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属下每天都想要翻案》 第0001章 捕快 富贵易千金散尽。 为官难遗世独立。 谢妤小心落笔,墨迹渲染。她第一次见这话时,乃是在她爹绝笔书信之上。 在京中沉浮半辈子,不曾想最后却被卷入了洵王谋反一案。适逢新帝继位,本就对先帝老臣大为忌惮,合乎他又是老臣中的反骨,自然被推出作了筏子。 她爹孤傲清廉半辈子,到了还是栽到这性子上。 一根裤腰带吊死在牢狱之中,自证清白,反倒是落得晚节不保,家业凋零。 屋外灼日高悬,屋内炭炉上的铜壶热水翻滚,谢妤提壶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热水。 朦胧在眼角的氤氲热气散开,杯中水影才倒影出谢妤的模样。 双目澄澄,眉眼细腻,一头鸦青乌发尽数被束在头顶,绾成了一个男子发髻。 她吹了吹腾起的热气,才饮了一小口,就听得门闩有了异动。 谢妤将桌上那张纸抽出掖入袖中,随即便有几人推门而入。一见到谢妤便凑上前来,围着桌前而坐。 其中有一人故作恼道:“你倒是在此悠闲自在的紧,我们哥几个儿还奉傅大人的命令外出巡街。” 说话的人叫林修,是谢妤的邻居。 谢妤晓得这人惯是刀子嘴豆腐心,便主动为他倒了杯热水,顺着他的话道:“我听傅大人说,朝廷派了人前来太原府巡查,马上要到我们康平县。所以这些天自然要多番巡街,免得生出事端。” 林修将水一口灌入肚中,抹了把嘴说,“官家一时兴起派了钦差,倒是苦了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兄弟都得遭殃,日夜干活不说,整日里连喝水拉尿的功夫都没有。” 说着他拉开衣襟凑近谢妤,“你闻闻,兄弟身上都臭了。” 谢妤下意识退后的几分,佯装嫌弃地别开眼神不去看林修白花花的胸膛,“都熏人了还往人跟前凑。” 当年他爹吊死在牢中,皇帝念其父在朝堂多年有功,谢家众人终判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而她在途中却因一口浊气卡在喉中晕死了过去,押送的官差只当她死了,便就地处置了她的“尸身”,划掉了她的姓名。 不曾想她还尚存了口气,被一上山砍柴的老鳏夫救起,为答谢恩情,她便认作那鳏夫为养父。 如此,世间再无罪臣之女谢妤,只有康平县人士谢虞。 林修起身一脚踩在凳上,“你坐在月轩楼里清闲,可怜我们兄弟大太阳晒着,如今倒还嫌弃我臭了。我不管,此番你得请我们兄弟吃酒,不然我们可不服气。” 他一开腔,旁人也相继起哄,“对啊谢虞,你这细皮嫩肉的,每次巡街那些老板娘哪个见你都欢喜。你若是请我们吃酒,借着你这张俊脸也花不了几个钱儿,不如这顿就你请了?反正康平县最好的酒就出自月轩楼。” 谢妤晓得林修等人并无恶意,于是她也懒得同他们计较,只侧眸瞟了眼窗外,见两个外邦人正抬着一个大木箱进酒楼。 大周历经三代皇帝,如今早已四海升平,吸引了西域好些商客前来,连带着康平县这样的小地方,也偶得见得几张异域面孔。 于是她收回目光起身道:“我先回县衙复命,今日的帐全记我头上。” 十年了,洵王谋反一案已无人再提,但只有谢妤心中清楚,父亲当年乃是替旁人背了罪。 她爹两袖清风,平日里她们这些晚辈也一切从简。作为家中的掌上娇,谢妤也不过逢年过节时能裁制两套新衣首饰,以她爹的为人,断断生不出谋反的逆心来。 这些年她想过复仇,但父亲留下的那两句话还时时在耳。现今这种报仇雪恨的期盼已然淡了,只一门心思想要为谢家翻案。 只是这十年里饶是她如何努力,她还不过是康平县衙内一个捕快,甚至连州府都未曾去过。 加之如今康平县令傅林治理有方,鲜少有作奸犯科之人。既无大案,又何谈立功升迁。 思来想去这些,谢妤心头就有些烦躁。 她心中想的出神,直到撞到一人才骤然回过了神。 对方惊呼了声,好在谢妤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左手,才堪堪将其稳了下来。 那只手葱白如玉,只一瞬间谢妤就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小姑娘。如今她尚是男儿身,她当即松开了手,向后退步施了一礼,“在下无心之举,还望姑娘海涵。” 谢妤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她不禁抬头望起。 入眼的是一个身着红帛襦裙的少女,谢妤识得她,乃是月轩楼的白家大姑娘。 如今她一张脸煞白,尤衬得她眉心那颗朱砂痣夺目。 白家长辈相继去的早,家中产业月轩楼便由白家大姑娘一力操持。 白大姑娘现下另一只手还提着几个就酒瓶,整个人如同扶风之柳。她见到谢妤时眼底也是一愣,旋即垂首为谢妤让开了一条道。 谢妤见她神色有异,不觉想起先头她的一些传闻,据闻她前些日才被县城宁家退了亲事。姑娘家名声尤为重要,此事自然对她打击颇重。 “长辈们积累家业不易,白大姑娘切莫妄自菲薄。”语毕又觉得自个儿所言过于冒犯,又从腰间抠出一块碎银递给她,“县衙那群兄弟的帐记在我头上,若是不够来日我再补上。” 白大姑娘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晕晕乎乎接过谢妤递给的碎银,才堪堪应了声,“嗯。”便匆匆上了楼。 月轩楼内人声鼎沸,谢妤顺着楼梯一面向下走,一面听往来之人的谈话。 大都是些闲言碎语,却还听到有人谈及白大姑娘之事,这才晓得原是因那宁家二老爷春试中榜,授封会元,若此番殿试得利,宁家便可平步青云,一跃京畿,前途不可限量。 宁二老爷在京夺了会元,今后便有可能举家入京。 想必正是如此,那宁二夫人才觉得自个儿的长子万不能迎娶整日抛头露面的白大姑娘为妻,失了宁家体面,这才不管不顾地要同白大姑娘退亲,也无怪适才瞧见那白大姑娘如此颓然。 妇人之见! 宁二夫人只想到白大姑娘的出身失了宁家脸面,却不知此时退亲若是传入京中,是多少人用来构陷宁二老爷品性的利刃。 末了,她嗤笑一声离了月轩楼。 她挎着官刀慢慢走着,人还没进县衙,就听见林修在后面匆匆唤他回月轩楼。 “快些随我回月轩楼,白大姑娘跳楼自尽了!” 第0002章 自尽 “尸身口中酒气熏天,想必死者死前曾饮用过大量酒。” “尸体上有一处明显重伤,伤于头顶,应是因死前头先触地,也是导致毙命的要伤。其次便是身上多处的骨折,但不是致命伤。” “剩下的都是些淤青与皮外伤,皆是坠地时撞击摩擦导致。加上尸身并未有挪动过的痕迹,是以致死缘由,乃是坠楼而亡。”仵作仔细检查了白大姑娘的尸身后,这才开口命人记录道。 康平县这些年鲜少有命案发生,加之月轩楼地处康平县城繁华之处,此案一出,县令当即派人前来调查。 “白家姑娘多好的人,脾性好,人又温顺,那宁家真不是个东西。”有些惋惜道。 谢妤虽未料到适才见过之人,转头便跳楼身亡。但这十年她已看淡生死,因而想也不想地上前将白大姑娘尸身上所盖的白布揭开。 白大姑娘因额上重创,血糊了满脸,如今已经微微凝固,与额上那颗朱砂痣混在一起。她今日穿着红裙,血色恣肆全身,又双目圆瞪,远远瞧着有些可怖。 林修瞟了眼白大姑娘的尸体,慌忙侧过头叫谢妤赶紧把布盖上。 “别多瞧红衣横死鬼,小心缠上你。” 谢妤对林修所言不以为然,是以她把尸布盖好,淡淡道:“我与白大姑娘无冤无仇,她缠我作甚?倒是你,往日在白家的酒钱可结清了?小心白大姑娘晚上同你讨酒钱。” 林修被谢妤吓得倒吸了口凉气,讪讪挤出了个笑,“一两酒钱不至于吧。” 说着他自觉脖后有些发凉,搓了搓手又腆着脸问:“先借我一两同白家清算了酒钱可行?” 从腰间抠出一两银钱丢给林修,谢妤大步走向一处,开始问询:“你们是何时发现白大姑娘的尸身?” 白大姑娘并未从临街那头坠楼,掉落身亡之处是月轩楼后院方向,是以发现白大姑娘的是店里的杂役赵肃。 许是叫此事吓到,赵肃讷讷了半天才磕绊说:“大约……大约是三刻钟前,我那时正才后院取酒,便听见重物坠地的声响,原以为是二楼哪位客人从窗口掉落了东西,怎料才一出去,就瞧见大姑娘已经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 谢妤是下楼之时遇上白大姑娘,今日恰逢集会,周遭人群往来众多,她步伐慢,用了近两刻钟才走至县衙。 林修匆匆召她回月轩楼一路飞驰,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来一回,若是白大姑娘提酒上楼没多久后坠楼,这时辰倒是与赵肃所言不差。 “你们可上楼顶瞧过?” “还未上去,今日大姑娘一来就端直提酒上了楼,我们好多人面都未曾见过,不曾想大姑娘竟如此想不开跳楼自尽了。” 谢妤眉头蹙了蹙,反问:“你又如何晓得是自尽?” 似是没想到谢妤这般问他,赵肃先是一愣,随后慌忙解释道:“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大姑娘自打跟宁家公子退了亲事后,无心店里生意许久了,一连许久都是二姑娘操持的,就生怕大姑娘一时想不开,不曾想……” “那二姑娘此时人在何处?” “二姑娘今日一早就随人出城去香积寺替大姑娘祈福,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对了,您可是要上楼顶瞧瞧?” 谢妤点点头,见林修也已经清账回来,便拉着他一并上楼。 林修在后面跟着有些无奈,“楼顶早都已经上去探察过了没有异常,连仵作都已经断言是坠楼而亡,想必是她醉酒一时想不开自尽罢了。” 谢妤斜眸瞧他冷言问,“你如何肯定就是她是自尽跳楼,而非他人蓄意谋害?” 林修哑然,是以他只得摆摆手道:“你若不信,我便陪你上去再瞧一遭罢了。一发现白大姑娘尸身时,我们几人就已经叫人封了月轩楼。仵作查验了尸身,我们的人才放走了那些食客。” “再说这些日子白大姑娘都未曾出门,凶手又怎么能知道她今日前来月轩楼,还尾随身后上楼将她推下,又能不着痕迹地处理了一切在这么多眼睛下逃走。若凶手有如此本领,又何苦费心费力惹人生疑。” 林修跟在谢妤身后喋喋不休,不曾想谢妤身子骤然停下,险些将林修撞得滚下楼去,“你好端端走着,停下作甚?” 谢妤此刻站在楼梯上,侧首瞧着对面楼梯正搬着木箱下楼的两个外邦人出神。 这两个外邦人她曾坐在窗前见到过他们进月轩楼,是以她问身旁的周肃,“那两个人是做什么的?” 赵肃瞧了眼,解释道:“这是两个会变戏法的西域人,从太原府来,一直住在我们月轩楼,预备明日开始在县城卖艺。所以他二人怕箱子里的物件丢了,平日里进出都是随身携带。” 谢妤却想的是,那木箱看起来甚是笨重,这两个西域人又为何费力搬着箱子到处走,是以她眯了眯眼同林修道:“把那两个西域人拦住,看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林修虽有些不情愿,可还是先行前去将那两个西域人拦下。 谢妤走过去的时候,就听那两个西域人用着蹩脚的官话解释,“我叫阿纳什,这是我弟弟阿纳山,我们一路从家乡卖艺至此,才来康平县不久。这木箱内装的是我们明天表演所用之物,若是现下打开了,明天怕是就不稀奇了。” 还未等林修开口,谢妤就同阿纳什道:“今日月轩楼闹出了人命,我们都是奉命办案,你便只将箱盖打开叫我们看看便好,明日我同我几个兄弟亲自前去给你们捧场如何?” 阿纳山面露难色,看了眼哥哥阿纳什。 阿纳什倒是想了想,随后点头答应道:“我知晓你们朝廷的律法,所以我愿意配合你们。” 说着他从胸口摸出钥匙将箱子打开,将箱内的东西展示出来。 林修此刻倒是率先探头瞧了眼,见箱子里果真放着戏法所用的物件。他有些好奇,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却被阿纳什先一步拦下,“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给明日准备的,如果你们不懂碰到了哪处机关打开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收拾。” 说罢,他看向谢妤道:“我打开箱子给您看过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谢妤将目光从箱内的东西上收了回来,她略微思索了瞬,点头道:“你们走吧。”顿了顿,她又说:“月轩楼虽往来众多,但从未有人在此丢过东西。若是下次带箱子前来,大可不必费力抬上楼。” 阿纳什眼底的目光一怔,旋即同谢妤行了一礼道:“谢过您的提醒。” 第0003章 移情别恋 谢妤目送着阿纳什兄弟抬着箱子下楼,就听林修从旁提醒,“赶紧上楼看完结案,早起到现在肚里空空还饿着呢。” 一收视线,谢妤挑眉淡淡说:“刚瞧过白大姑娘的尸身就饿了么?” 说罢也不看林修骤然扭曲的表情,独自上楼去了。 林修原本已忘了萧四娘的惨状,这厢听得谢妤提及,只觉得胃中巨浪翻天,整个人登时蔫了下去。 白大姑娘是酒后坠楼身亡,谢妤仔细环视了一圈屋顶并未发现异常。随后她似是踩到一物,蹲下身一看,竟是适才自个儿付给白大姑娘酒钱的那锭碎银。 她细细检查,发现周围凌乱倒着几个开了盖的酒壶,屋顶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她上前蹲下将酒壶拿起瞧了瞧,见数量果真与先头她撞见的白大姑娘手中所提的数量一致,是以她踮脚向下瞧了瞧,断定她当时就是从此处坠楼。 暗暗在心中思忖了瞬,谢妤大致捋清了一切。白大姑娘从白家来时就有些微醺,进了月轩楼时端直就上了顶楼,还恰巧遇上了离开了自己,没过多久便酒醉后在此处坠楼身亡。 她如今已经仔细瞧过楼顶,此处除了随意扔置的几个酒壶,丝毫没有挣扎的痕迹。 难道白家姑娘真的如众人猜测所说,因宁家的退亲郁郁寡欢,才醉酒自尽么? 那若是一开始她就起了自尽的心思,又为何要在白家营生的月轩楼内自尽呢?其中如若没有隐情,那便只能说自尽之事只是临时起意,难道是醉酒之下不慎跌落么? 谢妤脑中此刻纷繁杂乱,她伸手摩挲着腰间的横刀,陷入了沉思。 “你瞧也瞧过了吧,都说了没有异常了。”林修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谢妤一抬头就瞧见他甚是幽怨的表情,想必还没有从白大姑娘死状的阴影走出。 收了眼底的万千思虑,谢妤终是开口道:“结案吧。” 