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穿越之太妃传》 第1章 楔子 姜素敏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她觉得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就连呼吸都带着浓浓的死气。oM 她布满皱纹的双眼紧闭,眼珠子不住地转动,似乎在与死神抗争。 往事一帧一帧地回放。 悲伤的,窘迫的,喜悦的,情绪与事实交织,那是她这一生的歌谱。 “老婆,我带个儿子回来给你带吧,好好带大了,就跟你亲生的一样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喜悦,样子模糊不清,有点陌生但是又熟悉。 男人牵着一个六岁的男孩到她的跟前,“乖孩子,见过你的伯娘,以后跟着她,好好念书,好好长大。” 男人又牵过她的手,“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好好地养大他。”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男孩长大一些,说起六岁之前的那个家,“妈妈不是很喜欢我,她喜欢弟弟多一些,总是打我。”语气里面增添了委屈,“伯娘,你要是我的妈妈就好,我能跟姐姐一样叫你妈妈吗?” 原来男人说那些话,那些所谓,在外找了女人生了儿子就抱回来给你养,那个女人已经打发出去了。 那都是骗人的假话。 曾经的爱情,曾经的诺言在这一瞬间彻底粉碎。oM 十三岁女儿,漂亮张扬的站在跟前,稚气的脸上带着愤懑和不甘,“妈妈,那个这么恶心男人,心里就是儿子,儿子!你为什么要嫁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和私生子一起生活?!凭什么……” 姜素敏沉默,有个声音在心里小声地回答,“就凭我们没有钱,我没法子养活自己和你。”那个声音和着血泪吞回心里。 穿着婚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面容成熟配着精致的妆容,“您当年为什么不离婚啊,告那个男人重婚,然后痛快离婚。您这辈子不憋屈么?我都替您这辈子难过可惜了啊……” 姜素敏心里都是苦涩,难过一早就难过完了,可惜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在她的心里,所有的情绪都最终变成生活艰难的现实。 至于痛快,谁不想痛快呢? 可是她除了做家务,养小孩,就是什么都不会了。不会做生意,没有学历,就连当钟点工都因为身体太差而没有人请。身体差,长期吃药,每天都要一大笔钱,而且女儿聪明会读书,女儿要出国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 憋屈,就只能忍着。 只是养一个私生子而已,那个女人没有到跟前来,就还可以忍着。 忍,成了一种习惯以后,就不觉得忍了,好像人生就是应该这样过的。 人生已经走过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况且在女儿大喜日上,姜素敏只能云淡风轻地回答,“都过去了。” 这样忍着的日子就过了差不多三十年。 那个男人去世的时候,姜素敏心里丝毫没有悲伤,只有解脱和庆幸。 她只觉的解脱了,这样的不忠的婚姻和磨灭的爱情,都让她差不多耗费了一辈子的力气,在筋疲力尽之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庆幸的是,现在的女儿已经毕业了,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一个安定的属于自己的家庭。 那个男人的死亡不会带给女儿任何负面的影响。 后来的十年里面,日子越来越轻松,有点退休老太太的恬适。只可惜身体本来就是坏了,难免总是卧病在床。 姜素敏躺在病床上,体验着呼吸机的力度。她好像听见死神吹响的号角,她差不多是时候和大家告别了。 女儿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嫁的老公一般般,老实忠厚是唯一的优点,公婆都是厚道人。她觉得女儿比她有福气,四年前生了一个外孙子。这样,就算有什么小争吵,看在外孙的份上,女儿的婆家和老公也不会和她太过计较了。 当年的那个私生子也毕业了,医学博士毕业。在公立医院里面工作,收入尚算客观,就是太忙。 姜素敏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她的这辈子都是家庭主妇,以夫为天,什么苦都吃过了,但也没算吃什么苦,至少衣食是无忧的。就生了一个女儿,可丈夫更喜欢儿子多些。丈夫的两个私生子,她当作亲生养大一个,成材了,也算是孝顺,有时候想着亲妈,但是也时时想着她。 就这样吧,跟大家告别吧。 姜素敏用尽力气睁开双眼,那一双眼睛布满岁月的沟壑,但却依旧清澈透亮。 她环视病床周围,发现所有人都来了,女儿,女婿,外孙子,还有那个男孩。 女儿带着外孙子趴在病床边上,外孙子握着她的手,眼神懵懂地叫着外婆, 女婿站在女儿身后一直扶着。 那个男孩披着白大褂,头发还是有一点湿气,想来是刚刚从手术台上忙完下来,此时也守在另一侧的病床边。 姜素敏用尽力气,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每个人,像是要镌刻进心里一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妈……”病房中每个人都在失声痛哭。 第2章 请安 郑国,庆和十五年三月。oM 冬日彻底甩开步子把人间抛在脑后,春日和熙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冰雪化开变成河水静静流淌,沉寂一冬的树木,也焕发新机。正是春光灿烂,百花争艳之时。 魏国公府内依旧寂静,等候着一缕晨光。 天刚刚亮,姜素敏睁着眼睛,两眼放空地看着绣花帐幔,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老人了,除了刚刚投胎来这里的婴孩时期能好好睡一觉,精神头渐长以后就总是想起上辈子,记不清模样的丈夫,漂亮张扬女儿和懂事外孙子,心里微微叹口气,这都已经过去了。 这时帐幔轻轻挽起,“姑娘,该起了,今日要给夫人请安哩。”红绫伸手扶起姜素敏,“姑娘昨夜又没睡好,用凉帕子敷敷眼睛罢。” 一翻梳洗过后,姜素敏用过了一些点心,就扶着红绫的手就慢慢地向正院走去。 小丫鬟打起帘子,玳瑁正好迎了上来,冲着姜素敏福了福身,“二姑娘来的总是这样早。” 姜素敏抿了抿嘴唇,低下头,轻声说“有劳姐姐了。” 玳瑁是嫡母窦氏身边的大丫鬟,很受重用。 走进房中,还没有行礼。 魏国公夫人窦氏向着素敏招手“阿素,快来瞧瞧你姐姐衣裳,搭着这套镶红宝的头面好,还是这套白玉簪好。” 桌面上放着不少打开的匣子,里头是各种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 姜素敏上前行礼,“给母亲请安,愿母亲福寿安康。” 而后才依言坐到窦氏的下手。 只见今天的大姐姐一身大红妆花八幅裙,梳着垂发髻,显得比以往沉静不少,“大姐姐,今日用红宝头面更适宜哩,配着八幅裙,看着精神喜气呢。” 窦氏亲手将红宝头面戴在姜端敏的发间,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我的儿,人品相貌一流呢,谁家得了我儿都是顶顶的有福气呢。” 姜端敏脸上红晕闪过,眼中流露出带羞涩的笑意,整个身子猴在窦氏身上,不依道:“娘亲,总是这样的笑话我,二妹妹都听见了呢。” 窦氏伸手轻轻抚着姜端敏的后背,“你这样长不大的样子,可如何是好呢?仔细阿素笑话你呢。om” 二人继续亲密无间地说着话。 姜素敏则是侧着头微笑,看着二人亲密说话。 姜端敏在和窦氏说话间,一直在偷偷打量着姜素敏。 一身天青色滚银边的百褶如意裙,乌压压的青丝简单梳着双平髻,耳间挂着小巧的珍珠坠子,容色艳丽,肌肤白皙光滑,面上虽是带着笑意,但一双平静宛若深潭的眸子,使得像宝石一样光彩夺目的容颜收敛了光芒,就像是圆润的东珠,带着另外一种容色以外的魅力。 她还记得上辈子的姜素敏也是这样总是微笑却是寡言,嫁给了镇西侯李景。 李景生得人高马大,一只眼睛在一场大战中瞎了,脸上又留有刀疤,性子残暴,婚后还要随着他到边境,大家都觉得素敏必定过得不好,上辈子因为听说了些流言,议亲时她便特地避过了这桩亲事。谁知道李景却给她一个男人给女人最好的承诺,终生不二色,不纳侍妾。 而她,姜端敏,以为能选一个温润君子,与之琴瑟和鸣,谁知道等到的是宫里头的聘妃的旨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 原以为在宫里能金尊玉贵得当着她的娘娘,可是最后她却死在皇家寺庙。 先帝山陵崩了以后,伴着青灯古佛过了十年之久。 三十来岁的自己容貌枯萎,身体破败。别的嫔妃都被新帝殉葬皇陵,而她因为有个不错的娘家,还有个掌控八万镇西大军的妹夫,才得以苟活,在庙中为先帝祈福。临死前还听见房间外头的小尼姑在说镇西侯夫人儿女双全,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姜端敏想着想着,手里紧紧捏住帕子,“二妹妹,对不起了,我只是想过得更好而已,我一定会补偿你的。”心里轻轻舒一口气。 也许佛祖怜惜她那十年的诚心供奉,让她得以重来一生,她一定不能辜负自己的。 所以,二妹妹,大姐姐只能对不起你了。 在窦氏和姜端敏的嬉笑谈话间,窦氏的奶娘田嬷嬷上前福身,“夫人,已到辰初二刻了,是否该摆早膳了,今日已正镇西侯府要遣人来纳吉呢。”说完又冲端敏福身,“老奴恭贺大姑娘了。” 姜端敏涨红了脸颊,站起身来受了田嬷嬷的半礼。 窦氏大笑,“是极是极,今日是我儿的好日子,”又转头向姜素敏,“阿素今日也留下用早膳吧,好一起来羞一羞你大姐姐。” 姜端敏不禁跺脚,“娘亲和田嬷嬷都来笑话我,居然还拉上二妹妹。”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跑到姜素敏跟前拉着她,抿了抿嘴唇,小声的说:“妹妹可不能和她们一样笑话我。” 姜素敏眼中闪过笑意,认真地点头,“妹妹不笑话大姐姐,妹妹恭喜大姐姐喜得佳婿了。” 窦氏和田嬷嬷听闻,都用帕子捂嘴笑了起来。 房中的丫鬟很快就摆好早膳,早膳上面有窦氏和端敏喜欢的,也有素敏惯用的早点,一碗熬得浓浓的小米粥,鲜蔬,一口一个咸香点心,还有一小碗处理好的水果,就跟素敏自己在房中用的早膳一样。 窦氏示意旁边侍侯的丫鬟,给她端上燕窝粥,然后招呼素敏,“阿素,可是喜欢这样的早点,每日的燕窝可有好好地吃,女儿家身子最是娇贵了。” 姜素敏起身回话,“喜欢的,母亲这里的早点很好,燕窝每日都有吃的。” “阿素总是这样的多礼,在母亲这里,可不好这样的。”窦氏端起小碗,微抬下巴示意素敏坐下,“都用膳吧。” 房门的帘子一下子被掀起,姜丽敏一身桃红金丝百花裙裹着香风闯入了房中,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丽人,眉眼间带着许娇纵和浮躁,“女儿来迟,请母亲恕罪,女儿还没有用早膳呢,母亲给添双筷吧。”说完福身行礼,立刻站起来到端敏的身旁坐下。 窦氏微微皱起眉头,让在桌旁侍侯的丫鬟添一双碗筷。 “今日还没有恭喜姐姐呢,要成为镇西侯夫人了,不过外面可是有一些不好的流言,说是镇西侯五大三粗,手段残暴,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呢,”姜丽敏立刻装作失言地捂嘴,眼神中透着一种幸灾乐祸,“大姐姐,对不起啦,好日子可不能说这些的。不过……” 窦氏听着她说得越来越离谱,脸色阴沉下来,眼神透着严厉,“阿丽,你的规矩呢。” 姜丽敏嘟嘟嘴,没有再作声,端起递上来的碗筷与大家一起用了早膳。 姜素敏用余光,仔细打量这辈子的大姐姐。看见她眉目沉静,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举止从容,就知道她没有被影响,便又一副透明人的样子用起了早膳。 在沉默中大家用过了早膳,丫鬟们地上花茶给主子漱口,拧好帕子让主子们净手,一套规矩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毫无差错。但是仔细打量又可以看出一些不同。 窦氏举手投足间带着大气从容,她生来就是侯府嫡长女,受得是豪门宗妇的培养和教育,这是家族给她的底气,可以在这个内宅中说一不二。 姜端敏的举止标准规矩,如果说一个月举止还带着些许活泼天真,那这个月来慢慢就变得流畅,却又带着些刻板,性情似乎都被这些规矩掩盖了一样。 姜素敏则是透着一股圆润,没有少女的灵动,动作轻巧细致。可以看出,在用膳的时候,她端起的碗和放下后位置几无差别。 姜丽敏举止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浮躁,无意间破坏了眉宇间的英气。 看一人一般都是从规矩举止开始,再到言谈学问。 豪门官宦间每次的结亲议亲,挑选到了门当户对的家族后,又怎么去挑选这个人呢,就是从这些小小的举动和待人接物中看出一个人的好坏了。 撤下饭桌,众人分主次坐好,慢慢的品了茶,窦氏仔细询问了三姐妹的女红功课,放下茶盏,“你们姐姐今日就过小定了,以前学的琴棋书画只是锦上添花,能担起一家主母的担子才是你们在夫家立足的根本,功课和你们姐姐一起暂且停下吧,好好学管家吧。” 三敏站起,向窦氏一同应诺。 窦氏摆摆手,让她们都坐下,正要说起管家的安排。 田嬷嬷进来走近窦氏耳边,“镇西侯府来人了,是镇西侯的舅父舅母,来送定礼的。” 听罢,窦氏脸上闪过喜意,为大女儿得夫家看重而高兴。 窦氏招呼三敏上前,“我这里等会儿有事,管家的事明日过来再安排吧。阿素还有阿丽今日就去看看你们姨娘吧,她们多日没有见你们,定是挂念的。” 姜素敏和姜丽敏行礼后就离开了,在踏出房门的时候,还隐隐约约地听见窦氏嘱咐姜端敏的话语,“今日我儿就跟在我的身旁,见见人吧……” 走到花园子正要分开时,姜丽敏突然对姜素敏说:“母亲不是很喜欢你么,我还以为这样的好事要轮到你呢,结果……”丽敏用鼻子“哼”一声,“好事”二字咬着重音,高高扬起头就走了。 姜素敏看着姜丽敏气冲冲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哭笑不得,姜丽敏一向是个爱掐尖的性子,本性不坏,只是人有点糊涂。她摇摇头,就扶着红绫的手往姨娘的院子走去了。 第3章 姨娘与过往 魏国公府的姨娘都住在西面,因为这任魏国公的姨娘不多,每个姨娘都能分到一个小院子,虽说只有一个主屋和两个耳房,肯定比不上姑娘们的,但是比起普通百姓又好了不知道多少,更何况府中还锦衣玉食地养着了。oM 现任的魏国公有三位姨娘,分别是卫姨娘,陈姨娘和莲姨娘。 卫姨娘不是家生子,是在外头买下的。 当年魏国公还是世子的时候,在外地公干时看见在卖身葬父的卫姨娘,都说想要俏一身孝,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姑娘,感念她的孝心就给了一锭银子,让她把父亲下葬后就好好过日子。 卫姨娘是个看着怯生生的宛若白莲的美人胚子,说什么都要为奴为婢报答恩人,不能白拿银子,执意要签了卖身契在魏国公身边为奴为婢。 从个扫洒的丫鬟到后来就升作了二等丫鬟,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酒气熏天的夜晚晋升为通房丫头,当时距离魏国公大婚不到一个月,那到底谁强的谁,到如今就说不清楚了。 卫姨娘这些年一直颇受宠爱,育有一子一女,庶三女姜丽敏,14岁,庶三子姜钊,8岁。 陈姨娘是良民,并没有卖身到府上,就是说她是有纳妾文书在案的姨娘。容貌妍丽,一颦一笑尽是美好风情,性子温婉不喜相争,颇得夫人和国公的看重,育有庶次女,姜素敏,刚及笄没多久,15岁。 莲姨娘是在府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姨娘,但却是最得老夫人看重的姨娘。莲姨娘,唤莲香,模样只能说清秀好看。原是老夫人近身侍侯最久的大丫鬟,颇得老夫人的喜欢,是特地给了儿子教导人事的通房丫头。国公爷大婚后,才升得姨娘,可是自卫姨娘和陈姨娘得宠后,原本就不怎么拔尖人儿,彻底就没有了宠爱,就慢慢地回到老夫人身旁侍侯,是个规矩到严苛的人儿,恪尽职守,一丝不苟。 姜素敏一踏进姨娘的屋子,就看见自家姨娘坐在窗边做针线,“姨娘,我过来看看你的。” 一见到陈姨娘,就不禁让人感叹遗传基因的多伟大。姜素敏漂亮的脸蛋显然是遗传陈姨娘的,只是轮廓更深一些罢了。 陈姨娘的嘴角绽开一枚温柔的笑容,面部的线条变得柔和,立刻放下手上的针线,上前牵着素敏的手到塌边坐下,“今日不是来看我的日子,可是跟夫人特意请求的,真是不懂事儿……” 府中历来规矩严苛,除非年节或是生辰,姨娘与庶出只能十五日见一次。Om 窦氏虽然重规矩,但在她看来生母与子女间的情谊总是难以割舍的,所以只要有所请求,她从来都不会刻意为难。 姜素敏斜斜地坐在陈姨娘的身侧,“没有呢,今日母亲有事,没空留着我们,就让我和三妹妹都看看姨娘。” “那就好。最近吃饭可好,睡觉可有惊醒了……”陈姨娘伸手细细摩挲着自己女儿的脸庞。 姜素敏握着陈姨娘的手,温柔地笑着回道,“都好都好,吃饭好,夜里睡觉也是好的,不信你问问红绫。倒是姨娘这里一切都好么?” “都好,我就整日做些针线打发日子罢了,身边侍侯的也尽心。”说着就让荷花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常服。 常服是姜素敏惯穿的天青色,柔软的细棉布,就在袖口和裙摆做了银线滚边,显得十分淡雅素净。 “我知道你不爱大红大绿的,外面的大衣裳有针线房给你做,我就给你做了一套在自个房中穿的常服,这个料子吸汗又透气,等到夏日的时候就可以穿起来了。”说完,陈姨娘就让红绫侍侯着姜素敏换上,看看合不合适。 姜素敏从镜中打量着衣裳,只见针脚细密,做的人定是十分用心。 “姨娘,以后这些别做那么多了,太费眼睛了,不如经常到院子里走走吧,这样身子才好。”姜素敏的眼睛忍不住有点酸胀。 “我的傻姑娘,姨娘就每天做一点点,累不到的。”陈姨娘一脸欣慰,“今晚留下来用膳吧。” 姜素敏点点头,“姨娘可是要备些我喜欢的菜啊,白玉豆腐羹,还要水晶虾球呢。”拉着正要起身到厨房的姨娘,“姨娘就别亲自下厨了,让丫鬟到大厨房吩咐就好,姨娘陪我说说话吧。” 陈姨娘仿佛没有岁月痕迹的脸上满是慈爱,不住地点头,“好好好,正好姨娘也有些话要说呢。”说完就吩咐荷叶到大厨房传话,仔细叮咛了一番,才让她退下。 这时,姜素敏也吩咐红绫跟着到大厨房一趟,回来也别进屋里,在门口候着。 屋里的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 陈姨娘轻轻伸手抚过素敏的眉眼,眼中透出的都是慈爱,“今日大姑娘过小定,亲事已经定下,轻易不能更改了。接下来就轮到你呢,相看哪家什么人自有夫人和国公爷操心。姨娘就跟你说说我过去的事吧。” 姜素敏已经过了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了,姨娘从不曾说起自己的过往,她就以为姨娘是不愿意说起那些往事的。 陈姨娘抿了抿嘴唇,眼神中透出认真。 “我原本是秀才家的女儿,可是爹爹重病过世后,家里就欠下巨债。我这样的模样生在穷人家里就是灾难,总是有些二流子在门外徘徊,幼弟和母亲都被吓病了。”陈姨娘的手捏紧帕子,彷佛从时间长河中回到那一年。 衣着光鲜的侯府管家,站在他们的小院子中间,头抬得高高的,说是永宁侯府想买下陈家大姐儿,去国公府侍侯他们的大姑娘。 尚在病中的母亲抱着孱弱的幼弟,声泪俱下地小声劝着她答应卖身,度过家里的难关,以后一定会给她赎身的。 当时的陈姨娘,一方面看着娘亲和弟弟都在受着苦难,另一方面不甘心以后子女都跟着她都落到贱籍,想着自己有一手好绣活,也可以度日谋生,只是更艰难一些罢了。 十五岁的她,骨子里还是有些文人家庭的清高,咬着牙不同意卖身。 她的娘亲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身子骨就愈发的病弱了。 陈姨娘似乎从过去抽离出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的,夫人就召见了我,问我是否愿意为她尽忠,若是愿意,便做主纳我入府做妾,并给了大笔银子让幼弟回乡读书,而我就要帮着她稳住后院。于是,我就入了国公府。这些年,我不曾辜负夫人,夫人也处处照拂于我。” “我虽是弱女子,也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陈姨娘脸上有着超乎寻常的认真,当年仅有夫人能明白她不愿卖身的不甘心,而她能报以夫人仅有忠诚而已。 陈姨娘回想起当年夫人的样子,嘴角扬起笑意,有点天真中带着点甜蜜,“那时,应该是府里最乱的时候了,夫人大婚不久就有了身孕,胎儿有些不稳当,”说着伸手指了指卫姨娘院子的方向,“那边,似是犯了大错,被夫人禁足。因爱妾被禁足,国公爷和夫人可能起了些龃龉,夫人精神不济下就想到了再纳一妾,一个不能随便给那边拿捏的妾。” “那,后来呢?” “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卫氏被禁足一年后才放出来了,我进府不久后就怀了你,夫人生产后,就腾出手来料理后院了。” 陈姨娘握着姜素敏双手,严肃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二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告诉你,夫人身为侯府嫡长女嫁予国公爷是门当户对,我入府当妾不需卖身是夫人的恩德。有什么身份配什么样的人,过怎么样的生活。大姑娘亲事定在镇西侯府,二姑娘是国公府的庶出,以后想要嫁入高门大户就只能配一个庶出,或者给嫡出的做妾,时时看人脸色。而我则是希望选一个出息的后生,不拘家世只论人品,能穿着大红嫁衣嫁出去,做一个当家主母,不用仰人鼻息地活着。你若是有怨,就怨我不能给你一个高贵的出身罢。” 姜素敏眼眶彻底红了,她看着陈姨娘的眼睛,那里面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拳拳爱护之意,这些年来隐形的隔阂(有穿越带来的,还有庶女和姨娘这个身份上的)彻底打破,泪珠在脸上滑落,“姨娘,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高嫁的,平顺地过一辈子已经够了,做姨娘的女儿就很好了。” 陈姨娘双手紧紧地搂着素敏,眼泪决堤,“我的好姑娘……” 良久,姜素敏轻轻推开陈姨娘,用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姨娘,莫要再哭了。”自己脸上也是泪迹斑驳,挺翘小巧的鼻子也是红红的,就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那夫人问起我的时候,我就说要给二姑娘找一个出息的子弟,不拘家族出身,只要人品好就够了。”陈姨娘脸上重新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二人唤过门外守着的丫鬟,打水来重新梳妆,而后就聊起了女红花样了。 第4章 卫姨娘的野望 姜丽敏走进自家姨娘的屋子,就看见姨娘正在做针线,再看看大小和花样就知道是给三弟做的衣裳了。. 姜丽敏的三弟姜钊,今年八岁。 魏国公府的规矩是,男丁三岁就要挪到外院,启蒙读书,行文习武,即便是嫡出也顶多是休息时到亲娘身边玩耍,夜间还是要回到外院的。 姜钊在卫姨娘身边一直留到差不多8岁,刚刚在年后才到了外院,因为性子养得娇蛮,在外院过得不是十分如意,总是到卫姨娘身边来撒娇。 而卫姨娘对这个儿子也是非常着紧的,说是眼珠子也不能形容其十分之一。 卫姨娘一向不耐烦做针线,一是手艺一般般,二是自认为也算是“嫁”入豪门了,针线这样的活计都是下人做的。所以每次看到她给三弟弟做针线,姜丽敏都忍不住有点酸,女儿总是比不上儿子的。 正巧卫姨娘觉得有点累,抬起头看见姜丽敏,便放下手中的针线,“三姑娘今日过来了,就留下来用膳吧,咋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姜丽敏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行,你安排吧。” 卫姨娘便高兴地吩咐丫鬟到大厨房点菜,特意说明要用上三姑娘的份例。 然后搂着姜丽敏,卫姨娘说:“姑娘如今也有十四了,今年的赏樱宴定是要参加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定是能选一个如意郎君的。” 姜丽敏有些羞恼,英气的剑眉拧在一起,轻推了卫姨娘一把,“姨娘又在说瞎话了。” 卫姨娘知道自己的女儿性子急,也不生气,继续说:“姑娘是庶出,夫人那般厌恶我。.若是夫人帮着相看,定是不会有什么好人选。赏樱宴那天姑娘要擦亮眼睛,看好谁家的世子王爷,我拼命也是要让国公爷帮你说项的,”说着自已叹了口气,“若不是二皇子正侧妃都满了,三皇子还没有影儿,不然做个能上皇家玉牒的皇子侧妃也是好的,可以给你弟弟求个荫职。你弟弟现在还小,前程还需要你出力呢,等你弟弟长大了,就是咱娘俩的依靠了。” 卫姨娘的意思就是希望她是冲着世子王爷去的,在宴上特意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凭她就是个庶出,到时候不是给五六十岁的续弦就是给人做侧。 姜丽敏彻底急了,脸涨得通红,用力挣开卫姨娘,“出力?怎么出力?卖了自己给别人当小妾,这样出力么?你什么都想着弟弟,弟弟,我是你亲闺女,你想过我么?” 卫姨娘听着小妾二字觉得有点刺心,声音也高了一些,“小妾怎么啦,我就是小妾。若不是当年窦氏仗着有孕,强灌下一碗药打下我一个胎儿,禁足了一年,还作主纳了陈氏这个贱人,分了我宠爱。不然凭借我的宠爱和长子,没准以后窦氏都要看我的脸色过日子。” 卫姨娘每每想起被几个粗使婆子从房中拖到正院,捏着下巴灌下那苦药汁儿,心里就止不住得恨,“我怎么不为你想了,贵妾和侧妃不是一般的妾,没有大错,正室和正妃轻易不能动的。我都说了,你弟弟才你的亲弟弟,是我们以后的依靠。你该不会以为窦氏的两个儿子会为你出头,别傻了。” 姜丽敏被说得眼泪不住在眼中打转,“我以后不想被人拿捏,我要做正房夫人。让弟弟好好读书,未尝不能自己挣一个前程。” 看着卫姨娘一脸不屑的样子,姜丽敏心头火辣辣的,梗着脖子高声说:“再说了,就算再受宠,妾就是妾,你不就被夫人灌药了么?” 卫姨娘一听,就被气得两眼发黑,指着门口,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滚,你给我滚……”神情看着狰狞可怕,不复往日那个清纯白莲的模样。 姜丽敏捂着脸,就跑出屋子。 随即,屋里就传来一阵茶碗落地的声音。 姜丽敏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大发脾气地把丫鬟们都赶了出去。 彩云是姜丽敏的大丫鬟,从小就一直在身旁时候,方才卫姨娘和自己姑娘的争执也听了一耳,知道姑娘是为什么伤心难过。想劝劝姑娘,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亲姨娘和弟弟的事,旁人总是不好劝的。 其实彩云是看不起卫姨娘的,有句话说宁穷□□,不做富人妾,自己是个妾,也想她们好端端的姑娘做妾。 彩云听见自家姑娘的哭声,怕别人传出去,就轻轻地掩上房门,自己守在外头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心里愤愤地想,夫人就是太仁慈了,让人以为做妾是个好活计。 姜丽敏整个人都扑在被子里面,眼泪不住地流下来,心里都塞满了黄连一样。 在很小的时候,姜丽敏很不喜欢到母亲的院子里请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这个女人母亲,明明是亲娘却要叫姨娘。而每一次请安,姨娘就要给母亲请安,她可以坐着和母亲一起吃饭,但姨娘却要站着在一旁侍侯,父亲也不会抱起她说笑。 那个时候的她,非常抵触那个大院子,姨娘总是说等她生了弟弟,她们就能过好日子了,不用到大院子里面请安,以后也不用看大哥哥和二弟弟的脸色了。 她那个时候,在姐姐面前总是高昂着头颅,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因为她觉得以后姨娘会住在大院子,在众姐妹中父亲总是最喜爱她。 谁知道弟弟的出生,却是让她更难过的开始。 姜钊出生时,姜丽敏六岁。 为了能把儿子养在身边,卫姨娘主动说要把女儿挪到独立院子里,有了梦寐以求的儿子,女儿就比原来看得轻了一些。 单独一个院子以后,姜丽敏就有自己的教养姑姑,首先明白何谓嫡庶,认清自己的身份,后来教养姑姑也悉心教导了一个贵女应该懂得的本份。 姜丽敏看着在正院里智珠在握,底气十足的嫡母,就知道这些年卫姨娘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弟弟被养在一个姨娘的身边,没有及早启蒙读书,压根就比不上二弟弟,更不要说精心教养的大哥哥了,想劝姨娘但又无从入手,只能眼看着罢了。 姜丽敏梦想就是成为嫡母那种人,嫡妻,正统,不是别人嘴里姨娘侧室又或是庶出。 别看姜丽敏性子爱掐尖,嘴巴很坏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窦氏是个大气又大方的人,说什么都不会跟她这个庶女太过计较。 姜端敏就是时时都端着嫡长女的架子,看着比较讨厌,但对姐妹都不坏,顶多被她高高在上地说上几句就好了。 性子什么的早在姨娘身边就养成了,事理是明白不少,可是性子不是说改就改的。 第5章 母女夜话 陪着陈姨娘用过晚膳,姜素敏带着红绫慢慢在花园子散步。. 都说饭后一百步,活到九十九。 自从摆脱了前世病痛的折磨,有个健康的身体,姜素敏就更加注意身体的保养,每日都保证饮食均衡,饭后散步,若是雨天雪天,就在房中练习跟着前世女儿学的瑜伽。 房中,丫鬟们已经把沐浴用的热水准备好。 姜素敏表示很满意,她还是很会投胎的,至少是个大家族的小姐,如果让她下地干活那肯定是活不起的。 姜素敏让别的丫鬟退下,就留下两个大丫鬟侍侯沐浴。 红罗是另一个一等丫鬟,性子比较活泼,“姑娘,听说未来大姑爷像是大野人一样的,还瞎了一只眼睛呢?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人物呢。” 姜素敏皱了皱眉头,眼中透出一丝深思,“这话是从哪听来的?主子的话也敢嚼舌头了。”歪着头看了红罗一眼。 红罗吐了吐舌头,“府里的下人们都在悄悄的传呢,说是那样的莽夫实在配不起大姑娘,实在可惜呢。” 姜素敏面色阴沉下来,“红罗,红绫,你们听好了。以后这样的话可不能再传,约束好我们院中的人。大姐姐选什么的人做夫婿,都是父亲和母亲的主意。再说了,传出话来的人,定是不安好心的。” 红罗和红绫,肃然行礼,齐齐应诺。 沐浴后姜素敏换上寝衣,喝过丫鬟端上来的茉莉杏仁奶羹,便熄灯就寝了。 且看正院。 窦氏在见过送定礼的亲家舅太太后,就留下了端敏在房中过夜,母女俩好好地说说话。 窦氏沐浴过后,打发了姜端敏前去沐浴,坐在梳妆台边,让宝珠用梳子梳通头发。按摩完头皮,就平卧在床边的榻上,让玳瑁把调好的美容七白膏子厚厚地敷在脸上,慢慢闭上双眼,享受着这刻的宁静。 这时,田嬷嬷从房外进来,走到窦氏的身旁,小声道:“夫人,问了各院里头的人,寻根摸底,那些话最初是从卫姨娘的院子传出来的。那贱婢定是不安好心,夫人不若寻个由头发落了吧。”说完看看左右,示意宝珠和玳瑁都到房外守着,“还有一些混账话,卫姨娘话里话外都是让三姑娘在赏樱宴在上进,可是三姑娘的意思是不愿自甘下贱,哭着跑出了卫姨娘的院子。” 窦氏睁开眼睛,“卫氏,”厉色在眼中闪过,“定不能让她坏了这门亲事,更不能坏了我魏国公府的名声。.明早就让人传话,说是卫氏犯了口舌,禁足三个月,到时赏樱宴上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再让她出来折腾吧。” “可是,国公爷那里……” “我自有话跟他说。”窦氏说起魏国公时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在她心里,现任的魏国公才能方面只说得上平庸,女色上就有些糊涂了。 但说到宠妾灭妻,那是万万不敢的。不说整个姜氏一族能否答应,光是永宁侯府也不是吃素的。所以,自从窦氏有了两个嫡子以后,地位越发稳固了,魏国公也就越来越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田嬷嬷毕竟奶大了窦氏,她的心思多少能明白一些,看着窦氏的态度就不再说什么了。在她的心里,她奶大的姑娘千好万好,唯独这夫婿一般,只是这桩婚事是两府已经去了的老太爷订下的,谁也不能轻易更改。 窦氏看着田嬷嬷这郁郁的神情,不禁莞尔,“好了,奶娘,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何必纠结当初呢。何况你年纪也大了,回去房间让小丫鬟侍侯你歇息吧。”把田嬷嬷劝走后,就让宝珠和玳瑁进来侍侯着洗脸。 窦氏半倚在床上,看见姜端敏穿着月白色的寝衣,脑后的头发还有些湿气,立刻招呼丫鬟把熏炉搬到床边,要亲自给她晾头发。 窦氏的五指轻轻梳通着端敏的发丝,“我的乖囡囡,养头发的方子可有日日用,女儿家的头脸最是要紧的。” 因为窦氏当年怀相不好,姜端敏出生时身子有点瘦弱,头发自然就带着点黄气,经过这些年精心养护才看见头发乌黑,可是发量还是有点少。 姜端敏伏在窦氏的膝头,娇声娇气地拖长声音,“娘亲,日日都有用养身的方子呢,不信,就问问青梅她们吧。” 窦氏摸着姜端敏的头发,觉得已经熏干了,就让人撤下熏炉。 吩咐值夜的丫鬟今晚不用值夜后,窦氏就搂着端敏在床上躺下了。 “乖囡囡,今日过后,你和镇西侯的婚事已是不容更改了,以后你就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当家主母了。” “女儿知道的,女儿一定跟着娘亲好好学的。”姜端敏认真地点着头。 “镇西侯虽是样貌不好,不似人人钦慕的魏晋风流之态,但却是真英雄。我儿要敬之爱之,方是夫妻相处之道。”窦氏见女儿认真受教,不禁说得更深一些,“镇西侯世代镇守西疆,统领十万大军,朝中无论何事,我儿必定无忧。” 姜端敏听着母亲的话,脑海一片翻腾,只能不住地点头,“女儿知道了。”至今她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直撮合这桩亲事。 上辈子是她太天真不懂事,听到仆妇议论镇西侯残疾冷酷,与想象中的夫君相去甚远,就哭闹着让母亲拒了这门亲事,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只能对外说议亲的是素敏,让魏国公府在镇西侯府面前陪足了小心。 “女儿不在意镇西侯的样貌如何,人品贵重就足够了。”姜端敏这话说得认真,她从上辈子就知道镇西侯会是个好男人。 窦氏看见女儿的神色,就知道她一定会认真看待这桩婚事,欣慰地点点头,直叹女儿真的是长大了。 姜端敏抬头看着窦氏,“女儿明白娘亲的苦心,女儿以后一定会过得好的。” 窦氏见此,就给她细细说起镇西侯府的人和事了。 镇西侯人口简单,只得老夫人还有一个姑娘是正经的主子。 镇西侯老夫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所以今日就托了亲家舅太太,也就是镇西侯李景的舅母,到魏国公府送定礼,算是做足了脸面。 至于性情方面,镇西侯老夫人是个重规矩的人,即便镇西侯多年不大婚,她也没有将就寒门家的姑娘,即便父兄官位再大,也不能入她的眼。因是世家已式微,镇西侯老夫人相看的都是勋贵家的姑娘。 镇西侯仅有个亲妹妹,那姑娘自小在老夫人跟前长大,稍微娇纵了些,到时出嫁了就好了。 姜端敏彻底明白,这桩婚事里面,娘亲简直方方面面都为她考虑周到,一时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暖暖的爱意,微笑说:“姑娘在家娇养都是平常的,不能算是娇纵的。” 窦氏见女儿这般通透,放下了一半心。 月光清凉如水,蔓延过纱窗,静静流淌在帐幔上。 姜端敏心中乱成一团,寂静中均匀的呼吸不能为她带来睡意,相反更添些许烦躁。 她似乎在这个晚上又迷失在自己上辈子的时光中,她还是那个被关在庙中无宠无子的太妃,她又像是憧憬美好未来的全新的自己。 姜端敏想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会幸福的,一切都会和上辈子不一样的。 然而,耳边又像是回响着二妹妹的质问,问她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夫婿,她的幸福生活。 掩饰不住烦躁地翻身,姜端敏又想起上辈子的今天。 “姑娘,姑娘,”这是青梅的声音,是她的身边的一等丫鬟,“府里都说,镇西侯吓人得很呢,五大三粗,是个莽夫野人。” “大姑娘实在可惜,为了与侯府联姻,国公爷和夫人竟说了这样的亲事。”这是在花园子中听见的声音。 当时的自己,心里不由一阵阵埋怨,埋怨父亲和母亲,为了家族不顾女儿的幸福,忍不住就一哭二闹了一场。后来府外就开始流传着一些难听的话,不知怎地亲事就落到素敏头上。 “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一切由父亲母亲作主。”素敏笔直地跪在父母跟前,语气平和认真。 姜端敏偷偷躲在屏风后面,可以想象到二妹妹一贯平和的眼神,觉得她有些讨厌但又忍不住松一口气。 讨厌她衬出自己的自私和不孝,松一口气的是觉得这门亲事已经定下,自己不会再被“牺牲”。 赏樱宴过后,回忆起状元郎的琴音,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心中一阵小鹿乱撞,脸上发热。她想,这般有才有貌,能与她琴瑟相和,才是我姜端敏的夫婿。 姜端敏便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才能跟母亲说起心事,想着琅琊王家之后,虽说如今世家式微,可王家有位娘娘在宫中并育有一子,总不算是辱没了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 争取了一些日子,姜端敏坐在房中不禁喜形于色,因为母亲终于同意与王家接触了。 此时青梅几个冲进来,说是圣旨到了,她茫然地跪在大厅,“奉天承运……姜氏长女……册为昭仪……钦此。” 人生好像就从此跌入谷底。 转眼几年,姜素敏随夫驻守边城,来回总是不易,但每年都会进京,递牌子进宫见她一面。 而她,每次接见回京的姜素敏,只见她脸色红润,眉目疏朗,显然是过得很幸福呢。就总是喜欢问她的事情,就一只可怜的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偷窥着别人的幸福。 嗯……自己当时想着什么,要是能人生能重新再来就好了,我一定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姜端敏总是面对空荡荡没有人气的宫殿,没有丝毫恩宠也毫不在意,一颗少女心就此葬送在冷清的皇宫中。每日每夜都想着要逃离,多思让元气不足的身子变得虚弱,她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体弱多病的姜昭仪,然后宫殿就越发冷清了。 姜端敏想,当年是她执意推掉亲事,今日她只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 脑海中掠过姜素敏温柔叫着大姐姐的样子,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姐姐一定会想办法加倍补偿你的。 第6章 话选妃 坐起,伸了个懒腰,又是新的一天了。 姜素敏看着屋外透进来的微光,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昨晚与姨娘的谈话去掉了一些心结,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府中的晨昏定省自有一番规矩。老夫人喜静又怜惜孙儿孙女,每十日才让大家去请安。窦氏每日管家不得清闲,便让儿女们每五日去请安就是了。至于妾室,没有传唤不得无故踏入正院。 窦氏坐在上首,想看看三个姑娘是如何分派管家的事情的。 姜端敏虽然说是嫡出又是重生的芯子,但是妃子她不用管家啊,把自己的寝宫看住就好了,再加上她不得宠但是娘家算是有地位,不会有人寻她的麻烦,所以对管家这事儿是一窍不通的。 姜素敏上辈子当了几十年家庭主妇,但是也没有接触过管家这样高端大气的业务,什么菜怎么做比较好吃,哪个超市打折比较狠,这些才是她的专长啊。 姜丽敏昨晚回到院子狠狠哭了一场,教养姑姑还和她彻夜谈心了。整个个人看着就像一只霜打焉了的茄子,心神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姜素敏看着自家三姐妹面面相觑,谁也无法拿定主意,而窦氏则颇有兴致看着她们三人。 这是窦氏给她们的小小考验。 姜素敏心想,这管家到底管的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管啊,没想到居然连大姐姐都不知道,这真的是亲母女么。心里面默默擦了擦汗。 “母亲,可以请蔡嬷嬷给我们讲讲,管家到底管的是什么,到底有哪些事情呢。”姜端敏很是机智地向自己的娘亲求助。 蔡嬷嬷是府中的管事嬷嬷,后院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汇总到蔡嬷嬷那里,再由蔡嬷嬷请示窦氏。 如果说窦氏最信任的是自己的乳母田嬷嬷,那么最倚重的一定是蔡嬷嬷了。 蔡嬷嬷见窦氏示意她上去给姑娘们解说,便上前一步简单地解说了采买,调度,器物用具等等府中运作的琐事。 而后,窦氏正色道:“你们现在是主子,以后也是主子。蔡嬷嬷说的,你们只需要学会不被下人蒙骗,会看账本即可。一个当家主母最重要的是学会交际,还有管理经营产业。大婚后夫家中的产业,一些庄子,铺子都是归主母管的。现如今你们就要认真的学起来。从今日起,阿端管厨房,阿素管针线房,阿丽管器具库房,不懂的就问蔡嬷嬷,一个月后三人互换。可明白了” 三人站起,拢手下垂,“女儿明白了,定不负母亲所望。” 蔡嬷嬷便引着姑娘到理事的偏厅,接见各处的管事婆子还有交接账册和对牌了。 窦氏打发走了三个姑娘后,例行接见了铺子的管事,对一下账册,发现这一季的盈利不错,便吩咐管事给铺子的掌柜们看赏。 这时,魏国公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朝服还没有换下来,只见身材挺拔,腰腹紧实,可以看出日日练武的痕迹,只是双眼有些浑浊,连带那双剑眉原本的英气似乎在岁月时光中染上了郁气。 窦氏有点惊讶,连忙让丫鬟侍侯着魏国公把朝服换下来,又着人上茶。心里想着,到底是何事要这般着急来正院呢。 田嬷嬷想了想,悄声说:“夫人,卫姨娘知道被禁足后,就到了二门候着国公爷,还没哭诉呢,就被赶回去了。” 窦氏听罢,眉峰上挑,看来是有大事了,爱妾都顾不上了。 魏国公换好了衣裳,就到坐到窦氏的身旁,挥退房中的奴婢,“皇上本就子嗣不丰,大皇子那事后,嫔妃也只余小猫三两个,据说就连长成的二皇子因身重剧毒,身子变得赢弱。今日早朝时,满朝大臣奏请皇上充盈后宫,以求子嗣,皇上准了。宫里头有话递出来,说是要在赏樱宴当天相看选妃。” 窦氏没想到今年的赏樱宴还有这回事,依着这些年都他的了解,就知道定是动了心思了。 窦氏沉吟了一下,“老爷可是有什么打算?” “若是端敏还未议亲,中选后定能得封高位。素敏性子乖巧颜色又好,必定是个能得宠的,若是诞下皇子,何愁我姜家门楣不兴呢。”说着说着就高兴起来,可是想到丽敏,不禁有些头疼。 魏国公又不傻,自家三闺女的性子脾气,一旦进宫就是给别人送菜的,“至于丽敏,就相看些哪家得宠庶子或者有前途的寒门子弟吧。” 窦氏听了他的话,不由庆幸端敏已经定下了人家,不然他肯定有什么馊主意,“老爷,这样想也没错。可是你也知道她们的性子。阿素说是乖巧,实则是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虽是年轻颜色好,一时得宠是有的,但是盛宠不衰就难了,更别说以后的事情了。”看在陈姨娘和阿素这些年一直恭敬得用的份上,她还是该劝劝的。 魏国公一想,事实就是如此。想要抱怨一下窦氏没把女儿教好,但也知道,作为嫡母来说,她已经算是很好的一拨了,竟然一时无话。 魏国公虽说在朝堂上平庸,并没有什么建树,只在女色上有些糊涂,但是大事上还是很分得清的。 窦氏看他一副快被说动的样子,就继续道:“与实权朝臣的家中联姻也未尝不可,阿素虽说有些木纳,规矩上是顶好的,普通人家的嫡长媳都是使得的。” 魏国公听完这些话以后,知道这条路不大走得通,但心里实在是不甘心,“两个姑娘到赏樱宴的事,你要上心一些。衣裳多做几套好的,头面也多打一些合用的。特别是素敏,纵然她针线一绝,别让她再做那么多针线了,哪个男人喜欢这样的女子,叫她多读些诗书。” 窦氏但笑不语。 哪家主母是靠诗词歌赋当家的,贵女于世上立足从来靠的都不是男人的爱宠,正经人家女儿的教养,诗书从来就不是重点。 不过也知道,魏国公是打算不成,有些难过得以致于口不择言了。 魏国公又说:“至于卫氏那里,她出生卑微,没什么见识,就别让她在这里头裹乱了。夫人让她禁足就禁足吧,也别让丽敏和钊儿去看她了。”他不是不喜欢卫氏,而是和府中的前途相比,所有人都要靠后,包括他自己,这是古代一个合格的勋贵家主的基本想法。 为了妾室和庶出要死要活的毕竟是少数,是奇葩,那跟整个社会的三观不合。 而且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魏国公自认为了解自己的夫人,出生大家,小事上从不屑于与妾室们计较,一旦计较了,就必然是大事。况且只是禁足而已,不是发卖也不是杖毙,都是小惩大戒。 若是卫姨娘知道在魏国公心里她是个出身卑微,没有见识的蠢妇,定是能沤出一口血来。 魏国公用过午膳后,就离开了正院,回到前院的书房中。 闷坐在书案旁,越想越不甘心,便打算到荣华院中找老夫人商量此等大事,可是转念一想,此时老夫人正在午憩,定是不能打扰的。 况且老夫人生性喜静,已经不管事多年了,除了嫡长孙,别的孙子孙女都没有什么偏爱。就算与她商量,也有可能商量不出什么来。 魏国公思来想去,只能暂时把此事放下,安心处理起公务来了。 午饭用过一盏茶后,姜素敏让红绫把账册撤下,开始准备她每日的午憩。 红罗打来热水为姑娘净面,“姑娘,怎么不继续看账呢?大姑娘和三姑娘没准还在用功呢,要是落后了可怎么好啊。” “傻孩子,账是每天都要看的,午憩也是每日不能停啊。”姜素敏穿着中衣,麻利地钻进被窝,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小撒娇,“可以歇息半个时辰后再忙啊,休息好了,工作才能好啊。” 红绫过来帮着放下帐幔,“是是是,姑娘说的,总是有理的。” 因为姜素敏不喜睡觉时有人在旁边看着,所以红绫和红罗每次侍侯好以后,都退到外间守着,等待主子的传唤。 红罗没有猜错,姜丽敏今日没有午憩,仍然和库房的帐册较劲呢。 没错,是较劲。 姜丽敏因性子使然,素来不喜细致的活儿,比如说女红和术数。 但是教养姑姑这些年来的教导也不是白给的。 她也知道,对于贵女来说,女红和诗词歌赋都是虚的。夫人愿意教怎么管家才是难得的,她希望能表现好一些,学得也多一些,以后能做一个好的主母。 原本府中规矩,姑娘们三岁就遣走乳母,单独住一个院子,规矩和风仪就开始培养形成。 可唯独姜丽敏幼时跟着姨娘生活到六岁,三弟出生后才单独搬出来,接受一个大家小姐的教养。 一开始还真以为想姨娘说的那样,嫡母在给她们母女难堪,非要她们骨肉分离。 直到在外头遇见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庶出姑娘,就渐渐知道,夫人是个不错的嫡母。就慢慢地养得懂礼了,虽说性子早就养成,但是人爱掐尖但却不糊涂。 在姜丽敏看着账册胡思乱想的时候,丫鬟通报说是卫姨娘身边的桂枝求见,就让人传唤进来了。 桂枝进到屋里,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小声地回话,“卫姨娘被夫人禁足三月,国公爷没说什么就同意了。卫姨娘的意思是让三姑娘向国公爷求个情,还有昨晚说的话可不能忘了。” 姜丽敏一听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么,便打发了桂枝回去,心里有些难过不安又有些高兴。高兴的是姨娘被禁足,她就不能鼓动父亲给她找个皇室贵族之类的男人做妾了。难过不安的是虽说被禁足,没有吃什么苦头,但是名声不好听啊,怕是见碟下菜的下人就要看轻姨娘了。 其实,她的想法还是太浅。 除非是皇帝和会成为皇帝的皇子,魏国公绝对不会主动送女儿给人做妾的。姜氏一族的名声不容许他玷污,一旦传出魏国公府喜欢送女儿给别人做小的,到了那时候,恐怕不是族老们上门来要个说法,就是在荣华院静养的老夫人会先打死这个败家的儿子。 更深地体会到做妾的难处,姜丽敏要当正室的愿望就更强烈了。 第7章 教养姑姑 这几日,魏国公府就在忙碌和平静中走过了。 姜端敏这些日子除了参与古代贵族新娘特训班以外,就在房中忙着绣孝敬夫家长辈的一些针线。 在郑国,像她这样的贵女是不用自己绣嫁衣的,大婚后就可得封正二品的诰命。一般来说都是夫家请旨用命妇朝服充作嫁衣,这比自家准备嫁衣更加体面一些,毕竟自己准备的嫁衣再精美也比上命妇朝服所代表的权势。所以像这样男方有功名爵位的,需要女方家里准备嫁衣的就很少了。 姜端敏日子忙起来,回想起过去,上辈子,重生等等的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少了。人看起来少了几分的郁气,变得精神起来,即便有时午夜梦回,醒来后心里更多的是未来的期待。 就在姜端敏一直忙碌的时候,姜素敏和姜丽敏也不得清闲。因为窦氏给她们添了功课,让她们各自的教养姑姑特别指点一下她们,每天多加一个半时辰。 所谓教养姑姑就是传说中宫里头放出来的姑姑。 宫女们一般在七八岁时被选进宫里,打熬了二十多年,到了三十左右就可以放出宫来。 有一些精明能干的,会成为后宫主子的心腹,这类宫女一般只能在宫中终老又或者主子犯事时一起把命填进去。还有一些比较倒霉的,就是在争斗过程中当了炮灰。就不必说那些有病有痛,又或者被大宫女、大太监欺负到死的。 能放出宫并且能到勋贵家中当教养姑姑,都是宫女这个人群的一种胜利者。 想要过这样的日子,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首先,要跟一个体面的主子,主子不说是胜利者但至少不是失败者。第二,在宫中活得体面但却不碍人眼,在主子面前有脸面但又没有参与进一些秘事当中,后者在宫中更为难得。 一般的人家都是姑娘十岁往后才开始请规矩教习,都是府里头的姑娘们一起上课,为的是要在参加赏樱宴时不能在规矩上出差错,学的是举止坐姿。 魏国公府在郑国中属于顶级门阀这一类,三位姑娘无论嫡庶都有一位教养姑姑从小教导,包括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甚至一些阴谋秘事。 教养姑姑和规矩教习之间有很大的区别,教养姑姑一般在三岁时就到姑娘身边,吃饭走路都有提点。到六七岁时,仪态身姿就可见雏形了,这时就开始与姑娘们聊天、解惑、讲故事,其中的言谈逻辑和待人接物就开始潜移默化地培养了。 教养姑姑从来不会跟自己的小主子高声说话,只能尽职提点,既谨守奴婢的本分又做到教养的职责,能根据小主子的性子做到因材施教。有不断念叨的,也有先让姑娘们吃点小亏的,通过这样的方式纠正姑娘不合身份又或不合时宜的言行。 这些教养姑姑会在姑娘们幼时管着院子里头的奴仆,有的还会陪着姑娘们嫁到夫家成为她们的臂膀。 这样子,姑娘们小时接受她们的教导,以后负起给教养姑姑养老的责任。 姜素敏午憩后醒来,有些不愿起来,她觉得这几天骨头都有点累酥了,简直是忙到飞起。 如今每天早上起来后,都要到议事厅和姐妹一同管家议事。回到房中就要看账册,从这些账册中看出门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的她们总是离不开蔡嬷嬷的提点。 原本午憩后姜素敏总是练一会儿舞蹈,然后悠哉悠哉地泡上一壶茶配上精美的点心,再做一个时辰左右针线以备父母、长辈还有兄弟姐妹间送礼之须,真是悠闲得连神仙都羡慕。 现在却就要挤出一个半时辰跟教养姑姑聊天。 是的,就是聊天。 令姑姑是素敏的教养姑姑,十二年前和姜端敏的教养姑姑一起从宫中放出。 她们经历过不少大事,能平安出宫除了运气还有过人的实力。 令姑姑她们从小就进宫,原本在皇上的亲娘,当时的皇后身边侍侯,跟过尚未登基的皇上,后来在皇后娘娘身边侍侯,直到皇后娘娘仙逝,才被放出宫中。皇后的心腹嬷嬷都跟着殉葬,而她们因为是皇上所赐,虽受重用但却不亲密,才得了出宫的恩典。 当时老魏国公还在世,国公府权炳赫赫,所以,在当时放出宫的姑姑里头,最好的两个就被魏国公府抢着聘走了。 姜素敏好不容易从榻上挣扎起来,完成每日锻炼计划(练舞),泡着茶准备着与令姑姑聊天。 门口的帘子被小丫鬟轻轻打起,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姑姑踏入房中,面目温和,身上赤褐色的半臂衬着同色襦裙,每一步的大小都跟尺子量过一样的精准,裙没有一丝晃动的痕迹。 令姑姑走到素敏的茶案跟前,拢手行礼,“姑娘。” “姑姑,快坐下吧,尝尝我泡的茶。”一只白净纤细的玉手递过一只茶碗。 令姑姑谢过素敏后,便跪坐在素敏的对面,腰背挺直,坐姿端庄肃穆。 跪坐!没有看错就是跪坐! 虽然如今郑国内桌椅渐渐盛行,但是用得较多的也就是外间的一些茶楼,普通寒门官宦,有些勋贵家中接待自家亲友的地方。官方主流肯定的坐姿还是跪坐,在一些老旧世家,还有宫廷当中,无论何时,坐就只有跪坐了。 令姑姑双手接过茶碗,细观茶汤黄绿清亮,轻嗅只觉花果香扑鼻,小啜便有回味甘厚,清新绵长之感,是碧螺春的韵味。 茶碗被轻轻放回茶案上,“姑娘的茶艺有大长进,算是可以出师了,”虽然表情淡淡,但仍能感觉到令姑姑的好心情,不禁提点了一下姜素敏,“只是姑娘家的不宜每日饮用绿茶,换养生茶或是红茶能更好一些。” 姜素敏浅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每日饮绿茶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喝,而是绿茶清心绵长的香气,总是带着回忆的味道。还记得她的女儿喜欢各种绿茶,在家中时常常有绿茶香气萦绕,那是悠悠时光中铭刻下来的一种印记。 姜素敏换了一个话题,“不入姑姑继续跟我说赏樱宴的事吧,”微微侧头浅笑,目光氤氲着温柔。 赏樱宴,名义是赏樱,其实就是京城权贵相亲大会,甚至包括皇室在内的适龄皇子或者公主都会出席。 这是一种变相的相看,若是哪家看对眼又商量好的,就可以请旨赐婚。说是赐婚,但实际是请皇家做个大媒,让婚事更加体面,这都是赏樱宴的旧例了。 郑国的这个时代,虽说君臣有别,也仅是君臣,臣子辅佐君王以安社稷,不是君王可以视群臣为奴婢的时代。君王自称朕,而百官自称臣,与那个大臣自称奴才的朝代,是很有差距的。 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婚姻的是双方父母家族。 皇家只能充当一个媒人的角色,所以拒绝皇家赐婚是合乎情理的,没什么抗旨拒婚就要获罪的戏码。皇家这么一提,若你不愿意就作罢,不会弄得满朝皆知,有失双方的体面。只是一般来说,只要结亲双方不是很差,都会给皇帝一个面子。 这几天以来,令姑姑都跟姜素敏细说一些可能到赏樱宴,又比较重要的公子和姑娘,提点一下她的交际言行,不能犯一些别人的忌讳。 “姑娘,今年的赏樱宴上要给皇上选妃。”令姑姑突然说了这么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 姜素敏有些愣,继而心里有些狐疑,“这,可是父亲母亲有什么打算?” “国公爷的意思是希望姑娘能搏一搏那富贵。夫人的意思则是一切随缘,若是姑娘有那命数,便是天意如此。若是不成,便为姑娘择一良婿,相夫教子。”前些日子夫人传唤,说了她的意思,嘱咐一定要和二姑娘说清楚。至于国公爷的意思就是她推断出来的。 姜素敏笑了笑,一时涌上心头的是不详的预感,“那姑姑觉得我有可能被选中么?” “姑娘的品貌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身份上略有瑕疵,便是中选,怕也是不能得高位呢。中或不中,在五五之数。”令姑姑教养了姜素敏这么些年,哪能不知道她的人生规划,只是有些事情永远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教养的姑娘,颜色姣好,沉静是她身上特有的气质。正是这样的气质,往往比烈酒般美人更能引人沉沦。 “姑姑,有法子避开这次赏樱宴么?又或者……”姜素敏顿时就不想去赏樱宴了,知道自己是在垂死挣扎,但是不问问又不能甘心。 令姑姑一听,害怕二姑娘做一些傻事,“姑娘可不要想什么装病,或者在宴上出丑的法子,那都是下下之策。”虽说进宫有千般不好。但是,大家族中有更不好的法子去处置这些不听话的姑娘,譬如礼佛和病逝。 在家族的兴衰荣誉面前,基本上所有人都要推射一箭之地。 因为前几年老夫人身体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非常不好,儿孙都要留在身边侍疾。今年是魏国公府的姑娘第一次在赏樱宴上亮相,十分被众人看中,嫡出的大姑娘没有到过赏樱宴就直接定亲,如今仅有两位庶出的姑娘正式踏入社交场合,旁人对庶出总是更加的严苛。 “姑姑,我没有想那些的。”姜素敏认真的回答令姑姑,“我只是想,要是有法子名正言顺地不出现是上策,若是不行,就躲着点人,中不中选就看运气了。” 姜素敏这么通透,看来这些年来的教导没有白费。 令姑姑心里满是欣慰,看着这个温柔貌美的姑娘,就不由地说得深一些,“姑娘是庶出,言行举止必定要更严苛一些才行。若犯了大错,便万劫不复了。说句诛心的话,夫人再看重姑娘,难道还能越过嫡出血脉么?”这是她的一番肺腑之言。 姜素敏的心里满满都是感动。令姑姑之于她,这十多年来的从来都是扮演着良师益友的角色,关于怎么融合这个社会,全靠她给了很多的指点。 令姑姑的眼中,姜素敏从来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姑娘,想着当年小小一团就像大人一样行事。原本在宫廷里石化的心也不禁变得柔软起来了,就不由地为她打算更多。 接下来,姜素敏就和令姑姑继续讨论起各家的贵女了。 第8章 赏樱宴(上) 姜素敏一大早就被丫鬟叫起来了,不由感叹,难得最近的睡眠质量都不错,可惜不能睡一下懒觉。 睡眼朦胧的美人懒懒地斜靠在床前,中衣凌乱,素白中点缀着朱红的指尖轻捂着小嘴,打了一个哈欠。双眸似被眼角挤出的泪水洗涤过一般,明媚又带着醉人的流光。 红绫有些愣住了,她侍侯姑娘这么多年,偶尔还是被美色蛊惑。回过神来,就小心地扶起姑娘,侍侯她洗簌了。 已经挽起帐幔的红罗,俏皮地打趣起来,“姑娘看看,红绫又被迷得七荤八素了,”又小小冲着素敏嘴甜了一把,“姑娘无论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姜素敏被哄得一笑,笑意点亮了眼睛,就像是东珠放出的光华,“你这傻孩子见过几个美人啊。” 红罗手上不停,嘟着嘴巴,带着点不服气,“姑娘比奴婢还小哩,怎么总说奴婢是傻孩子啊,”然后又自己笑起来,“反正奴婢觉得姑娘就是最好看的人呢。”语气里带着自豪。 “你啊,嘴巴再甜也没有用哦,今天你要跟令姑姑一起留下来看家。”姜素敏转头吩咐红绫,“你一向稳重,赏樱宴上就跟着侍侯吧。” 提起赏樱宴,姜素敏就略觉糟心,笑意也淡了几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红绫发现姑娘有些不愿提起赏樱宴,就轻拍一下红罗,示意她收敛些。 房中就这样安静下来,令姑姑也刚好到姜素敏的跟前,看着她梳妆打扮。 自素敏十岁起,令姑姑就没有特地早上在房中侍侯了。只是今日是赏樱宴的日子,关系到姑娘的前程,就来盯着了。 只见一身丁香色的广袖留仙裙,袖口深紫色的绣线混着银丝镶边,裙摆处绣着错落有致的冰玉茶花,洁白的花瓣边缘描着银线,赤红的花蕊中央红宝闪烁,裙摆迎风,彷佛行走在花丛中,宛如花中仙。 令姑姑打量着鲜少如此盛装的姜素敏,心里直叹,如斯美人,让人心醉。就让红绫开了箱笼,“姑娘去年及笄,夫人赏下了两块上好的紫翡佩环,正好得用的时候呢。” 令姑姑细心地把紫翡系在姜素敏的腰间,紫是纯正的紫色,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色。即便现如今以羊脂玉为贵,翡翠较次,但是这样水头的紫翡也是非常精贵的。 “今日姑娘就梳个十字髻吧,可不能像平日一般随意。”令姑姑接过红罗手上的玉梳,准备亲自为姜素敏挽发。 姜素敏看着镜子中这个似乎与过去划清界线的自己,墨发披散,一身华衣,“姑姑,清爽一些就好,梳个朝云近香髻吧。”语气虽是漫不经心,但自有一番坚持。心里想着的是,自己平日就够惹眼了,今日盛装华裙,若是再加上高鬓云髻,太过华丽,要是被误会有什么心思就完蛋了。 令姑姑能看穿她几分心思,就依了姜素敏。她想的是在宴的姑娘都是盛装打扮,即便姑娘的发髻不用心,光是脸蛋就很引人注目,又何必逆了姑娘的意思。 梳好头发,姜素敏推开令姑姑要给她上妆的手,只是淡淡地描眉,点了一下朱唇就作罢了。 令姑姑细细看过姜素敏的装扮,发现并没有失礼之处,再三嘱咐过红绫,就放她们出门了。 因为今日是赏樱宴,在本朝中,对于未婚的男女都是个重要的宴会,所以老夫人要在她们出门前要好好把关。 才刚刚踏入荣华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就迎上来了,“二姑娘过来啦,夫人和大姑娘都在里头呢。” 姜素敏跟着嬷嬷走进房中,站到老夫人跟前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好,”老夫人颔首,仔细看过她的衣裳装扮,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正当年纪的姑娘家,就应该这样打扮起来。素敏,你往日衣着还是有些素淡。” “孙女知道了。”姜素敏嘴上应得好好的,可行动如何就不知道了。何况她并喜欢太过艳丽的衣服,就算前世也是浅色衣服居多。 老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姜素敏,对她的回答不可置否,示意她在姜端敏下手坐下后,又随意地跟窦氏闲聊起来。 这时,丫鬟打起帘子,姜丽敏也来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知道姜丽敏有时不怎么靠谱,教养姑姑也不一定能劝住她,打量起她的衣着装扮来就尤其细致了。 姜丽敏身上是一条六破的花间裙,从绯色到品红,行走间浓淡流转,腰间配着金线牡丹香囊。因尚未及笄,头上就梳着双挂髻,发间斜插着一双点翠金钗。眉宇间的骄躁似乎被掩下去几分,看着也有大家闺秀温婉的样子。 老夫人一看,就夸赞窦氏:“阿窦行事总是如此周全,她们的衣着打扮都很合适,你费心了啊。” “阿家谬赞了,这些都是儿媳应该做的。”窦氏很谦虚地起身谢过老夫人,复又坐下继续闲聊了。 姜端敏看着两个坐在下首的妹妹,上辈子姜素敏并没有出席赏樱宴,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窈窕灵动的少女模样,而姜丽敏的打扮则与上辈子没有什么不同,看来是娘亲吩咐过她的教养姑姑,在大事上姜丽敏还是个听话的。 老夫人看两个姑娘都到了,训话后就让她们出门赴宴了。随即窦氏便领着姑娘们拜别老夫人。 姜端敏执意送她们到二门,看着出行的马车已经到了,就悄悄握了姜素敏的手,“妹妹,你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姜素敏愣了愣,没想到大姐姐突然来这么一句,旋即微笑收下祝福,“承姐姐吉言了。” 姜端敏目送着窦氏和妹妹们的马车向侧门走去,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一切都不一样了,命运的阴霾可以散去了。 青梅在一旁小声提醒,“姑娘,外头风大,快些回屋里吧。” 姜端敏回过神来,就领着青梅回院子里继续忙碌了。 按品级配备的驷马高盖大车,可能为了避免坐车的主子晕车,金玉玲珑香炉里头早早就点了醒神香。角落里头有一个小炭炉,以备不时之需。中央是一块可以支起的小案,周边是一些隐蔽的小柜子,放着出行时的用具。 大车里头,窦氏再次叮嘱两个庶女,“阿素行事一向妥当,我自是放心的。反倒是阿丽,在外头说话行事要再三思量,不可莽撞,可知道了?” 姜丽敏听到嫡母这样说,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自己总是容易冲动,嫡母叮嘱也没有错,只能乖乖应诺了。 窦氏又再提醒两姐妹,“你们是亲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旁人不会说姜家谁的不是,只会说姜家姑娘的不是。你们今日代表着魏国公府的脸面,切记慎言慎行,万万不能让祖宗蒙羞。”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车架旁跟随的护卫,到车窗旁抱拳行礼,“禀告夫人,前方有两家的车撞到一起了,是沐恩侯府二夫人和东陵伯夫人的车架。” 这两家各有依仗,一家是仙逝了的皇后的母家,另一家镇守东海四十余年,就算闹到皇上跟前,也是各打五十板的事儿。而且听闻有桩旧事,两家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这撞上了肯定能闹上一段时间。 若是老魏国公还在的时候,这两家一定立马让道,可是如今的魏国公府权势已然有些颓败,只能好言相劝了。 窦氏闻言有些头疼,便问能否改道。 “夫人,车架后方已经堵死了,绕道怕是不易。” 窦氏想了一下,吩咐田嬷嬷亲自上前递话,好给她们一个台阶下来,毕竟今日大家肯定是都赶时间的。 田嬷嬷领命,便掀起车帘子下车了。 恰巧一阵微风袭来,车窗的纱帘鼓动,像一只灵巧翻飞的燕子。 露出一张如玉般无暇的侧脸,白皙细嫩的耳朵挂着一只白莹莹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仿佛能勾动人心。可能被鼓动的纱帘吸引,佳人恰好转头,一双如同深深汪洋的眸子出现,但很快又消失在平复的纱帘下。 谁也不曾注意,车架不远处的茶铺,有一对主仆恰好将这幕美景收揽其中。 即便穿着样式简单,从身上衣料和佩环看来,这对主仆肯定出生于名门望族,非富则贵。 那位中年人模样的主子想要饮茶,手上端着茶盏的动作却停滞下来,目光似乎还放在佳人的那辆车驾上,“洪涛,那辆车是……” 奴仆模样的无须白面男子,躬身回话:“主子,看着似乎是魏国公夫人的车驾,定是要到樱园的,”看了看主子的脸色,又提议,“不如到那边赏景吧。” 可能是台阶给的正时候,田嬷嬷回马车上不久后,那两家的车驾就开始走动,被堵住的人群也开始散去,魏国公府的车驾也向着举办赏樱宴的郊外皇家樱园驶去。 接下来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 窦氏在闭目养神,田嬷嬷则在一旁给窦氏捏肩。 姜素敏虽然看起来没有表情,其实心里在可惜刚才的纱帘落得太快。 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她还是很好奇外面平民百姓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毕竟作为一个贵族庶女,一年出门的机会是很有限的,就算出门也是嫡母领着到别人家里赴宴。 哦,你说小姐妹间可以邀请去玩耍啊。 在郑国的律法中,勋贵爵位只有嫡子才能继承,庶子没有继承权。你说把生了庶子的侍妾扶正就有嫡子了,可以啊,当了平民就不会有人追究你是否违法了。真的这么倒霉没有嫡子,那就只能过继旁系嫡出一个到正妻名下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嫡庶有别就是至理。 你说魏国公为什么同意庶子在后院养着这么多年,因为庶子对他对家族都不那么重要,既然爱妾有求,那就同意好了,就算以后不成器,魏国公府家大业大,也不会至于饿死的。 在魏国公府有嫡女的情况下,姜素敏她们通常和外面的庶女们交际。透明人是庶女正常的处境,像魏国公府那样的就是优待了,所以庶女们之间的交际意味着没有什么自由可以到别处玩耍的,一般都是沾嫡出的光。 姜素敏看见坐在对面的姜丽敏,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里更加叹气,等下可要把人看住了。 第9章 赏樱宴(中) 樱园中最有名气的是那一片樱花树海洋,无边无际的树林花海,淡粉色的花朵簇拥着在枝桠上盛放,花瓣随风中飞舞,端的是一幅人间仙境。 樱花林海里头有十数条溪流。有些较为宽深,可以行船,游人可以撑着小船在林海间穿梭。还有些较为浅窄的,上面架着小小竹桥,颇有一些小桥流水的意味。 樱花林海占地极广,里头除了樱花树就是遍地野草,行人的小径就隐藏其中。若是没有人引路,晚上的时候是极容易就迷失当中。 樱园一直都是京城四景之首,人工雕琢中透出自然绽放的美丽,再加上皇家庭院这等背景上的皇权加持,便于四景中独占鳌头。 接引宫女跟在身侧,叽叽喳喳地说着这樱园中的景致,看着一派天真,可是言谈间却不见丝毫疏漏。 姜素敏打量着这个宫女,圆圆的苹果脸看着十分讨喜,能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做接引贵女的工作必定是心中有成算的,便转头示意红绫给个封赏。 姜丽敏一直静静地走着,突然问道:“可知道有哪家姑娘已经到了?” “回姑娘的话,永宁侯府和忠勤伯府的姑娘已经到了,”这个宫女十分机灵,而且对京城中门第姻亲十分熟悉,“还有各个尚书与侍郎家的姑娘也到了呢。” 樱花林海的数条溪流汇总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名为鸿湖,谐音鸿鹄,每年都有许多白鹄在这里越冬栖息而闻名。 鸿湖边缘建有一条竹楼模样的回廊,根基定在湖底,沿着湖边蜿蜒曲折,西临樱花林海,东畔鸿湖。建造者匠心独运,每当雨天水流湍急之时,在回廊中就能听见流水穿过机关而形成独特的歌乐,于是世人命名为流水歌廊。 姜素敏她们刚刚踏入流水歌廊。 永宁侯府的嫡出大姑娘窦瑶就风风火火地迎上来,因是永宁侯嫡出,又是这一辈的长女,窦瑶被府中长辈要求十分严格,没有养出处处谨慎的性子,相反,为人十分爽利,热情。 窦瑶上前一拍姜素敏的肩膀,“好哇,素敏你们也太慢了些。”她与姜素敏同岁,十分喜欢素敏文静温柔的性子,从小就一直交好。 说完,她就把自己身旁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拉到身前,“来来,你们肯定没有见过,这是我三叔家嫡出的姑娘窦珠,行三,随着三叔在江南那边长大,前不久才回的京城。” 窦珠才刚刚十三岁,一直在江南长大,见惯的姑娘都是温柔如水的性子,哪里想到这位大姐姐在外人面前都是个风风火火的。 觉得大姐姐有些粗鲁有些失礼的姑娘,小脸有些涨红,心里想着一定要看好大姐姐,连忙跟姜素敏两个见礼。 姜素敏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窦珠,都说人老成精,她一下子就看穿了窦珠的心思。见她没有嫌弃姐妹的心思,便拉着窦珠,意有所指地安慰她,“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又何必见外呢。” 窦珠年纪虽小,但十分聪慧,感激地冲姜素敏笑笑,心里时时绷着,怕在宴席上出错连累家族名声,此时心里也有些缓和了。 这时,永宁侯府二姑娘窦环,也从自己的沉思当中醒来,与姜素敏她们相互见礼,过后又继续倚着栏杆,看着湖面的碧波流水了。 姜丽敏见窦环沉默着,没有拉着她的小姐妹讨论诗词歌赋,以为她在赏樱宴上终于开窍了,便上前和她搭话,“环表姐,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窦环盯着湖面,幽幽地说:“你说这落花流水,是花落有情,还有流水无情呢?” 姜丽敏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好吧,这人还和原来一模一样,满嘴的风花雪月,以为今日她应该有所收敛,原来还是一样不会说人话。 难怪还是孤伶伶地站在一边,看来是没有人跟她说什么“落花流水”。 姜素敏在一旁看见,便拉了拉姜丽敏的衣袖,示意她收敛一下脾气,别把表情带在脸上。 这时,北面的飞鹤坡上传来一阵远扬的琴声,如同阳光下冰雪融化的声音,也像是初春的流水穿过麦田的声音,更像是树林的蝴蝶展翅挥去尘埃的声音,洗涤心灵,淡泊而宁静。 一时,姑娘都驻足聆听,连说话的声音也安静下来了。 一曲完毕。 姑娘们开始细细品评刚刚的琴音,认为奏乐之人定是谦谦君子,有淡泊风流之态。 有姑娘询问大家,知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 知情的姑娘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应该是兵部王尚书家的长公子,是王尚书的嫡长孙,名门琅琊王家之后。” “那岂不是去年登科的状元郎。” “听说去年三甲□□之时,唯独他身上都挂满了荷包和鲜花呢。” “是呢,我也听说了。可见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郎君。” …… 姜素敏在一旁听着姑娘们既热烈又八卦,还带着热切地讨论着一个陌生男子,不禁心里默默吐槽,说好的规矩,说好的矜持呢,姑娘们。 她只觉得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好琴乐,没有听出什么谦谦君子,气质若兰的想法来。 这些小姑娘光听琴声,就能看出一个人是谦谦君子,如意郎君。 姜素敏不停地在心里摇头,还是太年轻啊,太天真啊,没有任何阅历的姑娘就是好骗。嗯…一如当年的自己。 姜素敏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大家讨论的过程中,眼神有些放空,嘴角依然端着温柔的微笑了。这是她在这十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 姜丽敏在琴音刚起的时候,有些微愣,觉得这人是存心引起姑娘们注意,便有些不齿。但是转念一想,这是个好主意,也许她可以借鉴一下。可是,最不幸的是,琴棋书画歌舞她都一窍不通。 听了一阵子,发现琴音是真的挺好听的。只是她上课的时候,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不怎么认真,不会怎么品评,只会分好坏。 后来,姜丽敏竖着耳朵听着姑娘们在谈论这个人的,觉得从家世到为人都不失为佳婿人选。 姜丽敏便有些心动,但是她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尚书是个有实权的重臣,不会选她这样一个庶女做长媳的。思来想去,不大甘心,拿定主意先看看情况,有机会就要争取到底。 至于计划,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没有想出来,只能见步行步吧。 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姜丽敏彷佛瞬间被点亮的神情。 琴声过后,飞鹤坡那边陆续响起长笛诸如此类的乐器声,还有断断续续吟诗作对的声音。 不过有方才的琴音珠玉在前,后来的这些都没有引起姑娘们的过分关注。 这时,本应该作为主人家招呼各家闺秀的朝阳郡主,却姗姗来迟,身边还有一位身着繁琐宫装的姑娘。仔细一看,会发现朝阳郡主从始至终都落后这位姑娘半步。 机灵的姑娘马上就意识到这位宫装姑娘的身份了,立马起身相迎,整袖行君臣之礼。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姑娘也马上跟着行礼。 一时之间,所有姑娘都跪倒在地,行君臣之礼,恭迎公主到来。 这位宫装姑娘,身量看着单薄,眉宇间有些仓惶,繁琐的宫装却愈发衬托出她骨子里的怯懦,还没有一旁朝阳郡主看着威严有气势。 她在家中姐妹排行第三,母妃是一个意外承宠的宫女,生女后欶封为常才人,这么多年不管有没有大封赏,都不曾挪过位置。 母女二人均没有帝宠,在宫里就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没有格外的恩赏也没有惩罚。 由于还没有赐婚招驸马,就没有封号,便叫着三公主。 各家贵女不多不少都知道三公主的情况。但是,落架的凤凰也依旧是凤凰。规矩不可有失,大家都恭敬地行礼跪迎公主了。 三公主看见众多姑娘们在跟前行大礼的样子,不禁有些慌张。手里紧紧捏着帕子,想要伸手把她们都扶起来,但是又怕失了皇家的体面,只能僵硬地说:“各位不必多礼,都,都起来吧。” 三公主暗暗吐了口。她还记得,母妃得知她要出席赏樱宴时很是高兴,希望她能认识一二个好友,若是能相中一个如意郎君就更好了。 常才人更是叮嘱她,与别的贵女交往时别太端着身份。她这个公主,没有母族,连伴读都没有,更没有帝宠作为倚仗。若是有什么矛盾,只要不是关于皇家体面的大事,是不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朝阳郡主看着这位公主鹌鹑的模样,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丝毫没有皇家气魄,行事小家子。说句大不敬的话,简直是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 只是,昌平长公主,也就是她的母亲嘱咐要好好照顾这位表妹,也算是为皇上舅舅分忧了。 朝阳郡主也就只能按耐着性子,好好招待三公主了。 就在朝阳郡主给三公主介绍各家闺秀时,姜素敏赶紧在脑海中搜寻三公主的信息,细细比对,唔…应该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主儿。 这时,朝阳郡主拉着三公主往她们这边走来。 “殿下,这边是永宁侯府和魏国公府的姑娘。” 她们连忙福了福身,算是闺阁中的见礼。 三公主在认真地听着朝阳郡主的介绍,脸上带着害羞的红晕,温声细气地和大家打招呼。 直到说到姜素敏。 三公主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划过,眼睛里全是惊艳,忍不住脱口而出,“你长得真漂亮。”这话一说完,三公主的脸上立马通红,咬着嘴唇,似乎在为自己的孟浪觉得尴尬。 姜素敏一看这个姑娘这么害羞,比起传说中的宫里人,简直就是一个小白兔一样,脸上不由浮起一个真心的微笑,眼里波光粼粼,“公主殿下谬赞了。” 三公主虽然对阴谋诡计一窍不通(没有人对付她,也没有需要她对付),但是毕竟在宫中慎言慎行,察言观色地长大,对于是否真心有一种近乎直觉地敏锐。 这样一来,三公主对姜素敏的印象,瞬间就从人很好看,变成了既不错又好看的人呢。 第10章 赏樱宴(下) 正午时分,宫女们来回廊这边传话。昌平长公主在落樱殿设宴,请各位姑娘前往大殿。 姑娘们随着宫女的指引一同到了落樱殿的正殿。落樱殿位于这个樱园的南面,穿过包绕着鸿湖的樱花林海,就可以看见屹立的宫殿。 筹办这次赏樱宴的昌平长公主,还有各家的夫人都按品级落座,在大殿里闲聊。 三公主和朝阳郡主先行一步。到了大殿,各家夫人行过礼后,两人就直接在长公主的左下手落座, 姜素敏和姜丽敏随着大家一同向长公主行礼,礼毕,就回到嫡母窦氏的身旁,小心地跪坐下来。 这个赏樱宴,朝阳郡主来不来都是无所谓的,因为她已经定亲了。 据说是从小就订下的,是江南有为书院山长的长子,十几岁已经是举人了。江南廖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书院是他家的祖先创办的,家中嫡长到了年纪都要致仕回书院中继任山长。 有为书院是郑国三大书院之一,这三大书院包括了太学,据说科举晋身的大臣中,有九成都是曾在这三所书院读书。若果不是,都不好做官的。 昌平长公主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女儿来赏樱宴只是因为接到要看顾三侄女的任务,负责领她进入交际圈子。 不一会儿,宫女们小心地端上每个人的膳食,放到大家的跟前。 随着长公主先动筷子,众人也开始动筷。 姑娘们的膳食可能是特别准备的,有些比较难优雅开动的小排,也有一些吃起来麻烦的带壳海产品。抛开仪态来说,这确实是一顿非常豪华又丰盛的膳食。 比起前朝,郑国内的水运已经算是发达,但是要吃一顿新鲜的海产还是相当不容易的。只有皇室才有专门的驿站去负责运输这些海产,希望皇帝心血来潮要吃海鲜的时候能够吃到。即便富贵如魏国公府,新鲜海产还是要靠赏赐,至于海产干货那就想吃就得吃。 这时,各位姑娘都小心翼翼地用餐,意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长公主等贵人面前,还有可能是未来婆母的各位夫人跟前。 而那些夫人们,有意樱宴中为自家子弟寻一位合心意的妻子的,都有意无意地用余光观察着自己心中的人选,察看她们的用餐仪态。 姜素敏则在轻松地享受着今日的海鲜大餐。是的,她非常享受! 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长期吃中药不免要忌口,海鲜与她就成了陌路人。而这辈子身体很好,可以放开肚皮大吃特吃。 但是由于社会生产力的限制,注定了海鲜是个矜贵的货,每年年节皇帝赏下来的海鲜,府中分下来以后,只够尝个味道就没有了。 姜素敏在享受的同时,还不忘分神留意一下周围。有些夫人身边都有姑娘跟着,而有些夫人只得自己一个。她微微一想,就知道这些独自一人的夫人恐怕是和子侄一起来的,因为男女有别,男子就另设一宴了。 她对相亲这个事情不大热衷,相中也不一定能成事,只是徒增烦恼。 只要是父母亲相中的,又不太差的,她都可以接受。她享受了这个家中十多年的富贵,可能以后也托庇其下,需要她效力的时候自然不能推脱。她这个活了七十年的老人,一早就知道任何的收获都是有代价的道理。 抱着这样的想法,姜素敏就动作自如地对着海鲜进攻。这样,美人配着自若的姿态和优雅的动作,就格外引人注意了。 昌平长公主心里装着事情,用膳也用得漫不经心。因为她的皇兄,就是皇帝陛下居然要在这个赏樱宴上选妃。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真的,而且初选名单还有可能落在她的头上。 自从皇后仙逝,每几年都有一些什么要选妃,选后的传言,但是皇帝都只是草草地点了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家之女进宫,从来都没有在赏樱宴上选人。 现在朝上虽然说得热闹,但是精明的大臣都没有过份在意这件事。 原本她也像以往那样没有过分关心,毕竟一个出嫁的妹妹总是关心哥哥的后院,对谁的名声都不是好事。 谁知道前几天进宫请安,皇帝兄长说了选妃要在勋贵中选,以安定人心。她思索片刻后就明白了其中意图,毕竟大皇子那事,情况有些微妙,导致朝中有些失衡了。 昌平长公主是今上的庶出妹妹,在朝中颇得脸面。 她从出生就抱到先皇后跟前,后来就到继后身边讨生活。在皇帝兄长的登基中出了不少力,当年有些兄弟姐妹已经只剩下骨头渣子了,而她却在新朝中更得倚重。偶尔皇帝也会和她吐槽一些事情,她这个长公主当得比公主的时候风光多了。 她毕竟不是皇帝亲妹,能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她能在继后手中活下来,还能为兄长出力,便说明她是个聪明人。所以,她虽然从来不和别人讨论朝中动向,但是她会在心里琢磨,琢磨明白了就烂在自己的肚子里,顶多是教导儿女的时候提点一下。 昌平长公主在用膳的时候,也在打量下面的姑娘,重点在勋贵的姑娘,确实有几个好人选。 比如说忠勤伯的嫡幼女,虽说忠勤伯府也有些颓败了,败在没有后继之人,但也是开国时封赏的世袭罔替的爵位。 不少勋贵家中都不复当年,毕竟勋贵家中放弃了兵权就等于放弃了一切,而且开国二百多年来,战役越发的少见,想用性命搏前程,也这个没有机会。 还有永宁侯家的嫡长女,都说性子开朗大方,也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这家虽在勋贵行列,却在百年前弃武从文,通过科考晋身官场。侯爷是个礼部尚书,嫡脉的老二也外放到江南当知州。 昌平长公主眼里看着姑娘,心里就迅速梳理着朝中的关系名单。 这时候就注意到了魏国公家的姑娘,虽然是庶出,但是她非常漂亮。一眼让人惊艳,再看就像是深水漩涡一样,使得人逐渐深陷其中,是个有味道的姑娘。 昌平长公主挑眉,她觉得自己又发现一个好人选了,看这个姑娘用膳的架势,身体一定是不错的,因为这次选妃除了朝廷中的考量,也有延绵子嗣的意思,这方面也要考虑周到。 撤下膳食后,昌平长公主便想让那些姑娘上前来,可以仔细看看。 在众人错愕中,第一个被宣召上前的是姜素敏。 昌平长公主对窦氏说:“一早就看见阿窦身边的漂亮姑娘了,能否借给本宫看看啊。”语气里都是笑意,想来长公主与窦氏是旧识了。 “长公主有命,又岂能不从。”窦氏微笑地示意姜素敏上前行礼。 “臣女姜氏见过昌平长公主,愿长公主福寿安康。”姜素敏行的是君臣大礼,下跪,双手叠放于额前,叩首。 长公主微笑着受礼,心里非常欣赏这个姑娘的规矩,宫里头就欢迎规矩人,要是弄一个搅家精进去,宫里头恐怕会更加不稳当。这么想着,就示意身边的女官扶起姜素敏。 长公主便招呼到姜素敏到自己跟前说话,内容就是一些闺名是什么,排行第几啊,喜欢今日的菜色么,今日玩得高兴么,这样一类的话题。 话题虽然老套,但是在姜素敏回话的过程中,长公主一直细心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除开恭敬外并没有喜意流露,看不出在想什么。她不禁在心里点点头,心里能藏住事,这事在宫里生存的第一步。 经过这么一次简单的问话,姜素敏便回到嫡母身边,心里一直在忐忑不安,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了计划。 窦氏看看回到身旁的阿素,虽然面无表情,可是熟悉的人却能看出她的不安,眼神有些飘,没有过去那么宁静漂亮。 窦氏轻轻拍了拍姜素敏放在膝前的手,权作安慰,低声道:“得长公主召见,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好事呢。” 姜素敏听见窦氏的低声劝慰,便立马调整表情,冲嫡母微笑,表示她并没有什么不妥。 接下来,长公主不断地宣召贵女上前说话。 席间便有人猜测,长公主是否替儿子提前相看媳妇,可是这年纪不对啊。刚要再思索,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窦珠,也被宣召到长公主身边,再看看两人就一幅相谈甚欢的模样。 一时之间,夫人们彻底拿不准长公主的目的何在了。 看见长公主在不断宣召贵女,姜素敏松了口气,便收敛心神跪坐在宴席,听着诸位夫人与嫡母在聊天了。 这时有宫女上前启禀长公主,说是男子那边都诗兴大发,在作诗咏樱,要呈上诗作给长公主还有夫人们品评。 长公主瞬间就来了兴致,让捧着诗作在殿外等待的太监进来,呈上诗作,便打发他到殿外等候了。 长公主让身边的女官逐字逐句读出诗作,却不许读作诗人的名字。然后拉着所有夫人还有姑娘一同品评,要选出诗中魁首。 夫人们还有姑娘都在七嘴八舌的评论着诗句,一时之间都统一不了意见。看了半叠诗作,就是没有选出魁首来。 期间,就连窦氏也兴致勃勃地品评了两句。 姜素敏一直都在沉默地端坐着,腰背挺直,听着大家发言。 至于姜丽敏,她在二姐姐被召见时有点嫉妒,但长公主一开口就说姜素敏漂亮,这个她确实是服气的,也就丢下那点嫉妒了。到后来这品评诗作也不是她的长处,很是郁闷地在那里发呆。 在众人的争论中,女官已经在读着最后一张,“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劝君莫问芳菲节,故园风雨正凄其。*” 听着这一样的一首诗,争辩的声音已经停下来了。大家都一致认为,这首诗应当是魁首,即描写樱花的景致,也凸显出诗人的内涵。 朝阳郡主更是大力赞赏,她的学识很好,在众多夫人和姑娘中算是顶尖的几个。长公主因为担心她嫁到夫家,跟夫家人没有共同语言,从小就送到她宫中,跟着大儒学习。郡主自己也下了一番苦功夫。 此时,诗作魁首已定,是状元郎王穆之。 在大殿中,许多夫人纷纷恭喜王夫人,都说她的这个长孙实在是状元之才,状元之名实至名归。 听见王穆之的名字,姜丽敏终于回过神来,心里也开始疯狂地长草,有那么一瞬间渴望超越理智,但又被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过后就是姑娘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大多数姑娘都选择坐着小游船沿着水流游览樱花林海,若是能遇见一位如意郎君,那就是最浪漫的相遇方式。 姑娘们对这个游园最为期待,都纷纷行礼退出了大殿,准备参与这个有趣的活动。 姜素敏正当以为可以愉快游园的时候,她却跟几位曾被长公主宣召聊天的贵女一起,留下来陪着长公主和众位夫人们看戏。 没错,是看戏。 在姑娘们和男子都有可能坐着小船来一场浪漫相遇的时候。这个时代的娘亲就这么开明的,在一旁搭起戏台子来看戏,樱园的戏台从来请的都是有名的戏班,唱最新的戏。 姜素敏被留在大殿,就只剩下姜丽敏一个人去游园了。窦氏不大放心,就让她跟着永宁侯府的姑娘一起活动,互相有个照应。更是便叮嘱她,万事小心,不要跟别人起冲突,也不要站在船边。 姜素敏也拜托窦瑶照顾一下这个三妹妹。 姜丽敏心里的草在压制下又蠢蠢欲动。她低声应诺后,就跟着窦瑶和窦环出去了。 *诗词引自唐代李商隐的作品 第11章 只有相遇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樱园的风光别有一番味道。橘红的阳光铺洒在粉红的花瓣上,偶尔落花飘飘,显得温暖而又美好,看得人不由心头一暖。 姜素敏她们也踏上了回程。 华丽的驷马大车里,窦氏眯着眼睛在小憩。 姜素敏突然察觉姜丽敏的眼眶有些发红,似乎哭过一样。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分别时也没有听到窦瑶说她们曾经遇到什么,看三妹妹的样子却是很伤心。思来想去,姜素敏开始不免有些担心。 但是在马车上,而且嫡母就在一旁,姜素敏便觉得不好问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适当的尊重是必要的。况且,依着姜丽敏的性子,若是受到了欺负当场就还回去了,现在只是眼睛有些红,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可能已经过去了。 姜素敏放下这件事,就学着窦氏的样子,倚着马车眯眼小憩。她今天特别累,对一个习惯午憩的人来说,没有午睡就是一场磨难。她整个下午都非常困,可是要打起精神来,端好微笑的表情。幸亏今日的戏还不错,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与往常不同的是,负心汉才子最后受到了血的教训,让在场的夫人们都觉得大快人心。 姜丽敏呆呆地坐在姜素敏的对面,她有些难过,自己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结束。唯一比较值得的是,她遇到的是一个好人。 她知道二姐姐在关注自己,是好心的关注,有些欲言又止是在维护她的脸面,想要向往常一样瞪回去,但是却提不起任何力气。 如果不是在马车上,姜丽敏希望能大哭一场,来祭奠这一场只有遇见便结束的初恋,她独自一人的初恋。 游园的时候,船只行到筑有凉亭的樱花林。 姑娘们和公子们都下了船,打算给彼此一个见面的机会,这也是历年赏樱宴的一环。双方也仅限于通家之好会熟悉地开玩笑说话,更多的是彼此客气的打招呼交流。 她就看到被众人簇拥着的王公子,他跟想象中一模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有礼。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不远处的男子,在这瞬间,她听到了爱情花开的心音。之前她只是因为他的条件不错而心动,那现在就是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了。 趁着窦氏姐妹都在跟她们的母家表哥说话,姜丽敏就悄悄地跟着离开人群的王公子,走到了一座流水小桥边上。 那一刻,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上前说:“王公子,我,我,我心悦你,虽然我不懂琴棋书画,不懂诗词歌赋。”脸颊已经红了一片,彷佛被烫熟了一样。 这样破釜沉舟的一番话,她这辈子可能不会说第二次了,她希望能有一个答案,给自己一个交代。 王穆之的脸上满是惊愕,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个姑娘这样直白地向他说出心声。惊愕过后,他收敛情绪,认真地看这位姑娘的眼睛,清楚地拒绝了她,“抱歉,我恐怕不能接受你的厚爱了。” 姜丽敏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开始泛有泪光。她知道得到肯定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事到临头还是很难过,“为什么?是因为我是庶出么?我知道我不配的……”她想要一个原因。 王穆之的表情依旧十分认真,他也觉得应该给一个拒绝的理由,“我的家中早已给我议亲了,人选也定下,只是没有过定礼罢。而且姑娘是个直白的好女子,不应该搅合到世家的生活来。”后一句话是他心中的大实话,他觉得能这样直白表明心事的女子就如同烈焰玫瑰,绚烂夺目,在世家这种*的土壤是会枯萎的。 他让姜丽敏擦干泪水,继续说:“姑娘要选一位家中简单的好郎君,方不负姑娘的终生,某便在此处祝福姑娘了。” 姜丽敏擦干眼泪,幽魂一般地离开原地,向着原来的方向走去。看到窦氏姐妹的背影,她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收拾好表情,彷佛刚才只是一场飘渺的梦。 从赏樱宴回来已经好几天,依稀能听闻有那么几家的公子和姑娘定下亲事,可惜身份都不怎么尊贵,也就没有请旨赐婚。定亲的几家与魏国公府都不怎么亲近,府中也没有太过关注。 红罗和红绫都是国公府里头的家生子,红罗的母亲在老夫人的小厨房中管事,红绫的老子则是前院的帐房,两人对外头的消息都很是灵通的。 最近那两个总是在姜素敏耳边嘀咕外头的事情,也在旁敲侧击地问自家姑娘有没有看上哪位公子,又或者说最近怎么没有夫人到访之类的。 这让姜素敏有些哭笑不得,有句话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得就是现在的红绫和红罗了。 “姑娘,器具库房的账册和对牌都取回来了,现在要看吗?”红罗奉命到姜丽敏处拿账本和对牌回来了。 姜素敏她们今早到窦氏那里请安,窦氏认真检查了她们的功课,指导了一番后,就让她们交换差事了。现在变成了姜端敏管着针线房,姜素敏管器具库房,还有姜丽敏就管理厨房了。 红罗把账本都整齐摆放在书案,有继续说,“不过,奴婢看三姑娘好像不大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姜素敏一听,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暗自沉思。 她也觉得最近的姜丽敏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沉默没有生气。平时她嘴巴总是不饶人,眼睛里都是倔强,从赏樱宴上回来就变了。 她想啊,该不会是赏樱宴上发生了难堪的事情,不好启齿,就抑郁至今。 这么一想,姜素敏就紧张起来,虽然这个三妹妹就像是个熊孩子一样,看着她们从来不说好话,但是怎么说都是一家姐妹,断没有一个遭殃,剩下的可以独善其身的道理。 姜素敏是个非常重视骨肉亲情的人,尤其关心姐妹。 上辈子她经历这么一些难堪的事情,都是因为有姐姐们在一旁接济安慰。虽然她们的经济条件不好,不能帮什么忙,可是身处困境之中,即便是一句亲人的安慰也是雪中送炭,况且她作为家中幼女,父母亲去世后,全靠姐姐照顾着长大。她对姐妹之间的情谊看得比一般人更重。 姜素敏就立刻行动起来,收拾手中的针线,要到姜丽敏的院子里看看。 “姑娘,姑娘,”彩云轻轻地推着趴在书案上的三姑娘,“二姑娘过来了。” 姜丽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刚刚要开口说让姜素敏回去的话。 房门的帘子就被掀起,姜素敏已经走到她的跟前来了。 姜丽敏只能把嘴里的话再咽下去,斜斜地瞥了姜素敏一眼,“你来干嘛?” “我看你这段时间都不大对,怎么回事?”姜素敏跪坐到姜丽敏的对面,认真地看着她。 姜丽敏原本想要呛声关你什么事的,但是一触到姜素敏那双温柔的眼睛,里面都是纯粹的关心,她抿了抿嘴唇,闷闷地叫了声“二姐姐”。 姜素敏看她的态度有所软化,心里就没有那么担心。 有些事情一旦说出来,心里面的那道坎就过去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就只能靠自己了。 她挥退房中的丫鬟,包括陪着她一起过来的红罗,静候姜丽敏的诉说。 姜丽敏在心里衡量。印象中的二姐姐一直都是不说话不作声,超级没有存在感的人,就连小时候被她抢走东西,也都是笑笑就算了。但是如果说在这个家里,能让人放心地说出秘密,也就只有这个二姐姐了。况且这些话她不敢跟姨娘说,她的眼中除了弟弟然后就是富贵了,她也是要靠后的。 她整理整理语言,就慢慢地说起了那天赏樱宴的事情。 而后,姜丽敏像是松了一口一样,说:“我很感激他,能给我一个解释,没有冷眼地看着对我说我不配,说我不知廉耻。王公子是个好人,我没有喜欢错人。” 听完事情的始末,姜素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姜丽敏居然这么大胆,只凭借一首琴曲一首诗,跟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表白。幸亏那人人品还行,要是遇到一些欺骗小姑娘的衣冠禽兽,握着这个把柄为所欲为,那这个亏她就要吃一辈子了。 “三妹妹,你如今得了一个答案,也知道你们二人无缘,就别太执着了。” 姜丽敏抿嘴一笑,眼睛里还是带着阴郁忧伤,原来的骄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知道不能执着,只是心里的这样想,总是身不由己的。这些日子,他的声音总好像出现在梦里一样。” 姜素敏当年也曾经历过爱情,只是她不幸,没有把终生托付给一个忠诚的男人。现在身处古代,忠贞的爱情就更是奢望了。她已经有过经历,可以不再期待。但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太难了,毕竟少年慕少艾总是平常的。 这些事情,更是只能等待本人想通了,看破了,也就过去了。 姜素敏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彷佛一夜之间长大不少,气质也沉静下来。可惜的是任何成长总是需要代价。于是,便劝慰她,“你以后的日子还很长,等时间一长,就好了。” 姜丽敏的眼睛有些红了,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知道了。” “你现在要打起精神来,莫让父亲母亲担心。阿瑶送来帖子,邀我们过几日一聚,算是给阿珠表妹接风并庆生。你出门走走,也可以放空心情。” 姜素敏的言下之意是,不要太过无精打采,要是引起父亲母亲的注意,查出她这么的不管不顾,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姜丽敏领会了她的好意,想起以前总是“欺负”二姐姐,就有点不好意思,“二姐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姜素敏有些愣,微微一笑,“真是傻姑娘,都是姐妹,不要道谢也无需道歉的。” 第12章 永宁侯府小聚(上) 前段时间正值清明,对古人而言,清明祭祖是每年的一个重大而且严肃的活动,这时间各种婚姻配嫁的传言也消停下来了。 魏国公府里管家的三个姑娘遭受到重大的考验,最终在窦氏的指导下,完成了祭祖这个任务。虽然期间出现一些小差错,但也瑕不掩瑜,用蔡嬷嬷的话来说,姑娘们已经做得很好只是经验不足罢了。不过窦氏却十分严厉,不容许她们出错任何差错,因为祭祀除了是男人的权利以外,也是一个当家主母的重要责任。 姜素敏算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恢复往日较为清闲规律的生活。姜丽敏也在忙碌中渐渐从忧郁中走了出来。唯独姜端敏彷佛崩得更紧了,就连一些婚后打赏下人用的小荷包也要尽善尽美,针线房的人就挨了一顿排头。 不说别人,就连很少关心女儿的魏国公,都觉得姜端敏的状态不对。更何况是窦氏,她私底下也劝过闺女,但是姜端敏依旧是那样,随着日子的推进她就更显焦躁,怎么问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 窦氏对这个女儿也没有了办法,只能是趁着窦瑶下帖子来邀她们小聚时,要求姜端敏一定要出席。一来可以散散心,有些心事不对父母说,小姐妹间却排解。二来,她每天都绷着神经准备大婚用品,也好松快一下。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里面,姜素敏都觉得姐姐妹妹都很奇怪,她以为大姐姐只是有点婚前焦虑,毕竟这个还挺正常的。至于三妹妹,这个不说也罢。 魏国公府高大的马车缓缓地行走在路上,路上的百姓都自觉地退让到一旁。 马车里,姜素敏仔细地打量着大姐姐,虽然管家议事每天都能见到,但是事务繁忙,来去匆匆的,也就没有太过留意。这一看,就发现,她消瘦了不少,神情里面多了很多的不安和焦躁,就连安静地坐着也无法掩饰这种萎靡的状态。 姜端敏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安稳,随着赏樱宴的结束,噩梦就开始频繁起来。 睡梦中,她总是回到跪接圣旨的那天,转眼间又回到那座冰冷的宫殿。醒过来以后,她只能拼命地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可能重蹈覆撤,她已经有新的婚姻新的生活了。 于是她就对大婚的物品更加上心,对自己的绣品精益求精,稍有不好就剪掉重做,对针线房呈上来的荷包就更加严苛了。为了能有一个安稳觉,她就让自己愈发地疲惫,彷佛这样,她就可以摆脱噩梦。 姜素敏有些担心地看着姜端敏,伸手握着她捏紧的拳头,“大姐姐可是没有睡好,眼圈都青了。” 姜端敏彷佛被开水烫了一样抽回手,低了一下头,目光放在不远的坐垫上,“是有一些呢,最近太累了,都累得睡不着了。” 姜丽敏看见姜端敏这幅样子,就在旁边说,“怎么突然就睡不着了,还是身边的人没有侍侯好啊。你啊,样子不像是累的,倒像是被吓的,该不会……”她就在那里巴拉巴拉地说下去了。 姜端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姜素敏不得不打断姜丽敏,“好啦,这么多话。” 马车在永宁侯府的侧门停了下来。她们一下马车就看到窦瑶和她的丫鬟一起在那里等着了。 “见过表姑娘,”那个丫鬟笑意盈盈地行礼,随即又说道:“我们家姑娘都等着急了,特地来等着呢。” 窦瑶一拍那个丫鬟,“就你话多。”然后伸手拉着姜端敏,巴拉巴拉地抱怨她们来得真慢。 这时,姜端敏已经恢复了正常贵女的样子,自如地和窦瑶一起说笑了。 姜素敏和姜丽敏也跟着她们的身后,打算先到长辈处请安,再继续她们小姑娘的聚会。 永宁侯府是郑国勋贵圈中的奇葩,他们的祖宗在一百多年前就放弃了在军中效力,转战到科举上。当时的一众勋贵都预言永宁侯府即将没落,因为作出这个决定的家主就是佐证。事实证明,永宁侯府适应良好,每隔一代就会出现一位学神考进三甲,于是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屹立至今。 后来,有些没落的勋贵想要效仿,才发现读书也是需要天赋的。大家就翻出第一任永宁侯的事迹,他在开国时期就一直在军中担任军师,策划了不少以少胜多的战役。最后大家也只能服气,有些人脑子是天生读书的。 永宁侯老夫人是个喜欢热闹的,年轻时喜欢设宴,老了就喜欢叫全家一起陪她打叶子牌。姜素敏就曾经纳闷过,这样的母亲是怎么教出窦氏那样的女儿的。后来接触才知道,一些人的能力和兴趣压根没什么关系。 姜素敏她们一行刚刚踏入屋子,就听见大舅母的大笑,看来是赢了不少钱了。 “哎呦,我的小乖乖,快来快来,都到牌桌上来,陪外祖母打一圈,”永宁侯夫人抚着心口,作出一幅肉痛的样子,“你们大舅母一点都不让着我这个老人家。” 永宁侯夫人在一旁凑趣接话,“可怜我这个平日输钱的,今日赢一次都不行啊。” 窦瑶就扑到永宁侯老夫人的怀里,装乖撒娇,“祖母一向都是最大方的,才不是娘亲说的那样呢。” 永宁侯老夫人一把搂着窦瑶,佯装生气,“还是我的小阿瑶贴心,你们都是不省心的。” 屋里众人都忍不住面露笑意。 窦珠也坐在一旁捂着嘴微笑。她很少在侯府里面生活,也就是偶尔年节时回来一趟,带父母亲聊表孝心。从来都不知道,侯府的生活是这样充满趣味的。 窦环依旧是坐在一角,心神都在昨夜看过的书里,她从来都不屑于参与叶子牌这样的活动,认为有辱斯文。 姜端敏她们行礼过后,永宁侯老夫人看了看她们,就说:“定是你们母亲太过严厉,我的乖乖们都瘦了,特别是小阿端,女孩儿该好好爱惜身子才是。” 姜端敏受到点名,就回话道:“只是有些累到,外祖母才是要保重自个儿呢。” “好好好,知道你们都有孝心。”又转过身嚷嚷说要外孙女们陪她打叶子牌了。 永宁侯夫人在一旁给姑娘们解围,“可是我又老又丑了就不讨喜啦,阿家有我还不够么?阿珠生辰呢,就让她们到一旁玩耍。” 永宁侯老夫人的心腹嬷嬷也一起凑趣,“可见奴婢这些老货是不再得宠啦。”平日孙女们不在时,都是这些嬷嬷陪着打牌解闷的。 姑娘们都聚到花园子,仆妇们都已经预备好了宴席。 清明刚过,空气中总是有几分雾气,带着初春特有的些许寒意。宴席就设在凉亭里面,周围围着薄薄的纱帐,吃食预备了锅子,喜欢吃什么都可以随意,也方便聊天说话。 沸腾的锅子冒着热气,一时凉亭中有些烟雾缭绕的感觉。 窦瑶就热不住说起最近兴起的话题,她是在别家作客的时候闲聊听来的,一早就憋不住了,等着姐妹们来到才一次性说出来。 “我听说,王状元可能要尚主呢。听说赏樱宴上,三公主对王状元一见倾心,而且王德妃也有撮合的意思,很可能快要赐婚了。”窦瑶一下子说了一个大八卦。 众人都很感兴趣,纷纷议论。 唯独姜丽敏手上一抖,筷子里的菜叶子连着蘸料掉在碗里。 姜素敏一听说起这个话题,就格外注意。见姜丽敏有些失神,就悄悄在桌下拉了下她的衣袖。 姜端敏微微皱眉,说:“虽说没有像前朝那样,驸马只能得虚职的规矩。一般嫡长都很少尚主的,何况状元郎大好前程已定呢。” 上辈子她进宫后,就没有留意外界的事情。只是听说三公主嫁到了王家,到底是嫁给谁,她就没有仔细分辨了。如今她再听见王公子的消息,心中居然不再起波澜,好像上辈子的憧憬都随着时间飘散,现在她只剩下对新生活的期待。 姜素敏觉得姜端敏说得很有道理,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贵族教育,原本的一窍不通,也通了三两窍。能基本跟上精英们的思路。 窦瑶就说说这个八卦而已,便又说起别人的消息。 窦环自觉听了一耳不雅之言,匆忙用了宴席。跟窦珠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推说要回房看书,先行离开了。 姜丽敏被提醒以后,就没有出差错了。冲着窦环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说:“她的性子怎么还是这样?虽说你们家好读书,但怎么就她一个读成了傻子呢。” 窦环是长房庶出,即是窦瑶庶妹。幼时读书颇有天份,自认为除了身份以外不比任何人差。但是出身不容更改,便在读书这件事上下了死功夫,一心要超越嫡出,后来就成了一幅不懂世故,又风花雪月悲春伤秋的性子。 “唉,你别管她,母亲已经训斥过了。但是她啊,就是那副样子。”提起这个庶妹,窦瑶也就只能苦笑。性子已定,旁人怎么说怎么教也没用,她还以为别人要害她呢。 窦珠专心地听着几位姐姐说话,脑子就不停地思考,她遗传了窦家人的脑子,很聪明。仅仅是一些八卦,她就把京城上层圈子的那些事情摸得清清楚楚。 这也是这次小聚的重要任务之一,让窦瑶可以加入到这个层次的圈子里来,从亲戚姐妹开始,一步一步融入京城闺秀圈。 第13章 永宁侯府小聚(下) 虽然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话虽如此,但是父母有时候都会问问儿女的意见,更别说将要议亲的姑娘们,她们对此事只会更加关注。 窦瑶挥退了那些侍侯吃食的丫鬟,让她们在远离亭子的那处候着,就聊起了大家的亲事。 原本这个小宴是要邀请各家相熟的姑娘,这更加符合将窦珠引荐入贵女圈子的目的。可是,人多必定口杂,想交换一些比较隐秘的信息,还是只有自家人在场比较合适。 其实,窦瑶是想和大家都说说亲事的消息,而窦珠觉得听从长房姐姐的安排也不错,亲人朋友总要一点点结交。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外面对于姜端敏的亲事,总有一些不好的传言。镇西侯在京城贵女们的心中形象并不怎么样,就连他的亲妹妹也因为有些骄纵被人诟病。认为她这桩亲事是魏国公府□□裸地“卖女求荣”,因为年节刚过,魏国公世子,就是姜端敏嫡亲的弟弟,被送到镇西大军中历炼,亲事便接踵而来了。 虽然在大家彻底撕破脸之前,这些姑娘绝对不会当面揭人的短。但是窦瑶担心,有些姑娘的悄悄议论被姜端敏听见,若是导致婚事有什么变故,那她就是罪人了。 铜锅里面的汤还在咕嘟着,姑娘们边聊边吃,都不禁有些吃撑了。 窦瑶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姜端敏,发现她是真的瘦了不少,就问道:“阿端姐,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管家的事情太忙了,还是婚事准备得太紧张。” 姜端敏一愣,笑笑,“是啊,就是祭祖的事情有些忙,婚事都有母亲准备呢。”说起婚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伸手点点窦瑶的额头,“你啊,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怎么当大姐姐的。” 窦瑶面对这样的控诉,一点都没有在意,一幅我就是这样的无赖样。转而认真地看着姜端敏地眼睛,说:“阿端姐,你别太在意旁人说的话。镇西侯无论怎样,都是姑母给你选的,定是能托付终生的好人。”她以为姜端敏被闲言碎语所扰,心里难受,身体也就消瘦了。 在窦瑶心里,姜端敏就是一个比较天真,耳根子很软的人,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的人,一些闲话之类的都容易想太多。 她总结确实没错,没有重生前,姜端敏就是因为流言而拒了婚事。 姜素敏也一直担心这样的问题,“是啊。大姐姐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都说出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能解决的。别憋在心里难受了。” 姜丽敏也一脸关切地看着姜端敏。 姜端敏看着关心自己的姐妹,就稍稍透露一些心事,梦到前世这样的话可不敢说,只能避重就轻地支支吾吾。 “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总觉得这亲事有镜花水月之兆,心里有些不安……” 闻言,窦瑶哈哈大笑,“阿端姐可是对镇西侯上心了,患得患失啦,”促狭地冲姜端敏挤挤眼睛,“安啦安啦,这婚事已经过了定礼,不会有任何变故的。” 姜素敏就单纯觉得好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姐姐是少女之思,导致失眠。穿越以后的日子,她就是失眠专业户,就对她说了自己的方子,“在睡前喝碗杏仁热奶,能睡得更好一些。” 姜丽敏就觉得这是太闲,闲出来的毛病,“你啊,都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还能有人抢亲不成,你和镇西侯都不大可能有人抢的。” 就连原本乖乖坐在一旁的窦珠,也热不住打趣姜端敏,“阿端姐,可是急着要出嫁啦。” 