这曲,就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啊!汉宫粉黛无数,人间佳丽无数,究竟有几人能像她这样读懂朕的内心呢? 刘彻眼前幻化出一幅幅动静交叠的画面:一轮皎月轻盈窈窕地在云彩间穿行,满天云彩追逐着月亮轻快的脚步,一位天上的仙灵,从月中脱颖而出藏书网,飞翔在万里云天。她宽大的长袖携带着云彩的多情,把万里长空织成流光溢彩的云锦;她的身上洒满银色的月光,在星际间裁出绚烂璀璨的霓虹。 长天赐剑兮斩腐恶 荡平浊浪兮世清平 这歌声,仿佛天际间一声叹息,重重地敲着刘彻的心弦,于是,天空忽然变?99lib.得一片阴暗,恍惚间,刘彻似乎觉得自己握着长剑,腾空而起,与卫子夫共舞于茫茫苍穹。 他的长剑划过云山雾岭,在天地间劈开一道闪电;他的长剑刺向云涛雨浪,在太极深处唤来阵阵雷鸣。他的长剑与卫子夫的长袖交藏书网织在一起,他强健的体魄与卫子夫的倩影凝结在一起,他火焰般的目光与卫子夫秋水般的眸子碰撞在一起。 刘彻的郁闷因为与一个女人的共舞而获得了空前的释放,他在意念深处将自己化为一条巨龙,而身旁的卫子夫分明是与他相依相偎的彩凤。 电闪处,刘彻牵着卫子夫的长袖急速地旋转、翻飞;流光中,卫子夫舞姿带起的风在刘彻的剑刃上划出一阵阵鸣响,那是夏风掠过竹林的节奏,是万花散开的耀眼。 忽然,卫子夫似一只受伤的小鸟跌跌撞撞,她被刘彻轻轻地托起,一缕黑发顺着俏丽的双肩瀑布般地流淌到刘彻的膝前。 乐师们忘记了演奏,他们的目光聚在刘彻和卫子夫身上。 平阳公主惊呆了,她的心随着刘彻和卫子夫的狂舞而上下翻飞。 曹寿沉醉了,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话语描绘眼前的情景,只是两片厚唇张着,发出“啊呀”的感叹。 站在帐后的黄门和宫娥们屏住了呼吸,皇上的刚健,卫子夫的阴柔,让他们都认为这是一对天作之合。 一曲终了,大厅内在寂静片刻之后,爆发出“皇上万岁”的欢呼声。 从歌舞中清醒过来的卫子夫发现自己被刘彻拥在怀里,顿时满脸通红,低声道:“妾身惊动了皇上,罪该万死。” 刘彻诡谲地笑了笑,对平阳公主说道:“朕要更衣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平阳公主笑逐颜开。看来,她多日来的运筹终于因卫子夫的出现而达到了目的。她轻轻地拉了拉卫子夫的衣袖,朝着皇上的身影努了努嘴,说道:“还不快去伺候皇上。” 卫子夫面露难色:“公主!这个……奴婢……” “这个什么?宫中的女子谁不盼望皇上的雨露呢?”平阳公主不由分说,催促卫子夫进了尚衣轩,刚一进去,卫子夫就被刘彻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喘着粗气道:“美人儿!朕的美人儿……” 刘彻在卫子夫身上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和快意,这使他许久以来已经淡漠了的东西逐渐苏醒、崛起。他们狂热地交欢,放纵地媾和,用各种姿态和心境演绎着人性的优美和激越。他们从生命腾飞的战栗中触碰到了彼此的情感,直到东方鱼白,才带着倦意进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春日已爬上了侯府高大的桧松枝头。刘彻展开双臂托起卫子夫,轻轻地放在梳妆台前,铜镜里就映出女人端庄还带着惺忪的脸庞。 “子夫!朕昨夜过于冲动了吧?” 卫子夫回眸给了刘彻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她全部的感受都融在笑意中了。她看了看垫在身下的“铺垫”,眼角溢出泪花。 “为何哭了?” “不!妾身是在高兴。” “朕要带你回宫去。”刘彻捧起卫子夫的脸说道。 “这要公主允准才行。” “小傻瓜!难道你还看不出公主的意思吗?就是她要你陪伴朕的。”刘彻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眉笔说道,“朕要为你画眉。” 卫子夫躲闪着:“皇上!您别折杀妾身了,妾身怎么敢让皇上画眉呢?” 没有了坐在朝堂上的矜持和肃然,年轻皇上把自己还原为一个浪漫的少年。他像常人一样追求和享受着闺房的乐趣,他忽然觉得与阿娇那种夹杂着太多因素的婚姻是多么的索然,而与那些受过训练的妃嫔们在一起又是多么的刻板。 刘彻拿起眉笔,在卫子夫的眉宇间轻轻地勾勒出浅浅的八字型。他上修下描,不一会便画好了,这眉越发地衬托出卫子夫忧郁、婉转的美。 刘彻画完眉,很得意地站在卫子夫身后欣赏了一会儿,他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好!就这样。朕要命宫人都画成‘八字眉’!” 卫子夫心中漫过一种无以言状的温馨。她原以为皇上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原来他也有温柔情趣也有常人的愁苦欢悦啊! 这时候,侯府的丫鬟进来了,请皇上过去用膳。刘彻拉起卫子夫就向外走,她却轻轻地挣脱了刘彻的手说道:“妾身本一奴婢,怎敢与皇上和公主一同进膳?” 那传命的丫鬟见状,忙说道:“公主有命,让姐姐与皇上一起前往。” 卫子夫听了,眼睛就湿润了,这是怎么了?这是真的么?虽说平时公主对自己不像对其他下人那样的横眉冷目,然而毕竟主仆有别,自己何曾有过与公主坐在一起吃饭的荣耀呢?卫子夫就这样心绪彷徨地被刘彻牵着手来到饭厅。 平阳公主和曹寿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们迎接刘彻入座,公主特意安排卫子夫坐在刘彻身边。 平阳公主很亲昵地拉着卫子夫的手问道:“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卫子夫脸上顿时泛起一朵朵云霞,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皇上过剩的精力使她整夜都泡在情海爱波之中,哪里还说得上睡得好不好呢?公主见此,便神秘地笑了…… 用罢早膳,刘彻对公主道:“朕要带子夫回宫去。” 平阳公主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曹寿也是高兴之至,心想:这卫子夫倘若果有造化,日后得了皇上的百般宠爱,再给皇上怀上龙种,他不也要跟着沾光么?于是,他忙着张罗为卫子夫安排车驾,但这举动却被公主拦住了。 “皇上垂爱子夫,自是臣妾的荣幸。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个女子回宫,如果让永寿殿那边知道了,又要横生枝节。皇上还是先行回宫,待明日臣妾专程把卫子夫送进宫中便是。” “这样也好,只是皇姐可不要延误啊!” 刘彻出得门来,抬眼望去,早有黄门及侯府的家奴们在院内伺候。其中有一精壮汉子,身高体阔,目光炯炯,牵着一匹雪青色的战马,样子十分英武。 刘彻禁不住问道:“这是何人?” 平阳公主回道:“这是卫子夫的兄弟,名叫卫青,现为侯府骑奴。他练得了一身好武艺,我们出行,常以他为护卫。” 隔着一段距离,刘彻静静地注视着卫青,心中倒有几分喜欢了。只是卫青不知道,眼前的皇上与他今后的命运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二天,卫子夫向公主夫妇道别,她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此去对她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皇上与她情感到底能够持续多久。 她虽然在平阳府为奴,可这里毕竟留下了她青春的足迹。她要走了,可她的母亲和弟弟还要继续留在侯府,她不知道这一进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这一切都让她百感交集,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她一副热泪欲流还住的样子,越发楚楚动人。 她深深地向平阳公主和曹寿行礼,言未了却已潸然泪下:“奴婢这就向公主和侯爷辞行了。家母年高,还望公主关照;舍弟卫青,生性好勇,还请侯爷严加管教。” 平阳公主轻抚着卫子夫的掌心,那眼中分明多了许多的温情:“妹妹,你此番进宫,若得皇上宠幸,可别忘了姐姐哦!” “子夫怎敢忘了公主的恩德呢?” “好了!上车吧。” 第二十九章 汉皇韬晦待崛起 朝廷现在看起来十分平静,早朝依旧按部就班进行。不过刘彻再也听不到尖锐的谏言了,只有许昌、石建、石庆等人转达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特别是那个石建,最喜欢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没有话说了。 可供廷议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空闲的时间一长,刘彻便觉得分外无聊。这时候,韩嫣总会想出一些让皇上高兴的主意。 这天,他又出主意道:“当初皇上举贤良时,策对者中有一个叫东方朔的,因文辞不逊让皇上反感,令其待诏公车。据说此人诙谐幽默,皇上何不传来解解闷呢?” “真有这样一个人么?朕怎么没有印象?” 这公车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驿馆,俸禄不高,到了这里,等于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难想起的。如果不是韩嫣>提醒,刘彻倒真想不起这个人了。 “玩什么呢?” “就玩射覆吧!这样正可以试试东方朔的机敏。” “好主意!既然爱卿说东方朔滑稽有余,机智过人,朕今天就试试他。” “诺!” 出了未央宫,韩嫣直奔公车署。官居上大夫的韩嫣对公车署的士子向来是不大待见的。这不仅因为公车署的级别低,而且在这里待诏的多是怀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张,放荡不羁。不过今天,为了讨皇上高兴,他不得不亲自前往了。 公车署令见上大夫来访,自然毕恭毕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备酒招待。韩嫣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着召见东方朔,快让他出来跟本官进宫去吧。” 一提起东方朔,公车署令就一个劲 5730." >地摇头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东方朔虽是待诏公车,可谁管得了他呀?他经常清晨出去,夜半归来,甚至夜不归宿。下官说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讽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韩嫣一听就急了,道:“那你还待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众人四下去寻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与东方朔交好,听说皇上要召见他,就对韩嫣道:“东方先生晨间出门时提过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转转。” 韩嫣听完,就无奈地笑了:“这个人还真是行为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带本官前往。” “卜肆”地处长安东市,一行人沿着杜门大街一路疾走,就远远地看见东方朔正与一位卜筮者理论,也许是因为东方朔说话幽默,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东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说起话来却声若洪钟,隔很远都听得清楚。 “呵呵!”东方朔手舞足蹈地说道,“先生十卜九错,何来卜者之誉?占吉而实凶,占富而实贫,岂非欺世盗名,不就是想骗几个钱花罢了。” 那卜者被说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愿意当众服输,赌气道:“你如此轻看在下,想来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请你为在下卜一卦,倘若说准了,在下就将这龟板当面烧掉;倘若你输了,那就从在下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好!”人群中一阵高呼。 东方朔也大叫一声道:“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 韩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个眼色,署令会意,立即钻进人群,拉了拉东方朔的胳膊小声道:“皇上要召见先生,先生却在这里打赌,成何体统?快随本官去吧!” 东方朔挥手将署令推到一边,笑道:“哈哈哈!署令这谎话编得何其笨拙,如东方朔这样的闲云野鹤,皇上怎会召见?”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酒壶,仰起脖子,满满地喝了一口。 “真的!这回真是皇上召见,先生就是给下官十个胆,也不敢拿皇上的诏令瞎编啊!”署令说完拉着东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韩嫣。 东方朔又是一阵嬉笑:“呵呵!那不是专讨皇上欢心的韩嫣么?”虽然他嘴里还在这样说着,可心里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随即对卜者道,“皇上要召见在下,待明日再来与你理论。” 韩嫣听到这些话,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举荐的,纵有千般不满,他也只能先忍着。哼哼!待日后有机会再与这狂生计较。想到这,他连忙催促驭手追着东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宫中,东方朔在包桑的引导下进了殿门。刘彻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了。哦!这就是东方朔,在策对时言辞狂放,不可一世。不过当他穿一身待诏冠服,寒酸地出现在大殿时,刘彻仍无法将他与那个狂徒联系起来。他远不似刘彻想象中那么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反倒看上去有几分猥琐。那双小眼睛、凹鼻梁,处处透着调侃和幽默。 “朕今日闲暇,欲与卿作射覆一戏,不知可否?” “小臣乐与皇上分忧。只是臣一人戏之,甚无乐趣,请皇上允准众人都来嬉戏,不中者罚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乐。” 于是,包桑捧来一个钵盂,由韩嫣事先验过,然后让大家猜钵内所置之物。 一个年轻黄门猜道:“盂中是地龙一条。”韩嫣微笑着摇摇头。 又一位黄门说道:“必是蟋蟀无疑。”韩嫣摆了摆手。 一连十数人过去,竟然没有一人猜中,韩嫣遂将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来射一射呢?” 包桑犹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龙,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 韩嫣拊掌大笑道:“看来只有东方先生来猜了。” 东方朔挤了挤眼睛,不无神秘地自言自语道:“臣曾研读过《易》书,必会中之。”他遂捧起钵盂,时而摇摇听听,时而置于阶下,时而围着钵盂游走,然后又用龟耆在案头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黄门们掩口而笑。 可东方朔却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道:“臣以为此物,是龙却没有脚,是蛇又有足;它的习惯是攀缘墙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宫,那就是蜥蜴!” 众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但慑于皇上的威严,又不敢大声笑出来。倒是韩嫣听了东方朔的解说后,频频点头。刘彻见此便分外高兴,当场赏赐东方朔帛十匹,又罚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见皇上高兴,气氛就渐渐地活跃起来。接着往下玩,每每都是东方朔猜中,于是皇上的赏赐便都归他一人了。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脸的不服和不屑。原来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兴的郭舍人站出来了,他必是想与东方朔一搏。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到。 果然,只见郭舍人走到刘彻面前奏道:“皇上,臣以为东方先生乃侥幸而已,并非实才。臣请皇上令其复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领鞭笞。若是不中,请皇上赐臣金帛。” “爱卿可知,君前无戏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彻又对东方朔道:“爱卿可敢应搏?” 东方朔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好!韩嫣,将钵盂交与郭卿。” 郭舍人接过钵盂,便去了廊庑,不一刻就回来了。他道:“盂中物为树上寄生,请东方大人猜猜此为何物?” 东方朔捻须略思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此乃窭籔也。” 郭舍人很自负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为然。 东方朔迈着八字步,缓缓地绕着钵盂走一圈,然后面对众人说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籔。” 刘彻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抚着东方朔的肩膀道:“爱卿好一副伶牙俐齿,郭卿认罚吧!” 郭舍人被剥去上衣,连打数鞭。他疼痛难忍,撅着屁股,嗷嗷大叫,东方朔在旁见了,笑着又是一套俚语脱口而出:“口无毛,声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恼羞成怒道:“好一个东方朔,竟敢欺负天子从官,按律当弃市。” 刘彻也帮腔道:“舍人既已认罚,爱卿为何嬉笑之?” 东方朔回道:“臣不敢诋毁舍人,那不过是几句隐语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东方朔晃着脑袋,吟吟哦哦道:“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毂也;股益高者,鹤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对刘彻说道:“臣愿再问东方朔隐语,如果他不知道,也该挨鞭子。” 东方朔笑道:“舍人尽管道来,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愿受罚。”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乃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郭舍人不服,又连出数句,东方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亦庄亦谐,插科打诨,调侃嬉戏,凡难皆对,凡对皆奇。 众人纷纷为东方朔的诙谐和敏捷而倾倒。特别是刘彻,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双方的舌战,东方朔的诡谲和狡黠、藏锋于谐的辩才,让他见识了另外一种士者风采。他不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潇洒飘逸,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爱;他没有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清词丽句,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让人吃惊的奇巧。藏书网 刘彻不禁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位人才而感到侥幸,当下就任东方朔为长侍郎,这样他就可以早晚与司马相如一起谈诗论词,倒也悠哉。 众人散去之后,刘彻向韩嫣问道:“爱卿以为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想呢?” 韩嫣道:“太皇太后可以安稳入梦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还是韩爱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游戏偶尔为之尚觉新鲜,玩过几次刘彻便厌倦了。这一天,刘彻对韩嫣道:“朕近来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处?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只带你一人。” 韩嫣不解地看着刘彻,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让人知道。” 韩嫣还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卫、黄门和警跸动辄成百上千,怎么可能销声匿迹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刘彻从腰间解下一个“门籍”,放到韩嫣的掌心。 “你看看这个。” “平阳侯?皇上是要以平阳侯的名义出行?” “对!” “这样说来,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过此次出行,朕要从骑射营中抽调精壮之士随行。你要记住,出了长安,朕便是平阳侯了,你不可再称朕为皇上。”言毕,刘彻又叮嘱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头读书,没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么?”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后那边有人来传呢?” “你就说朕在研读《鸿烈》,撰写心得呢!” “诺!” 次日黎明,长安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就披着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横门,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长安,城楼宫殿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分外雄伟;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苍苍。 也许是心境的缘故,路过安陵的时候,刘彻勒住马头,久久地望着坐落在陵园前的寝殿,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当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时候,吕后不也像太皇太后这样专权么? 刘彻十分吃惊自己会想到这些往事。是因为自己目下的处境与惠帝当年的遭际相似么?不!他不是惠帝,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微服出行,要给太皇太后一个对朝事淡然的印象。只要是琐事,他都任许昌等人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他只?99lib?要在诏书上盖上玉玺即可。韬光养晦——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办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朕起一定要消除后宫干政的陋习。刘彻驻马东望,陇原尽头刚刚升起朝霞。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动坐骑冲入晨光下的旷野。 韩嫣紧紧追在身后,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往何方?” 刘彻马鞭指向前方,道:“池阳。” 第三十章 策马扬鞭微服游 一连数日,刘彻带着狩猎队伍,北至池阳,南猎长杨,西至黄山,东游宜春。常常是他带领一支队伍,韩嫣带领一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会合。后来,这支游猎队伍竟然变成一支名曰“期门军”劲旅的雏形。 走出深宫,他们放纵在天地苍穹、沃野莽林之间,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随意。他们往往是披着夜幕出发,天明就到了山脚下,然后队伍分开,以狩猎的数量决胜负。韩嫣明白,皇上展开这样的狩猎,不过是为了发泄。因而,他总是暗中叮嘱部下少打些猎物。这样几次之后,就被刘彻看出了破绽。 这天午夜时分,大家决定到户、杜一带的山间狩猎。在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刘彻向韩嫣问道:“为何你的人马每一次打的猎物都比朕的少?” 韩嫣迟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刘彻“嗯”了一声,韩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改口道:“侯爷有所不知,在下所带人马,与侯爷的相比较弱,自然要稍逊一筹了。” 刘彻笑了笑,随之严肃道:“你觉得能自圆其说么?同是一营所选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马就会强一些呢?莫非你要戏耍本侯不成?” 韩嫣闻言大惊,慌忙滚下马来,伏地跪拜,惶恐道:“属下不敢,请侯爷恕罪。” “罢了,起来说话。本侯说过,这游猎如同打仗,不可视作儿戏。而你却暗地让本侯沉湎于虚荣之中,这岂能瞒过本侯双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饶你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气了!” “谢侯爷!” 刘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盘一般平坦,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为何处?” 其间有一个来自户县的子弟道:“此处是望乡坪。相传当年周武王在此狩猎,常常登坪回望镐京。” 刘彻听罢,就要上去看看。于是他纵马踩过稼禾,向坪上冲去。韩嫣正要号令大家上前,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声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狩猎,还踩踏百姓稼禾,还不赶快下马,难道要以身试法吗?”说话间,两位身着县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马,顷刻间就到了狩猎队伍面前。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捉拿你等扰民毁田之徒。” 衙役们纷纷上前,却见刘彻身后的子弟一个个弓上弦,剑出鞘,便先怯了。 韩嫣见状,忙喝住身边的人马,上前道:“你们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谁,都不能违反皇命。”县尉的态度很坚决。 “这可是当今……”话到口边,韩嫣打了个结巴,“这可是当今平阳侯曹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对曹大人动手?” 县尉属地方小吏,且对曹寿也不甚了解,但平阳侯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于是他们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马上向刘彻作揖道:“侯爷是朝廷贵戚,绝不会忘记皇上还耕于民的诏命吧?今侯爷狩猎,踩踏稼禾,百姓怨声载道,侯爷此举,岂不枉视诏命,欺君害民么?” “这……” “卑职职责所系,请侯爷不要难为卑职,随卑职到县府复命便是。” “大胆!谁敢动手。”韩嫣在旁边听到县尉理直气壮训斥着刘彻,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喝令,身后的子弟们顿时剑拔弩张。 殊料刘彻却平静地摆了摆手道:“难得他们对汉室如此赤诚,你就不要为难了,本侯就随他们到县府便是。” “侯爷!” “侯爷!”众子弟跟着韩嫣向前奔去。 “无须多言,你随本侯到县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约巳时时分,刘彻一行来到户县衙门,杜县县令也在那里等候。两位县令从堂口看去,但见堂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单看年龄,不像是平阳侯。再看跟在身边的韩嫣,玉面浓眉,一身玄色劲衣,也是英气勃勃,心里当时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么说,踩踏百姓稼禾,就触犯了大汉律条,身为地方长官,就不能不问。 户县县令举起堂木,正要拍案,却被韩嫣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大人看了再审不迟。”说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将一只金虎头鞶递到县令手中。两位县令一见这只有皇上才能佩戴的东西,顿时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来说话。” 两位县令跪在地上没有动。 “起来说话。” “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彻环顾县府大堂,不仅县令们魂不附体,就连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还有两县的县丞,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说,他们高举着大汉的律法,为地方百姓仗义执言,本应理直气壮,可面对皇上,律法也显得无力。不过这半天的经历又让刘彻十分欣喜,因为他亲眼看到新制已深入人心。 记起前些日子,他为排解烦恼,便翻看了先朝的书籍。他从《商君书》中读到了“宪令著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的箴言,这些话都被眼前的情景赋予新的含义——政之兴在民。 “二位县令不必惊慌,你等奉诏保民,非但无罪,朕还要褒扬赏赐,且站起来说话。传朕旨意,赏户、杜两县县令金百斤。”刘彻有条不紊地说道。 “谢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赏赐,两位县令恍若梦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心中不禁为刚才的惊慌失措而尴尬,为皇上的胸襟而感动,便觉得与其得了皇上的赏赐,倒不如将之散给百姓。 刘彻对他们的行为自然是分外高兴,朗声道:“二位爱民就是忠于大汉,朕回京后定当擢拔你们;你等要恪尽职守,好自为之,切不可辜负了朕的厚望。” 县令们益发地受宠若惊,为官多年,他们什么时候有当面聆听皇上声音的机遇呢?他们除了千恩万谢之外,对为官之道又多了一层体悟。 当刘彻和韩嫣返回沣水岸边的时候,却看到在狩猎的队伍中多了不少人。韩嫣眼尖,很快就认出那披着玄甲的正是未央宫骑郎公孙敖,而另外一名身着黑色劲衣的青年就是卫青。 卫青见了刘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卫青叩见陛下!” 刘彻眼前一亮:“卫青?你不在建章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上,若非公孙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见不到陛下了。” 刘彻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孙敖,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青一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百感交集。当初他随人到甘泉宫服役时,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说,他是贵人相,将来必封侯。他当时就笑了,只觉得这身负刑罚的“钳徒”也学会了阿谀。一个奴仆的儿子,一个连身份都得不到承认的牧羊儿,一个靠卖苦力为生的佣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骂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轻歌曼舞,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自己得以成为建章宫的一名卫士。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目标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业业守卫着皇宫,精益求精地习武健体,潜心研读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会被皇上发现。也许是因为姐姐的缘故,皇上给予他特别的照顾,使他不断增强对未来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宫当班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装进麻袋里,横置在马背上,他的耳边只有马蹄声和绑架者说话声。 “听说这小子的姐姐叫卫子夫。” “是啊!听说他母亲还是个奴仆呢!” “皇后怎么就这样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个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边转悠么?” “少胡扯!让皇后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怎么处置这小子?” “杀了算了。” “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 卫青明白了,绑架他的人是皇后派来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想到,他的好友——在藏书网未央宫担任骑郎的公孙敖会在此时出现,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公孙敖是从接替卫青当班的卫士口里得知他被绑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宫廷的复杂,他并不想陷入两个女人争风邀宠的漩涡,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够了。因此,面对刘彻质问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说卫青是被一伙强盗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钱财,他正好带着人马从那里经过…… 他用目光制止了卫青解释的企图,把一场宫廷风波化解为普通的打劫事件。 刘彻的脸上恢复了平静,道:“既然你们来了,就随朕一起狩猎吧。” 公孙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赶皇上而来的。” “有事么?” “包公公说,太皇太后那边传话要皇上过去呢?” “不是让他说,朕要闭门读书么?” “包公公说,只怕瞒得了一时,不可能瞒得长久。” “这个包桑,怎么就如此愚钝呢?”刘彻思忖片刻,便对公孙敖说道,“回去告诉包桑,让他先瞒着,朕不日回京。卫青留下,随朕狩猎便是。” “诺!” 公孙敖走了,但刘彻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走出来。卫青有什么财物值得强盗们冒险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卫,没有人觉察么?他越想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于耳际的时候,才大声道:“上马!” “皇上!下一步我们要去何处?” “湖县!”刘彻扬起马鞭指向东方,“此为朕狩猎的最后一站。” 一干人顷刻间便奔向平原的深处。 刘彻并不知道,在他离京的日子里,七国之乱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战火…… 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东瓯国使节正焦急地等待着皇上的召见。 他满脸痛苦,几欲流泪道:“大人可知,东瓯国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了。我们不甘成为闽越国的鱼肉,与闽越军相持了两个多月。如今城中粮食殆尽,除了守城军士尚可得到勉强充饥的食物外,百姓开始吃食草根和树皮了。现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请大人现在就带本使去见皇上!” “这个……”典属国声音拖得长长的,因为他无法回答使节的问话。其实他也不知道未央宫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皇上的拖延寻找适合的理由。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平和,带着不易觉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会召见使君的。”说完这些,他就唤来译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却匆匆赶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团乱麻,石建、石庆、庄青翟等都在那里。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 许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为郎中令,统领宿卫、侍从,却不知道皇上现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说呢?” 言未尽,他又转过来批评石庆道:“大人作为内史,掌管京都事务,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踪么?皇上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召见,总该有些道理吧!” 石庆性格暴烈,自然对许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讥道:“若说与皇上关系最近者,恐怕莫过于丞相了。丞相身为宰辅之臣,总揽朝廷大政,每日不离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对皇上的去向都茫然无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庄青翟站起来摆了摆手道:“如今东瓯国使节还在京城,南国战事吃紧,各位大人却在这里互相埋怨,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当务之急还是决定出不出兵吧!” 许昌应道:“这是皇上的事情。现在皇上不见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石庆提议道:“干脆让太皇太后发一道懿旨得了!” “万万不可。”许昌否定了石庆的提议,“太皇太后怎能代皇上发诏出兵呢?当年吕后专断,也不敢直接号令三军。这事且不说违制,传将出去,匈奴一定会认为我朝发生了变故,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这不行,那不行,丞相总该有个定夺吧?” 庄青翟此时疑惑道:“皇上会不会微服出宫去了?为了不惊动我等,才托辞闭门读书的?” 石建道:“这事只有太后知道。” 许昌正要说话,就见典属国进来了。石建、石庆和庄青翟忙起身迎接,纷纷询问使节的态度。 典属国道:“现在东瓯国内人心浮动,一部分人已主张投降闽越,还请丞相速做决断。” 许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请庄大人速去太后处打听皇上行踪;典属国大人先回去安抚使节,一定要断了他们投降闽越的念头;我和两位石大人现在就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 第三十一章 窦后锁眉愁烽火 永寿殿此刻却是一片宁静,太皇太后正做着到上林苑赏菊的准备。许昌等人的到来,令太皇太后大吃一惊。 “皇上是从何时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数日了。” “你等为何不禀告哀家?” “皇上说,他要亲自禀奏太皇太后。” “你等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苍老的脸顿时阴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 “臣已让庄青翟去问了。” 太皇太后不由分说,转脸厉声下令:“速传太后来见!” “诺!”窦宇一转身便匆匆离去。 太皇太后将一腔怒火撒向面前的大臣们。“你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经数日没有早朝,你们竟匿情不奏,该当何罪?” 许昌嗡嗡回道:“皇上说,他要闭门读书……” “哀家什么时候只要他闭门读书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没有发现皇上近来有什么异样么?”太皇太后越说越气,问着话就流下了泪水,伤心地自言自语道,“启儿呀,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冤家呀!” 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难题她却不能不去面对。 “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么对他的行踪一点都不知道呢?那东瓯国的使节来了几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东瓯国已经断粮,他们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许昌道。 石建小声提议道:“依臣看来,太皇太后还是见一见使节吧!” “胡说!”太皇太后打断了石建的奏议,喝道,“煌煌大汉,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国政,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正说着,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后一听见王娡的声音,怒火就从心底烧起,喝道:“快说!皇上到哪里去了?” 王娡对此事茫然不知,如实答道:“皇上不是在宫里吗?” “哼!你们是成心合伙欺骗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后闻言怒极反问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确实不知道皇上的行踪。她问过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话——皇上在未央宫中读书,不见任何人。 她凭自己对儿子的了解断定,彻儿不见臣下,必有重大的举动,但不至于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边,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踪,于是王娡大声问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去了?” “这……启禀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未央宫读书呢!” “大胆!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身为黄门总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属大罪,如今又隐情不报,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奴才真的……”包桑双唇嗫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作为每日不离皇上的中人,这几个月,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皇上排解烦恼,他希望皇上等待时机,重新崛起。因此,当他被传到永寿殿时就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说出皇上的行踪。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来你今日成心要与哀家作对了。”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让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从侍奉文帝起,还没人敢如此大胆。来人!让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后,奴才……” “拉下去!”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心软和动摇。 从殿后传来包桑凄厉的惨叫:“太皇太后饶命啊!哎哟!啊!……” 许昌、石建和石庆第一次见太皇太后对一个中人动如此大刑,一个个心都悬着,暗暗打量着太皇太后。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太后以为如何?” 包桑的每一声惨叫,都牵动着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当初对栗姬动手的时候,她的冰冷和残酷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这位老太婆。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罚,虽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实际上是指向她和刘彻的。 王娡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在寻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办法。她在太皇太后问话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应对的辞令:“母后息怒!包桑隐情不奏,是罪当其罚。”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 “一个黄门总管,死何足惜?只是……” “只是什么?” 王娡顿了顿,竭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踪,若他毙命,皇上便无可寻找,而东瓯国急待朝廷发兵,这岂不误了大事?还请母后三思。”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一阵她只图发泄心中的愤怨,却忘了还有这一茬事在等着。不论怎样,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节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刘彻去应付局面。想到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带上来!” 包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往日尖细的嗓音也变得十分微弱:“奴才谢太皇太后、太后不杀之恩。” 太皇太后不满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说么?” 王娡知道,这话只有自己来问,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气。她走到包桑面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何苦呢?如今南国战事吃紧,东瓯遣使求援,十万火急,公公隐瞒皇上的行踪,岂不要误了朝廷大事?不仅太皇太后不能饶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难逃责罚。公公还是赶快说出皇上的去处,也免得让哀家难堪。” 许昌也在旁边催促道:“快说!皇上究竟在何处?” 包桑抬起头,望了望王娡,断断续续地说道:“皇上……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宫去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自那日丞相要见皇上,奴才就让骑郎公孙敖到京畿各县寻找,最后一次听说皇上是在户杜两县交界处,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水岸边的湖县。” 太皇太后听罢,声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荒诞嬉戏到如此地步,成何体统?” 王娡见状,忙劝道:“母后息怒!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 太皇太后这时候态度反倒变得冷淡了:“刘彻是你儿子,平阳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块垒。她遂转身对许昌说道:“传哀家口谕,速派张敺前往湖县寻找皇上。误了朝廷大事,斩无赦!”然后又对随?99lib.来的黄门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 等处理好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头请示太皇太后,却发现她已昏昏欲睡了…… 坐落在尚冠街深处的窦婴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门可罗雀。当年那些狂热追随他的门生故吏,现在都像躲瘟疫一样地避着他,有些曾经称他为恩师的人,甚至在车驾路过他门前的时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为盘桓太久而沾了晦气。 这些事情时不时地通过府令传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笼一样的书房里,他手捧着书卷,心却在茫然地游荡。他忘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荣耀。当年他曾对这种浮华厌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辞官回乡,过一种平静如水的日子。然而,当一切真如这样时,这些浮云一样的往事却让他挥之不去。 同样是罢官在家,但他听人说,田蚡就不一样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满座,依旧花天酒地。当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师,恩师”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现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这让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释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看得很清楚。臣僚们改换门庭,说好听些,便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破了,就是奔着太后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从被皇上召进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扬镳了。没有了这棵大树,他就变成了一株独木,给别人带不来多少荫庇,于是大家疏远他就是自然了。 窦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册,就看见府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 “有事么?” “中大夫严助求见。” “啊!严大人来了。”窦婴放下书卷,脸上充满了欣喜。 “求见”这两个字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了,严助是自赵绾事件后第二个登门的在任官吏。第一个是太仆灌夫,他从太守任上调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来看望窦婴,这让他孤寂的心温暖了多日。现在,严助也来了,他的厅堂也因此明亮了许多。窦婴站起来,就往客厅走。 “严大人来了,老夫未能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严助急忙站起来回礼:“大人如此谦恭,倒让下官有些无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时候,严助刚刚进京不久,大人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前些日子总想来拜望大人,却是琐事缠身,惭愧!惭愧!” 窦婴道:“大人能来,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见了,现在我这府邸,还有谁敢多看一眼呢?” 严助劝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浪淘沙,疾风知劲草也!对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个少一个,倒也落个清净。” 宾主寒暄一番,窦婴就请夫人出来见客。过去严助只听说窦夫人贤惠,现在一见,果然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是他也从窦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 窦夫人道:“老爷虽然赋闲在家,可一颗心何曾有消闲过呢?有时候,梦中醒来,倒问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时间到了。今日严大人来了,就好好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没了冠冕,就当颐养天年才是。” 窦婴摇了摇头道:“ 4e25." >严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啰唆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准备酒宴,老夫要与严大人喝一杯……” “诺!” 夫人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来了。府役在厅中烧起鼎锅,煮起了酒酿。窦婴先举起了酒爵,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热意。 “赵绾一死,窦婴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请大人满饮此爵,窦婴先干为敬。” 这样推杯换盏,几巡过后,双方的话自然都多起来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经历使他.99lib.们的话题绕不开新政。 “皇上近来可好?” 严助放下酒爵,长叹一声:“自丞相、太尉去职以后,朝廷诸事悉决于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情很郁闷。不过早朝每天还照常进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许昌总是抬出太皇太后,皇上也无可奈何。” “那皇上还是睡得很晚么?” “是啊!不过,近来皇上忽然传下话来,说要闭门读书,要许丞相凡事直接去请教太皇太后,皇上罢朝已有多日。这不,前些日子,东瓯国派使节前来求援,可他们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 窦婴很诧异,惊道:“竟然有这等事?” 对于刘彻,窦婴自信要比别人知道得多。自从那次跪雪犯颜直谏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罢过朝,孰料现在闹到这种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 “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猎了。” 一定又是韩嫣的主意。窦婴在心里想。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 对韩嫣的为人,窦婴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对皇上身边的人进行考察。韩嫣当陪读时,卫绾任太傅,他只听说韩嫣常常与皇上同榻而卧,相交甚好。他曾和卫绾有过书信往来,在谈到皇上身边的近臣时,卫绾尤其担忧韩嫣。现在看来,卫绾的眼光没有错。取悦于上,乃奸佞所为也。 是的!不管太皇太后如何专权,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须经过皇上这一关才能宣达朝野。只要皇上还在未央宫里,新政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这一点皇上应该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韬光养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会不会一道懿旨,让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还有十三个皇子呢!更何况那个刘安,每年进京朝觐,都要赠予太皇太后厚礼。 窦婴忽然觉得,事情远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向严助劝酒的速度也明显迟滞了。 不过,窦婴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他把东瓯国求援的事情看作成皇上重掌朝政的良机。这事不仅能彰显大汉的国威,尤其能为皇上施展雄才提供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现实,朝外面大喊一声:“笔墨伺候!” 这声音让严助吃了一惊,疑惑道:“大人这是……” “老夫有话要对皇上说。”窦婴仿佛又回到新政开局的日子。 当府令呈上笔墨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叹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举呢?” 严助怎会不理解窦婴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胆识和勇气者不能为之。但严助更多的是感动,为窦婴心系天下社稷而感动。 他向府令使了个眼色,然后亲自从砚边拿起笔,饱蘸墨汁,双手捧到窦婴面前,那一腔热肠都在这行动中了。 “大人!写吧,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官一定亲手转交给皇上!” “依大人之见,这奏章老夫写得?”窦婴看着严助。 “写得!”在窦婴接过笔的时候,严助顺手铺开绢帛。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老夫就一吐为快!” 窦婴俯下身体,略思片刻,心绪就如滔滔江水都倾注在洁白的绢帛上了。 臣窦婴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臣闻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決。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先帝大业未竟,中道崩殂,大汉国运,社稷安危,系于陛下一身。 陛下正当盛年,大略在胸,奇伟俊貌,圣光耀之四海,圣威及于九域。当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善生养人,四统者具,四海归之。然则,今陛下偶挫其锋,而合光息锐,何负于先帝重托,何失于群黎之望。今闽越狂傲,无视朝廷,擅兴兵戈,东瓯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犹豫,则大汉圣威危矣。 臣以尘埃之躯,而直谏圣听;以垂老之体,而萦怀社稷。放言狂语,罪在不赦。然臣忠贞刚直,天日可见。 窦婴一边写一边感慨,严助在一旁唏嘘不已。一篇写罢,但见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在绢帛上。 两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三十二章 柏谷历险镌足痕 当卫青回到刘彻身边时,已浑身是血。他已分不清楚,这血多少是来自于那谷底的野猪,多少是来自于自己的创伤。 回想起刚才人兽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后怕…… 也许是山中日迟,柏谷的禽兽们便也慵懒了许多,太阳移到头顶,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安详中。刘彻看着身边的韩嫣和卫青,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今日怎么了?为何此时仍无猎物出现?” 话音刚落,就听见天空传来雁鸣。一群大雁挥动着翅膀,自南向北从河谷上空飞过。在刘彻身旁的韩嫣,不待他人张弓,就已箭矢离弦,刺破谷中雾霭,直上云天。眨眼间头雁一声哀叫,就跌落地面,折翅毙命了。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但未等大家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就从对面坡上传来惨叫声,眨眼间,一幅惨烈的场景就展现到众人面前。 那位拾猎物的骑手被丛林中冲出的野猪叼在口中,来回撕扯,瞬间成了一个血人。野猪尖利的牙齿插进骑手的脖颈,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韩嫣的眼里顿时充满惊恐之色,手中的弓箭也掉落在草丛中。紧随其后的卫青感觉到韩嫣的不对,忙问道: “大人怎么了?” 韩嫣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此时,卫青也听到皇上喝令射杀野猪的声音。但还是晚了,眼看野猪就咬断了骑手的脖颈。大家更担心的是,一旦野猪扑过谷来,会危及皇上。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高大的身影飞快地从人群中窜出,直扑到野猪面前。他伸出一双铁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开了猪嘴,将那骑手从中抢出。 到口的美食被夺,野猪狂怒起来,它立刻向敌手发起进攻。卫青一个迅疾转身,闪在野猪身后。趁野猪失去目标、茫然四顾之际,他“嗖”的一下骑上了猪背,一只手揪着野猪的耳朵,一只手握成碗大的拳头,狠狠地向野猪的眼睛砸去。不用片刻,那两只凶狠的猪眼便被凿成了深洞。 野猪疼痛难忍,扭动着庞大的身体,试图甩掉卫青。卫青顺势跳下,抓住野猪的后蹄,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用力抛向谷底。只听那沉闷的落地声在山谷间响起,那野猪便口喷黑红色的鲜血而气绝了。 当卫青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在刚才的搏击中,身上、手上被野猪咬破数处,隐隐作痛。他喘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那骑手,早已没有了气息。在他周围,骑手们张弓围成一个圆形。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跪在皇上的脚下,他的豪气、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随他的卑微所取代。 “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在卫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猪背的那一瞬间,刘彻直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他似乎看到了挥舞长戟的灌夫,看到了追击匈奴的李广。 他断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将来必会成就让大汉扬威四方的辉煌。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托起卫青的双臂,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就飞上了眉头:“此等英豪,倘不纵马疆场,岂不可惜?