林修撇了嘴,打了手势招呼众人下楼。 不曾想才下楼,就听得楼下有人哭得泪雨梨花,一面哭一面将柜中的酒推倒在地,一时间月轩楼中混杂着她哭声以及酒缸破碎的声响,呼吸间尽是一股浓郁的酒味恣肆泛滥。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独留姐姐一人在家,姐姐就不会醉酒出门,更不会……更不会……” 白二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带着面上的妆容都尽数哭落,鹅黄色的竹纹裙角也叫遍地的酒水打湿。 她此刻发髻凌乱,额中还残留着些红痕,想必是因泪水打湿了花钿而留下的痕迹。纵是这般,也能瞧得出她生得姿色不俗,眉眼间也依稀能瞧出与白家姑娘有几分相似。此刻她行为癫狂,又声泪俱下,连带着林修眼眶都不禁有些泛红。 而谢妤却是侧眸问身边的赵肃,“她就是二姑娘?” 赵肃原本正沉浸在白二姑娘的悲恸之中,听得谢妤问他,恍惚了瞬这才匆忙答道:“对,这就是二姑娘。二姑娘和大姑娘是一母同胎的姊妹,平素感情最深。” 话及此,连带着赵肃不禁叹息,“大姑娘就是性子刚烈泼辣了些,但人确实极好的。可若非性子不刚毅,哪能顶得了月轩楼一干上下。那宁家背信弃义,一朝上了登云梯,竟想着和大姑娘退亲来,置两家亲事于何地?若是宁家老太爷还在世,哪由得了宁家如此行事。” “自古拜高踩低,落井下石乃是常事。” 林修却是头一个不服,“反正老子不是这种人!” 赵肃不敢搭腔,只得将头侧向一旁。 谢妤没有搭理林修,自顾向前穿过人群,瞧着已经杏眼红肿的白二姑娘问:“你是说你姐姐是独自一人醉酒出门的?” 白二姑娘的哭声一怔,她泪眼婆娑的瞧了眼谢妤,整个人也是怔愣了瞬,似是没有想到谢妤回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过瞬息,就见她骤然伸手一把攥住了谢妤的衣袖,沙哑着嗓音道:“我在家中已经劝了我姐姐很久了,我以为姐姐已经没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有命人看管好姐姐。”言及此,她又高声喊道:“不,怪那负心寡情的宁文远!要不是他移情别恋向我姐姐退亲,我姐姐又怎么会死呢?他是凶手!他是害我姐姐的凶手!” 谢妤却是眉头一蹙,反问道:“是宁文远移情别恋?” 白二姑娘哭的梨花带雨,说起话来还忍不住抽泣。 她点了点头,“对,他宁文远原先欢喜我姐姐的时候,每日都来月轩楼见我姐姐。但是自今年开年起,他便不来了。姐姐日日等,夜夜盼,前些时日他终于露了面,我本替姐姐开心,想为他们俩送些茶点进去,就听见那宁文远要同我姐姐退亲,说是早已腻烦我姐姐,喜欢上了别人!”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原先只当是宁家夫人嫌弃白家,却不知其中竟是这般缘由。 白二姑娘还再说,“我姐姐为此翠消红减,终日里神情惘惘,好些日子还总说宁文远再偷偷看她,整个人都魔怔了。” 谢妤伸手将白二姑娘死死攥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拿下,她的手与白大姑娘一般细腻如玉,葱白纤长的指尖还在微微颤动。 谢妤瞧着朱唇翕动,杏眼红肿的白二姑娘良久,蹲身为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方巾道:“逝者已逝,你姐姐想必也不愿瞧见你这般悲苦模样。” 听得谢妤提及大姑娘,白二姑娘的瞳仁猛然紧缩了瞬,旋即她别过头喃喃道:“您说得对。”整个人有些颓然无助地往一处坐下,又开始流下两行清泪来。 自从父亲被人陷害卷入洵王谋反一案,谢妤又当了康平城的捕快,每件案情她都十分仔细谨慎,立志不让有人再蒙冤受罚。 是以今日听得白大姑娘跳楼自尽后才想要窥察清楚,还她一个公道。 但今日种种,她除了想不明白白大姑娘为何会在月轩楼自尽之外再无异常。 思及此,谢妤只得喟叹迭眸,同身边的林修说了句:“走吧。” …… 出了月轩楼,谢妤与林修并排往县衙复命。 即使今日出了命案,依然没有丝毫影响康平县的繁华热闹。 谢妤不觉想起十年前,当初洵王谋反之事牵连甚大,连带着为朝廷鞠躬尽瘁一生父亲也被人构陷折在了朝堂之上。 终是如此,到如今也并未影响京城内的一草一木。 除了那些被蒙冤的鲜血,没人会记得。 林修似是察觉到谢妤的异样,他加快脚步跟在谢妤身侧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白大姑娘是宁文远杀的吧?” “宁二老爷如今风头正盛,退亲之事若是传至京中都是风波,更何况人命官司?” 不曾想谢妤话音刚落,就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走而来。 见谢妤和林修停了步子,这才匆匆道:“宁文远死了!” 第0004章 宁家出事 “屋内门窗紧闭,均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屋内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过的迹象。从宁文远的尸身上看,没有任何伤口,且他今日所食用过的饮食仵作均已验过,都是无毒的。” “而宁家上下所有的家仆也已经问询过,今日宁家并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只是侯在门外的家仆听见宁文远在屋内哀唤着白大姑娘,待推门进去,宁文远已经死了。” “不过我听仵作说,好似这宁文远原本就患有心衰之症,长年服药才未曾有大碍。只可惜今日不知为何气血逆流,身边又一时没有人及时救治,这才导致他不治身亡。” 谢妤听得林修所言,眉梢一挑,有些诧异问:“心衰之症?怎么没听说过。” 林修也有些好奇,“是啊,照理说宁文远是宁家二老爷的幼子,宁家家境殷实,若是宁文轩患有心衰之症,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去呢?” 对于宁文远在康平县的传闻,谢妤也曾有所耳闻。知他少年惊才,十一岁便考中秀才,乃是宁家这一辈儿的人中龙凤,因而宁二老爷对其甚为器重。 至于他的脾性,所见之人皆称其温润如玉,乃谦谦公子,是以白二姑娘说其移情退婚时才引得众人一阵哗然。 不过宁文远屋内陈设倒是与传言的性子相辅,清新雅致,桌案上放着几册书与一炉燃尽的香炉。 谢妤捻了撮香灰放在鼻尖嗅了嗅,有一股清淡的兰花香气残留。 “下人说他们家公子喜好各异,二公子喜欢青竹,三公子最喜兰花,所以每日读书时都会燃此兰香。这香灰我也叫人查验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谢妤环视四周,见屋内陈设雕刻俱都与兰有关。又从抽屉拿出一个雕花木盒,打开是已经用尽的香粉盒。 她点了点头,又随手拿起一册书问了句,“宁家有几个儿郎?” “三个吧,不过只有两个是宁二夫人韩氏所出,二公子宁文进是个庶出。虽说是个庶出,但是乖巧懂事,往日里也颇得宁二老爷宠爱,连韩氏也对他视如己出。”话及此,林修又补充道:“对了,大公子宁文迅前些年堕马摔断了腿落了残疾,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再不能科考出仕。如今宁文远又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对韩氏打击颇大。” 问身边的林修,“二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应该在灵堂。” “我们去看看二夫人。” …… 宁文远虽是猝死,但宁家家境殷实,不过半日也为宁文远搭建出一个像样的灵堂来。 谢妤与林修前至灵堂时,二公子宁文进正陪着韩氏,许是一连折了两子,韩氏整个人都瞧着有些恹恹的,抬头见是官家来人,当即站起来问:“可查到凶手了?” 谢妤摇了摇头,老实答道:“此案若是无疑,怕是没有凶手。” 韩氏闻言跌倒在地,“不可能,远儿今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不治而亡呢?迅儿如今残疾在床,远儿又……”韩氏说着有些激动,“他父亲如今还在京中备考,我又如何敢将此事告知于他……” 宁文进见状当即上前扶稳韩氏,“母亲保重,二哥之事实属意外,不怪您。” 谢妤默了默,上前一步问道:“夫人难道不知宁少爷患有心衰之症的旧疾么?” 韩氏闻言怔愣了瞬,旋即激动道:“你胡说!远儿一向身体健康,哪来的什么心衰之症。你们县衙无能,查不出凶手,就推诿到我们远儿身上!” 说着韩氏便扑倒在宁文远的灵柩前,拍棺哭道:“都走!若是查不出杀害我们远儿的真凶,就别来了。” 宁文进想要去劝,却被韩氏劈头一巴掌,“你弟弟死了你不为他讨个公道,反倒要帮着外人说话?” 韩氏这一巴掌打得极狠,他颊上当下泛起了红痕。宁文进没有反驳,只用手使劲地按住脸上的指印,连带着指腹都有些泛红。 林修本想回嘴,谢妤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夫人丧子悲痛人之常情,我等不便叨扰,先行告辞。” 宁文进见状,倒还是极好脾气地主动相送他二人离府。 三人才走至回廊转角,谢妤便与一人迎面相撞,因着毫无防范,整个人便被撞倒在地。林修忙将她从地上扶起,才看清原是宁府的下人。 那下人见谢妤衙差打扮,当即求饶。谢妤见他当真无意,便摆手道:“无碍。” 林修却道:“你这般毛躁做什么去!” 许是被林修唬到,又瞧见宁文进脸上的巴掌印,到底不敢开口。 宁文进却温声道:“周官爷问你话,你只管回答便是。” 有了宁文进的首肯,他才壮着胆子从怀中摸出一把黄符来,“早起二夫人听说白家姑娘死时身着红衣,乃是厉鬼之兆,便命人给府中四处布了符。可如今三少爷过身,夫人担忧这些符纸冲撞了三少爷,便吩咐奴才们赶紧撕下。” 看来这韩夫人也知退婚伤了白家姑娘,生怕对方当真因宁家自尽。 千防万防,韩夫人着实没有料到宁文远最后却骤然死于心衰。 这是宁家的私事,林修与谢妤自是不好搭话。 宁文进闻言微微叹息,“母亲这也是爱子心切,才做了这些糊涂事惹二位见笑。” 他说罢,见谢妤适才因跌倒脸上沾了尘土,便从怀中抽出一方汗巾递给谢妤,“擦擦脸罢。” 谢妤道了声谢,简单将脸上随意擦了擦,见宁文进似乎没有将染脏的汗巾收回的意愿,便同他道:“三少爷不必多送,回去照看宁夫人吧。” 宁文进同他二人施了一礼,便原路返回灵堂。 谢妤便道:“一路走来,我倒发觉这宁二公子言谈之间颇有章法,性子也甚是温顺,由不得身为庶出,却也颇得宁家夫妇喜爱。” 林修也赞同道:“听说这宁文进也学识渊博,只是大公子宁文迅伤残,科考的重担落在宁文远之上,这宁文进自然要打理宁家产业,以供宁文远读书。” 国朝有律,商贾之家虽不禁考。可若是从商之人,此生便不可入仕为官。宁文远才名远扬,又深得其父器重,宁家家产不可弃,自然只能叫宁文进放弃仕途,着实唏嘘。 思及此,谢妤展开手,露出原本攥在手心的那方汗巾,可惜上面所绣的青竹被她适才擦脸弄脏。 “可惜这绣工了。” 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好物件,谢妤想了想,终是没舍得丢掉,便收入了怀中。 第0005章 朝廷巡查 二人离开宁家路上,便听得街头巷尾已有传言。 康平县素来安稳,今日一连两桩命案,到底引起了一些波动。 “我听说那宁文远就是被白家姑娘的冤魂所杀。”茶水摊子上有人低声说道。 “这青天白日的,你可别妖言惑众。” 见人不信,那人言之凿凿,“你可别不信,那白家姑娘死前穿的红衣,就是变厉鬼的征兆。你没听白二姑娘说了,宁家退婚根本就是宁文远移情别恋,宁文远有负于她,自然冤有头债有主。” 语罢他伏低了身子,低声道:“我听说县衙人都瞧过了,说是宁文远听闻此事吓得要死,一早便将整个宁府贴满了黄符,自个儿躲在屋内将门窗从里锁死,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谁知道凭他如此准备,还是中招了。”随后一摊手,煞有其事地同众人做了个不可言说的表情。 听及此事,围坐在茶水摊前的众人皆是后背一凉,似乎也对白家姑娘索命宁文远之事信了几分。 谢妤听的直皱眉,连带着林修都有些瞠目结舌。 忍不住同她道:“要不是咱们刚从宁家出来,我她娘的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坊间自来喜欢添油加醋,宁家退婚到底不仁义,如此传言也是活该。”谢妤回身便要走,却听身后有一清冷的男声响起,“两位官差在此听了半响,却不知此人所说的宁家命案,可当真是冤魂索命?” 谢妤停了步子,入眼的是一个端坐在茶水桌前的男人。 此刻他正端着粗茶碗,衬得他修长的指节甚是嫩白,氤氲胧起的茶雾下,谢妤看到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 颜如舜华,眸若寒星。 随处一坐便是摄人目光的气宇,又带着几分漠然的疏冷。可这样的贵气,又让人不容置喙。 他放下手中的茶碗,与谢妤四目相对,又长长地发出一个语调上扬的“嗯”来。 谢妤沉默了片刻,回道:“此案还尚存疑点未有结论,若公子对此案有兴趣,届时大可前去县衙一看便知,此时恕在下无可奉告。” 语罢,便带着林修头也不回地离去。 林修此时才有些回过神来,同谢妤道:“我看着那位公子面生的紧,瞧瞧人家那通身的气派,定不是咱们康平县的人。” “朝廷派来太原府巡查的大人们来了。”谢妤笃定道。 若无差错,那个男人便是那位大人。 适才他坐在桌前,因着身姿欣长,有一只脚露在桌外,谢妤看到了他脚上的那只皂靴。 同是漆黑的样式,却不同于县衙傅县令的板式。除开京中的织造,做不出如此恰到好处的精致。 她爹以前穿得也是京中织造,可谢妤瞧得出,那男人脚下的那双比之她爹所穿的更为细致。同样的靴子,却同细节处显现出不同的尊贵。 林修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 谢妤却道:“赶紧回县衙,想必大人还不知道此事。” …… 谢妤与林修匆匆奔回了县衙,先仔细同傅县令将白、宁两家的两桩命案回禀。 