姜端敏被闹得非常不好意思,脸上红云一片,连连讨饶。经过这一闹,她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 看见姜端敏重新恢复了活泼,大家就有默契地换了一个话题。 “素敏还有丽敏,你们有什么打算么?赏樱宴上可有……” “阿瑶,胡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母亲身边,能看到什么人呢。而且,我的理想就想嫁一个前程不错的进士,但是都要看父母亲的意思。”姜素敏简直是服了窦瑶这个八卦专业户。 姜丽敏小心地掩饰着自己,一如从前地仰着脑袋,“那些个男人啊,条件好的,看不上我,太差的,我又看不上。反正以后都是听父亲母亲的,能有什么打算。” 她们的话不无道理,庶女的婚事一般很少能挑剔的。 真心实意的联姻很少用到庶女,因为盟友会觉得你没有诚意。一般都是投机的墙头草会把庶女到处许人,一朝得势就是亲戚,要是没落就是弃子,完全没有任何损失。 窦瑶突然降低了音量,“东陵侯夫人请我母亲作媒呢,说是像替嫡幼子求娶素敏。不过姑母好像推拒了。” 东陵侯府的嫡幼子是京中纨绔的一员,他的房里已经都是漂亮的通房丫鬟,却是扬言要娶一个更漂亮作美人之首。他的通房都是买来或者是自愿卖身的,你情我愿,没有可指责的。东陵侯夫人对这个一直在身边的儿子,简直是千依百顺,那天赏樱宴上看见姜素敏,就一直非常上心。 “对了还有一个,是丽敏的。是姑母托我母亲留意一些新科进士的。”窦瑶又小声地说。 姜丽敏晃晃了头,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她的梦想是当正室,嫁到没什么根基的夫家,背靠着魏国公府这棵大树,她总是可以过得不错的。反正最喜欢的已经不可能,剩下的就没有区别了。 大家又问窦瑶亲事的情况,毕竟在座的姑娘里,她年龄排第二,姜端敏已经定亲了,就剩下她没有着落了。 一问到这个,窦瑶难得叹了口气,母亲希望她可以嫁回外祖家,可是她不愿意,母女就这件事一直僵持着。还有祖母则希望这个嫡长孙女能嫁到勋贵家中,留在京城这个政治中心,不用随着夫君到处奔波。 大家都不意外大舅母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大舅母娘家就是江南有为书院的那家,只不过和朝阳郡主定亲的是长房,大舅母出生二房。京城的圈子就是这么小,兜兜转转有可能大家都是亲戚。 “那你的想法呢?”姜素敏问。 “其实我无所谓嫁到江南,又或是留在京城。不过我对表哥没有意思,不想耽误了他。”窦瑶直白地说出心事。 大家都见过窦瑶嘴里的表哥,那是一个翩翩君子,生得眉清目秀,对窦瑶这个表妹一向耐心温柔,有求必应,可见他对门亲事不是无意的。而且江南廖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这不失为良配。 婚事是需要你情我愿的,众人对这个无能为力。只能安慰她,以后一定遇到一个知心人,嫁到哪里都不重要。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有心有戚戚焉。 窦珠看见各位姐姐都兴致不高的样子,便佯装不高兴,“姐姐们不是来贺我生辰么?我还没有见到生辰礼呢。”尾音有上扬,听起来像是江南女子特有的腔音。 窦瑶领了她的这份打圆场的情,就帮着开腔道:“就是,她们都没有姐姐的模样,快让她们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来给我们阿珠。” 姜素敏被她这个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说:“阿瑶这张嘴啊,就应该活撕了才是。” 姜端敏也非常赞同地点点头。 转过头,让青梅把捧在手里的匣子拿来。大大方方地打开,递给窦珠,“这事表姐给你的生辰礼,不值当什么,可不要嫌弃”。 匣子里面是两对镶金点翠小插梳。梳子的主体是紫檀,梳齿间金丝缠绕,上头镶着栩栩如生的蜻蜓,蝴蝶。正是适合小姑娘的穿戴,带着生动的野趣,既精致又活泼。 姜素敏准备的自己绣的荷包。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窦珠,“小小心意,祝贺你生辰。” 窦珠本来没有太过在意,结果一上手,就发现是十分罕见的双面绣,花朵和蝴蝶都像是活的一样,配色非常实用,可以配大部分的衣裙。很是惊讶的窦珠问:“这是阿素姐姐做的吗?真的好漂亮,我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秀艺。那不就是要绣很久么?”大部分的窦家人,手工都不怎么样,一时间窦珠很是羡慕。 姜丽敏伸头看了看荷包,毫不在意地说:“你以后就知道她了,生辰年节的时候,就荷包,帕子,扇套,络子坠子轮着送,收多了,就不稀罕了。”她把自己的匣子打开,递给窦珠,“给你。”她送的是一直八宝璎珞,上面点缀了五六种颜色的宝石,是她的珍藏中比较值钱的一件。 窦珠都欢欢喜喜地接过礼物,一定要亲手泡茶谢过姐姐们。 丫鬟们收拾好锅子,端上了一早就备好的干花,茶具,还有热水和炭炉。 窦珠便有模有样地给大家泡花茶。 花茶在江南十分时兴,简直风靡了各家的后院。在江南要是不懂花茶,外出交际时可能会被鄙视。流行的一种竞技是,看谁的花茶冲泡以后,能最贴近鲜花的模样。从冲泡的手艺,到炮制花茶的过程,花样百般。 窦珠手艺确实一绝,水温控制地刚刚,白瓷茶碗中漂浮的鲜花,枝叶吸水后饱满舒展,花茶完全没有被烫得褪色,依旧保持着枝头的鲜亮。 大家品过花茶后,都一致表示,京城或许很快也要兴起花茶了。 姜素敏想起上辈子的女儿,最喜欢买盐渍樱花回来做蛋糕了,随口就说,“樱花也可以做成花茶呢,只可惜在樱园时都没有收集。” 第14章 定下婚期 魏国公府上下都陷入了忙碌当中,因为大姑娘姜端敏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毕竟府中的主子们都有心里准备,大姑娘的大婚可能很快就提上日程。镇西侯年纪真的不小了,像他这般的年纪,大多都已经当爹,还有些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镇西侯府要求早日完婚,魏国公府觉得也是合情合理的。 在原本的计划中,魏国公府的主子们都是这样打算的。大婚的日期定在来年春天,一年的时间可以把婚事办得尽善尽美,不至于仓促。也没有像一般贵女那样,筹备上两年再大婚,也算是体谅了镇西侯府。 只是没有想到聘礼送来不久以后,镇西侯府老夫人就亲自上门拜访,带上钦天监算好的吉日,希望订下大婚的日子。 镇西侯老夫人再三表示抱孙心切,又说镇西侯李景身边至今都没有女人侍侯,实在是洁身是好的很,希望小两口尽早完婚。然后又示弱道,自己身体越发不济,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重孙出生。 简直是软硬兼施,魏国公府的主子们完败,终于同意定下婚期。 就这样,在魏国公府收到聘礼以后,三书六礼中的纳征和请期就这样极有速度和效率中过去了。姜端敏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今年的七月初。 自从魏国公府与镇西侯结亲以后,外界对这桩亲事的流言就没有消失过。其中主流是魏国公府已经没落到要“卖女求荣”,给嫡女定下一个这样杀人如麻的夫君。 传出流言的人,各有各的目的。 更多的是不满镇西侯府与魏国公府结亲,勋贵的权力联盟更加巩固。虽然魏国公府不如从前,但是谁也不能否定作为郑国的两大国公府之一,它在勋贵间有着特殊的地位。与实权在握的镇西侯联姻,可以很好地过渡它现在处于低迷的时期,等待一个新的当家人接手。 没落的世家对这些流言更加热衷,勋贵的没落,更多权力的放空,他们也有机会可以从中浑水摸鱼。 一品公府嫡长女配一个二品侯爷,谁也不能说不般配。不然,又怎么会传出这么多的蜚短流长,坊间更是闲言碎语不断呢。 四月底的那天,魏国公府的大门就被“哐哐哐”地敲响,然后上到老夫人,下到马厩的马夫,都知道镇西侯府派了大队的军士前来送聘礼了。打头阵的居然是镇西侯本人,这让魏国公府上下都惊呆了。 大门处的消息传来,大管家就决定要先把未来大姑爷迎进来再说。 魏国公府的正门大开,军士们把自带的炮仗点燃,一瞬间就引起了周围极大的关注,就连长街那头的府邸也派出下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每四个军士抬着一箱聘礼,鱼贯地进入魏国公府的大门。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个装聘礼的箱子是特制的,比往常的箱子大出两号。里面的东西被塞得满满当当,需要四个军士才能轻松抬起。有两个箱子压根就没能盖压实,箱子晃动的时候,能在边缘看到闪烁的金红色。 聘礼一共六十抬,比起向公主下聘的一百二十抬来说也不差些什么。因为这些箱子一个有差不多平常的两个大。 聘礼队伍从镇西侯府到魏国公府,一路都敲敲打打,给关注这门亲事的各方都狠狠敲了一记警钟。 镇西侯被大管家引到招待贵客的大厅,魏国公和夫人都已经有人去请了。大管家吩咐下人奉上茶水,特地叮嘱过一定要今年才赏下来的贡茶,这才回到大门前忙着聘礼的事情。 镇西侯喝着刚刚冲泡号好的茶水,觉得味道不错,但还是没有西疆的烧刀子够味儿。 打量着周围,发现距离上次到这个大厅已经十多年来。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少年,正准备到军中历练,被父亲领着前来拜访老魏国公。后来就是父亲在西疆旧疾复发,送回京城已经不行了,再然后就是母亲的离世、妹妹的出生,而他就留在西疆继承了父亲的位置。 经历的十多年,这个大厅还是和原来一样,古朴内敛。不一样的是,他长大了,老魏国公和父亲他们都不在了。 镇西侯收起多余的感慨,思索起了这桩亲事。 其实跟谁定亲都是无所谓的,原本他的计划是跟普通人家的女儿订亲就可以。毕竟八万大军,皇帝再放心也不能挑战他的底线,给他留下结党营私的印象。可是祖母就是看不上那些人家的女儿,最后定下了魏国公府的嫡长女。 前两天晚上,镇西侯终于从城郊驻扎的军营中回府。 镇西侯府老夫人就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逼迫镇西侯就范。用那位老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她优雅了一辈子、规矩了一辈子的身份脸面都不要了,要么给出一个娶媳妇的态度,要么就她死。 镇西侯只能表示,他亲自到魏国公府下聘。 镇西侯老夫人才满意地回房间休息,她想啊,给魏国公府做足了脸面,那下一步就可以把婚期定得近一点。这样子,她那个还没影儿的重孙还会远么。 镇西侯看见魏国公和夫人匆匆赶来,看来是他来得太过突然,对方一点准备也没有。幸好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魏国公也没有去访友什么的。不然,现在可能就是要先去寻找魏国公了。 起身,抱拳躬身,“小侄李景见过魏国公和夫人。”一天还没有大婚,就不好自称小婿,不然就有攀附的嫌疑。然而在这两者之间,谁攀附谁,还真不好说。 镇西侯不是开国功臣之后,虽然都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却是这近百年以军功崛起的,而且代代都有子弟把性命都填在西疆。在京城里有些老牌勋贵并不觉得他们的份量如何,只不过忌惮于八万兵权而给他脸面。而且,这八万大军也算是分走了勋贵的军权资源。若果镇西侯落难,可能没有一个勋贵会出来求情。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纯臣的态度,使得镇西侯府倍受皇帝信任,掌控了八万大军还可以把夫人亲眷都接到西疆。至于镇西侯老夫人她们,那是自愿留京,也算是一种君臣得宜的体现。 “好好好,不必多礼。贤侄请坐。”魏国公哈哈大笑,显然对这个大女婿是很满意的。如今对方亲自下聘,给足脸面,这让他对这门姻亲也更加期待。 镇西侯亲自来下聘的消息也传到了后院,众人哗然,都说大姑娘找到了一个好姑爷。 姜端敏自己的心情最为复杂。 咋一听见镇西侯前来下聘,她的心里除了惊讶就是惊讶。心里悄悄描绘了无数次的高大背影变得更加清晰。那些对命运的不确定感,也被打消了。上辈子镇西侯并没有亲自来下聘,这是不是说明了这辈子已经被她改变。这么一想心里就满是欣喜。 两个妹妹过来串掇她,说要到前院看看未来姐夫,她也红着脸同意了。 魏国公和镇西侯聊得起劲,实情是镇西侯给自己未来岳丈分析当前朝中局势。 三姐妹就悄悄来到大厅的里间,隔着主座后面八宝雕花紫檀镂空屏风,小心翼翼地张望。 这时镇西侯的耳朵竖起来,细细探听,目光不着痕迹地向主座后面划过。似乎在屏风的镂空处对上一只漂亮的眼睛。想了一下便释然了,注意力又重新回到魏国公身上。 姜素敏向外张望时,似乎对上镇西侯的那只没有被眼罩罩着的眼睛,吓了一跳。以为她们的动作被发现了,结果这位未来大姐夫就重新捡起一个话题,和父亲继续愉快地聊天。 等到三姐妹都透过屏风的镂空,见过这位镇西侯以后。她们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那个案发现场,此时完全看不出她们贵族姑娘身上的风仪。 携手回到姜端敏院子里的三姐妹,不由相视一笑。她们从来像这样一起调皮淘气过,这种普通人家姐妹的经历都不曾有过,这让她们不仅觉得新鲜还彼此贴近。 坐下来舒一口气。 口没遮拦的姜丽敏率先开口,“大姐姐,你现在可以放心啦。这位未来大姐夫不是像传言那样,一身残暴,茹毛饮血……虽然瞎了一只眼,但是风仪很好,现在亲自来下聘,一定是对大姐姐很看重……”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然后喝一杯茶润润嘴,又继续,“恭喜你喜得佳婿啦!你现在可以放心啦,不用患得患失睡不着觉了。” 真是好的坏的都被姜丽敏说完了。 姜素敏也就言简意赅地表示了祝贺,“镇西侯看着就是一位稳重的君子。恭喜姐姐了。”顿了一顿,“女人嫁男人,就是要选稳重可靠的,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可不是良配。像镇西侯这样的领军之将,是能担得住事儿的人,可靠。” 姜端敏一听,心里就有些别扭,上辈子二妹妹同意那桩亲事,是认定镇西侯可靠么? 一对上姜素敏的双眼,里面都是笑意和祝福。 姜端敏就释然了,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要紧的是现在,二妹妹是真心祝福她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15章 圣旨 夜已深,微风中夹杂着些许的寒意。 勤政殿里的灯火还在闪烁发光,一个明黄的身影在书案旁,正在奋笔疾书。 侍立在身旁的洪涛听到几声基不可闻的咳嗽,“陛下,夜色已深,不如披上披风吧。”抖开手里的绣龙披风,轻轻地披在自己的主子身上。 庆和帝的推开已经批阅好的折子,想起尚未拟好选妃的旨意,“洪涛,侍侯笔墨吧。”他决定要亲自拟旨。 洪涛躬身应诺。 赏樱宴过后没多久,昌平长公主已经进宫觐见过了,对皇帝兄长稍稍说了一下各位人选在赏樱宴中的表现。 忠勤伯家有一位适龄的嫡幼女,举止并没有太过失礼,只是有些喜形于色,想法太过流于表面。 …… 魏国公府有一适龄的庶次女,除了庶出的身份不好初封高位,性情稳重且能藏得住心事,却是这么多姑娘里面的最佳人选。 昌平长公主说完该说的话,留下折子,就告退了。剩下的让庆和帝自己琢磨,就算是再亲近信任,皇帝的决定还是不要参与为上。 庆和帝留下了折子放在书案上,脑子里面不停地思索,哪家贵女进宫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忠勤伯府已经颓败,现任的忠勤伯就是一个混日子的货,世子就更是连庶务都管不来。有时候庆和帝一想到这家人,就忍不住怀疑,他还有这个必要养着他们么(他们有爵位,除了当初分封的永业田,皇帝每年还要给一大笔官职外加爵位的俸禄)。 只是,忠勤伯作为开国功臣之后。姻亲遍布勋贵圈子,比如说现在的魏国公老夫人就是姓蒋,是忠勤伯的嫡亲姑母。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有铁券丹书,非谋反大罪不可夺爵。 走向没落的忠勤伯府,已经开始丧失在勋贵当中的影响力了。庆和帝觉得,弄一个不怎么样还没有实际作用的姑娘进宫,最后还是让他自己掏钱养着闲人。 永宁侯府身在勋贵圈子,但是人已经混到文臣圈子里来了。只不过爵位是开国时封赏下来,轻易夺不走。没有和魏国公府结亲之前,在勋贵们眼中的永宁侯府,就是鸡笼里面关的一只丹顶鹤,是异类。不过是看在祖辈关系和爵位的份上,勉强承认彼此是一伙的。 魏国公府姜家是郑国开国时封赏下来的两大国公府之一,它和楚国公府一样,屹立这么多年都有各自的背景和倚仗。这几代皇帝就算是穷疯了,打算抄家致富,也不会轻易动他们的。 魏国公府姜家是开国皇帝穆泰高祖的母族,且又十分识时务,历代皇帝都和他们相处得不错。楚国公府关家则是开国皇帝的元后的母族,这么多年来,一直与皇室保持通婚,是婚姻嫁娶的通婚,就算是进宫也是当皇后,比如庆和帝就把自己的二女儿嫁给了他们家的嫡幼子。 魏国公府这任当家人的能力有些不济,但不是糊涂人。即使朝堂中权势旁落,也并没有太过影响它在勋贵们心目中的地位。就是说,只要魏国公和楚国公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了,对于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勋贵大多都是会给面子、会采纳的。 余下的人选,不是自身不怎么样,就是家族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自从大皇子那事发生以来,庆和帝心里就很是苦恼。 勋贵的势力遭到挫败,世家的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因为皇帝就只有两个儿子,除了大皇子母族是勋贵出身,二儿子的母族是琅琊王家。王家出了一个兵部尚书,还有一个宫中育有皇子的高位嫔妃。 好不同意打压下去的世家势力,又以王家为首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宫里也有寒门出身的嫔妃,可惜出生所限,册封再给力也只能是五品才人。无论在闺阁中有无聪慧的名声,那些女人也笨得很,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爬上高位。 庆和帝不是不想给她们升职,只是她们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给不出来。皇帝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他一旦有出格行为,朝堂上那些言官就立马摆出要死谏的架势。 思来想去了好几天。 衡量各方后,庆和帝决定选魏国公的姑娘进宫,诰封为正二品的九嫔。九嫔有九位,每一位封赏的位置不同,其间隐形地位就不同。身为庶出,封赏其中不上不下的修媛就足够了。至于往年那些低阶宦官之女,今年就不打算再选进宫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有建树,就光是浪费他的钱了。 庆和帝手里行云流水地写着,嘴里小声地念叨,“姜氏庶次女……”手里的笔一顿,转头看向洪涛,“你可有印象?” 洪涛一时就被皇帝问住了,他绞尽脑汁,拼命搜索这个姑娘的信息。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过的传言,姜家二姑娘有殊色。灵机一动,“陛下,是赏樱宴那天马车上的姑娘。” 庆和帝有些吃惊,脑海里浮现出那半张精致的脸庞,还有那一双仿佛在梦中出现过的眼睛,深邃而宁静。旋即改变主意,笔锋一转,就写下诰封为昭仪,为九嫔之首。 “洪涛,明日的圣旨就由你亲自送到魏国公府吧。” 魏国公府自从接到镇西侯亲自送来的聘礼后,上上下下就不是一般的忙碌。 最近几日走路都带风的魏国公,一路上笑着地从当值的武德馆回来。 高兴得咧开嘴的魏国公,像风一样地来到正院,对窦氏说:“夫人,派人准备香案吧。宫里头传话来说,圣旨不一会儿就到了。” 窦氏正在核对姜端敏地嫁妆单子,闻言,有些吃惊,“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是好事。只不过是哪件事,就不知道了。来传话的小太监也没有说清楚。” 虽然他通常就是点个卯而已,偶尔还是要当值的。小太监到武德馆里传话,让他回家准备香案,又说是一件好事。他问是怎么回事,小太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妨碍他猜测。有可能是镇西侯请旨补上赐婚,让婚事变得更加体面。但是他的心里,更愿意这皇上封妃的旨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既然是好事,那就应该欢快地准备起来。 窦氏闻言,便叮嘱蔡嬷嬷亲自准备接旨的香案,然后让田嬷嬷通知在府中的公子们和姑娘们。至于老夫人那里,就是她或者魏国公亲自走一趟了。 作为郑国当中的顶尖门阀,接旨这个工作简直太熟悉了。窦氏也就是那么一问,知道是好事,那也就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了。倒是红封要多准备几个,看看来的是哪位公公,就给哪一等的红封。 一般来说,除非是紧急手谕或者特殊的圣旨,比如说降职、夺爵、抄家这一类的。宫里都会派人前来通知接旨的人家,以防准备不周而犯下了不敬之罪,于好事当中添堵。 田嬷嬷到访所带来的信息,给大家都带来不少的冲击。 姜素敏听到这个消息,总是有一种如同刀尖悬在眉心的感觉。虽然田嬷嬷也说了,这圣旨可能是镇西侯为婚事求来的。但是她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大好的感觉。 红罗刚刚送田嬷嬷出了院子回来,“姑娘,未来大姑爷真好呢,这样给大姑娘做脸。”语气里都是羡慕。 红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藕荷色的华裙,侍侯着自己姑娘换上,“就你话多,还不过来搭把手。” 收到消息的令姑姑也来到她的屋里,看见姜素敏的微笑中带着点黯然。 令姑姑只是接过红绫手里的梳子,一边给姑娘梳头,一边对她说,“接旨的时候,姑娘可不能失礼。”令姑姑心中自有成算,却不宜多说。 在她看来,镇西侯亲自下聘足够为这桩亲事增光添彩,没有必要再特地请旨。这圣旨只能是冲着赏樱宴上选妃的这件事而来的,眼睛没有瞎的,都知道选妃的人选是谁最为合适。 这也仅是她心中猜想,若是猜错了,徒惹姑娘心烦就不好了。 姜端敏的反应更甚,手脚瞬间冰冷,脸色煞白。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瞳孔也因惊惧而放大。 “姑娘,姑娘”青梅轻轻触碰姑娘的手背,“可是身子不适。”近身侍侯的青梅第一时间发现姜端敏脸色不好,以为这段时间的忙碌给姑娘的身体带来负担。 被惊醒的姜端敏,发现青梅一脸关心地注视着她,其他丫鬟都在七嘴八舌地恭贺着,可能是未来姑爷请旨赐婚呢,恭喜姑娘…… 她还以为这些天只是美梦而已。 魏国公府正门大开,香案等物件一应俱全。 老夫人带头,魏国公和夫人并排站在她的身后,其余人等就按照身份排列在他们身后。接旨是正经主子才有的权利和义务,至于妾室,不是指名道姓的都要乖乖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况且一般不会有人去通知她们的。 洪涛穿着一身太监总管的官服,大步踏入魏国公府。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躬身拖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洪涛先给老夫人、魏国公和夫人见礼。 顺便不着痕迹地打量站在后方的姜素敏,只见一身藕荷色如意裙,裙摆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冰玉茶花。洪涛就上心了,综合赏樱宴的情报,看来姜昭仪很喜欢茶花呢。 洪涛的心里在打着小算盘,姜昭仪尚未进宫,皇上已经为着她改了一回主意,那他就更应该小心地侍侯着了。让小太监给魏国公带话,还透露出一件好事的信息,也算是卖一个好给魏国公,再给一个惊喜姜昭仪。某个程度上的一箭双雕啦。 洪涛看看天色,表示时辰差不多了。 魏国公府众人都端正跪下,垂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魏国公府姜氏次女,出生名门……诰封正二品昭仪,钦此。” 第16章 府中众人 宣读完圣旨,洪涛冲着姜素敏施了一礼,“姜昭仪,恭喜了。”又转头对魏国公说,“六月初九,宫里就会派人来恭迎娘娘了。” 魏国公亲自送走了洪涛,圣旨也亲自请到祠堂和祖先们一起供奉起来了。 对于圣旨的内容,大家都非常吃惊。 嫡次子姜铄最先回过神来,拱手向这位庶出二姐行礼,“弟弟恭喜姐姐了,愿姐姐以后前程似锦,诸事如意。” 姜钊看见嫡出哥哥行礼道喜,也跟着有样学样。向这个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姐姐,拱拱手,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恭喜”。 老夫人看着两个孙儿行礼道喜,心里暗暗点头。 顺着众人的目光仔细看了看二孙女,只见她的眼神里没有喜意,只有淡淡的忧伤和认命。 老夫人便吩咐围着的众人散去,同时也让姜素敏回到自己的院落,好好休息。她的言下之意是,让姜素敏自己回去调整情绪,不要让别人看穿她的心思。对封妃圣旨不满,这若是传出去以后,就是现成的把柄。 荣华院内。 老夫人端起手边的养身茶,轻啜了一口,“陛下突然宣召勋贵出生的姑娘伴驾,你们有什么看法?”历年来,进宫伴驾的都是低等官宦之女。皇帝突然改变了多年来的习惯,似乎是一个信号。 这时,大管家进来回话,“启禀老夫人。下人探查回来了,红公公出了府就径直回宫了,看来是没有第二位姑娘的册封旨意了。”说完,就行礼告退了。 老夫人闻言,眉头有些紧皱,思索着这其中的用意。 魏国公坐在老夫人的左下手,眉眼都是掩不住的喜色,搓了搓手,“母亲,不管什么原因,素敏有这个造化,这都是好事啊,以后……” 坐在魏国公对面的窦氏,看着自己婆婆瞬间黑下来的脸色,快要被他气笑了。 老夫人根本不是要他发表这样的意见,是想问问他最近的朝堂是否有变故,皇帝陛下走这样的一步棋。 老夫人每次听见儿子说着这些没用话,都觉得很无奈。 这个儿子的存在简直是为了拉低姜家的智商,再一次庆幸两个嫡孙都不像他那么蠢,不然她真的是死了都不得安宁。要不是当年产房看守严密,她都要怀疑这不是她和老魏国公的儿子了。幸好他虽然蠢了些,但在大事上是个听话也听劝的,娶回来的儿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不然,她到了黄泉都不知道如何向姜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老夫人放弃和魏国公进行有深度的对话,转头对窦氏说:“阿窦,既然素敏有这个造化,就不能让她坠了我魏国公府的名声。这个月你幸苦些,好好教教她,务必让她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我不求她能得富贵荣耀,只求她能安安稳稳的。” 老夫人的想法很正。 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都是男儿的事,若是到了要仰仗女儿家进宫为家族博取富贵。那样离家族沦亡也不远了。 所以,老夫人只求二孙女在宫中平安度日。只要她不沾染祸事,魏国公府就能安稳。魏国公府不倒,宫里的姑娘也自然能安稳。 家族和宫妃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窦氏闻言,起身行礼,应诺,表示她一定会好好教导姜素敏的。 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向来都是很放心的。 至始至终,她都觉得老魏国公定下这个儿媳,是最正确的选择,没有之一。儿子能力有限,有能力的窦氏就幸苦了一些,有时候还要劝服犯蠢的儿子,所以老夫人就忍不住对窦氏更好些,这个家也彻底放权给她作主。 姜素敏回到自己的院子中,看着屋子前面的金桂大树,再看看窗台下一溜的山茶花,心里有股郁气在酝酿滋生。 红绫跟着姑娘从前院回来,一路上姑娘越走越快,平时姑娘大多数时候都是心情平和、行事自有一番气度的。可见现在姑娘心情一定很不好。 “姑娘……”令姑姑从房里迎了出来,看见姑娘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经过,心里便有数了。 她拦下跟在姑娘身后的红绫,也叫住了浇完花的红罗,阻止她们进去打扰,“你们都在这守着吧,让姑娘独自静一静。”有些事,自己想通了,面对了,日子就能过得好了。 姜素敏独自坐在茶案边上,行云流水地给自己泡上一壶茶。 和往常一样,看着茶汤颜色黄绿清亮,轻嗅着高山云雾般清新的茶香。在烟雾萦绕的水汽背后,姜素敏的面容更显缥缈,似乎在这带着过去的茶香中获得了宁静。 轻轻啜一口茶汤,等着茶水的苦涩过去,慢慢的回甘。 姜素敏想,前世那样艰难的岁月也过来了,现在总不会比以前的处境更差了。这两者的区别就是在于,她上辈子还有个正室的虚名,靠着男人的施舍过日子。现在的她虽然是妾侍,好歹也有正二品的待遇,多少官员奋斗一辈子都到不了二品,况且她还算是有娘家可以依靠。 比起一些被“贱卖”的庶女,她算是不错的了。人总要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况且日子过得好不好,都是需要自己经营的。况且,享得了多少的富贵,就有要付出多少的多风险。 这也是她投胎成了魏国公府二姑娘,必须承担的风险,又或是责任。 姜素敏向着窗外招手,示意红绫她们回来帮忙换一身衣裳,她要亲自到姨娘的院子,告诉她圣旨的事情。与其等姨娘从别人的嘴里知道,那还不如让她亲口说。 姜端敏走在回院子的路上,她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居然是二妹妹进宫的圣旨。 她有些心虚,是不是因为她要改变命运,所以这个进宫的差事就落到了姜素敏的头上。 心情激荡之下,她近两个月来才开窍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会不会是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不然皇家怎么两辈子都咬着魏国公府不放呢。毕竟从身份上来讲,姜素敏得封昭仪绝对是大大的恩赐。有句老话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若是对象换成皇帝,就变成了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了。 想明白过来的姜端敏,脚步也换了一个方向,向着正院走去了。她需要找到娘亲来证实她的想法。 正院的下人说窦氏正在老夫人的院子,有要事商量。 姜端敏只好先在房里等着了,端着小碗享用着田嬷嬷端上来的水晶藕粉羹,上面撒了一层酸甜的蜜饯,配着藕粉的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阿端,怎么过来了?”窦氏回到房中,打算换下朝服,松快松快。就看见自家闺女在桌边吃得津津有味。 “娘亲,我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就过来问问你。”姜端敏想向窦氏撒撒娇,奈何心里存着事,表情就自然带了出来。 窦氏到了内间,平举双手让丫鬟们侍侯着换回常服,“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先说说你的看法,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长进。” 姜端敏跟着窦氏进到内间,斜斜地坐到梳妆椅上,说:“今日的圣旨……” 这几个字一出口,就被窦氏打断了,轻喝:“噤声!”深深地看了姜端敏一眼,挥退在身边侍侯的丫鬟。 窦氏看着姜端敏,心里想,这也是个不省心的。 “无论你想说什么,为娘只能说你错了,错得离谱。有些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还有些话心里明白以后,就要烂在肚子里。你也曾读过书,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这样的道理才是你该明白的。” 走到姜端敏的跟前,“你以后身为一个正二品的命妇,镇西侯府的女主人。更应该慎言慎行,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到有心人的眼里。”最后的这些话,窦氏就差点指着姜端敏的鼻子骂了。 姜端敏肃立低头,垂首听训。窦氏的话让她的脸色越来越绷紧,最后向窦氏行了大礼,表示她已经听进去了,以后也一定会记在心里。 窦氏脸色缓和,“说吧,到底什么事情。” 姜端敏把路上的猜想都告诉窦氏,还有些担忧地问:“若是皇上有所图,那二妹妹……” 窦氏没有想到这个姑娘居然学会思考了,还可以想到问题的部分要领。这件事的具体不好和她分辨明白,但是道理还是要说清楚的,“阿端,若人分两类,有价值的好还是没有价值的好呢?” 姜端敏皱眉,似乎有些疑惑,“当然是有价值的好啦。” “有些人的眼中就是这样分类的,可以利用的还有没有利用价值的。没有价值的人自然没有必要存在。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意味着有未来,而有未来的人就有一切可能。这个可能就要看能不能抓住了。” 姜端敏想起她刚刚进宫的日子。头一个月,皇帝还时不时有赏赐。一个月后,她就沦为了宫里的透明人之一。心里不禁苦笑,看来上辈子的她,就是顶没有价值的那一拔。 “那二妹妹的处境岂不是很艰难,若是她不能知机,那就会被欺负的。”姜端敏非常忧心。 窦氏很高兴,作为一个说得上顶级的豪门主母,她认为兄弟姐妹间团结友爱才是家族兴盛的根本。她很欣慰女儿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你若是想要维护她,以后就算随夫到了西疆,每次回京都别忘了进宫看望就好了。你的夫婿是皇上跟前信任得力的,后宫嫔妃看见你们交好,自然就不会难为她的了。” 姜端敏很震惊。原来,上辈子二妹妹一直在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难怪西疆那么远,二妹妹都风雨无阻的每年回京,她还以为镇西侯府内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经常回京呢。她在宫中从未遇到更红顶白的事,就连各个品级的嫔妃都对她甚是客气,也许就有二妹妹的一份功劳。 第17章 忠仆 一天之内,魏国公府接到圣旨的消息就传遍京城的上层圈子。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圣旨的内容,也就知道了魏国公有一个天仙一样的庶女,皇上十分喜欢,还没进宫就封了昭仪。 有些大臣暗暗在心里唾弃,这个魏国公“卖女求荣”真的卖上瘾了。而有些大臣心里则不住地泛酸,这个魏国公真是生得两个好女儿。不过涉及皇上,大家心里再多的不满,表面上大家都相安无事,还要称兄道弟。 在小朝会结束以后,相熟的或者没有什么交情的同僚,都络绎不绝地向魏国公道喜。还有的想要约他去喝酒,魏国公表示最近府里真的很忙,于是就一一婉拒了。 因为昨天荣华院内谈话的最后,老夫人再三叮嘱魏国公,让他最近行事要低调,不能给人抓到不利于素敏的把柄,坏了昭仪的前程。 魏国公见母亲和夫人都说得严肃,心里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魏国公便为自己定下行动方针,每天除了必要上朝、当值,然后所有的时间就宅在家中。至于那些约茶、约酒各种的约,魏国公都表示本人坚决不能去。 消息传出去以后,贺礼就像天降大雨一样,蜂拥而至。有各家的姻亲好友,还有姜氏各支的当家人,就连族老都送帖子过来。 窦氏一早就预料到这等场面,吩咐了大管家把礼收下,什么过府一聚之类的请帖都给拒了,长辈族老那里帖子就仅仅是拒得客气些而已。 魏国公府就这样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闭府不出,渐渐地从大家的目光中消失。 由魏国公府地几个巨头安排,姜素敏就脱离了古代贵族新娘培训班的行列,瞬间变成了古代的合格宫妃是如何炼成的特训。 首先,从礼仪开始。 令姑姑好像恢复到那个宫廷大姑姑的水准。把宫里头人员品级,包括六局的女官和各级嫔妃,见到什么人要怎么行礼,别人给自己行礼要怎么养表示谦逊,怎么样是端架子,诸如此类的问题,全部都给姜素敏特训。 姜素敏感觉好像回到年幼的时候,吃饭姿势不对,姑姑在一旁提醒“姑娘,动作不对”。现在的情况是,吃饭的时候,姑姑在一旁提醒“姑娘,举止不够优雅”。 刚开始两天,姜素敏差点就有些摔筷子的冲动,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但是半个月过后,她的行动举止就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优雅、自如,能算得出师了。 这一个月的特训安排表都是满满当当的。 白天起床以后,就安排了宫规的熟读,从字面理解到各种可以钻空子的擦边球行为,都要了然于心。 午休过后,就是行为举止的特意培训。 夜间就要像现代新娘一样,护肤美容,把皮肤养得嫩嫩的。姜素敏在享受的时候,令姑姑就给她讲讲宫里面的情况。隔天还要到窦氏那里上课,有关于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女眷,站队派系不说清楚明白,但也要知道。 没过几天,姜素敏也渐渐地习惯了这样忙碌疲倦的生活,这让她感到充实,也觉得踏实。不至于让她对宫中的生活变得期待,但至少没有那么抵触了。 夜里,月光皎洁,微风轻拂,窗外的金桂叶子伴着清风和弦。 姜素敏一个人躺着床上,脑海中纷纷扰扰,失眠君又再一次拜访她了。 睡不着,掀开被子,起身,点灯。 姜素敏翻出没有做好的绣品,就着灯光继续完成。 知道圣旨的消息后,窦瑶那几个都送了信过来,好好地安慰她,让她别太伤心。姜素敏很意外她们会写信过来,这让她非常感动,便打算多做一些物件送给她们做纪念。 魏国公府低调闭府的事情,姜素敏也有所听闻。毕竟现在她的身份不同了,窦氏也打算按照另外一种标准来教导她,这些决策也是要教导她的内容之一。 也就是说,上次小聚一别后,这些姐妹好友就很难再见了。 “姑娘,怎么又起身了?休息不好可不行。”红绫在外间值夜,被内室的灯光晃醒,就知道姑娘的失眠又不好了。 “姑娘,有什么心烦的,就跟奴婢说说吧。虽然奴婢不能分忧,但也可以听听。”转身到衣柜取出披风,细心地搭在姑娘的肩头。 其实,姜素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烦什么。只是睡梦中画面凌乱,惊醒了以后,脑袋好像塞满了浆糊,就再也睡不着了。 姜素敏指指身旁的凳子,示意红凌坐下,两个人可以一起说说话。 “红绫,你和红罗在我的身边多少年了?” 红绫只是半个身子坐在凳子上,令姑姑特训姑娘的同时,也没有放过她和红罗。就算是只有自己人,都要时刻记得规矩、行为规矩,才能不出纰漏,“姑娘,奴婢到姑娘身边已经十二年了,姑娘那时候才四岁呢。” 姜素敏放下手里的针线,认真地看着红绫的眼睛,说:“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你和红罗是一起到我身边的。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家里有什么打算没有?你也知道,我以后……” 红绫抿了抿嘴唇,正要说话。 姜素敏打断了她,“红绫,这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想好了。若是有什么打算也要说清楚,我定能帮你们办到的。” 在她的心里,红绫和红罗不想进宫涉险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们的老子娘在府里都是个得主子眼的体面人。无论她们有什么打算,只要她能帮忙的,就一定办到,这也算是尽了这么多年的主仆情份。 既然她进宫的事情再无更改,那么她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后方,跟着她进宫的,一定是要和她一条心的。 红绫起身,直挺挺地跪在姑娘的跟前,“姑娘,奴婢已经想清楚了。姑娘现在是奴婢的主子,以后也会是奴婢的主子。姑娘在哪,奴婢就在哪。” 红绫六岁的时候到姜素敏身边侍侯,一开始是陪玩的小丫鬟,到后来就是贴身的大丫鬟。这么多年来,姑娘都没有打过骂过,过得是副小姐的日子,比起普通人家的正经姑娘也不差些什么。与其说是主仆情份,其实更是另类的姐妹情份。 知道姑娘要进宫的时候,原本家里还说想向老夫人求个恩典,让她回家配人。但是她早就想好了,也花了大力气跟老子娘说好了,她会跟着姑娘进宫的。 一个好丫鬟,本来就应该跟着主子生死相随。 她想,在宫里只有自己人才可靠,特别是像她这种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魏国公府侍侯。姑娘能相信她,她也能继续为姑娘尽忠。 这时原本在房里睡觉的红罗,也推开门进来了。走到自家姑娘跟前,挨着红绫跪下,“姑娘,奴婢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姑娘前头。姑娘可不能抛下奴婢。” 红罗膝行两步,伸手拉了拉姜素敏的衣角,“姑娘,以后奴婢是要成为您的大姑姑的。” 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被红罗破坏。 姜素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扶起两个丫鬟,点点红罗的额头,“好好,以后大姑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笑过以后,姜素敏正色道:“以后,我们主仆三人就共同进退了。你们若不负我,我定不会辜负你们。” 一切都说开了以后,主仆三人觉得彼此更加贴心了。就连一向稳重规矩的红绫,胆子也大了不少。 红绫看着姑娘继续拿起针线,瞬间就怒了,“姑娘,都说多少次了,夜里不能多做针线。”从姑娘手里拿过绣品,小心地收好,头也不回地叮嘱红罗去要一碗杏仁热奶。 “是是是,我的好红绫,”姜素敏微笑着打趣着红绫,“原来以前那幅听话的性子都是骗人的,可怜我被骗了这么些年。”然后,她一手接过红罗递过来的小碗,一饮而尽。 红绫有些无奈,手里动作不停,侍侯着姑娘重新洗簌。 姜素敏十分温顺地随她们摆布,听话地躺回床上了。 红绫和红罗收拾好杂物,重新备好水壶里的温水,就吹灭灯罩里的火油灯。红绫还不放心地叮嘱道:“姑娘,可不能再偷偷起来做针线了。睡不着,就闭着眼眯眯吧。” 外头的消息传到后宫总是有那么一点时间差。就算有时间差,两天之内,后宫上下都知道了这个重磅新闻――很快就有一位出生高贵的昭仪娘娘进宫了。 大部分的低等嫔妃,不过是听过就罢了。因为等级相差有点远,交集也可能是在路上遇到,她们需要给对方行礼请安罢了。 几位一品到三品的嫔妃,就着实好好地打听了一番。这位以后的等级差不多的姐妹,以后来往的地方还多着呢。 不过,以前的姜素敏就是一个简单的姑娘家。若不是生得好看,依照平时的性子,简直可以略过不提。自然,她们也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这是一间华丽的宫殿,布置错落有致,落落大方。靠门处竖着一个博古架,博古架上都是罕见的古物,甚至有的是几百年前前朝宫廷的珍品。不是说珍品难得,而是从战乱中保存住易碎的摆件,定是要花大量心思的。 一位宫装妇人斜斜地倚在榻上,宫女小心地跪在她的跟前,托着她的双手细心地修剪指甲。 “娘娘,听说新封的昭仪是魏国公府的姑娘。老爷遣人过来传话,说是个庶出的姑娘,为人颇为老实。” 宫装妇人点点头,眼睛里有狐疑闪过,随后就显得若有所思。 “老爷也让奴婢嘱咐娘娘,大事定要徐徐图之,可不能因为一些旁梢末枝而出差错。” 第18章 是非曲折 窦氏在这段时间里,简直是分身乏术。 自己的亲闺女要筹备出嫁的事宜,小到婚礼当天的菜谱,大到打造陪嫁选定嫁妆,每一件事都要她亲力亲为。这是魏国公府这辈的嫡长女出嫁,肯定是要宴请所有够身份的人,是一件必须大办的喜事。 嫡长的婚事如何,向来都是底下弟妹的风向标。若是嫡长女嫁的不好,亲事办得不体面,对底下的妹妹都有不好的影响。 因为在大多数的古人的眼中,就算疼爱幼子幼女,但倚重的都永远是嫡长。嫡长在他们的眼里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所以嫡长子继承制应运这样的价值观而生。 若果嫡长的婚事就给人一种不受重视的印象,那就会让人怀疑这个家族的实力,是否值得结为姻亲了。 至于庶出的次女,接到圣旨得封昭仪,还不到一个月就要进宫了。 前两日宫里尚服局已经遣人来量身,看来是宫里已经开始筹备姜素敏的大礼服和常服了。 按照旧例,正二品的嫔妃可以带三十二抬嫁妆进宫。但是不久前宫里送来皇上手谕,特许姜昭仪可以带六十四抬嫁妆进宫,陪嫁却依照旧例的一个嬷嬷两个丫鬟。 可以说,这段时间姜素敏带进宫中的物件,每一件都是窦氏亲自掌眼的,怕的就是被人钻了空子,惹来祸患。毕竟怎么也要带些稀有的值钱的物件进宫,有些时候会用来送礼或者打赏,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谁也脱不开责任。 窦氏就算再忙,这两件事也一定要办好。 窦氏斜斜地倚在榻上,一向保养得宜的脸上都显出料黯淡,眼睛一圈的青色更让她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伸手捏了捏眉心,吩咐大丫鬟玳瑁到二姑娘的院子,把人请过来正院。 田嬷嬷在一旁看着满脸倦意的夫人,心里疼得慌。可是也明白,再苦再累,都是窦氏这个当家主母的责任,“夫人,稍稍躺一会儿吧。老奴给捏捏肩背,能舒服些。”语气里都是疼爱。 姜素敏在玳瑁的引领下走进内间,就看见嫡母趴在榻上,田嬷嬷在给她按摩肩背。悄声走上前,行了一礼,轻轻唤着,“母亲。” “过来啦。”窦氏从榻上起身,招手示意姜素敏到她的身旁坐下。 窦氏仔细地问过了姜素敏的最近的功课,又看看她的脸色,除了有些许消瘦,别的看起来还好。便再三叮嘱她补汤不能停下,要是再瘦几分,到时候宫里送来的大礼服就不合身了。 “阿素,你打算带哪些人进宫侍侯?”在日后的心腹人选上,窦氏想问问她的意见,顺便看看她心里有没有成算。 “令姑姑说她会跟着女儿进宫,有她在宫中侍侯,定能走得更顺畅些。丫鬟就带着红绫和红罗吧。她们自幼就在身旁侍侯,知根知底,况且家人都在府上。”姜素敏言下之意,论忠诚和保障,丫鬟里头没有比两红更适合的人选了。 窦氏欣慰地点点头,这是个心里明白的人。 皇上送来手谕说可以按一品嫔妃的待遇准备嫁妆,还以为陪嫁人员也升上一等。谁知道,陪嫁人员上就没有恩典,原本还想着为阿素寻摸一个精通药理的嬷嬷,毕竟宫里头有些事再小心也不为过。 陪嫁的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窦氏就跟姜素敏说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 “阿素,你要可知道后宫与朝堂大多时候都联系在一起的。老夫人特地叮嘱,一定要你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窦氏将后四个字咬得很重,显然是大有深意。 窦氏这么说的意义在于,暗示姜素敏,她被选中进宫,家族没有办法拒绝。但是家族也绝对没有放弃她,在用心地教导她进宫的一些必备技能,让她有充分的准备。可不能因为不愿意而心生怨念,要记得这份旧情才好。 姜素敏从来都是不是笨人,看她前世把两个孩子都教得那么出色就知道了。只不过是前世的身体局限了她,这一辈到现在都不需要她把头脑外露而已。 明白窦氏的言下之意,姜素敏起身行了一个大礼,应诺,“女儿谨遵母亲的教诲。” 窦氏带着笑意地安坐在榻上,受了姜素敏的礼。她很满意阿素这个既聪明又本份的样子,忍不住想,也许她能在宫中闯出一些名堂来。清了清嗓子,便说了起来。 姜素敏直觉嫡母要说一件大事,而这件事可能跟她被选进宫中的原因有关。直接关系到进宫以后的生活方针的大事,她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地听着嫡母说话了。 这件事,要从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说起。 按照开国时穆泰高祖定下的规矩,每十年京里就要派人巡视边疆,其中要由三方人员组成,以防徇私作乱。 去年恰好到了巡视边疆的时候,皇上就任命在兵部历练的皇长子晋王为巡查正使,又点了兵部右侍郎和刑部郎中为副使,代天子出巡边疆。 一路上马不停蹄,从京城出发,沿着大运河南下。从东海驻扎营地开始,自东往南,再向西边、北边巡视。 路上颇为顺利,各军驻地也没有大状况。 但是,在离开镇西侯驻守的西疆以后。 刑部的郎中就得了急病,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就地修养了三天才能继续起行。由于耽搁了时间,巡视队伍不得不换了一条更加偏僻但是更为快捷的路线,以求在预定的日子赶到西北驻地。 于是,巡视队伍便在向导的带领下,在靠近国界线的大草原中穿梭赶路了。 案子就是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发生的。 在这条偏僻的小路上,巡视队伍与另外一队人马狭路相逢。只见他们穿着粗布麻衣,押送着不少大车,他们身后留下的车辙都很深,看来车上装的都是重物了。 看到对方的时候,巡视队伍一行人都愣住了。 因为向导说过这条路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去往西北的,另外一个是去往瓦兹的。瓦兹是郑国西北方向的一个游牧小国,偶尔会来扰边,抢一抢劫。 谁料,双方一碰面,那一队人马就提着大刀向巡视队伍砍来。 经过一番打斗,制服了这些歹人。搜查车辆的时候,从他们押送的大车上找到了不少兵器,是一些大刀和□□。而这些人看见他们搜查出兵器时,就纷纷自尽了。 经过兵部和刑部的人辨认,这都是郑国兵器坊打造的兵器,都是兵部发放给各方驻地的。当年,穆泰高祖便让兵器坊在每一柄武器手柄的尾部,都铸上印鉴和编号,以便追查来源和去路。 晋王顿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一路巡视而来的驻地都没有大问题,双方的账册还有实物都能对上。唯独剩下两个地方,一个是淮乡侯驻守的西北,还有定北大将军驻扎的北方寒地,洛雪山脉。 而这里离淮乡侯驻守的西北最近。 巡视队伍所有主事人都决定急行军,他们扣查了这些兵器,过不久接货的一方就会察觉到出问题了。他们要快些行动,以免再出现变故。 到了西北,巡视队伍的人就直奔军饷仓库,核对军粮和兵器。期间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西北大营里的账册上没有找到这批被扣兵器的编号,但是从兵部带出来的账册却显示这是年初分发给西北大营的兵器的一部分。 事有蹊跷的情况下,只能先行将淮乡侯一干人等扣押,先斩后奏地对他们的住所和大帐进行搜察了,以免给主谋时间销毁证据。 由于兵器一事事涉兵部,兵部右侍郎为了避嫌,就主动说不参与搜查。而这次的巡视正使晋王,就更是需要避嫌了,因为淮乡侯是他的嫡亲外祖父。于是,搜查一事就落到了刑部的郎中头上。 搜查了几天,最后在西北的淮乡侯府中搜出了一本暗账,上面标示了这批兵器的来历和去处。来历没有疑惑,是兵器坊铸造的兵器,被兵部送到西北驻地来。可去处就有些骇人听闻了,居然是送到瓦兹的一位领主的手上。而且账册很厚,看来这样的交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时,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折子有了回音。来人带来皇上的紧急手谕,让押解所有涉案人等进京,要联合六部彻查此事。 一时,西北兵器案便在朝堂上闹开了,满朝文武都十分关注此案。 案子重新彻查,所有证据都指向淮乡侯,他伙同副将私通外敌,罪名等同谋朝篡位。 淮乡侯作为开国元勋之一,可说姻亲遍布京城,有亲有旧的人家都向皇上求情。认为虽然证据有力,但是于情不合。淮乡侯有着晋王这个外孙,需要私通外敌来博取富贵吗,况且还是跟西北驻地对面的瓦兹做交易,纷纷恳求皇上再次彻查。 就在这时,后宫出事了。 晋王的生母董贵妃,趁着夜深人静,悬梁自尽了。 一时外界流言满天飞,都是说淮乡侯真的有私通外敌,董贵妃也是知情人,看到事情败露,就要以死谢罪。 无奈之下,求情的也不敢再求情了,就怕被捏造一个同伙的罪名。 在这种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淮乡侯本应该被判抄家灭九族。可是,淮乡侯的九族里头有皇帝陛下的儿子,大臣们就建议抄家夷三族。 但是,皇上先是取回丹书铁券后,就判了一个抄家流放,没有死一个人可以算是轻判了。而晋王则被夺了王爵,全家被圈禁在西北角的永明殿内。 有些大臣不太满意这个判罚,认为应该判重罪,以儆效尤。 尚书令在朝堂上稍稍暗示了一下同僚们,不满的大臣就偃旗息鼓了。 他们都想起来了,董贵妃所出的*公主,和亲到了北疆最大的部落,东胡。这个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公主已经是东胡大阏氏,膝下还育有东胡王的独子兼长子,可不能对她的母家太过赶尽杀绝。 窦氏又继续说:大皇子和宁王,就是二皇子。大婚后插手朝政以来,皇上从来都是不偏不倚的,有些时候大皇子还能占些上风。总的来说,双方势力算得上旗鼓相当。但是西北兵器案以后,大皇子一方就一蹶不振了。” 第19章 可怕的猜想 姜素敏从嫡母那里回来以后,就陷入了沉思当中。 窦氏说的那个西北兵器案,就连养在深闺的她都有耳闻。 淮乡侯获罪! 晋王夺爵!一家子被圈禁! 谁谁谁被贬官、抄家、杀头! 一个个震撼的大新闻每天都在刷新。 那时身在深闺,依然可以感受到整个京城的躁动。 当时的姜素敏就光觉得震惊了,就在心里吐槽一下官场上的人真会玩,没想到有一天可能跟自己息息相关。 每当思考的时候,姜素敏都喜欢为自己泡一壶茶,在茶香里沉淀思绪。 自从投胎到魏国公府,她每次不开心或者有烦恼的时候,都会为自己泡上绿茶,因为绿茶的茶香里都蕴含着她关于女儿最美好的回忆。 都说难过吃块糖就好,对她来说现在的茶香就是的糖。 姜素敏托着茶碗轻嗅着,放空思绪,回忆着嫡母给她仔细讲的西北兵器案。嫡母只是说了进宫的前因,至于后果能不能琢磨出来,那就是看她自己的悟性了。 任何是非因果,都逃不开利益二字。 西北兵器案中,淮乡侯府被抄,大皇子被夺王爵一家被圈禁。在皇帝只有两个儿子的情况下,无疑是宁王从中得益最大。 你看,大皇子和宁王是皇帝仅有的两个成年儿子。先不说以后还有没有皇子出生,就算生了,光是年龄就差这两人一大截,这竞争力简直是以几何速度下降了。先不说立嫡立长,还有一句话叫国赖长君,一个小屁孩当皇帝,你让大臣们如何自处,你让死了的先帝怎么放心。 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庆和帝他子女缘薄啊! 他最小的一个女儿都已经十五岁了,已经到了可以定亲嫁人的年纪了。换句话说,就是说宫里头已经十五年没有听过婴儿的哭声了。 其实大臣们心里对皇帝还能不能生这个问题,大多都心里有数。 所以精明的高官大臣,对于选妃这个事情都不大热衷。因为无子的太妃过得实在可怜,自己的闺女又不是大风刮下来,为什么要做赔本买卖呢?对于选中的,顶多就表面羡慕,其实心里在幸灾乐祸。 既然没有别的希望,两个皇子成年以后,所有大臣都把目光放到他们的身上。就算不打算投机一把,那也要看看未来老板的性情如何啊! 西北兵器案过后,宁王毫无疑问地成为得利最多的一方! 就算皇帝没有明确旨意,要册立宁王当太子。出于投机心理又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朝臣们都有可能稍微向宁王倾斜。 如果按照利益来论,淮乡侯府的这件祸事没准就有宁王的手笔。 思考到了这个地步,姜素敏就没有深究下去了。不管宁王有没有动作,事情已经是定局,况且这么多大臣都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真的有可能是她想多了。 姜素敏转念一想。 不对!若果从利益论,还有一个得益者,那就是皇帝陛下! 其中可能也有皇帝陛下的推波助澜! 淮乡侯身为开国元勋之后,已经驻守西北差不多两百多年。这两百多年的岁月里,西北从未有失,淮乡侯府更是填了不少人命进去。皇帝自然而然地就没有借口收回他们的兵权。 开国传承至今的爵位,就剩下魏国公、楚国公、淮乡侯还有忠勤伯了,其他都泯灭在时光当中。 其他的三家归还兵权的归还,落败的落败,就只有淮乡侯的兵权没有旁落。 偏偏淮乡侯不是镇西侯那样的孤臣,二百多年来的经营,使得淮乡侯府姻亲遍布。就算面对私通外敌这样的大罪,还能跟皇帝辩上一辩。最要紧的是,他是皇上长子的外祖。 律法宗法,以嫡长为贵。 在皇室里,没有嫡长,那么庶长也是有些不同的。普通人家没有嫡长还能过继,你能让皇帝过继别人的儿子么,又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可如今,这个案子过后,西北五万兵权就会回到皇帝的手里,威胁自然就消失了。 姜素敏越想越吃惊,觉得皇城里面的人都太可怕了,特别是皇帝,心思太过冷血深沉。 有没有可能。 皇上自己也觉得案子蹊跷,只是无心给淮乡侯脱罪,反而顺水推舟,只为解决了一向刀枪不入的淮乡侯府呢。这才能解释淮乡侯一家甚至没有伤及性命,明辉公主什么的只是一个借口。至于最后还把大儿子和贵妃都赔进去了,也许他想到了又或是没有想到。 于是,朝堂和后宫的局势失衡,新的强大的势力就成了他稳定局势的选择。这是代价最小,又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如果说,后宫势力三分,以宁王一方为首的世家,大部分出生寒门的嫔妃,那么她就要取代随着董贵妃死去后落败的勋贵一方。 呼,姜素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她是个庶女,皇帝依旧选择了她还给了一个高份位。 那是因为,别的勋贵没有魏国公府有身份地位。能比得上的,楚国公府和皇帝却是真正的亲家,怎么好纳女儿的小姑子做妾啊。那有为伦常的事情一旦发生,就会有几个崇尚死谏的御史撞死在宫门。 想到皇帝的亲家,姜素敏自嘲地笑笑,像她这种昭仪,也就算侍妾,还真的谈不上什么亲不亲家的。 西北兵器案被姜素敏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琢磨出来的“后果”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果是这样的话,姜素敏进宫可能就要跟宁王的生母德妃娘娘对上了。她这样一个无子还比对方品级低的嫔妃,怎么压过在宫中浸淫二十多年的德妃呢? 也许,她抓住了这个机遇,皇帝会提供帮助的。皇帝能给的帮助就是,让她无子但却有宠,能跟德妃分庭抗礼。然后,后宫重新恢复稳定。 但是,若果是宁王日后登基。那么她的结局不是个死,就是在庙里终老了。她似乎是注定被牺牲的一方,到时候,魏国公府也不能怎么样,难道还能为了家里的一个姑娘得罪新帝吗? 只要她不是被迫殉葬,被蓄意谋杀,魏国公府可能会一声不吭,哪管得了她在哪里终老呢,顶天是送些东西过来,物质上不至于不被苛待罢了。 想明白这些事情,姜素敏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就像打扑克一样,她看似手里握着一推好牌,但却是一些怎么都凑不到一起的散牌。 姜素敏没有过往的焦虑,但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了。用膳的时候也仅仅是挑上两筷子,就放下了。 红绫跟红罗在一旁侍侯看见,也只能让她把补汤先喝完。 看到姑娘在琢磨什么大事的样子,她们也不敢吱声,只能劝着姑娘要保重身体。 夜里,姜素敏全身浸泡在特制的浴汤中,汤色有些发红,不知道是什么药物制成的,但却散发着花朵的清香。 以往让她觉得最舒服的泡澡,今日也失去了它的魅力。 姜素敏已经不再为白天自己的分析感到心惊了,她正在绞尽脑汁,想要摆脱这个不妙的命运。 首先,到底要不要按皇帝的心思走? 姜素敏想,若是进宫后和德妃交好,能不能有一个更好的处境。 脑子里幻想一下那个场景,她自己就先否决了。 因为,身后背景不同,注定立场不同。 勋贵和世家在开国的时候就结下仇怨。郑国世家的低迷,当年战乱中就有诸位勋贵的手笔。 当年的穆泰高祖最喜欢跟大户化缘了,世家就首当其中,勋贵们就是高祖当年的马前卒。更不要说,什么勋贵和世家的天生三观不合。 暂时不提这些,就说她一进宫就想交好德妃,皇帝陛下可能第一个就把她自己弄死。 第二,生个儿子,然后自己当太后? 问题的关键是,能不能有孩子还是未知之数,何况生男生女都是天注定的。就算有孩子,还是个男孩,要跟一个已经成年的还很有势力的哥哥争皇位,胜算真心不大。除非皇帝疯了,立她的孩子当太子,不说这个可能性大不大,皇位都不一定能坐稳。况且当过太子的皇子,被赶下皇位,那一个叫生不如死。 总而言之,风险出现的几率远远大于回报。 第三,还有一个选择,跟着皇帝的意思走,做他有利用价值的棋子,然后见步行步吧。 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有转机的一天。 前思后想,几番权衡,姜素敏定下了她进宫后的行动方针。 解决了一件大事的姜素敏,终于回过神来,坐在浴汤露出最近一段时间里,最真心的笑容。 她想啊,知道了前因后果,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她这个人最怕就没有着落,明白以后的选择,就算是跪着,她也会坚定地跪完这段路的。 令姑姑看着自己的姑娘终于开心过来,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她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就知道姑娘是一个回过日子的明白人,从不刻意难自己。 也凑趣般问道:“姑娘,这么开心,可是有喜事?” 姜素敏看见令姑姑关心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真傻,这样可怕的猜测可以和姑姑商量的啊! 令姑姑从皇帝生母的身边到皇帝的身边,也侍侯过皇后,最后还能平安出宫,她的宫廷生存技能简直是满点。 匆匆起身,擦干身子,换好衣服。 姜素敏严肃认真地对令姑姑说:“姑姑,我有要事想请教你。”她想做到知己知彼,令姑姑是最好的人选。 红绫和红罗看见姑娘和姑姑有要事相商,就像往常一样,准备避到房外去。 姜素敏制止了她们,既然大家今后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道多些对她们没有坏处。 “姑姑……”姜素敏把她的猜想简单说了一下,主要是以后可能需要和德妃对上的这些,然后就问:“陛下和宫里头的主子都是怎么的人?姑姑跟我们说说宫里的旧事吧。” 第20章 宫廷旧事 令姑姑一听,知道姑娘终于积极起来了,心里十分地赞赏,做事情就是要知根知底才能周全。 “就算姑娘不问,奴婢也正打算和姑娘说说呢。”只是这些旧事说来话长,姑娘身穿单衣站在房中,终究是不妥。 她便招呼红绫和红罗一起,侍侯着姜素敏回到床上躺好,盖好被子,才开始娓娓道来。 所有的事情要从今上的生母慈元太后说起。 慈元太后是先帝的原配嫡妻,“慈元“是今上登基之后所追加的封号。 她是在先帝默默无名之时被指婚的,由于出生一般,相貌也一般,她并不得先帝的爱重。连带今上这个嫡长子,也时常不能在先帝面前得一个好脸。 先帝登基之时,慈元太后就有后位旁落之忧。 可是原配嫡妻就是原配嫡妻,想要废嫡立庶,就算是鼎盛时期的皇帝也要被大臣的唾沫星儿淹死,更何况先帝当时刚刚登基,帝位尚未稳固。 在这个君臣之道尚算平等的年代,大臣们铁了心不让皇帝做一件事,大多情况下,皇帝都是做不成的。大臣们全部跪着谏言,只和皇帝讨论这件事,不解决这件事别的也没法讨论。皇帝总不能全把大臣杀了吧,那他就成了昏君暴君,遗臭万年了。不过,不是涉及大事,大臣们一般很少这么做的。 迫于朝堂压力,慈元太后当时还是被册封为皇后了,今上也很快地被册立为太子了。 不过,如果说先帝之前对这娘俩的态度是冷淡,那么之后就应该用漠视来形容了。 慈元太后的母家并不显赫,但是为人特别聪慧,在意识到自已身子出了问题的时候,就开始培养了一些宫女。可惜,她还是在今上十三岁时便撒手人寰了。令姑姑她们就是当时被重病在身的慈元太后送到今上身边的,防止来自后宅手段的算计。 慈元太后知道一旦她去世以后,今上的太子之位危矣。 果不其然,先帝都没有给元后都没有追加封号,很快就重新册立了继后,还把当时的三皇子记到继后的名下。 自此以后,今上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 一开始是今上和继后、三皇子的争端,后来,皇子们日渐长大,这场夺嫡大战就席卷了整个朝堂和后宫。 董贵妃、王德妃、淑妃等这些嫔妃,就是在今上艰难之时,逐渐地进了东宫。她们算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 这场争端持续了将近十二年之久,期间的一些皇子在涉入今上和那时三皇子的争斗之时,就被二人联手清理障碍,那些皇子非死即伤,到了今上登基以后,全部都被赶去看守皇陵了。 后来先帝病危至昏迷,今上趁机软禁了后宫上下,包括继后,顺利监国。没过几天,先帝驾崩,出逃的三皇子伙同继后母家,举兵意图攻陷京城。有幸老魏国公等人护卫京城有功,拿下了三皇子。 今上顺利登基以后,第一条圣旨,就是尽诛篡位恶首。 也就是说,三皇子全家上下,继后母族的三族尽诛,包括所有参与人员都被杀了一个干净,就连婴儿都没有留下一个。 那时的京城就连天色都被染红了,菜市街口的血色更是半年才消散。 如此雷厉风行之下,今上很快就掌控了朝政。 听令姑姑说完皇帝陛下的生平,已经活过一辈子的姜素敏还是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 她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出生的女孩,后来嫁人了也不过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完全没有办法明理解,兄弟姐妹为了一份家业而争得你死我活的心情。 姜素敏更加坚定自己制定的路线,先听皇帝的,忠诚于他,再见步行步。 看到姑娘打冷颤的红绫,立刻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 看见红绫给姑娘倒水,红罗也十分机灵地倒了一杯温水给令姑姑,让她润润嗓子。 姜素敏接过水杯,双手紧紧抱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什么和前世的处境比起来差不多,都是脑袋进水以后说得傻话。陪伴在一个掌控大权,手拉心狠的男人手边,她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听话听话更听话,力求有价值到舍不得她去死。 轻啜一口热水,身体温暖了起来。 姜素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皇后和那些嫔妃呢?她们又是怎么样的人?” 令姑姑喝光了那杯温水,思绪又重新回到那个年代。 皇后娘娘和当年的慈元太后有点像,她的父亲仅仅是个翰林院里的穷翰林,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她一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嫁给了当朝太子。只不过她为人相当懦弱,没有主见,底下的嫔妃怎么闹她也不敢吱声。 如果说,先帝的爹给先帝选了慈元太后作妻子也算是精挑细选,那么先帝给今上选的老婆就是单纯的坑儿子了。 刚刚开始,东宫的后院确实有过一阵混乱的日子,今上就被逼把后院也接过来自己管了。用军法来管束嫔妃,大家才重新有了规矩。 今上登基之后,令姑姑她们就被送到皇后身边,打理六宫政务。直到庆和三年,皇后娘娘难产身故。 虽然当时大皇子已经有十岁了,宁王也有七岁了,但他们比起中宫嫡出,身份上天然就有一大段距离。怎么说呢,除非这个中宫嫡长子是傻的是残的,那他就是铁定的太子。没看先帝这么讨厌今上母子,最后不也捏着鼻子该立后立后,该立太子立太子么。 皇后和即将出生的嫡长子同时身故,那时候宫中简直是风声鹤唳,朝堂上文武百官也要求彻查事情真相。 宫里还不断有流言传出,说是董昭媛是幕后主使,意图为大皇子铺路,动机很明确,就是因为“立嫡立长”,没有“嫡”了那自然就轮到“长”了。 今上十分震怒,彻查后宫一个月,期间被清洗的太监、宫女不计其数。但是皇后难产的幕后就怎么都查不到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皇后仙逝一年过去了,朝中大臣就再三上折子请求皇上册立继后,管束后宫。但是皇上都没有同意,反而晋升了在东宫时就在身边的老人,于是董贵妃、王德妃、淑妃在宫中开始了三足鼎立,宫权三分,互相制衡,谁也奈何不了谁。 令姑姑想了想,又继续补充。 关于董昭媛晋升为贵妃,还引起过朝堂的热议。认为她有动机谋害皇后娘娘,待罪之人,实在是不堪贵妃之位。 皇上只能澄清,皇后难产是意外,并不存在谁谋害谁的问题。 满朝文武也就只能作罢了。 但是有些大臣认为,皇上只是在损失了皇后和嫡长子的情况下,不愿意把庶长子也赔进去,隐瞒了其中的真相。 可是,当年皇上彻查的结果真的是什么都查不到,并不像外界猜测的包庇。 事过境迁之后,皇子们也长大了,大臣们的目光都放到了别处,这些陈年旧事就没有再被提起了。 听完这段深宫往事,姜素敏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那已经仙逝的皇后娘娘,还是为将要踏入宫门的自己。 红绫和红罗也在一旁叹息,说着皇后真可怜的话,还说凶手肯定是三妃之一。 令姑姑赏了她们一人一下,敲在脑袋上,“慎言!你们长了这张嘴,是给你们莽议论尊上的。管住自己的嘴,才不给主子惹祸。” 红绫和红罗都立刻行礼认错。 令姑姑并没有轻易放过她们,“明日卯初,在房间里跪着背宫规,什么时候背熟了,什么时候起来。我会过去检查的,别想着蒙混过关。” 红绫和红罗两个只能乖乖认罚。 姜素敏看着两红挨训,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求情。她很能理解令姑姑的严厉,今日对她们的苛责惩罚,他日就可能挽救她们的性命,有道是祸从口出。 姜素敏最想知道德妃的为人,“令姑姑,你说说德妃吧,还有淑妃。” 令姑姑听到姑娘发问,也就丢下红绫和红罗暂时不管了。 德妃,德妃,令姑姑思索着,她跟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比较长,就算是协理后宫也仅仅是三年左右,对于嫔妃们都不怎么熟悉。 “德妃,出生琅琊王家,为嫡枝嫡长房的嫡长女。在世家当中,算是身份贵重得很了。在宫中,大家都说德妃是个好人,不过就太讲规矩了些。” “好人?”姜素敏对这个评价觉得很奇怪,好人和坏人,只有孩子才会这么分类。这样的说法怎么会出现在宫廷呢? “是的,好人。低级嫔妃还有些小宫女都是这么说的。”令姑姑自己说完,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在宫里头的那些年就是这样听说的。 姜素敏想不明白其中曲折,也就丢下不想了,那就问另外一个巨头,淑妃的情况。 “淑妃,为皇帝太傅之女。当年的秦大人夫妻鹣鲽情深,秦夫人病故不久,秦大人也跟着去了。只余下家中独女,皇上顾念着师生之谊,便把淑妃接到东宫照顾。淑妃是个娇俏的性子,育有二公主封号明嘉。跟楚国公府结了亲,下嫁给楚国公的嫡幼子。” 姜素敏点点头,听过这些嫔妃的生平,也不过是了解一个大概。况且流传至今的往事,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毕竟就连史书都有假的,历史都是胜利者所编写的,真相大多都已经跟随着死者埋到地底下去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好好的在宫里舒服地活着,不奢求成为太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平安到老的太妃,像上辈子一样寿终正寝就可以了。 第21章 一些东西(迟到的加更)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天在花开花谢中慢慢地淌过了,夏日的微风把冬日里落叶枯黄的大树,点缀上浓烈的绿色,变得亭亭如盖。 姜素敏避过房里的忙乱,躺在金桂树下的摇椅里,闭着双眼,静静地享受着这初夏微凉的风,风里带着绿叶特有的清新,还有感受着这忙碌和紧张中难得的休闲。 前两天,宫里尚服局已经派人把大礼服送来了。 正一品到正三品的大礼服都是以紫色基调为主,最大的区别在于礼服的绣纹还有发髻配饰上。 姜素敏拿到手的是正二品的宫装大礼服。 外衣大领宽袖,背后绣着一只正在腾飞的五尾凤凰,绚丽的五彩丝线,把凤凰华丽的尾羽雕琢得栩栩如生,凤凰的尾巴向后蔓延足有一米的长度。 与大礼服相配套的头面也送过了,有头上有一对凤头衔珠步瑶,一对小凤钗,脑后有一把流苏点翠金插梳。 那么如此类推。 皇后娘娘的凤袍是明黄色基底绣着九尾鸾凤,再加上特别打造的凤冠。正一品就是绣着七尾凤凰,比二品的多一对小凤钗。而正三品的则是三尾凤凰,比二品少一对小凤钗。 至于三品以下的宫妃,她们大礼服是以青色为主,按照等级不同绣上不同的吉祥鸟,并不允许穿着带凤纹的衣裳。 话又说回来,大礼服都已经送过了,就意味着进宫的日子也不远了。所以姜素敏的各种特训都已经停了下来,让她自己放松一下。就像是高考之前也会放两天假,好好休息,调整精神状态一样。 房间里红绫和红罗忙得马不停蹄的,虽然嫁妆什么的窦氏都会准备好。但是她们认为姑娘还是要带一些用习惯的旧物进宫,比如钟爱的茶具,喜欢的玉枕。这两样是最重要的,一个是因为姑娘爱泡茶,另一个是因为姑娘的失眠时不时发作,有个熟悉的枕头,就没有那么认生了。 姜素敏想啊,还有三天,她就要跟这个住了快十六年的府邸告别了。 身随意动,她就招呼上红绫和红罗,把她准备好的一些东西带上,她要去找大姐姐和三妹妹说说话。 没想到玳瑁突然出现,走到摇椅跟前,蹲身行了一礼,“姑娘,夫人有要事相请。”看见从房里出来的令姑姑,就问道,“姑娘要带进宫里的旧物可收拾妥当了?若是收拾好,夫人说就带到正院,以便和嫁妆一同规整起来。” 既然嫡母来人相请,姜素敏也只好放下心中的打算,换过一身衣裙,就带红绫和身后一群抬着东西的婆子,浩浩荡荡地往正院去了。 就算是封妃以后,姜素敏面对着尊长从来都是礼数周到。 进了房内,首先给窦氏行礼请安,“女儿给母亲请安,愿母亲福寿安康。”一举一动都没有丝毫偏颇,能看出里面都是恭敬。 窦氏颔首,说:“阿素这样很好,在宫里头行事,就应该事事规矩周到,才不落人话柄。”她最近的一个月以来,都是这样见缝插针地教导这个女儿。 示意田嬷嬷把丫鬟婆子全都领出去处理带来的旧物,特地留下她和姜素敏两人说些悄悄话。 窦氏牵着姜素敏到桌旁,上面放着一个紫檀八宝首饰盒,看着似乎是个旧式首饰盒,不过看雕花样式应该新制的。 “阿素,过来看看,这是特地给你打造的。原本以为要等你出嫁还有得等呢,谁知道最后这么匆忙。这是特地找来老匠人赶制的,,昨儿才送过来,幸好来得及。” 窦氏把首饰盒放到桌上,招呼姜素敏和她一起坐下来,才开始展示这个首饰盒的奥妙。 首饰盒看着不大,但也有八层。 每一层里头都放着不同的珍宝。有花钿,插梳,簪钗、步瑶等等,因为姜素敏喜欢玉石更多于其他,还特别准备了两层各式的玉钗和玉镯,最后一层比较厚,里头放的都是各种的没有镶嵌的宝石。 姜素敏看到首饰盒里的东西有些吃惊,她在魏国公府这个富贵乡里生活了这么久,眼力还是有些的。先不说这些首饰上的金银珠宝,就说它们的打造工艺,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母亲,这些太贵重了,女儿受之有愧。”姜素敏忙推迟道。 窦氏轻笑,“傻姑娘,这些才是给你穿戴的。那六十四抬的东西不过给你赏玩,又或是打赏宫人的。你啊,在宫里都要吃好穿好戴好,那些势利眼才不敢来惹麻烦。这正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 姜素敏听见嫡母这样说,就明白以后的生活观念要变化了。 她在自己的寝宫里,穿得再舒适休闲也无所谓,出了宫门就要对得起自己身后的母家还有正二品宫妃的身份。 姜素敏意识到了,嫡母是在不着痕迹地提点她呢,“母亲,女儿受教了。” 窦氏点点头,继续介绍这个首饰盒。 “这个盒子两个机关,你可以把一些隐秘的东西放在里头。”边说边用钗尾刺了下两只黄鹂的眼睛。 首饰盒的机关设得非常巧妙,它所有抽屉的表面拼起来是一副黄鹂鸣翠图,黄鹂展翅在柳枝间穿梭,羽毛雕琢片片清晰,眼睛更是十分生动。 暗格有两处,分别是首饰盒的背部还有底部。 暗格并非立刻就打开的,还需要用手把背后的背板和底部的底板取下来,才是真正地打开暗格。机关只是让原本严密的嵌板活动而已,就算是不小心碰到机关,也不一定能识破暗格的秘密。 “这里头,家里事先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窦氏为姜素敏演示了如何打开暗格,从底下取出一大叠银票,每张都是一万两的面值,大约有十五张。“这是给你花销用的,嫁妆里头有一台是铜钱和碎银,那才是给你打赏的。以后若是不够,就让人传话出来吧。” 窦氏管家以后,魏国公府所有营生的收益都翻好几番,她真的不在乎这么些钱。庶女不过是一些嫁妆,庶子也不过是几间铺子店面的事,她觉得能钱摆平的才来都不是事儿。她从来都不在乎大方一些。 窦氏这次从背面拿出了三个小瓶,“这个白玉瓶里头的是解毒丹,以防万一。这个白瓷瓶里头的是避孕丹。”窦氏压低了声音,“宫里头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生孩子是一道坎,处境不好就先别要孩子。无论怎么说,终归是有个孩子傍身比较好,可以生就生吧。至于这个就用来处理一些秘密吧。”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的秘密。 姜素敏看到那三瓶药丸,其余的两个都不惊讶,最震惊的那瓶避孕药,这比那盒首饰震撼多了。大抵是受到电视剧的荼毒,以为每个女人进宫之前,家里都是想要皇子皇女的。嫡母最后说的那些都是肺腑之言,一个母亲对一个女儿的叮嘱也就不过如此了。 眼圈慢慢变红,还没有离开,她就已经觉得不舍了。 窦氏一看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一想就明白了,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脑,“傻孩子,姑娘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你以后过得好,才能让家里安心。” 两人刚好把暗格收拾好,田嬷嬷就带着丫鬟回来了。 “阿素,你过两天就进宫了。你挑个时间跟你的姨娘好好聚一聚,毕竟你姨娘就只得你一个女儿,你得让她安心才好。”阿陈是个乖巧的性子,真是可怜了她。 “女儿知道了。” 姜素敏就告退了,身后跟着的红绫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八宝首饰盒。 刚刚走出院门,迎面就和姜端敏相遇了。 姜素敏先打招呼,“大姐姐。” 姜端敏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好久不见二妹妹了,我们姐妹间可要好好聚一聚的。”目光在首饰盒上停顿了一两秒。 她现在的样子跟一个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从前有些病态消瘦,现在脸色红润,笑容清丽。 姜素敏一口答应了她,“明日就到大姐姐那里玩儿,叫上三妹妹那个淘气包,姐姐可不能嫌弃我们。” 姜端敏懒散地倚在窦氏身旁,“娘亲,今日让我过来干什么啊?” 窦氏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没良心的,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么。”然后让田嬷嬷又抱出一个八宝首饰盒,只不过这个酸枝木的,和姜端敏嫁妆里的大床和柜子都是一套的。 姜端敏一看,十分惊讶,“这个,二妹妹不是抱了一个出去么?我还以为娘亲偏心,就我没有。” 窦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偏心也是偏向的你。”两个首饰盒都是昨天刚刚送到的,先给了一个阿素,就立刻找这个小冤家过来了。 八宝首饰盒是姜家祖地那里的规矩,无论贫富,娘家都想办法给自家女儿弄一个首饰盒。富贵人家就更加华丽一些,里头的宝贝就多一些。如果是吃不起的穷人,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自然就没有这么多的讲究。 “我们姜家的女儿,各个都有。” 窦氏同样向姜端敏演示过首饰盒里的暗格,顺带给她讲了一些内宅手段。不管以后,闺女能不能用上,那都是有备无患的好,难道真的遇到了再让她到西疆教她吗? 姜端敏看见首饰盒里的暗格非常吃惊,她前世进宫带进去的首饰盒就没有暗格,难道二妹妹现在手里的也没有吗? 转念一想,有些东西是不能带进宫的,不然到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自以为悟到真相的姜端敏就没有再深究了。 其实她想错了,前世她那个要死要死的状态,家里完全不抱什么希望,自然就没有给她准备太多了。就连窦氏,也担心给女儿准备的什么秘药,最后被她用来自杀了。于是,窦氏只给了准备一些补药等的药材,只求女儿安安稳稳地在宫里活着就好。 第22章 话别 第二天,姜素敏早早就起来了。 红罗正好端了热水回来,准备着给姑娘洗簌,“姑娘,难得这几天没事儿,怎么不睡晚一些呢。” 红绫在一旁收拾床铺、帐子,头也不回,“你以为姑娘是你啊,总是想着偷懒。” 被诬蔑的红罗就不依了,“姑娘,看看红绫,总是欺负奴婢。” 姜素敏微笑地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谁也不偏帮,只是适时地提醒,“怎么还贫嘴呢,昨晚让你们收拾的,都收拾好啦?” “大姐姐,三妹妹,我过来啦。”看样子,姜端敏和姜丽敏两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姜丽敏先发制人,“二姐,你来晚啦。等一下要自罚三杯。” 姜素敏没好气地嗔了一下她,不知道在什么话本里学的鬼话,还自罚三杯,以为是江湖豪客么。 难得地回嘴,“不是我晚了,是你早了。” 姜端敏在旁插话,一本正经地声援姜素敏,“你二姐说得对,是你早了呢,可是惦记今日的小宴,馋得都睡不着了。” 姜丽敏自知说不过她们俩,目光落在后头的红绫和红罗身上,发现她俩每人拎着一个大包裹,就问:“二姐姐是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了么?” 姜素敏才让她们把东西都放到桌子上,最大的包裹里面是四座小屏风,尺寸都不大,就只是适合放到书案上而已。 她一掀开红布,把小屏风立好,姜端敏还有姜丽敏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座小屏风,虽然不是双面绣,但却也巧夺天工,唯妙唯俏。 姜丽敏最先回过神来,“咦,这不是我院子的潇湘竹林么?还有竹笋呢。” 姜端敏也跟着辨认,“这是我院子里的秋千架,还有牡丹花圃。” 姜丽敏又立刻补充道:“还有花园子的太湖石假山和鲤池,和二姐姐院子里金桂树和山茶花呢。”她瞬间就激动起来了,“说!这都是送给谁的!?” “这是提前给大姐姐的添妆呢,”姜素敏一说话就斩断姜丽敏想将屏风据为己有的希望,转头向姜端敏致歉,“姐姐出嫁之日,我是不能相送了。这四座屏风,姐姐就带到西疆,也就可以每天都看着府里的景致了。” 姜端敏看着四座屏风,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眼圈一下就红了,就算她怎么期待这门亲事,对于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难免还是会害怕紧张的。 这些屏风,从打样子到绣,全部都是姜素敏一人的手笔。这是自从姜端敏小定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开始准备起来的。 姐妹间添妆,不是注重价值,只看重有没有纪念意义。 这些院落四时景,就是她想到的最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了,要是想家了,就可以拿出来看看,特地准备给以后要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大姐姐。 姜丽敏看到大姐的眼圈开始变红,她表示,她最受不了就是这种就快要抱头痛哭的场景了,立刻就闹起来,“二姐姐太偏心了!怎么就给大姐姐,我呢?” 姜端敏被她弄得一愣,然后转头,偷偷抹掉眼泪。 姜素敏看见这样,也舒了一口气,干脆就顺着姜丽敏的话尾接下去,“真是不害臊呢,这是给大姐姐的添妆,等你什么时候出嫁再说吧。” “哼”一声,姜丽敏立刻就傲娇起来了,“谁稀罕啦,到时候你都是宫里的贵人啦,还能记得我……”她立刻捂住惹祸的嘴巴,完蛋啦,明知道二姐姐不想进宫的,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丽敏着急起来,想要辩解,“二姐姐,我…那个…我……”支支吾吾就是不成句,她想要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要想要安慰二姐让她别在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在刚开始时提起,姜素敏肯定会不开心,不过如今她也想开了,用手狠狠点一下她的额头,“叫你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好啊,等你以后出嫁了,我就给你赐一台嫁妆,让你高兴高兴,行了吧?” 姜丽敏看二姐没有生气,也就放下心来了,催促着她打开第二个包裹。 姜素敏依言把包裹打开,里面都是她这么些天赶制的,有荷包、绣帕、扇坠等等的物什,这些都是给姐妹们留下的纪念。 她先让姜丽敏从中挑两件自己喜欢的,就对姜端敏说:“我给姐姐送了添妆,这些小玩意儿就没有姐姐的份了。还有见到阿瑶她们以后,就拜托姐姐交给她们了。” 姜端敏欣然点头,表示她一定会交给她们的。 她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一定要对姜素敏说,干脆就提议一起到院子打秋千吧,长大以后,她们就很少玩这个了。 姜丽敏像只老鼠一样在包裹里翻来翻去,她正处于纠结当中,哪个都好喜欢,怎么办?这个可能是二姐最后给她们做的物件了,以后当了娘娘就可能不会再做了。 她连忙冲着两个姐姐摆摆手,示意她们先玩,她选好了再去找她们汇合。 院子里的秋千架在南面,是花园子中的一颗百年杏花树刚好把枝桠伸到院子了,于是干脆就架起了秋千,正好还可以给小姑娘玩耍。 做到秋千跟前,姜端敏停下脚步,“二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姜素敏有些错愕,突然明白,她提议打秋千其实是为了避开三妹妹的。 姜端敏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莫名,似乎带着追忆又带着恐惧,“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梦里…不到五年二皇子就登基了,德妃娘娘做了太后。你…你…在宫中一定要注意,别得罪了他们。我…我……”她想说清楚,但是又没有办法说清楚。 姜素敏若有所思,但也没有打破砂盆问到底,只是微笑点点头,示意她已经记住了。 姜端敏看她没有要询问她细节的意思,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自从封妃圣旨到府之后,她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二妹妹。 但是到底要怎么提醒呢? 难道要说她重生了,再活了一遍。到时候估计连娘亲都会觉得她是疯了,所以话不能直说。 说得轻描淡写,又唯恐不能引起二妹妹的重视。 收到那四座小屏风以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提醒自己这个这么好的妹妹,不能让她无辜葬送在宫里。想来想去,就想到刚刚的那个说辞。如果二妹妹询问下去,估计她很快就扛不住说真相吧。这件事情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个人分担一下也好,不过她抢走了镇西侯一事却是难以启齿。 她从二妹妹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就再次强调,“二妹妹,你一定要记住了,在后宫要万事小心。” 姜素敏直觉其中有什么渊源,但是看大姐姐的模样是不想细说的,便郑重地答应了她,“姐姐,我一定记住你说的话,在宫里万事小心。” 姜端敏得到应承,心里的阴霾一下就去了大半,璀然一笑,拉着姜素敏的手,把她按到秋千上,“来,你坐着,我推你。” 不远处侍侯的丫鬟婆子,看到那飞扬的裙摆,立刻马上以最快速度赶到秋千底下,看护着两位姑娘。 她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暗暗叫苦,一个快进宫了,一个快出嫁了,若是有什么意外,她们这些侍侯不周的,到时候只得一个死了。呸呸呸,连忙在心里拜起了满天神佛,大姑娘和二姑娘可都要平平安安的好啊。 反倒是几个贴身的大丫鬟,都体谅最近主子心里的苦闷,能够愉快高兴比什么都重要,只是更加警惕地盯着各自的主子,时刻准备着,一有异动就冲上去垫在主子的身下。 “我的姑娘……”陈姨娘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哭得脸上一踏糊涂,丝毫看不出美人的模样。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亲闺女,怎么也舍不得放手。满天神佛啊,她从来只求这个女儿平安顺遂,从来都不曾求过什么泼天富贵。它们一定是瞎眼了,怎么要把这个温顺的女孩儿送到那吃人的深宫呢? 陈姨娘这个月来的情绪都非常不稳定,平日笃信佛祖菩萨的她,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平日礼佛都没有那么地热诚。 直到今晚,陈姨娘在看到姜素敏以后,情绪彻底地崩溃了。 姜素敏收拾了不少东西,打算今晚还像小时候一样跟姨娘睡在一起。这是从姑娘们三岁要搬到院子后第一次,可惜,这可能是这辈的最后一次了。 “姨娘,莫要再哭了,你这样让我如何安心进宫呢……”姜素敏一直叨叨絮絮地劝慰姨娘,手里拿着帕子替她抹眼泪。 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让姨娘这么难过从来都不是她想要这样的,只是事已成定局,无论是她还是姨娘都要笑着面对。 陈姨娘哭过一场以后情绪稳定了不少,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哭得那样难看,实在是太没有规矩了。 姜素敏看她不哭了,就让红绫把包裹递上来,“姨娘,这是我给你做的一套衣裳,是你常穿的月白色。” 衣裳的样式并不繁琐,充其量就是一件常服的样子,姜素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是她给姨娘做的唯一一件衣裳了。 陈姨娘立刻拿到手里,轻轻地摩挲着,有些爱不释手了,“姑娘,这些东西以后不要再做了,仔细以后眼睛不好啊。”又拉着姜素敏的双手细细打量,唯恐在上头留下什么痕迹。 姜素敏抽回双手,从包裹里拿出一匣子的碎银,沉甸甸的,“姨娘,这是五千两的碎银,都是我这些年月例和年节的赏赐,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陈姨娘立刻推拒,连连道她不要,自家闺女要进宫,银子要花的多了去了,她怎么能要呢。 怎么说姨娘都不听,姜素敏只能佯怒道:“姨娘,我都说了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陈姨娘只好依言收下。 姜素敏又安慰她说:“姨娘,不用担心我进宫的花销。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台的铜钱和碎银作打赏呢。” 又接着说:“姨娘,不如你换一个好一些的院子吧,再调些人过来侍侯。若你不好,我在宫里也是提心吊胆的。这些,我来跟母亲说。” 陈姨娘皱眉,不赞同她的提议,“姨娘是妾室,就应该有妾室的样子,你进宫以后,府里只有对我更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她想到姑娘接受的从来都是如何当好一个主母的教育,不禁要说得多一些,“姑娘,进宫以后虽说是昭仪,但也都是妾,可不能在男人面前端着了,妾没有那些规矩的。幸好宫里没有皇后,不然那才叫伏低做小呢,别的嫔妃品级较高,侍侯皇上的日子较长,遇事就客气一些就好了。若是有蹬鼻子上脸的,那也不要客气,归根结底都是侍妾,谁比谁尊贵啦……” 陈姨娘一晚上都对着姜素敏唠叨,怎么也不放心,唯恐叮嘱得不够周到。 姜素敏则在陈姨娘满是馨香的怀抱中,还有满耳朵的唠叨声中,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23章 进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北方的初夏还是有点微风。 姜素敏想,也许她再也看不到这颗金桂开的花了,还有那些山茶,她也不准备带到宫里。可以生长在宫墙外的花儿,为什么要把它带进围城呢? 按照规矩,宫里会宫妃在娘家的最后一晚,派两位女官前来侍侯。 一来是侍侯提点新晋的宫妃,免得来人迎接的时候,宫妃出什么差错。二来也是对外昭示一下皇家的威仪,今晚过后,就要注意君臣有别了。三来也是让六宫各局对新来的主子有些心理准备。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派到魏国公府的两位女官已经到了,原本窦氏已经安排好这两位下榻的地方了,就打算让蔡嬷嬷领着她们去休息。 但是,两位女官都非常坚持,一定要先给未来的昭仪娘娘请安问好。 既然如此,窦氏便让蔡嬷嬷先把她们带到姜素敏的院子了。 这两位女官看着年纪都不大,一位看着冷漠,一位则平易近人得多。一进到院子,她们的目光自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在窗台下一溜翠绿肥美的山茶身上划过。 恰好,姜素敏也闻讯走出了屋子。 这两位都把规矩实行到了极致,蔡嬷嬷介绍道“这就是二姑娘”的时候,就第一时间上前行了一个下位者面见上位者的大礼,这是一个标准的宫礼,只是她们口中称呼却是“姜姑娘”。 这就弄得姜素敏一愣了,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身子,仅仅是受了半礼。 她第一反应是这个是下马威吗? 行的是宫礼,喊的是姑娘! 幸亏快速地避开了,不然指不定明天就有姜昭仪自视甚高、嚣张跋扈的传言流出。 她仅仅得了圣旨,玉印和宝册还没有到手,就意味着她这个昭仪当得不名正言顺,怎么可以大大咧咧地受了这个宫礼呢? 玉印和宝册对宫妃的重要性,不亚于玉玺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那都是对身份的承认和权利象征。像是没有玉玺盖章的圣旨等同一张废纸一样,没有玉印和宝册的宫妃在一些宫女女官的眼里,那就比起她们都不如了。 凡事就怕名不正言不顺! 要是皇帝无耻一些,给个册封二品的旨意,却给一个三品的玉印和宝册,那么以后就只是一个三品而已。 不过,皇帝一般都没有这么不要脸的。 短暂的见面交锋以后,蔡嬷嬷就把两位女官带到她们休息下榻的厢房了。 目送着两位女官离开院子,姜素敏正准备和令姑姑回屋里好好商量一下方才的事情,揣摩一下宫里的用意。 这时,刚刚闭上的院门被敲响了。 小丫鬟赶紧上前一看,原来是三姑娘来访。 姜素敏站在院子的正中,微微挑眉,到底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派人来说一声,就直接上门了。 “二姐姐,”姜丽敏怀里抱着一个大匣子,头发有些凌乱,衣裳又略带着些皱褶,“我来送东西给你的。” 她一手抱着手里的匣子,一手拉着姜素敏,往屋子里走去。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彩云,终于赶上来了,气喘吁吁,“姑娘,你走得怎么快,当心摔了。”当下整整衣袖,规矩地向姜素敏行礼。 姜丽敏把匣子放到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跟在她身旁的彩云立刻是一幅惨不忍睹的表情。 从大姑娘的院子回来一来,她家姑娘就像着魔了一样,在房间里刨来刨去,最后在柜子顶上如获至宝地把匣子抱里下来,然后就一阵风地跑到二姑娘这里来了。 匣子打开,里面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陶瓷娃娃,它们的身上有些陈旧,但是样式却跟京城里卖的那些很是不同。娃娃身上穿的是西方的公主蓬蓬裙,头顶上戴着精致闪亮的皇冠,那顶皇冠是纯金打造而且还镶着碎宝石。 姜素敏有些吃惊,这个需要这么着急地拿过来么? “二姐姐,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父亲从东海那边大船里淘来的,送回到府上以后,就让我们三姐妹一人一个。结果最后全都被我弄到手了,你的是我直接抢的,大姐姐的是我讹诈来的。” 说着说着,姜丽敏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了。 “以后,我们就要各散东西了,大姐姐要到西疆生活,你又进了宫,而我还不知道着落在哪里呢。这三个娃娃我们一人一个,当作给大家一个想念吧。” 姜丽敏心里想的是,二姐姐明天就进宫了,也算是嫁人,那她这个妹妹也是要给她添妆的。这就是她有的,也是能想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了。 “二姐姐,你先挑一个,我再给大姐姐送去。” 姜素敏也被勾起了不舍,依言取走了一个娃娃,“放心,我会把它带到身边的,就当做是你了。”她又忍不住再次叮嘱,“你啊,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真的管不住了,就不要说话好了。” 被姜丽敏打岔以后,原本要跟令姑姑商量那两个女官的事情,就被姜素敏抛于脑后了。 药浴和洗簌以后,姜素敏就乖乖上床休息了。 虽然,婚礼什么的都是黄昏才举行,宫里的车架也是黄昏才到。但是明日早上起来还有一系列的流程要走。先不说梳洗打扮什么的,还有到此门外拜别祖先,也是一项重要内容。 在这个对女人不太苛刻的时代,未出嫁的女儿家能在祠堂里面占一席之地的情况,就两种,出生记名入族谱还有出嫁的时候拜别祖先,在名下标注嫁到某某家了。平时年节的时候,就只是穿着祭服(一种用于祭祀的服饰,可能每家都不一样),在祠堂前面参与祭祀了。 所以,姜素敏明天一大早起来,换好祭服,一身玄色的衣裳,仅仅在袖边、腰带有银线绣着的姜家的图腾。 在全家和族老们的见证下,大开祠堂,拜别祖先。 这也算是告慰祖先,她要出嫁了,到别人家去了,今日过后,回来就是客人了。 父辈或者是长老准备好祭文,在她祭拜的时候念诵,都是一些庭训,要贤惠恭淑等等,不能坠了家族的名声一类的话。 本来,这是只有明媒正娶、嫁为正室的姑娘才有的待遇,不过嘛,皇室还是有些特权的,姜素敏就得以在离家这天到祠堂里祭拜。 她这种进宫当嫔妃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族里会专门为她开辟宗卷,记录下她一生的情况,比如说现在,第一行就是“庆和十五年,六月初九,正二品昭仪”。以后晋升,生子等都会一一记录在案,在族谱上标注属于她的宗卷编号。 那些被一顶小轿就被接走的姑娘,不过是被悄无声息地抹掉在族谱上的名字。若是能在夫家诞下子嗣,就会作为生母记上夫家的族谱,不然,就是一个飘零人了,死了也不知道要魂归何处。 午时刚过,两位女官都一起来到未来昭仪的院子里,开始准备一切事宜了。 换下祭服,准备要沐浴净身的姜素敏有些不舍,这是她最后一次穿上姜氏一族的祭服了,手指忍不住在上面流连。 “姑娘,要沐浴了。”令姑姑在她的身后适时地提醒。 再次出现在人前的姜素敏就彻底地变了一个样子。 紫色的大礼服,高领大袖。 身后绣着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目点缀着绯色宝石,神采飞扬,拖着长长的五色尾羽,仿佛要凌空腾飞,翱翔于天际。 内里是一身同样是紫色的高腰襦裙,布料上都是带有皇室特有图腾绣纹,那都是用特殊的织法编织到布料上的,腰带上配有与身份相称的玉圭。 头上梳着高高的元宝髻,两支凤头衔珠步瑶随着步子轻轻地在腮边摇摆,两支小凤钗也在耳后的发髻在各就其位,脑后别着流苏点翠金插梳。 姜素敏腰背不自觉得挺直,就连下颌也收紧了一些,高高地扬起头颅,这一个月以来的特训成效很好,一举一动都有着高位嫔妃的气势。 红绫和红罗小心翼翼地捧着大礼服的下摆,两位女官也搭手把姜素敏侍侯在床上坐好。 恰好令姑姑已经换好宫装回到姜素敏的身边,红绫和红罗也下去换成大宫女的服饰的了。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就等着宫里的车架钱来了。 在等待的时候,两位女官不卑不亢地和姜素敏说起今日的安排,没有丝毫的谄媚也没有丝毫的不敬,彷佛昨晚有失水准的不是她们俩一样。 姜素敏细细地打量过两位女官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一丝不漏,心里不由感叹,不愧是宫里的人啊。 魏国公府的大门开始热闹起来了。 明黄色的车架从皇宫的方向正徐徐地向魏国公府逼近,开路的近卫军已经到了门前,列队,肃立,近卫军以人墙的方式把行进的车架护在中间,直到车架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在大门前等候车架的魏国公非常吃惊了,继而很想仰天大笑,但是又必须绷住表情,一时脸上就有些扭曲了。 宫里是以一品宫妃的仪仗相迎! 车架、近卫军列队都是正一品妃位的架势。 这时,洪公公上前向魏国公行礼,“国公爷,别来无恙。奴才来迎接娘娘了。” 魏国公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拱手回礼。 心里想着,皇帝派心腹洪公公前来迎接,那一定是很重视他们家素敏了。无论怎么,光是这个相迎的架势,素敏还有非常有前途的。 吉时已到。 姜素敏一手搭着令姑姑,女官还有红绫、红罗都跟在她的身后。 她停在了明黄色车架的跟前,回身看向这个一直生活的家。 她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都按照身份恭敬地跪在前院,目送着她登上去往皇宫的车架。 喉部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轻轻眨眼,姜素敏就着洪公公等人的搀扶,举足登上那辆大车。 明黄色的纱帐滑落,周围的实现开始变得模糊,一如现在的魏国公府之于她,可望而不可及。 身后是,魏国公府上下的声音,“恭送昭仪娘娘,愿娘娘前程似锦……” 声音很快就飘散在空中,姜素敏却好像被镌刻在心里一样。 第24章 长泰宫 初夏的夕阳正好,温暖的橘黄洋洋洒洒地落满大街小巷,明黄色车架在近卫队的护送缓缓地向目的地走去。 巍峨的宫门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宫车缓缓地停顿下来,待近卫队与在宫门当值的同僚交接完毕,宫车再缓缓启动,从正门一旁的西侧们驶进宫中。 姜素敏眼神淡漠地看了看一旁的正门,收回视线。 其实心里明白,只有帝后仪仗进出宫廷,正门才会打开,又或者到了盛大的祭典,比如说新帝登基、册立皇后这一类的大事,正门才会打开。 像她这样的嫔妃,无论品级,都是从西侧门进出宫廷的。 这一座宫城的正门因为面向正北,所以这扇宫门名为玄武门,取自神兽玄武镇守北方之意。 第一道宫墙到第二道宫墙之间是一条较为宽深的溪流,这是建筑宫城的时候,为免火灾而特地将原来浅显的溪水拓宽挖深。 于是,就在这段路建了拱桥以便通行了。 宫车一路向前,停住在第三道宫墙那处,再往里面算是内廷了。近卫军也就自然止步于此,就连宫车也是不可以在内廷行走的。 姜素敏从宫车上下来,换了一早准备妥当的软轿。 姜素敏站立在一座宫殿的跟前,抬头看向上方悬挂着的牌匾,上书:长泰宫,字迹清秀但却方正,转角圆润但却笔锋尖锐。 经受过这么多年来的贵族教育的熏陶,姜素敏忍不住在心里品评,若果真是字如其人的话,这么矛盾的穆泰高祖,岂不是就是一个神经病么。 没错,宫里面所有有题字的地方都是穆泰高祖的手笔。 品评完以后,心里一笑置之。 不过这片刻的心情愉悦,就让她这张美人脸散发出光华,在华府的映衬下,平日深湖一样不起波澜的眼眸,也泛起了微波。 华丽且带着权力的强势的衣裳,眼波流转以后显得温柔恬静的美人,强烈的反差让人不禁沉迷,连连感叹美人如斯。 洪公公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这位姜昭仪的表情,心里一直嘀咕,怎么看起来是个冰山美人呢?又或是面瘫美人?难道陛下好的是这一口? 掌嘴掌嘴立刻掌嘴,莽议主子,罪过罪过。 洪公公低头悄悄地刮了几下小耳光,才抬起头来,就看到美人如斯。心里不禁佩服起皇帝来了,不愧是陛下,看人真准,这可是个绝色美人呢。 发现姜素敏有明显的情绪变化,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下,姜昭仪一定是对这个长泰宫非常满意,不然肯定不会这么高兴的。 洪公公一早就注意到令姑姑了,想来这个姜昭仪也是个有运道的,有个得力的姑姑侍侯着,这可比自己摸瞎好太多了。 再看姜昭仪的样子,看来是个识货的,知道这是距离皇上寝殿第二近的宫殿,却是景致却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唯一能与之相较的,就仅有太后居住的永康宫了。 姜素敏眼中尤带笑意,施施然地踏入宫门。 “奴才(奴婢)恭迎昭仪娘娘,祝娘娘青春永驻……” 想来这些是长泰宫里侍侯的宫女和太监了,姜素敏居高临下,笑意已经收敛,不避不让地受了他们的大礼和恭贺。 由于时间的关系,令姑姑只能上前简单地训话,意思就是新主子到啦,你们要忠心当差,各司其职,安心等待主子的统一召见。 把昭仪娘娘送到她的宫殿,洪公公和女官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他们都纷纷行礼告退,表示要回去给上司(主子)复命了。 姜素敏颔首,表示既然如此,她也不耽搁他们的差事,谢过他们几位的照顾以后便放行了。 还悄悄地给令姑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送送,顺便可以跟洪公公这个故人叙叙旧、套个近乎。 时间过得很快,天已经黑下来了。 在令姑姑和红绫、红罗的努力下,寝殿已经布置妥当了,床榻、梳妆台、茶案都一一归置了,她们力求能最大程度还原姑娘闺房中的布置。 原本以为能等到玉印和宝册的姜素敏,也只好沐浴更衣,换回了宫装常服。 至于,那个皇帝今晚会出现的这个问题,姜素敏表示伸头一刀缩头又是一刀,况且真的较真年龄的话,谁吃亏谁得利还不一样呢。 所以,对于这件事,芳龄已达八十好几的姜素敏还是很坦然的。 姜素敏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她在宫中的处境。 首先要弄清楚这个宫殿,她换乘软轿不一会就到了,这意味着这个宫殿靠近朝堂行政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儿离皇帝近! “姑姑,你知道这个宫殿吗?” 经过令姑姑的一番介绍,终于了解这个宫殿的地位。 皇上的宣华宫和皇后的紫宸宫都位于整个皇宫的中轴线线上,而其他的宫殿就没有太多的讲究了。 长泰宫则是位于紫宸宫的西南方,是除了紫宸宫以外,一个最靠近皇帝的后妃专用宫殿了。而且宫殿依着宫内的相思湖而建,但又有一段距离使其不为蚊虫滋扰,可以说是冬暖夏凉、景致宜人也不为过。 唯一的缺点就是占地面积有点小,但在嫔妃眼中这并不是一个缺点。因为地方小了,低位嫔妃就很难会分进来住了,毕竟高位的主子都不够住,怎么可能再添一个人进去呢。 总而言之,这是一众后宫嫔妃心中的一块香饽饽。 当然啦,因为身份不够,大多数都是羡慕羡慕就算了。但是,正三品以上的,可以当得起一宫主位的,难免会对这个地方动心了。 听到这个消息,姜素敏的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对今后的路认识更加深刻些。 要知道,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皇帝给出了这么丰厚的条件,以后的任务只会是需要加倍奉还的。 若果没有达到皇帝的期许,也许这座香饽饽很快就会成为内廷当中的新一代冷宫了。她能在里头低调地老死,那也算是祖上积德了。 “那德妃和淑妃呢?”姜素敏想了想,又添了一个人,“常贵人呢?”对于三公主这个小姑娘,她还很喜欢的,只不过以后见面可能会有点尴尬。 令姑姑继续介绍,常贵人住在最为偏远的平和宫侧殿,淑妃居住昭和宫、德妃则是在纯和宫。后者二人的宫殿彼此靠近,但又数德妃的纯和宫较为为偏远些,但比不得平和宫偏僻。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内廷中央的相思湖了,它的水流引自朱雀门后的龙首山,自西南向东贯穿内廷,在中央集聚成湖,而后穿过东宫,最后从玄武门后经过。 淑妃、德妃的宫殿都位于相思湖的阻隔之后,而长泰宫还有空置的长明宫都是被流水划分到紫宸宫身后的地方。 令姑姑也明白自家的主子为何不见一丝喜色,刚进宫的新人,就得大家的梦想宫殿,就算是面上不表露出来,心里肯定对这个宫殿分配有意见的。 其他人不足为惧,就怕那两位娘娘可能不怀好意。 一开始,就已经架到烤炉上了。 勤政殿内。 皇帝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把批好的最后一本折子往折子堆里一扔,看了看身旁侍侯的洪涛,“昭仪那边怎么样” 洪涛躬身上前回话,“陛下,奴才看昭仪颇为喜欢长泰宫呢,也没有辜负陛下的一番苦心,”偏头想了想,“郭女官也回来了,不如宣召她来,问一问昭仪的情况吧。” 凭借侍侯陛下这么多年的了解,洪涛依稀觉得皇帝在下一盘棋,姜昭仪可能就是其中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所以不久前,令姑姑找他叙旧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也仅仅是故人重逢,叙叙旧罢了。值不值得他投资又或者帮忙,那就要看以后了。 郭女官就是那个看起来十分冷漠的女官,进来行过礼以后,就束手站在一旁。 “姜昭仪是个什么情况?” 郭女官将昨晚她没有拒绝另外一个女官的提议,联合她一同试探姜昭仪的情况都一一道来,叙事客观具体,就连院子布局都一清二楚,并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皇帝的眼睛微眯,有锐色在里头闪过,宫里有些人的爪子变长了啊。手指轻轻叩着御案,心里想,这个姜家的庶次女看来是个机灵的,既然如此,就要给她一些保障,才能让她长久地为自己所用。 