回京后,朕就封你为建章监!” 卫青心中霎时涌起不尽的惶恐,久为奴仆、看尽人间冷暖的他面对至尊至贵的皇上,竟然一时茫然失措。如果不是韩嫣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木然地站着。 他此时的心境也很复杂,自从跟随皇上来湖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不要将自己被绑架的实情说出来。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姐姐。 当初平阳公主送姐姐进宫的时候,家人都以为她从此将结束卑微的命运,可大家没想到,那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染着血腥的。 他们更不曾想到,美貌也会成为“罪过”。皇上身边的女人太多,一个个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应付得了呢?果然,皇后迁怒于他,因此才策划了这次绑架。 现在,皇上就在身边,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怕弄不好反而会给姐姐带..来灾难。不过,无论怎么说,今日与野猪的搏斗,他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他就会有机会去保护姐姐。 太阳渐渐下落,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地长眠在青山碧水间。骑手们望着野草丛中堆起的一座新坟,久久不愿离去。 这情景让刘彻心中颇为不快,他对着马队大声呵斥道:“如此怜生惜命,还能驰骋疆场么?”他心里生出对游猎的厌倦,萌生了返回京都的念头。 “朕明日就回去,朕离开长安太久了。”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以皇上的身份对韩嫣说话。 “既然皇上已不再借平阳侯的名义,那要不要派人去湖县通报一声,让他们来迎驾呢?” “不必了!朕早已说过,不想让地方知道朕的行踪。” “今日天色已晚,臣暂且为皇上觅一住处,待明日拂晓臣等就护驾回宫。”韩嫣说罢,就对身后的骑手们下达了出谷的命令。 一弯新月孤独地挂在山头,柏谷溪水旁的马蹄声衬托出夜色的宁静。约酉时时光,他们在离谷口还有二里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灯光。韩嫣喝住马队,只带了一名骑手前往打探。登上高坡,借着弯月微弱的光,韩嫣发现这是一个沿着河谷散落的村庄。 村头一家的灯火亮着,韩嫣上前轻叩门环,有一老者开门,一双眼睛紧盯着韩嫣,警惕地问道:“请问客人从何处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韩嫣道:“我们是游猎者,因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晚,讨口水喝。” 老者围着韩嫣转了一圈,见他佩剑带弓,猎装裹身,才相信近日来有一队游猎人马纵横湖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冷淡了。 “没有水喝,正有尿等着你等饮用呢!” 官至上大夫,平日不离皇上左右的韩嫣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呢?正待发作,却见从屋中出来一位银发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如此与客人说话。 她笑着对韩嫣道:“夫君年迈,说话不免失礼,还望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有几人投宿?” “连同主人在内约有数十骑。” “敝舍虽小,却也有十数间干净房舍,客人若不嫌弃,尽可叫你家主人来住。老身这就吩咐下去,为客人操持饭食。” “如此便多谢了。”韩嫣遂转身去向刘彻汇报。 听着韩嫣的脚步渐远,老者掩了门道:“你老糊涂了?这些人晚间来访,又随身佩戴刀剑,你贸然接纳了他们,不是为村寨招来祸害么?” “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依妾身看来,来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 老者正要说话,韩嫣已陪刘彻走进院内来了。刘彻双手打拱道:“我等贪恋猎事,延误归途,现借贵处歇宿,打扰了。” 老妪借着灯光看去,眼前的翩翩少年,“天”阔“地”方,相貌奇伟,说话彬彬有礼,更确信自己的眼光没错,她忙招呼家人为刘彻一行安排住宿酒食。 连日来的奔波,使刘彻和骑手们都很累了,加之多饮了些酒,大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出于对皇上的感怀,卫青主动提出由他担任警戒,韩嫣当然求之不得。皇上对卫青姐弟的青睐使他迅速地调整着与阿娇和卫子夫的距离。 山中天窄,刚刚还悬挂在中天的月亮,很快就西移到黝黑的山头。夜露悄悄地润湿了山间的林草和院中的花木,也润湿了卫青的肩头。卫青很庆幸,露水冲淡了疲倦,使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听着室内传来皇上的呼吸声,他知道皇上的确累了。 能为皇上值岗,他觉得十分高兴。也许,皇上在梦中正与姐姐携手走在丹景台的复道上呢! 想过了皇上,他的思绪又回到自身,他不能忘记离开平阳府的那天,公主那深情的目光和温软的话语。平阳公主拉着他的马缰说道:“进了宫,可不要忘记还有人惦记着你呢,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读得懂平阳公主目光中的炽热和心境,但他也明白,他不能朝深处想,命运还没有给他这个机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皇上尽忠竭力。想到这些,卫青使劲摇了摇头,把精力集中到警戒上来。 当一个黑影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卫青本能地按住了剑柄,厉声喝道:“谁!” “官爷不要误会,是老朽。” “深更半夜,老丈不在舍内休息,为何在院内走动?” 虽然夜色深沉,但老者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直插他心底。 “傍..晚饮酒太多,夜里入厕小解。不想惊动了官爷,真是对不住。” “夜深人静,老丈不要轻易走动,惊扰了我家主人,在下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那是!那是!” 老者慌慌张张地回到屋里,对老妪道:“老夫越看他们越不是好人。方才他们进院的时候,老夫已经差人到村中召集青壮,今夜定要将他们生擒送往官府。” 老妪听罢,眉头紧蹙,心想这下可糟了,若是青壮们真的来了,免不了一场厮杀。情急间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吟吟地对老者道:“夫君定要擒拿他们,妾身也不阻拦。只是这村庄南北居住甚散,大家聚集也需好些时间,夫君静坐等待,索然无味,倒不如让妾身温些酒酿,你我且饮且等如何?” 这老者平日就有贪饮的嗜好,听说有酒喝,自然乐得其中了。 不一会儿,老妪已备好酒菜,夫妻二人遂席地而坐,对饮起来。其间老妪又出了数支酒令,让老者来猜,每输一次,便要罚酒三杯。饮到子时时,老者已烂醉如泥,酣然入睡了。 老妪用绳子将夫君缚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来到院中,新月早已沉没在山..后。从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岗哨的喝问声,老妪急忙上前道:“大人不必惊慌,一定是村中之人听说敝舍来了不少外地客人,感到新奇罢了,待妾身打发他们散了便是。” 说着她便走到门下,对着墙外说道:“各位乡邻,我家有客自远方来,打扰了众位乡亲,妾身在这里谢过了。更深露重,还请各位早些归家歇息,明日一早再来相聚不迟。” 东方刚露出晨曦,刘彻就已经醒了,他唤起韩嫣:“朕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朕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被一伙强人追赶。朕拔剑奋战,尽杀强人于剑下。醒来后朕反复思忖,朕离京已有数日,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事托梦于朕呢?” 韩嫣忙起身替刘彻整理好行装。 “想必是皇上太过劳累,便多梦了。好在今日便可启程回京。” 两人走出室外,举目远望,虽是秋气萧瑟,然天高气爽,白露茫茫,远山如黛。刘彻兴奋道:“如此好景,若不起舞助兴,岂不辜负了这金天时光?” 韩嫣忙道:“既然侯爷兴之所至,小人就陪侯爷舞上几个回合。”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剑法都很熟悉,于是舞将起来,一个天枢剔斗,剑随人动,银光裹身;一个天璇射月,锋芒毕露,直刺青天;一个天机开展,划破晨曦,朗日扑怀;一个天权银河,银凤展翅,风起清萍。 适值老妪从柏谷溪中汲水归来,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庆幸昨夜幸好未轻举妄动,否则恐怕此刻已血流成河了。 刘彻与韩嫣舞了数十回合,感觉神清气爽,于是便收了剑势,才发觉骑手们已在旁边观望许久了。 用过早膳,刘彻启程告辞,老妪解了老者身上的绳索,两人一直把刘彻送至村外。看着人马渐渐远去,老妪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 茫茫然回到庄院不久,就听见院外马蹄的“嘚嘚”声,夫妇精神顿时紧张起来,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得罪客人,以致别人现在问罪来了。正说话间韩嫣已进了院子,老妪急忙拉了老者出来赔罪道:“夫君昨夜举止鲁莽,还望大人恕罪。” 韩嫣将马拴在石桩之上,来到他们面前说道:“二位不必惊慌,起来说话。二位可知,昨夜借宿贵庄的是何人?” 夫妇俩面面相觑,猜不透韩嫣话中的意思:“大人不是称他为侯爷么?” “呵呵,他可是当今皇上啊!” “皇上?”当这两个字从韩嫣口中说出的时候,老者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立时昏倒在地。老妪见状,赶快狠掐老者人中,连连呼唤。半日,老者方才醒来,却对着苍天号啕不止:“都是老夫害了家人啊!老夫愚钝,怎么就没看出是皇上啊!完了!完了!” 听着老者的号哭,韩嫣觉得好笑,同样一个人,昨夜与今天却判若两人。皇上的队伍已经走远,不容他在此延宕,于是他大声道:“老者听旨。皇上手谕,老者夫妇接驾有功,赐百金,绢百匹。” “谢皇上隆恩。”老者夫妇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懵懵懂懂地谢恩。 “这是怎么回事呢?”待他们放胆抬眼张望时,但见院中石案上放着一卷帛书,韩嫣早已策马追赶队伍去了。 第三十三章 汉皇回京展身手 皇上回京的消息,让许昌、石建、石庆等人如释重负。第二天早朝刚一开始,许昌就迫不及待地出列,向皇上陈奏了东瓯国的事情。 刘彻的神色严肃起来,话里也带了责备的意思:“既是军情紧急,丞相为何不禀奏太皇太后,以致延误至今呢?倘若让闽越灭了东瓯,我大汉岂不威信扫地?” 许昌惶恐不安,小声回道:“启奏皇上,臣已禀奏过太皇太后。” “既然太皇太后知晓,你等就该遵旨发兵。为何迟迟不动,是要朕治你的罪么?” “嗯……”许昌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皇上的申斥,话在舌尖上打滚,就是找不到准确表达自己意思的句子。他暗地打量着刘彻,眼看皇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心就“怦怦”地直跳个不停,“皇上,太皇太后要臣等皇上旨意。” 刘彻“哦”了一声,随之道:“等朕的旨意?好!朕现在回来了,朕就听听丞相高见,依丞相看,如何才能平息闽越国战事,救东瓯黎民于水火呢?” “这个……”许昌越发难堪,“臣久在太常,若是问臣经籍典制,尚能勉强为之,至于这用兵之道么……臣十分惭愧……” “惭愧?”刘彻淡淡一笑,眉宇间拂过一丝讥讽,“朝政无小事,社稷系安危,丞相一个‘惭愧’,就可以退却闽越大军么?” 说完,他就撇下许昌,把话锋直指石建和石庆,怒道:“就算丞相不通兵事,你等也昏昏然么?看你等平日一个个伶牙俐齿,临到紧要关头,却茫然无措,尽是误国之徒!” 在贬斥许昌等人的时候,他连太皇太后一个不是也没有提,反而一再地批评他们辜负了太皇太后的厚望。这话里的意思,让站在朝班里的严助听得明明白白的,皇上的恼怒虽然指向几位大臣,可句句都打在太皇太后的痛处。 严助进京时间虽然不长,然每每有空余时间,他都喜欢与同僚们一起谈论大汉立国以来的诸多盛事,他深知出将入相,乃朝廷历来任官的惯例。从早年的萧何、曹参到周勃;从周亚夫到卫绾、窦婴,哪个不是久经战阵的老臣呢?即使是陶青、刘舍,也都有过做过太守的经历。许昌之流怎么可能撑得起大汉的天空呢? 果然,在几位大臣被一顿犀利的言辞训得六神无主时,皇上的话题就转到战事上来了。 “典属国何在?” “微臣在!” “闽越国无视大汉威严,擅兴兵戈,朕岂能容忍?你转告东瓯使节,朕不日即发兵南下讨逆!严助何在?” “臣在!” “朕记得你是会稽人,对闽越国情必是熟知,早朝后,你到宣室殿议事。” 随着包桑一声“退朝”,大臣们纷纷散去。许昌、石庆、石建都懵了,相互看了半天,无话可说。最后还是许昌打破了沉默,说道:“各位大人看着老夫作甚?皇上训在你我的头上,可痛却在太皇太后心里呀,还是速去禀奏太皇太后吧!” 石庆听了,频频摇头:“禀奏什么?皇上说太皇太后什么了么?没有。我等为太皇太后长脸了么?没有。现在,皇上要出兵讨贼,你我胜任得了么?不能!既是不能,那么向太皇太后禀奏什么呢?这个时候去永寿殿,除了挨训,还能有什么呢?” 石建听了点头道:“言之有理,既然皇上已经决定出兵,你我就已替太皇太后分了忧,且看潮涨潮落吧。” 说罢,他们跚跚地出了未央宫前殿,各自回署中去了…… 刘彻一进宣室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看着跟随他进来的庄青翟、严助、张敺和灌夫,他的话语中就带了必胜的自信。 “卿等说说,朕如何才能解东瓯之围?此乃朕登基以来首战,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严助趁机呈上窦婴的奏章,刘彻看了,本已不平静的心霎时潮头澎湃,在朝政死气沉沉将近一年之后,他终于重新听到了让他快意的声音。当年窦婴“跪雪直谏”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眼前,真是板荡识诤臣啊! 刘彻收起奏章,由衷地感慨。他想邀窦婴过来议事,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打消了。他怎么能忘记因赵绾之事,窦婴冒死折太皇太后面子的事呢?他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这对姑侄之间的冲突更加激烈。他反复思忖,还是觉得邀田蚡前来比较稳妥些。不管怎么说,田蚡背后站着太后,太皇太后纵有千般心结,也不能不顾及太后的感受,于是他对包桑说道:“速传田蚡到宣室殿议事。” “诺!”包桑应声朝殿外奔去。 田蚡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虽然太尉的官职被罢之后,让他郁闷了许久,但他很快发现,因为太后的原因,因为他是皇上的舅父,丢掉太尉对他来说,倒是少了许多的冗务,并不影响同僚们摩肩接踵地拜倒在他的门下。 这使他很快就忘记了永寿殿所受的耻辱,沉入了迎来送往的喧嚣中。他喜欢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他十分鄙夷窦婴刚直的性格。 窦婴算什么?本侯早就说过,总有一天要将他踩在脚下。可这个窦婴却如此不知进退,前些日子竟然找上门来,要本侯远离淮南王、严于自律,不可向皇上索求无度。 田蚡以冷面回应了窦婴的絮叨,依旧我行我素。昨夜,他从刘陵身上获得了纵欲的快感,刚回到府中,就有人送来百斤金子。与其说对方要自己笑纳,毋宁说他收的心安理得。 田蚡也曾听说了东瓯国告急的消息,可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早已不是太尉,调兵遣将那是朝廷的事。他甚至希望朝廷拒绝东瓯的请求,这样也可让那个死而不僵的老太婆看看,这个朝廷没有了田蚡,将会是怎样的混乱和被动。 清晨起来,喝过燕窝,他就来到后室,细细地清点着同僚们送的奇珍异宝,淡黄的胡须伴着眼角溢出的笑意而翘起。这时府令来报说包桑公公来了,要侯爷进宫呢! “呵呵!一定脱不了东瓯的话题。”田蚡关了后室,匆匆而去…… 该来的都来了,问题也很集中,就是拿出退敌良策。 田蚡在什么情况下都改不了捻须若有所思的神情,可他说出话却平庸得让刘彻吃惊。 “依臣观之,皇上大可不必劳师远征。闽越、东瓯,向为蛮夷之地,自外王化。越人互相攻击,属鹬蚌相争,无须大惊小怪。据臣所知,彼处从秦朝时就放弃了管辖,现在何必劳师动众地去救援呢?” 严助望着田蚡,一脸的不解。这还是那曾掌管着朝廷军务的太尉吗?虽说都是藩国,就不能倚强凌弱,任意妄为。就算现在已经不是太尉,可皇上把你召来,就表明在皇上的心目中,你仍是太尉,你怎么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他觉得,在朝廷决策的关键时刻,自己决不能沉默。于是这小个子的江南人站出来器宇轩昂道:“太尉之言差矣!臣之所虑,.99lib.在于我们没有力量拯救他们,没有圣德保护他们。既然现在这两样都具备,援之则圣威大彰;弃之则大失人心。至于说到秦失东南,非二世本愿,乃强弩之末,力不能为也。太祖高皇帝大军压境,项羽火焚阿房,咸阳俱为焦土,自顾不暇。今东瓯有求,皇上却不发兵救援,岂不让藩属寒心么?” 让严助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得到了庄青翟的积极响应:“中大夫之言,亦是臣之所虑。东南荒蛮,尤需大汉天恩。故讨伐闽越,非独解东瓯之围,更是昭告天下,大汉域内,不容持强称霸。今皇上出兵,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灌夫和张敺也以为非出兵不能挫敌之锐气,不能杀鸡儆猴。 这么久没到宣室殿议事,一来就与皇上心思相违,田蚡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他随后又道:“即使皇上有意出兵,但虎符在太皇太后手中。没有虎符,皇上又该如何发兵?” 这话刘彻不仅不爱听,而且更伤了他的自尊。登基已近两年,太皇太后毫无交还虎符之意,这正是他耿耿于怀的,现在田蚡拿这个说事,失望之余,更添了对舅父的愤懑。他没有等田蚡说完,就截住话头,目光冰冷地道:“这又能怎样?武安侯的意思,是要朕守着这个未央宫,做个无为之君么?” 刘彻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气愤,他越说越气,干脆一句“武安侯不足与谋”,就把田蚡撇在一边,对严助说道:“朕授你汉节,前往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你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 “臣别无所求,只请皇上派一副使随臣前往。” 灌夫立即自告奋勇地上前道:“臣愿前往。” 刘彻于是问道:“灌将军如何?” 严助答道:“灌将军英勇善战,臣求之不得,只是臣资历浅薄,恐委屈了灌将军。” 灌夫忙道:“严大人何出此言,灌夫只知效忠朝廷,从不计较高下。” 刘彻知道灌夫与窦婴乃莫逆之交,如今见其憨直爽快,甚是欣慰,遂拉着严助和灌夫的手说道:“闽越与东瓯,本是同宗兄弟,同室操戈,本属不义,朕出兵之意,在于扶弱抑强,安定南疆。然闽越乃大汉属国,东瓯亦大汉属国,故卿等此去,以解围为首要,非以酣战为宗旨。你们明白朕的意思么?” “臣明白!”严助答道。 “好!”刘彻转过身来对庄青翟道,“请御史大夫拟诏,昭示天下,大汉不日将兵出会稽,南下平乱。” 这半晌,刘彻再也没有给田蚡说话的机会。他正要向皇上告辞,却不料刘彻说话了。 “武安侯稍待,朕还有话说。” 田蚡闻此内心很不安,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望着众位大臣一个个奉命而去,偌大的宣室殿就留下他们两人,他忽然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慌,额头也渗出点点汗珠。正捉摸不定间,就听见刘彻的声音响了起来。 “舅父知道朕留下您的意思么?” 田蚡嗫嚅着:“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背着手,在田蚡身边绕了一圈道:“舅父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 “微臣……微臣自被免了太尉一职后,终日赋闲在家,真不闻朝野之事!” “朕问的不是这个。”刘彻在田蚡面99lib?前站住,目光直视着他,“朕听说舅父的门庭很热闹呀!门前的车驾比早朝时还要拥挤,有这事么?” “哦!皇上问的是这事?”田蚡寻找着言辞搪塞,“是有些人登门,不过……” “不过什么……” “都是昔日的故旧。闻听臣被免职,稍事慰藉而已。” “仅仅慰藉倒也罢了!朕听说,昔日那些窦婴的门生旧吏,现今都投奔到舅父的门下,轻则以金馈送,重则珍奇古玩相赠。” “皇上……”田蚡正要辩解,却被刘彻制止。 “舅父听朕先说。”刘彻在殿内踱着步子,谈话进一步深入,“这些且不去论,朕还听说舅父借太后的权势,强掠民田,甚至还要所在郡县官员出面,为家人扩大宅第,可有此事?” “这个……臣……” “舅父的家人横行乡里,动辄致死人命,竟然无人敢管。”话说到这里,刘彻又回到田蚡面前,越发咄咄逼人了,“朕要问问舅父,这大汉的江山,究竟是刘氏的天下,还是舅父的天下?是不是有一天,朕也要把这未央宫让给舅父呢?” 话说到这里,田蚡已是惊心动魄了,慌忙跪倒在地道:“皇上此言,折杀微臣了。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这殿中就只有舅父与朕,还是站起来说话吧。” 田蚡虽然站起来了,可心并没有放下,低着头道:“皇上明察,臣在封地内置了宅第是不假,但说臣肆意掠夺,致死人命,却是不实之词。” “具体细节朕不想追究,朕只是觉得舅父虽系外戚,却也是朝廷名儒,须知民为贵的道理,倘若都如舅父这样,那天下倾覆之日就不远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到那时候,倾覆的岂止朕?舅父收受馈赠,不仅失了品节,更是败坏了政风。” “今日朕的话就说到这里,还望舅父三思。好了,舅父请回吧,朕要批阅奏章了。”外出多日,案头已经堆满了奏章,他不得不花时间去处理。 直到日已西落,包桑在一旁提醒,刘彻的思绪才从奏章中走出来,望着殿外苍茫的暮色。 “朕听说,因为朕出京的事,太皇太后对你动了刑?” “嗯,不过奴才受刑不要紧,只要皇上平安就好。” “让你受累了。”刘彻抚慰道。 包桑十分感动,觉得自己皮开肉绽也值了。于是他趁皇上心绪不错,适时提起了皇后:“皇上!在您离开京城的日子,皇后可是牵肠挂肚啊!” “哦!”刘彻沉吟一声,心想,自回京之后,又忙于出兵之事,竟然忘了皇后。他已经从太后那里得知,窦太主不止一次进宫劝太皇太后缓和与皇帝的关系。眼下这个特殊时节,他也不愿意夫妻之间的不快导致与太皇太后隔阂加深。 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对包桑说道:“传皇后进宫,与朕同进晚膳。” “诺!”包桑接过旨意,步履轻快地出殿去了。 看着包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刘彻禁不住感慨——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父皇当年派他到边关,让他变了一个人…… 第三十四章 江南伐酋主沉浮 严助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水,一种游子归来的情绪迅速充满胸怀。江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角,船底传出哗啦啦的响声。手中的汉节,也绕着朝服轻盈地飘舞。 从建元元年进京策对,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乡了。现在站在船头,他眼前再现赴京时父母江边送别的情景。不知二老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此次回乡是否有与家人相聚的机会。他在心中想着。 皇上把解救东瓯的重任交给他,他肩上责任重于泰山。皇上的深谋远虑,让严助感动了许久。他知道持上汉节,他就是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上和朝廷。沿着长江南下,一路上他谢绝了一切迎送,昼夜兼程,直奔会稽郡而来。 这日正午,他们的船队渐渐缓慢下来,远远瞧见江边码头人头攒动,站在身边的灌夫道:“已派人告知会稽太守,想必是他们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不是早就说过,不让迎送的么?” 灌夫笑道:“这会稽乃大人故里,又是皇上发兵之处。郡守迎接的不仅是大人,也是皇上的汉节啊!” 一想起会稽太守,严助心头感慨万千。当初皇上诏举贤良,若不是郡守鼎力举荐,他怎么会有今天呢? 船刚一靠岸,严助就迫不及待地先自下了船。郡守急忙上前拜见道:“下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请大人入城歇息,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于是,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会稽郡。沿途百姓听说这钦差大臣是会稽人,纷纷拥向街头,想一睹他的风采。世事苍茫,今非昔比,严助万千感慨都化为游子归乡的喜悦了。 郡守特意准备了家乡的鱼招待严助,吃得他乡情悠悠,思绪漫漫。酒罢席散,郡府只留下严助和副使。他一进客厅,严助就拱手道:“恩公在上,请受严助一拜。” 郡守大惊,忙上前扶住严助:“折杀下官了!大人快快请起!大人此次归乡,让会稽生辉,吴地绚彩。大人老家就在吴县,何不回去看看?” 严助道:“在下圣命在身,怎好因私废公?” 郡守又道:“大人若不方便,下官遣人去将二老接来就是。” 严助婉拒道:“现在东瓯告急,还望郡守大人发兵以解燃眉之急。” 太守沉吟片刻道:“下官虽系一郡之守,却是文官,对军备不甚了解,还是请司马前来回话。” 不一刻,司马便来了。他闻听朝廷要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便对郡守道:“我朝兵制,必见虎符才可发兵。现今钦差持节前来调兵,恕在下实难从命。” 严助心中掠过一丝不悦,说道:“难道皇上汉节在此,你也敢拒绝么?” “只有虎符才是发兵的信物。否则,末将难担其责!” 司马的话刚一出口,坐在一旁的灌夫顿时大怒。论起年龄,灌夫要长严助数岁。但是,严助一路上公而忘私、廉洁自律的风范他一一看在眼里,现在,这司马竟对钦差的汉节表示怀疑,灌夫就不能容忍了,他冷眼说道:“司马难道怀疑这汉节有假不成?” “副使大人何出此言?”司马年轻,久居南国,并不晓得灌夫出入乱军的经历,言语中多有狷狂,“末将既是会稽郡司马,自然要听郡守大人的。”说完,便将灌夫冷在一边,转而对郡守说道,“依末将看来,大人且不忙发兵,可遣人到京城奏明皇上,讨得虎符,再发兵也不迟。” “你说什么??!”灌夫的铁掌狠狠地击打着案几,震得香炉“嗡嗡”作响。“好一个小小司马,竟敢蔑视汉节,延误军机。钦差大人在此,你再敢多言,老夫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哼哼……”司马冷笑道,“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大胆狂徒!今日就用你的首级试试这腰间宝剑。”说话间,灌夫已经拔出宝剑,一个弓步,直朝司马刺来。 眼看一场厮杀即将爆发,严助忙起身喊道:“灌将军且住手!” 他虽然对司马抗旨怒在心头,却不愿因此贻误朝廷大事。他急忙上前一步,按住灌夫的宝剑道:“临行前皇上曾对在下言道,他新即位,不便发虎符调兵,所以才授以汉节。见汉节如见皇上,大人若是知晓大局,就该迅速出兵。东瓯虽系小国,可也是大汉藩属,贻误战机,祸莫大焉。请大人速速定夺。” “这个……”郡守迟疑道,“只是下官从来没有用汉节调兵的先例啊!” “大人!听我一言……” 严助正要说话,却不料那司马因遭了灌夫的呵斥,耿耿于怀,趁着严助与郡守说话之机,暗暗拔出腰刀,跳到灌夫身后,试图谋害。正听钦差讲话的灌夫忽觉耳边风声乍起,急忙回头,眼见司马手中的刀迎面劈来。灌夫怕伤了严助和郡守,一边纠缠,一边向室外退去。年轻的司马却以为灌夫胆怯,不仅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步步紧逼,刀刀砍向要命之处。 “好个司马,竟然要置本官于死地!”灌夫骂道。 “今日不杀了你这老匹夫,难消我心头之恨。”司马说着,又一刀朝灌夫的头顶砍去。灌夫被彻底激怒了,迅速转守为攻,司马大惊,忙来一个弓步格挡,架住了灌夫的宝剑。可他哪里是灌夫的对手,片刻已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了。只见灌夫狠劲一压,司马的刀就应声落在地上。灌夫不容司马回神,一剑割了他的首级。 灌夫撩起袍裾,擦了擦剑刃上的鲜血,将司马的首级扔在地上,伏身在地,双手举剑道:“灌夫杀了司马,请钦差治罪。” “将军快快请起。”郡守抢在严助前边扶起灌夫道,“都是司马自取其祸,将军何罪之有?” 郡守完全被灌夫的气势震慑了,司马的首级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他暗暗打量身边的严助,却是面带微笑,一切事情好像都在坦然中。 “郡守大人当初推举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可今日之举,却不能不让在下失望。本来在下持节出兵,乃顺理成章之事,大人却寻出种种托辞,犹豫徘徊,以致酿成司马暗刺副使之事。倘若在下如实向皇上禀奏,大人丢官事小,恐怕性命也不保。” 郡守连连作揖道:“钦差息怒,都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官这就调兵救援东瓯,以彰皇上圣德。” “东瓯与会稽,相隔崇山?99lib.峻岭,陆上进军多有不便,还请郡守大人点齐水兵,由海上进发,直取闽越之都。这样,闽越首尾不能相顾,自然息战退兵!” “大人言之有理。”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谋。我们要把进军的声势造得很大,形成巨大的压力,迫使闽越速速退兵。” “嗯,大人高见。” “灌将军身经百战,又是朝廷副使,此次进军闽越,非灌将军不能取胜。在下以为,水军当由灌将军统领。” “就依大人。” 灌夫在一旁听着,心中好笑。刚才的犹豫到哪里去了?猜度又到哪里去了?人啊,真是个说不清的生灵!长久与刀戈为伴的他弄不清这些人复杂的心理,拍了拍脑袋试图将这些不解挤出心外。正想着,郡丞、郡尉到了…… 会稽郡的水军由灌夫统领,严助督战,沿着海岸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路上,艨艟斗舰,旌旗招展。每从城镇走过,灌夫就命军士吹角擂鼓,喊杀连天,他又把严助撰写的《讨闽越檄》交与地方官散发。不几日,沿途的百姓纷纷传开了汉军征讨闽越的消息。其间,有混迹于百姓中的闽越细作,早将檄文拿着飞报闽越王驺郢去了。 这一天,汉军来到会浦城靠岸。南部都尉率部下在城下迎候。都尉本来是要率军加入讨伐闽越大军的,不料昨夜他们抓到一名闽越的细作,说闽越军已于前几日退兵了。 未曾交战先自退兵,都尉不免生疑,但今日一早,就有东瓯国的军士来报,说东瓯之围已解,东瓯王驺摇有感于汉皇圣德,带着全城百姓面对救驾山、大溪水,长跪不起。 水军司马们听了,纷纷言道:“钦差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严助笑道:“一切都赖皇上英明。闽越非惧严助,乃惧大汉耳!” 可灌夫却有些闷闷不乐,严助见了奇怪道:“闽越退兵,乃是幸事,为何将军反而心中不快?” 灌夫道:“自七国之乱后,末将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此次蒙大人不弃,将统领水军的大任交与我。可还没有动一刀一枪,敌兵就退了,因此末将不免有些遗憾。若是依末将脾气,干脆直捣冶城,灭了这祸害,也为皇上省了心。” “将军无须遗憾。闽越国虽然退兵,然善后事宜尚多,还要将军披坚执锐,多有辛劳。” 灌夫拱手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有何吩咐,灌夫当竭尽全力。” 当日,严助便在行辕召集会稽水军司马和南部都尉商议善后事宜。 严助道:“此次我军一路南下,仰赖圣威,敌人不战自退,我军未伤一兵一卒,固然可喜可贺。然本官观之,闽越国兵虽退,可未必甘心。倘若不加以节制,使诸藩各有约束,日后还会再生战乱。因此本官决定,由灌将军统率会稽、会浦水军继续南下,依旧要鼓振旗张,广贴檄文。另南部都尉随本官前往冶都,宣达朝廷旨意。” 议事结束后,已日近午时,南部都尉道:“两位大人奉旨讨逆,多日辛劳。下官在营中略备薄酒,一来庆功,二来壮行,还望两位大人赏光。” 灌夫看着严助道:“依严大人之意,是不接受地方迎送的。不过此次既是含了庆功、壮行的意思,大人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严助笑道:“灌将军是借此讨杯酒喝吧?哈哈哈!” 众人见这一对文武同僚相悦和谐,彼此调侃,都会心一笑。严助也在这说笑声中上了南部都尉的船…… 来到南方后,饮食大为改变,一日三餐不离鱼虾,这让灌夫很不习惯。可当他登上南部都尉的战船后,却是目不暇接了。士卒们送上来的菜都是江鱼所烹,色香各异。吃完一道,又上一道,好多都叫不上名字。 但灌夫没有这个口福,加上他又是个急性子,耐不住一根根剔去鱼刺,因此,他鱼吃得很少,但酒没有少喝。那江南米酒,先还是甘醇可口,越喝后劲越大。到酒阑席散之时,灌夫已经深醉了。 严助许久都没有这样享受乡情的温馨了。品着家乡的米酒,吃着家乡的鱼虾,仿佛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当初在会稽没有回家,现在更不能去想了。为此,这场饭吃得他双目湿润,喉结酸涩。 回到行辕,两人却毫无睡意。灌夫借着酒意,说出的话像竹篙一样直爽。 “不瞒大人说,末将一向瞧不起儒生,以为他们只会摇唇鼓舌,清谈误国。然而此次随大人一同讨逆,方知此乃末将偏狭之见。如大人这般文武兼备之才,胜过末将这样的莽汉千百倍。” 这番话一下子就打开了严助的心扉。其实,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受呢?与灌夫相比,他对将军们的偏见常常是隐藏在心底的,虽然表面上谦恭之至,骨子里却是瞧不上的,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而这灌夫却让他换了一种看法。 接过灌夫的话,严助道:“此次共赴南疆,将军以九卿之尊追随于严助左右,大人何其度量,乃严助楷模啊!” 灌夫憨憨笑道:“大人!你说话能不能让灌夫好懂些。” 严助会心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好!就依将军。从小受老师的教诲,习惯了。”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心里话。他们对窦婴的遭遇愤愤不平,对田蚡的作为大为不齿。他们冲破了人与人之间心理阻隔,在浓浓的醉意中和榻而卧。这一夜严助领教了灌夫如雷的鼾声,仿佛长江的涛声在耳边回荡。在这样的鼾声中,严助带着故乡的梦,南行去了冶都。 长江因为闽越百姓免于生灵涂炭而更加清澈,将军山因为战争的远去而更加挺拔,而冶城因为大汉钦差的到来而倾城生辉。 闽越王邹郢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汉使的。闽越、东瓯同属越王勾践的后裔,同宗相煎,本不得人心,何况当初大汉与各个属国盟誓,不经汉廷授权,不可妄动兵戈。现在汉军陈兵会浦,未再南下,显然是等待他的幡然悔悟。 其实,对这场出击东瓯国的战事,闽越国内也是歧见纷纭的。丞相多次向他谏言,说吴楚七国,带甲百万,舟车云集,可又怎么样呢?一遇朝廷大兵,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今闽越国虽攻东瓯,却是向汉廷发难,长安岂会坐视不管?但是掌握闽越军权的余善亲王却一意孤行,他说动邹郢对东瓯用兵,结果却未达到吞并目的。现在,大汉的钦使来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迎接汉使的仪仗出城五里,旌旗林立,邹郢带着余善亲王和丞相以下官员,列队城外,等待严助的到来,当汉节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殷红时,他们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而来,这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邹郢还没有等严助下车,就率领臣僚们迎了上去:“闽越国邹郢恭迎大汉钦使。” 严助在南部都尉的陪同下来到邹郢面前,将随行人员一一介绍给闽越国官员。然后,他从怀中捧出文书,高声念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华夏宇内,人无老幼,皆大汉子民;地无南北,皆大汉疆域。同生于太极两仪,同根于阴阳之气,同属于一宗血脉。陛下悯人怀土,与诸.藩盟约立誓,和谐共处,四海晏然,今闽越国徒生战事,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王师南下,意在彰显陛下恩典,非以杀戮为快。谕意诸藩,守土安邦,大兴农桑,使民安居乐业,与邻和睦友善…… 时序已近初冬,南国的大风载着严助的声音,载着大汉王朝的声音,在长江的浪花里,在崇山峻岭间久久回荡。 第三十五章 盈泪出宫恨无语 严助与灌夫不费一兵一卒就臣服闽越,胜利凯旋,朝野为之振奋。刘彻谈笑间退敌的雄才大略一时间成为大臣们的话题。 在刘彻看来,这也是自己走出逆境最得意的一步。于是,他下旨在未央宫设宴,与群臣共庆。 窦婴没有在受邀之列,这使他本来就抑郁的心情又增添了许多愤愤不平和心灰意冷。且不说在过去的多年中,他为朝廷殚精竭虑,心劳神疲,也不说他是因为推行新制才获罪于太皇太后,可毕竟他还有一个魏其侯的爵位,难道皇上真如问政申公时所说,今后用人多拔于年轻有力者么? 是那道奏章惹恼了龙颜么?似乎不像。他记得很清楚,灌夫和严助南行前曾到府上辞行,描述了皇上看过奏章后的激动表情。那到底是为何呢? 此时,夫人带着丫鬟过来了。在仕宦生涯黯淡的日子里,是夫人陪他度过一个个寂寞的遥夜。夫人的贤淑、清静使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窦婴迎道:“哦,是夫人来了!” 夫人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道:“今日天色很好,妾身就陪夫君到园中走走如何?” “难得夫人这样体念老夫。好!就去走走吧!” 窦婴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丫鬟急忙上前搀扶,他随即喝道:“不用了!老夫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地步。” 一路上,夫人寻找着贴心的话话来安慰丈夫:“妾身知道,夫君是为皇上没有邀你赴宴而怄气吧?其实,依妾身看来,不去也好。” 夫人看着窦婴没有烦恼的意思,就继续道:“夫君现今是有爵无职,若是去了,遇见那些热来冷去的人,给老爷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反倒不愉快。夫君出将入相,眼看已过知命之年,还想要得到什么呢?只要夫君身康体泰,就是妾身之福啊!” 窦婴频频点头,夫人一番话让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想起老子曾经说过——“塞其兑,闭其门”,看来他的话也不全都是错的。 当花园门上的铁锁“叮当”一声打开的时候,那刚下心头的烦恼便又爬上眉头。这花园显然许久没有来过人了,那园中凋落的花卉,那纷乱的杂草,那铺满小径的黄叶,便透过园门映入窦婴的眼底。 遥想当初,这后花园是何等的热闹,众同僚围案畅谈新制、饮酒高论朝事、行令自得其乐的盛景如今都随风散去了。窦婴顿觉兴趣索然,正待转身,窦府府令迈着急促的脚步跑来,说是灌将军来了,现在厅上候着。 对一个门可罗雀的失宠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有知己来访更令他欣慰呢?窦婴顾不得向夫人道别,就匆匆赶往前厅去了。 沿着小径返回的窦婴百感交集,喟叹不止,及至看见灌夫高大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他那双粗糙的手,叹道:“仲孺来了,此去平乱,辛苦你了。” “侯爷好!侯爷好!”灌夫望着窦婴,关心道,“多日不见,侯爷消瘦了许多。” “衰朽之人,苟活而已。”窦婴立即唤来府令,“将军到来,岂能无酒?速备些上好酒肴来!” “不劳侯爷操心,妾身早已备好。”灌夫抬头看去,就见夫人带着丫鬟,捧着酒菜进了客厅。 酒过三巡,灌夫告诉窦婴,皇上也没有邀请田蚡。 灌夫道:“在下是来向侯爷辞行的。” “此话怎讲?” “皇上已经诏命在下为燕相,不日就要动身了。” “为什么?你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却被外放燕相,皇上是怎么想的?” 想起宴会上的情景,灌夫依然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一向海量的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醉了呢?是因为庆功宴上没有窦婴而让他愤愤不平么?是因为那个不知趣的长乐卫尉窦甫的挑衅么?那一刻,他让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化为雨点般的拳头,在窦甫的脸上烙下青紫的印记。 “你呀!你惹他干什么?”听完灌夫的描述,窦婴埋怨道。 在窦婴的眼里,他这位小他数岁的族叔也算是纨绔子弟了。除了飞鹰走狗,欺男霸女,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皇上之所以赏他个长乐卫尉的头衔,完全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可他毫无自知之明,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的兄弟,屡屡惹出事端。 “你打了他,我那姑母能善罢甘休呀!” “侯爷说对了!消息传到永寿殿,太皇太后怒不可遏,严令皇上责罚在下。皇上担心末将留在京都再生事端,干脆外放幽燕。唉!都是末将鲁莽,让皇上为难了。”说完,他长叹一声,将一爵酒灌进肚里。 仅仅一个窦甫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他虽为太仆,位列九卿,然在许昌和石建等人的心中,他总是一副莽汉的形象。每每于塾门等候早朝的时候,他们的话语间不免夹带了奚落和讽刺。 他不像窦婴,心中烦了可以读些书来排解,而他只有把这一切闷在肚里。与其说与窦甫相搏出于酒醉,毋宁说那是一种简单而又粗暴的发泄。即使现在面对知己,他除了喝酒,依然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心事。 “这两年简直把人憋死了。人和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那个田蚡!虽说罢了太尉,可就因为有太后在那,就屡屡向皇上请求赏赐。”刚说完,灌夫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来是想安慰窦婴的却偏偏戳在了他的痛处。 “唉!瞧我这张嘴。”灌夫扬起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胸部。 “仲孺!你何必这样呢?今日权当老夫为你饯行吧!”窦婴按住灌夫坚实的肩膀道。 男人有男人的感伤,女人却有着女人的辛酸。在刘彻与群臣欢宴之际,卫子夫的心却在寂寞中流泪。 丹景台被淹没在未央宫大片鳞次栉比的建筑中,作为后宫八区供妃嫔们居住的殿阁之一,虽然比皇后居住的椒房殿逊色了许多,.t>但它依然是文以朱绿,络以美玉,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看起来也十分富丽堂皇。 至于殿内的陈设,更是珍物罗生,焕若昆仑。虽说规模不算很大,其侈靡迤逦亦是民间百姓无法想象的。 可这对卫子夫来说,这彩饰纤缛,裛以藻绣的繁华居处,不啻为一座让她寂寞、孤独的堡垒,让她绝望、窒息的牢笼。她的青春面容,她的翩翩舞姿,她的浪漫天性都将会在这彤庭辉辉的琼楼玉宇间消磨殆尽。 她常常回忆起与皇上邂逅的时光,正是那次相遇,改变了她的命运,并在她面前勾绘出绚烂的未来。 但是进宫不久,她便发现当初的憧憬过于浪漫,幼稚。她原以为从此可以与皇上终日厮守,但是她错了。后宫的一切都掌管在皇后手中,连在她身边的黄门和宫娥都是皇后安排的。 不要看他们一个个点头哈腰..,谦恭有加,事实上他们个个都是皇后的耳目,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后的监视之下。于是,她想唱不能唱,想舞不能舞,有话不能说,这样的日子与坐牢有什么区别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跟着皇上到了这个美人云集的后宫么?可这是自己的错么?皇上是天下至尊,她如何敢违背他的意志。 是因为她太俊丽了么?难道好看也成了罪过么?况且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她只想获得一个男人的真爱! 让她最感焦灼的是,自从进宫以后,她与皇上就咫尺天涯,不能早晚相见。 此刻正是午后的时光,卫子夫缓缓地走到楼外,凭栏而立,望着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的芍药花。是的,花儿今年谢了明年可以再开,而她的青春却不会回来,如果再继续这样生活,等待她的就只有孤寂地老去。 她深信皇上是爱她的。在这宫中,除了包桑和韩嫣,她是唯一知道皇上外出秘密的人。离京前一天夜里,她被黄门抬进宫中,在温室殿与皇上颠鸾倒凤——那是皇上在最郁闷的日子里赋予她的力量与激情。 那一刻她曾想,还要什么名分?还争什么地位?她只要一个男人天长地久的拥吻。但在第二天,她就听春香说,太皇太后一大早就传皇上前去质问,为什么不在椒房殿过夜?为什么要冷落了皇后?而也就在这同时,皇后传她到椒房殿,斥责她不该以色相迷惑皇上。皇后的眼里像结了冰,从那里射出的每一缕光都让她不寒而栗。 “你如果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休怪本宫无情。”皇后警告她说。 唉!都是自己不好,给皇上带来诸多的烦恼。卫子夫在心里一遍遍地自责。 “夫人!”她没有听见,继续想着那些断肠的伤心往事。 “夫人!”这一回她听到了,是春香在叫她。 “是叫我么?”她痴痴地问道。 “外面风大,夫人还是回殿中歇息吧!” 在丹景台,只有春香才能这样温柔地与她说话。虽说都是皇后安排在她身边的宫女,可她看得出来,春香与其他的宫女不一样,她善良、正直,并无狐假虎威的骄横。 她看着春香泪光闪闪的眸子,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笑意,问道:“傻姑娘,你哭什么呢?” 春香道:“夫人,春香自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家伤心,刚才看见夫人伤心,奴婢禁不住就眼湿了。” “别夫人夫人的叫了,”卫子夫拉着春香的手道,“论起来,你我年龄bbr>相仿,往后就叫我姐姐好了。” 春香摇了摇头道:“这怎么行呢?您是夫人,春香只是奴婢,奴婢不敢。” 卫子夫拿出丝巾,擦了擦泪水道:“有什么不可以呢?你我都是女人。再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像夫人么?”两人说着就转回到殿中,春香为卫子夫斟上一杯热茶,她们的话题慢慢地就转到近来后宫发生的一件大事上来了。 “皇后已经圈定出宫人的名单了吗?” “还没有呢!今早皇后唤我到椒房殿询问夫人起居的时候,我遇见了春芳,她说昨晚皇后还在为谁走谁留费心呢!长得太好看的,她不愿意留下;可全都选了好看的,又怕皇上怪罪。” “哦!原来是这样。”卫子夫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说道,“姐姐有些累了,你先退下,有事我再叫你。” “诺!”春香轻轻带上卧室门,蹑手蹑脚地到厢房去了。 卫子夫关了门,一个人陷入了沉思。进宫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想过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宫闱深院呢。可是现在,她可得想想了。 她透过窗户,看着天空漫步而过的朵朵白云,它们是多么的自由,玉阶彤庭虽好,可这里没有自由;她听见檐下的紫燕呢喃,它们该是多么的舒心,锦带丝罗虽美,可它是无形的锁链,锁住了她的身心;她闻着风儿送进来的花香,它们该是多么的惬意,可她没有藏书网花儿的幸运,它们有花工们侍弄浇灌,修叶剪枝,而她只能顾影自怜地承受漫漫遥夜的煎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皇上做些什么。她一想到只要自己还在这宫中,皇上就无法平息与皇后的争吵,就不免受到来自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指责,她就不能心安。若是那样,她就真成了罪人。假如自己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许会有另外一种结果。 只要能对皇上好就行了,至于自己,只要出了这堵囹圄般的围墙,哪怕流浪,哪怕风餐露宿,哪怕嫁一个终日与耕牛做伴的男人,她也愿意。卫子夫想到这里,就铺开洁白的丝绢,几乎是一字一泪地写下了自己的心迹。 她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句把自己描绘得愚钝不堪,说像自己这样卑贱的女子,不能与各位妃嫔一样享受这瑰丽辉煌的掖庭广厦。 她乞求皇后给她一个机会,将她列入出宫人的名单,她对皇后的照顾表示深深的感谢。待她在末尾签上名字时,发现字里行间布满了泪痕。这压抑许久的情感一旦通过这曲折的文字宣泄出来,她的心境反倒轻松多了。她轻轻地封好丝绢,才唤来在外面伺候的春香。 看着卫子夫红肿的双眼,春香心中很不好受,说道:“夫人!您哭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啊?” 卫子夫眉宇间掠过一丝苦笑,说道:“不要紧,这样心里反而轻松多了。”说完把丝绢装进锦囊,让春香唤一位黄门前来说话。 不一刻,一位年轻的黄门进来了,卫子夫听得出来,他“参见夫人”那几个字说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他行礼的举止也很勉强。但是,她并不去计较这些,她向春香使了个眼色,等她悄悄退出去后,卫子夫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金子递到黄门手中,说道:“小小薄礼,还请公公笑纳。” 那黄门瞅见金子,脸上顿时换了和悦的笑容,操着尖细的嗓音道:“夫人有事尽管吩咐,这可使不得。”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了,卫子夫早已摸透了这些阉人的脾气,有哪一个不是见钱眼开呢?哪一个不是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呢?看着黄门收下金子,卫子夫才拿出锦囊,说道:“烦劳公公将这个递给皇后娘娘。” “这是……” “公公不必多问,皇后娘娘看了就知道了。只要公公送到了,妾身还有重谢。” “夫人放心,奴才这就去了。” 站在窗口,望着黄门远去的身影,卫子夫环顾院中的花木修竹,古树奇石,它们仿佛都投来眷恋的目光,她不忍再看下去,怕自己的泪水又涌出眼眶,忙轻轻地掩了窗户…… 出宫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早朝后,皇后邀刘彻来到后宫,传来这些即将被送往各个郡国的女人们,向皇上辞行。她们中有的也曾承受过皇上的 96e8." >雨露,却不曾怀上骨血,因而很快就被皇上淡忘了;有的根本就没见过皇上的样子,只是在离开京城的这个日子,才有机会一睹皇上的风采。 名单是由包桑念的。他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位女人从队伍中走出,向皇上和皇后辞行,她们感谢着皇上和皇后的恩泽,她们提心吊胆而又隐忍含泪,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样的场合哭出声来。 对刘彻来说,后宫粉黛成群,究竟哪位曾与他有过云雨之情,他早已淡忘了。在她们向他跪拜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感触,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她们就战战兢兢地回到即将出行的队伍中去。 不一刻,他就对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过程感到厌烦。后宫这么多女人,出就出了吧,没有什么留恋的。今天走了这些,说不定明天又有许多进来。放她们出去,是给她们自由,她们应该对皇上感恩戴德才是,但是你看看,她们一张张沮丧的面容,一个个落魄的身影,如丧考妣的样子。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后,正要说话,却听见包桑在耳边高声念道:“卫子夫向皇上谢恩!” “子夫!”刘彻几乎是跟着包桑的余音喊出了这个曾经让他沉醉,让他销魂的名字。当他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出宫人时,随着一声悲怆的呼唤,卫子夫就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刘彻面前,而那饱含着哀怨的哭声,须臾间就抵达了刘彻的心底。 这情景大大出乎皇后的意料,这让她吃惊,让她恼怒。她用鼻翼间令人战栗的“哼哼”声表达了极度的不满,接着就是杀气腾腾的呵斥:“哭什么哭?今日……” 没有等皇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刘彻犀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停在皇后的脸上,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朕问你话呢?” “皇上……臣妾……” “说!” 皇上的愤怒如同晴天霹雳,皇后顿时乱了方寸,她再也不能泰然处之地坐下了,她迅速地撩起裙裾跪在了卫子夫的右首,语无伦次地回答皇上的问话:“皇上,是……” “说!” “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宫的。” “子夫,是这样么?” “陛下!臣妾……”卫子夫一句话没有说完,又嘤嘤地哭出了声。 “有话就说啊!哭什么呢?” 卫子夫心想,好赖都是要走的,皇上不问倒也罢了,既然问了,索性就说了吧!要杀要剐,就听天由命了。她伏下身体,向刘彻大礼叩拜,千般委屈,万缕愁情,平日的痛苦,今日的感伤,全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皇上!是臣妾要求出宫的。臣妾……” “说实话!朕会为你做主的。” 卫子夫暗暗地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皇后,又把一肚子的话吞了下去。 “陛下!是臣妾自己要出宫的。”只是她依然地泪流不止。刘彻见此,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此事一定与阿娇脱不开干系。他虽是一肚子的恼火,却在这样的场合无法发泄。她是皇后,掌管着后宫,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折了她的面子,往后掖庭岂不更乱了。 他强压着满腔怒火,转而向卫子夫问道:“倘若朕要你留下呢?” “臣妾本家童之女,蒙陛下恩泽,得以来到宫中,臣妾就是当牛做马也难报恩。臣妾盼望见到皇上,如枯树望春。今日得睹龙颜,虽死亦无憾了。就是出得宫去,再为奴仆,也甘心了。”卫子夫这番话和着她的泪水,化为一股清流,轻轻地漫过刘彻的心头。 刘彻的眼角湿润了,他深情地望着卫子夫道:“你不必再说了,朕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 随即,他转脸冷冷地盯着皇后道:“你且站起来,出宫人的事情,就由你去处置吧。传朕口谕,移驾丹景台。” 正在为自己的去处而发愁的春香,吃惊地望着皇上与卫子夫相依进殿来的身影,就觉得从清早到现在似乎是在做梦。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不容她多想,就慌张地招呼宫娥们迎驾了。包桑看着皇上与卫子夫亲昵地进了殿门,舔了舔嘴唇,对春香道:“还不伺候皇上和夫人沐浴更衣?” 春香会意,一只脚刚刚迈进殿门,眼前的情景就让她的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皇上早已等不及了,抱着赤裸裸的卫子夫向皇榻走去。她只看见卫子夫浓密的长发垂成一条黑色的瀑布,被皇上走路带起的风吹得飘飘扬扬。一时间,她的脸上顿然生出两片红霞。她顾不得多想,轻轻地掩了殿门,向包桑摇摇头,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阿娇抚着酸痛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与卫子夫远去的背影,想起往日与皇上的龃龉和多年遭受的冷落,加上对卫子夫的切齿痛恨,此刻这些一起涌上心头,顿时化作杏眼中的怒火,直朝着出宫人喷去:“滚!立即滚出去,本宫再也不愿看到你们!” 随即她便给了伺候在身旁的掖庭令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聋了么?你是要看本宫的笑话么?还不让她们滚出去?” 掖庭令捂着发红的脸战战兢兢地去执行皇后的旨意。看着那些昔日在眼前晃悠的女人们被卫士带出宫去,皇后又把各个下人都一一骂了一遍。大家虽然大气不敢出一声,却都从心底增加了对皇后的厌恶。 只有春芳还是忍受着,她深知皇后心中的苦。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不到男人的宠爱更加痛苦的呢?不要说阿娇从小娇生惯养,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非疯了不可……春芳就这样想着,只要皇后心里能好受些,就是自己受几次责骂也是值得的。 第三十六章 思漫归京赴新程 出宫者含着各自的辛酸,而回京的人却怀着新的期望。 皇上的诏令是在七月中旬发出的,等送到北地郡府义渠时,已是八月初了。皇上的诏令说,入夏以来,蝗灾严重,粮食歉收,农桑凋敝。擢升韩安国为大司农,兴农治粟。 诏令是以六百里加急送到的。严助宣罢诏书,就在韩安国的引导下沿着马莲河畔巡视了边关防务。沿途所见,士卒严阵以待,边民秩序井然,五里一碉,十里一堡,固若金汤。 韩安国在任上一直致力于北地郡与上郡、云中郡之间建立联防,一方有事,两方侧应,所以近年来北地郡一直都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当他们沿着秦直道驰马长城脚下,来到贺兰山巅时,但见山北草原浩阔,牛羊成群,隐隐约约地传来牧民高亢的歌声;而山南农舍点点,绵延到山脚下,刚刚收过庄稼的地里,农夫们赶着耕牛在播种新的希望。 这祥和安定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严助,他不禁由衷感叹道:“边境烽火不兴,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将军治边有方,下官回京之后,一定要面奏皇上,为将军记功。” “多谢大人!此皆皇上德被边土,大政深入民心之故也。此处偏远,昔日官吏多有怠惰,豪强趁机大肆兼并,致富者阡陌连连,贫瘠者无立锥之地。自皇上诏令还田于民以来,在下打击豪强,抑制兼并,使商者乐其业,耕者安其居。百姓无不称颂朝廷圣德,皇上隆恩。” 严助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前次奉诏解东瓯之围,沿途所见,亦是如此!” 一说到皇上,韩安国总忘不了那件随身佩戴的虎头鞶。从那时候起,他就把个人的荣辱与大汉兴衰紧紧连在一起。他虽身在边陲,却时时关注着新制的成败。赵绾案发后,他曾担心皇上不能度过那一段艰难时光。现在,面对作为新制推动者的严助,他一肚子的话都化为内心的问候:“皇上还好吗?” “皇上心胸恢阔,高瞻远瞩。虽然太皇太后废除了许多新策,可皇上并没有消沉,他一直寻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从建元三年起,皇上做了三件顺天意、得民心的大事。” “哦!大人快说说,在下久在边陲,消息不通。” “第一件事情是继续削弱藩国,让晁太傅当年的梦想变为现实。前年,济川王刘明坐杀中傅,皇上废除其国,将其迁到房陵;前不久,皇上又因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殒薨无后,废掉了两国国号。下官久在京城,深感皇上处理起这些棘手的问题时,比先帝更加沉稳机智,使太皇太后无懈可击。这真是帝王的气魄啊!” 韩安国击节赞道:“这个在下在睢阳时就感受到了。” 严助接着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有过人之坚韧。皇上之所以能屡次化险为夷,正在于此。虽窦婴、田蚡被免,赵绾自缢而死,可皇上并没有改变独尊儒术的意志。今年开春,他又趁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之机,在太常寺设置五经博士,研读整理儒家经典,一举打破了建元二年以来的沉闷空气。现在又要大司农寺大力整顿货币,废除三铢钱,行半两钱。” 听着这些发生在长安的故事,韩安国完全沉浸在皇上举重若轻、谈笑间指点江山的魅力中去了。他想象着现在的皇上该是怎样的潇洒和俊逸,怎样的凭虚御风,运筹帷幄。他似乎忘记了长河落日,暮霭沉沉,只将一双火热的眼睛盯着严助,兴奋道:“严大人,把皇上的故事都说给在下听听。” 严助笑了笑指着西斜的太阳和渐渐烧起来的晚霞,两人拨转马头,向山下走去,一路上,严助依然滔滔不绝,韩安国全神贯注,等到了山下营中,已是酉时了。 用过晚膳,严助对韩安国说道:“下官此行,得以观瞻边塞雄风,受益匪浅,明日下官便要启程回京了。” 韩安国起身作揖道:“大人先行一步,待在下将北地防务交接,即可赴京。” 建元五年九月,韩安国在巡视了北地、云中、上郡等地的防务,向各郡太守们一一告别之后,就星夜奔驰,到长安赴任,未等与妻儿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受到了皇上的召见。 走进未央宫宣室殿,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韩安国的眼帘。那手执朱笔的专注,眉头微皱的思虑,沉稳雄健的气度,使他无法把眼前的皇上与当年睢河边哭喊着要与农家小儿打雪仗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大汉的风雨把一个天真少年磨砺成一代挟雷弄电的君王。他不忍打扰眼前的情景,暗地朝欲上前禀奏的包桑摆了摆手。两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丹墀内望着刘彻,直到他批完一道奏章,包桑才走了上去说道:“启奏皇上,新任大司农韩安国奉诏晋见皇上。” 韩安国忙跪倒在地,以笏板掩面道:“臣韩安国参见陛下。” “韩爱卿快快平身。” 刘彻由各地灾情带来的烦恼因韩安国的到来而消逝了不少,他紧步走出龙案,来到丹墀内,望了韩安国片刻,口中吐出四个字:“风采依然!” 包桑在旁边道:“韩将军一路风尘,未及回家喘口气,就来拜见皇上了。” 刘彻赞道:“他的脾气朕知道,总是先公而后私,这是古者之风啊!” 君臣坐定后,刘彻笑道:“朕听说韩爱卿在北地都尉任上颇有作为,朕正思谋着该怎样赏赐爱卿呢!” “谢皇上隆恩。臣区区都尉,何德何能?边关能有今日,皆赖郡守们戮力同心,尽忠竭命。特别是李广将军和程不识将军,其功尤大。李将军以爱士卒而闻名军中,饮食与士卒共之,士卒不尽饮,将军不近水;士卒不尽餐,将军不尝食。故每逢大战,士卒争先赴死,未敢惜命。程将军治军严谨,行伍营阵,井然有序。匈奴每闻二将军之名,都望风而逃。臣所忧虑的是,现在二位将军年事已高,若有闪失,必折我朝股肱。臣此次奉诏回京,一个心愿就是恳请皇上调两位将军回京调养,以备大用。” 韩安国虚怀若谷,重情重义,令刘彻分外感怀:“爱卿胸怀宽广,乃我大汉社稷之福。你的心愿,严助复旨时亦向朕陈明。” 刘彻说着,就对站在一旁的包桑道:“传朕旨意,调上郡太守李广为未央宫卫尉,云中太守程不识为长乐宫卫尉。那个平庸而又不检点的窦甫,就让他回家养老吧。” “诺!” 刘彻没有忘记凿空西域、根除边患的大计,他问韩安国可曾听到有关张骞的消息。韩安国告诉他,边境的匈奴人传闻,张使君在河西一带被匈奴军俘获,押到单于庭,后来被隆虑公主救下,现在尚不知情况如何。 刘彻眉头紧蹙片刻后又展开,目光中充满信任地说道:“朕相信张骞一定能排除万难,到达大月氏的。现在还是说说当务之急吧!眼下各地灾情严重,爱卿有何良策,可速速奏来!” “此事臣在回京途中亦多有思谋。管子曰:‘安邦定国,以人为本。’眼下蝗灾严重,稼禾无收。故臣以为,为今之计,莫过于减免税赋,安定民心;其二,请皇上下诏,要求各地郡守、县令务以农桑为本,号令百姓灭蝗自救;其三,诏令各地开仓赈民;其四,严厉打击囤粮抬价的不法商人。” “好呀!爱卿早已韬略在胸啊!”刘彻听着韩安国的陈奏,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猛地站起身来在丹墀内踱着步子。 “就依爱卿所奏,拿酒来!” 不一刻,两位黄门就抬着一坛御酒进来了。 “将军久在边陲,艰苦备尝,朕赐你御酒一坛,以作犒劳。” 韩安国诚惶诚恐,拜倒在地谢道:“谢皇上隆恩。” 这就是忠诚之士的情感,一坛御酒,就会让他们感激涕零。想想姑母窦太主,再想想舅父田蚡,一个个食无劳而禄无功,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刘彻顿感泾渭清浊,自在人心。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匆忙忙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窦宇过来说,窦太主在长乐宫中等候皇上呢!” “又是她,朕不见!”刘彻狠狠地一甩袍袖,继续与韩安国说话。 包桑面露难色道:“恕奴才直言,若是窦太主直接来参拜皇上,不见尚可。现今她在太皇太后宫中,若是不见,太皇太后那边便不好交代,请皇上三思。” 韩安国也劝道:“包公公所言有理,皇上还是去见见为好。” 借着从殿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窦太主看清了太皇太后布满皱褶的脸。那脸闪着蜡黄的亮色,久病的浮肿让这张当年倾城倾国的脸变得坑坑洼洼。透过脖颈下松弛的皮肤,几根青筋清晰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似乎这脆弱的生命就靠几根筋勉强地支撑着,时刻都有脉断气绝的危险。 太皇太后如今是她的靠山,看到这种情况,窦太主心如刀绞。但她强迫自己把已流到眼角的泪水强压进肚里,把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叫到一边悄悄询问道:“太皇太后近来情况怎样?” “这……” “不要吞吞吐吐的,本宫要的是实情。” “不大好!