傅大人闻言松了口气,他在康平县为官已有十五年。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有半分差错。只可惜无功也无过,一直也未曾升迁。 难得朝廷下派了钦差前来太原府,若是干得好,许还有升迁的可能,却不料今日竟生出两桩命案,叫傅大人如何不担忧。 是以他还是仔细问道:“当真一个因情自尽,一个是因病而亡?” “二人尸身仵作均已验查,证实一个乃是坠楼而亡,一个是心衰而死。只是两家人似乎都有异议,白家二姑娘怀疑是宁家所为,宁家夫人又咬定宁文远并无心衰。” 傅大人有些吃惊,“竟有这等事?”旋即他又有些头疼,“若是如此,此案势必不能草草了结。如今朝廷钦差即将前来,若她两家心有不甘,只怕叫钦差大人怀疑本官的能力。” 谢妤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刚才那男人的模样。 她抿了抿唇,决定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傅大人,“大人,朝廷派来的钦差应该已经到了。” 谢妤将茶水摊前的事儿同傅大人说了一遍,掩去了皂靴的一部分说道:“我瞧着那位穿着官靴,又器宇不凡,想必就是钦差等人。”默了默,她问道:“大人可知这次的钦差是何身份?” 傅大人看了眼谢妤,说来他打心眼喜欢这个孩子,做事仔细,凡是他交待的事情都会认真完成。就是身子瘦弱了些,许是幼时家贫,如今在县衙当差这么久,还是生得瘦瘦小小。 他也不避着她,推心置腹道:“本官这些年都无从晋升,就是因为没得倚仗。若是有银钱且罢,到底还能砸出一条门路来,只可惜一穷二白,到如今竟连钦差大人的身份都无从晓得。” 傅大人本名傅林,祖籍正是康平县下的枣花乡,当年也是先帝钦点的进士出身。上任以来是兢兢业业,不敢生出任何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心。 他与旁人避得远,自然太原府的其他官员也不同他往来。如今他一无人脉、二无钱财,可不得在这康平县做了十五年的县令。 为官难遗世独立。 谢妤心中叹了口气,看着傅大人两鬓已有花白的迹象。 “若真如你所说,那人便是朝廷巡查等人。现下他们刻意微服,定是想要在市井查看康平县在本官的治理下究竟如何。”说到最后傅大人也有些懊恼,“怎么一来就撞上了两桩命案,难道本官就无升迁的命?” “傅大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又如何不会升迁呢?” 谢妤与傅大人闻言同时抬了头,对方逆光而来,将他身形勾勒地极为欣长。 再低头,谢妤又瞧见了那双精致的皂靴。 对方并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她们,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铺在傅大人面前。 谢妤草草瞥了几眼,上面记录是傅大人为官十五年的事迹与民意。 他抬眸看了眼立在傅大人身侧的谢妤,窄小的身材几乎让人提不起注意。 “傅大人一心扑在百姓上,自不知外头的消息,那我今日便告诉傅大人一个。若是今日那两桩命案处理得当,那傅大人在康平县为官十五年便是有始有终,不负圣恩。”他伸手在那张纸上的县令两字点了几下,才缓缓道:“或许下一回再见傅大人,就是在府衙了。” 第0006章 退亲秘密 傅大人闻言先是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来人。 他的双唇因激动而不住地翕动,却又按捺住一切强迫自己镇定,“敢问来者是……” “裴衡。” 他说的风淡云轻,却令傅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在一旁的谢妤闻言也动了神色。 她知道裴衡这个名字。 打她开蒙懂事时,这个名字便时常出现她的耳边。 裴衡,字敬之。伯父乃国朝首辅,父亲官拜九卿,为当今工部尚书,母亲作为庐阳郡主,自小长在宫中,颇受喜爱。更莫提他自身,当年就在一众士族中脱颖而出。 这样生于九天明月间的人物,谢妤着实没有料到此生能够见着,还在太原府下的康平县所见。 如今他能纡尊降贵,想必也是佛祖镀金身罢了。 傅大人随即从桌后绕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同裴衡行了一礼。 裴衡却似乎察觉到谢妤面上细微的变化,他走近她道:“官府的事儿,你嘴巴很牢。” 谢妤不知道裴衡是在夸她还是什么,但明白他说的是刚才茶水摊前的事。 于是她仰头与裴衡对视,镇定道:“职责所在。” “我听说两件案情仵作已有定论,可你当初却说还尚存疑点,不知是哪里有问题?”裴衡一抖衣袍,寻了张椅子坐下。 “无非是外面的怨魂之说穿得沸沸扬扬,需得安抚众人罢了。” 裴衡伸手向谢妤勾了勾,看着她走了过来,这才晃了晃食指笑道:“不,你的眼睛里告诉我,你也不相信是这样。” 谢妤默然。 诚然她心中确实不信这两桩案件原因如此简单,白大姑娘自尽的原因过于轻率,宁文远的死因又被宁夫人矢口否认。 可仵作的验尸结果清清楚楚,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她自然是不信怨魂索命的说法,宁文远死于心衰,可为什么宁夫人却丝毫不知,甚至从来没有过一点风声。 谢妤心中这般想,嘴上就说了出来。 “继续。”裴衡道。 谢妤看了眼傅大人,见他同自己点头,这才接着道:“明天我想再去一趟宁家。” - “宁家并非康平县本地人,二十年前宁文远的父亲与伯父前来投奔亲戚未果。二人流落街头,宁文远的父亲更是命悬一线,幸得遇到月轩楼的当家掌柜白月轩相助,才叫宁文远的父亲捡回了一条命来,宁家也在此扎了根。” “康平县,宁家……”裴衡眯了眯眼,似乎有些印象问道:“可是此次春闱会元宁蕴之家?” 谢妤没想到裴衡这样的人竟对这些事都了若指掌,转念她又想到,这样的人肯亲自前来康平县这样的地界,定不是一般的士族子嗣。 昨日她一同傅大人提出再来一次宁家,裴衡便表示一同前往。 谢妤本不愿,又怕自个儿忤逆了裴衡,坏了傅大人难得的仕途。 于是她恭敬道:“正是,死去的宁文远便是宁蕴的幼子。当年宁蕴为报恩情与白家定了儿女亲事,若无退亲之事,宁文远便要迎娶白大姑娘。” 裴衡应了声,便自顾在宁文远的房中巡视了起来。 谢妤见他没有再想搭理自个儿的意思,也甚是知趣地不再开腔。 屋外的日头和煦,阳光从后窗映射入屋内,将书橱上的物件照映的清晰明朗。使得谢妤不禁驻足停在了宁文远的书橱之前,又将目光落在架上的一物之上。 她伸手将东西取了下来看了看,竟是月轩楼用来装酒的酒瓶,且有些年头。瓶身因每日擦拭的缘故,倒是保存的不错,只是明显有把玩摩挲的痕迹。 “此物放在书橱最明显的地方,想必是宁文远珍爱之物。”裴衡的声音陡然在谢妤头顶响起,惊得她一哆嗦,酒瓶便失手而落。 谢妤惊呼声还未出口,就看到只嫩白的大手轻轻一捞,就将酒瓶稳当地握在手心。 “这应该是白大姑娘送的东西。”裴衡看了眼,将东西重新递给谢妤。 她将瓶底倒翻过来,果真发现瓶底的底款是孝康四年,是七年前的东西,底部还落款了小小的“清”与“远”二字。 白大姑娘的闺名谢妤在卷宗上见过,名叫白婉清,如此看来这酒瓶定是白大姑娘所赠无疑。 “但昨日白二姑娘告诉我宁文远乃是移情她人才与她姐姐退亲。可若是如此的话,宁文远为何还将她当年赠送的酒瓶如此珍重的保存下来,每日拿在手中擦拭摩挲?” 谢妤眸光动了动,握着酒瓶的手骤然攥紧,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头骤然升起。 半响,她猛然抬头看着裴衡欣喜道:“我明白了,快些去找宁二夫人。” 随后也不等裴衡,整个人便急冲冲地往灵堂奔去。 待裴衡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至灵堂时,谢妤正看着韩氏笃定道:“您一直都知道三少爷有心衰的吧。” 韩氏闻言面色一变,倏地从凳上站起叱道:“我早说了,我们家远儿素来康健,没得是你们衙门找不出凶手,就栽赃到我们远儿身上!” 谢妤看着韩氏道:“原先我总想不明白,宁老爷才中会元,宁家就如此快的同白家退亲,平白叫满县城的人说闲话。纵是您瞧不上白大姑娘,可二公子又岂会让您做出如此糊涂事,除非退亲一事,就是二公子的主意!” “你胡说!你莫要跟那些嚼舌根子一般的人污蔑我们远儿!此事就是我一人的主意,区区一个沽酒女,如何配的上我们远儿?那白家姑娘自个儿不识抬举,退亲拿钱时说得好听,回身就死在外头坏我们远儿的名声。” 话及此,韩氏便带了泪腔,“可怜我远儿本有大好前程,她一条贱命死了便罢,保不齐我们远儿就是被她们白家谋害了去。” “二公子尸骨未寒,夫人就要如此诋毁他心上之人么?” 谢妤从背后拿出酒瓶放在桌前,徐缓道:“想必二公子正是知晓自己心衰之症,才宁愿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也要同白大姑娘退亲吧。” 第0007章 外邦戏法 “二公子不肯告诉白大姑娘情有可原,可夫人你呢?为何要瞒着众人。” 望着韩氏微微变化的神情,谢妤接着说道:“若我猜的没错,您不肯说出此事的缘由,想必是因为宁老爷吧。您膝下育有二子,皆是人中龙凤,可惜大公子不幸堕马残疾,三公子便是您全部的希望。若是宁老爷知晓此事,那这些年您对三公子的所有期冀皆付诸东流。” 越说到最后,谢妤愈掷地有声,末了她看向韩氏,一字一句问道:“您说我说的对吗?” 韩氏眨了眨眼睛,落在宁文远棺材上的目光有些呆滞。 片刻,她骤然落下两行清泪,“你说的没错,都怪我,我才是害死远儿的凶手。” 韩氏声音有些沙哑,此刻她似乎泄去了所有气力,再没了刚才嘴硬的模样。 “可是远儿的病真的已经要好了,他真的已经许久未曾犯过病。但远儿非要同她退亲,我拗不过他。退亲之后,远儿不是潜去白家远远瞧着那白家姑娘不敢相见,便是将自个儿关在房中闭门不出。那白家姑娘有什么好?凭什么她死了,就要连我们远儿也带走。” 韩氏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谢妤却想起白二姑娘说过她姐姐退亲之后时常说宁文远偷偷看她,众人皆觉得她魔怔,如今想来白大姑娘所见并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的宁文远。 宁文进从旁搀扶着韩氏,温声劝道:“三弟与白大姑娘青梅竹马,又是指腹为婚。母亲莫不然忘了三弟幼时从马上摔下,白大姑娘为护着三弟,左手撞在石头之上,生生划出一道血痕。女儿家原本一双纤纤玉手,自此便留了疤,这样重情的姑娘,三弟又如何舍得。” 谢妤有些五味陈杂,韩氏既已承认宁文远当真患有心衰之症,那么宁文远在白大姑娘死后犯病而亡便合情合理,此案也就此了结。 至于之后的事儿乃是宁家的家事,不是衙门所插手的内容。 她喟叹了声,蹲下将那只酒瓶放回到韩氏手中,“此物乃是二公子心爱之物,如今你两家既已退亲,就让它陪着二公子吧。” 谢妤起身离去,看见立在其中的裴衡,这才想起自个儿甩开裴衡独自前来灵堂的事儿。 也不知裴衡会不会记她的帐。 她佯装镇定地走到裴衡面前,恭敬道:“宁家案情已了断,请大人定夺。” 裴衡眸子一瞥,叫谢妤瞧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他负手回身,大步便跨出灵堂,“这是你们康平县的案子,叫你们大人自个儿定夺。” 谢妤心里一凛,心里想自己恐是被裴衡记恨上了。 也是,自己三番两次落了他的面子。裴衡这样的人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她赶忙追上,宁文进见状也跟了出去,一路将谢妤二人送出了宁府。 宁府门外又同谢妤施了一礼道:“竟不知母亲瞒着家中如此,平白给府衙添了麻烦。” 谢妤连忙推脱不敢当。 她对这宁文进的印象不错,见他脸颊上还微微红肿,可见昨日韩氏下手之重。 外头都说这宁文进得韩氏喜爱,如今瞧来到底不是亲生。 可惜他已从商,如不然以他的才华也可入仕。 谢妤随了她爹的性子到底有些惜才,因而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如今宁老爷尚在京中,府上的担子一应落在二公子肩上,不知二公子预备如何?” 宁文进抿了抿唇,“白家对父亲有恩,白大姑娘香消玉殒,到底也与我们宁家有些干系。我预备不日便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白家,重结两家亲事,使二人可同穴而葬。一是不违背父辈承诺,二是圆三弟之愿。” 提及宁文远与白大姑娘的亲事,谢妤有些唏嘘。 她点了点头,与宁文进告辞。 - 谢妤一路跟着裴衡返回县衙,一面走她一面暗暗观察裴衡的神色。 见裴衡的面上倒算是平静,心里头就暗恼自己适才太过欣喜,竟连身边这么一尊大佛都忽视了去。 只怪在康平县的这些年,她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令傅大人。 谢妤对像她爹一般心性的傅大人本就格外亲近,是以这些年为其做事也是尽心尽力。 傅大人起点不低,但依然在康平县做了大半辈子的县令。 若是再因她开罪了裴衡,影响了傅大人的前途,谢妤到底心里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她终是腆着脸先开了口,试探地唤了声,“裴大人?” 裴衡侧了首看她,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裴大人什么时候来的康平县啊?” “昨日。” “裴大人常年身处京城,这一路又是奉旨巡查,想必未曾好好感受过风土民情。我们康平县虽远不及太原府,但这当地的吃食倒是一绝,裴大人可尝过了?” “未曾。” “若裴大人不嫌弃,不如就由小人带大人尝尝?” “先回县衙再说。” 谢妤吃了瘪,暗道自己恐是真是得罪了裴衡,有些丧气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往县衙走。 