这要是用得顺手的时候,人就中招挂掉了,那就得不偿失了,只要是得用的就是有价值的。 那么他这个皇帝,就要给有用的臣子加以奖赏和增添保障。 皇帝想到这里,便吩咐洪涛去挑两个得力的宫女,又对郭女官表示,她要换主子了,她要被送到昭仪那里侍侯。 准备妥当以后,皇帝拿起根本没有送到礼部的玉印和宝册,起驾出行,往长泰宫的方向去了。 今日后宫进来新人,还是一位正二品的高位嫔妃,几乎人人都注意着这位新主子的动静,向长泰宫方向张望。 其中,要数三公主的心情最为复杂。 三个月前,还有初始的朋友、姐妹呢。转眼间就成了她的新庶母,最最难堪的是,品级还比她亲生母妃高出一大截。 幸好常贵人了解自己的女儿,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于是便小心地开解。即然女儿和新晋宫妃能够交好,那么她们的情谊也可以在宫里延续。 其实她真的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因为她也习惯了处于内廷的底层,再加上魏国公府的背景,比她的品级高很多,不是很正常么。 三公主自己也明白过来,是她想偏了,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娘娘,那边递话过来了。” “怎么说?” 大姑姑装扮的中年妇人,小声地把事情一一道来,说是姜昭仪避过了她们设的小陷阱。 听到消息的宫装妇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压根就没指望这事能给对方带来什么损失,不过是刺探一下罢了,不过从结果看来,这又是一个奸猾的。 灯光昏黄的宫殿里。 心灵手巧的大宫女站在主子身后,熟练地给她拆卸发髻,手里动作轻巧,看着镜子的主子,嘴里就在八卦,“娘娘,难道你不好奇新来的姜昭仪是什么样的人吗,”不等主子说话,自己又在继续,“娘娘一点都不积极,也许会遇到一个能说说话的人呢……” 镜子里的娇俏丽人对于被鼓励交友十分无奈,“好了,本宫一点都不好奇的。反正已经来了,终究会见到的。况且本宫也不缺说话的人。” 第25章 陛下的赏赐 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了,内廷中的主要道路还有宫殿门前都挂上了点亮的灯笼。 夏风轻抚,草木与灯火一起摇曳生姿,宫廷里夜晚别有一番景致。 姜素敏和令姑姑说到昨晚那两位女官的表现。 她们都一致认为,这是下马威,也是一次试探。 因为按照旧例来说,女官到宫妃娘家的第一晚是可以不请安问候的,只要明日尽职侍侯就可以了。 但是这其中也分一些情况。 比如说是寒门姑娘进宫,一进宫大多都是七、八品,这品级比女官中最低的六品还低。女官们一般都不屑于请安问好,可能连当天侍侯也都马马虎虎,她们觉得你以后有没有晋升的机会还不一定呢,何必白费心机呢。 宫里的人都现实,在没有看到好处是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示好的。 若果是一进宫就得封高位,女官们大多数到了地方就会上前请安问好,甚至会提点一下宫里头的情况。这都是手里将会有些权力或者家里有些权力的宫妃,她们会费尽心思与之交好,也算是给自己结一份善缘。绝对不会出现昨晚的这种无礼行为,因为这不是在示好,而是在示威。 所以昨天那一出的属性的已经定下来了,不过是不能肯定幕后是什么人罢了。 与令姑姑的谈话结束后,看了看沙漏,姜素敏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还在纳闷皇帝怎么还没有过来,既然要用她,皇帝就不会如此打脸,进宫的第一晚都不来。 这时,当值的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地跑到后殿门外,让守在那里的宫女通传一下,皇帝陛下就快到了! 原本在皇帝起驾的时候,就应该有太监先过来通传,让嫔妃做好迎接的准备。 不过,这一次却是皇帝就快到了,才有人通传。不知道是皇帝故意要装神秘抑或在制造什么惊喜,还是有人从中使了手段。 姜素敏和令姑姑都很吃惊,怎么快到了,才有人通知呢? 但是事到临头,也管不了什么梳妆打扮了,赶紧到宫门处接驾吧! “臣妾姜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姜素敏双膝着地,双手交叠置于额上,躬身三叩首,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庆和帝平静地受了姜素敏的大礼,才伸手将她扶起。 “爱妃,起身吧。以后不必行次大礼了。” 庆和帝扶起姜素敏以后并没有松开,而是直接把那只温软白皙的纤纤素手握在了掌心。 男人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姜素敏僵硬了那么一瞬,而后才放松下来,被皇帝握着的手微微动了下。不过,她的视线始终没有抬高,直视皇帝,保持着低头恭敬的样子。 庆和帝感觉到身边小姑娘的僵硬,看见那半张低着头的侧脸,又不禁想起那天那一双动人的眼睛,心里微微一笑,看上去再成熟内敛,也还是个未经人事小姑娘呢。 眼睛微微眯起,希望她能有悟性,足够聪慧的好。 庆和帝牵着姜素敏的手,拉着她脚也不停地往后殿寝室而去,注意到她身上的宫装是丁香色的,就问道:“爱妃,可是喜欢丁香色,那就吩咐下去以后这个颜色的料子都送到爱妃这里吧。” 姜素敏听见以后非常无语,这么快就要把她这个宠妃的地位。不说什么,就说刚刚进宫就这么霸道,把一种颜色的料子都收归怀中,别的嫔妃要怎么看待她啊。 她只是协助平衡后宫势力,而不是要成为后宫公敌。 更何况,这个颜色她并不是那么喜欢的。 只不过是刚刚进宫,身上的衣着要喜庆一些,可是窦氏提议的什么绯红、桃红、银红的,她都很不喜欢。这些偏红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做小的,心里已经不怎么舒服了。于是,在她喜欢的青色系与喜庆之间折中了一下,就挑了丁香等几个颜色。 姜素敏连忙拒绝了皇帝的这个提议,表示这个不应该她背的黑锅,她可不背。 “回陛下的话,臣妾不大喜欢丁香色,一向都喜欢青色系的,不过是母亲说初进宫中要穿得喜庆一些罢了。” 姜素敏料定皇帝不会因此而生气,就选择了实话实说,毕竟以后穿衣风格什么的是瞒不过别人的,只要不瞎就能看见。她也不能因为现在的一句谎言,逼着自己穿一辈子不喜欢的颜色的衣裳。 庆和帝的确没有生气,他不过是顺口提一句的提议罢了,“爱妃既然不喜欢,那就算了。朕还有别的赏赐。” 一进到后殿,庆和帝便拉着姜素敏一起到了主座上,并没有跪坐,而是相对于轻松的踞坐。 姜素敏原本想要先行礼谢过,才在庆和帝身边坐下,结果被拉得紧紧的,挣脱不得。 庆和帝并没有松手让姜素敏行礼,反而意有所指地说:“爱妃,以后在朕的跟前,可不能如此多礼。” 姜素敏感觉到这一瞬的庆和帝就像睡醒的雄狮,与她四目相对的眼睛里,透出了锐利的锋芒。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庆和帝的言下之意,她在宫里的定位将会是新一代的宠妃,而宠妃怎么会和皇帝这么陌生感十足呢,“臣妾,知道了。” 庆和帝听到姜素敏的回答是“知道了”而不是“臣妾遵旨”时,心里非常满意,终于找到一个机灵得用的,很好,很好! 他便转头吩咐洪涛把准备好的人都带上来,让昭仪过目。 洪涛领命以后,就亲自到外头传话了。 他办事的宗旨从来只有一个原则,皇帝吩咐的,他都亲力亲为,一定办好。所以,他才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有被别人挤下去。 不一会儿,洪涛就领着一众宫人进来了。 姜素敏看着跪在下方行礼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像还看见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女官。 柳眉微颦,侧首偏向庆和帝,一缕调皮的青丝从脑后滑落至腮边,“陛下,这是……” 庆和帝先是抬手把那缕滑落的鬓发握在手中,而后缓缓别回到爱妃的耳后,简直是秀得一把好恩爱,原本严肃的脸也柔和下来,“这些都是送来侍侯爱妃的,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打发了这些,再选过一些罢了。” 洪涛非常知机,立刻顺着主子的话,敲打下面的宫人。不要以为是皇帝亲赐的,就高人一等,到了昭仪这里,就要听昭仪的,更加用心侍侯才是。 庆和帝心里满意洪涛的有眼色,指着底下的那些宫人为姜素敏一一介绍她们的用途。 “这是朕上给爱妃挑选的大姑姑,她的养生药膳和推拿功夫一流,能为爱妃排忧解难的。” 姜素敏听见庆和帝的重音几不可察地落在“药”、“功夫”三字上,也明白过来这位姑姑送到她的身边是有大用的,她便笑着点点头,表示对这位大姑姑很是满意。 庆和帝转头看了看姜素敏带进宫里的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令姑姑,“爱妃是个有福气的,阿令就统领长泰宫的内务,阿郭正好可以侍侯爱妃的生活起居。” 姜素敏闻言,微微皱眉,这是要把自己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的意思吗? 转念一想,这样的安排也是很恰当的。 令姑姑当年曾经帮着皇帝掌管过东宫和后宫,而郭姑姑则擅长药和功夫,这样的人才确实适合近身侍侯。 想明白以后,姜素敏就微笑着接受了庆和帝的安排。 庆和帝便继续介绍了,“那两个给爱妃当宫女的,补足爱妃的四个大宫女名额。” 言下之意就是,这两个可能没有特殊技能,又可能有,不过需要你自己去发现。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这两个占满了贴身侍侯的名额,别有用心的探子安插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庆和帝以为已经介绍完毕了,结果发现宫人里面还跪着一个太监,眉头皱起,声音带着严厉,“洪涛,这是什么?” 洪涛立刻跪倒在地上,“回陛下的话,这是严格。陛下让奴才准备侍侯娘娘的人选,奴才就一并给准备了一个可以管事的太监,”洪涛猛地磕了几个头,“奴才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庆和帝也想到了,还有一个长泰宫太监总管人选没有准备,挥挥衣袖,示意洪涛别磕了,“你的用心,朕和爱妃都知道了。若是这人侍侯的不好,朕就把你送给昭仪,让她亲自问你的罪。” 洪涛立刻再多几个响头,谢过主子和昭仪的不罪之恩,连连保证,这严格一定会用心侍侯的,才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侍立在一旁。 其实严格是洪涛收养的小徒弟,为人稳重,遇事有心机。 把他送到昭仪这里侍侯,是因为看着陛下的这个架势,姜昭仪只要不笨,那一定是个得势的。何况姜昭仪是个聪明伶俐的,以后未尝不能更进一步,那他就要向昭仪示好来。 姜素敏看着底下的这一出,觉得洪公公不愧是皇帝心中的第一人,这个揣摩主子心思的技能,简直就是满点。 目光放到那个太监的身上,虽然下面的人都低着头,但也被她看出来了一些门道。 就在洪公公跪下磕头请罪的时候,那个太监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彷佛丝毫都没有被影响。这是笃定洪公公不会有事儿,还是根本没有把洪公公放到心上呢? 能在这个时候,被洪公公作主送到长泰宫里侍侯的,不是跟他关系匪浅的,就是应该和他站在同一队的。 姜素敏想到了这个太监的名字,严格?阉割?这应该算是起名不好,然后命也不好吧。没有再过多深究,人具体怎么养,还是要相处过才知道。 面对庆和帝的询问,姜素敏欣然接受了这些新的仆从。 经过这次短暂的交流,庆和帝对于他的这位新爱妃,非常满意。 既然奖赏和保障都安排妥当了,庆和帝就牵着姜素敏到了寝室,准备安歇了…… 第26章 邀请 姜素敏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丝毫意外地,自己又单独地在夜里醒来。床边洒满了白茫茫的月光,不远处的有阵阵蛙鸣,她控制着自己不能像往常一样翻身打滚,只是无声地打量着睡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清醒的时候,能够轻易看出他的外貌大概长得像慈元太后,五官拼凑起来就显得平平无奇,跟传说中的如同翩翩世家公子的先帝相去甚远。 就算再怎么保养,皇帝这份繁苛的职业,使得已经年逾四十的他有了岁月的划痕,无法掩饰的眼纹,还有即便是睡着了都能看见的淡淡额纹,皮肤变得一些松弛,还有腹部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少量堆积着的脂肪。 不过,这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男人的魅力源自他手中握着的权势。 姜素敏看着看着,身体深处的疲倦又再涌了上来,在这蛙声的伴奏下,头无意识地靠在这个男人的肩上,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天开始露白,朝阳就快要跃上了地平线,原本静谧的宫廷也开始了一天的喧嚣。 郑国的朝会机制跟前朝不一样,皇帝不需要天天到太华殿(就是大家口中的金銮殿)主持早朝。 每三天一次大朝会,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早朝,文武百官一同处理一些重大的议案。 中间的那两天就是大小朝会了。 多数折子由各部简单处理,有了解决方案才呈给皇帝过目,一些牵扯甚广的又或是机密要件,就需要皇帝自己亲自处理了。 各部处理范围的一些较为棘手的,就在各部尚书、三位尚书令和皇帝之间的小朝会中,提出问题并商议解决。 放假的机制也十分人性化,有年假,就是年底开始封笔到明年新春开笔的这段时间,还有普通假日,就是每十天有一天是休沐。 今天刚好不是大朝会的日子。 庆和帝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姜素敏就醒过来了。 姜素敏透过枣红色的纱帐,看见庆和帝先示意洪涛他们那些侍侯的小声点,然后张开手臂让他们帮着换上明黄色的龙袍。 红绫和红罗还有那两个新来的宫女都捧着洗簌的各种用具,有条不紊地侍侯着。 姜素敏从床上起来,取过一件外衣,松松地搭在肩上。走到庆和帝跟前,接过洪涛手里的动作,亲自给皇帝扣好领口,束好腰带。 她还记得姨娘的叮嘱,嫔妃是最不需要自持出生,因为她以后的全部都是这个男人给予的,侍侯好他就是一种本份。 这些都是当初特训了一个月的,她很快就没有任何差错地完成任务了。 庆和帝低头看着这个为他忙前忙后的姑娘,不禁想起昨晚那双沁出水的眼睛,便伸手轻轻地抚弄着她那头披没有用玉簪挽起的青丝。 “爱妃这么乖巧,朕一定重重有赏。” …… 送走了庆和帝,姜素敏把他临走时才交给她的玉印和宝册收起来。这两样东西到手以后,她顿时就觉得生活有保障了。 天色尚早,她也不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了,而是想要见见她的新仆从,既然已经入主长泰宫,那么宫务什么的就要尽早的料理好。 郭姑姑等人很快就到了正殿,行礼请安以后,就束手低头站在下方。 姜素敏打量了一下众人,就直接开口道:“陛下已经将你们都赐给本宫,那以后就都是本宫的人了。用心侍侯的,自然有赏,若是不用心的,本宫也不打罚你们,你们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他们这时明白了,新的主子看着沉默寡言,但却不是可以糊弄的人。侍侯人的宫人,被打罚都是习惯的。在训导所的时候,谁没有被打罚过呢。 按照这位主子的意思,他们要是不好不用心,那就送回给陛下,那到时候能死得痛快就是恩赐了。 四人便立刻跪下磕头行礼,纷纷表示忠心,他们今后定为姜昭仪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姜素敏不可置否,忠不忠心都是要看以后的。微微侧头示意令姑姑先把郭姑姑扶起来,“郭姑姑,那本宫日后的生活起居就交给你了。” 郭姑姑领命后,就与令姑姑分别侍立在姜素敏的左右了。 又让两个宫女上前来,问她们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了,有什么手艺。 两个宫女抬起头来,长得清秀可人,咦,居然是双生子,脸都长得一模一样,加上宫女的统一装束,真的分不清谁是谁。 “奴婢给娘娘请安,请娘娘为奴婢赐名,”两个异口同声的说。她们很是机灵,请新主子赐名也就表示与过去作个告别,从此以后,就只忠心于她一人了。 姜素敏想了想,“以后你们俩……”用手点点左边的那个,“你是红绸,”又点点右边的那个,“你就是红缎了,”然后接着说,“以后你们四个加起来就是绫罗绸缎,也算是齐整。” 两个宫女一听都十分高兴,能和主子从娘家带来的侍女一个排辈,那就是说明主子没有刻意地防备她们,那么她们只要用心就能得到重用。 接下来就是那个太监严格了,姜素敏端起茶盏,轻轻地用盖子拨弄着里头的茶叶,“你又是个什么情况?” 严格恭敬地行礼后,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身份来历,包括因何去势进宫的,和洪公公又是个什么关系。他十分清楚,这是个机遇,向主子坦诚能更得倚重。况且,他也没有什么特殊不可说的机密。 处理完这几个,姜素敏就让长泰宫上下都到正殿来,她要给自己的宫中定下规矩。 宣布了令姑姑和郭姑姑的管事地位,还有严格的大总管地位,按照姜素敏的地位,正二品嫔妃身边的管事都将会获得五品的封赏。也就是说,在外头行走的时候,一些品级不如他们的官员都是要先行礼问好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姜素敏效仿窦氏定下的规矩,长泰宫众人都必须重新登记造册,交代来历。任何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得随意行走,一旦外出必须有两人同行,无论是进还有出都要登记。 若果办不到的,那么都遣回到训导处,再挑过一些听话的人来。 规矩说完了,姜素敏就让严格还有令姑姑去料理这些宫人了。 她还有一件事拜托郭姑姑,就是整顿好长泰宫之前,她得到小厨房小心看着。自古以后,后厨都是重地,她刚刚进宫,再怎么小心也不过。 这时,洪公公带着一大波的赏赐走进长泰宫。 “奴才给姜昭仪请安。”洪涛躬身向姜素敏行礼,转身让身后抬着箱子的小太监把东西都放下来。 再次回过头来的洪涛看见姜昭仪准备屈膝接赏,连忙上前两步把人扶住了,“陛下有旨,昭仪不必多礼了。陛下还吩咐奴才要亲自给昭仪介绍这些物什呢,摆设什么的都一定要摆出来时时赏玩。” 说完以后,洪涛就亲自把箱子逐一打开。 里面大多数都是玉器珍品,洪涛从箱子里把这些东西抱出来,简单介绍以后就让小太监放到博古架又或是角落,很快,正殿就变得不一样了。 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落到最后那个有一人高的箱子上,都在纳闷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洪涛打开盖子,让小太监帮着把东西立好,包括姜素敏在内的所有人,都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盏一人高的落地走马灯,全身上下都是有一块玉籽雕琢而成,轻轻拨动灯罩,立刻就旋转起来,“女娲补天”这个神话故事也马上生动地在灯上演绎。所有人物的色彩都与真人无异,都是匠师根据玉籽天生的色彩纹路雕琢而成,堪称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这盏走马灯,点的可不是火油蜡烛,里头有个机关专门镶嵌夜明珠,只要按动机关就可以开灯或者关灯,无需使用灯罩遮挡。所以说,无论白天黑夜,无法掩盖这盏灯的魅力。 神话当中因共工怒触不周山,而引发女娲补天的后事,这盏灯便化用神话,命名为“不周灯”。 洪涛亲自为姜素敏演示这盏不周灯的玄妙,然后连带笑意地说:“这是陛下去年四十大寿的时候,玉螺国上贡的贡品,陛下特意赐给娘娘放到寝室照明,既好看又没有火烛那么伤眼。” 不周灯在后宫中也是大大地有名,当日贺礼送上来的时候,谁都看见了。不过看到陛下对它也是爱不释手的模样,就连三大巨头都没有向皇帝讨要,那么底下的小虾米们就更加不敢了。 如果知道这盏灯还有这样的渊源,正在给洪公公他们领路放置不周灯的姜素敏一定会把灯推回去的。 洪公公带着一大堆赏赐到了长泰宫,其中还有去年大放异彩的不周灯!还有姜昭仪的玉印和宝册是皇帝为了可以亲自交给她,而没有送到礼部。 这样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后宫。 原本处于观望的后宫众人就沸腾了,还嘲笑昨天礼部没有给长泰宫送去玉印和宝册的声音嘎然而止,有一种脸都要被抽肿了的感觉。 大家心里不由庆幸,幸亏就是在心里笑话一下,没有到外头大放厥词,不然,以后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 有些低位宫妃心里却安定不少,她们的家里不多不少都跟勋贵有旧,自从董贵妃死后,她们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现在有一位强势而来的新领头人对她们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儿。 她们当中有些人耐不住日子煎熬,都到德妃那处投诚了,就剩下她们两个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算是有希望了。 洪公公离开后不久,后宫在观望的所有人都送来了贺礼,其中以德妃和淑妃的礼物最为贵重。当然,贺礼里面都没有吃食这一类容易引发事故的东西。 姜素敏还随着礼物收到来自德妃的请柬,请柬是德妃的心腹姑姑亲自送来的,邀请她七天后到她的宫中赴宴,是专门为她而设的迎新宴。 姜素敏拿到请柬,就问了问一直在宫中的红绸和红缎,看看她们知道多少。 一听到主子提问,就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红绸、红缎很是激动,你一言我一语地很快就说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因为自从皇后仙逝以来,宫里又没有太后,所以就没有什么请安敬茶的活动,后宫众人自然也没有什么交流。 要是由正一品的妃子操办请安敬茶的话,一则是于礼不合,二来是同样作为妾侍怎么能接受彼此的请安敬茶呢。 但是,大家都进宫了,说得好听,都是侍侯皇帝的姐妹,总不能对面相逢不相识吧。 于是,德妃就想了个法子。 每当有新晋嫔妃进宫,她都主动办起这个迎新宴。期间她不管新来的嫔妃品级如何,都是一视同仁地招待。久而久之,她也在低级宫妃还有一些宫人的口中得了一个“好人”的名声。 姜素敏明白了,这个宴席既然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她不可能推拒不参加。不过,相信她明白的德妃也明白,她这次进宫就是剑指德妃的,双方基本没有交好的可能了。 宴席要去,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第27章 回门礼 今日是六月十一,如果按照普通人家的嫁娶规矩来说,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十分了解姑娘心思的令姑姑等人,都已经准备好言辞劝慰了。红罗也寻思着要不要撺掇姑娘来个内廷一日游,散散心、去去郁气。 天色尚早,和前两天一样,姜素敏送走了庆和帝。 她转身就兴奋地让令姑姑陪着她长泰宫的库房,好亲自挑一些东西,“陛下准许我挑一些东西作回门礼送回魏国公府,姑姑,你也来帮忙选一下。” 令姑姑听见了非常替姑娘高兴,不过该提醒的她还是要提醒,“娘娘,别忘了规矩,记得自称为本宫。” 就像进宫以后,她就叮嘱两个红要记得称呼姑娘为娘娘一样,姑娘也要记得自己身份的转变。 姜素敏一愣,微微一笑,“嗯,令姑姑也过来帮本宫挑选礼物吧。” 令姑姑双手交叠于腰间,屈膝行礼,“是的,娘娘。” 很快,姜素敏领着令姑姑还有身后带着的一群宫女来到库房。 库房的守值太监都惊呆了,能在库房门外看见主子的几率是很低很低的,就跟天上掉银子的概率一样。 因为一般来说,主子挑选库房的东西,只需要打开库房账册从中勾选看好的物件,自有人为主子取来过目。 但是,长泰宫的库房尚未登记造册完毕,姜素敏也就只能亲自到库房挑选物件了。 库房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是她那六十四抬的嫁妆,皇帝那天的赏赐也独自存放在一间。 还有她按照品级配给的各种各样的用品,比如说头面、笔墨、衣料等等,这些都是按照储存要求**一间屋子存放的。 在她的吩咐下还另外开辟的一个房间专门收着各嫔妃给她的贺礼。 姜素敏看着她这个偌大的库房,别看屋子挺多东西也不少,但适合送回府中的几乎没有。 她的嫁妆,刚刚从府中抬出来,总不能送一部分回去吧。 陛下的赏赐可以动,但是也不能每人送上一件啊,能动用陛下赏赐的充其量就三个,那其他人呢? 至于那些嫔妃送来的,她可不敢轻易送回去,谁知道上面有没有做什么手脚,小心使得万年船。这些东西,就算是让它们都烂在库房里,也不能流传出去,更别说送回娘家了。 思来想去,姜素敏先从那堆正殿已经放不下的摆件中挑了几个,指着问令姑姑:“姑姑,你说哪个会更好一些。” 令姑姑仔细看过主子划拉出来的摆件,给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意见,“这个福禄寿仙翁不错,寓意很好,摆放到太夫人那里就很好。” 姜素敏点点头,就让跟在身后的红绸把它记下,到时候统一规整出来。 经过这么两天的相处,姜素敏发现新来的宫女都并不简单,红绸有的一个特殊技能,那就是她可以过目不忘。红缎很有聊天的技巧,刚刚到长泰宫就很快跟红绫和红罗聊得很愉快,如果不是进宫前特训过一段时间,相信她们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给卖个一干二净了。 姜素敏在库房挑了很久,久到令姑姑都提醒她,可别误了送出宫的时辰。 她给父亲挑了一座高山流水摆件。 给母亲挑的是一套内造的红宝石头面,她从以前就发现母亲偏爱红宝了。 大姐姐的是一套羊脂玉玉簪,三妹妹还没有婚配则是一匣子的宫花,两位弟弟则是文房四宝。 至于能分给姨娘的,几乎是没有什么贵重的,到手的可能就是几匣子点心,姜素敏特地准备了一些合姨娘胃口的点心,用不同的匣子装起来。母亲在分发这些东西的时候,应该会注意到。 其余的都是一些皇宫特产,比如各种颜色花样的贡缎,还有各式各样的宫廷点心等等。 姜素敏从库房回到正殿,悄声吩咐令姑姑将长泰宫上下的名单都给母亲一份,让她帮忙从宫外把人的底子都摸清了,包括皇帝送的那几个人。 严格刚好从殿外进来,行礼请安后,“娘娘,送到魏国公府的赏赐都已经装车了,是否可以起行了呢?” 姜素敏点点头,“本宫知道了,”她想了想,“你派一个靠得住的太监和令姑姑一起同行,而你则留下尽快整理好宫里的事物。” “奴才遵旨。”严格躬身行礼,束手侍立在一旁,显然是等候着令姑姑呢。 姜素敏叮嘱道:“姑姑别忘了,包上两包清茶给母亲,宫里的茶香不错,估计母亲会喜欢那个滋味的。” 魏国公府的大门又开始沸腾起来了,三天前进宫的昭仪派人送来宫里的赏赐! 门房的人传话到里头后,大管家率先赶到大门,把宫里来的人和车驾都先迎进去再说。 窦氏闻讯就立即赶来,随后府中的主子们也都赶到前院。 老夫人看大家都到了,就整整衣袖准备行礼接赏。 令姑姑看见,就立刻扶起老夫人了,“老夫人不必多礼,娘娘有口谕,大家都站着听赏吧。” 清了清嗓子,令姑姑表情变得严肃,打开手里的礼单开始念了起来,“福禄寿仙翁一尊、高山流水一尊……各式宫花一匣……” 魏国公府众人在老夫人的带领下,都束手低头,认真地听着。 令姑姑念完以后,将礼单卷起双手托着,交到老夫人的手里。 老夫人接过以后就递到了窦氏的手里,“娘娘在宫中,一切可好?” “娘娘一切都好,”令姑姑将这几天宫里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亲自到马车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双手递给窦氏,“这是娘娘在宫里得到的上好清茶,估计夫人定是喜欢的,特意着奴婢包里一些给夫人尝尝。” 窦氏闻言,脸上就浮起愉悦的笑容,双手托着匣子地接了过来。 因为时间的关系,令姑姑不能久留,很快就启程回宫了。 送走令姑姑一行人,窦氏有些担心地捏了捏手里的匣子。 她虽然一向对品茶颇有心得,但是按照昭仪的教养,绝对不会做出另外给她包一份茶叶出来,不放到跟大伙儿一起的礼单里。特别是令姑姑在她接到匣子的时候,借着匣子掩饰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这让她的心都有些悬起来了。 回到正院,窦氏把那些侍侯的丫鬟都遣出去了,就连田嬷嬷也被打发出去和蔡嬷嬷一起处理那些赏赐。 窦氏把匣子打开,看见里面有两包封好的茶叶,没有什么特殊。她有些疑惑,眉头微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快速把印有封泥的茶叶拆开,从里面倒出来的茶叶里找到两张小纸条,拼到一起就是一份名单! 窦氏看看名单,再看看掌心的茶叶,茶(查)! 她就明白过来了,令姑姑特地出宫是来递送消息的,名单上估计就是昭仪宫中侍侯的宫人,昭仪希望娘家帮忙摸清这些人的底子。 原本以为有什么大事的窦氏,收起纸条,长长地了一口气。 “夫人,昭仪有赏赐下来,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啊,我就知道昭仪是个有福气的。”当值回来的魏国公,脸上的笑意就怎么都掩盖不下去。 皇帝赐下恩旨,姜昭仪奉命可以在这“三朝回门”的日子往府里送赏,就是变相地给娘家送回门礼,就在马车还没走出皇宫,这个消息就在前朝传遍了。 魏国公很高兴地告诉自己夫人他在朝堂的见闻,嘴角就越咧越开,昭仪能得皇帝看重,这是一件大好事儿。 窦氏越听心里就越沉重,若是没有皇帝的允许,内廷的事情哪能那么快就传遍前朝。 看来阿素是琢磨明白了那些“是非曲折”,并抓住了这个机会。 不过,不过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有可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当然也有可能死在半路。 作为娘家,也就只能尽力帮忙了。 皇帝刚刚打发走了前来议事的尚书们,看看一旁的沙漏,“洪涛,昭仪可把魏国公府的赏赐送过去啦?” “启禀陛下,娘娘已经派人把赏赐都送过了,还派了令姑姑亲自压车。” 皇帝闻言点点头,对于令姑姑出宫的事情不怎么在意,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传递什么别的都好,只要大致上不扰乱了他的计划就成。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皇帝的压力越来越大。 大皇子圈禁以后,勋贵都好像没有什么指望了一样,面对世家的步步紧逼,都是象征性挣扎一下,然后就躺平了。 因为勋贵们的普遍想法都是,未来皇帝的母族可能出自世家,勋贵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陷入低迷,何必为些小事而得罪了未来老板呢? 何况勋贵传承主要靠爵位,只要保得住爵位,谨慎地过个几十年,未尝不能翻身回到权力金字塔的顶端。 再加上一门开国元勋的夺爵流放,使得勋贵们都有些人心惶惶。在朝堂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不涉及他们直接利益的,对皇帝与世家的博弈就袖手旁观,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自从穆泰高祖以来每一代皇帝都在打压世家,但是却在短短的一年内世家的势力开始反弹。 庆和帝不禁感叹,穆泰高祖真是高瞻远瞩,世家真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这么高调地把昭仪这个宠妃牌子竖起来,是有两层含义的。 一来是借着此事向勋贵示好,也算是给他们画了一张大饼。看!大皇子虽然被圈禁了,这外头你们还有一个希望。 二来也有给他们一个定心丸的意思,皇帝还是很看重勋贵的,个别的情况是特例,你们可以放心地效力。 不过,皇帝精明,勋贵们也不傻。 现在他们的态度从袖手旁观转变为在一旁摇旗呐喊,你说有没有实际的大行动,那是没有的。勋贵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皇帝就是给他们画了一张能看,还不知道能不能吃的大饼,他们也就在一旁看着鼓鼓劲了。 前朝的状况依旧在胶着,不过后宫的情况就好了不少。因为一个新的强大势力加入,各方都选择观望,反而使得后宫重新平静了下来。 第28章 赏罚分明 自从姜昭仪进宫以后,内廷里每天都有八卦在刷新。 陛下给姜昭仪送了大笔的赏赐,还把不周灯也赐下去了。 陛下变相地让姜昭仪送“回门礼”到娘家。 陛下天天夜宿在长泰宫,还与姜昭仪相约,休沐的时候一同畅游相思湖赏荷。 新鲜的八卦每天同步在姜素敏的耳边刷新,这些小流言能一字不漏地传到她的耳中,还多亏了红缎这个情报高手。 对于流言中的最后一项,姜素敏表示冤枉啊。 她进宫都有七、八天了,长泰宫还没有彻底整顿完毕,每天都不曾离开过,什么相约游湖,她就连圈进后殿的相思湖边小花园都没有怎么逛过。 对此,她只能表示,流言的力量就是脑洞的力量,脑洞有多大流言就有多离谱。 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它们的中心思想都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姜昭仪很得皇帝宠爱。还有人猜测,以前董贵妃手里的宫权很快会交到她的手里。 不管众人心里的想法是什么,姜素敏作为一股新势力在后宫崛起已经是定数了。 内廷里低等宫妃有很多,有一些只见过皇帝一面,还有一些甚至连皇帝都没有见过。这些人大多数都不怎么关心谁得势谁又失势,因为这些都与她们无关,她们只是渴望重新回到那三大巨头势均力敌的太平日子。 长泰宫。 这几天以来,姜素敏已经习惯了庆和帝的作息,她每天都跟着一起起床,侍侯他洗簌穿衣,然后共进早膳,之后才是她个人的时间。 今天有些不一样,因为到了德妃举办迎新宴的日子了。 姜素敏用过午膳后并没有小憩,而是在宫女们的侍侯下,开始挑选衣裳。 今日的迎新宴就是她在后宫的第一次正式露面,要慎重,不能坠了身份还有家族的名声。 仔细地观察了两个新来的几天,姜素敏决定正式给四个大宫女安排好具体负责的事宜。 红绫是个稳重细心的性子,负责打理她的衣、食、住,平日就留在后殿侍侯。 红罗性子活泼,嘴皮子比较利索,而且在令姑姑的教导下,说话做事变得十分有眼色有分寸。 红绸的特殊技能比较特别,是过目不忘,姜素敏也曾经打趣过她,若不是女儿身,未尝不能加官晋爵呢。 红缎擅长与别人聊天,到长泰宫还没有两天,那些小宫女就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起来了,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状况都会主动告诉她。于是,姜素敏就让她留意着宫里的风吹草动。 姜素敏依照各人的特长性子,就让红罗和红绸以后都陪着她出门。 她是这样打算的,她自己不擅长说的一些话或者不符合身份的话,自有红罗代劳。有些不记得的人或事,也有红绸帮忙。如果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当时没有一下子发现,回到长泰宫也有红绸这部复印机帮忙重现细节。 红绫昨晚就已经准备好了几套宫装,主子穿在身上一套,还要带在身边一套,遇到“茶翻了”这一类尴尬的情况都有替换的。而且颜色样式什么的主子都可能要挑选,多准备几套总不会错的。 “娘娘,时候都不早了,换好衣裳以后,还要梳妆打扮呢。” 姜素敏左看右看,最后选了一件墨绿色的宫装。 这件宫装的料子并不普通,是因为当时她不喜欢那些偏红色,老夫人就把这匹压箱底都掏出来给她做衣裳了。 这料子名为流光溢彩锦,顾名思义,它在太阳底下有流光溢彩的效果,简直是自带光环效果,不过在室内就十分素雅低调。与传统的混和金银丝织造的料子不同,它轻薄透气,没有丝毫笨重累赘,是夏天衣裙的首选。 姜素敏在红绫的侍侯下换上这衣裳,发髻也被拆了下来,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 令姑姑亲自拿过梳子,利落地梳了一个高锥髻。 红绫立马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盒子打开,递到令姑姑的手边,那里面是三把羊脂玉画扇插梳,梳身遍体通透,两把较大的插梳头部呈扇形,肉眼看上去满是坑坑洼洼,若使用水晶放大镜就能看出这是千年名画“上河图”的缩影。 姜素敏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端详着,没有看见什么不妥,就取了一双羊脂玉扇形耳坠挂上了。想了想,她又拉开了那个八宝首饰盒,从里头取出了两只镯子套在手腕。 过了一段时间,严格就前来禀告,出门的软轿已经准备了,娘娘可以起行了。 姜素敏在宫门前坐上了软轿,她已开始打算的是自己慢慢悠悠地闲逛到纯和宫赴宴的。 但是转念一想,已经到了六月中旬,午后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就算走得再慢也难免出汗,那样子赴宴就不雅了。 于是,到了最后还是吩咐严格准备了软轿。 软轿里头搁了冰盆,就算在太阳底下经过也不是那么热。很适合宫里养尊处优的主子们,也很适合需要时刻注意形象的宫妃。 宫中代步的软轿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三品以下的宫妃,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是怀孕)没有赏赐就不能乘坐。 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宫妃,能够居住入主一宫的正殿,就可以自称本宫。只有她们才有配备有在内廷行走的软轿,当然品级不同,软轿的华丽程度和舒适程度也不同的。 软轿从长泰宫出发,要经过鹊仙桥,再穿过御花园才能到达纯和宫。 软轿刚刚离开鹊仙桥,进入了御花园的小道。 突然,一个穿着橘色的宫女窜到软轿跟前,立刻就扑倒在地,“娘娘,娘娘,求求您救救我的主子……” 软轿骤然一停,姜素敏差点儿被掀翻在地。 红罗在确定主子无碍以后,心里憋着的火气儿就向着那个宫女发泄里,“你的主子是谁?到底有没有规矩了?!” 那个宫女嘴里依然模糊不清地哭喊着“救救她家主子”,还在原地不停地磕起头来,怎么问她也就是指着御花园另外一边的小道地哭喊。 姜素敏轻轻抬颌,示意红绸到那个地方仔细看看。心里还想着,没想到这么快,红绸就派上了用场。 姜素敏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个橘衣宫女身上,眉头微微皱起。 “你乱哭什么啊!”红罗有些着急,这个人就知道哭,她不说清楚就连救谁都不知道,“快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那个宫女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只是因为哭得太急,一直在打嗝,只能模糊地听见什么摔什么头。 红绸很快就回来,站在主子身侧,轻声地说清楚了那边的情况。 原来那边有个低等嫔妃趴倒在地上,额头有个破口,血流了一脸。其实就是样子看着恐怖,人没有什么问题,呼吸脉搏都正常,估计就是摔晕过去了。再结合那个宫女的只言片语,事情大概就是,她的主子摔破了头,血流了一脸都是,她以为主子快要死了,就冲出来求救。 姜素敏大致理清了情况,招呼严格上前,让他先找几个小太监把人抬回去找御医,然后这个宫女的情况就禀明宫正司,让他们来处罚这个莽撞的丫头。 这算是姜素敏在宫中遇到的第一件事儿,她的处置就是,人要救,那个宫女冲撞了主子也就要罚,也算是一定意义的赏罚分明。 无论这件事是意外还是人为,她都要不能“见死不救”,落下一个刻薄的名声。而那个冲撞了她的宫女也不能不罚,不然,以后只要有个随便点的借口,谁都可以冲撞到她的跟前来,只怕会落下一个好欺负的形象。 留下严格,就继续去往纯和宫的姜素敏,心里有些庆幸,幸好严格跟来了,不然遇到事情都没有人处理了。 原本出门的时候,姜素敏就没有想过要带着严格一起,但是严格却坚持一定要随侍在主子身侧,还搬出了昭仪第一次出门要谨慎的借口。 这样的突发事件,给尚未正式开启后宫生活的姜素敏一个警示。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谨慎,都要准备充分。 纯和宫。 王德妃已经安座在正殿的上首,除了她一旁的位置还有左下手的位置空着,底下的已经快要满座了。 也就是说,就剩下秦淑妃还有姜昭仪没有到了。 正殿里面都是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坐在彼此临近的嫔妃都在小声的聊着天,很快大家都发现开宴的时辰快到了,秦淑妃和姜昭仪都没有露面呢。 这是王德妃的心腹姑姑悄声走到自己主子的身边,低声地在她耳边嘀咕了什么。王德妃的眼睛里笑意消失了一会儿,但是她挥退了那个心腹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姜素敏离开了那个案发现场以后,就让软轿稍稍加快了前进速度。 就在转入去往纯和宫的小道时,旁边的另外一条小道来了一顶规制为正一品的软轿。 姜素敏透过纱帐看见后,便掀起纱帐就让抬着软轿的小太监先停下来,打算先等等,让那顶软轿先行。 就算事隔着纱帐看不真切,但是毋庸置疑,能用得起软轿的,肯定是宫里的另一位正一品宫妃,秦淑妃。 毕竟宫里的高位嫔妃几乎没有,除了两位正一品,还有她这个正二品,至于正三品就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下,不用猜就能确定软轿里面的是谁了。 很快,那顶软轿走到了姜素敏的身边,纱帐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了一张如同邻家女孩般清纯甜美的面容。 声线里带着些特有沙哑,“是姜昭仪吧,既然刚好同路,就一起就去好了。” 姜素敏闻言,在软轿内稍稍俯身算是见礼,便跟着秦淑妃一起去往纯和宫了。 第29章 德妃 小道消失的尽头是一扇开启着宫门,这扇宫门和长泰宫的宫门别无二致,看来后宫的大部分宫殿规制都差不多,宫门也就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也有可能是当年建造宫殿的时候,图方便,就干脆把这些没有什么特殊地位的宫殿都设计得大致一样了。 姜素敏从软轿下来,向着前方的秦淑妃屈膝行了一礼,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进了纯和宫的正殿。 宴席中众人看见两位高位宫妃进来,全都起身在坐席间行屈膝礼相迎。 “恭迎淑妃娘娘、昭仪娘娘。” 王德妃身上穿着一件绛紫色繁复宫装,头上的钗环都是世家中流行的古老样式,从坐席站起,“阿秦,你可终于到了,还有新妹妹也来啦。” 姜素敏等着秦淑妃回到她的位置上后,就站在两位一品宫妃的跟前,双手交叠在腰间,行了一个屈膝礼,“姜氏见过德妃娘娘、淑妃娘娘。” 王德妃立刻让身边的大宫女扶起姜素敏,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妹妹快起身,娘娘前娘娘后太过生疏,本宫年纪较你年长些,便称呼一句姐姐就好了。” 一旁的秦淑妃也附和着点点头。 姜素敏闻言,从善如流,“王姐姐,秦姐姐。”跟这两位打过招呼以后,她就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来了。 嫔妃之间的见礼很少会用到磕头这种严肃的大礼,虽然都说是宫里的主子们,品级也各有不同,不过真的六宫之主只得皇后一人,那样的大礼就适合用到皇帝夫妻的身上。 嫔妃之间行一个普通的屈膝礼就可以了。 真的到了要跪地磕头的时候,大约是犯下大错在跟对方求饶就是在求救了。 姜素敏落座后,有不少隐晦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划过,大家都十分好奇这位姜昭仪是否拥有传言一样的美貌,所以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 大家不着痕迹地打量过以后,都表示,盛名之下无虚士。也不得不承认,姜昭仪的美丽,简直甩在座所有人三条大街都不止,就连王德妃和秦淑妃都是比不上的。 王德妃是典型的鹅蛋脸,五官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拼凑在一起却是十分的和谐好看,是那种世家孕育出来的柔和的美丽。 秦淑妃其实长得是一张娃娃脸,就算是大礼服穿上身也是自带着闺阁女孩儿的娇态,加上沙哑的声线格外撩人,时刻给人一种正在撒娇的感觉。 至于姜素敏本人,她的美丽是有攻击性的,可能因为有魏国公的遗传,使得她跟陈姨娘相似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深邃,轮廓更加立体、清晰。不过因为她的性子气质都是温柔沉默的类型,这份攻击性就这样被掩盖起来了。 大家都对那张脸有些嫉妒的时候,王德妃和秦淑妃都注意到底下的情绪。 就算是她们,刚刚见到姜昭仪也有些惊艳,情绪也就是这样罢了,不会有什么嫉妒得要划花她的脸的感觉。因为她们都已经过了会嫉妒小姑娘比自己漂亮的时候了,她们的心里都有些比美貌、甚至是宠爱更为重要的的东西。 “姜妹妹刚刚来到,就让本宫为你介绍一下其余的姐妹吧。”王德妃很快就进入这个迎新会主人的状态。 王德妃很快就顺着坐席排位地介绍下去了,随着她的介绍,被点到的嫔妃都起身向姜素敏行了一个屈膝礼。 姜素敏的目光也只是在两位四品的美人,还有三公主的生母,常才人身上停留得长一些。剩下的那些什么宝林、某御女、某采女的,她就没有太过留意。 倘若在一个正常而繁荣的后宫里,才人勉强可以在宴席中捞个座儿,那些剩下的就连进入正殿参加宴席的资格都没有(人太多,轮不到她们)。 庆和帝这个后宫的阶级结构十分畸形,底部很大,顶端略粗,腰部非常纤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正常的后宫权力框架。 后宫失去皇后统领已经多时,庆和帝没有再册立皇后,那么凤印自然还在他的手里,宫妃晋升什么的都是要他同意点头,加盖凤印(虽然玉玺也可以,不过凤印更加名正言顺些)。 从中可以看出,庆和帝是一个相当现实的人,有用就可以晋升,没用就一直停留原地。这就使得后宫中间断层,底层人员又堆积到一块。 姜素敏很快就把目光从那些嫔妃身上收回来,目光落到对面的两张并排案席上。坐在靠近上首的一位看上去略带憔悴的宫装妇人,其余那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还是位故人,是在赏樱宴上见过一面的三公主。 王德妃顺着姜素敏的目光看过去,指着那位宫装妇人,微微一笑,说:“这是本宫的儿媳,”招招手,示意那个宫装妇人走到姜素敏的跟前,“阿万,快给你姜母妃见礼。” 一旁的秦淑妃见此,嘴里就不禁打趣起来了,“阿王,本宫看你是专门让儿媳来骗一份见面礼的,早知道这样,本宫也让明嘉过来好啦。” 秦淑妃的亲女明嘉公主,姐妹中行二,已经出宫建府,招了驸马,人不在宫中。 宁王妃万氏,就是那个宫装妇人,按照她婆婆的意思给姜素敏行礼,“见过姜母妃。” 宁王妃近看是个温文尔雅、眉目平顺的模样,应该是个乖巧听话的性子。 姜素敏并没有受她的全礼,起身向她还了半礼。 王德妃说:“姜妹妹怎么如此客气,她算是晚辈,给你见礼是应该的。” 姜素敏冲着王德妃微微一笑,“礼,不可废。” 从品级上来说,皇子和公主都位属正一品,昭仪是正二品。她和这些皇子公主都不算是嫡亲的母子或母女,能受这个半礼,也是看在她勉强算是长辈的份上,所以还礼是应当的。 她继而向宁王妃笑着说,“托大一句,本宫也算是长辈,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说完,她就从手腕褪下了一只玉镯,套到宁王妃的手上。 宁王妃低头看了看那只水头极好的镯子,落落大方地向姜素敏微微屈膝道谢,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好女子。 宁王妃回到坐席后,王德妃便招呼三公主上前跟姜素敏见礼,“听闻你与姜母妃在赏樱宴上聊得不错,可不能再认生了。” 这句话落到有心人的耳中,有嘲笑皇帝老牛吃嫩草的嫌疑,毕竟曾经的闺阁旧识,竟然变相地成为了母女。这要是让当事人听见了,更是增添了尴尬。 常才人在底下听见,手里的帕子不由地捏紧。 虽然她知道以三公主的胆子是不敢做出跑掉这样失礼的举动,但是却怕她在尴尬之下一声不吭,那同样可能得罪了两位高位宫妃。 常才人担心得不无道理。 三公主依言走道姜素敏跟前,脸上都是大写的尴尬,吭哧个半天,才匆匆行礼,“给…给…姜…母妃…请安…”声音像蚊子一样,字都像是一个一个挤出来的,说完以后脸蛋通红一片。 姜素敏对她的尴尬视若无睹,像对待宁王妃一样,还了半礼,“三公主原来与我是旧时,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生分了。” 她握着三公主的手,阻止了她微微后退的脚步,从腕间褪下一只手镯套到对方的手上,温柔一笑,“本宫可不能厚此薄彼,这是给公主的见面礼,以后可以来长泰宫玩。”顺便对这个小兔子姑娘发出邀请。 三公主看着姜素敏的笑容,尴尬和羞涩都消散了一些,举止恢复到正常的水准,微微屈膝,“谢过母妃了。” 常才人看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手里捏着的帕子也松开了。 姜素敏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刚才三公主真的后退,彼此的关系已经很尴尬了,那以后就更加尴尬了。 迎新宴,迎新宴,既然新来的都认识大家了,大家也都知道新来的,这宴席也可以进入到下一环节。 王德妃向身旁的姑姑点点头,后者走到殿外轻轻击掌,训练有素的宫女鱼贯进来,给每张案席都送上茶茗和茶点。 “现在不是晚宴,不好饮酒。本宫得了一些新茶,汤色茶香都不错,尚能入口,就邀大家一起品评吧。” 底下的嫔妃都是十分给力,似乎在不遗余力的讨好,好话多得不要不要的。 “妾身先谢过娘娘的好茶了……” “娘娘这里的,不用尝都知道是好茶了……” “这样的好茶,妾身才第一次喝到呢……” …… 只不过在这样的一片和谐里,姜素敏感觉到有一道不怎么友善的目光把她从头看到尾,从发饰到衣裳都看了个遍。她顺着目光看去,发现是在旁边的一位何美人。 她挑了挑眉,对上何美人略带挑衅的眼神。 “昭仪娘娘的发簪真是特别,羊脂玉都不挑一块平整,这样的随意,可是看不起德妃娘娘的宴席。” 姜素敏一听这话,就明白这可能是德妃的马前卒。她转头对上德妃的目光,微微一挑眉,什么话都没有说。 和这样一个美人争辩,只会拉低她的身份,而红罗她们则是不适合在这样一个嫔妃之间的宴席中随意插话。 她在等着迎新宴的主人家给她一个解释。 王德妃出生世家,不说察言观色一流,揣摩人心就算得上她的生存本能。她一对上姜素敏的神色,立刻秒懂她的意思,姜昭仪对她有一个这么没水平的“走狗”太过诧异了! 王德妃心里满是对何美人的愤怒,不过面上还有言笑晏晏的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姜素敏的插梳上看了看,羊脂玉的玉质十分纯净,表面包浆圆润,加上远看坑洼的外表,她的眼神闪了闪,“何美人,你说什么胡话呢,快跟姜昭仪道歉。” 何美人只得依言起身行了一个屈膝礼。 “姜妹妹,这插梳可是前朝旧物,雕琢圣手的遗作,小上河图。”虽然是问句,但是王德妃用的却是肯定句的语气。 一听到“小上河图”,家里有些底子的嫔妃都反映过来了。 那是前朝的雕琢圣手临摹“上河图”后,将其分为三分,分别雕琢在一套羊脂玉插梳之上,于是这套插梳也被世人称为“小上河图”。 姜素敏冲着德妃温柔一笑,点了点头,“这是祖母送给本宫的礼物。” 大家都有些哗然,余下的人不是用眼尾扫过何美人,就是想要再看看传说中的“小上河图”。。 何美人脸上更是涨得通红,不知道是感到羞耻还有因为太过丢脸了。她此时有些后悔,就算是想要讨好德妃娘娘,也没有必要这样冲动,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好了,可能连德妃娘娘都给得罪了。 其实,并不是没有人想拿不周灯说事儿的,只不过看看别人年轻貌美还品级高,再看看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就都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大家又重新恢复到刚刚和谐的模样。 王德妃留意到姜素敏只是端着茶碗在轻嗅,并没有入口,有些奇怪,“姜妹妹,可是这茶不合你的胃口,本宫让人再沏一壶过来。” 姜素敏立刻打断德妃的举动,“王姐姐不用忙了,本宫从来都不喝茶,只是爱这茶香,若是可以姐姐能准备一壶煮好的清泉么,本宫就爱这样的滋味。” 姜素敏曾经也琢磨过要不要在德妃这里吃东西的问题,她刚进宫,德妃应该不会明目张胆地在她自己的地方对她下手。但是前世病怕了的姜素敏,决定还是一点儿空子也不给别人钻,身体是自己的就要自己保护好。 今天这话一说,可以称得上一劳永逸,以后估计所有人招待她都是用清泉了,无疑这食品安全上的保障程度也高了一些。毕竟这个时代的毒药等等,各种药物,还没有无色无味的,必须混合在别的东西中才不能使人察觉。 唯一不好就是,有些失礼了。 姜素敏冲着德妃歉意一笑。 王德妃闻言,脸上的表情又僵住了一下,正常人听见她说的话,不是应该怎么都赏脸喝上一杯吗? 秦淑妃看两人的气场有些僵硬,立刻打起了圆场,“阿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招待客人都不事先打听好,”然后招呼过一个宫女,“还不给姜昭仪上一壶清泉。” 王德妃很快就恢复过来,顺着秦淑妃的话梯子往下,“是,是,这是本宫的不是,以往听闻姜妹妹是爱茶之人,没想到是以讹传讹的,应该亲自问过妹妹的喜好才是,”她端起案上的茶碗,一饮而尽,“以茶代酒,妹妹原谅这个。” 姜素敏看着德妃的作派,不禁有些佩服,原先还能看出有一丝的不悦,这么快就能用茶来赔罪,不愧是后宫的三大首脑之一。 不过她提到的话,还是要解释一下,不然以后在自己的地方泡茶,都可能传出她为人孤高,太不给德妃面子的话来了。 她连忙向德妃摆摆手,“这是小事,怎么值得王姐姐道歉呢,妹妹只是喜欢茶香,时常给自己沏上一壶,贪图那清新自然的香气罢了。茶汤是不喝的,这可能让姐姐误会了。” 这时刚好清泉送了上来,王德妃招呼她,“即使不喝茶,也可以尝尝茶点。” 第30章 宴席的奥秘 长泰宫。 姜素敏闲适地倚在榻上,四个大宫女和令姑姑都围在她的身边。至于郭姑姑,在没有理清小厨房的之前,只能委屈她在里面先做着监工,还有姜素敏和庆和帝的伙食要她亲自处理。 红绫用梳子轻轻疏通姜素敏的发丝,一下一下地,都特别地认真,嘴里还默默地数着数,以求做到日梳头皮三百下,给主子做着头皮保养。 她们在做着今天的总结,顺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跟大家都说说,也可以算是集思广益。 姜素敏简单地说了一下今天在御花园路上发生的意外状况。 她还让红绸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摔破头的嫔妃,当时的细节都要说得清清楚楚。 红绸闭上眼睛,让脑海重新浮起她看到的那个画面,“奴婢走到那一条小道,就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的宫妃仰面躺在地上,旁边有一块比较尖锐的石头,石头上带着血迹。她身上的衣饰很简单,她的裙子…她的裙……”她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她的裙摆上有个鞋印!” 姜素敏身子微微从榻上坐起,“你确定?” “奴婢确定!”红绸肯定地点点头,又继续说,“那个鞋印是完整的,并不大,莫约是女子绣鞋的大小。” “那就奇怪了,难道她是被人踩着了裙摆,所以摔倒啦,”红罗在一旁插话,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最后磕破了头,那也太倒霉了些。” 姜素敏只是觉得此事处处都充满了诡异。 如果这事有预谋,刚好她经过了就摔了然后向她求救,那么目的何在。如果这件事是巧合,那么裙摆上就不会出现鞋印了,因为当奴婢的再愚笨,都不可能整个脚掌都踩在主子的裙摆上吧。 她看向了令姑姑,想让专业人士给点意见。 令姑姑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在脑中过一遍,笑着摇摇头,“奴婢也没有想明白她们的目的何在,不过,娘娘以后出门侍侯的人可都要带足了,不能太过任性了。” 姜素敏郑重地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以后出门我都会带着红罗、红绸,还有严格,以后郭姑姑从小厨房里脱身了,也是要带上的。” 郭姑姑那样精通药理和功夫的,简直是贴身保镖的最佳人选,不能浪费了! “红缎,你知道何美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吗?”姜素敏觉得何美人今天的挑衅来得莫名其妙,觉得还是问清楚为好。 就在主子从纯和宫回来的时候,红绸已经跟红缎提起过那个何美人了。 红缎对此早有准备,“何美人的祖上是淮乡侯府的家将,先前董贵妃还在的时候,她一向唯贵妃马首是瞻。不过淮乡侯府出事以后,她的父亲就跟着被撤职,娘家也落败了。她在宫里的日子就难过了,前段时间,听闻她有意向德妃娘娘那边靠拢。” 姜素敏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何美人那是想要她在宴席上丢脸,若是能成功,就算是给王德妃的一个投名状。就算没有成功,那也是表明了一个跟勋贵派别划清界线的态度。只不过没想到的是,她弄巧反拙,反而把王德妃给得罪了。 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姜素敏也把这件事儿和这个人暂时放下了。 姜素敏说起了她不喝茶的那套说辞,就叮嘱她们,以后给她准备煮好的清泉就可以了。 毕竟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水,话还是要圆回来的好。 何况这里的清泉都是从特供皇室的泉眼里取来,十分清洌甜美,完全不输现代的矿泉水,而且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业污染。所以说,以后只喝清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令姑姑一早就知道主子说的那些话了,对她的这个决定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像是笨人用的笨办法一样,这样省事很多。 她对以后这个茶汤都换成清泉也是赞成的,行事就要周全,不能落下话柄。 这时,有宫人进来通传,皇帝陛下正在向长泰宫的方向过来了。 姜素敏就让红绫帮忙挽起头发,准备到外面去恭迎陛下了。 纯和宫。 王德妃已经换下繁复的宫装,身上只是穿着平日的常服。她仰卧在床边的榻上,脸上厚厚地敷着珍珠玉容膏子,眼睛半眯着,静静地享受着。 她在等她的心腹阿槿回来,看有没有宫外的消息捎进来。 阿槿是王德妃从娘家带进来的,是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侍侯的丫鬟,早期她们三人的争斗都十分激烈,各有折损,她当年的两个大丫鬟如今就剩下阿槿一人了。 说到信任,没有人能比得上阿瑾姑姑在王德妃心中的地位。 “娘娘,”阿槿姑姑走到她的跟前,屈膝行礼,“昭仪娘娘路上的事情已经弄明白了。” “说吧,”王德妃也就在快开宴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其中的内情也不是很清楚,“把你打听到的都说清楚。” 那个摔破头的嫔妃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宝林,她跟身边的大宫女原本计划好了,摔一跤狼狈一些,或者摔崴脚了都可以,这样就有理由向姜昭仪求救。 如果姜昭仪帮助了她们,那么她们就又有理由可以和姜昭仪接近,一来二去的,不奢望可以分到皇帝的爱宠,那也能和姜昭仪交好,也算是在深宫当中找到一个靠山。 虽然摔跤、崴脚,都不过是个接近姜昭仪的借口,但是她们可不敢假装,不然到时候就是意图愚弄高位嫔妃了,就是要被治罪而不是和别人交好了。 那个宫女狠狠地踩了主子的裙摆一脚,以为摔得狠些、狼狈些,能更让姜昭仪怜悯她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那里有一块尖锐的石头,直接磕得那个宝林一脸血。宫女立刻就慌了,没想到她居然闯下了大祸,宝林裙摆上的一脚是她踩的,这是不容她抵赖的。若是宝林有个万一,她就只有一个死了。 在惊恐和慌乱之中,就冲撞了姜昭仪。 王德妃听完,觉得十分无语。 她原以为这是一个阴谋,哪曾想是两个傻子策划出来的闹剧。是的,在她的心里,那个宝林和宫女就是傻子。想要结识高位嫔妃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自损一千的法子? 她曾经也觉得陛下刻薄寡恩了些,宫里头还有一些从东宫就跟着陛下的女人,都快要四十了,还是一个正七品的御女。如今她有些明白了,这么蠢的人,如何让她们得封高位,出来丢人现眼! 王德妃转念一想,从处置这两个傻子的行事看来,姜昭仪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实人,也许宫里的势力很快又回到三分的状态了。那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她对那些前来投诚的嫔妃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好感,也没有觉得后宫失衡是件好事。相反,现在朝堂和后宫简直是要把她们母子俩都架到火堆上烤了。 可能,以后她要调整策略,开始要示弱与人了。 只争朝夕没有任何用处,她相争的是那个皇位,是最后的胜利。 “娘娘,那个何美人……” 王德妃一下子就打断了阿槿姑姑说的话,“那个蠢货,不用再管她了。” 她当初接受了何美人的示好,不过是看在以往她在董贵妃手下尚算得力而已,原本以为是一枚有用的卒子。没有想到,她居然已经退化到这样的水准。不怪姜昭仪嘲笑,只能怪这枚卒子太过没用。 阿槿亲自端来温水为主子洗脸。 “娘娘,宴会上姜昭仪没有动过茶汤和茶点,是不是她看出了什么?” 阿瑾的手上不停,眉头却紧皱,其他的都是小事儿,唯独这个,若是出错了,会牵扯出大祸事。 王德妃接过帕子把脸上的水珠印干,这件事她也思考了很久,沉吟了一会,“应该没有看出来,不过是基于小心罢了。” 她有些佩服皇帝的眼光,这个接替董贵妃的人选很是不错,年纪虽小但是小心、稳重、处事有理有据。 太过厉害的人,容易增添变数。 姜家,姜家,临淄姜家,曾经的一等世家之一。 王德妃的心思浮动得厉害,但是又在她强大的理智下压制回去了。 阿槿问:“那可要奴婢再一次……” 王德妃摇摇头,“不必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事情做得次数多了,就容易落下痕迹。” “可是现在的长泰宫,我们已经插不进手,那以后想要做什么就更难了。”阿槿有些担心主子的计划会被破坏。 “没有关系的,就算那么好命一举得男,岁数相差那么大的皇子,根本没有什么竞争力,也当是给二皇子多留下一个弟妹吧。” 王德妃对这个并不是那么担心,就算姜昭仪正当妙龄,可陛下年纪也大了,想要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王德妃自从二皇子长到不易夭折以后,就想方设法地为他杜绝后来者,皇帝没有太多选择之下,那么她的儿子的机会就大了。 迎新宴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新晋的小嫔妃,怎么会拒绝来自高位宫妃的示好呢? 所以,她们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混合到茶汤和茶点的秘药服下。那是至少五年效用的避孕药,先不说没有效果以后怎么办,就说哪个低等嫔妃能得皇帝宠爱超过五年呢。 除了和王德妃一样的三大巨头的另外两个(她的手伸不到她们的宫中),还有常才人这个意外(她是宫女,不是正常聘进来的宫妃),王德妃的计划十分成功,皇宫已经十五年没有新生儿出生了。 昭和宫。 躺在床上准备就寝的秦淑妃突然微笑。 “娘娘,今天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整理着帐幔的大宫女小声问道。 “没有什么,”秦淑妃想起今天宴席上王德妃那张僵住的脸,又忍不住“噗呲”一声,“本宫也许找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了。” 第31章 宫权游湖 窗外是一片雷声轰鸣,豆大的雨点散落在大地,已经被晒得有些疲倦的绿树,也终于可以享受这一刻的天降甘霖。 红罗从窗边走过,探头望了一下天,轻轻地叹了一口,“娘娘,现在雨越下越大了,怕是不能和皇上一起游湖了。” 姜素敏在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记录,头也不抬,“不能就不能吧,没关系的。” 红罗虽然有些活泼调皮,但是为人却是最贴心不过。 她觉得娘娘嘴上不说,可是心里肯定有些失望的,“娘娘,等会儿雨停了,奴婢陪着娘娘到小花园走走吧,那里有颗很大的玉兰花树,娘娘一定喜欢的。” 红绫端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进来,小心地在书案边放下,“娘娘趁着还凉,多喝两口吧,”转身就点点红罗的额头,“就你话多,打扰娘娘办事。” 姜素敏放下手里的东西,端起酸梅汤轻啜了一口,“这是令姑姑特地熬的吧,还是那个味道。” 红绫微笑,“令姑姑知道娘娘每到仲夏时节,都没有胃口,特地准备的呢。” 姜素敏轻轻含着嘴里的酸梅汤,没有着急咽下。等着它在嘴里慢慢变温,酸甜恰到好处的滋味从嘴里出发,一直流到胃里,绷着一整天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些。 姜素敏表示,这个宫务账册不是那容易弄明白的,幸好她有令姑姑。 昨晚,庆和帝拉着姜素敏回到后殿,看见桌面上有一个装着清泉的茶碗,还有一盏刚刚泡好的茶,挑挑眉,“爱妃,这是……” 姜素敏笑笑,端起茶盏递到庆和帝的手边,“这是专门为陛下泡好的茶,尝尝。” 庆和帝十分赏脸,依言打开茶盏上的盖子,轻轻地嗅着,而后轻啜了一口,“爱妃的手艺非常好,茶香清冽,汤色明亮,茶汤爽口回甘,”话锋一转,“爱妃怎么喝起清泉来了?” 姜素敏笑着接下皇帝的嘉奖,“臣妾本来就不怎么爱喝茶汤,只爱茶香。不过是陛下来了,就陪陛下喝罢了。” 然后,她就把发生在迎新宴的事情跟庆和帝说了一遍。反正这事儿是瞒不了人的,没准过两天整个内廷都知道了,若是等皇帝从流言蜚语中听到,还不如她亲口告诉皇帝。 姜素敏说完以后,带着些歉意地微笑,“虽说是大实话,就是太过失礼了。只是希望德妃娘娘别往心里去才好。” 别看她和王德妃、秦淑妃之间,姐妹相称,你来我往的十分亲密热闹的样子。她们都是称呼完对方姐姐、妹妹的,转头就自称本宫,哪家的好姐妹是这样的,都不过是表面功夫,维持着彼此和平罢了。 就是王德妃要以茶代酒道歉时,姐姐来妹妹去的,也不过是场景需要罢了。 私底下更是,该不对付还是不对付,要下死手的时候,绝不留情。 庆和帝哈哈大笑,显得十分高兴,“爱妃不用担心,实话实说就很好,德妃向来都大方,不会记恨你的。” 而后,他用力把姜素敏紧紧地箍着怀里,大手抚上散落在后背的青丝,声音几不可闻的叹息着,“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啊……” 庆和帝把姜素敏松开,有些痴痴地看着姜素敏那双深邃平和地眼睛。 每当他对上这双眼睛,总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伸手把她散落在耳边的头发理到耳后,“爱妃,以后宫务就要劳烦你操心了。” 姜素敏还在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摸不着头脑,就被这个消息惊了一下,正要推拒,“陛下,臣妾……” 庆和帝打断她继续要说的话,“爱妃不用担心,宫务有阿令帮忙,她是熟手了。” 姜素敏闻言,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庆和帝见到她答应下来,就招呼过洪涛,让他明天把宫务账册还有令牌都送到长泰宫来。 然后,庆和帝说明天正好是休沐的日子,便和她相约一起游相思湖,顺便可以驾着小舟到莲塘赏荷。 今早,庆和帝表示有些政事要先回到勤政殿处理,等处理好了,再一同游湖。 洪公公侍侯着皇帝回到勤政殿后,很快就把董贵妃原本负责的宫务账册和令牌送到了长泰宫,还仔细地交待了一番。 姜素敏就这样把宫务接了过来,于是,差不多一整天都耗在了查看过往的账册和记录上面。 后宫内廷分为六宫一司。 六宫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居和尚工局,各局的职责各有不同,一同承担起整个后宫内廷的秩序和工作。 说到那一司,就是宫正司,专门掌管宫人的刑罚。 正常来说,六宫一司都是要归皇后娘娘的统辖的。但是,如今后位悬空,宫权就只能下放到高位嫔妃的手里。 其中起到监管约制作用的宫正司,此时握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洪公公的手里。 其余的六局,庆和帝就干脆把这六局分为三份,当年的董贵妃一份、王德妃一份、秦淑妃一份,也算是公平的很。 不过,谁掌管哪部分的宫务就有些讲究了。 姜素敏接管的是董贵妃的那一部分宫权,管辖尚服局和尚寝局。 简单地说,就是全宫上下,从皇帝到小宫女、小太监的四季衣物都是归尚服局管的,而尚寝局最主要是记录后宫众人的侍寝情况,彤史是由女官填写好,再由她每月过目盖章。 王德妃主要打理的是尚仪局、尚工局。 尚仪局就是掌管宫人和低等嫔妃的经史教学,尚工局即掌管各宫月例、四季花草摆设等等。 秦淑妃分到的是尚宫局和尚食局。 如果从六局负责的事务而言,这两个无疑是重中之重。 顾名思义,尚食局就打理众人的餐饮的,所有宫人和低等嫔妃都是吃大厨房里端出的饭菜,就算是可以开设小厨房的一宫之主,食材也都是尚食局那边调配过来的。所以,尚食局是宫里的重地也不为过。 至于尚宫局,掌控着所有在册宫人的名单,他们进出宫门,休息放假都是这里掌管的。它的名下管着新进宫人的训导处,相当于执掌天下百官的吏部。 姜素敏知道这宫权是如何分配以后,她就真切地感受了,庆和帝对那两个育有皇子的两位宫妃的忌惮,吃食和人事这两个方面一点儿都不让她们插手。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他的后宫不被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掌控,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分配。 姜素敏再想深一层,其实皇帝这样的作用不可以说没有,但是应该是达不到他预想中的后果。 毕竟谁都不是专业搞谋杀的,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投毒,最多私底下搞些有目标的小动作,尚食局的作用不怎么大。而且,要是管尚食局时出了什么问题,简直是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 还有,又不是专业的谍战,也不需要安插什么死士。只要大家看在两位皇子的份上行些方便,那就足以让一个有智慧的人(比如德妃)受用无穷了。 说到打理宫务,也不是那么的困难。因为宫中有很多旧例,依例而行就好了,宫妃就是做到的就是一个统筹。 到了需要各种大型宴席的时候,比如团年宴、皇帝寿宴这一类的,就需要三位掌权的宫妃一同商量着办了。 姜素敏享用完那碗酸梅汤以后,她决定将这些宫务全部都交给令姑姑打理,反正庆和帝也不会指望她能管出朵花来,让内廷重新恢复平和有序就好了。 至于她自己的任务,就是在后宫和前朝更加平静以后,尽快把身体调养好了,备孕要提上日程来了。 无论是基于以后有个依靠,还有日后能有个伴儿,孩子都是趁早生的好。皇帝现在也不小了,孩子越早出生,以后相处时间就能长些,父子(女)之情自然更加深厚,能得到庇护就更多一些。 姜素敏想,男孩儿、女孩儿都无所谓,若是能够儿女双全就更好了。她不祈求他们飞黄腾达、成龙成凤的,他们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前世,她的女儿希望成为一名古文学者,是她逼迫她学了一个更加容易挣钱的专业,母女两人曾为此事一度闹僵。那时是生活所迫,她希望女儿以后能尽快经济**,所以才出此下策。 现在,她的孩子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富贵一辈子都享之不尽,所以,无论以后孩子们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都是支持的。 这是一场夏季特有的雷阵雨,咆哮的响雷,混合着狂风和雨点,很快就过去了,天边也露出了橘黄的云霞。 洪公公奉命前来邀请姜昭仪,“娘娘,陛下已经在长泰宫后殿的小舟上等着呢。” 姜素敏颔首,“本宫知道了。” 她先是招呼过一个小宫女,让她给大汗淋漓的洪公公上一杯温水。 然后,她就准备回到寝室,换一身衣裳。 “娘娘,娘娘,”洪公公在姜昭仪身后小声说道,“娘娘换一身轻便点衣裳即可。” 因为洪公公的嘱咐,姜素敏换了一件花纹稍微多些的常服,并没有穿那些衣摆至少有半米长的宫装。 她快步穿过自己宫中的后殿小花园,就到了相思湖边上,举目望去,就看见庆和帝同样穿着一身的常服,背着手,站在了一艘小舟上。 庆和帝转身就看见了她,在舟上向她伸手,“爱妃。” 他的背影逆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姜素敏把手放进那只修长却带着些茧子的手中,庆和帝轻轻一用力,姜素敏就被拉到舟上了。 这是一艘名副其实的小舟,舟上仅能容两个人活动,多一个都可能有翻船的危险。 姜素敏站稳后,看见庆和帝亲自握着桨,很是惺忪平常地就掌控了小舟的方向,桨轻轻一划,小舟就在湖面上荡漾起来,她的表情就一直带着无法掩饰的呆滞和惊讶。 庆和帝握着桨,冲着姜素敏笑笑,“今日就朕和爱妃两人可好,朕亲自为爱妃划船。” 姜素敏被逗笑了,笑容就像是璀璨的、无法遮挡光华的明珠,就连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睛盛满了笑意。 她盈盈下拜,“如此,臣妾就谢过陛下了。” 庆和帝哈哈大笑,“爱妃,还不来给朕擦擦汗……” 第32章 百年好合 时间过去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七月。 自从和庆和帝游过湖以后,姜素敏觉得他们的关系亲近不少,交流不再仅限于“陛下、爱妃”这样带着夸张做戏的成份,聊天说话的时候也多了一些实质内容了。 当然,庆和帝的有些吐槽,姜素敏都是装作有听没有懂的,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经过这一个月的磨合,她也知道一些关于庆和帝的习惯,比如,他每逢初一、十五都是在自己的寝殿过夜。自从皇后去世以后,他这个习惯延续了十二年都不曾改变。 与其说庆和帝是在怀念已去的皇后,还不说他在尊重那些维护正统嫡长的规则。 他本人就是嫡长子出生。 可以这么说,当年他能登上太子之位,除了因为先帝刚刚登基,为朝臣所辖之外,这些规则也在背后默默地扶持他,嫡长的身份为他带来一些天然的盟友和不少这些规则的捍卫者。 长泰宫的后殿小花园。 夜色已经降临,亭亭如盖的玉兰花树在傲然挺立,枝叶在微风中摩擦,那是它特有的独奏曲目。 它的身下摆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竹质摇椅,还有一张朴素石桌,一盏简单的宫灯就摆放在石桌之上。 那些都是姜素敏的布置,其中一张摇椅是为庆和帝准备的。她想啊,如果哪天他来得早了,可以用过晚膳后一同散步,然后闲适地观星乘凉,也是不错的饭后消遣。 自从她听到大姐姐的特意叮嘱以后,就一直很是留意庆和帝的身体健康,生怕他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有损寿元。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眼中的庆和帝身体是个不错的人,床榻上就很正常了,再加上那天看他撑船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个会早死的病秧子啊。 这样事关龙体的大事,其中还牵扯到大姐姐,她也不能随意跟别人商量,甚至令姑姑她们三个面前,都不曾提过一字一句。 思来想去,姜素敏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到一旁了。 独自晚膳后,她照旧到后殿小花园散步两圈。 然后就停在那颗百年老玉兰花树底下,靠在摇椅上观星乘凉。 姜素敏仰望着星空,感受着这夏日的微凉的风,放空一下自己的思绪。 进了七月的两天,她的心里都压着一些事儿。 “红罗,今日已经七月初二了,就快到大姐姐大婚的日子了。” 在一旁为主子打扇的红罗,侧头想了想,“是的呢,娘娘,大姑娘的好日子是七月初八,”红罗侧头看了一下主子的表情,有些猜测,“娘娘,可是想家了。” 姜素敏的情绪有些低落,“嗯,有些想姨娘还有府里了,还有我……”她时刻记着令姑姑的话,就立刻改了口,“还有本宫这三姐妹将要各散东西了,真是舍不得。” 红罗默默地打着扇子,没有吱声,娘娘只是有些感慨,做奴婢的听听就好了。 “大姐姐大婚后,就要跟随镇西侯回西疆了,好可惜啊,也不能见上一面。” “爱妃,可惜什么呢?” 庆和帝的声音突然在她们的身后出现。 红罗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跪地、叩首行礼,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 洪公公也站在檐下,遥遥地冲着姜素敏的方向躬身行礼。想来是庆和帝不想他靠近,所以,他就站在檐下侯着吧。 姜素敏吩咐红罗到檐下,跟洪公公站到一起。 她也从摇椅上起来,屈膝请安,“陛下,过来怎么没有人通传,可是他们偷懒了。” 庆和帝微笑着摇摇头,伸手扶起姜素敏,拉着她一同坐到摇椅上,“朕想偷偷给爱妃一个惊喜啊,就悄悄进来了,”又继续刚刚的话题,“爱妃可是想家了?” 姜素敏轻柔地一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有一点,不过是大姐姐的婚期都到了,臣妾这个妹妹都不能送一送,有些遗憾罢了。” “爱妃的姐妹关系都很好?”庆和帝有些好奇,毕竟大户人家人家里面,姐妹间特别要好的很少,更何况是姜家这种,三姐妹都是不同的生母。 姜素敏有时侯挺可怜庆和帝的,这位皇帝的一生都基本没有什么机会享受骨肉情亲(娘早死,爹不慈)和手足情谊(兄弟不是被杀的就是放逐皇陵,姐妹就剩下一个帮过忙的)。 所以,他对此好奇,也是在所难免的。 姜素敏的心里,是有意为大姐姐的这桩婚事讨一个赏赐的。 一来,镇西侯府与魏国公府之间的结亲就能更加体面。 二来,在赏赐送下去以后,大姐姐还有魏国公府就要进来人谢恩,和大姐姐道别是一个目的,想要借机见见嫡母才是重点。 长泰宫的日常虽然已经迈入了正轨,可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彻底梳理一遍还是让人不放心。既然备孕已经提上了日程表,那么周边的安全更要做好保障。 姜素敏简单地对庆和帝说了说她的闺阁生活。 她们三姐妹虽然不同母,顶多就是一些小打小闹,就连纷争都算不上谈不上的,分离在即,剩下的都是对彼此的不舍了。 姜素敏说完以后,就试探地问了问,“陛下,臣妾可以赐一抬嫁妆给大姐姐吗?这样她进宫谢恩的时候,臣妾就可以跟她道别了,也可以借机见见母亲,听听家里的情况。”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因为她了解自己,说谎从来都不擅长的,她只会沉默,那干脆就把事情说得明白一些,省得被误会。 庆和帝听后,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作为一个皇帝而言,对于他的重臣、孤臣要跟魏国公府这样的老牌勋贵联姻,他是持不赞同的态度的。但是,他没有任何立场不同意,也没有办法破坏。因为讲究的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他哪一样都不沾边。 即然破坏不了,但可以示好! 就算是镇西侯娶了魏国公府的女儿,庆和帝也不会突然改变态度,不再重用镇西侯了。毕竟李家都为皇家尽忠了一百多年,还是信得过的。赏赐可以给这桩亲事锦上添花,也可以彰显一下皇帝的大方。 想明白的庆和帝,就笑着答应姜素敏,“当然可以啦,不仅是爱妃可以赏赐嫁妆,朕也有赏赐。” “真的?陛下打算赐什么下去啊?” 姜素敏对此十分惊喜,一向深邃宁静的眼睛也带上了点点喜色。一方面为庆和帝答应的她的请求而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好奇皇帝会有什么赏赐。 姜素敏想了想,就说:“臣妾打算赐两柄玉如意给大姐姐,陛下可不能跟臣妾的重复了。”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看向庆和帝的表情都是满满的期待。 庆和帝闻言,立刻皱起眉头佯装为此烦恼,很快又松开了眉头,“朕想到了,在镇西侯大婚那天,就赐下朕亲题的百年好合,如何?” 庆和帝的为人十分实际,他要是真心实意的赏赐一般都是真金白银,不然也会是奇珍异宝,比如那盏不周灯。 一旦赏赐一些充场面,但实际不怎么值钱的时候,那就他的一点小任性。 反正题字这个东西,随便写写就有了,一不花钱,二来收到的人还觉得体面些。 目前,没有清楚实情的姜素敏还是很感激庆和帝的,高兴地起身冲皇帝略略屈膝,“臣妾代姐姐谢过陛下的赏赐了,不过,陛下可不能忘了。” 庆和帝起身,搂过自己昭仪的纤腰,“朕从来都不会对爱妃食言,”然后,招呼立在檐下的洪涛到跟前来,吩咐要记得提醒他这件事儿。 虽然,姜素敏心里对这个食言不食言的问题嗤之以鼻,不过她面上还是很高兴地谢过庆和帝。 姜端敏身上穿戴着正二品侯夫人的朝服,耳边听着众人在议论姜昭仪特意赐下来的嫁妆,还有赐到镇西侯府的“百年好合”御笔题字。 她这颗对婚姻满是期待的心,顿时五味杂陈,感觉复杂得很。 侍侯在一旁的喜婆,也好话不停地恭喜着,先是赞叹姜昭仪的盛宠,接着就夸赞她们姜家的姑娘姐妹情深。 从那天鼓起勇气提醒二妹妹以后,她就觉得宫里的一切都已经远离她,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都飘散了。 如今,她不知道应该为二妹妹感到高兴,还是要为她担忧,可能两者皆有吧。 高兴,是因为二妹妹得到了皇帝的宠爱而高兴。 看着妹妹能够频繁地送赏赐回家,就知道她在后宫是过得不错的,不再是自己当年那个透明人的局面。 姜端敏一直都认为是自己害得二妹妹进宫的,此时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负疚的心上缠绕着的丝线也放轻松了一点。 除了高兴,她的心里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嫉妒和小沮丧,二妹妹总是能够在什么情况都过很好(无论是嫁人还是进宫),真是让人觉得羡慕。 担忧的是,若是二妹妹盛宠太过,触怒了德妃,那就不妙了。 当年刚刚进宫的时候,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德妃是个温文尔雅、大方得体的世家女。没想到,等新帝登基以后,德妃对待那些无子嫔妃的手段真是让人吃惊。一边哭着皇帝在地下缺人侍侯,一边打着忠贞的名义把那些嫔妃都送去殉葬帝陵了。 真是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回想起上辈子的姜端敏,心里更加为二妹妹担忧,难道她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到心上? 这时,喜娘把一柄团扇递到姜端敏的手里,提醒道:“世子爷要来送大姑娘出门了。” 姜钰,就是魏国公世子,特地从军中请假回来,给姐姐送嫁。然后,跟着镇西侯回去的大部队,一起回到西疆,顺便可以在路上,也照料一下大姐姐。 姜端敏听见后就不在胡思乱想了,脸上重新浮起幸福的笑容,把手里的团扇居高,挡住大半张脸。 姜钰背对着姜端敏,半蹲在她的身前,准备背起亲姐送她出嫁。 第33章 见面 昨天,镇西侯府和魏国公府的婚事在京城十分的轰动。 两天前,先是魏国公府刚刚进宫的昭仪给新娘子赐下了一抬嫁妆。虽说只是两柄镶金玉如意,但是跟皇宫沾边以后,总是让人觉得更加的矜贵、体面。 两家的宾客都对此议论纷纷,当然,说的大多都是好话。 刚刚入席没多久,镇西侯府那边又传来新消息,皇帝赏赐下了“百年好合”的御笔题字! 那些原本对这两家联姻在各种闲言碎语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话锋一转,都赞口不绝地说是天造地设。 大家心里表示,连皇帝都说是百年好合了,那还能再说什么呢。 姜素敏在长泰宫的正殿里甚是坐立不安,总是遣殿内的小宫女出去打听消息,看看镇西侯夫人什么时候能到。 一大早起来的姜素敏,和往常一样,先是送走了庆和帝。 她就吩咐小厨房准备一些喜庆的点心,还有让令姑姑准备一些贡缎之类的简单礼物。这都是给大姐姐准备的,让她带回府中。 这时,严格从外头进来禀告,说是镇西侯夫妻已经进了宫门,镇西侯往勤政殿去了,镇西侯夫人就正在过来长泰宫。 姜素敏心里很高兴,虽然深宫生活已经逐渐适应,但是想家的时候还有会想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到宫门处迎接。毕竟人来人往的大门处,大姐姐一定是要向她行君臣大礼的,她不想大姐姐尴尬。 只是吩咐红绫和红罗到宫门处迎接镇西侯夫人了。 姜端敏抬头看了看这个熟悉的宫门,那些冰冷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冰冷的大殿,慢慢变得体弱的身体,还有嘴巴开始泛起的苦味…… 红绫和红罗看见大姑娘十分欣喜,上前屈膝行礼,“镇西侯夫人,”然后上前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她前行。 “夫人快快进去吧,娘娘可挂念夫人了,正在大殿侯着呢。” 姜素敏看见姜端敏出现在大殿,就立刻离座上前,一把扶住正要屈膝行礼的姜端敏,“大姐姐,不必多礼。” 她把作为新嫁娘的姜端敏从头到脚都仔细打量了一遍,只见她身穿着大红的描金百子千孙高腰襦裙,脸上轻点脂粉,眉眼间有些春意,想来在夫家的第一晚过得不错。 姜素敏回到主座,冲着姜端敏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大姐夫昨晚对姐姐可好” 姜端敏一听,瞳孔轻微地缩紧,脸色不由地微变。 昨晚? 霎时间,昨晚好像又出现在眼前。 换上一身寝衣的镇西侯李景,在她的面前缓缓地取下眼罩,然后向她伸手,“夫人,我们就寝吧。” 尽管一直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亲眼看见那只眼罩的背后――那一个失去眼球遗留的黑色空洞。 姜端敏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尖叫,原本伸向李景的手也不由地一缩。 李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脸皮微微牵动,“是某不好,吓到夫人了。”然后又重新带上了眼罩。 然后就是圆房,直到今天早上起来,李景也没有再取下过眼罩了。 姜素敏看见大姐姐的脸色不对,不是刚刚嫁人的羞涩,而是有些……惊恐? 她小声地问道:“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姜端敏此时也会过神来,只是脸色还是有一点苍白,像是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没什么。” 姜素敏想了想,便自己猜测是不是昨晚镇西侯太过热情,所以把人给吓坏了。这样*的问题,只能留给嫡母去开解大姐姐了。 她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大姐姐什么时候启程去西疆?” 姜端敏很快就恢复到标准的贵女模样,“三朝回门以后,就要启程了,夫君的军务耽搁不得。” 姜素敏理解地点点头,毕竟是镇守一方的侯爷,离开军营太久了也不好,便开始问大姐姐的行李都收拾得怎么样了,可有东西缺的吗? 她转头吩咐红罗,让她把宫里有的珍贵药材都包上一份,到时候让镇西侯夫人带走。 出远门什么的,最怕就是缺医少药了。 …… 很快,严格又过来传话了,说是镇西侯已经离开勤政殿了,问夫人什么时候能一同回家。 姜端敏的脸色上带着些为难,没有想到镇西侯这么失礼,直接向长泰宫“要人”。 “二妹妹,抱歉……你姐夫他……” 姜素敏摆摆手,“大姐姐,没关系的。以后你回京城,递牌子进宫也一样的。” 毕竟对方的行程非常紧,大姐姐又是新上任的当家主母,时间紧些都是应该的。 她连忙就让红罗她们把准备好的礼物都拿出来,交给大姐姐。还交待熟知内廷的红缎,一定要亲自把镇西侯夫人送到镇西侯的身边。 又再三叮嘱大姐姐要保重自己,才亲自送她出了宫门。 姜素敏午憩过后,便起来梳洗打扮了。 前两天魏国公府就递了牌子进宫,说是窦氏会在丑时末进宫谢恩。 窦氏轻轻推开姜素敏相扶的手,执意要把君臣大礼贯彻到底。 整袖,双膝下跪,双手交叠与额前,叩首,“妾身魏国公府姜窦氏,见过昭仪娘娘。” 令姑姑在主子的示意下,马上扶起了夫人。 姜素敏便向着窦氏微微屈膝,还了半礼。 因为按照品级来说,窦氏位属正一品的国公夫人,姜素敏是正二品的昭仪。不过是沾了皇室的光,作为臣子的窦氏要先行君臣大礼罢了,姜素敏的还礼是理所应当的。 “娘娘,请恕妾身直言。娘娘已经是皇室的人了,就理所当然地要受臣子的礼,就算是至亲,太过平易近人了,只会失了威仪。” 窦氏说得这番话,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姜素敏听了,知道先前是自己做错了,便也低头认错,“母亲,女儿受教了。” 在大家都落座以后,姜素敏也就开始说起了拜托窦氏的那件事情了。 窦氏在接到赏赐下来的嫁妆时,心里就隐约有些猜测,可能这是阿素想要知道那件事的结果,所使的手段之一。后来,皇帝陛下也为这桩亲事赐下御笔题字,她就知道这当中阿素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窦氏心里对这个女儿是满意的,这件事办得名正言顺,没有留给外人任何可以胡言乱语的余地。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她在宫里过得相当不错,至少在一些事情上面,她能说得动皇帝。 所以,这次进宫谢恩,窦氏也将那件事办妥当了,才进来的。 她将那张名单的人物都调查了个彻底,包括往上数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希望能最大程度保证长泰宫的宫人都是身家清白的。 她还作主把那些人的父母家人找出来,全都安置到魏国公府的庄子里。 一来,算是给那些侍侯的一个甜枣,就算为昭仪牺牲了,也不怕家里的人没有依靠,魏国公府会帮他们养着。 二来,也是给他们一个提醒,父母家人都握在主子的娘家手里,反水之前要再三考虑清楚了。 三来,更是一种防备,省得到时侯那些父母家人被有心人抓起来,威胁宫人们反水。 用这样软硬兼施的手段,最大程度保证宫人的忠心。 姜素敏原本只是想着能把底细摸清就够了,没想到嫡母把这件事情办得这么漂亮,不愧是掌控国公府多年的当家主母。 传说中,祖父当年简直是死乞白赖、手段尽出,才给儿子定下这么个媳妇的。现在想想,祖父真是高瞻远瞩啊。 窦氏从袖子里掏出那两张纸条,用指甲在两个人名上做了一个标记,“娘娘,这两个都是乞儿出生,自愿卖身到宫里的。可是,在市井当中却没有查到他们年幼时的痕迹,怕是身份来历有些不妥。” 红罗上前接过窦氏手里的纸条,转身交到主子的手里。 姜素敏看了看,发现她对这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便又转手将纸条递到令姑姑的手里,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令姑姑表情有些凝结,沉吟了一下,“这是一个小太监和小宫女,只不过这两个都是在小厨房里面当的粗使。” 窦氏和姜素敏听闻后,表情都不由严肃起来,历来入口的东西最应该小心谨慎。 窦氏想了想,“娘娘,可有什么想法?” 姜素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就说:“想个法子把这两人从小厨房调出来,就换成打扫走廊的粗使就好了。若是把人遣回去,幕后的人定是知道暴露了。一计不成,下一次有可能就是更厉害的打算。还不如把这两人放到眼皮子底下,有什么动静也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之人。” 窦氏十分赞赏地点点头,“若是有个什么痕迹,就立刻把这两人打杀了,娘娘的玉体要紧,不能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令姑姑看两位考虑得都很是周到,也没有什么补充的了,就领命下去安排这两个可疑人员。 正事已经谈完了。 窦氏也放轻松下来,环顾正殿四周的摆设,整体看上去应该是阿素喜欢的风格。朴素中带着低调的奢华,博古架上都是些不错的玉器珍品,应该就是与传说中的不周灯一同被皇帝赏赐下来的。 姜素敏也和窦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窦氏在跟她说姨娘的近况。 姨娘每天的生活都非常规律,早起礼佛,用膳后做针线,晚膳后散步、礼佛。没错,姨娘最近又重新对佛祖菩萨热情起来了。 窦氏让田嬷嬷把手里的小包袱递上来。 那是陈姨娘听闻夫人要进宫后,拜托夫人带给姜素敏的,里面是两件普通的寝衣,不过却是姜素敏贯穿的样式。 姜素敏顿时觉得有些心酸,明明从她被选中以后,姨娘就对神佛没有了从前的热情。 为什么会重新热衷礼佛呢? 不过是因为亲生女儿身在深宫,而自己却没有任何能力分忧解难,唯有将一腔的慈母心肠寄托给神佛罢了。 “母亲,让姨娘以后别我做这些了。这些带进宫里并不容易的,况且都有呢。” 窦氏微微一笑,“妾身可不会这样劝阿陈,她给娘娘做针线也是一番慈母心。就让她慢慢做,攒着,等到娘娘生辰的时候,当作府里贺仪的一部分好了。” 她其实很能理解阿陈的,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做些针线打发时光也未尝不好,只要不伤身就行了。 …… 突然之间,姜素敏想起今早大姐姐的不对劲。这样的事情也算是大姐姐的*,那到底要不要对嫡母说,要是不说,依照大姐姐的性子只会自己埋在心里,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 这么一想,姜素敏还是决定要跟嫡母提一下才好。 于是,姜素敏就稍稍地提了一下今早见到大姐姐的情况,意思大概就是,大姐姐好像对房里的事情有些抗拒,母亲要好好开解她。 窦氏听完,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那些事情只会让她羞涩,不会抗拒。若是表情有异,那就是别的事情了。 窦氏心里很感激阿素这样的事情不解决了,就这样让大女儿带到西疆。没准儿,以后有一场更大的祸事在那等着呢。 第34章 中秋家宴 清凉的秋风开始驱散夏季的炎热,冰盆子也都陆续地从宫殿各处撤出。 摸清一众宫人的底细以后,长泰宫算是彻底进入了正轨。总是困在小厨房做监工的郭姑姑,也得以脱身,回到姜素敏的身边侍侯了。 姜素敏特地跟令姑姑谈过这个怀孕时机的问题,令姑姑也十分同意她这个孩子要趁早生的决定。 于是,姜素敏就把这个决定告知了郭姑姑还有红凌等人。 众人都十分支持,并表示以后侍侯主子是要更加小心、用心。 也就是说,姜素敏的备孕计划正式提上了日程。 因此,郭姑姑身上又再一次肩负重任,调理身子的药膳,还有贴身保护的任务都需要她亲自上阵。 就在整个内庭的一片祥和中迎来了中秋时节。 中秋,必不可少的就是团圆。 每年的皇室都要在宫里举办一个中秋家宴,既然说是家宴,那就是仅限皇室成员参与。 前段时间,秦淑妃邀请了王德妃和姜素敏她们到昭和宫商议中秋家宴的事。 说是商议,其实她们就在秦淑妃的热情款待下,吃了一顿下午茶。当然啦,姜素敏跟前放着的还是一碗清泉。快要散场的时候,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家宴按照旧例就好了。 毕竟,去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大皇子至今都没有要放出来的迹象,今年参加家宴的人员一定是减少了。而且,庆和帝这个大家长也没有要大办家宴的意思,所以,只能照旧了。 随着八月十五的逼近,宫里主干道的灯笼都换了成新花样,御花园的高大草木上都是一幅张灯结彩的模样。 中秋家宴上。 姜素敏一身青莲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冰玉茶花。这身衣裳显然是尚服局特意为讨好顶头上司准备的,看来是有好好打听过的,姜昭仪一向钟爱山茶花,特别是冰玉茶花。 所以说,但凡能在宫廷混出个名堂的,都不是蠢人。 看见同样盛装的秦淑妃和王德妃已经在坐席上安座,秦淑妃坐在王德妃的上首,姜素敏心里默默点头,果然如此。 在郑国的宫廷制度里面,皇后之下,设立正一品四妃,分别为贵、淑、德、贤。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同属正一品,淑妃比德妃尊贵那么一点点。 姜素敏与在座众人相互见礼以后,便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了。 穿着一身绯色宫装的三公主,也怯生生地上前跟姜素敏请安问好。 这时,宁王牵着王妃走进大殿,他们的身后还有两位穿戴华丽的侧妃跟着。 他们先是向秦淑妃请安,然后才向王德妃问好。 “快过来,给你们的姜母妃见礼。”王德妃招呼着儿子儿媳到姜素敏的跟前。 姜素敏在宁王夫妻踏入殿内的时候,就仔细打量过这位风头正盛的二皇子。 宁王崔延,字子续。 一听名字,就感觉到庆和帝的不走心。 延续?名与字都是一个意思,这样取名、取字,真的好吗? 坊间流传宁王肖似先帝,今日一看,果真有几分道理。宁王生得俊朗飘逸,一幅风度翩翩的世家子模样,嘴角微微上翘,脸上总是挂着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宁王领着妻妾走到姜素敏的跟前,目不斜视,拱手长揖,“儿臣子续给姜母妃请安。”举止风流得体,却带着几分世家特有的骄矜,可能与亲生母妃的出生有关。 宁王妃万氏也领着身后的侧妃向她行礼请安。 不过,与上一个月相比,万氏更憔悴了一些,与站在一旁的宁王作对比,就好似一个纸片人外面罩上了繁琐的宫装,给人弱不胜衣的即视感。 姜素敏连忙起身还了半礼。 按礼来说,那两位侧妃仅仅是正三品,她们应该在姜素敏还礼的时候避开的。 但是,其中一个容貌俏丽的侧妃,并没有避开,嘴里还嘀咕着,“不过是个昭仪,这么客气做什么。” 听到的人都有些呆住了,虽然那个侧妃自以为是暗地里嘀咕,但是声音着实不小。 姜素敏一挑眉,目光从那个侧妃发髻上的那支凤头衔珠步摇上滑过,给了王德妃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宁王的反应很快,低声喝道,“还不跪下,给姜母妃赔礼道歉。” 万氏也立刻就屈膝道歉,“都是妾身管教不严之过,还请姜母妃恕罪。” 万氏一方面有些埋怨宁王,都已经劝过他不要把侧妃带到这个场合来,可惜他还是一意孤行。 另一方面,她心里很着急,这位姜母妃进宫之后,说是独得帝宠也不为过。自古以来,最可怕的风肯定是枕头风。 只要今天有只言片语传到父皇的耳里,姜母妃再添油加醋一二。他们就算不立马脱一层皮,也会在父皇心里留下个不好的印记。 姜素敏不管他们是什么反应,自己带出来的人就要管好,只是淡淡的说:“宁王带着家眷入座吧。” 宁王还是不大甘心,若是今天就这样翻篇,明天他就极可能多了一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哦?你说那是侧妃做下的恶事。 但是小小的侧妃,目标太小,朝堂上的有心人都会把这些归到宁王的头上来。还可以振振有辞,若果不是宁王默许,就一个侧妃,她敢吗? 虽然姜素敏算不得他什么正经长辈,但是名声这个娇贵东西,大多都是摸一摸都有可能被摸坏的,更何况是有些真材实料的污水。 从那个侧妃失言的时候,王德妃心里就知道要糟了。 都是一些不省心的冤家! 接收到姜昭仪的那个眼神的以后,她的目光也从那支步摇上划过,心里顿时火冒三丈。 什么时候一个王府侧妃可以用宫妃的规制了?! 可是,这个烂摊子,还是要她来收拾。 “姜妹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们这些晚辈一回吧。”王德妃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从宁王等人的脸上划过。 那个侧妃低声惊呼,“扑通”双膝着地,期期艾艾地说:“是妾身…有错,请…姜…姜母妃恕罪。” 姜素敏没有看向那个认错的侧妃,只是对着王德妃温柔一笑,“王姐姐有言,本宫也是自当从命的。” 王德妃笑盈盈地向姜素敏颔首谢过,用目光示意宁王他们落座。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大家也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只有那个跪下认错的侧妃,依旧是鼓着腮帮子,一幅气闷的模样。 不过,宁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也有些端不住了,脸色慢慢地就黑下去了。 大殿内众人在两侧的席间跪下,“臣妾(儿臣、臣妹)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和帝沿着铺设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一路走向主座。 就在经过姜素敏身边的时候,目光就落了食案上的酒杯和茶碗上,眼神闪了闪。转头轻声叮嘱了洪涛两句,向着众人挥挥手,“都起来吧,今日家宴,只论家礼。” 侍立在大殿门外的太监轻轻击掌,端着酒菜佳肴的宫女们便鱼贯进来,把膳食酒水都放到各位的食案上。 洪公公突然出现在姜素敏的身边,“娘娘,奴才奉命把您食案的酒和茶都换成清泉。”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马上就手脚灵活地撤下了酒杯和茶碗,换上了一小壶的清泉和一只白玉杯。 这时,大多数的眼光都被姜素敏食案的动静吸引,看罢,大家都眼神闪烁、各怀心思。 宁王的脸色直接就阴沉下去了,这个新来的姜母妃,比预想中更得父皇的重视。 庆和帝坐在上首,把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归眼底,默默地在心里思量着。 关于姜昭仪正在备孕这件事,庆和帝也是知道的。他已经人到中年,说不期待小孩儿的出生是假的,只是这么多年都没个音讯,他也就不再抱有期待罢了。 既然姜昭仪有心备孕,他是一定要支持的,那么酒和茶还是少饮为妙了。 无论怎么说,若是有缘,能再得一个孩子都是好事。 借着低头用膳作为掩饰,姜素敏用余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皇室到了庆和帝这一辈,人丁稀少得可怕。 仔细数一数,大殿的食案不过是八张,已经包括了皇帝他自己! 庆和帝身侧的食案是空的,那是皇后娘娘的位置,已经空了十二年了。 皇室的正经成员,都是落座在庆和帝的左下手,依次是昌平长公主、宁王一家、明嘉公主还有三公主。 落座在主座右下手的,都是皇帝的嫔妃们。因为要正三品以上的宫妃才有资格参加家宴,满打满算就是王德妃、秦淑妃和她自己。 用过晚膳以后,大家都是闲聊一些事情。 昌平长公主提到了朝阳郡主快要完婚了,庆和帝也兴致勃勃地接话,到时候一定重重有赏。 原本看着有些兴致不佳的庆和帝,也慢慢地露出笑脸,还着重提到三公主的亲事,说是相看什么的都要提上日程来了。 三公主直接就羞得脸上红云朵朵,都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宁王双手托着酒杯站起,“儿臣敬父皇一杯,愿我郑国河山千秋万代。” 庆和帝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宁王不着痕迹地看看王德妃,“儿臣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然后,上前一步,用手撩起前摆,直直地跪在大殿中央,“大哥还被圈禁在永明宫,儿臣不敢恳请父皇赦免大哥,但请父皇开恩,在中秋佳节赐大哥一家宴席吧。” 然后,宁王双手交叠于额前,俯首在地。 一时之间,在座所有人都沉默,静静地看着这两父子。 庆和帝一挑眉,“你果真这样想的?” “儿臣,千真万确。”宁王一动不动,说得掷地有声。 庆和帝不可置否,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的这套说辞,“既然如此,朕便如你所愿吧。” 听见主子这样说,洪涛就十分机灵地下去安排了。 酒过三巡,姜素敏也跟着灌了满肚子的清泉。 庆和帝觉得有些累了,就宣布家宴结束,留下了一道恩旨给宁王和明嘉公主,就是他们今晚可以留宿宫中,在各自的母妃宫里一同赏月。 今天是十五,按例庆和帝是要回到自己的宣华宫独自安歇的。 众人起身跪地,恭送圣驾。 庆和帝走过姜素敏的身边时,向她伸手,“昭仪,月色正好,陪朕到外面走走吧。” 就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姜素敏只能把手搭到庆和帝的手里,跟着他先行离开了。 第35章 教子 黑夜,暗黄的灯火,黄绿相间的秋叶。 在灯火的映衬下,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些明明灭灭的神秘感。 庆和帝的手里一直牵着姜素敏的手,不曾放松丝毫。 “爱妃,喜欢看灯吗?”庆和帝侧头看向那张完美的侧脸,还有明灭的灯火落在眼眸的投影。 姜素敏点点头,嘴角带着一丝温柔如水的笑意。 她从来都是一个俗人,喜欢的都是带着人间烟火的热闹。比如她宁愿读一些亡国诗人的哀思,也欣赏不来那些风花雪月、无病□□的诗作。 姜素敏想起了诗,就想起了那个在赏樱宴上有大才的王状元,接着又想起了三公主要和王状元定下鸳盟的传言。 “陛下,臣妾曾经听闻,三公主可是有意招王状元作驸马?” 庆和帝闻言,有些皱眉,“这样的流言,爱妃是从哪里听来的?” 姜素敏摇摇头,“只是未进宫前,与姐妹闲聊的谈资而已。” 庆和帝想了想,就知道这也是有心人的闹剧,便意有所指地说:“王家状元郎有大才,做驸马则太过屈才了。” 姜素敏一下子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无论是因为状元郎的身份不适合做驸马,还是皇帝不愿再加深皇家与王家的联系。庆和帝都不会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出生琅琊王家的驸马的。 姜素敏想起了三妹妹曾经对这个男人的迷恋,心里有些叹息,但又不知道叹息什么。 两人又从御花园沿路折返,庆和帝亲自把姜素敏送回长泰宫的后殿,为她理了理腮边的发丝,“等到元宵节的时候,朕就带着爱妃到京城的大街上看花灯,如何?” 纯和宫。 王德妃跪坐在主座,腰背挺直,世家的风仪在她的身上一览无遗。 无视了站在跟前的宁王一家,王德妃端起阿槿为她泡好的清茶,细细地品尝。 宁王和万氏都束手低头,站立在原地,唯独那位还不大搞清楚状况的侧妃,轻微地换了换脚下的重心。 过了一阵子。 “碰”的一声,王德妃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回案上。 王德妃一脸严肃,“阿槿,领着那两个侧妃到偏殿,好好教她们,怎么做好一个王府侧妃。”最后的四个字咬得格外的轻,透出主人的漫不经心。 阿槿领命,快步走到两位侧妃身旁,微微屈膝,“两位侧妃,请跟着奴婢来。” “阿万,到本宫的身边来。” 王德妃向着儿媳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旁落座,完全无视站在下方的儿子。 她伸手摸了摸万氏的手心和手背,发现在这个不算凉的时节里,万氏的手心满是湿漉漉的冷汗。 王德妃皱眉,“你小产已经两个月了,身子怎么还是这么弱,要好生将养才是,本宫还是很期待你们的嫡长子的。” 什么?小产两个月? 宁王妃小产这样的大新闻,至今仍然被紧紧地捂在宁王府,居然没有瞬息就传遍京城。要是大家知道了,谁都必须赞叹一句,宁王妃真是既识大体又能干了。 除了出生寒门以外,王德妃对庆和帝选的这个儿媳是十万分满意的,为人温柔识大体,管家绝对是一把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待后宅的手段太过心慈手软了些。 王德妃转念一想,这也不算是什么缺点,以后宁王得了那个位置以后,她也不会有胆子向子嗣下手。 嫡长子? 万氏闻言心里不禁苦笑,那个孩儿掉得不明不白,后院的侧妃侍妾都有下手的嫌疑,但是宁王就以不能坏了名声为由,不让她彻查,还要她把这样的丑事捂紧了。 心事重重之下,身体怎么能养好呢。 王德妃原本是要为侧妃逾矩一事,责备万氏几句的。但是,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内里有什么隐情了。 额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窜动,深吸一口气,王德妃嘱咐身边的大宫女把万氏送到侧殿好生安置。 看着在下首站着的儿子,王德妃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意,“跪下。” 宁王只能依言掀起前摆,双膝着地,直挺挺的跪在王德妃的跟前,“儿臣有错,还请母妃明示。” “你父皇是嫡长子出生,对嫡庶从来就看得很重,你们谁能为陛下诞下嫡长孙,就一定能得他的青睐。本宫更是千叮万嘱,嫡长子为重中之重,怎么万氏小产这么大的事儿都不闭府彻查?” 嫡长孙的好处有很多,庆和帝的青睐是其一。 后继有人的皇子总是能让大臣们更看重一些,何况这个后继之人还是正统(嫡长子)。 王德妃一早就接到宫外递进来的消息,知道儿媳小产了,其中的究竟却不明就里,也没有机会问个清楚明白。 宁王就只能把来龙去脉都一一道来。 原来,万氏在小产以后,第一时间就把后宅所有女人都禁足了,还严禁了所有人进出王府。只是粗略探查以后,宁王发现这件事的主谋有一人,其余的全部女人都是帮凶。事情牵涉太广,他便自作主张,把此事不了了之了,就怕伤到他的名声。 “简直就是荒唐!荒唐至极!”王德妃极力控制自己才忍住不把茶盏扔儿子的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你连身份、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宁王也只能交代那个打头的女人,那个侧妃的来历。 