太皇太后整天昏睡,话少得多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恐怕不会太久了。” “太皇太后生病的消息要严格控制,不能让宫外的人知道,懂吗?” “诺!奴婢一定不说,也不让他们说。” 问完病情,窦太主整个人就像散了架子,从没觉得这样累。若不是面对这么多的宫娥和黄门,她真想伏在母亲的怀抱中痛哭一场。是的,母亲在她的眼中是一座山。没有了这山,她也将不再拥有荣耀和富贵。窦太主发狠地擦了擦眼角,正要回到母亲身边去,却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驾到!” 大殿内的人们立时紧张起来,连同窦太主母女在内,“哗啦啦”跪倒了一片。刘彻一脚踏进永寿殿,就听见阿娇的声音,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这个多事的女人又跑到老祖宗面前嚼舌头了。 “平身!”刘彻的眉头已写了几分不快,目光并不愿在阿娇母女脸上停留,他直接来到太皇太后榻前。 “是彻儿么?”太皇太后睁开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又垂下了眼睑。 “是孙儿。”刘彻说着话就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孙儿向太皇太后请安!” 刘彻没有从太皇太后那里听到任何回应。他抬眼看去,那是怎样一个身影啊!是经过漫长风雨匍匐在地的一段枯木,是被岁月风干的一条干涸河床。没了往日的威严,远去了早年的权欲,留下的只有那苍白的平静和木然。刘彻顿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似乎四年前她凭借一己之力让一场生机勃勃的新制中途夭折的往事恍若隔世,而现在溢出眼角的只有泪水和亲情。 刘彻再一次呼唤道:“孙儿向太皇太后问安!” 太皇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刚才她的魂魄在九天之间孤独地飘荡,冥冥间听见遥远的声音,她轻如薄帛的身体便晃悠悠地回到了永寿殿,及至听见跪在面前的是让她烦恼揪心又让她深爱的嫡传孙子刘彻的请安时,她那双承载了太多沧桑而失去光芒的眼睛滚下了浑黄的泪珠。 “是彻儿么?到哀家跟前来。”她试图给孙儿一个温馨的微笑,可她留在刘彻印象中的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凄然。 刘彻几乎是用双膝挪到太皇太后跟前去的,她枯瘦的手无力地拉着刘彻的衣袖,柔声问道:“怎么瘦了啊?” 刘彻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命令道:“大家先出去,哀家要和彻儿说说话。” “外祖母,我……”阿娇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你也出去。” 窦太主严厉地瞪了阿娇一眼,自己先出去了。 大殿里静极了,太皇太后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彻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刘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恨哀家么?” “怎么会呢?” 太皇太后喘了口气说道:“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社稷。哀家不能带着罪过去见先帝。” “孙儿懂祖母的苦心。” “你不懂!”太皇>藏书网太后闭眼养了会儿神继续说道,“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你才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难处。” 刘彻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她说得对,也许只有到了与她一样的风烛残年,他才能从漫长的岁月中咀嚼出生命的不易。 “好了!我的彻儿已经二十一岁了。从今天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大汉的江山都交给你了。” 然后,太皇太后拉起刘彻的手说道:“朝堂的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家事吧!哀家这生最后的牵挂就是你和阿娇了。” 刘彻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太皇太后的话中蕴涵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忧郁,太多的悲凉。 “你和阿娇,一个是哀家的孙子,一个是哀家的外孙女。一为至亲,一为至爱,血脉相连,哀家从未厚此薄彼。她至今没为汉家生个太子,又生就那个脾气,可她毕竟是你的表姐。你是男人,又是皇上,你可要善待她啊!” “还有你的姑母,她对你可是有恩的啊……” “孙儿记下了!请祖母放心。” “让她们都到榻前来。” 当窦太主和阿娇等人回到大殿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更加蜡黄了,紧闭的双眼只可见睫毛在微微颤动。可这个刚强的女人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宣哀家懿旨,自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军国大事,悉由皇上决断。” “诺!” 这时,未央宫外远远地传来暮鼓的声音。 建元五年九月最后一天的太阳把它橘黄色的光芒留给了万里云天,悄悄地隐没在苍山背后。 第三十七章 高园失火天象异 一年一度,春去春回。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四月间,正是长安万千芳菲的季节,但是从咸阳北原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长陵的寝殿遭遇了火灾,这让刚刚重掌朝政的刘彻十分震惊。 往日大都是百官在塾门等候皇上的到来,但是今天,刘彻却先于大臣们到达大殿,并派人传太史令司马谈到宫中问话。.. 司马谈匆匆走进大殿,还没有等他行礼,刘彻就拿上宗室录浏览起来,眉宇顿时紧蹙在一起。司马谈记得很详细,建元元年以来的所有重大天象都没有遗漏,刘彻的目光在建元四年以来的记录上反复扫过: 建元四年夏,有风赤如血。 六月,大旱。 秋九月,有星孛于东北。 建元五年夏五月,大蝗。 建元六年二月,辽东高庙遭遇火灾。 刘彻记得,这高庙是父皇在平定七国之乱后诏令各诸侯国修建的,其意在唤起诸王渐渐淡忘的血缘和亲情。他觉得这火烧得太蹊跷,按说辽东这时正是冰封雪飘的季节,为何就忽然起了漫天大火呢? 据宗正寺和太仆寺的官员说,大火烧得很猛,供奉太祖高皇帝的大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其他附设建筑也已成为残垣断壁。而眼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又被焚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彻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司马谈。 司马谈很惶恐,作为史官,他明白自己的职责不仅是忠实地记录皇上的起居、朝廷的大事,还负有解释天象的责任。但如回答不慎,往往要担着身家性命,他不免慎之又慎了。 “依微臣看来,天象与人道相分而又相应。记得当年五星逆行于空时,皇上曾借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高园失火,臣认为纯属偶然,皇上大可不必在意。” “是这样吗?”刘彻对司马谈的回答显然不够满意,他指着实录上的记载道,“朕之所以忧虑,是因为前年有星孛于东北后,辽东的高庙就毁于火灾。今年刚刚开春,高园又再度毁于大火。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相分而又相应’,这让朕想起了董仲舒当年在策对中的话,这是不是皇祖的在天之灵在警示朕呢?” 司马谈犹豫再三,觉得还是把天象和人事分开来说比较稳妥,他整理一下思路道:“董公之言,过于玄秘。臣记得周昭公十八年,宋国发生天灾,郑国亦惧,史官欲以宝物祭灶,祷于上天,子产闻之,言于王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臣又闻,宋襄公在位,陨石落入境,鸟退而翔,国人皆惧之,内史叔兴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由是观之,臣认为高园大火,乃天行之常,非上天谴告。建元四年以来,虽天灾频仍,然闽越臣服,东瓯围解,农桑兴国,万民安乐,皇上无须忧虑。” 话虽这样说,但刘彻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司马谈的分析而有丝毫轻松。正待要再问下去,包桑进来说众位大臣已在塾门等候多时了。刘彻才收住话头,传旨上朝。 刘彻将灾变提到朝会上,固然有反躬自省的意思,但他更有一个内心深处的目的,那就是以此为据,向许昌、石建等人问罪。当大臣们站定在大殿时,刘彻的目光环顾了一下,语气重重地问道:“丞相到了吗?”其实,许昌就在面前站着,他之所以明知故问,意在强调今日早朝的不同寻常。 “启奏陛下,臣在……”昨晚,许昌即获知高园失火的消息,因此当皇上问到他时,他心里就格外紧张。近来皇上总是对他的行为多加指责,以致他一上朝,就从心底发慌。 “高园失火,是何原因?” “这个?臣……” “朕一问话,你就支吾其词。” 刘彻又问了石庆和石建,这兄弟俩也摇了摇头。刘彻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不满道:“身为朝廷重臣,碌碌无为。高园毁于火灾,你等竟不知原因,这是何道理?这都是你等尸位素餐,惹恼了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以灾异谴告于朕!” 在刘彻发脾气的时候,许昌等人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这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们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招来更严厉的斥责,甚至会激怒皇上而招来杀身之祸。 在将大臣们一一数落过后,刘彻宣布道:“高园遭灾,是朕之过,朕自今日起,素服五日。内史石庆,着即免职,闭门思过。” 朝堂上的风雨,有时候就是如此莫测。表面上的处罚和被处罚,隐藏在背后的往往却是智谋和权力的较量,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若四年前,赵绾不丢失那份要命的奏章,太皇太后就算对皇上有多少愤怨,也不会公开阻挠新政。同理,高园火灾也成了石庆被逐出朝堂的缘由。 相比之下,经过四年磨砺的刘彻,处置这些事情来,却比太皇太后高明多了。他并没有将许昌和庄青翟的职务也免掉。这样,既表明他整肃纲纪的决心,又不至?于让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受太大的刺激。而他素服五日,又一次将大汉以孝立国的宗旨昭示天下。 散朝以后,司马谈又被刘彻留下,但却再没有谈灾变的话题。刘彻指着实录上的文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谈捧起竹简,见刘彻在记载他外出狩猎、踩踏百姓稼禾一处点了记号。“你这不是给朕难堪么?后人看了这些记载,将会怎样评价朕呢?” 司马谈对刘彻的问话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从父亲口中得知,历来的国君或帝王总是希望在历史上留下自己最辉煌的、最神圣的形象,而不愿把哪怕一点污渍 7559." >留给后人。但是,史家世代因袭的传统又不容许他去按照个人好恶编纂历史。 司马谈跪在刘彻面前,将《宗室录》举过头顶说道:“陛下,此乃史官之责,臣记得《礼记》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皇上一言一行,臣都要记录在案。如此,臣留给后人的才是一部信史。” “朕自登基以来,做了那么多大事,你能保证都记录在案了吗?” “皇上圣明,臣斗胆,倘有一件遗漏,臣甘愿领罪。” “这么说,朕不早朝的事你也记下了?” “皇上圣明。” 看着一脸严肃的司马谈,刘彻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不怕朕罢了你的职么?” “启奏皇上,微臣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不要说皇上罢微臣的官,就是将臣诛灭九族,也易如反掌。然臣宁可身死族灭,也不能因文过饰非,而遭万世唾骂。臣记得圣人有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历史不仅在微臣笔下,更在百姓的心中。就是微臣不书,百姓也会传扬的。” 刘彻望着跪在地上司马谈,侃侃而谈,毫无惧色,一时倒不知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了。司马谈说得是否有理,他需要时间思考,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现实,就是对史官来说,信史如同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纵然杀了司马谈,他的儿子也会秉笔直书的。 “难得爱卿如此忠直,这本《宗实录》,暂且留在朕这里。你先下去吧!” 出了未央宫前殿,司马谈才发觉刚才与皇上一番对话,自己早已大汗淋漓了,如今冷风一吹,浑身透凉。他正要回府,却远远地望见了田蚡,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出来。 最近不断传言,说田蚡倚仗与太后的关系,不断向皇上提出要求,甚至他推荐的人也都得到了安排。于是,很多人都纷纷投到田氏门下。司马谈一想起这些作为,就从心底鄙夷这样的追名逐利之徒,急忙转向走上去官署的道路。 “太史公!太史公!”田蚡隔着数十步远就和司马谈打起了招呼。 “呀!是侯爷呀,在下眼拙,请侯爷恕罪。” “说哪里话?本侯现是赋闲之人,大人何罪之有?”说话间,田蚡已来到司马谈面前,语气急促地问道,“大人知道么?长陵高园失火了!” “在下知道了,今日早朝皇上还为此素服五日!”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事是因为……”田蚡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先帝在天之灵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就要寿终了。” 司马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惊道:“侯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太皇太后乃我朝支柱,国不可一日无她。”司马谈说着就要离去,却被田蚡拉住了。 “太史公不要走,老夫还有话说。”田蚡挤了挤小眼睛悄悄问道,“这件事太史公记录在案了吗?” “在下的职责就是记录朝廷大事,这件事情当然也不能例外。” “太史公说得好。不是老夫夸口,不出一个月,这事就可见分晓。”田蚡捻着胡须笑了笑,“到那时候,皇上就可以大刀阔斧地推行新制了。”说完,他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这尘世的人从来就是形形色色的。有时候,两个看似极不相容的东西就偏偏奇怪地融合在一起。田蚡就是这样,论起治学,他不可谓不精。虽不能与公孙弘、董仲舒这些“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的雅儒相比,却也是说起儒家的经典就滔滔不绝。但他自己明白,要内修为“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的大儒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故而,他更看重的是眼前利益。 不管窦婴当面贬斥他为人俗气也好,还是有人背地里骂他“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也罢,他依然按照自己的处世原则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现在,田蚡坐在车驾上,对高园火..灾的发生表示了难以言表的暗喜。 他虽然没有到过火灾现场,但却透过那联想中的熊熊火苗,依稀看到了那扇紧闭了四年多的仕宦之门已被烧开了。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通过太后阻止窦婴复出。 “回府!”田蚡向驭手挥了挥手。 而此时司马谈望着田蚡的车驾远去,直觉得一股凉气直朝脊梁袭来。田蚡的话语,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只能匆匆打道回府了。 按照父亲的安排,司马迁已经将 href='2283/im'>《诗经》中的有关部分读完,刚刚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丫鬟就来告诉他,说老爷回府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匆忙来到书房。 司马迁是最近才来到京城的。在他出生以后,父亲就将他送回家乡龙门,在祖父身边长大,他随后读完了《小学》、《大学》等经书。 司马谈之所以现在将他带在身边,是想从小就培养他史官的使命和品格。因此,现在司马迁正在读的书是《中庸》,等到有了一定的积累,他就要开始读《春秋》。 “父亲回来了!” “嗯!书都读完了么?” “读完了!”司马迁答道。 近来他在读 href='2283/im'>《诗经》的同时,也先看了一部分《春秋》的内容,他将自己不懂的问题提到父亲面前:“父亲,孩儿不大明白,按儒家为尊者讳的传统,《春秋》中有许多记载就不大合情理。” “都有哪些方面呢?说给为父听听。” “《春秋》中有不少臣弑君、子弑父的故事,这不是暴露国君的隐私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尊者讳的传统又体现在哪里呢?” “哦?你先坐下,为父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司马谈随手翻开手头的一卷竹简,沉吟片刻后道,“这是为父草就的一部分手稿,你可以拿去看看。这里面不仅记载了三代的盛世,也记载了他们的缺点甚至污点,不仅如此,我朝历代皇上的一言一行,为父都真实地记录着。你长大后是要继承这史官之职的,为父最担心的就是你不能秉笔直书,现在让你看这书稿,就是要让你记住史官的职责,你知道么?” “孩儿明白了。” “仅有这点还不够。再过几年,你还要到各地去游历,要实地考证史实的来龙去脉,才能承担起撰写信史的重任。”司马谈说到这里,拢了拢灰白的鬓发,“天将降大任于你,你一定要上不负苍天重托,下不负祖宗期冀,身不负太史的使命,更不能辜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啊!” 司马迁撩了撩宽大的衣袖,那充满稚气的脸上顷刻间充满了庄严:“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记住父亲的教诲,将来写一部流传万世的信史!” 司马谈会心地笑了,上前抚摸着司马迁乌黑的头发,心头涌起说不尽的欣慰,可是这种欣慰很快就飘逝了,他想起了眼前这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正是未央宫东阙被大火烧毁的日子,而现在他十岁的时候,高园又毁于火灾,于是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莫非这预示着迁儿今后的命运会十分坎坷? 司马谈抚着的手久久不愿意拿开,他向来不相信这些,可这两次灾象也太巧了! 五月,太皇太后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当她坐在永寿殿的病榻上追忆渺如烟海的往事时,思路分外的清晰——她想起当年与文帝邂逅在代国、一见钟情的幸福时光,蜡黄的两颊泛起难得的潮红。 宫娥们都十分惊异老人家顽强的生命力,可有人也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但谁也没有胆量敢将这个事实说穿。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她们总是拣好听的说。 丁亥日早朝后,许昌到永寿殿来探望太皇太后了。对许昌太皇太后自信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然在任上没有多少建树,可他对黄老学说的精到,对自己的毕恭毕敬,都使得他们一见面就总有共同的话题。她相信,有许昌做丞相,完全不用担心刘彻会重启新制。 “丞相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外面都有那些新鲜事,说来给哀家听听。” “启奏太皇太后,皇上近来十分勤勉,只是微臣……” “怎么了?” “只是微臣愈来愈老迈,不能为皇上分忧,总觉惭愧。”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又是那些儒生兴风作浪了?” “这倒没有。”许昌嗫嚅了几次,都不知道该不该将高园火灾的消息告知眼前这个病中的女人。 太皇太后听出了许昌欲言又止,身体便情不自禁地成了前倾的姿势,急道:“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太皇太后着急的样子,许昌便觉得她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未央宫前殿——那座作为王朝权力象征的建筑。许昌被深深地感动了,面对这位虽然苍老却坚韧的老人,似乎任何隐瞒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他说道:“太皇太后,一个月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忽然起火,皇上为此而素服五日。” 许昌刚一说完,就老泪纵横,“都是微臣无能,让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能安宁。” 不过耳边的呼唤声打断了许昌的哭声。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昏厥让永寿殿内一片混乱,大家一时不知所措。许昌明白是自己的不慎加重了太皇太后的病情,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速传太医!速去禀奏皇上和太后。” 第三十八章 暮霭深秋残阳落 消息传到长信殿时,田蚡正与太后说话。 看着日渐衰老的太后,田蚡深为这些年姐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而打抱不平。 “那边……”田蚡指着永寿殿,“时间不会太久了。” .99lib.王娡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这话兄弟也只能在哀家这里说,万不可在外信口张扬。” “那是自然。”田蚡呷了一口茶,嗓子利索多了,话也更加清晰,“臣弟此话绝非妄言。去年九月,她之所以声明不再过问朝政,非是不愿,而是力不从心了。今年四月高园起火,臣弟就断定,她将不久于人世。其实,这个朝廷也早该有气象更新的样子了,总让一个将去的人指手画脚,太后的位子往哪里放呢?” 王娡却没有顺着田蚡的意思说下去,而是感叹道:“哀家这里倒没什么,只是皇上被掣肘,委屈他了。”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太皇太后安排的那个许昌,整日浑浑噩噩。前些日子,为了高园起火的事,他就受到皇上的严厉申斥。”田蚡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移,“那边一去,皇上肯定要对官职重新考虑的。”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摸清了田蚡的心思,故意淡然道:“怎么安排,那是皇上的事。” 话虽这样说,但王娡不是没有想到。而且她对田蚡的复出也有一些预先的打算,只是不便言明罢了。 “哀家要劝你,近日你的举止要谨慎些,你的所为不但皇上看不过去,哀家也是多有所闻。” 田蚡点了点头,太后的话他已经听出了八九分,进一步探道:“臣弟所忧虑的,就是那个窦婴。” 王娡正要说话,就听见紫薇慌慌张张的声音:“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 王娡皱了皱眉头,不快道:“何事如此惊慌?” “永寿殿那边来人了,说太皇太后病危,传太后过去呢!” 王娡顾不得和田蚡说话,就向殿外疾步走去。 当王娡赶到永寿殿时,刘彻、阿娇、窦太主已先到了。黄门、宫娥把宫院挤得满满的;门外警跸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新任长乐宫卫尉程不识按照安排,在宫外的大街上布满了岗哨。自建元二年以来,京城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太皇太后已被移往内室的卧榻,刘彻等人就在大厅等候。看见太医走出内室,刘彻便急不可待地上前询问病情。太医犹豫再三,只是叹息。 刘彻分外不悦,怒道:“到底如何?或吉或凶,都应奏明才是,你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殿前,浑身颤抖道:“皇上,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啊!” 刘彻见此情景就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他把目光投向内室,隔着一层幔帐,他已看不清太皇太后的面容,一时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全都涌上心头。忽然,他的眼睛就潮湿了,缓缓说道:“生死有命,你不必过于自责。先站到一边去吧!” 太医刚刚站起来,许昌就对着太后和皇上跪下了,哭道:“老臣许昌,请皇上恕罪,如不是老臣将高园起火的消息禀奏给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臣万死而难辞其咎啊!” 刘彻闻言大怒道:“你真是老糊涂了,如此大事你怎能告诉太皇太后呢?朕恨不得……”下面的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就出来传话让皇上和太后进去。 “朕回头再追究你的失职!”刘彻狠狠地瞪了许昌一眼,与王娡匆匆进了内室。 “祖母!孙儿来了!孙儿看您来了!” “母后!彻儿看您来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很微弱,只见她布满皱褶的嘴唇轻轻地蠕动,她握着刘彻的手已经没有了力量。王娡望着这一切,泪水骤然涌出了眼眶。她轻轻俯下身体,对太皇太后说道:“母后,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彻儿就在您身边。” “哀家刚才看见你祖父了,他正在灞上等着哀家呢!哀家这一生,跟随先皇文帝、辅佐你的父皇,做了不少的好事,也犯了不少的过错。现在好了,哀家就要到你祖父那里去了。”太皇太后说着说着,就觉得痰涌胸口,神志模糊,恍惚间整个身体升上了长安的空中,回头望去,那万里锦绣江山,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滔滔东去的渭水,那莽莽绵延的终南山,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模糊起来。 她深情地望着这方曾经浸透着情感、心血,倾尽了她整个生命的土地,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彻儿!哀家身后,就葬在灞陵,哀家要陪伴你的祖父。” 这就是一个曾经掌握着王朝命运的女人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嘱托。 “祖母!祖母!”刘彻拉着太皇太后的双手急切地喊着,“祖母!您醒醒啊!” 王娡轻轻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悲怆地说道:“太皇太后已经去了。从此,一切的风雨雷电,一切的沧海桑田,都只有我们去面对了。” 在大厅里等候消息的窦太主和阿娇听见刘彻的呼喊声,一下子奔进内室,扑到太皇太后身上放声大哭:“母后!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窦太主凄婉的倾诉从内室传到每一个宫娥与黄门的耳里。 “母后!您走了,留下妾身该如何是好啊!母后!您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和外孙女吧!”而阿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掩面嘤嘤的哭泣。她们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大殿内外的人们,于是永寿殿哭声一片。 王娡这时候倒冷静了,她近乎无情地听着窦太主母女撕心裂肺的诉说,她怎会听不出这哭诉的弦外之音呢?与其说她们是为太皇太后的驾崩而哭泣,不如说是在为自己今后的命运而伤情。 这哭声让王娡心中颇为不快。哭什么呢?似乎我们母子要把你们怎样似的。说到底,你不还是皇上的岳母么?你不还是当今的皇后么?王娡决不容许这种情绪再蔓延下去,她几乎是狂怒地朝着窦太主母女喊道:“不要哭了!” 永寿殿的哭声戛然而止,窦太主有些愠怒的目光与王娡对峙了片刻,就移向一边。王娡趁着大家静下来的机会说道:“如果眼泪可以唤回太皇太后,哀家情愿哭瞎一双眼睛。哀家蒙太皇太后垂爱,方有今日,哀家与太主一样悲痛。国母驾崩,天崩地裂,眼下最要紧的是,莫过于安排好老人家的身后事。” 王娡以她丰富的经验表示了对儿子的支持。刘彻发现在一片哭声中,许昌一直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只是面前的地面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考虑怎样张罗丧事?传朕旨意,自今日起,诏令天下,举国致哀。宗正寺、太仆寺择定吉日,为太皇太后举行国葬。” 但刘彻这一决定,却遭到了许昌等人的阻拦。其实,他们内心也有一个恐慌,就是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们必须寻找与皇上亲近的机会。他们以为皇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朝臣们的反应,而内心仍对这个曾经将新制斩断的女人有着不尽的怨恨。 许昌忽然不顾太皇太后刚刚驾崩,诸事未定的混乱局面而变得严肃执拗起来,慨然劝阻道:“皇上,国葬万万不可!” “你意欲何为?” “我朝自开国以来,太后的葬礼从来没有高过先帝的,如今皇上却要为太皇太后举行国丧,臣以为不妥。” 许昌的话立即得到庄青翟和石建的支持。 “丞相之言,臣等深表赞同。如此铺张,有违祖制,臣等请皇上三思。” 可是他们猜错了,他们根本不会明白刘彻和王娡提高葬礼规格的真正意图。他们是想借太皇太后的葬礼去堵刘姓诸王的嘴,去平息窦氏家族的愤懑,去淡化朝廷新派与旧派之间的裂痕。他们要借此机会,在一片哀声中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 而许昌等人的行为更是引起王娡极大的厌恶,她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老迈的许昌,怒道:“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生前视你等为社稷股肱。现在她老人家的尸骨未寒,你等就如此做派,岂不让老人家在天之灵寒心么?” “微臣不敢!”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传朕口谕,速传太宗正、太仆正入宫,总领国葬事宜。”刘彻走到永寿殿门口,回过头来,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许昌,大声斥责道,“太皇太后葬礼由宗正寺和太仆寺直接奏朕定夺!回头再追究你等不治丧事的罪行!” 而此刻,一场应对战争的紧急御前会议正在南越国都番禺的王宫中举行。南越国王赵胡,刚刚举行了登基大典,就接到了闽越国大军压境的急报。 “寡人新服未满,闽越国就来进攻,众位以为如何才能退兵?”一脸愁容的赵胡将目光投向丞相。 “目前军情紧急,不容迟疑。要解这场危机,非得求助于汉廷不可。况且我国与汉廷有约,不得天子诏令,不可妄动兵戈。请王上派快马飞报,请求援兵。” 大将军上前一步说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长安距番禺千山万水,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依臣愚见,可一面派使者驰往汉廷求援;另一面修书给淮南王以求近援。论国力,我们虽不及闽越,但我国倚山临海,北控五岭,近扼三江,闽越要攻下我国,也不是那么容易。” “如此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晨曦刚在五岭山露出白色的时候,一队使团离开了番禺,向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而另一支队伍,则沿着长江向淮南进发了。 朝廷的丧报星夜送往各地,使者在淮南相的陪同下来到寿春城东的王府街。 来自南越国的求救信让刘安一夜都没睡好,黎明时分,他终于作出决定,要上书朝廷阻止出兵。只要朝廷对南越和闽越的战争作壁上观,那朝廷就必然失信于属国,那时候…… 刘安再也无法在榻上泰然安寝了,他迅速来到书房,铺开竹简,洋洋洒洒地写到:“陛下君临天下,布德施恩,天下慑然,人安其生,自以为没身不见兵革……” 太阳跃上寿春城头的时候,刘安已写完了他的谏书。他对自己这篇上书的措辞很是满意,不仅展现了绮丽的辞采和飘逸的书法,而且字里行间还潜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很得意地传来刘迁和伍被,正要念给他们听,却听见王府外传来门丞悠长的声音。 “朝廷使者到……” 刘安第一个反应就是太皇太后驾崩了。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就带着刘迁和伍被到王府大厅迎接使者。 刘安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他面对诏书,如同朝觐皇上一样一丝不苟,诚惶诚恐。 刘迁在旁见了,心里想到:有这个必要么?又不是在京城。 更令刘迁不能理解的是,刘安在接过诏书后,竟然声泪俱下,痛哭失声!“呜呼!贤哉太皇太后,待我有如亲生,萦萦系念于怀,瀚海之恩,海枯石烂,何以忘之;慧哉太皇太后,固我刘氏社稷,辅佐三代君王,功可比天,冬雷夏雪,何以忘之;圣哉太皇太后,持黄老以立国,倡《鸿烈》以天下,相坐赐酒,教诲谆谆,天涯海角,何以忘>藏书网之。呜呼!国失天柱,吾失至亲,天丧我也。昊昊上苍,何不让安代母一死……” 刘安哭着哭着,竟然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了。刘迁和淮南相都慌了手脚,急忙传来医者,仓皇救治。半晌,刘安才缓过气来。他躺在榻上,仍然流泪不止,对淮南相和刘迁道:“寡人心痛如绞,恐不能赴京城为太皇太后奔丧,就让世子代本王尽孝吧!” 接着,他要刘迁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说道:“这是本王为皇上新写的《颂德》和《长安都颂》,还有《谏不出兵闽越国书》,都一并呈送。国葬事急,你等速速准备去吧!”说罢闭了双眼,又是两行热泪。 朝廷使者被刘安的悲痛神情深深感动了,不免对淮南王欲步吴楚后尘的传言心生疑窦,心想:像这样一个温文尔雅、文采泱泱的王爷,怎么可能心怀叵测呢?看来是有奸人诬陷了。 使者正这样想着,刘安又说话了:“使者大人远道而来,不胜辛苦,寡人本来略备薄酒,想为大人洗尘。然太皇太后驾崩,寡人心痛难忍,就不奉陪大人了。就请国相奉陪吧!” 使者安慰道:“王爷如此,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必然安宁,还请王爷节哀。” 不几日,刘迁到达长安。各诸侯国奔丧的藩王或使者一时云集京城,人数之众不亚于十月的朝觐。刘迁秉承刘安的吩咐,并没有立即进宫去朝见皇上,而是暗地先回了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 刘迁十分吃惊,当他在王府里看到妹妹刘陵时,怎么也不能将之与四年前那个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她不仅出脱得如芙蓉般俏丽,目光中也多了京城女人的风情,言语举止都俨然京城皇家公主的做派了。 在这里,兄妹间说话便不像在刘安面前那样拘谨,提起父王接到朝廷丧报时的情景,刘迁便觉得好笑,打趣道:“不就是一个老女人么?又是顿足,又是捶胸的。” “兄长知道什么?此正是父王谨慎缜密之处。父王对世事洞若观火,岂能动辄怒形于色。你以为父王真的在哭太皇太后么?呵呵,那一切都是做给当今皇上看的。” “妹妹不提倒罢了,一提这皇帝,为兄就更加大惑不解了,难道他真如此令父王害怕么?”刘迁问道。 谈起京都的职官,刘陵了如指掌,谙熟在胸,尤其是对当今皇上的印象,竟然与父王的判断如出一辙。 “父王是对的,这个刘彻万不可小视。太皇太后专权那几年,他能忍别人所不能忍,又能及时抓住机遇,逼太皇太后退却,就足以证明他不好对付。你不要看刘彻对父王很是看重,依我观察,他对淮南国十分警惕,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看着的。兄长敢说,你进京不会被朝廷监视?” “照小妹这样说,父王只能寄人篱下了?” “目前只能取悦于上而暗流于下。国葬结束,你得速速离京,不可久留!”刘陵的果断让刘迁不知所从,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日,刘迁向皇上呈送了《谏不出兵闽越国书》等几篇奏书,特别是他的《哭祭太皇太后》,听得守灵的诸王和大臣们泪如雨下,哀声一片。连刘彻一时都无法判断那些断肠的话语究竟几分是假,几分是真了…… 第三十九章 风雨关河看英杰 一个权倾一时的女人永远地躺在了孝..文皇帝身边。 国葬的规模十分盛大,京城和各国的诸王、官员数千人出席了葬礼,这是宗正寺和太仆寺按照刘彻的旨意精心安排的。送葬的队伍从灞陵一直排到长安近郊,白色的荆幡和旗帜搅得周天寒彻,似乎这个六月蒙上了隆冬的惨淡。刘彻借此不但对王朝的承前启后有了一个交代,而且还从内心深处抹去了那段曾经让他郁闷、压抑的岁月。葬礼结束的时候,他回望坐落在白鹿原畔的灞陵,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 许昌、石建和石庆因阻拦国葬的行为为刘彻整顿朝纲创造了一个契机,他以“丧事不办”的罪名免去了许昌、庄青翟和石建的职务。 又是秋风飒飒的九月。 刘彻要考虑的是,谁来接替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职务。可是一涉及到这些,他很快又与王娡之间发生了冲突。这一天,王娡召刘彻到长信殿,就丞相一职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哀家以为,眼下丞相的最佳人选莫过于田蚡。” “舅父?”刘彻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合适。无论是能力还是品格,他都不能胜任。” “许昌昏庸,窦婴老迈。皇上看看朝野,还有谁比田蚡更合适的呢?田蚡再不好,他也是哀家的兄弟,你的舅父。他总不会与皇上离心离德吧?皇上推行新制不就是要以儒立国,以儒治国么?田蚡精通儒术,正合皇上的意图,不用他又用谁呢?” “论起儒学,他远不及严助精通。” “严助只是一介书生,难当宰辅重任。” “论起人品,他远不及韩安国忠直刚正。” “可韩安国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照母后说来,朝廷内外便只有田蚡一人当之无愧了?”刘彻站起来,在大殿里走起来,脚步带起的风吹动了殿内的纱帐。 “虽说历来有‘内?举不避亲’的常理,可母后总该推举那些德才兼备者才是,像田蚡这样……” “这些哀家都知道。”王娡制止了刘彻的发泄,她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皇上说的这些都对。可田蚡还有哀家、还有皇上管着呢,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拂逆皇上的旨意吧!” “当年他做太尉时,母后也是这样说的。”刘彻反驳道。 王娡知道,今天他们怎么说也不会出结果了。于是她婉转地说道:“哀家有些累了,话就说到这儿吧,孰轻孰重,皇上细细想想,自然不难明白。” 刘彻心里当然明白,他首先还是把丞相的人选定在窦婴身上。这一天早朝后,他留下韩安国,要他登门请窦婴再度出山,辅佐自己重启新政,共谋大汉中兴。他认为只有韩安国才能出于公心,准确地转达他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韩安国就带来了窦婴的上疏。窦婴在疏里对皇上重启新政满怀希望,对皇上再度召唤他出任丞相百般感激。不过涉及到丞相一职时,窦婴却是这样说的。 臣闻天子三公,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职,莫不法度而公,是所以班治之也。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载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是所以显设之也。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 href='/article/3229.htm'>《书》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择”。新政以待重启,百废以待重兴,必赖才俊新秀,良骥少壮。陛下不以臣愚钝而厚遇之,臣铭感皇上隆恩。然臣以衰朽残念,羸弱之躯,而居于阁僚之首,立于陛下左右,于国无益。让贤荐才,论德任官,乃尧禹大治之故。燕相灌夫,中直刚勇,主三军必胜任;中大夫严助,贵名而不比周,求实而不夸诞,积德而遵道,乃丞相之才;大司农韩安国,虽治申韩,然则内足使以益民,外足使以拒难,民亲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乃御史大夫之用也。臣祈皇上隆礼至法,尚贤使能,才技官能,使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贪利者退而廉节者起,公道达而私门闭矣…… 这一番至诚之词,让刘彻十分感动,他默然良久,问道:“韩爱卿如何看待窦婴的奏章?” “魏其侯之言,至忠至诚。三公之任,不可不慎。” “爱卿以为田蚡做丞相如何?” 皇上这样一说,韩安国立即悟到此事定非皇上所愿,皇上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这位舅父,多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责备他,这是朝野尽知的。这必是太后的意思,这下就难了。帝后不和,受损失的将是新政,而南越国事急,不容久拖不决。 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复出时田蚡百般刁难,然国是惟大,岂可以私废公。想到这里,韩安国道:“臣以为,目前武安侯出任丞相,未尝不可。臣闻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故校之以礼,而观其能安敬也;与之举措迁移,而观其能应变也;与之安燕,而观其能无流慆也;接之以声色、权力、忿怒、患险,而观其能无离守也。彼诚有之者,与诚无之者,若白黑然,皆在皇上。” 是啊!用人之掣肘在太后,而驭人之术在朕啊!这个韩安国何其聪颖,他不点破帝后之间的龃龉,却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好!若是田蚡出任丞相,那是非让韩安国任御史大夫不可。 大臣们期待许久的职官格局,在建元六年六月终于尘埃落定了。田蚡任了丞相,而刚刚入朝两年,因在兴农务本方面显露出过人才华的韩安国也拟任御史大夫。 之后,刘彻顺理成章地把出兵闽越的议题提上了朝会。早朝时,刘彻面对群臣,把刘安呈送的《谏不出兵闽越国书》弄得哗啦啦响,犀利的目光掠过每一个大臣的额头,洪亮的声音在未央宫墙壁间荡起阵阵回音。 “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前几年发兵东瓯,现在又入侵南越。此乃目无朝廷,以强凌弱之举,朕欲遣王恢出豫章、韩安国出会稽以讨伐之。然朕的这位皇叔却上书朝廷,说‘越,方外之地,被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说‘三代之盛,胡越不受正朔,非强勿能服,威弗能治也’。说‘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这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南越不是我大汉的国土么?南越之民不是我大汉的子民么?众卿说说,难道朕不该发兵?” 刘彻将奏折掷之案头,将目光聚在田蚡身上,问道:“丞相以为如何呢?” 田蚡没有想到刘彻会让自己首先说话。昨夜,妩媚而又激情的刘陵又一次约他到淮南王府邸。虽然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当他面对灯下刘陵的胴体时,还是不由得血脉贲张,而她却在他最兴奋的时候提出了要他设法阻止皇上出兵的要求。 “父王已向皇上上疏,建议不要出兵闽越,大人还要多在皇上面前进言劝阻。” “皇上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恐怕……” “妾身不管,妾身就要大人说话。”刘陵扭动着身躯,把一种滑腻的感觉传给田蚡。 “要是皇上不答应呢?” “那我……那我就把大人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给院中的蟋蟀挽个笼儿。”刘陵睨斜着田蚡,就揪下一根发黄的胡须,疼得他直咧嘴。 “哎呀!小乖乖,你轻点,疼死老夫了。” 可刘陵却不管这些,自顾自道:“还..有,就是把大人与妾身的事情告诉皇上,那时候……” “好!好!好!别闹了,老夫答应你就是。”田蚡精疲力竭地趴在刘陵身上。 但现在看皇上的态度,他作为丞相还能唱反调么?他早已从王娡那里获知,他这个丞相做的不容易,他不能拿着头上的冠冕当儿戏。想起建元三年就因为反对皇上出兵救援东瓯遭到了批评,他觉得这一回再不能模棱两可了。他眨了眨小眼睛,很快就做出了支持皇上出兵的选择。 “皇上圣明!闽越多行不义,天怒人怨,我军师出有名,必将震慑南疆,安抚黎民,振我国威。” 田蚡一表态,朝臣们也都纷纷跟上来了表示,皇上出兵乃是张bbr>..正义之举,行济弱扶困之道,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韩安国顺势道:“皇上出兵讨伐闽越,其意不仅在匡扶正义,而对岭南诸国更是一个警示,在我大汉统治之下,决不容许有以强凌弱,逆天乱国之举。” 严助也出列道:“韩大人言之有理。待战事平息后,臣愿作为使者,出使南越,传达皇上圣意,使他们各自守土安邦,效忠朝廷。” 王恢慨然道:“臣愿率军出豫章、越五岭,南下驱敌。” 韩嫣此刻也道:“臣以为,皇上出兵的深意还在于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一个警告。因此,微臣奏请皇上,在二位将军离京之际,应举行盛大的出师仪式,宣读讨伐檄文,以示大汉一统,乃朝廷国策。” “韩大夫所奏正合朕意。”刘彻环顾了一下丹墀内的大臣们,语气雄浑地说道,“朕那位皇叔不是说对胡越威不能治么?朕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汉之威无所不及;他不是说文身之民不可以冠带之法度理么?朕就是要让我中国的文明如日月之光,照耀大汉的每一寸土地。”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淮南王有一点说对了,就是天子之兵,有征无战。讨伐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宣我大汉国威,让世人都知道,四海之民,皆为汉臣;大汉之恩,泽被万世!” “司马相如呢?”刘彻的目光在朝臣中搜寻着司马相如的身影,“这个檄文就由你来拟就吧。” “臣遵旨。” 在司马相如入列后,刘彻情绪高昂地站了起来,他目光炯炯,脸上洋溢着踌躇满志的气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高声道:“众位爱卿!出兵闽越,不过是一个序曲。内正朝纲,外御匈奴,革故鼎新,百业待举。大汉正处在治国兴邦的紧要关头。朕决意从明年起,改元元光,再举贤良,广纳人才,重启新制……” 刘彻洪钟般声音振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大臣们因此而倍感振奋。九月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彩,洒在宽阔的司马道上,清爽的秋风吹动着宫阙上的旗帜,而宫外安门大街上的金菊,正以它炫目的金色和浓郁的芬芳为王朝新纪元的到来献上如意和吉祥。 而此刻,距太皇太后还政正好一年。 第四十章 不战屈兵平南叛 韩安国奉诏持着虎符日夜兼程赶到了会稽郡郡府所在地吴县,稍事休息后,他又在太守的陪同下来到南部都尉治所会浦。 韩安国明白,在皇上心中,对匈奴的关注远远超过对东南的忧虑。但是,如果这些南藩纷争不断,那朝廷就不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北方的强敌。前两年,皇上已经将饱受闽越国欺凌的东瓯国部族、军队四万多人北迁到江淮流域间的庐江郡。谁知没过多长时间,这个闽越国又向南越国发动了战争。 这不是在向汉廷挑衅么?然皇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度还是让韩安国感受到“拢四海于一怀”的胸襟。因此一到会浦,他就将皇上围而不剿,迫使闽越退兵的旨意明白地告诉了太守、都尉和司马们。 第二天黎明,韩安国早早起床之后,便在行辕外舞了一会儿剑,不一会儿,司马相如就飘然而至了。 南国的秋日依旧炎热,司马相如一身白衣,宽大的袍裾被海风吹得飘飘扬扬。啊!世上竟有这样风流的俊男子,难怪卓文君宁可舍弃锦衣玉馔,不惜当垆卖酒与他鸾凤和鸣呢! 两人茶盏相慰,司马相如问道:“大人传在下来,一定是有要事吧?” “哪里话?本官是有请先生。像先生这样的座上宾,本官岂敢‘传’也!” 司马相如笑道:“大人身居高位,如此礼贤下士,让在下感慨。不瞒大人说,那个田蚡虽说是丞相,可在下就是看不惯那狐假虎威的样子。” 韩安国摆了摆手,诙谐地说道:“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吧,哈哈哈!今天请先生来,就是想商议檄文的事。先生这篇文章,一定要体现皇上以德服人,以和为贵的意思。既要陈述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擅自兴兵,以强凌弱的罪行,又要大张皇上布德施惠、恩及四域的情怀;既要扬我大汉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的赫赫军威,又要陈明对方罢兵息战,臣服朝廷的光明前景。先生文如泉涌,定会不负皇上重托的。” 司马相如谦虚道:“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这就叫做晓之以理,震之以威。在下已有腹稿,现在就写。” 韩安国了解司马相如,他写起文章,非美酒助兴不可,于是便向着帐外喊道:“拿酒来!” 司马相如仰头将一爵酒灌进腹内,顿觉神清气爽,那万千的思绪顷刻间化作滚滚的血流涌上笔端。他干脆脱了白袍,略思片刻,便哗啦啦地洒下了词锋语剑。 陛下以四海为境,生民之属,皆为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乐业,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闽越、南越,虽地处边陲,然皇上恩泽,无不覆被。今闽越不奏天子,擅兴兵戈,以强凌弱,上违誓约,下负黎首,域内震撼。今安国奉诏讨逆,乃天道之煌煌,陛下之圣威,民心之所向。一路南来,百姓箪食壶浆,郡县倾城相迎。我大汉江山万里,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带甲百万,车骑千乘,一俟战起,胜券在握。然则彼国生民,必遭涂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自古审时者为明君,度势者乃俊杰。千钧系于一发,战和尽在大王,何去何从,安国拭目以待。 司马相如写罢,长舒一口气,他抬头看去,只见太守与南部都尉一个个击节称赞,唏嘘不已。韩安国更是大喜过望,连道:“好文章,好文章!先生一纸檄文,抵得上千军万马!” 司马相如打拱道:“大人过奖了!在下区区书生,何德何能,蒙皇上垂爱,怎敢不为大汉尽心竭力呢?” 在场的人无不为司马相如的谦谦之风所感叹。韩安国找来会浦城中的缮写者,连夜将檄文抄写,除了在周围的乡邑张挂外,又沿着会稽和闽越边境广为散发,一时大军南下的消息便传遍南国了。 接下来,韩安国又安排一能言善辩而又通晓闽越语言的郡丞与卫青一起,深入到闽越国内刺探军情。 从皇上安排卫青跟随自己南下的那刻起,韩安国就感到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皇上把这次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仅是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皇上是考虑到今后与匈奴的战事,因而要磨炼这个年轻人。为此,韩安国并不因为卫青是外戚而顾虑太多。他相信这个年轻人完全能够把握时机,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去实现皇上的意图。 当卫青化装后站在韩安国面前时,他竟以为是闽越国使者到了。卫青皮肤黝黑,散开长发,又做了假文身,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蛮人。就连在一旁的郡丞看了,都说如此装扮,就是站在驺郢面前,他也难辨真假。 韩安国对卫青道:“你不会说闽越语言,到了那边,只管察看军情,其他全听郡丞安排。” 卫青回道:“大人请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决不因小失大。” 韩安国的手落在卫青的肩头,这是一种更有力的嘱托。 此时,当韩安国在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的陪同下,登上会浦城头的时候,他心里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卫青此刻该返程了。 在陆地延伸到大海的地方,忽然隆起一片广阔的平地,会浦城就像猛虎,雄踞在被惊涛骇浪扑打的高岸上。站在城头举目远眺,大海与遥远的天际融合在一起。风掠过海面,掀起数尺高的浪头,汇成气势磅礴的浪花,向城下滚滚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这使得韩安国想起大漠深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而数百只海鸥,正展开铁黑色的翅膀,横扫过大海的胸膛,向浪花深处冲击,它们天生就是大海的挑战者。追随海鸥的踪迹,韩安国看到的是水卒们在海上操练。阳光下,十几名舵手奋力划着船桨,战船在波峰浪谷间穿梭,而射手们就在这颠簸的船上把一支支利箭射向漂浮在海上的靶子。 韩安国满意地对南部都尉道:“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受到朝廷钦差的褒扬,南部都尉眉宇间飘过一丝欣喜,手中号旗一摆,水军们随即改变阵法,向不远处的“敌阵”插去…… “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大汉水军就会势如破竹,直捣敌巢。” 韩安国捋了捋被海风吹起的胡须,眼睛眯成一线——这是他思考时最明显的标志。是的,他现在想知道 7684." >的是王恢在战线另一端的兵力部署。 离开长安时,他从王恢的言谈中感到立功心切的情绪,他十分担心这位京官不能很好理解皇上的用意,会做出不利全局的决策。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道:“王大人还没有消息么?” 太守摇了摇头。 太阳渐渐西沉,海风越来越大。太守建议道:“现在开始退潮了,将军还是回行辕吧!” 韩安国点了点头,他们刚刚下到城下,就瞧见司马相如脚步匆匆地赶来了。 “大人!王大人来信了!”一身紫袍的他高举着信札喊道。 韩安国一听这个消息,便加快脚步来到司马相如面前,急急问道:“是王大人的信么?何时到的?” “刚刚送到,在下知道大人正盼着王大人的信呢!所以就急忙送来了。” 王恢在信中说,豫章都尉率领的大军已进驻大庾岭北的雩都、赣县和南野。现在正加紧操练,一俟会稽开战,就立即率军策应,形成对闽越的包围之势。 “有道是兵不厌诈,传信给王大人,到了赣县、雩都以后,我军要做出佯攻之势,给敌造成势在必取的态势。”合上信札,韩安国眉头展开了,“现在就等闽越国的消息了。” 司马相如道:“大人放心。依在下看来,卫青虽然年轻,然处事干练、稳健,定不负重托的。” 一干人回到辕门,已是暮色苍茫了,一轮明月从海上冉冉升起,不远处传来涛声的轰鸣。卸去盔甲,韩安国整个人就清爽了许多。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从帐外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位军士,抬着一坛还未开启的酒酿。 太守拱手道:“将军自来到会稽后,鞍马劳顿,连一顿安稳饭都没有吃上。今日下官略备了些薄酒,一则尽地主之谊;二则贺我军旗开得胜。” 韩安国上前揭开红布包裹的坛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他连声道:“好酒!好酒!” 太守一边张罗,一边望着韩安国道:“这是当地人用上好的稻米酿造的,其味绵长,其质醇厚,多饮也无妨。” 韩安国看了看身边的司马相如,爽朗地笑道:“比夫人之酒如何?” “哈哈哈!水土异也,水土异也!”司马相如连连摆着手说道,只是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清亮的琼浆,喉结幽幽颤动,整个人先陶醉了。 当太守准备将酒倒入鼎中时,韩安国一手按住太守的胳膊,“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留待卫青回来再饮不迟。”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值岗的军士喊道:“典护军卫青大人回营。”韩安国忙出门迎接。 不一会儿,卫青与会稽郡丞已风尘仆仆到了帐前,拱手道:“属下参见大人。” “快快请起!将军一路辛苦了。”韩安国一步上前扶起卫青。 穿越山林沟壑,一路星夜兼程,卫青渴坏了,喝完凉茶,一抹嘴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多亏郡丞陈说利害,余善亲王派特使前来拜见大人了。” 郡丞大体介绍了与余善亲王交涉的经过,卫青不失时机地将韩安国介绍给特使。特使叩头便拜,韩安国顺声看去,只见这特使络腮胡须,高颧骨,散发文身,穿一件丝麻短装,浑身黑亮,确如淮南王所描述的那样。待郡丞将特使的话语翻译给在座的各位后,韩安国便按照朝廷的礼仪,邀请特>藏书网使入座。 那特使也不客气,竟自在韩安国身旁坐下了,果然是不知天子法度。不待韩安国问话,那特使便将余善亲王如何不满驺郢对南越用兵,如..何苦苦规劝,而闽越王如何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以致兄弟反目,族相为仇的事情一一道来。 特使说一段,郡丞就在旁边翻译一段,待特使讲完,韩安国已对闽越国内的情况有了清晰的了解。不过他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余善对撤军的态度,于是问道:“下一步,余善亲王将如何呢?” 卫青在一旁插话道:“余善亲王对皇上的恩德铭感肺腑,对大人的威名仰之已久,尤其是看了讨逆檄文后,更是对战祸殃及百姓而忧心忡忡。他决计与丞相一起再次进谏闽越王,劝其迷途知返。不然,他们将采取措施,以求挽回危局。” “郡丞大人对亲王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闽越、南越均是大汉藩属。皇上不愿看到闽越国内兵戎相见,然万一情势剧变,大汉也尊重亲王的抉择。” 卫青一语刚了,郡丞就连忙补充道:“在卫将军与下官离开时,亲王已前往闽越王府去了。” 特使这时也说道:“亲王希望大人禀奏朝廷,一旦局势变化,朝廷能够像卫将军所说的那样,以藩王之礼相待。届时,亲王一定效忠朝廷,永无二心,永不反叛。” 韩安国据此判断,余善亲王已有了兵变的意图,这与他希望驺郢退兵的初衷大相径庭,为此他就不能不谨慎了。酒阑席散之后,他只留下卫青、司马相如说话。 韩安国问道:“事情大大出乎本官预料,各位以为如何是好?” 司马相如道:“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兵变终非小事bbr>..,在下以为,将军可一方面做好应变之备,另一方面则飞马快报朝廷,请皇上定夺。” 卫青亦赞成司马相如的意见,道:“如此十分稳妥。依属下看,即使闽越王族内乱,流血范围也有限,绝不会殃及百姓,这也与皇上‘围而不剿’的旨意相符。” 韩安国微微点头,对司马相如说道:“请先生拟一份战报,奏明军情,请皇上明示。”随后他又转头面对卫青,“请将军传话给郡丞,让其告诉特使,本官一定会将他的意思奏明皇上。” 卫青接令出帐去了,踏上月色洒下的银波,他觉得头有些沉重,始知这南国的米酒,入口时绵绵其味,后劲却是很大。 司马相如一张玉面也被酒烧得通红,他觉得早早睡去,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于是,他踏着趔趄的脚步晃悠悠地走近了卫青的营帐。刚一靠边,就听见值岗的军士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深夜竟在营中走动?” 司马相如拂了拂宽大的衣袖,哈哈大笑道:“怎么?连本官也不认识了么?” “哦!是司马大人,小的眼拙,大人恕罪!” “卫将军睡了么?” “没有,在帐内呢!要不要小人通禀一声?” “不必了!” 司马相如醉眼蒙眬,憨憨笑着进了营帐,只 89c1." >见卫青光着身体,正举着水桶浇个痛快。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卫青叫道:“爽快!爽快!” 洗过澡,酒意散了一半,两人都没有急于睡觉的意思,于是,他俩席地而坐地说起话来。 卫青打趣道:“司马兄来了这些日子,一定想嫂夫人了吧?” 一句话唤起司马相如浓浓的思恋,他望着在云海中穿行的月亮,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在这样的月夜,她是如何打发孤独的时光的?” 至今想起来,司马相如认为他最舒心、最自由的不是在梁王府做舍人的时候,而是与卓文君在临邛卖酒的那些日子。 那时,虽然卓文君卸去浓妆,抛却锦衣,司马相如卖去车马,每日奔忙,可那种清淡的时光中却流淌着琴瑟和鸣的爱意,荡漾着水光月华的浓情。 现在,月光如旧,他们却天各一方,迢迢千里,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思念中打发遥夜。司马相如望着头顶的明月,便把那万千思念都赋予高天流云了。 皓月皎皎之横空兮,惟嫦娥以独栖; 霓云汤汤之飞渡兮,傍星辰以远行。 佳人倩倩之倚户兮,若兰桂以飘香; 秋水微漪之露润兮,托南雁而惆怅。 佳期知会之梦境兮,拥锦衣而垂泪。 秋叶飘零之伤别兮,问君以何日归。 卫青在一旁听着司马相如的吟吟哦哦,就觉得这婚姻就如一条绳索,一旦绾发相结,就拴住了男儿的心,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挂,这还不如自己孤身一人,说走就走,也落个清静利落。他于是“嘿嘿”笑道:“看司马兄写起那檄文来,也气势如虹,不承想你也有这一副柔肠啊!” “贤弟啊!你还年轻,等你有了妻室就明白了。” “看见司马兄思家的样子,卫青不想娶妻了。” “贤弟此言差矣!无情未必是英雄。依愚兄看来,凡世间的好男儿,不仅有剑胆侠骨,还当有倜傥柔情,这样才能显出真性情来。” 卫青便不说话了,他承认司马相如说得有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那种寡情少欲的男人。至少在他的心底,就有一个女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早在平阳府做骑奴的时候,他就隐约读懂了公主那秋水间荡漾的情波。他魁梧的身影,挥剑的气概,都不止一次催开公主娇艳的笑靥。那种火辣辣的眼光,那种无酒人醉的娇态,那种欲掩而露的神情,是那么强烈地灼热着一个青年的心。 他清楚公主决不是寻求情感补充,也不是像其他贵族女人一样猎取纵欲的对象,他相信公主是真心爱他的。但是,他只能将这种爱深深藏在心底。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与公主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怎么敢轻易地去触动公主那颗珍贵的心呢? 即使现在已成了典护军,可这一切都还是个遥远的未来,于是他叹道:“司马兄的意思愚弟明白。不过,愚弟更知道大丈夫功业未就,不可儿女情长的道理。愚弟眼下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大汉建功立业。” “贤弟志存高远,将来必能成功,到那时候,愚兄一定保媒,为贤弟觅一佳人作偶。”司马相如伸出大拇指赞道。 卫青只是憨憨地笑着,他伸手悄悄地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离开平阳府时公主送给他的。唉!司马兄哪知道我的心呢? 月影西移,两人的酒意全都醒了,话题自然就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卫青道:“司马兄的檄文,正如韩大人所说,抵得上千军万马。愚弟在闽越国打探之时,檄文成了百姓议论的中心。” “百姓们都如何说?” “大家都埋怨闽越王不该违背誓约,擅自兴兵。” “这就叫怨声载道,不得人心。”司马相如哼哼道,“对了,贤弟是怎么说服余善的?” “其实在去见余善之前,愚弟已经打听到闽越丞相乃会稽人氏,与郡丞当年曾师承一人,于是我们便暗中化装进了相府。在那里我们得知余善其实早就心存觊觎的图谋,因为羽翼未丰,故隐忍未发。如今朝廷大军压境,他以为时机到了,所以一见我们,他就大骂闽越王昏庸,不识时务。” “这就叫鹬蚌相争。”司马相如有点渴,起来找水喝,卫青忙唤人为他斟茶。司马相如喝了凉茶,舒了一口气道,“贤弟接着说。” “知道了这个情况,愚弟就如实地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并说只要他能制止战争,皇上一定会恩赏有加的。” “哈哈哈!