远远却看到一众人在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担心出事,只得硬着头皮又叫住了裴衡,自个儿挤进了人群中,却瞧见的是昨日在月轩楼见到的那个外邦人阿纳什。 此刻阿纳什正向众人展示昨日她检查的那个大木箱,里面空空如也。随后便阖上盖子,再打开时弟弟阿纳山便应声从箱子内站了起来。 众人无不惊呼,连带着谢妤也有些惊奇。 阿纳山从箱中走了出来,又一连自手中变出了好些物件,惹得百姓连连叫好。 末了他挥手扬天一洒,谢妤也跟着仰头望天。 蓦然她看到天际铅云低垂,紧跟着便有豆大的雨珠落在她的脸上。再低头时,她似乎回到了京城,回到了谢家宅邸。 小小的四方院儿里将谢家几十余口尽数圈在其中,抄手回廊下摆着她爹的尸首。 墨云翻滚,有雨落在她的身上。 是了,就是这样的天气,她爹自缢在了牢中,谢家被奉旨抄家流放。 寒风料峭,将她爹尸身上的白布掀了半角。 谢妤一把抓住她爹的手,跟着哭了声,“阿爹。” 紧跟着就感觉到手背叫人打了下来,裴衡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你做什么?” 第0008章 坠楼真相(一) 谢妤打了个哆嗦,整个人似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她站在康平县的街头,身边人潮攒动,裴衡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旁,而她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裴衡的左手。 裴衡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眉间微微蹙起。 谢妤知道自个儿又闯了祸,赶忙从袖中拿出那方宁文进送她擦脸的汗巾递上,“大人擦擦手。” 这汗巾材质上乘,上面的绣工又十分精巧,加之昨日谢妤早已洗的干净,裴衡睨着眸子觑了眼,这才接过擦了擦手。 谢妤环顾四周,见周围百姓似乎也才如梦初醒。上方的阿纳什兄弟满意地看着底下百姓的反应,上前一步道:“刚才是我们为大家表演的最后一个戏法,能让你们看到最想见的人。” 众人无不折服于阿纳什兄弟的戏法,谢妤这才明白自己适才所见的一切皆是外邦戏法。 她从腰间抠出几枚铜板给阿纳什兄弟,也掸了掸衣襟与裴衡随着人流散去。 “没想到康平县还能看到外邦戏法。” 谢妤没料到裴衡率先开口,她啊了声,赶忙点头附和,“我也是头一回见到,由不得昨日在月轩楼见他们兄弟二人,也要时时刻刻带着他们的箱子,果然戏法十分精妙。明明是空的箱子,再打开竟能凭空变出一个人来。” “我倒觉得那幻术更为精妙,原不知你最想见的人,竟是你爹。”顿了顿,裴衡又道:“我听傅大人说,你并非康平县人士,是被养父收留?” 谢妤面色一滞,随后她抿了抿唇道:“小人自懂事起就未曾见过父母,四海漂泊。幸得养父收留,才得以温饱。” 好在裴衡并未在此多做询问,只说道:“我曾在京中见过更有意思的外邦戏法,那箱子反倒是先变没一个人,再看时原本钻进箱子里的人竟能凭空从旁的地方走出来。” 说来同是京中生活,谢妤与裴衡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因着她那时年纪尚小,又是闺阁中的女儿家,鲜少出门。 再加之父亲清廉为官,一大家子吃穿用度本就勉强度日,素日里连戏台班子都难得请上一次,更遑论看外邦戏法。 她赞道:“果然有趣。” 裴衡有些不以为然,同谢妤解释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是那箱子另有乾坤,底部做了个能藏人的夹层罢了。至于那从从旁处凭空出来的人,不过是两个模样相似的人使得障眼法。” 他擦完了手,将汗巾重新递回给谢妤。 日头下他的手柔嫩光滑,甚是好看。 谢妤看着他的左手有些失神,脑海里满是裴衡同她所说的戏法解密。 煦风摇曳,裹挟着月轩楼馥郁的酒气弥漫沁人。 此刻她眸光潋滟,这两日的种种皆在她眼底浮动。 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 因着宁文远心衰退亲的秘辛传了出去,这一桩事到底在康平县引起了些轰动。 有人道白家姑娘痴傻,有人怜惜二人苦命。 宁文进倒是当日便前去了白家,白家二姑娘听闻此事,当即哭晕了过去,醒来便不住地哭诉“姐姐命苦”。 白家父母早亡,便由白二姑娘允了宁文进的请求,重结了两家亲事。而宁家择了良辰,不日便摆了冥婚的排场使二人同穴而眠。 白二姑娘见着此景,不由又哭倒在棺木之前,谢妤上前欲要扶她,她却一手扒在棺盖之上不肯离去,哭得肝肠寸断。 所见之人无不动容。 棺盖将合,白二姑娘忍不住以手掩面,葱白细嫩的双手似因哭泣而不住颤抖。 谢妤却陡然出手,一把堵住了将阖的棺盖出声道:“前些日我在城中见了个稀罕东西,说来我与大姑娘也有些交情,借着今日的机会,不如给大家还有大姑娘都瞧瞧,也算是我们衙门给新妇的添妆。” 她的话使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白二姑娘颤抖的肩头也停了下来。 谢妤却拍了拍手,便有人从外搬进一个空空如也的黑漆木箱,谢妤立在木箱前,同众人道:“大家瞧瞧,里面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虽不知谢妤卖的什么关子,到底是衙门之人,众人也不敢多言。有大胆地踮起脚尖瞧了眼,躲在人群中道:“是空的。” 谢妤莞尔,她啪的一下阖住了箱盖,又在众人的目光下倏地打开。 林修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箱中站了起来。 凭空出现的林修使大家倒吸了口凉气,韩氏被吓得踉跄了几步,才堪堪被宁文进扶稳。 谢妤解释道:“大家不必惊慌,只是这箱内底部有个夹层罢了。”说着她侧目看向已经怔愣在原地的白二姑娘“二姑娘,这戏法熟悉吗?” 白二姑娘双唇翕动,摇了摇头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谢妤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按在白大姑娘的棺材前,高声道:“你看着你姐姐告诉她你不熟悉。” 白婉清面上的血迹早已擦拭干净,并不可怕。但如此近距离的贴近她的尸身,还是令白二姑娘尖叫出声。 她早已忘记了哭泣,只挣扎着想要脱离谢妤的桎梏,“你再说什么?快放开我。” 谢妤骤然发难,使宁家灵堂内的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院内奏乐之声也戛然而止,只听到谢妤冷冷道:“我头先瞧见你姐姐的尸身时,见她双目瞪圆,眼底皆是惊恐,若是为情自尽,又岂会如此神情。” 白二姑娘被按在棺材前挣扎不开,原本清丽的脸涨的通红。 “那也有可能是醉酒不慎跌落下去的。”有人低声道。 “我第一次见到白家姑娘的时候,她醉的几近难以站稳,可瞧见我的那一瞬间,便即为我让开了一条道。”谢妤侧眸瞟向众人,反问道:“你们说一个醉成那般的人,又如何能那么快认出我?” 复而她的目光又落在白家姐妹的脸上,因着一母同胎,二人的模样有八九分的相像。 她的指尖点上白二姑娘的额头,那里不同于大姑娘生得一颗朱砂痣,甚是光洁。 谢妤喟叹了一声,倾身在白二姑娘的耳侧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害了你姐姐的性命呢?” 第0009章 坠楼真相(二) 谢妤的困惑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地失色,骤然疾风大作,弹指间便听得豆粒般的雨珠如泼墨而下。 宁家上下噤若寒蝉,只剩下谢妤的声音,“我之前不明白为何白婉清要特意从家中前来月轩楼,直到我想明白那个人是你。只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才是那个最不会被怀疑到的人。” “你假扮你姐姐醉酒上楼,没想到却撞见了我。你从没喝醉,这才会第一时间认出了我。” “与此同时,你让阿纳什兄弟将你灌醉的姐姐放入箱内夹层中运上月轩楼顶,将她放置在屋顶边缘,但我却在楼顶发现了那块我给你预付酒钱的碎银,我当初想不通白大姑娘明明在我眼前收好了酒钱,为何又会掉落在楼顶。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你换衣服离开屋顶时掉落下来的,而我与林修盘查阿纳什兄弟时,那一堆戏法所用的物件下,就藏着你吧。” “其后你只需要等待你姐姐醒来,躺在那里的她只要稍稍翻身就是一死。而你届时便可哭的梨花带雨,坐着马车从香积寺在众人的目光下返回月轩楼。你歇斯底里地推倒一地的酒,就是在掩盖你身上原本假扮白婉清时的酒气,我那时看你额上残留红痕,原以为是晕染的花钿,实际上那是你假扮你姐姐却没有处理干净的朱砂痣。” 谢妤将白二姑娘翻过来对视上自己,见她眸底闪过一抹阴鹜,稍纵即逝。 白二姑娘此刻已不再挣扎,只冷冷对上谢妤道:“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你既说我算无遗漏,那日所有人都能证明我的清白,而你不过是口说无凭。”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众人,流下两行清泪来,“我姐姐命苦,与宁二公子两情相悦,如今二人终可入土为安,你们县衙的人此时恣意陷害,是何道理!” 她这话勾起韩氏的伤心事。 “今日是我远儿入土的日子,你若再在这里胡言乱语耽搁了时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宁文进赶忙拉住韩氏,伸手抚了抚她的背道:“母亲,消消气。” 谢妤没有将韩氏的威胁放在心上,她执起白二姑娘的左手,“凭这个!” 她的手细嫩光滑,纤若葱根。 “那日你假扮白婉清撞到我时,我抓住了你的左手,可你却忘了,你姐姐幼年时曾为了搭救宁文远,左手受伤留了一道疤。你与她朝夕相处,你可以模仿她到以假乱真,可旧伤却模仿不来。”她早已提前查验过白婉清的尸身,左手上果然有一道疤痕。 说着她放下了白二姑娘的手走向那戏法所用的大箱子,弯腰从底部捏出一物。 “当然,还有这个。” 是一小截儿鹅黄色的丝帛残留。 谢妤环视一周,淡淡道:“那日众人不仅瞧见你从外面归来,也瞧见你穿得便是鹅黄色的衣裙。”她将东西放置在白二姑娘白玉般的手心,“那么二姑娘可以告诉大家,那日为何会钻进箱子内呢?” 白二姑娘看着手心那抹鹅黄色的丝帛,目不转睛。 片刻,她的手猛然攫紧,发出几声低低的笑来。 寒风料峭,将院内的白幡吹得四处飘摇,屋内的烛火也发出一声噼啪声响。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杀了她。” 白二姑娘的声音甚是平静,平缓地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二人一母同胞,可为什么人人都称她赞她?自小什么好的东西都紧着她先来,连亲事爹娘都能给她攀上宁家。” “这是你们父辈定下的儿女亲事,本就早早说好的事。” “就因为这个就肯将亲姐姐置于死地?真是蛇蝎心肠!” 白二姑娘环视一圈垂了眸子,却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头,只道:“对,就因为这些。” 众人无法想象这是如此的嫉妒之心才能生出将亲姐姐除去的念头。 韩氏未曾料到其中竟还有如此隐情,嚎啕大哭起来,“她好狠的心,若非她嫉妒亲姐姐下此毒手,我的远儿又岂会发病而亡。” 说着她一把抓住谢妤的手,“一定要让你们大人重判……” 旁的人也附和道:“如此狠毒的心,死不足惜。” 谢妤抬头看向搀扶着韩氏的宁文进,问道:“二公子以为呢?” 宁文进微叹息了声,“原先觉得这二姑娘也是极好的,不曾想竟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着实造孽,惟愿来世托生个不偏心的好儿家。” 这话的意思也是觉得二姑娘该杀。 谢妤便笑,“难为她到了都不肯说出你,你这话着实令她心寒。” 宁文进微蹙了眉头,有些不解道:“谢官爷这话是何意?” “她一个弱女子,如何从太原府寻到阿纳什兄弟?” 宁文进还未开口,白二姑娘就道:“我自个儿找到的。” 谢妤并未顺着她的话,只看着宁文进继续问道:“白二姑娘杀害姐姐的缘由乃是嫉妒,那你呢?宁二公子。” “我与白家姑娘无冤无仇,与我有什么干系?” “白大姑娘与你无干,那二姑娘又与是什么关系,不惜为你杀害同胞姊妹。” “你血口喷人!”白二姑娘高声道。 谢妤走向她,翻起她的袖角,露出上面的青竹问道:“女儿家鲜少有绣竹纹,我听说宁二公子极喜竹。若我记得不错,那日二姑娘的那件鹅黄裙摆上也绣着竹纹,莫非二姑娘也喜欢青竹么?” “这难道不可以么?”白二姑娘面上终于有了变化,“我既已认罪,你又何必牵连旁人扣上旁的帽子。” 谢妤从袖中摸出一方汗巾,露出上面所绣的青竹,“这是那日宁二公子给我擦脸用的汗巾,与二姑娘衣袖上的绣工如出一辙,又是怎样的关系使得二姑娘亲绣给二公子如此亲密之物呢?” 她将两个物件呈在众人眼见,有眼尖的人立马道:“确实一模一样。” 白二姑娘眼见铁证如山,她涨红了一张脸狠狠地瞪着谢妤。 众人纵是再愚钝,也晓得白家大姑娘便是宁文进与二姑娘共同所为。 谢妤却又重复问道:“二公子还未回答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用说么,定是这两个人暗通款曲,二公子帮着她一起合谋害了白大姑娘。” 韩氏闻言,反手便给了宁文进一巴掌,这一掌比先头谢妤见得还要重。 “就是你们俩,害死了白婉清,也害死了我的远儿!” 宁文进立在原地,双眸静静地看着地面不语,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折辱。 谢妤见状,原本想要说的话也滞在喉中。 她似乎有些明白宁文进为何要害死宁文远了。 