那是一个四品总兵的女儿,独女,非常得宠。 “儿臣想着,外祖是兵部尚书,过个几年未偿不可以做到尚书令,相当于大部分的文臣都在儿臣背后支援。儿臣缺的就是真正的兵权,这是儿臣与将领交好的第一步。” 尚书令?!兵权?! 王德妃就要被他气笑了,先不说庆和帝放不放心一个皇子亲外祖做尚书令,就说一个正四品总兵的兵权,这算什么兵权。 语气严肃中带着凌厉,“镇西侯手里八万西疆大军叫兵权,你大哥的外祖淮乡侯以前那样的,也叫兵权。” 她的声音里不禁带上质问,“一个正四品的总兵,能给你带来什么兵权?!”他能领兵帮你围了整个京城,还是围了整个皇宫,有能耐到你要纵着他的女儿在后宅行凶! 后面的这句话,被尚有理智的王德妃吞回肚子里。 宁王张了张嘴,好似要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但是,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他们跟儿臣都不是一路人,无法结交。” 王德妃非常失望,失望得连一肚子的火气都泄下去了。 她一早就知道,这个儿子天资一般,便只能从小就开始为他筹谋,想方设法地为他铲除后来者。 不然,她堂堂的世家嫡枝嫡女,怎么会用到那些肮脏的不入流的手段? 王德妃虽然精通大部分的阴谋诡计,但是骨子里却是个骄傲的性子(这种骄傲是家世、才学、能力带来的)。 她原本的计划是把儿子□□好了,到最后,直接来一场光明正大较量。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可是…… 王德妃陷入了沉默,眼神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宁王跪得时间有些久了,看上去也添了些狼狈,只是风姿还是很好,腰背依旧跪得挺直。 “你知道本宫为何让你在席间为大皇子向陛下求情吗?” 王德妃两天前就往宁王府传递消息,让宁王在家宴说出那番话来,也算是在皇室成员面前摆明态度。 宁王心里一直对此存疑,最后是在王德妃再三暗示下,才说出来的。 看着儿子那个略带茫然的表情,王德妃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只好提点一下,好让儿子明白她的用意,“《史记》有云: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於栗姬。” 宁王恍然大悟,史记说的是栗姬,但是用到他的身上也十分的有道理。若果他在父皇与朝臣面前展现他的容人之量,可以善待被圈禁的大哥。那么,他在大家的眼里就是一个可以把家国江山相托之人了。 王德妃也没有提醒他,明日的朝堂上他会面临一场大战,只是语重心长的说:“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你的经史要重新学一遍了。” 宁王双手交叠于额前,躬身叩首,“儿臣谨尊母妃的教诲。” “天气渐凉了,就不要随意到水边走动了。” 月光银白似霜,夜色寂凉如水。 纯和宫后殿宫墙的葡萄架下,一袭华丽的裙摆铺设在碎石小道上。 王德妃独自一人,静静地斜靠在藤椅上,眼神放空,但是脑子里思绪不停地翻腾。 世家,世家,世卿世禄才叫世家,一旦长时间离开政治中心,所谓的世家就名存实亡了。 当年,琅琊王家快要没落了。 王家仅有父亲一人是能上大朝会的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其余的子弟不是没有踏入仕途,就是仅仅是一些普通的地方父母官。 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肩负着中兴家族的重任,毅然决然地入了东宫了。 想到这个天资一般的儿子,王德妃又再一次叹气,她能教他风姿仪态,教他如何讨好他的父皇,还可以教他如何揣摩人心,但是…… 她不会教他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啊! 她能为他铲除竞争者,也能为他筹谋皇位,但是…… 她不能替代他打理朝政! 王德妃心里权衡了一番,她以往就是为宁王谋划太多,现在就应该让自己成长起来。 她想,她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放手。 皇帝从来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自己在朝堂中打滚磨砺出来的。 第36章 家宴后续 太华殿。 今天恰好是三天一次的大朝会,只不过大殿里面的气氛有些迥异。原本肃穆的朝堂,如今变得像菜市场一样吵闹。 庆和帝高高地坐在王座之上,神色喜怒不明,所有的情绪都隐藏于皇冠的珠帘之下,静默不语地看着底下的闹剧。 侍立在一旁的洪涛,不着痕迹地缩了缩脖子,力求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在朝中大事都商量妥当以后,御史们都纷纷出列,表示他们有要事启奏,实则就是又有了弹劾的目标。 一个接一个地,御史们马力全开,引经据典,炮口全都对准宁王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扫射。 “臣以为,宁王侧妃公然逾矩,宁王竟不加以制止、严惩,实在是其心可诛……” “臣以为,宁王唆使并默许其侧妃出言不逊,目无纲常,不敬尊长,不孝不悌……” …… “常言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宁王内帏不修,宠妾灭妻,实在难堪大任,不堪为天下人之表率,肩负不起王爵之责……” 御史们对宁王的弹劾,所罗列的罪名多种多样,从侧妃逾矩到不孝不悌,再到内帷不修,最后上升到不堪王爵的地步。 宁王在朝堂上也算历练了几年,上一次见识到这样的花样式弹劾,还是在“西北兵器案”后御史们弹劾大皇子的情形。他原本以为,依照他如今的大好局面,御史们顶天也就是几句问质,这事情就可以翻篇了。 没有想到…… 难道这些御史们就不怕得罪了未来的太子?! 宁王耳朵听着御史们的数落,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他最后就应该像大皇子一样被圈禁起来心里也开始慌张起来,脸色发白,冷汗淋漓,朝服里面的中衣都已经湿透了。 宁王的眼神不断向王尚书身上偏移,希望他能开口帮腔,又或者给他一些指示。 面对着这场弹劾闹剧,重臣们都没有开腔制止,更没有支援宁王。这些在官场上打滚了一辈子的老狐狸,都不会在皇帝没有真正确立继承人之前,有任何的表态,甚至会明哲保身地与皇子们刻意拉开距离。 他们看似沉默,其实心里都有一本清楚的帐。他们都在借这个机会默默地评估这位宁王,想要看看他的政治素养。 今日御史弹劾的问题,历来都是可大可小,关键是看本人怎么应对的。应对得好的,是一场机遇;应对得不好了,那么清白名声就尽丧于此了。 都知道王尚书和宁王的关系,有些大臣也有意无意地瞄了王尚书两眼。 只见王尚书低头盯着手里的玉笏板,放佛那里已经开出了一朵花来。像其他忠臣一样,他老神在在,放佛没有听见御史对宁王的弹劾。 王尚书不是没有看到外孙的求救,他不吱声,也是跟大家一样在评估宁王。他作为琅琊王家的大家长,正在用评估未来帝王的标准去评估这个外孙。 若是宁王有成为明君的潜力,那么王家将竭尽全力地扶持、拥护、忠诚于他,王家会将臣子的角色发挥到极致,通过这样重回世家的巅峰。 倘若宁王是一滩烂泥。 如果他将会在这场博弈中失败,正所谓成王败寇,为免家族沦落,那么王家可能要为自己打算一条后路了。 如果他能通过筹谋而获得王位,王家就要考虑是否要把持朝政,回到过往那些“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的时代了。 世家为何得以世卿世禄?得以屹立千年而不倒? 因为他们靠得从来不是投机倒把,而是他们的行事周全,同一件事,他们看到的方面总要比旁人多一些。无论怎么样的境地,他们都可以为家族找到一条出路。 事态越演越烈,御史们的措辞也愈发的犀利。 宁王面对御史的围攻,表现得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冷汗浸湿了衣裳,显得狼狈至极。 原本有些开腔帮忙的臣子,先是看到庆和帝那个喜怒不明的样子,后是看到王尚书这个事不关已的模样,他们也都渐渐地闭上了嘴巴。 “好了,”庆和帝面无表情,做了一个双手往下压的手势,“此事,容后再议。”然后,便袖子一甩,带着身后的洪公公离开了太华殿。 顿时,大臣们便安静下来,恭送圣驾。皇帝离开以后,一众大臣也都跟着迅速撤离了。 宁王也没有再管自己有没有风姿仪态了,快步追上王尚书,想向他讨一个主意。 御史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陛下只是说“容后再议”,没有说“不得再议”。他们便准备回去以后,再重新写过一份弹劾奏章,下一次大朝会继续! 纯和宫。 橘色的阳光洒向每一个角落,绿色的藤蔓,紫玉般的葡萄。 后殿宫墙的葡萄架旁,王德妃斜斜地倚在藤椅上,眼睛半眯着,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一样平静。 她在等待,等待朝堂的消息传来。 “娘娘,老爷传来了朝堂的消息。”阿槿脚步匆忙地从外头赶回来,小声地在主子的耳边把消息说出来。 王德妃听完阿槿带来的消息,凝神思索,眉头微微皱紧。 她很清楚世家的作派,父亲他这是开始用新的标准衡量宁王了。 如果宁王继续这样的不长进,展示不出他的能力。那么,原本最该支持她们母子的王家,将会有别的打算。 只是…… 如果不趁着这没有群狼环伺(大皇子被关着)的时候,不放手让宁王真正地成长起来,那么就算走到了最后,宁王也有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勤政殿。 庆和帝回到勤政殿以后,就静坐在书案旁沉思。眼神变幻莫测,片刻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他端起书案边上的茶盏轻轻地啜饮了一口,随意把茶盏一放,便随手打开一本折子批阅起来了。 洪涛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一下,方才在太华殿,明明主子已经有些要发怒了,不知为何搁下一句话就回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主子没有要盛怒的迹象,洪涛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啪”,庆和帝把那封折子扔到地上,眼睛半眯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洪涛不禁屏息,静静地等待主子的发话。 庆和帝随手又拿起第二本折子,继续批阅起来了。 大多数时候,后宫都是藏不住秘密的。 关于刚才大朝会上“宁王被御史弹劾皇帝甩袖就走”的新闻,很快就传进了后宫众人的耳里。 长泰宫 红罗还在因昨晚的事情为主子打抱不平,叨叨絮絮地问娘娘怎么不当场给那个侧妃一个没脸。 随即,红缎就进来说了今日大朝会上的大新闻。 原本一脸不乐意的红罗,顿时幸灾乐祸起来,“娘娘,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啦,所以才不跟他们计较。” 一贯面冷的郭姑姑闻言,也有些意动地看了看主子。 姜素敏有些失笑,伸手点点红罗的额头,“你以为本宫是未卜先知吗?” 玩笑过后,就小声地跟众人说出她当时的打算。 姜素敏作为一个昭仪,品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虽说那个侧妃逾矩在前,无礼在后,她发作一场也是占理的。 但是,发作一场以后,她能得到什么? 这样的罪名不能耐宁王如何,也不能耐王德妃如何,倒是那个侧妃一定会被推出问罪,只能算是比较解气而已。 但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她跟王德妃母子不是同路人,这个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件事闹大后,双方的矛盾将会更加尖锐,更有可能会惹来王德妃的直接攻击。 所以,她在无法一次性把他们都打下谷底的情况下,不防留一点情面,轻拿轻放。 俗话都说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如今,就算宁王现在被围攻,他也要记着他姜母妃没有把事情闹得更大的情份。而姜素敏,在这个根基不稳的情况下,也不用那么快就跟王德妃对上。 昭和宫。 秦淑妃也很快就知道了朝会上的新闻,嘴角的笑意就没有消失过,“明嘉,你看精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呢。”精明人指的当然是王德妃了。 她看向坐在一旁的明嘉公主,就趁机指点她一下了。 “你新来的姜母妃是个讲道理的聪明人,你平日遇见她就客气些就好了。我们母女就别掺合到这样的大事上面,无论是哪位的前程更好一些,都不会亏待了我们母女。倒是你,虽说驸马是臣子,但是你也别欺负得太过了,早早生个孩子才是正经。” 明嘉公主点点头,面上却有些扭捏,表示前半段话她就记在心里了,但是后半段心里就有些不平了。 秦淑妃没有把她的脸色当做一回事儿,她知道明嘉是个好孩子,别扭一阵子就好了,“所以,咱们就做一个看戏的旁人就好了。” 自从被困在了这只有方寸的天空下,人的肩膀也好像沉重了很多。 一个身姿有些单薄的女子快步地在走廊穿行,她身上衣裳洗得有些发白,但却依旧能辨别出它原来的华丽。 后头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宫女,腰背弓着,好像被什么压得直不起腰来。 女子推开一扇门,转身吩咐,“你们都在外头候着。” 关好门,她走到书案跟前,握着那一双有些消瘦的手,“夫君,有个好消息呢。”然后就附在男人的耳边,说了一段悄悄话。 男人原本有些抑郁颓败之气的脸上,也流露出喜悦,“真的?” 女子眼眶含泪,不住地点头,“真的,所以,夫君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第37章 长进 长泰宫。 洗簌过后,庆和帝斜倚在床塌上,刚开始是在思考着一些问题。后来,思绪逐渐回笼,眼睛就被一个窈窕倩影所捕获了。 看着梳妆桌前对着镜子拆卸发髻的姜素敏,他的脸色慢慢变得柔和,上前握着那只在青丝映衬下更显白皙的素手,“爱妃受委屈了。” 姜素敏先是一愣,然后恍然,旋即微笑,摇摇头,“臣妾没有放在心上。” 她真的不是很在意昨晚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侧妃,跟她计较,平白地拉低了身份。至于逾矩的问题吧,那个是看皇帝追不追究了,他想追究就是个大罪,他不想管呢,那就是小事儿。 当然啦,皇帝不想管,御史也会提醒他的! 庆和帝看着姜素敏的头顶的发旋,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眼睛想要捕捉她脸上的神情,发现她深邃的眼睛就像平日一样的温和。 庆和帝松开姜素敏,走到桌子边上,拿起他带来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递到姜素敏的面前,里面是一只紫翡手镯。 时下世人大多追捧羊脂玉,这只手镯能被一位皇帝送到姜素敏的面前,自然有它的不凡之处。 它是最简单的手镯样式,没有在表面雕琢任何的花纹。那是一种多么浓烈纯正的紫色,言语不能形容它的雍容华贵,里面混杂着点点金丝,在不周灯的照射下,泛起柔和的微光还点点金色的绚烂。 庆和帝握着姜素敏的手腕,轻轻地把镯子套进去,“这是去年玉螺国的贡品,和不周灯一起送到的。” 姜素敏上辈子开始就喜欢翡翠,看着手腕上的镯子,真是越看越喜欢,便笑意盈盈地起身谢恩。 庆和帝拉着她的双手,把人拉到身前,“爱妃不必多礼,子不教,父之过。这是朕的小小赔礼。” 姜素敏非常吃惊,没有想到庆和帝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只能尝试劝慰他,“孩子都长大了,做的事情怎么能赖到父母的头上呢。人总归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才是。” 庆和帝没有接话,摇摇头,心里有些失笑。 看来是白天的事情刺激到他了,居然在个小姑娘面前有感而发了。 宁王府。 深夜,宁王愁眉不展,一直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 正午时分,他去向王尚书求教,被拒之于门外后,无计可施之下,就独自回到府中。 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他先是下命令把那个惹事的女人迁出侧妃的院子,打算废了她的侧妃之位,再禁足半年,罚抄宫规一百次,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虽然母妃说了,一个四品的总兵不能带给他什么兵权,要尽早把那个祸头子给处置了。 但是,宁王自己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首先,既然双方的结交已经开始了,他也把可能出现的嫡长子给搭进去,难道现在把人给杀了,交好变成结仇吗? 其次,他从来都没有打算想要大军压境地夺位,交好一个四品总兵,能在关键时刻帮得一些小忙就够了。 况且,今天过后,他被弹劾的前因后果一定被传人尽皆知。 如果他立刻要了那侧妃的性命,无论做得如何天衣无缝,都有可能落人口实。 如今,他只是废了那个女人的侧妃之位,并没有这取这女人的性命,先是向世人展示他的大度胸襟。另外,相信那个总兵一定会为这样的的处置,而生出感激之情。 如此权衡之下,宁王按照自己意思处罚了那个侧妃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绞尽脑汁地思索御史的花样式弹劾。 无计可施之下,宁王想起他母妃十分推崇的经史,打算认真看一下,从中寻找灵感。 一目三行。 直到下弦月已经高高挂在天际,清冷如水的月光也从窗台飘散到书案上。 宁王捏脸捏眉心,看了好几卷的帝王本纪,他还是对下一次大朝会将要面临的局面一筹莫展。 他只是没有充足的经验,而不是真傻。 今日朝会上,父皇对待此事的暧昧态度,没有处罚也没有打算翻篇,一定会助长御史们的气焰。那下一次大朝会的时候,他被弹劾的罪名一定会再上升一个级别的。以后,如果不想总被翻出这样的罪名往脑袋上扣,他就要像一个一了百了的方法。 突然,灵机一动。 有一个想法浮上心头,他想不出来,说不定别人有办法。他可以效仿先贤,礼贤下士,请教别人! 那么,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了,他没有可以请教的人! 宁王终于认识到了他最大的危机,经史里面,尚未登基的帝王不多不少都有几个自己的心腹,为他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更有不少的幕僚,可以为他出谋划策、解决难题。 然而,这些他都没有! 因为父皇子嗣稀少,他跟大哥虽然年龄接近,但是实际情况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会有什么争端呢。况且还没有到夺位争斗的巅峰,二人的感情不说要好,也算是点头之交。 大婚以后,正式到朝堂历练了,打听什么朝局消息,都有外祖父详细地讲解分析。就连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强大的竞争对手,也他的不明就里中被圈禁在永明宫了。 于是乎,他变成了父皇唯一一个领着差事,在朝堂活动的皇子。 平日里,遇到什么问题,他都第一时间找王家,找外祖父解决。 宁王,在认真地思考着,他是否过于依赖他的母族了。 深夜里,月光与烛火相伴。 满布陈旧气息的书房,一个苍青色的背影正在伏案疾书。 男子的五官轮廓立体,面容有些消瘦,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肤色看上去还带一些难见天日的苍白。 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下来思量,洋洋洒洒地足足写了十多页纸才停笔。 他捧着这些手书通读一遍,见没有什么错漏便搁下手里的笔。虽然这些手书并不是那么的完美,上面的字体可能因为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时而有力,时而潦草。他思索了一会儿,便打定主意不再修改和誊写了。 时辰已经将近黄昏,宁王一直等在翰林院之外,目光不住地往门口看去,希望能够看见要等的人。 你问,他怎么不进去直接找人呢? 宁王的身上没有领翰林院的职位,贸然进去,名不正言不顺的。还有,他是来这里找人请教的,要礼贤下士,他能使用强权把人直接找出来吗? 最重要的是,历年三甲先入翰林院当值三年,而后外放,再回到中枢的时候,大多都是有实权的重臣。换句话说,那里面都是未来的重臣,都是他想要笼络的目标。 所以,宁王只能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了。 王穆之是王尚书的嫡长孙,王德妃与他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弟。 他还没有走到大门,就已经看到等在外面转圈踱步的宁王,转头与同僚相互道别后,便快步走向宁王。 王穆之一看见宁王的身影,就大概猜到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看见从翰林院里向他走来的身影,宁王立刻迎上前去,拱手长揖,“表弟,本王有一事想请你指教。” 宁王昨晚思索了一个晚上,谁有能力指点他的问题? 这么一想,有能力指点他的人简直是一大把,都是一些老狐狸,但是他的亲外租都不愿意指点他,还能指望那些人精吗。 于是,他就向着有能力又足够亲密,最好还是同一个阵营的方向思索下去,脑海里很快就浮起一个人的脸。 他与他是表兄弟,关系足够亲近,他本人的才学也是极好的。 王穆之立刻伸手扶起了宁王,紧接着就给他见礼,“臣,见过宁王。” 宁王一把拉起王穆之,“表弟,何必如此见外。本王真的有心求教,就是……” 王穆之一下子就打断宁王的话,“王爷,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太华殿。 此刻的大殿有一瞬间的安静,上一次沉默的重臣们都把目光放到宁王身上,只有王尚书依旧不动声色。 庆和帝挑眉,“你再说一次?” 刚才,宁王抢在御史们开口之前,就出列跪倒在大殿的中央,“臣有罪,”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本,双手托举至头前。 洪涛就立刻走到宁王的跟前,躬身接过奏本,呈递给了皇帝。 庆和帝并没有翻看,眼睛盯着跪在下方的宁王,“你有什么罪过?” 宁王开始断断续续地背诵着奏本上的内容,到了后来,就泣不成声地伏首在地,“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庆和帝盯着儿子的后脑勺,“虽然你已经知错了,朕也不能不罚。宁王罚奉一年,闭门思过一个月,”说完后,抬头看向大殿里的其他人,“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原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妥当的御史们,面面相觑,他们还没有开始弹劾呢,宁王就已经认罪了,而且皇帝也发话要罚了。于是,他们就只好把袖子里的奏本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回家了去。毕竟宁王都已经知道错了,他们也不好逼迫太过。 于是,满朝文武都手持玉笏板,躬身长揖,“皇上英明。” 也就是说,这一件事到此为止了。 第38章 起伏家书(一更) 下朝以后,宁王彻底地松了一口,这件棘手的事情终于解决了。“ 请罪书”的这个主意是王穆之教授的,他听到的当时可不是那么愿意“自污”名声,不过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了,他只好姑且一试罢了,只是不知道后续的效果如何。 当日。 宁王看着对面端着茶盏沉默不语的王穆之,把心一横就把他想到的法子说了出来,“若果表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那本王就从那几个御史家中的后宅阴私下手,毕竟谁家的后宅也不是那么干净的!” 王穆之闻言,眉头立刻皱起。原本想要厉声地苛责对方,可是对方是君,自己是臣。身份不同,他能做的就只有劝谏了。 王穆之深吸一口气,“王爷,此乃下下之策。” 宁王一听,脸上浮起了笑意,他知道对方一定是想到办法了,立刻表示他会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王穆之对宁王的想法有些失望,但是该劝的还是要劝,“王爷是陛下的亲子,也算是大臣们的君,用这样市井之徒的法子与臣子计较,太过有*份了。” 王穆之这是委婉的说法,说得直白点,就是您怎么能用市井泼妇的手段对付御史呢?就像两个正在互撕的泼妇,嘴里大多都是互揭对方家里的短处一样。 一个有封地封号的王爷,居然要在朝堂上跟御史打嘴仗。 御史检察百官本就是职责之内,你一个王爷居然翻找人家的后宅阴私,从而指责别人没有资格弹劾你。到时候,只会落得一个名声尽毁的下场,别说当皇帝了,就说当个王爷,也太过没有胸襟了。 王穆之看了看宁王的脸色,突然说:“王爷,写请罪书吧。” 这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宁王大惊失色,“请……请罪书?” 王穆之温文尔雅的脸上也显出了严厉,“是的,请罪书。御史们弹劾王爷的是因何事而起的,王爷就要请罪。错了就是错了,虽然王爷觉得请罪是向御史低头示弱了,但是请罪以后,就意味着这桩事情要翻篇了,谁也不能再捏着这个把柄来攻歼王爷,这是其一。王爷主动请罪,也算得上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能留下一个美名,这是其二。” 宁王听完这一翻话后,就在心里不停地权衡。 王穆之看见宁王脸上有些意动的痕迹,又温言相劝了几句,“王爷,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阴谋诡计终归是小道,为君者,怎么能终日行走在小道上呢?” 宁王很快就彻底开启了闭门思过的生涯。 但是,当他的身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以后,他的传言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间越演越烈。’ 最开始就是宁王被御史弹劾的奏表被传得人尽皆知,就算是京城小巷里面的卖货郎都知道最近宁王被御史弹劾,然后就被他的皇帝爹关了起来。 慢慢地,在一片谴责的声音里出现另外的一种声音――宁王已经向皇帝陛下认错了,是一个知错能改的好人,他很快就被放出来的。 与此同时,宁王的请罪书也在坊间流传起来了。 就这在短短的十数天里,宁王的名声从一开始直坠谷底,到后来成为了一个知错能改的新一代楷模。 如此戏剧化的大转变,让京城的大众找到了新的话题。 京城的一些比较热闹的茶楼找了说书先生,为过往的茶客演绎这位楷模的经典。甚至一些有名的戏班子也跟着这一股东风,推出了一系列的新戏,都是一些什么负荆请罪、浪子回头之类的古旧典故的重温。 宁王虽然在闭门思过,但是他每天都在关注着外面的流言,心情也随着外界对他的评价而跌宕起伏。 他从中悟到到了一个道理,名声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他要比以往更加爱惜身上的羽毛才是。 想到那天王穆之给他出的好主意,又想到在朝堂中完全没有“朋党”的自己,也许,礼贤下士也是一个好主意。他第一个攻略的目标,就定为他的表弟,王穆之。 勤政殿。 一封书信被呈递到庆和帝的跟前,洪涛微微躬身又回到他侍立的位置站好了。 庆和帝放下手里的御笔,目光落到那几个瘦劲清峻的字上,父皇亲启,子政敬上。 崔廷,字子政,是被庆和帝圈禁在永明宫的大皇子。 廷是指君主问政的地方;政,政治、政务,又通“正”,意为光明正大。 如果单单从两位皇嗣的名和字上考虑,庆和帝显然已开始就对这位长子寄予厚望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道当初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当庆和帝收到第一封的书信的时候,是在宁王被御史大肆弹劾的第二天。他原本以为这个大儿子是因为收到什么风声,伺机而动,才落笔写下一封“陈情表”。 粗粗看了一遍以后,出乎意料的是,大皇子写下的只是一封单纯的家书,里面没有只字内容是关于陈情、诉苦的,也没有再为淮乡侯府喊冤,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还有他在这一年静心看书的感悟。 庆和帝沉默片刻后,就打开新到的书信,一目三行,这又是一封与上次相仿的普通家书。 放下手里的书信,庆和帝陷入了沉思,眼神慢慢变得锐利,而后爽朗一笑。 他想,无论这是大儿子想要把自己从里面捞出来而打的感情牌,还是单纯地想和他这位父亲联络感情,都无所谓! 如今,庆和帝已经四十有一了,在皇帝里面算是不年轻的了。虽然他心里也有对新生孩儿的期盼,但他更多的是为后继之人而忧心。因为有很大的可能,他这辈子就只有这两个儿子了。 正所谓,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经营了这样的一段时间,等到时机一到的时候,庆和帝就打算把他们都聚到一起,看看谁的能耐大些,那么这个帝位自然就是谁的了! 这个也是他的一点慈父之心,新任皇帝的人选能在他面前得以尘埃落定,那么“败寇”就可以在他这位父亲的手里活命。 庆和帝本人就很清楚,皇室的兄弟对彼此是没有这么宽容的。因为他自己就在先帝驾崩后,差点儿把所有兄弟都屠了个一干二净! 他如今的行事作风看着是比早年心慈手软了些,但是他骨子里就是一个狠辣的人,这个选出新帝的方式,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想法。 长泰宫。 深蓝如海的天际,橘黄的晚霞还在天边游荡,夕阳的光照投射到小花园中,那是一幅新的画卷。 随着时间的推移,姜素敏和庆和帝的相处也渐入佳境了。 这几天,庆和帝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了长泰宫,而且总是悄无声息地到来,默默地出现在姜素敏的茶案旁。 刚开始,姜素敏很为庆和帝的悄无声心烦恼,后来转念一想,她也没有什么不见得人的秘密,也就随他去了。 他来,不说话也好,说话也罢。皇帝的有些事情只适合独自思考,是不适合跟别人倾诉的。也就是说,地位有时候决定了一个人的高度。然而,高度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无法言喻的孤独。 至于姜素敏的想法,就是只要庆和帝来了,她就尽一个嫔妃的责任去招待他就好了。 夜里无星,突如其来的一阵秋雨。顷刻间,就有凉意入骨之感。 原本享受静谧时光的两人,就在玉兰花树下被秋雨打了个正着。就在雨水下落的时候,庆和帝就马上把姜素敏拉到自己怀里挡得严严实实。 姜素敏的鼻子有一瞬间的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撞到庆和帝的胸口。 侍立在屋檐底下的洪涛立刻抄起廊下摆放好的油纸伞,利落地打开以后,就往皇帝和昭仪娘娘的那个地方冲去。 在一旁看见洪公公前去送伞的红绫等人,有些立刻回到浴间准备热水,还有一些就到下厨房吩咐准备驱寒的姜汤。 浇了雨以后,还是马上洗一个热水澡,再喝一碗烫烫的姜汤比较稳妥。 庆和帝一把夺过洪涛手里的油纸伞,仔细地当着风雨过来的方向,护着怀里的姜素敏一同回到正殿。 进到屋檐后,庆和帝反手把油纸伞交给身后的洪涛,牵着姜素敏的手把她送到沐浴专用的隔间,眼神温和,伸手理了理她腮边的湿发,“爱妃,就在这里沐浴,朕在外间等着你。” 不等姜素敏的挽留,庆和帝已经走了出去了,红绫和红罗也奉命进到浴间侍侯主子沐浴。 姜素敏感觉鼻头又有些酸了,伸手揉了揉以后,才乖乖沐浴了。 “红绫,陛下在外头可妥当?” 正在小心地给主子搓洗头发的红绫,轻声的回答道:“娘娘,放心好了。姑姑她们都在外头呢,姜汤还有更换的衣裳也准备妥当了。” 让红绫把她熏干的头发挽起后,姜素敏端起桌上为她准备的姜汤一饮而尽,而后便径自走到柜子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套玄色的寝衣。看着大小和样式,就知道这是为庆和帝准备的。 她双手托着寝衣,然后就快步进到浴间。 只见庆和帝背向着门口靠在浴池的边缘,平日束起的发丝现在湿答答地散落在身后。 听见有脚步声在浴间响起后,庆和帝惊讶地回头,便看着一身寝衣的姜素敏正在小心地放下手里的衣物。 庆和帝挥挥手,示意洪涛退下。 “爱妃?” 姜素敏慢慢地走到庆和帝身后,“那是臣妾特地做给陛下的寝衣,还请陛下赏脸,不要嫌弃才好,”她挽起衣袖,取过擦背用的浴巾,“臣妾侍侯陛下沐浴,如何?” 庆和帝握上姜素敏搭在他肩膀的素手,“朕,求之不得。” 第39章 三公主拜访(二更)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早早就落下来。正所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是丰收的好年份。 床边的帐幔被挽起,红绫轻轻地摇动了一下主子,“娘娘,该起来了,再睡下去,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一头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枕边,弯弯的长睫毛轻轻地颤动,姜素敏睁开了迷朦的双眼,“嗯?”声音里略带晨起的沙哑,有一种另类的性感,“红绫。” 寝室的门发出“咿呀”的响动,是红罗她们拿着洗簌的用具和热水进来,准备侍侯主子洗簌。 红罗拧了一块热手帕递给了主子,“娘娘,昨晚下了好大一场雪呢,外面可漂亮了,”做出一副憧憬的表情,“如果能够打雪仗就好了。” 姜素敏的表情也带着些憧憬,因为前世一直生活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雪,看到下雪她总是按耐不住就兴奋了。所以,投胎到这里的十几年里,她都会偷摸地带着丫鬟们打雪仗。 姨娘估计是不知道的她每年都领着丫鬟打雪仗的,但母亲应该是知道的,只是看在姑娘家也就在闺阁中能自在几年的份上,也就随她去了。 坐在食案边上用着早膳的姜素敏,正跟大家说起以前打雪仗的时光,脸上带着许明媚的笑意,“等本宫用过早膳后,就领着你们到小花园打雪仗。” 这时,郭姑姑双手捧着一个白瓷小碗走了进来,“外头又开始下雪了,还能打雪仗?” 红绸轻轻地把身后的窗户推开了一丝小缝,一团冷风就和着微小雪粒扑面而来,她马上把窗户合上,“娘娘,外头的风雪又开始大起来了呢。” 红罗闻言,面上就不禁带上些失落。 郭姑姑把小碗放到主子的手边,“娘娘,一会儿用完早膳后,就喝了这碗红糖当归鸡蛋汤,”转过头就冷着一张脸,语气平淡地给几个大宫女训话,“娘娘刚刚来完葵水,你们就撺掇着娘娘玩雪,太过不懂事了。” 说起葵水,姜素敏面上不由带上一些郁气,虽然心里明白怀孕生孩子这个事情是急不来的,但是仍然会着急。 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海滑过,姜素敏就放下了,没有思虑太过。她是免得让自己对怀孕一事太过焦虑,若是因为多思而引起内分泌失调,那就得不偿失了。 姜素敏一手端起手边的白瓷小碗,一手拿起勺羹,也就把心思放到这碗红糖当归鸡蛋汤上面了。 被郭姑姑说得低下头的四个宫女,看着主子面带笑意,脸上又带上了笑意。 看着外头飘散的雪花,姜素敏有点百无聊赖,就干脆让严格找人来把卧榻搬到窗边来,她就卷着厚厚的长毛毯子窝在里面,只能隔着窗户静听风雪,还有时不时看看手里的游记。 令姑姑处理公务过来,看见主子的模样就知道她是想玩雪但又被阻止了。吩咐红罗几个把银霜炭盆都端到窗边下方,她就灌了好几个汤婆子塞到主子的毯子里,才动手打开窗户,方便主子看书赏雪。 外头风声渐息,鹅毛般的雪花开始变得单薄,原本灰扑扑的天空,也在雪白的云层间隙里露出蓝色。洁白松软的大地,纯白晶莹的雪花,落满积雪的枯枝,仿佛天地都像是溶入了冰天雪地中。 严格从外头进来,站在门口的炭盆出弹落身上的落雪后,才走到主子的跟前,拱手躬身,“娘娘,三公主在外求见。” 咦? 姜素敏柳眉微微挑起,心里满是惊讶,这大风大雪的天气跑到她这里来,是遇到什么急事儿了吗? 看看外头依旧在飘落的雪花,她便对严格说:“你先把三公主迎进来吧。” 然后,她掀开身上裹着的毯子,到正殿去招呼这位突然拜访的公主。 红绫已经把天青色的袄裙拿在手里,侍侯着主子加了一身衣裳。 姜素敏接过红缎递过来的手炉,然后便搭着她的手往正殿走去。 姜素敏走进正殿的时候,刚好看见三公主在身边的宫女的帮助下,脱下绯色银丝缠枝斗篷,抖落着上头的积雪。她侧头悄声叮嘱了红罗几句,然后再轻声地打着招呼,“三公主。” 三公主循着声音回头,马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屈膝行礼,“姜母妃。” 姜素敏也微笑着向她回礼,“三公主坐吧。” 她看了看她的脸色,嘴唇有些发青,但是脸颊却有些红晕,想来是被外头的寒风吹的。 这时,红罗刚好领着端着热水和捧着手炉的小宫女进来。 她们分别给姜素敏和三公主请安问好,然后就在姜素敏的示意下,都走到三公主的身边侍侯帮忙了。 “公主,先用热水净手,然后用热帕子敷一下脸,把已经凉了的手炉换一下吧。” 姜素敏感受了一下正殿的温度,总觉得不如后殿暖和,便抬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严格,“让人端一些炭盆子过来。” 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仅仅有地灶火道是不够的,还要适当的增添几个炭盆子。但是由于主子很少在正殿活动,长泰宫正殿燃起的炭盆子并不是不多。 三公主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里的手炉,眼神里面全都是迫切和不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嘴唇微微地颤动,但是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原本等着三公主说起来意的姜素敏,见状,只能微笑着发起话题,免得大家就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徒增尴尬。 “公主的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跟着朝阳郡主到外头玩耍?” 三公主听见姜素敏主动说话,面上的表情就缓和下来了,“挺好的,”然后,头低了下来,“没有玩耍,朝阳表姐快要出嫁了。” 这到底会不会聊天,姜素敏默默地在心里吐槽,而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每次姜素敏说起的一个话题,三公主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要不就是仅仅只言片语的回答,让人无法继续下去。 话题接二连三地被三公主终结,但她始终没有提起,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拜访的。 姜素敏不禁有些为这个姑娘发愁,性子太弱了,也太过独了,以后嫁人生子了,可怎么是好呢? 一直到最后,三公主抢过跟来的一位宫女手里提着的食盒,“这是母妃让我带给姜母妃的伴手礼,”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声“告辞”,就带着宫女离开了。 姜素敏目送着三公主离开正殿以后,也回到窗边卧榻上窝着了,心里对三公主的拜访感到很奇怪。明明就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是却一字不提地就告辞了。 红缎看见姜素敏困惑的表情,就说起她听到的消息,“娘娘,三公主有可能是为她的亲事来的。” 姜素敏闻言,目光落在红缎的脸上,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原来,自从中秋家宴上庆和帝提起过三公主的婚事以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就连朝阳郡主定下婚期时,庆和帝还有各宫的娘娘都各有赏赐。但是同时被提起的还有三公主呢,到底是没有音讯呢,还是皇帝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三公主今天过来,有可能是为了从主子的嘴里打听消息。 红缎继续说道:“三公主的胆子小,方才有可能是常才人让公主过来打听的。” 姜素敏沐浴过后,斜靠着床上。她一边看着白天手里的游记,一边在等候着庆和帝过来。 看着时辰已经越来越晚了,姜素敏变得无心看书,心里有些担忧,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庆和帝一踏入寝室时,就看见一位发丝披散的美人握着书卷在皱眉沉思,上前抽走她手里的书卷,“爱妃。” 姜素敏被吓了一跳,一手轻轻抚着胸口,“陛下,怎么这么晚?”一手掀起身上盖着的锦被,准备起身请安问好。 她的身子刚刚一动,掀被子的手马上就被压着,转而被握在别人的掌心。 庆和帝温和地说,“爱妃不必多礼,朕沐浴后就会来。” “爱妃,朕刚刚收到河间王的来信,”庆和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少有的惆怅,“他说今年恐怕不能来京过年了。” 河间王? 这位大名鼎鼎的王爷,姜素敏是知道的。 第一位河间王是穆泰高祖的嫡出次子也是幼子,这也是自先帝奋起削藩以后,剩下的唯一一个没有被夺爵的藩王。 现任的河间王从宗谱辈份上来说,是庆和帝的堂弟。虽然没有出了五服,其实彼此间的血缘已经很疏远了。但是每年的河间王府都会举家回京过年,有心经营之下,历代的河间王跟皇帝们的关系都不错。 “可是有什么事情?”姜素敏直觉可能出了什么事情,不然每年都会回来的,怎么今年就来了呢? 庆和帝悠悠地叹了口气,“是河间王世子……” 原来这位河间王世子从小就些体弱,不能骑马拉弓,但是读书学识都是顶尖的。大夫们都说,如果能够好好照料,未尝不可以活得跟正常人一样的年岁。 去年夏天,世子出游时,拉车的马受惊失控,虽然身体没有受伤。但是惊吓之下,身体就慢慢地病弱下去了。 所以,河间王就写了一封信给庆和帝,有两层的意思。一个就是今年怕是不能回京了,需要报备一声;另外一个就是问问皇帝能不能派几个好点的名医过来,因为世子的情况确实不怎么样。 庆和帝还是很能理解河间王的,毕竟对方的王妃早死后,他就没有再续弦,虽然有不少庶子和庶女,但是能够名正言顺传承家族的,就这么一个嫡子。遇到这样的情况,哪里能不着急呢? 看完这封书信以后,庆和帝就马上提笔给对方回信,因此就耽搁了一些时间。 姜素敏想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应该要跟他说起三公主今天拜访的事情。毕竟那是他的亲闺女,这些事情怎么都是要跟对方说的。估计常才人让三公主来拜访她,也是有这个目的的。 一方面从他嘴里打听一下三公主的具体安排,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她的嘴提醒皇帝,别把这个女儿忘了。 庆和帝听完以后,把姜素敏背后的被子往上提了提,伸手拍拍她的后背,“时候不早了,睡吧,她的事情,朕自有打算。” 关于她的亲事,他想了一段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就这样的悬而未决。 主要吧,好像把闺女嫁到哪个大臣的家里,庆和帝都有一种他把人家给坑了的感觉。 第40章 年末 自从那天晚上,姜素敏提到三公主的亲事以后,庆和帝也开始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毕竟女儿过完年就十六了,选驸马的这件事,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想来想去,还真的被他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人选,当朝承恩公的嫡出次子。 郑国的规矩就是,皇帝的母家可以获得一个正一品的虚爵,这虽然都是一品公爵,但是和魏国公和楚国公这样的有本质的差别。 后者有开国皇帝分封下来的永业田和铁券丹书。 铁卷丹书是爵位的象征,背后纪录着爵位分到的永业田所在的地方和面积。 永业田都占地面积颇广,起伏绵延。这些的土地相当于从前列国封疆的封地,只不过是占地面积较小而已。经过二百多年的经营,这些虽然称为田的封地,已经都变成一个繁茂的城镇。 前者为虚爵的意思是,承恩公只能得到这个爵位,没有永业田,就只能靠拿着朝廷的俸禄过日子。而且,这个爵位只能减等世袭、三世而终。 庆和帝这个想法有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他那个女儿的性子说好听是温顺,说不好听是懦弱无能。要是给她选一个太过“精明能干”的驸马,恐怕她一辈子都只能是别人手里的一杆枪。 第二,承恩公一家原本只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当年皇帝的亲外祖只不过是工部的一名侍郎,全家更是是老实不惹事的性子。 虽然当年庆和帝争夺皇位的时候没能帮上什么忙,但也没有扯后腿。庆和帝刚登基时想要大肆封赏他们,都被对方以能力不足、不能胜任的理由拒绝了,所以,他的心里也有通过这桩亲事补偿外祖家的心思。 这样的搭配,就避免了三公主在有心人的唆使下做出错事来,另外,承恩公府也多了一个爵位(公主的嫡长子可以封侯爵)。 可是,还没等庆和帝下旨赐婚,他就有些忙得焦头烂额,这个问题只能放到以后了。 庆和十五年也慢慢地走到了腊月,郑国里的大江南北开始准备起了来年的春节,普通的百姓都开始杀猪过年了,而高门大户也要到各处采购过年的必备品。 朝堂各部都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地为着放年假做准备。 比如刑部,就尽快地把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了结了,不必让这些宗卷压到明年;又比如说户部,他们都正在开足马力地清点国库的库银,做好今年的收支账册,还有准备明年的预算奏本;还有吏部等等的几个部门,也处于一年中最忙的日子里。 而最为清闲的礼部,也要开展他们每年一度的不变的工作――上奏本,问一下明年开春的皇帝祭祀要怎么办。 庆和帝像是去年一样的批复,祭祖就在宗庙就好了,不用去到皇陵那么远,免得到时候皇帝出行要劳民伤财了。至于春祭,那就按旧例要大办,为天下百姓祈求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礼部的官员们都能预计到皇帝陛下的回复了,除了隔个五六年的清明大祭推脱不得以外,庆和帝都是不喜欢到皇陵拜祭先祖的。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皇帝陛下是真的不愿意劳民伤财,才对去皇陵亲自给祖宗上坟有些抗拒。但是后来两位皇子大婚以后,可以派这两位轮流前去给祖宗上坟以后,皇帝陛下就更加不愿意踏足皇陵了。 有一些经历的两朝元老,他们都猜测庆和帝怕是对先帝有些心结,才不怎么愿意去皇陵祭祖。 对此,他们都表示理解的。 有一个总是惦记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的父亲,对他有些别扭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庆和帝做得也没有太过明显,借口也说得过去,这些元老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了。 实际上,从个人能力来说,先帝处理政务的手段一点儿都不差,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了削藩这一重大举措,是一位明治之君。不过,对待正统(发妻和嫡长子)的态度,却让他的名声蒙上阴影。 姜素敏今天作东,邀请王德妃和秦淑妃来长泰宫作客,其实是为了商议封笔当天的年末辞旧宴的筹备。 为了招待那两位,姜素敏选用的是从姜家带进来的新茶。 她选择这种茶的原因不是因为它比皇宫里面的贡茶好,而是因为它是姜家族地特有的茶叶,普通地方都尝不到。 茶点呢,都是一些做得清淡不甜腻的经典搭配,有豌豆黄、芸豆糕还有一道油酥咸点。 至于姜素敏,她为自己准备的还是一碗煮开过的清泉。 秦淑妃对茶的兴致缺缺,好和坏的能够区别开来,但是都是好茶的情况下,她就无所谓什么品种有什么样的口感了。 她捻起一块豌豆黄,轻轻地咬了一角,咦?眼睛有些睁大,本来显小的脸上顿时带上天真,“姜妹妹这里的点心好特别,没有甜腻,带着淡淡的豌豆清香。” 王德妃倒是一个真正的爱茶之人,刚刚坐下以后,她就被茶碗里的茶香所吸引,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入口微凉而甘醇,过后口中留有豆香。 这是一种似曾相似的味道,是了!这应该是姜家特有的沁茶。 王德妃的胸口涌动着陌生的情绪,眼睛缓缓眯着,掩住里面翻腾的情绪,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茶碗的边缘摩挲着。 恢复平静以后,她睁开眼睛,微笑着称赞道,“好茶。” 这一顿不早不晚的茶点用完以后,她们三人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每一年,后宫六局的档案宗卷都要年末处理好,按照年份封存起来。本来这些都是皇后的工作,基本上都是皇后过目以后加盖凤印,就可以送去封存。但是,如今的宫中掌管宫务的是她们三位嫔妃,她们需要相互核实六局的文书宗卷,全部盖上三人的玉印,才可以封存。 秦淑妃和王德妃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把所有的文书都带上了。三人足足核对了一个半时辰,才算是完成这些工作。 今日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要封存今年的宗卷以外,她们还有一个重要任务。 那就是筹办今年封笔后的辞旧宴! 辞旧宴,顾名思义,它取自辞旧迎新之意。实际上就是皇帝作东家,请所有三品包括三品以上的重臣在年末好好地吃一顿,联络一下君臣感情。 至于那些身处要职,不能擅离的重臣(比如镇西侯这种的),皇帝也会特地赏赐一些东西下去,表示虽然你不能参加宴席,但是朕还是没有忘记你的。 所以,在郑国中,能够参加辞旧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是无数官员一身都为之而奋斗的目标。 就像是普通富贵人家一样,宴请客人大多都是由主母来料理的。同样这个辞旧宴本也是皇后娘娘的责任,如今也落到姜素敏和秦淑妃她们的头上。 而且,这个宴席对后宫中人还有一重意义,那就是辞旧宴的白天,宫中嫔妃的亲人都可以递牌子进宫探望。无论品级,所有的嫔妃都有这样的福利。如果说家里太远,不能前来,那就没有办法了。 因此,就算觉得这几天再忙再累,也没有阻挡姜素敏的好心情。因为,母亲又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她了,不管怎样,能见到亲人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又是一阵忙乱,等所有事情都料理好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姜素敏亲自将秦淑妃和王德妃送到长泰宫的宫门,然后目送着她们登上软轿离开。 回到后殿,姜素敏就直接往窗边的卧榻上扑去,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身心疲倦,她用手掩着嘴巴,秀气地打了一个哈欠,干脆就和衣歪在卧榻上。 “主子,不如先用完晚膳后,早点入睡吧。”红绫有点担忧,看见主子几乎是躺下就秒睡,更是十分心疼。 美人如玉般的脸上带着两分的倦容,姜素敏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回答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陛下要来……晚膳,睡……好了。” 红绫侧耳,想听清楚主子到底说的是什么,结果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声音,最后还嘎然而止了。 红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主子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她便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床被子,轻手轻脚地盖在主子身上,细心地掖好好被角。 她在退出后殿之前,特地点亮了烛火,以免到时候主子醒来了发现处于黑暗会害怕。 令姑姑正在打算和主子汇报一些长泰宫地事务,刚刚走进后殿,就看到红绫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红绫,娘娘呢?” 红绫一看是令姑姑,就冲她比了一个小声点的手势。 两人走到了当值的外间,才小声地说起话来。 红绫跟令姑姑详细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而后有些担忧地说:“姑姑,最近一段时间娘娘都变得特别容易困乏,都怪这年关太忙,让娘娘受累了。” 令姑姑心里有个猜测,只不过不知道对不对而已。 这时,恰好郭姑姑从小厨房那边回来,令姑姑就拦下了对方的脚步,打算和她商量一下。 郭姑姑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平淡地说:“娘娘最近都比以往劳累,困乏一些也是正常的。况且娘娘上个月的葵水刚过,这个月又没到来时候。若果真的有了,号脉也是号不出来,毕竟日子太浅了。” 郭姑姑的言下之意就是,姜昭仪可能怀孕了,也可能没有怀孕,要过一些日子才能确定,况且她有可能因为劳累而导致的嗜睡,跟怀孕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令姑姑听完后,就打定主意不告诉主子这个猜测,以免到时候猜错了空欢喜一场,影响心情。 但是,凡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现在只是一个猜测,但是如果是真的呢。万一期间娘娘出现什么情况,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所以,令姑姑决定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重视起来,她就吩咐红绫去把其余的三个大宫女都找过来,她有事情要叮嘱她们一番。 第41章 消息 腊月的黄昏特别的短暂,往往夕阳只在一瞬。樂文小說| 长泰宫。 庆和帝一走进后殿,以为姜素敏和往常一样握在窗边的卧榻上看游记,谁知道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美人冬眠图。 他的眉头顿时皱起,声音里面也带上一些火气,看了看郭姑姑等人,“你们侍侯得如此不经心,要你们来何用……” 天气这么冷,主子就这样和衣歇在卧榻,定是她们侍侯得没有上心! 姜素敏好像依稀听见了庆和帝的声音,陛下? 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她拥着被子坐起,懒懒地靠在墙上,抬头就看庆和帝皱着眉头低声在训斥着郭姑姑她们,“陛下。” 庆和帝循着声音回头,训斥的话也就停下来了。 她没有去看庆和帝,却看着被训斥的郭姑姑等人,小声地喝道,“真是没眼色,陛下都来了,你们还不去传膳。” 跪倒在地的郭姑姑她们,没有皇帝的发话,还是一动都不敢动。 见此,刚刚睡醒的姜素敏双眼带着些许懵懂的眼睛,向庆和帝微微一笑,笑容里面带着小小的讨好,还有一点天真。 庆和帝沉着一张脸,举步向着姜素敏走去。他侧身坐在姜素敏的身旁,先是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和手心,感觉都是热乎乎的,脸色才稍霁,“怎么这么不懂事,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姜素敏反手握着他的手,马上温言道歉,“都是臣妾不好,原本以为只是闭目养神,后来却睡着了,陛下就饶过她们一回吧。” 庆和帝盯着姜素敏,沉默了片刻,“即然爱妃求情,这一回就罢了。” 洪涛见此,在一旁示意郭姑姑她们起来,赶紧传膳。 长泰宫都是以清淡养生的菜式为主,也不会因为庆和帝的到来发生太大的改变,不过是菜式花样多一些罢了。 这样的安排,一个是考虑到庆和帝年纪已经不小了,大鱼大肉地吃,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第二个也是因为姜素敏从上辈子开始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食谱。 食不言,寝不语。 庆和帝和姜素敏两人很快就用完晚膳,庆和帝端着刚刚沏好的清茶,姜素敏身前摆放着一碗温热的清泉。 两人便面对面地坐着聊天。 长泰宫。 姜素敏一大早就送走了庆和帝,便换好了衣裳,在正殿等候着嫡母的到来。她原本以为祖母也会在今天进宫来看望她,谁知道在处理今天进宫人员名单的时候,却发现魏国公府就纪录了嫡母窦氏一人。 这让姜素敏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老夫人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然后就不能进宫看望了。 严格躬身从门外进来,“娘娘,魏国公夫人到了。” 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同,姜素敏谨记着嫡母提醒她的话,她安然地坐在上首的主座上,受了窦氏的君臣之礼。而后,示意令姑姑亲自把夫人扶起来,她才起身屈膝行礼。 二人分别落座。 窦氏不禁在心里点点头,阿素已经能适应自己的身份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她看着阿素略带焦心的眼神,也猜测到了原因,便主动出为什么老夫人没有在今天一同进宫了。 原来,今年雪天刚至的时候,老夫人便感染了风寒,前些日子气喘不能平卧,如今看着已经好了不少。只是,毕竟抱恙在身,宫里头终究水忌讳的,就没有递牌子进宫了。 姜素敏听见老夫人的身体没有大碍,有些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她知道,虽说老夫人总是在荣华院修养,但是家里的大事基本上都是瞒不过她老人家的,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府里也不会像如今地平静。 窦氏也接着说起家里的情况还有朝廷的情况。 宫妃和家族总是相互相成的,撕撸不开的。家里发生的事情和家族做的决定,总要让宫里头的人心里有数才是。 魏国公还是那幅平庸的样子,倒是世子却在西疆上带来了好消息。 今年入秋以后,像是往年一样,西疆边城以西的沙匪又来扰民。连烧带抢地,几乎屠了一个地处偏僻的村庄。 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魏国公世子立刻请命,亲自率领了一队人马,沿着沙匪的踪迹追踪了两天一夜,才赶在沙匪重新回到茫茫大漠前,将贼子拦下。这次首战,便拿下所有沙匪,立下战功。 窦氏在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眉眼间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和骄傲。她的儿子长大了,也展现出可以承继起家族的才能。 姜素敏听见后,也不住地向嫡母道喜。 这位嫡出的弟弟自幼和她们这些姐妹都不大亲近,不是因为嫡庶的原差别,而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姜钰是嫡出的长子,他一出生就注定要背负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的重担。自然而然地,他早早地就开蒙读书、苦习武艺。 窦氏微笑地应下姜素敏的道喜,“同喜、同喜。” 的确是同喜,魏国公世子在西疆剿匪立功的消息传回京中后,魏国公府在朝堂和勋贵的影响力就比以往更胜一筹。 无论是身在府中众人,还是身在深宫的姜素敏,都是一件好事。 …… 姜丽敏的亲事一直在不停地相看,也没有找到很合适的人选。自从娘娘在宫中颇为受宠地消息传出来以后,就有很多投机的人家向姜家透出结亲的话来。 窦氏说起这些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无奈了,“幸好阿丽年岁尚小,还没有及笈,也就含糊过去了。” 姜素敏点点头,知道这个嫡母的为人,傲娇尽责,断不会有用庶女四下结交的心思。想来那些被拒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妥。 …… “镇西侯的年礼已经送到了,阿端除了家里的一封家书,也写了一封书信给娘娘。” 窦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尚未拆过的书信,信封明白地写着是给姜素敏的,她也就趁着今天把它一并带进宫来。 红罗上前接过书信,然后交到主子的手里。 姜素敏捏了捏手里的信封,发现里面很薄,便有些好奇大姐姐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特意对她说的。 窦氏也提到了陈姨娘。 陈姨娘在府中过得还算可以,除了想念女儿以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在窦氏的劝告下,不再每日每夜地礼佛和做针线了,身子也健壮了不少。 陈姨娘给姜素敏做的衣裳,全部都放到魏国公府刚刚送进长泰宫地年礼中。 “娘娘,宁王的这场变故,到底为的是什么?” 前段时间最热门的新闻——宁王遭弹劾后反转成为新一代典范,版本层出不穷以后,但是每个版本里面的□□都有两个相同的人,就是那个侧妃和姜昭仪。 窦氏听闻以后,很是担心,便决定今天进宫后一定要问个究竟。 其实,姜素敏一早也预料到嫡母会问起这件事的事由,毕竟宫里的事情外头不是那么清楚,加上流言肆虐,家里不担心就怪了。 姜素敏就仔细地讲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还有她处置的方式。 窦氏听完以后,便安心下来了。 她非常赞同姜素敏的行事方式,在没有把握置对方于死地的时候,大度、不计较是最好的方法。 窦氏思索一番以后,就对姜素敏说:“娘娘如今,地位还不算稳固,尽到自己的职责就罢了,朝堂上的事情就别掺合进去了。” 窦氏的言下之意就是,阿素你如今尚有没有子嗣,在夫家还没有一个依靠,做好自己打理后宫的分内事就好了,什么朝堂争端、储位争斗的都搅进里面去。 姜素敏知道,窦氏这番话是为她了好,无论什么原因,插足储位之争对一个无子的宫妃来说,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第42章 自从庆和帝表现出对长泰宫地驾轻就熟以后,姜素敏表示,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门外恭迎圣驾了。 时间还没有到午膳的时候,她原计划是要邀请嫡母留下来用午膳的。结果,勤政殿那边派了人过来,表示皇帝陛下中午要来长泰宫。 见到这种情况,窦氏也就只能先告辞。 虽然传话的人也说了,陛下再三嘱咐娘娘不必到宫门外相迎。 但是,姜素敏想啊,庆和帝悄无声息地过来,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到外面等候也说得过去;这一次既然都知道了,不到外面等候就说不过去了。 现在关系还好,可能不会怪罪。那到时候关系不好了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都是以后的把柄。 灰扑扑的天空又开始飘落雪花,一阵寒风吹乱了雪花的方向,晶莹的白色打着旋儿落到地上。 寒风一起,姜素敏身上的狐裘斗篷被轻轻地扬起,露出里面藕荷色的裙角。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些古代的斗篷吐槽,看着是挺暖,但是被风一吹就掀开了,冷风就跟着灌进衣服里,穿了就跟没有穿一样。 庆和帝一从御辇下来,就看见姜素敏用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他快步上前,扶起正要屈膝的姜素敏,“爱妃,不必多礼,”感觉手里握着的玉手有些微凉,就马上拉着她往长泰宫里走去,“不是嘱咐过爱妃,不必出来相迎么?” 姜素敏仰头,冲着他笑笑,“陛下前来,怎么能不亲自相迎呢?”不等他接话,又柔声问道,“陛下怎么过来得这样早?” 庆和帝轻轻弹开她兜帽上的落雪,“用过午膳以后,朕带爱妃去看一下滇南的送进宫的年礼,爱妃一定喜欢的。” 用过午膳以后,天空灰扑扑的云层也散去了,独独留下洗尽纤尘的蓝天。 原本已经备好的御辇和软轿,也被庆和帝弃之不用了,他牵着姜素敏的手走出长泰宫的宫门,“爱妃就陪着朕走一走吧。” 姜素敏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只是听到庆和帝这么有兴致,最后也只能答应陪着他走走了。 十指紧扣,雪天漫步,听着浪漫,实际怎么样?姜素敏表示,谁走谁知道。 郭姑姑看见主子举步向前,她也面无表情地贴身跟去了。 被留在长泰宫看家的令姑姑却有些担心,如果主子真的有身孕,一旦滑倒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reads;。 这么一想,她就使了个眼神给红罗和红绸,示意她们跟着主子的时候要警醒些,如果出现什么“险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冲上前去。 庆和帝牵着姜素敏从长泰宫经过鹊仙桥,桥下的流水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平日欢快的游鱼都看不见了。慢悠悠地,他们二人到御花园一角的花房。 与此同时,这个皇帝牵着昭仪漫步御花园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进宫探视嫔妃的命妇,噩梦,也很快就会将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到时候,辞旧宴当天最博眼球的头条就是――陛下昭仪雪天漫步,十指紧扣同游御花园。 这个恩爱秀得相当的高调。 你说命妇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由于皇宫布局的原因,通往很多宫殿的道路都在御花园中穿行。虽然大家肯定不可能迎面遇见出行的皇帝,但是皇帝出行必定会有人提前开道的。况且大家都不是傻子,从这只言片语当中就可以推测出实情。 终于来到这个不算偏僻的花房,姜素敏有些奇怪,不是要看滇南送来的年礼吗,难道滇南刺史送给皇帝的年礼是奇花异草? 不要觉得送皇帝花草什么的就很奇怪,曾经就有刺史给皇帝送的年礼是白鹿、白虎等等的奇珍动物,甚至有刺史送过一对黑白相间的大熊。 每年各地的刺史都会为年礼而费尽心思,这其中包含着很多的门道。 若是送得太贵重了,那么皇帝就该怀疑你有没有贪污了;若是送得太过惺忪平常,那么皇帝也会猜测你是不是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一些有地方特色,但又不是很贵重,最好还挺新奇的事物就是上佳的选择。如果这年礼送得好了,说不定皇帝心里就记住你这么个人了,以后受用的地方多着呢。 庆和帝挥挥衣袖,示意身后的一干人等不要继续跟着了。 洪涛会意,就伸手拦下了郭姑姑等人。 红罗和红绸的心立马就提了起来,面上也不由带上一点焦虑,要是娘娘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庆和帝牵着姜素敏的手,缓慢地走到花房的角落。 那里全都是山茶花! 它们无一不是,叶子翠绿肥美,或红、或粉、或白、或紫、或黄的肥硕花苞,都颤巍巍地挺立在枝头,带着二八少女一样的娇态,有一些硕大如碗的花朵层层绽放,那如同积攒了一个春秋的绚烂。 姜素敏看见这些山茶花的时候,有些呆住了。 瞳孔在惊喜下放大睁得大大,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在花丛中穿梭,“这些……都太……” 姜素敏那双一向深邃宁静的眼睛里迸发出惊讶、喜悦,还有一些复杂的、不可言喻的……爱。 庆和帝看着她团团转的样子,心里不禁莞尔,平日淡漠的表情也变得温和,上前握住姜素敏的胳膊,“这些都是朕送给爱妃的年礼,爱妃可觉得欢喜?” 姜素敏点点头,眼睛里透出的是欣喜,心里流淌着的是复杂。 她喜欢茶花和喜欢茶香一样,是喜欢它们身上蕴含着的、她心里的感情。 当年的大手术以后,原来的疾病可以得到压制,却也给她留下了一个低血压的毛病reads;。总是时不时地头晕,蹲下再站起来也要分开好几个步骤缓缓进行。就独自连出门,女儿也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晕倒在路上了。 后来,看见她总是独自在家里无聊,女儿就送来了好几株茶花幼苗,好让她有些轻省的事情来打发一下时间,也顺便陶冶一下性情。 养啊,养啊,不知不觉就养了十几、二十年了。那些矮小的花苗也变成了高壮的花树,茶花也变成了生命里不可割舍的曾经。 突如其来的情绪,让姜素敏的双眼变得有些湿润,低下头,眨眨眼睛。 庆和帝看着姜素敏那双能沁出水的眼睛,以为她是被这些礼物感动了,便伸出大手抚着她背后的青丝,声音低沉,“既然这么喜欢山茶花,怎么就不把自己院里的带进宫来呢?” 他看见她只是抿抿嘴唇,没有说话,便柔声安慰,“这些茶花都是朕送给爱妃的,爱妃从前的那些,就都留在闺阁作一份纪念吧。哪天朕陪你魏国公府看看。” 姜素敏只能不住地点头。 夜幕降临,华灯悄悄地被点亮。 以往肃穆地太华殿,如今变了一番模样。 皇帝的御座没有丝毫更改,只是身前多了一张食案,底下原本空旷的大堂,被布置成了坐席和食案配套的宴会现场。 早已经到来的大臣们都围成几堆,彼此正在愉快地交谈。 仔细一看,这些大臣和夫人们的交往,可以说是境界清晰。勋贵、寒门还有没落的世家,这些阵营都没有丝毫的模糊地带。 咦!大臣和夫人们? 是的,辞旧宴是一场大型的、官方的、男女同席的宴席。 大臣们的坐次按照官位品级高低排列,各位大臣与其家眷(夫人或者母亲)共坐一席。 至于皇帝,他的家眷就包括皇后和一众三品以上的嫔妃,当然啦,肯定少不了各位王爷和公主的身影。 品级和伦理的驳斥,使得排列嫔妃与王爷、公主之间的座次时,让人倍加头疼。后来,有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座次排列以嫔妃之间的品级为准,王爷和公主就带着家眷与自己的母妃同座。 关于这个不大讲究男女之别的辞旧宴,有一个小小的典故。 郑国建国的第一个年关。 穆泰高祖在太华殿上宣布,他和皇后要邀请所有和他一起打天下的文臣武将,在放年假的那天晚上,到皇宫来宴饮。宴席之间只论君臣之宜,不论君臣之礼。还一再叮嘱大家,一定要带上家眷前来。 一些老顽固听到后,纷纷出列,要求皇帝三思。他们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如此伤风败俗,一同宴饮呢? 高祖挥挥衣袖,毫不在意地回答,诸位大臣与朕乃通家之好,怎么能算是伤风败俗呢。 自此,这个男女同席的辞旧宴就一直延续了下来,成为郑国的传统。 姜素敏一身黛紫色的宫装,衣裳的布料上带着隐约的牡丹织图,只是选用了一些银白的滚边,简洁大气。这样显老的颜色,衬着她的一身气质,显得格外的高贵、雍容。 当姜素敏踏入大殿时,众人便停止交谈,立在原地,都遥遥地向她施礼。 她一一颔首表示谢过,也就往自己的坐席走去了reads;。到了坐席周围,就分别向端坐在身旁的秦淑妃和斜对面的王德妃见礼。 刚刚落座,便有些勋贵派系的夫人们上前,向她问好。其中不少都是夫君身上有爵位的侯夫人或者伯夫人。 姜素敏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一个无子的正二品宫妃,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礼遇的,因为这些夫人们有什么必要来向她打招呼、与她交好呢。是她身后的魏国公府,已经有一个强大的继承人的勋贵之首,才是她得到这样的礼遇。 这一瞬间,她彻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家族。 所有的子弟都为家族的兴衰荣辱奋斗,而家族则给予所有族人强大的庇护。 “儿臣,见过姜母妃。”三公主怯生生地向姜素敏见礼。 姜素敏便笑着向三公主还礼。 打完招呼以后的三公主,环视了四周坐席一圈,便咬紧下唇,脸蛋涨得通红。心里满是委屈,她就知道是这样的。 姜素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皇室的坐席只有四张,全都已经坐满了人,分别是昌平长公主一家、王德妃、秦淑妃和明嘉公主及驸马还有她自己,唯独三公主没有坐席。 看着这个眼泪都快要滴下来的三公主,姜素敏上前握着她一直紧紧绞着的双手,温柔笑道:“公主,本宫从不曾来过这辞旧宴,有些害怕,公主能否陪着本宫,壮壮胆子呢?” 这时的姜素敏想起一件事,就是前几天庆和帝曾经对她说起三公主的亲事安排,还拜托她今天领着三公主和承恩公府的人说说话,也算是在赐婚之前双方通一下气。 她万万没有想到,负责宴会布置的王德妃,居然没有给三公主单独安排坐席。 三公主看着真诚微笑的姜素敏,眼眶的红色也渐渐退去,抿着嘴唇,微微点头,就在她的身旁落座了。 姜素敏看着跪坐下就低头不语的三公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姜素敏觉得,她好像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自卑和怯懦了。 生母的身份太过卑微,三公主每到这些场合(宴饮、家宴)都是一个人参与,看着别人母子(母女)其乐融融,而她的母亲却连踏足的资格都没有。有时候,还可能遭遇到想今天的一样的尴尬情形。 三公主低着头,胸口剧烈地起伏,心里的情绪在不停地翻腾。 辞旧宴是她自讨厌的宴席,没有之一。 因为在这个地方,她永远都会像刚才那样的尴尬。 小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件附赠的赠品,每年都随机地跟在董贵妃,或者秦淑妃,又或者是王德妃身边,参加这个辞旧宴。 都说是辞旧迎新,三公主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辞旧”,只有一个又一个不断的轮回。 每当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大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亲母妃坐在一起参与宴饮。她就觉得大殿里所有的人都对在她指指点点,心里在极力地嘲笑她这个可怜的公主。 她从来都不曾期盼过这些场景,也从来都不曾嫉妒过她的兄弟姐妹。 她的生母从小就教导她,要对兄长恭敬,要对姐姐们避让。这些所有的一切,她都没有丝毫的异议,因为她早就知道,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她开蒙识字以后,从名字就清楚地知道了reads;。 不说兄弟和姐妹有没有差别,就说是姐妹之间,她与她们都是天壤之别。 大姐名“优”,二姐名“仪”,她名“伶”,伶人的伶! 姜素敏看着三公主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就小声地对她说起,庆和帝的意思。看她不像有丝毫异议的样子,便牵起她的手,说:“来,去给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问好。” 承恩公这个爵位是封给太后的娘家的,就是说第一位承恩公大多都是皇帝的舅舅。就算承恩公这个爵位已经传过一代了,如今的承恩公也算是庆和帝的表哥。换而言之,就是不管品级如何,承恩公都是三公主的长辈,亲自前去请安问好,也是应该的。 三公主听完姜素敏的一番话,便明白到自己的亲事会落到承恩公家的二表哥头上。姜母妃带着她上前见礼,恐怕有彼此相看的意思。 看着前来请安的三公主,承恩公夫人看着十分和蔼、欣喜。她上下打量着这位公主,十分满意她温文的性子,看来她的二儿子不会被辖制太过。 而且,娶了公主以后,她的孙子就能多一个爵位,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承恩公夫人越看三公主越满意,直接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碧绿的玉镯,就套在三公主的手上,俨然一副看儿媳妇的模样。 低着头的三公主,被那像打量货物的眼神看得一惊,这会是良配吗? 过了好一阵子,大殿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吵杂。 这让聚在一起畅谈的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都循着声音看去。 原来是宁王带着宁王妃,与两位结伴而行的老大人在殿门外相遇。 宁王率先拱手长揖,执子弟礼,退让到一旁,请这两位老大人先进去。 他们不避不让地受了宁王的子弟礼,然后施施然还了一礼,就从门外进来了。 这两位老大人都是两朝元老,一位的夫人早些年已经故去,另一位的夫人则抱恙在身,不能到这个辞旧宴来。 所以,这两位酒干脆结伴同行。 他们都是和秦太傅同期的人物,曾一起给庆和帝授课。如今在朝堂上只领虚衔,手上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说的话,庆和帝都会再三考虑。如果说,有谁在朝堂可以说动庆和帝的话,就非这二位莫属。 无论宁王有何目的,他们接受宁王的子弟礼,受得理所当然。毕竟庆和帝当年在给这二位行礼的时候,宁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宁王作出的这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目的为何,一点都瞒不过这些人精。 宁王自己也毫不在意被这些人看穿,反正他们也不会当场给他一个没脸。他现在就把他们当作一个可以刷声望的道具,使得他谦虚有礼、礼贤下士的名声得以远播。 姜素敏看向进门的宁王。 只见几个月没见的宁王确实有了不少的改变,原本虚浮的气质变得踏实,眼神里隐藏的俯视也变为了谦虚。 她挑挑眉,看来闭门思过一个月后,确实很有效果。 这时,宁王领着王妃一起来给她们这些宫妃见礼。 “儿臣见过姜母妃。”宁王拱手长揖向她请安问好。 “儿媳见过姜母妃reads;。”宁王妃万氏站在宁王身后半步的位置,屈膝行礼。 姜素敏示意身旁的郭姑姑把两人扶起来,自己也起身向他们还了一礼。 她身旁的三公主也怯生生地站起来,向兄嫂问好。 这时,姜素敏的目光落在万氏的身上,她发现万氏比前一见面可要消瘦了更多,浓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暮气。 她的心里有些奇怪,一个妙龄女子的身上怎么会有暮气呢? 宁王跟所有皇室成员打过招呼以后,他便带着他的王妃到下面大臣们聚集聊天的地方,与他们攀谈结交了。 姜素敏看见万氏始终在宁王身后半步,没有一丝一毫地靠近又或是远离。这让旁人感受到,这一对夫妻之间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这对夫妻的感情,与中秋家宴的情形有天壤之别。 几个月前,虽然宁王当时还带着两位侧妃,但可以看出万氏和他之间是有一些小动作的交流,那就说明他们之间还是相当亲近的。 如今,万氏看起来已经不像是那个落落大方的女子,她的现在言行举止都像是牵线木偶一样,没有灵魂只剩躯壳。 姜素敏在心里幽幽地叹口气,这样看上去像是早夭之相呢。 宁王领着王妃在大臣间穿梭,从没落世家的阵营到勋贵出生的大臣,无论是热情还是冷脸,宁王都笑眯眯地和对方对招呼,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面对那些冷脸的勋贵出声的大臣,宁王的心里不是不恼火的,但是为了他的计划,他只好把火气咽下。 宁王的想法很简单,他在广撒网多捞鱼。 如果有重臣欣赏他的态度,与他交好,上他的贼船,那固然很好。 如果没有也不要紧,等他礼贤下士的名声流传开去,那自然有人慕名前来投靠。等投靠的那多了,就从里面筛选一些有真材实料的青年才俊,再重点培养,那就是他的现在的幕僚,成事以后的重臣了。 说到青年才俊,宁王心中就是一阵羞恼。 自从王穆之展现出他的能力以后,宁王就像蜜蜂看见鲜花一样,时时围着他打转。 原本以为对方明白自己心思的宁王,按耐不住地向王穆之表示,那你既然已经成为本王的幕僚了,那你能为本王的储君之路出谋划策吗? 结果,被王穆之义正严辞地训斥了一通。 什么堂堂王爷,总想着走阴谋小道,不是君子所为,更不是明君所为! 每一次想起,宁王都觉得余怒未消,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位与他是天生盟友的表弟,居然就这样子拒绝了他递过去的橄榄枝。 这时,太华殿外响起守门太监的击掌声。 殿内的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坐席间,双膝着地,行君臣大礼,以恭迎皇帝的到来。 庆和帝快步登上主座,双手伸到胸前,向上轻微平举,“诸位不必多礼,”拿起食案上斟满酒水的酒杯,向上一举,“今晚只论君臣之宜,不论君臣之礼,”便将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端着精美膳食的宫女,也从殿门外鱼贯地进来…… 辞旧宴算是正式开始了。 第43章 永明宫。 大皇子穿着一身简单的苍青色衣裳,肩上披着同色的大氅,背着手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头顶上弯弯的下玄月,侧耳听着远处飘来的丝竹声。 那是辞旧宴的热闹,只可惜这些热闹与现在的他无关。 “笃、笃、笃”,宫门突然被叩响。 一直在外面看守值班的军士开门进来,走到大皇子的跟前,抱拳行礼,“大皇子,有宴席送过来。”然后便向后一招手,示意外头的人进来。 等在宫门外头的几个太监便抬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进来,领头的太监指挥着他们把东西抬到正殿放下。 大皇子打量这个有点面熟的硕大食盒,其实已经心中有数了。但是,在这些人面前,面上还是带出了疑惑,“这些……” 领头的太监闻言,回话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倨傲,“大皇子,这些都是今日辞旧宴的宴席,全赖宁王殿下替您向陛下求情,”提到皇帝的时候,他就转身对着太华殿的方向拱拱手,“恳请陛下开恩,才有这宴席赐下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皇子您要感激宁王啊,这都他请求皇上赐给你的,不然,你一个被圈禁的皇子哪能有这样的体面。 大皇子听罢,只是在心里笑笑,面上既没有感激也没有感动。 领头的太监等了等,没有等来大皇子对皇帝的感激之言,也没有对宁王的任何表示。他看了看大皇子的神态,眼神里稍微带出了一些情绪,没有再说什么,就领着从正殿出来的太监离开了。 大皇子把那个太监的眼神看得明白,在这些奴才的眼里,他如今已经完全失势,是个废人了。但是为人还是不知变通,自认为还是从前的天潢贵胄,不肯向别人低头服软。 他心里有些苦笑,他若果服软了,就不会被父皇夺爵,也不会连累得家眷都跟着被圈禁在这里了。 太华殿。 姜素敏刚刚想提起银箸,就看见宁王离开席间,走到大殿的中央跪下。 在场所有的人都和姜素敏一样,都停下了用膳的动作,把目光都放到宁王的身上来。 这一次,宁王不需要王德妃的暗示,就打算故技重施。他要在所有重臣的跟前,展示他的明君气度,他要恳请父皇为大皇子赐宴。 皇帝的神色喜怒不明,端着手里的酒杯,定定地看着宁王一阵子,便挥挥手,准了他的所请之事。 大家短暂地停顿后,又再开始专注于自己的膳食。大殿在这个插曲以后就安静下来了,都把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规矩贯彻到底。 也许是因为大殿内的气氛过于僵硬,还是庆和帝根本没有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又在此向大家举杯,示意今晚一定要尽兴reads;。 大殿的氛围再次变得热烈,放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插曲。 姜素敏将自己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食案上。 为了今晚的辞旧宴,御膳房的御厨们简直是施展浑身解数,有以炙烤羔羊为主的佐酒菜,也有烹调得鲜嫩肥美的海鲜。 因为一向不喜牛羊的膻味,姜素敏没有多想地就向着海鲜下箸。 红罗看着主子向着海鲜下箸,心里有些担心,有孕的人不是闻了腥味都会吐吗,要是娘娘在这宴上失礼了,这可怎么办? 转念一想,要是真的有了皇嗣,区区失礼也自然不会有人计较。怕就怕这个消息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出来,被有心人盯上了就不得了了。 红罗紧张地看着主子挑了一小块的清蒸鲜鱼,恨不得就想把那双银箸夺下来。 鲜鱼被姜素敏优雅地放入口中,她脸上不由浮起满意的神色,便又举箸向着第二道菜进攻了。 咦? 红罗看着主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由地呆住了。她的心里又开始跟道听途说的消息(怀孕闻鱼腥会吐)纠结,主子到底有没有身孕啊? 郭姑姑只是用余光打量着一下主子挑选的食物,注意着它们的搭配有没有相克,若是有,她就要制止主子了。 今晚,好像君臣的界限都模糊先来了。 每位大臣都会向皇帝敬酒,而庆和帝则是来者不拒,示意斟酒的宫女满上,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以后。 平日的威严仪态统统都被那些大臣们抛之于脑后了。 有些世家出身的大臣,甚至举箸击盘为乐,放声高歌。 就连那两位老大人也跟着歌声,和音击拍。 更不要说很多大臣都站到大殿的中央,随着歌声起舞。 所有的夫人对着场景都熟视无睹,优雅地端着酒杯或者茶盏与身旁的人说话、聊天,并没有任何要劝阻自己丈夫的意思。想来,她们对这个每年一次的情形已经习以为常了。 姜素敏看着这个有些群魔乱舞的场面。 她突然有些明白,穆泰高祖为什么要再三叮嘱群臣,一定要带上家眷。肯定已经对这些大臣醉酒的场面早有预料,有为了让这些醉鬼有人照顾,就让他们把家眷带上。 她突然有些担心被敬了那么多杯酒的庆和帝,结果一抬头,就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 庆和帝看着终于吃饱海鲜舍得抬头的爱妃,眼睛里笑意正浓,端起手里的酒杯,向她举杯示意。 姜素敏低头,遍寻食案不见酒杯。显然她这里是被特别布置过的,只有一小壶的清泉。于是,她就只能以水代酒,双手恭敬地端起酒杯,向皇帝示意。 她唇角扬起微笑的弧度,眼波流转,以袖遮面,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时辰已经不早了,半弯的月牙都行走至西侧。 姜素敏坐在软轿上,捂嘴着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眼角也反射性地沁出一些泪水,显而易见,她又开始犯困了。 因为长泰宫距离前朝很近,所以,御辇还有软轿很快就停在了长泰宫的宫门reads;。 姜素敏在郭姑姑的小心搀扶下,缓缓地下了软轿。抬头一看,只见那个明黄的身影在月光的映衬下,宽厚而踏实。 庆和帝背着手,已经等在宫门前的台阶上。他看见姜素敏下了软轿,便向她伸手,“爱妃。” 姜素敏欣然上前,屈膝一礼厚,便把手放到庆和帝的掌心。只觉得手被拉着向前一带,她的鼻子就撞进了一个有点坚硬的怀抱,酒气混杂龙涎香的气息瞬间就将她淹没。 只觉得身上一轻,天旋地转之下,她的整个身子已经离地腾空。骤然的变故吓得她低声惊呼,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无力挣扎的情况下,她只能转身死死地抱着庆和帝地肩膀,防止自己被摔下去。 庆和帝低头看着处于惊慌的姜素敏,仰头哈哈大笑,就这样横抱着她,大步地向后殿寝室走去了。 正好出门相迎的令姑姑看见这一幕,心里不住地尖叫,若是主子有了身孕,腹中胎儿尚小,可受不了这样。 回过神来,她立刻快步地跟上前去,想把自己的主子就下来。 结果,就被跟在庆和帝身后的洪涛拦了下来了。 令姑姑表示有“要事”求见主子商量,可是无论她如何说,洪涛就是寸步不让。 面对的这样的令姑姑,洪公公也很苦恼,对方是旧识又是姜昭仪的心腹,他不能太不给面子地把人给拖下去。 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着令姑姑,现在主子正在兴头上,他不让让人进去破坏是职责。若是坏了主子的兴致,那最后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令姑姑心里十分焦急,想要说“主子已经怀孕”的话都已经到嘴边的,最后还是被她强大的理智控制下,硬是把这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咽回肚子里。 如果这样就让令姑姑离开,她肯定是不甘心的。 前思后想,令姑姑决定跟洪公公一起守在殿门外,若是主子有个什么动静,她就要冒死冲进起“救主”。 庆和帝大步地走到床边,轻轻地把姜素敏放到床上。 看到她有些异动,想要起身的动作,庆和帝就俯身低头,双臂撑在姜素敏的身侧,把牢牢地控制在身下。 姜素敏看着庆和帝那双比平时都来得透亮的眼睛,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突然醒悟过来,他是看着清醒,其实已经是醉了! “陛下。”姜素敏懦懦地开口,声音里压根没有底气。 她自己都觉得试图跟一个喝醉的人讲道理,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嗯?怎么啦?”微熏的他,声音变得低沉而有磁性。 庆和帝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把粘在腮边的发丝都理到耳后,眼睛盯着姜素敏不放,目光四处游移,放佛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姜素敏深吸一口气,就算时异想天开,她也要挣扎一下,“陛下,陛下有些醉了,先喝一碗醒酒汤吧,不然明天起来,头疼难受。” 庆和帝轻微胸口震动,低沉地笑声响起,“爱妃,朕没有醉。”他伸手把姜素敏头上的钗环取下,一头青丝瞬间就散开铺在枣红色的锦被上。 庆和帝的大手向后一挥,一旁的床幔陡然滑落,遮盖住两人的身影。 第44章 天已经大亮。 清醒过来以后,庆和帝就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那是宿醉以后特有的后遗症。他伸手捏捏紧绷的眉心,昨晚旖旎又夹杂着些许疯狂的画面就涌进了脑海。 他侧头去看看姜素敏酣睡的侧脸,心底里长叹一声,酒后失态啊。 这时,姜素敏的眼睑轻轻颤动,修长浓密如同小扇子的睫毛跟着上下一扇一扇。她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张被放大的脸,五官平淡,眼神平和。 “陛下。” 庆和帝的表情柔和了一下,有些微愣地看着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睛,又想起了昨晚,因为被欺负得狠了,那双眼睛的深处透着可怜兮兮的水润。 姜素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拆碎了又重新组装好的娃娃,身体都是疲惫与酸软。她看见房间已经变得透亮,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再累也是要起来的。 她便双手撑在床上准备坐起,结果,手肘突然一软,身体就向一旁歪倒。 有些不对劲! 她一用力,就觉得下腹有点坠痛,手不自由地就抚上了肚子。 于是,在庆和帝的眼中,姜素敏坐起到半路,突然就向床里侧倒下了。 他被这样的情况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扶到自己的怀里,轻声地唤着,“爱妃,爱妃”眼睛里闪过一抹焦灼,“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了,”伸手一把掀起床幔,高声呼喊,“来人,宣太医。” 姜素敏看着两人衣衫不整的模样,若是太医过来看见,她这张八十好几的老脸皮,也没有办法见人了。她连忙拉着庆和帝的手,“陛下,臣妾并没有什么大碍,歇一会儿就好了,不用宣太医的……” 庆和帝对姜素敏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反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权当安慰。 一听见寝室里传出“宣太医”的动静,揪心了一晚上的令姑姑,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继而心又高高地悬着,难道娘娘……便马上转身小跑着出去,准备亲自到太医署把合适的人选请来。 感觉被抢了差使的洪涛,在门外犹豫再三,还是弓着身子进到寝室,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就怕看见什么不该不该看的,拱手长揖,”回陛下的话,令姑姑已经遣人去请太医了reads;。” “嗯”,庆和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应答,“朕知道了,让人进来侍侯朕和昭仪洗簌吧。” 庆和帝也明白姜素敏的顾虑,她是看着两人的这等情形,恐怕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才那样拒绝“宣太医”。那就趁着太医还没有到来之前,就起来洗簌、换一身衣裳吧。 片刻之后,郭姑姑就领着红绫等人端着热水、面巾、青盐等物进来了。 光线透过床幔,影影绰绰,看见两个相互依靠、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红绫上前,无声地屈膝行礼,而后轻手轻脚地挂起散落的帐幔。 其余众人,各施其职,有条不紊地侍侯着两位主子。 已经知道“隐情”的四个宫女,看向主子的眼神里都是满满的担忧。 这个分明很有秘密的样子,让姜素敏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婢女的关心和爱护让她心里感觉十分暖和,但是看着她们都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就不禁产生自我怀疑,是不是我自己得了绝症,自己都不知道啊? 姜素敏看向这些婢女的目光变得柔软,眼睛里像流淌着一道温热的泉水。 在她们的搀扶、侍侯下,她刚刚换好了一身青莲色的常服。 庆和帝便上前,横抱起她安置在收拾好的床上,自己也跟着侧身在床沿坐下了,眼睛里还是有些担忧,“爱妃,现在好一些了么?” 不等姜素敏回答,他又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宫人,声音里都是凌厉,“还不快点再遣人去催促?” 听见主子带着恼火的声音,站在门边的洪涛不由地缩了缩脑袋,打算亲自去太医署拉一个太医过来。 姜素敏斜斜地倚在床上,温柔的目光也落在了庆和帝身上,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陛下,臣妾……” 这时,令姑姑领着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面上沟壑难填的老头子走了进来,向着两位主子屈膝行礼,“陛下,娘娘,黄太医到了。” 黄太医走到两位的跟前,动作利落地准备跪地行礼。却被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庆和帝打断,“不比多礼,快点过来看看姜昭仪。” 黄太医只好依言起身,把身上背着的药箱放到桌面上,有条不紊地取出金针等物一一准备妥当。最后,取出一个小小的脉诊,放到姜素敏的床沿上,微微拱手,“臣失礼了。” 庆和帝见状,身子便往后坐了一坐。 姜素敏轻笑着摇摇头,从锦被底下伸出一段素白的皓腕,“有劳黄太医了。” 黄太医把手指放在姜素敏的晚上,眼睛微微闭着,在仔细地辨认着脉象。他沉吟了一小会儿,一手捻了捻下巴的胡须,“有劳娘娘换一只手吧。” 姜素敏闻言,心里有些惊讶,难道我真的有什么毛病吗?但也依言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让这位黄太医仔细号脉。 又是一阵仔细地辨认,黄太医的表情就变惊喜起来,起身,拱手,后退半步,“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这是喜脉,已经有月余了。” 庆和帝“嚯”地起身,神情有些紧张,“你没有看错?” 黄太医似乎对这些情形已经司空见惯了,神态平静,语气恭谨地躬身回话,“娘娘的脉象,脉来流利,如盘走珠,正是滑脉。”停顿了一下以后,话锋一转,“不过,娘娘的脉象有些弱,可能与时日尚浅有关reads;。” 姜素敏除了一开始的高兴,心里就担忧起来了,“本宫上月的葵水还是如期而至呢,”剩下的那个问题,就有些难以启齿了,抿了抿嘴唇,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本宫如今有些下腹坠痛,没有关系吧?” 听见姜素敏的问题,黄太医摇头晃脑地掉了一地书袋,总结下来的意思就是,葵水这个因人而异,姜素敏现在没有什么异常,就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提到那个下腹坠痛的问题,黄太医斟酌了一会儿的言辞,“臣现下给娘娘开一个安胎的方子,吃上两剂就好了。不过,陛下和娘娘最近还是平心静气为好” 听了太医的话,庆和帝浑然不觉,但姜素敏觉得自己的老脸已经丢光了,心里狠狠地瞪着庆和帝,还平心静气! 令姑姑则上前,引着太医到正殿等他开方子,再顺便把人送出长泰宫。 庆和帝得知姜素敏腹中的孩子无碍后,笑意就立刻爬上他的面容、眼睛,看向姜素敏的肚子时,目光也变得温柔。 在洪涛的带领,大家都十分精灵,纷纷跪下祝贺庆和帝,“奴才(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好话多得不要不要的。 庆和帝闻言大喜,继而大手一挥,“赏!长泰宫上下都赏!” 激动过后,他回到姜素敏的身侧坐下,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眼睛里流露出欣喜、期待,“爱妃,朕绝不会委屈了你们母子,”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腹部,“这可能是朕最后的小公主或者小皇子,朕会好好为你们打算的。” 庆和帝的言下之意就是,无论以后是哪个皇子登基,这个幼子或者幼女,他都会为他们安排妥当。 姜素敏自从开始备孕以后,就一直为一件事忧心仲仲。 她的进宫是为振兴宫内勋贵实力而来,与秦淑妃算是点头之交,与王德妃是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倘若宁王登基,则担心他们要在王德妃和宁王的手下受尽委屈。若果是大皇子翻身做主,心里又害怕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子是个心肠狭隘、手段很辣之人。 思虑了一段时间,有时她真的觉得,或者没有孩子都是一件好事,免得他们将来尝尽苦楚。 明白庆和帝的言下之意后,姜素敏眼圈微红,一直为之担忧的心情也放下不少,皇帝大多都是一言九鼎的,她相信他没有欺骗她这个小小的嫔妃。 庆和帝看着她微红的眼圈,轻声劝慰,“就快要当母亲的人了,可不能哭鼻子了。” “主子有身孕”这个消息,很快就在长泰宫里传开来,一众宫人都十分高兴。他们不仅是有赏赐,更多的是因为就快要到来的小主子。 这意味着以后长泰宫就不仅仅是一个宠妃居住的宫殿,是一个有宠有子的宠妃居住的宫殿。这二者在宫里的精明人眼里,十分有区别。 前者可能是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皇帝的恩宠就什么都没有。后者就是有了自己的底气――皇嗣。 像是红罗等这些贴心、忠心的婢女,眼圈都红了起来。她们娘娘有了皇嗣以后,就算以后有什么变故,后半辈子也有了依靠了。 送走黄太医的令姑姑,立刻就在整个长泰宫忙活起来,先是集中所有宫人训话,表示这段时间主子有了身孕,你们的皮就给绷紧了,等娘娘诞下皇嗣,再有赏赐。又把那两个“嫌疑人员”打发得里后殿等地远远的地方洒扫,找人把他们看住了,可能鱼儿会被这个消息炸得冒头。 随着黄太医回到太医署的脚步,长泰宫的姜昭仪有了身孕的消息也在后宫传开来了。 第45章 冬天的黄昏通常只有一瞬,天很快就黑下来了。 “哈,你听说了吗,长泰宫的那位娘娘有身孕了,若是能诞下一位皇子。你说,这里面的那位还能被放出来吗?” “啪”,这应该是被拍打脑袋的发出的声音,可以听见打人者是下了死力气的。 “哎呦。” “噤声,拿贵人的事儿嚼舌根,不想要脑袋了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声音渐行渐远。 大皇子还是披着那件一身苍青色的大氅,背着手,站在宫门的后方,刚好把刚刚的那些声音都听在耳里。 自从无意间发现一个当值军士非常爱说八卦以后,每到这个他们交班的时辰,他都在这里站一会儿,仔细倾听一下,收集外面比较重大的信息。 听完今天的信消息后,大皇子慢慢地往后殿踱去。心里若有所思,长泰宫么,就是说他将要多一个弟妹了,不知道会不会给他的现状带来什么变故。 回到书房里,他平摊开微微泛黄的宣纸,手里提着笔,心里在左右 衡量。直到笔尖的墨汁都在纸上晕开了,还不知道要怎么下笔。 “咿呀”,缺乏保养的大门,打开时总一些杂音。 大皇子抬头一看,是他的发妻吴氏。 便连忙起身,把她小心地搀扶到身旁坐下。他原本棱角分明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天都已经黑了,怎么还过来呢。若是摔倒了,可怎么呢?” 吴氏几个月前看着还有些单薄,如今的她却变得丰盈起来了,腰部更是有些臃肿,只是脸色比以往多了点不见天日的苍白。她伸手握着大皇子的手,“没关系的,妾身让嬷嬷她们扶着过来的,能够到处走走就是好事儿。” “阿眉,你受委屈了。” 大皇子心里不由有些酸楚,他的妻儿,因为他的缘故要困在这里受委屈。堂堂一个皇子妃,怀着身孕想出门散步还要避人耳目。要等到入夜了、人少了、看不清了的时候才敢出门。 吴氏拉着那只消瘦略着薄茧的手,放到自己隆起的腹部,声音温婉而动听,“夫君,现在孩子终于会动了呢,”抬头看向书案,那里平铺着一张被墨点污了的宣纸,“夫君不用在给父皇的信中,提及请太医的事情了。” 大皇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抚摸吴氏的肚子,但是这一次,柔软的肚皮下方是正在活动的胎儿。那一下一下的鼓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从指尖开始蔓延,就连身躯都绷得紧紧的,心里却柔软得放佛可以掐出水来。 过了好一阵子,直到他感觉胎儿重新恢复了平静,从慢慢地收回手掌。沉默片刻等待情绪缓和后,才把他的打算都一一道来。 原来,大皇子他们刚刚开始害怕被有心人谋害,就一直把吴氏有孕的消息瞒得死死的。然而,快要六个月的胎儿,却仍不见胎动。大皇子就打算在信中把此事告诉庆和帝,好请一个太医来。还有,生产时需要的产婆,也是必须用到的,现在就要准备起来了reads;。 看见吴氏有些久坐难耐,他便伸手帮着调整好坐姿,继续说:“你以后就不用这么委屈避着人散步啦,况且,生孩子是一道坎,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吴氏听了这些,心里如同吃了蜜一样的甜。她从来就不觉得困在永明宫是苦的,如果不是有这一段时光,他们二人可能永远都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哪能有现在的情比金坚。 吴氏的眼睛里都是坚定,“夫君,我一定能够平安生产的,不能给被旁人钻了空子。” 他们连父皇都不敢告诉的原因,就是怕书信的内容会被有心人知晓,就连太医或者派来的产婆之类的,都是不敢相信的,就担心被收买了。 “但是……”大皇子的眼中还是有散不去的担忧。 吴氏伸手轻轻地捂住他的嘴,拦下他要劝她的话,“没有但是。” 吴氏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她太清楚那些读书人的价值观了。若是她能生下一个男孩,那他就是尊贵的嫡长孙,长子所出的嫡长孙,其中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嫡长子、嫡长孙,才是这个时代正统的代名词,还有比这个孩子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吗? 没有!那么,那些一生以捍卫正统为己任的臣子,就算不冲着这个目标而奋斗。至少,在夫君有脱困希望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 吴氏下定决心,就算是付出她的性命,这个孩子一定不能有任何差错。 这一刻的她,就如同一个殉道者。 纯和宫。 昏黄灯光下,阿槿快步地穿过长廊,打算和主子汇报最新的一些情况。 “娘娘,长泰宫那边,根本传不来任何的消息。看来那两枚棋子是暴露了,被昭仪娘娘严加看管了,”阿槿侍立在主子的身边,神色有些担忧,“娘娘,长泰宫那边有身孕了,若是要联系上里面的人动手,就有些困难了。” 王德妃听见了这个消息,没有感觉到丝毫意外,“姜昭仪是一个聪明人,她是想着引蛇出洞之计呢,”她微微一笑,“动手?本宫并不会动手的。” 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长大的幼子,怎么知道她冒险出手呢? 阿槿听见以后,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带着不赞同。在她想来,任何会带来隐患的敌人都应该尽早铲除。也许如今的姜昭仪不会给主子和宁王带来威胁,但是会造成变数的,都应该先下手为强。 王德妃一看阿槿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看在她平日忠心又听话的份上,王德妃还是愿意耐着性子,慢慢地和她说个清楚明白。 “你真的以为迎新宴上的猫腻,陛下都不知道吗?”王德妃淡淡一笑,“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 阿槿闻言,眼睛不由地睁大,一副很是惊讶的样子。自从她那个伙伴(王德妃当年地另一个丫鬟),死在了自作聪明身上,她就愈发得忠心和听话了。智慧什么的,对她都不太重要。 王德妃看阿槿还是一副吃惊又似懂非懂的样子,便把其中的因由都一一道来。 关于后宫的子嗣问题,庆和帝一直都怀疑有人动过手脚,经过一番调查和思考以后,他就把怀疑的目光放到王德妃的身上。 可是,王德妃出身大家名门,传承已有千年之久的琅琊王家。 虽说王家已经有些没落了,但是仍有不少族人占据着中低级官员的位置,散布在郑国各地的县城乡野reads;。况且,她还是一个已经成年的皇子的母亲。想要定她的罪,没有一点真凭实据,是很困难的。 而且,王德妃行事十分周全,杀伐果断。一次不能成事,她绝对不会出手第二次。而是,思考第二套方案,在静待时机的到来。她有的时候,就像一条潜伏的毒蛇,另人防不胜防。 在迎新宴的猫腻当中,她用的是避孕的秘药。仅仅能造成避孕效果较长的避孕药,对人体的伤害并不大。纵然遍寻名医,摸出来的脉象顶天不过是小小的宫寒,一个调理调理就能好的毛病。不像那些绝嗣的狼虎之药,太过于伤身,使得太医能摸出脉象来。 其次,就是王德妃从来不对胎儿和孩子下手。 也许,当时的董贵妃她奈何不得。相反的,常才人就是一个她能搓圆按扁的角色,三公主还是平安出生了。除了因为生母的出身卑微,这个孩子的竞争力不大。 更多的是,因为王德妃认为,要在一个人重重戒备中下动手,步骤、环节都过于繁琐。那样会有更大的几率出错,也就更不容易扫尾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庆和帝只能对子嗣一事心存怀疑,却又无法求证。也许出其不意地搜宫,能取得奇效。但是,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能够支持庆和帝光明正大地搜一位正一品宫妃的宫殿呢? 但是,现在姜昭仪有了身孕后,情况就有所改变了,迎新宴的猫腻就被这样的事实,间接地印证了。 王德妃要是敢在这个时机下手的话,盛怒中的庆和帝估计就不会再费劲去查什么真相,直接就把谋害皇嗣的罪名往她脑袋上扣了。紧接着,前朝那些突然看见小小希望的勋贵们,一定会闻风而动,一涌而上地把她们母子咬死(咬死了他们,就剩下大皇子了,怎么算都是赚了)。 阿槿听完这一翻话,恍然大悟。便抛开这个话题,继续跟主子商讨别的事情了。 “娘娘,永明宫里的消息还是没有办法知道。只能一直让人在门口守着,看看能不能窥得其中一二。”阿槿说着说着,就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那几个打理桃林的宫女都说,最近永明宫的宫门很少开启,每次开启都只见大皇子一人在散步,不见了他身旁的大皇子妃。” 姜素敏对王德妃而言,从来都不是矛盾的重点。她一直关注的人,是那个被圈禁起来的大皇子。 虽说大皇子被夺爵,一日没有被贬为庶民的他,还是宗谱上记着的,那一个名正言顺的长子! 王德妃使人渗透进永明宫差不多一年了,依旧无法打入内部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内部没有任何原本宫中的人员,都是大皇子被圈禁后,从前晋王府带进去的。还因为守门的军士油盐不进,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得到的回答都是无可奉告。 这个情况,让她不得不怀疑,庆和帝对这个看起来是被放弃、圈禁的长子,并不是面上那般的绝情,他把永明宫封锁起来未尝不是一种维护呢。 听见阿槿的话,王德妃眉头紧皱,半眯着眼睛在沉思,脑子在飞速地转动。 