这就叫渔翁得利!贤弟果然韬略过人。余善若非痴呆,他一定听得出话里的意思。” “司马兄这张嘴啊!”卫青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变之神速大大超出了预料,就在他们谈笑风生时,特使的信已被信鸽送往了余善王府。 第四十一章 力主和亲谋北安 山雨欲来,大海咆哮,一场倒戈的厮杀即将在冶都爆发…… 信鸽落在王府假山上的时候,余善刚刚起床。昨夜在闽越王宫发生的争论,让他心中十分郁闷,回府后他喝了很多的酒,现在仍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几年前,汉军没有攻入闽越国,他们解东瓯之围后就罢了兵,这让闽越王驺郢十分后悔没有能一举吞并东瓯国。每当他一人独坐的时候,先祖勾践纵横江南、气吞吴国的辉煌挥之不去地折磨着他的情感。 “无诸苗裔分崩离析,一个个沦为汉朝藩国,此乃越人之奇耻大辱。”驺郢常常这样想着。回顾东瓯战事,他觉得汉军不过如此,只不过虚张声势,也不敢轻易用兵。后来,汉廷还不是把东瓯之众迁往庐江郡了吗?于是,在经过几年的秣马厉兵后,他又出兵南越。 让驺郢大惑不解的是,余善本来是极力主张打这一仗的,可到现在,他竟然指责自己违背誓约,要自己罢兵息战…… “目前,我军已成破竹之势,汉军能奈我何?寡人才不会重蹈东瓯之战的覆辙。”驺郢心中想到。 驺郢拒绝撤兵,原本都在余善预料之中。但现在想起他那副讳疾忌医的模样,那一意孤行的固执,那目空一切的眼神,余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豹子般的环眼就喷出愤懑的火焰,似乎要把整个冶都焚毁在他的怒火之下。 “滚!滚出去!”余善狠狠地推了一把身后梳头的侍女。 他的声音炸雷一样地滚过,侍女顿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大王息怒!”但余善还不解气,飞起一脚,那女子便尖叫一声,飞了出去。 不过,当余善抬头向窗外看的时候,就见到了假山上的信鸽,他的心怦然地加速了,他立即将信鸽捉住,并命令道:“没有传唤,谁也不许进来!” 他忐忑不安地解下信鸽身上的信。信写在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带上,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句话:一切如意。余善见此,心情顿时好多了,脸上随即挂上了浅浅的笑意。他朝外面喊道:“来人!” “王爷有何吩咐?” “速请丞相议事。” 望着府令匆匆而去的身影,余善想起昨夜王宫的争论,就只觉得自己的兄长很可笑。他怎么能与汉廷抗衡呢?他怎么能够违背誓约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决不会想到我早已对王位引颈许久了。而汉军的到来,正好是一个夺取王位的契机。 其实,在汉使离开的那天,他已经到王宫里进谏了一次,昨夜之所以再去见他,一则是因为从西边传来消息,说王恢率领的汉军已经到达了雩都、赣县和南野,对闽越国形成了夹击之势,如再徒兴兵戈,只能导致身死国灭;二则是因为他要在行动之前给国人和汉廷留下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印象,他不愿意那个身在长安、心在边陲的皇上把自己视为逆臣贼子。用中原人的话说,这叫做先礼后兵。 “驺郢,你这回死定了……” 看过密信,丞相便明白了亲王的心思,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王爷准备怎么应对呢?” “这还用问么?”余善看了一眼丞相,不悦道,“寡人倒是担心,不知丞相可准备好了?” “按照密令,臣已抽调心腹将领和精锐禁卫,只待王爷号令。” “好!”余善从席上站起来,话语也加重了,“大王不奏请天子,擅自发兵,以致触怒天庭,引来大兵。汉军众强,即使我们侥幸取胜,也只会招来更大的战火,到那时汉军不灭掉闽越是绝不肯罢休的。” “王爷的意思是……” “我们纵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王室宗庙着想,也要为闽越百姓着想。” “王爷所言极是。”丞相走近余善,低声道,“从昨夜王爷进宫时起,臣就悄悄地将王宫禁卫换成了王爷的属下。” “好!今夜寡人就再进宫一次……” 当晚,余善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了闽越王的王宫,而利令智昏的驺郢此刻正陶醉在歌舞之中。 这歌舞完全不同于长安的踏歌,表演者都戴着面具,或执拂尘而跳跃,或举竹节而高歌,时而如雁阵过空,时而如一字长蛇。当地人唤作“傩舞”,观者只见其舞姿翩跹,却无法看清舞者的真实面目。 驺郢看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他乘兴举杯畅饮,情不自禁地搂着身旁两位美妃,戏作乐。 这时候,一位黄门急匆匆来到驺郢身旁,说余善亲王求见。驺郢眉头顿时紧皱,抬眼看了看黄门怒道:“他又来干什么?又是要寡人退兵么?”他抹?了抹挂在络腮胡须上的酒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说寡人睡了,有事明日再议!” 一言未了,就听见从殿外传来一阵冷笑声:“王兄好兴致啊!哼哼……”驺郢一惊,醉眼蒙眬中,余善的身影已经来到面前。 “现在汉军大兵压境,国难当头,王兄不思退兵之计,不谋救国之策,却沉湎于酒色之中。”余善的吼声掠过王宫上空,让两位美人胆战心惊,王宫霎时变得寂然无声。 接着,余善越过歌舞队伍,径直奔到两位美人面前,拎起她们的长发,“嗖”的一下摔向丹墀,口中大骂道:“这些妖女,蛊惑大王,扰乱宫廷,罪该万死!今天不结果了她们的性命,我闽越国永无宁日!”说罢他从腰间拔出弯刀,取了她们的首级,扔在驺郢面前。 “王兄今天只有一句话,是退兵还是不退兵?” 此刻,驺郢的酒全醒了,看着血淋淋的人头,情知来者不善,他忙朝着宫外喊道:“好个余善,寡人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杀了寡人的爱姬。来人,还不将这逆贼拿下!” 但是他错了,随着他的喊声,那些表演的舞者纷纷摘下面具,一个个怒目圆睁,刀光闪闪,步步逼近;而昔日的禁卫,早已情同寇仇,反目倒戈,把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宫墙外火光连天,杀声阵阵: “杀了驺郢,以谢国人!” “杀了驺郢,以谢国人!” 听到这如雷的喊杀声,曾独霸南疆、不可一世的驺郢绝望了。 求生的本能,使他选择了侥幸。他一边抽出腰刀,一边搜寻着退路。 但是,这一切已经晚了。余善大吼一声:“取驺郢首级者重赏!”话音刚落,早有傩舞表演者中身强力壮的大汉冲在前面,举刀向驺郢刺去。没用几个回合,邹郢便身首异处了。鲜血从脖颈间喷出,在王宫的廊柱上留下惨烈的痕迹。 这时候,宫门打开,闽越国王室、大臣、将军以及宫廷禁卫们在丞相的率领下潮水般地拥了进来,纷纷拜倒在余善面前。欢呼声此起彼伏,激荡在王廷的每一个角落。 “大王!大王!……” 余善手按刀柄,凶煞的目光掠过拜倒在地的人们,果断地宣布了政变的消息。 “众位爱卿,驺郢不知天高地厚,不听忠臣之言,不管百姓死活,不经天子允准,擅自发兵进攻南越,结果招来了朝廷大军。本王为使国人免遭涂炭,杀了这昏君,从此我闽越服膺汉廷,永修和睦。” 他的声音在大臣和禁卫中再度掀起热浪,伴随着欢呼声,禁卫军林立的刀枪,此起彼伏。 “大王圣明!” “大王圣明!” 在一片混乱中,驺郢的嫡孙繇君驺丑被军士拉进王廷,余善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许久没有说话。喧闹的王庭变得十分安静,人们屏住呼吸,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繇君,无诸家族的君侯们不知道余善将会怎样对待这个只对游猎感兴趣而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少年。 繇君浑身筛糠般地发抖,极度的恐惧使他的意识一片空白,甚至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余善摸着腮下浓密的胡须,这是他下决定前的习惯。他抬起头来,布满红丝的眼睛喷出凶光,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冷气彻骨的字:“推下去斩了,连同驺郢的首级一并报与汉军。”话音刚落,身边的军士就举起了弯刀。 大家都呆住了,担心余善从此大开杀戒,在整个无诸族内上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就在这时,一只胳膊从军士身后伸出,拦住了举在半空的屠刀。大家定神看去,原来是丞相。余善眼中顿时充满了狐疑,问道:“丞相这是……” 丞相按下军士手中的弯刀,转身来到阶陛前,深深施了一礼,才抬起头道:“请大王允臣禀奏之后,再行刑不迟。” “难道丞相以为本王错了?” 丞相摆了摆手道:“不!此次事变,本因驺郢擅兴兵戈而起。如今大王大义灭亲,诛杀驺郢,功在闽越,忠在汉室。繇君虽系驺郢嫡孙,然却从未参与政事,罪不当死。倘若大王杀了繇君,传将出去,天子闻知,必然见疑于大王。还请大王三思!” 丞相的话虽然寥寥数语,却句句戳在余善的心头,他所担心的正是汉廷能否承认他的王位。虽说特使信中说韩安国已上报朝廷,但是倘若因小失大,那多年来的预谋岂不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余善的脸色开始和悦了,他上前亲自为繇君松绑,轻抚他被绳索勒红了的肩膀,话语中便多了长辈的关切。 “众位爱卿,丞相所言极是。驺郢获罪,与驺丑何干。何况其亦本王之孙辈,自当厚待。于今之后,若有以驺郢之罪而延及繇君者,本王定斩不饶!” 一场杀戮终于过去了,丞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群中再度爆发出欢呼: “大王圣明!” “大王圣明!” 这是闽越国骚动而又不眠的一夜。 当太阳跃上云蒸霞蔚的长空时,一队人马带着闽越王驺郢的首级朝着汉军大营飞驰而去。 城头上,余善的环眼眯成一条缝。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远在长安的汉皇将会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在闽越国使者在向长安进发的日子里,北方匈奴国的使者已走过了横桥,到长安来了。 这次来的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左骨都侯吐突狐涂,在匈奴国的地位与大汉的丞相可以比肩。 对刘彻来说,除了这是自登基以来第一个匈奴的和亲使团外,他更关注的是这位宰辅大吏会不会带来张骞的消息。因此,刘彻对吐突狐涂的到来表示出格外的重视,特地安排田蚡、汲黯、严助等人到渭河桥头迎接。 吐突狐涂等人此刻已换乘了大汉的车驾,在以往的年月里,他对汉朝的了解仅限于两国往来的文书和战报。在他的印象中,汉朝似乎从来都是处于守势。尽管他一向主张睦邻邦交,但是当他以使节的身份踏上汉朝的土地时,那种强国使者的优越感总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在脸上和言语中。 他眺望着渭水两岸,环顾着关中平原,尤其当他一步步走近雄伟的长安城时,>大汉隆盛的文明,让他开始对以往关于汉朝的传言发生了动摇。 特别是当他的车驾驶过渭桥中线,远远地望见汉廷的官员们峨冠博带,肃然地站在那里迎接时,他的神色顿然庄重了。他提醒身后的随员,一定要彬彬有礼,不可以给汉人留下野蛮的印象。 车队在横桥南端停了下来,吐突狐涂下了马,快步走到田蚡面前,庄严地行了匈奴礼节,说道:“匈奴国使者吐突狐涂见过丞相大人。” 他不凡的气度和仪态让田蚡有些吃惊,急忙还礼道:“本相奉皇上旨意,在此恭迎使君大人。” “谢汉朝皇帝盛意。”吐突狐涂尽量将自己调整到不卑不亢的状态。 车驾沿着安门大街一路走来,两旁房屋的鳞>藏书网次栉比,驰道宽阔平坦,树木葱郁,百姓熙熙攘攘,这让吐突狐涂目不暇接,那思虑便活跃起来:如果两国真能如文帝当年所期待的那样,和睦相处,尤其是匈奴若能虚心向汉朝学习,那兵戈对两国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那种急于见到刘彻的希望迅速变成一种请求。 在驿馆,吐突狐涂喝过茶水后问道:“敢问丞相,本使何时能够见到大汉的皇帝呢?” 田蚡眨了眨小眼睛道:“本相奉旨款待使君大人,明日一早,皇上将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使君。大人远途跋涉,今日不妨先行歇息,晚上本相将设宴为使君洗尘。” 吐突狐涂有些失望,问道:“能不能安排本使今天就去拜见皇帝呢?” 田蚡摇了摇头,然后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在驿馆门外,田蚡留下一句话:“不瞒使君,朝廷对匈奴出尔反尔,屡犯我边城可颇有微词,尤其对单于的和亲诚意疑虑重重!” 田蚡脸上扑朔迷离的笑意让吐突狐涂证实了来长安前有关大汉丞相贪利的传言。 “这个本使明白!”吐突狐涂暗自拉了田蚡的衣袖,低声道,“大单于特要本使为丞相带了些匈奴的物产。晚宴之后,本使就差人送去。” 吐突狐涂其实还带有刺探汉朝军情的重任,而田蚡的贪欲为他提供了便利。 “这怎么可以呢?使君这不是要陷本相于不义么?” 吐突狐涂在心里笑了,道:“此事本使怎会让别人知道呢?”说着,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卷绢帛,“这是隆虑阏氏写给皇上的书信,烦劳丞相转达。” “本相明白了!晚宴之后,请使君到府上一叙如何?” 吐突狐涂忙不迭地接道:“如此!本使就先谢过丞相了。” 离开驿馆,田蚡根本就没有回丞相府,而是直奔未央宫宣室殿。他知道皇上这会儿没有闲着,一场关于和亲的争论正在激烈地进行中。果然,当他来到宣室殿外的时候,就听见严助慷慨激昂的声音。 “皇上,南方传来捷报,闽越国战事已定,邹郢倒行逆施,终于激起事变,被余善所杀。眼下我大汉军民士气正茂,正是对匈奴用兵之机,倘若和亲,不仅养痈为患,也使我大汉军民士气受挫。因此臣认为,不和亲于国于民两利……” 田蚡立即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多么的适时,他不等严助的话音落地,就跨进了宣室殿的大门。 “皇上!匈奴国使节已到京。这次匈奴国派来的可不是普通的使节,而是左骨都侯吐突狐涂。据臣所知,此人在匈奴国中不仅举足轻重,而且一向主张汉匈和睦。” 严助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道:“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国君如此,况乎宰辅?丞相怎么可以灭我朝之志气,长他人之威风呢?” “大人言重了!”汲黯开口说了话,“照大人的意思,只有百姓流血才能显示我大汉的强盛么?如果真是那样,那孙子为什么还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哦!”刘彻倏然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主爵都尉。“言为心声”,那些关于眼前这个前东海太守性倨、少礼、面折的传言都在这凛冽逼人的话语中得到证实。 这个汲黯,刘彻并不生疏,先帝在世时,他就曾经做过太子冼马。建元初年,他被外放到东海做了太守,在任上治绩卓著,最近才被召回长安。 此时此刻,刘彻需要听到的是关于和亲的真话。果然,汲黯几乎是用判断式的语序表达了自己的谏言:“汉军驱驰数千里争利,则人困马疲;而敌以全治其敝,则我军势必危矣,故臣以为不如和亲。” 严助觉得这个中原来的汉子说话太直接了,简直就不给自己留面子。加上他对中原口音似懂非懂,只能揣摩出十之五六。于是,两个人分别操着不同的方言,当着皇上的面争论不休。 对田蚡来说,他关心的是吐突狐涂将会送给他什么厚礼,要的是皇上对和亲的态度。而且他深信,这封隆虑公主的亲笔信,一定对皇上的态度有巨大的影响。 他向两位同僚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庄重地把信札呈到刘彻面前道:“这是隆虑公主写给皇上的亲笔信,恭请皇上圣览。” “哦!朕的阿姐来信了!”刘彻眼中立即溢出亲情的光彩,多年的牵挂和思念都在这一刻化为欣喜和迫切。他一打开信札就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匈奴国阏氏恭祝汉朝皇帝圣安: 光阴荏苒,岁煎人寿。长安一别,悠悠十载。关山重隔,身远路遥。忆先帝天音圣容,思母后瀚海恩重,念陛下手足情深。几度梦回,情缱绻而怨流光;凝目慈母,抚华发而叹岁短;晨鸟啼晓,伤良辰之虚设。望云山以垂泪,托飞鸿以寄语:惟祝母后,华宫耆年,松寿鹤龄;惟期陛下,圣德广播,励精图治;惟望我朝,享国长久,以垂日月丽天之象,以张四海来服之威;本宫纵埋骨异乡,亦无悔和亲之行矣。 一番情深词切,让君臣们唏嘘不已,刘彻捧着信札感慨道:“唉!朕的阿姐呀!”一时间,横门外依依惜别的情景又涌上心头了。 “唉!阿姐离京时朕才四岁啊!”刘彻讷讷自语,继续往下看: “今匈奴国左骨都侯吐突狐涂来京朝拜。夫汉与匈奴,天地之子,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圣祖文帝、老上单于,曾结兄弟之盟。先帝怀德,遣本宫以成和亲之约,永结睦邻之蒂。陛下摄制四海,运于九域。当以社稷为重,察天地之权衡。更当以祖训为箴,体人心之所向,玉成和亲,此本宫之夙愿也……” 放下信札,刘彻抬头看着身边的几位大臣,也都一个个红着眼,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争论。田蚡更是感慨万千,趁机说道:“还是公主思虑深远。臣也以为,吐突狐涂此次来京,抱着十分的诚意。我朝若是一味拒绝,未免有失风范。” 刘彻转而又问严助和汲黯。两人都被公主一番金玉之词所感动,生出隐隐的惭愧,忙说悉听皇上圣裁。 “公主书信,言辞恳诚,谋两国和睦大计,朕甚欣慰。然朕乃大汉天子,非特尊阿姐之命而是从,实乃太皇太后驾崩不久,新政重开之初,百事待举。而依我军目前情势来看,此时与匈奴开战,尚乏时利。故为长远计,朕以为和亲有利。” “皇上圣明!” “好!来人!”刘彻喊道。 “奴才在!” “传朕口谕,明日早朝,朕要在未央宫前殿会见匈奴使者。” “诺!” 第四十二章 闽越分国南藩定 建元六年的秋天对刘彻来说,是一个喜讯纷至的季节。 这天早朝开始,田蚡就带来了让刘彻振奋的消息。他脸上挂着喜悦,下颚上的黄胡须因为高兴而悠悠颤动,一双眼睛闪烁着得意的神采。 这是田蚡复出后最得意的一段日子。出入于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夜夜与刘陵欢情,让他的脸色红润而又光亮,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在匈奴左骨都侯停留京城的一个月里,不断地给他送上各种银器珍宝,这些所带来的心理满足虽然只能藏在心底,但却也时不时飞上眉头。 现在,闽越战乱平息,当初作为力主用兵的丞相,从中最大收获就是皇上改变“田蚡不足与谋”的印象,从而不再在甥舅独处时,对自己充满了指责。这一切事情,都使田蚡出列时的脚步轻盈有力。 “启奏皇上,典护军卫青带着闽越国的使团回京了。” “哦!”刘彻的目光迅速投向田蚡,“南越之围解了么?” “是的,皇上。我军此次南下,未损一兵一卒。大汉天威,激波扬电;皇上圣德,沛若甘霖。闽越国内,人心思定。驺郢不听忠言,一意孤行,已被余善斩首,现已呈送京都,正在殿外听候发落。” “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 “皇上有旨,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上殿。”包桑尖细的嗓音穿过清晨的空气,被黄门递次地传到殿外。卫青与使者捧着匣子,便来到刘彻面前。 “臣卫青叩见皇上。” “闽越国使者叩见皇帝陛下。” “平身!” “谢皇上!” 卫青双手奉上盛了驺郢首级的盒子道:“启奏皇上,微臣奉命陪同使君押送驺郢首级回京,请皇上圣察。” “呈上来!” 于是,包桑上前接过盒子,轻轻地放在御案上。他去了丝帛,又揭开盒盖,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刘彻的眼睛淡淡地掠过人头,停留在使者的额头,问道:“使君可有话说?” 这使者显然熟悉中原礼仪,又见皇上年轻英俊,气度不凡,心中便生出敬畏,先自施礼后才奏道:“闽越国余善亲王有奏折呈送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朝廷早议闽越立君之事,以安抚民心,稳定下国。” 刘彻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使君且回驿馆休息,听候回音。” 看着使者被黄门带出殿外,刘彻收回目光,再次端详面前的人头,问道:“众卿中可有认识驺郢的?” 严助出列仔细地察看了已经变得青紫的人头,奏道:“上次驺郢出兵东瓯,臣奉旨出征,曾经向驺郢宣示过朝廷谕旨,臣见过他,就是这副模样。” “余善奏请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朕允准他为闽越国王。但古人云,君者,民之影也。这余善是怎样的人朕不了解,众卿以为如何,尽可畅所欲言。” 卫青这时又说道:“韩安国大人就此事亦有奏章,恭请陛下圣览。” 刘彻接过奏章,大略浏览一番,看那文采,就知道是出自司马相如之手。 大农令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奉旨南下,一路关山,丽日炳耀,皇上圣威,震撼东南。诸藩闻之,纷纷归服。驺郢愚钝,不谙大势,背誓约而逆行,恃强势而凌弱,掷百姓于水火,使圣土而蒙垢。身死名裂,罪有应得。 前次臣曾奏明皇上,余善事变,势所必然;欲立为王,意图昭然。然则,以臣观之,驺丑懦弱,难服众望;余善枭雄,恣意多变,身虽臣服,而心未必不怀叵测;言必忠于朝廷,而行未必不贰。陛下经略东南,事关大汉社稷,臣不胜惴惴,请皇上明示…… 收起奏章,刘彻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群臣,问道:“众卿怎么不说话呢?” 田蚡立即上前道:“当初为了执行皇上‘围而不灭,退兵为上’的旨意,王大人和韩大人派遣使者与卫青一起策反余善,约定事成之后,奏请朝廷允准立余善为闽越王,臣以为此事关系我朝信誉,还请皇上明察。” 刘彻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卫.99lib?青道:“前次的奏章朕早已看过,朕现在要的是处置之策。” “皇上,此次余善发动兵变,诛杀驺郢,确实功在朝廷,利在社稷,不过……”卫青顿了顿,接着道,“余善已在兵变当日自立为王……” “岂有此理!”刘彻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虽说闽越乃蛮夷之地,然也是大汉天下,不经朝廷允准,岂可自立为王?众位爱卿……”刘彻从案旁站了起来,拂动衣袖,“况且本朝祖制,向来是立嫡不立庶。朕有意立驺郢嫡孙驺丑为王,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田蚡立刻附和道。大臣们追随着田蚡的声音,纷纷表示立驺丑为王最是恰当不过,只有韩嫣与严助没有说话。 从建元元年贤良对策时起,严助的干练和多思给刘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廷每有大事,刘彻总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到真知灼见;而韩嫣与他平日里更是无话不说,现在这两人保持沉默,这便不能不引起刘彻的注意。 “韩嫣!严助!” “臣在!” “你等为何沉默不语?” “臣……”严助欲言而嗫嚅,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刘彻便越发地不快了,声音略带不满道:“爱卿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严助沉思片刻,才轻轻地撩起衣袖,缓缓地用笏板遮住面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今日的皇上已没有谁能够约束他的性格和情感,这使得严助不能不选择恰当的句子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立繇君驺丑为闽越王,既是皇上的深谋远虑,又是我朝祖制之要旨。不过……”严助有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皇上若是立繇君为王,必先考虑如何安抚余善。否则,他心中不服,日后必生祸乱,免不了我军又要远途奔袭。” “严大人所言极是。”韩嫣接过严助的话,“况且,余善因为让闽越国百姓免遭了一场战乱,目前在国内威信如日中天,正因为这个原因,韩安国大人才答应奏明朝廷,给予其应有的地位。故臣以为,皇上对闽越立谁为君还应从长计议,三思为妥。” “卫青!你怎么看呢?” 卫青没有想到皇上会点名要他说话。在陈述了南国战事之后,他本来是等待三公九卿与皇上的决策的。他明白,在这样的场合他没有说话的资格。现在,皇上既然点了自己的名,他就没有理由再保持沉默。 “依微臣看来……”他抬眼环顾了周围,见大臣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心情就平静多了,“此次闽越兵变,乃是其国内王位之争与我军压境双重原因酿成。余善觊觎王位,蓄谋已久,只是没有机会。而驺郢背离誓约,擅自兴兵,正好让他找到了诛杀驺郢的借口。故臣以为,对余善既不可小视,亦不可放纵。小视会酿成新的战乱,放纵会重蹈驺郢的覆辙。” “卫青之言,正合朕意。”刘彻点了点头,韩安国奏章所言之难也在于此,而卫青的陈奏,又引起他的注意。看来,这次钦点卫青出征没有错。 卫青思考缜密,言辞清晰,在刘彻面前展示了不凡的才干,也进一步延长了他的思绪:“像余善这样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既然敢背主弑君,也不会甘居于我大汉之下,迟早还是要分庭抗礼的,不知皇上该如何处置呢?” 刘彻把脸转向田蚡,问道:“丞相可有良策?” “这个么?”田蚡沉吟着,思考着怎么应对。昨夜他与刘陵的床上云雨,此刻还没有从温柔乡中走出来。 刘陵是魔鬼,是精灵,每次都让田蚡神魂颠倒,不辨东西。 而且每一次她也都不白让他上床,总是要有所获。朝廷的许多秘闻,就这样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淮南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她要田蚡说服皇上把闽越国交与淮南王监视。田蚡也明白,这样等于是给刘安多了一份策应的力量。 但是,田蚡更清楚刘彻的性格,他从来就没有满意过自己的处事。只不过碍于太后的情面才不得不有所顾忌。现在,皇上要他说话,他不能不用一种试探的口气揣摩刘彻的心思。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开始说话了:“卫青之言,切中要害。然臣以为,长安之去闽越,迢迢千里。臣恐鞭长莫及,倒不如让他做个闽越王,然后诏令淮南王监视,岂不两便……” “罢了!”刘彻对田蚡的发言表示了极大的不悦,愤然打断道,“让他们沆瀣一气么?让他们重演七国之乱么?让朕的那位叔父再添羽翼么?朕就知道丞相拿不出像样的主张。作为当朝宰辅,不为朝廷着想,却处处为他人张目,何以表率群臣,振兴纲纪呢?” 田蚡很尴尬,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刘彻的目光,可刘彻声音却如黄钟大吕震动着他的耳膜。 “众位爱卿!朕自即位以来,致力于大汉一统,岂能纵虎肆虐。朕记得七国之乱后,先帝将吴地一分为三,朕看此法也合于闽越国现状……” 刘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声音中便多了烈烈霸气——他是在作决定,而不是征询朝臣们的意见:“传朕旨意,立繇君为闽越王,立余善为东越王。两国并处,不可相扰。” 包括田蚡、韩嫣和严助在内的数十名重臣都没有想到皇上会将一个偌大的闽越国一分为二。但是他们都知道,一旦这样的格局成为现实,闽越国便再也没有力量对周围的小国挥舞兵戈了。 汲黯因为进京不久,对平定闽越战乱的事情不大了解,因而说话很慎重。但此次皇上的话刚一出口,他的情感就又一次受到强烈冲击。他觉得将闽越国一分为二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皇上一定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处置诸侯与朝廷的关系。 但当大家的思绪还沉浸在皇上的决策中时,刘彻的声音又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 “传朕旨意,诏令韩安国、王恢班师。” “诺。” 刘彻的思绪如滔滔大江,前浪刚刚回落,后浪又波澜迭起,几乎没有大臣们喘息的机会。 “严助听旨。” “臣在!” “朕令你即日出京,谕意南越王赵胡,此次汉军南下,实乃为解南越之围。而今彼国转危为安,朕欲与他会于长安,催他速来长安。回京途中,你转道淮南,说明朕此次用兵之意。” “臣该如何对淮南王陈词,请皇上明示?” 刘彻眉宇间流过一丝极不易觉察的轻蔑与狡黠,而口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非常的谦恭和大度。 “朕已明白,兵固凶器,明主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除乱,不用兵者,未之闻也。汉为天下之宗,操生杀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然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所为甚多不义,又举兵侵凌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浔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勾践之迹。朕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乃发会稽、豫章之兵。我军一路南下,广布盛德,诛而不伐,焉有苦于百姓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殒命。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诛,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此则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乃使你来谕意于王。” “臣明白了,臣不日即赴南越和淮南。” 刘彻天马行空的思绪让田蚡再次遭到了细柳营那样的尴尬,他害怕皇上再说出难听的话来。于是着急寻找能够平息皇上情绪的条陈,他出列禀奏道:“前日番阳令唐蒙来京,说到西南夷中,夜郎最大。南越国常与之交易通货,却不能使其臣服。依臣之意,不如派一使者,前往谕意,宣示皇上圣德,使之内附。” 刘彻点了点头,心想朝议半日,这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了。随即问道:“唐蒙何在?” “唐蒙正在塾门候99lib.旨。” “宣唐蒙。” 不一刻,唐蒙便进殿来了。 刘彻道:“丞相奏请在夜郎置吏事,你可将夜郎国情简要奏来。” 远在西南边陲的唐蒙,虽然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面圣,但他看到刘彻英气勃勃,却也十分随和时,心里便轻松了许多。遂将夜郎国的地理、人口、风俗一一道来。末了他建议道:“臣闻夜郎有精兵十万,浮船牂柯,出其不意,此制粤一奇也。故臣以为,以大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使之置吏内附,甚易!” 唐蒙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刘彻听着,胸中关于西南一统的思路也愈来愈清晰。待唐蒙禀奏完毕,刘彻兴奋地站起来,对着丹墀内高声道:“唐蒙!” “臣在!” “朕封你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人,从巴符关入,谕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这样一来,朕的那位皇叔大可高枕无忧了吧!哈哈哈……” 刘彻自信的笑声在未央宫经久不息,大臣们都被这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呼出“皇上圣明”的喊声。 刘彻的思绪就像大江东去,一波刚平,一浪又起:“宗正和典属国来了么?与匈奴和亲一事办理得如何了?” 典属国上前奏道:“按皇上旨意,已选了鲁王的翁主和亲匈奴,宗正寺已派遣使者前往鲁国,转达朝廷的旨意。” “好!她既是代表大汉,朕就封她怡和公主,亦为朕之义女,食邑五百户如何?” 典属国说道:“皇上封赐,不仅弥补了鲁王当初引荐申公的尴尬,更体现了皇恩浩荡。” “不仅如此!朕还要像当年父皇送隆虑姐姐那样,送怡和公主出京,此事就由宗正寺去办。” “诺。” 随着一声“退朝”,大臣们的脚步渐渐远去,刘彻一改威严和肃穆的形象,恢复了青春的激扬和浪漫,他一边走,一边朝卫青喊道:“卫青!卫青!” 待卫青反应过来是皇上在叫他时,刘彻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不由分说,刘彻拉起卫青的手,就向外走去。 “皇上!您这是……”卫青一脸疑惑。 “傻瓜!去看你的姐姐呀!”刘彻的脚步是轻松的,与卫青一起登上车驾的表情是亲热的。 包桑见状,忙向着伺候在殿外的黄门和宫娥们喊道:“起驾丹景台!” 但是这情景,是如此强烈地撞击了一个人的心。 第四十三章 永巷事发韩嫣倾 韩嫣呆呆地站在司马道旁,看着刘彻的车驾呼呼地从眼前而过,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把一种失落的情绪留在他的心底。 自从有了卫子夫之后,皇上再也没有与他同榻而卧,做竟宵晤谈,而这样的日子将再也不复回来了。一阵秋风掠过,韩嫣觉得今年的秋天去得太早,而冬天已在不知不觉中临近长安了。 想想也是,李广、程不识浴血边关,最终不过当了未央宫、长乐宫卫尉;严助凭借满腹经纶,屡次奉旨出使,至今仍是个中大夫;董仲舒才冠儒林,却至今在诸侯国为相。 他凭什么做到了上大夫的高位呢?就是凭着为皇上找到了流落乡间的姐姐,凭着能与皇上同榻而卧,凭着能陪皇上到上林苑游猎。 前不久,江都王刘建来京朝觐,竟在前往上林苑的道上误将韩嫣的马队当作皇上,命令随从,伏谒道旁。试问当今朝臣中,谁有这样的威风呢?每每想起这些,韩嫣就无法遏止对往昔的怀念。 现在,韩嫣站在司马道上,远望皇上拉着卫青的背影,开始调整自己的思路和情绪。是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况他是风流倜傥的皇上呢?自己就是与皇上再亲近,终究是个男人。而作为男人,他也需要女人啊! 而不久前一次偶然的相遇,那个永巷的黄门悄悄领他进了后宫的隐秘处——黄门这样做当然不是没有目的,他希望韩嫣能够在包桑面前多多美言,能让他脱离这永远见不到皇上的所在。 走过长长的巷道,进入宫女的居所,他的眼睛都发直了。他根本想不到,在每日簇拥着皇上的妃嫔之外,还有这么多也许今生都无法看到皇上的女人们。她们一个个秀色可餐,风姿翩翩,仅仅因为无缘而只能靠“女红”度日,而且住得还如此的拥挤。 黄门在让他“饱餐”一番“秀色”之后,引他到旁边一室中小坐。韩嫣问道:“她们当初不都是被选进宫来的么?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大人有所不知,虽说皇宫每年都要选‘美女’进宫,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卫子夫那样的好运,大多就只有在永巷待着,直到白头。” 韩嫣不禁唏嘘感叹,却又不能多说什么,遂又问道:“这永巷还住些什么人?” “那些失宠待罪的妃嫔也住在这里。”说着他又压低声音告诉韩嫣,当初栗姬就是被囚禁在离这不远的一座宫室内郁郁而死的。 “这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否则,小人乃至掖庭令都会没命了。” 看着韩嫣点了点头,黄门又道:“大人稍坐,咱家去去就来。” “公公请便,本官略坐片刻就走。” 黄门去了不一会儿,就引着一位宫女进来了。看这女子,年不过二八,却是弱柳细腰,见了韩嫣,也是彬彬有礼,比起上林苑中的女子更加风韵可人。黄门已从韩嫣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燥热和不安,便悄悄地带上门出去了。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销魂的时光啊!一个失意的男人与一位期盼雨露的女人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韩嫣忘了一切伤感和烦恼,把一个男人的雄健和勃然呈现在一个孤独的女人面前。他在高潮一瞬间才觉得,只有这时候,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后来,他贿赂了掖庭令,获得了永巷“通籍”,频频地光顾这男人的“禁地”,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放纵、消沉还是出于对那些囚徒一般女人的悲悯。他绝不重复与某一位女人厮守,而是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位新的女子投进他的怀抱。 在遭受了孤独和冷落之后,他去永巷的欲望就更加强烈。现在,韩嫣悄悄地顺着宫墙旁的树丛,进了临池观的大门。 黄门笑着迎接韩嫣:“大人请稍候,咱家今天为大人找一位江南女子,那可是清水芙蓉啊!” 韩嫣搞不清楚,黄门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女人唤来的,他也不愿意去想这些。他的手缓缓地摩挲着女人细腻的肌肤,这种看似轻微的抚摸却比鲁莽的占有更能燃起女人心头熊熊的欲火。 女人腰肢剧烈地起伏、颤动,狂热而熟练地迎接着男人对玄牝之门的刺入,她急促地喘息撩拨着男人的心性。两团白花花的肉体很快地缠绕、拥抱、交欢。只有在这时候,那司马道上的孤寂和失落才从韩嫣的意识中远去。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乐极生悲的命运就在他们即将进入高潮的时候降临了。从外面传来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的声音:“请问公公,这后宫禁地何来男人的声音?” 韩嫣顿时慌了手脚,程不识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程不识披甲戴盔,腰挎宝剑,而声音却是平静的。他严格遵守了宫廷的规矩,隔着紧闭的门说话。他似乎对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只是重复着太后的口谕,却不曾再向前迈近一步。室内的韩嫣整个地软瘫了…… 程不识很耐心地等待着,在估计女人已经穿好衣裳的时候,他却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口气对着室内说道:“韩大人,不必躲避了,还是出来随我去见太后吧!” 韩嫣耷拉着头颅,衣衫不整地出了永巷。只见长长的巷道上,布满了长信殿的禁卫,韩嫣“咯噔”一下,心里悔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丹景台现在每天都是丽日高照,一场围绕出宫人的风波让卫子夫获得了更多地恩宠。这种爱滋养出来的美,是宫廷任何补品和脂粉都无法弥补的。卫子夫的眉宇、脸颊生出摇曳的风韵。那皮肤白皙中透着嫣红,被从幔帐外透进来的阳光映得光彩熠熠。 当宫娥们扶着卫子夫面对着梳妆台时,就从铜镜里看到一张丰润、青春的面容。春香十分惊异上苍的造化,把世间的美都给了卫子夫。 其实,卫子夫不像皇后那样浓妆艳抹,每一次临窗理容,她都吩咐宫娥们不可矫饰。她更注重内修,不愿意给人留下徒有花容的印象。现在,当太阳懒懒地爬上窗棂的时候,卫子夫已经静坐看书一个时辰了。皇上打理朝政的时候,也是她最安静的时候。可她没有想到,这种安静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夫人!你看看,朕给你带谁来了?”没等包桑传话,刘彻一进丹景台就喊道。 卫子夫忙放下手中的竹简,诚惶诚恐地带着宫娥们接驾。 刘彻扶..起卫子夫道:“你看看,谁来了?” 哦!是青儿,青儿。卫子夫心里直笑,眼角却涌出了泪花。南国之行,卫青黑了,瘦了。 有皇上在,姐弟私话不便。卫子夫只是站在皇上一边道:“你有今日,皆因皇上提拔。你一定要竭力效忠朝廷,才不负皇上厚望。” 刘彻笑了笑,接过卫子夫的话道:“此次出兵闽越,朕令他随大农令南下,就是为了给他历练的机会。” 刘彻丝毫不掩饰对卫青的喜欢,说韩安国在奏折中也对他多有褒扬,他也有意今后将期门军交给卫青。卫青听了这些话之后便不好意思了,赶紧道:“臣见识浅薄,若非韩将军处处提示,哪里会有什么功劳?” 刘彻就喜欢卫青这一点,他从来不恃宠而骄,外戚如果都能像他这样不攀附,何愁新政不能有所建树? “朕从来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须谨言慎行,有所作为,才能平息别人的非议。” 卫子夫了解皇上因为田蚡而屡屡同太后发生龃龉,就更加体味到皇上的用心,她看了看卫青道:“你要时刻记着皇上的告诫,清楚自己做的事情。” 看看时间不早了,卫子夫又问道:“你回京之后,可否去看过公主?” “臣弟本打算今日早朝后就去,只是……” “公主有恩于我家,没齿都不可忘。” 卫青何其聪明,立即领悟了姐姐的意思。是呀!皇上都带自己来看姐姐了,自己却在盘桓徘徊,这太不应该了。想到这,卫青站了起来,向皇上与卫子夫施了一礼道:“那臣先告退了。” “他今后必有大作为。”看着卫青的背影,刘彻若有所思地说道…… “皇上不可宠着他,要对他多加历练。” 说到平阳公主,卫子夫顿然觉得自己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索性明日与卫青一起去平阳府吧。她心里这样想着。 “皇上,臣妾明日想去看看公主。”她悠悠道。 但刘彻没有再去回答她,他的心早已被卫子夫衣袖中散发的香气撩拨得心猿意马,他从后面抱起卫子夫就向卧榻走去。 “朕的美人儿,你要急死朕么?”刘彻的胡须贴着卫子夫的嘴唇,一种痒痒的酥。 “皇上……”卫子夫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平阳公主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透过硕大的窗户,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想想昨夜的梦境,她藏书网就禁不住长叹——那是悠长、缠绵的气息,久在她身边的丫鬟们都明白,公主此刻的心境一定是百结缠绕的。她们只能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生怕惊扰了她。 平阳公主伸了伸胳膊,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在血液间弥漫,这是从爱的高潮中走出来的女人特有的反应。很困倦,却不是劳累的困倦。筋骨酸酸的,透着难以名状的舒坦。现在回想起来,那梦是多么令人眷恋,她甚至埋怨窗外的鸟儿何其多事,不该惊扰了她的酣梦。 她和卫青相依相偎,躺在花丛中,秋风带着菊花的芬芳轻轻地抚着他们的脸颊,秋云缓缓地落在山坡上,覆盖了两个青春的躯体,隐藏了女人婉柔的羞涩;秋草在他们身下悠悠地颤动——这是属于相爱男女独有的空间和时间。 她完全被卫青的魅力征服了,小羊羔一样地歪在他的怀抱里。她水波潋滟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卫青,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只认为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男人呵护和珍爱的女人,而卫青就是能让她动心销魂的男人,值得她为之付出、为之牵挂的男人。 山风乍起,卫青迎风而立,仰天长啸,大丈夫生当为人杰……他仗剑向着云海深处奔去,渐渐地远了,远了…… 她望着厚厚的灰色云层,绝望地喊道:“卫青……卫青……” 她就这样醒了,只觉得脸上潮红,身体松软软的。 “翡翠……翡翠!”公主隔着帷帐轻轻地喊道。 丫鬟翡翠急忙撩开帷帐,看见了坐在榻上的公主:“奴婢?99lib.在。” “刚才我做梦了么?梦中都说些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听见公主甜蜜的气息。”翡翠怎么可能没有听见平阳公主的呼唤呢?可是她敢说么?要是公主发现身边的人窥见了她的秘密,那还有命么? “真的?真是这样的么?” “真的!奴婢不敢说谎。” “侯爷呢?” “出去了。说是其他几位侯爷邀他一起去游猎,大概有几天才能回来。” “嗯!知道了。” 于是,翡翠开始为平阳公主梳妆打扮。临窗而坐,铜镜里映出她的脸庞,显然,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有些灰暗,皮肤也不及早年光润了。 为平阳公主梳着头发的翡翠明白,这两年公主心境十分不好,身边虽然有侯爷守着,可他如同一个废人,公主与守寡没有什么两样。多少个夜晚,她都听见公主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说公主脾气无常,难以捉摸,但翡翠还是为她伤感,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怎么可以没有男人的呵护呢?但翡翠能够做到的,就是用脂粉去掩饰公主脸上的沧桑。 “公主!今天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呢?” “老了!随意吧。” “那翡翠就为公主梳个螺髻怎么样?” “也好。” 于是翡翠将平阳公主浓密的黑发用丝线分股拢结,然后精心地盘,细心地叠,一层层地螺旋衬托出公主俏丽的脸庞。敷粉修面,描黛施丹,铜镜里的公主就立时娇艳润泽,光彩照人了。 在她们梳妆打扮的当儿,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翡翠抬了抬眼,惊喜地叫道:“公主!您看!”平阳公主顺着翡翠的手望去,只见临窗一株桂树上站着两只喜鹊,正叽叽喳喳地说话。 翡翠的杏眼霎时充满了笑意,说道:“公主!今天注定有贵人来了。” 第四十四章 平阳心系卫青奴 话音刚落,府令就匆匆忙忙跑到了门外,说卫子夫带着卫青到府上来拜望了,车驾已经到了门外。 “什么?他们来了?”公主“哦”的一声,忽然身体就软了,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她说不清一个曾在身边做骑奴的卫青,如今却如此让她忐忑不安,脸热心跳了。直到翡翠轻轻地呼唤她时,她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要府令快去迎接,自己随后就到。她有意没有提卫青的名字,可她在心里在轻轻地呼唤:“你终于回来了,可知我这些日子是怎样牵挂你啊!” 现在,公主的眼里有的尽是快意和温柔。她借口夫人到来,不知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面,把征求的目光投向了翡翠。 “快替我找找,什么样的衣服合适出去呢?” 翡翠拿出一件,公主摇摇头,说太老气;再拿出一件,公主还是摇摇头,说太艳丽;又拿出一件,公主还是摇摇头,说太淡了。翡翠于是就明白公主的心思,她要将一个年轻的自己展现在卫青面前。 最后,翡翠拿出一件玫瑰红的曲裾深衣,宽大的衣袖和长长的裙裾,紧束的腰带,衬托出公主的纤纤细腰,益发显出她的风姿绰绰,艳若芙蓉……翡翠拿着铜镜前后地照了照,直到她满意地笑了…… 当平阳公主莲步轻移地来到客厅时,卫子夫和卫青就急忙上前参拜。 平阳公主急忙上前扶起姐弟俩,问道:“妹妹到宫中也有些年头了吧?” “嗯,如今算来已经五年了。” “进了丹景台,你就把姐姐忘了?” “没有公主,就没有子夫的今天,公主如此大恩,子夫怎敢忘呢?” “本宫就说嘛,今后还要靠妹妹在皇上面前美言呢?”说着平阳公主就拉起了卫子夫的手,肩膀也渐渐地靠近了,低声问道,“她再没有难为妹妹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她知道平阳公主指的是皇后。 “那个女人,不就仗着太皇太后的势么?如今太皇太后走了,她要是再怀不上皇上的龙种,本宫看迟早还是要被废掉的。你说是不是呢?妹妹。” 卫子夫没有接公主的话,这样的话题太敏感,她有些承受不起,只有保持沉默。至于卫青,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场合,他也只有听的份儿。 平阳公主不管这些,她只图自己说着痛快,进一步将话题深入。 “说到生皇子,妹妹也进宫了几年,怎么也……”看看卫青在身旁,公主打住了话题。卫子夫只能讪讪地笑了笑,近来不少人都关心起这事情,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的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子夫……” 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卫子夫便转移了话题,向公主问道:“子夫许久没有回府上了,不知道那些姐妹可好?” “妹妹进了宫,给她们做了样子,现今她们都勤快着呢!要不,我带妹妹到后面去看看?” 卫子夫赶忙施礼谢道:“子夫怎么敢劳驾公主呢?青儿在府上一场,蒙公主关照,才得以有今天。这次从会稽回来,就想来拜望公主。还是翡翠妹妹带子夫去转转,让青儿陪公主说说话吧。”说罢,卫子夫径自和翡翠出了客厅。 现在,偌大的客厅就剩下卫青和平阳公主两人。两双眼睛痴痴地望着,一时倒无话可说。良久,还是公主打破了沉默,幽幽道:“回来了?” “嗯,卫青回来了。” “谁要你说这些呢?”平阳公主嗔怪地说了一声,她目光掠过卫青的额头,心疼道,“你瘦了,也黑了。” “多谢公主挂念!”卫青除了这样回答,选不出更加符合自己身份的话语。之后,他便又规规矩矩站在那里。 可在公主朦胧的意识里,一切都正在冲破往日尊卑的束缚。她多么想勇敢地向前迈出一步,只要迈出这步,那皇室贵胄的傲岸,那金枝玉叶的矜持,顷刻间就会显得多么无所谓。然而,她没有。 她希望在卫青的眼中,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让他心仪的女人,她已经做好了迎接这种情感冲击的准备,只要卫青越过了心底的羁绊,她就会像街巷闾里的百姓一样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但事实是,谁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种沉默。 这也许就是爱,谁都能够读出对方眸子里的波澜,却依然在徘徊;这也许就是爱,谁都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却无法敞开彼此的心扉;这也许就是爱,折磨着女人的情,也折磨着男人的爱,让人语无伦次,让人无法摆脱。 卫青很自责,在心里责问自己:你是干什么来了?你不是要向公主问安么?这是怎么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问道:“在卫青不在这段日子里,公主还好吧?” 这句话如放在别时别处,也许就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候,然而此刻却催下了平阳公主压抑许久的泪水,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好什么呀?这府上的一切你了如指掌,本宫究竟过的什么日子,你会不明白?”平阳公主泪眼婆娑地望着卫青,幽幽道,“本宫虽贵为公主,可也是一个女人啊!” “卫青明白公主的苦处,也深知公主的心思。” “真的么?”公主含笑的泪眼直勾勾地看着卫青,脚步情不自禁地移动,在卫青面前站定了。她可以清晰地闻见他身上诱人的男人气息,公主轻轻地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滋润成一道黑色的迷人的线。 卫青有些慌乱,不知所措,向后退了两步,却被平阳公主柔软的胳膊牢牢地抱住了。 “卫青!本宫要你……本宫……”平阳公主踮起脚尖,狂吻着卫青的额头和脖颈,香味从男人的鼻翼沁入心脾。 “公主!你不能……” “本宫不管……本宫受够了……本宫就要你……” “公主!您听卫青说。”卫青轻轻地推开公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您这样就折杀卫青了。” 公主的脸“刷”的沉了下来,潮红的血色消退,冷冷地瞅着卫青道:“你是轻视本宫么?” “卫青不敢!” “那到底是为何?说……” “……” “你哑巴了?” “公主……”卫青抬起头,望着她难堪而又恼怒的眼睛道,“卫青明白公主的苦心,承蒙公主抬爱,卫青不胜荣幸。可现今卫青只是区区一介武夫,一个小小的典护军,又怎么能配得上公主呢?卫青一心想建功立业,报效陛下。待来日爵禄高登,定不负公主一片深情……”说罢,头深深地低下,久久不敢直面公主的凝望。 “唉!你呀!”公主的手颤抖了,嫩笋一样的纤指指着卫青的额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卫青的一番话让她冷静多了,也许他是对的。自己身边不是还有一个形同废人的丈夫么?怎么能希图他走近你的身边呢?你又怎么能奢望与他鸾凤和鸣呢?她收回手势,轻柔地抚摸着卫青的头发,喃喃自语道:“妾身等着你……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转眼就是十月,大汉新的一年开始了。 眼看着和亲启程的日子一天天趋近,吐突狐涂的心也更加不安了,他觉得如果把本该对汉皇说的话藏在心里而离开长安的话,那么他将会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返回大漠。 一个月来,他时而在典属国的陪同下,拜谒高帝、文、景的宗庙,领略三代之风;时而被田蚡引领,去明堂聆听博士们的争论;时而又被御史大夫邀请到上林苑狩猎。特别是卫青等人登门询问匈奴的风俗和诸多事情,这让他从中感受到大汉的虚怀若谷。而皇上对和亲的重视,更使他看?到两个民族之间久违的和睦之意,他多么希望匈奴能有更多的人来中原看看…… 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严格地遵照单于的旨意,没有向汉朝吐露过一点关于张骞的消息。有几次话到嘴边,他又收回去了。眼看着再有两天就要离开长安了,朝廷的盛大欢送仪式正紧锣密鼓的筹备着——那从横门直搭到咸阳原头的彩门、那崛起在横门外的高台、那每日加紧排练的乐舞与离开草原前隆虑阏氏的叮嘱,一次一次地叩问他的良知。昨夜,田蚡又为他举办了饯行宴会,虽然好酒醉人,然而他却失眠了。 不!这绝不是背叛。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又一次次地又加以否定。他最终做出了决定,要借向皇帝辞行的机会,说出关于张骞的消息。 现在正是巳时一刻,吐突狐涂在田蚡的陪同下来到未央宫宣室殿,向刘彻辞行。 “皇上在殿内等候两位呢!”包桑笑容可掬地迎上来说道。田蚡在前面引导,吐突狐涂很谨慎,而又脚步轻轻地进了大殿。刘彻正在埋头批阅奏章,他浓黑的眉毛凝结在一起,全神贯注的神情营造出一种严肃的气氛。 吐突狐涂低声向田蚡问道:“皇帝每日都这样专注么?” “当然!皇上每日规定了批阅奏章的数目,完不成是不会安寝的。”田蚡答道。 刘彻在抬头的一瞬间就看见了他们,他停下手中的笔,招呼大家坐下。他一脸温和地问道:“使君在长安过得还好吧?” “陛下,本使在京都月余,亲身感受了大汉的风俗淳朴,民丰物阜。纵观了大汉天下,沃野千里,山川险峻,真是风光无限啊!各位大臣也都是勤政廉洁,无敷衍塞责之徒,而陛下您则是雄才大略,胸怀九域,从谏如流。” 吐突狐涂会如此说话,是刘彻没有想到的。他接着将话题转到两国关系上来:“本使向来以为,汉匈之间不该刀兵相见。此次长安之行,使本使更加确定,两国之间不仅不要战争,更应和睦相处。” 田.99lib.蚡在一旁听着,内心有些不好意思,回想一个月以来,他私下里接受了不少匈奴的银器珍宝,便觉耳根发热,好在刘彻谈性正浓,所有的话锋都在两国关系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匈奴使者,并未在意田蚡脸上这些微妙的变化。 听到这番话,刘彻很是吃惊。多年来,朝臣们都把匈奴描述成不懂礼仪的蛮夷形象,可这位左骨都侯的谈吐,哪有一点野蛮人的影子呢?他欣然地表示对吐突狐涂意见赞同。 “使君所言,正合朕意。尤其是看了阏氏的信后,更坚定了朕和亲的意愿。”早年那种单纯的仇恨,已被皇帝的胸襟取代了。 刘彻的一番话,如春风一般吹得吐突狐涂心里十分清爽。他遂将阏氏在匈奴怎样传播大汉文明,怎样一次次劝解单于熄灭对汉朝的战火,又怎样地受到匈奴臣民的尊敬等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刘彻。末了,吐突狐涂道:“阏氏还为皇上生了一名小外甥,名叫呼韩琅。”他还不露声色地牵出了张骞等人的行踪。 “若不是隆虑阏氏从中说情,张使君一行大概早已埋骨荒漠了。” “哦!这么说,张骞是真被扣留了?” “说来惭愧。”吐突狐涂显出几分赧颜,“本来,本使一到长安就应该告诉陛下,可本使却狐疑踯躅,以致今天才将实情禀奏,还请陛下见谅。” “使君何必自责,使君彷徨游移,自有道理,今天言明也是一样!朕遣张骞出使西域,意在疏通往来,互通商贸,绝无刺探情报之意。这一点请使君回去后务必向单于陈明,并请单于善待我朝使者,早日放行,切莫口是心非,做出有损两国和睦的事情。” 这话让吐突狐涂听着听着,便觉得背后隐含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他再也无法泰然安坐了,便不顾田蚡的阻拦而站了起来,眉宇间透出从未有过的庄重:“请陛下放心,本使回到匈奴,一定力谏单于,早日送张使君西行。” “好!从现在起,让我们开启汉匈修睦和谐的新篇章。朕今日就在宫中设宴,为使君饯行。就让大汉的琼浆和着匈奴的马奶酒,一起浇灌两国百姓的福祉吧!” “皇上圣明!”田蚡、吐突狐涂和包桑几乎在同时呼出一个声音。 第四十五章 静心自问思官品 大汉又一位女子拜别长安,到大漠深处去了。 王娡没有出现在怡和公主的送行仪式上。尽管刘彻晋升她为怡和公主,自己多了一个孙女,可这毕竟打不破血缘在她情感深处刻下的痕迹——那是她永远抹不去的痛。所以这些年来,她不愿意看到或者提及有关匈奴的话题,更不愿意出现在送别仪式上,因为这样的场面总是会勾起她对隆虑公主的思念。 两个月前,吐突狐涂来长安时,不仅带来了隆虑公主写给皇上的信,也带给她催泪文字。一声声的呼唤,让她的心几乎破碎,一下子就病倒了。好不容易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她的身体渐趋好转,又怎可再去目睹那幕天各一方的分别呢?但这对朝廷来说,毕竟是一件大事,她又放心不下。因此当田蚡来到宫中的时候,她还是问起了送行的细节。 “公主走时还高兴么?” “唉!哪能高兴呢?她父母都在鲁地,因为她是以公主身份去和亲,鲁王也不能来。皇上再好,也不比了亲生父母啊!” “唉!也是。”王娡叹息一声,用丝绢擦了擦眼角,“故土难离,乃人之常情,哀家至今仍不忍看辞宫伤别之景,也不愿聆听思亲怀乡之曲!但愿她一路平安,到了匈奴能得到她姑姑的关照。” “太后所言甚是。” “好在亲也和了,哀家希望从此边关烽烟不再,百姓安宁,这也不枉她远嫁一场了。” “太后高瞻远瞩,实乃大汉之福。”田蚡说着,就要起身告退。 “皇上直接回宣室殿了?”王娡问道。 “这……”田蚡这才弄明白了,太后召他进宫,不仅是要听关于怡和公主的消息,更是关心皇上与皇后的关系。这恰恰也是让他烦恼的地方。 “皇上移驾丹景台了。” 看了看太后的表情,田蚡有意点拨道:“太后还要劝诫一下皇后,不要总是拧着,把皇上往那边推啊!” “嗯?你是说,皇上经常在丹景台么?”王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问道。 “是的!”田蚡又坐了下来,呷了一口热茶,将近来发生的故事细细地讲给王娡听。皇上现在几乎每夜都传卫子夫进宫或者他移驾丹景台,而且有意地在各种场合推崇卫青。 在田蚡看来,除了情感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皇上要培养起一批力量,来实现他的宏图大略。田蚡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太皇太后在世让皇上赋闲两年,让他任官用人有了更加严格的标准。 虽然此次策对现在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但通过直接的观察和提拔去培植忠于自己的力量,也成为选人的一个重要方面。 “皇上的翅膀现在真的硬了。依臣弟看来,卫氏姐弟风光朝廷的日子不远了。”田蚡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分外地冷峻,甚至带着对外甥的不满。 是的,他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在朝会上,皇上不仅否决了他的谏言,而且还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申斥自己,这让他对在朝廷的威信发生了动摇。 王娡听着听着,眉头就皱在一起了。田蚡说得对,窦氏家族随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而光辉不再,而另一个家族的力量却正在悄然崛起。令王娡惊异的是,目前卫家的情况与自己当年的情景几乎如出一辙。王娡倒不是对田王家族的势力遭遇威胁有什么恐惧,而是对卫子夫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卫子夫虽然端庄秀美,才情过人,却总改变不了奴婢的身份,做个妃嫔倒也无可厚非,但她绝对是没有资格做皇后的。想到这里,王娡的眉间就多了几分轻蔑。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奴婢,怎么能与皇上厮守终身呢?” 田蚡嘿嘿笑道:“姐姐当初不也是来自安陵乡间吗?” “说什么呢?”王娡脸上微露不悦,嗔怪道,“她怎么能和哀家相比呢?哀家可是燕王之后啊!” 这是王娡引以为荣的。尽管她的外祖父燕王臧荼在楚汉争锋中被太祖高皇帝所杀,可王娡从来不愿意提起这段血仇,而总是拿了望族门第,去洗淡安陵岁月的窘困。 “也是阿娇不争气,进宫这么些年了,也没有给皇上生个太子。” “太后所言甚是!如果皇后怀不上龙种,那么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是问题了。”田蚡接上了王娡的话茬。 “这个阿娇,到底是为什么?”王娡很忧虑,毕竟皇后是自己挑选的。而且自皇上登基之日起,她就觉察到了他那特立独行的性格,只不过当时太皇太后在,皇上在情感上还依赖于自己。如今不同了,他显然不希望再有人去干涉他的行为。 王娡有时候也很懊恼,包括田蚡在内的几位兄弟总不能让她省心,他们不断向皇上提出要求,以致皇上在她面前埋怨舅父已妨碍到新制的推行了。如果有一日,皇上用另外的力量替代了田王家族,那么她王娡就真的只能做个颐养天年的女人了。 王娡看着田蚡,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要明白,无论是论起品性,还是才干,朝廷里有的是人才。你之所以坐上了丞相的位子,完全是因为哀家的缘故。现今皇上越来越喜欢独行其是,你若是再不慎行自励,迟早要被别人取代的。” “这个臣弟明白,臣弟一定记住太后的话。” “你不明白。哀家听说,你借着丞相的权威,广置宅第,苑林极其奢侈,你家奴仆去各郡县集市上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前堂上罗织着钟鼓等器物,后庭中有数以百计的妇女,可有此事?先帝在世时,哀家向来行事谨慎,如何现在你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皇亲国戚呢?你说说,你身为人臣,在府门立那么大的旌旗有何意思呢?”王娡一口气数落道。 “这……” 田蚡十分吃惊,虽然姐姐身居宫闱,却是什么都在心中。他立即为自己辩解道:“臣弟在京城确是置了些田宅,但远不是传闻的那样,不过较之别人好些罢了。” “仅仅是好些么?”王娡的眉毛皱了皱,从案头拿起一封帛书,丢在田蚡的面前道,“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何物?” “你看看就知道了。” 田蚡打开帛书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帛书就是那个整天跟在皇上身 540e." >后的韩嫣写的奏章。他弹劾田蚡利用丞相之权,趁着大旱,囤积居奇。名为买卖,实与掠夺无异。又与公田周围百姓争水,打伤打死数十名无辜男丁,以致民愤沸腾,怨声载道。 “这个怎么到了太后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是皇上的舅父!” “皇上圣明!” “你就会说这些无用的话。皇上多次在哀家面前发脾气,说你不断地向他推荐心腹在朝为官,说你的贪欲简直到了要把整个府库搬到丞相府去的地步。你要一直这样做的话,不是在打哀家的脸么?” 田蚡的额头渗出点点冷汗,说话的底气不足了,连连道:“臣弟有错,臣弟有错。” “岂止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你身为朝臣之首,却把整个朝廷的风气都带坏了。哀家还听说,那个跟在窦婴左右的灌夫,也在自己的封地上扩充公田;窦太主也利用她的地位,侵占民田。看看,哪一件不是你等这些与皇上沾亲带故者所为呢?你等这样,还让皇上如何推行新制?” 田蚡偷偷抬眼看了看王娡道:“那依太后的意思,臣将田退了?” 王娡挥了挥手道:“那倒不必!过去的就过去了,哀家的意思是你们一定不要持权弄势,以强凌弱,引得天怒人怨,到时候不可收拾。” 话虽是这样,可皇上把奏章给自己是什么意思呢?仅仅是为了照顾外戚的面子么?仅仅是为了给他们一番训诫么?不!皇上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对自己处处维护家族利益表示了不满。 王娡认定,韩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抛出这道奏章,目的一定是冲着丞相一职来的。从看到奏章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谋该用怎样的手段给这些利令智昏而又善于摇唇鼓舌的“佞臣”以血的警示。现在,在深知了皇上与卫氏姐弟的关系后,她的谋划便又多了一层。她要让任何敢于向田王家族地位挑战的人都明白,在太皇太后之后,这个江山,这座都城仍然站着一个不可侵犯的女人。 终于,机会来了。有黄门暗中向她禀告说,那个韩嫣竟然目无尊卑地到永巷与宫女们幽会。他的眼中还有这个太后么?还有皇上么? 这个可恶的韩嫣,早先夹在皇上与皇后之间,如今暗中出入掖庭,难道他不知道这掖庭是大臣们的禁地么? “去死吧!你这个瘟神,小人!”王娡狠狠地将茶盏放在几案上,茶水溅在了田蚡的衣袖上。 田蚡很吃惊,惶恐道:“太后这是怎么了?难道太后真不念骨肉之情,要置臣弟于死地么?” “哪是在说你呢?哀家是说那个韩嫣。简直是色胆包天,竟敢……”太后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这样的事情让她难以启齿。 田蚡立即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她这招一石二鸟,既对族人们加以警告,又达到了发泄愤怒的目的。 但是,处在朝野漩涡中的田蚡,现在想事情绝不像太后那么简单。论起对丞相位置的垂涎,最有资格的应该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建元初年以来一直跟着皇上的严助,另一个是韩安国。至于韩嫣,他除了会取悦皇上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 “哦!”田蚡一声沉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一直闲居在家的窦婴。