第0010章 前因后果 宁文进匿在袖中的手攥拳,露出根根分明的青筋。 他知道眼前这个叫谢虞的捕快早已知晓了一切。 宁文进斜眸看向谢妤,反问道:“现在你知道为何了吧。” “从小到大,我永远都要比他们低人一等。就因为我是庶出,所以我就要极尽所能地去卑微奉承。” “凭什么宁文迅毫无才学也能科考,而我只能做他两兄弟的垫脚石!” 韩氏这才明白宁文进话中之意,她抬手又要打,却被宁文进一把擒住,死死地盯着她道:“就是我害死了你视若珍宝宁文远。” 韩氏咬碎了一口银牙怒骂道:“逆子!家门不幸!生出你个残害手足的祸害。” 宁文进锁住韩氏的双手,贴近她冷笑道:“我给他的香料里放了曼陀罗粉,燃时可产生幻觉,我让他在幻觉中时时看到白婉清,我让他得知白婉清的死讯,你说这样的情况下,你的远儿如何不心衰复发?” 韩氏想要动手打他,双手却被宁文进桎梏不得动弹。 宁文进还再说,“心里难受么?我告诉你,心衰之人死前十分痛苦,这些年你让我的疼,你的远儿替你还了。” “你这个孽障!”韩氏啐了一口。 宁文进不为所动,韩氏趁着这当口挣脱了出来,对着宁文进劈头盖脸便是打。 林修等人连忙将她架开,命人将白二姑娘与宁文进带去衙门。 谢妤着实没料到事情当真发展到如此境地,那厢裴衡已带着人走了进来。 裴衡瞧了眼如闹剧的宁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韩氏不知晓裴衡的来历,只见过谢妤同他来过宁家,当他也是康平县的衙役。今日接二连三的打击无从发泄,她有些歇斯底里。 眼见盛怒的韩氏将火气泄在裴衡身上,谢妤心一凛,赶忙挡在他身前,生生受了韩氏一巴掌。 韩氏的手劲儿可真大,由不得宁文进恨她。 谢妤如是想。 转念又庆幸这一巴掌没有打在裴衡的脸上,她极为担心傅大人的仕途。 裴衡怔愣了瞬,常年长在天子脚下的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行径。 “殴打官差,带去衙门问审。” 说罢他他负手往出走,回身见谢妤还立在原地,不觉道:“回衙门。” 谢妤今日是第二回挨巴掌,头一回年纪尚小,只记得那时父亲带回了一个极聪慧的少年,对他极为器重。哥哥们心气高,便忍不住暗地里作弄他。孩子间不知轻重,着实没料到对方因此受了伤。 仗着是哥哥的掌上珠,她替哥哥们认了责,到底也因此受了一巴掌,只是那少年也再没出现在谢家。 这会听见裴衡叫她赶忙跟上,她身子矮小,勉强小跑着才能跟上裴衡的步伐。 “裴大人怎么来了?” “我见你得志满满,便来瞧瞧你案断的如何。” 实则他早已到来,一直匿在旁处冷眼瞧着,眼见二人认了罪,这才露了身形,不曾想险些挨了韩氏一巴掌。 这也不怪他,见多了京畿高门大妇,哪里晓得当今会元宁蕴的妻子如此不堪。 他侧眸看到跟在他身后那个小跑的孩子,听说将至双十的年岁,怎地生得如此矮小。脸颊肿的有些不协调,裴衡不敢想这巴掌打上他会如何。 是以他的脚步不自觉放缓了些,他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宁文进的事儿?” 谢妤见裴衡的步子慢了,自个儿也赶忙停了下来。 嘴上还恭恭敬敬地回道:“回裴大人,小人也是意外所得。那日裴大人同小人提起外邦戏法后,我这才想起那日遇到假白婉清时的细节,又想起宁文进提及的伤痕,如此便顺藤摸瓜查到了白二姑娘的手段,带人拘了那阿纳什兄弟。原本我未曾怀疑过宁文进,只是审讯期间小人发现手指上竟有些红色的粉末难以洗掉,应是当日看完戏法掸抖肩头沾染上的东西,这才又发现了阿纳什兄弟让人致幻的曼陀罗粉,小人寻人问过,得知这曼陀罗粉燃之无味,燃尽无痕,令人可以看到自己最想见的人,而下人们又说过,宁文进死前一直唤着白婉清的名字。” “可你又如何能确定是宁文进让他中了曼陀罗粉的幻觉?” 谢妤从袖口中拿出一个雕花木盒,指着上面所雕刻的花纹道:“大人且看,这是从宁文远房间内的抽屉里发现的,原本装的是宁文远每日所焚的香料。小人得知宁家公子喜好各异,宁文远独爱兰花,所用之物皆与兰有关,二公子宁文进甚是爱竹,而这个香粉盒上却雕着竹子,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香料是宁文进送给宁文远的。” “想起了竹子,你便想起了那方汗巾,继而又想到了白二姑娘的裙摆?” 如此联想,裴衡不知说她大胆还是心细。 谢妤点了点头,“我本来还不确定,因为这香料盒已空。我思来想去宁文进所有可能的动机,让我想起韩氏曾打过宁文进一巴掌,就是那一巴掌,我看到了宁文进多年的隐忍,更看到了他被曼陀罗粉染红的手指。”说着她抬起手掌,“当初我以为他是用力按红了手指,后来对比了自己的手指,才确定宁文进接触过曼陀罗粉。” “其实你也知晓这一切皆是你的猜测,很多证据压根不足以给她二人定罪。若不然你早将他们捉拿归案,根本不会在宁家当众发难,你在赌他们以为你证据确凿,当场认罪。”末了裴衡看上她的眼问道:“傅林对你很重要么?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呢?” 谢妤眨了眨眼,对裴衡的话不置可否。 她老实回答,“傅大人对我有恩,这些年我能留在县衙当差皆是因他怜悯。傅大人是个好官,他上去必定有更大的作为。像傅大人这样的官,若非您给的机遇,恐是终其一生也穿不了您脚上那样的官靴,所以我必须得给大人牢牢抓住。” 裴衡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下透着坚定的韧劲,他知道谢妤没有骗他。 心底却想的是—— 这孩子真是个聪明的“傻货”。 第0011章 升迁知府 因着这两桩命案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勘破,在民风淳朴的康平县引起了巨大的风波。且这二人所杀之人皆是同胞手足,更是引人不齿,傅大人当日便判处二人秋后处斩。 不曾想宁文进在县衙内瞧着韩氏又说出一桩事来,原来当年长子宁文迅堕马一事也是因宁文进提前在马料中混入了曼陀罗粉。使得误食曼陀罗粉的马匹在奔驰起来后癫狂暴躁,难以驯服,加之宁文迅的马鞍早已被做了手脚,如此一来,宁文迅不慎堕马后,众人只当马鞍松弛之故。 韩氏听闻此言当即哭晕了过去,醒来便寻死觅活要求傅大人将宁文进千刀万剐,却被裴衡叱其扰乱公堂轰了出去。 谢妤只道这裴衡果然睚眦必报。 接连两子都折在宁文进手中,韩氏如此行径乃是人之常情。 转念她又有些不解,“为什么呢?他们不都是兄弟姐妹,为什么要如此残害手足呢?” “韩氏两子所得的一切,都是踩在宁文进身上得到的。宁文进替他们在韩氏身边尽孝,还要每日遭受韩氏的非打即骂,他也满怀抱负,又如何甘心替他人做嫁衣。大家都有的东西自不必抢,可若到了有人得放弃的时候,自然就有了明争暗斗。寻常人家也好,富贾大家也罢,都一样。” 裴衡不以为然,他凤眸一瞟,又瞧向谢妤道:“你养父只有你一子,自然你是不能理解的。” 因着父亲一辈子只娶了一房正妻,是以谢妤其上只有两个亲哥哥。 那时年纪小,兄弟们在一起都是其乐融融。谢家被抄家流放时谢妤才十岁,两个哥哥也不过十三与十五。谢妤记忆里只有兄弟和睦的快乐,哪里想得到若是今后兄弟反目是何光景。 说来她们已阔别十年,早已断了消息。好在如今未曾战乱,谢家之前也并非锦衣玉食,只要能捱到流放之地,到底还是能活下来。 “你想什么呢?” 谢妤啊了声,她只道:“在想裴大人您说的兄弟之事。” 许是因为谢妤曾帮他挨过一巴掌,裴衡现在对她还算亲和,他捻起茶盖推了推浮沫浅呷了口,这才问道:“说来你在康平县扎下了根,没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么?毕竟你十岁才被收养,应是有对亲生父母的记忆吧。” 谢妤目光动了动,低声道:“我与他们阔别十年,生死未卜,找寻亲人之事无疑大海捞针,所以就没去想这些事了。” 裴衡哦了声没再追问,谢妤这才松了口气。 就听裴衡啪的一声放了盖碗,釉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妤跟着伺候傅大人多年甚有眼力见,赶忙上前就要提壶添茶。 “不必了。” 谢妤松了口气,为了招待裴衡这尊大佛,谢妤特意自掏腰包购了半斤好茶,是以裴衡每喝一口,都喝的是她谢妤的“血”。 她垂手立在裴衡身侧,想起裴衡先头暗示傅大人升迁一事,如今两桩命案已了,却在没见裴衡提及此事。 心里就捉摸他莫不是在诓蒙她们。 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主动出击,“裴大人。” “这茶有些偏涩。”裴衡开口道。 听得裴衡说茶不好,谢妤问傅大人升迁的事便不好再问,只赔笑道:“大人身处京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康平县地处偏僻,傅大人又极为廉政爱民,所以招待大人略有不周,还望大人海涵。” 裴衡觑了她一眼,“我听闻你们这儿极喜爱饮大叶茶,入乡随俗,我便也尝尝。” 康平县人确实爱饮大叶茶,又称“霍玉黄”,大多是从徽州秋霜后运来的尾茶,价钱比起旁的便宜许多,因而富贵之家鲜少喝此茶。 裴衡这样身份的人,怕是从来都没喝过。 她隐约觉得裴大人此举是有意减少县衙招待的开支,却又不敢发问,只应了个是,收拾了茶盘准备离去。 可没想到裴衡却道:“若是真有心,就把钱给你们大人省下。若去太原府有些路程,不可能一毫一厘也不花费。” 手上的茶盏因谢妤激动的颤动而发出声响,就听裴衡跟着说,“前去给你们大人知会一声,朝廷的调令不日将到。” 原来裴衡说的升迁是真的。 谢妤激动万分,她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先回头冲着裴衡深鞠一躬道:“谢过裴大人,小人先去给傅大人回禀,再来谢过裴大人。” 裴衡见她脚下跑到飞快,竟不觉笑出声。 这人可真有意思,说得好像这官是他给傅林的一般。 - 谢妤找到傅大人时,傅大人正与夫人一同在院内晒书。 傅大人一妻一女,因而家中并未有多少下人差遣,大多时候都是傅大人与夫人二人亲力亲为。 傅夫人先瞧见谢妤,便笑着招呼她,“虞哥儿来了。” 从前她便对谢妤的印象很好,知道这孩子幼年与家中走散被人收养,平素里与她攀谈时,能察觉这孩子本家应是不凡,谈吐见识绝非县城周边生养。只可惜幼时吃了苦,之后纵是入了县衙当差,身子骨到底还是生得瘦小。 若不然以这孩子的模样眼界,怎么也能找上一门不错的亲事。 傅大人闻言也抬起了头,此刻他手上正在整书,便招了招手示意谢妤过去问:“之前的书可看完了?” 谢妤也帮着傅大人一起整,一面干活一面答,“早先就看完了,只是叫那两桩案情耽搁了下来,还未来得及给大人您归还。” “这不打紧,你再瞧瞧还想看什么书,今日一并带回家。”傅大人觉得这孩子着实是个好苗子,若是早年没与亲人走散,好生在家教导,保不齐也是个走科举的好材料。 谢妤却唤了声,“大人。” “怎么了?” “裴大人适才让属下给您通禀一声,朝廷的调令不日将到。” “什么调令?” “您升迁的调令。” 傅大人手上的书闻言掉落,他怔愣了瞬赶忙又捡起,仔细地用袖子擦拭干净。 “升……升迁的……调令?”傅大人双唇翕动,说着就有些老泪纵横。 好在此刻没得外人,他用还沾着灰的袖口拭了拭眼角,突然间像个孩子间呜咽了起来。 升迁这俩字,早二十年前他还敢想。在康平县做县令的时间越长,这升迁的事情就愈发不敢奢望。 就连裴衡当日同他说时他也不过一笑了之,哪曾想此事就做了真。 傅夫人此刻反倒还比傅大人稳重,她握住傅大人的手拍了拍,又看向谢妤问道:“你可听裴大人说调去何处?” 谢妤仔细回忆裴衡同她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同傅夫人回道:“裴大人说太原府有些路程,不可能一毫一厘也不花费,属下猜测,想必傅大人要往太原府升迁了。” 傅大人闻言手头刚擦干净的书又掉落在地,谢妤眼疾手快赶忙先替傅大人接住收入怀中。 说来她也有些不敢想,据她所知,如今太原府空缺的官职便是知府。 她知道傅大人如此神色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个,可照着傅大人在太原官场上的样子,这太原知府的官职能落到他头上吗? 极大可能是傅大人接替新太原知府的旧职。 于是谢妤道:“甭管是什么职位,到底是从县城升迁到府城,是大人的喜事,如今咱们且耐着性子等调令。” 傅夫人也跟着道:“对,咱们如今猜来猜去不过是平添烦恼,裴大人不是说了,这调令不日就到,咱们且等上几日不就知晓了。” 傅大人也有些激动,升迁于他而言倒像是祈愿的心结,原本连他自己都不敢再想了,哪里想过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人先歇会儿吧,这书待会儿我给您送回书房。” 谢妤送走了傅大人夫妇,自个儿独自在院内帮傅大人收拾藏书。 她仔细将傅大人的《雪景寒林图》卷好,目光却落在其中一方印着“砚文斋”的钤印上。谢妤指尖微颤,忍不住上手去触。 这钤印她甚是熟悉,乃是她爹的闲章。 谢妤记得她娘病逝时,谢家的家底也被耗了个半空,她爹不肯亏了她娘的丧事,忍痛卖了些许自个儿的藏品。为留个念想,那些古画皆印了她爹的钤印鉴藏。 事后她爹还大为懊悔,觉得自个儿一时鲁莽反倒毁了一幅古画。 谢妤那时还不懂这些,不曾想她爹的留念如今竟成了她的念想。 “你喜欢这幅画?” 谢妤被来人陡然惊了一跳,她回头望去,见裴衡正负手立在她身后。 她忙不迭将《雪景寒林图》卷好,裴衡却伸手拦下了谢妤的动作。 他将画轴展开,一面点评道:“范仲立朝夕太华景致,领悟山川造化之机,此画水墨浓稠润泽,山川雪景浑然一体,果然上乘之作。” 裴衡的指尖顺着落款而下,停在谢妤他爹的钤印上念道:“砚文斋。”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 片刻谢妤听他轻声自语道:“好就没见过这钤印了。” 谢妤的心却因这一句话而沸腾,她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方印的主人了。 第0012章 岭南 谢妤怕裴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她刻意反问,“大人说什么?” 