一个女子突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有可能是因为身体抱恙、生病了,然后需要静养?可是太医署并没有传出永明宫有谁生病的消息。 一对恩爱的夫妻突然剩下一个人独自散步,但又不见担忧、悲伤,那就说明吴氏的消失是一件好事,一件需要避人耳目的好事。 一对夫妻有什么好事儿呢? 王德妃“嚯”地站起来,紧缩的眉头突然放松,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眼神。 除非是怀孕了! 第46章 在短短的几天内,姜昭仪有了身孕的消息,就如同一场风暴,席卷了整座皇城。 那些小嫔妃听见这个消息,恨不得马上躲进被窝里大哭一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感到心酸难过,还是应该对当事人充满嫉妒。心情太过于复杂,或许二者皆有吧。 当初谁也有过那么一段承宠的时日。心酸的是,别人轻而易举地就怀上了,自己却没有任何消息,最后沦落为这宫里的透明人。嫉妒的是,别人出身大家名门,现在还有宠有子,愈发得把自己衬得如同低贱的脚下泥。 可是,哭过一场擦干眼泪,再撕碎了几条帕子以后。 贺仪什么的,还是要精心地准备起来,先不要说讨一个欢喜,只要千万不出差错就好了。也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她们暗搓搓地关注着昭和宫、纯和宫的动态,想看看这“三方战役”会不会因此一触即发。 与她们想象的相反,两位身居高位的嫔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乐意。 消息传开的第二天,她们就吩咐各自的心腹姑姑把贺礼都送过去了。还带了贴心的话语,大概的意思就是,姜昭仪有身孕可能需要静养,她们就不过来打扰了,一点心意就请收下吧。 所有嫔妃送到长泰宫的贺礼都十分雷同。娘家不错的,送的大多都是一些好意头的摆件。娘家一般般的,送的大部分都是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小衣裳。里面完全没有吃食、香料这等容易引起事故的危险物品。 乘着冬天的西北风,耗时十五年,庆和帝很快要再次当爹的新闻,也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大多数脑子清醒的大臣,听见以后,就回到书房写了一份贺折,准备放完年假以后呈上去。然后,就跟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彷佛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 小部分想要投机取巧的大臣,写完贺折以后。思考了两天,无论是倒向哪边,支持哪位,如今都为时尚早。最后,也就决定再给魏国公府补送一份厚礼就罢了。 宁王知道这个新闻的时候,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心里嘀咕着父皇真是老当益壮。而后,他就走回书房里用华丽的辞藻堆砌了一份贺折,里面除了表达了对父皇的祝贺,还表达了他对这个年幼弟妹的热烈欢迎。 被大家关注着的魏国公府,又再一次地沉寂了下来。 魏国公高兴归高兴,除了咧开的嘴巴合拢不起来以外,他也就是在府里自己小酌两杯,顺便畅想一下魏国公府成为皇子外家的那天reads;。对于外面那些什么喝茶、饮酒、上青楼的邀请,他怕于好事中添堵,便全都一一婉拒了。 陈姨娘在院子里听见这个消息后,一时悲喜交加,便偷偷躲到小佛堂里大哭了一场。她一边为女儿日后有所依靠而高兴,另一边又担心她在生产的途中有什么不测,礼佛就愈发的频繁和虔诚起来了。总是拿在手里做的针线,也发生了变化,多了一些小孩的贴身小衣裳还有布老虎之类的小玩具。 窦氏由衷地为姜素敏而感到高兴。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恩宠什么的都是虚的,唯有子嗣才是真实的。 她一边严厉地约束起府中的下人,另一边手写书信回到姜家的族地,希望族老们能约束族人,不至于为昭仪娘娘添堵。她估计宫里的宣召就在这几天,便忙着为姜素敏准备一些孕妇专用的补品,等到时候送进去给她。 为什么要专门准备这些,皇宫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皇宫里的东西,经手人都太多了,可能不大安全。自己家里精心准备的,可能比不上贡品的品质,但是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 长泰宫。 自从腊月二十六以来,每一个在长泰宫侍侯的太监、宫女都是喜气洋洋的,走到外头去的时候,总能遇到大家不着痕迹的巴结。虽然在令姑姑的管束下,仗势欺人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大家能明显感受到长泰宫的士气不一样了。 就在几天里,姜素敏的孕期反应就全部都来报道了。嗜睡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她居然开始孕吐了。无论是前两天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海鲜,还是一些郭姑姑特意准备的营养药膳,她每次吃下去以后,就立马会吐出一大半。 “呕――”刚刚吐完的姜素敏靠在卧榻上,脸色有些发白。 红绫一手轻轻地拍着主子的后背,一手把温水递过去,好让主子好好簌簌嘴,去一下嘴里的味道。而红罗则麻利地端起卧榻旁的痰盂走到外面,交给小宫女处理好这些污物。 红缎熟练地把橘子剥开,果肉放到一旁的小碗里,摆上小银钗。然后递到主子跟前,让她压压嘴里的味道。然后,橘皮平铺地放到熏炉的上方,不一会儿,后殿里就弥漫着橘皮特有的清香,连呕吐以后带来的异味也消散下去了。 至于红绸,则以为她过目不忘的特殊技能,被令姑姑分到小厨房专门看管主子的饮食。 这时,红绸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托盘进来了,那上头放着两碗已经煎好的安胎药。她慢慢地走到主子的跟前,“娘娘,该要喝安胎药了,太医还叮嘱过,这药一定要趁热喝。” 为什么会有两碗?那是因为姜素敏喝进去一碗会吐出一半的缘故,所以就备足了份量。 尚未在呕吐中回过神来的姜素敏,闻着弥漫开来的有些酸苦的中药味,嘴巴已经条件反射地泛苦了。这种中药特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上辈子每天中药不离口的日子。 令姑姑正在后殿里,亲手用棉布和棉絮包裹着家具的转角,以防主子不小心撞到了,发生什么意外。 刚好回头,她就看见主子用那副“痛不欲生”的表情看着那两碗安胎药。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主子从小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每次到了喝药的时候,就表现得既幼稚又赖皮,撒娇打滚都是常事儿。 一直侍立在后殿里郭姑姑快步走上前去,先用银针试探过碗里的药汁,没有发现异常。然后,还倒了一些出来仔细辨认品尝。最后,她才表示没有问题,主子可以入口了。 令姑姑见到这样,就放下手里的东西,端起安胎药送到主子的嘴边,用眼神示意她不可任性。 只见姜素敏倚在卧榻上,身子微微向后移,试图远离那些中药的味道reads;。但是在令姑姑的眼神下,她只能摆出一幅慷慨就义的模样,闭着眼睛,捏着鼻子,端起安胎药就一饮而尽。 可是,两碗安胎药下肚以后,新的一轮呕吐又开始了。 “呕――” 后殿里又开始忙乱起来。 庆和帝看见姜素敏弓着腰,伏在卧榻边上,吐得可怜。也顾不上什么脏不脏的,他快步上前,一把揽着她尚未显怀的腰身,一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爱妃,你到底怎么样了?”转头看向令姑姑等人,声音里添了些恼怒,“你们怎样侍侯的,主子这样难受,也不到宣太医过来。” 姜素敏吐出嘴里簌口的水,手里握着庆和帝搀扶着她的手,“陛下,这是孕吐,太医也没有办法的。”有过前世经验的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是了解,孕吐这个东西,一般前三个月熬过去了,自然就好了。 也曾听闻过孕吐这件事儿的庆和帝,就侧身坐在卧榻旁,把姜素敏揽在了身前,“爱妃,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办妥,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又继续说,“朕的册封旨意已经拟好了,爱妃孕育皇嗣有功,就晋升为贤妃。爱妃的玉印和宝册,就等到初二开年以后,朕就吩咐礼部正式办妥。” 姜素敏一听,心里十分惊讶,这个晋升不是应该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才有的吗? “陛下,这个怕是不符合规矩。” 庆和帝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现在为爱妃晋升,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就册封公主或者干脆就封王好了。” 只不过是一道晋升嫔妃的旨意,又不是要册立继后。无论是谁,都不会在皇帝这么开心的时候,来泼冷水的。况且,魏国公府出身的姑娘,还孕有皇嗣,晋升为正一品宫妃,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顶多就是悄悄地嘀咕,皇帝也太过急切来一些,连孩子出生也等不到得。 姜素敏听得心里一惊,三公主快要定亲了,还没有封号;大皇子甚至被夺爵关了起来。她的孩子居然刚刚出生就要册封,这样的恩宠已经是太过了。估计本来不太在意的宁王,也呀生出什么想法来。 姜素敏回头看向庆和帝,看见后者温柔的目光都落在她的小腹上,她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处于他的一片慈父之心。于是,劝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 庆和帝的大手紧紧地贴放在姜素敏的小腹,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洪涛,后者立马把手里捧着的盒子打开,然后呈到主子和娘娘的面前。 “这是晋升的旨意,让令姑姑替爱妃收起来吧。” 洪涛在主子的示意下,就把盒子转交到令姑姑的手里。 庆和帝低头看向姜素敏的侧脸,看向她深邃宁静的眼睛,伸手把有些散乱的发丝一一整理好,“等到开年以后,朕就送几个产婆到爱妃的宫里,你好好挑上一挑,就一直侍侯你到孩子出生为止。” 姜素敏闻言,就乖巧地点点头。她知道他的这些安排,都是在为她着想。提前送产婆过来,一方面又有专业人事侍侯着,另一方面也可以好好观察一下,看看那些产婆里头有没有猫腻。 “陛下,”姜素敏有些期期艾艾,“臣妾……有些想娘家了,可以把母亲宣召进宫吗?”她打算产婆送过来以后,可以拜托嫡母帮忙查一下她们的底细。 庆和帝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朕给爱妃一道恩旨吧,魏国公夫人每个月都可以进来看望爱妃。要是爱妃挂念家里的姐妹,也可以把她们都宣召进来。” 第47章 夜幕徐来,华灯初上。 长泰宫。 姜素敏身上的衣裳穿得格外厚了些,自打有孕以来,侍侯穿衣的红绫就怕她着凉了。但凡她一表现出要减一两件衣裳的时候,红绫就一脸坚贞不屈的样子,看起来是打算长跪不起,来一场劝谏。 今日,姜素敏里头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外面还裹着一件同色的袄裙。膝上搭着长毛毯子,正舒舒服服地窝在卧榻上看游记和打瞌睡,卧榻的周围了一圈燃好的炭盆子。她的保暖工作,好像已经成了这个冬天的头等大事儿。 她看了看散发着清冷光芒的不周灯,再看向角落的沙漏,发现已经到了酉时正,除夕家宴就快要开始了。 她便掀开身上的长毛毯子,走到占用了她的书案的庆和帝跟前,轻声地提醒他,“陛下,是时候出门了。” 庆和帝闻言,侧头看了看沙漏,发现确实不早了,便放下手里一直在研究着的《尔雅》。书案上洁白如玉的宣纸上,已经写好了不少寓意美好的字,字迹苍劲有力、有如铁画银钩。 姜素敏看见那张越来越多字的宣纸,心里不禁有些柔软。他这段时间手不释卷,细细地研读着《尔雅》,就是在为还没出生的孩子取名。 庆和帝看见姜素敏的目光落在宣纸上,便挥挥手,让她走到自己的身旁来,“爱妃,朕想了几天,若是男孩,则取名建;若是女孩,则取名佳。”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圈住了那两个字。 他侧头看向姜素敏,问:“爱妃,以为如何?” 姜素敏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姓名,崔建,崔佳。 “建”,有建设、建造之意,也可以说是平地而起。 “佳”,就是美、好的意思,简单直接。 她的唇角漾起了温柔的弧度,笑意点亮了神遂宁静的眼睛,点点头,“臣妾认为很好,有劳陛下费心了。” 姜素敏从洪涛手里接过玄色的大氅,打算为庆和帝披上。庆和帝见状,也配合地弯了弯腰,然后微微抬起下颌,好方便姜素敏帮他系好大氅的带子。 庆和帝拦下了姜素敏的脚步,阻止她继续向外面走。回过头,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感觉触手一片温热柔软,“这两天,朕就不过来了,爱妃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后殿的一众宫人身上,眼神冷峻锐利,声音里透着威仪,“尔等要侍侯好贤妃,知道了吗reads;。” 在令姑姑和郭姑姑的带领下,众人跪下,齐声应诺。 姜素敏轻轻握着贴在她脸上的大手,目光温柔,“臣妾会保重好自己的,陛下在家宴时,也要记得少饮两杯。” 庆和帝的声音变得柔和,他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背,“若是有什么事情,爱妃可以派人到宣华宫来传话。” 姜素敏站在原地,目送着庆和帝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长廊。 今夜是除夕,皇室肯定少不了家宴,这是庆和十五年里最后的一个宴席。由于姜素敏的胎尚未坐稳,还有孕吐频繁的关系,庆和帝特地交代过,贤妃今年的除夕家宴就不用出席了。 看见主子要再往回走,红绫马上上前搀扶,“娘娘,什么时候传膳?” “现在就传吧。” 姜素敏的嗜睡越来越严重了,就算是窝在榻上看游记,都总是感觉昏昏沉沉的。难得不用侍侯庆和帝,她的打算是早点用完晚膳,早点睡觉。 庆和帝落座后,除夕家宴就正式开始了。 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宴饮太多了,也有可能因为今晚的宴席没有丝竹之音、也没有歌舞霓虹。所以,大家都表现得有些兴致缺缺,多数都在埋头苦吃。好像打算赶紧吃完,就赶紧打道回府一样。 王德妃有些漫不经心,用余光环顾四周,发现没有看到姜素敏的身影。她微微挑眉,心想,难道姜昭仪的胎儿不是很稳,怀相不是很好的传言,居然是真的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抛之于脑后。姜昭仪和幼子的问题,不过是些旁梢末枝,她现在已经顾不上她们了。 因为,王德妃现在的心里,有一件更为麻烦、更加棘手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庆和帝放下银箸,抬头环顾座下四周。他目光在宁王他们的食案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就神色不明地移开了目光。 王德妃顺着庆和帝地目光看出,只见宁王妃万氏十分惹眼。 虽然她的脸上点缀着厚重的脂粉,但是瘦削的身形、蜡黄的小脸,年节里喜庆的穿戴也没有办法掩盖住她的暮气沉沉。宁王妃万氏看着比前几天更加赢弱了些。 宁王的脸上时刻挂着那个温文的笑容,身上尽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二人的模样,使得这两夫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呢? 王德妃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无奈地叹气,这都是专门讨债的冤家! 庆和帝看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便举起酒杯示意,表示喝完这杯以后,除夕家宴就宣告结束了。 大家都欣然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散席这件事儿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异议。 因为,除夕家宴一向都是这样简洁又迅速。毕竟,所有人明天都要在忙碌中渡过,早点回府好好休息,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儿。若是在明天的祭祀中出错,那就是不敬天地、不敬祖先的大罪过了。 按照规矩来说,正月的头两天都是在肃穆的祭祀中渡过的。 正月初一的那天。 凌晨时分,庆和帝就在一众人等的侍侯下起身,穿上冕服。天子圣驾从玄武门出,在京城的要道上环绕一周,最后来到位于朱雀门后的龙首山下reads;。 庆和帝就要徒步登上龙首山的祭台,进行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为郑国的来年求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然,京城的各处要道,还有龙首山都被近卫军层层封锁,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祭天结束后,庆和帝就要回到寝殿换上崔氏一族的祭服。作为皇室的大家长,他要带领着子孙后人,到宗庙告祭天地、祖先。 这样,正月初一的祭祀才算结束。 等到正月初二,开笔仪式就要举办起来了。这就意味年假正式结束,皇帝和百官都要重新投入到新一年的工作当中。 宣华宫。 庆和帝刚刚走进寝殿,原本打算沐浴洗簌,结果,余光扫过书案时,发现了那里放着一个较大的小箱子。那个箱子看起来木质一般,手工一般,看着像时是个外行把它生硬地拼凑起来的。 他脚下的步子就换了一个方向,走到书案跟前,眼睛里闪过狐疑,“这是……” 洪涛弓着腰,跟在主子的身后,小声地恭敬回话,“陛下,这是永明宫刚刚送过来的年礼。”然后就上前,准备为主子打开这个小木箱。 庆和帝闻言,挥挥手打断洪涛的动作,上前亲自把箱子打开。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封厚厚的书信,信封上依旧是写着,父皇亲启,子政敬上。过往瘦劲清隽的笔迹有了些许的变化,原本锋芒锐利的笔锋,变得圆融。 庆和帝心想,字如其人,可见这圈禁以后,还是有长进的。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这封书信,和往常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一封闲话家常的家书。 大皇子在信末写道:金、银、财、宝,凡儿之所有,无不来自于父亲。往日贺礼,不过是借花敬佛。今,儿困于此地,身无旁物。花灯一盏,儿之所喜,谨聊表心意。 庆和帝放下手里的书信,从箱子的底下拿出了一盏普通的四角宫灯。 只见这是一盏粗糙的宫灯,简单的骨架,宣纸粘糊的灯面,没有鸟兽雕花,没有挂坠着流苏和明珠。但是看得出制作之人十分用,骨架木条打磨得顺滑圆润,糊上去的宣纸洁白平整。 庆和帝拿着宫灯细细端详,沉默片刻以后,“洪涛,子政幼时喜爱花灯?” 说实话,庆和帝没有多少关于两个儿子的幼年记忆。当时的他,被先帝和底下庶出的弟弟围追堵截,被逼迫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每天的每一步,都走得殚精竭虑,走得小心谨慎。 不要说关心儿子的喜好,就说过问他们的功课。庆和帝都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好不容易抽出一个时辰来问询。他只要每天都知道儿子没有长歪,就可以了。 在那个情况之下,父子感情都是次要的。能够挣得皇位,然后一家平安得活下去才是一切的前提。 洪涛看看主子的神色,发现他只是有些感慨,便老老实实地站着,没有吱声。 庆和帝很快就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把书信和宫灯都放回到小木箱里,然后吩咐洪涛把它收起来。 在他的心里,过去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大皇子是在打感情牌,还是想要以退为进,这都无所谓。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承担得起天下的君王,而不是没有主见、沽名钓誉、行动莽撞、儿女情长的儿子。 还是那一句,谁到最后赢了,继任者就是谁。 第48章 昨晚深夜的一场大雪过后,今日天清气朗。碧蓝悠远的天空,乍然温柔的寒风,还有高挂天际的冬日,洁白的雪地也变得温柔起来。 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姜素敏,觉得今天的精神头比前几天好了不少reads;。 边吃边吐地用过早膳后,她就被窗外的阳光吸引住了,一门心思就是想要到外头走走。 拗不过主子的众人,就只好先派人把小花园的积雪打理好,再把软垫、毛毯、手炉、炭盆等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仰躺在摇椅上。 姜素敏被裹得像一只过冬的大熊一样,身上还盖着一张厚实的长毛毯子。摇椅也被搬到向阳的一面,她眯着眼睛享受着微风和阳光,耳朵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笑声。 那是红罗领着一群小宫女在雪堆里嬉戏,她们要为主子堆一个大雪人呢。 小炭炉上被煮沸的泉水轻声咕嘟着,缭绕的水雾随着微风散去,石桌上的醉人的茶香萦绕在身侧。 令姑姑坐在石桌边上,一边向主子汇报着长泰宫的近况,一边行云流水地为主子沏着茶。 “娘娘,年节时宫人们的赏赐都已经按照等级分发下去了,长泰宫里的账册也都处理好了。等娘娘哪天精神好些了,就仔细看一看,然后用印吧。” “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后,姜素敏眼睛都没有睁开,“去年的账务,姑姑就直接封存起来吧,本宫今年怕是没有时间管这些的了。” 如今,长泰宫的所有事务都掌控在令姑姑的手中,姜素敏这个主子只需要每年看一看就好了。本来这些都应该去年的时候,就要办妥的。 没有想到,将近年关时,忙完六局的事务,紧接着就忙着筹备辞旧宴。等到姜素敏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料理一下自己宫里的杂事了。她有了身孕的消息就曝出,要等到坐稳了胎,二月也就过去了。 自己宫里的小事,还是尽早完结的好。毕竟怀孕的身子都是一天比一天重,只会越来越来难受,绝对不会越来越轻松的。 “娘娘,尚服局和尚寝局,陛下可有什么别的安排?”令姑姑突然想到,自家主子怀着身孕,不知道手里的宫权是否会被收回。 因为按照宫里的惯例,除了皇后以外,管理宫务的娘娘有孕了,就会暂时放出宫权一段时间,等生产和月子过后,再从别人的手里接回来,又或者再也接不回来。只是,从前的三妃都没有这样经历,因为她们开始管理宫务的时候,亲子(女)都已经长大了。 姜素敏睁开眼睛,侧头看向令姑姑,说:“这些啊,以后还是本宫管着。本宫以后怕是管不了太多了,令姑姑要更上心一些才是。” 令姑姑闻言,从石凳上起身,屈膝行礼,应诺。 她重新坐下后,又说起了那两个“嫌疑人员”。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白天都兢兢业业地打扫,晚上都呆在房里,看来都老实得很。如果不是魏国公夫人查出了猫腻,怕是大家一定都会以为它他们都是老实人呢。 姜素敏想了想,可能是幕后之人,觉得还没有到动手的最佳时机,所以才这样隐而不发。她便叮嘱令姑姑,现在要把人给看紧了,到时候产婆送来了,还可以看看二者有没有联系。 “咚、咚、咚”,浑厚的钟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一阵肃穆的礼乐响彻了整个皇城的天空。 这是宗庙里头的祭祀开始了! 所有人听见后,神情都为之一肃。 姜素敏马上掀开身上的毛毯,在令姑姑的搀扶下起身。她面向宗庙的方向静立,束手低头。 令姑姑松开主子后,退后两步,默默地面向宗庙跪下。就连不远处嬉戏的红罗等人,也都面向宗庙,恭敬地跪在原地reads;。 像是这种到宗庙祭祀天地、祖先的活动,都是皇帝带着皇后,还有龙子、龙孙们参与,还有一些与皇室嫡脉没有出五服的崔氏族人,也都会参加进来。 就算姜素敏这样的,已经记入宗谱的宫妃,她们永远跟祭祀宗庙都扯不上关系。她们只需要在礼乐响起的时候,面向宗庙束手静立,以示恭敬就好了。然后在静立中,等待祭祀结束。 皇室给世人的印象,从来都不太讲究嫡庶。但是,在祭祀这样的大礼面前,嫡、庶之分就尤为明显。 大约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飘荡在空气中的礼乐声终于停止了。 姜素敏站了一段时间,不禁觉得有些劳累,连晒太阳的兴致也没有了。然后招呼众人,收拾好小花园的东西。她就回到了后殿的卧榻上,继续窝着了。 她闲适地往身后一靠,从卧榻上拿起还没有看完的游记,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介绍西秋河的这一页。 西秋河,为郑国西部最主要的河流,起源自西北深处的雪山群中,自西往东,最后于东南部汇入澄江大河,流向大海。由于春天冰雪融化和夏天多有暴雨的缘故,此河春夏汛水严重,经常出现决堤,酿成洪水大灾。到了秋季,水流就开始平复,这河才能承担运输的职能。故,郑国西部的物资运输大多都是等到秋季进行的。因为这河,到了秋季方能行船,故被命名为西秋河。 看完这一段文字,姜素敏心里就想,大姐姐离京时,正是夏末秋初,不知道是走的水路到的西疆,还是走的陆路呢?若走陆路的话,大姐姐怕是要遭大罪了。 这么一想,姜素敏就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姜素敏放下手里的游记,按着脑袋想好一会儿。 是大姐姐专门写给她的信! 那天,还没有等她拆开信封,嫡母就匆忙地离开了。然后,她就更换衣裳,忙着到宫门外等候圣驾。再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宴席、宣太医、怀孕等等,这封信就彻底被她给忘记了。 “红绫,红绫,”姜素敏的声音有些着急,“是你帮本宫把大姐姐的信收起来的,放在哪里了呢?”说着,就准备要起身亲自寻找。 “娘娘,别着急,奴婢这就取出来。”红绫闻言,马上走到书案后面的大书架跟前,踮起脚尖,从上面取下了一个小箱子。 打开箱子,那里面有一只西方宫廷样式的陶瓷娃娃,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信。红绫取出那一封信,就把箱子重新放回到原处了。 “娘娘,这就是镇西侯夫人写的信。” 姜素敏从红绫手里接过信封,没有细看就拆开了。 “二妹妹,见字如晤……西疆处处都是漫天的风沙,气候干燥,昼热夜寒,令人十分不适……姊到了此地便一直抱病在身,今年怕是不能回京与你相聚……唯望妹妹谨记当日的姊妹谈话,行事小心、小心。” 姜素敏看完信以后,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大姐姐怕事遭了不少罪了。” 她想得没错,姜端敏这小半年来却是遭了大罪。 三朝回门以后,镇西侯西行的行李全部都在管家的打理下一一办妥。她这个新上任的主母,要做的事情就只是,把自己打包好放到马车里,就可以启程了。 一开始的时候,镇西侯曾经问姜端敏是否可以一同策马疾驰。但是,姜端敏的骑术是众姐妹中学得最渣的,她只会笑不露齿地坐在马上,马背上的极限就是优雅地小跑reads;。因此,她只能委婉地表示,她呆在马车里就好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天都是急行军。镇西侯一直骑在马背上,众人以全速前进。就算遇到城镇、客栈也从不停留,深夜时就全军露宿扎营于荒野。 在马车里的姜端敏,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罪,胃在颠簸中翻腾。为了不拖后腿,她只能拼命地忍着。就连陪着她呆在马车里的丫鬟都被颠得面无血色,她在面对镇西侯的问询时,都是云淡风轻说还可以忍受。 就连魏国公世子姜钰,都觉得这位姐姐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趁着偶尔停下整顿的时候,他也从车窗悄悄塞一些止呕的梅子给姐姐。 好不容易过了三天,姜端敏的身体也有些适应了这样奔波的行程。此时,镇西侯为了加快前进的速度,在西秋河的夏汛一过,全体人员就弃陆路走水道了。 听闻这个消息的姜端敏是高兴的,船只比马车那是要平稳得多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晕船! 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晕,从上船没多久之后,她连站都站不稳,从床上起身都要吐个昏天黑地。这样的情况下,大部队只能停下给她请了一个大夫。可是,晕船这个情况,从来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办法,只能靠自己适应。吐着吐着,就不吐了。 姜端敏就是在这样的额状态下,回到了西疆的镇西侯府的。 还没有等府中的管家、丫鬟、小厮、军士都前来拜过主母,他们就先忙着为主母请大夫了。 经过了一个月的修养,姜端敏才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然而,她性子娇、身子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那她开始接受侯府的管理时,就要马上举办一场宴席,让西疆有头有脸的夫人姑娘们,认识一下这位刚刚到来的镇西侯夫人。 在这个民风彪悍的边城,女儿家的性子也份外地泼辣。 在她们看来,英勇善战的镇西侯就是她们心中的白月光。有些性子爽利、管不住嘴巴的姑娘,话里话外,都是貌不惊人、扶风弱柳的姜端敏一点儿配不上镇西侯。 这些话被姜端敏听在耳里,心里格外难受。 等到镇西侯府在她手里上了正轨以后,她就表示她要学马术,不是用来嬉戏玩乐的马术,而是真正的马术。 那时已经到深秋了,一阵秋风过来,总是能灌人一嘴巴的沙子。 姜端敏在马背上打摔了差不多有十天,身上娇嫩的肌肤,都摔出了青紫和小小的伤疤。欣慰的是,她的马术不比起一开始已经大有长进了,虽然不能急行军,但是策马急奔还是可以的。 但是,可能到了换季的缘故,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姜端敏就开始小病不断。前来看诊的大夫都说,夫人在西疆待上两年,自然就好转了。 于是,姜端敏的回京计划,就这样被镇西侯给拦下。她只好在给各家的年礼里附上道歉的信,还特意写了这样的一封信,托母亲转交深宫中姜素敏。 她在西疆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姜素敏来,怕她把自己的提醒忘到了脑后,若是有个万一,她一定会愧疚一辈子的。 镇西侯也亲自手书一封信,交到镇西侯老夫人的手里,表示了夫人不能回去陪她老人家过年的歉意。 至于镇西侯本人?武将从来都不回家过年,因为年节时期,外敌扰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49章 庆和十六年,正月初二。 今天是皇帝领着群臣进行开笔仪式的日子,也是出嫁女领着夫君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原本开笔仪式过后,皇帝和大臣们就都各自散去,等到明日才是正式大朝会的日子。 但是,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皇帝在离开之前,特意嘱咐礼部,要尽快把姜贤妃的玉印和宝册办妥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诸位大臣,暗暗在心里咂舌,皇帝真是对姜昭仪,啊不,姜贤妃和未出生皇嗣十分上心啊。咂舌过后,众人在离开之前,也不忘向魏国公道一声“恭喜”。 原本对这个孩子不怎么在意的宁王,也暗暗地在心里拧眉,难道父皇就这么在意幼子不成?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担忧,都说家里倚重的是长子,宠爱的是幼子。 他原本已经吃了这个不是长子的亏,以前还勉强和“幼子”沾边儿。但是,如今突然来了一个比他们“幼”这么的“幼子”。 现在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就这么得父皇的心。要是以后长大了,那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就有可能被挤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让宁王的危机感陡然大增,难道以后会多出一个夺位的劲敌不成?! 在这个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里,皇家的规矩就有些不同了。不仅仅是下降的公主要带着驸马回宫里,给长辈拜年。就连开了府的王爷,也是要带着王妃和孩子回宫里拜年的。 你问,那王妃还能回娘家吗? 当然可以,如果娘家在京城的话。 王妃们早上就到皇宫拜年,下午的时候就可以领着孩子回娘家去。至于这个带不带上丈夫的问题,那就看她们和自己丈夫的关系怎么样,又或者娘家在朝堂上是个什么地位了。 原本按照正常秩序来说,已经开府的王爷和公主们,都要携带好家眷,到太后的永康宫拜年。这时,皇帝、皇后,还有一众的嫔妃都会那里聚集着。若是太后已经仙逝了,那拜年的地点就要换成皇后的紫宸宫。 由于失去了后宫的真正两大巨头,太后和皇后,现在的皇城内,规矩十分杂乱。 王爷和公主们要先到宣华宫,给自己的父皇拜年,收一封不错的红包。然后,他们就直接去给自己的母妃拜年就可以了。 至于其他的嫔妃,等级比较高的,就是三品以上的,他们就要前去问候一下reads;。那些品级低的呢,这里就没有她们什么事儿了。 因为姜素敏的胎尚未坐稳的缘故,她和令姑姑她们商量以后,就表示这种人多口杂的活动,她都是不适合参加的。毕竟她这样的状态,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好。 于是,姜素敏在昨晚就派人到昭和宫、纯和宫传话了。 就说她的身体依旧不是太好,宁王和明嘉公主明日就不必特意过来长泰宫了。而且,还让传话的人带了一份专门给晚辈的年礼过去。 很快,传话的人就回来复命了。那两位表示,姜昭仪太过客气了些,明日遣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何必备上礼物呢。 姜素敏认为,在宫中行事,就是要面面俱到才好。纵使有些麻烦了,也比他日成为别人嘴里的话柄强。 长泰宫。 姜素敏就端坐在书案边上,提起笔,准备给大姐姐回信。 她昨晚把大姐姐的信,又掏出来读了一遍,就发现她的字里行间都混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可以从中读出抑郁、愤懑、沮丧和自我怀疑。 因为送信不易的缘故,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给大姐姐回信。 但是,在品读出了她这么多的负面情绪以后,姜素敏就决定要给她回信了。希望能够尽一尽姐妹的情份,劝慰一下大姐姐。 无论因为什么,一个人在病中,负面情绪太多,对身体都是毫无益处的。 对于这一点,她在前世的时候,就知之甚深了。 姜素敏思索一番后,笔尖才落到纸上,奋笔疾书起来。她的字迹圆润清秀,只能算是中上而已。 她在开篇的时候,就劝慰大姐姐要放松心情,心情好了,病就自然会好得快一些。不要总是窝在房间里面,等到天气好些时候,要记得到外面走走。 然后,推荐了几本介绍西疆的游记给她。 一方面,好让她在病中也有些消遣。另一面等到她病好了以后,就到这些游记介绍的奇景中游玩。 满天风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些西疆特有的风景,就会成她人生旅途中瑰丽的景致。 也许游玩过后,大姐姐就会喜欢上西疆了。 最后,她还叮嘱这位姐姐,就算要适应目前的生活,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逼迫得太过。毕竟身体好,才有一切的可能。如果身体坏了,那一切立刻就结束了。 姜素敏还告知了她一个好消息,就是她有身孕了。等到她们姐妹明年在京城中相聚,她这位姨母可要早早地为外甥(女)备下见面礼才好。 最后,你我姊妹于秋千下话别,妹妹不曾有一日忘怀,阿姊放心好了。 写完以后,姜素敏拿起来通读了两遍,发现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就让红绫用信封把它封装起来。等到嫡母进宫看望她的时候,就让嫡母帮忙捎到西疆去。 纯和宫。 王德妃一身殷红色的宫装,云鬓高髻,显得份外端庄大气。她端坐在正殿的主座上,等着儿子夫妻从宣华宫过来给她拜年。 “儿臣给母妃拜年,愿母妃青春常驻、心想事成……”宁王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一手掀起下摆,便跪在王德妃跟前,口甜舌滑地说着一些吉祥话。 跟在宁王身后的万氏,却看起来有些木讷reads;。她的声音语调平平,但却说得真诚,“儿媳,给母妃拜年,愿母妃身体安康、事事顺心。” 王德妃看着这二人的模样,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好好,本宫知道你们都是孝顺的。”轻抬下颌,示意阿槿上前把他们都扶起来。 宁王和万氏谢过恩典后,就按照身份落座了。 母子二人言笑晏晏地说了会儿话,期间,万氏都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彷佛那里有一朵盛开的花。 宁王突然提起,今早在太华殿的情形。他的父皇表现得对“幼子”相当喜爱,就连姜昭仪也水涨船高地晋升为正一品的贤妃。 王德妃听见以后,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只是微微地颔首,表示知道了,然后示意宁王说出他对此事的看法。 宁王看着母妃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的危机感也下去了不少。但是,他还是如实说出了,对于这个“幼弟”的忌惮之意。 王德妃看了看这个外表精明,实际分不清主次的儿子。再转头看看那个身形消瘦,如同木头人一样的儿媳。 饶是她这样强大的神经,也要深吸一口气来平复心情。 “你不知道,你大嫂有身孕了。”王德妃冷冷地说出这个劲爆的消息。 宁王“噌”地一下,就站起来,神情变得焦灼,“母妃,这是真的?!” 就连在一旁只是静坐的万氏,也转过头看向王德妃。 “你的风仪呢,”王德妃深色淡淡地扫了宁王一眼,“你父皇的嫡长孙都快要出生了,你还认为一个幼子是你的威胁吗?” 她一想到嫡长孙,就不禁想起万氏小产的那胎,然后就想到这个儿子办的糊涂事儿。再看到儿媳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她的心里不禁有点火冒三丈。 此时,宁王马上把“幼子”抛之于脑后了,注意力都被“嫡长孙”给吸引住了。他想了想,“母妃,如今能不能对永明宫动手?” 王德妃就快要气炸了,神色里透出几分凌厉,“是谁教你这样的手段,光是盯着后宫内宅?!” 一个日后的君王,只会盯着后宫、内宅的一亩三地,简直是让天下人耻笑。 她不等宁王回答,就继续说道,“你在朝堂上历练已经有数年了,怎么不见你在政务上下一些功夫?没有一点确实的功绩,就算你再怎么礼贤下士,也不会有真正的有识之士来投奔你的。” 宁王听了这些话,回想了一下最近的所作所为。他也知道自己走进了盲区,当即跪在王德妃的跟前,行了一个大礼,“儿臣,谨遵母妃的教诲。” 宁王从地上起身后,有些期期艾艾,“那大嫂那里……” 王德妃睨了这个儿子一眼,“本宫自有分寸,”挥挥手,打断宁王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就到书房那边好好检讨一下,阿万就留下陪本宫说说话吧。” 阿槿在主子的示意下,快步走到宁王的跟前,屈膝行礼,“宁王,请。” 然后,阿槿就引着宁王去后殿的书房了。 宁王走了以后,正殿就被寂静包围了。 王德妃看着万氏,幽幽地叹了口气,“阿万,坐到本宫的身边来。” 一直低头沉默的万氏,便走到王德妃的身旁落座reads;。 王德妃握着那只冰冷的手,看着依旧低头的万氏,“阿万,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就跟自己过不去呢。” 她没有在意万氏的继续沉默,“阿万,再苦,也有过去的一天的。” 万氏听了这句话,潸然泪下。 自从小产以后,她的心就好像一直在油锅里一样,备受煎熬。 先是亲子被谋害了,却被丈夫的一句话不了了之。后来,婆母知道了此事以后,她原以为会被查一个水落石出,凶手也会得到严惩。没想到的是,真相是水落石出了,但是凶手却被丈夫以日后大业为由,不惜违逆婆母的意思,也要偏袒维护起来。 那一刻,她的心是凉的。 如果哪天,她成了丈夫的绊脚石。那她,是不是也如同腹中的骨肉一样,去得悄无声息。 “母妃……儿媳……”想到这里,万氏泣不成声。 王德妃看着她那头原本乌黑油亮的秀发,如今已经变得有些枯黄。还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可以夹杂着的一两根银丝。 她不由地在心里直叹气,这个儿媳的性子,还是弱了一些。 宁王违逆了王德妃的意思,留下了那个祸害的性命。如果,当时万氏奋起下手,把那人除得干净利落,不要留下什么让人闲话的把柄。王德妃不仅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帮着儿子,相反地,她还要称赞万氏一句呢。 万氏哭了一场,心里的郁结也散去了些。 王德妃又继续说:“阿万,若你就这样伤心得去了,那就没有以后了。” 这个瞬间,万氏明白王德妃话里的未尽之意。若是她就这样死了,她的孩儿也就这样白死了,没有人还会记得给他,更没有人记得给她们母子报仇。 这么一想,万氏木然的眼睛也开始出现了光亮。 她先从袖子里掏出锦帕,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走到正殿的中央,向王德妃行了一个大礼,“儿媳,谨遵母妃的教诲。” 万氏对王德妃这个婆母,是完完全全的感激。 她出身寒门,父母的感情甚笃。她在家里从来都没有见识过侍妾这种生物。嫁给宁王后,她面对偌大的王府,还有一些孺人、通房什么的,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 王德妃发现她的短处以后,并没责怪她,反而手把手教她如何管家,怎么做一个有威仪的王妃。 就算是她对宁王如何地齿冷,也不妨碍她尊敬、爱戴她的婆母。 因为她知道,今天的这些话,也就只有母亲才会这样劝慰自己的女儿,没有哪个婆母会这样劝慰自己的儿媳妇的。 王德妃看着万氏恢复生气的样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宁王妃若是突然去世,那其中的是非因果定是瞒不过旁人的,那宁王的名声就有如堕入泥潭,怎么洗都是满身的污秽。再加上,大皇子一家其乐融融,嫡长子也要出生了的情况下,宁王就会被衬托得愈发不堪了。 除了以上的缘由外,也是因为万氏历来的行事手段,很得王德妃的欣赏。她便不吝于跟这个儿媳多说几句。 看着万氏恢复生气的模样,王德妃十分欣慰,果然,这是个受教的。 第50章 自从进了正月以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 天清气朗,就连吸入鼻腔的空气,也变得湿润温和了起来。 虽说初春的气象已经小露头角,但是姜素敏还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以免得了风寒需要在孕期内用药。 她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静静地仰卧在小花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远远地看去就如同是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只要是阳光好、天气好的日子,她都会到外头晒一晒太阳,好促进钙质的吸收。毕竟,古代没有各种的孕期营养补充剂,只能从饮食还有这样的小细节中下功夫了。 这时,令姑姑疾步走到主子的跟前,屈膝一礼,“娘娘,礼部的大人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说是来给娘娘送玉印、宝册的。” 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姜素敏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不太适应变得明亮的光线,“让严格前去招待这些大人,等本宫换上大礼服后,再过去吧。” ―――――――――――――――――――― 过了好一会儿,姜素敏身穿着一品宫妃的大礼服,她的左手搭在郭姑姑的手上,身后跟着令姑姑她们一行人,缓缓地行至宫门外。 礼部的官员们远远地看见那身繁复的大礼服,便纷纷低头,拱手长揖,“臣等见过贤妃娘娘。” 姜素敏微微颔首,“诸位大臣不必多礼。”话音刚落,就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严格把他们都扶起来。 这些大臣直起腰身后,礼部侍郎便转身向后,从下属的手里接过放着玉印和宝册的托盘。 有些比较年轻、不太稳重的,都不约而同轻抬眼睑,悄悄地用余光往上瞄,似乎对如今这位炙手可热的宠妃相当好奇。 “咳咳,”礼部侍郎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谕,贤妃娘娘不必跪接宝册、玉印。” 话虽如此,姜素敏还是坚持向着太华殿的方向行了一个君臣大礼。毕竟她只是怀孕了而已,还没有到残疾的地位。况且,吃了一段时间的安胎药以后,下腹坠痛的感觉已经没有了。现在的肚子还没有显怀,没有到真正行动不便的时候,那她为何不做得更规矩一些呢? 起身后,姜素敏便亲自从礼部左侍郎的手里,接过自己新的玉印和宝册reads;。 简单的晋升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你说怎么这么简单?是的,嫔妃的晋升就是这样简单、便捷! 无论品级高低,嫔妃都不可能有一个什么晋升典礼。像是高等嫔妃,只需要从礼部那里,接过代表在身份权利的玉印、宝册,就算是走完晋升的程序了。如果是低等嫔妃,那就仅仅有个通知,然后尚服局把新的大礼服送来了。 想要一个盛大的晋升典礼,那就是要到册立继后的时候了。 像是通房被提拔成姨娘的过程一样,顶天就是她们自己在房里摆一桌小席面,难道还会给她们办一个庆祝仪式不成? 话,虽然是糙了些。但理,就是这样的道理。 礼部的一众官员,纷纷拱手道喜。其中,左侍郎还笑吟吟地向姜素敏转达了他的顶头上司,窦尚书对姜素敏这位便宜外孙女的问候。 姜素敏一一颔首谢过,也笑着拜托这位左侍郎转达自己对这位外祖父的问候。 ―――――――――――――――――――― 姜素敏有身孕以后,庆和帝就把产婆这个事儿放在了心上,就怕自己难得幼子或者幼女,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有个什么闪失。 奈何,初三大朝会一开,庆和帝就迈入了新一轮的忙碌当中,什么春耕、春播、春汛水利等等的政务,都排着队等待皇帝的决断。忙到产婆这件事儿,他也只能交给他的头号心腹来办了。 洪涛接到这个任务以后,施展浑身解数,就是为了寻摸一批可靠的产婆,来侍侯贤妃娘娘。 这件事儿,他办得十二万分地仔细,宁可办得慢些,也要办个清楚明白。 因为,他就怕到时候,姜贤妃生产的时候有个万一。如果是个意外,那还可以说天意如此,想来陛下也不会说什么。若果是有心人所为,那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洪涛领着身后三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产婆,恭敬地来到姜贤妃的面前,拱手长揖,“奴才,讲过娘娘。”然后,他就表明来意,为姜贤妃仔细地介绍了一番这些个产婆。 姜素敏顺着洪涛的指点,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滑过。 这是三位都是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还好,可能是因为要进宫来而特意准备的。她们进到大殿以后,都恭敬地低着头,双手也规矩地放着身侧,眼珠子更没有胡乱地转动。 姜素敏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点头,很好,看着都是规矩人。她看向洪涛,面上带着一丝的感激,“这都很好,本宫有劳洪公公费心了。” 听见姜贤妃这话,洪涛忙不迭地拱手行礼,“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哪能得娘娘的称赞呢。若是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先告辞了。” 姜素敏再次谢过洪公公,然后就示意令姑姑前去相送。 ―――――――――――――――――――― 洪涛离开以后,整个大殿再也没有人说话。在悄无声息当中,气氛慢慢变得有些紧张,原本三位淡定规矩的产婆,身子不由地绷紧,手指也不安地动了动。 姜素敏打破沉默,问:“你们各自都什么绝活儿吗?” 听见上首的娘娘发话,三位产婆都不禁舒了一口气,刚才安静的大殿太过吓人了reads;。很快地,她们便从左到右依次地自我介绍起来了。 最左边的那位,她最擅长调养,无论产前还是产后。经过她一段时间的调养,产前不正的胎位也是可以纠正的。而且,产后经过她调养以后,什么恢复身材都是小意思,还可以三年抱两呢。 中间的那位,没有什么特殊技能。不过,在她的职业生涯当中,但凡她经手的产妇,到最后都母子平安。看来,洪涛选择这位也有取个好彩头的意思。 右边的这位产婆就厉害了,原来她对难产很有一手,难产的产妇在她手里都可以做到逢凶化吉。 姜素敏听罢,微微一挑眉,看来都是产婆里头的精英呢,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内里藏奸之人了。 她想了想,便示意送完洪涛回来的令姑姑,带她们到偏殿那里安置好。 既然产婆已经送到了,那么宣召嫡母进宫的这件事,就要提上日程来。姜素敏转头吩咐红缎,“你到尚宫局那里一趟,就说本宫想要宣召魏国公夫人,让她们派人安排一下。” 宫妃想要宣召外命妇,都是要统一报备到尚宫局那里。然后,再由尚宫局报备到皇后那里,若是皇后恩准了,她们就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当然,以上都是正常情况下的流程。现在后宫没有皇后,但是最基本的流程还是这么个流程。 像是姜素敏这样得了皇帝恩旨的,使人跟尚宫局交代一声,她们就自会安排。 “娘娘,分开三个产婆仔细问过了,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令姑姑从偏殿那边回来复命,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到主子的手里,“娘娘,请过目。” 姜素敏接过纸条,打开来一看,都是一些家住哪里,有几口人之类的基本信息。从上到下,粗略地看了一遍,她就重新折好,放回令姑姑地手里了,“等母亲过来,再劳烦她一下吧。” 令姑姑闻言,便拿着纸条收好了。 此时,天空已经被夜幕笼罩在内,明亮的月光也高再东边。 红绸提着一个三层的大食盒进来了,红绫立刻上前接过食盒,两人就在案几边上忙碌了起来。 几样份量少而精致的小菜,有碧绿可爱的油浇黄瓜,还有一些宫廷秘制的酱菜。一小盘炖得酥软的牛肉,一碗香葱铺面的鸡蛋膏,还有一碗香甜软糯的汤圆。 膳食都已经被摆放齐整了,红绸和红绫来到主子的跟前,屈膝行礼,“娘娘,膳食已经准备妥当了。” 听罢,姜素敏微微颔首,就在众人的侍侯下,开始了一顿边吃边吐的晚膳。 ―――――――――――――――――――― 姜素敏艰难地用完晚膳,刚刚吐出嘴里漱口的花茶。 “爱妃。” 姜素敏听见庆和帝的声音有些奇怪,今天是元宵节,也就是初一十五的十五,庆和帝他怎么会过来呢?她奇怪归奇怪,连忙拿起帕子拭了拭,便起身迎接圣驾了。 虽说长泰宫的赏赐一直不断,但是距离庆和帝上次亲临,已经有小半个月。因为一直繁忙,庆和帝批完折子就已经半夜了,考虑到姜素敏的身体情况,他也没有来打扰她的好眠,都是处理完政务以后,就在他自己的寝宫安歇的。 今夜,庆和帝是特意腾出时间来看望姜素敏的。他快步地走到姜素敏的跟前,扶着她的肩膀,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问得有些急切,“爱妃,最近的身子怎么样?” 第51章 “臣妾的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姜素敏的声音放柔,眉眼不禁变得柔和,唇角也微微弯起,用她那双深邃平和的眼睛看着庆和帝。 她拉着庆和帝的大手,和他一同在卧榻上落座,“下腹坠痛已经大好了,太医也说安胎药可以停了。” 可是,姜素敏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庆和帝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摩挲着她的脸庞,“怎么脸色还是这样苍白,可有好好用膳?”说完,便抬起头来,看向一众宫人的眼中就带了些恼怒。 姜素敏见状,便伸手拉了那只玄色滚着金丝线的衣袖,打断了庆和帝正要发怒的动作,“陛下,想来是臣妾刚刚孕吐了的缘故……”她微微偏头,看见他的脸色因为她的话而慢慢变得柔和,就愈发耐心地解释道,“臣妾每日用膳后,孕吐就接踵而至了。想来是晚膳过后孕吐,臣妾还没有缓过来而已。”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淌着的是宁静和温柔,庆和帝看着看着,也就收敛起了心里的火气,有些怜惜地伸手,把她有些松散的青丝一一理到耳后。 这时,案几上的残羹冷炙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红绫也端着一盏刚刚泡好的清茶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庆和帝地手边。 姜素敏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陛下,喝一口热茶吧,暖一下身子吧,”把手里的茶盏递到庆和帝的手里,“对了,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等庆和帝说话,侍立在不远处的洪涛就插话,“陛下太过想念娘娘了,还没有用膳就着急过来长泰宫啦。” 庆和帝手里端着茶盏,睨了洪涛一眼,“就你话多。” 洪涛心里明白主子并没有在意他胡乱插嘴,但是,他还是小小地、轻轻地扇了一下嘴巴,“奴才多嘴。” 姜素敏闻言,忙不迭地让红绸到小厨房传话,让他们赶紧备一份晚膳给陛下。 幸好,姜素敏这个主子正在孕期,小厨房里每时每刻都备着各式的吃食reads;。只要主子有需要,他们就可以立刻上菜。那些在小厨房当差的御厨,准备得这样充分,就是为了防止哪天孕妇胃口大开,各种想吃,然而小厨房却没有预备好。到时候,就要论他们一个怠慢主子的大罪了。 所以,姜素敏吩咐下去没多久后,红绸就提着食盒回来了,红绫等人也跟着上前帮忙布置案几。 姜素敏接过红绫手里的动作,挥挥手,示意红绸也退下。然后,她就亲自给庆和帝布菜了。 他们两人,一个夹菜,一个埋头吃,静静地不需要任何语言,就显得份外的有默契。 姜素敏用余光看了看沙漏,发现已经戌时三刻了,看看案几上快速清空的碟子,就连一些葱蒜都没有被剩下,再看看这个吃相优雅但是速度不慢的男人。她不禁在心里感叹,其实当皇帝也是一份苦差,要忙到差不多深夜九点才能吃饭呢。 片刻以后,庆和帝搁下银箸,接过姜素敏手里用来漱口的花茶。然后,漱口、净手等等一套动作下来,流畅自如,自有一份气度。 “来,爱妃陪朕走走吧。”庆和帝起身,大手伸到姜素敏的面前,发出无声的邀请。 两人在宫女的侍侯下穿戴好御寒的大氅,姜素敏的手里还多抱了一个手炉,庆和帝就怀着她依旧纤细的腰肢,一同往后殿的小花园走去。 经过枯萎花枝中的小径,在玉兰花树下,是一排排明亮的花灯,如同是黑暗中的一道星河,夺目而绚烂。树上洁白如玉的花苞,也被这烟火气息染上点点的微黄。 姜素敏微仰着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好看。” 庆和帝搂紧手里的纤腰,没有丝毫的放松,带着姜素敏的步子走到玉兰树下,“爱妃,可喜欢今晚的花灯?” 他不等姜素敏回答,又继续说道,“朕答应过爱妃的元宵花灯,今年怕是不能兑现了,”他的手缓缓下移,最后紧紧地捂在她的小腹上,“朕只好为爱妃准备了这些,虽不及京城盛景的万分之一,也希望能博爱妃一笑。” 姜素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里面都是满满的感动。她抿了抿嘴唇,压下哽咽的声音,而后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有劳陛下了,臣妾很喜欢的。” 姜素敏是真的感动,这种情绪比收到茶花的时候强烈多了。花灯这件事儿,她本就没有上心过,觉得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忘记些许小事儿,再正常不过了。自然而然,她就没有对看花灯有任何的期待。没有想到,就在今晚,当事人居然告诉她,他一直都记得。 那副璀璨的美丽,尽数被庆和帝收归眼底,他发现,今晚那双动人的眼睛都是星河的光辉。 长泰宫内侍侯的宫人,就连洪涛,也都站在后殿的檐下,没有在主子身边贴身侍侯,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两位主子。 红罗看着那些花灯,有些奇怪地嘀咕,“这都是哪来的呢,白天娘娘晒太阳的时候,还没有的啊。”然后,她左看看洪涛,右看看令姑姑,发现二人都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样子。顿时,她就恍然大悟了,“洪公公,令姑姑,这都是你们安排的吧。” 洪涛仰着头,脸上带着点骄傲,“怎么能说是我们的功劳呢,陛下知道贤妃娘娘有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小声闲聊着的他们,看见主子有往回走的意思,就立马噤声,准备好要侍侯主子了。 赏过花灯以后,已经很晚了。 姜素敏的孕期嗜睡已经无法控制了,眼睛变得有些半眯,坐在榻上也有些头点点的样子reads;。 庆和帝见状,心里不禁失笑,便亲自把人横抱回床上,转头叮嘱令姑姑她们要把人给侍侯好了。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就发现袖子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姜素敏睁着迷蒙的双眼,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衣袖,袖子都拉出了一些褶来。 庆和帝回到床边侧身坐下,轻轻地掰开姜素敏紧握着手,柔声哄劝,“等到三月桃花芳菲之时,朕就带着爱妃看桃花,可好。” 知道姜素敏安稳地入睡过后,庆和帝才离开了长泰宫,回到了他自己的宣华宫歇息了。 有些一直关注着长泰宫的嫔妃,在此时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幸好陛下最后还是离开了。若果陛下真的在十五留宿长泰宫,她们就要担心,庆和帝是不是有册立继后的打算了。 ―――――――――――――――――――― 距离那天,红绸到尚宫局报备已经有七、八天了。姜贤妃想要宣召魏国公夫人这事儿,至今还是杳无音讯,这让几个大宫女都有些着急了。可是,再怎么着急,她们也只能吐槽一下尚宫局的办事效率。 因为长泰宫的贤妃娘娘,如今算得上“宠冠后宫”的宠妃一枚,跟红顶白、见碟下菜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的。 等到京城迎来了今春最后的一场大雪,鹅毛纷飞,满天洁白。就这样等到进了二月,关于魏国公夫人何时进宫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行过君臣大礼后,窦氏便在姜素敏的身旁落座,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只见她的神情安然,眉宇平和,只是脸色却带着些苍白。这样一来,窦氏的眼中就闪过狐疑了。 姜素敏看着窦氏,有些猜到她心里所想,就主动为她解惑,“母亲不必担忧。不过是,午膳后孕吐所致的。” 听罢,窦氏端庄大气的脸上,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姜素敏好不容易见到窦氏,也没有跟她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她的请求。她希望,嫡母能够在外头帮她查探一下三位产婆的是非因果。毕竟,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生产从来都是女人的一道坎。 窦氏闻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她接过令姑姑递过来的纸条,珍而重之地贴身放好。然后,她就跟姜素敏约定好,下月在进宫来,就给她一个准话儿。 姜素敏得嫡母得准话儿,彷佛心头大石都已经被移开了。她知道,按照窦氏的手段,她定能把应下的事情,都给办得妥妥帖帖。 这时,严格进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抬着一个大箱子的小太监。严格走到大殿的中央,拱手长揖,先后向主子和魏国公夫人见礼,“奴才见过娘娘,见过魏国公夫人,”然后,他便指着那个大箱子说:“这是魏国公夫人特意给主子带进来的。” 姜素敏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大箱子,“母亲,带这么些东西进宫来,玄武门那边没有扣查吗?” 窦氏笑着摇摇头,“没有,不过是些例行检查而已。” 为了保证住在皇城的皇帝一家子的生命安全,除了进出皇城需要报备批准以外,拿进皇城的物什也是很有讲究的。每一次往皇城里捎带的东西,都必须经历一道道严格的检查。大家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被歹人带进去什么剧毒的话,那皇帝一家子的性命就危矣。 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有些小宫女、小太监,甚至小嫔妃,捎带给她们的物品,有时候会被近卫军以各种各样的、骇人听闻的理由,扣下一些。其实,就是欺负这些人,受了委屈也没有个诉苦的地方。 由此可见,皇城里的生活,身份、等级、权利等等,都体现在方方面面。 第52章 姜素敏也就这么随口一问,她的东西,想来是没有人这么大胆,敢随意扣下的。 窦氏笑着说:“这里头都是补些身的药材,虽然比不上贡品,但也是家里给娘娘准备的一份心意。”说完,她就让田嬷嬷上前打开箱子,把最上面的两个盒子拿过来。 “这里头有两支人参,是专门为娘娘生产而准备的。” 窦氏打开两个盒子,只见每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支全须全尾的人参,莫约有二、三百年那个样子,“若是有个什么,娘娘就可以用上了。” 令姑姑上前接过窦氏手里的人参,打算亲自把它们拿到里面放好,这可是紧急关头里,能够救命的药材啊。 “大箱子里头还有一些小孩儿衣裳、玩具,都是阿陈亲手做的……” 红绫等人随着窦氏的指点,便上前收拾里面的东西。 姜素敏看着里面大多数都是小孩儿衣裳,还有两只到小腿那么高的布老虎。而给她准备的,就仅仅是两套看着比较特殊的常服。常服的特殊,就是特殊在尺寸了,应该是姨娘莫约着她显怀以后的身段,然后做出来的。 她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不禁打趣道,“看来有孩子以后,本宫就不值钱了。” 窦氏闻言便捂着嘴巴轻笑,“娘娘,还跟孩子吃醋不成。” 玩笑过后,姜素敏想起来一件事,便向着红绫招招手,“你去把本宫给大姐姐的信拿出来。” 姜素敏想起大姐姐的那封信,心里就满是对大姐姐的怜惜。 她这个姐姐,从降生就是家中备受重视的嫡长。在嫡母的打理下,家里风气清明,就算是父亲从前偏心三妹妹,但在大面上也是一碗水端平的。可以这么说吧,这个姐姐从来都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什么挫折。 姜素敏向嫡母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大姐姐那封信上的内容,说完,她就叹了口气,“母亲,大姐姐在西疆受苦了。”她从红绫手里接过的信,然后递给窦氏,“这是我给姐姐的回信,麻烦您帮忙捎到西疆去吧。” 窦氏手里捏着回信,她的心里很是欣慰。 她们姐妹间的情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甚至因为嫁人了,还比原来好上一些。阿素虽然外表看着是个软绵听话的,但是她的内心却像蒲草一样坚韧。阿端实际上就是外强中干,骨子里总带着几分软弱。有阿素在一旁劝着,她不多不少也能学上一些。 三朝回门那天,从女儿嘴里掏出事情的始末后,窦氏就开始时常在暗地里为她发愁reads;。 丈夫难得的交心,就这样被阿端错过了。如果女儿是个对情爱清醒的性子,她最多就可惜一下罢了。偏偏阿端是个渴求男女情爱的性子,这样就让她要走的路就会变得很长、很难走。但是再怎么难走,也要她自己走。毕竟,她这个这母亲终归会先她一步离去,现在只能在阿端要走上歪路的时候,尽量提点罢了。 窦氏由衷地希望,经过西疆的历练以后,姜端敏能变得足够坚韧,能够从容地面对生活中困苦。 …… 窦氏看着姜素敏的精神看着还可以,便有心跟她提一下宁王夫妻的事情。毕竟,无论何时何地,宫里生活的人就要对一些事情,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话说,过完这个年以后,宁王夫妻都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先说宁王妃吧,最近在各府的宴席中看见她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的精神比前一阵子好多了。人虽然依旧还是有些消瘦,但是眼睛恢复了灵动和透亮。从她的言行举止间,再次能看出原来那个落落大方的影子。 宁王妃年前和年后的变化,让大家在心里有些嘀咕,是不是跟前些日子宁王府里头病逝的一个侍妾有关。 后来,看着宁王妃对这个侍妾的后事办得礼数周到,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声厚道,各种的嘀咕和猜测就销声匿迹了。因为,在年节里去世的人,大家都是又些忌讳的,身份不高的大多都草草下葬。而宁王妃这事儿办得大方得体,大家也就说她这位主母是个厚道人了。 于是,宁王死了个侍妾这种小事,就这样过去了。毕竟,病逝仅仅是一个侍妾,如果里面没有牵涉什么秘事,这样渺小的目标人物,大家就连说嘴的*都没有。 说完宁王妃,就说说宁王吧。 宁王在开春以后,就被皇帝调派到工部历练,为时一年。 虽说各地的春耕和春播都在三、四月份,但是朝堂上就要先拟定好这些计划,以便可以下发到各地,免得耽误了秋收。工部是主持春耕的主要部门,那些事农的官员们,在下发春耕安排之前,就少不得要翻看历年记录,甚至在有必要的时候,还要亲自到田里走上一圈。 工部是出了名的“活儿多,银钱少”,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油水可捞的部门。因此,有些大臣估计,宁王就是每天到工部点个卯,然后继续他的“礼贤下士”。 过完这个年,宁王就有些焦头烂额,不光是因为他被调到工部,还有因为他的王妃。 刚开始,他看见王妃的精神头恢复了,也是很欣慰、很高兴的。但是,没过多久,他的王妃就把那个四品总兵的女儿弄死了。还没等他跟王妃说些什么,那个总兵就与他彻底交恶了。他为那从手里溜走的兵权心疼得慌,但又不好对王妃说些什么。毕竟木已成舟,人也死了,恶也交了。更何况,这事儿是他理亏在先。 宁王自从被王德妃训斥过后,他的行事作风就变得踏实了不少。被调到工部以后,他不仅仅在家中苦读《齐民要术》,还天天都跟着事农的官员身后学习。就连到田垄考察,他也跟着挽起裤腿,直接下田了。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天大的功劳,但是他本人确实学了不少东西。 京城的大臣们,简直要被这样的宁王惊呆了。 以往有些小天真的宁王,在朝堂商议中变得言之有物。再加上,他在工部这样一副不辞劳苦、事必躬亲的模样。使得他在一些大臣心中的评价发生了改变,他们开始觉得宁王就未必不是一个可造之材了。 宁王这样的转变,就让一些在两位皇子间观望的大臣们,变得有些蠢蠢欲动、摇摆不定了reads;。 ―――――――――――――――――――― 永明宫。 不论宁王如今到底是焦头烂额,还是如鱼得水。如今的大皇子已经是顾不上这位兄弟了,因为大皇子妃已经临盆在即。然而,永明宫的周围环境却变得有些诡异。 “喵――” 一身寝衣的大皇子妃吴氏乍然惊醒,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脸上布满仓惶,眼睛里带着惊惧。在这个温暖的室内,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颤动,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冷了,还是因为害怕了。 原本已经熟睡的胎儿,可能因为母亲受到惊吓的缘故,也被惊醒过来。此时,正在腹中翻滚、踢打。 吴氏捂着肚子的手,不由地一紧,仓惶的脸上也带上痛色。 大皇子从床上坐起,一手紧紧地环着吴氏,一手轻轻地抚着她高耸的腹部。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叨念着,“阿眉,别害怕……好孩子,别害怕……”通过这样来安抚这对母子的情绪。 这一幕,在这个月来,就不停地在永明宫夜里上演。 开春以后,也许是季节到了的关系,野猫这个时候特有的叫声,偶尔会夜里响起。 曾经在永明宫住过整整一年的大皇子一家,并没有太过奇怪。因为,永明宫虽然身处皇城之内,但是它在皇城的最边缘地带,它后面就是荒郊野岭,龙首山的山脚。所以,有些许野猫叫声什么的,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直到有一天,习惯在深夜散步的吴氏,被一只全身黑色的,眼睛散发着绿色光芒的野猫,扑了个正着。虽然,在大家围追堵截之下,那只罪魁祸首被抓起来处置了。但是,吴氏到底是受了惊吓,尽管不至于滑胎,精神却日渐萎靡了。 大皇子也向看守的军士反映过情况,说是猫叫太过影响睡眠,近卫军也曾派人在周围清扫过野猫。可是每次清扫过后,清净不到五天,夜里野猫的叫声开始变本加厉了,甚至时常有凄厉的哀鸣出现。 吴氏曾受过野猫的惊吓,对猫叫声尤为敏感。再加上临盆日子渐进,精神也随之绷紧。进了三月以后,她基本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因此,她开始迅速地消瘦,眼圈发青,面色苍白,精神萎靡。衣裳穿在身上,给人的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全身上下就只剩一个肚子。 这时,永明宫上下都开始意识到这个猫叫声不对,它彷佛就是冲着吴氏这个孕妇而来的。大皇子束手无策之下,便曾与吴氏商量,不如写信把这件事儿和孩子的事儿一并告知父皇。看父皇能否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们一家换一个圈禁的地方。 这个永明宫实在是太偏了,它的后面紧挨着皇城的城墙,宫门前面还有一大片桃花树。出去的人要穿过这片桃花,才能够回到皇城的主干道上。所以,但凡有人住进这个宫殿的,那人不是圈禁就是罪妃! 但是,这个提议被吴氏一口否决了。 她说,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有心人的手伸不进来,才弄出了这么些野猫来吓唬人的。如果换了一个新宫殿,人生地不熟的,难道真的能保证安全。况且,孩子已经快到临盆的时候了,只要再忍忍,就好了。 听见吴氏说到临盆,大皇子就更加担忧了,“那到时候,总是要接生的产婆的。” 吴氏笑着安慰他说:“无妨的,女子生产是天职,我们母子定能平安,夫君安心就好了。”她的心里想的是,就算是用命换命,她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在私底下对自己的奶娘嬷嬷说过,到了那天,就算是用剖的,也要把孩子从她的腹中平安地取出来。 第53章 正值人间三月,芳菲时节。 长泰宫后殿的小花园,也披上了春天的衣裳。在花房里的山茶花在开春以后,姜素敏就派人把它们都搬到了后殿的窗檐下。 山茶花的枝叶翠绿肥美,碗口大小的花朵,姹紫嫣红,层层绽放。玉兰花树的枝头上,花瓣如玉,青枝绿芽,春风轻拂,幽香远播。 刚进三月,窦氏已经递过牌子进宫了。她派人多方面地打探过,现在长泰宫里的三位产婆,来历都算是有据可查、清楚明白的。不过,在打探她们的父母亲人的时候,发现这些人都好像被拘到了皇庄里头了。经过查证后,拘人者应该是皇帝身边的洪公公。如此看来,这三位产婆应该是可以信得过的。 可能是因为这个好消息,也可能因为怀孕的头三个月已经熬过去了。姜素敏身上的那些嗜睡、孕吐等等不适症状,也在这些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朝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后宫里面则如同平静无风、不起波澜的湖面。身心舒畅之下,姜素敏便拾起了为幼童启蒙的书籍,展开了每天都有规律的胎教生活。 若干年后,当她回想起这个季节,才发现这是她在宫里过得最为安逸的一段时光。 春风轻拂着大地,姜素敏身上盖着一张百子千孙绣图薄被,仰躺在铺陈着厚皮毛的摇椅上,随着微风有节律地一摇一摇。她的手里握着一卷《千字文》,声线温柔清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星宿列张……” 今天恰好是休沐的日子,庆和帝在勤政殿处理过一些紧急事务后,就打算到长泰宫去陪伴有身孕的爱妃。 “爱妃,”庆和帝抽走姜素敏手里的《千字文》,走到一旁的摇椅上落座,学着她的样子,放松腰背往后一躺,“朕过来为小皇子读书吧。” 是的,小皇子! 庆和帝一直这样称呼着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就算姜素敏曾经抗议说,如果这是个小公主,一定会因为父皇认错她而羞恼的reads;。庆和帝闻言,也只是笑笑,甚至戏称道,就算是小公主,朕也像册封皇子一样,给她一块封地。过后,他依旧是咬定小皇子的称呼不改口。 封地?! 当时听见这番话的姜素敏要惊呆了,距离先帝削藩才过去多少年,庆和帝居然要给孩子重新分封。冷静下来以后,她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儿,也听过这样的一番话,就连他继续把小皇子挂在嘴边也听之任之了。 庆和帝翻看着手里的《千字文》,最后还是决定接着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往下念,“凤鸣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姜素敏一言不发,偏头微笑。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认真的侧脸,静静地听着他浑厚低沉的声音。她似乎感觉到,他在认真地学习,怎么去做一个父亲? ―――――――――――――――――――― 殿门被轻轻地推开,洪涛蹑手蹑脚地走到主子跟前,无声地拱手长揖,然后附在主子耳边,小声地说:“陛下,宫里的桃花已经全开了。” 不知是因何缘故,今年的春天较往年冷,宫里的桃花也开得稀稀拉拉的。但是,皇帝陛下表示,他要着带宠妃去赏花。 接到这样一个命令后,那些打理花木的宫人就开始绞尽脑汁,最后决定在桃花树下都燃起炭堆,利用温度迫使桃花盛开。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终于,在这个休沐的日子里,花朵盛放,春风徐来,落英缤纷,真真是一幅写意的书画。那些打理花木的宫人看见花开,简直要热泪盈眶,就马上派人报到洪公公那里去了。 庆和帝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回头看看床幔后睡得香甜的姜素敏,他便刻意把声量压低,“你先过去布置,等贤妃醒来,朕就带着她前去赏花。” 洪涛领命,然后又蹑手蹑脚地退出后殿,前去安排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那层层堆叠的床幔里,似乎传出了一些动静。 庆和帝察觉后,便放下手里的书卷,往床的那边走过去。 姜素敏在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声音里透着熟睡过后的慵懒,“红……”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一个玄色的身影,使得她含在嘴里的话变了一变,“陛下?” 庆和帝一手掀起变得轻薄的床幔,便把姜素敏的满身风情收归眼底。有些凌乱的发丝和寝衣,脸上带着惺忪的红晕,还有那一双深邃宁静的眼睛里也带着些懵懂。 “爱妃,是时候起来了。”他脸上带着笑意,掀起下摆,侧身坐在床边。他的目光落在她满身的凌乱上,然后伸出手,调整了一下胸口处寝衣的角度。他才转身取过搭在床边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等会儿,朕要带爱妃去赏花。” 咦,赏花? 姜素敏不禁有些期待,毕竟她也算是在长泰宫宅了整个冬季,如今胎儿也坐稳了,难得可以放放风的机会,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错过的。至于安全问题,如果跟着皇帝都有什么蓄意谋害的话,那宫里就没有什么安全可言了。于是,她用带着些雀跃的声音呼唤红绫等人进来,侍侯她洗脸、穿衣。 在庆和帝的交代下,姜素敏只是换了一身比较厚实的常服,舍弃了那些后摆足有半米的隆重宫装。着装完毕后,庆和帝便牵着姜素敏往小花园那边走去了。 小花园的湖边停靠着一条大船,上面已经有一个小太监在恭候着了。 这个船的大小是比较出来的,跟姜素敏上次游湖的那艘仅能容下二人的小船相比,能够容下七、八个人的它,就确实是条大船了。一行人陆陆续续地登上船,专门撑船的小太监,就娴熟地向着相思湖的那边撑去了reads;。 庆和帝一手停在那已有些许弧度的腹部,一手指向湖面西边的方向,跟姜素敏说道,“等到盛夏时节,朕再带着爱妃游湖赏荷。”他手指的那边是宫里有名的荷塘,每到盛夏就有接天连叶无穷碧的诗情画意。 姜素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脑海里浮现它曾经醉人的美景,便欣然地点点头,“好哇,臣妾一定等着。” 令姑姑站在这两位的身后,听着这个“完美无暇”的计划,脸上就挂起了大大的无奈。因为她也算是侍侯这这两位长大,在他们的面前,也不会太过拘束,该说的她还是要说的。她看着主子兴奋期待的模样,但又不能不泼冷水,“陛下,娘娘,盛夏时节也是胎儿快要临盆的时候,还能游湖吗?” 姜素敏闻言面上多了丝窘迫,和庆和帝对视后,两人便不禁露出笑意。 ―――――――――――――――――――― 洪涛看见主子的船只正在缓慢地靠岸,他就小跑着上前,拱手长揖,“奴才见过陛下,见过贤妃娘娘。” 庆和帝率先下船,然后才伸手把姜素敏小心翼翼地扶下来,“爱妃,当心脚下。”看着她在自己身边站稳,才抬头看向洪涛,“带路吧。” 洪涛闻言,便弓着身子跟在庆和帝身后半步,尽职尽责地小声引路了。 姜素敏脚下踩着软绵的绿茵,青翠欲滴的新绿上翻滚着点点桃红,鼻尖萦绕的春风带着桃花特有的气息。可能因为前世生病的缘故,她特别珍惜目光所及的自然风光和人生沿途遇见的风景。她深吸一口气,这些,都是今年春天的味道啊。 “陛下,娘娘,已经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走到这片桃林的深处。那里摆放着一张长条状的案几,地上铺陈着两个座席。可能考虑姜素敏的身子,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还摆放着一张卧榻,以便她跪坐着累了,可以在上面垂足而坐或者仰卧着歇息。 这些个坐席、卧榻的周围,已经点燃了一圈的炭盆子。就算日头偏西了,也不会让里头的人感受到一丝寒意。炭炉、茶具、酒水、点心等物,就更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了。 姜素敏一看见那张卧榻,便知道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定睛一看,那上面还整齐地叠放着一床薄毯。她就不禁在心里感叹,有凭借着这份用心,洪公公就能够坐稳皇帝贴身心腹这个位置了。 姜素敏看着庆和帝,妍丽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她握着庆和帝的大手,拉着他往案几那边落座,“如此良辰美景,就让臣妾给陛下沏一壶茶吧。” 庆和帝闻言,哈哈大笑,“不用爱妃动手,”目光落到洪涛的身上,“洪涛,温一壶酒上来。”他手上用力、脚步不停,带着姜素敏的脚步拐了弯。最后,两人一同在卧榻上垂足而坐。 “爱妃还是在此处更好一些。”庆和帝挥挥手,示意来人把案几搬到这边来。他闻着加热后,氤氲的酒香,“有茶虽好,不若美人美酒。” 就在此时,桃花盛开的那头,传来了一阵吵杂。 守着炭炉酒壶的洪涛,立刻拉长了脸,这是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居然敢坏了爷爷安排的好事儿?! 姜素敏也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狐疑地向那边看去,宫里很少有这样没有规格的吵杂,就连廷杖责罚宫人,都是堵着嘴进行的,就怕惊扰了贵人。 “救命――救命――”尖叫划破了桃花林的天空。 庆和帝便示意洪涛上前看个究竟,姜素敏也示意令姑姑跟上前去看看。 第54章 洪涛和令姑姑两人领命后,便循着声音疾步走去。这是去往永明宫的方向!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一凛,便加快了脚步。 在桃花林的边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互相拉扯。仔细一看,是两个太监、一个宫女围着另外一个宫女在生拉硬拽。两个太监,一个捆手,一个缚脚,分工明确。而那个宫女,应该就是负责堵嘴的。 洪涛和令姑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三人抬起那个宫女,不知道要把人弄到什么地方去。洪涛立刻上前一步,喝止他们:“住手!这是在干什么呢?!” 被喝止的三人面面相觑,放下被抬起的宫女后,都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小的见过洪公公,还有这位姑姑。” 洪涛看着那三人,手指指着那个被捆起来的宫女,凌厉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陛下和贤妃娘娘在此赏花,竟然如此喧哗,你们的规矩呢?!啊?!” 听见这样的责难,跪在的地上的三人立刻喊起冤来。他们解释说,看见这个小宫女没有规矩地往里面闯,就先把她制服了带走,以免打扰了陛下和娘娘的兴致。 洪涛听见这些人的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转头看向那个被捆起来宫女。 只见,遭遇围攻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她的发髻如同鸡窝一样凌乱,略带红肿的腮边带着被指甲划破的血痕。应该是堵上嘴巴的过程中,拼命挣扎才发出的尖叫求救。此时,她嘴巴已经被一条帕子堵住,但她还是在“唔、唔、唔”地拼命想要发声。 当她看见洪涛和令姑姑的时候,眼睛顿时一亮。她虽然没有见过洪涛和令姑姑,但是看他们身上的服饰,就知道这两位是有品级的内侍和姑姑。他们应该不会惧怕那三个歹人,她终于得救了! 这个小宫女被束手束脚地趴放在地,居然使劲仰起头,“砰、砰、砰”地磕了起来,嘴里不曾停歇地“唔唔唔”,脖子青筋暴起,甚至眼睛都流下了眼泪。 见状,令姑姑就上前两步,取下了她嘴里有些染血的帕子。 这个小宫女“哇”地一声哭出来,但还是口齿伶俐地说出关键,“大皇子妃要生嫡长孙啦reads;!要生嫡长孙啦!太医!太医!好多血……好多血……”已经传出求救信号的她,心里不禁一松,脖子也跟着一松,脸部着地就“呜呜”大哭起来。 洪涛和令姑姑闻言,脸色陡变。 当下两人分工,洪涛继续前行,到永明宫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而令姑姑则原路返回,立刻回禀皇上。分工明白以后,令姑姑也不再耽搁,无视了那些行走的规矩,拎着裙摆就往回跑了。 洪涛也没有功夫理会别的了,只是吩咐那三人给这个小宫女松绑,就径直往永明宫赶去了。 距离永明宫不远处,洪涛就看见大皇子正与看守宫门的那两名军士对峙。大皇子似乎意图闯宫门,但是他一个人又怎么能敌得过两个训练有数的军士呢。他们两个人,挡下大皇子那是绰绰有余的,顶多是因为不能伤了他而有些头疼罢了。 洪涛看着这个情况,心里有些嘀咕。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马上派人回禀皇上的吗,怎么就对峙起来了呢。估计也是刚才那个小宫女机灵,趁乱跑出去求救。可惜啊,命不好,竟然被堵了个正着。 大皇子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摆出闯宫门的架势。究其原因,就是他害怕这些军士背后有人,会直接拦截下永明宫的求救。于是,他就心生一计,由他来吸引住军士的目光,其他人就伺机出去,向外面求救。 当他看见洪涛的身影,就知道他的计策成功了,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而且还送到了父皇的手里。还没等松一口气,他就想起在后殿生产的吴氏,心肝都还没落下,就又被悬起来了。情急之下,他也没有跟洪涛打个招呼,便转身往后殿的方向跑去了。 洪涛抬抬手,刚想拦下大皇子,但他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与其没头苍蝇一样地跟着大皇子跑来跑去,那他不如就留在宫门这里问清楚情况。等到陛下垂问的时候,他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 “皇上,娘娘。” 令姑姑的人都还没有到主子的跟前,声音就先到了。等她堪堪站定,连忙屈膝一礼,就简明扼要地说清楚事情的始末。 什么?大皇子妃要生啦?! 姜素敏一听,脸色就变得煞白。那个永明宫里头,除了几个侍侯的太监、宫女以外,就连苍蝇都不多一只。这样就想生孩子,太过不惜命了! 姜素敏回头看庆和帝,只见他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情急之下,她用手指点点红缎,“你去宣太医。”回头看向令姑姑,“姑姑回长泰宫后,就把那些产婆都领到永明宫去。来时就别在御花园里绕道了,直接用刚才的大船,横穿相思湖过来。”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太医,请了,产婆,就用她自己这些可靠的。免得在这个关头,她们母子还被人害了。 对了!如果大皇子他们一开始就是决定隐瞒到底的话,现在主动暴露出来,肯定是因为她们母子已经有些不太好了,才会使人向外求救的。 姜素敏拦下令姑姑的脚步,“姑姑,你把母亲给本宫带来人参也取过来吧,以防万一。”那个专门关人的永明宫里,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令姑姑的脚步有些迟疑,那些都是夫人特地为娘娘准备的救命药材呢。 姜素敏见状,便扬起嘴角,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再次发话催促,“你们都快去吧,别耽搁了。” 她不是什么圣母,只是有缘遇到,便能帮就帮罢了reads;。况且救命的人参有两根,就算给大皇子妃用了一根,她生产的时候也还没有一根呢。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帮住一下有需要的人,也算是为自己积德。何况,到时候真的用了她的人参救了皇帝的嫡长孙,难道皇帝还能这么吝啬,连根人参也不补给她吗? 庆和帝看见姜素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以后,便牵起她的手,“爱妃,陪朕一起过去看看吧。” 姜素敏一听,也就只好依言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前走去了。 可能是顾及姜素敏的身子,庆和帝走得并不算快。 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来到永明宫的宫门前。 洪涛看见二位的身影,便离开疾步上前。向两位主子见礼后,他就详尽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庆和帝听完,低头沉吟了一下。复又抬头环视四周,似乎在找某人的身影。 洪涛一看主子的神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小声地说:“大皇子在后殿呢,大皇子妃和皇孙的情况看着不是太好。” 庆和帝得到答案后,没有再说什么,便牵着姜素敏往后殿走去了。 此时的永明宫后殿,一片嘈杂,侍侯的宫人们,都是惊慌失措的。 姜素敏眼睁睁就看着,一个端着血水的宫女,和一个端着干净热水的宫女,就这样迎面撞上,两人都被烫得惊叫连连。血液特有的腥味儿,就这样在空气中扩散。扑鼻而来的血气让姜素敏觉得有些恶心,不禁伸手用帕子掩鼻。 庆和帝耳朵听着这嘈杂没有规矩的噪音,眼睛看着这忙乱出错的场面,眉头便无意识地收拢。 洪涛看见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大皇子,便有意上前呼唤。在他刚刚迈开步子时,却被他主子给拦下了。 这时候的大皇子,看起来甚是狼狈,衣衫不整、额间布满大汗,脸上就是大写的焦虑。他整个人都贴挂在产房的门上,大声地冲着里面喊话,“阿眉阿眉,你一定要撑住啊!父皇已经知道了,很快就有太医和产婆过来了……你别害怕……我进来陪着你好了……” 这时,产房里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大皇子听见以后,便又冷静下来,继续像一樽雕像一样,死守在产房的外头。 庆和帝定定地看着这一幕,这充满了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他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却又眯上了,表情变得更加莫测,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等大皇子看见他这个父皇,他袖子一甩,居然直接就走了。 姜素敏敏感地察觉到,庆和帝周身的情绪瞬间收敛了起来。握着她的手也松开了,然后他宽大的衣袖就与她的擦肩而过。见状,她便转身追了两步,“陛下,陛下……” 在姜素敏的呼唤中,庆和帝只是向后挥挥手,示意她别跟过来。 洪涛左右权衡了一下,最终决定小跑着跟上他主子的脚步,就这样离开了永明宫。 守在产房门口的大皇子,听见姜素敏的声音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父皇来了。还没等他上前请安,庆和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桃花林的边缘。 庆和帝离开,就徒留姜素敏一人在尴尬。她只能算是大皇子的庶母,留在这里名不正言顺的,她要不要跟着就离开呢? 就在姜素敏犹豫不决的时候,产房里传出一连串的尖叫。 “啊――是脚――是脚――” 第55章 听见了这一声尖叫,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刷白。大家都知道,“脚”先出来,那就是难产了! 姜素敏也抛下那个离开的念头,刚刚靠近产房的门口,就听见大皇子妃有些虚弱、勉力提高的声音,“夫君,若是你敢踏入一步,那就是我们母子葬身之时……”就是这样淡淡地一句话,就把大皇子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而后,里面变得影影绰绰,“嬷嬷……动手吧……我命令你……快点剖……剖!” 姜素敏听见这一番话,眼圈顿时得通红。这不是因为被感动得要哭泣,而是因为,被心里燃起的熊熊怒火给烧的。 里面的人还能说话,未必不能加把劲等到胎儿平安出生。何况,大皇子也说了太医和产婆快来了。可能只要继续坚持下去,就有一个好结果。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这么轻易就要剖腹取子。这像一个负责任的母亲,所说的话吗? 前世她,周身病痛,活得屈辱。但是,她为了女儿也好好地活下去了。世人皆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这句话肯定不是假的。姜素敏就害怕在她死了以后,丈夫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外面的女人娶进来。免得她那个骄傲优秀的女儿成为别人脚下的烂泥,所以,她就这样一天天咬着牙,努力地活下去。 她现在听到这样要抛下孩子赴死的话,就恨不得进去,一巴掌把人给打醒了! 大皇子顿时潸然泪下,但是,他很快又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依旧不敢上前半步的他,仰起脑袋梗着脖子,冲着产房呼喊:“本王要王妃好好活着!嬷嬷,听见没有!保大人!” 他的心里在滴血,一方是期待已久的孩子,一方是同甘共苦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他脑海里那些什么翻身筹码都被“妻儿”二字占据。完成这个艰难的抉择,他只能够这样安慰自己,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姜素敏听见“保大人”三个字,从大皇子的嘴里吐出,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她伸手推开产房的大门,就这样走了进去。郭姑姑是主子的贴身保镖,自然而然就跟着了。红绫和红罗自知拦下不下主子,便也跟着进去了。 产房里面,一个嬷嬷手里拿着剪子,犹豫不决,手在不停地颤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奴婢不敢啊。”另外一个嬷嬷就蹲在大皇子妃地腿间,似乎打算徒手地把孩子给拽出来。而大皇子妃本人,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她紧紧地咬着嘴里的木塞,双眼紧闭,等着剪子落下。 姜素敏还没顾得上恶心,连忙上前把两个嬷嬷拉开,对准大皇子妃的脸颊,就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啪”的声音,让两个嬷嬷缩了缩脑袋,自动自觉地就倦缩到墙角去了reads;。郭姑姑等人跟在主子后面,也被主子的动作吓了一跳。 大皇子妃的脸被打得偏过去,一片苍白中出现了红色的手印。她睁开眼睛看着来人,目光里都是狂热,如同是那为了信仰可以慷慨赴死的狂热信徒。 姜素敏看见她的神情,怒火又窜高了一丈,感情她还以为自己的牺牲很伟大呢? “吴氏,你就是一个自私鬼!为了成全自己就想要剖腹娶子!让孩子一出生就背上了克母的名声!你不知道吗!丧母的嫡长子就连杂草都不如!能留得性命,还要上天的眷顾!”说完那些,姜素敏的语气有些缓和,“俗话说得好,有后娘就有后爹。与其在继母手里讨生活,痛恨你抛弃了他,还不如你现在就带着他去了!” 吴氏彷佛被说动,眼睛里热切的光芒也收敛下去几分。她感觉到那已经逐渐麻木的下身,又出现了新一波的疼痛。她好看的秀眉皱起,手不禁抓紧身子底下已经被浸湿的褥子,是孩子在求生吗?想要和她这个母亲一起活下来? 活着?活着!求生意志开始复苏。 姜素敏看她从魔障里清醒了一些,就继续劝下去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好好生下他,让他父母双全不好吗?”她上前握着那只掐紧被褥的手,想要把力量传递给她,“太医和产婆快到了,你要坚持啊!” “产婆……太医……”痛苦和一闪而过的惊惧,使得她的表情更加扭曲吓人。 姜素敏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连忙安抚她,“那是本宫为自己准备的产婆,都是可靠的。你别害怕!” 令姑姑和红缎乘着船回到长泰宫后,红缎就马不停蹄地前去请太医,而令姑姑取出人参后,就先行带着三个产婆往永明宫赶去了。 当她带着三位产婆终于出现在永明宫时,只见大皇子和红绸守在产房门口。令姑姑看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主子的身影,心里就“咯噔”一声。难道主子进去产房了?!主子不知道会不会被里面的血气冲撞了?! 自从其他人跟着主子走进产房后,独自在外头的红绸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很想要在原地团团转。但是,看着一旁的大皇子,她还要守着她的规矩,不能让主子丢脸。 当她看见令姑姑出现时,就好像看到救星一样。她小碎步地跑上前去,小声地说:“姑姑,娘娘进去产房一段时间了。” 令姑姑一听,心里就着急起来。她向着大皇子屈膝一礼后,就带着三个产婆走进产房了。 姜素敏感觉到那只手变得有些无力,便招呼那两个嬷嬷去弄点参片来,让大皇子妃含着,恢复一下精力。结果不出所料,那两个嬷嬷被点名以后,就哭丧着脸说出了,永明宫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地方。人参这等滋补之物,早都已经被用光了,现在就连十几、二十年的普通货色都没有。 看见令姑姑进来,姜素敏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到一旁,让三位产婆上前大显身手。 “娘娘,可有人参,年份越久越好。产妇的精力太差了……”说这番话的产婆,其实在心里一直嘀咕,不是说皇帝的儿媳妇吗,怎么瘦骨如柴,连她这个下等人都不如。 那位“难产圣手”正在大皇子妃的腿间和肚子上忙碌着,似乎用什么特殊手法,好让胎位正过来。 还有一位产婆就守在产妇的身边,一边教她怎么呼吸和用力,一边小声地安慰和鼓励着。 姜素敏看着三位产婆有条不紊地分工合作,那位难产圣手也没有面露难色,心里的大石也放下去一半了。她便转身吩咐令姑姑把人参拿出来,一部分切片给大皇子妃含着,剩下的就直接熬成参汤。 姜素敏心情放松下来以后,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恶心感,顿时汹涌而至reads;。她便准备退出产房,到外面等候了。她刚刚踏出产房,就迎面遇上了一脸焦急的大皇子。 “殿下,里面情况尚好。”这个称呼,姜素敏在心里斟酌好了一会儿。她看见大皇子又要趴回窗前,便开口叫住他,“殿下,本宫勉强算是殿下的长辈,有些话可能托大了,但又不吐不快。” 她看向大皇子的眼神变得认真,“殿下为何把这件事死死瞒着,不告知君父呢?以至于这喜事差点儿变成了丧事。不管殿下做下这事的缘由为何,在外人的眼里,这就是子疑父,是天大的不孝。殿下等孩子出生以后,就应该亲自手书一封,向君父报喜和请罪。” 大皇子听在耳里,脸上就露出了沉思。他向着姜素敏拱手长揖,面露感激,恭恭敬敬地道:“子政,谢过姜母妃的教诲。” 姜素敏点点头,算是收下大皇子的感谢。 这时,令姑姑从产房里头出来了,手里捏着那剩下的半支参。她打算到厨房那里,亲自熬参汤。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可不敢随便让别人经手。 一直等在外头的红绸,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软榻,指挥着小太监搬到背风的、有太阳的长廊上。红绫和红罗看见,就马上抚着自己的主子在上面歇歇脚。 可能是那半截人参的功劳,也有可能是三位产婆的功劳。此时的产房,不断地传出大皇子妃地闷哼,时不时夹杂着产婆“用力、吸气、用力”的指挥声。 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期间,令姑姑端着参汤要送到产房的时候,也给主子端了一碗。这二者的区别就是,大皇子妃那碗是半截人参熬出来的浓汤,姜素敏的这碗只是在一些掰下来的参须熬出来的。 姜素敏一碗参汤下肚,感觉身体都暖和了起来,有些不济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产婆的声音变得高昂,“用力!用力!” “哇――” 听见这一声婴孩的哭声,大皇子顿时整个人都脱力了,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姜素敏一直悬着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不管孩子是男是女,最重要的是能够平平安安的。 这时,“幸运”产婆就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出来,笑容满面地报喜,“恭喜恭喜,这是位公子,母子平安啊。” 大皇子看见襁褓,就立刻从地上爬起,凑上前去看着那张有些皱巴巴的小脸。轻轻地用手指隔空描绘着孩子的眉眼,他觉得他的心像是无处安放一样,有些愧疚、有些彷徨,那是他的嫡长子,是差点儿被他放弃的孩子。 大皇子看向在一旁的姜素敏,“姜母妃,多得您的援手,这个孩子才会能降生。您为他取一个乳名吧,让他记住您的恩情。” 为什么不是大名呢?因为皇孙大名的事,要问过皇帝陛下才能决定,大皇子不敢自专。 姜素敏上前,就着产婆的姿势,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孩子。只见他眼睛紧闭,但从那狭长的眼裂看来,眼睛应该是像母亲的丹凤眼。 对于大皇子的提议,她婉言相拒,“孩子的乳名还是应该让父母取才好,”她想了想,便取下系在腰间的紫翡玉佩,放到孩子的襁褓里层,“这是本宫及笄时,母亲送给本宫的贺礼。现在就转赠给皇孙吧,算是本宫给的见面礼。” 姜素敏留下紫翡玉佩后,就径自离开了。并没有再进去产房打扰大皇子妃了,她想,时间还是要留下给这刚刚历经一劫的一家三口。 第56章 夕阳已经散发出最后的余光,动人的橘黄也消失在地平线了。 船只在相思湖上穿梭,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桅杆上的灯笼被点亮了,此时散发着静谧的烛光。 姜素敏站在船头,低头看着金光粼粼的湖面,慢慢地恢复黑色的宁静。她回想着今天的紧张惊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气。她从来都是那个她,那些前世沉淀下来的思想和记忆,一直都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令姑姑看着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拿过一件薄薄的披风,小心地披在主子的身后,“娘娘,”她有些欲言又止,“娘娘,今天莽撞了,实在不应该冲到产房里面去……” 姜素敏轻轻地拍了拍令姑姑地手背,安抚地一笑,“本宫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莽撞了reads;。”虽然她自己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但是,连累她们担心、害怕,总归是她的不是。 但是,抚心自问。再次遇到这样的事,只要再顾好自己的前提下,她还是会选择帮忙的。生命都是应该凌驾在所有东西之上,当然包括那些什么规矩咯。 这样子,进产房的事情也算是翻篇了。既然主子已经认识到错误,令姑姑也没有揪着不放。 过了不久,一行人终于回到长泰宫的地界上。在令姑姑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姜素敏沐浴更衣、用过晚膳后,才有时间和大伙儿聚在一起说话。 负责去请太医的红缎,一直留在永明宫支应着,等待太医回去太医署后,她才回来复命的。她看着现在主子有了空闲,就把永明宫那边的后续继续说了出来。 由于产房里面没有出现什么险情,太医到达永明宫以后,就一直在一个角落里窝着。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太医按例都要给产妇和孩子号脉的。第一个是看看产妇有没有在生产时落下什么病根,好及早治疗。第二个是看看孩子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顺便给这位新增的皇室建立脉案。 红缎说:“听太医的意思是,皇孙的身子还可以,不过也要好好养一养。毕竟在胎里就过得不怎么好,还遭了难产的罪。大皇子妃那里,就很棘手了……” 姜素敏听见“棘手”二字,心里就有些猜测。 红缎想起太医的原话,大皇子妃遭遇这一劫,胎儿快把母体给掏空了,虽然顺利渡过生产的关口,但是,于子嗣有碍,于以后的寿数有碍。她不敢就这样说出来,就怕吓到正在怀孕的主子。于是,她便停顿下来,斟酌了一下,“太医说,大皇子妃以后,生育就有些艰难了。”用语尽量轻描淡写。 姜素敏听完这个和她猜测差不多的答案,发出一声幽幽地长叹。她在心里为吴氏叹息,以后她的日子要面临的波折还多着呢。 有些时候,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某人的眼里就是原罪! 这时候,令姑姑端着一碗定惊茶进来,这是她特意问过郭姑姑以后,到小厨房里面亲自熬的。虽然主子变现得很正常,但是她还是害怕主子被产房里的血淋淋吓到,夜里会被噩梦惊醒。毕竟,这个时代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女,很少会见到这样的场面。 “娘娘,来喝了它吧,这是定惊茶。” 令姑姑欣慰地看着主子,把那碗定惊茶一饮而尽,心里的担忧也下去不少。然后,她就把今天在桃花林里看到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令姑姑接过主子手里的空碗,重新把它放回到托盘上,“娘娘,奴婢觉得今天那三个绑人的,肯定是有备而来的。哪个人在当差的时候,身上带着绳索呢。” 红罗很是吃惊,“那岂不是有人早就知道了皇孙的事情,想要阻拦报信的人?恰巧陛下和娘娘撞破了此事,不然,大皇子妃和皇孙就危险了。那这件事情会被勒令触彻查吧?” 姜素敏笑着摇摇头,并不认同红罗最后的那句话。 彻查? 从头到尾,大皇子妃的难产看起来就是个意外。怎么审讯也不会有结果的,只要那三个宫人咬定了怕惊扰圣驾,才把那宫女绑起来的,最多就是打一顿板子的事。这板子,还是因为他们确实惊扰了圣驾得来的reads;。因为,小宫女无故擅闯在先,为免怕惊扰了陛下和贤妃,被制服起来也是应该的。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相反,大皇子在圈禁期间,无故闯宫门,这才是大罪。希望朝堂的那些御史,听见皇长孙这个好消息,就不在这个关节跟大皇子计较太多。不然,大皇子可能又要面临新的弹劾。 听见主子提到大皇子,细心的红绫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娘娘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去提点大皇子啊?”她有些不明白,主子不是不想搅合到这些大事里面来的吗? 姜素敏进去产房,只是为了心里面的一点道义坚持。她是因为听见大皇子那句“保大人”,才改变的行事态度。她在为孩子和自己的日后赌,赌这样一个算是有情义有义的人,以后就算不是明君,也是一个顾念旧情的庸君。比起要在王德妃这样一个精明的女人手下讨生活,这样应该能过得好一点。 所以,姜素敏才这样提点大皇子,算是一种小小的恩惠。要是让她摆明车马地在庆和帝面前为大皇子说好话,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现在最大依靠,还是皇帝这位夫主。所以,她绝对不能给皇帝留下一个企图染指皇位争夺的印象。 姜素敏偏头看看墙角的沙漏,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再加上,她今天算是身心疲惫的。于是,她就表示她想要睡觉了。 既然主子要休息,红凌她们就各就各位,准备侍侯着主子洗簌了。红罗上前帮主子脱下常服,换上寝衣,有些好奇地问,“娘娘,今晚不用等陛下了吗?” “陛下他啊,今晚肯定是不会过来的,他现在的心里肯定复杂得很呢。” 姜素敏的心里,正在为着这个皇宫的骨肉亲情叹息。现在已经是摆明了的,儿子不相信父亲,父子之间,何至于此?难怪她一直觉得,庆和帝在认真地学习怎么当一个父亲。 ―――――――――――――――――――― 宣华宫。 姜素敏能够这么得宠,除了因为皇帝陛下需要这个宠妃以外,还因为她总是能轻易地察觉到庆和帝的心情,与他相处愉快。 如今的庆和帝,正在床上辗转反则呢。 洪涛侍立在灯架的附近,在主子没有吩咐熄灯之前,就只能这么守着。主子离开永明宫以后,情绪就变得莫测起来。整个勤政殿和宣华宫的宫人,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儿动静,就怕被主子给发作了。他看看明黄色帐幔里头时不时翻动的身影,看看越走越快的沙漏。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谏,“陛下,时辰不早了,不如熄灯罢了。” 