一定是他,不要看他如今不在朝堂,可他那双眼睛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朝堂,也没有放弃复出的欲望。 眼下,田蚡觉得自己要做的是借“韩嫣之事”给窦婴传信,让他明白这个朝廷再也没有他的位置。因此,当程不识缚了韩嫣前来复旨时,他立即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太后圣明,如此奸佞,非杀不能正后宫纲纪。” “押韩嫣进来。”王娡厉声说道。 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向韩嫣私送了通籍的掖庭 4ee4." >令。那掖庭令自知闯下了大祸,一跨进大门,就软瘫在地,捣蒜般地磕着头:“小臣该死!小臣罪该万死!”藏书网 王娡看都不看掖庭令,从牙缝中挤出的都是轻蔑和愤怒。 “私通奸佞,惑乱掖庭,罪不容赦,你是自招其祸。”说罢,向程不识摆了摆手,早有后宫禁卫架了掖庭令的胳膊,向殿外拖去。在他们消失在大殿门外的时候,仍然听见掖庭令的求饶声。 王娡收回目光,转向韩嫣怒道:“韩嫣!你可知罪?” “臣罪该万死。” “如此说来,你认罪了?” “为何三缄其口?你平日不是伶牙俐齿的么?” “这么说,你死而无怨了?”王娡转脸示意身边的紫薇,“哀家早已为你备好了饯行酒,你就安心上路吧!” 从进宫起到成为太后的女御长,紫薇第一次见太后动了杀机,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手也颤抖得厉害。 “抖什么?你怕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 “田蚡!你代哀家送韩嫣。” “诺!”田蚡从紫薇手中接过毒酒,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韩大人!请吧!” 拿着酒爵,望着里面的汁液,韩嫣百感交集。从十二岁进宫当太子陪读,他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一直陪伴在皇上身边。为了给刘彻留下忠心耿耿的印象,他不惜丢掉尊严,去扮演一位黄门的角色。他知道,从窦婴到卫绾,各位大臣都对他的为人不屑一顾.99lib.。 可在他看来,这又有什么呢?用什么手段无所谓,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他很失落,自从卫子夫进宫以后,皇上离他越来越远。当然,君臣之间的旧情还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往日那样亲密了。 永巷失足,是他无法挽回的。但他并不知道,弹劾田蚡的奏章才是将他推入绝境的原因。 平心而论,他弹劾田蚡也不全是出于公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田蚡那种每每与他相遇时的蔑视目光,那些把他贬到与黄门一样卑贱羞辱的话,这些都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因此,当有人举报田蚡因与乡民争水而致死人命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启动了报复行动。 可这奏章却到了太后手中,并且被田蚡看见了。 死是一定的了,只是就这样死去,他是多么的不甘。那墨绿色的酒酿,映出了田蚡可恨狰狞的嘴脸。只要嘴一张,一切都过去了,从此这个世上将不再有韩嫣…… 对着毒酒,韩嫣发出冷森森的笑声,直刺田蚡心底。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怒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小人得志,攀龙附凤,笑你将不得好死!哈哈哈!” “大胆狂徒,私入掖庭,罪该万死,还敢胡说八道!”田蚡恼羞成怒,转脸对程不识说道,“太后有旨,赐韩贼死。程将军!” “末将在!” “强令韩贼饮鸩。” “且慢!”韩嫣一手端着毒酒,然后面向太后,双膝跪地陈述道,“太后要臣死,臣无话可说。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太后可否允准?” 王娡道:“念你是将去之人,有话尽管说。” “臣死不足惜。只是臣十二岁就进宫伺候皇上,深受皇恩。太后若念及臣陪伴皇上多年,使臣死之前能再睹龙颜,臣就死而无憾了。” “你还奢望见到皇上么?”太后轻蔑地扫视韩嫣一眼,“你欺瞒皇上,犯下如此罪行,还有何面目见皇上……” 王娡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大殿外传来黄门的声音:“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王娡心头不由一惊,暗忖:消息好快啊!未及开口说话,刘彻就已经跨进长信殿了。田蚡、程不识和宫娥们急忙接驾。刘彻也不理他们,径直来到王娡面前,不假思索便问道:“孩儿听说母后要杀韩嫣,不知是为什么?” “私入永巷,淫乱后宫,还不该死么?” 刘彻撩了撩衣袖道:“韩嫣触犯律令,罪不容赦。然念其当年前往安陵迎修成君回京,孩儿请母后开恩,赦其死罪。” “糊涂!”王娡打断了刘彻的话,“哀家并非少恩寡情之人。当年韩嫣接俗儿回京,是哀家提出晋升他为上大夫的。可他不思报效朝廷,却倚仗天子之威,傲视诸王,以致江都王在哀家面前涕泣,要求回京任宿卫,位比韩嫣;他还诬陷朝廷重臣,离间君臣关系,此其罪二;出入永巷,淫乱后宫,此其罪三;皇上推行新制,乐平侯卫侈因坐买田宅不法,依律当被处死。韩嫣却接受贿赂,为其开脱,此其罪四。依照大汉律令,四者有其一,即处极刑。何况四罪并处,纵死千次,也不能平朝野之愤。” 刘彻明白了,出入永巷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在第二条。刘彻紧皱眉头,顿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将韩嫣的奏章送给太后的本意是想警示田蚡等人,不料却招来一场大祸。 太后如此果断处置一位上大夫,与当年太皇太后的做法何其相似。虽然目标都是冲着新制,但太后此举又与太皇太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一个是着眼于国策大计,一个只不过是为了私情亲缘。 可这样的话他能说得出口么?也怨韩嫣行为不检点,才有今日之祸。正在刘彻进退维谷之际,田蚡在一旁说话了。 “皇上,韩嫣罪大恶极……” “丞相不要说了,朕知道你是何意!韩嫣既然触犯了大汉律法,那么就该命廷尉府依律审问,绝不姑息。” “罢了!”王娡一甩衣袖道,?99lib?“事发掖庭,哀家难道不能处置么?为了一个罪臣,皇上竟然目无尊长,何以君临天下?”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是何意呢?”王娡朝前迈了一步,狠狠地瞪了一眼韩嫣,“皇上为他说情,不就是因为他曾经与皇上一起抵足共眠么?要说这一条罪状哀家还没有追究呢!没有他,皇后能……” “母后为何这样说呢?孩儿的意思,难道母后还没有听出来么?孩儿不希望母后因私废公。” 王娡怎会听不出刘彻的意思呢,她很吃惊皇上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这种母子间的妥协往往是在大臣不在场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现在,面对一个即将伏法的韩嫣,一个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一个儿子看不上眼的田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落个后宫干政的罪名,于是,她很快地就选择了妥协。 “好!哀家就依皇上。但韩嫣罪在不赦,如何处置,就由皇上决定吧!” 这一来田蚡就急了,急忙上前道:“太后……”但当他看到刘彻冰冷的目光时,就退却了。 刘彻转过身来,高声对程不识道:“将韩嫣押至廷尉府听候审理,回宫!” 廷尉府的审理只是一个过程,韩嫣对私入永巷、淫乱掖庭的罪行供认不讳。廷尉拿着狱词向刘彻复旨,刘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批了“斩无赦”,然后对廷尉吩咐道:“韩嫣此罪,弃市也不能平朝野之愤。然朕念他自小跟随左右,就在廷尉府中处决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严助奉旨到了廷尉府。 韩嫣万念俱灰,人眼见地消瘦了,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到严助,他有诸多的不解,问道:“大人为何来了?” 严助将所带的酒菜在狱室摆开,为韩嫣斟了一爵酒,然后说道:“在下奉旨前来看望足下,请足下先饮了此爵。” 韩嫣闻此,眼中就涌出了泪光:“罪臣谢皇上隆恩。请大人与罪臣共饮一爵!” 严助道:“此乃陛下御酒,在下看着足下畅饮>,也不负圣命了。” 韩嫣觉得自己的话太唐突了,今非昔比,如今自己已沦为阶下囚,他也不再勉强,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皇上没有话带给罪臣么?” “唉!”严助叹了一口气,“足下犯此大罪,皇上心痛啊!以足下之青春,应该是前程无量啊!皇上只说了一句话,罪有应得,一路走好。” 韩嫣听此便泪如雨下,那泪滴在酒爵里,饮下的是千般悔恨。 “罪臣有今日,也怨不得别人,甘愿伏法,倘若罪臣的死能让同僚们引以为戒,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过罪臣还请大人转奏皇上,田蚡贪利欲奢,必成朝廷大患……” 就这样,这位童年进宫,与刘彻朝夕相处的年轻人走了,刘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郁郁寡欢。虽然有卫子夫陪伴,但是那些同榻而卧的情景,那些狩猎的往事,总是会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而更让他不满的是,太后一方面口口声声说支持他推行新制,另一方面,一俟遇到事关田王家族利害的事情,又总是千方百计地袒护。 当然,他也会反思韩嫣的一生,回忆卫绾、窦婴对这位年轻人的评价,他觉得他们的目光很犀利。韩嫣的确喜欢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热衷猜度上面的意思。这样的人在身边,迟早会惹出祸端的。因此,他在重启举贤良的诏书中,就十分强调才能与品德。 第四十六章 开怀放眼选良才 元光元年,一道要求郡国举孝廉的诏书发往各地。元光二年,田蚡就送来了各个郡国推荐的贤良名单。与七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刘彻没有当殿策问,而是要贤良们“受策察问,咸以书对。” 一连几天早朝后,刘彻都在宣室殿聚精会神地批阅贤良们呈送上来的策对,他在众多的策对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孙弘的名字。董仲舒不仅重申了他的主张,尤其对兴办太学言辞深切,而且送来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倾情编著的皇皇巨著《春秋繁露》。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出了五点建言,除了重新强调设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还直指积弊,针对秦以来推行的土地制度。 董仲舒的陈述,让刘彻再一次想起韩嫣的奏章。是的,是得对官吏、豪绅占有土地的数量给予限制了,否则国家税源越来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庞大的支出呢?读到这里,刘彻频频点头,甚至怀念起这位远在江都的儒生来。 可当他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眉头却越发紧蹙了。这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执地以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 读到这里,刘彻生气道:“这个呆儒,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看看,他都说些什么?” 此刻,刘彻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包桑。他明白,皇上是要他发表见解。包桑嗫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来,这些书生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皇上圣明,一定会去芜存真的。奴婢听说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义治国,很有成效。江都王殿下素来骄勇,先生以‘礼’匡之,赢得了殿下的敬重。” “哦!这个朕也听说了。” “皇上圣明!” “本来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冥顽不灵,还是让他待在江都国算了。”刘彻说着,就将董仲舒的策对推到一边,继续看其他贤良的文章。 公孙弘的议论更趋务实,让刘彻看到了当年赵绾的风格。 “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 刘彻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连声道:“好文章!好文章。经世致用,不尚浮华,此人可用矣。” 抬头望了一眼包桑,刘彻问道:“此人所论,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为策对第一如何?” “皇上圣明。” “改日朕还要在宣室殿召见他呢!” 刘彻因这篇策对而精神显得有些亢奋,批阅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凡是他认为不太满意的策对,都在旁边加了批语,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边。只要是触动他心绪的,他也洋洋洒洒地批了许多激情洋溢的词语,并且还要对包桑发一番议论。 忽然,他在众多策对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买臣。此人策对中有许多新的见解,看那字迹,显然年纪也不算大。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刘彻抬头便问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个叫朱买臣的人?” “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来是郡国推荐的吧!” 刘彻释然,是的,这些中人每日的责任就是服侍皇上和妃嫔们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呢?刘彻不免有点遗憾,刚要埋头继续看文章,一位当班的黄门进来禀奏,说韩安国、王恢、严助和司马相如回来了,现正在塾门候旨。 刘彻大喜,忙要黄门们收拾了策对:“朕这几日正想着他们呢!快宣他们进殿。” 众人鱼贯入殿,一起向刘彻行大礼。 “众卿一路辛劳,快快平身!” 韩安国、王恢向刘彻禀明了汉军一路南下,未伤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围的过程,他们都盛赞皇上将闽越国一分为二的英明决策。尤其是让司马相如随军南行,写了气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闽越军的意志,使驺郢闻风丧胆。 韩安国言辞不善铺张,但刘彻还是笑了:“朕没有看错人吧!司马相如的刀笔可敌千军啊!” 尤其让刘彻感慨的是,韩安国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劳往王恢、司马相如、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这不张扬、不贪功、不诿过的作风,使刘彻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阳办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韩安国的官德和人品。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北地都尉任上,还是在大农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总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很少听到他矜夸炫耀,这该是多么的难得。大汉正是有了这样的股肱之臣,才国运鼎盛啊! 刘彻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韩安国,一时心潮起伏,诸多抚慰的话语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却依然转为对众臣的褒扬。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要与韩安国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打算。 “此次南征,众卿劳苦功高,朕要重赏你们。传朕口谕,明日朕要在未央宫前殿设宴,为各位爱卿洗尘。” 刘彻的一番话让四位大臣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表示,效忠皇上,献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议论完大事,刘彻眼见天色不早,就起身让韩安国等人回府。 刘彻亲自送他们到殿门口,他笑着对司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归心似箭吧?” 司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谢皇上体恤微臣。只不过韩将军刚才过奖了,其实,真正的功臣应当是韩大人。” “这个朕心中有数。” 看着三位大臣的身影渐渐远去,刘彻才回转身来向大殿深处走去,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助,问道:“爱卿有话要说么?” “臣奉皇上御旨,此次到南越国宣谕。南越王赵胡顿首感谢皇上隆恩,他说天子兴兵诛闽越,他死无一报。”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随卿来朝呢?” “臣转达了皇上的盛意。可南越王说身体有恙,只命王太子赵婴齐随臣进京,现在驿馆候旨。” 刘彻笑道:“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是怕见到朕啊!哈哈哈!”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刘彻娓娓道来:“朕此次兴兵诛杀驺郢,不仅为南越国解围,也是借机向各个藩国昭示,在我大汉域内,是不容许离心叛逆之举的,赵胡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是怕朕将他扣在京都,作为人质。” 严助惊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微臣惭愧。” “不过,他未免有点轻看朕了。朕乃大汉天子,又怎会扣留藩国国君作为要挟呢?明日早朝,就宣赵婴齐来见,只要他们忠于朝廷,朕乐观其盛。” “诺!臣一定向赵婴齐陈明皇上的宽仁和厚德。” “朕的那位皇叔怎样呢?” “臣将皇上谕意禀明淮南王后,大王盛赞皇上的盛德神威。说虽汤武罚桀,文王罚崇,也不过如此。他说自己愚妄狂言,陛下不忍加诛,还令使者告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荣幸。” “哈哈哈!朕这位皇叔风向也转得很快啊!”刘彻一挥衣袖,很潇洒地将这页翻过去了。“不说他了!朕不仅观其言,更要观其行。” 说话之间,刘彻忽然想起刚才看过的策对,遂问严助道:“爱卿可知朱买臣此人?” 听皇上这样问,严助心中不由暗喜。离京前,他在长安街头遇见待诏公车、经济拮据的同窗好友朱买臣,因为赊欠店家酒钱太多而险遭殴打。他遂代其付了酒钱,迎至府上,相谈甚久。 言及仕途多舛,朱买臣潸然泪下。虽精读《春秋》,娴熟《楚辞》,怎奈无缘沐浴皇恩,连妻子都瞧不起他,讥讽说他这样的书呆子,终饿死沟中,何能富贵? 朱买臣说着便起身大揖,向严助求计,说如得富贵,将衔环结草,以报恩德。严助急忙扶起朱买臣,告诉他皇上正诏令各郡国举贤良,要他跻身策对,以求发迹,并且答应会相机向皇上引荐。 现在,他还没有提出这事,皇上倒先问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皇上,朱买臣乃会稽人氏,臣的同窗,学识渊博,尤其善治《春秋》、《楚辞》。” “比之爱卿如何?” “论起才识,在微臣之上。” “朕看了策对,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妨宣他明日早朝后到宣室殿为朕讲述《楚辞》如何?”政事的繁忙并不影响刘彻对文学辞赋的钟情。 严助大喜道:“皇上圣目识才,乃我大汉之幸。臣一定将这个喜讯告知朱买臣,臣这就告退了。”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当廷宣示了对南越国的政策,要他们务本兴农,岁时朝觐。又赐赵婴齐金千斤,绢百匹。并令典属国盛情招待,游历长安。赵婴齐十分感动,宣誓要永远忠于朝廷,愿随皇上左右。此事在南方诸藩国中一时传为佳话。 就在这次早朝时,刘彻正式敕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擢升郑当时为大司农,封典护军卫青为太中大夫。本来,在出兵闽越之前,这个任命就已经确定了。只是刘彻当时考虑,经过对闽越的战役,可以消除朝野某些人对韩安国的不服。 至此,朝廷的三公,除太尉一职依旧空缺外,总体的格局算是定下来了。 散朝之后,包桑禀奏,朱买臣已在塾门候召多时了。 第一次面见皇上,朱买臣不免拘束,听黄门高呼皇上驾到时,他低头便拜,许久不敢抬头仰视。直到刘彻要他平身时,才战战兢兢地站立一旁。 刘彻望了望眼前的朱买臣,虽衣衫陈旧,却清俊飘逸,便问道:“朕闻先生善治《楚辞》?” “启奏皇上,微臣略知一二,不敢言善。” “朕素爱辞赋,对《楚辞》亦甚喜爱,先生不妨讲来,朕愿闻其详。你不必拘束,平日怎样,今日亦怎样。” 朱买臣的紧张心情因为刘彻的豁达而轻松了许多,于是他从《楚辞》的形成说到南北诗歌的风格,从屈原的《离骚》说到宋玉的作品;从贾谊的作品说到东方朔的骚体诗歌。他引经据典,摘章引句,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一个时辰过去了,朱买臣话音落地,大殿里静极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寂静才被刘彻的掌声打破,包桑和严助随之也鼓起掌来。朱买臣被这气氛感染了,顿时泪水盈眶,纳头便拜倒道:“臣一介布衣,不揣浅陋,信口妄言,还请皇上恕罪。” “先生果然学识不凡,朕谨受教矣!包桑!” “奴才在!” “传朕旨意,敕封朱买臣为中大夫。” “谢皇上隆恩,臣当肝脑涂地,效忠朝廷。”话虽如此,但朱买臣的心绪并没有从惊喜中转换过来,刚才还谈锋甚健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年年底,刘彻的策问终于告一段落。 这是刘彻即位后第一次独立的、有始有终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完成了一次擢拔人才的过程,他的心情因此而分外快慰。于是,他传旨由太常寺与太仆寺联合举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向朝野展示朝廷人才济济的盛况。 虽然具体事务是两寺的主官经办,可这也是田蚡最忙的日子。这不仅因为他是独尊儒术的主要推动者,更因为那些刚刚立脚京都的贤良们都对他的引荐感恩戴德,而且在京为官的两千石都要行拜谒大礼。他十分看重这种场面,乐于享受这样荣耀的过程。他认为这次朝会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拜在他的门下。因此,这一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未央宫外的塾门,等候贤良和大臣们的到来。 紧跟在田蚡后面的是韩安国。作为朝廷最高的谏官,他监督了整个策对的过程,虽然因南征而回京很晚,对田蚡在此过程中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但他相信,皇上这次发起的策对,已完全不同于建元元年,它的选才范围和标准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种庄严的责任感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远远地瞧见田蚡志得意满的身影,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快。但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自太皇太后驾崩后,朝廷的职官一直空着太尉一职。除了田蚡,他是唯一位在三公的高官。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把对田蚡的厌恶暴露在众人面前。 韩安国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心胸开阔地看待一切。一进塾门,他就很谦恭地向田蚡行了谒见之礼:“丞相先到了。下官惭愧,晚来一步,还请丞相见谅。” 田蚡今天显得很大度,笑道:“彼此,彼此!御史大人来得也不晚啊!”说罢,很亲切地挽了韩安国的手臂。 “今日朝会,可是我朝盛事啊!” “然也!然也!”田蚡捻着黄色的胡须,频频点头。 “此次郡国举荐贤良,丞相功莫大焉。” “然也!然也!”田蚡笑容可掬地回答,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外露,忙改口道,“此乃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两人坐下没有一盏茶的工夫,京城两千石以上官员和贤良们就纷纷到了,大家纷纷拜见了丞相和御史大夫,感念他们提携和关心,把平日里朝堂上的争论和龃龉都暂时地搁置了。 约摸上午巳时,众人由谒者引导,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站在丹墀内等候刘彻的到来。 这时候,一位步履矫健的身影进入了韩安国的视线。那是谁呢?原来是汲黯。听说这位学黄老言、好清静的汲黯,在东海任太守时,从不苛求于细枝末节,竟然辖内大治。他也听说,这位汲大人为人倨傲,少有礼仪,素喜面折。 这让韩安国想起了许多人——那个曾经面折太皇太后、惨死在刺客刀下的袁盎,那个曾经让先帝怀念不已的晁错,还有那个殒命于长沙的贾谊。他在心中想到,唯有这些耿介之士,才堪担当社稷重臣的使命。 韩安国很快发现,今天朝会的排列与往年相比有了新的变化。依照以往的惯例,殿下有郎中夹陛,形成一个甬道;然后是太尉等武官列西方,东向;丞相以下文官列东方,西向。而今天东西两侧的队列前面站着的却是贤良的阵容。 年逾六旬的公孙弘站在队首,以下依次是朱买臣等。他想,这一定是皇上的决定。他这样做,就是要把这些贤良推到众位大臣的面前,他被皇上这种重视人才的行为所感动了,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然,不禁加快脚步走到田蚡的身边——他今天是以文官的身份参加朝会的。他是继周亚夫、窦婴之后又一个出将入相的大臣。 在气势恢宏的鼓乐声中,刘彻从东厢缓缓地进殿来了。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倒叩首,巨大的声浪和着雄浑的鼓乐,在未央宫前殿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声。刘彻登上御座,以少有的沉稳伸开双臂,面对朝拜的众臣大声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众位爱卿!”刘彻眸子传递出饱满的热情,“众位爱卿!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之事今日终于告一段落。朕举行这次朝会,就是要众卿明白,国之兴在人才。他们或少年壮志,或老骥伏枥,或满腹经纶,或孝誉乡里,却长久以来明珠蒙尘,翘首以待。从今以后,每隔几年,朕都要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以使我大汉朝廷英才济济,永不绝续。” “皇上圣明!” 刘彻挥手制止了大家的欢呼,继续说道:“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氐羌徕服,星辰不悖。朕自承继宗庙以来,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如何才能彰先帝之宏业修德?朕之不敏,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故而朕要郡国举荐贤良,建言献策,直陈安天下之良策。朕将量才任官,使尔等各尽其才。望各位贤良勿负朕望,好自为之。” 贤良中有人已年过六旬,有人已逾不惑,有人尚涉世未深,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境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界限而汇成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忠于汉室,鞠躬尽瘁。 接下来,朝会进入到祝贺的程序。从田蚡、韩安国开始,自两千石至六百石秩禄的官员依次出列,奉献贺辞。有言语质朴,却意思直白的;也有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的。这样的场合,往往是文士们纵横的时候。 司马相如捧着一卷竹简,迈着潇洒的步子来到刘彻面前,他轻轻展开竹简说道:“启奏皇上,臣闻皇上为贤良们举行朝会大典,连夜写了《英才赋》,谨致贺忱,请陛下允臣当廷吟诵。” 刘彻点了点头,司马相如转身面向朝臣,吟吟诵道:“夫天之降才,或在九皋,或在草莽,或在陋巷,若夫声闻于天,必有圣主出,拂尘还珠……” 整篇赋铺排张扬,起承转合,把朝臣们听得如醉如痴。纷纷惊异于司马相如平日里说话口吃,一句话要断成几截,憋得面红耳赤,为何今日读起文章来却如行云流水。 一气读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司马相如轻轻舒一口气,刚要向刘彻施礼,却听见耳际传来声音:“微臣不才,也做得一‘赋’,权且为朝会助兴!” 大家转脸看去,却是平日里幽默闲散的东方朔不甘示弱地走出来了。他手中捧着作品,摇头晃脑,吟吟哦哦,亦庄亦谐。人们不仅为他过人的才气所折服,也为他多变的神采所感染。刚刚落音,人群中已是掌声如潮了。 刘彻更是眉飞色舞,忙令黄门赐酒。在大臣们纷至沓来的朝贺中,刘彻发现唯独不见汲黯。他的目光穿过大臣们的肩头,搜寻他的身影,同时大声问道:“汲黯何在?汲黯来了么?” “启奏皇上,臣在!” 刘彻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悦,问道:“今日朝会,爱卿何故沉默呢?” 此刻,汲黯已经穿过郎中夹陛来到刘彻面前,拱手行礼道:“启奏皇上,郡国举荐贤良,俊才云集长安,实乃我朝幸事。因此众位大人献词朝贺,礼赞陛下圣德。然老子有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臣斗胆敢问皇上,欲闻信言,还是美言?” “爱卿难道没有听见,朕刚才已经说过,朕之不敏,自然是愿闻信言了。” “恕臣直言。”汲黯撩撩衣袖.,脸色霎时严峻起来,“皇上一方面广揽人才,一方面放纵自己。如此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放肆!”刘彻没想到汲黯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话语指责自己,一时怒火中烧,脸色大变,“你大胆……” 贤良和大臣们也不禁大惊失色。好个汲黯,怎么能当着大臣的面数落皇上呢?难道他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 韩安国心中暗暗叫苦,埋怨汲黯糊涂之至,就是批评皇上,也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嘛! 他悄悄地侧目去看身边的田蚡,先见他眼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继之干黄的胡须微微颤动,接着,双手紧握,摩拳擦掌,终于怒不可遏地出列大骂道:“大胆汲黯,皇上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图报,竟敢触犯龙颜。似你这样不识时务,留之何用,来人,与我拿下!” 站在廊庑下的羽林卫应声上前,扭了汲黯的胳膊,就要向外拖去。但汲黯面无惧色,甩脱禁卫,轻轻地拂了拂肩头,随即大笑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臣今日既然敢直言不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皇上如此讳疾拒谏,汉室危矣!”说罢,就转身昂首阔步向殿外走去。 大殿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大臣们眼光追着汲黯的背影,呼吸几乎要停住了。就在这时,只听从御案后传来沉重的喊声:“慢着!” 顷刻间,禁卫们的脚步凝固了,汲黯的脚步停滞了。 刘彻慢慢地从案几边站起来,似乎是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汲黯,你既然敢当着众卿的面折朕的颜面,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将所思所想尽数道来。” 汲黯再度来到刘彻面前,肃然道:“皇上乐于纳谏,乃大汉之幸,万民之幸。臣之所奏,绝非妄言。臣在东海任太守时,就听百姓街谈巷议,说皇上图一时之乐,竟然要将宜春、蓝田、周至大片农田划归上林苑,此非多欲乎?臣又闻听,皇上仗着体魄健壮,屡欲搏击熊罴,此非多欲乎?臣还闻听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致死人命,此又非多欲乎?” 汲黯一一列举,然后又道:“臣身为汉臣,光明磊落。况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臣已在其位,纵爱吾身,奈辱朝廷何?臣的话说完了,皇上若不能容臣,臣虽死无憾。”说完,汲黯跪地伏身不起。 当汲黯再次抬起头时,刘彻已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心中的怒火早已被汲黯的诤诤直言所浇灭。自即位以来,刘彻第一次听见大臣用如此犀利的语言指责自己。就是当初扩充上林苑,东方朔等人谏言阻止时,也没有用这样的秉直之辞啊!看来,在这样的诤臣面前,朕今后确实要约束自己了。为了社稷大业,也为了自己的人格。 刘彻弯下腰,几乎是拥着汲黯从地上站起来,而一种欣慰和喜悦也从他的胸间汩汩而出了。 “甚矣!汲黯之憨也。”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憨”字,才足以表达对汲黯的认知和赞誉。 “众位爱卿,自窦婴之后,朕罕听如此诤言。朕今闻之,顿感豁然。朕谨受教矣。” 他又忙令黄门赐酒。汲黯十分感动,接过酒说道:“陛下如此胸怀,大汉之福也。” “圣哉吾皇!明哉.吾皇!” “圣哉吾皇!” “明哉吾皇!” 这声涛冲出未央宫前殿,在长安城头经久不息。 第四十七章 王恢巡边雁门郡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一年,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初冬,岁首的气息伴随着寒风,飘进了长安城。 田蚡的车驾从安门大街上经过,道路两边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偶尔有一两片孤零零地挂在树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切都显得萧瑟,只听得见车轮压在冻土上的沉闷之声。 这一切,都让田蚡感到青春难再,“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是么?太皇太后驾崩那年,皇上要窦婴出任丞相,窦婴以年事已高而推辞,其实,那时窦婴也不过刚过了知命之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过了五十岁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那种老之将至的紧迫感,藏书网引发他长长的叹息。 自怡和公主和亲后,这一年虽然在雁门、上郡等地,与匈奴之间小摩擦时有发生,但大体上还是和睦的。从呈上来的计簿就可以看出,长安的匈奴皮毛和牛羊肉比往年多了不少,而大汉的丝绸、茶叶、铁器也流向北方,这些都让刘彻更加确信当初和亲的正确。 田蚡知道皇上喜欢什么,这些奏章和计簿,都是由他亲自呈送给皇上的。而且每有喜讯,他也是一刻不停地传到未央宫,让皇上批阅奏章之余感受惬意与放松。于是,由韩嫣弹劾引起的风波渐渐远去,现在倒是常常听到皇上关于“丞相近来精勤尽职,朕甚欣慰”的褒扬。 但田蚡却没有忘记,从看到弹劾的奏章时起,他就一直认为韩嫣没有资格觊觎丞相的位置,因而把目光投向那个赋闲的窦婴。窦婴的坚辞相位,在田蚡看来无异于待价而沽。而皇上却顺水推舟,干脆绝了他的念头,他能够甘心么?因此,他认定韩嫣写不出这样的奏章,只有窦婴才可能心生妒忌。 多少次,当他的车驾从窦府门前经过的时候,他除了在心底嘲笑窦婴的不自量力外,那种报复的火焰也逐渐在心中生根,慢慢吞噬了他刚刚复苏的良知。 此刻,田蚡坐在车驾上,远远地看见冷落的窦府门前几位懒散的府役,又一次在心底道:“迟早给这老儿厉害看看。” 驭手一声吆喝,车驾缓缓地停在自家府门前,府令上前迎接,田蚡点了点头,进了府门。 比起窦府,田蚡的丞相府显得阔绰多了。虽然在太后的严词下撤去了曲旃、钟鼓,却依旧气魄非凡,丝毫不亚于诸侯王府。转过萧墙,是一条用青砖铺的小径,在书房前分岔,折转向北,直通回廊。平日里田蚡读书或者起草奏章、文书累了后,总要沿着回廊走上一圈。 进了书房,换下朝服,田蚡就向跟着进来的府令问道:“可有人来?”府令告诉他,有一位刚刚到京不久的贤良登门拜望,还送来五百金。 “哦!知道了!”对这类事情,他总是表现得很淡然,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田蚡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他觉得身心舒畅多了,丫鬟趁机禀告:“夫人在庭中等候,想与老爷共同进膳,不知老爷是否前去?” “不用了!老夫已用过膳。” 丫鬟一退下,田蚡的脸就拉得老长,心里埋怨夫人不知进退——他已许久不曾与夫人在一起吃饭了;下人们当然还不知道,他也很久不和夫人同室而卧了。有了那个勾魂的刘陵,他看夫人和家中的小妾们怎么都不顺眼。 “去请藉福将军。”田蚡转移了话题。 “诺!” 半个时辰后,藉福就到了。他很谦卑地向田蚡行了礼,两人就在书房叙话。 “老夫记得将军曾经是魏其侯的门客。”田蚡说道。 藉福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丞相明知故问,等于轻看他的为人。可他却立即释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良禽择木而栖,这是自古的道理。 “不知丞相唤末将来,有何吩咐?” “老夫听说,魏其侯在城南有田,并且甚是肥沃?” “嗯,那是魏其侯任丞相时所置庄田。” “老夫欲购此田,将军可愿前往说之?” 藉福面露难色道:“丞相应该知道魏其侯的性格,当年在丞相任上,常常犯颜直谏。今丞相欲买其田,恐怕不容易吧?” 田蚡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老夫才请将军前往。玉成此事,老夫有赏!” 丞相口里出来的“赏”字,绝非金银之物,他只要在皇上面前一提,自己的前程就有了。尽管他也知道,要窦婴让出这块膏腴之地难比登天,但他还是答应到窦府走一遭。 “谢丞相厚爱,末将虽不才,愿为丞相效劳。” 第二天,当藉福来到窦府时,却看到了从燕国归来的灌夫,他们正在饮酒叙话。对藉福的到来,他俩都颇感意外。灌夫是个直性子,不无讽刺地问道:“藉将军现今乃武安侯爱将,怎么忽然到窦大人府上来了呢?” 藉福的脸“腾”的就从两颊红到了耳根,却又不好发作,好在窦婴素来胸怀宽广,不计前嫌,忙拦住了灌夫话头,邀了藉福入席。 几巡过后,窦婴问道:“将军今日前来,有何事情,请不妨直说。” 藉福看了看灌夫不屑的目光,有些口塞。 窦婴笑道:“灌夫乃吾至交,不必回避,将军但说无妨。” 藉福赶忙作揖道:“有侯爷这句话,末将便不揣浅陋,禀明来意,倘若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他顿了顿,便说出了此来的目的。这话一出,庭中的气氛顿时沉闷了。窦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而灌夫却挽起衣袖,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几次要站起来,都被窦婴用眼色制止了。 窦婴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一些,缓缓道:“老夫现在虽然遭弃,但丞相可以以势相夺吗?” “侯爷之言差矣!丞相命末将前来,实乃欲以金易之,何来相夺一说?” “丞相宅甲诸第,田园极其膏腴,怎么会在乎窦婴的区区薄田?恐怕是心有旁骛吧?” 藉福听了这话便不能平心静气了,说话间就带了指责:“侯爷如此说话,不免有失信义。昔日丞相在太尉任上时,侯爷之子致死人命,丞相多方相救,侯爷不思图报便也罢了,何来以势相逼一说呢?” 话到这里,在一旁的灌夫早已按捺不住,“呼”的从座上站起来,揪住藉福的衣领骂道:“似你这等狗彘之徒,势利小人,何有颜面在侯爷面前奢谈信义?想当年侯爷任太傅、丞相时,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却背信弃义,弃侯爷而去,这也就罢了,你还助纣为虐,说出此等猪狗不如的话,还不赶快滚出去!” 窦婴见状,忙上前拦住灌夫道:“老夫念及将军昔日曾在门下,今日不予计较,请将军回禀丞相,就说我不答应,请他不要再费心机!” 藉福见窦婴下了逐客令,也立时撕破了脸皮,站起来道:“当今大势,丞相如日中天,侯爷应识时务才是。倘若自招其祸,也怪不得丞相。”说罢,便欲转身离去。不料灌夫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藉福的衣领,一拳打去,立时鲜血就从藉福的鼻孔中喷出来。 “老子今日就先要了你的狗命!” 窦婴赶忙挡在中间,喊道:“仲孺!不可鲁莽。”藉福趁着这个机会,落荒而逃,临出客厅时还留下一句话,“好个灌夫,竟然欺负到丞相头上,你等着……” 灌夫眼中喷火,一个劲地向外冲,却被窦婴死死抱住,脱身不得,愤恨道:“侯爷一味忍让,以致便有今日!” “唉!是老夫没有识人之明。”窦婴长叹一声,眼圈都红了,“仲孺!听老夫一句话,你今日就离开京都,回燕国去。” 灌夫望着窦婴道:“藉福遭打,田蚡在太后面前诬告大人,灌夫这一走,侯爷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野皆知武安侯田园甚广,岂在乎老夫城南几顷田庄。仲孺不知,你去了燕国之后,韩嫣因弹劾田蚡而被太后逼杀。田蚡便怀疑老夫为背后主谋,今日之举,非图田畴,乃是寻衅滋事。仲孺若是再打下去,岂不为他提供了口实。”窦婴一口气说了许多。 “不!即便有罪,也罪在末将,自该末将一人承担,与侯爷无干!” “糊涂!仲孺应知老夫素来不齿韩嫣为人,田蚡尚疑老夫与弹劾有关,况你我莫逆之交?”窦婴不容灌夫再说下去,用力把他向门外推,“走!你今日必须离开京城。” “侯爷!”灌夫拜倒在地,泪如泉涌…… 灌夫星夜兼程,回到燕国,却在雁门郡遇到了大行王恢。 王恢这一年过得极不快意。一场闽越之战下来,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卫青任了太中大夫,唯有他还在大行的位上踯躅不前。 从豫章回来后,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皇上每遇大事,总是喜欢听取韩安国的谏言,就连那个倨傲的汲黯,也比自己待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多。 一种无言的落寞在他的心中徘徊,每日早朝后,他就将署中事务交与长史处理,自己则早早回家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卷的书籍发呆。 他不明白,韩安国究竟靠什么取得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一同奉旨发兵讨逆,且余善把驺郢的首级也送到了他的行辕。但韩安国却被晋升为御史大夫,成为参与军机的辅臣之一。 论资历,韩安国在九卿中的任期比他短得多,难道就因为他有与匈奴对垒的经历么?若把他王恢放在北地都尉的任上,他同样可以挽弓射天狼的。况且他的家乡就在幽燕之地,他对匈奴人的了解远比韩安国熟稔。 不!他不服,他一定要寻找机会,让皇上认识到自己的才能。 元光二年,王恢被恩准“告归”,踏上了省亲的旅途。路过雁门郡的时候,他与正在此地游历的灌夫不期而遇。 当雁门太守得知王恢乃大行时,当晚就在雁门城内最豪华的“飞凤”酒楼为他设宴洗尘。 太守首先为灌夫和王恢斟满一杯酒,说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宾主邀杯,开怀畅饮,昔日同僚,互叙别情。灌夫最牵挂的还是窦婴的处境,开99lib?口向王恢问道:“窦大人还好吧?” 王恢饮下一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不说这个吧?下官对窦大人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怕是说不明白,反而会让将军更加担心。喝酒,喝酒!” 见王恢讳莫如深,灌夫便不好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上次一别之后,他对窦婴的忍让有了新的体会。 三人正说话间,酒楼老板聂壹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为三位大人敬酒。有一个外人加入,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推杯换盏上了。聂壹举起酒爵,那钦敬的话语就随着浓浓的酒香一起溢出来了。 “小人久闻大行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听说大人此次兵发豫章,驻而不伐,闽越王闻之,自刎谢罪。小人愈加敬佩,请大人满饮了此爵。” “那都是传言。”王恢笑了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南国大捷,全赖皇上圣德,泽被南越,威震暴王。闽越国起了内讧,我军未挫一刀一锋。” “呀!皇上果然少年英俊,威加四海,四夷徕服啊!”聂壹浑圆的头颅被肥硕的脖子支撑着,直伸到案几中央,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恢问道,“敢问大人,皇上对匈奴究竟有何打算?” “这……” 灌夫听了,在一旁插话道:“前年刚刚和亲,恐怕战事一时起不来。”怡和公主赴匈奴途中路过燕国,灌夫曾陪着燕王到驿站迎送,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王恢道:“灌大人言之有理。” “大人不知匈奴的豺狼本性,他们往往一边与朝廷和亲,一边不断派兵袭扰我边境百姓。藏书网小人乃马邑人氏,家乡父老饱受匈奴之苦,大家都盼望朝廷早日扫灭匈奴,根除边患!” 聂壹说着便站了起来,看着北去的白云,听着窗外的朔风,他那颗心仿佛又飞回了马邑乡间,听到了遍野哀鸿。 “百姓盼望朝廷大军如同久旱之盼甘霖。小人虽身在商旅,然先祖也做过楚国大夫,深受家风熏陶,小人略通兵法。小人多次到家乡附近勘察,发现家乡之马邑谷,山高沟深,乃设伏之最佳处,倘若朝廷伏兵于马邑谷,诱匈奴人入之,必大胜。” 聂壹借着酒酣微醉的兴头,声言为了报效朝廷,为了家乡父老,愿意担当诱饵。他的情绪感染了王恢,他那颗建功立业的心再度骚动了,他觉得机遇到来了,他许久以来黯淡阴郁的目光因为这次相遇而重新焕发出光彩。 酒阑席散的时候,他已对回乡的行程作了新的调整。他要尽快回到长安,向皇上请缨,要用战场的刀光血影,去印证自己的人生。 灌夫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仍对窦婴念念不忘,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不断地叮嘱王恢,要带去他对窦婴的问候。但王恢此时的头脑里尽是伏击匈奴的壮烈和快意,灌夫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很近但却十分遥远。 大漠漫漫兮尘飞扬 旌麾北指兮残日苍 剑光凛凛兮敌丧胆 将军醉卧兮在沙场 夜风中,王恢苍凉的歌声和着边塞的风在驿馆上空盘旋。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王恢已在驿馆待不住了,匆匆用过早膳,他就去和灌夫告别。 灌夫刚刚练完一通剑,正在房间洗漱,见王恢前来道别,忙取了两坛雁门老酒,一坛送给王恢,一坛托他带给京城的窦婴。两人依依揖别,王恢刚要登车,却见雁门太守赶来送行了。 王恢十分感动,上前谢道:“在下此次归乡,纯系私人省亲,却受到太守如此盛情相待,在下真是不胜感激。” 太守连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只是雁门地处边塞,地穷人稀,又加上连年匈奴袭扰,民生凋敝,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大人,还望大人海涵。”说着亲自搀了王恢上车。 驭手正要催动车驾,却不料聂壹骑着一匹雪青骏马,朝着驿馆奔来了。隔着老远,就听得到他的喊声:“大人请留步!……”话音未落,那马一声嘶鸣,就急急地停在了王恢的车前。 聂壹翻身下马,向王恢施了一礼道:“由此北去百里,就是小人的家乡马邑,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到马邑谷看看?” 雁门太守急忙摆手道:“足下何出此言,马邑乃匈奴出没之地,若是大人有个闪失,你让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此事万万不可!” 灌夫也在旁边说道:“王大人在京为官数年,从未省亲,此次皇上恩准‘告归’,家人一定是牵衽夹道,望眼欲穿了,足下就不要再烦劳大人了,还是让大人早早归乡吧!” “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拿大人的性命开玩笑。太守在此地为官多年,难道忘了现在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匈奴人在这时节是决不会出来的。” 聂壹的一番话引起了王恢的兴趣。 “先生所言甚是,倘若能够亲自到马邑谷去看看,本官回京后向皇上禀奏时就有了佐证。如此,那就烦劳先生陪本官前往如何?” “大人就是不说,小人也责无旁贷的。”聂壹说着,就翻身上了马。 太守见王恢动了心思,忙道:“大人若是执意要去,下官也不阻拦。不过,为防备不测,下官派一队人马,保护大人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人数不要太多,以免打草惊蛇。此外,太守大人还借在下一匹战马,不知可否?” 太守忙道:“大人言重了,同为朝廷效力,何言借乎?这边塞虽穷,唯独不缺的就是战马。”说着,就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 只见王恢拉了拉马缰,飞身上马,“嘚嘚嘚”一阵蹄波,一干人就向着马邑方向去了…… 第四十八章 周风沐贤古雍城 在王恢回乡省亲的日子里,刘彻一行浩浩荡荡地驾幸雍城了。 连日来,他举行了一系列盛大的祭祀典礼,表达了对五帝的尊崇。随行的公孙弘比谁都清楚,在这些盛大的典礼背后,是皇上追寻“圣周”之粹的决心。 果然,皇上在一个上午就开始了他的实质性行程。 此次巡幸的“卤薄”属于祭祀宗庙,所以车驾的次第是按照“小驾”的规模安排的,虽然规模尚不能与“大驾”的八十一辆车和“法驾”的三十六辆车相比,可也是警跸林林,旌旗耀日。 刘彻的车驾停在雍城东南方的饮凤池边,警跸们按照张敺的安排,环池布置了严密的岗哨;黄门、宫娥们也都依次地排列在车驾的周围。 刘彻首先下车,他浑身充满着活力,回眸着紧跟在后面的车驾,只见卫子夫被春香扶着缓缓地下了车。 饮凤池畔的花木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在初冬的日子里,西北风还没有带走的黄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环池合抱粗的梧桐,在蓝天下,挺拔地站立着。 刘彻朝觐之后,选择驾幸橐泉宫,其实心中有一个久有的夙愿,就是要感受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气息,他正在倡导儒术,而西岐正是周礼的发祥地。 现在,他站在当年凤凰饮水的池边,思绪立即跨越数百年的时空,追逐着周人的黼黻文章、礼乐钟鼓去了。 “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想当年因为这凤鸣岐山,文王基业大兴,灭商纣而兴宗周,成一统大业;制礼乐典章,星辰不悖,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籔,河洛出图书。众卿说说,为何殷商就无法如此完美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刘彻的目光停留在被冷风吹皱的池水上,久久没有移开。 朱买臣上前道:“皇上,诗云:‘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可见当时诸侯来朝的盛况啊!皇上圣德广布,惠及万方,我朝亦必会鸣凤在树,臣服戎羌,遐迩一体,功越三代啊!” 公孙弘没有立时回应刘彻的问话,他觉得皇上的思虑深远,显然不会满足大家的礼赞和称颂,他谨慎地选择自己说话的切入点。当朱买臣描述了文王圣朝的宏大时,他就对自己的话语有了明晰的选择——既然皇上的提问是因为《诗经·卷阿》而起,他就沿着这条思路走入皇上的话语氛围。 在皇上止步的时候,公孙弘也跟着皇上站住了,感叹道:“皇上对 href='2283/im'>《诗经》的熟稔让臣感到惭愧。诗曰:‘有冯有翼,有孝以德,以引以翼,四方为则。’臣以为,圣周之所以万方来朝,是因为文王治国以孝以德,垂范天下。皇上尊儒术,举贤良,正在于彰孝明德,移风易俗。” “朕之所思,也正是这个道理。还是先生明白朕的意思,哈哈哈!” 说话间,君臣来到一棵巨大梧桐树下,刘彻围着树身转了一圈,估摸这树至少有三人合抱之粗。他兴之所至地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向身边的大臣们问道:“究竟面前这池是叫饮凤池还是叫‘引凤池’呢?” 包桑立即小声道:“既是一池碧水,应是凤凰饮水的地方,当然叫饮凤池了。” 刘彻回眸看了看一直没有插言的卫子夫问道:“夫人以为呢?” 卫子夫腼腆地笑了笑,脸颊挂着浅浅的霞绯,羞涩道:“众位大人都是当朝博学的大儒,妾身哪敢随意妄言呢?” 话题一轻松,大家也就少了许多朝堂上的严肃,纷纷劝道:“皇上今日高兴,夫人但说无妨。” 卫子夫又是莞尔一笑道:“既是各位大人抬爱,妾身便班门弄斧了。《卷阿》这首诗,妾身也是前不久在皇上的引导下才读了的。诗中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妾身以为,这是说因为有了这繁茂如荫的梧桐,才出现了丹凤朝阳的绮丽景象。妾身在民间时,也常听乡间人说,梧桐蓊郁,凤鸟毕至。看这池水涣涣,梧桐葱郁,原来叫做‘引凤池’亦未可知,也许年深日久,讹传为‘饮凤池’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惊异卫子夫的聪颖,纷纷交口称赞。而她仪态谦恭,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大家从心里庆幸皇上有了知己相伴。 刘彻更是神采飞扬,龙颜大悦,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夫人所言,正合朕意。读书也好,吊古也罢,关键在一个‘思’字。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站在饮凤池边,举目北望,祥云缭绕,那就是周公姬旦长眠的卷阿岗。虽然冬日岚气空濛,但卷阿岗依然以它拔地而起的雄姿屹立在岐原怀抱。 一想起周公,刘彻的内心就不平静了。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周公的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都引起他对刘氏王胄以及田王家族行径的深深忧虑。 据从燕国回来的宗正寺官员举报,那个燕王刘定国,竟然与自己父亲的王妃通奸淫乱,甚至生下一个儿子。他还夺弟妻为姬,如此乱伦,成何体统?而田蚡等也都贪欲弄权,不能为太后脸上争光。如此下去,又如何能确保汉室开万世太平呢?刘彻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朕之望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若周公者,夙夜萦怀矣!” 皇上的话重重地敲击着公孙弘的心弦。他深感眼前的皇上虽然年轻,但心事却是很重的。对于周公,久在太常寺、身为博士的公孙弘是耳熟能详的。他“握发吐哺”的故事不止一次地让他感动,现在,皇上在贤良面前提起周公,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大臣们效法周公,忠于汉室。 公孙弘很快对皇上的忧叹做出了回应:“皇上圣明,臣闻周公洗一次头,常常要握着梳子停下来接待来访的贤人;往往一顿饭都吃不安宁,经常要将含在口里的饭吐出来,去接待拜访的幕僚。臣等虽不才,然愿效法周公,为大汉江山尽忠竭命,不负皇上恩典!” 刘彻点了点头,高声对身边的贤良们道:“众卿听见了么,你等要以周公为范,恪尽职守,忠于朝廷。”贤良们从皇上的话中读出南山一样的分量,争先恐后地表示,要以生命去守卫大汉社稷。 在漫步到饮凤池西岸的时候,刘彻感觉到卫子夫的娇喘,他转脸看去,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虽是冬日,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水,忙问道:“夫人是累了么?” 卫子夫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臣妾陪皇上游览,又长了不少见识。” 刘彻越来越觉得卫子夫不仅生得风姿绰约,含珠带露,而且她绵软滑润的肌肤,清澈幽深的目光,翩翩若仙的舞姿,每一夜都能让他喷发新的激情。 每一次癫狂之后,卫子夫总是温顺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拢刘彻的长发,他就在这样的抚慰中进入梦乡。他发现卫子夫并不是那种贪婪且占有欲特别强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对皇后或者后宫其他妃嫔有过指责或埋怨,她甚至常常轻声细语地劝告皇帝回到椒房殿去,不要把圣恩只给了她一个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刘彻的心与卫子夫的心被紧紧地系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卫子夫说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但刘彻还是担心风寒会伤了她的玉体,决计送她回橐泉宫去。 “包桑!” “奴才在!” “送夫人回宫!传太医为夫人诊脉。” “诺!” “皇上,不碍事的。” “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宫去吧!” 看着春香搀扶卫子夫上了车驾,黄门和宫娥们簇拥着卫子夫的车驾离去,刘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卫子夫苍白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徘徊,让他内心非常不安。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他此行雍城的重点。 “张敺!” “臣在!” “你还记得朕细柳营阅兵么?” “臣怎能不记得呢?臣至今还记着皇上的训诫。” “那时候,朕就听说西岐乃秦人养马的草场,于是朕便命人在橐泉宫设了养马场,专为朝廷饲养战马。朕要他们参照匈奴人的驯养方法,重在培养战马的奔袭能力。如今几年过去了,朕闻这些马都已训练有素,众卿不妨随朕前去一观。”说罢,刘彻径直登上车驾,庞大的队伍在大道上荡起滚滚尘土。 正午时分,刘彻一干人来到坐落在雍城西北的养马场。说是马场,实际上是在汧河与渭河之间方圆百里的开阔草地。春夏季,马匹都是放养在草原上的。只有在草木凋落的冬季,马才回到马房里,由马倌饲养。 张敺此前已派遣警跸快马通报,因此橐泉宫总管和马监早早地在马厩门口迎接皇上的到来。刘彻下车步行,到各个马房走了一圈,果然数万匹战马被调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看见来人,一个个竖耳奋蹄,啾啾嘶鸣。 刘彻一时兴起,遂要马倌牵出一匹战马试骑。大臣们熟知皇上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最好不要扫了他的兴致。不一刻,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来到了刘彻面前。 张敺上前接过马缰,送到刘彻手上道:“请皇上上马。” 刘彻一跃上马,那马前蹄腾空,一声长鸣,似乎要把刘彻摔将下来,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刘彻勒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一鞭下去,战马就如一团火焰,“嗖”的驰向远方。 张敺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忙策马追去,很快就在人们面前消失了。约半个时辰后,才从遥远的天地连接处滚来两团黄尘。说..时迟,那时快,在儒生们搭在额头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刘彻与张敺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回到了马房。 刘彻翻身下马,伸手捋了捋深红色的马鬃,连道:“好马!好马!” 橐泉宫总管携着马监急忙上前道:“皇上骑术甚精,臣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彻脸上掠过舒心的笑意:“朕虽未马上取天下,然则何不能骑马杀敌?朕不想只做个批阅奏章的皇帝!”>? 刘彻接着问了场中马匹的总数,脚力状况及奔跑的速度。马监一一作了回答后,还特意道:“这些马都是关中马与匈奴马杂交而生,既有匈奴马的神速,又有关中马的耐力,是上好的战马。” 刘彻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遂对身旁的张敺道:“回京后,速要周坚前来挑选万匹良马,配备给期门军,交卫青管制。他们现今的战力已不在匈奴军之下,所缺的就是战马了。” 他的思路一下子拉得很远:“这汧渭之汇,原本地广草肥。当年嬴秦先祖大费于此养马,奉之周室,得以封赏,终成大业。朕今于此,再辟马场,重振大汉雄风,天时地利已今非昔比了。” 贤良们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皇上胸中激荡的不仅是独尊儒术的人文氤氲,也澎湃着周秦天下臣服的历史潮声。他们在这个冬日被皇上的思维带出了子曰诗云、引经据典的单纯,进入了一个更加旷远的境界。 时光已经过了未时,但刘彻仍然兴致勃勃,包桑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已过了午膳时间,还是回宫去吧!” “好!起驾回宫。” 用过午膳,刘彻第一件事就是到云华殿看卫子夫。 “夫人怎么样了?”刘彻问伺候在一旁的春香。 “启奏皇上,夫人刚刚服了药,睡着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妇人脉象平稳,只是身体劳累了些。” “你先退下,朕在此坐坐。” 望着卫子夫睡梦中的娇姿,聆听她均匀的呼吸,刘彻心头就漫过无以诉说的甜蜜。唉!你说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还是玉雕的呢?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地颤颤巍巍;鼻翼间吐纳的芬芳给娇艳的红唇染上饱满的湿润。也许是内室比较温暖,卫子夫的两颊红扑扑地不再苍白。 哦!她笑了,她的笑是含蓄的,又是舒心的,从嘴角轻轻地漫出,翘成一弯新月。头微微侧向一边,整个睡态美极了。他多么想俯下身体,在她的额头,在她的丹唇上印下一个吻痕。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愿意打扰了她五彩斑斓的梦,而愿意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痴痴地望着,宁静地守着。 卫子夫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坐在自己面前,忙欠身要起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这就起来,陪皇上说话。” 刘彻扶着卫子夫的肩膀道:“快躺下,朕就是喜欢夫藏书网人躺着与朕说话。” 皇上的关切,让卫子夫十分感动,想想自己入宫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皇上的宠幸,却没有为皇上怀上一个龙种,心里顿时酸酸的,眼角也潮湿了。 刘彻发现了卫子夫表情微妙的变化,疑惑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流泪了?” “没有!”卫子夫赧然地笑了笑道,“臣妾是看见皇上,高兴的……” “夫人有话就说么?” “这次回去,皇上该到椒房殿住些日子了。” “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朕不是反复叮嘱,不让再提了么?” “皇上!” 卫子夫还要说话,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你不要说了,朕不愿意听这些话。” 就在这时候,包桑在殿外禀奏道:“皇上,丞相从京城赶来了,现在正在勤政殿候旨呢?” 刘彻的脸色顿时呈现出不悦,走出帷帐道:“丞相这时候匆匆来此,有要事么?” “丞相说,他带了一位皇上很希望见到的人。” “知道了!来人!”早在外边听命的春香,立即带着宫娥们出现在刘彻面前。