裴衡果然摇了摇头,自先转了话锋问:“你们傅大人呢?” “小的让大人和夫人进去歇着了,裴大人怎么来了?” “我想起你先头说康平县的吃食一绝,趁着人在康平县,便想去尝尝。” 谢妤赶忙道:“裴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给我们大人把书送去书房,便亲自给您一一介绍。” 她知道裴衡不仅记性好,还极为小心眼。若是她推脱,万一给傅大人穿小鞋该如何。 于是她马不停蹄将傅大人的书送去书斋,紧跟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来给裴衡报道。 裴衡也换了便服,二人并排在街上走着。 谢妤一路走一路给裴衡是一一介绍,大到民俗风貌,小到市井闲话。 路过间茶水摊子前,却听裴衡问道:“你那日是如何知晓我是朝廷巡查?” 谢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曾想裴衡冷不丁问她这话。 她啊了声看到茶水摊子才反应过来,十分狗腿道:“裴大人龙章凤姿,一看便知非池中之物。” 与谢妤相处久了,裴衡也渐次晓得谢妤的脾性。 平日里做事倒算稳妥细心,除此之外就没个正形,见傅林对他甚为器重,也不知从前是否就靠这些得了傅林厚爱。 转念他又想起谢妤同他说过的报恩那席话,心道恐是因此才对自己极为奉承。 是以他执扇柄在她头上轻敲了下,嗤了声,“滑头!” 裴衡既说了朝廷调令不日将到,那么傅大人升迁便是板上钉钉。她想起太原知府职位空缺一事,却也不敢明问,只旁敲侧击问:“小的听闻太原府同知周大人官绩素来不错,如今知府赵大人迁官至扬州做知府,想必周大人便要官进一阶了。” 说罢她又补充了几句,显得是为傅大人的官途着想道:“我们家大人鲜少与太原官场往来,裴大人从太原府来,不知觉得周大人可好相与。” 裴衡却听出谢妤的弦外之意。 “周承彦好不好相与,你们家大人去了太原府不就知道了。” 谢妤听她避而不谈知府一职,一时也摸不清这官职究竟花落谁家,只得跟着奉承道:“裴大人说的极是。” 她晓得从裴衡嘴里怕是撬不出什么消息,长吁了口气跟上他的步子,从怀中摸出一包还热乎的烧饼呈上,“裴大人尝尝这烧饼,这咱们县衙灶头上做的。灶头是昔阳县人,这吊炉烧饼保准正宗。” 裴衡瞟了眼递到跟前的烧饼,瞧着金黄脆香,被仔细地包在油纸上,应是还算干净。于是他伸手取了一块,慢条斯理地用手掰着吃。 这饼瞧着尚可,不曾想味道确实不错。 裴衡多吃了几口,开口说道:“秦晋一带素来素来极善面食,这饼酥脆而不焦糊,县衙灶头的功夫不赖。” “这是自然,灶头原本在老家昔阳县就是世代做吃食的。早些年家里头的独子给拍花子的卖到了康平县,灶头一家一路跟到此,连讼师的状子钱都拿不出。夫人晓得此事,跟着大人尽心尽力,将灶头家的独子要了回来。晓得县衙当初还是由夫人亲自下厨,灶头一家为了报恩,便留在了康平县衙。” “先头还是傅夫人自个儿下厨?”裴衡问道。 谢妤点了点头,“康平县不算富庶之地,大人俸禄每月五石,若逢灾年,夫人还会布善施粥,因而县衙里大都是大人与夫人二人亲力亲为。” 康平县衙里确实没得多少人伺候,裴衡不置可否。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康平县虽不比府衙,但若是傅林有胆,旁的进项可不知比朝廷每月的俸禄高出几何。 如此清廉行事,裴衡只想起“砚文斋”那方闲印的主人来。 他将手中最后一块烧饼塞入口中咽下,谢妤便十分有眼力见地从袖中抽出一方汗巾递上。 裴衡垂了眸子,入眼的是几根青竹绣纹,他不觉微蹙了眉头反问谢妤,“这汗巾你还在用?” 谢妤理所当然道:“这汗巾用料上乘,绣工极佳,放在世面上少说也有半两银子了,哪里舍得扔。”语罢她误以为裴衡嫌不干净,又忙不迭补充道:“大人放心,我每日都用皂粉洗过,今日还没用过,绝对干净。” 裴衡心底翻了个白眼。 又瞧见谢妤那一双澄澄的眸子,眼底尽是真切。他顿了顿,终是从谢妤手中接过那方汗巾将手擦拭干净。 “江南锦绣繁华,苏绣中的双面绣更是轻巧细致。只我此番自岭南回京,一路水路返归,反倒没有时间前去苏州。” 裴衡出身京畿大家,自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纵是他不去苏州,苏州的上乘刺绣依旧会送去京中。 谢妤却因裴衡的话而激动了起来。 她赶忙追问道:“裴大人要去岭南?” 岭南,那可是十年前谢家满门被流放的地方。 “实则我此番目的便是岭南,不过适逢赵大人调迁扬州,因而陛下遣我提前出发,前来一趟山西。”裴衡前往岭南的消息并非秘辛,是以他也不必瞒着谢妤。 谢妤感觉到自己胸膛里蓦地腾起一把火,将她四肢百骸间的血液都点燃沸腾。 心中就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她要随裴衡一同去岭南。 这话太大胆,但谢妤觉得是她唯一的机会。十年了,她都快忘记哥哥们长的模样。 跟着裴大人去岭南,找到谢家人的下落便更为轻松。 谢妤匿在袖口中的手攥了攥,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她看向裴衡唤了声,“裴大人。” 裴衡听她这声比往常唤的正式,于是也停下了步子回首看她问:“何事?” “您能带我也去岭南吗?” 裴衡倒是耐心问她,“为什么?傅大人不是很器重你么?” 谢妤咬了咬唇,她知道自个儿的行径过于冒险。聪明如裴衡,届时去了岭南,她很难在他眼皮子底下找谢家人不被察觉。 一旦被发现她的身份,结局不言而喻。 可她心底还是期盼着谢家人都还在岭南活着,这样她觉得自己为谢家翻案的信念还在。她以为自己这十年来女扮男装,性子也磨得刚毅,不曾想还是不敢去想谢家若是只余了她一个该如何。 与其这么靠臆想囫囵过,倒不如亲自去岭南看看,若天不遂人愿,也算是让她死了心。 “我的家人应该在岭南。”谢妤怕裴衡察觉,又硬着头皮扯谎,“我本家家境殷实,家中是做生意的商贾人家,当年我便是随家人南迁岭南时才不慎走散。若是不出意外,我想着我的家人应还是去了岭南,原本靠我一人之力如大海捞针,但若我随裴大人一起……” 因着裴衡一点就通,反倒主动替谢妤补充了后面的话,“所以你想跟着我一同前去岭南,想借官府帮你找家人?” 谢妤忙不迭点头,生怕裴衡瞧出旁的端倪来。 说来带一个谢妤于裴衡而言并不算难事,只是这孩子被傅林赏识,若是他将谢妤带去岭南,倒显得夺人所好。 谢妤见裴衡迟疑,晓得他这是在思忖这些。 “裴大人放心,此事小人自会向傅大人亲自回禀。若大人肯带小人前往岭南,小人此生无以为报,单凭大人差使。” 原本他大可在裴衡带她前往岭南找到兄长后返回太原,可这话她不能说,若不然倒显得自己过河拆桥,凭着裴衡前去岭南寻了父母,转头便又奔回傅大人的怀中。 谢妤想的是,裴衡自是不会将她带回京城的,所以事后还是会分道扬镳。 裴衡身量较她高很多,所以她看不到他眼底的思量。 谢妤心底有些焦急,却听见裴衡沉吟道:“倒也不是不可。” 她晓得裴衡这意思就是应允了,于是她赶紧狗腿上前,同裴衡施了一礼道:“谢过裴大人。” 裴衡有些想笑,目光对上正好仰起头看他的谢妤。 日光和煦,散落在她肩头许多熌灼的光斑。 裴衡头一回这么清晰的看清谢妤的脸,他才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极为好看,如琥珀般透亮。红唇之下,因为欣喜,露出了一口洁白的贝齿。 只可惜身材太过矮小了,足足要比他矮了一头多。 想到谢妤说她本家家境殷实,裴衡倒难得替他可惜,若不是小小年纪与家中走失,哪里吃了这么多苦,大好男儿生得如此瘦小,也不知这样的身板,平日里靠什么镇得住百姓。 谢妤不知裴衡想的是这些,如今她心底欣喜的紧,待裴衡的姿态比往前放的更低,“大人下来是想要再尝尝凉粉还是黄糕?今个儿天气好,如不然咱们就先去吃凉粉如何?” 裴衡倒被谢妤这一溜行径逗得轻笑,他执扇一拍手心道:“且由你定吧。” 谢妤欸了声就上前引路,心里头却想的是等会儿回了县衙该如何给傅大人说这件事。 她晓得傅大人与夫人的脾性,定不会不放她走,只是在康平县待了十年,她早已将此地当家,陡然若随着裴衡离开康平县,谢妤反倒怕自个儿习惯不了。 第0013章 拜别 陪着裴衡在康平县转悠了一整天,二人到了傍晚才返回县衙。 裴衡今日吃了不少康平县城的吃食,是以并未在县衙用饭。 谢妤送回了裴衡,自个儿又转头出了县衙,买了方澄泥砚包好去找傅大人。 傅大人正在书房写字,听见声响抬头见来人是谢妤,便放了笔笑道:“虞哥儿来了。” 谢妤应了声,却立在原地没上前。路上她原本想的清明,可一见到傅大人,话到嘴头又有些踟蹰。 她心里自记着一笔账,晓得傅大人平日待她不薄,她待傅大人也亲近。她明白傅大人对自个儿也器重,往日当值不说,平素里对她也是多加照拂。这些年她能不荒废读书识字,也是和傅大人的帮助莫不可分。 自打她养父前几年去世后,实则傅大人夫妇也曾有意认她做义子,谢妤晓得自个儿的身份,生怕哪日东窗事发赔了傅大人的仕途。傅大人是个好官,在康平县当了二十年知县,如今难得能更进一步升迁太原府,自然也会提携她一同前往。 可如今裴大人才来,她便要提出随裴大人一同前往岭南,难免让人觉得有攀附之嫌。 那厢傅大人见谢妤没了动静,便从桌后走出问:“可是最近太累身子不爽利?” 谢妤摇了摇头,从身后拿出那方包好的澄泥砚递给傅大人。 傅大人接过拆开一看,当即又塞回谢妤手上,沉色道:“拿回去退了。” 澄泥砚产自新绛县,以汾河下游的澄泥为基料,烧出来的砚台发墨快还不伤笔毫,加之它造型皆别致秀丽,自来都是作为贡砚呈上。傅大人的那方砚跟着他用了近十多年,一直想换,却又不甚舍得。 谢妤想,傅大人将去太原府城,总不好在这些物件上叫旁的同僚笑话。 傅大人自了解谢妤的为人,知道她断不会做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来,因而这方砚定是谢妤积攒的月俸。 “大人,买都买了,哪有退的道理。” 她不顾傅大人阻拦,当即就替傅大人研起墨来,“这砚台耐用,据说用这砚台,墨汁不易干,算来总是合算的。” 两方砚并排摆在桌上,有了衬托,到底显得那方澄泥砚不一般。 傅大人晓得这是谢妤的心意,他自己不心动更是假的。 谢妤见他面色舒缓,便跟着道:“大人给我写幅字吧。” 瞧了眼谢妤,又瞧了眼砚台,傅大人终是松了口,沾墨提笔问:“写什么?” “一片冰心在玉壶。” 傅大人应了个好,笔尖还未落墨,他骤然歪头看向谢妤问:“你不随本官去太原么?” 这诗眼极好,却出自一首送别诗。 谢妤不知如何开口,只道:“大人清正廉洁,冰心一片,这些年属下能在康平县落户生根,也皆因大人的照拂,若是可以,属下自然愿追随大人前往太原府。” 傅大人有些搞不懂,“那你这又是何意?” “今日我与裴大人出去,得知他即将前往岭南,所以我想跟裴大人去岭南一趟。” 裴衡要去岭南的事傅大人也晓得,这是早定好的行程。 他知道谢妤并非趋炎附势的人,转念又想起曾依稀听得她本家行商,父母当年就是前往岭南时与他失散,是以他了然问道:“可是打听到了你父母的消息?” 谢妤没想到傅大人还记得自己先头撒过的谎,她摇了摇头,老实道:“没有。” 傅大人叹了口气,“也好,裴大人到底是朝廷派下的钦差,岭南那些官员总是要给几分薄面,你跟着裴大人一同去,必然比自己大海捞针强得多。” 言毕他又问道:“裴大人那边怎么说?” “下午我探过裴大人的口风,听着他的意思是只要您愿意,他就愿意带属下一程。” 傅大人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那就好,裴衡不是池中物,他有心提携你,比跟着我好出头。” “裴大人从岭南离开会直接走水路回京,并未有带我回京的打算。此番我去岭南,只想寻亲,若是了无音讯,也自此绝了这心思。”谢妤连忙给傅大人解释道。 傅大人却执笔敲了下谢妤的脑袋,低骂了一句,“愚蠢!” 这是傅大人头一回说粗话,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本官为官二十年,到今日才堪堪能离康平县,你可知为什么?那就是本官太迂腐,你如今能有如此大的造化,竟想的是再回太原府,不是愚蠢是什么?” 谢妤被傅大人骂的有些发懵,她真诚道:“我能有今日,皆因大人照拂,我又如何能忘恩负义。再说了,裴大人压根儿没说要带我回京。” 傅大人又想拿笔敲她脑袋。 他打心眼将谢妤当做自家孩子看待,自然知道这孩子并非忘恩负义之辈。 因而他苦口婆心道:“这是个好机缘,裴大人年纪轻,今后官途无可限量,你若做了裴大人的亲信,连带着本官说不定也能借个光。” 谢妤没想到傅大人会如此说,却听傅大人长长的噫吁叹息了一声,“你总说本官是个好官,可好官应该是什么样呢?” 谢妤不假思索,“哀民生之多艰,就像大人您一样。” 傅大人苦笑,“民生民生,万民之生存,这不是康平县县令一个人能做得了的事儿。” 谢妤默然。 傅大人说的没错,纵是傅大人再爱民如子,若他不升迁,一辈子也只能是守着一个小小康平县百姓。 她张了张口,见傅大人终是落了笔,写下了那句“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将字郑重地交给谢妤同她道:“本官送你此字,不在送别,意在玉壶冰心。” 谢妤一时不知傅大人这话说给她还是自己听,她接过傅大人的字,看着他这些年因操劳公务而花白的两鬓,郑重地回了句,“玉壶冰心。” - 没过两日,果然朝廷下发的调令便到。 县衙早已做了准备迎接,但傅大人接到调令时还是激动到了老泪纵横。 他捧着调令紧紧地护在心口,如同一个孩童般生怕心爱之物丢失的模样。 还是谢妤反应及时,她起身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荷包送入对方袖口,把人请入了别厅休息,这才又去照看还云里雾里的傅大人。 太原知府的官职谢妤不是没想过,可每次想到傅大人在山西官场的人脉,就不敢再往下肖想,没曾想太原知府的官职当真落到了傅大人的头上。 傅大人揉了揉眼睛,把调令上的太原知府四个字看了又看,生怕是自个儿花了眼。傅夫人原本也激动的情难自己,可瞧见傅大人的举动,也忍不住捂嘴轻笑。 升迁是傅大人的夙愿,如今成真了倒显得有些不真实。 