庆和帝翻了一个身,透过帐幔看着那个弓腰的身影,从鼻子发出一声“嗯”算是答应了。 洪涛领命后,轻轻地提起灯罩,把里面的夜明珠收好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主子的寝宫。 四周并不是漆黑,明亮的月光从穿过窗纱,飘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庆和帝脑中的思绪依旧在翻腾,半天已经过去了,还是不得平静。偏偏这件事情,却不能向任何人诉说。所以,他就没有到长泰宫留宿,干脆留在自己的寝宫,把它琢磨明白。 庆和帝一直都在未来的皇帝继任者深深地担忧! 当初因何被关起来的,大皇子还是没有得到丝毫的教训。为母族求情,这并不是过错,庆和帝也不会因为这个,就非要把儿子关起来。而是,因为大皇子掌握不好其中的度! 从淮乡侯定罪开始,大皇子就不停在为外祖喊冤,先是在朝堂上求情喊冤,后来是进宫跪在勤政殿前求情。如果不是开了府的皇子,没有旨意不得留宿宫中。他估计这个大儿子,就得跪到他宣华宫的宫门前reads;。 庆和帝完全被大儿子的表现弄烦躁了,你觉得你外祖是被冤枉的,那就去找证据啊!去想办法翻案啊!这案子可能有猫腻,他也知道哇,可惜证据过硬,他不也笔下留情,给了大儿子一线生机了吗?他判的不是夷三族,是抄家流放。你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只会跪地求情吗?! 当时,也被大皇子求情求烦躁的御史,也开始奋起弹劾。庆和帝就顺水推舟,把这个儿子关起来,希望他能在永明宫里清醒一点、长进一些。 他原本以为,关了那么长时间以后,崔子政不多不少都有长进吧。毕竟,他连感情牌都学会了。但是,今天的崔子政,十分让他失望! 庆和帝并没有因为大皇子把妻子怀孕的消息瞒下而生气,他生气的是大皇子在产房外面那副情深意切,但却无能为力的模样! 重情、仁慈等等,都不是毛病!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只知道瞒下消息有什么用处?!如果今天不是惊动了他和贤妃,就是一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庆和帝想,如果一开始不瞒着,给他报个信,他自然就会安排好孙子的事宜。如果大皇子能顺利瞒下他,来一个母子平安的喜报。他看见了他的能力,估计就要考虑,是不是要把这个儿子给捞出来了。 现在?就继续关着,让他反思一下自己吧。 这个大儿子不成器,二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庆和帝的眼中,无论宁王如今再怎么上进,都改变不了他是世家手里的牵线木偶的现实。什么时候,他有**的政见,有**的思想,能够**办一件大事儿,庆和帝就会用正眼看他。 庆和帝想来想去,想到姜素敏腹中的那个胎儿身上,如果这是个男孩……甩甩头,不能再想,幼主从来就不是选择! 他结合自身的经历,想了想两个儿子的成长经历。他们成长的环境太过平和了!必须让二者较量,才能让他们在斗争中成长! ―――――――――――――――――――― 永明宫。 书房,明亮的烛火下。 大皇子正在奋笔疾书,根究姜素敏的意见,正在给他父皇写折子,是请罪和报喜的折子。 这时,房门被敲响。来人禀告,大皇子妃已经醒来了。他就立刻放下手里的笔,赶到产房去看望妻子。 “夫君。”吴氏现在还不能做起,只能仰卧在床上,目光追逐着大皇子的身影。 “阿眉,”大皇子伸手摸摸吴氏脸上的手印,眉头皱起,“这是怎么来的?” 吴氏微微一笑,就把姜素敏从进产房以后,做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妾身要感谢姜母妃的,不然,可能也等不到产婆和太医的时候呢。”她的眼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感激。 大皇子听完,就把姜素敏提点他的话也说出来。他的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新晋的宠妃,频频向他们一家示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吴氏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女子当了母亲以后,一切都是要为儿女计。姜母妃她,估计是为了腹中的骨肉向我们示好吧,”她握着大皇子的手,“不如我们就试图交好这位宠妃,免得连一个能在父皇耳边为我们敲边鼓的人都没有。” 大皇子没有多想,就认可了吴氏的计划。 接下来,平安诞下皇长孙的他们,就商量到底要怎么从这个永明宫中脱身了。 第57章 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注定有很多人睡不着。 纯和宫。 永明宫里头的消息,就好比是这夜色里迷雾一样,清风一吹,就飘进了有心人耳中。 轻薄的帐幔后是一个斜靠在床头的人影,眼睛半闭,长发披散,薄被铺膝,端的是一派舒心、清闲的模样。 “娘娘,大皇子妃于今日黄昏,诞下了一子。”阿槿低着头,恭敬地跪坐在床下的脚踏上。 “嗯?”王德妃睁开双眼,神情为之一肃,凌厉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一定会忽略过去的。 阿槿心里不由一紧,她知道,这是主子盛怒时的表现,越是着急的事情,主子看上去就越云淡风轻。她抿了抿嘴唇,在心底组织了一下语言,“……本来已经拦下永明宫的宫人,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赏花的陛下和姜贤妃……从长泰宫找来的产婆,才化险为夷,母子平安的……不过,大皇子妃的身体有些不好,皇孙就,就还不错。” 阿槿色声音停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室内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一样reads;。 王德妃静静地听着,闪烁的眼神慢慢变得凝固,锋芒毕露,就像是淬毒的刀子一样,准备出鞘伤人。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将胸口的郁气吐出。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平和、冷静。 阿槿察觉到主子的情绪已经平复,也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娘娘,这……以后……” “没有以后,”王德妃说得斩钉截铁,既然这件事情已经不能成了,更要抢先一步计划。心思千回百转间,她想,这一次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她招招手,示意阿槿附耳过来,她小声地叮嘱了几句,“你去,想办法把消息递到父亲的手里。” 阿槿默默地把主子的话记牢,起身行礼后,就退去了寝室。 数月前,王德妃猜到大皇子妃有了身孕以后,就决定不可以坐以待毙,长子,一定不可以让他有翻身之日。她想,可以不可以做一些手脚,来个一箭双雕。使得皇长孙消失,又可以彻底打沉大皇子的意志呢? 心动不如行动,有了想法以后,王德妃就迅速行动起来了。 只是,经过几次不着痕迹地试探,都无法把那些常规的手段施展到永明宫里面。就在试探的过程中,还让她肯定了一件事,那些守门的军士都是庆和帝的人(八卦军士:所以,我才敢说八卦啊!)。 这就让王德妃有些头疼,庆和帝安排的军士,就等于在永明宫外围套了上一层保护罩。很多的手段,她都不能明目张胆地使出来,免得还没有达到目的就惹祸上身了。 后来,她看着大皇子一家隐瞒得那么艰难,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都要东躲**的。她就想了一个主意,先是使人帮着大皇子把消息按下来,然后,她就等到天时地利的时候。不然,就凭大皇子的手段,怎么把这个消息顺顺利利地瞒过皇帝呢。 等到开春以后,借天时和地利之便,就可以借猫行凶了。王德妃当时的想法就是,若是在惊吓当中滑胎,虽然是次选,但也还不错;若是大皇子妃能够一直熬到临盆,频繁地受惊胎动以后,胎位就不会那么正了。自然而然地,难产出现的几率就大增。因此,在难产中一尸两命,就再正常不过了。这,才是她心中的上上之选! 这,才能够非常最大程度地打击大皇子的意志,使得他一蹶不振! 因为这样看起来,大皇子妃难产,就是一个意外。而且,人遭受到打击以后,就喜欢去想“如果”。那么,大皇子就会每天都生活自我的诘问当中。如果,我当初告诉了父皇,那么结局是不是不一样了?但是,隐瞒消息导致妻儿惨死的决定,却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王德妃曾使人到桃花林,表示她等桃花盛开以后,要前去赏花。她还让传话的人,稍微地提点了一下那些打理桃花林的宫人,要用心当差,慎防有些人到处乱跑,破坏了桃花的景致。 如此一来,永明宫在紧急关头中使人出去求救,也会被桃花林里严防死守的宫人捉拿起来。只要时间被耽搁了,结果都是一定的。就算大皇子向军士求救也一样,禀报消息一来一回,而后找到产婆和太医。等到他们斜着横跨过整个皇城,到了永明宫之后,时间也太晚了。 可惜,整个计划就败在了巧合之下。 在大皇子妃要生产的今天,庆和帝居然带着姜贤妃去桃花林赏花了。然后,出来求救的小宫女就惊动了这二位,剩下的事情,于是就变得顺理成章。大皇子妃和皇长孙,就这样逃过了一劫。 王德妃回想起整个计划、安排,发现并不是她有什么漏算了。而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占到而已。她只能幽幽地叹息,“时也,命也。” ―――――――――――――――――――― 正值是大朝会的日子,在太华殿里,各位文臣武将都整齐地排成两列,鸦雀无声地等待着皇帝的到来reads;。可是,保持肃静并不能阻止他们彼此的眼神交流。于是,一时眼波满殿飞舞。这些眼球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消息,皇长孙于昨日黄昏出生在永明宫了! 这个消息传开以后,真的是有人欢喜,有人惆怅啊。 世家阵营的大臣,不多不少都有些焦急。他们情不自禁地看向王尚书,都觉得这个皇长孙对他们的士气,有很大的杀伤力。虽然他们都标榜着,大皇子和宁王都是庶子,身份上压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上“长”的时候,他们还是不禁有点气弱。 哦,你问为什么? 因为,世家本身就是嫡长子继承制的最大拥护者。这些传承久远的、庞大的家族,就是严守着这个不可动摇的传承规矩,才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争斗内耗,得以延续至今的。对于“嫡”和“长”,他们就显得更为执着一些。 自从大皇子圈禁以后,勋贵阵营里头的大臣,就差在脸上刻着“本人已死”这几个大字了。每次的讨论,只要不涉及他们的根本利益,全部都“嗯、啊”过去了。昨晚消息传开以后,勋贵这边的大臣看着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时刻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了。 那些中立的大臣,前一段时间被宁王有些打动了。在听见这个消息以后,他们又缩了回去,继续观望。 很快,皇帝就来了。 君臣大礼过后,大臣们看看你,你看看我,大家都没有什么大事要启奏的。春耕早已经安排妥当,农民们都忙得热火朝天。而且,最近风调雨顺的,就连时不时来一场小春洪的西秋河都相当听话。 他们发现,最近的大事儿,就数皇长孙出生这样的喜事了。既然是喜事,那就恭喜皇上吧。于是,大臣们纷纷出列,恭喜陛下,后继有人。 然而,庆和帝还是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摆摆手,算是接受了大家的祝贺。 就这样,大家都发现皇帝的情绪不对劲了。无论是谁家添了人口,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是添了长孙。大臣们表示有点弄不懂老板在想什么了,难道后继有人还不开心? 庆和帝坐在上首,看着底下大臣的表情,差点儿要呕出一口血来。为继承人烦恼了一晚上的他,今天要端坐着被恭贺“后继有人”,顿时心里满满的“嘲讽感”。 此时,宁王从队伍中出列,满脸都是真诚的笑意,双手托着奏折高举过头顶,“臣,有事启奏,”他忍着心头滴血的疼痛,“儿臣,恳请父皇,把大哥从永明宫里放出来吧!当年大哥为罪臣求情,也是一片孝义之心。如今时隔日久,大侄儿也出生了,大哥也是时候回到朝堂,与儿臣一起,为父皇效力。” 御史们听见这样兄友弟恭的启奏后,收到□□消息的他们,全都站不住了。他们都纷纷出列,对准大皇子进行了新一轮弹劾。内容的重心就是,就算情有可原,大皇子也不应该意图闯禁闭,并罗列出种种的罪名。 王尚书看着宁王的表现,听着御史们的弹劾。他不禁在心里点点头,计划顺利进行了。他昨晚收到王德妃传出的消息后,就决定要握紧主动权。他先是让宁王求情释放大皇子,以此引来御史的弹劾,大皇子释放的日子可能会因此延后。就算这样也挡住大皇子释放,那也要把宁王为兄长求情的好名声坐实了。日后,宁王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不仅更加高大了,在与大皇子以后的交锋中也能占点舆论优势。 庆和帝看着底下的闹剧,心头的怒火又窜起了。他就干脆什么都不说,甩了袖子就离开了。 洪涛见此,匆忙地高声喊一句“退朝”,就急忙追上主子的脚步离开了。 第58章 宁王离开太华殿的时候,嘴角依旧衔着那个真诚的心意。在阳光底下,他俊朗翩翩的脸蛋配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使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在御史们的弹劾下,父皇含怒离去。照这样的形势看来,大哥重新回到朝堂的日子,就只能后延了。这样一来,他借此机会,卖了个人情给对方还占了先机;二来,还阻止了大哥挟皇长孙的威势,声势浩大地重归朝堂。宁王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掌,真是不枉他忍着心头的滴血,呈递为大哥求情的奏折。 一个人认真和不认真,差距还是很大的。经过这段时间埋头实干以后,宁王在心智方面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从前,就算是王尚书递他眼色,宁王也不一定能够捂着良心,恳请庆和帝释放大皇子。如今,在收到王德妃传递出来的消息后,他就连夜写了一份声情并茂的求情奏表,并且能够在朝堂上配合着王尚书的计划。 ―――――――――――――――――――― 勋贵阵营看见皇帝的反应后,原本志在必得的表情也收敛下去了。走出玄武门以后,他们有些沮丧地相互对视,就黯然地离开了。 他们愿意看在阵营一致的份上,在大皇子的身后为他摇旗助威。但是,如果要他们不顾一切地捞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楚国公回到书房后,细想着皇帝的态度,默默地为大皇子叹息,错过今日的时机,他就只能静待以后了reads;。这一声叹息,还是看在楚国公府和董家有姻亲关系的份上的。 姻亲? 楚国公府除了是皇帝的姻亲之外,同样的也是淮乡侯董家的亲家。当初为淮乡侯求情的人中,楚国公就是其中的主力。他的嫡幼妹嫁给了淮乡侯世子,如今跟着夫君流放到了岭南。前年,他就曾派出自己的嫡次子,就是明嘉公主的驸马,跟着流放的队伍,沿途为董家一行人打点。 曾有人奇怪,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何必如此费心呢。楚国公并没有理会这些话,因为关家的家训只有一条:任何的关家子弟都不能被放弃,无论是姑娘还是公子。这一条家训,凝聚了关家的立根之本――使得关家子弟得以团结一心,前仆后继地为家族效力。 至于让家里的女儿和离归家,恐怕除了皇帝以外,是没有谁家敢这么干的。在郑国,女人没有什么必须要守寡守贞的规矩,夫死后丧期一满,嫁娶由己。但是,谁家妻子在夫家遭殃的时候要和离归家。那不仅仅这个女人要被唾弃,就连她家族里面的姑娘都会受到牵连的。这样能够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的妻子,谁家都不敢要哇。毕竟,同甘共苦,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 楚国公沉思片刻后,便吩咐门外的长随,到明嘉公主府上,把驸马爷请过来,他有事相商。朝堂发生这样的变故,他打算让嫡次子择日再走一趟岭南。除了让嫡次子带去皇长孙的消息,也好为落难的姻亲震慑一下那些窥伺的小人。 为什么让关驸马这个嫡次子去呢?因为他的身份正好合适,身上挂着闲职请假方便,只要说通了公主,完全可以说走就走。而且,在那个偏远之地,皇帝的女婿这个身份还是挺能唬人的。 等楚国公和嫡次子商量过后,启程的日子就定在庆和帝的寿辰过后两天。因为,就算再怎么日夜兼程,关驸马基本上是不能在岳父生辰前回来的。毕竟,身为半个倒插门女婿,皇帝岳父过寿却不能出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楚国公尽了这个亲家的义务后,便沉下心起来,静观朝廷的变化。 ―――――――――――――――――――― 接连几次大朝会中,庆和帝向诸位大臣,摆明了他的态度:既不打算把人放出来,也不打算惩罚。 渐渐地,关于大皇子的议案,不光是释放还有御史的弹劾,就这样消失在朝堂上。这场由“皇长孙”掀起的风暴,也就这样远去了 但是,无论是谁知道,如今的一切不过都是表面的平静,底下深深埋藏的都是汹涌的暗潮。 处于漩涡中心的永明宫,却显得安静又萧条。 自从皇孙出生以后,庆和帝仅仅送去了例行的赏赐,连可以办洗三的恩旨都没有。于是,包括三大巨头在内的所有嫔妃,都只是往永明宫送去了一份薄礼就作罢了。紧接着,众人都收回了投放到永明宫的目光。 大皇子原本以为,他想这个季节一样将要迎来政治上的春天,但是现实却给了他一巴掌,春天瞬间变成了寒冬。不要说释放和爵位了,庆和帝还驳回了即刻给皇孙赐名的请求,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等到周岁上谱时再取名。 沮丧了一段日子后,大皇子又开始重操旧业了,每到军士换班的时候,再次回到宫门处蹲点。他就从军士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最近朝堂的动荡。 大皇子把自己关在书房,串联起所有的事情,静静地思考着。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动安排,从当初为何被圈禁开始,一直到长子出生的险境。他把事情的经过,都一一记录下来并认真地分析自己的不足之处。就在这样的反思当中,大皇子开始沉寂下来,积攒力量,等待下一次脱离困境的时机reads;。 就在这种平静带着压抑的氛围中,迎来了庆和帝的寿辰。 庆和帝平举上臂,在众人的侍侯下穿衣。他察觉到身后的帐幔里头,有些动静。一回头,他就看见,姜素敏掀起帐幔从床上走来出来,感到有些惊讶,“爱妃?”自从出现孕期嗜睡以后,姜素敏已经很久没能早上起来,侍侯他起床了。 在庆和帝惊讶的目光中,姜素敏伸手取过一件外衣披在自己的身上,走到他的跟前,准备接过洪涛手里的活计。 庆和帝伸手拦下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小巧玲珑的肚子上,“爱妃,要当心朕的小皇子才是,这些粗笨的功夫,让宫人来就可以了。”说完,就示意姜素敏回到床上坐好。 姜素敏接受了庆和帝的好意,也就乖乖地退回到床上,垂足而坐。她脸上的笑容轻软,眼睛深邃而温柔地着庆和帝。 穿戴好的庆和帝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姜素敏的脸颊,“爱妃,怎么啦?” 姜素敏看着庆和帝的眼睛,声线清澈温柔,“臣妾恭贺陛下,希望陛下年年有今朝,福寿安康。”她把一早就做好的荷包系到庆和帝的腰间,而后她抬头冲着庆和帝微微一笑,“小小薄礼,陛下可不要嫌弃才是。” 那双充满温柔熙光的眼睛,庆和帝觉得在那么的一瞬间,他被深深地迷惑,“爱妃的礼,朕总是欢喜的。” 这个明黄色的荷包,远看是一个用料讲究的、简单大气的、素色荷包。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内里乾坤。原来,整个荷包盘踞着一条仰首腾飞的游龙,全身都是明黄色的丝线揉杂着部分金丝绣成。一看就知道,它十分适合搭配那些较为繁琐的男子衣物,样式大方,却不简单。 庆和帝捏着荷包,仔细打量,“这是爱妃亲手做的吧,以后这些费眼力的功夫,就不要做那么多了,”他伸手扶着姜素敏躺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朕去一趟勤政殿,很快就回来,爱妃再睡一小会儿吧。”然后,他就带着洪涛离开了。 由于今年不是整寿的关系,庆和帝就以不要花费太过的缘由,撤销了今年的寿宴。虽然皇帝表示他不摆寿了,但是,大家送给皇帝的贺礼该怎么送的,还是要怎么送。 庆和帝到勤政殿简单地处理过政务后,就回到了长泰宫。因为皇帝表示,他今天过生日,要给自己放假一天,轻松一下。他能想到的放松方式,就是到长泰宫给他的小皇子读书。 最近的庆和帝,似乎对胎教这个活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晚膳过后,他都抢过姜素敏手里的书卷,亲自为胎儿读书。而且,他还表达了对教材的鄙视,在读完启蒙的“三百千”后,就读起了史记。 姜素敏也曾经吐槽过,说一个小胎儿,能听得懂史记吗? 庆和帝手里翻动着书卷,翻到上次结束的地方,“爱妃,有道是耳濡目染,听得多了,出生以后再看看,就能明白的。”然后,他就接着给孩子读书了。 姜素敏只是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没有理会他说的话了。她能感觉到,最近的庆和帝有些心事重重,特别是皇长孙出生那天,他甩袖而去以后。后来,朝堂就闹起来了,后宫私底下也有各种的猜测。她就隐约感受到了,现在的平静快要起波澜了。 庆和帝的寿辰过去以后。关驸马说通了公主以后,他带着好几辆装着布匹、药材等物的马车,就往岭南的方向去了。 京中众人见到这个情形,就猜到关驸马是去看望流放到岭南的姑母,纷纷在心底赞赏楚国公府的行径。然后,在大家的联姻名单上,楚国公府就又提上了一个档次。 这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关驸马会从岭南带回来一个怎么惊天动地的消息。而后,掀起怎样的一场风暴。 第59章 春去夏至,眨眼间就到了六月初。 明嘉公主放下手里的小碗,掏出袖子的锦帕拭了拭嘴唇,“还是母妃这里的樱桃酥酪味道好,”声音里带着撒娇,“儿臣总觉得,公主府的樱桃没有宫里的好,母妃再赏儿臣一碗可好,儿臣就喜欢这酸甜的滋味。” 秦淑妃没好气地看了女儿一眼,向身边的姑姑挥挥手,“去小厨房再端一碗樱桃酥酪来。” “姑姑,记得要往里面多放些糖,”明嘉公主急忙补充了一句,说完以后,她连忙向着秦淑妃娇憨地笑着,“儿臣就知道母妃最好了,不像父皇,他现在的心都偏到长泰宫去了。” 秦淑妃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语气中带着严肃,“这都是谁教你说的,本宫不记得自己教过你这些。” 明嘉公主没想到母妃会生气,愣了一下,然后嘟了嘟嘴,“儿臣又没有说错,以前……”她看着秦淑妃的脸色愈发地阴沉,声音就渐渐地低下去,最后消失在唇边。 以前父皇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各宫留宿的时日相当。不像现在,父皇只会踏足宣华宫和长泰宫,眼睛里再也没有旁的宫殿了。明嘉公主心里觉得委屈,她是在母妃打抱不平,却遭到母妃的责备。 秦淑妃看见女儿低着头嘟起嘴巴,眼中有些水光闪动。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把人拉到怀里安慰,而是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明嘉,你父皇宠爱谁,是你父皇的事。你身为女儿,随意说君父的闲话就是你的不对。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她看见明嘉光是点头没有吱声,就继续说道:“本宫以后是要到你的公主府去,跟你过日子的,没有必要掺合太多宫里的是非。现在的宠妃都是虚的,看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才是真的。反倒是你,”秦淑妃的指头轻轻戳着女儿的额角,“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外孙才是正事。” 明嘉公主被秦淑妃戳得往后仰,“儿臣知道啦,”复又趴回母妃的膝上抱怨,“驸马去岭南都将将两个月了,儿臣自己一个人怎么给您生外孙哇。” 是的,关驸马离京已有两个月。 不仅仅是明嘉公主抱怨,就连派儿子出去的楚国公,都不禁有些嘀咕。就算去的时候带着马车货物,走得慢了一些。但是回来的时候就轻车简从了,走得再慢,也应该回来了啊。难道,岭南那边出现了什么状况不成? ―――――――――――――――――――― 就在明嘉公主的抱怨和楚国公的低谷中,京城里迎来了一个人――河间王! 京城所有人,上至勋贵权贵下至普通百姓,都曾听闻河间王极其有个性的赫赫威名。 河间王其人,做事胡搅蛮缠、仗势欺人,就连皇帝对这位堂弟都是头疼至极的。而且,河间王还贪花好色,据说他不喜欢规矩的女人家,就喜欢花魁的那个调调,内宅被这些赎买回来的妓子弄得乌烟瘴气的reads;。就连他的正妃,也是被他这个特殊癖好而气死的。 因此,河间王妃死后,也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河间王本人也不是在意,反正他嫡长子已经有了,少了正妃,还能少一些管束。日子渐久,河间王的后宅就被那些侧妃、侍妾占据了。 所以,面对河间王要进京的消息,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时间都颇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派出了家丁、护卫,就为了打听河间王的行程,还有他为什么要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时候进京呢。 河间王的车队十分浩大,其中有一辆加长加宽的、时时冒着寒气的马车,里面应该是一副棺木。河间王是带着长媳,还有一大堆庶子而来的。京城不是他的目的地,皇陵才是他的目的地。 咦?去皇陵? 河间王世子从年初的时候,就很不好了,卧床大半年后,在不久前去世了。河间王此次途径京城,是为了给他重要的、心爱的嫡长子送葬的。 接到这个消息后,京城的高门大户都纷纷忙碌起来,吩咐管家马上把丧仪准备起来。他们就怕河间王在丧子之痛的驱使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到时候,就算是告御状,庆和帝看见自己堂弟的惨况,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处罚。 一时之间,京城里面的眼球都被河间王吸引住了,再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别的消息。 ―――――――――――――――――――― 与此同时,吏部和刑部接到了一位官员的讣告,是刑部的赵侍中。单单说赵侍中,大家肯定会问谁啊。如果说这是那位经手了“西北兵器案”的刑部侍中,那就肯定没有人不知道的。 在三月中旬的时候,赵侍中就接到老家族人来信,他的老母亲去世了。于是,他向朝廷递交了丁忧申请书以后,就立刻带着妻子、孩子,全家人回到老家为母亲守孝。 因为赵侍中的老家在遥远的南方小渔村,距离京城十分遥远。他为了能在母亲下葬之前,见上最后一面,就决定经由水路回家。 赵侍中一家乘着小船,沿着大运河东行至出海口,便换了大船经由海路返乡。这样安排,会比在内陆水道中穿梭,要缩短将近一半的行程。侍母至孝的赵侍中,没有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换乘大船。 没想到最后,赵侍中一家就这样葬身于苍茫大海当中。 讣告是由赵侍中的族人报告给当地的县衙,经过核实以后,再传递到京城的。 赵侍中的族人已经在码头等了很多天,迟迟不见赵侍中的身影。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有一艘船遇到了海难。恰好,每年初夏时节,海风都会转换了方向。东南沿岸就出现很多了大船的残骸,还有一些带上船的行李包袱什么的。 赵氏的族人一合计,等了这么多天都等不来人,该不会真的这么倒霉吧。于是,就把这个消息报到了县衙,当地县令一听,也派人出去打听核查。 处理此事的吏部侍中,正在为赵侍中叹息呢:人不错,可惜命不好! 赵侍中曾办了这样一件大案,按理可以往上升一升。可惜刑部左右侍郎没有出缺,他就只能原地不动了。这样就罢了,母亲死了回去守孝,还把一家子的姓名都搭上了。 这位吏部侍中摇摇头,这不是命不好,还有什么呢。 ―――――――――――――――――――― 长泰宫。 小花园中的玉兰花树,有些姜素敏刚刚进宫的时候,那般亭亭如盖的影子reads;。那一排翠绿肥美的山茶花,也抽出了新的枝条。 此时的姜素敏在郭姑姑的陪同下,绕着小花园在散步。她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隆起,虽然还不至于到走路都艰难的地步,但是也明显感觉到身体的沉重。 自从五月以来,那位“调养”产婆就开始发挥她的作用,先是安排过姜素敏的食谱,然后就调整了她的运动规律。姜素敏被勒令要每天散步一个时辰,早上半个时辰,黄昏半个时辰。 算是有生育经验的姜素敏一听,她就知道产婆是想要通过散步,来提高她的体能,免得生产时出现体力不支的情。她一想到这里没有剖腹产,生孩子的危险性简直是直线上升。 于是,姜素敏就更加听从产婆的话,每天都按照食谱来用膳,就算味道有些不好,都没有抱怨;至于散步的时候,更是从不敢偷懒的。 那几个产婆看见姜素敏这听话听劝的模样,心里就非常庆幸。 当初,她们刚知道要进宫侍侯贵人时,就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但是宫里来人邀请,丈夫孩子都被拘走了,她们也无法拒绝。她们就只能祈祷,不要遇见那些娇气的贵人。生产前散步的时候就怕苦又怕累,生产途中遇见些什么了,又是一副喊打喊杀的样子。 原本就只求平安的她们,遇见姜素敏这样好侍侯的主儿,自然就更加用心、更加上心了。 姜素敏从小花园散步回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也都消失在天边了。 她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了。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中衣也完全被汗液浸湿了。 红绫她们看见主子回来后,就纷纷围上来,有条不紊地侍侯着。该擦汗的擦汗,帮忙换衣裳的换衣裳。 夜里,庆和帝抛下手里的书卷,很罕见地没有给他的小皇子读书。他松松地环着姜素敏,大手在她隆起的腹部,轻柔地抚摸着,“朕的小皇子,可要平平安安的啊。” 嗯?姜素敏觉得庆和帝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来路有些奇怪。她把手贴放在他的大手上,眼底都是满满地担忧,“陛下,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什么,”庆和帝轻笑着摇摇头,“只是想到河间王。”他今天宣召了河间王,看着对方老了十岁的样子,不由心生感慨。后来想到姜素敏腹中的幼子,若要他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就满满的悲伤。 “河间王怎么啦?”姜素敏就觉得更加奇怪了,一个藩王有什么事情能让皇帝感慨呢。 自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以后,精力也变得有限起来。现在除非一些大事以外,姜素敏别的事情都没有管了,都是令姑姑在打理,想来是因为丧事不吉利,令姑姑就没有在主子跟前提及。 庆和帝一看姜素敏的样子,就知道是她的宫人刻意瞒下了消息。也好,这样晦气的事情,怎么能吓到他的小皇子呢。于是,他就闭口不提河间王的事了,愈发温柔地抚摸着姜素敏的肚子,“朕的皇儿,以后都是平安的。” 就在此时,胎儿像是能够听见一样,小手敲打着庆和帝的大手。姜素敏的肚子,也鼓起了一个小包块。 庆和帝的心里,满满都是感动和惊喜,小皇子回应他了! 庆和帝感觉,他好像才开始享受到天伦之乐。一想到两个大儿子的幼年,他的脑海就剩下当初被逼迫的困境。如今,他想到小皇子,只会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为他的举动而感动,为他的安危而担忧。 姜素敏看着他满脸惊喜的样子,也不由地跟着微笑。她知道,他的骨肉亲情,应该从这个孩子开始的。 第60章 自从那晚以后,庆和帝就显得特别的温情。每天晚上读书以后,他就不断地对着姜素敏的肚子细细地叮咛,与他的小皇子隔着肚皮在互动。直到小皇子在母亲的腹中沉沉睡去,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直到夜深了,他才在姜素敏的催促下,前去洗簌、沐浴,准备安歇。 长泰宫的日子就在温馨中走过,算算时候,姜素敏怀孕也有七个多月了。庆和帝去上朝之前,还特意让洪涛跑了一趟太医署,让太医署派个太医给长泰宫的贤妃娘娘加一次平安脉。 这平安脉也不是谁都有的福利,除了皇帝和皇后以外,就剩下尚未开府的皇子皇女和三品以上的嫔妃可以享受了。如果算上那些低级嫔妃,估计太医署的太医除了去请平安脉之外,每天都不用干别的了。 当然,永明宫还是那个禁地,圈禁起来的罪妃、皇子,没有恩旨,太医就不会去管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大皇子才能把妻子怀孕的消息隐瞒下来。 按照旧例来说,宫里的平安脉基本是一月一次,只要是宫妃有了身孕以后,平安脉都是半个月一请的。 皇帝吩咐下去以后,太医署的效率也非常高。不用多久,被派遣的太医就来到长泰宫了。 ―――――――――――――――――――― 六月末的时候,窗外蝉鸣不断,让屋里的人徒添烦躁。 黄太医在严格的带领下,走进了后殿。他站定后,拱手长揖,“臣,见过贤妃娘娘。” 姜素敏穿着一身简单的常服,是陈姨娘给她做的那些。虽然样式看着简单,但是胜在布料柔软吸汗。她闲适地在卧榻上,垂足而坐,显然是在等待着太医的到来。 她受了太医的礼后,下颌轻抬,示意严格把人扶起来,“黄太医不必多礼,现在就开始诊脉吧。” 这一次的诊脉与以往不同,黄太医听脉的时间变得长了,眉头也微微皱紧,彷佛遇到什么难题一样。看到这个场景,整个后殿都安静下来,特别是红绫她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就怕打扰到太医的诊断。 片刻后,黄太医终于收回号脉的手,伸手捋了捋下巴的胡须。他沉吟了一阵子,好像在组织语言。 姜素敏看着他那张刻着“难言之隐”四字的老脸,心里有些不安。她轻轻地吞吐一口气,“黄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声音向往常一样清澈透亮,让人听了心中一定。 “娘娘今日的脉象有异。”黄太医平淡地一句话,有石破天惊之效。 后殿里所有人的心肝儿,都被这句话高高地悬挂起来,飘飘荡荡,够不着地面reads;。 姜素敏有些急切地说:“本宫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昨晚孩子在腹中也颇为活泼。怎么就有异了呢?”说完,她的秀眉颦起,眼中都是满满的紧张和忧虑,紧紧地盯着黄太医,等待他的答案。 其余人等也一脸焦急地看向黄太医,心里害怕又紧张,就怕从他嘴里说主子要不好了的坏消息。 黄太医停顿了一会儿,像是给时间众人去消化这个消息。然后,他才继续开口说道,“娘娘腹中的应该是双胎,一强一弱,以前只能诊到较强的脉象,较弱的今天才诊到。” 双胎? 姜素敏的眼睛睁大,双手不禁抱紧肚子,轻轻地在上面抚摸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目光落在隆起的腹部,这里怎么可能有两个? 她前世怀孕的那胎,肚子跟现在这个差不多。女儿生下来也就七斤左右,个头在婴儿里面还是正常的。现在,居然有人说她这样大小的肚子里有双胞胎? 太医还说了,一强一弱。那是不是因为,弱的那个太瘦小了,所以肚子就大不起来了。 一片震惊当中,令姑姑是恢复得最快的,上前一步,微微屈膝,“黄太医,可有什么办法?” 黄太医罗列出两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既然贤妃娘娘没有任何不适,那就干脆置之不理。维持日常正常的生活,更加不用开方吃药。但是,这样处置的话,那个较弱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运气好的话,就能够活下来,以后也可能通过调养得到健康;运气不好的话,那就那样了。 第二个方案,就是从现在开始服用补胎药,可能会使得那个较弱的孩子强壮起来。因为母亲喝下去的补胎药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吸收,有可能出现强壮的孩子更强壮了,而羸弱的孩子依旧羸弱的情况。一旦出现胎儿过于肥壮的情况,母体就容易难产。所以,这个方案的风险是最大的。 黄太医说完以后,还没等姜素敏作出决定,他就起身告辞了。他还要回到太医署,通过太医署那边把情况给皇帝说清楚了,等待皇帝的决断。如果让贤妃贸然决定,到时候大人小孩有什么意外,他上哪去找个宠妃和孩子,来赔给皇帝呢。为了身家性命,黄太医现在是绝对不会听姜素敏的。 令姑姑曾在宫中多年,太清楚这些太医的行事准则了。她知道强留黄太医也没有用,就用眼神示意严格把人客气地送走。 姜素敏双眼有些放空,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肚子,思绪在胸口处翻腾。 如果在现代,她肯定会选择第二个方案,没有任何犹豫。但是,这是个没有剖腹产的古代,难产就要有搏命的觉悟。如果选择第一个方案,那个孩子被牺牲了,但保住她和另外一个孩子。可是,哪个母亲需要孩子来牺牲呢? 姜素敏的犹豫,是因为她害怕。害怕她在难产的时候熬不住了,去了。然后,就剩下两个丧母的孩子,孤苦伶仃、孤立无援地活在深宫。一想到这里,她就心如刀割。 令姑姑看见主子那双放空的眼中,慢慢地积攒着泪水,心里也跟着抽痛起来。姜素敏与她虽名为主仆,但在她的心里,主子除了是主子,还是她从三岁开始就一手一脚带大的女儿。 她按耐着内心的沉痛,手里拿着锦帕,细致温柔地给主子擦眼泪,嘴里轻柔地安慰着,“娘娘,不要太难过。宫里的太医为了不担责任,他们嘴里的话从来都是三分真实、七分的夸大。” 姜素敏感觉到脸上一凉,抬眼发现是令姑姑在自己擦眼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令姑姑手里的帕子,印了印眼角,“姑姑不用担心,本宫没有什么事,等陛下过来再说吧。” 她擦干眼泪以后,心里的伤心难过随之掩埋,情绪也恢复了平静reads;。前世带给她的,更多的是坚韧,还有好好活下去的毅力。她已经有决定了,就选第二个方案。她在前世的时候,能够跟上天争来了近二十年的命,这辈子也一样可以的! ―――――――――――――――――――― 令姑姑亲自到偏殿,请产婆过去探视娘娘,顺便看看胎儿的情况。 走在长泰宫的长廊时,三位产婆就从令姑姑口里得知娘娘怀了双胎的消息。顿时,她们的小心肝儿快要惊得炸开了。顾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她们一把揪住令姑姑,就使劲地往后拖。 令姑姑看着三个产婆有些龟裂的表情,就顺着她们的力道,进到她们的房中,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听了她们的嘴里说的话后,令姑姑的脸色就愈发地凝重了。 三位产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双胎特别容易早产,别看娘娘现在看着还好,到时候容易说生就生。所以,产房就要提前准备出来,需要用到的床褥、被子、剪子甚至是襁褓,都要一一提前准备好了。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然后忙中出错,那就成了大祸事了。 片刻后,令姑姑领着三位产婆,重新回到了长廊上。她在心里盘算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却还是像来时那样。过后,长泰宫上下就开始忙着布置产房了。 时至黄昏,夏季的太阳依旧热烈。姜素敏在郭姑姑的搀扶下,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漫不经心。 她从太医离开以后,就在等待。等待庆和帝回来,她可以和他商量用药的事。等啊等,她等来产婆们,等待了黄昏。看看时辰,她便如常地让郭姑姑扶着她到小花园散步了。既然意外不能避免,她的脚步也不能因此停顿下来。 反正,到了晚膳的时候,庆和帝怎么也会回来了。 卧榻边上的案几,已经摆满了今天的晚膳。小菜做得素淡,但却鲜艳亮丽。汤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大骨头汤,特意为姜素敏这个孕妇准备的。 姜素敏一看见庆和帝出现在后殿的身影,连忙起身相迎,“陛下,臣妾……”她等得有些急切了,想立刻跟他商量服用补胎药的事。 庆和帝伸手拦下她的动作,也止住的她未尽的话语,“爱妃,先用膳吧。用过晚膳后,再说。” 姜素敏也只好依言落座了,不过因为心里有事,她这一顿颇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 离京数千里之遥的山林中,虽是月夜星辉,依旧雾气骤起,阵阵的蝉鸣、蛙声、狼嚎,不绝于耳。 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如同骤雨闪电的马蹄声。关驸马一马当先,倾身向前,身子随着马匹动作而起伏。他的身后只有四个护卫同样骏马飞驰着,其余的马车都被他抛在身后。他完全顾不上身体的疲惫,心里只有快点,快点,更快一点。 很快,他们穿过了这一片山林。一片凡火闪烁的村庄,就这样撞入了他们的眼底,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马匹。 “驸马爷,今夜不如借宿村庄吧。”其中的一名护卫恳切地说道。 他们四兄弟都是从战场上因伤退役下来的,后来被楚国公聘作护卫。对急行军,他们都是已经习惯了。之所以这样提议,是害怕这位皮细柔嫩的驸马爷受不住,反倒要拖累行程。 关驸马有些微愣地看着这个村庄,心里想到高床软枕,便有那么一丝的意动。他低下头,摸摸胸口的那封信,彷佛被那里烫醒了,“不,时间要紧。往前一段路后,再饮马、休息吧。” 第61章 这个夜晚,无星无月,只有盛夏特有的蛙鸣不断reads;。 虽然补胎药已经服用了十天了,但是姜素敏的心中一直不得平静。于是,毫无疑问地,她再次与失眠君阔别重逢了。 整个寝室都陷在一片漆黑当中,姜素敏向右侧卧在床上,高耸的肚子下垫着一个小软垫。她感觉到肚子上一片温热,伸手摸摸,原来是庆和帝的手掌一直贴放在上头。她轻轻地抬高了下颌,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男人的轮廓。不曾想,这使得二人更加贴近些。这样面对面的睡姿,她感受到了他有规律的、温热的呼吸。 姜素敏又再一次想起了那天晚上。 晚膳过后,姜素敏急切地对庆和帝说:“陛下,今天太医说,臣妾怀的是双胎,还说一强一弱,很是不好……”她被庆和帝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后面的话。 庆和帝伸手,把她散落腮边的青丝理到耳后。他一脸平静,目光专注地又坚定地看着她,“爱妃,”他的声音里包含着叹息,“朕不同意用药,顺其自然吧。” 姜素敏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她从那句短短的话里面,听出了坚决之意。她好像从里面听出了,当初那个目光凌厉的帝王的影子。可是,听天由命……她不甘心啊! “陛下,”姜素敏双目含泪,凄惶又焦急,“陛下……” 庆和帝握着她的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爱妃,朕也怜惜那个孩子。可是,朕绝对不和牺牲爱妃和另外一个孩子,去搏这个飘渺的希望。”他的眼睛闪烁,“若果……便是他与朕的亲缘太浅了,爱妃不可自责忧虑太过了。” 他看见太医署的呈递上来的消息后,心里也是有过片刻的挣扎。可是,清楚的头脑使他立刻就衡量清楚了利弊。 顺其自然能在最大程度上降低损失,贤妃和一个孩子得以保全,后宫□□,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贤妃出现了万一,已经重新恢复稳定的后宫,将再次失衡。那就意味着他要除了失去一个孩子以外,还失去了现在这个不错的局面,太过得不偿失了。 所以,就算这个被牺牲掉孩子是他期盼已久的小皇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素敏一听,潸然泪下。她想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可是她又不知道应该骂什么。难道,要骂他理智、冷血吗。但是,冷血不是应该要她把孩子补得壮壮的,直接剖腹取子吗。 姜素敏靠在庆和帝的肩头,眼泪默默地流淌着。 片刻后,她有袖子擦了擦泪水,拉着庆和帝的手,贴放到高高隆起的腹部,“陛下,骨肉亲缘,有的时候是要父母求来的。” 这时,孩子使劲地敲了一下,就在庆和帝手下的位置。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往常一样和他们的父亲互动。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们的动作愈发地激烈起来。 姜素敏刚刚擦干的眼泪,犹如泉涌。她的眼睛就像被洗涤过的天空,静静地看着庆和帝,声音带着坚毅,“陛下,看,孩子想活着的。他在祈求爹娘呢,陛下……”最后的一句话,带上些许哭腔。 庆和帝有些微愣地看着手掌下的腹部,那个小小包块,是孩子的小手还是小脚。他缓缓抬头,与姜素敏四目相对。那个深邃中带着宁静、坚毅的眼神,与他脑海深处那双眼睛重叠。此时此刻,他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叹息。 “明日宣太医过来,开方子吧。”说完,庆和帝转身看向洪涛,“你去朕的私库一趟,把那根放得最久的老参取过来。” 洪涛一听,有些愣,放得最久的老参?可是,主子不大耐烦的“嗯”声灌入耳中。他躬身领命后,就马上退了出去,去取主子口里的“老参”了。 看见洪涛离开以后,庆和帝挥挥手,示意红绫等人上前侍候姜素敏净面reads;。等待姜素敏整理好仪容后,洪涛也抱着一个玉匣回来了。 “这根老参还不错,是给爱妃生产是傍身的,”庆和帝接过洪涛手里的玉匣,眼睛露出一丝复杂。他轻轻扳动了几下,才打开了这个匣子。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只根须俱全、肥美硕壮的人参。如果说窦氏送给姜素敏的那两支是人形小根须,那么这一支就是人形小萝卜。随着匣子打开,人参特有的药香若隐若现,萦绕在众人的鼻尖。 这样的人参,没有千年,也有八百年了。 不等姜素敏出言推拒,庆和帝就说:“爱妃若是推拒,便是要跟朕生疏了啊。何况,吴氏不是用了爱妃的人参吗,朕这是特意给爱妃补回来。” 令姑姑一看这人参的个头,顿时就觉得自家主子的小命有保障多了。既然皇帝已经发了话,她微微屈膝,就上前接过玉匣子,然后仔细地把它珍藏起来。 姜素敏看着人参,心里有些复杂。人都是怕死的,这样的人参相当于一次生命的机会。思及此,她便真诚地说:“臣妾要谢过陛下。” 庆和帝轻笑,“只要爱妃和孩儿们安好,那就无所谓了。” 可能因为还没有到老弱体虚的时候,他的内心对生死一直都是清醒的。顶尖的药材固然能够治病,但却治不了命。何况跟这品相差不多的人参,他也还有,只是年份稍差一点点罢了。 也可能因为,这个老参是庆和帝从先帝的私库继承来的。他每次看见这根参的时候,心里都有些隔应,又有些幸灾乐祸。 在先帝削番的末期,面对一些顽固分子,他就大挥屠刀。人参,就是先帝从庆和帝的一个很疏远的堂叔手里抄来的。然后,人参就被先帝珍藏起来。就连慈元太后当年病危之际,庆和帝也没能从先帝手里求来这人参。后来,先帝重病昏迷了,还没等用上这人参,先帝就山陵崩了。 因此,庆和帝对这根人参的感官,总是添了几分的复杂。除了药材以外,还是他无能为力的见证。 ―――――――――――――――――――― 天色渐渐放亮,光线透过窗纱,进入了帐幔里头。 依旧沉浸在思绪中的姜素敏,被一阵腹部抽痛唤醒。她用手捂着肚子,等待这波腹痛的过去。不一会儿,腹部在此抽痛起来。前世有过生育经验的她,立刻就明白了,孩子怕是要出生了。 姜素敏一手抱着肚子,一手轻轻地推了推庆和帝,语气平静但能从中听出了一丝忍耐,“陛下,臣妾怕是要生了。” 什么?要生? 原来被推醒的庆和帝还有那么点惺忪,一听这样的话,马上清醒了。他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掀开帐幔,向外大声高呼:“来人!来人!” 在外间当值的红绫,马上闻讯而来。一看这个架势,她就知道主子是要早产了。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主子这胎已经有八月了,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呸呸,主子一定平安无事。她转身出了后殿,按照前段时间令姑姑的吩咐,安排了起来。 在这个阴云密布的清晨,整个长泰宫就忙碌了起来。 因为疼痛的缘故,姜素敏的秀眉微微颦起。随着一阵一阵的抽痛,她不禁抓紧手下的床褥。此时,她的身下一片温热,羊水破了。 闻讯而来的三位产婆也赶到了后殿,仔细检查过后,发现姜素敏的羊水已经破了。她们也有些着急起来,羊水破了就意味很快要生了,“娘娘,要立刻进产房了。” 庆和帝闻言,连外衣也没有穿,就立刻打横抱起姜素敏,“产房在哪里reads;!带路!”就在引领下,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了安置在西侧偏殿的产房。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姜素敏,“爱妃,感觉怎样啦?” 姜素敏忍耐着越来越剧烈的抽痛,目光依旧宁静温柔。她摇了摇头,“臣妾无事,倒是陛下,大朝会的时候到了。陛下上朝去吧,等陛下回来,就能看见小皇子了。”到最后,她还有力气调侃了一下庆和帝。 庆和帝点点头,“朕知道了,爱妃也不要辜负了朕才好。”伸手理了理她缭乱的秀发,才大步地走出产房。他在产房门前原地磨了几圈后,才在洪涛的小声催促下,回到后殿洗簌、换衣裳。 “娘娘,来,多吃几口。”令姑姑一手端着鸡汤素面,一手用银箸挑起一缕,小心地喂到主子的嘴边。 姜素敏很是知道,体力对生孩子的重要性。她忍耐着疼痛,拼命让自己吃下去几口。草草吃下去小半碗,姜素敏就被产婆们扶起来,强制地在房间里走动,好让她的宫口开得快点。 此时的姜素敏全身上下都刻满了“狼狈”二字,她的额头遍布汗珠,脸颊旁头发也被汗水打成一缕一缕的。一步,一步。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沉重的呼吸。为了不浪费体力,大声叫喊,她只能咬牙忍耐。此时,她这张如玉般地容颜,也带着痛苦扭曲。 姜素敏觉得时间走得特别慢,在疼得快要瘫坐在地上时,产婆们就搀扶着她往床上去了。她嘴里咬着一块软木,以免她过于痛苦的时候,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她能够感觉到,宫缩很强烈了,一波接着一波。 “娘娘,用力!用力!看见头啦!” 姜素敏只觉得疼痛的感觉到了极致,使劲!然后,她的肚子陡然放松,应该是一个孩子已经出生了。她趁着这个没有疼痛的间隙,困难地抬起头,想要看看孩子的模样。 “是位小公主呢!”应该是其中一位产婆的声音。 因为脉象中是双胎,产婆们丝毫不敢放松,马上准备着第二个孩子的到来。过了好一阵子,只见羊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流出,却没有第二胎儿却没有要出生的样子。 渐渐地,姜素敏觉得身体有点发冷,眼前阵阵地发黑。 三位产婆开始着急了,等到羊水流尽后,生产的难度就大大地增加。情况更坏的,宫缩居然不来了! “有点冷……” 姜素敏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眼睛也慢慢地合上,意识好像撑着风里的小船载四处飘荡。飘啊,飘啊,她翻过了高山,跨越了大海,彷佛进到了一个人的梦里。她与这个梦中的主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地谈论着她重新投胎的这一辈子。 ―――――――――――――――――――― 太华殿。 庆和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低下的群臣。 侍立在皇帝身侧的洪涛,也一直眼尾余光留意着有没有长泰宫前来报信的小太监。 朝堂上的诸位大臣都觉得今天的皇帝有些怪异,每到请皇帝决断的时候。皇帝都是挥一挥衣袖,表示容后再议,就差把“心不在焉”刻在脸上了。 有要事启奏的大臣们都不禁猜测,皇帝这是怎么啦?难道有什么大事儿是他们不知道的吗? ―――――――――――――――――――― “快reads;!快!灌进去!灌……” 姜素敏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这是怎么啦?她动了动嘴唇,发现嘴里有些苦,还一股人参特有的甘。她的腹部,还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对了!我还在生孩子! 无计可施之下,令姑姑主持大局,给主子灌下了一碗催产药,再灌下一碗浓参汤后。此时,产房里的所有人,看见主子的意识终于回拢了,都是有一种劫后余生、雨过天晴的感动。就在刚才,她们以为…… 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的产婆们,也振奋起来,“娘娘,使劲!吸气!使劲……”片刻后,“可以看见头啦”这消息就像是庆典上的烟火,炸得大家都心花怒放。 姜素敏听见后,便也使劲用力一挤! “哇!” 婴儿的啼声彷佛划破了天空的阴云,正午的太阳散发着它独特的金光。 一位产婆从姜素敏的腿间抱起了一个瘦小的婴儿,熟练地清理着他身上的秽物。只见这个孩子特别的瘦小,比起刚刚出生的姐姐来说,他整整小了一圈。可能因为在母亲的腹中憋了一会儿,他的小胳膊小腿上都些发青。庆幸的是,哭声听着不算孱弱。只是,以后喂养的时候,就要更加费心了。 一位产婆正在处理着,后面娩出的胎盘等物。 姜素敏强撑着抬起脑袋,想要亲眼看看两个孩子的情况。她知道,第二个孩子在肚子里待的时间长了些,心里就更是担忧了。 令姑姑看见主子的神色,便抱着怀里的襁褓上前去,半蹲下身子让主子能够看看孩子。包裹好第二个孩子的产婆见状,也跟着令姑姑的动作上前,“恭喜娘娘,这是位小皇子,儿女双全。” 姜素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她的心头大石也随之放下,心里一松后,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看着主子突然闭眼,紧接着就往上床上倒去。产房里的人,呼吸都为止一滞。产婆连忙上前查看,才知道是脱力以后,陷入了睡眠当中。然后,大家就恢复了有条不紊地清理产房,收拾干净屋子了。 此时,长泰宫娘娘平安产子的消息,也传遍了后宫。刚刚准备踏入长泰宫的庆和帝,也同样接到喜讯。 “很好!赏!” ―――――――――――――――――――― 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房间。 一头波浪长发的女人从睡梦中惊醒,斜倚在床背上靠坐着,眼神里都是化不开的忧伤。 一旁熟睡的男人也被女人的动作弄醒,他利落地爬起来,环着女人的肩膀,“老婆,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啦,别怕哈,老公在这里……” 女人转身就扑到男人的怀里,“哇”地放声大哭。 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笨拙地、一遍遍地轻抚着女人的后背,声音淳厚,“老婆别哭,不要怕……” “我做梦,梦见妈妈了……年轻了,漂亮了……她已经投胎转世了,生活得很好,还让我不要担心………”女人趴在男人的肩头啜泣,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梦境,“我的妈妈……” 不管这个梦境真实与否,她都愿意相信的。因此,她既是伤心又是高兴。伤心的是,有了新生活的妈妈,以后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了。高兴的是,妈妈终于可以摆脱疾病和心里的苦楚,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女人吸吸鼻子,妈妈,我现在很好,你以后都要幸福哇! 第62章 严格收到产房传出的好消息后,就准备亲自前去给皇帝报喜。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刚刚踏出长泰宫地宫门,就看见御辇缓缓地停下了。他连忙上前,在距离御辇的不远处跪地行礼,“奴才见过陛下,恭喜陛下,娘娘平安诞下龙凤胎,母子平安。” 刚刚站稳的庆和帝闻言大喜,虽然没有喜形于色,但眼角的纹路略微加深了。他大手一挥,在宫门留下一堆赏赐后,就背着手加快了行进的步伐。跟在他身后的洪涛,也跟着加快步子,尽职地跟在主子的身后。 严格一直保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眼角的余光看见一抹明黄在他身侧迅速地划过。紧接着,两个匆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想,陛下定是非常看重三位主子,连明黄色的大礼服都没有换下来,就前来看望了。 就在庆和帝刚刚拐入西侧殿的长廊,迎头就遇见准备离开的黄太医。黄太医他方才给母子三人诊过脉,就准备回到太医署。他不仅要把贤妃娘娘的脉案记录好,还要帮两位殿下建立好全新的脉案。 既然如此赶巧,庆和帝就拦下了黄太医的脚步。他想听一听,这母子三人是怎么的一个情况。 片刻后,庆和帝来到产房的门前,轻轻地伸手推开房门。 “咿呀――” 门轴滚动的声音打破了房中的宁静,庆和帝向后挥挥手,拦下洪涛的脚步,便独自一人地踏入房中。此时,产房里特有的血气都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艾草特有的芬芳。 只见房间的摆设布局细致,姜素敏惯用的卧榻、案几等物都仿照后殿的布局一一摆好。靠窗的案几上还放了一盘鲜果,远离大床的墙角处放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冰盆。雕花大床被一座高大的屏风掩住了身影,屏风上绣着寓意多子的石榴图。这俨然一派恬静安逸的模样,看着就像是女子优雅的闺房。 绝对没有人能想到,这里头原来是血淋淋的产房。 庆和帝仔细地打量过房中的摆设,发现处处显出了精致、用心,在心里默默地点点头。他绕过那座屏风,走到姜素敏的床边,轻手轻脚地侧身坐下。 他认真地端详着安静沉睡的姜素敏,此时的她有些狼狈、有些脆弱。她那双深邃宁静的眼睛闭着,鼻尖下方的人中红了一片,柔软丰润的嘴唇有些苍白起皮。他听说了生产时惊魂的一幕,心生怜惜,不由地伸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他心想,这是一位坚毅的好姑娘,没有辜负他的期盼――母子三人平安。 庆和帝的目光落到紧靠着床头摆放的摇篮上,那里面并排放着两只小小的红通通的襁褓。他凑上前去,看着那两张有些皱巴巴的小脸,他们的双目紧闭,小嘴微张,端的是一幅安然酣睡的模样。他的小皇子平安降生,他觉得,心就像是阳光下消融的冰块。 ―――――――――――――――――――― 纯和宫。 “娘娘,姜贤妃于正午平安诞下了龙凤胎,听太医署那边的口风,说是龙弱、凤强,三皇子以后需要小心喂养才行。” 王德妃听见以后,淡淡地应了一声,“本宫知道了,送到长泰宫地贺礼再翻上一翻,多添两只羊脂玉平安锁。” 这时,小炭炉上小水壶咕嘟咕嘟作响,水蒸气从壶嘴开始蔓延。 王德妃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手,轻轻地提起小壶,行云流水地继续她的沏茶、品茶。她提着小壶的手稳稳当当的,眉宇平静疏朗,显然她丝毫没有被这个消息打扰。 阿槿看见主子淡定的样子,她有些焦躁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她无声地屈膝行礼后,就按照主子的吩咐去准备贺礼了。 王德妃从来都不认为,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会是她路上的绊脚石,更别说现在这个身体有些孱弱的孩子了。因此,她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姜贤妃的好运气,也就抛开不提了。 ―――――――――――――――――――― 永明宫。 今天除了正午那会儿放晴了,天空看着一直阴沉沉的。这是夏日特有的憋雨天气,看着凉快实则透着一股闷热,闷得人心里有些烦躁。 大皇子妃吴氏走在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她偏头侧耳倾听,发现这个人迹罕至的永明宫,宫墙之外居然有些嘈杂的声响。她在心底盘算了一下,都没有想出个究竟,“今天外头怎么这么热闹啦?” “听说是姜贤妃生了一双龙凤胎,陛下大喜,可能是赏赐下来了,外头在分赏钱吧………” 吴氏听完就默默地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姜母妃这算是早产了,能够平安可见是善有善报啊。 “哇――哇――” 吴氏还没有踏入房间,就听见了这一阵一阵的婴孩哭声。她的心里立刻就着急了,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她现在的情况还是虚弱,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走得远一些。 吴氏走到床边,看着那个哭得面红耳赤的孩子,心里就更急了。想要抱起他来哄哄,她又怕手上的力气不够,会把孩子给摔了。于是,她只能侧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地抚拍着孩子,“阿鹰,阿鹰,莫要哭,莫要哭………”看见孩子怎么哄还是哭,她也快要哭了。 侍立在一旁的乳母放下手里的扇子,给吴氏行礼后,就继续给皇孙打扇了。小孩子的夏日不好过,特别是皇孙这种刚刚出生的。冰块不能多用,只能靠人工扇扇子。 吴氏看着孩子哭得一脸通红,额头遍布大汗,稀薄的胎发都打成一缕一缕的。想到外面都是欢天喜地分赏钱的宫人,她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怨气,父皇太过偏心了。 皇孙出生后,庆和帝没有表现得太过热情,宫里也就送来两个乳母和一些循例的赏赐。循例的赏赐里面,大多都是一些不怎么使用的金银财宝,就连布匹都少,补身的药材就更少了。因为,循例的赏赐说白了,就是全部收拾好都堆在库房里,一有吩咐就能拿出来用的。药材这种吃到嘴里的东西,一来需要细心保管,二来忌讳经手人多。所以,循例赏赐是没有多少药材的。 这,就导致吴氏和皇孙的日子有些难了。虽然,药方都是由太医开,药也是太医抓好了送过来的。但是,吴氏想要炖个什么补一补都没有,因为永明宫穷得很是可以,什么补身的好药材早就消耗殆尽了。而且,宫里的势利眼儿特别多,亏空克扣永明宫的份例,他们是不敢的。但是,他们准备起来,就不见得有多贴心了。 看着儿子可怜的模样,吴氏心里既有怨怼又是心碎,别人可以大肆庆贺,他们一家,就连冰块都要省着用。她默默地垂泪,手下不停,“阿鹰,阿鹰……” 阿鹰是大皇子和吴氏给皇孙取的乳名,他们希望儿子能够养好身体,像飞鹰一样矫健、强壮。同时,这个名字也表达了他们一家渴望鹰击长空、自由翱翔的愿望。 ―――――――――――――――――――― 时至黄昏,魏国公府的大门被宫里报喜的人敲响了。然后,府中上下都陷入了一片欢腾中,他们家的二姑娘,就是宫里头贤妃,平安地生下一对龙凤胎! 魏国公送走报喜的小太监后,不由地仰天哈哈大笑,嘴里嚷嚷着,“赏!赏!赏!”接着,脚下生风地回到正院,拉着夫人窦氏一同前去荣华院,给老夫人报喜去了。 荣华院。 老夫人接到喜讯后,刻板的脸上也可以看出一丝喜意。她心想,这个进宫的二孙女,只要不犯错,以后也算是有依靠了。她微微偏头,思索片刻后,“即然三皇子身上有点弱,可能要等到满月宴时,我们才能进宫看望,”目光落在窦氏的身上,“阿窦,除了备妥皇嗣母家该备好的礼,还要多备一些温和滋补之物,给娘娘和两位殿下。” 老夫人继续说:“你进宫以后,有几句话定要劝谏娘娘的,”她的眼神变得严肃而坚定,“娘娘的后福已定,有些浑水就不要淌了。” 窦氏听到最后一句话,笑意收敛,神情变得严肃。她起身向老夫人屈膝一礼,恭敬地应诺。 看儿媳表情,老夫人就没有再次叮嘱。在她的心里,儿媳行事可比儿子可靠多了。她转头看向儿子,发现他沉浸在喜悦不可自拨当中,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魏国公依旧沉浸在喜悦当中,嘴巴大大地咧开。要不是坐在母亲跟前,他恨不得打上一两个筋斗,表达一些梦想成真的喜悦。 窦氏看见自己婆婆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儿子。她作为儿媳妇和妻子,不太适宜在场,便起身告退了。她想,阿端和阿素的姐妹情一向不错,除了回去准备送进宫里的物件,还要给阿端送一封报喜的信。 老夫人看着窦氏离开以后,看向魏国公,“你,以后也不能趟浑水,知道了吗?” 魏国公稍微从喜悦中抽离,有些不解,“母亲的意思……” 老夫人太知道他的智商了,也不跟他卖关子,“你以后要更加低调,一定要约束好族人,那两位的事情千万别掺合进去。以静制动,三皇子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魏国公府从来参与这所谓的站队,以后无论哪位登顶,都自有魏国公府的立足之地。” 她这样特意叮咛,就是害怕儿子脑子发热以后,做下什么糊涂事来,陷姜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魏国公的智商不太高,但是还算正常。他听明白了母亲的话,现在三皇子最缺的时间,静待时机,三皇子未必不能渔翁得利。他没有多加思索,就应下了母亲叮嘱他的话。 魏国公虽才能平庸,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他当世子的时候,就听父亲的。父亲去世前,叮嘱他要听母亲和多听窦氏的劝导,现在他就听她们的。这样一晃多年,他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第63章 勤政殿。 “噼啪”一声,燃烧着的烛火在轻轻地跳跃。 洪涛低着头,轻抬眼睑看看主子,发现他并没有被打扰。他心下就舒了一口气,幸好书案上放置的是夜明珠。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的烛台处,提起灯罩挑了挑灯芯。 庆和帝搁下手里的御笔,把看完的折子抛到一旁的折子堆上。紧急的折子也算是查阅万,他却没有像平常一样离开,还坐在书案前凝神思考。片刻后,他似乎有了决断,抬起头看向洪涛,“去把舆图取过来吧。” 洪涛闻言,马上躬身领命。 舆图,就是地图。 庆和帝接过洪涛双手托举着的舆图,小心地卷开,铺陈在书案上。他站起身来,仔细看着这郑国的万里河山。琢磨一番后,他记下了几地方后,就挥挥手示意洪涛上前把舆图收起来。 黄太医恭敬地拱手回话,“陛下,娘娘和公主的身子并无大碍。唯独,三皇子有些弱了,”听见提问后,他斟酌了一下,“……幼时只能配合五禽戏等,精心地调养……至于行文习武,等到过了十岁往上,勤奋坚持,就可与常人无异了……” 太医的意思就是,三皇子在十岁之前,都要配合着养生身法,精心地养育。十岁过后,身子骨健壮了。行文习武都是可能的,习武就要勤奋坚持,要吃一点苦头了。但是,以后也是可以跟普通人一样的。 庆和帝当时就嘱咐黄太医,不能把他答话的内容外传。就算是这样,三皇子体弱的消息,还是如烟如雾飘散各处了。毕竟,三皇子那特别小的身量,还是有别人看见的。只是,后面能不能调养好的这样一段,大家就不知道了。 庆和帝又想了很久,就提笔划去了好几个地名,剩下的两个分别是高城和太原。 光是这么说,大家可能不知道。 要是提起江南的有为书院,那大家肯定是有印象的。有为书院就坐落在高城的高山之巅,那是郑国读书人心中的三大圣地之一。而太原呢,太原北面是悬崖峭壁,南面是西秋河的最湍急流域,往西去是漫天风沙的西疆,往东走是土地肥沃的郑国中心。若是发生西侵,太原是第一座兵家必争的关卡之地。 庆和帝准备在两座城中,挑一座给孱弱的小儿子做封地。一来,以后贤妃母子也算是有依靠了。二来,现在分封了小儿子,以后魏国公府也不容易掺合到皇位的斗争当中。三来,以后无论哪个大儿子登基了,都不会容不下这个早早退出争斗的幼弟。 ————————————————————— 京城的城门。 “看,那边好像是来了一队人。” 这是在城门东侧角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发出的警示。霎时间,整个城门里外三重都进入了戒备状态。不一会儿,火把被高高地擎起,箭楼上的弓箭手已然待命。 关驸马看着眼前巍然屹立的城门,心里一松,终于不负重托回到京城了。“嗖”地一声,一支弓箭有力地插入地面,距离他仅两步之遥,他刚刚呼出去的半口气就被惊得滞在胸口。“吁——”他连忙拽紧缰绳,稳住马匹。 城门的第一重闸楼上,有士兵喊话,“来者何人?” 关驸马稳住身形,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个令牌,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枚信印。他把二者高举过过头顶,高声答话,“吾乃楚国公嫡次子,明嘉公主的驸马都尉。” 闸楼的士兵听见回话后,就放下了一篮子。 关驸马就单枪匹马上前,把令牌和信印都放到篮子里面,方便守门的军士派人核查。他看着那个士兵飞快地提起篮子,收起令牌和心印,就交到一名士官的手里。他看着这里就收回目光,耐心地等待着核查。 无论是哪里的城门,入夜关闭后都不会轻易地开启。那些不经核查、看见令牌就随意开启城门的士官,都是违法了军规法令的。随意开城门就通敌,恶首被判处斩首外还可能有灭族之祸。所以,每位守城门的士官好,士兵也好,他们对此都份外地谨慎,以免被钻了空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扇城门被缓缓地开启,仅留下一人一骑的通道。那位士官站在门边,向着关驸马抱拳一礼,然后把令牌和信印双手奉上。 关驸马收起那两样后,同样抱拳回礼,便领着身后的护卫策马进城了。 楚国公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端坐在书房中,等待着嫡次子的到来。他正在闭目沉思,看来董家那边是有大事发生了,不然,次子就不会动用令牌和信印,要半夜进城。 关驸马推开房门,低头迈步入内。他站在楚国公的身前,掀起骑装的下摆,向他行了一个大礼。这是子女远游后归家,面见父母时应有的礼仪。 “孩子拜见父亲。”短短几个字,声音透出疲倦和沙哑。 楚国公睁开眼睛,打量着跪在身前的儿子。只见他一身简单的骑装,头发上挂着点点的尘土,一身风尘仆仆完全无法掩饰。只是看他进门时神情坚毅,可见是经受了些许历练了。他在心里点点头,便示意儿子起来,父子二人说说话。 “说罢,到底发生何事了?”楚国公一脸严肃,“竟要这般着急,需要夜开城门。” 关驸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这个匣子的外表无甚特别,看来是里面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了。他双手递到楚国公的书案上,“父亲看过,就知道了。” 楚国公闻言,便打开匣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查看。看完后,他的挺直的后腰好像挺得更直了些,眼中疑有水光闪烁。他的胸中五味杂陈,不由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此事为父知晓了,”把手里的物什叠好,放回匣子中,“为父将亲自在大朝会上,呈递给陛下的。” 他看了看下首的儿子,挥挥手,“你回去你的院子中好生休息吧。” 楚国公一夜无眠,独自静坐在书房中,直至天明。 ———————————————————— 虽然时至夜深,但是庆和帝的精神还是有些亢奋。无心睡眠之下,他迈向寝宫的步子,也换了一个方向,向着长泰宫走去了。 见此劝不动的情况,洪涛心里是满满的无奈。他只好就赶紧安排御辇,希望皇帝看过姜贤妃和两位小殿下后,能够安生歇息。 庆和帝看看摇篮里酣睡的两只,声音不由地压低,“爱妃?”他对上姜素敏睁开的眼睛,感觉很是惊讶。 恰好,姜素敏刚刚醒来,用过了一点汤水后,还没有睡着。看见庆和帝这么晚还过来,她心里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陛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呢?”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带着些许嗔怪。 庆和帝看见她是醒着的,腹中的满肚子打算也找到人说了。他侧身坐在床头,伸手小心地扶起姜素敏,让她斜靠在自己的怀中。他一手搂着胸前的一大团,一手掖了掖她身上的薄被。然后,他才把封地的想法说出来。 庆和帝解释道:“能说服尚书令同意分封,定是很不容易的。能为阿建争得一块封地,已经是极限了。”说完,叹息一声,“朕的阿佳,就只能在她的封号和食邑上下功夫了。” 皇帝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下发的圣旨没有三位尚书令的点头,那也是无法执行的。圣旨都是一只两份的,一份加盖玉玺大印,给接旨的人家;另外一份加盖三位尚书令的官印,封存备案。这样,才是一份有效的、政令通行的旨意。据说,这是穆泰高祖为免后代皇帝做出什么颠覆河山的大事,特意定下的规矩——以臣权限制君权。 通常情况下,尚书令一般都不会跟皇帝对着干。但是涉及原则问题的时候,他们就是阻拦皇帝行昏庸之事的主力了。比如,先帝当年企图以庶充嫡、废长立幼。无论先帝亲自手书了多少份圣旨,当时的尚书令就是硬扛着没有答应。最后,先帝的打算,也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如今,距离先帝成功削番才多少年,庆和帝居然想要重新分封。尚书令能够勉强同意分封一块封地,也是因为庆和帝权柄在握多年、君威甚重,而且没有触及什么原则大事(比如,立储)。 姜素敏闻言,理解地点点头,“臣妾明白陛下的难处的。” 她知道这中间可能的难处,但也不会为了彰显自己,而假装大方地说不要封地。第一,是因为好处到手才是自己的,没有理由把好处推出去。第二,这是父亲给自己的孩子的一片心意,她作为母亲又怎么可以代替孩子做决定呢。 庆和帝拍拍姜素敏的手背,“朕选好了两个地方,高城和太原,爱妃喜欢哪个?” 姜素敏在脑海中搜寻一遍,发现这两个地方都有些烫手。一个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一个是边关要塞。 她握着庆和帝的大手,温婉地说:“臣妾都无所谓的,只要陛下决定就好。高城乃是千万读书人心中的圣城,不宜分封。如果陛下想阿建以后成为镇守边关的藩王,便封太原罢。” 她偏了偏头,脸颊贴着庆和帝的胸口,声音都是诚恳,“不过,臣妾初为人母,只盼着两个孩儿健康、安定。他能一块普通的、富裕的封地,就足够了。” “朕明白了,朕自有决断。”庆和帝听明白她的意思,她在侧面表示,她没有染指皇位的意图,平安、安定就足矣了。 第64章 可能是昨天生产太过耗神的缘故,姜素敏的脸色还是有点苍白。她斜斜地倚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几位刚刚送过来的乳母。 本来乳母是应该一早就准备好的,等待孩子出生以后,就立刻可以上手照顾。但是因为姜素敏的这一胎来得突然,原来选好的乳母人选都不能用。因为有的人选孩子们都还没有生下来,生下来的都还没有没出月子呢。所以,就需要临时再选过一些。因此,耽搁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洪涛才把乳母人选给送到长泰宫来。 这些乳母都是出自皇家的偏远旁枝,曾受过不错的教养,识字都是必须的。她们这样的崔家女,家世不显,夫家不彰。对于皇嗣的乳母这一份职业,她们都是趋之若鹜的。其中有些家境不错的,宁愿给自家孩子请乳母,都想要进宫里侍候的。她们除了求财,更多的是对皇权的钦慕。当然,她们也是希冀付出这两年,精心喂养皇子、公主,以后得以攀附上这些长大的小主子。 姜素敏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她想了想,能够被洪涛挑到长泰宫,都是这些乳母中的佼佼者。她看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此时,小公主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精致的小嘴巴大大地张开,露出里面粉嫩的小舌头。她好像在控诉着什么,眼泪簌簌地落下。 也许是被打扰了,也可能是心灵感应。原本睡得香甜的小皇子,闭着眼睛扁扁嘴,也跟着哭了起来。不过,他纤弱的哭声被姐姐大嗓门,给完全掩盖下去了。 既然如此,姜素敏就示意这些乳母们上前,照顾好两位殿下。顺便看看她们照看婴孩的手法,还有哪位和孩子比较投缘。一一看过后,她就知道如何选择了。 只见一位乳母手法娴熟地抱起小公主,先是摸了摸她的小屁屁。发现情有些潮热,她就动作轻柔、干净利落地为小公主换好了尿布。被侍候得身心舒坦的小公主,停住了她的穿耳魔音,张开小嘴秀气地打了一个小哈欠,复又沉沉地睡去了。然后,这位乳母才小心翼翼地,把小公主放回摇篮里。 到了我们小皇子那边,就有些难侍候了。 那位乳母先是摸摸他的小屁屁,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便猜测小主子是不是饿了。于是,她便解开胸口的衣裳,娴熟地给小皇子喂奶。没想到,小皇子他只是张开小嘴吮了两下,然后扭过头又抽泣起来。他的小手和脚丫还挥动着,像是在挣扎一样。一时之间,那位乳母一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站在一旁的另一位乳母,向着姜素敏微微屈膝,“娘娘,可能是因为三皇子人小力弱,吸吮乳汁有些艰难。可以挤到小碗里,用小调羹慢慢地喂养。等到三皇子长大一些,力气也长了以后,就可以自行吮吸了。” 提到这个,姜素敏心里都是酸楚。由于没有乳母的关系,昨晚她就亲自给两个孩子喂奶了。当时,她就发现了小阿建的异样――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吃奶。 看着儿子可怜的模样,姜素敏挥挥手,先命人把三皇子抱到她的身边来。然后,她就选定了两位乳母,一个是那个侍候得小公主很舒服的,还有这个察觉到小皇子没有力气吃奶的。 这两位乳母都是崔家的旁枝女儿,就只能用她们夫家的姓氏去称呼二人了。侍候小公主的乳母是张崔氏,大家就称她张嬷嬷。而侍候小皇子的乳母,她夫家姓钱,那就钱嬷嬷了。 可能是因为回到了母亲的怀里,小皇子被熟悉的气息包绕着。渐渐地,抽泣声就停了下来。只见他的小手轻轻地搭在母亲的胸口,就这样慢慢地重新睡着了。 姜素敏低下头,看着他平静的睡颜,那是一种无声的依赖。顿时,她的心里就酸酸的、软软的。一种熟悉的情绪从胸口涌起,在这个瞬间,她恨不得付出所有,化身为无所不能的英雄,把她的孩子庇护在自己的身后。使他们远离疾病与病痛,免他们悲伤与恐惧,生命里都是快乐幸福。 两位乳母到位后,姜素敏的月子生活也算是走上了正轨。 姜素敏为了让孩子吃到初乳,便亲自喂养了五天。等初乳结束了,她就打算把孩子交给乳母喂养。毕竟,这五天的喂养,也算是她钻了早产的空子,跟宫里的规矩不合。 很快地,小公主就欣然地接受了乳母的乳汁,吭哧吭哧地吃地专心。然而,小皇子却拒绝了乳母的乳汁。无论是挤到小碗里喂,还是抱着他让他自己吮吸,小皇子的反应只有一个――死活都不肯张嘴。有的时候,他甚至拒绝了乳母的怀抱,恋母到了一定的境界。 就连见多识广的钱嬷嬷,都对这位小主子的性子束手无策。 唯独跟主子感情深厚的令姑姑等人,对此是乐见其成的。虽然亲自喂养孩子是辛苦了些,但小皇子是主子以后的依靠,她们当然是希望小皇子跟主子越亲密越好了。 无奈之下,姜素敏只好跟庆和帝报备过以后,就亲自喂养起这个挑剔的儿子了。 当然,上面的这些都是后话了,表过不提。 ―――――――――――――――――――― 勤政殿。 今天的小议事会结束后,庆和帝就留下了三位尚书令,打算和他们商量封地的事情。他并没有理会三位那疑惑的小眼神,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朕打算给幼子分封,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三位尚书令先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了惊,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他们就“扑通扑通”地跪下,口中义正严辞地劝谏着,“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然后,他们就开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阐述着重新分封藩王的弊端。 这些话大致的意思就是,陛下啊,你爹才削番成功。你这么快就重新分封,这让天下人怎么想呢。而且,分封藩王不利于江山社稷,若果藩王拥兵自重,很有可能引发内乱啊。 他们都有些怀疑,庆和帝是不是听了什么枕边风。不然,怎么会突发奇想――提出分封幼子呢。如果姜贤妃不是出身大家,他们都想骂她奸妃了。 可是,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庆和帝,怎么可能就此被劝退呢。他闻言,长叹一声,声音里面都是担忧,“幼子生来体弱,年纪尚幼……朕也已过不惑之年,恐日后不能时时照看幼子……”说着说着,他就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眼睛。 三位尚书令看着庆和帝的“真情流露”、“声泪俱下”,除了在心里大骂皇帝无耻以外,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答话了。毕竟皇帝执政多年,权柄日盛。若果不是涉及到要册立三皇子为太子这一类的问题,他们没有必要和皇帝硬碰硬。 于是,他们便换了一个话题,问皇帝怎么还不立储。 平时提起立储,皇帝大手一挥就表示大家散吧,以后再谈。从前三位尚书令对此深感无奈。此时,就希望通过这样的问题,来结束今天的商议。好逃避这个尴尬的局面,回去商量一下对策。 怎料,庆和帝又是一声长叹。 三位尚书令心里戚戚,还来? 庆和帝换了一副表情,神情肃穆地长篇大论,论点就是太子乃国之重器,他已经在认真考虑了。只是,太子之事要长远计,不能太过着急。然后,他复又一副掩面而泣的样子,诉说着他对幼子的担忧、爱护之意。 如此你来我往,好几回后。尚书令们也累了,退后了一小步,问皇帝您打算分的哪块地啊? 庆和帝立刻答话,分封高城。 一位就是从有为书院出来的尚书令,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就差没有龇牙咧嘴,但他也表达了死也不能同意的看法。另外两位尚书令,也觉得把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分封出去,可能引起一些偏激的学子的抗议。于是,这两位就附和了他们的同僚,坚决不能分封高城。 庆和帝面上流露出思考的神情,“不如太原,爱卿以为如何?” 三位尚书令想了想,太原是西面的最大一座城,距离京城还有一大段距离。既不算得富饶,但是也算有些土特产吧,是一块相当平庸的地方。毕竟他们都拒绝了皇帝好几次了,这一次再拒绝就不太好了。而且,庆和帝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君王。他当年对兄弟、继母挥动屠刀的样子,尚书令们还记忆犹新呢。 这样一合计,他们三人就同意了庆和帝的决定。 然后,今天的京城特别热闹。 皇室不断地有好消息传出,先是三公主得封明成公主,承恩公嫡次子为驸马都尉。大家的反应就是,哦,知道啦。毕竟三公主的年岁也差不多了,招驸马也是应该的。不过,皇帝选了恩公家的孩子做女婿,应该是有补偿母族的意思。 然后,就是一条重磅的消息――三皇子出生第二天,就分封为太原王! 宁王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俗话不假,父母果然都是比较偏疼幼子的。他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了,父皇居然给一个刚出生的小毛孩分封啦?! 但是,他转念一想,分封了以后,那就是不能和他抢太子之位了。既然父皇这么疼爱幼子,那这个幼弟也是他以后笼络的对象。面对着工部同僚时不时偷瞄的眼神,想明白的宁王维持住了从容镇定。 大皇子听闻消息以后,对于幼弟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肯定了要交好姜素敏的决心罢了。 大皇子妃吴氏听闻后,对庆和帝的怨气就加重了两分。对于姜素敏这个救命恩人,她还是很替她高兴的。不过,当她侧头看着沉睡着的儿子,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复杂得可以。原本的祝福,好像掺杂了别的味道。 备案好所有圣旨的尚书令们,都鱼贯地离开了勤政殿。 这时,一位武将出身的尚书令,突然想起一件事,太原城是京城于西面的要塞之一。姜贤妃出身魏国公府,魏国公家的嫡长女嫁给了镇守西疆的镇西侯。 他突然觉得,陛下一早拟定的封地就是太原城!难道是希望三皇子的姨父在一旁震慑着,使得三皇子以后得以无忧。但是,镇西侯从来都是个忠君的,断不会因此轻举妄动的。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究竟。他摇摇头,就把这个问题抛之于脑后了。 第65章 太华殿外,楚国公打量着周围的同僚,发现大家都是在对三皇子分封一事议论纷纷。大部分同僚都特意走到站到他身旁的魏国公跟前,向他拱手道贺。魏国公则是笑意满面地一一颔首回礼了,但是想邀请他说不如一起吃酒吧,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谁都不答应。 他突然觉得,“皇长孙出生”所带来的风波好像已经远离了众人的生活,不知道是真的远离,还是暂时潜伏起来。他想,应该是后者吧。他一手握紧玉笏板,另一只手伸到袖子里摸了摸那个小匣子。 也许,这……就是激起巨浪的陨石。 此时,“咿呀”一声,太华殿的正门开启。诸位大臣都停止了寒暄,按照品级列队。他们先是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着装,抓紧手里的玉笏板,鱼贯地进入大殿。 …… 楚国公自群臣中出列,“臣有要事启奏。” 他掀起下摆跪在站在大殿的中央,把手里的玉笏板安置好。他就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匣子,双手里捧着托举到身前。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罪臣,前淮乡侯已于岭南去世。他在临去前托臣之次子,将此陈情血书呈递给皇上。” 什么?陈情血书? 诸位大臣先是被前淮乡侯去世的消息惊了一下,然后,又被陈情血书给吓到了。一时之间,他们的神情太过复杂。 庆和帝的脸色不变,只是挥挥手,示意洪涛前去把那个匣子拿上来。 只见小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份折叠齐整的素色粗布。那张以粗布为纸,以鲜血为墨的血书,很快就平摊在皇帝的跟前。良久,庆和帝抬起头,看着跪在下首的楚国公,神色难辩。 “诸位爱卿也都听一听罢。” 洪涛接到主子的眼神,马上弓着腰取过那份血书,便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读出来。 “罪臣疏(淮乡侯董疏)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悯愚诚,听罪臣微志。 董氏一门,本是布衣,躬耕于乡野,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追随高祖驰骋于乱世,屡建功勋。后,得高祖赏识,封淮乡侯。高祖不以先人卑鄙,委以西北边疆,由是感激,遂许高祖以驱驰。二百余年来,董氏子弟前仆后继,一腔热血尽洒疆土。董氏历代男丁,共百二十余人,余者不足二十也。 罪臣年十五而受命,远赴西北,捍卫河山,尔来五十又一年矣。罪臣之长孙,承祖先遗志,无惧生死,葬身于西北险地。然,罪臣心生大慰,幸不辱使命,西北从未有失。罪臣之心虽痛,更恐辜负先帝与陛下之期望。 今,罪臣至微至陋,岂敢盘恒,有所希冀!然,罪臣蒙受不白之冤,使得董氏满门清明有污。罪臣已至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之际,以血书陈情,恳请陛下重新彻查此案。罪臣无以为报,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洪涛的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是一派安静。 所有的大臣眼圈都一派通红。文臣们感念的是董氏满门的忠贞,他们开始相信,董疏那样的出身,怎么可能做出通敌卖国使祖宗蒙羞的恶事来。武将们都群情激昂,手里的拳头不由捏得紧。有些曾在淮乡侯手下当差的武将,甚至以袖掩面,“呜呜呜”地小声啜泣起来。 楚国公依旧跪在原地,他的眼圈通红,声音带着点哽咽,“臣,恳请陛下恩准,重新彻查西北兵器案。” “臣,附议。” “臣,附议。” …… 陆陆续续地,大殿里跪倒了一片大臣。这个时刻,他们都抛弃了文臣武将彼此间的偏见。如果说,武将们的眼泪更多的是兔死狐悲之感。那么,文臣则是被董氏一门的气节所折服。 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作为臣子最好的时代。由于君王的中央集权尚未达到顶峰,大臣们没有在皇权的压制下,变得成“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跟屁虫。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政见。就算臣子阵营立场不同,行事方式不同,但不妨碍他们敬仰、捍卫这样的气节。 王尚书跪在大殿,眼神有些莫测,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宁王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他钦慕淮乡侯这样的忠贞之臣,另一面他害怕大皇子借此得以翻身。犹犹豫豫间,他微微皱着眉头,跟着身边的工部同僚一同跪下“附议”了。 庆和帝坐在上首看着这跪倒一片的附议,在冕旒的遮挡下,他的神情喜怒难辩。 洪涛微微抬起眼睑,想要打量一下主子的神色。不经意间,他竟从丝毫不动的冕旒间,看见了主子眼神中刀光。他赶紧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缩了缩脑袋。 庆和帝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诸位爱卿先行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楚国公留下,朕有要事相商。” ―――――――――――――――――――― 长泰宫西侧殿。 姜素敏侧身趴着摇篮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只见,他们的脸蛋变得丰润白嫩,不再是刚出生那样的皱巴巴。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他们的脸蛋,只觉一片细嫩滑腻。两个小婴孩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打扰而生,小皇子殿下,不对,应该太原王,他还眯了眯眼睛,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姜素敏看着看着,嘴角不禁绽放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红缎推门进来,走到主子的跟前,微微屈膝,“娘娘,朝中发生大事了,传说太华殿中,文武大臣都哭成了一堆……” 姜素敏闻言,有些愣住了。她的笑意收敛,重新半靠回床上,眼睛半眯着,静静地听完这“血书陈情”的来龙去脉。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想要替董氏一门叹息。但是她想深一层,这一封血书……看来,大皇子很快就可以从永明宫脱身了。 此时,摇篮里面响起小皇子小声地抽泣。他哭泣的模样很斯文,小嘴扁扁的,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张开大哭。小手胡乱地拍打着,彷佛是因为母亲的目光离开他而伤心。 姜素敏赶紧转身抱起儿子,轻声地哼着摇篮曲。脑海中各种各样的衡量,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被母亲抱着的小皇子,慢慢地停下抽泣。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珠,那双漆黑透亮的大眼睛,定定地仰视着母亲。 看见恢复平静的儿子,姜素敏稍稍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女儿还没有被传染得一起哭起来。 谁知道我们的明熙小公主,突然“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看看时辰,原来是两位殿下吃饭的时候到了。 ―――――――――――――――――――― 永明宫。 大皇子像往常一样站在宫门后,静静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消息。突然,入耳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他脚步踉跄地回到书房。 外祖父已经魂归西天!他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却顶着一身肮脏的名声,死在了流放之地的破旧茅房中! 母妃死去以后,这又是一个至亲离他而去。 大皇子低着头,眼泪簌簌地落下。 被隐藏起来的回忆,突然被打开。 当年,父皇就是一个简单的称谓和冰冷的背影。东宫的处境不好,诸皇子间争斗频频。自然而然,一同读书皇孙受到父辈的影响,争斗都是在所难免的。那天,他的骑射又垫底了,心绪不平中乱跑乱撞。恰好,他遇见刚刚面圣离开的外祖父。 他还记得,外祖父的背影是挺拔的,大手的粗糙有力的。那个黄昏,他的骑射就是外祖父手把手教会的。自此以后,他发奋勤练,慢慢地成为了皇孙中骑射第一人。 可惜的是,父皇登位后,他的生活变得悠哉,骑射也就跟着拉下了。 书房里的灯光始终都没有点燃,太阳西坠以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悲伤过后,大皇子抹抹眼泪,神色变得坚毅。当初的他非常不懂事,只能无能为力地跪地求情。现在,他就想要为外祖父翻案,还他一个清白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首先,就是他从这里出去。 明晃晃的烛光亮起,大皇子正在伏案疾书。他在写着一份声情并茂的折子,论点围绕着,朝廷不能辜负忠臣,使得群臣离心。最后,他自动请缨,要求主持淮乡侯的翻案。 吴氏看看变得漆黑的夜空,看看案几上没有一丝热气的晚膳。她的心里有点担忧,大皇子怎么还迟迟不来。 这时,一个宫女神色慌张地从外头走进来,匆匆行礼后,小声地在吴氏的耳边说了几句。 吴氏听见后,就“嚯”的站了起来。然后脚步匆忙地来到书房的门口,她看着里面一片漆黑,心下着急万分,不顾规矩地想要推门进去。 突然,书房中灯光大亮。 吴氏见状,推门的手一顿。她想了想后,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 纯和宫。 “血书陈情”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王德妃听闻后,表情似是惊讶,又夹杂着复杂。 要来的,始终都会来的。 阿槿的脚步有些匆忙,她知道娘娘整宿不能安寝,就是为了等这个口信。她微微屈膝,“娘娘,”声音压低了几分,“老爷说,后患已除。” 第66章 暮色中的乡野彷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村落那边有炊烟冉冉升起,端的是一派乡间景致。青绿肥壮的稻穗间,闪烁着碧波粼粼的水光,褐色的田垄在其中交织分布。 肤色黝黑的农夫们都扛着锄头、钉耙,膀大腰圆的农妇也跟在他们的身后。忙活了一整天以后,农妇们都说着村里的一些家长里短,比如谁家和谁家结亲了,谁家又和谁家吵架了。 不过,今天和平日有点不一样。一片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人烟稀少的官道上来了一队马车,打破了这个偏远小山村的宁静。很快,他们就消失在官道上了。 “哎呦,那看那个后生真是白净好看,比村长家那小子还好看哩。” “是啊,就是身板不怎么结实,怕是做不了重活。” 前头走着的农夫回过头,趁着这些婆娘还没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就冲着那些农妇大声喝道:“还不闭嘴!就知道满嘴胡话的臭婆娘!那些都是贵人!贵人!” 他是有些见识,一看那些人的装束,还有那膘肥体壮的马匹,就知道这些不是普通百姓。应该是县衙的老爷差不多,还可能比他们跟厉害。 那些农妇听见“贵人”二字后,面面相觑,“该不会是去林子那边的吧……” 那农夫扭头看看已经走远的车队,才回过头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应该就是了,前年也好像有那么一队人来过呢。估计啊,那些人里头,原来是贵人呢。” 有一个农妇听见后,向着林子那边的方向“呸”地一声,吐口吐沫,“还贵人呢,那边的都是最低等的罪民!” 关驸马带着车队疾驰了一段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到这个地方了。他没有着急往姑母一家落脚的地方去,而是先是去拜访了一下管理这里的衙役。 流放,可不是简单的离乡别井生活就可以了。经历长途跋涉,到了地界以后,他们就要被集中看管起来,到时候会被分遣当差、为奴、或是种地。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只有两点一线的生活。哪两点呢,就是服役的地方和暂时的容身之所。 因为有关驸马这个皇帝女婿打点过,董家人算是比较幸运的一拔。太过肮脏的伙计都没有分派到他们的头上来,女眷就是分到缝制军服的活儿,男丁则是干的力气活居多。 关驸马留下一点“小小心意”后,就离开了衙役的屋子。他便沿着水流走进这片流放罪民的聚居地,目之所及都是低矮的茅草屋。那里不断有些人进进出出,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 可能因为董家人有“上头”照顾,他们被分到的茅草屋就在水源的附近,虽然暴雨连连的时候有被水淹的危险,但在日常生活中是绝对的便利。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一边去,一边去……这河水是给卖国贼用的吗……” 关驸马距离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点远,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隐约地看见,彷佛有几个妇女围着一个人在推搡。他着传到耳边的话,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卖国?这里就应该只有姑母一家背着这样的罪名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加快脚步。 “卖国贼怎么配吃粮食,”这样的话音刚落,那些妇人手里的动作就变了。推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们转而上前抢夺那人怀里的小木盆。 一直没有反抗还手的人,先是一个转身把怀里的小木盆放在地上,捡起地上放着的粗木棍。她紧紧地木棍握在手里,往前一抡,把上前的妇人全都吓退。她的眼神变得伶俐,“诸位莫要胡言,董氏一门从来就不是卖国贼。” “姑母?” 那些妇人仔细地打量着来人,衣裳的料子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们再来回看看双方,来人明显是对方认识的。自觉占不到什么便宜,她们就只好散去了。有一个看着满脸横肉的妇人,满是不甘地回头对着二人淬了一口,口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卖国贼”。 关驸马没有理会那些粗俗的妇人,声音满是梦幻和惊讶,“姑母?” 关氏看见侄子突然出现,惊讶一点儿都不比对方少。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狼狈,有些尴尬地理了理散落的发髻。谈后,她才抿着嘴唇笑了笑。 曾经的公府贵女,穿着粗布麻衣就像穿着绫罗绸缎一样自如。关氏看起来苍老了不少,散落的发丝间夹着一些银丝。她原本保养得宜的双手,不仅也变得粗糙,甚至手背还多了几道鲜红和陈旧的划痕。 关驸马看着眼前的姑母,喉间像是被异物哽住了一样,什么话都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希望能够压下心里的酸楚,“姑母,那些人……总是这样找麻烦吗……她们总是这样欺负你们……” 关氏没有多言,弯身抱起那个小木盆,招呼着侄子说,“来,咱们变走边说吧。我要赶着回去生火做饭呢。” 关驸马从关氏手里抢过小木盆,表示他来拿着就好了。他低头一看,里面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褐色根茎,还有一把青色的野菜。他的姑母锦衣玉食地过了三、四十年,如今却……心,就更酸了。 关驸马跟着姑母的脚步来到成片的茅草屋跟前,估计这就董家的落脚地吧。只见他的小表弟,董家的嫡次孙,董复光着膀子,正在挥舞着钝刀“嘣、嘣、嘣”地砍柴。 关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里多了些唏嘘和骄傲,“家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柴火也没有功夫砍,阿复就主动为我分忧。” 今年只有十岁的董复看见来人,便放下手里的砍柴刀,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外衣穿好。他不穿着外衣砍柴,就是害怕木屑飞起的时候,把衣服弄脏了、弄坏了,劳累母亲要为他缝补。他利落地扎好腰带,然后走过去抱拳行礼,“母亲,”目光落关驸马身上,“表兄。” 关驸马的眼神落在这位小表弟身上,一眼就看见他左眼眉梢上,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瘢痕。他不禁伸手向前,“这是?” 董复的眼神坚毅,浑然不觉地说:“没有什么,不过打架打输了而已。” 流放罪民的聚居地,也像外面的社会一样,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和外面不同的是,这里分等依据的是身上背着的罪名。无论大家犯的都是什么事儿,通敌卖国罪名成立的董氏一门,都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戳着脊梁骨骂的那一种。 关氏受到欺负和排挤后,也改了在京城时刻彬彬有礼的样子。出门打水,洗东西,她的身边都带着防身的大木棍。作为孩童的董复,他不想被欺负,就要在孩子堆当中摸爬打滚,用拳头打出一片天地来。打架嘛,自然有输有赢的。 “阿复,带着你表兄去看望一下祖父吧。有客人来,他定是很高兴的。” 董复的目光重新落到母亲身上,仔细一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像是一头准备伏击猎物的小豹子,“母亲,可是那些人又欺负你了?!”他的眼睛半眯着,锋芒都掩藏在眼睑之后,似乎心里在盘算在什么。 “没有的事,只是不小心滑倒了而已。你还不去带着你表哥去你祖父屋里!” 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劣质的灯油使得烛火明明灭灭的,时不时有黑烟从火焰中冒起。 关驸马推门进去后,只见屋子里只有一张放着烛火的桌子,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可以轻易地看出,拼凑家具的人手艺并不怎么好。简陋的床上,躺着一个粗布麻衣、白发苍苍、瘦小佝偻的身影。 董复走上前去,眼睛有点湿润,“爷爷,您看,谁来了。” 关驸马很震惊,一代英雄,何至于此? 在董复的搀扶下,慢慢的坐起了一位老人。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来人,“是关家的二小子啊,”突然凌厉的眼神,可以看出他马背上曾经的英姿,“是京城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的声音几近于无,不凑上前都是听不清楚的。 一路长途跋涉后,董疏从戎一身积攒下来的病痛,就在这里开始爆发。一开始他还能硬挺着的前去服役,可惜这里缺医少药的,病情也就越来越重了。多亏关家的打点,他的劳役才可以让儿子替他完成。不然的话,只要罪民一天还喘气,就会把衙役拖去服役。 雪上加霜的是,每天都有一些罪民围着他们日日谩骂中。董氏死去的英灵,也被他们极尽侮辱。 就在这精神的打击下,他的脊梁渐渐地弯了下去。如今,他已是日薄西山,随时就会夕阳西下了。可是,就算活得再难,他也要等待一个机会――董氏得以洗刷冤屈机会。至于如何振兴董家,他就把它托付给了嫡次孙,甚至让他改名为“复”。 关驸马在董疏凌厉的眼神中,详细地把京城这两年的发生事情都说个清清楚楚。最后,他重点地提了提,皇长孙出生了。 “皇长孙啊……”董疏无声地喃喃,眼神也随之有那么一瞬间发亮,他一直等着的机会,应该是来了。他看向关驸马,“麻烦……替老夫带一样呈递给陛下吧。” 翌日,前淮乡侯董疏,与世长辞。 他平静地躺在本板床上,满是沟壑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他的嘴角有些红褐色的血迹,他的手指都是凝结着的血痂,他的身上的衣裳却遍布血色的小楷。 由于前去服役的时候,天才刚刚放亮。董家健在的男丁们,怕打扰父亲(伯父、叔叔),都是在他的茅屋前磕一个头当作是每日的请安问好。然后,他们就跟着大部队去开始一天的劳役了。 因此,董复就是身在现场唯一的男丁。他迈步上前端详着爷爷满足的样子,然后低头通读了那写在衣裳上的血书。他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上,“砰砰砰”地用力叩首,一字一顿地立誓,“爷爷,复定不负您的期望。董家定会在孙儿的手再次崛起,祖宗的清明必不受污。” 接下来,董家就陷入了一片忙乱。 因为按照旧例,罪民死后就是一张破席子卷好了,然后就推到山沟里。在关驸马的软硬兼施下,那位衙役才同意给董家男丁半天的时间,让他们能够披麻戴孝、安葬长辈。 看在银钱不少的份上,那位衙役还好心叮嘱说:“这地放荒凉得很,要是你们把人葬山上了,就要自己看好了。若是被什么野兽给刨起来吃掉了,也不是没有的事。” 等待董家把一切的丧事都办妥以后,关驸马才接过那个放着血书的匣子,一路马不停蹄地疾驰回京。 ―――――――――――――――――――― 夜已深,勤政殿里的灯光还没有熄灭。 洪涛不着痕迹地换了换自己的重心,看看一旁的沙漏,再看看主子。 自从庆和帝和楚国公详谈后,就宣召关驸马前来,命他说了一下前淮乡侯去世的场景后。庆和帝听完以后,神情就变得更加神秘莫测。就连批阅折子得时候,他的心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时辰有些晚了,不如好生安歇吧。”洪涛心里盘算着时辰,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 庆和帝彷佛被他从沉默中惊醒,先看看沙漏,再看向洪涛,“你说,朕是不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话锋一转,“去长泰宫,朕要去看看贤妃母子了。” 洪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主子那半句话的未尽之意。他就听见主子要去长泰宫,就马上弓身领命,前去为主子安排好出行的御辇了。 第67章 长泰宫檐下悬挂着的灯笼,静静地为来人点亮前方的路途。 灯火通明的西侧殿,里面包裹着无限的柔情。两个孩子都刚刚醒来吃过夜宵,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起来特别地有精神。 明熙小公主的乳母张嬷嬷,竖着抱起小公主,特别温柔耐心地给她拍奶嗝。小太原王还是不能自己喝奶,他的乳母钱嬷嬷只能用小勺一点一点地精心喂着。他现在乖乖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小嘴一抿一抿地欢快地喝着母乳。 庆和帝看着灯火通明的西侧殿,心里一阵惊奇,爱妃这么这么晚还不歇息。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他们母子,他突然想和爱妃说说话了。