刘彻吩咐春香好生伺候夫人,就出了云华殿,直朝勤政殿走去。刘彻根本没有想到,在他驾幸橐泉宫的日子里,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在等待皇上的时间里,田蚡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无法预料皇上对他从京城赶到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但是,他一想起在朝会上汲黯蔑视的目光,就感到这次面圣的非同寻常。 死了一个韩嫣,又来了个汲黯。这是田蚡万万没有想到的。 第四十九章 慕名蓬莱寻仙丹 比起韩嫣,这个汲黯更加不好对付,连皇上也敢于犯颜直谏,但皇上却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敬重他。他听包桑说,皇上在宣室殿单独接见朝臣时,往往衣着随便,有时候踞厕而视,有时候甚至连皇冠也忘了戴。但是对汲黯,皇上向来是不冠不见的。有一次,皇上习武之后,正坐在帐中读《孙子兵法》,未及整冠,就远远地瞧见汲黯过来了。皇上不免有些尴尬,急忙躲入帐中,说已经准了他的奏章。 皇上如此敬重一位主爵都尉,这是自大汉一统天下以来所没有过的。若是有一天,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让他去查处“限民名田”落实情况,那不等于把刀架在了他田蚡的脖子上了么? 他曾想让太后提醒皇上注意君臣的尊卑有序,不要过于纵容臣下的行为。然而,从太后口中得知,因为韩嫣的风波,他们母子有过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在一起用膳了。皇上虽然还是遵循着祖制,每隔五日就到长信殿去例行问安,可太后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隐藏在礼仪背后的那种淡漠和疏远,使得每一次见面都带着压抑。 田蚡知道太后的性格,她虽然有超越栗姬的智慧,却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刚烈,她不可能为他去同自己的儿子反目。 而他最担心的是,那一天藉福从窦府归来后,就愤愤不平地告诉他,说窦婴不仅对他的要求表示了拒绝,而且在场的灌夫还大骂丞相上不忠于君,不恤公道通义,朋党环主,以图私为务,是地道的篡臣,还说窦婴声言要将他的作为禀奏皇上。他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皇上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而就在皇上驾幸橐泉宫的日子,方士李少君找上门来了。 这李少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银髯飘飘,自诩曾经做过太祖高皇帝功臣深泽侯赵将夕的舍人。深泽侯去世后,他居无定所,游说诸侯,传说能够起死回生,颇受郡国青睐,每到一处,馈赠甚厚,倒也悠哉。 有这样一个奇人登门,田蚡自是喜出望外,邀他到自己的田庄中盛宴款待,并请庄中三老作陪。酒至半酣,那李少君醉眼蒙眬地看着席间一位九十岁老者说道:“足下的祖父可曾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骑郎?” 那老者点点头。 李少君又道:“某年某月足下的祖父与吾,曾经在代地之‘小峪沟’狩猎。足下当时还只是个少年,跟随祖父习猎。足下因射熊不中,而险遭厄运,若非你祖父利箭穿了那熊的咽喉,恐无今日的宴上相欢了。” 那老者虽已年届九旬,儿时的记忆却仍然十分清晰,闻言不禁大惊。若非他当年亲临猎场,何以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当初的情景? 这亦真亦幻的故事让满座的人无不称奇,让李少君越发地神秘莫测。他捋着银须道:“这都是因为在下服了蓬莱仙人的金丹,可以知往世,知来生。” 当大家还在云山雾罩的时候,李少君又说话了,声称自己能将丹砂炼为黄金丹,服之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田蚡闻之大喜,心想:若是皇上得了此法,他自是功莫大焉。于是宴会一结束,他就匆匆地驱车赶到橐泉宫来了。 田蚡伸着脖子朝远处焦急地望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摩挲,李少君在一边看了笑道:“丞相少安毋躁,在下断定,皇上一定会十分看重此次召见的。”两人说着,就见不远处皇上朝这边来了。 两人急忙上前迎接,刘彻的目光越过田蚡,发现了跪在一旁的李少君。他发现此人虽衣衫陈旧,却于素朴中透出几分气度,尤其是一双眼睛,岩穴幽谷,深藏玄机,这引起刘彻浓厚的兴趣,遂问道:“这位先生是……” 李少君忙道:“方士李少君参见陛下。” “哦!”刘彻沉吟一声,进了大殿。 “丞相不在京城,急急忙忙到这里来,有何要事要禀奏朕么?” 田蚡暗中打量刘彻,一脸的严肃,心中不免有几分发慌,便不敢啰唆絮叨,只把如何地遇见李少君,李少君又是如何热心地欲献“奇方妙丹”给皇上的事,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听完田蚡的禀奏,刘彻心中的不悦渐渐地淡去,脸上也随和多了,田蚡紧张的情绪终于在“赐座”的声中松弛了些。 刘彻把目光转向李少君,问道:“先生果真能使朕延年益寿么?” 李少君拢拢垂到胸前的乱发,那双狡黠的眼睛顷刻间写满了真诚。 “皇上,祠竈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皇上若是服了这黄金,则寿可益,蓬莱之仙可见。” “真有如此奇效么?” 李少君身体朝前挪了挪道:“皇上只要看看臣,就可知这仙丹的妙用。” 刘彻仔细地端详了李少君,虽说白发缕缕,但脸上却光洁润泽,竟然没有一丝的皱纹。刘彻遂问他春秋几何,李少君神秘地笑笑说道:“臣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曾做过深泽侯的舍人。”刘彻屈指算了算,少说也过了百岁。 “臣服了黄金后,曾游于海上,见到了仙人安期生,赐予臣枣而食,彼非普通枣果,其大如瓜,世所未见。臣食后,先是浑身发热,继之是神清气爽,再后来就是身轻如燕,竟然踩着东海滔滔巨浪,到了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但见云气如虹,凤鸟翔集。安期生告臣说,先生于此之后,乃仙人也。然臣言于安期生,臣不恋仙山琼阁,惟愿皇上万寿无疆。安期生为臣的忠诚感动,从凤鸟身上取一羽毛,化而为舟,投入海中,送臣到京都来了。” “从琅琊之到长安,遥遥数千里,不知卿需几日路程?” “?t>臣亦不知,被那羽毛载着,只觉耳边风声嗖嗖,等到臣睁眼一看,已降落在长安城外了。现在想想,还如在梦中一般。” 刘彻目光灿灿,身体前倾惊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田蚡急忙插话道:“臣前几日夜间在书房观书,忽见窗外祥云缭绕,云间似有人影绰绰,不一会儿,府令就来禀告说,李先生登门拜访来了,臣亦感到十分神奇。” 刘彻的膝盖不觉间朝前移动,敬道:“先生真神人也。” 李少君趁机道:“皇上若是服了黄金,何止万岁?” “果如先生所言,朕若是服了黄金,也可以见到安期生了?” 李少君咽了口唾液,喉结颤动着道:“这安期生通蓬莱之道,合则见人,不..合则隐。贵在一个诚字,心诚则灵!” 刘彻的心被李少君神秘传奇的故事搅得不能平静了。从十六岁登基,日月如梭,恍惚七年已去,一种人生苦短的惆怅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做的事情..何其之多,而上苍给予他的时间又何其之少。多少次他对着沉沉夜色,遥想当年秦皇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现在,这方士仿佛一颗耀眼的星辰,降落在自己的面前。 至此,刘彻的心绪完全沉浸在李少君描绘的灿烂图景中了,他对田蚡的厌恶因为与李少君的相遇又淡去了许多,他眉飞色舞地与李少君筹划着回京后速起祠竈炼丹的举措,然后朝殿外喊道:“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进来。 “传朕旨意,赐方士李少君金百斤。” 未及李少君拜谢,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日即返回京城,派先生前往蓬莱,寻访安期生。如能一见,乃天幸也。” “谢皇上隆恩,臣一定不负圣命。” 刘彻又对包桑说道:“安排先生歇息,明日与朕同驾回京。” 李少君走后,刘彻见田蚡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随即问道:“丞相还有事么?” 田蚡道:“皇上巡幸后,朝野对汲黯多有微词。” “哦?” “臣听说汲黯不能容人,和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弗能忍见,同bbr>僚大都跟他说不到一起。” “丞相所闻乃一面之词。朕也听说,汲黯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丞相岂不闻古之官吏其责人也易,责己也难。汲黯慎微其行,实属难能可贵。丞相的意思朕明白,不就是因为他当面指责了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么?此事咎在丞相,不在汲黯。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丞相乃百官之首,朕之佐辅,本当率先拥戴‘限民名田’,聚民心于汉室,谋久安于社稷。孰料丞相求无度,不说朕看不过去,就是太后也痛心。既然丞相提起此事,朕也就不妨直说,还望丞相多有检点,切勿激起民怨,危及朝廷。” 田蚡的脸顿时红了,忙揖首称是。 说到这里,刘彻的话语也缓和了:“朕念及丞相是舅父,许多事情都以宽怀为要,丞相要多体会朕的用心才是。” “皇上的良苦用心臣明白,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不过……” “不过什么?” “臣有一事始终不明白,当初卫绾任丞相时,曾建议皇上凡有治申、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然汲黯.学黄老之言,这个……” 刘彻听罢,哈哈大笑道:“丞相的意思朕听出来了,你是说朕用汲黯,有违于尊儒国策,对吧?朕之尊儒,乃是就整个朝廷纲纪而言,并非要把朝中非儒的臣僚都排斥在外。朕之用人,不仅听其言,更要观其行。韩安国不也是治申韩之术么?但他忠心竭诚,誉满朝野,当今官吏中,有几人可比?朕委他们以重任,非但不妨碍尊儒,反而大益于朝廷。” 说到这里,刘彻觉得是该结束这场谈话了,他多么希望今天的谈话能使田蚡有所省悟。 “天色不早了,朕也有些累了,丞相一路辛劳,也该早些歇息了。” 望着田蚡出了殿门,刘彻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他的思路还在李少君描绘的神奇和奥妙中徘徊,他憧憬着有一天能够踩着东海的波涛到蓬莱岛上与仙人们相会。 他想上苍倘若真的赐予他长生不老之药,那么他将该如何在这漫长的生命中书写自己的波峰浪谷,诗云歌雨,奇章妙曲呢?他甚至畅想到了那时候,他的妃嫔有多少?儿女又将有多少?是否会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共在,与大汉江山共寿呢? 他觉得浑身发热,有一种莫名的张力自内向外地散发,以致在冬日的午后身上也渗出了微汗,他需要到室外去释放一下这种奇怪的炽热。 但是,当他步出大殿的时候,一声“咕啊咕啊”的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冬日的蓝天下,一队雁阵横空而过,朝南飞去。刘彻的目光在蓝天白云处凝固了,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塞外。 “张骞,你现在怎么样了?六年了,你在哪里?” 第五十章 余吾水荡情爱曲 雁阵缓缓地融入天际之间,终于在张骞的视线内消失了。这也许是今冬最后一批离开草原的大雁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带走了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如果不是远处穹庐传来“汪汪”的犬吠、战马的嘶鸣和咩咩的羊叫声,他也许会在这里一直站着。 “啾啾……”红鬃马向着南方长啸,悠长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余吾河边留下良久的余音。张骞的眼睛湿润了,马也懂得思乡,何况人呢?他放下手中的羊皮桶,走到战马身旁,轻轻地拉了拉缰绳,他们就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张骞拿着篦子,细细地梳理着它火红的鬃毛,浅浅的印痕,一道一道地在马身上延伸,而此刻张骞的心底却弥散着漫漫的思绪和不绝的追忆。 六年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回望流逝的春秋,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匹马的陪伴,他不知该怎样打发那难耐的时光,怎样支撑这艰难的坚守。 他怎能忘记,当年被休屠王押解到单于庭时,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劝降的情景。他先是诱之以利,许诺只要张骞归顺匈奴,就可以封他为北顺王,分给他奴隶和广阔的草场。 张骞当时就笑耶律孤涂太异想天开:“我乃堂堂大汉使节,岂可辱国格而贪小利。不要说草场和奴隶,就是整个匈奴都给了本使,也抵不住本使手中的汉节和战马的分量。” 耶律孤涂听不懂汉朝使节的话,道:“我匈奴地域辽阔,还独缺区区一匹战马么?” 张骞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肃然道:“阁下之言谬矣!此乃汉皇坐骑,本使西行时皇上赐予的。区区匈奴之马,岂能与此马相提并论?” 耶律孤涂被张骞一阵奚落,眼看着怒气上了眉宇:“使君之言太过了,不怕本侯一怒之下将使君与战马一同杀了吗?” 张骞大笑道:“本使已料到大人会如此说,难怪先贤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大人身居匈奴相位,竟然对大汉使者动辄以死相威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好!使君既然如此说,那就休怪本侯无理了。来人,拖出去!” 风吹醒张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羊圈里,浑身被绳索捆住,血已凝固成绛紫色。仰面望去,灰色的云层间,一只苍鹰在盘旋,大概是把自己当成猎物了吧。 他想动一下,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像碎了一样,钻心地疼。当他艰难地侧过头时,一团烈火般的红色驱散了他冰冷的寒意。 哦!是红鬃马。它静静地卧在他的身边,头依偎着他的肩膀,用身体给张骞以温暖。 唉!你是何时挣断了缰绳来到我身边的呢? 张骞还不知道是隆虑公主救了他,只是觉得过了些日子,匈奴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只是行动上还受到限制。但是,接下来一种新的忧虑让他很不安。 他发现红鬃马拒食匈奴草料,先一天送去的草料,到了第二天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放着,连一丝咀嚼的痕迹都没有。眼看着它一天天消瘦下去,堂邑父就急了:“倘若再这样下去,这马就只有埋骨大漠了。” 张骞的心也像被撕扯一样,一阵阵绞痛,这马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怎能忍心看着它离去呢?他来到马桩旁,俯下身体,扶着马头,喉头就哽咽了。 “你是皇上赐予我的。当初皇上要你陪伴我出使西域,纵然前路艰险,我也未改其志。可你现今拒食匈奴草料,倘若饿死大漠,又如何面对皇上的重托呢?草虽是匈奴的,但你我的生命都是大汉的啊!你若是还想回到长安,..就该自今日起进食,养身健体。”张骞轻轻地抚摸着战马的额头,他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它都听懂了。 果然从那一天起,红鬃马就开始进食了。几天以后,它高昂的嘶鸣又回响在余吾河畔。 堂邑父觉得它是一匹神马,能通人语。而张骞却说,此乃是上苍赐予大汉的龙驹。 现在,张骞已经梳理好战马的鬃毛,亲昵地对它道:“你思乡,我何尝不想家呢?等见了大月氏王,我们就回长安去。” 马打了一个“响鼻”,张骞知道它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于是他解开缰绳,拉着它到河边去饮水。穹庐外勇猛的牧羊犬的叫声告诉他,有人来了。张骞理了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收回温和的、眷顾的目光,开始往回走。 远远地,他看见穹庐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叫做纳吉玛的姑娘站在那里,高挑的个儿,穿一件匈奴皮袍,领口、袖口和袍裾上都镶了洁白的羊毛。她手里提着装奶的皮囊,风帽下一张红扑扑的脸,正朝着这边笑。 张骞向她打招呼道:“郡主来了!”张骞比照汉朝的官阶,这样称呼着这位左骨都侯的女儿。 纳吉玛笑道:“就知道你未走远。”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看什么呢?” 张骞淡淡地笑了笑:“随便看看。” “又在和你的马说话吧?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汉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纳吉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也不客气,并不需要张骞的礼让,自己就进了穹庐。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那个陪伴了张骞六年的汉节。塞外的风雪早已把节上的红缨易为粉色,但张99lib?骞只要看到它,就想起了皇上,就想起了长安。 不管春夏秋冬,他外出时都带着汉节,回到穹庐,他也要把它放在最显眼处,他要让单于明白,他是汉使,他庄严的身份不容受到任何侮辱。 纳吉玛要挪一下汉节,就被张骞拦住了。 “此大汉皇上之信物,请郡主勿轻易挪动。” “那东西就那么重要?” “此物乃大汉之象征,在下之情所系,观之若陛下在上,若长安在心。”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懂。” “呵呵!我不懂,就你懂!”纳吉玛笑了笑,往炉膛里加了几块牛粪,红红的火苗立即升腾起来。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把一张发愁的脸呈现在张骞面前,只要她一来,张骞的穹庐里立即就会充满笑声和欢乐。 她蝴蝶一样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旋转,不一会儿,就把张骞凌乱的居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当壶里奶茶飘香的时候,她给张骞盛了一碗。 “喝吧!草原上的奶茶养人呢!” 纳吉玛在张骞的对面坐下来,问道:“多年了,你习惯了吃草原的肉食吧?” “嗯!不过在下还是天天都想着吃长安的饭菜。对了,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纳吉玛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阿妈起的名字,是女神的意思。” “哦!女神,那不就是女娲娘娘么?” “女娲娘娘是谁?” 张骞无奈地笑了笑道:“哦!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在你的眼里我是傻瓜,是小孩子,可是我都十八岁了。”纳吉玛喝完奶茶,不高兴地撅着嘴道。 是的,纳吉玛都十八岁了,当年张骞被押解到单于庭时,她才十二岁,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六年的风雪,把张骞英俊的脸吹成粗糙的树皮,也把纳吉玛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 有时候,张骞很喜欢看到纳吉玛生气的样子,那小嘴撅起来像什么呢?像草原上锦鸡花,还是像长安的牵牛花?湿漉漉的润泽。 喝了一口奶茶,张骞道:“这个你真的不懂,在汉人眼里,女娲娘娘是天地之母呢!” “哦!”纳吉玛睁大了眼睛,好奇道,“呵呵!纳吉玛是天地之母?快说说!” “等有机会吧?” 纳吉玛不依:“就现在要听!就现在要听!” 唉!是不是丞相的女儿都这样任性呢?张骞摇了摇头。六年了,他还是不习惯称纳吉玛的父亲为左骨都侯,而是习惯叫他丞相。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 他娓娓道来,她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她突然问道:“女娲一定很美吧?” “嗯,相传她先造了男人,后来觉得男人太孤单,又造了女人,让他们结婚生子,因此被称为天地之母。” “这么说,匈奴人也是女娲的儿女了?既然都是女娲的儿女,汉与匈奴就该以兄弟姐妹相称,和睦相处,没有理由打打杀杀啊?” 这就是纳吉玛,她纯洁得像余吾河水,善良得像草原的小羊羔,美丽得如盛开的锦鸡花。她把世间的事情都想得那么美好,在倾听张骞讲女娲的传说时,她的眼睛就像闪烁在穹庐里两颗明亮的星。张骞忽然觉得心底有了一种说不清的躁动。 表面上看来,由于隆虑阏氏的关照,军臣单于似乎并没有囚禁张骞一行。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与囚徒没什么两样。除了张骞因为身份原因而单独住一顶穹庐外,其余三百多人分别居住在十五座帐篷内。 他们的主要劳作就是每天由匈奴士兵押着到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去放牧;一回到驻地,他们的行动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除了看护羊圈,他们不能随意离开穹庐,不能与普通匈奴人接触。要不是纳吉玛是吐突狐涂的女儿,张骞又怎么可能认识这位匈奴贵族的女儿呢? 但他很快就用理智压制了刚刚露出苗头的心火。他暗地告诫自己,皇上在等着他,长安在呼唤他,他不能消沉,更不能贪恋儿女之情。 吐突狐涂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喜欢上了张骞。她不再要亲兵跟在左右了,她常常会用呵斥的口气,甚至用鞭子驱赶那些不听话的亲兵,然后一个人来到张骞的穹庐,为他煮奶茶,和他一起说话。她喜欢看张骞的身影,喜欢注视他英气勃勃的眼神,有时候看得走神了,会憨憨地笑出声来……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张骞委婉地提醒着纳吉玛。 “张骞,你不喜欢纳吉玛来这里么?”纳吉玛自己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称张骞为使君,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她从堂邑父那里打听到,“骞”在汉字里就是“高飞”的意思。她也在心里感谢神圣的太阳神,把张骞这高飞的苍鹰送到她身边。而现在,张骞的一句提醒让她的目光黯淡了。 张骞忙道:“说哪里话,是在下怕丞相牵挂郡主呢!” “唉!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吗?纳吉玛都叫你张骞呢!” “哦……” “我在等一个人。” “谁呢?” 纳吉玛调皮道:“不告诉你。” 外面起了大风——这是日暮的象征,可是纳吉玛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她有些不耐烦了,不断地朝穹庐外张望。 “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她惆怅的眼睛掠过短暂的笑,眉头又紧缩了。她在心里暗骂道: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 外面的牧羊犬凶狠地叫着,有人掀开了穹庐的门。 是堂邑父来了。 “参见使君,参见郡主。”堂邑父以匈奴的礼节与张骞和纳吉玛打着招呼。 看见堂邑父,纳吉玛的愁容顿然消失,她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你们有约么?何事瞒着我?”张骞问道。 “不告诉你!”纳吉玛闪着晶亮的眼睛站起来说道,“好了,这一回不用你赶,我也得走了。要不,阿爸又要说我没有规矩了。”说着,她给了张骞一个妩媚的笑,然后掀开穹庐的门跑了出去,接着从穹庐外传来她清脆的歌声: 草原上的锦鸡花啊向着太阳神开放 姑娘的心啊追着雄鹰飞翔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没有太阳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亲爱的人儿啊…… “这姑娘……”张骞转过脸向堂邑父问道,“弟兄们都还好吧!” “听说今夜有大风雪,早早地回来了。” “纳吉玛是等你么?” “是的!” “那为何你来了,她就走了?” 堂邑父接过张骞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口道:“她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呵呵!”堂邑父爽朗地笑道,“她喜欢上使君了。” “胡说!” “是真的,属下刚从左骨都侯那里回来,并将纳吉玛的心事告诉了吐突大人。吐突大人很高兴,他要属下告诉使君,以汉人的礼节上门提亲。” “你不是在说笑吧?本官身为大汉使节,皇命在身,怎么能生出此等让皇上失望之念呢?” “大人先不要忙下断语,且听属下把话说完。” 堂邑父从穹庐一角割下一块羊肉递给张骞,又为他斟满了奶茶,才坐下来道:“属下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首先,汉匈历来就有和亲的传统,匈奴可以娶汉女为妻,汉人为什么就不能娶匈奴的姑娘为亲呢?其二,纳吉玛确实喜欢大人,况且,左骨都侯向来是主张汉匈和睦的,大人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吐突大人今后又如何在单于面前为我们说话呢?其三,这也是麻痹单于的好办法。大人要是与纳吉玛成了婚,单于必然以为我等从此不思归汉,就会放松警惕,大人正好相机脱逃。” 听了这些话,张骞静思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堂邑父说得有道理。但他还不能从情感上接受这一安排,叹道:“有一天回到长安,本使该如何面对皇上呢?” “大人多虑了。皇上心怀广大,连堂邑父这样的人都能信任,又如何容不下一个匈奴女人呢?” 说到这里,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何况纳吉玛的美丽和善良是他早已心仪的。看看夜已深,张骞对堂邑父道:“此事容本使再思忖思忖。夜深了,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匈奴人怀疑。” 不久之后,余吾河畔,狼居胥山下辽阔的草原,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张骞和纳吉玛双双骑马奔驰的身影。他们有时追赶着马群,尽情地放纵自己的身心;他们有时随着羊群吃草的节奏,拉着马呢喃细语地漫步;有时候,当两匹马并行的时候,调皮的纳吉玛会忽然用鞭子抽打张骞的马,于是,在绿色的背景下两人追赶着白云而去。等纳吉玛追上张骞之后,她会拉他下马,双双坐在蓝天白云下,倾诉彼此的心语。 “骞!汉人男女相爱也像草原上这样么?” 张骞摇了摇头道:“大汉男女婚配,须循礼制。通常要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齐备,婚配才算成了。结婚前,男女是不可随意结伴而游的。” 纳吉玛听得脸红红的,仿佛新娘一样娇羞。 “纳吉玛结婚,想穿汉人的礼服出嫁。” 张骞很惊异,问道:“你见过汉人的礼服?” “怎么没见过,隆虑阏氏来匈奴时就穿过的,好看极了。” “哦!”张骞沉吟一声,望着远方,很久才回转身来道,“等回到长安,我一定为你置办一套汉人礼服。” 纳吉玛沉醉地靠在张骞的肩膀,嘤嘤道:“骞!纳吉玛谢谢你了。” 从远方传来牧羊姑娘的歌声: 天上的白云啊你慢些走 带我去寻找亲爱的人儿 草原的锦鸡花啊你快些开 摘一朵插在姑娘的鬓角 云彩是妹妹为哥哥织的彩带 花儿是妹妹含露的娇容 只要哥哥带着妹妹走 我就跟你到天尽头…… 第五十一章 阏氏尽诉家国情 风儿带着张骞和纳吉玛相爱的消息传到了单于庭。军臣单于找来左骨都侯吐突狐涂询问,吐突狐涂回道:“单于,汉人的女子嫁给匈奴人,匈奴的女子嫁给汉人,两国亲上续亲,这是一件好事啊!” 单于狐疑的目光看着吐突狐涂道:“张骞不会另有所图吧?” 吐突狐涂嘿嘿笑道:“单于大可不必多虑,张骞果真另有图谋,是绝不会答应成婚的。” 风儿带着张骞和纳吉玛相爱的消息传到了滞留匈奴的三百多弟兄之间,他们找到堂邑父,倾诉自己的担忧。 “使君不会从此就在匈奴做官了吧?” “使君不会忘记了皇上的诏命吧?” “使君不会丢下弟兄们不管了吧?” 堂邑父解释道:“大家与使君一路走来,觉得他是那样的人么?只要看看使君怀抱的汉节,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冬天来临草原的日子,吐突狐涂在他的穹庐为张骞和纳吉玛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匈奴的王公大臣们俱来庆贺,军臣单于与隆虑阏氏也送来良马五百匹,牛羊一千头,银器一百套作为贺礼,只有左屠耆王和耶律孤涂没有赴宴。 这是张骞六年来第一次看到隆虑阏氏和她的儿子呼韩琅。 尽管婚礼是按照匈奴的礼节举办的,但直到婚礼前一天晚上,张骞才最终与吐突狐涂商定,他要穿汉服参加婚礼,持汉节与客人见面,否则就不结婚。 现在,张骞和纳吉玛双双来到单于面前,以汉礼向单于敬酒道:“汉使张骞感谢单于驾临,请单于与阏氏饮了此酒,共祝汉匈和睦相处,万世太平。” 堂邑父持了汉节站在张骞身后,那被风雨吹淡的红缨,让隆虑阏氏注目了许久,她仿佛从汉节中看到了刘彻当年倔强而又稚气的眼睛。 隆虑阏氏在饮酒的那一刻,就从张骞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乡情的温馨,未及举杯,她已泪光盈盈了。但是,从她的嘴角溢出的却是欣慰的笑意,因为她看到了纳吉玛身上穿着她昨夜送去的凤冠和深衣。那婀娜的风姿,让她一下回想起长安的日子。 呼韩琅跑到纳吉玛身旁,扯着宽大的衣袖说道:“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纳吉玛俯下身体亲了亲小王子,笑道:“你阿妈当年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来的。” “呼韩琅将来也要穿这样的衣服。” “傻王子,这可是女人穿的呀!” 两位年轻人向张骞夫妇走过来,纳吉玛急忙上前迎接道:“多谢太子和太子妃前来。” 纳吉玛拉过张骞,一同向太子行礼。 “这就是军臣单于的太子于单殿下。” “哦!”张骞明白了,旁边这位汉人容貌的女人一定是前不久和亲到匈奴的怡和公主。他的脸上立即显出分外 7684." >的愉悦,她的到来也许可以使隆虑阏氏少了许多思乡的寂寞。 他举起酒爵,向太子殿下夫妇致谢。于单太子以微笑回敬张骞,然后挽起怡和公主的手,准备离去。可怡和公主的目光却不断回眸、打量着张骞。那不尽的亲情,深深地烙在了张骞的心底。 塞外铺天盖地的大雪打破了草原与天际的界限,整个大地成为一片混沌的银色世界。 这一夜是不眠的,张骞拥着美丽的纳吉玛,呼吸着女人的芬芳,而他的第一句话却是:“有朝一日,我还是要回到长安去,到时候你会随着我走吗?” 纳吉玛.紧紧地依偎在张骞怀里,泪水打湿了张骞的胸膛。那是幸福的泪,是欣喜的泪。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就属于这个男人了。 “你们汉人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纳吉玛今后跟着夫君到天涯海角。”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晨起来,龙城周围的山峦、沟壑、草原被雪幕装点成一派苍茫。远远望去,狼居胥山犹如一头奔驰的银象,与单于庭北面的姑衍山遥遥对峙在灰色的云幕之下。 张骞伸了伸懒腰,推开穹庐的门朝外望,才发现吼了一夜的风终于停了,只有雪花静静地飘落到草原深处。他回眸身后,那是纳吉玛梦中甜甜的笑容。他俯下身体,深情地亲吻了那娇艳的红唇。 是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沉浸在幸福中,每一夜都把草原女人的浪漫和狂野传达到他身体和灵魂。张骞为她掖了掖被角,才向穹庐外走去。 他最担心的是羊群在昨夜风雪中是否平安,六年滞留匈奴的生活,使他对羊群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放牧的时候,他常常会望着从头顶飘过的白云,把思乡的惆怅诉说给羊儿听。羊儿产了羊羔后,他会像自己得了儿子一样喜悦。有时候他甚至会忽发奇 60f3." >想,等到有一天告老还乡,他就在家乡的山上盖几间草房,放一群羊,伴着青山和羊群度日。 想着这些事,他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使西域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怎么会想到这些遥远的事呢? 他来到羊圈旁,很欣喜地发现,在头羊的带领下,他的羊群都安全地躲进了羊舍,正在啃着他半夜起来添的干草,而两只牧羊犬正警惕地守卫在羊圈。 他和纳吉玛结婚后,吐突狐涂曾要他们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但张骞婉言地谢绝了他的盛情。 张骞不是那种寡情的男人,他从吐突狐涂的目光中感受到他对大汉的友好。可张骞有自己的原则,他怕自己在安逸的生活中磨去了男儿的志向,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情。 羊群见到张骞,都“咩咩”的叫着,那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歌谣一样从他的心头飘过。他从它们的眼睛中看到了焦渴,于是他弯下身体,拿起冰冷的羊皮水桶,又扛起一把铁锹,朝着不远处的余吾河走去。 余吾河缓缓地流过单于庭所在的草原,滋润着匈奴人的生命。河水已经结了冰层,他抡起铁锹,一锹一锹下去,在河面上破开了一个窟窿,清清的河水冒着热气,汩汩地溢出冰面。当他装满一桶水回到羊圈前的时候,就看见穹庐前站着一位匈奴着装、汉人容貌的不速之客。那人一直看着张骞给羊群喂完了水,才上前搭话。 “参见使君。” “阁下是……” “在下李穆,在匈奴官居封都尉。” “原是李大人,请到帐内说话。” “不了!郡主正在休息,在下不便打扰。在下今日来,只因为一个人想见你。” “是谁呢?” “大人随在下去了就知道了。” 自从与纳吉玛结婚后,张骞的行动就自由多了,何况传话的又是一个汉人,于是他也没多想,就把牧羊犬拴到穹庐门外,翻身上马随李穆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一座豪华的穹庐前。李穆道:“使君少候,待在下进帐通报。” 趁着李穆进帐的当儿,张骞环顾了一下周围,便知这是一位地位显赫的匈奴人居所,不仅穹庐非常高大宽阔,且装饰得富丽堂皇,而且环穹庐还布置着严密的禁卫。正想着,李穆出来了,邀他一同进帐。 张骞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循着汉朝的礼节。 “汉使张骞拜见阏氏。” 然而,当一声“平藏书网身,赐座”的温馨乡音在他的耳际响起时,那种穿越寒冬的暖流顷刻间涌上心头。随着一声“谢公主”,他的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流了出来。 六年了,面对单于的重金利诱,他没有动摇过;面对杀头的威胁,他没有害怕过,甚至在最孤独的时藏书网刻,他也不曾落过一滴眼泪,而如今…… 张骞缓缓地抬起头,就看见了隆虑公主眼中晶莹的泪光,每一滴都似乎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他到长安的时候,公主已经远嫁匈奴了;他被匈奴人扣押的时候,公主以她的智慧救了他。他一直无缘一睹尊容,直到婚礼上,他才第一次看到了大汉的女儿——隆虑公主。 这一切,似乎都无法割断血脉交织的亲缘,只要他们记着自己是大汉的子民,即使萍水相逢,也会心意相通。 张骞按照匈奴人的习惯,在公主对面席地而坐,李穆则坐在他的下首。喝过紫燕送来的奶茶,阏氏说话了。 “使君受苦了。” “臣蒙皇上隆恩,凿空西域。孰料中途遇险,若非阏氏相救,臣早已身首异处,今日得见,臣想说的就是感谢阏氏的救命之恩,哪来的辛苦?” “血脉之情,同气连枝,使君无须言谢。” “只是臣滞留匈奴多年,有辱使命,每思及此,愧疚难当!” “使君不必担忧,只要有机会,本宫和李大人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阏氏又详细地询问了张骞离开长安时皇上和太后的情况,当听说先帝驾崩,太后日渐衰老时,阏氏又一次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说到凿空西域,张骞眉宇间就洋溢着崇敬,他说皇上雄才大略,胸纳四海,威及四夷,阏氏闻此又转悲为喜。 “本宫离开长安时,他只有四岁,现在也不知道他长成何等模样了?” “皇上相貌奇伟,胸怀恢廓,乃一代英主。” 张骞问到公主这些年在匈奴的生活,阏氏的目光就凝重了:“本宫是为两国的和睦而来,虽身在匈奴,但今生无怨。今日请使君来,只是有一事相托。” “没有公主,就没有张骞。公主有话尽管吩咐,臣当万死不辞。” “有使君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阏氏转脸对坐在一边的李穆道,“接下来,还是请封都尉说吧。” 李穆未及说话,就先向张骞斟满一爵酒,高高举过头顶道:“请使君饮了此爵,在下再说不迟。” 接过浓香的酒酿,张骞掂得出其间的分量。李穆自己也满饮一爵,于是蓄积多年的话就在舌尖上滚动了。 “不瞒将军说,在下乃李广将军族弟,早年随父从商,流落到此。” 张骞十分震惊,他敬慕的飞将军竟然有一位族弟在匈奴为官,忙问道:“阁下见过飞将军么?” “没有,但关于他的传说在下倒是听了不少。”李穆凄然地笑了笑,神情严肃地叹道,“还是说正事吧!当初公主生下小王子的时候,为他起名刘怀。曾托付在下,一旦有机会就将他带回长安。然而,时序迁延,机遇难求,而风霜亦催老了在下的年齿。眼看着王子一天天长大,军臣单于日益老迈,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正为争夺王位而明争暗斗,危机四伏。特别是伊稚斜亲王,更是跃跃欲试……” 伴随着李穆的描绘,张骞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 ……伊雅斜率领部属,包围了军臣单于的单于庭,寒光闪闪的战刀架在单于的脖子上,逼迫他将大位传给自己。 ……秋日的狩猎场上,伊雅斜的禁卫埋伏在龙城东南方的山谷里,当军臣单于的王子们进入埋伏圈时,那些穿着汉军甲胄的匈奴人万箭齐发,惨烈的叫声掩盖了傍晚的风声。 ……伊雅斜冰冷的笑声在隆虑阏氏的帐内回荡,而他的亲信则端着投了毒的奶茶,一步步地向着刘怀逼近……王子口吐鲜血,一声断肠的“母亲,孩儿要回长安”之后,永远地躺在了冬日的草原。 ……伊雅斜狂放的大笑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毛骨悚然,他淫邪的目光掠过隆虑阏氏的额头,笑道:“美人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样的水灵。从今以后,你就是本单于的阏氏了,哈哈哈……” 正想着,李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所以,公主今天请使君来,就是想把刘怀托付给使君。一旦有风吹草动,在下一定会通知使君的。届时,使君便可逃离匈奴,把刘怀带回长安。” 张骞的心在战栗,在滴血。权力,往往是催发兽性、扭曲人性的毒药,是离间亲情、斩断血缘的魔剑。当年梁王的往事历历在目,而今远在匈奴,张骞再度见证了人是怎样地被权力的魔障驱使着,演绎出一幕幕人间悲剧。 张骞知道,军臣单于的祖父冒顿单于就是杀了他的父亲图曼单于才得以登上宝座的。如今虽说山雨尚远,但公主未雨绸缪的用心深深地触动了他。 “那……公主怎么办呢?”张骞急急问道。 阏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至于本宫,使君就不用担心了。本宫既是为两国的和睦而来,就没有打算再回长安去。况且军臣单于待本宫不薄,匈奴人是不会让本宫离开的。” 在这个冬日冰冷的上午,张骞的心被北国的风雪再度涂上了苍凉的色调,那是一种复色的凝重——草色的苍茫,黄土的浑厚,白云的悲怆。他觉得人其实对命运是那样的无能为力,连贵为阏氏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请公主放心,臣一定不负重托。” 闻此,隆虑阏氏的心境才明丽了许多。这时候,紫燕进来了,她身后跟着十二岁的呼韩琅。阏氏拉过儿子,指着张骞说道:“这是你来自长安的舅舅,往后读书时有不知道的问题,尽可以找舅舅去问。” 呼韩琅睁着眼睛,对母亲的介绍显然没有理解,问道:“母亲不是说,孩儿的舅舅是汉朝的皇上么?怎么又多了个舅舅?” 阏氏摸着呼韩琅的头笑道:“你的舅舅的确是皇上,不过那是你的大舅舅,你在长安还有许多的舅舅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阏氏又要儿子将近来读 href='2195/im'>《论语》的体会说给大家听。张骞十分感慨,公主始终没有忘记,她的根在长安。 张骞看了看紫燕,发现她早已过了青春,留在脸上的只有年华流逝的尘斑月影。 敏锐的阏氏很快从张骞的目光中发现了无言的叹息,幽幽道:“不瞒使君,这些年就苦了紫燕。如不是她陪伴,本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塞外的时光。” 紫燕凄然一笑道:“公主千万别那样说。紫燕在长安时,就得到太后百般抬爱,无以回报。紫燕陪伴公主,是紫燕的造化,也是紫燕的心愿。” “怀儿都十二岁了。可姐姐仍然孑然一身,本宫近来常想,该找机会奏明单于,让他选一家王爷,让你嫁过去,这样你也算有了归宿。本宫……” 阏氏的话还没有说完,紫燕已泪流满面了。当着张骞、李穆的面,她跪倒在阏氏面前:“公主千万不要这样,紫燕跟定了公主,哪儿也不去。” “紫燕,我的好姐姐……”阏氏一步上前,抱着紫燕哭出了声。呼韩琅迷茫的眼睛在紫燕和阏氏的身上来回移动,问道:“母亲和姨娘这是怎么了?刚还好好的,一会儿就……” 张骞把呼韩琅拉到怀中,道:“王爷年纪还小,您母亲是看见长安来人高兴了。” “人高兴了也哭么?” 张骞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李穆叹一口气道:“还真是个孩子啊!” 第五十二章 未央廷议析战局 时序刚刚进入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三月,树梢隐约点染了星点的鹅黄,李少君就奉命到蓬莱去寻找安期生了。 而王恢也在这个季节里,也提前结束了“告归”,赶回长安来了。他是踌躇满志地回到京城的,他自信马邑之行已经为他赢得这场战争奠定了稳操胜券的把握。因此他顾不得旅途劳顿,一回到长安,就向皇上递交了奏章,希望皇上能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王恢当然知道汉匈之间刚刚和亲不久的事实。为了说服皇上,他在奏章中十分细致地描绘了从聂壹那里得来的情况,他使边陲百姓的呼声通过文字直达圣听。 说来也该王恢走运,就在他回京途中,从雁门传来急报,说一开春,匈奴人就不断地派出军队杀掠汉朝边民,弄得农桑误期,百姓流离失所。 这样,王恢奏章里对马邑谷地理形势的分析,对战役精密的构思,让刘彻不禁感叹他的谋略,更印证了当初严助关于匈奴反复无常的判断。这也使刘彻蓄积了多年的夙愿,顺理成章地在这个春天将情感朝战争一边倾斜。 但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匈奴,何况这个北方大国,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它的军事实力都远远在南方诸越之上,他不得不慎重对待。他迅速地找来田蚡,要他把王恢的巡察结果通知群臣,?99lib?并选择在适当的时机举行廷议。 这种讨论在三月初的时候,终于转变为朝会,提交到未央宫前殿来了。而唐蒙的归来,使得朝臣们对打一场对匈战争有了一种新的期许。 早朝起始,唐蒙首先出列向皇上复旨:“臣奉皇上旨意出使西南,拜见夜郎王多同。那多同问臣‘汉与我孰大?’臣向他出示了从长安带去的布帛珠宝玉器,又言我大汉疆域万里,带甲百万,德被九州,威及内外。那多同闻之目瞪口呆,方知天下之大,惟汉是首。遂与臣盟约,同意在夜郎设吏,以其子为令。” 唐蒙绘声绘色的陈奏,在朝臣中激起一阵笑声。刘彻更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当廷发出诏命,继续保留夜郎王封号,在犍为设郡,由唐蒙发巴、蜀吏民,通道西南。 “众位爱卿!不管那夜郎如何自大,也最终臣服于大汉。从今以后,朝廷威德,泽被西南。而现在,是朕将旌麾转向北方的时候了。多年来,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去年十一月,朕在橐泉宫的时候,卫青曾进言出击匈奴,朕念怡和公主新嫁匈奴,不忍兵戈相交。孰料匈奴翻云覆雨,废约背誓,近来屡犯边城,掠我百姓资财。边民被害,朕甚悯之。不久前王恢又有奏章,谏言朝廷出击匈奴。然此举成败,关乎大汉国运,众卿以为如何,尽可奏来!” 作为主战的首倡者,王恢不等其他大臣说话,首先站出来响应刘彻的号召。 “皇上圣明。”王恢撩了撩衣袖,尽量让自己情绪平静一些,可他说出的话还是掩饰不了胸中的激荡,“臣闻战国之初,代为北方一国,北有强胡之敌,内临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敢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四海为一,然匈奴侵盗不止,何也?其不以为惧耳。故臣以为,只有出兵痛击,方能根绝边患。藏书网” 田蚡是朝臣中最早看到奏章的,但在他看来,要紧的不在于王恢说什么,而在于皇上想什么。他一直在揣摩皇上话里的意思,他自信已经把握了皇上准备打仗的决心。 建元六年围绕出兵闽越而遭遇的尴尬历历在目,这次他再也不能背着“太尉不足与谋”的骂名了,因此,他接过王恢的话道:“王大人所言极是。我朝自太祖以来,屡次与匈奴和亲,然彼国从未停止过对我边境的侵犯。依王大人之计,伏击匈奴的把握十之八九,故臣也以为需要痛击匈奴。” 韩安国对王恢奏章研究最为用心。曾担任过北地都尉的他,有着同匈奴交往的切身体验,对于这个北方强国,他向来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站在朝会上,他又怎能听不出皇上的意思呢?从大局着眼,他觉得目前出兵为时尚早,汉军无论是将士的意志力还是装备的实力,都还不能保证对匈奴的优势。因而,当刘彻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出列了。 “启奏皇上。”韩安国陈述自己主张的语气平缓而又委婉,“臣闻当年太祖高皇帝被围平城,七日而不得食,然解围之后而无忿怒之心,何也?臣以为并非高皇帝软弱,乃有圣人随天下人心,不以己之私怒而伤天下之公的宽大度量。不仅如此,太祖高皇帝还派娄敬与匈奴结和亲之好,至今利国利民五世。两国和睦来之不易,况?怡和公主和亲方定,即使匈奴边将侵犯,也必是个别事件,故臣以为,不出击为好。” 情感这东西,实在隐含着说不尽的奥秘。一旦不投缘,哪怕是平常的一句话,都会种下深深的芥蒂。不善揣摩人心的韩安国没有发现,在他按着自己的思路阐述主张的时候,王恢的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韩大人所言差矣!”王恢的话顿时离开了奏章,直冲着韩安国而来。“太祖高皇帝被坚执锐,行数十年。之所以不报平城之怨,非力不能,乃在休天下之心。今边境数惊,士卒伤斯,中国轊车相望,大凡仁人者,能不生恻隐之怀乎?故而臣以为击之便。” “不然!”正待韩安国接招的王恢没有料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当他眼睛的余光流向后排时,就惊愕地在汲黯的身上。 他现在已顾不得观察韩安国的举止了,而把目光集中到汲黯身上。 “皇上刚以宗室之女和亲,送亲场景犹在昨日,今日就有人要对匈奴用兵,彼国若知,岂不要陷皇上于无信乎?臣不禁要问,如此急功近利,意欲何为?”汲黯冷峻的目光直视着刘彻。 廷议是一方绝妙的舞台,每一个朝臣的风采都在登场中得以充分展示,每一个人的性格都通过他们的话语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管韩安国对王恢因为没有升迁的怨气心知肚明,但是他稳重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把一场严肃的讨论引向口舌之争,即使是与人辩论,他仍然保持着舒缓的节奏和平和的心态,没有人从他的眼中发现丝毫的不悦。 “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罚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韩安国没有忘记为自己的谏言寻找先贤的宏论作为铺垫,接着他话锋一转,将说话的要旨转移到对目前战事的分析上来,“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纵行则迫协,横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岂非以军馈敌而令其擒获么?故臣以为,勿击之便。” 话说到这个分上,事实上已经涉及到战役方案本身了。对此,王恢有着十分的把握和信心。他不再周旋打与不打,而是聚精会神地阐述自己实地勘察所获。 “韩大人多虑了。下官此次所言击之,并非孤军深入,而是顺应单于之欲,诱敌至我边境,吾选骁骑、壮士埋伏,倚山势险要而隐蔽,待单于到来,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如此单于可擒,大战可胜矣!” 王恢的话在朝臣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议,有以为此举不失为制胜之策者,有为王恢的方案击节叫好者,有对单于会不会上钩表示质疑者。王恢最担心的就是这种莫衷一是的议论会动摇了刘彻的决心,他觉得目前最能阻止别人议论的就是自己当着大臣的面,承担战役失败的责任。于是他不再犹豫,奏章是自己呈上的,他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 他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到丹墀的中央,庄严地面对皇上站着,用男人的血气点燃生死誓言:“皇上,臣早已以身许国,《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臣此次请战,意在壮我大汉军威,绝无私欲可言,倘使战败,臣愿以死谢罪!” 王恢的誓言让朝臣们的议论发生了短暂的中断,包括韩安国、汲黯在内的反对者都没有料到王恢会以自己的生死做主战的军令状。一时间,他们也不得不为王恢的壮怀激烈而生出说不清的感动,而田蚡则顺势拉起王恢的手,双双站立在刘彻面前。 “启奏……皇上!”田蚡说话时因为激动而显得不那么连贯,“王大人以生死相许,其情感人,其忠可嘉。臣请皇上发兵,以雪平城之辱。” 其实,被直接感动的还是刘彻。王恢的慷慨陈词在刘彻脑际勾勒出汉军旌麾北指、气吞山河的壮观画面。多少年了,从组建期门军到开辟养马场;从细柳阅兵到整顿军备,不都是为了与匈奴一战么!刘彻走下丹墀,面容庄重地扶起王恢道:“二卿快快平身,如此忠贞命臣,大汉之幸也。” “众位爱卿!朕意已决,马邑之战乃我朝对匈奴之第一役,只能胜不能败。传朕旨意,以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公孙贺为轻车将军,王恢为将屯将军,李息为材官将军,李广为骁骑将军。发兵三十万于马邑谷伏击匈奴。五月准备,六月出兵!”刘彻高亢的声音掠过大臣们的心头。 王恢听出来了,皇上并没有把大军交与自己节制的意思,这意味着他只能管辖他所部的三万人马。但皇上毕竟下了出征的决心,这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鼓舞。 走出未央宫前殿,王恢破例地没有与同僚们同行。他沿着长长的司马道,踱着缓慢的步子。抬眼望去,他发现未央宫的桃花灿若云霞,飘飘洒洒的红尘弥漫着芬芳,那错落有致的桃树枝头,一片片嫩绿的叶子展开争春的娇姿,托起绿萼粉妆,仿佛春阳都被这红粉染香了。 王恢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他在心里想:这个春天属于他,属于遥远的马邑谷…… 现在,他的车驾已稳稳地停在府邸门口,他下车的动作十分敏捷。迎接他的府令王安从他的表情中迅速地捕捉到信息——皇上一定赏赐了老爷,不然他怎么会如此高兴呢? “夫人正在厅中等候老爷呢!” “哦!本官有话和夫人说。” “老爷回来了?”夫人闻声已满面笑容地站在了厅门口,目光稍一流转,丫鬟就会意地捧上了热茶。 “温酒来!” 是的,此刻茶水怎么能够表达他亢奋的心情呢?女人就是这样,把男人的情绪作为调节自己情感的晴雨表,丈夫高兴了,她这一天就活得滋润。夫人虽然还不知道勾起丈夫“酒欲”的缘由,但她知道一定与早朝有关。于是,她急忙吩咐在小厅里摆了菜肴,温了酒酿。 捧着清亮的琼液,夫人说话了:“难得老爷如此高兴,妾身也如沐春风,请老爷饮了这爵。” “不!”王恢把夫人的手推到一边,兴奋道,“换大觥来!” “老爷……” “无须多问,换大觥来!” 第五十三章 马邑首战失地利 匈奴人在这次奔袭马邑的进军中再次表现了狼一样的速度。六月初,从龙城出发,不到半月,就已长驱直入到了平城西北的武州塞。 这时节是匈奴人血液最沸腾、情绪最不安分的季节。草肥马壮,些许的诱惑都会让他们敏感的神经摩擦出火花。而聂壹带来的消息,迅速在匈奴军中燃成燎原之势。军臣单于深信,聂壹的投奔使他洞悉了汉军的虚实,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率领十万大军直向马邑城杀来。 匈奴人知道,草原才是他们的生命之根,是他们繁衍不息的圣地。居无定所的习俗使他们从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而将目标指向了财物,尤其像这样长途行军,是不能与沿途的汉军纠缠的。 因此,从大军集结时起,军臣单于就严令他们一路不得恋战,不得贪图小利,尽量绕过汉军的要塞和关隘,长驱直入。 现在,武州塞就在眼前,迎风飘扬的“汉”字大旗在夏日的阳光下分外耀眼,远远望去,城头上隐隐约约可见巡逻的士卒。城堡外,没有看见多少汉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农夫在炎阳下收割稼禾。大军隐入要塞边上密林中,刚刚扎下帐篷,军臣单于还没有来得及润一润干渴的喉咙,就见伊稚斜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他被战争调起的兴奋毫不掩饰地挂在眉宇间,他谢绝了单于的赐座,就那么凶煞煞地站着说话。 “王兄,武州塞外正是麦熟季节,我军路过,为什么不夺些粮食回去?” “糊涂!”军臣单于望了望眼前的这位弟弟,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心想事呢?“我军的目标为马邑城,岂能因小失大?” “哦?臣弟这个倒是没有细想。”伊稚斜挠了挠头发,准备出帐去。但军臣单于有些不放心,看着他的背影喊道,“传令下去,大军只可在密林隐蔽,如果有人敢违抗命令,要他的脑袋。” 风从林子中吹来,掀起军臣单于的衣摆,他静了下来,想这一路走来太顺利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忧虑和不安。 尽管那个聂壹言之凿凿地提供了马邑城的情报,并信誓旦旦地声明,他以一己之勇杀了马邑令,然后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头,用以迎接匈奴大军的到来。但军臣单于还无法判断这位汉人豪绅对匈奴人究竟怀着几分真诚。因此,在大军刚刚越过长城时,他就派了细作潜入马邑城去印证情报的真实。 正是骄阳如火的午99lib.后时光,军臣单于稍稍睡了一会儿,就焦虑地朝着帐外喊道:“来人!马邑方向有来人么?” “报单于,没有。”亲兵应声道。 “那个聂壹呢?” “正睡着呢!呼噜声像打雷一样。” “好了!退下吧!” 单于伸了伸酸困的胳膊,有些懈怠地向着帐外走去——毕竟华发霜鬓了,即便是肥美的牛羊肉和马奶酒也无法让他抗拒日益老去的生命。年轻的时候,他曾徒手打死过狼居胥山的两头野狼,而如今那种力量和勇气已一去不返了。 环顾四周,密林深处立着一顶顶的帐篷,不时有巡逻的队伍在帐间穿梭。单于的目光越过沟壑,远远瞧见武州要塞上迎风招展的旗帜,这让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草原。他好像看到了隆虑阏氏忧郁的眼睛,她似乎有许多的话要对他说,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嗫嚅的丹唇。 一路上,单于对阏氏都怀着深深的歉疚。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用马鞭在阏氏的手上留下了血红的伤痕,因为她扯着单于的马缰,试图阻止这次出兵。 其实,阏氏很晚才知道军臣单于要深入大汉的消息。当李穆告知她的时候,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亲刚刚年余,怡和公主已有了身孕,且纳吉玛与张骞新婚欢宴才散去不久,军臣单于怎会做出如此不慎的决策呢? 但李穆的神色和沉默让她再也无法坐在穹庐里教儿子读书了,她将刘怀托给紫燕,自己翻身上马就朝单于庭奔去了。 远远的她就看见了单于那匹黑色的骏马,还没有等坐骑停稳,她就跳了下来,直朝单于奔去。 “单于!”隆虑阏氏在说话的时候双手就已经拽住了马缰,“汉匈之间刚刚和亲,单于为何不顾匈奴的安危,又要打仗呢?” “这……” “臣妾前来,就是希望单于收回成命。”隆虑阏氏澄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单于。单于有些六神无主,头茫然转向身旁的伊稚斜。他说不清自己是寻求伊稚斜的支持,还是回避隆虑阏氏的诘问。多年了,他不怕阏氏发脾气,最怕的就是这双不染尘灰的眼睛,他的意志常常被这双眼睛所融化。 对单于弱点,最了解的莫过于伊稚斜了,他已被战争灼热的野心绝不容许王兄有丝毫的动摇和彷徨。他用讥讽的眼神撇了撇身边的军臣单于,高声道:“母鸡永远只是母鸡,它只能是狼口中的美餐,怎么可以对狼发号施令呢?莫非王兄想安卧在母鸡的翅膀下?” 军臣单于被激怒了,大吼一声“闪开”,立时马鞭就狠狠地打在阏氏的手上,他朝身后的队伍大吼一声:“出发!”队伍就呼啦啦地驰过草原,向远方奔去了。 他怎会不知道阏氏的苦衷呢?但这是战争。当聚集在他周围的王爷和将军们群情激昂的时候,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让臣下们寒心。 等打完了这一仗,他一定要用十倍的温情去抚慰阏氏那颗受伤的心。唉!男人啊!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 但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贪婪的欲望所取代。单于对刘彻的疏忽大感意外和欣喜。他竟然把两位让匈奴人胆战心惊的将军——李广和程不识调职回京,这不等于在汉匈漫长的边境上开了一道豁口么?这不等于把优势让给了匈奴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伊稚斜和前锋将军呼韩浑琊带着细作来到单于帐中,他们很快就开始对情报进行甄别和分析。 “你真的看见悬挂在城头上的首级了么?” “是的!小的亲眼看见那人头,在太阳的暴晒下已发出阵阵恶臭,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苍蝇。” “这么说来,聂壹果真没有说假话。” “小的还看见,汉军每日用车辆不断地向马邑城运送粮草资财。” “这么说来,聂壹果真的投靠我匈奴了。”单于兴奋地拍打着膝盖。 “嗯,你先下去歇息吧。” “是!” 伊稚斜对情报表示了极大的亢奋:“如此看来,王兄不必再踯躅不前了,咱们就趁着今夜天黑,直取马邑!” “好!兵贵神速。传令下去,子时出兵,将军认为怎么样?”单于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呼韩浑琊。 “这?单于……” “将军犹豫什么?要知道机不可失,现在不果断,必将后患无穷!”伊稚斜对呼韩浑琊的迟疑表示了不满。他并不愿意再听呼韩浑琊对决策的看法,随即撩起战袍,昂首走出了营帐。 伊稚斜走在密林的小径上,他密匝的长发顺着脖颈直垂到腰间,一只巨大的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那双自信的眼睛透出狼的野性和残忍。 一个巡逻的军士从身旁走过,向他问候,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此刻,他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到心事上了。的确,王兄一天天老迈了,这使伊稚斜越来越觉得匈奴多么需要一个新的雄主去续写冒顿单于时代的辉煌。 军臣单于太平庸了,他几乎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战争,他应该明智地让位于真正的强者。这个人会是谁呢?难道是那几个只盯着漂亮女人的纨绔王子么? 不!在他眼中,除了自己,没有谁比他更合适掌握国家的命运了。但是,他不想重复冒顿单于凭借残杀而登上王位的血腥。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一个机会,要借汉人的手取下单于的首级。那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接过权杖。 而聂壹的出现,让他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狡黠的伊稚斜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聂壹。可是,他需要单于对聂壹深信不疑。他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役中有巨大的回旋余地,胜了,他可以借此扩大在匈奴各部中的影响;败了,他就完全有理由要单于交出国柄,从而为这个国家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当然,最好的结局是单于亡于乱军之中,这样他将使各个部落的力量集结在自己麾下,而把仇恨集中在汉人身上。 “哼!”伊稚斜情不自禁地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笑了。他加快脚步——他现在要做的是,立即召集心腹商议对策。 不过,伊稚斜没有想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融入绿色深处,呼韩浑琊才收回目光。 “将军有话要说么?” “单于……” “有话就说。” “单于,再往前走就是马邑了,臣请单于要小心谨慎,不可贸然前进。” “为什么?” “单于有没有想过,自我十万大军入塞以来,一路所见,牛羊遍野,却不见牧者,这不是很奇怪么?”呼韩浑琊疑惑道。 “哈哈哈!”单于笑了,“寡人早就严令,不得与沿途汉军纠缠,这不很正常么?” “单于!”呼韩浑琊向前迈了一步道,“即便如此,我十万大军深入汉境,汉人不会毫无觉察吧?即便汉军没有发觉,百姓也不会无动于衷吧?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目的么?还有,边境百姓多年来一直处于战争的阴云之下,可我们所看到的百姓个个心气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单于想想,这正常么?臣记得,当年汉朝皇帝就是因为孤军深入,才有白登之败。臣的部落虽然远在呼揭,但臣的家族世代忠于单于,不愿看到我匈奴十万健儿……” “且慢……”军臣单于吸了一口冷气,牙缝间发出声响,“容寡人想想。” 他眉头紧皱,双手在胸前摩挲,突然用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哎呀!寡人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汉人诱敌之计?” “单于圣明!臣怀疑汉军在马邑设有伏兵。” “那依将军之见呢?” “臣以为,在没有弄清聂壹所图之前,不可冒进,我们还需要试探一下汉军的虚实。待一切清楚之后,再处置聂壹不迟。”呼韩浑琊走到军臣单于身边,附耳密语了几句,单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 “好!此事就由将军去办!” 停止行军的命令迅速下达到各个部伍。伊稚斜顿时如坠五里云雾,这是怎么了?刚刚下了进军的命令,不到半个时辰又收回,难道王兄真的老糊涂了么?不仅如此,单于还做出了进攻武州塞城外亭堡的决策。 第二天黎明,呼韩浑琊带人袭击了武州塞外的亭堡。 长于夜袭的匈奴人首先杀了巡逻的哨兵,当他们进入亭堡时,两位尉史还在睡梦中。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他们就成了呼韩浑琊的俘虏。 现在,呼韩浑琊坐在帐内,冷冷地看着尉史,时间足有半个时辰。他知道这种凝视比鞭笞更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更能使他们在生死的徘徊中做出选择。 呼韩浑琊犀利的目光穿过尉史的甲胄,直抵他脆弱的心脏。他看着尉史由冷静到慌乱,脸色愈来愈苍白、肌肉愈来愈僵硬的变化,心里快意极了。当刀斧手将另一名尉史的头颅扔在帐前的时候,眼前的尉史腿就发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面前。 呼韩浑琊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要活命,就说实话!汉军现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马?” “汉……军三十万……大军正在……马邑谷设伏。” “那么,那个叫聂壹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诈降……的。” 呼韩浑琊的脸色顿然变得铁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押下去。” 尉史刚被押出帐外,呼韩浑琊就站起来,他不敢有须臾迟滞,就匆匆地赶往军臣单于的营帐。 军臣单于听后一下子跌坐在地毡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许久只说了一句话:“险些遭遇全军覆没的厄运。” “单于!现今最要紧的是抓住聂壹。” 单于撩起袍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朝着帐外怒吼道:“来人!速速捉拿聂壹。” 可是已经晚了,聂壹早在他们进攻亭堡时就趁乱逃走了。 伊稚斜闻讯赶来了,跟随单于的各路将领也闻讯赶来了。军臣单于招呼大家一一落座,要呼韩浑琊通禀最新军情,各路将军闻之大惊。 