毕竟傅大人在山西官场,实在没有能力压旁人的胜算。他是九品芝麻小官,若非有人举荐,陛下怕是都不知道康平县令叫作傅林。 谢妤想了想,觉得能举荐傅大人的只有裴衡。 县衙再没钱,但该走的规矩不能少。傅夫人典当了两支陪嫁的金钗,拿出一些让谢妤前去酒楼订上一桌好菜好让傅大人作陪裴衡等人,余下的等到了太原府留作他用。 傅大人在康平县渐次明白的为官之道,傅夫人也跟着懂了。 这些钱她要留到太原府备用,与太原府其他官员家的女眷搞好关系。 谢妤拿了钱刚要走,又听傅夫人在后面唤她虞哥儿。 傅夫人屏退了旁人,她招手示意谢妤过去,从袖中摸出一个新绣的荷包放在他手心。 荷包里装的鼓鼓囊囊,谢妤经手接过便晓得里面塞的是银子。 她俯身问,“夫人可还有旁的事交待?” 傅夫人却道:“这是给你的。” 谢妤赶忙要还,傅夫人又给她推了回去,“你要去岭南的事儿,我听老爷说了。这荷包虽沉,不过都是些碎银,你路上好差使。” 傅大人虽为官多年,可到底根基不稳,如今又从太原这么多官员中提拔做了知府,想要轻易在太原官场立足估计也没那么容易。 傅夫人见她还要拒绝,难得强势地将荷包端直塞进了她怀中,竖眉佯作动怒道:“你们大人升迁是喜事,你非得叫我不高兴么?” 谢妤晓得这钱她今日必须得接下,回忆这些年傅大人夫妇对她的照拂,她不觉鼻头有些酸。 想起前两日傅大人同她说的话,她甚至有些后悔提出要和裴衡前去岭南的事儿。 可回想起十年未见的兄长,她垂了眼将荷包收下,恭恭敬敬地同傅夫人行了一礼。 傅大人的任命书已到,裴衡也不会在康平县多做停留,翌日一早他便要启程前往岭南。随行的人马虽不多,但多一个谢妤绰绰有余。 走的时候林修也来送谢妤,“你小子就是命好,先头得咱们大人偏袒,现在又有了钦差做靠山,可算是熬出头了。” 他这话说的酸溜溜,可眼圈又有些微微泛红,俩人做了十年邻居,又在县衙一同当差,林修早将谢妤当自家兄弟看待。 “我给大人提议将你带去太原府,大人同意了,就不知你娘愿意否,没得到时候戳我脊梁骨骂我不是个东西,叫你们母子骨肉分离。” “好不容易你走了,这去太原府的好差事落在我脑袋上,我娘怕是躲在被窝里都能笑出声,我还巴不得你别回来了。” 谢妤有些难受,还笑着在林修心口锤了一拳,“等我回太原府,你好日子又得到头。” 林修切了声没搭腔,直看着谢妤的身影渐次远了,才大声喊道:“我在太原府等你。” 第0014章 改变线路 裴衡背靠在软缎隐囊上,坐在红木小几前慢条斯理地浅呷着从康平县带走的半袋大叶茶。 他吹走茶盏里腾起的氤氲雾气,谢妤的模样便出现在他眼前。 此刻有光顺着车厢两侧的窗缝照在她的脸上,如翼的长睫在眼睑处投落密密的阴影,遮盖住她眼底深深的怅然之感。 裴衡迭眸,他放下手中的茶汤,淡淡道:“若是舍不得,大可回去。” 谢妤闻言抬了头,对视上裴衡的眼。 裴衡自带一股疏冷的贵气,搭配着他那双孤倨的眸子,是与生俱来的俯视。 谢妤想裴衡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自然没感受过失去的滋味。加之自己如今对外是裴衡下属的身份,她还是好声好气回道:“属下不过是头一回离开康平县,有些不习惯罢了。” 裴衡放下茶杯,仔细地将谢妤上下打量。 谢妤穿着便装,双手交叠有序地放置在浆洗发白的外衣上。纵是坐在一处,她的腰板也挺得笔直,这是裴衡很早就注意到的事儿。 举凡富贵之家,家中孩子的言行举止皆是有人悉心教导,这种无形的规矩便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烙刻入骨中,变为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 也正因如此,裴衡才相信谢妤曾真实的在富贵之家成长过。 甚至于她的家室并不是简单的富庶。 他掩下眼底溜过的思忖,看向谢妤反道:“岭南地处瘴疠之地,你们家人好端端地怎么想要举家迁往?” 谢妤早想过裴衡会问,是以她早有准备,“这些是长辈定的意思,只记得说是我阿娘有留了旧疾,一到冬日里就复发,有郎中说岭南那边冬日里比北地暖和,这才有此打算。” 这话倒是真的,只她爹那时已在京中做官,她娘又舍不得每年两地的车马费,年年冬日里都自个儿往过熬,反倒是越拖越重,最终还是没熬过冬里。 裴衡的眸光倒是动了动,感慨了一句,“你爹倒是对你娘情深义重。” 谢妤不置可否。 裴衡又跟着问了一些旁的琐事,谢妤一一回答。 他微微颔首,突然又问道:“我还不知你名中的虞是哪个虞。” 谢妤回道:“回大人,是安然无虞的虞。” 裴衡嗯了声,指尖轻沾茶水,在小几上写下一个“虞”字,侧眸看向谢妤问:“是这个吗?” 他的字苍劲有力,纵是用指尖沾着水书写,也能看出写字之人师承大家。 不愧是名扬上京多年的青年才俊。 谢妤记得裴衡与自己长兄同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了。 谢家抄家流放前,谢妤长兄谢楠还定有一门亲事,是光禄寺少卿温扬的长女。谢家牵连进了洵王谋反案后,温家作为准亲家也险些身陷囹圄,谢楠晓得此事难以回瞏,自个儿前去温家退了亲事。 实则京中局势变化如云,是以各家孩子定亲都晚,像她哥谢楠那样早定亲的也无非是因着父辈之间的关系,更莫提家世门第更高的裴衡。 说来她先头听过傅大人给夫人提过裴衡尚未娶亲,忍不住在心里头暗想裴母难道到现在也没给裴衡操持亲事,莫不是存着尚公主的心思? 平心而论,毕竟以裴衡的才学、模样、家世,尚一位公主也未尝不可。 谢妤在心中回忆十年前京中的局势,想起那时新帝膝下还没有公主,如今就算是有,最大的公主也才不到十岁。 她忍不住替裴衡可惜,可惜这样的人物了。 裴衡见她滞着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握着扇柄在谢妤头上敲了一下,谢妤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道:“是这个虞。” 鲜少有人在他跟前说话时失神,他顿觉无趣。 好在谢妤机灵,晓得自个儿适才神游太虚怕是惹了裴衡不悦,她赶忙翻了一个干净的茶杯,为裴衡又倒了一杯热茶奉上解释,“属下适才突然想起,若是按照大人先头所想的官道路线行走,我们极有可能不能按照陛下所给的时间按时抵达岭南。” 裴衡问,“此话怎讲?” “一路官道,我们势必要增添许多无用的路程。平添的路程是小事,可此时正是桃汛时期,若我们前往郑州府,极有可能遭遇汛期而耽搁路程。所以属下刚才在想的是,如何能绕过桃汛,按时抵达岭南。” 此事并非谢妤临时起意,她早前便查过书籍,晓得黄河一年有四季汛期。现下三月底,正值黄河桃汛时期,虽不及秋伏大汛,但也不容小觑。 “你都没出过康平县,想这些不都是凭空?” 裴衡觉得这话一听就是胡诌,没成想谢妤还当真从怀中摸出一张大周地图来。 她将茶盘挪至旁处,将地图铺展在裴衡眼前。 裴衡低眸瞟了眼,见地图上果然用朱砂笔勾画出好几条线路来。 谢妤用手顺着其中一条线一路指着道:“裴大人您看,这条线路就是咱们如今要走的官道之路,若是往常,这条路自然是最稳妥的道路。但您瞧,若是一直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势必要遇到桃汛。幸运的话自然最好,但若是出了意外,在折回重走,耽搁的可不是三五天那么简单了。”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往下,发现确实如谢妤所言。没想到谢妤不是浑说,当真是提前下过了功夫,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谢妤继续往下说。 “这是从康平县到岭南最近的一条路。”谢妤指了另一条线路道:“这条路可一路直下,直通岭南。但所经的官道不多,咱们一行人难以周全。” 按时抵达岭南重要,但一行人的安全更为重要,是以谢妤径直选了其中最为稳妥的一条路道:“这条路是属下觉得最为稳妥的一条路,从洛阳绕开了桃汛的地区,且一路官道近路并行,比之前头的两条路更为稳妥。”谢妤趴在小几上讲解,她侧身抬眸看向裴衡,“裴大人以为呢?” 裴衡也俯身看地图,没曾想谢妤骤然抬头,冷不丁四目相对,他几近能看到她眼底中倒映出来的自己。 有风携起车窗卷帘,光影倾泄,刹那间照亮了谢妤的半张脸。 只一瞬车厢内又暗了下来。 谢妤眨了眨眼,静静地等待裴衡的下文。 裴衡也因谢妤转瞬即逝的清丽侧颜轻怔愣了片刻,半响他咳了声坐正了身子,“就按你说的办吧。” 心里却想的是傅林器重谢妤不算走眼,毕竟办事这么细心又瞧着清爽,在县衙一堆粗糙汉子里当真算是一股清流。 谢妤不知裴衡心里对她的看法,只想的是接下来的路程该如何走。 按照谢妤给的路线,晚上一行车马才堪堪入了洛阳城外。由于此地没有官驿,裴衡便道:“找个客栈留宿,明日再行进城。” 谢妤也是头一回坐了这么久的路程,她被车马一路颠簸的有些难受,听得裴衡此话,当即点着头附和道:“裴大人英明。” 谢妤累了一天,沾床便睡,一觉便到了天明。 待起床洗漱下楼时,裴衡一行人已坐在楼下用早饭。意识到自个儿拖了众人脚步,谢妤赶紧坐下吃饭。 裴衡瞧她虽吃的快,但吃相却不难看,晓得这自然也是幼时家中的教导。 谢妤眼观六路,见裴衡又拿起一小块饼慢慢嚼着,晓得这是他有意给自己留面子,不让自个儿太过焦急。 她心里有些感动,吃饭的速度也放缓了些许。 却听旁桌有人低声讨论,“老六家的房子也着了。” “那人没事吧?” “他倒是命大,房子着的时候他正屙屎,我们瞧见他的时候他吓得裤子都还没提。” 喝粥的谢妤闻言呛得咳嗽,引得旁桌人都侧眸回首。 裴衡也瞟了她一眼,她赶忙从袖口摸出汗巾擦了擦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裴衡此时也将最后一口嚼完,他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起身道:“那便出发吧。” - 一行车马就继续往洛阳城内走去。 谢妤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木头烧焦的气味,她不觉撩起帘子往外看,见车道旁果然有一堆被烧剩的废墟,只剩下几根被烧焦的屋柱还立在地上摇摇晃晃。 废墟外的石头上坐在一个男人,正拍着胸口给人滔滔不绝地说着,“都说老子有传家的护身玉牌保命,你们还不信。昨个儿老子睡到夜里,就是被这护身符热醒的。老子刚出门,这火就忽地一下着起来了,你们说邪不邪。”说着他从衣领底下扯出一个石牌来,“这可是保命的好东西,十两卖给你们?保不齐哪天又能显灵。” 谢妤打眼瞧过,看那石牌的毛边都未曾处理光.滑,根本不像贴.身佩戴的东西,就知那人所说的传家护身符纯碎胡诌。 果然有人笑着说他,“你怕是刚才从哪才磨了块破石头,要真有传家.宝,早八十年你都当了。” 旁的人跟着哄笑道:“就是,还护身符显灵,你昨晚上光屁.股吓得四处跑以为我们没瞧见?”说着他故意凑近那人闻了闻问:“你屙完屎怕是吓得屁股都没擦吧。” 第0016章 洛阳诡案 谢妤猜测那男人应是早上客栈里俩人口中的“老六”,她觉得无趣,复而放下了帘子。 裴衡问他外面何事,她便老实回道:“一个败家子的房子着了。” 裴衡对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兴趣,是以他应了声道:“洛阳知府与我有些旧识,如今既来了,总是要见上一面。” 洛阳城也算得花城,牡丹极美。裴衡虽不会在洛阳多做停留,可能跟着一见好景,谢妤也觉得欣喜。 她称了个是,一行车马便慢悠悠从后门进了洛阳府衙。 谢妤先开了板门下车,裴衡才不紧不慢地出来,紧跟着从月亮门后绕出一个欣长的身影迎了上来,远远便唤了声“敬之”。 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谢妤忍不住抬头瞟了几眼。 对方穿着一身绯红素金绣云雁的官服,步子虽快,但甚是儒雅。 他见到裴衡倒是有些激动,而裴衡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跟着叫了句,“子逸兄,多年未见,这一身官府险些认不出来了。” 谢妤跟在裴衡后面不吭气,捕快属于没品阶的贱役,这种时候哪里容得她插话。 没曾想对方却主动问起了她,谢妤才想起来自个儿穿了便服,赶紧就躬身回话道:“小人先头在康平县衙当值,如今随裴大人一路南下前往岭南。” 找寻家人的事情毕竟是私事儿,怎好逢人便说,倒显得裴衡以权谋私一般。 好在对方也没有多问,拥着裴衡并排走了。 谢妤瞧着洛阳知府有些面善,总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一般,但她又不敢多瞧,只跟着裴衡身后往里走。 洛阳知府着人安顿了谢妤,叫了裴衡往书房叙话。谢妤想着旧识相见必是有话要说,便十分有眼色地先退一步。 许见她是裴衡带来的人,谢妤在衙门里也被捧着,引她去的是衙门里的师爷,名叫刘希。 她一面走一面向刘师爷打听,“敢问你们家大人叫什么名字?” 刘师爷没曾想谢妤竟不识自家大人,怔愣了瞬当即道:“我们家大人姓崔,单名一个昀,原是京城人士。” 谢妤在心底默默念着“崔昀,京城人士”,她不觉挑了眉头。 京城里的崔家谢妤晓得一家,吏部侍郎崔晟。 按照刘师爷刻意强调京城的意思,估摸着这崔昀应是与崔晟有些关系。 于是她问:“崔大人与京中吏部侍郎崔晟大人有何关系?” 刘师爷四顾瞧了瞧,凑近谢妤自压低了嗓音神秘道:“父子关系”,随后他又说:“你在康平县许有所不知,崔大人早在前些年就升迁尚书了。” 谢妤赔了个笑,“久在乡下,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由不得我瞧着你家大人气质不凡,果然大家风范,您能在崔大人身边当值,想必也是能人。” 许是谢妤这一通马屁极大的取悦了他,刘师爷一吹两撇胡,嘿嘿笑道:“原本以我们家大人的家世,父亲身居高位,姑父又是国朝首辅,今后自是前途无量。只不过人家就喜欢我们洛阳这地儿,才一直没肯升上去。” 这或许就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没有背景的拼了命的想往上爬,关系硬的反倒是随心所欲。 不过这话谢妤只在心里头想,嘴上还要奉承道:“崔大人并非池中物,自有大人自个儿的考量。” 