这么一想,他就伸手轻轻地推门,一股混合着婴儿奶香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令姑姑等人看见皇帝的身影,连忙屈膝行礼,“奴婢见过陛下。” 庆和帝没有理会那些行礼的宫人,疾步绕过屏风后,自如地侧身坐在床尾。他打眼一看,只见姜素敏的前襟有些散乱,她的怀里抱着……看身量,应该是小阿建,“爱妃……这是怎么啦?” 姜素敏听见他这么问,就知道他是没有见识过深夜起来里喂孩子、哄孩子的场景了。她歪头一想,也对,宫人多的是,怎么可能要皇帝亲自看孩子呢。她看着庆和帝,温柔地笑笑,“孩子的胃口不大,夜里都是起来加餐的。” 这时,小太原王好像已经吃饱了一样,开始扭头避过伸到嘴边的小勺。他睁着那双能倒映出人影的大眼睛,定定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父母亲。 庆和帝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小婴孩,只看了一小会,彷佛受到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神所蛊惑一样。他不由地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地刮了下他的小脸蛋。 姜素敏看见他眼中的向往,便把孩子往前递了一递,“陛下怎么不抱一下小皇子呢,”话音里带着促狭,然后就直接把襁褓塞到对方的怀里。 庆和帝一把抱着孩子,除了一开始手忙脚乱地调整过姿势后,就抱得有模有样了。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姜素敏,“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淘气起来了呢。” 换了怀抱以后,小太原王似乎就惊呆了――母亲的香软的怀抱没有,这是谁,好想哭。只见他定定地看了眼前这个陌生人一阵子,然后就眯着眼睛、扁扁嘴巴,似乎想要放声哭泣一样。 姜素敏看见儿子嘴巴一扁,就知道他是想要哭了。她害怕哭声一响,女儿的魔音穿耳也跟响起,便连忙伸手准备孩子抱过来。 庆和帝低头一看,不禁柔声安慰,“朕的小皇子,怎么啦,可是父皇抱得不舒坦了……” 小太原王听见这声音后,彷佛受到安抚一样。他眯着的眼睛睁开,定定地看着上方的陌生大脸。他好像在疑惑,这人是谁,声音好熟悉啊。 钱嬷嬷看见小主子收敛住哭泣的表情,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堆起笑容,微微屈膝后,凑趣地说:“看王爷是能认出陛下的声音呢,可见是父子天性呢。” 姜素敏也跟着打趣道,“看来陛下的书,都没有白念呢。” 庆和帝闻言,只觉得心头的阴云都消散了大半。他眼角的纹路加深了几分,抱着儿子好一会后,又换了女儿抱着不撒手。最后,还是姜素敏看见孩子都睡着了,温言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意犹未尽地把孩子放回到床边的摇篮。 庆和帝挥退了众人,然后重新回到床边。他一把姜素敏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就叨叨絮絮起来,“爱妃,今日那封陈情血书……” 姜素敏耳朵听着庆和帝的吐槽,眼睛里看着一双熟睡的儿女。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概就是这样吧。 ―――――――――――――――――――― 经过两天的发酵,前淮乡侯“陈情血书”就传遍了京城。 恰好今天是国子监休沐的日子,学子们大多都成群结伴地在就在一起。 “哎,你听说了吗,前淮乡侯董家的事……” “那个驻守西北的董家啊,”这人一脸悲戚,咏叹调式地诵出血书地内容,“董家历代男丁,共百二十余人,余者不足二十也。真的是字字血泪啊……” “说起骨肉筑起的城墙也不为过……” “是啊,可敬、可悲、可叹、可泣,自古英豪多磨难啊……” ……… 这些学子的年纪都不大,胸中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或者抱着出人头地而读书,但很少人冲着权者、奸臣而去的。他们这颗没有被权势所侵蚀的心,还是非常正的。于是,就有了大家为前淮乡侯打抱不平的一幕。甚至于,有些情绪激昂的,想要回去奋笔疾书,为促成翻案出一份力。 酒楼和茶寮,就更是热闹非凡了。达官贵人、来往商旅都在歇脚的时候,围在一起对此事议论纷纷。 至于能不能翻案,大家就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了。 有人对此心里嗤笑,皇帝都爱惜名声,怎么可能随便推翻自己啊。有的人则不这么认为,如此的忠臣、铮臣蒙冤,无论是为了清查内鬼,还有为了给忠臣洗刷冤屈,翻案彻查那都是必然的选择。 有些有后台有钱、胆大包天的商人,甚至还偷偷摸摸地弄了一盘口。就让大家就这个局势,赌上一把。不能彻查的赔率低些,彻查的赔率高些。没想到,不拍死偷摸钱来下注的人,那也是不少的。 有几对总是在西北来往的商队,都不约而同地推迟了行程。他们决定等待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得知这件事情的后续,能不能给西北老乡带上一些侯爷的消息。 在西北人的心里,董家就是他们的守护神。他们在西北能够安居乐业,全赖董家二百来年的守护。你说,通敌?这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 太华殿。 要不要为重新彻查西北兵器案,这还是此次议事的主题。有人支持,当然就有人反对。 庆和帝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 “一旦同意重新彻查,就是变相地承认当初可能错判了。这会导致朝廷的威信大大降低,总所纷云之下,民心不免动摇,陛下的威仪也可能岌岌可危。臣以为,彻查并不可取。” 马上就有人出列反驳,看他的官服配饰和那魁梧的体态,这应该是一位武将。他情急之下,先是厉声地质疑对方,“不彻查,议论纷纷之下,难道就没有百姓动摇吗?”可能因为不善言辞,他只能干巴巴地表示支持,“陛下,董氏满门忠烈,此案其中必有蹊跷。臣以为,此案应该重新彻查。” “陛下,若果西北兵器案中,真的有什么不妥。此案主犯蒙冤,那如此完整的、滴水不漏的账册是怎么来的呢?细思恐极,通敌卖国者定是另有其人!若不彻查,找出祸首,朝廷危矣!臣以为,此案应该重新彻查!” 此时,众人看见兵部的王尚书出列。某些有心人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尚书到底要怎么选择呢?支持和反对,一边道义,一边利益。 王尚书有些灰白的头发,也掩盖不住他曾经的风姿。这位曾是世家第一人的老大人,出列伏首跪在地上,字字铿锵,“臣以为,此案理应彻查!” 然后,他就很有条理地列明依据,“血书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久以后定是天下皆知。重新彻查,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利大于弊。 假使真的忠臣蒙冤,朝廷坦然认错,为忠臣洗刷冤屈。陛下一来向天下人展示了宽宏大度,二来可以借此使天下能人异士归心。民心,自然就更加凝聚了。 如果所谓忠臣不过是一封血书的谎言,那就更应该昭告天下,拆穿骗子的谎言,为朝廷正名。这样一来,也可使民心更加凝聚。” 听了这样的一番话,有些武将看向王尚书时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一些了。武将大多耿直,但却不是傻子。他们当中就有不少人曾经怀疑过,这个涉及兵器的案子有可能是王尚书在捣鬼。为的就是砍下大皇子的羽翼,助宁王夺位。 有不少的文臣,一直在心里夸奖着王尚书,这才是真君子啊。 已经长进不少的宁王,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外祖父。他没有目瞪口呆,相反,他的大脑在飞速旋转,思量着外祖父为什么支持彻查。他权衡一番后得出一个结论,可能这与利益无关,只为心中的正义。 虽然宁王是不怎么相信这个想法的,但是不妨碍他在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跟着外祖父的步伐。于是,他决定,“臣,附议。” 这就像是被推倒的塔米诺牌一样,大殿中央跪倒了一大片大臣,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臣等,附议。” 面对这等情景,没有捋明白关键的魏国公,看看前面跪倒的楚国公,也麻利地跟着众人跪下了。他还记得老夫人叮嘱他要低调,在他的思维里低调就等于随大流。他看全部勋贵阵营的都支持彻查,那他身为勋贵中的一员,那自然应该是支持的。 此时,吵闹的大殿里一片肃静。 始终一言不发的庆和帝,也终于打算开口说话了。只见他头上的冕旒轻轻地晃动,他看着站在最前方的尚书令们,“三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那位武将出身的尚书令率先出列,“臣以为,此案不仅牵动民心,更是牵动军心。朝廷若是一味地回避,恐怕在有心人煽动下,军心动摇,边疆失守啊。臣以为,此案理应彻查!” 剩下的两位尚书令,也跟出列附议了。 那位武将出身的尚书令,继续说道:“有关于,彻查的人选,臣有个建议……” 大皇子前几天写的不是家书,而是很严肃的折子。既然是折子,就是应该拿到朝堂上来理论的。这位尚书令,说的就是这一封折子的事。 “彻查此案的人选,可由大皇子作主导。既然此案可能存在猫腻,那么如今涉案的、不涉案的所有人员,都可能存在利害关系。大皇子做主导,可以避免被旁人钻了空子。” 支持彻查的大臣们听完后,都不住地点点头。 但是,反对的大臣就提出异议,要是大皇子想要捞回母族过于心切,会不会造假啊。 然后,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辩驳起来。最后大家都认为,此事除了大皇子以外,肯定是要再找一些身家清白的人选辅助彻查的。 此时,刑部尚书出列,“高城有一陈姓举人,祖籍望江,善断案。臣曾在一些望江和高城的送来的总卷,多次见到此人的身影。不少疑难案子能够破获,都有他的功劳。臣以为,此人不在朝野,地处偏远,必定于此案没有牵扯。有他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此人不过一介举人,有什么名义来协助彻查呢?难道还特意授他一个特使官位不成?” 刑部尚书又说,“举人也并不没有授官的先例,何况非常时期,就应特事特办。” 此时,支持彻查的大臣们再此一拜,“臣恳请陛下,下旨重新彻查西北兵器案。” 庆和帝看着跪到一片的大殿,只有零星几人站在原地不同。他站起身来,挥了挥衣袖,“朕,准奏!” 不多时,圣旨便昭告天下: 西北兵器案将择日彻查! 大皇子复爵晋王,为二审西北兵器案的主审! 这个消息传出后,有人欢喜有人愁。在盘口上赢了钱的,那自然是欢喜的。那些输了钱的,沮丧过后听说忠臣蒙冤得以洗刷,心里也是高兴的。估计最高兴的,应该是那些开盘口的商人,就算赔率高了些,但是下注的人少。这样算下来,那些商人还是净挣了一小笔呢。 ―――――――――――――――――――― 《郑国?庆和历》记载: 庆和十五年,西北兵器案主谋,淮乡侯董氏一门,判流刑五千里。 庆和十七年,罪臣疏以血书陈情,朝议二日后,西北兵器案重审。 第68章 永明宫的宫门处传来了一些动静,院子处扫洒的宫人都有些慌张,纷纷循声走了过去。只见那一直紧闭着的、点点斑驳的宫门缓缓开启,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啦? 一群太监鱼贯地踏入门内,领头的是内侍总管洪涛,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其中一人的双手托着一个红缎铺底的盘子,盘子上面放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洪涛环视了四周,发现这里和大皇子妃生产当日没有区别,看着都是一些不知规矩的宫人,行事丝毫没有章法。 他的下颌微微扬起,“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宣旨。”提到“陛下”时,他向北面拱拱手以示恭敬。回头一看,这些宫人还呆立在原地,他便轻声喝道,“尔等还不速去通传!。” 一个扫地的小太监比较机灵,把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往后殿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只见一个穿着苍青色常服的身影,正疾步向着这边过来。 洪涛看见来人,便拱拱手,“奴才见过殿下,”正想说上几句客套话,寒暄寒暄。大皇子妃吴氏也抱着襁褓过来了,于是他话锋一转,“殿下,接旨吧。” 大皇子闻言,马上掀起下摆,恭敬地跪在地上。一向贴体妻儿的他,居然忘记回头去搀扶一把。吴氏抱紧怀里的襁褓,也恭敬地跪在丈夫身后半步的地方。二人面上都是一派肃穆,但是心里却各怀心思。 洪涛看见大皇子一家都跪好后,便没有再耽误时间。他转身取过从托盘上放着的明黄色卷轴,轻轻地抖开,“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随着每一个字在洪涛的嘴里吐出,大皇子的心里就愈发地忐忑。他不安地咽了口唾液,袖子里手也不知不觉地捏紧。吴氏的双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这时,襁褓中的孩子不安地动了动,还发出“咿呀”的声音。如梦初醒般,她才放松了手里的力道。 “……皇长子廷,复爵晋王,即日迁出,钦此。” 复爵了!自由了! 巨大的惊喜像烟火一样在所有人的心头炸开,心间斑斓绚烂,闪动的都是喜悦的璀璨。 大皇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彷佛被这个惊喜炸得无法动弹。当他在书房听见通传的人说圣旨到时,就有一种预感――自由,离得不远了。此时,他的心中腾起一股不真实感,恨不得叫人掐上他两把,看看是不是真实的。 吴氏的眼泪一下子就充满了眼眶,心里喜悦与酸楚交织,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她忍不住把脸埋在襁褓上,任凭眼泪簌簌地落下。 此时,永明宫里侍候的宫人们,脸上都绽放出笑容。他们都是从王府跟着主子进宫里来的,虽然机灵不足但却忠心有余。对这些人而言,主子自由了就是阴云散去、雨过天青了。 洪涛仔细地卷起手里的圣旨,抬头看看众人的神情,心里也明白永明宫的喜悦。他双手托着圣旨,往前一松,“王爷,恭喜了。” 大皇子,不对,应该称呼晋王了。 晋王被这一声“恭喜”惊醒过来,马上伸出双手接过圣旨。然后,他在洪涛的搀扶下站直身来,温和地道谢,“有劳洪公公走这一趟了。” 洪涛闻言,忙道不敢。 寒暄片刻后,洪涛看了看天色,便向晋王行礼告辞,表示他要回去复命了。临走前,他还提醒了晋王要尽快把行李都打包好,赶在宫门关闭前搬出。另外,别忘了派人提前回去,清理一下晋王府。毕竟快两年没有住人了,怎么说都是要好好扫洒的。 晋王没有多留洪涛,只是拜托对方带句话给父皇,就说今日匆忙,明日在进宫给父皇请安。他站在宫门边上,看似在目送着洪涛离开。但是,他拿着圣旨的手却越捏越紧,眼神也愈发地坚毅。 他,一定可以找到证据,为外祖父翻案的! 到目前为止,西北兵器案的归属也算是尘埃落定。这样的大事,都是要抄录到送往各地的邸报上,有专门的驿站快马送到郑国各级官员的手里。与此同时,宣召陈姓举人的诏书,也都已经在去往高城的路上了。 看完这场政治风云,停滞不前的商队和商贩都重新踏上既定的行程。这桩要案的各种小道消息,就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慢慢传遍郑国的每一个角落。 ―――――――――――――――――――― 长泰宫的西侧殿。 姜素敏在令姑姑的搀扶下,一小步一小步地,围绕着房间转圈子。她也算是熬过必须卧床休息的那几天,现在终于能够下床来活动一下。可能因为生产伤了元气的缘故,她走不了很长时间,就有一种气喘吁吁的感觉。 因为,姜素敏执意要亲自喂养孩子一段时间,但在这样的哺乳期内,很多宫廷秘方的调理手段都是无法实行的。见次,那位尚未离宫的“调养”产婆就提议说,娘娘不如做一个双月子好好补一补吧。 这句话,恰好被推门而入的庆和帝听了个正着。他上前替过令姑姑的位置,搀扶着姜素敏往床边走去,“爱妃,不如就听这奴婢的。坐一个双月子吧,嗯?” 姜素敏回到床上坐定,握着庆和帝的大手拉着他一同坐下。她没有回答刚才的那个问题,反而问:“陛下,今天怎么这么早?”然后,她看看令姑姑,给了她一个清场的指示。 令姑姑领着殿内的宫人,无声地屈膝行礼后,都安然有序地离开了西侧殿。 庆和帝搂着姜素敏的腰身,发现那里没有以前的纤细,似乎多了一点软肉。他伸手理了理她散落到腮边的发丝,“圣旨都已经安排下去了,朕就到爱妃这里来躲躲闲。” 实际上就是,他听了一上午的双方辩论,被吵得头昏脑胀的,就打算走出来散散心。散着散着,就散到了长泰宫这里来了,他也顺便进来和贤妃聊聊了。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爱妃生了双胎以后,身子难免元气大伤。就坐双月子罢,好好调理下身子。” 姜素敏闻言,没有怎么犹豫点头答应了。 她一早就不是什么时髦的小姑娘了,自然不会觉得坐月子很麻烦。她觉得为了以后的健康着想,不能洗澡、头发打缕、身上长毛等等的这些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她以前也曾有过小年轻的想法,因此前世生完女儿后,就没有好好坐月子。结果,她等到年老的时候就吃到教训了。她不光是平时因为低血压而头晕,还有伴随刮风下雨前一定报到的头痛、骨痛。 “两个孩子满月宴,朕也不算办了。”庆和帝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疑惑,不禁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然后,他就耐心地解释起来,“你的身子还有些虚,而且小阿建看着就不甚强壮。所以啊,朕寻思着,这满月宴就不办了。等到孩子百日的时候,再大办百日宴,朕定不会使爱妃和两个孩子受委屈的。况且,这案子开始彻查的头两个月,朝廷内外定是纷纷扰扰的。若是爱妃被什么人冲撞了,那就不美了。” 姜素敏看着他微笑,目光里氤氲着温柔,“臣妾明白了,全都听陛下的。” 满月宴大办时,不少官宦女眷都会进宫来道贺。正值案子重审的开端,当年的经手人难免有点人人自危,可能会有人想走通她这个“宠妃”的路子。 她想,庆和帝肯定是不想她掺合到这些“大事”里面来。而且,办百日宴也不会让她们母子吃亏。毕竟,让她坐双月子还有等孩子满百日再见外人,这都为了她们母子的身体着想。 ―――――――――――――――――――― 就在京郊的官道上,慢悠悠地行走着一大队奢华的马车。当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居然就兵分两路了。马车较多的那队就沿着官道继续往南,中间那辆最为奢华的马车带头,却带着几辆马车就拐到进京的路上了。 河间王安葬了嫡长子以后,心肝儿每天都在一直滴血,圆滚滚的肚子都慢慢地干瘪下去了。他不仅仅是因为嫡长子的去世而忧愁,更多是因为眼看着传承二百余年的爵位快要保不住了。因为他相信,如果河间王府再也没有嫡支血脉出生了。皇帝肯定很乐意以此为借口,兵不血刃地收回这个王爵。 到时候,他就是这一支的罪人,对不起历代祖宗,连死了都没脸归葬王陵啊。 这时,河间王世子妃那里传来了好消息――她怀孕了,近四个月的遗腹子! 河间王的心里顿时一松,真是祖宗保佑啊,嫡支血脉没有断!但是,他转念一想,如果这胎是个女孩怎么办?如果是个身子孱弱的男孩怎么办?思来想去的,他还是决定讨个正经人家的闺女来当继妃比较保险。 他想啊,皇帝堂兄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添上一双龙凤胎。他就不信,他比堂兄年轻好几岁,怎么就不能再生几个孩子呢。况且,他也不贪心,就要一个嫡子就足够了。 他拽紧缰绳,端坐在马背上,看着两队人马在缓缓地分离、再次整队。马车多的那边都是他那些没用的庶子们,被他打发回河间去了。马车少的这边,怀孕的世子妃就被他安顿在宽大奢华的马车里,跟着他进京安胎。 他自己也知道,河间王府那里乌烟瘴气的,哪里是个安胎的地方。嫡支的希望还是要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的。 这一次进京,河间王有两个目的。 第一,就是找个太医什么的,好好调理世子妃的这胎,务必让这尊贵的嫡支血脉平安降生。 第二,他要进京娶继妃。无论是耍赖也好,强抢也罢,他的首选就是要去一个大家闺秀作继妃,他那个乱七八糟的王府,也是时候要找个人好好打理了。 于是,翘首期待的京城众人,没有人等来协助彻查的西北兵器案的陈姓举人,反倒先等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 第69章 京城的暗涌顺着河流和官道,向着郑国的周边辐射。 差不多十天过去了,现在的高城,每个人都谈论着“血书”和“西北兵器案”。在高城的高山之巅上,有为书院的学子们甚至还针对此事展开了一场辩论。 窗外是书院里老榕树的亭亭如盖,斑驳的阳光穿过树叶,打在同样斑驳的木质地板上。一个身穿着艾绿色棉布衣裳的学子,正依靠在窗边上,手里拿着书卷细细地品读着。 “哎,陈幼安,”这人的声音里透着雀跃,“我就知道你在藏书阁,外面又有人找你,看起来应该是衙役吧。” 陈幼安闻言后,微微抬起头,阳光斑点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他的气质踏实质朴,但却生得眉眼如画。他眼神温和,彬彬有礼地向对方拱手道谢,“在下知晓了,有劳这位同窗。” 这人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说不用谢不用谢。然后,他好像尾巴被火点着了一样,转身就跑了。他一边跑还一边用力拍着脸蛋,心里在不断地哀嚎,他差点就没把持住,冲上去问对方还有没有尚未婚配的姐妹了。 陈幼安把手里的书卷合上,用手把书本压平整后,才放回到书架上。这书的位置与被拿出来之前,竟然没有丝毫的相差。然后,他就离开藏书阁,疾步向书院的大门走去。 “陈举人,刺史大人有情。”衙役打扮的来人拱手一礼。 陈幼安闻言,剑眉微挑,一副很是吃惊的样子。难道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大案子,需要刺史大人亲自负责吗。 他猜得没错,确实是一桩天大的案子。 一无所知的陈幼安,以为就像平常一样帮忙看看宗卷,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就可以了。所以,他安心地乘着专门来接人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刺史府上。 陈幼安一踏入正厅,就看见端坐在上首的刺史大人。他整整了衣袖,拱手长揖,“学生姓陈名荥,表字幼安,拜见刺史大人。”他的身上有举人功名,可以见官不跪。因此,自称学生、行拱手礼是最合适的选择。 这位刺史看着在身前行礼得陈举人,心里还有些纳闷,不是说精通查案得人都长得尖耳猴腮吗。他捻了捻胡须,伸手虚空一托,表现得十分热情,“陈贤侄不必多礼,”指指左下手的案席,“陈贤侄请坐,本官有些事情要与你相谈。” 刺史大人之所以这么热情,是因为他觉得,陈幼安这一次的被宣召,就是踏上青云之路的开端。无论这案子被彻查的结果如何,陈幼安这个人就已经被京城的贵人看在眼里。如果这案子办得好的话,说不定他就能入了陛下的眼。 虽说举人功名做官有很多的限制,但是已经被陛下记住的人,难道还考不上一个进士不成。只要学识过得去的,前途就大大的有。况且,这个陈幼安还是有为书院里面的佼佼者。所以,这一次的示好和投资是值得的。 待到陈幼安坐定后,刺史大人就把来龙去脉给他说得清清楚楚了。他从袖子里把掏出两封书信交到陈幼安得手里,一封是宣召文书,那上面写着期限。他叮嘱陈幼安,一定要在期限之前去报到。 另一封是刺史大人手书的一封信,他告诉陈幼安,如果路上遇上什么阻碍,可以拿着这封信到衙门寻求帮助,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被拒绝的。 陈幼安能够破那么多的案子,也就说明了他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他思索一会儿后,明白了刺史的意图,就坦然地接过刺史大人递过来的两封信。他站起身子,落落大方地向刺史拱手道谢。可能因为小时候受过苦的原因,他对这些官场交际适应良好,更说不上什么抵触。 两人都刻意交好之下,很快就相谈甚欢。言谈间,刺史大人问了陈幼安的行程打算,一听他准备途径望江的时候,要回家看望母亲。毕竟,游子要出远门,禀告过父母才是正理。 刺史大人一边大赞陈幼安侍母至孝,一边叮嘱管家拿着他的名刺去预订一艘大船。 陈幼安推脱几次都推脱不得,就只好收下刺史大人的好意了。 ―――――――――――――――――――― 八月初的西北,秋风已然凛凛。 西疆大营正在练兵。 镇西侯李景一身乌金色的铁胄,在胸背甲上嵌有打磨得极为光亮的圆护。他的胸前身后竟折射着太阳的光芒,看起来分外地耀眼。他那被擦得铮亮的头盔上,有一束红缨在迎风飘扬。他站立在校场最高的看台上,没有戴眼罩的那只眼睛目光如电,紧紧地盯着下方。 “哈!哈!哈!”数万人的声音凝聚在一齐,方圆数里都能清晰听见,这如同惊雷的轰鸣,稍微靠近就使人震耳欲聋。 在漫天的黄沙中,所有士兵穿着军服铁甲,手里都拿着长矛,排列有序地跟随着旗兵变换的号令,一招一式地进行操练。每个人都随着动作的变化,高声地喊着口号。他们都知道,一张嘴就可能被灌了一口沙子,但谁也没有畏缩。 这些士兵在镇西侯的注视下,动作越来越卖力,喊声也越来越高。 大概一个时辰过去了,旗兵的旗帜一收,所有的士兵都按照号令束手站好。他们的目光都放在看台上,看着他们的主将。 李景也没有过多耽搁,既然练兵已经结束了。他就利落地大手一挥,示意士兵们可以有秩序地散去了。他也回到主帐里,处理这段时间的军务。 现在已经八月初,西北的秋季一向过得特别快。因为,外敌侵扰一般都是发生在深秋、寒冬、又或是初春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按照边城的规矩,八月初就开始要巡视边防。如果有新的边防布局,就必须赶在九月之前全部更换妥当。 李景和诸位副将商议巡防事宜的时候,他表示这一次巡防,他要亲自去看看。去年因为大婚的原因,耽搁了行程,他没能赶上安排巡防。所以,这一年,他决定要亲力亲为,这样才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巡防队事宜商议妥当后,李景就打算今日提前回家,和夫人说一下。因为,巡防的日期已经定下,他决定明日一早就点兵出发。 “报!”主帐的门帘被掀开,一名小兵进来后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一份文书样子的东西,“侯爷,这是送到军营来的邸报。” 李景接过低邸报,并没有拆开。像是他这样的孤臣,没有盟友,就一定要消息灵通。所以,李家在京城另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关于京城在商讨“西北兵器案”的事情,他一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和前淮乡侯曾经有过战场上的交情,这人的性子肯定不是不会通敌的。况且,有个晋王外孙,有通敌的必要吗。因此,他也就只能为董家众人叹息一句,与皇帝做亲戚,总是特别的危险的。 他没有过多的停顿,手里拿着没有拆封的邸报,就往家里去了。 ―――――――――――――――――――― 姜端敏看着外面飞舞的黄沙,有些百无聊赖地窝在卧榻上。风沙这样大的日子,她的咳疾就犯了。和去年不同的是,今天的咳疾好像没有那么严重。她还能打起精神来主持中聩,不用卧床休养。 青梅走到主子的跟前,微微屈膝“夫人,侯爷回来了。” 姜端敏闻言,面上马上带着惊喜的笑容。惊喜过后,她又有些疑惑,今天怎么这么早呢,难道有什么事情? 李景生得人高马大,步子自然也迈得大了。还没等她想出些什么来,他就已经推开房门,裹着一层风沙尘土的,走到了姜端敏的跟前。然后,他就随手把邸报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了。 姜端敏被这一阵尘土呛得有些不适,立刻用帕子掩了掩口鼻,等待这阵尘土的平息。她看李景的一身铁胄未除,便搭把手,好方便他换下那身盔甲。她吃力地提着甲身,把它挪到一旁放起来。 她看着那一身被换下来的铁胄,不禁心生感慨。 一年前的她,不要说提起这铁甲甲身,简直就连头盔都捧不起来。还记得有一次,她自告奋勇地想要侍候夫君换上铁胄,谁知道却被一只护臂给带了个踉跄。如果不是夫君反应迅速,扶了她一把,恐怕她要把脸蛋都摔破了。 李景拦下姜端敏的动作,利落地扎好腰带。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卧榻上,“夫人,我要去巡防。明日一早出发,今晚就回大营。”说完后,他想了想,补充道,“去年没有赶上巡防,今年我一定要亲自去。” 姜端敏因为想起曾经,又发现自己进步的地方,心里正在高兴呢。笑意都尚未在嘴角绽开,她就被这话泼了一盆冷水,心里充满了沮丧。 去年,去年为什么没能赶上巡视,她心里也是清楚的。都是因为她在船上吐得厉害,延请大夫就生生耽搁了几天。等回到西疆边城的时候,巡防就算一直等不来主将,也是要开始的。 而这些,都是她在各种宴席中,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 姜端敏觉得过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来,恢复到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的水准,“夫君,巡防要离开多长时间?需要现在就整理行李吗?” 李景大手一挥,“大概一个月吧,夫人从没准备过这些,军营自会为我准备好的。我是回来跟夫人说一声,然后就回军营去。” 姜端敏闻言,心下忐忑,“夫君不如留下吃一顿晚饭再走?” 李景偏头,用那一只独眼看看自己的夫人。他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片刻后点点头,“也好。” 第70章 在沉默中,这一顿晚膳过去了。 姜端敏曾偷偷地学过如何穿脱铁胄,也独自练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因为手上力气一直不够,她就没敢“献丑”。她想,现在已经可以拖动身甲了,应该可以试一试吧。 她看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鼓起勇气说:“夫君,不如让妾身来帮忙吧。” 李景的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姜端敏,然后缓缓的张开双臂。 姜端敏疾步夫君的身前,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帮忙整理着身甲。她的脸不由地贴近那光亮的护心镜,眼睛被它折射光刺得眯起,鼻尖似乎萦绕着铁器特有的冷腥。 这是,除了床榻以外,她距离他最近的一次。 李景站着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案几上,那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四幅绣工精巧的小屏风。他仔细打量着,这四座屏风绣着的都是庭院景致,应该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吧。 姜端敏低头看着已经整理妥当的身甲,心里如释重负,幸好没有搞砸。她后退一小步,仰头看见李景有些出神的样子,心里的喜悦复又沉下去。她抿抿嘴唇,轻声地提醒,“夫君,已经好了。” 李景收回了目光,没有多说什么,抱起放在一旁的头盔就往门外走去。不经意间,他的余光扫过姜端敏的发顶。那里的发丝微微泛黄,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的光泽。 他的独眼眯了眯,脚步也停顿了下来,转过身嘱咐了两句,“这一个月,府中事务就劳烦夫人多费心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可以命管家派人来寻我。”刚刚想迈开步子,“对了,那里面一份邸报,夫人有闲心可以看看。” 李景心想,夫人总是在家中休养,必定是无聊的。这封邸报上有她娘家姐妹的消息,正好可以给她解闷。 ――――――――――――――――――――――――― 姜端敏倚在门边,看着那翻飞的红色披风消失在转角,心情就不自觉地开始低落了。 青梅见状,轻轻地在心里叹息。每次都是这样,侯爷离开以后,主子都要低沉一阵子。外头的风渐渐变得凛冽起来,她上前轻声地劝道:“夫人,外头风沙大,快点回到里间休息吧。” 姜端敏刚刚回到里间,就四处打量,寻找邸报的究竟放在何处。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放在卧榻旁边的案几上,便举步上前。她的心里不禁泛起一点甜蜜,夫君应该是渐渐对自己撤下了心防。 在她的认知中,丈夫应该是十分信任自己的夫人,才会让她看邸报插手外面的事情。就像是父亲和母亲那样,她总能在母亲的书案上看见邸报。 姜端敏坐到卧榻上,俯身上前把邸报拿到手里。她看见那个完整的火漆封缄,眉头微皱,难道夫君还没有拆开来看吗。她虽然心里狐疑,但是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邸报的第一页:庆和十七年七月初二,皇三子,册为太原王。皇四女,册为明熙公主…… 姜端敏看着这几行字的时候,脑海里就闪现出四个大字:果然如此。二妹妹就算进宫了,她的子女情缘,还是这般的深厚。 她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恍惚。 她还记得上辈子的时候,二妹妹也是诞下了一双龙凤胎,还领着他们到后宫里看望她呢。女孩儿看起来粉雕玉琢,眉眼就跟二妹妹一个模子刻下来似的。男孩儿长得浓眉大眼,应该是像足了父亲。他们都是好孩子,从不嫌弃她病怏怏的模样,围在她的跟前姨母长、姨母短的。 那是她在冰冷又凄清的后宫中,为数不多的愉快回忆。那时她就想啊,如果她有一个孩子,会不会就过得不一样了。 可惜的是,如果,就只是如果而已。 姜端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的仓惶。她的手有些颤抖地抚上肚子,她那浅薄的子女缘,会不会也带到这辈子来了。 李景经常都流连军营和书房,很少回到正院里过夜。除了初一和十五,他与她在床榻间的亲热过后,也多会回到书房里过夜。 刚开始的时候,姜端敏心里既痛又怒,李景他是不是藏娇书房了。后来,她接手中聩后才发现,在书房那边侍候的都是小厮。而且,她听管家说过,书房门外还有重兵把守,守护着里面的机要文件。 知情以后的姜素敏满心悲哀,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得不到夫君的爱重呢。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父亲会在半夜里突然从哪位姨娘的床上离开的。 姜端敏握着邸报的手不由捏紧,她的心里满是羡慕,羡慕到嫉妒。 她嫉妒二妹妹,无论哪辈子她都能夫妻相宜、儿女双全。就连在那个恐怖的后宫,她都可以…… 一想到后宫,她打了一个冷颤。她记忆里的后宫,是阴冷的、空旷的宫殿,还有抄不完的经书和香火气息不断的宗庙。 这时,她心里的嫉妒全都散去,只剩下庆幸。二妹妹的孩子已经封王,以后她可以跟着孩子到封地生活。那么以后,王德妃就没有什么借口可以为难二妹妹了。 姜端敏有些颓然,二妹妹能够在后宫里闯出一条生路,而她却不能。是不是因为她很没有用呢? ――――――――――――――――――――――――― 入秋以后,西疆的夜晚愈发地寒冷。 青梅看见主子斜倚在卧榻上,对着邸报静思出神。她走到柜子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张毯子,轻手轻脚地给主子盖好。她还特意去灌了一个汤婆子,把它塞到毯子里面。 她想,主子的身子原本就不大好,一旦受寒了,咳疾就更加没法儿收拾了。 陷入了自我质疑的姜端敏,突然被那温热的触感惊醒。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恰好对上青梅的满是关心和担忧的眼睛。她心中一暖,“青梅,你也回去添两件衣裳吧,这天是越夜越冷了。” 青梅笑笑,“奴婢安顿好夫人后,再去添衣裳。” 抄录邸报的人,都是怎么简洁怎么来的。因此,邸报都不是很厚,一般只有两页纸。 姜端敏换了一页邸报,刚刚读了两行。她就大惊失色,“嚯”地一声从卧榻上站起,就连腿间的汤婆子也“砰”地一声,被都带倒在地上。 还没走到门边的青梅听见动静,就立刻疾步走到主子的身边。她看见主子的脸色有些发白色,嘴唇也在轻微地颤抖。她以为主子哪里不舒服,就立刻上前扶着,“姑娘,姑娘,您怎么啦?”情急之下,旧时闺阁的称呼都冒出来了。 姜端敏在青梅的呼唤下回过神过,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方才有只吓人的虫子落到邸报上了。 青梅很是奇怪,这个天气还能有什么虫子吗。被主子吓到的她,也没有深究主子的话。她一边侍候着主子重新回到卧榻上,一边仔细地叮咛着,“夫人要是哪里不舒坦了,可能藏着掖着……” 回到卧榻后,姜端敏脸上的惊慌已经褪去。她听话地答应着青梅的唠叨,杂乱的思绪却在脑中翻江倒海。 皇长子复爵! 就是这一句话,让她这样的吃惊。 当她还是“姜昭仪”的时候,每次听见皇长子的消息,都会忍不住为他叹息。因为那时候的她觉得,除了自己以外,他就是宫里头最可怜的人了。 在三月桃花还有些稀稀拉拉的时候,永明宫就传出了一个消息。大皇子妃难产,而后一尸两命了! 当时,青梅看她精神不好,还曾跟她八卦过里面的小道消息呢。 听说大皇子妃生产那天,大皇子曾意图闯宫门,可惜没有闯过去。最后,只有一个小宫女偷溜出去搬救兵了。非常不幸的是,那小宫女被打理桃花林的宫人捆起来了很长时间。等到太医和产婆到达永明宫时,大皇子妃的尸身都已经微凉了。据说,那是的大皇子是守在妻儿的身边,看着他们咽气的。 宫里也曾有有传言,说是有人刻意加害大皇子妃母子。陛下也曾下旨彻查,但查到最后,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桩巧合。那几个打理桃花林的宫人受过后廷杖,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自从那天以后,永明宫就不断有流言传出。刨去那些什么闹鬼的,就是大皇子日日借酒消愁。酩酊大醉后,他嘴里总是念叨着阿眉、阿鹰。 后来,前淮乡侯惨死在流放之地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大皇子好像就疯了。听永明宫在附近当差的宫人说,大皇子经常在夜里哀嚎,以头抢地。 这时,教养姑姑端着一碗药汁进来。她看见主子眼神变幻,就知道她又是在多思多虑了。她在心里轻轻地叹口气,要她说,主子这个病,底子有点弱不适应西疆是一方面,但更多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小碗放在案几上,心里想起离京前窦氏的拜托,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奴婢托大一句。世人皆知,前尘莫追。如果是已经过去的时候,姑娘忧思太过,于身体无益啊。” 姜端敏听了姑姑的话,心里有些感触。这辈子的事情,大多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就连她自己,都改变了进宫的命运,顺应父母之命嫁给了镇西侯。那她现在还纠结着前尘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姜端敏从邸报上抬头,向着姑姑抿嘴笑笑。她放下手里的邸报,如同放下她的过去,端起那一碗药汁一饮而尽。 也许,她要学会前尘莫追。 第71章 江面夜雾浓重,清风徐徐拂过。空气里湿润的气息萦绕着,停留久了,衣摆也不自觉变得沉重起来。 陈幼安依旧是一身艾绿色的棉布衣,在清晨逐渐升起的光芒中,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清隽如松。他站在大船的桅杆下负手而立,精致的眉眼极目远眺,等待着那一轮即将东升的旭日。 他想,有朝一日,他定能如同这一轮潜藏的红日,一跃而起,高悬天际。 接到宣召文书,他看见“西北兵器案”几个字后,便回想起当年流传坊间的闲话。但闲话终究是闲话,他便向刺史大人讨教其中的定案实情。刺史大人示好之心真切,就拿出了当年的邸报给他细读。 他细细品读后,对这个案子才有了一些深刻的认知。 在整个案子当中,最有力地证据就是被查获的部分兵器,还有记录着交易明细的账本。正所谓人证、物证,涉罪之人大多都已经流放各地。如果想要翻案,就只能从那两样至关重要的物证入手:账本的来历,和那些被交易兵器的去向。 此时,一轮红日从江面跃起,陈幼安的眼神陡然发亮。他的心思千回百转,这个案子到底要怎么查,就要等到了京城以后,看看局势如何再行定夺了。 大船逆水破浪,很快,前方就出现一座高楼的侧影。高楼的正门高悬着一块横匾,上书:望江。 望江城的地势特殊,它位于西秋河与灵河的交汇的河口。每年的初夏汛期,两河交汇之处便出现泾渭分明的异象,持续长达数十日。那时,不少文人墨客都会慕名而来,登望江楼,观灵河水,抒胸中臆。 陈幼安与船家交代过后,便举步下船,背着简易的行囊往家里走去。 ―――――――――――――――――――― 长泰宫的西侧殿。 时间悠悠,夏去秋来。 想当初众人搬到西侧殿的时候,正是夏末酷暑,如今已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了,凉风习习,煞是怡人。房间的冰盆子早已经撤出,窗纱也是更换成透光挡风的料子了。 姜素敏一身天青色的宽松常服,双腿盘膝、背向外侧地坐在床上,一头的青丝披散在脑后。 红绫的手里,握着一把梳齿细密的玉梳。她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地疏通着主子的发丝。 姜素敏感受着头皮被轻轻挠动的触感,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她的心里虽然是认同这个双月子的,但是头皮发痒的感觉,是最难熬的。 红绫侍候着篦完头发以后,就动作利落地把那头秀发辫成鱼尾辫,然后用红色的头绳系好。自从主子坐月子以后,都是梳着这个发式。说是眼不见、心不烦,那头油腻的发丝就不必在眼前碍眼了。 这时,红罗等人端着几个水盆进来。那里面都是黄褐色的药汤,热气蒸腾之下,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生姜的味道。这是孩子满月以后,姜素敏试探着问“调养”产婆后,得到的擦身药汤的方子。 是的,不能洗,只能擦!虽然如此,姜素敏也还是很心满意足了。 红罗安置好药汤,走到姜素敏的跟前,微微屈膝,“娘娘,药汤好了。” 姜素敏宽衣解带后,接过红罗已经拧好的帕子,认真地擦拭起来。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仍在哺乳期的胸脯有些沉甸甸的,带着点软肉的腰肢已经恢复了纤细。唯独妊娠过后,腹部那些特有的纹路,依旧留在上面。它就像是一段时光的印记,铭刻在身上,无法磨灭。 发觉主子看着腹部出神,红罗以为她是在为花纹斑驳的肚子而伤心。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于是只能干巴巴地说:“娘娘,那也挺好看的,真的。”然后,她还拼命地点头,以示自己最大的诚意。 姜素敏听见后,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伸手点点红罗的额头,“你啊……” 红绫侍候着主子穿好衣裳,回过头嗔了红罗一眼,有些没好气地说:“你啊,净是说些乱七八糟的。” 先不说主子的性子,一贯都是不太在意皮相的。若果主子真的是在意了,那也应该轻描淡写地忽略过去了。她那样不就是越描越黑,徒惹主子伤心呢? 这时,令姑姑从外头进来,微微屈膝,“娘娘,陛下那边赏赐了几道家宴的菜肴。” “呈上来吧,顺便摆膳吧。” 又是一年中秋至,今晚的中秋家宴应该也开始了。 因为尚未出月子的缘故,姜素敏和两个孩子就只能缺席今年的中秋家宴。幸好,今年中秋家宴添了新人口――放出来的大皇子一家,和进京没多久的河间王。不然的话,原本人丁就稀少的皇室,家宴时势必更加冷清。 姜素敏的晚膳才吃到一半,明熙小公主就从香甜的睡梦醒来,扁扁嘴巴然后放声大哭。紧接着,睡着姐姐身旁的小皇子,也赶着斯文秀气地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啼哭穿透耳膜,姜素敏只能放下手里的银箸,先行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了。 张嬷嬷和钱嬷嬷两人,早已经掐好时间来喂养小主子了。 只见张嬷嬷抱起哭得伤心的小公主,刚刚解开衣裳。小公主就已经迫不及待拱到口粮那里,“嗷呜”地一口叼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的大眼睛已经滴溜溜地转着,但泪珠儿却还挂在眼梢上一颤一颤的。 小太原王被钱嬷嬷抱在怀里,小脑袋拼命地扭啊扭的,哭泣声依旧不停。他似乎在伤心,母妃怎么还不过来喂他呢。 姜素敏看见女儿已经在专心进餐,便从钱嬷嬷怀里接过儿子。然后,她就抱着小太原王回到床上。 红绫也跟着上前,把床边的帐幔放了下来。 满月以后,小太原王的力气见长,不似刚出生那样孱弱。他的小脑袋拱到母亲的胸口,斯文秀气地一口一口吸食着乳汁。不过,他的小手却护食地搭在另一个口粮上面。 ――――――――――――――――――――――――― 庆和帝轻轻地推开房门,便径直地走向屏风后的大床。在绕过屏风的时候,他的余光扫到不远处案几上摆放着的“残羹冷炙”。那上面的一小碗梗米饭还是平平的,用膳的人应该才吃了几小口而已。 “爱妃。”他侧身坐在床尾,搂过姜素敏的纤腰,“看什么呢?” 姜素敏微微偏头,温言软语道,“在看孩子们呢。” 两个孩子都被解开了襁褓的束缚,并排地放在大床上躺好。 明熙小公主和小太原王的身上穿着一套大红色的小衣裳,全身没有丝毫的刺绣花纹,就连缝线的地方都是放到衣裳外面来。这样衣裳的样式虽然不好看,但是却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了衣裳的柔软,不会划伤孩子的娇嫩的肌肤。 这些别出心裁的小衣裳,就是窦氏进宫看望姜素敏的时候,捎带进来的。全部都是陈姨娘一针一线做好,再亲自浆洗过,才装箱送到宫里来。这些衣裳的经手人只有两个,就是窦氏和陈姨娘。 姜素敏收到以后,拿出来就可以直接给孩子们穿。 她们求的,就是这样的一份小心、安心。 庆和帝对小闺女和小儿子身上“简陋”的衣裳,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他亲手摸过那些尚衣局送过来的小衣裳,过多精美的刺绣,确实牺牲了一些舒适度。当时的他心里愤愤,直说尚衣局侍候得不尽心,定要严惩。 最后,还是被姜素敏给拦了下来。 这两个孩子出生的第二天,身上已经带着封号爵位了。给尚衣局一副熊心豹子胆,她们都不敢对两位小主子不尽心。更何况,她这位亲生母妃还管着尚衣局呢。所以说,尚衣局对这两位主子的态度说是极尽讨好也不为过。 只不过是,就算尚衣局的人心里明白,也不敢让公主和王爷穿这么“寒酸”的衣服罢了。 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父皇,两个孩子的表现都很不一样。 小太原王依旧安静地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母妃。只是在偶尔的一瞬,他漆黑的眼珠子似乎滴溜一转,给了他父皇淡淡的一瞥。然后,视线又集中在母妃上了。 明熙小公主的目光,马上就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父皇吸引了,定定地看着毫无特色的大脸。过了一小会儿,她发出一声“啊”的声音,两只小手向上抬了抬。看起来,她就像是一脸傲娇地要求父皇抱抱。 庆和帝看见这一幕,喜悦悄悄地蔓延在心底。他松开环着姜素敏的胳膊,声音低沉轻柔,“朕的小阿佳,这么想让父皇抱抱吗。” 最近经常抱孩子的庆和帝,已经历练出来了。就连解开襁褓的孩子,那么软趴趴的一团,他都算是得心应手的。 此时,庆和帝不犹豫俯身上前。这手才抬到一半,他就闻到身上混合着酒气的龙涎香。他怕酒气熏倒小阿佳,最后只能失望放下手来。 片刻后,两个孩子都很快地闭上眼睛,小睫毛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们的小嘴巴微微嘟起,睡得香甜。 庆和帝和姜素敏见此,不禁相视而笑,便蹑手蹑脚地从床边起身。 庆和帝挥挥手,示意乳母们上前把两位主子带去看顾好,免得留在这里被打扰到了。 不经意间,姜素敏看见墙角的沙漏,感到十分的惊讶,现在不过是戌时三刻(晚上八点四十五),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今年中秋家宴怎么这么早就散了? 庆和帝看着两个孩子抱到隔间去了,便牵起姜素敏的手,“爱妃,陪朕一起用点夜宵吧,”指指案几上冷菜残羹,“朕看爱妃也是没有好好用膳吧。” 第72章 红绸几个看见主子搁下银箸,都机灵地上前收拾案几、撤下残羹。 姜素敏突然发现,自从怀孕以后她都很少跟庆和帝一起喝茶聊天了。今日中秋佳节,她不能到外头吹风赏月,便打算亲手给庆和帝沏一壶茶吧。于是,她便命红绸把沏茶的物什都端了上来。 一道水柱划出优美的弧度,雾气弥漫,茶香氤氲。 姜素敏双手端起一只茶碗,递到庆和帝的手里,柔声问道,“陛下过来得这么早,可是因为今年的家宴太过无趣了?” 庆和帝闻言,端着茶碗的手一顿,复又轻啜一口茶汤。他放下手里茶碗,眼睛里闪过一丝窘迫,语气包含着些许无奈,“中秋家宴历来都差不多,是朕借口酒醉,提前离场了。” 中秋家宴没有开席前,他还心情愉悦地想,今年的皇室多添了几个新人口,过几年的家宴看起来也会热闹很多了。 没想到宴席尚未过半,就让庆和帝有些招架不住了。 暂且不提君臣尊卑,就算按照年岁辈份来说,庆和帝也是皇室里名副其实的大家长。于是,开宴没多久,众人就轮流举杯向他敬酒了。 庆和帝的心情不错,来者不拒地举杯共饮。 这次家宴,算是晋王与外界阔别两年后,第一次正式露面。他无论是站起来向皇帝敬酒,还是与其他的长辈打招呼,都表现得进退有度、可圈可点,看起来比以往稳重了一些。 宁王也不甘示弱,宴席间充分展示出对兄长的敬爱。他频频向晋王举杯,先是祝贺皇长孙的出生,然后言笑晏晏地跟他攀谈起来。 昌平长公主看到这个情景,心里暗自点头,兄友弟恭才是皇家的气象。从前,她是不怎么看得上两个侄子的,认为他们作为亲兄弟对彼此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太不成体统了。 她的意思是,就算你们要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要把心思挂在脸上,徒惹旁人笑话。 就在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之时,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了。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河间王以袖掩面,“呜呜呜”地哭得伤心。他手里还拿着一块帕子,时不时猛擤鼻涕。 看见他这样,众人的右眼皮猛地一跳,心底都响起一个声音,要来了。 在河间王带着世子妃回京时,大家就曾猜测过他的意图。大家一致认定,这厮应该不仅是为了给长媳找太医养胎,肯定是另有目的。 河间王一边“呜呜呜”地哭着,一边从袖子的上方偷瞄,发现皇帝堂兄无动于衷,一点儿都没有要询问、安慰他的意思。他在心里“哼”一声,用帕子胡乱地抹抹眼泪,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好了。 河间王打定主意,就马上行动起来了。 他从座席间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微微地后退一小步。醉酒的神态,他做足了十二分。然后,他东倒西歪地走到大殿的中央,一屁股坐下了。 “皇兄啊,臣弟心里苦啊……苦啊……”刚刚一张嘴哭诉,他就觉得鼻涕都快滴到嘴唇上了,就想要取帕子出来擦擦。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借醉行事,应该怎么恶心怎么来,便干脆用袖子胡乱一抹,让眼泪和鼻涕都混合在脸上了。 “臣弟是罪人哇……阿南(河间王世子的乳名)去了,臣弟也想就这样去了……”说到这里,河间王是真的伤心,整个人都伏倒在地上痛哭。 庆和帝低头看着这位堂弟,见他哭得卖力又可怜,便出声宽慰了几句。 听到父皇开腔了,晋王和宁王都走到大殿中央,轻声地安慰中年丧子的叔父。他们一左一右地托着河间王的胳膊,试图把这位叔父给扶回座席上。 岂料,河间王突然猛地起身,两条胳膊往后一甩。 措不及防下,晋王和宁王都被这位传说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叔父,狠狠地甩开。 河间王连滚带爬地,来到主座前方的台阶处,又是一屁股坐下了。他先是突然高声大喊:“娶王妃!”声音陡然低了下来,似是哀求,“皇兄,臣弟…想娶个王妃啊…皇兄帮臣弟娶个王妃,再生个嫡子吧……” 庆和帝知道,对方的这副作派多半是装的,但也不好不理会。他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起身走到河间王的身边,“皇弟何必如此,不过是娶王妃而已,那就娶吧。” 河间王闻言,眼睛陡然发光,“果真,臣弟想娶一个大家贵女当王妃,最好还是侯门出身的那种。” 京城贵女的情况,他早已经打听好了。首要目标就是永宁侯府的大姑娘,这是唯一适龄的、尚未婚配的嫡出姑娘。当然啦,如果能够娶到就最好。娶不到的话,魏国公府还有一个庶出的姑娘,是生了龙凤胎的贤妃的妹妹,应该像是贤妃那样好生养吧。 庆和帝看他一副要扑上来抱大腿的模样,立刻抬手扶额倒退了两小步,避开了河间王的动作。 此时,洪涛机灵地上前扶着皇帝,嘴里急切地说:“陛下,陛下可是酒气有些上头了,不如赶紧回宫休息吧……” 庆和帝说起来都心有余悸,只能一脸无奈地叹息,“幸亏洪涛机灵,不然朕今晚肯定就被他给绊住了。” 当年,河间王能够避开先帝削藩的屠刀,除了识时务以外,靠得还有这一手抱大腿的功夫。 每次先帝被河间王抱住了大腿,都是要答应点什么才得以脱身。毕竟,河间王作为第一个上交封地的藩王,先帝也不好随便地把人拖出去,然后把人怎么地了。所以僵持到最后,只要河间王提出的要求不太过分,先帝都会捏着鼻子认了。 庆和帝当太子那些年,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了。所以,当他发现河间王想要“抱大腿”时,就果断地借醉逃遁了。 姜素敏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不淡定,一副心惊后怕的模样。她突然觉得很好笑,只能抿着嘴唇拼命克制着。 庆和帝一手环过她的腰肢,“爱妃想笑,就笑吧。” 姜素敏闻言,就不再克制着自己。她的眼睛放佛落入了星光,如玉般的面容映出明月的荧光,如同枝头乱颠的娇花,伏落在庆和帝的怀里。 她笑完了,思绪回拢后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按照道理来说,河间王这样一个王爷,想要续娶一个王妃也是平常的事情。就算对方的要求太高了些,但也不至于把他吓成这样吧。更何况,她觉得河间王应该是在坐地起价,然后等着他就地还钱呢。 她依旧趴在庆和帝的怀里,微微仰头,“陛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庆和帝轻抚着她的后背,然后凑到她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 姜素敏的眼睛睁得滚圆,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这,这……是真的吗,陛下怎么知道的?” 先帝削藩成功以后,对河间王这个仅存的王爷还是非常不放心,在河间王府放了不少眼线。庆和帝继位以后,那些眼线作为先帝的遗产之一,自然也被他继承了。所以,河间王府的一举一动基本都是瞒不过他的。 庆和帝并没有打算,跟姜素敏解释其中的因由,“现在,你知道朕为什么死活都不能答应河间王了吧。” 姜素敏偏头想了想,认真地说:“陛下,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算是皇室,也不能够仗势欺人、强行抢亲的啊。” 庆和帝大笑,“爱妃说的是极,是极。” ―――――――――――――――――――― 魏国公府。 大厅的中秋团圆饭结束后,窦氏也恩准两个庶出的孩子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姨娘。但是,姜钊的功课一点都没有做完,为免被夫子责罚,就先只能回到前院去做功课了。 于是,姜丽敏就独自一人到卫姨娘的院子里去了。 …… “姑娘,你看夫人最近给你相看的,都是穷酸举人,连进士都不是!” 卫姨娘一脸愤懑,伸手指用力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亏你还一片诚心诚意地侍奉她,我都说了夫人对咱们定是不怀好意的。你看大姑娘嫁到侯府享清福,二姑娘进宫当娘娘。难道你就只配做一个举人娘子,以后就连得个诰命都困千难万难吗?” 卫姨娘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都是一家的女儿,难道三姑娘就只配跪在两位姐姐的脚下?” 她不等姜丽敏回答,又继续说:“姨娘都想好了,最近京城不是来了一个死了王妃、还死了世子的王爷吗。以你的家世和品貌,这个王妃肯定是当得的。等你父亲过来,姨娘就跟他提一提,咱们就选这个贵婿。” 她满脑子都在畅想着未来,日后儿子有一个王爷姐夫,还愁没有什么好前程吗。说不定以后,她也可以捞一个诰命夫人当当,不要窝在这个小院子受气。 姜素敏看着卫姨娘泛着得意的笑脸,剑眉拧紧,心里既生气又无奈。 她伸手轻推了卫姨娘一把,好让她从美梦中醒来,“姨娘,你别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举人怎么啦,以后就会变成进士、大官的。那个老王爷,我才都不稀罕呢。我要回去给二姐姐的孩子做针线了,你自己想个够吧。 狠狠地一跺脚,姜丽敏就提着裙摆往门外跑去。 彩云见状,便马上追着主子跑出去了。 卫姨娘丝毫没有在意闺女的反应,心里在琢磨着,应该怎么说动国公爷呢。 自从在花园子听了一耳朵的“河间王进京啦、河间王进京啦”,她就刻意地打听过了,河间王没有了正妃和嫡子,那就应该缺一个正妃。三姑娘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卫姨娘知道,在三姑娘的心里,她就是一个贪图富贵、不知规矩的人。那是因为三姑娘没有过苦日子,自然就不知道富贵的好处。闺女不懂、不明白,她作为亲生母亲怎么都是要为她筹谋的。 自打当年跪在集市里卖身,她感受过那些□□裸的,几乎能剥下她衣裳的目光。她就决定,这辈子她定要过得像个人上人,所以一丝机会都不能放过。 姜丽敏的裙摆裹着风,不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她气鼓鼓地在卧榻上坐了一会儿,就不禁担心起来。如果,父亲真的被姨娘说动了怎么办啊? 呆坐了片刻,她便心事重重地掏出针线篮子,然后对着烛光,一针、一针地慢慢缝起手里的小肚兜。 彩云看见主子手里的阵线,不禁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她想啊,幸好两位殿下不办满月,不然主子连拿得出手的礼都没有。 当初知道贤妃娘娘诞下一双龙凤胎后,主子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礼物,说是等到满月跟着夫人进宫,就可以送给刚出生的侄子。 但是,一个庶出的女儿能有什么太好的东西呢。而且,值钱的,皇宫有的是更加珍贵的。何况,她还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虽然在别人眼里都很好,但是终归比不上宫里的。 最后,姜丽敏决定,她要亲手做两套小衣裳给新添的侄子、侄女。 可惜,个人手艺有限! 对于姜丽敏来说,小衣裳做起来太过繁琐,还要刺绣平整,简直就是不可能。于是,小衣裳变成了小鞋子,但是她又不会纳鞋底。到了最后,小鞋子就成了最简单的小肚兜。 她经过教养姑姑得提醒,小孩子的肚兜不要绣花样,免得刮伤孩子娇嫩的肌肤。因此,到了最后的最后,小肚兜就变成了没有任何花样,仅仅是简单锁边的小肚兜。 虽然如此,姜丽敏奋斗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完工。因为,她想着应该多做几个,然后就可以从里面挑两个最好的送人。 第73章 仲秋季节,岭南的山林依然苍翠,树木屹然挺拔、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层层叠叠,仰头望去,只剩下破碎的天空。那一轮皎洁的银盘,也跟着被割裂成寸。 清亮的月光下,巨大的树影交织横错,那些破败的茅草屋被衬得如同伏倒在地的枯黄苇丛。 庆和十六年的中秋,是董家渡过的、最惨淡的一个中秋。 昏暗的油灯底下,屋子里摆放着几张不大的、歪扭的四腿桌案。桌面都上放着几个灰黑色的粗陶碗,里面摆放着一些造型奇怪的根茎。最夺目的,就是中央那一碗绿油油的野菜。每个人的跟前都放着一根地瓜,那是中秋的加餐。 董家人身上都穿着褐色的麻衣,尽在手臂上缠着一根白布,权当戴孝。他们围着桌案盘腿而坐,面上一片愁云惨淡,目光含泪地低着头,正在思念着离世的亲人。 突然,那扇破木门被人拍响,随着拍门的节奏,屋子似乎也跟着微微颤动。大家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以为某些找茬的人又来了。坐在门边的人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手抄起木棍,然后才上前把门打开。 他定睛一看,敲门的人居然是看管他们这些罪民的衙役,手里的木棍就不着痕迹地放回去了。 “这位大人,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衙役走到屋子的中央,向着董家众人拱拱手,带着浓重方言的大嗓门响起,“恭喜、恭喜,皇帝已经下旨彻查旧案,你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了,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京城里去。” 然后,他使劲拍拍董复他爹的肩膀,“以后啊,各位大哥可不能忘了小弟啊。” 他前几天在镇里就已经听说这个事了,直到今晚换班回来,便特意过来跟董家人提一提。毕竟,他收了关驸马这么多的“心意”,加上眼看着董家快要重新起来了。因此,他也乐意给董家卖一个好。 这位衙役很快又拱手一礼,“我就不打扰你们团圆啦,告辞。” 董复的反应最快,他连忙跟上衙役的脚步,“叔叔慢走,就让小子来送您一程吧。”他很快就和衙役攀谈起来,看能不能尽量打听多一些外面的事情。 等董复把能打听到的,都从衙役的嘴里掏出来以后。他便踩着软绵、带着湿润的泥地,快速地回到那间茅草屋中,和大家说说他打听到的消息。 旧案彻查!晋王复爵! 看到希望以后,董家开始变得不一样了。虽然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悲伤的痕迹。但是,他们的朝气已经开始回归,似乎连腰背变得比从前挺直了些。 前淮乡侯下葬以后,董复就总是往山里跑,经常逗留到天黑才回家。关氏等人看在眼里,以为这个孩子是思念祖父了,就跑去祖父坟前看看。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关氏看见儿子不再进山,在家里勤奋刻苦起来,心里很是欣慰。 董复每日清晨而起,扎马步,练拳脚,没有弓箭等物就拿着自制的弹弓练眼力。等待晚上的时候,他就跟着服役回来的父亲长辈,通过口口相传的古老办法,学习着军规兵法。然后,他都留在屋子外面,以泥地为纸,以树枝为笔,以月光为灯,一遍又一遍地默写着军规、兵法。 没过几天,罪民堆里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有几个嘴碎的妇人,结伴上山摘秋果子的时候,遭遇了大祸事。听说她们都摘得兴起的时候,突然蹿出一只的大虫,往她们那里扑去。其中有两个妇人没能从虎口逃脱,有一个从山上滚了下去然后再也找不到了,其余的都是在逃跑的时候不是摔折了胳膊就是摔断了腿。 董复听说了此事,仅是举着弹弓的手顿了顿。然后,他复又瞄准百步外的大叶子,绷紧,发射。 他听说山里有只母大虫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个朦胧的计划。祖父去世以后,他就在山里潜伏了一个多月,终于把母大虫的小崽给偷了出来。他依照记忆摆了一个简单的军阵,把那小崽困在了那片秋果子林里。等待那些妇人过去摘果子的时候,没吃没喝的小崽肯定是已经死了。根据他特意留下的线索,估计山那头的母大虫也是时候寻来了。 惨死的小崽,愤怒的母大虫,倒霉的摘果子妇人。恰好可以借刀杀人,干净利落! ―――――――――――――――――――― 京城的有间客栈。 陈幼安斜斜地倚在窗桁,任由如霜似水的月光铺洒身上。他的手里提着一壶清酒,举杯邀月,三人对饮。 人尽皆知,酒,是越饮越糊涂的。但他却与世人相反,越是饮酒,思路越清晰。 他早在几天前便已踏入了京城,挑了这间招牌别致的客栈住下。他并没有着急到刑部报到,反而潜伏在坊间偷窥着京中的大势。 因为那几道圣旨,如今京城的街头巷尾中,最热门的话题只有三个――西北旧案、晋王复爵、还有那位尚未满百日的太原王。 陈幼安总结过那些传言,刨去一些听起来就违反常理的,晋王这个人就慢慢地在他心里丰满起来。 他想,晋王应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思想端方的人。 “端方”一词,在这里有些意味不明了。端方的人,人品一般都是过得去的。在这样的人手下办事,不用太过担心哪天就被卸磨杀驴了。但是,政治里面就充满了诡计泥潭,端方的人能走得多远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失笑。晋王只是一个他将要辅助查案的天潢贵胄而已,他了解过对方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不会在办案子的时候吃闷亏就可以了。 他还没有良禽择木而栖的时候,管他谁能够走多远呢? 一道道光芒从东边划出,皇城在这片璀璨的金光更显得庄重肃穆。流光四溢的瓦片,朱红浓重的宫墙,还有传说中金碧辉煌的太华殿,都吸引着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 陈幼安抬头看看那扇巍峨挺立的玄武门,从容举步走到它旁边的西侧门。他先从包袱中取出那封宣召文书,然后递到那名当值守卫的近卫军手里,“在下陈幼安,应召而来。” 那名近卫军仔细地核查过文书,而后抱拳一礼,“请。” ―――――――――――――――――――― 长泰宫。 姜素敏趴在浴池的边缘,侧着脸枕在一双交叠的玉臂上。她半眯着眼睛,感受着红绫搓洗头皮的力道,唇角微翘,一脸享受。 “红绫,让人备好热水,本宫还想要再洗一遍。” 经历了一个六十多天的月子,姜素敏觉得身上都堆积着污垢。到了月子后期,她甚至觉得自己举手投足间,都裹着一股复杂的异味。这种特有的味道,混合了生姜、汤药、油垢的味道。 真的是难为庆和帝,每次见到她不是牵手就是搂腰的,从来都没有露出过嫌弃的神情。 红绫的动作依旧轻柔,脸上却露出了不赞同,“娘娘这已经洗第二遍了,总是泡在水里容易受风伤寒了。何况,娘娘洗了这么长时间,小王爷也应该醒来找娘娘了。” 姜素敏得不到支持就作罢了,反正她也就随口那么一提。 过了好一阵子,姜素敏听见一阵哭声越来越近,然后浴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她循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令姑姑抱着小太原王来找母妃了。 只见小太原王的小脸憋得通红,看来是哭了好一阵子了。把侍候他的宫人都逼得完全没有招儿了,只能向令姑姑求助。可惜,他谁也不买帐,令姑姑无奈之下,只能把他抱到浴间里找主子了。 姜素敏看儿子哭得可怜兮兮的,小手还一直往她那边探。她也顾不上那滴水的发丝,伸手抱过孩子,嘴里轻柔地安慰着,“阿健怎么啦,没有看见母妃就哭啦,真是一只小哭包哦。” 在母妃的温言软语中,小太原王的哭声就渐渐地收敛起来,露出他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因着浴间里头的水汽深重,姜素敏在红绫的侍候下,快快穿好衣裳。她便抱着孩子往后殿走去了,那头滴水的青丝也就这么随意地披散着。 姜素敏刚刚踏入后殿,就被抱着他的小阿佳在逗弄的庆和帝看见了。 庆和帝眉头微微皱起,“怎么不把发丝绞干了就到处乱走,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身子呢,要是感染风寒了可怎么办?” 他转身把怀里的女儿放回到大床上,走上前接过姜素敏怀里的小儿子。然后,他就吩咐宫人人把熏炉什么都搬过来,给贤妃好好地把发丝熏干。 第74章 姜素敏估摸着庆和帝应该能哄住儿子,就领了他的好意。她的眼角的余光扫到外间,发现熏炉等物什都准备妥当了,清新的艾香也飘了进来。她便走到外间的卧榻上半躺下来,一手拨开压在脑后的青丝,恰好铺洒在镀金镂空福纹铜熏炉上。 红绫恭敬地跪坐在熏炉旁,小心认真地翻动着主子的头发,还用手里握着的羊脂玉梳,轻柔耐心地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梳开。 姜素敏的想法很好,可惜小太原王并不配合。 只见他先是眨巴着微红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抱他这个人。然后他扭动着自己的小身子,试图找到母妃的身影。他扭啊,扭啊,母妃到底哪去了。没有看见母妃,他的嘴角又扁了起来,好像在表示,你赶紧把母妃换回来,不然本王哭给你看! 庆和帝低头看着小儿子,发现他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再看看大床上的小女儿,她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小手一抓一抓的,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他在心里叹口气,他从来就是个冷硬的性子,爱妃看起来也是一副温文沉静的模样。小儿子这样娇气黏人,到底像的是谁呢? 如果姜素敏能够听见他内心的叹息,一定会面红耳赤,觉得不好意思的。 因为儿子现在黏人又爱哭的性子,简直就像足了上辈子的她。 以前她曾听姐姐们吐槽过,她从小就特别会撒娇黏人、还爱告状,是一只远近闻名的大哭包。婴孩时期,她只要没有人抱就哭,于是母亲和姐姐们只能轮流地抱着她。到了小萝莉时光,她和小伙拌嘴受委屈了就会回家哭,在路上摔倒了也是拖着两行眼泪一路哭着回家。 可是,生活的风霜吹干了她的眼泪,磨平了她的性子,赋予了这份善忍和沉静。让那个爱哭爱撒娇的姜素敏,可以这样顽强地生存下去。 庆和帝轻轻地颠了颠小儿子,柔声地安抚着,“小阿建,这是怎么啦,父皇给你读书可好……” 小太原王听着父皇低沉柔和的声音,扁扁的小嘴巴慢慢地松开了些,只是他的小眉头依旧紧锁着,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上方那张平淡中带着柔和的脸。 庆和帝轻轻地小儿子放到大床上,和小女儿并排放在一起。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便伸手往床头那里摸索了一阵。果不其然,当初胎教时,他每晚读着的那卷史记还摆放在那里呢。 他手里举着书卷,一页一页地翻着,试图找到几个月前停下来的段落,可以继续给这双小儿女读完这几卷经史。 这时,明晰小公主偏偏头,看见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弟弟,就兴奋起来了。她眉眼带笑,表现欲十足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啊”。然后,她高抬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拍在弟弟的脸上。 小太原王那白嫩的脸蛋,马上就泛起了一块红印。他被这一下打得有点发懵,眨了几下眼睛,反应过来后才小声地啜泣起来。 一直跪坐床踏上的两位乳母,谁也来不及拦下明熙小公主的动作。公主的那一下就像是打在她们的心底,打得“咯噔”作响。她们立刻上前查看情况,发现小太原王的腮边红了一块,最要紧的是嘴角那里多了一道鲜红的小划痕。 她们的身子有些瘫软,本能地跪着倒退两步,然后双手贴额地伏倒在地。她们心里都是一片死灰,皇子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无论是谁伤的伤,终究都是她们这些侍候的看护不周。 这几个月来,皇帝有多宠爱这双儿女,她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两位乳母想着想着,心里就更加惶恐不安。 庆和帝听见动静,便马上把手里的书卷丢到一旁。他抬眼看去,只见那张白嫩的小脸上,轻微的泛红已经褪去了,但那一道鲜红久显得格外得触目心惊。他俯身抱起哭泣的小儿子,没有理会那两个伏倒失职的乳母。 他的眉心皱成一团,轻声喝道,“尔等还不遣人去宣太医。” 听见儿子的哭声响起时,姜素敏还以为是庆和帝没有把孩子哄住。恰好她的发丝已经熏干了,红绫正在帮她挽发呢,所以她就没有很着急。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听见庆和帝居然在里面说要宣太医了! 姜素敏“嚯”地一下,从卧榻上站起来疾步向里间走去。 她上前从庆和帝的手里接过儿子,只见他哭得稀里哗哩的,额头布满大汗。她抱着孩子来回走动,柔声安抚着,“母妃的小阿建,不哭不哭……”有些心疼亲亲他的小脸,“母妃亲一亲就不疼了……不哭哦……” 庆和帝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愣神,似乎和记忆里的某些片段重合。 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安抚,还是因为受惊的那一瞬已经过去了,小太原王的哭声渐渐地低下去,满脸疲惫的依偎着母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庆和帝看见小儿子被哄住了,心下稍松,终于有功夫搭理那两个还伏倒在地的乳母。他的眼睛半眯着,看了她们半晌,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冷意,“说罢,太原王的脸是怎么回事儿。” 两位乳母闻言,不敢有任何的添油加醋,马上一五一十地把看见的都说了出来。 庆和帝还有姜素敏听见这其中“实情”以后,便不约而同地看向床上的那个“罪魁祸首”。 明熙小公主在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表现得相当怡然自得。完全没有任何的姐弟爱,弟弟大哭的时候,她却眉开眼笑地躺在床上。她一边挥舞着小手,一边小嘴“啊”个不停,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们看看苦累沉睡的儿子,看看一派天真活泼的女儿,不禁相视苦笑。姜素敏俯身放下怀里的儿子,走过去握着女儿的小手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小指甲都长出来了。她便对着小手亲了两下,“小阿佳这么霸道,可如何是好啊,以后都不可以这样了哦。” 明熙小公主被母妃亲得满身舒畅,在这娇嗔责备中,竟然又是兴奋地“啊啊”两声。不一会儿,明熙小公主似乎也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时,老熟人黄太医也到了。他先是地给小太原王把过脉,然后仔细检查过这小伤口。他伸手捻捻胡须,表示,王爷没有什么大碍,小划痕也不会留疤。他留下一盒涂抹外用的膏药,就告辞离开了。 “爱妃,这两个就赶出去吧,再选过几个好的过来。” 两位乳母一听立刻面如死灰,为了当上这个皇嗣乳母,她们家中都费了老大的心思,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恐怕以后家中都没有她们的立足之地。她们不敢大声哭求,害怕惊扰到熟睡的小主子,是能无声地一下接一下地磕头。 姜素敏虽然也生气她们没有看紧孩子,但是也知道这事儿是真的不能怪她们。小孩子在一起,磕磕碰碰总是有的。事情不能就这样简单揭锅,人能继续留下来,但是一定要给个教训。 她这样思忖着,便说:“陛下,若是立马把她们换来,一时之间去哪找合适的呢。何况,阿建是个挑剔的性子,要再选一个合适的,怕是不容易呢。陛下,不如就饶这两人一次,她们定是不敢有下次的。” 她深一层的想法是,晋王已经复爵了,相信他和宁王的斗法必定越演越烈。她就怕他们两个突然有人生了什么馊主意,对两个孩子下手,然后嫁祸给对方。这两位乳母虽是不够心细,但是胜在底细清白。更何况吃到了今天的教训,她们以后定是更加用心。 听见贤妃的话,两位乳母并没有面露喜色,相反,她们这个头磕得更用力了几分。 庆和帝看了姜素敏一阵子,似乎这样就能读出她心的想法。他握着她的手,捏捏她的手心,“爱妃的意思,朕明白了。”眼中迸射出两道刀光,“既然贤妃求情,朕便再留尔等一阵子吧。一人领十个廷杖,当作小惩大戒,下去吧。” 然后,庆和帝给了洪涛一个眼神。 此时,两位乳母才松一口气。她们实心实意地向着两位主子磕了个响头,“奴婢谢过陛下开恩,谢过娘娘开恩。”然后,她们才有些动作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洪涛出去了。 庆和帝看看姜素敏脑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发髻,“爱妃,等到孩子周岁过后,就把这两个没用的赶出去吧。朕自会重新挑选一些人,送到爱妃这里来。” 姜素敏闻言,一脸温顺地点点头,“臣妾知道了。” 只见她发髻上那根无暇的羊脂玉发簪,随着她的动作也跟一点点,最终从发间滑落,摔到地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她那一头如绢的青丝倾泻而下,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形。 庆和帝的心弦仿佛被什么撩动了一样,眼神带着别样的幽深。他突然上前横抱起姜素敏,“爱妃,很久没有侍候朕沐浴了。”然后,他就大步地向浴间迈去。 那泛着柔和微光的发丝悬空在他的臂间,随着步子一晃,一晃。 ―――――――――――――――――――― 夜已深,二人一番*方歇。 庆和帝搂着姜素敏的肩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肩窝处,“爱妃,阿伶的婚事定在了三月,你哪天抽空出来就教教她。她那公主府,始终都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总是这样不知事儿可不行啊。” “嗯,臣妾知道了,”略带沙哑的声音里透着许妩媚,她微微抬头,看着他的下颌,“阿伶?是三公……明成公主的名?” 三公主刚刚被册封没多久,姜素敏不是很习惯她的封号。 “是啊,还有朕之长女名优,次女名仪,小明熙名佳,都是一些寓意不错的字眼。” 姜素敏微微挑眉,伶,还不错? “阿伶,应该是取自伶俐之意吧。不过,陛下选的这个字,太容易让旁人误会了。” 她想,说不定使用这个名字的本人,也误会了。 庆和帝明白她隐喻的意思,对此嗤之以鼻,“朕如何行事,有谁敢误会啊。” 叩、叩、叩,一阵急速的敲门声响起。 令姑姑的声音里透着焦急,“陛下,娘娘,太原王有些发热了!” 第75章 令姑姑的声音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静谧的长泰宫逐渐变得灯火通明。原本紧闭的宫门也打开了,严格顾不上整理歪斜的衣领,脚下生风地向太医署跑去。 姜素敏听闻小儿子发热以后,心肝儿就像是被油煎了一样。 虽然她自己也曾经历过,小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不多不少总会有些头疼脑热的。她上辈子的女儿是个足月生产的健康宝宝,如今,她的儿女是一双早产的龙凤胎。她一直对他们就份外的忧心,特别是天生就有些不足的阿建。 就连医疗较为发达的现代,也不乏小孩在高热中烧坏了脑子,甚至在高热中去世。更何况医疗落后的古代,每一次生病对于早产儿来说,都是上天给他们预设的一道坎。 她越想越是心惊,手心不禁渗出细汗,变得一片微凉。在红绫等人的侍候下,她和庆和帝草草裹上衣裳,便紧忙向两个孩子居住的东侧殿赶去了。 夜间的秋风已然有了凛冽的影子,长廊上的灯笼都被吹得不停晃荡。刚刚踏出后殿的姜素敏,也被这一阵扑面而来的萧瑟,激得打了一个寒战。 庆和帝似乎察觉到她心中的凄惶,紧紧地握着她的玉手。就在这片摇曳的橘光中,两人的衣袂紧靠一起,随风翻飞。 突然,姜素敏的脚下一个踉跄,被庆和帝眼疾手快地一把揽在怀里。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近距离地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近到可以看见倒映在里面的、带着惊慌的自己。 庆和帝看着她,一直绷紧的嘴角微微松开,“爱妃,别怕,有朕呢。” 姜素敏闻言,不由地眼圈一热,心里的焦虑和恐慌也得到了安抚。她这才意识到,抛去不对等的地位而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直都是她们母子三人最坚实的依靠。 刚刚靠近东侧殿,二人就听见女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自从弟弟起热后,明熙小公主就似乎察觉到什么,一直哭个不停。她满头大汗,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张嬷嬷想要把她抱起来哄,她的小身子就一扭一扭的,小手更是用力地拍打,拒绝了她的怀抱。 姜素敏刚伸手想把她抱起来安抚,目光就被一旁的儿子给夺去了。 只见,小太原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紧闭着,翘起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泪光。他额上的胎发湿漉漉的,小脸一片通红,小嘴唇有些干裂起皮。他原本就斯文细弱的哭声,此时已经变得几不可闻。可能因为呼吸有些艰难,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小胸脯更是剧烈地起伏。 姜素敏看见眼前的儿子,一直蕴含着的泪水,瞬间就夺眶而出。她侧身坐在床边,想要伸手抱起他,但却害怕会加剧他的不适。她便只能俯身上前凝视着,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声音里满是哽咽,“小阿建,别害怕,母妃已经来了……” 她也伸手轻抚着女儿前额,用同样带着哽咽地声音,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小阿佳,你也别害怕,母妃已经过来了……” 庆和帝看见眼前的这一幕,脸上阴云遍布,眼睛更显幽深晦暗,仿佛有一场狂风暴雨开始凝结。他俯身向前抱起女儿,手下无意识地轻拍、安抚。 他的眼睛半眯着,脑海中的思绪不断地翻腾。 小阿建白天还是好端端的,两个同吃同睡的孩子,却唯独男孩生病了。侍候的宫人不够尽心吗?不,在那些奴婢的眼中,王爷怎么都是比公主矜贵的,又岂会对小阿建不尽心。 他最后想到一个可能,眼睛里一片电闪雷鸣,难道是谁的手,竟然伸得这样长了?! 姜素敏眨了眨眼睛,想把眼泪逼回眼睛里,可惜却毫无作用。她把脸微微偏向床里侧,抬起衣袖印了印眼角。擦干眼泪,她的沉静和坚毅,也重新回来了。 她转过身来,就看见钱嬷嬷身旁那个盛着温水的铜盆,还有搭在铜盆边缘的帕子。她想,这应该是钱嬷嬷发现小阿建发热后,便打了温水来给他擦拭降温的。 婴儿高烧发热,重中之重是退热。 年岁大些的孩童和成人都可以选用酒精擦拭降温,但是古代没成熟的蒸馏技术,导致酒液的成份比较驳杂,再加上婴儿皮肤薄,且对酒精的耐受太差了。她看儿子额上已经出汗了,再用酒精擦拭就不是那么合适了。 如果嫌弃温水降温的速度慢,可以用一下薄荷水,这是她上辈子带孩子时学来的方法。 她看向钱嬷嬷的目光柔和了些,轻声吩咐她去弄一点温热的薄荷水来。然后,她示意红绫倒一些温热的清泉来,用干净的帕子沾取了印在孩子干裂的唇上,算是补充一下失水。而后,她才俯身拧了块温热帕子,动作麻利地掀起孩子的衣袖、裤腿,轻轻擦拭着孩子的腋窝和大腿。 这时,严格就躬身领着黄太医推门而入。二人的额间都布满细密的汗珠,气喘吁吁的。严格衣领歪斜,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至于黄太医,今晚恰好轮到他留在宫中值夜,衣裳什么的倒是都穿戴整齐了。 庆和帝不等二人行礼,就直接发话,“不必多礼,赶紧过去看诊吧。” 可能因为回到父母身边的缘故,明熙小公主的哭声也渐渐收敛下去。严格来说,她的哭声并不是停止了,只是从嚎啕大哭变成了低声啜泣。 黄太医双目紧闭,聚精会神地细辨脉象闭目。渐渐地,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收回号脉的手,捻了捻胡须,“王爷的身子比常人弱,高热内耗。若是时间长了,恐有损以后啊。” 听见黄太医的话,庆和帝也暂且撇下那些思疑,紧迫地说:“那怎么还不用药呢。” 黄太医眉头紧锁,摇了摇头,“王爷如今的底子尚弱,如果用猛药退热,恐身子不能耐受,因此药石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况且王爷瞧着满头大汗,已经有了退热的迹象。为了长远计,臣以为先用手法推按天池穴,再配合薄荷水擦拭退热,可以收到成效。” 庆和帝的眼中闪过深思,颔首,“那就按你说办吧。” 黄太医躬身领命后,便轻轻地握起小太原王的小胳膊,确认好穴位后,便以特殊的手法揉按起来。因为穴位不能长期揉按刺激,所以他都是按压一段时间,松开,然后再继续。 这时,钱嬷嬷也端着一盆温热的薄荷水进来。 姜素敏也在钱嬷嬷的配合下,按照太医说的方法给孩子擦拭身体。 如此反复几次后,小太原王身上的温度也慢慢退下去了。他的眉心有些微皱,脸部仍是有些潮红,但是他的小鼻翼不再翕动,呼吸也渐渐地平缓下来。 姜素敏不禁伸手轻轻地抚平他的眉心,看着他露出恬静的睡颜。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咬紧牙关,一直都是强撑着的。直到现在,她才敢微微放松牙关,让自己舒上一口气。 等黄太医再三确认,王爷的高烧已经退了。整个东侧殿的众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钱嬷嬷更是差点就要喜极而泣了。 庆和帝目中的狂风暴雨,也露出了一片雨过天青的微光。 明熙小公主原本一直在父皇怀里啜泣,此时应该是终于哭累了。她把小脸往父皇宽厚的胸膛上一埋,就这样甜甜地睡着了。 不等庆和帝发问,黄太医就解释说:“别看王爷前段时间看起来甚是肥壮,实际上比旁的孩子更容易生病。王爷以后还有可能时常这样病上一场,只能经过漫长的、精心的调养才会收到效果。” 庆和帝想到自己刚才的“阴谋论”,便发话问道,“那太原王这一次发热,又是为何?可是有关什么……”阴私手段。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其中的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黄太医满是沟壑的眼皮耷拉着,沉吟了一阵子,“臣以为,王爷发热可能与白天受到了惊吓有关,但更多的是身体的原因。照料好王爷,更是花十二万的心思。” 体弱的早产儿,想要长到正常人的水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调养彻底,那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夭折之人,也没有那么多病弱之人了。 庆和帝闻言,心底下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了些。他以为,所有的争端还没有开始呢,哪个逆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尚在襁的幼弟下手。 姜素敏转身看看墙角的沙漏,发现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她先是安排严格去把黄太医安顿在长泰宫。因为婴孩发热多有反复,她便留下孩子黄太医以防不时之需。 另外,因为庆和帝明日有大朝会。她也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劝他把女儿交给张嬷嬷后,就回去后殿好好歇一会儿。 张嬷嬷听见娘娘发话,微微屈膝后,便想上前从庆和帝那里接过明熙小公主。 庆和帝并没有把小女儿交给旁人,相反,这搂着孩子的手臂还紧了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小儿子的娇弱吓到了,怀里暖暖的、沉甸甸的女儿就是一种安慰。他的心里对她们母子三人怜惜更甚,看看姜素敏眼下泛青,“爱妃也熬了这么久,不如一同回去歇息吧。” 姜素敏仰头认真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臣妾哪都不去,就守在阿建的身边。等他睡醒了,病情稳定后,臣妾才能安心休息。倒是陛下,明日还有大朝会呢,一定要好生歇一歇才是。” 庆和帝看清她眼底的情绪,便也没有再劝。他到底没有舍得放下女儿,取过薄被把她裹好后,便带着她一起回去后殿了。 姜素敏目送着庆和帝和女儿离开后,就重新回到儿子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她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酸酸的、涨涨的。渐渐地,她的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姜素敏就那样蜷缩在床踏上,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身边,另一只手屈曲搭在床上。她侧着脸枕着那只搭在床上的手臂,眉心微微颦起,如玉般的面容也略带憔悴。 小太原王对母妃的依恋显露无遗,就身在睡梦当中,他的小手还也要紧紧地圈着母妃的一根指头。 令姑姑看着这对母子,不由地微笑。她把手里厚实的大氅抖开,轻轻地盖在主子的身上。 ―――――――――――――――――――――― 庆和帝睁开双眼,看着头顶绣满福纹的帐幔。他感觉自己是在女儿的嚎啕声中醒来的,起身一看,女儿已经不在摇篮了。 张嬷嬷抱着小主子,正温言细语地好生哄着,可惜没有丝毫作用。她看见陛下被惊动了,一颗心更像是泡在了黄连汤里一样――心里苦啊。她便只好抱着公主上前,给陛下屈膝请安了。 昨晚睡得太晚,被惊醒后的庆和帝脑袋有些隐隐作痛。他的眉头紧皱,伸手接过正在痛哭流涕的小女儿。他用眼尾余光扫了张嬷嬷一眼,语气淡淡,“哄不住公主,要你来何用。” 洪涛的神情有些慌张,从外头进来后,匆匆向主子行礼,“陛下,太原王又发热了。” 庆和帝闻言,神色一凛。他拿起薄被包好女儿,就脚下生风地向东侧殿疾步走去。 看着主子如同疾风般在眼前刮过,洪涛跟上前追了两步,“陛下,陛下……”还没穿戴好衣裳呢。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着主子消失在宫门的拐角。他便立刻回头走了几步,一手抄起搭挂在一旁的披风,一手抄起叠放好的常服。 就在这么个瞬间,洪涛的余光就看见张嬷嬷,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的主子都在陛下怀里了,怎么还不跟着上去。”然后,他就甩开步子,朝着东侧殿的方向追去。 经过提醒,张嬷嬷也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跟着洪涛的脚步向东侧殿疾步而去了。她方才想,明熙公主喝过奶水以后,突然就放声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现在看来,不是她侍候得不好,是因为公主心里记挂着弟弟呢。真不愧是天家子弟,尚在襁褓就这样聪敏。 ―――――――――――――――――――― 天方破晓,小太原王竟又发起热来,这一次的体温来势汹汹。他的小脸憋得涨红,紧闭着的眼睛轻微红肿的,身上更是一片滚烫。他似乎想要扯开嗓子大哭,可原本就人小力弱的他,如今就只能小声地哼哼着、抽噎着,向父母亲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不多时,他的呼吸再次急促了起来,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嫩的呛咳声。 在一旁当值,完全不敢合眼的钱嬷嬷一发现,便立刻到隔壁去请黄太医了。 在睡梦中,姜素敏隐隐约约听见儿子细弱中带着沙哑的哭泣声。她霍然睁开双眼,即刻想从床踏上爬起来,好去查看儿子情况。岂料,忽然天旋地转地,她腿脚一软,便直接跌坐回床榻上。她缓了缓神,才再次强撑着床沿起身。 姜素敏发现儿子的小手,正牢牢地圈着她的小指头。这是儿子对她这个母亲的深深依恋,但她却只能看着他痛哭,却毫无办法。 此时此刻,心像是被石磨碾碎了一样,她恨不能即刻以身代之。 因为离得近,黄太医来得比庆和帝还要快上一步。他仔细察看过小太原王的情况,心里也是猛地一提,表示新的一轮降温措施必须要尽快开始。如果还不行,怕是要用重药了。 昨晚姜素敏害怕小孩子病情反复,曾经叮嘱过这薄荷水要一直热在灶上。有主子的吩咐,小厨房的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钱嬷嬷很快就把薄荷水端上来了。 庆和帝来到东侧殿的时候,只见殿内与昨晚的某种情境重合了起来。他耳边听着这双小儿女的哭声,心突然有些沉沉的、闷闷的。 过了一会儿,洪涛和张嬷嬷抱着手里的东西,也都到了东侧殿。 洪涛看见主子有些愣神,便上前一步,轻声地劝说:“陛下,不如先穿好衣裳吧。若是陛下着凉了,娘娘和王爷的心里定是难受得很。再过一小会儿,便是大朝会的时辰了。” “洪涛,传朕口谕,就说今日的大朝会延后……” 姜素敏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用没有被小阿建握住的那只手,捏着钱嬷嬷递来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的小脖子。在现代,婴儿高烧发热,引起肺炎的、烧坏脑子的都屡见不鲜。 姜素敏情不自禁地拿脸贴近他小身子,感受那滚烫的温度。她的心里真的,真的很害怕。 她害怕,身处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如果他得了肺炎应该怎么办? 她更害怕,如果这场发热导致他智力有损,以后要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那又要怎么办呢? 姜素敏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 太华殿。 朝会的时辰一早就到了,依旧迟迟不见皇帝的身影。原本安静肃穆的大殿,也慢慢地变得吵杂。大臣们议论纷纷,后宫难道出现什么意外,绊住了庆和帝的脚步。 魏国公这么一听,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听闻陛下留除了初一、十五以外,都是留宿长泰宫的。 难道…不是陛下出什么意外了。呸呸,陛下可一定要身体康健,太原王还没有没长大成人呢。他歪歪脑袋,又想,难道是长泰宫有什么大事发生,绊住了陛下的脚步。 还没等魏国公想出长泰宫能发生什么大事,洪涛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洪涛站在御案前方的台阶下,清了清嗓子,“本官奉陛下之命,送一道口谕给诸位大人,陛下有旨:这次大朝会延后到丑时正。”然后,他才向大殿内的诸位大臣行礼躬身。 什么?押后到丑时(下午一点)?到底什么事情需要耽搁这么久呢? 朝堂上的大臣听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彼此的脸上都刻着大大的“惊异”。他们从未听说过,庆和帝曾经延后或者缺席过大朝会。在这位勤奋帝王的执政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呢。 因此,三位尚书令的心里都非常担忧,担忧是不是皇帝的龙体出现什么意外,才导致需要延后大朝会呢。小声讨论过后,他们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尚书令上前,向洪涛拱拱手,“有劳洪公公告知,陛下到底是因何事耽搁了呢?” 后面的众多大臣都纷纷点头,口中直道,“是啊,是啊,洪公公就说说吧……” 洪涛看着那位老尚书令拉扯住他的袖子,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的架势。这位尚书令虽然算得上老当益壮,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甩开他就走啊。如果这位老大人摔了个万一,皇帝也未必会保他吧。 他想了想,反正陛下也没有说过要保密。他就犹豫了那么一瞬,便把太原王生病了,陛下在那里守着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个消息,对魏国公来说简直就如同五雷轰顶。他一副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的模样,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在乱飞,是不是宫人侍候得不好了,是不是宫里有人使坏了……想来想去,他只想赶紧回家,和母亲、和夫人好好商量。 晋王和宁王听见后,脑中都不约而同地闪现着一个念头,传说中这个幼弟身体孱弱,难道是真的? 前者只是在心底为幼弟叹息一声,就继续烦恼西北旧案的事情了。 后者的第二个念头就是,难道母妃动手啦?他在心底摇摇头,不可能!母妃曾经告诫他,目光要放得长远一些,幼子不是他的威胁。因此,母妃是不会对此一举的。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 此时,晋王感觉有一道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顺着目光的来看过去,发现宁王用一种复杂扭曲的眼光看着他。他与之对视一眼后,复又挪开了目光。 宁王又再次摇头,大哥这人,怎么可能呢。他在心底不禁窃笑,看来出生封王的好命,无福之人自是无福消受啊。 既然皇帝已经有口谕了,诸位大臣也不必再留在这里傻等。他们都成群结伴地离开太华殿,文臣便回到六部的礼文阁,武将便回到武德馆。他们各自当差的当差;办公的办公;点卯的就点完就走。 魏国公回到武德馆,发现今日不是轮到自己当值后。他就跟同僚打个招呼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 彼时,陈幼安就一直留在刑部,研读着关于“西北兵器案”的宗卷。他的书案靠近窗边,可以看见鲜花,也可以听见悦耳的鸟鸣。 忽然,他好像听见外头两个近卫军影影绰绰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着本朝年纪最小的藩王――太原王。他心中一动,立刻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谁知道,那个声音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陈幼安愣了愣神,低头看看脚边个贴有刑部封条的两个大箱子,那里面都只是刑部关于西北旧案的宗卷。看完这些,他和晋王还要去兵部查看,历年来兵器坊的兵器造册与兵部拨发军饷的账册。 宗卷看到这里,陈幼安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当年这桩案子牵涉范围如此之广,但是只有少数被判处了抄家灭族。但大部分的罪犯,包括恶首,前淮乡侯一家都仅仅是被判处抄家流放。 难道,陛下早就已经知道这案子有猫腻,判处的时候手下留情? 要说,陛下是看在和亲到东胡的□□公主份上,才会有所轻判的。对此,他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个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一个嫁到外族做大阏氏的公主,与娘家祖国的关系,必定是相互相成的。怎么会为了一个通敌卖国的母族,和娘家祖国这个最大依靠有龃龉呢? 陈幼安有一种预感,这桩案子的背后一个噬人的漩涡、深沼。像他这样丝毫没有背景的举人,别人一个指头就能轻易地按死。这个案子所带来的价值,足够他用命去冒险吗? 他想,这个案子最后要他怎么出力,那就要看晋王这个人值不值得了。 此时,一阵嘈杂由远及近。陈幼安侧耳凝神,应该是刑部前去上朝的官员都回来了。他看看摆放在墙角的沙漏,现在才辰初二刻,按照平时来讲,大朝会不是才刚刚开始吗。他秀眉微挑,难道今天没有政事可议? 房门像是被轻轻叩响,然后才被推开,来人正是晋王。这是第一天晋王突然推门而入时,吓到正在思考的陈幼安后所养成的习惯――进门前,先敲一敲门。 陈幼安抛开心底的诸多想法,从案几后起身,向晋王拱手行礼,“学生陈幼安,见过晋王。” “陈兄不必多礼,你我平辈相交,何须这些繁文缛节。” 陈幼安再次拱手,认真地回答,“礼,不可废。” 晋王从他翻看宗卷的手法,就知道这陈举人是个有大才的人。没准能不能找到证据,为外祖家翻案,就是要靠他出力。因此,他是真心想要和对方结交,可惜对方每次都是这样客气周到,距离感十足。 陈幼安落座后,随口一问,“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晋王原本以为今天也像之前那样,上面的套路走完以后,然后就各自落座,继续研究手里的宗卷。然后,等到他看不懂宗卷哪一部分的时候,就向对方讨教。以上这些,就是他们的基本日常交流了。 因此听见他提起别的话题,晋王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今日父皇将朝会延后了丑时初,”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多想了丝叹息,“本王的幼弟重病了呢……” 陈幼安听见后,感觉心头似乎蒙上一层不明情绪。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啊。” 二人再也无话,各自专注着自己手中的宗卷。 ――――――――――――――――――― 京城的河间王府。 河间王一身青苔绿的锦袍,前段时间干瘪了的肚子,现在又好像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他背着手不停地在前厅原地转悠,看起来就像一只肥青蛙。他的五官都遗传自父母,因此看上去不错。如果不然,配上他肥硕的身板,倒像是一只癞□□了。 他时不时站立在门前眺望,好想这样,目光就能穿透重重大门,能够提前一步看见来人的身影。 来人也知道主子等得焦急,飞快地窜到河间王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见过王爷。” 河间王回转身形,三步并作两走地就来到这人的跟前。他的眼神中透着热切,还有无尽的向往,“来说,打听得怎么样啦?陛下今天的心情如何?” 他自从中秋家宴借醉行事失败后,隔天就被庆和帝以御前失仪为由,停了半个月的进宫牌子。饶是如此,他仍对娶贵女当王妃的想法,念念不忘。 何况不过是不能进宫,又不是断手断脚,一点都没有威慑力。压根就不能使河间王放弃这个目标,反而精心制定了一个计划,简直是越战越勇。 今天是他解禁的第一天,他使人打听一下皇帝大朝会后的心情。他要选一个好日子,进宫去跪求一个王妃,得皇帝堂兄一句准话。 你说,河间王可以直接看上谁了,就去提亲就好啦。 这厮心里十分明白,他那个比茅坑还要臭的名声,郑国里没有几个大家族会把女儿嫁给他的,特别是他看上的那几个。因此,他的策略是借皇帝堂兄的威名,然后到别人家中花言巧语、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讨一个王妃。 这个长随迎着主子热切的眼神,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沫。平日说话的算是流畅的他,一紧张就会结巴,“回…回禀王爷,今日陛下,延…延…延后了朝…朝…朝会……” 河间王这话都听习惯了,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如果哪天这长随不结巴,他都该怀疑是不是被人调包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深思,这个皇帝堂兄从来都很勤奋的,怎么会延后呢。如果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他也要为河间王府打算了。 “你说,为啥延后了呢?” “太……”这人憋了个半天,“原”字怎么都憋不出来,就只好跳了过去,“王,病了。” 河间王听得呼吸都屏住了,终于等到长随说出是太原王生病了,皇帝堂兄才延后了大朝会。 “呼――”河间王抚了抚胸口,心中微松。真的是被这结巴吓死了,他还以为皇帝堂兄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呢,然后,就要轮到他的堂侄上台。 哎,说起太原王这个豆丁。他也是羡慕嫉妒恨的,才两个月吧,就有一块封地。而他,却亲手把祖宗传承下来的封地给弄丢了。 河间王晃了晃脑袋,罢了,罢了,不想了。一想就不禁悲从中来啊。 然后,他转念一想,那他岂不是要重新选一个日子进宫。 ―――――――――――――――――――― 长泰宫的东侧殿。 这么多人忙活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太原王身上的高热都还没有下去。他的小身子始终都没有发汗的迹象,浑身像柴火一样滚烫的。 黄太医松开小太原王的天池穴,只见那根小胳膊上都已经带上淤青――揉按的时间还是太长了。他的脸上都带着一些疲倦,走到庆和帝的跟前,拱手躬身,“陛下,王爷现在的情况,只能用重药退热了。” 庆和帝走到儿子的床边,凝视着那副红通通的小身子,声音里带着一股冷硬,“此药,有何利,有何弊。” 黄太医面对庆和帝的无形压力,身子躬得更深,“重药一用,王爷身上的高热便会褪去。但是,王爷的身子再也无望调养到正常了,恐怕有损天寿。若是不用……”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句,“若是不用,恐怕于日后的神智有碍。”这一句话,说得特别轻,似乎害怕惊动到了什么。 黄太医的话说白了,就是如果还不用药的话,太原王可能会被高热烧坏了脑子。 对于太医说的话,姜素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脏的深处依旧不停抽痛。她低下头看着小儿子紧紧圈着她的小手,他那么弱,但是从来都没有放弃。可是,她却要…… 抬起袖子擦干眼泪,她声音异常冷静,“陛下,用药吧。 就算用药以后,他会更加体弱,家中也能供他用药一辈子。也许,有那么一天,他能够得遇神医。只要他的神智健全,他可以识字,可以看书,有自己的思想,就可以活得相当精彩。 但是,如果他没有了神智,注定要浑浑噩噩地一辈子。不知道生之欢,死之悲,分不清世间所有的辛酸苦辣,那样的人生,是人生吗?” 姜素敏说完,心如刀绞。 小阿建,你就当作是母亲自私,替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短暂,母亲希望你能偿到生命里的喜怒哀乐,见识到世间的悲欢离合。假如有缘份,你也可以清醒地经历一次爱情。人生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是在于深度。 日后你若有怨,就怨恨母亲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吧。 庆和帝深深地看着她,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已经能够肩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了。他的眼中似乎泛起微光,眨了眨眼睛,叹息道,“既然如此,用药吧。” 东侧殿内的宫人,眼圈一下子都红了。原本已经哭累了,沉睡在摇篮里的明熙小公主也再次啜泣起来。 姜素敏紧紧地咬着下唇,克制着面临奔溃的情绪。她手里的动作依旧不停,还是那样有条不紊地擦拭她小身子。 钱嬷嬷的眼中不知觉地流淌着泪水,看见主子没有停下,她拧帕子的手也没有停下。更何况,她的心里是不想停下的。 墙角的沙漏似乎滴得特别快,黄太医亲自熬好了药汁,已经端到了姜素敏的跟前。 姜素敏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眼泪滂沱。她伸手抱起小阿建的身子,软软的、烫烫的。她俯身向下,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小阿建,你要坚强啊,以后要坚强啊……”眼泪滴落在孩子红通通的脸颊上,“小阿建,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庆和帝上前扶着姜素敏的肩膀,似乎想要给予她力量。他从黄太医的手中接过那小碗药汁儿,红褐色药汤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姜素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有些颤动地取过药碗中小调羹,小小的一勺。她的眼神变坚定起来,克制着手中的颤动,缓缓地、缓缓地把药汁往小太原王的嘴边送去。 “啪――”纯白色的陶瓷小勺掉落在,霎时间便粉身碎骨了。 姜素敏的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脸色变幻不定,神色悲喜交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陛下,你看阿建,他的额间是不是出汗了?” 