军臣单于用粗糙的拳头狠狠击打着厚实的胸膛,顿足长啸道:“都是寡人轻信聂壹之言,求胜心切,险些致我十万儿郎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之事,咎在寡人,寡人断发谢罪。”说完,单于从腰间拔出战刀,“嗖”的割下一缕长发。 伊稚斜接过单于的长发,挂在身后的剑架上,他血红的环眼烧成两团火球,灼灼怒气从鼻翼间直扑到将军们的脸上。 “都是可恶的聂壹!本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他挥舞着战刀,手指迅速地划过刀刃,亲王用舌尖舔着从指间淌下的鲜血道,“请单于允准我率军攻打雁门郡,踏平汉营,以雪我军被愚弄之耻。” 伊稚斜的情绪很快在将领中弥漫成求战的呼声。 “踏破雁门,杀了聂壹!” “踏破雁门,杀了聂壹!” “诸位王爷、将军,请少安毋躁。”一直沉默的呼韩浑琊无法再忍耐这种狂热的激愤,他挥动双手要大家平静下来,“聂壹固然可恨!可诸位想过没有,雁门郡距马邑谷不过百里。我军若是逞一时之勇,图一时之愤而攻打雁门,必然会引来马邑谷中的三十万汉军,敌军是我三倍,我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恋战必招其祸。” “将军此言,莫非怕了汉军不成?”伊稚斜制止了呼韩浑琊的话头。 “我匈奴十万铁骑,骁勇善战,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难道王兄就这样罢休了么?” 呼韩浑琊并不在乎伊稚斜的骄横,他在内心瞧不起这个亲王的短视和浅薄,也素知这位亲王对单于之位垂涎已久。他知道对付这亲王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争论,只按自己的思路陈述见解即可。 “臣素知王爷勇力盖世。但是,此战事关十万弟兄的生死,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如果臣的估计没有错,聂壹现在已到了汉军大营。不需多时,他们就会席卷而来,那时候,想退兵都不可能了。” 大帐内一片沉寂,只听得到大家浑重的呼吸声。帐外吹进一股山风,掀起单于的长发,露出他宽阔的额头,脑门上青筋突突颤动——那是他思考时的样子。 “寡人已错了一回,不能再用十万兄弟的生命作赌注。”呼韩浑琊的劝说似清风一样迅速地平复了单于的心火,“寡人心意已决,趁汉军尚未觉察,立即撤兵北归,有再敢言战者,斩无赦!” 呼韩浑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为一场无谓的战争,为单于的明智之举,也为十万匈奴将士免遭一场灭顶之灾。 最近两天,匈奴人突然从视线中消失了,汉军大营的将军们不免有些不安。是有人走漏消息了么?不!从汉军进入马邑谷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封锁了谷口,就是一只飞鸟也很难从这里飞过;是沿途的军情发生了变化么?不!皇上在派出三十万大军的同时,早已诏令代郡和雁门郡以及各部都尉,让开大路,任匈奴军长驱直入。 其实,最为闹心的还是韩安国和王恢,他们一个是朝廷首辅之一,一个当廷向皇上立了军令状,都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曾在北地统军的韩安国深知,一支三十万的大军是不可能在这狭长的谷道里埋伏太久的。他现在盼望的就是聂壹赶快归来,午饭草草对付之后,就带着幕僚到附近的山上察探。 他不得不承认聂壹的目光,马邑谷实在是伏击匈奴的绝佳战场,整个峡谷自南向北,宛若一条长蛇,曲折延伸到远方,满坡葱郁的森林把它装点成一处神秘的所在。 清清的溪水淙淙流过谷底,马邑城就在河谷的南端,所以要想夺取马邑城,这里是必经之道。如果没有人走漏消息,有谁能想到这滚滚的碧涛之下,埋伏着数十万汉军将士呢?如果单于真的进了这谷,那汉匈关系就将会是另外一种态势。 身后响起脚步声,韩安国转身看去,原来是李广来了。 韩安国望着汗水淋漓的李广问道:“将军为何不小憩片刻,也来看山了?” 李广喘了一口气道:“大人不觉得眼下这种安静很令人不安么?” 韩安国点了点头,两人来到一棵树下。 李广心中怀疑,进而问道:“在下久在边陲,对匈奴军力知之较多。马邑之战,我军除占地利之外,战力尚无法与匈奴匹敌,廷议也是反对者居多,皇上怎就会听了王大人的谏言,非要打这一仗不可呢?” 韩安国一向谨言慎行,可面对李广,他无法嗫嚅其口。 “此次出兵马邑,固然与大行急功近利有关,然依在下看,也是皇上年轻气盛,急于雪耻所致。” “大人所言甚是。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没有等李广说完,韩安国就接道:“大人的意思本官亦有同感,马邑之战,实乃主怒将愠所致,因此在下心里十分忐忑。然为臣者,不可逆旨而为,只可因势利导,你我还需勉力而为。” 他煞住话头,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山间的小道在岚气和光波的烘托下,柔若玉带,飘飘荡荡在林海白云中。 当他把目光定格在前面山包拐弯处的时候,他惊异地看见一骑疾驰而来。 顷刻间,那人就来到了二将面前。隔着十几步远,聂壹就滚下马鞍,沉闷地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说完,就晕了过去。 李广冲上前去抱住聂壹,喊道:“拿水来!”…… 聂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躺在军帐内了。 “我军诱敌之策已被看破,匈奴十万大军已经撤退了。” 王恢颓然地跌坐在军帐内,垂下了头颅。战机已失,这是无法挽回的事情,现在要考虑的是,他将如何面对皇上那双望胜如渴的眼睛。 第五十四章 池阳闻报怒冲冠 军前会议在韩安国的营帐举行。他们认为这一定是驻守武州塞的汉军走漏了消息,如果判断没错,匈奴大军现在已经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韩安国叹了一口气道:“地利已失,真是天时不与我啊!” “伏击已无望,我等该作何打算,一挽眼前之失?”王恢问道。 作为这次战役的首倡者,王恢深知不战而归,对他来说将意味着怎样的结果。退一步说,即便是皇上开了恩,那曾经强烈反对出兵的韩安国、汲黯等人又会怎样看待他呢? “诸位大人,依在下看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匈奴大军就是退兵,也不可能走得太远,我军若趁势追击,尚可重创敌军!” “不可!”李广几乎不容王恢阐述追击的理由就打断了他的话,“末将长期驻守边关,素知匈奴战马的速度非我军可比。而且他们久在大漠,耐得干渴和长途奔袭,这也是我汉军不可企及的。” 韩安国也赞同道:“不仅如此,匈奴军是主动退兵,沿途必然设伏,我军若贸然追击,正中其计。依本官看来,不如班师,再作打算。” 公孙贺、李息也纷纷表示目前的形势不宜追击,军前会议一时陷入僵局。 离开长安后,王恢第一次感到了孤立,难道上苍真的要陷自己于绝境么?环顾帐内的各位大人,一个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一个是太仆,在朝中与自己同列;一个是未央宫卫尉,掌管着皇宫卫戍禁军,哪一个都可以面见皇上弹劾他的罪责。在战争迅速向无功而返一方倾斜的时候,自己怎么能够奢望他们去支持一次极为冒险的军事行动呢? 皇上并没有赋予王恢节制三军的权力,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等待皇上的处罚,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放弃。 “诸位大人!”王恢的声音沙哑哽咽,“此次失利,咎在在下。在下决计以所部三万人马追击匈奴大军,以报皇上之恩。” 他的决定让大家十分吃惊,以三万之众去追击匈奴十万大军——这可是以卵击石啊!大家认为王恢已乱了方寸,失去了一个统帅应有的理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在韩安国身上,希望他能够阻止王恢的一意孤行。 在场没有人比韩安国更能了解王恢的心思了,他急功近利的浮躁早在闽越之战中就已显露端倪。当余善手刃驺郢的消息传到雩都行营时,王恢立即派了一位司马前往冶都,索要驺郢的首级,作为向皇上捷报的凭据。这种贪功的行为,曾经激起了司马相如和卫青的愤怒,是韩安国平息了他们的不满。 当时,韩安国是这样说的:“我等出战闽越,不是为加官晋爵,而是为报效朝廷;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拯救百姓。谁捧首级进京报捷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南国已平,百姓安居。”这话传到雩都后,王恢也被韩安国的大度所感动,遂书信商定,派卫青送驺郢首级回京。 而战后封赏与期望的落差,助长了王恢求战立功的欲望,这欲望一旦与王恢心存的芥蒂混为一体,就迅速变为一种固执和偏狭。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官阶最高的御史大夫,他有责任为这支军队的安危站出来说话。 “王大人!”韩安国理了理美髯,眼睛中充满真诚和温和,“本官深谙大人苦衷,然大人以孤军追击,凶多吉少。本官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韩安国还愿同王恢一起承担战役失利的责任,他说道:“此次伏击失利,乃消息走漏之故,非大行力所能及也。回京后,本官将向皇上奏明情由,愿同大人一起承担罪责。” 众人也应道:“御史大夫言之有理,两军作战,瞬息万变,亦非一人之错,在下愿与韩大人一起向皇上陈明缘由。” 但是,韩安国没有从王恢那里获得理智的回应,却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一种冷淡和愠怒。 “依大人所见,倒是在下不为社稷着想,显得气量狭小了?大人位居三公,自然不能理解在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王恢突然站起,拔剑割下战袍一角,“众位大人不必再说,在下心意已决,若再失利,在下甘愿领罪!”说罢,就径直出帐去了。 “这王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据藏书网在下所知,他一向熟读兵法,谈起用兵,侃侃然也。为何到了关键时刻竟置大局于不顾呢?”公孙贺的目光追着王恢的背影,叹道。 “唉!他久在京城,何曾亲历过战阵呢?” “事情紧急,韩大人宜速做决断!” 事已至此,大家都希望韩安国能够出来主持局面。韩安国略思片刻后道:“我身为御史大夫,战事失利,自然难辞其咎。然现今之重,在于阻止大行冒险轻进。请公孙将军率部接应大行,不可太远,也不可太近。李广、李息二位将军分次班师,不可退之太急,本官亲自断后。回京后,本官将向朝廷领罪。” “此役之失,咎在大行,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与大人何干?”公孙贺说道。 李广等人点头赞同公孙贺的话。 韩安国站了起来,向众位将军抱拳致敬,他并没有为自己开脱罪责的意思:“感谢众位大人美意,只是本官身为御史大夫,负有监察之责,岂能诿过他人?请从事中郎速拟一道战报,快马送往长安,皇上一定急着知道马邑战情。” 众人离去后,营帐内显得很空落,韩安国的心有些纷乱,从廷议马邑之战到如今的变故,事情脉络清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但他思考的是,王恢的心浮气躁固然是马邑之役的发轫,但如果没有田蚡的推动,进一步说,如果没有皇上的急于彰显大汉国威的心情,也就不会有此次驱驰千里、王师劳而无功的事情了。而且还有,倘若朝廷大军节制于一主将,那王恢也就不敢执意率部孤军深入了。但是,他该怎样向皇上表达自己的所忧呢? 云彩很悠闲地漫步在遥远的天际,太阳孤零零地悬挂在池阳兵营的上空,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从校场的阅兵台眺望远方,田野在这个季节脱去了金色盛装,赤裸裸地暴晒在阳光之下——又是一个少雨的年份,渭北高原的每寸土地都在干渴中呻吟。 可这些似乎并不能影响期门军的训练。演武场上的杀声此起彼伏,从队列步法到阵法变化,从马上骑射到兵器格斗,一连几个时辰的演练使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但只要卫青没有命令,大家就没有人有些许懈怠,他们都十分清楚卫青治军的严格。 终于,有人因受不了酷热而晕倒落马,正在奔驰的骑士们纷纷勒住马头。那个带头勒住马头的年轻什长跳下马来,试图抱起昏厥的骑士,但却被从一旁伸过来的皮鞭有力地拨开了,他抬起头来,就看见队史阴郁的脸。 “起来!” “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了!”年轻的骑兵抱着头道。 “这点苦都吃不了,没出息,起来!” “起来!难道你要吃皮鞭么?” “起来!”队史厉声喊道,皮鞭随之重重地抽打在骑士身上,“想死,就死在战场上,趴在这里算什么?” 剧烈的疼痛催开骑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挣扎着站了起来。 马队在烈日下重整队列,队史手握战刀,站在最前面。其实,在骑士们的眼中,他并不比他们年长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亲在平定七国之乱中血洒疆场,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因为伤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许至今还在双亲的庇护下快乐成长。 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经历了人世沧桑,他也跟着父辈的足迹开始了军旅生涯。当他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卫青的训词时,背后的深情都化为此刻的严厉和无情。 “我军正在马邑与匈奴大战,我等热血男儿,岂可贪图安逸?卫大人不止一次说过,平时多流汗,是为战时少流血!你们明白吗?” “明白!” “大声点!” “明白!”声音在莽原荡起一阵阵的回音。 “上马!”队史的战刀直指前方,马队风驰电掣般地朝目标奔去。 这时,卫青陪同刘彻以及跟随他而来的包桑、汲黯、张敺朝着校场走来了。 数日来,刘彻的心无时不牵挂着马邑前线——这毕竟是他登基以来对匈奴第一次大规模出击。战争的胜负,不仅关系到汉匈关系,更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 由于对战事的关注,他再也无法与卫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没有时间去顾及阿娇和窦太主的纠缠不休了,更没有心思去听太后对后宫妃嫔们道德的评判了。 每日早朝后,他询问的就是有没有前方的战报?大军是否已到达设伏的地点?匈奴军是否被引进了伏击圈?而田蚡这些日子也分外地尽职尽责,不时地把那些让他欣慰和振奋的消息送到案头。 但刘彻还是觉得这些99lib?战报太空泛,太笼统了——他有点等不及了,甚至有时候担心这一仗不能打胜。于是,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于处理的奏章搁到一边,邀了汲黯、张敺,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池阳军营。只有在这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他那颗紧张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刘彻对自己缔造的期门军怀着特殊情感,因为它镌刻着新制受挫的伤痕,也寄托着他对未来汉军战力的希望。因此,一走进池阳军营,那些在大权旁落的日子里,只有靠游猎打发时光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期门军初创时不过千人,后来,他把万人仪仗补充到军中,再后来,他又把七国之乱中战死的将士子弟招到军中,这些人都由卫青负责训练。今年二月,他又从雍城马场选调了万匹良马装备了这支年轻的军队。 现在,期门军已在他的关照之下成为一支拥有三万之众、装备精良的精锐之师了。刚才,他暗地观看了将士们的演练,就觉得它将是未来与匈奴战争的中坚。他之所以要汲黯一同前来,也是想让他了解卫青治军的成就,好为将来擢拔和重用卫青铺平道路。 固然,对卫青的情感中包含了他对卫子夫的偏爱,但对刘彻来说,仅仅因为这些卫青是无法进入他的视线的。闽越一战,让他看到了这位年轻人的韬略和胸怀。 刘彻征询着汲黯对训练的看法,问道:“爱卿认为太中大夫治军如何?” 汲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严而苛,谨而猛也!” “爱卿何出此言?” 汲黯解释道:“严者,乃治>军之统要,苛者,言待士卒以酷峻也;谨者,乃统帅胸有大局,猛者,责罚失重也。臣闻李广将军统军,绳之以法,动之以情。大漠行军遇水,士卒不饮,将军不饮;每餐士卒不食,将军不食。士卒有伤,将军亲往视之,汲脓敷药,故而每于阵前,士卒争先赴死,未惜其生。不知太中大夫知否?” “下官有所耳闻。”卫青小声应道。 张敺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道:“汲大人,你得给皇上留一点面子啊!” 汲黯并不理会张敺,继续道:“兵法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此五者,乃为将之要旨,缺一不可。何谓仁,就是要爱护士卒,今太中大夫惟知严而不知仁,惟知罚而不知赏,如何为将?” 卫青的脸“腾”的红了。自从皇上把期门军交给他以来,他总以为练兵之道,教戒为先。而且自练兵之后,他听到的也都是褒扬之词,却不承想汲黯会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当着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辩解,一时语塞,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方才还很兴奋的目光瞬间黯淡了。 “汲爱卿言之有理。朕在少年时,就常听说李将军的治军往事。今汲爱卿旧事重提,看来是很适合当下的。卫青!惟爱士卒,士卒才能不惜生命!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 孰料汲黯却立马跳转了话题道:“微臣刚才正与中尉大人讨论外戚之事呢!” “哦?说来听听!” 汲黯看了看张敺,狡黠地笑了笑道:“中尉大人以为外戚都有来历,要微臣说话小心。然微臣以为,外戚若没有才干,亦与尸位素餐者无异,何须惧乎?若如张大人所言,因为是外戚就该给他一些颜面,那微臣是不屑这样做的。” 张敺脸上很尴尬,心中道,这个汲黯,嘴就像刀子一样…… 刘彻听了汲黯的话,虽然也认为话语唐突了些,却为其忠直性格所感动,于是便几分认真、几分调侃地对卫青道:“听见了么?汲黯是说给你听的。不过在朕看来,汲黯之言,不无道理。” 说话间,日色已过中午,卫青正要在军营设宴为皇上接风。话音刚落,就见远远的官道上,一骑朝校场奔来。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他是田蚡的爱将藉福。 这个藉福,因为前不久胁迫窦婴将城南之田让给田蚡,引起了一场风波,因此给刘彻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他脸上顿时露出不悦和厌烦,问道:“朕刚刚离了未央宫,丞相就遣你跟来,究竟何事如此慌张?” 藉福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了……”未及说完,便把一封信札交给了包桑。 刘彻启开信札,未及看完,就脸色大变。先是剑眉紧缩,继之血色从两颊泛起,嘴唇也渐渐地变成紫色,及至看完最后一行,已是怒不可遏了。 “王恢误国,罪不容赦!”午间的太阳将刘彻狂怒的身影印在灼热的大地上,“三十万大军呀!就这样让匈奴人从身边溜走了。” 刘彻的愤怒迅速聚集、膨胀,终于变成仰天长啸:“王恢!朕要杀了你,以谢天下!” 包桑慌了手脚,不知该怎样劝慰皇上,他求助地看着卫青,卫青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不慎的举止都会招来严厉的斥责。 可是,汲黯却说话了,他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他的理智和冷静甚至让包桑和卫青陷入迷茫。 “皇上可曾想,此战伊始,就已埋下了失败的诱因么?” “你是要耻笑朕么?” “不!臣不过是说了真话而已。” 第五十五章 痛追败因还自省 黎明时分,雨过天晴,大臣们纷纷聚在未央宫前殿的塾门等候早朝。昨夜的雷雨对长安酷热的天气没有丝毫影响,廷尉走进塾门回廊时,就远远地看见田蚡正和韩安国说话。他遂来到二人面前,低声道:“禀告丞相,御史大人,大事不好了。” 眼下最大的事会是什么呢?田蚡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是王恢出事了。昨夜藉福回府后,就向他描述王恢神色恍惚的样子,他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可这话他是不能先说出口的,他脸上立时充满了惊讶:“何事让大人如此惊慌?” “大行被雷击身亡,身体烧成一堆灰烬了。” “啊?竟有这等事?”田蚡拉着韩安国,与廷尉一起来到塾门外,“究竟是怎么回事?大人快说说,待会儿上朝后,才好向皇上禀奏。”他还特别强调,只说王恢是怎么死的,其余不必涉及。 廷尉立即明白了田蚡话里的意思,那就是不要将藉福探监一事说出去。于是他遂将王恢如何神志迷乱,如何狂呼天雷,如何被天火烧死的情景叙述了一遍。末了,他惊奇道:“二位大人,你们说怪不怪?怎么他想着雷电,雷电就真来了呢?难道真如董仲舒大人所言,那是遭天谴了?” 韩安国素来重人事而轻天命,因此不愿把王恢之死归咎于天谴,他认为只是一种巧合而已。 “大人何出此言?王恢获罪,乃大汉律法所致,此乃人道;雷电劈击,乃阴阳气动之功,此乃天道,二者各循其常,天谴之说,乃蛊..惑人心之言,岂可信乎?” “韩大人所言极是。”田蚡表示肯定。 这赞同中蕴含着田蚡复杂的情感。王恢的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从道义上讲,他在太后面前尽了力,对王夫人有过回应;从内心上说,这雷击去除了他收受千金的心病。因此,他眼下最迫切的愿望是,让这件事尽快过去。 而廷尉就不同了,他最怕的就是皇上将王恢之死归咎于他的疏于职守,因此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分析并没有使他的内心有丝毫轻松。三人说着说着,上朝的时间就到了。 王恢之死自然成为今天朝会的议题,廷尉带来的消息,让刘彻又吃惊又疑惑。他觉得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他没有料到,这位曾当殿立下军令状的大行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而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将此事归于巧合,似也无可厚非,何况他对天谴之说也是信疑参半的。但他还是不能原谅廷尉,这件本来可以彰显大汉律法权威的大案,可就这样在大火中结束了。 他正要说话,却见包桑急匆匆地进来,在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呼吸也顿时沉重起来,他要包桑速宣廷尉长史进殿。 廷尉长史的脚步有些仓皇,手中的笏板也颤颤巍巍。他来到殿前,断断续续,句不成语地奏道:“启奏皇上,王恢夫人……在府中……悬梁自缢了。王府府令到廷尉府报案,认为王夫人死得蹊跷,恳请彻查。微臣不敢拖沓,特来禀明陛下。” 刘彻将气愤的目光转向廷尉,厉声问道:“一夜之间,连失两条人命,你这个廷尉怎么当的?” 廷尉来不及细想,就跪在大殿中央慌张道:“都是微臣考虑不周,微臣罪该万死。” “你不必再说了,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足见你难履其职。传朕旨意,廷尉渎职失责,本该免职,姑念王恢之死有因,暂不追究,命你查清王恢夫人自缢原因,戴罪立功。” “谢皇上。”廷尉谢过之后,就匆匆出殿去了。 散朝以后,刘彻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议事。 事实上,当皇上要他留下的时候,他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从上朝之时起,他虽然站在朝堂上没有说话,心却一直没有停止对此案的思索。因此,这次谈话与其说是回答刘彻的提问,倒不如说是韩安国自闽越战事以来第一次就朝廷大计一次总的阐述。 “陛下襟怀,旷若瀚海,微臣不胜感激。然依臣观之,马邑之误,非王恢一人之罪,臣等亦有失察、屈顺之责。倘若微臣当时直言明晰,陛下兼听慎思,当不至于仓促出兵。兵法云: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称胜者,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正所谓,千里之行,积于跬步。自建元以来,我军兵力虽日益强盛,然尚不足以镒称铢,勉强为战,此大忌也,还望陛下明察。” 痛定静思,刘彻听起韩安国的话比廷议时要顺耳多了,身体不自觉地向前移了移:“现在看来,朕对匈奴之战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田蚡、王恢顺了朕的?99lib.t>意思,以致有今日之误,此朕之不慧也。爱卿一番透析,让朕受教矣。” “皇上如此说,更让臣无地自容了。” “爱卿又何须多礼?朕之意就是要心平气和地思过补救。朕感觉王恢夫人之死似乎另有隐情,近来朕常闻丞相借大臣获罪之际,敛财受贿。而前些日子,太后要朕赦免王恢,不知是不是田蚡说动之果?” “这……” “朕知道,田蚡乃朕舅父,又位居丞相,朝野畏惧。其实大家不是在畏惧田蚡,而是在畏惧朕与太后。倘若朝廷因裙带而言路闭塞,外戚个个逍遥法外,朕又如何推进新政?故朕宣爱卿来,就是要爱卿从王恢夫人自缢一案查起,对田蚡的作为彻查,不知爱卿以为如何?” “这……”韩安国回话的节奏无形中拖长了,尽管从职责上说,御史大夫负有执掌法令、监督百官之责,但田蚡是什么人?是太后的兄弟,是皇上的舅父,他不能不有所顾虑。 “臣深谙皇上旨意……只是……” “朕理解爱卿之难处。不仅是爱卿,就是朕每每涉及田蚡,也颇感棘手。”刘彻说着话就站了起来,韩安国不敢怠慢,赶忙跟着站起来,“可自睢阳与爱卿相识以来,朕屡感爱卿之忠厚,故委予重任,望爱卿不负朕望。” 话说到这个分上,韩安国再无退缩的理由,而皇上的信任在他心头激起的,是一个谏官“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的品节和责任。 “臣为大汉社稷,万死不辞!”…… 在散朝后,皇上单独留下韩安国,而把他田蚡排除在外,这是以往所没有过的。这个举措立即引起田蚡的不安,他很快就将之与王恢案联系在一起。出了司马门,他没有回署中,而是径直去了长信殿。 七月的长安,天气十分闷热。碧树掩映,花团锦簇的宫苑就像一座蒸笼。风只有在清晨时才很吝啬地掠过树梢,而后又躲得无影无踪。尽管长信殿的水车不断地将地下的水送到殿顶,但紫薇还是安排了宫娥轮番为太后散热取凉。不过今天,太后宁愿汗水流淌,还是把宫娥们都打发了出去——为的是与兄弟说话方便。 “那依你看,皇上会与韩安国说些什么呢?” “臣弟愚钝,一时茫然无头绪,不知会不会与王恢案有关呢?” “王恢怎么了?哀家不是都不再干涉此案了么?”她现在一想起田蚡当初恳求她出面劝诫皇上宽恕王恢,依旧满腹埋怨。当她说出这次出兵是经过廷议,并非王恢一人之举,责在朝廷而不在王恢,要刘彻宽恕王恢时,刘彻立即点破,此话绝非出于太后之心,只不过是转达了田蚡的意思而已。 接着,刘彻把一个庞大的数字摆到了太后面前:“众人只看到他将三万之众全数带回,但他们何曾想过,朝廷为此次出击匈奴,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据韩安国禀奏,我军仅为引诱匈奴大军进入马邑谷,每日往马邑城运送粮草辎重的百姓就达数千人。二者相比,一目了然。母后圣明,不难做出决断。” 在王娡看来,刘彻的态度是如此固执,那一刻,她很失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但没过多久,她就想通了。王恢充其量就是一个大行,而这个朝廷最不缺的就是官吏,但大汉的国威却不能受到任何损害。想到这里,王娡对面前的田蚡道:“此事你无须多言,遵循皇上旨意,乃是臣子本分。” “可王恢已经死了。”田蚡喟然道。 “怎么?王恢死了?何时发生的事情?”王娡脸上掠过瞬间的惊异。 “就在昨夜。听廷尉禀奏,是被雷电击死的。” 王娡舒了一口气道:“王恢误国,罪在不赦。天谴雷击,罪有应得。” “可要紧的是,王恢的夫人也于今晨自缢身亡。”田蚡讷讷道。 “那又是为何?”王娡话语中带了惋惜,“不会是闻听夫君已去,万念俱灰,走了不归路吧?说来也是她糊涂,纵然自己身死,也换不回夫君一命啊!” 但是,当她将目光转向田蚡时,就从他苍白的脸色中窥出一些说不清的隐忧,自己的心就不由得“咯噔”一下:“呀!莫非他……” “一个大行夫人之死,为何让你如此心事重重?你是不是做了有愧于朝廷的事?” “这……”田蚡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自从太后训诫之后,臣弟处处小心,绝……” “罢了……”王娡的眉宇间倏然添了怒色,“你的品性,哀家焉能不知?快说,你是不是与此案有关?” 被太后步步紧逼,田蚡自知没有回旋余地,“扑通”一下子就跪在太后面前了。 “太后救臣……”田蚡嗫嚅了片刻,终于说出了接受王恢夫人千金,并求太后说服皇上赦免王恢的经过,“朝野不少人认为,王恢夫人自缢另有蹊跷,故早朝之后皇上召韩安国到宣室殿,臣弟担心……” 昨夜雷雨过后,田蚡才匆匆从淮南王府赶回家中,还没有来得及洗漱,廷尉就叩门拜见了。 他心中十分不快:“什么事不能等上朝了再说?” “此事重大,下官不敢拖延。王恢遭雷击死了。” 田蚡“哦”了一声,在厅席上坐了下来:“天谴罪臣,亦是常数,并非逼供而死,你急什么?天色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待明日早朝时禀奏皇上。” 廷尉离开了很长时间,田蚡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要丫鬟泡了一壶上好的茶,慢斟慢饮。 虽然他将王恢之死归于天谴,可那是他心情的真实流露。他终于可以不再为王夫人送来的千金而提心吊胆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早朝时面对皇上和众位同僚应该说些什么。 他现在用不着再为王恢辩护,而要转而谴责他让朝廷特别是皇上颜面扫地的罪责,从而将这难熬的一页翻过去。 但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田蚡的眉头就重新收紧了。 他想到了一个人。 送金子的并不是王恢,而是他的夫人,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总有一天会泄漏秘密。田蚡吹茶叶的嘴唇就那么停在杯子边,很久都没有动。待他将茶杯放到案头时,就向站在门外的丫鬟低声叫道:“速传藉福来见。” 半个时辰后,藉福进了客厅,田蚡便说道:“你知道么?王恢被雷击死了。” 藉福忙道:“此乃上苍有眼,丞相从此少了许多烦恼。” 田蚡摇了摇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难道他的夫人不会寻衅滋事么?” 藉福伸着脖子道:“丞相的意思是……” 他顺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立即遭到田蚡的申斥:“糊涂!本官让你杀人了么?” 藉福非常不解:“那依丞相的意思……” 田蚡诡谲地笑了笑道:“本相在想,王大人夫妻情感至笃,王夫人听到王大人惨遭雷击的消息后,能不心痛欲裂,寻短见么?” 藉福眼睛闪了闪,立即回道:“属下明白了。丞相放心,属下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卯时三刻,田蚡起身准备上朝时,府令前来告诉他,说王夫人在府中悬梁自尽。田蚡立时顿足捶胸,仰天长叹道:“我为何如此大意啊!夫人怎么如此想不开呢?” 若不是皇上留下韩安国说话,这也许会成为一个别人永不知道的秘密。可他如今不得不对太后、他的亲姐姐说实话。 “你呀!”王娡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昏了过去。田蚡仓皇上前,疾呼“太后!太后!……” 紫薇慌忙进来,又是解凉,又是喂汤,过了半晌,王娡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珠。 紫薇轻轻地抚摸着太后的胸口,劝道:“太后,您玉体要紧,还是宣太医来看一下为好。” 王娡摇了摇头道:“不要大惊小怪,哀家只是累了,你先退下,哀家还有事与丞相商量。” “诺。”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太后问道。 “这金子是由王府府令送来的。”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太后的意思是……” 下面的话田蚡没有说出口,就被太后截住了,“你先回去吧,哀家想一人静一静。” 辞别王娡,出了长信殿,田蚡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太后话里藏着的意思,他多少明白了些。 为人的难处恰恰就是许多人、许多事,你想躲都躲不开,想避避不了。 第五十六章 争宠尤人意难平 紫薇刚刚扶着太后从席上站起来,就听见长信殿詹事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启奏太后,皇后与窦太主求见!” 王娡的心暗地“咯噔”一下,这对母女此时前来,能有什么好事呢? 虽说皇上在对阿娇的态度上有些不近人情,可太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儿媳妇的骄横狭隘和她母亲的颐指气使。古往今来,哪个君王不是妃嫔成群,粉黛三千呢?一个没有女人蜂蝶般环绕的男人还算得男人吗?她们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卫子夫呢? 不用说,她们上门来肯定又是说那些后宫女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王娡缓一口气,对紫薇摆了摆手道:“就说哀家身体不适,要她们改日再来。” “来都来了,太后还忍心将臣妾拒之门外么?”那是窦太主的声音。保养很好的她脸色依旧红润,眼睛依旧明亮,声音依旧清脆。在参拜之后,她半是伤感半是玩笑地道,“妾身人老色衰,太后都不待见了。” “太主是变着话怪哀家么?倒是太主有好些日子不来看哀家了!” 看着姑嫂两位相向而坐,阿娇才移动脚步??,上前拜见太后。王娡循着皇后的凤冠细细打量,发现她消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及以前那样光亮,眉宇间多了许多凄婉,眼角红红的,脂粉间还残留着斑斑泪痕,似乎刚刚又遭遇了什么伤心事。 王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皇上夫妻不和许多年了,作为女人和婆婆,王娡知道那种寂寥的滋味。正待要问,窦太主却在一旁说话了。 “皇后今日是向太后尽孝来了。” “孩儿见这些日子天气酷热,亲自到御膳房做了同心梅汤为母后消暑。”阿娇说完,就从春芳手中接过铜盘,轻轻地举过头顶,那从朱唇中流出的话语也带了莺燕的温软,“这同心梅采自上林苑,这做汤的水采自终南山,又加了枳蔗浆,酸中含甜,可以清热润肺,请母后品尝。” 王娡缓缓端起玉盏,抿了一口,果然清凉入心,她眼角便溢出会心的笑意。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在享受儿媳孝敬的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她很自然地问起了皇上:“这汤为皇上送了么?” 这一问不要紧,阿娇一肚子的委屈顿时泛上三焦,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了眼眶,哭诉道:“母后!孩儿……” “怎么?又闹别扭了?” “孩儿……” 阿娇只是抽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倒急坏了在一旁的窦太主,她抢过女儿的话头说道:“太后,这皇上怎么越长越不懂事了?皇后好心做了同心梅汤奉敬皇上,他不领情倒也罢了,反而当着妾身的面大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妾身也是她的姑母,这不是给妾身难堪么?” 哦!王娡明白了,皇后在皇上那儿碰了钉子,一定是王恢案搅得他近来情绪烦躁。可不管怎么说,皇后总受了委屈,王娡爱怜地抚摸着她的掌心,语中带着长辈的慈爱:“这个彻儿,朝堂的事情再烦,也不能拿皇后撒气。待明日他来请安时,哀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快不要哭了,你看这脂粉一道一道的,都成小花脸了。” “嗯!母后可要为孩儿做主啊!”太后的话驱散了皇后心里的阴云,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仅仅是因为朝事不顺心么?窦太主可不这样看,她认定皇上的厌烦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卫子夫。要不是她迷住了皇上的心,皇后哪能遭受如此冷落呢?她在心里埋怨女儿没有出息,这么容易就被太后的几句开心话说通了,而把一路上反复酝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自信太后对她这个先皇的姐姐还不敢轻视,她要替女儿讨回公道。她撩了撩深衣的裙裾,鼻中就发出“哼哼”的冷笑:“不单是因为朝廷的事那么简单吧?” “那还会有什么呢?” “就与那个贱奴出身的女人没有关系么?” “太主说的是卫子夫吧?”王娡轻轻舒了一口气,淡然道,“她怎么能与皇后比呢?就是将来得了势,她也不过是封个妃嫔,皇后可是正室啊!” “皇上也这样看么?依皇上的性格,说不准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呢?”窦太主并不需要太后的回答。她从小在窦太后身边长大,又一直受到景帝的袒护,她养成了喜欢独语的?习惯,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妾身今天来拜见太后,就是希望太后告诉皇上,记得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太子的。如果没有妾身,他能有今天么?如今先帝走了,皇上怎么能忘了本呢?” “太主!”王娡打断了窦太主的话。许久以来,她最不能容忍这个女人的就是喜欢搬出当年的事情来要挟自己。似乎这皇位不是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就算当初你在先帝面前鼎力相助又怎样?哀家难道还应当永远忍受你的骄横么?王娡的笑意立即从目光中退去了,“太主也不要忘记,若不是当初哀家允了这门亲事,皇后能有今天么?” “对呀!太后果然没有忘记这些。当初当着先帝和太皇太后的面,太后与妾身定下这门婚约。如今皇后却独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而皇上却与一个下贱的女人厮混,难道太后就没有责任么?难道太后要让先帝和太皇太后的在天之灵不安么?” “放肆!你知道在和谁说话吗?” “妾身怎么能不知呢?太后是当今皇上的母亲,长乐宫的主宰。可……” “可什么……” “可太后忘记了,若不是妾身当初在先帝面前屡屡美言,太后能从美人一步而登上皇后的宝座么?” 这些话从窦太主口中说出的时候,王娡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安陵到长乐宫一路走来,她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痛苦,经历了忍辱受屈的磨砺,目睹了争宠夺爱的风雨,她付出的还少么?就说刘彻与阿娇的婚事,当初若不是那个可恶的栗姬,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若不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支持,她又怎么会答应这一桩并不幸福的婚姻呢? 而如今,这婚姻倒成了她的话柄。不!她不能容忍在这个象征着权威和地位的宫殿里受到别人的挑战,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忽然变成了当初面对栗姬时的冷酷和无情。 “来人!送皇后回椒房殿去!” 王娡以漠视窦太主的方式表示了自己极大的愤慨。阿娇惊呆了,两只泪眼茫然地在母亲和太后脸上来回徘徊。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刘彻的“金屋藏娇”曾让她感到幸福,她不承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宫廷交易的筹码。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她原本指望太后能够弥合她与刘彻之间的情感裂痕,可眼下两个老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让她心灵上仅存的绿色顿时枯萎了。不仅如此,这可能还会毁掉她在椒房殿拥有的一切。当巨大恐怖迅速弥漫了她心灵时,那绝望的浓云顷刻间凝结成泪的雨线,打湿了面前的地砖。 “请皇后回到椒房殿。” “孩儿乞求太后饶恕母亲的无礼。”皇后不顾詹事的催促,双肩颤抖着跪在太后面前。 “孩儿替母亲向母后请罪。”皇后甩开紫薇搀扶的手,双膝摩擦着坚硬的殿砖向太后身边挪动。 “母后!请宽恕孩儿的无知。” “请皇后自重。”窦太主宽大的衣袖很有力地拂过皇后.的头顶,把一股酷热的风带出了长信殿,在登上车驾的那刻,她分明听见了皇后断肠的痛哭。 “母后息怒!孩儿有罪啊!” 没出息的东西,这哪是我的女儿?窦太主在心里骂道。 一连几天,阿娇跪在长信殿的身影挥之不去地在太后的脑际徘徊,这使她一想起来就心里隐隐作痛。当理性战胜情感的冲动时,王娡的心里又泛起了柔情。 不管窦太主怎样不讲理,阿娇终归是自己的儿媳,她不能看着刘彻和阿娇的情感裂痕一天天扩大。她已打定主意,要就王恢和皇后的事情与皇上好好谈一次。 昨夜的燥热,把轮番为太后取凉的宫娥们害苦了,可太后仍然没有睡好。一大早起来,太后眼睑肿胀,脸颊苍白,头也有些昏昏然。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宫娥们快给她梳妆打扮,因为今天是刘彻进宫请安的日子,她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心中筹划的两件事情和皇上谈谈。 在宫娥们伺候下梳洗清爽之后,王娡走出寝宫,在庭中养神。她轻轻地吸一口气,那空气中的清香就顺着鼻翼进入了胸腔,不经意地让酷热的烦恼消解了。当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殿外的风景时,就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 那是一对鸟儿在枝头深情的歌唱。 雄鸟的音节虽然很短,然有趣的是尾音忽然上扬而形成一个清脆的休止,似乎是雄性的宣示,又似乎是情侣的邀约,而雌鸟的歌声便多了许多婉转和温柔。隔着枝杈遥遥相对,那旋律中流淌着潺潺的情感。 这样经过四五个来回,那雌鸟的心便被真诚和热烈感动了,一双亮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雄鸟。这目光点燃了雄鸟蓄积已久的欲望,它扇动着一双极不安分的翅膀,围着雌鸟旋转。而此刻雌鸟却分外地恬静,仿佛一位待嫁的姑娘,它伸出浅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缓缓地,细细地,慢慢地,偶尔投给雄鸟一声婉柔的小唱。当太阳在枝叶间的晨露洒上五光十色时,它终于“扑扑”地飞到雄鸟的树枝上去了。 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哟!它们亲昵地依偎在一起,含情脉脉地看着彼此,然后就是热烈的交颈,尖尖的喙吮吸着彼此的气息。 太后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到后来这一幕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心底的痛!唉!鸟儿都知道相互温存,何况人呢? 宫娥们吃惊地看着两行热泪滚到太后的腮边,她们猜测太后一定是想起了与先帝相濡以沫的日子,抑或是想起了皇上与皇后的烦心事。紫薇急忙拿出丝巾为太后擦泪,却听见太后自言自语道:“哀家觉得,这人有时候倒不如鸟儿那样知心知情啊!” 宫娥们明白了,太后这是对皇上夫妻的牵挂啊! “皇上驾到!”那是黄门尖细的声音。 太后迅速地拂去眉头的哀伤,恢复了作为这个朝廷最尊贵女人的端庄和威严。当她一如往日地看到只有刘彻一人的身影时,眉头只是略略皱了一下,就很平静地对跪在地上问安的刘彻道:“皇上起来吧。” 紫薇很自觉地将早点摆上了案几,就退了出去。 刘彻明白,他今天再不可能回避处理与太后的关系了。他用过早点,母子俩就开始了自韩嫣被杀之后第一次严肃的谈话。太后将王恢的信递到刘彻手中,他很快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时,就与太后的目光碰在一起。 太后的话丝毫没有迂回:“哀家听说皇后为皇上熬了同心梅汤,却被皇上打翻,可有此事?” 刘彻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一定是皇后来过了。他心想,只要不涉及到朝政,就可以妥协,他随即点了点头说道:“让母后为孩儿担心,孩儿深感不安。” “究竟是何原因,使皇上龙颜大怒呢?” “此事说来都怨孩儿焦躁。那日孩儿在殿中批阅奏章,骤然想起自己执掌国柄已九载,然至今除了子夫为孩儿生下几位公主外,膝下还无一位皇子。大汉后继无人,必为诸侯觊觎。恰在这时,皇后来了,孩儿就……” “哦!”王娡端起消暑汤,抿了一口,话里就多了几分与儿子的同感,“哀家又何尝不心急如焚呢?可皇后不 60f3." >想要个皇子么?若皇上总是拿皇后撒气,后宫岂能和睦?皇上岂能专心朝政?孰轻孰重,这些都不言而喻。” 刘彻不得不承认太后的话有理。自从有了卫子夫,刘彻对阿娇的骄横已经不在意了。前几日,在卫子夫的劝说下,他终于到椒房殿与皇后共寝。当夜色渐渐归于宁静时,虽少了初婚时的癫狂,但两人却都觉得气氛温馨,彼此都生出温存的愿望。 但这样的时光,就像夏日的阵雨,那种相语甚欢的享受,很快就被言语的冲撞所取代。皇后不能说起卫子夫,一想起这个歌伎夺了自己的所爱就怨气郁结,眼睛、语言里都充满了鄙夷。在遭到刘彻的训斥后,她又哭又闹,再次将窦太主扶持太后的往事搬了出来。刘彻怒不可遏地扇了皇后一巴掌,愤愤地离开椒房殿。 “母后说说,如此不明事理,她就是做了山珍海味,孩儿亦无食欲。” “唉!这个阿娇,就是喜欢耍小性子。可她毕竟是皇上的表姐,先帝的外甥,你不能冷落了她。你应知后宫平安,也关乎社稷安危呀!哀家明白,皇上是九五之尊,身边多几个女人不算什么,阿娇不该拿这个说事。至于那个卫子夫,你跟她多在一起待待也无可厚非,可是,皇上也千万不要太上心啊!” 刘彻不喜欢别人说卫子夫的长短,当然也不会容忍太后将卫子夫视为与掖庭一样卑贱的宫女,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比起皇后来,子夫要深明大义多了。是她多次谏言孩儿与皇后和睦相处的,又是她提醒孩儿要勤政尽责的,可皇后却不能见容于她。” “她怎么可以与皇后相比呢?”王娡听得出刘彻话里的偏倚,“说到提醒,皇上不是历来反感后宫干政的么?如何拿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的话当回事呢?” 刘彻清楚,太后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对父皇的怀念。但母子间的谈话一旦进入死角,就很难回转。一旦继续下去,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他只能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期待假以时日,卫子夫能够被太后接纳。 这就是朝廷,它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任何试图打破平衡的举动,都有可能使这张网破碎,葬送与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一切。即便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有时也不得不为维护这张网的完整而违心去平衡各种势力。 这一点,刘彻再明白不过了——王朝的稳定说到底就是家族的稳定。而长乐宫对他来说,就是这种和谐稳定的象征。如果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出现裂痕,那么高兴的就只有那个在淮南做着“皇帝梦”的刘安了。于是,刘彻寻找托辞,准备很得体地而又不触动太后的告退。 “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善待皇后,不让母后为此揪心伤神。” “如此甚好。”王娡在心里早就期盼皇后生下皇子,好成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纽带。 刘彻对太后施了一礼,道一声孩儿告退了,就起驾回宫了。 包桑早已理会了刘彻眼中的意思,尖着嗓子朝着宫外喊道:“皇上有旨,起驾回宫。”说毕,就护送着皇上的车驾出长乐宫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王娡仍然手捧着田蚡送来的信发呆。 “太后!皇上起驾回宫了!”紫薇在一旁提醒。 “什么?你说什么?” “皇上回宫了。” “哎呀!糟了!哀家还有话说呢?去!快请皇上回来,哀家还有话说。”王娡忽然想起她的另外一个议题,就是询问有关田蚡的消息。皇上留下韩安国密议国是,不仅在田蚡、也在太后的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她情急道,“快去!传哀家的话,就说哀家还有话说。” “诺!” 紫薇急急朝外走去,但她知道,皇上是不可能回来了。在太后身边这么久了,紫薇太了解这母子之间的关系了。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但皇上离开长信殿时表情已告诉她,这又是一次并不愉快的母子相聚。 不一会儿,紫薇就回来复旨,说皇上的车驾已经走远了。王娡就在心头叹了一声,埋怨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忘了。 第五十七章 窦婴含恨辩朝堂 王恢死了,藉福从廷尉那里带回的消息,皇上与韩安国宣室殿的密谈,这些都如梦魇一般缠绕在田蚡的心头。王恢夫人悬梁的惨状,几乎夜夜都进入他的梦境,那声音阴森而又飘忽不定,悲戚而又含恨。 “受人之托,就该履行承诺,丞相为何食言?” “丞相!还我夫君的命来……” 这声音,让他惊魂不定,仅仅半年,须发就全白了。 有一天,当田蚡落魄仓皇地出现在长信殿时,王娡就禁不住流泪了,伤感道:“兄弟啊!数日不见,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唉!”田蚡不知道该如何向姐姐叙说这些日子的遭遇,叹息道,“都是那个王恢闹的。”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谁说不是呢?”田蚡一脸苦相,似乎有一肚子委屈,“马邑之误,咎在王恢,与臣弟何干?可他夫妻却夜夜在梦中向我索命。臣弟真是不堪其惧啊!” 太后的心境十分复杂。眼前的这位兄弟,是多么不让她省心,平日里朝野皆言他贪欲多利。就说去年,河水改道南流,中原十六郡水患横野,民众死伤无数,郡国纷纷上奏朝廷,恳请治理水害。他因封地在河水北岸,不受水浸,便千方百计地延宕推诿。如此目光短浅,营营于私利,岂能当得大任呢? 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己的兄弟,她除了规劝、警策之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皇上将他逐出朝廷的。现在,王娡听着田蚡的苦衷,她心底就浮现出许多童年时的情景。 当年她随母亲到了田家,备受冷落。后来有了田蚡,她才不再孤寂。等到田蚡稍微懂事之后,她有什么委屈都会告诉他。那时候,田蚡总是握着小拳头,发誓要保护姐姐。如今兄弟遭遇困境,她怎么能够心安呢?他再怎么不争气,也是自家兄弟。 “你先回府休息,待哀家思虑之后再行定夺。” 不久,闲赋在家的窦婴就接到了太后的懿旨。懿旨不是由两宫黄门送来的,而依旧是那个藉福。他说,太后为田蚡选了一房夫人,懿旨要列侯宗室前往致贺。 好好的,为何又中年新婚,藉福没有说,窦婴更是不便问。但他从外面传来的消息获知,田蚡近来神志恍惚,却是真的。 府令送走藉福,窦婴就感到这事情的为难。唉!他的心早已平静如水了,他的血在被罢黜丞相后就冷却如冰了,他的眼睛早已不再关注朝廷的风云变幻,他的思绪再也回不到当年剑气潇潇的战场了,他只希望与夫人度过秋水文章的日子。 一旦平静下来,他才真正感受到亲情的温馨,相伴的幸福。他已经习惯了每日陪伴夫人散步,然后到书房读书,整理那些过去因公务繁忙而一直搁置的文字。可谁知,懿旨却再一次打破了他的安谧。 依照朝廷规制,即使是太后的懿旨也应该由黄门发送和宣读,这次却由藉福送来,同时他还送来了请柬,这就更让窦婴迷惑不解了。现在他坐在书房里,凝望着这两件东西,真有点不知所措。同朝共事多年,他对田蚡知之甚深,他没有那种可以对臣僚之间的龃龉一笑了之的胸襟。 单是一封请柬倒也罢了,要紧的是有太后的懿旨在,他就没有理由拒绝了。论爵,他是魏其侯;论关系,他属于宗室,不去就会落下抗旨的罪名。现在,他多么希望严助或是灌夫在身边,好好为他分析一下。恰好此时,府令在门外禀告,说灌夫回京,到府上来拜望了。 窦婴的眉头骤然展开,他没有邀灌夫到客厅叙话,而是直接将他请到了书房。一壶香茗,两人打开了话匣。听了窦婴的顾虑之后,灌夫圆睁豹眼幸灾乐祸道:“去!为何不去呢?去看看那老儿被折磨成啥样了!” 他批评灌夫不该落井下石,更不该想寻衅滋事。他们是看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子去祝贺的,并不是田蚡有多么高贵。 “好!就依仲孺。”窦婴最终决定去走一遭。 送走灌夫,窦婴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他虽不赞同灌夫去看田蚡笑话的说法,但灌夫的话却让他感到这是一个契机,如果能借赴宴而消除他与田蚡之间的恩怨,那对他俩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贺礼当然是不能少的。窦婴唤来夫人反复商量,最终决定送一卷手抄的《礼记》,他认为对一向崇儒的田蚡而言,这是最值得珍视的礼品。 丞相府因为一场铺张华丽的婚礼而红烛高照,门庭若市,官员的车驾将丞相府门挤的满满当当。 窦婴一下车,就觉得与昔日同僚相比,自己是如此的相形见绌——别人都是抬着沉重的礼盒,而自己怀揣着的却是一册竹简。他倒不十分在意这个,而让他难受的是这些昔日的同僚们形同路人,对他视而不见。好在他与严助和灌夫不期而遇,才摆脱了被漠视的尴尬。 进入宴会厅,看见田蚡在那里招呼客人,窦婴急忙上前作揖行礼:“丞相今日大喜,在下特来恭贺。” 田蚡没想到窦婴真的会来,两人相视,都不免有些矜持:“侯爷真来了?” 窦婴笑道:“太后有旨,丞相有请,在下敢不从命?大喜之日,在下送丞相一卷手抄《礼记》,请丞相笑纳。” 田蚡心中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恰好他的兄弟王信来了,于是他便撇下窦婴应酬去了。 窦婴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想了想还是忍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灌夫,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希望借这个机会,把与田蚡往昔的恩怨一笔勾销。 他怀着这样的心境走到相别许久的大臣们的面前,他没有料到,那些在他任丞相时挤破了大门的故旧们,竟纷纷避席婉拒了他的盛情,而一班陌生的后来者也不过微微起身加以应付,这让窦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 这也就罢了,让他尤其屈辱的是当他向田蚡敬酒时,田蚡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老夫有恙,只能饮至半爵。” 窦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看见田蚡与客人们频频举爵,开怀畅饮,何以到了自己这里,就不领情了呢?他强忍着心头的怒火笑道:“丞相乃贵人也,请满饮此爵。” 但田蚡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干脆放下酒爵与别人说话去了。 窦婴心里很后悔,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自寻没趣了。这使他知道,田蚡并没有消解他们之间积下的怨恨。 窦婴毕竟是宦海沉浮的老臣,“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道理他是懂的。何况对他来说,“伸”早已成了昨日故事。他继续自己的行酒,可当他行酒到临汝侯灌贤的席前时,灌贤装作与程不识耳语而把窦婴拒于千里之外,这一幕灼烧着灌夫的心。他起身骂道:“好个灌贤,平日里诋毁程不识,今日何以效仿女儿态窃窃耳语,成何体统?丞相何必与你这等小人同席而饮?” 在灌夫的心里,他从来就没有承认田蚡的丞相身份。 这一切让田蚡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喝道:“灌夫何其无理,程将军乃老夫座上宾,你辱骂他,岂非辱骂老夫?” 灌夫很不屑地看了田蚡一眼道:“今天杀头穿胸,老子都不在乎,骂你又怎么了?倘若再侮辱他人,老子的拳头可不认什么丞相!” 鲁莽的灌夫就这样被田蚡引进了圈套,一个曾为平定七国之乱、身受数十处创伤的将军,就这样被诬告为骂座不敬,加上过去“侵占私田”的罪名,被判处弃市。 窦婴后来听说,本来依照太后之意,灌夫是要族户的,只是皇上提到灌婴父子在平定七国之乱中的战功,才改判一人伏法。 皇上的坚持,让窦婴对灌夫的命运产生了一线希望。 田蚡婚后第四天,窦婴走进了未央宫。 他不能眼看着灌夫就这样死在长安东市,他要营救灌夫。 虽然说他很久没有上朝了,但刘彻却没有忘记他,在包桑禀奏说窦婴求见时,他立即放下奏章,宣他立即晋见。 “朕..久已不见爱卿,不知爱卿一向可好?” “谢皇上,臣今日冒昧进宫,是要禀奏灌夫酒醉骂座一事。” 皇上很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谏言。 “爱卿所言灌夫功过,朕亦深有所感。酒后失德,原本罪不及杀,可太后不容他,朕总得有个交代。” “微臣记得当初太皇太后专权时,太后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今为一人之好恶而斩功臣,恐朝野不能心服。” “爱卿的意思是……” “臣之意,可将灌夫案交廷议,朝野皆曰杀,臣无话可说,若朝野皆曰不可杀,皇上也可以面对太后了。” 刘彻破例答应了他廷辩的奏请,但事情却并没有如他想的那么顺利。 过了几天,黄门传皇上口谕,说两位大臣的冲突乃是外戚之间的龃龉,廷辩应搬到长信殿。 窦婴虽不理解,但为了灌夫,其他都不重要了。 窦婴很坦然,也不在乎太后的脸色。他先指出灌夫不该在丞相婚宴之日做出非礼之举,接着又列举了灌夫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和讨伐闽越时的赫赫功绩,最后他说道:“依臣观之,灌夫本性良善,性格刚烈,酒醉失态,以律处罚,情理使然。然丞相将灌夫拘捕,未免小题大做。” 窦婴刚落下话音,田蚡就说话了:“灌夫所为横恣,由来已久,前者有闽越大捷后,于庆功宴上殴打未央宫卫尉窦甫;今又当着大臣的面,大骂当朝丞相。”他说着说着,就把事情扯到了的皇上和太后身上。 “微臣以为,灌夫作为,乃是目无皇上,目无太后,蔑视朝纲,非杀不足以明纲纪。” “丞相还有资格奢谈纲纪么?丞相私吞民田,草菅人命,宅甲朝野,丞相是拥护新政还是诋毁新政呢?” “侯爷此言,岂非自不知羞。侯爷昔日为相时,不仅自己广置田宅,还怂恿灌夫侵占民田。今又诬陷本相,该当何罪?” 窦婴眼里掠过轻蔑的笑意:“丞相大概忘记了,闽越之战时,丞相却言说非中国之地,自古不可以法度治之。是灌夫当朝请命,甘当副使。相形之下,丞相不觉得自愧不如么?” 田蚡回道:“当今天下太平,作为股肱之臣,所好非权,只好音乐、狗马、田宅、倡优巧匠之属。而窦婴、灌夫则招聚天下勇士、豪强,臣不知其欲意何为?” 两位大臣又都为外戚,却偏离对灌夫获罪之辩而陷入口水之争。 刘彻在上面听得心烦,要朝臣们分出是非。可只有韩安国和汲黯替灌夫说话,而其他人却都保持了沉默。 刘彻见此情景大怒,痛斥平日里一直说窦婴好话的郑当时道:“公平日数言窦田长短,今日朝廷公论其是非,你竟局促如新驾辕之马驹!” 皇上一发脾气,大殿内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以郑当时说话为起点,众位大臣纷纷表示魏其侯言之有实,奏请皇上赦免灌夫,令其离京戍边,将功补过。 在整个廷辩过程中,王娡虽然没有说话,但她情绪的变化窦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开始时,还是一副公允的情态,随着情势的逆转,眼看田蚡处于理屈词穷之地,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想要发作,却碍于身份,便干脆早早地离席了。 刘彻对窦婴的为人很了解。他明白如果灌夫没有蒙受冤屈,如果田蚡在筵席上没有令人不能容忍的举止,如果不是灌夫真的到了罪不容赦的地步,他是不会冒死当廷为之辩解的。 窦婴虽然老迈,可他并不糊涂,他从皇上的目光读出了宽容和谅解。他认为以皇上的圣明,自然不难听出其间的是非曲直。但几天过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让他彻底绝望了。 他没有想到,太后竟然与当年太皇太后为救梁王一样,演出了一场绝食闹剧。太后以死相挟,声泪俱下地数落皇上:“哀家今日尚健在,你就如此侮辱哀家的兄弟,一旦哀家不在了,你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他们呢!” 于是形势急转直下,灌夫被送上了断头台,他的血染红了长安,也淹渍了窦婴苍老的心。但太后并不就此罢休,她对窦婴为灌夫的辩护怀恨在心,她认为灌夫之所以敢于骂宴,都是因为有窦婴在背后怂恿。于是接下来,她就将屠刀举向了窦婴。接着,窦婴就被廷尉府拿进诏狱。 审理不过是一道程序,窦婴承认不承认,都脱不了怂恿他人、惑乱人心的罪名。 窦婴不惧死,只是觉得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不值得了。那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先帝在世时曾经给自己留了一道诏书,上面言说“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于是他连夜在狱中上书皇上: 臣奉诏讨逆,军次荥阳,拒齐、赵乱军。先帝隆恩,封魏其侯,赏千金,臣不为私据,皆散之属。先帝临终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请皇上念及臣为大汉社稷而辩于朝,恕臣无罪…… 上书很快就通过北阙司马送到了宣室殿,对窦婴充满同情的包桑那天特意将他的奏折放在最前面。而那些日子,刘彻也正因为与太后争论窦婴的命运而烦恼。窦婴的上书让刘彻一下子找到了事情的转机——先帝遗诏是他说服太后赦免窦婴的最充足理由。 刘彻立即传旨给窦夫人,要她带上先帝遗诏进宫。可这一切都晚了,负责保管先帝遗诏的家丞忽然失踪,遗诏也不翼而飞。第二天,田蚡进宫禀奏称,窦婴的家丞说从来不曾有过先帝遗诏一事。这样,窦婴头上又多了一道“矫诏”的罪名。 廷尉诏狱中,窦婴正披枷戴镣,等待着刑期的日子。他知道,算上今天画的,墙上一共一百八十道痕迹。 对死他从来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这样死无其所,他不甘心。当夕阳的最后一缕残辉从牢房的一角退却后,窦婴眼里滚出两行浊重的泪水,仰天长叹道:“皇上!老臣冤枉啊!” 元光三年十二月的寒风,萧瑟地穿过牢狱,吹进窦婴的狱室,吹乱了他蓬草一样的头发。他瘦骨嶙峋的手拉起冰凉的脚镣铁链,走到溅着血渍的墙边,手指在墙上画了一道痕迹,眉宇间流过一丝凄楚的冷笑:“唉!在这世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灌夫被弃市都是因为我啊!窦婴,你真的罪该万死啊!”他捶着胸膛,自责像毒蛇一样地爬过了记忆的河床。 太阳渐渐西斜,昏黄的光线投射在牢房的一角,斑斑驳驳地映出他刻在墙上的指痕。他很自责自己的不慎,为什么要用先帝的遗诏保护自己呢?不错,先帝在诏书中的确说过“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的话。并且皇上看了他的奏章后,立即就要尚书台查找遗诏,也是想借此说服太后。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替自己封存遗诏的家丞会在关键时刻背叛,竟然否认有这样一道遗诏。 牢房的门响了,典狱官引着一位年轻的将军进来了,他很恭敬地叫道:“窦大人!皇上差卫将军来看你了。” 卫青披着一件黑色的外氅,整个脸都埋在风帽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大人受苦了!请受卫青一拜!” 窦婴艰难地起身回礼:“将死之躯,怎敢受将军如此大礼!” “不!大人在卫青心中,是一座山。”卫青说着,就把酒菜摆开,“末将奉皇上旨意,今晚与大人一醉方休,烦请阁下为窦大人卸去刑枷。” 一切都不用说了,窦婴知道,这是他最后一顿饭,遂道:“请将军扶老臣起来。” 在卫青的搀扶下,窦婴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脚腕,来到牢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未央宫的方向叩首道:“罪臣窦婴,就此辞别皇上。” 随后,他接过卫青递上的酒酿,洒向地面道:“灌将军一路走好。” 接着他又接过卫青递上的第二爵酒,喉咙便涌出了埋藏许久的心愿:“匈奴乃大汉之强敌,请将军受老朽一拜,来日捷报,不要忘了告诉老朽一声。” “大人……”泪水顺着卫青的脸颊淌下,而那滚进热肠的酒酿,则在他蒙眬的泪眼中幻化出一幅幅追击匈奴的画面…… 元光四年初,窦婴被斩于长安东市。那一天,干旱了一冬的苍天突然降下漫天大雪,厚厚的积雪很快覆盖了窦婴的身躯。 三个月后,也就是元光四年的三月,田蚡也不明不白地得了一种浑身疼痛的怪病,但见有人探望,常常惊恐地连道“谢罪”。刘彻请从蓬莱归来的李少君作法,他对守候在一旁的太后和皇上叹着气道:“丞相之命休矣。魏其、灌夫共守,皆欲杀之。” 而此时,韩安国已将田蚡在王恢一案中收受千金之事探查清楚,刘彻闻之大怒,欲治其罪,可在乙卯日,田蚡却已去了。 消息传到长信殿的时候,王娡刚刚起床,正为昨夜的梦境惶恐不安。她在梦里看到田蚡披枷带锁,一脸痛苦的来向她告别。他说王恢夫人、窦婴和灌夫已将他告到阴府,现在鬼魅拿他前去问话,此一去也许永远不得生还。他还说,其实在人间终日疼痛,倒不如一走了之,唯一牵挂的还是太后99lib?。言毕,姐弟俩相拥而泣。 太后醒来后,正是凌晨卯时,她反复思量,觉得一定是田蚡有什么事情,正要遣黄门前去询问,却不料田蚡去世的消息却传来了。 太后黯然神伤,良久才泪眼婆娑地向前来禀奏的奉常问道:“丞相生前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据说丞相临终时,萦萦于怀者,惟身后事。” 太后闻言更加凄然,遂要奉常奏明皇上,厚葬田蚡。