话及此她又想起刘师爷所说崔昀的姑父乃是国朝首辅,岂不是与裴衡的伯父乃是同一人。由不得裴衡说崔昀是旧相识,两人之间总是还沾亲带故。 两人还没走到住处,就瞧见有人匆匆奔来唤刘希,“师爷,老六死了。” 刘希面上一变,瞟了眼身旁的谢妤,将人带到了一旁问话。 半响才冲着谢妤拱手致歉道:“衙门那边有些许事儿处理,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谢妤听到那人提及老六,她微蹙了眉头反问:“可是家里昨夜被烧了那户?” “你竟也晓得此事?”刘师爷惊觉。 “昨个儿夜里我与裴大人宿在城外客栈,早起听到有人提及。”她顿了顿惊道:“可我刚进城路过的时候,好似还瞧见过你们口中说的人,怎么就这么快死了?” 听谢妤知道些什么,刘师爷同她做了一个请,“此事说来话长,若是你无事,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谢妤跟了上去,刘师爷便道:“算来这是这个月死的第八个,自三月起洛阳就接连出现了好几起命案,皆是夜里家中失火,活活被烧死在家中。原本以为这老六逃出来便没事了,没成想怎么人还是死了。” “都是家中失火,被烧死在了家中?”谢妤有些愕然。 如今天气渐次回暖,加之天气干燥,稍有不慎,倒是极有可能走水。 可若是一家走水酿了大祸,如何能有这么多家接连失火,由不得今早那人说的是老六的房子也着了。 刘师爷无奈道:“对啊,偏偏都是起火被烧死在了家里面。” “莫不是有人故意纵火害人?” “衙门里也是这么觉得,可去各家瞧过,压根没查到有纵火的痕迹,若是此案再不勘破,怕是百姓那边也不好交代。”说到这儿刘师爷就觉得头如斗大,“这火烧起来也没个定数,总不可能让衙门的人守在各家门口吧。再说了,衙门里哪来这么多人手啊、” 刘希说得对,若是再不找出凶手,洛阳百姓人心惶惶,怕是难以服众。 于是她问:“难道死者之间也没有关联么么” “那倒不尽然,死的人本就是当地那些风评不甚好的人。可纵是如此,也不能没个说法就这么随意死了。”刘师爷仰天叹了口气,嘀咕道:“真是活见鬼了。” 说话间已到了衙门堂前,谢妤见到裴衡与崔昀都已到来。 两人并排走着,身姿是一般高挑欣长,裴衡穿着湖蓝色的常服,两人一红一蓝,相得益彰。 不同的是裴衡明明比崔昀年纪还轻些,可面上却带着更多的疏冷。 “老气横秋。”谢妤心底嘀咕。 刘师爷已迎了上去,从袖中摸出适才有人拿来的卷宗在崔昀面上展开道:“老六的尸体是在井里被发现的,原本他跟人约着下午去赌馆,人家等他没见人,便想着去他家里头找,没想到在井里发现了他。” 崔昀蹙了好看的眉头,显然也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死讯而困恼。 他对官绩不以为然,但同一个月里这么多命案实在是影响心情。一日查不出真凶,百姓们人心惶惶,也让他不得安稳。 “发现他尸体的人呢?”崔昀问。 “正在堂内候审呢。” 崔昀将人带上堂审问,裴衡坐在一旁听审,谢妤也跟着站在他后面听着。 发现老六尸体的人叫陈大牛,从小与老六是一起长大的好友。 据陈大牛说,是老六今个儿一早跑来找他,说是自己昨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日手气一定好,让他跟着自己去赌馆大杀四方。他在赌馆外左等右等不见老六来,想着老六诓骗了自个儿,没曾想就在老六家那口井里发现了尸体。 陈大牛说着赶忙磕头,“崔大人明察,小人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若是大人不信,大可问询赌馆的人,他们今日都见过小人。” “那你又是怎么在井中发现了尸体,你应该知晓老六家昨日已被烧毁,为何会想到去井边呢?”崔昀看着底下砰砰叩首的陈大牛问道。 陈大牛这才不敢再瞒,他从怀中颤颤巍巍摸出一物举起,“其实是因为小人看见了这个。” 谢妤微踮了脚尖,才看清陈大牛手捧的物件,原是早起她在车上见老六拿出给众人显摆的“护身牌”。 “早起老六给我们显摆,说这玩意儿是它家祖传的护身牌,还说昨个儿就是靠这个显灵救了自己一命,十两银子要卖给我们。小人下午去他家,远远就瞧见井边落着这么一个玩意儿。”说着他声音愈发变小,“小人想着最近不太平,这玩意儿万一真的有用,总是好的。” 刘师爷让人把东西呈上来,崔昀把东西在手头翻来覆去地瞧了几眼,见果然是块破石头,这才垂眸看了眼桌案上的卷宗,又抬眼看向陈大牛问:“那你为何刚才不说?” “小人怕说了,大人误会小人见物起意,为了这一块石牌子,害了老六的性命。”陈大牛说完又朝着地上猛磕了几个头求饶道:“小人真的就是在井边看见了,要不然小人干嘛还报官呢。” 崔昀有些嫌弃,他挥了挥手示意将人带下去。 陈大牛便被两人左右架了出去,远远便听着他还在哭嚎着,“大人冤枉。” 崔昀从桌后绕了出来,同裴衡摊手无奈道:“瞧见没?又死一个。” 适才他将裴衡叫去书房内说的就是最近洛阳城内发生的这几起诡案,还说着老六是这些案件里的唯一活口,没曾想人就这么死了。 因失火死八个人不诡异,但同一个月里因失火死八个人就十分诡异。 更何况死的第八个还并非烧死,反倒是在井中被水淹死。 崔昀在洛阳城当了这么久的官,头一回觉得有些头疼。 第0017章 临危受命 裴衡眯了眯眼,他回头瞟了眼正在沉思的谢妤,“你怎么看?” 谢妤回过了神儿,如实向裴衡回道:“我在想那护身牌明明是在老六脖子上挂着的,为什么能掉落在井边。” “你是在怀疑那个陈大牛么?” 谢妤摇了摇头,“老六是个赌徒,早起我与大人乘车路过时曾听到过老六与人吹嘘那块护身牌,还扬言十两银子卖给旁人,旁人都笑他若当真是传家宝,早就会被他典当赌掉。尤其是陈大牛,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些人中我就曾见过陈大牛的身影。那块护身牌制作粗糙,就是一块破石头,陈大牛不会不清楚这所谓的护身牌压根不值钱,又何必为了这东西去谋财害命呢。” 她顿了顿,大步走至桌案前,捏起那块护身牌展示给裴衡道:“大人您再看这护身牌的绳子,分明是被被人用力撕扯下来的,所以极有可能是老六在与凶手互搏时不慎弄断,若是这样,那么现场一定会留有其他痕迹。” 听得谢妤此言,倒是崔昀率先动了身子。因为谢妤身量矮小,比坐在那里的裴衡才勉强高了几分,是以崔昀能够仔细观察到谢妤。 他端详着谢妤,才发现裴衡这次从康平县带来的人眉眼十分娇柔,小鼻子小脸,再配着那一副小身板,横看竖看都瞧不出原来是个汉子。 于是他一展折扇扇了扇,带起的风有又拂动谢妤鬓角的碎发,见状他便笑了。 有些惊叹地摇了摇头冲着裴衡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捕快?” 裴衡点头。 崔昀听罢却一敲桌子道:“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如让他去查查?” 谢妤愕然,她用眼角瞟裴衡,见他站起身子也向自己看了一眼,随后冲着崔昀点头道:“也好。” 末了才又看上谢妤问她意思,“你可愿意?” 谢妤心里想的却是裴衡与崔昀两人都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如今问她说的好像自己有拒绝的权利一般。 想到自己此番去岭南的目的,谢妤自是笑道:“能为两位的大人分忧,属下义不容辞。” 崔昀这才展了眉头,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命案让他有些焦头烂额,他不怕丢官,只怕自此就得回京,洛阳是个好地方,他在这儿待了三年,却比京城的感情还深厚。 是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揪住这几桩诡案的幕后真凶,给百姓一个交代。 他点了刘希给谢妤,“有什么问的你尽管问刘师爷,衙门里的人供你差遣,只一件要求,莫要耽搁了你家大人的行程。” 谢妤闻言就有些头疼,这崔昀瞧着好说话,却不是个糊涂的。 一面将这差事推给了自己,一面又用裴衡的行程堵住了自己,无形之间便是给谢妤定了时间,让她无法拒绝。 果然是在高门大户里多吃了几年饭的人。 她拱手应道:“这是自然。” 稀里糊涂就临危受命,这是裴衡的意思,是以她不能叫裴衡跌了面子。原本她让裴衡抄这条路走不出意外是能够提前五天到达岭南,现如今五天之内破了这案子却是十分艰难。 谢妤不敢耽搁,刘师爷也明白轻重缓急,他赶忙邀谢妤去查卷宗。谢妤摇了摇头,意思要先去老六家一趟。 崔昀问她要带几个人,谢妤答道:“今日要去的地方多,若是带了府衙的人,怕是容易打草惊蛇。且我是本地的生面孔,问起话来也好问。” 崔昀上下打量了她那窄小的身板儿,心里头有些认同。毕竟换做谁看见谢妤,也跟官府联想不到一起。 谢妤换了便装徒步出了城,身边跟着摇扇的裴衡。 身姿欣长如他,走在街头着实引人驻足,反倒衬得谢妤像个闹饥荒的小萝卜丁。 谢妤隐晦的提醒,“大人您没必要跟着属下一同出来的。” 原本她一人出来打听不引人注意,可跟着裴衡就大相径庭。有些人的气度纵是用布衣都掩盖不了,更何况裴衡压根就没有掩盖。 裴衡觑了谢妤一眼没接话,只问她,“你有五日破案的把握?” 谢妤心说这事还不是你给她招惹上的,嘴上还是老实道:“没有把握。” “现今岭南地界的巡抚是崔子逸父亲的门生,若是他肯帮你,找到你生身父母便事半功倍。我在岭南只待半月,巡抚却能帮你一直找。”裴衡阖了折扇,低眸看向谢妤道。 裴衡的意思不言而喻。 若是她有岭南巡抚的帮助,才真是有如神助。 而让岭南巡抚尽心尽力,全得看崔昀的面子,换言之,只有她帮崔昀破了这桩案子,崔昀才会给她这个面子。 谢妤是戴罪之身,哪里真敢大张旗鼓叫岭南巡抚去找谢家。可她家的事儿裴衡不知,是以他为谢妤接下这桩案子实属好意。 思及此,谢妤觉得裴衡并非不近人情之辈。他有心帮自己,她自然也不能落了他的面子。 她同裴衡抱拳行礼,“属下谢过大人好意。” 裴衡点了点头往前走,俩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到老六家。 老六是个赌徒,家中但凡值钱的物件都被他败了个干净,平日里赌赢了便在洛阳城里挥霍一空,赌输了便回来向两邻混吃混喝。 屋子已被烧成一副空架子,谢妤径直走向井边仔细地查找起来。 井边扔着一个打翻的木桶,周遭的泥土有些潮湿,地上留下了一堆凌乱的脚印。 谢妤蹲下身子比对,找到了两对不一样的脚印,其中一对脚印将底下的脚印全部压住,应该是后来的陈大牛留下的。 谢妤眸光动了动,她不觉蹙了眉头。 若是如此的话,那说明老六死前只有他一个人在井边。 可只有他一人在井边,护身牌又为何会被撕扯掉地。老六的脚印十分杂乱,以至于谢妤无法猜测他在坠井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衡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蹲下身来看着最底下的那一堆脚印,困惑道:“他为什么要在井边来回踱步?” “属下也不明白,我原以为那护身牌被人撕扯下来,老六死前应与凶手发生过剧烈的冲突,一定会在井边留下其他痕迹。可如今瞧来,老六死前井边只有他一个人,那他又为何扯下护身牌坠井而亡?” 谢妤没接触过老六,但以她对赌徒的了解,这些人.大都存着捞偏门,发横财的心思,断断不会轻易轻生。更何况昨夜他大难不死,又与陈大牛约定前往赌坊,所以他的死一定事发突然。 “他们家不是已经被烧毁了,怎么会有一个完好的水桶?”裴衡骤然发问。 谢妤这才注意到这个,井上打水的辘轳都被烧坏,只能说这打水用的水桶是老六后面带回来的。 随后她听到有一阵悉索的声响,谢妤敏锐地闻声望去,就瞧见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去。 她赶忙去追,那人因慌措被木头绊了个趴扑,还没等他起身,就被裴衡一脚踩回在地,紧跟着就听那人挣扎大喊饶命。 谢妤没曾想对方如此胆小,她厉声问道:“谁?” 那人便竹笋倒豆子般交待道:“小的王平安,是老六的邻居,家中有妻有女,上面还有父母在世,全靠小的一人养活,求您饶命啊……” 谢妤越听越皱眉,她打断他,“别扯没用的,你说你是老六的邻居,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偷看我们?” “小的适才看你们两位进来,怕是官府来人,所以就跟着进来看看。” “好端端的,你为何怕是官府来人?” 王平安欲哭无泪,趴在地上指了指井边的水桶道:“我想起老六死前在我家借了个水桶,要是官府来人调查,误会是我杀了老六,所以就想跟进来,把桶拿回去。” 谢妤看了眼裴衡,见他踩着王平安的脚松了力道,这才道:“你起来回话。” 裴衡松开了踩着王平安的脚,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冷眼瞧着他。 王平安刚被裴衡踩得生疼,这回又瞧见他疏冷的眼色,还是有些害怕。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同谢妤道:“昨晚老六家着了火,我们都以为他跟其他人一样死在了火里,没曾想他因为屙屎躲过了一劫,早起还在家门口给我们吹牛他全靠什么祖传的护身牌,还要十两银子卖给我们。旁人不清楚,小人最清楚老六家的事儿,他整日里出入赌坊,连家门口的两个镇门石都敲下来卖了,怎么可能留着什么护身牌,一瞧就知道是他昨晚上现做了,借此忽悠旁人卖个好价好又去赌。” “挑重点说。”谢妤冷声道。 王平安没曾想谢妤瞧着瘦瘦弱弱,说起话来也这么骇人。 他瑟缩了一下,挠头回忆道:“就是下午时候,老六回来了。到底邻居多年,小的想他应是没吃饭,便叫他到家一起吃,他就给小人说下午约了人去赌坊,顺便将他那块所谓的护身牌卖了,因而总是要拾掇一下自己,便让小人借他一个水桶,他好洗洗自个儿去府城。” 按照王平安所言,那么陈大牛所说的老六与他相约去赌坊一事便未曾扯谎。 可他又为何一个人死在了井中,连带他要卖的护身牌也扯落在地。 谢妤想不明白。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