器用如生人,生前随身器物,皆纳入墓中…… 但是,当奉常来到未央宫宣室殿时,正遇见韩安国在那里。刘彻一脸的怒色,发泄着对田蚡的愤怒。 “朕与太后念及亲情,对他所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孰料他却求之无度,朕曾当面斥责他,他后虽有收敛,却是不思悔改,后又借大臣获罪之际,收受贿赂,若非卿等气正风清,整个朝政都会让他带坏了。” “听说他近日噩梦不断,不知是不是多行不义的原因?太后有言,曾希望朕予以关顾。朕今日就托爱卿带去旨意,待他病体好转,就来朕这领罪。” 刘彻抬起头来,就听见跪在面前的奉常道:“皇上,丞相薨殒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太后知道了么?” “太后已经知晓。” 随之,刘彻无问自答道:“如果朕没有猜错,太后一定要求朕厚葬丞相。” 奉常十分惊诧,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啊。 窦婴、田蚡,这两个曾推动了建元新制的大臣之间的恩怨,从此翻过去了…… 第五十八章 阿娇泄妒作巫蛊 说起来,椒房殿属于长乐宫,而它的位置却是在未央宫前殿的北面,从那里到椒房殿修建了复道,为的是皇上来去的方便和安全。 这条复道,不知留下了刘彻多少青春的足迹,也不知留下阿娇多少美好的记忆。多少次,皇上的脚步声通过复道传来让皇后心跳的讯息,催开她含露的花蕾;多少个春夜,他们依傍漫步在复道的回廊间,看皎月慢慢地爬上长安城头,将融融的银辉洒满每一座宫苑;多少个傍晚,他们携手凭栏,看雪花把长安城装点成一个琼玉世界。 什么是地久天长呢?在那样的时光中,阿娇总是如梦如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朝朝暮暮的厮守,就是这样形影不离的依偎,就是这样彼此凝望的含笑……那时候,她坚信“金屋藏娇”是一个男人感天动地的承诺。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空中楼阁。 许久以来,她再也听不到从复道上传来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了。自从那个讨厌的卫子夫进了宫之后,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光彩。自从上次皇上打翻了她亲手调制的同心梅汤,而母亲又与太后发生了不愉快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有驾临过椒房殿,她的心也因此被彻底地撕碎了。 又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的七月,从早上起来,阿娇的情绪就被从窗口进来的热风撩拨得烦躁纷乱。她先是埋怨宫娥们手脚笨拙,惩罚她们互相掌嘴;接着,又斥责春芳捧上的茶水太烫,怒骂她是卫子夫的奸细。她向春芳吼道:“滚!你是要害死本宫么?你这个奸细,与那个贱人合起伙来谋害本宫。” 阿娇骂春芳的时候,整个嘴脸都变了形,她恶煞煞地朝外边喊道:“詹事何在?还不将这个贱人拖出去,让她尝尝皮鞭的滋味。” 春芳忍着疼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就滚下来了:“奴婢该死,娘娘饶命!” “拖出去!”阿娇狂怒地喊道,嘴角哼出肆虐的笑。 春芳是跟随皇后多年的女御长,是当年阿娇出嫁时作为陪嫁丫头跟进宫来的,她怎么可能与卫子夫联手谋害皇后呢?打死詹事,他也不会相信。可皇后正在气头上,他敢说什么呢?他只好命令黄门将春芳向殿外拖去。刚刚出了门槛,皇后一声“慢着”,黄门们就退出去了。 当春芳再度跪在殿中时,阿娇道:“念你跟随本宫多年,故且饶你这次。” “谢娘娘!奴婢再也不敢了!” “下次再要谋害本宫,小心你的贱命!对了,本宫要你找的女巫,可有结果了?” “启奏娘娘,奴婢已经找到了,昨夜已经接进宫来,就在密室中藏着。” “还不宣她来见?” “诺,奴婢这就去传。” 第一次接触女巫,阿娇内心充满了好奇。她用冰冷的目光在女巫的脸上反复扫描,企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最终,她只觉得女巫皮肤苍白,高深莫测,隐约有一些杀气。 阿娇满意地点了点头:“春芳可将一切交代清楚?”等从女巫的眼里获得肯定的回答后,她屏退左右,要女巫开始作法。 那女巫手持木剑,煞有介事地把椒房殿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突然地就从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双眼微闭,浑身抖动,头发散开,不一刻,她似有神仙附体,便说出一串神秘的咒语来。 “何方妖孽,杀我龙子,断我续绝,毁我社稷,命你伏法,免遭杀戮。”颂罢,女巫便仰面跌倒在地,顷刻间就清醒了。她来到皇后面前,双目还似在梦中道:“启奏娘娘,小人刚才云游天界,有神仙告小人说,娘娘命中应有三位龙子.,奈何有妖孽从中作祟,致使娘娘十年不孕。妖孽不除,娘娘永无宁日啊!” “真的么?” “小人怎敢欺骗皇后娘娘呢?” “依你看来,这妖孽现在何处?” 女巫又环绕椒房殿转了一周,在殿后的窗前停了下来,望着高高的院墙许久,又是一声尖叫,说着用木剑指着窗外道:“呀!娘娘请看,东北方向有妖雾缭绕,想必就是妖孽藏身之处。” 阿娇顺着女巫手指看去,却是高墙横眼,碧树葱茏,除了爬满宫苑的紫藤外,什么也没有,她不禁不悦地看了女巫一眼。 女巫道:“心诚则灵,娘娘用心看,一定会看清楚的。” 恰在这时,一团云彩从天上飘过,那云彩中心浓黑,边缘泛白,尾部翘起,似是一条飞过天空的白犬,又似是一只展翅的凤鸟,自东向西,悠悠而过。这不就是弥漫在东北方向的妖气么?而东北方向,不就是卫子夫居住的丹景台么?阿娇完全相信了女巫的神力:“仙人果然法力无边,请仙人赐法,驱除妖孽。” 女巫却收起木剑,整理好衣冠,眨了眨眼睛道:“眼看日色已近正午,此时作法,效力不佳。待小人今夜观看星象,明日一早呈上驱妖之法。” “如此甚好。倘若除妖有功,本宫定会重重有赏。” 好个妖妇,你这回死定了。皇后一边屏退女巫,一边在心里想。 当人性被复仇的烈焰燃烧得扭曲癫狂时,阿娇的精神就高度的亢奋起来,整整一夜,她是在怒骂、诅咒、哭泣中度过的。启明星刚刚在东方升起时,她就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焦灼,就要筋疲力尽、刚刚打了一个盹的春芳速传女巫来见。春芳去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女巫就带着四个人偶来了。 “这是何物?” “启奏娘娘,这是那妖孽的人偶。”女巫指着人偶身上一个个针点说,“娘娘只要每日午时在这人偶身上刺下钢针,那妖孽就会浑身疼痛;如果将人偶埋于道上,让千人踩,万人踏,那妖孽将必死无疑,永世不得再生。大汉将从此太平,娘娘不久就会怀上龙种了。” 阿娇点了点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传来了四名宫娥,让女巫将针刺点一一地教给她们,并威胁道:“你们要狠狠地刺,除掉妖孽,本宫有赏。倘若走漏了风声,便将你等碎尸万段。明白了么?” “明白了!”宫娥们打了一个寒战。皇后究竟要干什么?她们不敢多想,只知道拿起钢针,向人偶身上的针点刺去…… 难道上苍将大任降临在一个人的肩头时,就注定要用各种生活的艰难和情感的创伤去磨砺他的意志,劳动他的筋骨么?难道当一个人坐上皇位的时候,就注定要迎接一个个人生打击么?为什么上天总是如此不公地让那些贤者早早地离开人世而却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延年益寿呢? 这一年多来,每当在未央宫前殿阅完奏章,刘彻就禁不住这样一遍遍问自己。是的,这一年来他遭际的变故太多,让他感叹的事情也太多了。 田蚡和窦婴,这两个当年竭力将自己扶进未央宫的老臣,在自相残杀中双双地走了。他们斗了一辈子,临了一个死于太后绝食威逼下,一个死于被亡灵索命的恐惧中。 不错,就性格和品德而言,他们都有许多瑕疵。但他们毕竟一个是曾给了自己深刻影响的太傅,一个是自己的舅父。刘彻每每想起他们,都怀着一种复杂、惋惜的情绪。 还有谁能来协助他完成光大汉室的宏图大业呢?他首先想到了韩安国。元光四年五月,在与太后就朝廷职官的擢拔再次发生冲突后,他采取迂回的方法,让韩安国以御史大夫的身份代理丞相,打理国政。但天有不测风云,韩安国还没有来得及接手,一场不测横祸飞来了。 这件事让刘彻心中自责了很久。如果端午那天自己不大驾出行,韩安国就不会作为护驾引导,也就不会因为坠车蹇足而卧倒在床了。如果韩安国很快康复,那么太后也就不会推荐平棘侯薛泽为丞相、中尉张敺为御史大夫了。结果,因为这次事故,韩安国不但失去了擢升丞相的机会,就连御史大夫也丢掉了…… 元光五年春,宗正寺带给他一个痛心的消息:一向以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而闻名朝野的河间王刘德薨了。那一夜,刘彻是在未央宫温室殿度过的,他一卷卷地翻阅河间王献给他的善本典籍。这些几于失传的先秦旧书,经过他的重新装帧、整理,增补编辑,竟达五百多卷。 透过那些线条流畅的手稿,他似乎看见刘德真诚的眼睛。他不能忘记,就在元光四年十月诸侯朝觐的日子,刘德还为他送来了河间乐师整理的雅乐。留京的半个月时间,宫廷数百人的庞大乐队,在辟雍、明堂和灵台等宫观中雅韵高扬,笙鼓动天。 就在这天地人和的逸韵中,他们兄弟就朝廷的大政展开交谈。刘德文质彬彬,其气量品格,常常让刘彻想起河间王的胞兄——废太子刘荣。 望着坐在对面的刘德,他有时候会忽发奇想,以他们兄弟的德才人品,要不是他们的母亲,哪一个都可以胜任天子之位的。但是这个刘德,并不像他的皇叔刘武那样,觊觎皇位,野心勃勃。他是儒术的热心追随者,那些先秦的旧书,就是他邀请儒者整理的。难怪山东儒生都愿意跟随他周游四方呢!可分手仅仅几个月,他竟然撒手人寰了。 刘彻仰天长啸:“昊天不公,夺我皇兄!” 通报刘德死讯的人对刘彻说道:“大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请皇上谥号,褒扬惠德,既凝聚人心,又安妥亡灵。” 刘彻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找来大行。大行道:“依照《谥法》,聪明睿智曰献。”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就诏令宗正寺筹备隆重的葬礼,谥号献王。 他这样做,是要在皇族中树立一个做人的楷模,好让那些招豪杰、喜骄奢、治宫馆而败坏风气的皇族们对自己的行为反躬自省,有所收敛。 可事情往往不能让他称心如愿。那个江都王刘建,在游章台宫时,竟要四个女子 4e58." >乘坐小船,他用脚将船蹬翻,致使四人溺于水中,二人死亡。不几天,游雷波池时,他又故伎重演,将两名男子溺死水中。看着别人在水中挣扎,他哈哈大笑,以此为乐。消息传来,太后震怒,朝野哗然。 还有淮南王刘安,虽然不断向朝廷献书,可那都是些什么书呢?满篇诡辩浮躁之词。田蚡在世的时候,风传他那个叫刘陵的女儿,常常出入丞相府,与田蚡同榻而卧…… 南方战事频仍,北方匈奴虎视,马邑之战后,匈奴与汉廷绝了和亲之路,攻关塞路,掠夺资财。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还腾不出手来对皇室来一个彻底整顿。 朝廷新制推行也时不时地遇到来自外戚、重臣和王族的障碍。首先,太后对“限民名田”持消极态度,每逢朝中有人弹劾田王家族侵占私田、而他欲治罪时,太后就总是寻找各种理由搪塞阻拦,使有罪者逍遥法外。前些日子,他要郑当时对“限民名田”情况做个彻底调查,可直到现在,此事仍然不甚了了。还有,为张达儒学而在京城筹办太学的事情也进展缓慢,令他也很不满意。 每当这些矛盾缠绕着他的心绪时,他就陷入无尽的烦恼中。坐在皇帝这个位子上,他有了太多的约束,而无法享受常人的愉悦和自在。他有时候批阅奏章累了,就会忽发奇想,也许做一个百姓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两年前,他起用唐蒙为中郎将,发巴蜀士卒开凿南夷道。从僰道到牂柯数百里之间,数万士卒开山凿道,逢水架桥。那些巴蜀子弟因水土不服而纷纷逃亡,唐蒙把他们抓回来后都以军法处以极刑,巴蜀百姓闻讯,陷入恐慌。 消息传到京城,朝臣们担心刚刚平定的巴蜀会酿成新乱,于是司马相如带着他的诏书去了巴蜀。刘彻在诏书中严厉斥责了唐蒙的行为,宣慰蜀中百姓,言明此非皇上之意。现在,司马相如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如果顺利,他该回来复旨了。 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喝一口茶水,顿时清爽了许多。 “有司马相如的消息么?” 包桑回道:“皇上,司马相如已于昨夜回到京城,现在正在塾门候旨。” “为何不早禀奏?” “奴才看皇上批阅奏章正入神,因此不敢……” 刘彻摆了摆手道:“快宣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进殿来了。长途奔波的倦意还留在脸上,南国的风尘还留在靴尖,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在刘彻心中潇洒飘逸的形象。他依旧是那样步履轻健,那样宽袖如翼,那样目光炯炯,这种身影总带给刘彻不尽的欣喜。因此,几乎是在司马相如拜倒在面前的同时,他已上前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爱卿一路辛苦,快快平身!” “臣奉旨前往巴蜀平息民怨,宣扬圣德,现在南夷道士卒情绪安定,巴蜀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唐蒙也为自己鲁莽和严酷而引咎思过。”司马相如说着,从怀中拿出唐蒙写给朝廷的奏疏,“唐大人要臣代他呈送奏章。他说决不辜负圣恩,一定早日凿通南夷道。” “如此甚好!朕不会忘记是唐蒙首倡通南夷道的,他的功过朕心中有数。唐蒙能明白朕的用心,也不负爱卿风尘仆仆到巴蜀走一趟了。朕要重重地赏赐司马先生!” 司马相如赶忙下拜,刘彻按着司马相如的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今日一大早,朕还在想什么时候朕能够像普通人家那样自由自在。你这样繁文缛节,朕受不了,你也战战兢兢。” 司马相如笑了。他原以为皇上会把自己看作是至尊至贵的象征,原来他也有不尽的苦恼,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吧!于是,在这个七月的上午,在未央宫的宣室殿里,司马相如用他生动的语言介绍了南夷诸郡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说到兴奋处,两人开怀大笑。 “臣此次前往西南,途经邛崃和筰县,那里的部族君长看到南夷道通,夜郎等国纷纷内附,得到了大量赏赐,因此大家要微臣奏明皇上,希望效法南夷,成为内属。” “那依你之见呢?” “臣以为邛都县、筰县,加上冉駹,居住着六夷、七羌和九蛮部落。那里距巴蜀不远,打通道路也很容易,秦时就曾在那里设过郡县。如果现在能够恢复这里的郡县,其对朝廷之利,逾于南夷。” “好!如此一来,西南连成一片,尽在大汉节制之内。只是如此重任,该派谁去呢?”司马相如低头只是喝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刘彻,又含笑如故。 刘彻看着司马相如的表情,心中便有数了。 “朕看此任非卿莫属,朕就拜你为中郎将,建节出使。朕再为你派一名副使,带上朝廷的重金、珍奇,务必让他们归顺朝廷。” 司马相如听罢,纳头便拜:“谢皇上隆恩。”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还没有在朝会时宣布呢!朕不是说了么,今日不讲君臣之礼嘛!” 司马相如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臣还有一句话要说。” “何事?” “自闽越一分为二,东南趋于平静;南夷、邛筰设郡,西南归汉。现在最大的威胁莫过于北方的匈奴。马邑之战后,边患日烈,此一仗迟早要打,还请皇上早作筹划。” “难得先生为朕分忧,朕早已心中有数。前日朕已发出诏书,发士卒万人堑山湮谷,治雁门道,以作伐匈奴之用。” “皇上江山在胸,乃万黎之幸,大汉..之幸。” “罢了!罢了!好听的话就不要说了,想想近一年来的许多事情,朕也深感惭愧。”看看日近中午,刘彻笑道,“先生终日奔波,夫人独守空房,想来已是倚门翘首了。朕就许先生与夫人欢聚半月,再行启程如何?” “谢陛下!” 看着司马相如步履匆匆地出了宣室殿,刘彻忽然想起在刚才谈话间,他发现司马相如已留下了一腮美髯。是的,他不再是那个做出私奔风流之事的司马相如了。 由人思己,刘彻禁不住一声惊叹,引得包桑慌了手脚,忙上前要扶皇上。 “朕没事。朕只是在想,朕已经执掌朝政十来个春秋了,岁月匆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刘彻的感慨在包桑的心头激起阵阵涟漪,是啊!恍惚之间,自己跟随皇上都十来年了。 正想着,刘彻的口谕下来了:“起驾丹景台,朕要去看夫人。”可他没有想到,一场后宫的风雨正在渐渐地逼近他的生活。 第五十九章 引颈喋血巫蛊案 来到丹景台,刘彻撩开帷帐,顿时两眼发直了。仅仅两天没见,卫子夫竟然憔悴得让他不认识了。她疲倦地闭着双眼,昔日红润的脸苍白中泛出青紫,虽然穿着薄如蝉翼的短衣,却仍是大汗淋漓,白绫紧紧地贴着卫子夫的润肌,勾勒出她曲线窈窕的身形。她打着冷颤,伴随着痛苦的呻吟,这一切撕扯着刘彻的心。 他在榻前坐下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卫子夫的额头,却引来她恐惧的躲避。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他去拉卫子夫冰凉的手,她又是一声惨烈却是无力的回应。 “不要!不要!疼死臣妾了。” “子夫!子夫!朕来了,朕来看你了。” “子夫!你不必惧怕,朕在你的身边呢!” “子夫!睁开眼睛看看,是朕来看你了。” 卫子夫终于睁开眼睛,往日的秋水如今黯淡无光。看着面前的刘彻,她的泪水哗哗地就流下来了,喊了一声“皇上救我”,就昏过去了。 “夫人这病是怎么得的?”刘彻唤来春香急急地问道。 “昨日午间,夫人正在进午膳,忽然就昏厥过去了,醒来之后,便浑身发热疼痛,如针刺一般。奴婢们都慌了。” “太医看过了么?” “看过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开了镇痛的药,却说不上病因。” “不弄清病因,如何开药?如此庸医,就该斩首!”刘彻愤怒地对站在一边的包桑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速传太医令到丹景台见朕!” “诺!”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到少府寺,自己则直奔太常寺。 汉时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监、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有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了女医来诊断治疗。如今皇上心爱的夫人患了重病,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不一刻,少府寺太医令秦仲和太常寺太医令淳于意就率领着太医们紧急地会合在丹景台殿外了。 这秦仲乃是名医扁鹊的第七代孙,他不但应召前来,还带了自己的女儿、宫廷女医的秦素娟;而太常寺的太医令乃景帝时名医淳于意。大家听说皇上为夫人的病而震怒,一个个提心吊胆,莫知所从。 淳于意问道:“昨日是哪位太医为夫人诊病的?” 秦素娟回答道:“是小女前来瞧病的。” “可看出病的症结?” 秦素娟摇了摇头:“小女百思不得其解。自随家父进宫以来,小女为后妃们诊断病情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99lib.t>怪病。小女为夫人诊脉,发现气血通畅,脉象平和,不像有病的样子,可就是浑身疼痛不止。小女无计可施,只开了止痛的药。不想……” 秦仲接着道:“小女昨日回府后,向在下陈说病症,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 正说着,就听见殿内传来夫人的呻吟,大家不敢迁延,随太医令进了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 刘彻甩了甩长袖道:“你等就不必拘礼了,快上前为夫人诊治!”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自然先是秦素娟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丝绢做的小枕,让夫人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夫人的脉象,但半个时辰过去了,她却无奈地摇头叹气出来了;接着是淳于意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夫人的腕间,隔着大约几尺远,淳于意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99lib?,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却也是一无所获;待秦仲诊过脉后,刘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夫人究竟所患何疾?” 大家相互看看,没有人敢说话。 “秦仲!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彻怒问道。 “皇上!”秦仲话未出口,就先跪下了,“臣等无能,一时还无法诊断清楚夫人的病症。” “你们一为扁鹊之后,一出淳于名门,竟然对夫人的病束手无策,有何颜面面对你等的祖先?来人,将此等庸医交廷尉府问罪!” 太医们纷纷跪倒在地,乞求皇上饶命,这情景让淳于意十分心痛。他从幼年就跟随父亲学医,后来到了宫廷做御医,直到迁升为太医令。淳于意明白他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时刻都有入狱掉头的危险。但他不能违背父训说假话,现在,面对生命威胁,他觉得只有自己冒死一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淳于意定了定神,拜伏在刘彻面前:“皇上,臣等无能,罪该万死。然臣不能巧言令色,犯欺君之罪。如果臣等谎报病情,岂不误了夫人之病?” 刘彻的情绪虽然还没有平息下来,可他却承认太医令的话有道理。 “难道你等就这样看着夫人痛苦么?” 淳于意道:“医理说,本固则体强,体强则邪不可干。依臣看来,尽管眼下夫人的病症尚不清楚,然臣可以断定,妇人之病在于过于劳累,身心虚弱,导致邪气外侵。皇上圣明,可否让臣开一剂固本安神的汤药,待夫人疼痛稍解后,再慢慢调治。” 刘彻急道:“那你还犹豫什么,快开方剂来!” 傍晚时分,刘彻看着卫子夫服了汤药,疼痛消除,渐渐睡去,才放了心。他对包桑道:“朕今夜就在丹景台护着夫人。” “皇上圣明,夫人病情缓解,皇上龙体更当珍惜。依奴才之意,.皇上不妨到清凉殿歇息。这边有何情形,奴才及时奏明皇上。” 第二天早朝一结束,包桑就把一个人偶呈送到刘彻面前。正欲批阅奏章的刘彻不经意地看了看,放在一边,随口问道:“这是何物?你竟拿给朕看!” 包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真相陈奏出来:“皇上,今日清早,有黄门前来向奴才禀告夫人病情,不想在来未央宫的路上,被翘起的地砖绊倒。他扒开一看,原是砖下埋着一人偶。奴才不敢怠慢,忙前来奏明皇上。” 刘彻停住了举在空中的朱笔,问道:“有这等事?那埋人偶者意欲何为?” “这……” “还不从实奏来?” “皇上,奴才怕说不准……” “恕你无罪,速速奏来。”刘彻眉头皱了皱,显得有些不耐烦。 包桑吞咽了一口唾沫:“看这人偶身上伤痕累累,数处被钢针刺破,一定是有人施巫蛊,挟嫌报复,诅咒敌手。奴才听说,若是有人要致他人于死地,就会找来巫女,制作人偶,只要在人偶身上针刺,被诅咒者就会浑身疼痛,轻者大病一场,重者难逃毙命。” “慢着!”包桑说到这里,刘彻的眼睛都直了,“你是说有人暗施诅咒、巫蛊之术,危害他人?” “皇上圣明!” “大胆!”啪的一声,刘彻的手掌重重地击在案头,“难怪夫人之疾让太医令茫然,原是巫蛊作祟。” 刘彻本能地将眼前的人偶与卫子夫联系起来,他因为事发突然而说话的声音霎时急促了:“好个贼心之人,竟然要置夫人于死地,何人如此歹毒?一旦查出来,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速传丞相来见?” 皇上的口谕如同万钧雷霆,迅速在两宫掀起一阵飓风。不到半个时辰,丞相薛泽赶来了,御史大夫张敺赶来了,侍御史张汤赶来了,未央宫卫尉李广、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也赶来了。 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刘彻指着薛泽道:“丞相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煌煌大汉皇宫,竟然有人施展巫蛊,你竟毫无察觉。还有你等……”刘彻把目光投向李广和程不识,“卫尉之职就是护卫两宫安全,巫者却在你等的眼皮底下潜入宫内,诅咒夫人,你等该当何罪?” 薛泽见刘彻为一个后宫女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头脑早懵了,唯唯诺诺地只有垂首连道:“臣罪该万死!” 张敺跟随皇上多年,知道眼下最能平息皇上情绪的就是赶快把嫌犯查出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对刘彻道:“皇上龙体要紧!依臣之见,当务之急就是把巫蛊、诅咒者查出来。” 张汤也道:“张大人言之有理。皇上,此事就由微臣去办好了。” “快去呀!你们还在这啰唆什么?朕一刻也等不了!” 刘彻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叫道:“张汤!” “臣在!” “朕命你主管此案。与李、程将军一 8d77." >起,在两宫严查巫蛊,一定要找出幕后真凶!” “诺!”大臣们几乎不约而同答道。 一年一度,从渭河生起的秋风将长安槐树的叶子吹得纷纷扬扬。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十一月,这对汉廷来说,是一个人心浮动的月份。 张..汤查处巫蛊案的奏疏早已送到御案上。刘彻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列出了三百名罪犯的奏章上写下了“斩无赦”的批语。 刘彻十分惊异张汤办案的速度,他竟然在两个多月时间里,将案情审理得如此清晰。因此,他在发出行刑诏令的同时,也将监斩的职责给了张汤。 刘彻发现,这个过去不大引人注目的张汤实在是天生的执法人才,他已在心中盘算,等巫蛊案一结束,就让张汤和赵禹承担起修订刑律的重任。 刘彻放下朱笔,看了一眼等待在一旁的张汤道:“朕对张爱卿可寄予厚望了。” 张汤十分感动,他担任茂陵尉的时候,可谓恪尽职守,皇上也曾一次次地驾临茂陵,但何曾有过如此恩泽浩荡的褒奖呢?没有!他在御史台作为幕僚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皇上何曾有过如此的刮目相看呢?没有。 来到京都这么些年了,他忽然发现,直到今天才对仕宦之路有了比较透彻的领悟。其实,人生的道路如此漫长,要紧的就是那么几步。 清查巫蛊案让他终于冲破了长期以来的冷落,他心潮涌动,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那一天,捧着御批监斩的诏命,张汤走过宣室殿外长长的回廊,在未央宫北阙下驻足伫立。他望着雄伟的宫阙,少年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就像阙楼上的那一缕阳光,在愉悦的心上轻轻漫过。 那时候,他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长安丞。一天,外出归来的父亲发现厨房的肉被偷食,就用皮鞭抽打张汤。可他没有想到,少年张汤竟然先用烟熏,继之掘开鼠洞,找到了老鼠和没有吃完的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有模有样地上演了一场审鼠剧;更为惊诧的是,儿子那篇还没有脱去稚气的文书,其清晰的条理丝毫不亚于经年治狱的老狱吏。从此,张汤就跟随父亲学习撰写律法文书了。 那是父亲第一次发现了他的价值,父亲的眼光没有错!父亲的那一顿鞭打也没有错!可这些又怎么能与皇上的垂爱相比呢? 张汤这样想着,把目光从朱雀那双展开的翅膀移开,眉头就绽出不为觉察的笑意。 “三百颗头算什么?哪个飞黄腾达之人没有粘着别人的鲜血呢?” “株连算什么?从古至今,哪一件案子没有株连呢?” 依照“秋冬行刑”的惯例,处斩的日期定在十一月初五。告示早在前几天就挂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建元元年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行刑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薛泽心中充满了疑虑,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三百多人被投进牢狱,真的人人都证据确凿么?但他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想法陈奏给皇上。 田蚡去世后,丞相的位置一直空着,军国大事悉由韩安国处置。甚至连久拖不决的太尉一职,皇上似乎也束之高阁了。朝野之士都看得很明白,皇上对韩安国的信任超过了曾经的丞相卫绾、窦婴。这一点,韩安国也强烈地感受到了。 他越发谨慎,总是在皇上最需要的时候提出有见地的谏言。他虽然早已不在大农令的任上,却时刻不忘农桑乃兴国之本,刚刚进入三月下旬,就提醒皇上到长安郊外举行“藉田”之礼,倡导兴农之风。 清明过后的一个日子,大农令郑当时筹备了多日的“藉田”终于成行,皇上诏令两千石以上官员随行。三十六驾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横门,向咸阳原奔来。 韩安国奉诏引车,走在队伍的前列。正午的太阳照着高原起伏的身躯,风儿吹着柳丝儿在道旁轻盈起舞。车队上了原面,就看见先期到达的郑当时、公孙弘和张敺,他们率着羽林卫在公田边迎接皇上的到来。庞大的部伍在周围散开,将四里八乡赶来的百姓拦在数十丈远的地方…… 韩安国被这种情景深深地感染,油然想起在大农令任上的那些年,曾不止一次地受到皇上的褒奖。他离任时,向皇上举荐了郑当时,又因为郑当时恪尽职守,政绩颇佳,他被皇上认为是知人善任的宰辅之才。 皇上已私下同他谈论过出任丞相的打算,他也有志辅佐皇上将大汉中兴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他这种心境通过马鞭传递到马背上,唤起的是马儿欢快的四蹄。 可是,灾难恰恰就在这一刻降临了,车驾转过一个弯道,车轮就撞到了横在道边的一块石头上,正聚精会神想着问题的韩安国从车上跌落下来。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出事的那一瞬间,韩安国埋怨自己不该走神。 张敺看到韩安国坠车,立即带着几位羽林卫冲到车前,搀扶起韩安国问道:“大人没事吧?” “本官马上经年,怎会经不起一个颠簸?不过这一跤跌得值得,倘是皇上,那本官就罪该万死了。”韩安国平静地说道。 张敺回头就训斥身后的羽林卫:“你们如此疏忽,本官昨日就严令清道,为何还有石头挡道?” 这时候,公孙弘也赶来了。韩安国小声道:“请二位大人切勿声张,此事待皇上藉田之后,再作计较。” 公孙弘十分感慨,他吩咐羽林卫搀扶韩安国上车,但韩安国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钻心的疼。 在勉强陪同刘彻行罢“藉田礼”之后,韩安国不得不“请告”,然后一躺就是四个月。 薛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推上相位的。 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够被选中,皆得益于先祖广平侯的恩泽。因此,他从走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唯皇上之命是从,事不关己,便不去主动染指,平安无事地度过任上的每一天。 因此,他虽然对张汤的肆意株连颇有微词,却也是藏在心底,听之任之。 待到韩安国伤好之后,朝廷的职官任吏均已到位,刘彻召他到宣室殿,不无惋惜道:“朝事繁多,不能一刻无丞相和御史大夫,只是这样一来,爱卿不免受了委屈。” 韩安国将此事看作天意,也没有任何怨愤之意。天意不予,如之奈何?“臣只想报效朝廷,追随皇上,至于职位,臣从来没有在意。” 刘彻又一次被感动了,就禁不住从御案处站起来,道:“事已至此,爱卿就先做个中尉吧!京师安危,事关重大,还望爱卿能帮朕分忧。” 韩安国顺势道:“微臣在御史台时,张汤曾是侍御史,此人内心阴暗,判案重刑罚而轻证据,臣请陛下对巫蛊一案慎审严查。” 可刘彻却在之前已允准张汤的奏章,而且行刑的日期都已确定。 “此事就不劳爱卿费心,朕心中有数。” 前些日子,韩安国到张敺府上拜访,谈到巫蛊案,便问道:“张汤出身长安小吏,求官心切,如此草率结案,难免冤错。大人身在三公,岂可视人命如儿戏?不知能否请皇上甄别之后再行刑?” 张敺很吃惊地看着韩安国,心想:这位韩大人怎么了?自己的仕途都一波三折,怎么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安危呢?当然,这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他以皇上的诏令已经发出为由婉拒了韩安国的建议。他甚至怀疑当初皇上没有让他继续任御史大夫一职,大概也与他过分认真的性格有关。 于是,议论归议论,这些建议却始终没有作为朝会的议题被提到未央宫,而行刑的日子就一天天临近了。 昨夜,寒流袭击了关中平原,西北风凄厉的吼声让蜷缩在被窝中的长安百姓感受到了冰凉。十一月初五一大早,重重黑云压向长安城头,远远望去,雄伟的灞城门、覆盎门、横门城楼似乎矗立在云海之中,只有滚动的镶嵌着巨大“汉”字的旌旗,从云雾中翻卷出星点的亮光。 第六十章 废后阿娇出椒房 寒冷,让往日热闹的街市一夜间冻僵了,店面前的旗幡都结了厚厚的冰。大约在上午辰时时光,漫天飞雪覆盖了都城的每一条街道。可是人们的心却没有因为这场雪而凝固,再有两个时辰,三百条生命将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消逝。 为了保证安全,除了在未央宫和长乐宫周围布置了严密的岗哨外,韩安国等负责京都卫戍的中尉们从昨夜寅时起,就率领众多的羽林军将士,警惕地巡逻在都城周围。而刑车将要经过的杜门大街,早在黎明时分就实行了戒严,长安城笼罩在自建元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紧张中…… 上午巳时,三通鼓响,一辆辆囚车从两个方向汇聚到杜门大街上来。那些牵扯进来的朝廷官员被关在请室诏狱,而女巫则被关在专门囚禁女犯的若卢诏狱。囚犯们登上囚车的那一刻,他们的头与整个身体便被囚笼分开了。这样,一路上他们就只能挺直身体站着,否则,脖颈就会在木茬的摩擦下鲜血淋漓。 风!穿过囚笼,吹进囚犯们的每一个毛孔,锥刺着他们血污的伤口。绝望早已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他们仿佛是一段段枯木,随着囚车“吱呀”的节奏而缓缓晃动。 女巫的囚车被押解在最前面。心如死灰、只求速死的她从被囚进这个笼子里时就双目紧闭,万念皆去。这个世界——椒房殿的馨香、皇后赐予的锦帛、金子——所有的一切,都已渐行渐远。只是她至死也没有看见被皇后诅咒的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如花似玉?怎样攫取了皇上的心,为何让长乐宫中地位显赫的女人妒火中烧,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呢? 而紧随在她囚车之后的春芳就不一样了,从昨天傍晚狱卒把不一样的饭菜端到她面前开始,她的泪水就如溪流,淌个不停。 人常说,十指连心,春芳一想起十指被夹在刑具间,洒血碎骨的情景,就浑身打颤。那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快些死去。但现在她被押解在囚车里,即将走向死亡时,却有了许多的自责和遗憾。自从被窦太主作为陪嫁进宫后,她就永远地失去了在父母面前尽孝的机会;这倒也罢了,一场巫蛊案,还把母亲株连了进去。她没有想到,母女相遇竟是母亲被关进牢狱的那个上午。她隔着牢窗,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却是不能问候她一个字。 过堂时,侍御史要她母亲承认自己教唆女儿,与皇后一起诅咒卫子夫,母亲听不明白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侍御史又说,只要她在狱词上画了押,她的女儿就会解脱,她们母女就能团聚。 今天,她们母女将一同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鬼魅,这是多么的残酷。 春芳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呢?皇后要她寻找女巫,她敢抗旨么?皇后要她埋藏人偶,她敢违命么?但是,没有谁去关心一个宫娥的命运,他们要的是皇上满意。 迎着冰冷的寒风,春芳迷离的泪眼艰难地掠过这条陌生道路,掠过在风雪中肃立的将士,她才二十二岁,她多么不想离开这个纷繁熙攘的人世。她想回头去看后面的囚车,看看母亲在哪一辆囚车上。可她的头却被死死地卡在圆孔中,于是,她只有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母亲!孩儿这就陪母亲上路了…… 现在,男囚的囚车也驶过来了。在第一个囚笼中的,是曾经与张汤同窗求学,又几乎同时从县吏起步的御史中丞李文。两个多月的庭审、过堂,让这个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的男子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风扑不灭的是从那双仇恨的眼里喷出来的火焰。押解他的狱卒,还有路边的士卒们都无法知道,他此刻脑际变幻着那些扑朔迷离的情景: ——那是张汤诡谲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捉摸不透的神秘。那一天——大概是巫蛊案刚刚发生的时候,张汤忽然来到了他府邸。他的热情让李文陷入突兀的迷茫,话题都是在饮茶期间不经意地展开的。 说到巫蛊案,作为在署中任职的同窗,作为直接上司,他出于对学弟的关切,劝张汤务必实事求是,不可肆意株连。他至今想起来,也还是找不出错在哪里?而在他的印象中,张汤似乎对他的劝解也没有多少反感和拒绝,他始终微笑着倾听,频频地点头。甚至他们分手时,张汤还一再地感谢他的建言。可就在他们分手后没几个时辰,他就被带进了廷尉诏狱…… ——那是张汤嫉妒的眼神,那眼里藏着让他极为不安的火苗。哦!李文想起来了,当他们在建元六年一同进入京都的时候,庄青翟刚刚被免职,御史大夫一位空缺,于是,李文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主持了署中事务,而张汤则受命于李文。 他的勤勉和敬事,受到后来御史大夫韩安国的高度评价,而张汤却因为功利阴暗,所以没有任何升迁的机会。虽说在那时李文也感觉到了张汤的这些缺陷,但他不以为然。现在想来,一切祸根在那时候就埋下了。 风吹起李文的一缕长发,遮挡了他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冰冷的雪花让他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妒忌,毒蛇信子一样吞噬了张汤的良知,使这个势利小人对同窗举起了屠刀。 而李文当然不会俯首帖耳地承认>自己是巫蛊案的参与者之一,他对张汤的诬陷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而张汤在对待囚徒时的残酷和无情也是他从政以来闻所未闻的。李文在酷刑下一次次地昏死过去,一次次地被冷水激醒。终于有一天,当他再度昏死之后,张汤令人按着他的手画了押…… 在李文画押的当天夜里,他的家人六十余口被捕入狱。张汤——这个小个子的杜陵同窗,到廷尉诏狱来了,看着遍体鳞伤的李文,他笑了。他带来了上好的酒菜,很“大度”地要和他对饮,那是一种胜者对于败者的人格蔑视。李文怒不可遏地端起酒泼在了张汤的脸上。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他不甘心的是就这样地被诬陷而死,他的清名就这样毁于一个并不存在的罪名。 张汤知道,李文直到最后也没有对自己的指控认罪,就在昨夜,在李文即将走上刑场的前夜,张汤再一次来到了牢房,他的脸上依然笑容可掬。可是,李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最后一道酷刑就是被割去了舌头。李文现在唯一能够宣泄的就是这双仇恨的眼睛了,不过,他的吼声就在喉咙处涌动…… 漫长的杜门大街走完了,前面就是长安东市的“燧”,也就是十字街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的百姓,他们被羽林军隔在刑场之外。刑场上落了厚厚的雪,沿着积雪覆盖的台阶上去,是一平台,上面置放着刑具。今日因为处斩的犯人太多,这样的平台和刑具有十多架。 负责监斩的张汤是在正当午时的时候来到刑场的。他登上东市的“市楼”,眺望刑场,三百辆囚车排列在西北角,行刑的刽子手早已严阵以待。 午时三刻一到,张汤便从案头拿起一支火签,递给行刑官。但人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不知是因为远处吹来的冷风,还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惧,张汤在发布行刑令的时候,打了一个寒战。 依照程序,行刑官在行刑前要先宣布皇上的诏书,风太大,行刑官宣读诏书的声音断断续续。 “皇帝诏曰:查女巫……御史中丞李文等……妄行巫蛊,惑乱人心,诋毁朝廷,着即枭首弃市。钦此!” 人群中一阵嘈杂,女巫被推上断头台,行刑官向刽子手挥手示意,只听“咔嚓”一声,一颗人头就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地,立刻就有士卒用木笼装了楚服的头颅,跑到东市的东南角,将木笼挂在了足有两丈的高竿。 李文的囚车打开了,准备上前挟持的刽子手在李文愤怒的目光下退却了。..t>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长安,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拂去肩头的雪花,然后,坦然而又艰难地走向断头台。哦!李文记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他十分仰慕的晁错就是在这里被杀的。晁大人,李文随你来了。 在将头伸向圆孔的那一刻,他的心头仍然响着一个声音:“皇上!臣冤枉啊!”然而,未及在心底喊出第二声,他的头与身体已经分离了。这时候,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震天的惊呼,那声音犹如汹涌的波涛,从刑场涌向“市楼”。 张汤?惊异地站起来,抬眼看去,就看到了一个奇异场景——在李文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一团红云拔地而起,卷着满天的飞雪,直上九天。张汤顿时脸色苍白,惊恐地跌坐在座上…… 这场杀戮,从午时三刻开始,一直持续到黄昏……东市地上的积雪,浸透着鲜血,殷红殷红的。 多少年后,接替父亲任了太史令的司马迁不无激愤地对张汤给予了“深竞党舆”的评价,这是后话…… 东市的行刑进入高潮的时候,包桑捧着诏书,率领黄门进了椒房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朝臣敢对废除皇后提出异议了,朝会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就通过了议题。 自从女巫和春芳被捕进牢狱之后,阿娇就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曾经的金屋藏娇,烟云一样地散去了;曾经的良宵共度,化为了痛苦的情殇;曾经的华贵和荣耀,如窗前的积雪消融殆尽;曾经温馨的椒房殿,不久将住进另外一个女人。两个多月以来,她除了在心里继续诅咒那个可恶的卫子夫外,就是万念俱灰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圣旨到!” 黄门们依照程序和惯例,在进入椒房殿门之前,依次地将消息传给即将离开这里的阿娇。可阿娇面容冰冷、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仿佛这自远及近的传唤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直到包桑进入大殿,高声喊道:“圣旨到!请皇后娘娘接旨。”她才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撩衣跪倒。 “皇帝诏曰……”包桑顿了顿,侧目望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阿娇,心中生出悲凉,十几年来,他是看着皇上与皇后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到现在他都难以置信,皇后竟然会采取巫蛊的手段来挽回她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皇帝诏曰……”包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诏书的起首,“查皇后陈氏,身为后宫之主,不遵祖制,失于自约,所为不轨,唆使巫蛊,咎在难辞,着即废去皇后,收其玺绶。令居长门宫思过……” 尽管阿娇早已明白,这是巫蛊案的必然结果,但是当包桑宣布了收回玺绶的决定后,她还是懵了,她甚至忘记了接旨必须的程序。当宫娥在一旁提醒之后,她才木讷地说了一句:“臣妾谢皇上恩典。”然后就瘫坐在地上。 憋了半天,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对着未央宫的方向哭喊道:“皇上!臣妾冤枉啊!” 多年了,包桑第一次看见阿娇这样伤心。他知道这哭声中夹带了太多的意味,包含了太多的凄楚,注入了太多的幽怨。他几分无奈地向跟随在身后的黄门挥了挥手,然后就退到殿外,伫立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待皇后的心境平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阿娇在宫娥们的搀扶下,双手捧着皇后玺绶,慢慢地递给了包桑,然后旁若无人地径直朝早已等候多时的车驾走去。 包桑急忙从后面追上来喊道:“娘娘移驾长门宫!” 载着废后阿娇的车驾在卫士的护送下碾过积雪覆盖的覆盎门大街,缓缓朝着东南方驶去,车毂碾碎雪泥的声音撞击着阿娇破碎的心。 长门宫,不就是她母亲献给皇上的长门园么?当年皇上可是将它作为外出游览的行宫的,皇上在高兴的时候,也曾经与她一起在这里对酒话语过。如今却成了一座即将被人们遗忘的冷宫,她将在这里孤独地消磨她还很年轻的生命,每天陪伴她的,只有身边的小心翼翼的宫娥与黄门。 这几年,阿娇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前年,父亲陈午托着久病的身体走了。从此母亲孤身一人,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那颗孤寂的心,却是一片飘落无着的枯叶。 春芳今天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一定对自己充满了怨恨吧?没有巫蛊案,春芳依然会伺候在左右,她是因为自己才被牵涉进去的。想起以往的日子,她不禁为自己的刻薄和严厉而自责。 此刻陪伴在她身旁的春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阿娇决计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好好地待她,用来补偿对春芳的歉疚。她情不自禁握住了春柳冰冷的小手,问道:“冷么?” 春柳有些惶恐不安,慌道:“禀娘娘!奴婢不冷!”她本能地撩起衣襟,把阿娇的手放进自己怀里,“奴婢为娘娘暖手。” 阿娇凄然地笑了笑,泪水却溢出了眼角。 “娘娘不要难过了,其实皇上心里还惦记着娘娘呢?” 阿娇摇了摇头,不信地说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奴婢刚才听皇上的圣旨说,皇后的身份虽然没有了,可是一切供奉如故啊!” 是这样么?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见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本宫就稍稍欣慰了。阿娇心里这样想着。但没过多久,心中的怨恨又一次占据了她的情感,好你个卫子夫,只要本宫不死,就一定不让你有好日子过!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眉宇间掠过一丝冷笑。这笑让春柳浑身战栗了一下,她慌忙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把一切的仇恨都深深地埋进心里了。 车驾出了覆盎门,阿娇回头看了看雄伟的门楼,然后决然地转头看着前方。她要把一切甩在身后,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午后申时,车驾停在城东南的长门宫前,阿娇下车后的第一眼就是看见了在长门宫等候她的母亲。她一腔的酸楚顿时化为了决堤的泪水,大声叫道:“母亲!”然后就放声大哭……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自从阿娇被贬长门宫的那一刻起,窦太主就意识到,在太皇太后之后,她与宫廷的又一条线断了。当年,她与王太后穿缀的这件婚事,因为一个在她看来很卑贱的女人而走到了绝境。而她曾经精心打造的裙带也被残酷的现实撕成了碎片,她曾陶醉的圣殿在长安东市的杀声中崩塌成一堆残垣断壁。 后来,她听府令说,因为巫蛊牵扯进来三百多人,她就不仅仅是失望了,更是充满着恐惧——皇上把阿娇打入长门宫,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重责,她生怕皇上有一天忽然地要追究她教女的失责。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与太后之间的龃龉产生了懊悔,她认为那次争论加快了阿娇被废的结局。她一时陷入六神无主的恐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她知道,她必须迅速地打破这种僵局——眼下,她只能屈尊去找卫子夫,尽管她对这个奴婢出身的女人从来不屑一顾。 第六十一章 巫蛊阴云渐散去 她怀着这样忐忑的心境走进了丹景台,她在那里看到了皇上正与抱着五岁女儿的卫子夫相语甚欢,他们充满着天伦之乐的情景让她很不舒服。 是的,这本该是属于她女儿阿娇的,但现在却被眼前这个妖媚的女人攫取了,而且她明白,椒房殿不可能空缺得太久,不久,这个女人就会成为那里的主人。但是眼下,她只能把这一切埋在心底。 她很快就把愉悦涂上自己的双眉,而且向皇上和卫子夫行了大礼。她亲切地问候卫子夫的病情,然后又惶恐不安地声言阿娇罪有应得。她知道,她愈是坦言自己和女儿的过失,就愈能获得皇上的宽恕。 果然,她不仅从卫子夫的目光中看到了大度和宽容,更从皇上的话语中得到了她最需要的信息。 在乳娘将五岁的阳石公主抱下去后,刘彻以皇上和晚辈的双重身份抚慰了窦太主:“姑母不必忧虑。皇后所为违背大义,不得不废。姑母当信道以自慰,切勿听信妄言而生恐惧。朕虽然废去了皇后的名分,但是一切供奉如故。因此,长门宫与椒房殿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 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她难得听到皇上以亲属的口吻与她说话。她十分感动,进而以姑母的身份试探道:“感谢皇上和夫人的宽容。但不管怎么说,错在娇儿。若蒙皇上不弃,臣妾明日在府中略备小宴,请皇上与夫人赏光。” 她说完这话,心就悬到了半空中,她不知道皇上会怎样回答她的邀请,一双眼睛打量着皇上。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这让她的心灵获得了巨大的慰藉,她很适时地告辞了。她明白,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回到府上,她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偃。 长安卖珠人的儿子董偃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刚刚孀居的窦太主相中。从此,他就夜夜与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窦太主纠缠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之间仅是一种相互需求的关系。窦太主从董偃身上得到了多年来没有得到的男人的雄壮,贪婪的她全然不顾这个小男人的感受,如饥似渴地与他交媾,而她的容颜也因为情欲的滋润而延缓了衰老。 堂邑侯府丫鬟成群,美女如云,常常让董偃看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但是他不敢有任何的旁骛,他知道窦太主杀死他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对董偃来说,他也不是毫无所获地付出,他用强壮的身体换来了大把的金钱,得以整日出入于长安的酒肆,尽情挥霍,广交友宾,故长安城内公卿名士,争相与他往来,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原来的身份而称他为董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年轻的董偃就惴惴不安了。倘使皇上知道窦太主与一个市井小儿混在一起,他将会有怎样的下场呢?会不会也将他枭首东市呢?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不期与他的挚友——已故太常袁盎的侄子袁叔在街头碰面了。 几爵酒下肚,董偃就把一肚子担忧说给了袁叔听:“太主乃是皇上姑母,若是在下不侍奉她,难免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是长此以往,在下又恐事情败露,还求仁兄指点迷津。” 袁叔将爵中的残酒下肚,眯着醉眼看着董偃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太主会不会听你的?” “这个你放心,太主视在下如掌上明珠,只要是在下提出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未必吧?在下听说太主在城南建了一座长门园,乃是太主心爱之物。倘若她能够在你和宫苑之间权衡轻重,也许足下就会平安无事。” 最后,窦太主选择了男人,她亲自到未央宫将长门园献给了刘彻。只是窦太主当时不曾料到,长门园日后会与她的女儿阿娇凄婉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99lib.“偃儿!”窦太主拧了一把董偃光滑的脸蛋问道,“你说本宫应当怎样去迎接皇上呢?” “这个么?不好说。”董偃谄媚地回了窦太主一个吻,“就是宴请,也应太主出面,以小人的身份,怎么好意思与皇上见面?弄不好,小人的命就没了。” “也是!”窦太主趁势坐进了董偃的怀抱,纤细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董偃的脸,笑道,“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可怜,你就委屈一下吧。明日皇上来了,你就先藏起来好了。”说完窦太主放荡地解开衣襟,将董偃的头埋进她深深的乳沟…… 第二天,刘彻果然到堂邑侯府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带卫子夫,他了解自己的姑母,她对卫子夫的礼仪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无奈,在内心深处对她是恨之入骨的。从童年到成年,他经历了太多的宫廷风云,没有一个女人会甘于失去既得的荣华。 关于窦太主与董偃的风流韵事,早就通过包桑传到了刘彻的耳内。也曾有臣下进言,说到此举败俗,可刘彻却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重。他出于本能的好奇,要亲眼看一看姑母垂青的男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 窦太主春风满面地迎接刘彻的到来。姑侄相向而坐,客厅浸渍着欢悦与轻松。不一会儿,府上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她精心烹饪的菜肴。她亲自为刘彻斟满酒,说道:“难得皇上有空屈尊到府上,妾身敬皇上一爵。” “姑母且慢!”刘彻摆了摆手,环顾了一下周围问道,“主人何在?朕今日与姑母相聚,他为何不愿意见朕呢?” 窦太主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幽幽道:“皇上取笑了。侯爷前年就亡故了,这偌大的侯府就妾身孤身一人,何有主人一说呢?” 刘彻笑道:“姑母就不要掩饰了吧!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朕焉能不知呢?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此时就在室内,还是请出来吧!哈哈哈!” 事已至此,窦太主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遂对着内室叫道:“出来吧!皇上要见你呢!” 董偃从内室走出来,纳头便拜道:“小民罪该万死,乞皇上恕罪。” 刘彻抬眼看去,见这董偃果然是玉面剑眉,高鼻阔唇,挺拔身材,一瞬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哦!想起来了,他多么像陪伴自己多年的韩嫣。是的!他太像韩嫣了。除了没有韩嫣的骑射武功,他的眉眼、气度,简直就是韩嫣再世。 这印象很快淡化了他对董偃先前的厌恶,他挥了挥手道:“起来入座吧!此乃姑母家事,朕就不多问了。” 于藏书网是,窦太主与刘彻饮酒,董偃在旁侍饮。席间,刘彻时不时地问董偃一些街闾见闻。董偃出身卑微,久在长安混迹,也知道不少宫外的故事。他一边为刘彻斟酒,一边将那些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拣些说给刘彻听。 刘彻每日在朝堂上听到的都是军国大事,哪里能闻见宫外的精彩和苦乐呢?他不禁忽发奇想,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这董偃传进宫去,撷取些奏章以外的消息,不也是排遣疲惫和烦恼的一件乐事么? 这场酒饮了足有一个时辰,酒阑席罢之时,已是日色西斜。微醉的刘彻站起来时,头有点晕,机灵的董偃急忙上前搀扶。 刘彻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当他们坐在几案旁喝茶的时候,刘彻对一直伺候在大厅外的包桑道:“速去拿一套冠服来,朕要赐予董卿……” 皇上留下冠服走了,而窦太主和董偃仍然沉浸在梦境中没有醒来。他们不敢相信这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有一种预感,巫蛊案的阴云即将散去。 屋外太阳融化了屋顶的积雪,晶莹的水珠“滴答”的落在檐下,一种惬意的湿润。 京城的风云突变,对一个少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遵照父训,游历着名山大川的行程没有任何改变。 进入八月,牂柯江终于度过了汛期,渐渐地平静温顺了。清清的江水穿越高原峡谷,自北向南奔腾而去。司马迁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险峻嶙峋的峰峦,完全陶醉在旖旎的风光中。 在船转过一个峡湾,江面渐趋平缓时,司马迁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撑船的老者询问此处是何地。 他文质彬彬、谦恭有礼的态度使老者非常乐意回答。老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手搭凉棚朝远处的山头望了望,然后说道:“年轻bbr>?人,过了前面那座山头,再行一二里,就是皇上新置的犍为郡码头——南广。” “哦!犍为郡?”司马迁的眉毛兴奋地跳跃了一下,忙向老者打拱道,“请问前辈,您可知道这里的唐蒙中郎将么?” 老者狐疑的目光掠过司马迁,问道:“请问先生是……” 司马迁忙解释道:“在下与唐蒙并不认识,只是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他奉诏在这里通南夷道,所以就问问,恕在下冒昧了。” 老者查看了一下前面的水情,又继续与司马迁说道:“要说唐大人,他上对得起朝廷,下不负黎民百姓,单是从僰道到牂柯江东岸的陆路凿通,就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很大的便利。只是他脾气暴躁,滥杀无辜,弄得巴蜀父老怨声载道,才受到皇上责备的。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叫司马相如的大人,到处张贴告示,宣慰皇上的圣德,才平息了风波。不瞒先生说,他走的时候,就是从这里溯江而上的。百姓们都到码头送别,真是热闹啊!” “哦!是这样啊!”司马迁不免有些遗憾,看来这次是没有机会与仰慕已久的司马大人相遇了。 顺流而下,水急船速,说话间,南广码头到了。司马迁向老者告别,老者摆了摆手,就把船开走了,那乳白色的帆影渐行渐远,淡出了视线。他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山头的太阳,朝着北方深深鞠了一躬。 书童在一旁提醒道:“公子!船走远了。” “什么?你说什么?” “船走远了。” “知道了,”司马迁最后望了一眼望峡谷的尽头,才依依不舍道,“走吧!” 在回眸的一刻,他的心仿佛回到了长安。 四月是长安芳菲尽绽的日子,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司马迁被父亲唤到书房,指着案头一卷卷史稿,眼中就泛出老迈的无力和苍凉。 父亲的史稿已经完成了一半,虽然文字还需要润色,可毕竟记下了先秦两千多年的风云变幻。剩下的一半还很巨大,可他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更让他感到为难的是,他对大汉德惠所及的南国一无所知,而他又不愿意让这部书稿留下遗憾。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能够游历名山大川,亲身感受大汉的辽阔和广袤。就这样,司马迁带着父亲的嘱托上路了。 几个月来,司马迁晓行夜宿,足迹踏遍了南国的山山水水。在拜访了夜郎国的君主后,他理解了为什么会有“汉与夜郎孰大”的问题。 在西南夷诸国中,夜郎的国土面积确实最大。只是他们不知道,在大山之外还有一个大汉。是皇上的恩泽打开了他们封闭的视野,让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外部世界。他走访了滇北数十个部落后,感觉生活在那里的百姓都对大汉有着强烈的向往,这让他再次感受到皇上的英明。他在随笔中描绘了西南各部族的民俗风情,心中就有了一种冲动,他要接过父亲的笔,把这一切都写在书中。 现在,雄心勃勃的司马迁带着书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犍为郡的治所——南广城走来了。 莺鸣猿啼,林深苔滑,山幽径曲,真是一峰刚过一峰叠来,水影山光共徘徊,以致司马迁认为自己是在云上行走。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书童小声耳语道:“少爷!你看!” 顺着书童的手看去,司马迁看见前面的坡地上正有一群人在耕作。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身强力壮的青年,一个个赤膊文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虽然穿着与汉人不同,但发式却与汉人一般无二。 再看那些面容,眼睛深陷,颧骨凸出,阔鼻厚唇。一双双眼睛正好奇地朝着这边张望。书童看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少爷,他们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司马迁笑着摇头道:“这里距南广不远,民风开化。我们也走得热了,不妨上前去讨口水喝。” 两人来到地头,司马迁先向领头的老者施了一礼,说明来意,那老者只是站在那里面带慈祥地笑着,却迟迟没有动作。这样反复几次,司马迁才明白,原来他们听不懂长安话。正着急间,忽听从远处传来一声招呼:“先生一定是从长安来的吧?” 司马迁转脸去看,只见从林间小径上走来一位老丈,中原服饰,满头银发,椎髻布衣,袍及膝上。等他走到跟前,司马迁忙上前作揖,谦谦有礼道:“晚辈正是从长安来的,路过此地,口中干渴,正想向父老们讨口水喝,却是语言不通。” “哈哈哈!”老丈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中原常说,十里不同俗,更不用说长安与犍为之间,何止千里迢迢?”说罢,老丈走到百姓面前,用当地的语言道明了司马迁的用意,众人都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司马迁又有了发现,原来这里成年人都有一颗牙齿是镶上去的。他在夜郎国的时候,就听说这里的僰人乃是秦人的后代,在秦末战乱中迁到了南国,却改了风俗,有了凿齿的习惯,凡男子成年之际,都要凿掉一颗牙齿,镶上其他生灵的牙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喝过山泉水,吃过用青竹蒸出的饭团,那竹子的清香,山泉的甘甜,一时间让司马迁感到心旷神怡。 一旦打破了语言的障碍,司马迁就与这个生活在大山里的部族更加接近了。他们对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居住着皇上的城市充满着新奇,通过老丈向他提出这样那样的疑问: 长安人煮饭用什么呢?也用竹筒装米么? 长安的水也是取自山上么? 长安的月亮也像僰道一样的圆么? 司马迁尽其所能地回答他们的问话,说到高兴处,他们也会哈哈笑个不停。 司马迁在心中感慨,这是一个多么勤劳质朴的部族啊!他们迁到哪里,就把尚农的风气带到那里,在僰道、邛都、夜郎和巴蜀的广大区域内,他们与其他民族和睦相处,情同兄弟,传递着大汉的文明。至此,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云游四方的用意了。 太阳西斜,山风送爽,司马迁与僰人们依依惜别,那领头的老者要司马迁带去对皇上的祝福。司马迁闻言,眼睛都湿润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用真切的语言记录这难忘的一幕。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