还没等庆和帝有什么反应,黄太医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抱过小太原王放在大床上,认真地检查。 黄太医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太原王开始退热了! 姜素敏如释重负地靠在庆和帝的身上,伸手把他手里端着药汁儿打落在地。然后,她转身抱着庆和帝,嚎啕大哭起来。 庆和帝也太瘦搂着这个备受煎熬的姑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动作娴熟,就像是哄明熙小公主一样。 霎时间,东侧殿内所有人都不禁喜极而泣。 即使庆和帝下过封口令后,不知道为何,有关太原王今天的生病的消息还是满天飞。有人传说,太原王重病时,用力狼虎重药,使得日后的寿数有损。更有些人说,太原王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可能于以后的神智有碍。 第76章 秋日的午后,阳光与秋风共舞。枝头的枯叶,被那秋风一吹,便打着卷儿飘在空中。迎着阳光,仿若一只只翩跹起舞的蝴蝶,正在雀跃欢腾。 姜素敏侧身坐在大床边沿,背脊倚在床头。 两个孩子肩并肩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是香甜。原本姜素敏是想把女儿和儿子分开的,免得到时候没有生病的女儿被传染了。但是,明熙小公主就格外地不配合。如果有谁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从房间里抱走。她醒来后,就即刻扯着嗓子大声嚎哭。直到回到弟弟的身边,她才安静下来睡觉。 后来,明熙小公主更是只要被抱离大床,就闭着眼睛嚎叫。试过几次都是这样,姜素敏就只好把两个孩子都放在一起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沉睡色的容颜,眼神中氤氲着无言的温柔。她正在用目光隔空描绘着他的轮廓,白嫩的小脸、秀气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微起皮的小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镌刻在心头。 她心里的恐惧和担忧都被儿子的睡脸驱散了,窗外的阳光好像能照进心田,那么明媚、温暖。就在这半天里,她仿佛在天堂与地狱走了一个来回。 殿门被缓缓地推开,红绸的手里端着的一个小碗,脚步轻巧地往里面走去。 可能因为生生煎熬了一晚上的缘故,姜素敏觉得脑袋又些沉重,不由身手揉捏了一下眉心。 令姑姑看着主子那缓解不适的动作,心里不禁微酸。她从红绸的手里拿过小碗,走到主子的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娘娘,”把小碗递过去,“先喝口参茶提提神吧。” 姜素敏循声看去,抬手从令姑姑的手里接过小碗。一阵特殊的清香扑鼻而来,她抬头看了看令姑姑,复又低头看看小碗里金黄的汤色,这个味道……有点像花旗参? 令姑姑看主子面带疑惑,便低声解释道,“娘娘,奴婢已经问过太医了。也特意嘱咐过小厨房,这里头用的是洋参,并不妨碍喂养王爷的。” 洋参性凉,产自于海洋那头的一个遥远国度。朝廷派出的航海通商大船,用郑国特有的丝绸、瓷器,与当地人特地换来的药材。经过太医署的研究,发现它的长相与人参相仿,但其药性却大大不同。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有一些其想不到的药效。因此,每次出海的航船都会刻意收集一些。但是,由于量比较少,基本上都被珍藏于宫廷,民间罕见。 姜素敏想了想,这应该就是这里的花旗参了吧。她端起小碗,轻啜了一口,仔细品味。入口香气蔓延,微苦回甘,确实是花旗参的味道。 令姑姑看看主子眼下愈发浓重的青色,忍不住温言劝道,“娘娘,不如还是回去歇歇,奴婢替娘娘守着王爷就好了。” 姜素敏端着小碗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她目光再次落在儿子身上,声音带了些低沉沙哑,“本宫看不见他,心里就不得安宁的。等他醒来吃过奶以后,再说吧” 那时,庆和帝看儿子没有大碍后,便强行拖着她回去正殿休息。但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孩子的情况,躺倒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她没有看见他清醒过来的样子,始终都不是放心不下。于是,她在床上翻了两下,又执意来到东侧殿了。 姜素敏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陛下呢,他可用过午膳?” “陛下看着娘娘歇息后,就回勤政殿了,午膳应该是在那边用的吧。” 这时,小太原王的小手挥动了两下,小嘴似乎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梦呓。他的小眉头突然皱起,纤长上翘的睫毛上下颤动,睁开了他圆滚滚的眼睛。不一会儿,他的小脑袋左右扭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的身影。 姜素敏看见,立刻一脸惊喜地把他从床上抱起。 ―――――――――――――――――――― 太华殿内,一片静谧。 文武百官早已经列队站好,等待着圣驾的到来。他们时不时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殿的一片静谧中流淌着诡异的暗涌。 原来,自从洪涛说了太原王病重,陛下延后大朝会后。他们回去突然就听了一耳朵的“传说”,都是什么太原王以后会是病秧子,又甚至太原王已经烧坏了脑子。因此,陛下才特意延后了大朝会,正在安慰着长泰宫里宠妃呢。 虽说这流言来得蹊跷,但是有头有尾,又有板有眼儿的。大臣们不敢完全相信,心里也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事关皇嗣,他们不敢妄议,便只能通过眼神交流一下意见。他们都准备到了百日宴的那天,吩咐自家夫人要特别关注一下。 魏国公读懂了那些大臣的眼波,那算是俊朗的五官顿时便拉得老长,眼中还流露出着大片的阴翳。 大家在眼波交流中,还不忘刻意去看看魏国公的神色。见此,他们便忍不住对流言更加相信了几分。 看!魏国公这幅死了亲爹的表情,看来太原王真的是不太好了。 魏国公今早回去和母亲、夫人商量过后,她们两人都表示,谁家的小孩子没有一些病痛,突然就兴起的流言,怕是内里有些什么吧。而且,现在谁也不知道太原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一切都要等百日宴后见过娘娘再说。 总而言之,她们的意思,就是让魏国公静观其变。 在魏国公简单的思维里面,从皇子外祖家变成皇帝外祖家,这是一个家族非常不错的崛起路径。他当初那么想把女儿送到宫里,就是打算实行这样的计划。太原王的出现,使得他看见希望。因此,太原王说是他如今的心尖尖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母亲和夫人的叮嘱,魏国公表示,他一定要一拳把这些同僚的鼻子都打歪了。 抬起眼睑看看前方的太华殿,庆和帝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洪涛,“外面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嗯?” 主子的这一声“嗯”,使得洪涛的后背瞬间就湿透了。 他把身子躬得更深,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今早……的时候,老大人问起陛下因何延后朝会,奴才思忖着陛下没有……奴才便…便……” 说到这里,他就扑通一声跪在石板上,“奴才有罪,没能管住嘴巴,”偷偷瞄了一眼主子,又期期艾艾地,“应该是陛下后来禁口,太原王已经安好了的消息无人敢外传……因此,才有这样的流言蜚语。” 庆和帝听完后,眼中露出一点深思。 他想,如此也好,省得有些心肠歹毒之人,总是目光放在小阿建的身上。毕竟他刚出生不久便封王,确实有些引人注目了。反正等到小阿建长大了,具体如何,一看便知。流言,终究不过是流言罢了。 他拿定主意后,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伏倒在地的洪涛,“先起来吧,”颇有深意的添了一句,“如今这样就很好,知道了吗。” “奴才明白。”洪涛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才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 既然主子都说了,“如今这样”就很好,那他定要把“太原王已经无恙了”的消息给捂严实了,绝对不可透露丝毫。想到这里,他暗暗地在心里握拳,要是哪个小蹄子、小兔崽子敢坏了爷爷的事儿,咱们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然后,他便脚步匆忙地跟上前方的主子,往太华殿的方向去了。 ――――――――――――――――――――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跪拜的过程中,有些大臣轻轻地抬起眼睑,从拱手的上方偷瞄皇帝的脸色。他们试图从陛下的神情中看出,太原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可惜的是,皇帝面前的冕旒阻挡了他们的窥视。 如此一来,所有的大臣都收敛起那点八卦的小心思,把精神都投放到即将商讨的政事上来。 庆和帝的眼睑微垂,视线一扫。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便落在晋王的身上,“晋王,西北的旧案,查得怎么样了?” 晋王闻言,便即刻出列,“儿臣正与陈举人梳理相关的宗卷,暂时并没有什么进展。” 庆和帝得知没有什么进展,便把目光移开,不再关注了。 晋王起身回到队列中,心里不禁有些赧然。案子开始彻查已经有大半个月了,竟还在梳理宗卷的阶段,那他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给外祖父翻案呢。 紧接着,工部的官员出列表示有事启奏。 临近深秋,各地的秋收都完成得差不多了。今年郑国可以说是风调雨顺,是个丰收的肥年。秋收过后,各地的新粮都已经运至各地的粮仓储存妥当了。 庆和帝闻言,有些微皱的眉心也松了开来。他点点头,夸赞道:“很好!” 此时,有一个较为陌生的声音响起,“臣,有要事启奏。” 第77章 大臣们循声看去,只见大殿中央跪着一位身着正三品官服的同僚。他们都觉得这人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何人。 此时,这位官员略略抬头。那头灰白的头发和斑白稀疏的眉毛,立刻映入众人的眼帘。 大臣们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司天监大人啊,难怪大家会觉得陌生又熟悉呢。 司天局的“监”,谓之为司天监。这个官职位属正三品,是为数不多的、通过世袭传承的官位之一。司天监统领着司天局,司天局隶属于礼部,掌管着天时、历法,国祭、丧、娶推演良日吉时,还有时节禁忌等等。 开国之初,穆泰高祖就曾不止一次表示,他非常反感占星、问卜之事。渐渐地,那些每逢“大事”必要“占卜问吉”的陋习,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此以后,司天监便成为了一个靠技术吃饭的冷门官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能够事事过问、甚至左右朝廷的决议,这官职的权柄也大大不如从前了。 大臣们觉得他熟悉,那是因为他们不多不少都曾麻烦过这位老兄弟,拜托他合个八字、算个吉日诸如此类的。觉得他陌生,那还因为司天监很少遇到什么“要事”需要拿到朝堂上来商讨,平时的配角突然发话,那自然是陌生感十足了。 这么一想,有些大臣面上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嘀咕,这老兄弟能有什么“要事”启奏啊? 而那些触觉敏锐的大臣,立刻就想起了司天局最重要的、但最少用的功能――观察天文地动、风云气色,做到提前预知、及时禀报灾异。他们的脸色变得有些扭曲,包含着的情绪太过复杂,似是疑惑,似是惊叹。 难道是司天局预知到了什么灾异吗?! 庆和帝看着这位臣子,也愣神了好一会儿。他才把人给认出来后,眉心就微微的收拢了。显然,他也想起来了司天局最重要的职责了。 沐浴在不同的目光中,司天监的眼神一直保持着端正平和,声音里透出一股沧桑,“臣纵观历年的天时气象文书,以为明年春夏,恐有大雨成灾,连绵数年方止。” 什么?大雨成灾?还绵延数年? 除了司天监以外,大殿内的所有人都有些表情各异,凝重的、疑惑的、更多是不屑的。 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大臣,甚至立刻就跳出来反驳。 有位尖耳猴腮的大臣,一开口就是怒斥:“简直是一派胡言!今年还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怎么明年就有突然有大灾呢……” 另外一位大臣的性子稍微平和些,虽然不敢苟同,但言辞较为委婉,“臣以为,如果说明年有雨灾、水患,也不是不可信。但是,绵延数年,就有些夸大了。”他扭头看了看司天监,发现真的是想不起来他的姓,便只好囫囵地称呼,“这位大人,您有何证据呢?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信口开河、危言耸听啊。” 司天监再次从容地拱手行礼,不慌不忙地说:“春夏雨灾,在穆泰年间、永定年间均有记载。臣,曾翻阅过前朝遗留下来的天文时录,里面都记载着相似的雨灾。两次雨灾相距莫约百二十年,历时三、四、五年不等。庆和十七年,距永定年记载的雨灾之年,恰好百二十年。” 庆和帝听着他回话,似乎想到什么。他收回投放到远处的目光,一手撑在御案上,身子微微前倾,忙不迭地问道:“大雨区域在何处?此地大雨,那他处可有大旱?数年究竟是几年?” 听见皇帝发话,那些仍是不屑的大臣,也只好把吐到嘴边的犀利言辞再咽了回去。 司天监回答道:“大雨降于灵河以北,灵河以南则雨水稀薄。因南方水网丰富,不至于成旱,但定然比平日干燥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根据史料记载,大雨初时较为微弱,逐年递增,盛极而衰,直至恢复寻常。初时大雨愈是微弱,盛时大雨愈盛,受灾年数便愈长。” 沧桑的声音刚落下后,沉默便开始在大殿内蔓延。 大臣们都低着头,表情就这样隐藏在影子背后,心里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 片刻后,冕旒轻轻晃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庆和帝坐直了身子,目光在底下来回扫视了一圈,“诸位爱卿对此有何高见?” 晋王眉头紧皱,眼中不时流露出担忧,“儿臣以为,雨灾一事,关系到百姓民生。只要有一丝可能,都应该赶紧操办起来,防患于未然。” 庆和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王看见“大哥抢先发话还得了父皇赏识”的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咬牙切齿,没想到一向老实的大哥,竟然这般奸诈。 宁王一着急,也顾不得自己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了。他只知道这“忧国忧民”的好名声,可不能被晋王一人给包圆了。他紧跟晋王的身后出列,干巴巴地说:“儿臣以为,大哥所言甚是。臣,附议。” 忧心忡忡地老尚书令,看见两位王爷都这样心系百姓,不由地倍感欣慰。小时候,他曾听老祖父提起过永定年间的雨灾。大雨过境,天色放晴后,却是满目苍凉。水面都是漂浮着的尸首,荒山野岭中也是遍地饿殍。有幸存活下来的,都是面黄肌瘦,形如骷髅。 想到这里,他也跟在两位王爷的身后,出列启奏,“臣以为,雨灾祸起,饥荒、洪涝,甚至于疫情,定然接踵而至。修坝、囤粮,以防患于未然。” 庆和帝眼睑下垂,看着其余的伫立着的大臣,“诸位爱卿,又以为如何呢?” 犹犹豫豫中,余下的大臣都弯下了膝盖,拱手回话,“臣等,附议。” 说实在的,这些人的心里其实是不大相信会有什么绵延数年的雨灾的。不过是看到皇帝一直都没有反驳司天监,还有两位王爷、老尚书令摆明车马支持的态度。他们抱着“枪打出头鸟”的念头,就谁也没有出言反驳。 而且,他们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司天监看气象、选吉日的本领很不错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差错。说不定,这一次就像“盲猫碰到瞎老鼠”一样呢。如果真的是“雨灾”,出言反驳的人不仅是千古罪人,还要遗臭万年呢。 思来想去,他们都认为,这个时候附议是最安全、妥当的。 唯一一个还不是很清楚状况的,估计就只有魏国公了。他前一刻钟还沉浸在愤怒当中,现在所有大臣就跪倒一片,口中直道“附议”。他表示,变化太快,不是很能跟得上。 看大家都是如此,魏国公只好随大流地跪倒在地“附议”,然后再在心里慢慢地把事情捋明白。 庆和帝看大殿内的意见已经统一了,也没有再耽搁时间,直接问诸位大臣有何良策? 皇帝一发话,大臣们便纷纷献策。 “春夏暴雨,可能使河水暴涨,水患泛滥,冲毁沿岸的良田、房屋。到时候,百姓定然流离失所。臣以为,筑坝修堤、囤粮赈灾,都是要务。” 从前曾经提过,郑国境内水路发达,从北到南,至西往东。除了沙漠荒地以外,就没有水路不通之处。若是出现大范围的洪水泛滥,那么郑国就可能成为一片汪洋,更名为“泽国”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因此,庆和帝闻言后,神色就凝重起来了。诸位大臣的心中也如同装满了石头一样,沉甸甸的。慢慢地,众人的眼光就都投放到了工部的卢左侍郎身上,看他能有什么良策。 说起卢左侍郎,就不得不提临沂卢家了。 话说,临沂卢家和琅琊王家一样,都是曾经的一等世家、望姓门第。与王家以出任将相为显贵不同,临沂卢家,世人又称之为堤坝卢家、水道卢家。因此,王家需要汲汲营营,甚至用送嫡长女进宫的手段,来保持地位。而卢家就显得幸运得多了,只要卢家的传承不绝,卢家人定能受到朝廷的礼遇和重用。 如今,工部左侍郎这一官职,就是专门为卢家人而设的,又是一个通过世袭传承的官职。凭借着那样一身筑坝修堤的本领,卢家已经在这一片大陆上屹立了近二千年。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描述卢家的地位,那么就是,只要是郑国这一片土地上的江流河道,都可以找到卢家人的身影。比如,在开国之初,卢家人曾主持了京都大运河的挖掘。 比起王家政治投资所面临的风险,卢家更像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只不过因为遭遇战乱,卢家差点儿就被当时的乱军灭门了。经过二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可能是因为卢家人酷爱研究堤坝,而忽视美色的缘故。如今的卢家,基本上是代代单传,卢左侍郎膝下有一子一女,已经算是超额完全了开枝散叶的任务了。 卢左侍郎没有坠了家族先人的名声,也没有辜负皇帝和群臣对他的期望。他在听闻可能出现春夏雨灾以后,就已经在脑中分析着郑国内所有的江水河道。 只见他不过是刚刚而立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风姿、仪态。可能要经常在外指挥河坝修筑,他的皮肤有些黝黑,但仍能辨认出那清俊的五官。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出列启奏,阐述地有理有据,“灵河以北,主要的交通河道有三,西秋河、京都大运河、清河。 后两者河道平坦、沿途通畅。去年的时候,堤坝也已经完成新的加固。想来,近年是没有什么大患的。 唯独西秋河,多弯多曲,河谷忽宽忽窄,河道走势便极易引发洪涝,且其春、夏汛期异常迅猛。如果春夏雨灾,恐西秋河流域,必生水患。臣以为,趁秋冬之际,加固、加高堤坝,防西秋水患,于未然。” 一众大臣闻言,心中的大石更重,不知道是因为雨灾将近,很是什么别的原因。 庆和帝把这段话在心里过了两遍,就直接大手一挥,把这筑坝修堤之事给敲定了下来。他看着卢左侍郎,说:“筑坝修堤一事,便交给卢爱卿了,”又看了看两边的站队,循例问了句,“诸位卿家,可有异议?” 其余大臣纷纷摇头,拱手行礼,口中直道:“陛下英明。” 宁王听见这番话以后,不禁灵机一动。他恰好在工部历练,若是能够参与这个筑坝修堤……到时候雨灾一来,那他就可以蹭上这笔不世功勋了。这么想着想着,他突然发现,要是真的有雨灾也是很不错的呢。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跟着去修坝呢? 这时,卢左侍郎又说:“陛下,西秋河流域绵长,地形复杂。这么短时间之内,加固、加高所有要害之处的堤坝,唯独臣一人,怕是不能兼顾。” 庆和帝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那西秋河流域绵长、曲折蜿蜒,每年吞了国库这么多的银子,还是年年小灾不断。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头疼了,眉头也跟着微微皱起。 宁王听见了卢大人的这番话,简直要大喜过望。就好比他刚刚开始打瞌睡,就有人递来了一个枕头。他看看父皇,眉头紧皱的样子,似乎也在此事头疼。他便马上调整好表情,掀起衣摆便跪在大殿中央一礼,神情严肃地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跟随卢大人前往西秋河流域,协助筑坝修堤。” 王尚书扫了一眼宁王,心里既是吃惊又是无奈,敢情他以为这一趟是好差事呢。他在心里叹一口,然后又安慰自己说:有卢贤侄在一旁指挥,只要他听话行事,应该不会捅出什么篓子吧。 一看那些大臣们作袖手旁观状,庆和帝立刻就明白这些老狐狸在想些什么,不就是害怕出现雨灾决堤后,会因此惹麻烦上身吗?他虽然心里愤愤,但也知道雨灾紧要,还不到发作他们的好时候。 庆和帝把目光从那起子大臣的身上移开,第一次正视这个儿子。他想,宁王到底是真心想要“为民请命”,还是偷偷在心里打什么馊主意呢。 宁王在父皇的眼神下,如坐针毡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有些不安,父皇是不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他会一口否决吗?感觉仿佛过了一季之久,那芒刺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他不禁悄悄地舒一口气。在这个微凉的季节,里衣居然被汗液给打湿了,便下他意识地收拢了一下肩胛骨。 庆和帝收回了目光,“卢爱卿,以为宁王如何呢?” 宁王听见父皇把决定放到卢大人的手,那颗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了一些。他想,卢大人的长女和王家表弟似乎有口头婚约,这么算起来大家也是亲戚呢,卢大人应该不会拒绝他吧? 卢左侍郎看了看宁王,发现他一脸严肃的底下还带着点忐忑。他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宁王在跟着工部官员拟定春耕计划的时候,下地也是下地挺利索的,看起来应该是一个能办实事儿的人吧。 他想,这样看来,与其要带一个老狐狸出去,到时候各种阻拦、各种不妥的,还不如带着宁王这样的。虽然要拐上几拐,但好歹也算是亲戚一场嘛。心思一转,他想明白了以后,便欣然同意带着宁王前去筑坝修堤了。 宁王得偿所愿后,心里的踌躇满志已经快要溢出来了,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些自得。 晋王看在眼里,不由地有些羡慕二弟。他想,如果不是外祖父到案子还压在身上,这种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也一定会请命的。 庆和帝见此,便命人拟定诏书,把修堤筑坝这事儿给彻底定了下来。他限卢左侍郎五天之内拟定好章程,呈递给他过目。然后,这两人就要即刻出发,不能耽搁这段宝贵的时间。 此时,西边出现一道晚霞,那是夕阳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道绚烂。 站得时间有些久了,洪涛感觉腿脚有些发麻。他不着痕迹地换了换重心,心里直叹,这是年纪大了,这要是从前,再站半天都不是个事儿。 他抬起眼睑看着这个热闹的大殿,大臣们还讨论地热火朝天的。看样子,这次大朝会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呢。但是,大殿内的光线随着夕阳西下,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见此,洪涛便悄悄地领着一些小太监,把大殿的烛火给点燃了。 平时的这个时辰,太华殿早已经关闭,如今竟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臣以为春夏暴雨连年,春播、秋收必定遭受大创,受灾百姓能够侥幸逃过洪涝,也要面临饥荒。囤粮以备赈灾之需,刻不容缓。” 春夏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如果雨水太多了,春播的时候就能直接把地里的种子给泡烂、淹死了。错过春天的发芽,等到秋天的时候,哪里还能有什么作物可以收成呢? 大臣们纷纷点头,谁也没有再出言反驳。因为大家都想,既然都已经妥协了,又怎么能做出一副出尔反尔的样子?又不是以后都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庆和帝也跟着点点头,认为囤粮也是应该的。因为,无论是灾时、灾后,开仓放粮、抚恤百姓都是应当的举措。 “关于囤粮,诸位爱卿有何妙计呢?” 有一位头脑非常敏锐的大臣,立刻就出列启奏,“如今形势,囤粮势在必行。那囤粮到底要囤多少,怎么囤,总要有个目标。臣以为,户部必须核查各地粮仓,统计清楚粮草的缺口,才能做到有效率地囤粮。” 户部掌管着国库,自然也包括各地的粮仓。 就这样被当众点名,户部的大臣也纷纷出列了。他们表示,彻查粮草储备容易,只要翻看历年帐册就可以统计了。但是,要大规模地囤粮,就要先盖加新的粮仓。而且,旧粮仓也需要加固修理,以防抵挡不住暴雨而出现漏水、坍塌。 工部的大臣们一听,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想要开腔反驳,但是他们这些“庄稼汉”和“泥瓦匠”,嘴皮子都不怎么利索。于是,他们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刚刚筑坝修堤是他们的活儿,怎么囤粮也变成了他们的活计了? 关于要囤多少粮的问题,一众大臣都表示,如果按照最坏的打算,灾情要持续五个春夏,那么需要囤积粮草的数量将要突破天际。因为灾情这个东西,情况只会越来越坏,需要的粮草只会逐年以几何级递增,五年的数量累计下来,天际这个形容已经是写实了,一点儿都不没有夸大。 有位经济头脑特别好的大臣,把这份账算明白以后,顿时眉宇间忧愁便凝聚不散。他从大臣的站队中出列,“臣以为,囤粮数量太过,已经非人力、田力、国力可以承受了。” 然后,他就言简意赅地给大家算了一笔账。 这个突破天际的数额,就算是用动用了国库里全部的库银也是买不到的。不是说缺银子的问题,而是郑国一年都产不了这么多的粮草,怎么买?!保守估计,郑国上下,包括皇帝在内不吃不喝光劳动,也大概需要三年才能凑齐。这算的还是风调雨顺的情况,如果西秋河闹一场小灾,那就肯定不够的了。 闻言,大殿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此时,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期期艾艾地说,如果真的囤积不到这样多的粮草,可不可以暂时从军饷中抽调呢? 听见这句话的大臣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闻言,兵部的王尚书即刻出列,神情肃穆地跪倒在大殿中央。 “明年若是灵河以北遭灾,西北的瓦兹、西部的森革,都是位于灵河以北。而且,西秋河源自西北深处的雪山,从这二者之间穿行,而后才进入我国。因此,这些一直对边关虎视眈眈的外敌,也极有可能遭灾。 无论是想要趁火打劫,还是绝境之时被逼得铤而走险,外敌叩边的可能大大增加。内患之际,更是要慎防外敌。臣以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边关军饷,绝对不容有失!” 武将们都纷纷跟着点头附和,认为这位兵部尚书所言甚是。 紧接着,又有一位脑子不太清醒的大臣提出,能否追加赋税,多收一些粮草呢? 其余的大臣一听,明知道百姓要遭灾了,不想着减免赋税,反倒还要增加,这……岂不是跟在乞丐的碗里抓饭吃一个道理吗? 大朝会开到现在,大臣们都有些饥渴难耐了。 他们都已经不想再跟着这样的傻子,浪费口舌。他们仅仅是循着声音看去,仔细打量一番,把人给认准了。经此一役,这人很快就从朝堂上消失,他们要马上、立刻、即时跟这人彻底地划清界线。 从军饷抽掉不行,增加赋税更是不行。这样看来,囤粮一事似乎走进了僵局。 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有人出列,是专门管理海贸船队的大臣。 有的大臣并不支持对外航海贸易的,只不过这是从高祖时便开始的生意,不好明目张胆地反对。他们看见这人出列,眉头便紧紧地皱起,这分明是郑国自己的事情,与海贸有何干系呢? 管理船队的大臣说:“数年前,臣领着船队到过一些南方蛮国,那里的粮食大多都是一年两熟,甚至是一年三熟。土地虽少,但产粮颇多。臣以为,可以派出船队跟这些蛮国进行贸易,换取粮草。” 有些脑筋转得很快、性子比较开明的大臣,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提议。 但是,有些性子保守的大臣,认为大海苍茫、路途遥远的,还是向商行大户买粮比较妥当。因为,到时候换如果不回来粮食,反倒可能延误了大事。 夜幕早已经降临了,洪涛也领着那群小太监给烛火添了一遍灯油。 庆和帝没有给这些大臣僵持、磨蹭的时间,很快就下了定论。 囤粮之事,兵分两路。 一方面用朝廷的名义向商行大户购粮,另一方面特意加派一支船队,带着金银、绸缎等物,前往那些南方蛮国换取粮食。庆和帝还命人拟旨,命东陵侯调派一队战船,沿途护卫粮草,一定要平安地把粮草都运送回来。 两件大事基本定下后,庆和帝就大手一挥,表示朝会散场了。 庆和帝踏出太华殿,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他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洪涛,声音很小,似乎被秋风吹得有点破碎。 “洪涛,你亲自到长泰宫告诉贤妃,朕今晚就不过去了,叮嘱她早些歇息,不要再熬夜了……” 方才的朝会,总算是把事情的大方向定下了。他回到勤政殿以后,还要与一些重臣一起商讨,争取早日敲定其中的细节。 庆和帝想,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然而他都已经习惯了。 第78章 昨夜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仿佛被洗涤过一样,瓦蓝瓦蓝的。路上的马车轱辘不停,碾压过积水,带起了点点的泥泞。行人都脚步匆匆,时不时紧一紧衣裳,似乎昨夜的大雨,带走了这个秋季最后的温度。 今日恰好是休沐的日子,难得能从刑部的宗卷堆中解放,陈幼安原本是打算在房间里好好看书,为来年的春闱做好准备。岂料,他的手捏着书卷,心却一直都沉静不下来。于是,他便从国子监的学舍里走了出来,放空一下思绪纷杂的头脑。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竟然来到遍布高门大户的东大街。他的心弦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便举步登上位于一间街尾的茶楼。 “客官,您的茶来了!”店小二的人还没有到,那洪亮的声音已经到了。只见他一手麻利地从肩上一抽抹布,囫囵地擦擦桌面,就放下了另一只手上的茶水和茶点。 陈幼安偏过头,谦和地向店小二颔首,“有劳这位小哥了。”然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提起茶壶为自己满上一杯。 店小二很少遇到这么好看,这么温和有礼的客人,便多口了一句,“您这二靠近窗口,天冷风大。”目光在那没有丝毫修纹的衣袖上,打了一个转,“现在时辰还早,您可以到里头歇歇,不收钱的。” 陈幼安一听,就知道店小二是误会了。他伸手指了指窗外过往的行人,摇了摇头,“不必了,此处风景独好。” 店小二也不再坚持,“那您慢慢享受吧,小的就不打扰了。”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在心里想,这人应该是刚刚进京见世面的穷酸吧,打肿脸充胖子,还风景独好呢。 陈幼安就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吃着茶点,心中盘踞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他的目光跃出窗户,停在了不知名的某处。忽然之间,他想起了进京时母亲的嘱托。 青砖瓦房中,母亲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再三叮嘱他,到了京城以后,千万别忘了打听长姐的情况。如果她过得好,那咱们也别去攀亲。若是她过得不好,就等他以后中了进士,当上大官,就可以把长姐接回家中。 想到这里,他胸中发出无声的叹息。自幼时,与长姐一别,已经将近二十年了。时间已经模糊了他的记忆,只有母亲时常用思念的目光看着他,说他的眉眼长得与长姐愈发相似了。 渐渐地,茶楼里的客人变多了,吵杂的声音打断了陈幼安的思绪。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不经意间就看见大街上多了几辆驷马大车。其余行走的马车与路人纷纷避让,它们则正四平八稳地向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店小二手里提着一把大铜壶,正在挨桌地给客人添热水。他来到陈幼安的桌旁,动作利落地为茶壶重新注满了热水。抬起头顺着陈幼安的目光看去,他便抱着为土包子科普的念头,快言快语地说:“那些都是诰命夫人的马车,看那个方向,应该是去皇宫的吧。” 旁边几桌的客人听见店小二的话,也兴致勃勃地插话进来。 “嘿嘿……我知道那些马车都是去皇宫赴宴的,还知道是什么宴呢!”率先说话的这人,脖子上挂着一只成人巴掌大小的金貔貅,鼻孔朝天,一副快问我、我知道的模样。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哧”地一声,表示不服,“你就吹吧,看你也是在这里混的,还能知道皇宫里头的事儿。” 那“金貔貅”一听,立马就炸毛了,“老子怎么会不知道!老子是珍宝阁的少东家!” 陈幼安听见这人一口一个“老子”地,精致的眉眼不禁微微地皱起。 远处的一桌的客人,看起来风尘仆仆,应该是途径京城的行商。只见他们向着“金貔貅”拱拱手,很是知情识趣地递过一把梯子,“这位少东家就不要卖关子了,快快为我等解惑吧。” 既然有人递来梯子,“金貔貅”也没有继续端着,“前段时间很多贵人都来物色过奇珍,都要那些小孩喜欢、寓意又好的。说到明白,那是要送到宫里的。算算日子,今天应该太原王的百日吧。” 这么一说,靠近“金貔貅”的几桌客人,都恍然大悟。被勾起记忆的茶客,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三个月前的太原王刚出生就被册封的旧闻。 陈幼安神情自若,右手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实则,他正竖起耳朵听着那些茶客的议论。 …… “宫里头的贤妃娘娘真是得宠啊,这孩子一生下来,就立刻封公主、封王爷的。” “那是当然啦,不说那是象征着吉祥的龙凤胎,就说贤妃娘娘,也出生大家,生得简直倾国倾城,自然是受宠的咯。” 无论讨论什么,这人总是要表达一下不服,“不过是个庶出,不过是沾了年轻貌美的光罢了……” 那“金貔貅”一听,嘴巴立刻就咧开了,“那人家也是魏国公府的贵女,像你这样的,”从上到下把人扫视一遍,“你连给人家当脚踏,那也是不够格儿的……” 慢慢地,话题就这样跑偏了,百无聊赖的茶客开始对女人评头论足。提到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女,他们不敢随便议论,都是轻轻地一笔带过,又或是干脆闭口不提。但是说到哪家的小寡妇、卖豆腐的媳妇子,他们的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些污言秽语,那一个叫百无禁忌啊。 倾国倾城!庶出!魏国公府! 陈幼安在心里笑笑,良禽择木而栖,他这只“良禽”,也终于找到了他的树木了。 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以后,也不再打算留在这里,忍受那些茶客嘴里的不干不净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整齐地码在茶壶的旁边,便起身离去。 店小二看见有客人离开,便加快脚步走过去。他一看桌上的铜钱,居然比定价多了一倍。他把多出来的铜钱揣进怀里,不禁有些疑惑了,这好看的穷酸居然有钱打赏,他不会是看错了吧。 陈幼安的脚步一改来时的踌躇,坚定地向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他想,长姐的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如今,他还要辅助彻查西北旧案,不宜与京中有太多的牵扯。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前去打扰长姐平静的生活。 ―――――――――――――――――――― 长泰宫。 光滑的玻璃镜面,倒映着一张清绝的容颜,眉黛青颦,鼻如玉葱,朱唇皓齿。最能夺人心神的,却是那一双深邃宁静的眼眸,如同深海中隐藏的漩涡,使得人深陷其中。 姜素敏一身素色里衣,那头乌压压的青丝随意披散着。她平举着双臂,俏生生地站在梳妆台的跟前。 红绸上前轻轻地拔开那扰人的青丝,只觉得触手光滑,如同抚着绢丝绸缎一样。 红绫、红缎、红罗三人立刻簇拥上前,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侍候着主子穿衣。 穿好那身繁复、隆重的宫装,姜素敏便在红绫的搀扶下,在梳妆台的跟前落座了。她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晃了晃脑袋,“今日便梳一个元宝髻吧。” 令姑姑闻言,取过一柄羊脂玉梳,便动作麻利地为主子挽起发髻。 这时,钱嬷嬷怀里抱着小太原王走了过来,微微屈膝,“奴婢见过娘娘。” 原来,小太原王隔了一段时间,没有看见母妃,便又扁扁小嘴摆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钱嬷嬷害怕他真的哭闹起来,到时候眼睛红痛痛的,在百日宴上会不好看,就只好抱着他过来寻找娘娘了。 钱嬷嬷站直身子后,便为怀里的小主子调整了一个姿势,使得他可以看见主子的身影,不至于哭泣。 确实,小太原王看见母妃后,紧缩的小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但是,他整个小身子就不停地向着母妃的方向扑去。被钱嬷嬷阻拦以后,他的小手奋力挥动着,嘴里还发出两声轻轻的“啊、啊”。 姜素敏从镜子的反射中,清晰地看见儿子瘦小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微酸。 小太原王退热后的两天,体弱得连自己喝奶的力气都没有。他就只能像刚出生那会儿一样,用小碗小勺来喝奶了。虽说是已经退热,但是他仍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的咳嗽。他就这样子病了十几、二十天,才算真正地痊愈,恢复现在这幅活泼的样子。 可惜,他那身攒了两个月的奶膘,就在这大半个月中消耗得一干二净。他那白胖的身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就是现在这副瘦弱的模样。 自从王爷过来以后,主子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令姑姑见状,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红罗打开妆匣,取出里面的凤头衔珠步摇,递到了令姑姑的手里。她回头看看墙角的沙漏,有些担忧地说:“娘娘,时辰已经差不多了,陛下还没有过来,需要派人去请吗?” 姜素敏闻言一愣。 自从那天,洪涛来长泰宫传话后,庆和帝就没有再留宿过后宫,就连偶尔来看两个都是来去匆匆的。传说最近朝廷有大举措,就连宁王都被派遣出去为君父分忧了。 第79章 姜素敏想了想,朱唇微启,“不必了,陛下有时间自然就会来的。” 庆和帝就算忘记了,洪涛也会提醒他的。如果他不能来,那肯定是政务太忙脱不开身的缘故。既然这样,她又何必使人前去打扰他呢。 令姑姑再次仔细地端详着主子的妆容,没有发现一丝不妥当的地方。她才停下微挑钗环角度的动作,轻声地提醒,“娘娘,已经可以了。” 这半年来,姜素敏都没有这样按品大妆了。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就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抬头收颌,以缓解这一身的沉重。 小太原王第一次看见盛装的母妃,向前扑的动作蓦地停住了。他的睁巴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歪着小脑袋,一副疑惑又惊奇的样子。他仿佛在表示怀疑,这人是谁,好眼熟啊。 姜素敏的心,立刻就被他这副表情给萌化了。她“扑哧”一笑,像平常那样,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额角,“小阿建怎么啦,不认识母妃了吗?” 这声音好熟悉!小太原王立马就兴奋了! 他的眼睛弯弯,小嘴咧了一下,拍打两下小手,就拼命地扭动着小身子。他像是在奋力挣脱钱嬷嬷的怀抱,伸出双手向着母妃的方向探去。 钱嬷嬷被小主子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了跳,立刻伸手拦下小主子的动作,免得他摔到地上去。她嘴里小声地劝着,“王爷可不能这样扑……” 姜素敏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儿子想要抱抱,就立刻抱起来。她伸手帮着钱嬷嬷稳住他的小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温柔而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小阿建,母妃现在身上重,抱不得你啊。你就乖乖的,让钱嬷嬷抱着,可好?” 小太原王对母妃的话充耳不闻,表示本王没有听懂,母妃快来抱抱。他仍然扭动着身子,小手举得高高的,一副期待的模样。 就这样等了一小会儿,他还没等来母妃香软怀抱,高涨的情绪就变得低沉起来。他上翘的眼尾耷拉下来,小嘴也慢慢地扁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酝酿。 姜素敏见状,本想亲亲他、安抚他,但是脸颊、嘴唇都点上了胭脂。她就只能用指腹,温柔地摸抚过他的额角、脸蛋。然后,她松松地圈着他的小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可以直观地察觉到她的情绪。 “阿建乖,现在不能抱,也不能哭鼻子哦。” 只见,随着姜素敏手指的游移,小太原王的表情变得舒缓。他没有再摆出一副“本王要哭了、哭了”的样子,小眼神似乎带着点郁郁,往后靠在钱嬷嬷的胸前。他好像有点小忧伤、小迷茫,又像是在沉思,母妃怎么不抱本王了呢? 姜素敏还以为这只小哭包要闹上一阵子呢,谁知道这么容易就哄好了,心里不禁送了一口气。她看看墙角的沙漏,发现时间有一点点宽裕,就忍不住再一次叮嘱令姑姑,“姑姑,等一会儿本宫先出去待客。吉时到了,才让郭姑姑领着乳母把孩子都抱出来……” 自从两个孩子搬到东侧殿以后,姜素敏就想了想,就把郭姑姑调去给两个孩子当管事姑姑,打理东侧殿的事务。她思忖着,郭姑姑既懂药理,又会功夫,让她在孩子的身边,保障也多了几分。 令姑姑听着主子的再三叮嘱,莞尔一笑,“娘娘,放心好了,阿郭行事很有些分寸的。倒是您要要快点到正殿去,客人应该是都到了……” ―――――――――――――――――――― 姜素敏刚刚靠近正殿,就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里头相谈甚欢的声音。她不禁在心里暗笑,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看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能够说得过去的。 她也没有再耽搁什么,端好身上的仪态,便举步踏入殿内。 殿内的声音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诸位夫人回过神来后,纷纷起身下拜,“妾身见过贤妃娘娘。”那些曾经出席过辞旧宴的夫人,都不禁在心里感叹,每次见到这位“宠妃”,“美人如斯”的赞誉都差点儿脱口而出。而有些跟着婆母来见世面的新婚夫人们,大多都心里微酸,如此容颜,难怪能独得盛宠! 姜素敏与众人相互见礼以后,便安然落座了。她看向早已到来的王德妃和秦淑妃,面上带着点歉意,“让两位姐姐久等,都是本宫的不是。” 秦淑妃那张娃娃脸,一笑起来就添了一丝天真。她摆摆手,“没有久等,阿姜唤本宫阿秦就好,不用太过客气。” 王德妃也笑得一脸端庄,点头附和道,“阿秦说的是,阿姜还是太过客气了。 姜素敏的脑子转了转,也就明白她们二人的意思了。四位的正一品宫妃,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地位上的差异。她们二人也不好接她的一声姐姐,转而以平辈相称。 既然如此,她也就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窦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上首的二女儿,看见她的眉目疏朗,嘴角含笑。看样子,太原王的重病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她那颗被魏国公悬起的心,也就落下去了一大半。 姜丽敏端正地跪坐在嫡母身后,低着头,表情微愣,心里满是复杂。 看见二姐姐终于出来的时候,被一些夫人围着相看的姜丽敏,其实是松一口气的。但是,当她看见心中高高在上的嫡母,都要匍匐在二姐姐的身下行礼时,心情就变得矛盾起来。这使得她,不禁想起姨娘提到的那个老王爷,权势、正统、舒心…… 不经意间,姜丽敏的脑海浮现一个清晰的身影,“姑娘应该找一个家世简单的好男子……” 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个越来越深刻的人给甩出去。 姜丽敏微微抬起的目光,恰好扫到了跟在王德妃身后的宁王妃万氏,厚重的脂粉、深凹的锁骨、无法掩饰的疲倦与苍白。耳边是二姐姐与两位宫妃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的客套,她抿了抿嘴唇,便下定了决心。 不知道是调养的功劳,还有晋王复爵的威力,晋王妃吴氏仿佛经历了新生一般。比起前段时间来说,她的体态丰盈了不少,眉宇间的郁气尽散,只是脸上的血气有些不足,哪里还有当初那副虚弱的模样? 她看见妯娌的那副样子时,就想起外头宁王的那些个小道消息,不由地替对方叹息。叹息过后,她心头涌动的是庆幸还有甜蜜――幸好夫君为人正派。前段时间一直在她的心里郁结着的怨恨和嫉妒,霎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吴氏温婉地微笑着,竖着耳朵听着三位母妃的交谈,寻思着怎样才能有机会套套近乎,才能与姜母妃的交情更近一步。 说到兴起之处,秦淑妃双手一拍,侧身指指大宫女手里的托盘,“本宫可是已经准备了不少好东西了,阿姜,你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快点命人把明熙和太原王都抱出来,””复又明嘉公主,“也好让明嘉抱抱弟妹,顺便可以沾沾喜气。” 这话一出,善意的笑声就在殿内响起了。 明嘉公主更是直接就羞红了脸,拖长声音不依道:“母妃……” 楚国公夫人看见二儿媳的窘况,也笑着打趣道,“妾身还没有急着抱孙子呢,娘娘就着急抱外孙了啦,公主还不快点到妾身这里来。” 秦淑妃闻言佯怒,那张娃娃脸的眉头一竖,带着别样的娇憨,“好啊,合着你就是个开明的婆母,衬得本宫这个母妃面目可憎起来了。” 见此,王德妃也不禁掩嘴轻笑,偏头轻声地说:“阿万,你等会儿也上前抱抱明熙和太原王,沾沾喜气。” 她的目光从儿媳妇苍白的侧脸上划过,眼中的笑意也收敛下去了。儿媳妇的身子骨怎么都不见养好,傻儿子还揽了修坝的差使,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搞砸了。 玩笑过后,姜素敏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命人前去把明熙公主和太原王都请出来。 长泰宫的内侍总管严公公,领着一群小太监开始布置起来。一张加大加宽的卧榻被合力抬带到大殿中央,先是垫上厚厚的皮毛毯子,然后再仔细地铺陈着大红金丝锦绣福寿无边薄被。 龙凤胎,用“龙凤呈祥”修纹会更加应景。但是,公主和王爷怎么能够逾制使用“龙”纹和“凤”纹呢? 于是,姜素敏就取婴孩百日贺“百岁”之意,选了五蝠、寿桃、盘长等绣纹,意为福寿无边,也算是寄予她对一双儿女的期望――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殿内的诸位夫人,看见大殿开始布置了,便知道今天的主角终于要出现了。她们眼神都有些闪烁,坊间传言的太原王重病之谜,似乎就到了揭晓的时候了。她们心想,到时候定要好好瞧瞧,看仔细了。 “啪、啪”两声响起,那是守在殿门当值的小太监发出的、清脆的击掌声。 大殿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循声想门外看去,那里出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众人立刻从案席间起身,准备恭迎圣驾的到来。 那些重臣夫人,都约而同地在心里暗暗咂舌,姜贤妃果然受宠! 她们算是消息灵通的那一拔人,知道朝廷最近政务繁忙,自己家的老头都忙得没功夫睡小妾了,可想而知,皇帝能有多忙了。如今,陛下竟抽空出现在 百日宴,可见姜贤妃母子三人的盛宠。 她们其中的某些人,不由地想,也许可以好好培养一下孙子、孙女(儿子、女儿),当王妃或者尚公主也是个不错的注意。 庆和帝的私库中,正在挑选赏赐的洪涛,心里满是委屈。方才主子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责备他百日宴的时辰到了也不早点儿吱一声。洪涛心里冤啊,主子在跟老尚书大人商讨政务,给他一个大水缸做胆子,他也不敢上前打扰的。 洪涛在心里幽幽地叹一口气,余光扫光那些负责装箱的小太监,便厉声吩咐他们手脚都快一些。 主子怕误了百日宴的时辰,便决定兵分两路。主子就先往长泰宫那边去了,而他则到私库这里,带上赏赐再到长泰宫跟主子会和。 第80章 诸位夫人都恭敬地匍匐在地上,只感觉到眼角的余光处,有一道明黄迅速地划过。 庆和帝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姜素敏的跟前,弯腰伸手,“爱妃,不必多礼。”他体贴地把人扶稳后,才看看的左近两位正一品宫妃,语气淡淡,“淑妃、德妃,也起来吧。” 尽管明嘉公主已经被母妃训斥过,但是她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有些面色不豫,父皇还是太过偏心了。 秦淑妃不知道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还是早就料到女儿的反应。她在宽袍大袖的掩盖下,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女儿,以作提醒。 王德妃神色自若,眼神的深处没有丝毫的波澜。似乎对她而言,皇帝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诸位夫人都起身吧,今日是明熙和太原王的好日子,诸位也不必太过拘谨了。”示意众人起身后,庆和帝才松开牵着姜素敏的手,落座在一早预留给他的案席上。 就在两人贴近的那一瞬,姜素敏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疲惫。可能因为最近的劳心劳力,他脸上的皮肤都变得松弛无光,眼袋厚重。他眉间的川字纹渐深,沟壑更是已现雏形。 她深邃宁静的眼中,闪烁着担忧,他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了,平日繁忙、压力重,再熬得太厉害,就很容易生病的。 庆和帝似乎感觉到什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抚。 ——————————————————— 殿内一派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殿中央的卧榻上。 只见,那张已经铺陈好的卧榻上仰卧着两个小婴孩。他们的身上分别穿着缩小版的朝服,可能因为衣服格外厚重,束缚着他们的小胳膊小腿。一向活泼的明熙的小公主,也不能手舞足蹈的,变得文静起来了。 同是玄色的朝服、有些遥远的距离,使得安坐于席间的夫人们,竟无法通过分辨朝服上的绣纹,辨别清楚两个孩子的身份。 两位皇嗣的乳母,伏跪在卧榻后方两侧。她们主要的职责是照看好卧榻上的孩子,还有在有需要的时候搭一把手。 卧榻的右侧,站着一位尚仪局的女官。她的神色肃穆,正在朗声唱礼。 窦氏双臂微屈,平举于胸前,上面托着两件折叠整齐的百家衣,步履缓缓地走到那张卧榻的跟前。身为两位皇嗣的外祖母,她要亲手为他们穿上这两件百家衣,送上来自外祖家的祝福。 在两位乳母的帮助下,窦氏利落地分别为两位殿下套穿好百家衣。而后,她便在女官的唱诺之下,退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心里仿佛压着大石一样的沉重。 看见那两件斑驳紫色的百家衣,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庆和帝在内,都觉得姜家对两位皇嗣是真的尽心尽力了。 所谓百家衣,是指收敛百家布头而制成的小孩衣裳。但是这布头与布头之间,都是有差距的。最好的百家衣应该是紫色的,又因“紫”与“子”同音,送“紫”又有送“子”之意。因此,紫色的布头是最难讨要的。 最纯正的紫色染布都会进贡宫廷,用来制作宫妃或者官宦的朝服。而民间的紫布受到等级上的制约,故而颜色大多深浅不一。 穿上了百家衣,接下来,就应该是家族里长寿的长辈为晚辈带上长命锁。 诸位夫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圈,都没有发现皇室的什么年老的长辈。她们忽然意识到,如今的皇室里,辈分最大、年纪最长的,不正是皇帝本人吗。 难道…… 果不其然,在众人差异的目光中,庆和帝从主座走了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两把样式拙朴的羊脂玉长命锁,翻看了一下,便分别挂在两个孩子的胸前。 长命锁的正面,是以大篆雕琢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锁的背面的右下方,则以大篆分别雕琢着两个小孩的名。 明熙小公主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见突然出现的熟悉大脸,眼睛微弯,嘴里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啊”。 然而,小太原王就显得冷谈多了。他仅仅是有冷淡的目光,扫视了这张熟悉的面孔。他仿佛又沉浸在被母妃拒绝的忧伤里,黑漆漆的眼珠子木木的,透出了几分呆滞。 庆和帝看见儿子的表情,眉间的“川”字深了一些,便想要伸手抱起孩子。但是碍于这个百日宴的仪式没有结束,他也无意让这双儿女更引人注目了。反正儿子看起来还没有哭,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仪式的最后,便是在殿内的所有人,都要为两位贺百日的殿下,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有她们亲手编织的长命缕。 秦淑妃率先走到卧榻跟前,小心翼翼把长命缕系在两个孩子的手腕上。她还特意地看了看百家衣底下的朝服,绣蟠龙的是王爷,绣蛟纹的则是公主。对号入座后,她才仔细地端详起两个孩子来。 可能因为没有见到陌生人,小肉球似的明熙小公主,无论看见谁都一副特别好奇的样子。她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方出现的大脸,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跟姐姐对比,失去了一身奶膘的太原王,身量只剩下姐姐的二分之一,简直用瘦弱来形容了。他看起来十分斯文沉静,因为有些无精打采,便添了几分呆气。他那张消瘦的小脸蛋,清晰、立体的五官已现雏形了。 秦淑妃看着太原王那精致的眉眼、弧度优美的下颌,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太原王的五官,竟然像足了阿姜,日后定是能媲美卫玠的美男子!” 落后她两步的王德妃听闻,也饶有兴致地快步上前。她的目光一触及太原王,心里顿时就轻松了。看来姜贤妃这一胎生得艰难,还有太原王前段时间重病的消息,应该就不是在故布疑云、韬光养晦了。 她的心里一松,这样一个年纪幼小的、病弱的孩子,能有什么竞争力呢? 她含笑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丝善意,既然太原王不能染指皇位,便可以考虑拉拢过来,成不了盟友,也不至于成为敌人啊。 “阿秦的眼睛真真是犀利啊,阿姜好福气,子肖母,嗯……”王德妃试图在那张肥嘟嘟的小脸上辨认出五官的轮廓,一向算无遗策的她,此时也有些卡壳了。她看来看去,只能从明熙的脸上看出可爱,丝毫没有姜贤妃的妍丽,那就应该长得像皇帝吧,“嗯……女肖父。” 什么? 诸位夫人听见了,面上的表情都一瞬间的微僵,开始疯狂地在心里吐槽。这个子肖母,太原王以后像姜贤妃那般,长得清隽俊逸。于男子而言,这锦上添花。至于那个女肖父,一个女儿家家的,长得皇帝那样平淡无奇,可不算是什么好事啊。 她们很快又端起笑容,口中不停地附和,“是呢,贤妃娘娘好福气啊……” 吴氏看着眼前这个盛大的场景,眼中的笑意浅浅收敛,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慢慢缠紧。洗三、满月、百岁,这些场面,阿鹰都没有经历过呢。不禁想起孩子,想起当初的苦楚,她的心思就这样迈出殿门,然后越走越远了。 庆和帝听见女儿像自己,眼睛一下就被笑意给点亮了。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眉心又微微收拢了,女儿像他就等于不太好看啊。没关系,他这个父皇便给一份特别的嫁妆,谁也不可能怠慢朕的小女儿。 秦淑妃拍拍身后的明嘉,“快点抱抱明熙和太原王,沾沾喜气,好让你能三年抱两……”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禁掩面轻笑。 “母妃,别说了!”明嘉公主有责急躁地打断母妃的话,匆匆打把手里的黄金镶红宝长命锁往卧榻上一堆,便羞红着脸跑回坐席上去了。 看见一幕,庆和帝眼中的笑意更盛。虽然百日宴仪式还没有完结,但是他一想到那堆积如山的折子,脑仁就生疼。他想,他还是提前离开好了,不过……洪涛那个蠢货怎么还没有来! 面对与明嘉公主同样的情景,万氏倒是落落大方地分别抱了一下明熙小公主和小太原王。 说一下,真的就是一下。时间短暂到小太原王还没来得及扁嘴,便重新回到卧榻上了。 万氏放下孩子后,微微低头。她的眼睛里似乎封印着涌动的情绪,方才,她触及那两个绵软的身子时,就不禁想起,那个已经化为一滩污血的孩子。这副破败的身子,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想来是等不到他重新回来的了。 这时,站在吴氏身后的宫女,轻轻地碰了一下主子,“王妃,该您了。” 吴氏仿若从大梦中醒来,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悲,似是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纷杂的情绪,调整好表情,便举步走到大殿中央。 庆和帝视线不经意一扫,恰好把这个大儿媳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他能当上这个皇帝,心思自然也是够深沉的。吴氏那般七情上面,他岂会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眼底的笑意散去,他的神情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平时的淡漠。 ———————————————————— 被庆和帝惦记的“蠢货”洪涛,一脸欲哭无泪地苦苦哀求着某人,“王爷啊,您不要为难奴才啊,”指指身后那群小太监抬着的箱笼,“您瞧,奴才身上还有陛下吩咐的要事呢……” 洪涛哭丧着脸,心里大叹今日太倒霉了,是不是应该去庙里上柱香,去去晦气。他按照主子的吩咐挑选好赏赐,刚刚离开私库,就迎面遇上了身穿青苔绿的河间王。 于是,洪涛就被河间王劫持回到勤政殿的殿门处。 河间王探头看看洪涛身后的东西,恍然大悟,“这是给贤妃送去的赏赐吧,没关系,本王听闻贤妃为人大度,不会计较你迟到的。” 然后,他一脸不在乎,挥挥衣袖继续说:“洪公公啊,本王也不为难你,这不……本王怕你给皇兄通风报信啊。你等一等,等皇兄回来就好了。” 闻言,洪涛的心里更苦了。这是主子给娘娘和两位殿下准备的惊喜,贤妃娘娘根本就不知道,又从何计较呢。他敢肯定,主子已经在心中暗暗责备他办事不力了。王爷啊,奴才真的被您害惨了。 洪涛不能命人把河间王拖出去,就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放过,“王爷,奴才一定不提王爷的事,您就放过奴才吧……” 河间王挑眉,“真的?” 洪涛立刻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河间王一甩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他今天趁着皇兄的龙凤胎百日,心情定是上佳。他要讨得皇兄一道旨意、一句准话,就算给他支一下招也行。然后,他就可以把握时机、放开手脚,弄一个王妃回家去。 河间王伸手抚上前胸的衣襟,心头一阵抽搐。那里面放着河间王府珍藏多年的两块墨玉籽料,是从开国那时流传下来的。他连贿赂皇兄的重礼都备好了,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第81章 长泰宫的宴饮才将将开始,庆和帝便提前离席了。他的脑袋歪斜地靠在一旁,手肘杵在御辇的窗桁上,轻轻地揉捏着眉心。他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脑子正在推敲着关于购粮的细节。 朝廷大肆购粮,那些鼻子灵敏的商贾定能从中察觉到什么,也可能会跟着朝廷囤粮。市面粮食稀少了,价钱自然就会上涨的,于百姓民生不利。如此看来,他还要召集户部的大臣们,再次磋商其中的细节。 在河间王的胡搅蛮缠下,洪涛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地在原地转圈子。他一看见缓缓停在跟前的御辇,二话不说,立刻如丧考妣地匍匐在地上,等待着主子的定夺。 庆和帝一下御辇就看着这一幕,原本不怎么好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还没等张嘴训斥洪涛,他的眼角就瞥了一只青苔绿色的肥青蛙,没等反应过来,大腿便被这肥青蛙死死搂住了。 他条件反射就是要踢脚踹开,腿才刚刚抬起,那熟悉的哀嚎声便响起了。 “皇兄啊,都是臣弟不好,别责怪洪公公……”河间王一边嚎,一边扭过头,冲一旁的洪公公挤挤眼睛,“皇兄不肯召见臣弟,臣弟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庆和帝放下腿,十分无奈,“朕最近事忙……” “臣弟也知道皇兄忙,可是日子一天天过,臣弟越来越老了,这嫡子就越来越难生了,”河间王一手仍旧搂着大腿丝毫不敢放松,另一只手抬起衣袖拭了拭眼泪,“皇兄美人幼子在怀,怎能理解臣弟的哀伤……” “好了!”庆和帝没好气地打断那些混账话,无奈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部挂件,“还不起来,进去再说。你不嫌丢人,朕嫌你丢人!” 真的? 河间王的眼中迸出惊喜,立马松开大腿,抹抹那不存在的眼泪,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一手向后挥挥,“洪公公快去送赏赐吧,本王就不耽误你的差事了,”一手搀扶着庆和帝,“来来来,皇兄小心门槛,臣弟这就扶着您进去……” ―――――――――――――――――――― 紧赶慢赶地,洪涛终于带着那些赏赐来到长泰宫,霎时间,正殿的地面便铺满了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暂且不提那些特意打造的孩童玩具,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小箱子通体圆润无暇的东珠。 一些没有什么经历的新婚夫人,都忍不住频频看向诱人的光华。这样像拇指指头般大小的东珠,即便在公侯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如今,这样品相的东珠,竟然有整整一箱。 洪涛看任务已经完成了,便毕恭毕敬地向姜素敏行礼告辞,恭敬地连腰身都压下去了几分。他心想,希望娘娘看他侍候得当的份上,定要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不然,他真的是被河间王害惨了。 吴氏的目光在东珠上停了停,好不容易按耐下去的思潮又再次迭起。 她心想,姜母妃是救命恩人,替她高兴是应该的,可是她的心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相反,她很不忿,一个病弱的、呆滞的幼子,又怎么能比得上尊贵的皇长子、皇长孙呢? 那个时候,她的阿鹰也是体弱的。不要说什么东珠赏赐,永明宫甚至穷得连一根参须都寻摸不出来,给她们母子补身。她日日为阿鹰和自己的身体揪心,而外头的宫人们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在分发着喜钱,庆贺着他人的新生。 至于,洗三、满月、百日、长辈赐福,那都是没有影儿的事。至今,父皇都还没有正眼看过阿鹰,连一个正式的名都没有,只有一个父母取的乳名浑叫着,更别说什么封王了。就连她的母亲好不容易给求到的百家衣,也没有办法送进宫来,给小外孙亲手穿上。 姜母妃是恩人,她不能怨、不能妒。她便只能暗地里怨父皇太过偏心,只能悄悄地嫉妒那个生生把丈夫和孩子变成对照组的孩子。 吴氏想到为人端正的丈夫,聪明伶俐的孩子,一直集结着的负面情绪退散了些。她脸上的温婉笑容,多了几分真心,语气里带着不着痕迹的讨好,“姜母妃好福气,儿女双全,弟弟妹妹以后也定是良材美玉呢。” 见过两个孩子后,太原王那个单薄的小身板,还有那呆滞的目光,使得有些夫人已经对外界的传言深信不疑。对于贤妃母子三人,她们的心里多了丝轻蔑,这福气不福气的,看的都是以后。 如今皇帝的赏赐,还有洪公公小心讨好的嘴脸,仿佛隔空给了她们一巴掌。她们的眼神滞了滞,复又眉开眼笑地附和着吴氏,对两个孩子赞口不绝。 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母亲,是不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无论这满大殿的赞叹究竟从何而来,姜素敏都当她们出自真心,面带笑容地一一接下了。 今天过后,那些坊间传言再也没有人提起。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夫人们经常夸赞太原王,虽然有点瘦弱,但看起来沉稳大气。这话一说出口,该明白的人都听明白了。瘦弱意味着前段时间的重病,就不是什么故弄玄虚。一个小婴孩处于就知道吃喝睡的年纪,哭闹才是正常的,哪里来的稳重大气呢? 当然,关于传言的这些都是后话了,便不再一一提及。 ―――――――――――――――――――― 庆和帝发出一声轻嘲,“呵,”睨了那身青苔绿一眼,“你的胆子真大,永宁侯的大姑娘,你还真的敢想啊。” 早就预料到皇帝堂兄的反应,河间王面上不见丝毫的尴尬。他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分辨道,“她一个侯门嫡女,嫁我一个王爷,不是门当户对得很吗!” 是啊,乍一听起来,两人确实门当户对得很。但是,实情却是要倒退个十几、二十年,男未婚、女未嫁得时候。可惜,倒退二十年后,就是一个“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悲剧了。 庆和帝没有理会他的诡辩,“你再这样异想天开,就给朕回去,朕这里还忙着呢。”说完,他便一甩袖子,打算回到御案后头继续忙碌了。 河间王一看就着急了,皇帝堂兄这是要跟他谈崩的节奏啊。他连忙扑身向前,一把拽住那只甩起来的袖子,“皇兄,别别别。臣弟换一个,换一个,这样总行了吧。” 庆和帝闻言,便停住了脚步回转身形,给了河间王一个说下去的眼神。他心想,朕就姑且一听,要是人选合适就干脆打发了他,省得镇日被纠缠。 河间王搓了搓手,看起来神情特别猥琐,“臣弟听闻,贤妃家中还有一个尚未婚配的三姑娘……臣弟想……嘿嘿……”说完,他就一脸期待地看着庆和帝。 他想啊,皇帝堂兄已经拒绝他一次了,这一次就不好拒绝了吧。国公府的庶出,当他一个王爷的继妃,已经算是高攀了。 庆和帝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厮是已经做了两手打算,这两个姑娘能得其一就好了。 本来,姜家三姑娘也算是合适的人选,就这样打发了他,也未尝不可。可是,谁让他那天跟贤妃说了这个堂弟的不妥之处呢,贤妃与姐妹的关系一向和睦,他如今贸然赐婚,就是给贤妃添堵啊。 况且,他是真心不想给这个堂弟讨王妃的,等他堂弟西去后,就可以借机收回这个爵位了。他何必为了这个勉强自己的赐婚,让刚刚替他添了一双儿女的贤妃不快呢。 庆和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义正言辞地说:“历来婚姻大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上的,又都是大家闺秀。朕若是贸然赐婚,岂不是视臣子如奴仆,可以随意打发婚配。” 打了一棒子,就要给颗甜枣了,他缓了缓语气,继续说:“你啊,先去跟人家姑娘的父母通通气,讨得准话或者定亲信物。朕二话不说,立刻下旨赐婚。” 河间王一听,整个人就萎靡了,看来,皇帝堂兄是想要他绝嗣啊,一个庶女都不赐婚。不过……准话或者信物。他的眼珠子不怀好意地转了转,信物!私定终生的信物,也是信物的一种啊。为了家族名声,应该没有哪家敢不从了他吧。 “皇兄,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候可不能耍赖啊!” 河间王得了准话后,便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 日头已经偏西,一直热闹着的长泰宫送走了客人后,便重新恢复到了原来的静谧。 忍耐了大半天的小太原王,仿佛已经看准了时辰地哭闹起来了。他的小脑袋不停地晃动,似乎在找什么人的身影。他的眼睛红红的,眼泪簌簌地落下,小嘴抿得紧紧地,似乎正在控诉,本王已经乖了这么久了,母妃怎么还不来抱抱?! 钱嬷嬷看看仰躺在大床的明熙公主,那个四仰八叉的、肥嘟嘟的小人儿,正在梦里睡得香甜。她怎么都哄不好小主子,又怕把明熙公主也闹醒了,就只好抱着小主子去找娘娘了。 姜素敏刚刚在主座落座,以为终于腾出时间,可以跟嫡母和三妹妹好好地说说话。谁知道,钱嬷嬷就抱着一个哭得委屈的小哭包进来了。 第82章 姜素敏思忖着,母亲和三妹妹都是自家人,没有必要再端着那副宫妃的架势。她便卸下了钗环和妆容,换回了舒适的常服。她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青丝,也仅仅是随意地挽在脑后,好让紧绷了一天的头皮得以放松片刻。 小太原王进来后,窦氏那带着沉重的目光便下意识地跟着他移动。就算待在乳母的怀里中,她仍能看见他扭动的小脑袋、扑腾的小手、乱蹬地小脚,与方才那副安静、呆楞的样子相比,这才是小婴孩正常的状态。 小太原王虽然能够得偿所愿,回到了母妃香软的怀抱。但可能因为方才憋得狠了,他的小脑袋依旧在扭动,眨巴着红红的眼睛,嘴里还含着小声的啜泣。 姜素敏看他不似往日一般,只要好好抱着就会停止哭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后颈,只有因为哭闹而渗出的汗液,没有发热的迹象。儿子没有生病不舒服,那就是在闹别扭了。 她俯下身子,对着那张湿漉漉的小脸蛋亲了一口,轻声地哄着“阿建方才那么乖,现在怎么就哭鼻子了呢……” 姜素敏抬起头,恰好对上嫡母和三妹妹的目光,唇角绽开一枚满足的笑容。她帮儿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够面向外侧,“阿建快看,外祖母和小姨母都在笑话你呢。” 窦氏对上那双乌溜溜的、闪烁着泪光的大眼睛,脸上流露出了笑意。“王爷别听娘娘瞎说,王爷这么稳重、乖巧,妾身怎么会笑话王爷呢。” 姜丽敏有些魂不守舍,只是机械地点头附和,“对啊,对啊,别听二姐姐……” “咳咳,”窦氏刻意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她的话。 姜丽敏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注意称呼,便立刻改口,“对啊,王爷好看又稳重,别听娘娘瞎说了。” 姜素敏轻笑,“哪里来的稳重,他呀,就是个小哭包、小磨人精,”手下娴熟地轻拍着孩子,“他在正殿那么安静,就已经在跟本宫生闷气了。” 小太原王好像知道了,母妃正在说自己的坏话。他的小手突然用力地挥挥,嘴里发出一声“咿呀”,似乎正在抗议。 见此,窦氏不禁轻笑。她心里的那些沉重、疑惑,也就此消散了。小婴孩性情难辨,一时哭闹,一时安静。那些流言蜚语,都不过是坊间的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罢了。 殿内,姜素敏和窦氏在继续闲话家常,气氛一派和谐。唯独姜丽敏一人心不在焉,只能无意识地点头附和。 窦氏微微偏头,看了看那个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心神不宁的三女儿。 而后,她在心里轻轻地叹口气。 卫姨娘院子里发生那些污糟事儿,根本不用窦氏主动问询,稍有不妥便有下人主动报到正院来。既然是不妥,那自然就包括卫姨娘每次对闺女的耳提面命――话里话外都是要三姑娘不择手段地攀富贵。然后,姜丽敏不是矛盾纠结,就是愤愤而去。 她想,这三姐妹的关系一向不错,阿丽看起来也想跟阿素倾诉些什么,那就不妨让阿素开导一下阿丽。若阿丽是个听话听劝的聪明姑娘,她便做主拉阿丽一把,算是全了这场母女缘分。若是阿丽不懂事,那她也就随便一副嫁妆把人打发了,省得再在她的身上耗费心神。 当然,窦氏自然是希望家中的姑娘个个都好,像阿素那样是没有办法的事。别的姑娘最好就选一桩省心的亲事,千万不要淌到那些浑水里,然后就像拔萝卜带出泥似的,把魏国公府也一并拖进了泥潭。 她这样想着,目光便落在沉睡在母妃怀里的小太原王身上,开口说道:“娘娘,王爷都已经睡着了。殿内有些吵闹,不如送王爷回去好好歇息吧,妾身也可以跟着去看看公主。阿丽就留下来,陪娘娘说会子话吧。” 她仔细看过这两个孩子后,也好与阿陈说说,也算是全了她的慈母心。 嫡母这话一出,姜素敏就知道她的用意了,这是想要她们姐妹二人单独详谈。她的目光落在三妹妹的身上,只见她的剑眉都拧成了一团,显然有了什么纠结心事。 她再没有多想,便颔首同意了。 “也是,母亲还没有跟外孙、外孙女亲香亲香呢,”姜素敏转头看向一侧,“红罗,跟着夫人,小心地侍候。” 姜丽敏从座位上起身,目送嫡母离开后,复又坐了回去。在二姐姐满是关怀的眼神笼罩下,她咬了咬嘴唇,然后就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把姨娘说过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刚刚嫡母在的时候,她是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就害怕姨娘会因此被责罚。 什么?嫁给河间王做继妃? 姜素敏原本放松的脊背,一下子就挺直了。这一下子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庆和帝就曾与她说起,此人相当不妥,绝非良配! 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仔细地端详着三妹妹的眼神,发现那里面只有难堪、纠结等等,唯独没有羞涩。她的一颗心,也终于能够稍稍放下了些,“那都是卫姨娘的想法,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姜丽敏抬头看看二姐姐,然后仿若破釜沉舟地说,“我不想嫁给老头当继室,然后天天管着他那一家子的小妾庶子。那个……二姐姐……能不能帮我跟父亲说说,不要把我嫁给王爷老头。” 就在刚才,她第一次那么直接地与权势会面时,也曾有过一瞬的迷茫。但是脑中回荡的那个人的叮咛,才没有让她迷失了方向。 姜素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然老毛病没有什么进展,但这个妹妹的心智,却悄悄地成长起来了。就冲着这份懂事,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可以!” 心头大石被挪开后,姜丽敏那拧成一团的剑眉终于舒展,暗淡的眼睛仿佛也被重新点亮了。这时,她才意识到了什么,立马伸手捂嘴。 完蛋啦!她又忘记称呼二姐姐为“娘娘”,自称为“臣女”了。不仅这样,她还左一句老头,右一句王爷老头的。要知道,皇帝可是比王爷还老啊! 她放下捂嘴的手,冲着二姐姐讨好地笑笑,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二姐姐……不不,娘娘……我,臣女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说到这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最后的几个字仿佛就是蚊子的哼哼,“映射陛下老的。” 姜素敏有些哭笑不得,隔空点点她额头,“你啊,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幸亏是自家姐妹,才不会计较的。以后啊,你当心在这上面吃苦头!” 姜丽敏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点头,表示她一定改,一定改! 然后,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三两下就打了开来,“在正殿上送的那些,都是母亲替我准备的。这两个……”抖了抖手里的素面红肚兜,“这才是我亲手给小外甥、外甥女做的。这原本应该是衣裳或者是……可是我手艺不好,后来就只能做小肚兜了。”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就变得越来越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面上有些窘迫,“跟二姐姐的手艺相比,肯定是难看得不行了。但是,妹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姜素敏接过两个肚兜,一眼看去,针脚细密工整。虽然样式是简单了些,但是也能看得出缝制之人的认真。更何况,三妹妹原本的手艺是什么样的,她还能不知道。这两个小肚兜,她定是做了一大堆,才从里面挑出来最好的。 她叠放好两个小肚兜,放到红绫的手里,“等浆洗过后,就给两位殿下穿上,好叫他们知道小姨母的心意。” 姜素敏想了想,河间王那厮的事情,定是要跟嫡母说一说,算是给大家提个醒。毕竟,永宁侯也那么多姑娘没有定亲呢。 突然,姜丽敏的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秘密的表情。她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声音也被刻意地压低了几分,“二姐……娘娘,您听说过宁王的那些事儿吗?” 姜素敏面露疑惑,那些事情?哪些事情啊? 刚刚被训话,姜丽敏也似乎学会了说话注意场合。 她小幅度地环视了一圈,刚想让二姐姐屏退那些宫人。但她转念一想,能够留在这里侍候的,肯定都是二姐姐的心腹亲信。更何况,她要说的这些,皇城外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如今,不过是宁王领了差事外出,当事人不在,传言才没有大范围地蔓延开来。 事情要从年初的赏樱宴说起。 东陵伯府的四姑娘,说亲的年纪已经到了,便从东海回到京城参加赏樱宴。因是家中嫡幼女,又是跟着父亲在军营长大的,冯家四姑娘的性子有些野蛮,传说中一言不合,就会挥鞭子。 流水歌廊里,冯四带着身后的一群小姑娘,走到姜丽敏的跟前。她先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遍,带着嗤笑地说:“姜家的姑娘也……”不过如此。最后的四个字,她是忌惮着姜家的宠妃,并没有吐露出口,但其中的嘲讽之意已经通过眼神表露无遗了。 姜丽敏被看得大怒,还没等奋起反驳。她就被大姐姐的小姑子,镇西侯府的大姑娘一把拉到身后了。 护短,就是李家人的特点。虽然李大对只见过一面的大嫂感官一般般,但是大嫂是姜家的姑娘,已经嫁为李家妇了。冯四再这样挑衅,她定是不能容忍的。 李大学着冯四的眼神,把对方打量了一番,而后眉峰一挑,“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东陵伯府的四姑娘啊。” 原来这是东陵侯府的姑娘啊,得知来人的身份,姜丽敏恍然大悟。她想,应该是母亲曾替二姐姐,拒绝她那个花心大萝卜哥哥的提亲。这冯四记恨在心,才特地上前找茬吧。 李大没有理会对方的神情,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那天,就是你飞扑到宁王的怀里吧,这样不知廉耻,有资格说谁呢!” 那天,冯四乘着马车进京。不知为何,拉车的马匹受惊了。她在巨大的惯性下,措不及防地就被抛出车外。她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恰好被上前营救的宁王抱了个满怀。 冯四想起被温热的怀抱,还有那张与军中糙汉不同的俊脸,耳朵开始发热。她有些羞恼地小声辩解道:“李大,你再满嘴胡话试试,本姑娘就要用鞭子抽你了。” 话音刚落,她就从腰间动作利落地抽出了,一柄尺来长的马鞭。可她的动作看似英气,但却带可几分踌躇。她的右手提着鞭子,大声地再次辩解,“那就是个意外,意外!宁王已经有家室了,本姑娘还没有那么没品,自甘下贱当人侧室!” 李大的手也按在腰间的软剑上,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嘴里还不忘回敬道:“来战啊!本姑娘奉陪到底!”然后,她就表示看见脏东西了,眼睛有点不好。甚至回头吩咐丫鬟,回家后别忘了打水给她洗眼睛。 冯四思忖着对方也同样出身将门,动手能力可以说得上势均力敌,胜负只有五五之数。她就算被李大的作派气了个仰倒,到底没敢真的动手。她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摞下一句狠话,便带着小伙伴气冲冲地走了。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也没有好说的了。 其后也不知怎么地,那口口声声说不当人侧室的冯四,竟然与宁王有了来往。曾有人在酒楼,亲眼目睹冯四与宁王结伴同行,说说笑笑,举止亲密。也有人在珍宝阁的外头,看见二人一同从里面出来,冯四的脸上带着一点娇羞。 想起宁王妃那一身沉疴的样子,再结合冯家四姑娘最近的行为举止,以及那番“不当侧室”的宣言。便有人猜测,东陵伯府怕是看上了宁王,有意使冯四取宁王妃而代之。至于宁王本人,到底有意还是无意,那就不为人知了。 姜丽敏说完,一脸讥诮,小声地表示了对冯四和宁王的鄙夷。 姜素敏想起那个消瘦的,苍白的,但却依旧落落大方的身影,不禁有些唏嘘。她忽然想起前世,她病重的时候,那个男人是不是也这样,为自己物色了下一任的妻子。只不过她的命比较硬,一直强撑着活了下来,竟然还把他给熬死了。 姜丽敏看见二姐姐正在沉思,以为她由浅及深,正在思考着关于朝廷后宫的大事。她便闭上碎碎念的嘴巴,免得打扰到对方。 沉默了片刻,姜素敏重新打起精神,“红绸,你去东侧殿一趟,请夫人过来,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然后,看向侍立在两一侧的宫女,“红绫,红缎。你们就带着三姑娘去挑上几匣子宫花,那些款式新颖、颜色鲜亮,最适合未出阁的小姑娘了。” 姜丽敏一听,就知道二姐姐是打算支开自己了。她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二姐姐……不对,娘娘……”但在那透出威仪的目光下,她只能恹恹地闭嘴,重新回到坐席上。 “阿丽,你听话,去选几匣子宫花首饰,顺便帮阿瑶她们也选了。”姜素敏的眼中流露出十二分的真诚,“你拜托的事,本宫定会办妥的。况且那事儿,怎么都要跟母亲说一下。毕竟,能拦下父亲的,就只有她了。” 姜丽敏也知道,二姐姐说得有道理,便听话地跟着红绫两人离开了。 ―――――――――――――――――― 窦氏刚刚走到两个孩子的床边,还没有仔细看看孩子,就看见有两只巨大的布老虎并排地摆放在床尾。仔细一看,那么熟悉的针脚,可不正是阿陈做的那两只,还是她捎带进宫里的呢。 那两只布老虎,也不过是成人小腿那般高矮,用“巨大”来比喻,那是因为相对于婴孩的身量而言的。它们被做得憨态可掬,身上色彩斑斓的,想来十分吸引婴孩的眼球。 窦氏想到这里,看向侍立在床侧的乳母们,微微颦眉,“个头这样大的东西,怎么能够堆放到床上。若是哪天倒下来了,岂不是会压伤王爷和公主。” 面对这样的指责,张嬷嬷只觉得自己太冤了。她立马上前屈膝行礼,苦着脸解释。 那两只布老虎一拿出来,便立刻虏获了明熙公主的芳心。如果哪天公主看不见了,就会扭着小脑袋寻找。要是公主找不到了,就会扯着嗓子干嚎,没有眼泪就是表达一下愤怒。如今,更是连贤妃娘娘上前摸一摸,她都是睁着大眼睛、猛拍小手,一副急切得不行的样子。 窦氏闻言,不禁在心中微笑,这样看来,回府后可以跟阿陈说说,等公主和王爷再大一点,便再送两个布老虎进宫。 此时,东侧殿的殿门被缓缓地推开。 红绸的脚步轻盈,走到窦氏身旁两步,微微屈膝,“奴婢红绸见过夫人,娘娘遣奴婢邀请夫人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窦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她便起身跟着红绸回去后殿了。 姜素敏待嫡母落座后,便挥挥手,遣退了包括令姑姑在内的所有人。 窦氏见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就连腰背也微微挺直了些。她的心里有些凝重,看来,这不仅仅是说阿丽的那些事儿了,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大事了。 姜素敏也没有耽搁时间,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河间王曾在中秋家宴中扬言,说要娶一个侯门贵女为继妃,好尽快再生一个嫡子。他甚至在宴席间借醉行凶,哭闹着求陛下赐婚。” 窦氏一听,面露恍然。他们这些曾经与河间王打过交道的,就猜测他这次进京的动机肯定不单纯,原来是在肖想京中的大家闺秀啊。这么一个重磅消息,却没有流传开来。应该是皇室家宴上的消息,没有谁刻意对外透露的缘故了。 她想着想着,心中一惊,不好!阿瑶、阿环还有阿丽她们,都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河间王怕是会冲着她们几个去呢。她再联想到河间王府那个公认的、没有规矩的乱窝,不仅感到心惊还有些心塞。 没有封地的藩王、满屋的名妓小妾、一堆快要成人的庶子、即将出生的嫡支血脉,这简直就是一潭泥沼,分分钟能把魏国公府也拖拽下去。 “那……陛下对此,有什么看法?” 窦氏很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既然中秋家宴的事情,没有人透出过一丝风声。那当时一直窝在宫里养胎的阿素,是怎么知道的呢?答案显而易见,就是陛下亲口告诉她的。 姜素敏思索了一阵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庆和帝本人肯定是不愿意给河间王赐婚的。也许,他透露出来的那些信息,就是希望她给家里提个醒,然后把河间王的盘算给搅黄了。 她越想,越觉得真相就是这样的。 “陛下应该是不愿意的,他曾与本宫提过,河间王的身子怕是已经坏了,再不能再诞下子嗣。”姜素敏顿住了片刻,留给嫡母一些反应的时间,“听闻,这是河间王妃临去前的绝地一击。” 她就寥寥几句,把最重要的消息交代清楚,还把那些阴私龌蹉给轻轻略过了。她认为,有些内情,不是知道得越多就越好的。她说的这些,就足以母亲作出最正确的选择了。 这一个,也是庆和帝不想赐婚的理由之一。他想啊,要是这样就把那些重臣的闺女坑了,将来这事情暴露了,就算受害者不找他闹,那也可能会使得君臣生隙。他又怎么可能为那个堂弟,冒这样的风险呢。 如果不是有些经历,恐怕窦氏会被这几句话,惊得失态地站起来。 难怪自从河间王妃死后,河间王府就没有新生儿了呢。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是王妃去世后,王府失去了女主人的管束。可能是因为妾室们斗法斗得太厉害了,把孩子都斗没了。现在看来,河间王也同样被这样的表象所蒙蔽了。 她再想深一层,如果河间王世子妃腹中的是个公子,那么未来十几、二十年里,河间王就将会陷入夺位位大战中。虽然郑律有言,继承爵位的,只能是嫡出。但是,在嫡弱庶强的时候,也难保没有一些庶子异想天开、妄想谋嫡。 就算世子妃腹中是个姑娘,那些爵位什么的,也跟自家姑娘没有一铜板的关系。 如此一来,把姑娘许配给河间王,除了人财两空以外,还附带了一个没法解脱的乱窝。说白了,就是相当于把闺女推进火坑了,还看不见丝毫的火焰。 窦氏把所有利害关系捋明白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姜素敏看看嫡母的神色,严肃认真地说:“陛下很有可能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由,推拒了赐婚。想来,河间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听闻,卫姨娘对河间王继妃这一位置,十分热切。母亲要当心,会不会出现家贼。” 又继续说:“劳烦母亲给外祖家提个醒,阿瑶表姐,还是尽早定亲的好。今日本宫事忙,都没来得及与舅母她们好好叙旧。本宫备下了一些物什,就劳烦母亲帮忙捎带给外祖母了。” 窦氏的眉眼带上点点笑意,仿佛刚才的严肃从未出现,“不劳烦,”起身微微屈膝,“妾身代母亲,谢过娘娘的一片心意了。” ―――――――――――――――――― 窦氏回到魏国公府后,第一时间就说卫姨娘多言、犯口舌,禁足一年。然后,她换下了大衣裳,就到了荣华院与老夫人密谈好一阵子。 第二天,她就以帮娘娘捎带赏赐为由,回了永宁侯府一躺。 没过几天,京中就流传着,永宁侯府的大姑娘已经与江南廖家的表兄定亲的消息。 第83章 今年的冬季似乎特别暖,大家等来等去都没能等到初雪,只等来了淅沥淅沥的雨水。窗外的天色有点阴沉,湿气伴随着呼啸的、微凛的寒风。这种特有的湿冷,感觉就像是南方的冬天迷路到了京城一样。 什么? 听见永宁侯府的“大喜事”后,原本心情不错的河间王,顿时就郁闷了。他一个翻身在卧榻上坐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自己高耸的肚子,一脸苦大仇深地沉思着。 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要他看上的,就算已经定亲了,也可以使计夺过来。撮合不容易,搅黄了还不容易吗。不过,人家的定亲对象是江南廖家,那个有为书院的廖家。如果他不想被天下读书人的吐沫星子淹死,永宁侯府大姑娘的事情就只能作罢了。 长随看着主子那张苦瓜脸,小声地劝慰道:“王爷,这姑娘定亲了,不是还有别的吗?何况那些产婆都说了,世子妃肚子周正又秀气,定是个男胎,您也不用担心后继之人了啊。”不紧张的时候,他说话还是挺顺溜的。 河间王挥挥手,心头依旧笼罩着阴霾,“你不懂!” 先不说孩子没生下来前,没有人能说准是男是女,说不定那些产婆不过是说些好话讨个吉利罢了。就算他有嫡长孙了,可事实告诉他,没有备胎总是不保险的。嫡长子西去时,他的肝肠寸断,可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他心里长叹,定亲就定亲吧,幸好本王还一个人选,魏国公府的三姑娘总不会也立刻定亲了吧。 ―――――――――――――――――― 此时,远离京城的宁王,看着身后的滂沱大雨,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方才,他跟卢左侍郎一行人都在策马疾驰,力求能够在天黑之前到达前方的小镇,可以休整一下。岂料,一直阴沉的天空,突然洒落零星的雨点。他们一踏入这个由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茶寮,零星雨点立刻变成了滂沱大雨。 卢左侍郎摘下头上的斗笠,回头看着豆大的雨点激起地上的泥浆,忧心忡忡地叹道,“北地的初冬,竟然还下起了大雨。” 一直在茶灶处忙碌着的老头,听见卢左侍郎的叹息,也忍不住插话,“可不是吗,往年这时候,顶多是一场小雪。最近啊,雨水太多了,明年应该不是一个好年景啊……”说完,他挽起衣袖,从大锅中勺起煮好的茶水,灌到一个粗陶茶壶里。然后,他就把这刚刚出锅的茶水送到卢左侍郎几人的木桌上,“天冷湿气重,几位就多喝两口热茶吧。” 宁王一抬目光,就看见那老头手指缝里的乌黑。他的目光顿了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他提起粗陶茶壶,为大家面前粗陶茶碗满上。他一边桌子底下不着痕迹地活动着双腿,一边轻声地招呼道,“卢叔父,来喝口茶吧。” 说完,他端起眼前的粗陶茶碗,面不改色地把里面的黄褐色茶水一饮而尽。说是茶水,其实不过是烂茶渣和附近的河水混在一起煮开了,能够把这河水里头的泥腥味儿掩盖下去罢了。 宁王他们一行人,离京至今已将近一个多月了。他们每天不是水、陆交替地赶路,就是攀山涉水地去查看西秋河的要害堤坝。他们刚刚查看完上一出的堤坝,现在要赶路去下一个小镇,休整一天便换水路去往下一处。 这一个多月,娇生惯养、皮细肉嫩的宁王吃了大苦头。 刚开始,他有些轻微晕船,遇到河面风浪较大的时候便会吐上一阵子。如今,无论河面什么情况,他站在船上,就如履平地一般。 他策马急奔的头两天,大腿两侧的嫩肉都破了,一觉起来差点儿迈不开腿。如果不是有“不世之功”在他的前面悬着,就像是驱使驴子的萝卜一样,他都有可能要打道回府了。现在,他腿间的老茧磨出来了。他能面不改色地跟着大部队狂奔一天,也只是腿脚悬得久了,有些酸麻而已。 他从前是没有高床软枕压根儿就没法入睡,现在能有一个差不多的木板床,能够平躺上去,也能够睡得香甜了。 回想起当初,宁王就是靠着胸中的一股气,自己求的路,跪也是要跪完的。现在的他,看起来黑瘦了些,眼睛有神了些,心里的建功之心也更迫切了。 宁王想,若果没有这一个月经历,估计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这样简陋的茶寮,更别提安座在这里喝下这所谓的“茶水”了。 可能因为这一场雨来得突然的,这山路边小茶寮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些贩货的小哥还有一些赶集回家的村民。天冷衣湿,他们的唇上都带着青紫。他们聚在茶灶的周围,想用那灶火烘干衣物,还不停地原地跺脚使得身上能暖和一些。 突然,有一个满身泥泞、看不出衣裳本来面目的人,冲了进茶寮,嘴里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前面的山泥全都滚下来了,把路都挡严实了!” 茶寮里安静了一瞬,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一片哗然。有些热心肠的大叔、大婶,给那泥人递上一杯茶水,问他有没有人被埋在山泥里面了。 喝了一杯热茶,在不停哆嗦的泥人感觉自己像活过来了一样。他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立刻打了一个寒战。他说话的时候,牙齿还在上下打架,“没、没没有,没看到……前头有人,我刚好从泥堆的边缘爬出来的。” 这地方已经非常靠近西僵了,秋天风大干燥,以往下雪把被吹得松软的泥土冻住了,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危害。今日大雨冲刷着那松软的泥土,再加上秋天植被枯萎,山泥滚落也不是特别稀奇的事儿。 卢左侍郎即便听见没有人被困,但面上的忧色依然不减。瓢泼大雨,再加上山泥拦路,不知明日的行程会不会被耽搁了。今晚,看来是一定要在附近村庄中借宿了。 ―――――――――――――――――― 宁王那边大雨瓢泼,京城这边却是雨过天晴。 因为刚才下雨,窗门紧闭,加上角落里燃着的炭盆子,房间难免有些闷。晋王窝在刑部翻看宗卷已有两月余,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不知道是环境的原因,还有心理的原因,他突然觉得心里憋闷、烦躁得很。 晋王把手里的宗卷往书案一抛,便起身走到陈幼安身旁,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他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寒风,眺望着远处的湛蓝的天际,长长地呼出一口郁气。 他的目光似乎跨越了无尽的距离,看到了远在岭南的董家。他想,已去的外祖父还在那里,等着他洗刷被玷污的清名。外祖家的亲人还在那里受苦,等着他能够翻案回京。可是,他对这桩西北旧案却没有什么建树。 自从百日宴的那天,陈幼安找到了自己的“树木”后,看宗卷的效率就变得不一样了。他没有理会身旁对空长叹的晋王,换了一卷文书,把精力都投放到新的宗卷上。 一目十行,陈幼安放下手里的宗卷。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思,好看的秀眉也微微皱起了。 这一卷关于搜证的宗卷。 当时的西北,主事者有三,分别是晋王本人、兵部左侍郎、还有赵侍中。前两者因为需要避嫌,就没有参与到搜证当中去。所以,那本至关重要的账本,就是这位赵侍中亲自带着人,从西北的淮乡侯府中搜查出来了。 这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账本,是赵侍中亲自从书房的房梁阴影处找到的。 陈幼安很奇怪,一位刑部文官,作为一趟差事的领头人。他们大多都是看着别人动手,很少会亲自登高爬低地搜查。这位赵侍中的行为,更像是一早就知道房梁藏了什么东西。然后,他专门去取出来一样。 搜证举动的异常,不过是与平常的举止相悖,算不得什么真凭实据。当时大家的目光都被账本吸引了,这点小小痕迹自然会被忽略过去。 至于赵郎中这个人……他在刑部出入了这么长时间,就从来没有听闻过有位赵姓官员,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吗? 陈幼安握着手里的宗卷起身,向着晋王的背影拱手行礼,“晋王,幼安有一事请教。” 晋王听见身后的声音,连忙抽回思绪、回转身形,连忙身手扶起对方,“陈兄有何疑惑,不妨直说,本王定然知无不言。” 陈幼安没有跟他客套,把手里的宗卷递过去,示意他看一看,“晋王,可知这位赵侍中究竟是何人,幼安怎么从未在刑部见过这位大人呢?” 说起这位从前合作过的伙伴,即使最后合作结果不是那么让人愉快,晋王刚进到刑部的时候,还是刻意打听过他的消息的。听闻他在丁忧返乡途中遇难的时候,他还为此叹息过一段时间。 晋王想了想,三言两语就把“倒霉的赵侍中”说得清清楚楚了。 简单来说,就是丁忧途中,葬身鱼腹。 陈幼安听完,眼神中的疑惑变成了凝重。这八个字里面,字字透着阴谋和鲜血。葬身苍茫大海的赵侍中和他的妻儿,还有他那位引起丁忧的老母亲。这样一算,赵侍中一家,不再有一□□人存在于世! 他的直觉,这不是什么意外,而是很彻底的杀人灭口! 晋王看见对方愈发凝重的脸色,也不禁跟着严肃起来,忙不迭问道,“陈兄,可是有何不妥?” 陈幼安沉默片刻,整理了一下言辞,才把自己的猜想一一道出。 晋王从来就不是什么笨人,想得太少、不周全,只不过是因为经历太少罢了。如今,经过陈幼安的提点,他的脑子也飞速地转动起来。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件事。 “陈兄说得有理,赵侍中的身上,必有不妥之处。当日,如果不是此人病重,生生耽搁了三天。巡视的人马也不会为了赶路,而拐到那条小路上。如今看来,似乎是有人守在那里,就是为了把那些兵器送到本王这行人的手里。” 晋王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意,过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翻案的切入点了。为免夜长梦多,他要立刻向父皇请旨,离京探查赵侍中此人。 “本王即刻到勤政殿,向父皇请旨。到时候就麻烦陈兄,与本王一同离京探查吧。” 第84章 勤政殿内一片静谧,庆和帝正在伏案批阅奏章。他的眉头紧皱,眉心的川字纹愈发地深重,在脑子里再一次地推敲着这即将签署的政令。 自从司天监预言将有春夏大雨后,整个朝廷上上下下,尤其是庆和帝,都陷入了忙碌当中。朝廷里有很多大臣,但皇帝却只有一个。无论是商讨对策,还有最后拍板,都必须要皇帝亲力亲为。 大臣们与皇帝商讨过政事,回家写完奏折以后,尚且有个歇晌的时刻。但是皇帝不仅要统筹诸多的商讨事宜,过后还要加班加点地批阅奏折,尽快落实新的政令,免得延误了最当恰当的时机。 侍立在一旁的洪涛,看看主子那日渐疲惫的面容,心里非常着急。陛下日日苦熬,就算进补的汤水再多,总是这样入不敷出的,再强壮的身子也总有累垮的一天。他表示,他对现在的岗位很满意,完全没有换主子的打算。 洪涛暗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想个法子让陛下好好休息。 这时,殿门处当值的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恭敬地匍匐在御案跟前,小声地禀告,“陛下,晋王殿下求见。” 庆和帝头也不抬,口中吐出一个字,“宣。” 晋王掀起下摆跨过门槛,脚下生风地走到御案跟前。眼中闪烁着兴奋、喜悦,他整了整衣袖,动作利落地行礼,“儿臣子政见过父皇。” 庆和帝闻言,只是略带冷淡地“嗯”了一声,就算是受了这个礼。然后,他依旧把精力都投入眼前的这份奏折上。静思推敲过后,他提起笔尖沾取了一些朱砂,便在奏折的旁边细细地批注起来。 殿内又再次回到寂静,只有那多出来的、浅浅的、急促的呼吸,显示着晋王的到来。 就在这片沉默中,晋王胸中翻腾的狂喜和兴奋逐渐平息。他的眼睑下垂,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不远处的地毯上。他想,如果猜测没有错的话,赵侍郎与幕后操纵之人,定然存在某种联系或者交易。 那……他到底要用什么方式去探查呢? 晋王思索着,如果大张旗鼓地离京探查呢? 这样肯定会打草惊蛇,但是却名正言顺,于后续有利有弊。 “利”则是打草惊蛇后,灭口赵侍中的那些逆臣贼子,定会有所行动,他们就可以趁机来一个引蛇出洞,然后调用地方势力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 “弊”则是逆贼们受到消息后,可能赶在他们的前头,再一次彻底地清扫痕迹。以后,他们想要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就难上加难了。 这样看来,似乎是“利”大于“弊”。但是,并不尽然。 赵侍中的老家是一个南方的偏僻小渔村,距离京城太过遥远。如果打草惊蛇了,贼人行动在前,他定然是鞭长莫及的。那些乱臣贼子已经杀人灭口过一次了,相当于清理过一次证据。若果让他们再清理一次,只怕离京探查也不过是不用功罢了。 就这样前思后想、左右衡量后,晋王最后还是决定秘密离京,乔装打扮后沿途彻查。他对此次的探查,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过了好一阵子,庆和帝搁下朱笔,伸手揉捏了几下眉心。他才抬起眼睑,看着面露沉思的长子,“说罢,究竟何事?” ―――――――――――――――――― 长泰宫。 阴雨过去后,北地凛冽的寒风似乎觉醒了一般。 长廊檐下悬挂着的灯笼早已经被摘下来了,换成了一些体型特别巨大的气死风灯,间隔有序地、整齐地排列在檐下。即便是隆冬飘雪,这些工艺特殊的灯也可以抵挡风霜的侵袭,点燃整整一夜。 后殿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寒风顺着门缝灌入室内。珠帘随风轻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动。 姜素敏循声回头,就发现那个多日未见的身影。她那深邃的眼中闪过惊喜,也顾不上身上寝衣单薄,便急忙迎上前屈膝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庆和帝连忙把人扶起来,一看她身上的寝衣,便微微皱眉,“衣裳这样单薄,就不要跑到外间来了,”目光落在红绫的身上,“还不赶紧过来侍候你们主子。” 看见她重新穿戴好衣裳,庆和帝拍拍卧榻,便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侧来。他松松地圈着手臂下地纤腰,看向那刚挂上去不久的珠帘,“原来爱妃喜好珠帘,朕便命人再送些东珠过来。” 姜素敏闻言,连连摆手,表示她不要了。 无论是东珠好,什么别的珠也好。但凡珍珠,保质期都非常短。随着岁月流逝,它们很容易就失去表面的珠光,变得暗淡发黄。因为珍珠的这一特性,才有人老珠黄一说。 她在百日宴收到的那一小箱东珠,赏赐了一部分给娘家的女眷后,还有很大的一部分都留在箱子里。刨去那些要用来打造首饰的,研磨成珍珠粉调和蜂蜜来敷脸的,她点算了一下,这小箱东珠已经足够使劲挥霍几年了。为了不造成浪费,她只好命人选取一些,穿成珠帘悬挂在殿内作装饰。 结束东珠这个话题,姜素敏柔声地问道,“陛下,可曾用过晚膳。臣妾腹中有些饥饿了,陛下便陪臣妾用一些夜宵吧。” 庆和帝心想,她都换寝衣好准备睡觉了,怎么可能还饿着呢。根本就是担心他没有好好用膳,故意这么一说的。 他最近都是潦草地用过晚膳,便立刻回到御案旁,继续批阅奏章。先前专注于政事还未曾发现,经她一提,他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既然如此,他便领了她的一番心意,微微点头,“也好,朕就陪着爱妃用一些吧。” 姜素敏听见他答应了,便转头看向红绸,“你过去小厨房一趟,吩咐他们烫两碗鸡汤银丝面。不用太过复杂,直接用灶下一直煨着的鸡汤即可,面条上头卧两只鸡蛋,然后再弄一小碟青菜,让他们的手脚快些。”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余光瞥见庆和帝又再一次伸手揉捏眉心,这简直要成为他的招牌动作了。 “陛下,快别揉了,都要揉出一道红印了。”姜素敏轻轻地握住他的大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陛下不如躺下来吧,臣妾用玉梳替您疏通一下头皮吧。”说完,她便蹲下身子,想帮他脱去脚上的朝靴。 庆和帝察觉她的动作,便立刻把人重新拉到身边坐下,“这些不用爱妃来,”声音稍稍提高了些,“洪涛。” 洪涛虽然侍立在门边,但是眼睛就一直围着自己的主子打转。他一听到呼唤,便立刻迈着小碎步迅速上前侍候了。 庆和帝和衣仰卧着,紧绷了一天的后背终于得道松弛。他的脑袋枕在姜素敏的腿上,头下一片温软,鼻尖萦绕着特殊的暖香。他闭着眼睛,专注地享受着这刮按头皮的力道。 姜素敏低着头,一手捏着玉梳,有节奏地、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发丝。她突然发现,不过是两个多月的忙碌便给他的鬓角染上了风霜之色。 她的心有些难受,“陛下,明日是休沐的时候了,明早还要回去勤政殿议政吗?”据她所知,庆和帝已经没有休沐很久了。前些时候的休沐等同虚设,皇帝都在加班,大臣就更加没有放假的理由了。 庆和帝带着疲惫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了些慵懒,“不了,朕明日要好好歇上一天,留在长泰宫陪陪朕的阿佳和阿健。” 今晚过后,关于“春夏雨灾”的所有奏折,他都已经批阅完毕,分发下去给各部。那些个预防灾情的事宜,终于可以操办起来。此事,也算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不一会儿,疲惫不堪的庆和帝,心神放松后便枕着姜素敏睡着了。他的眼下一片浓重的青色,嘴巴微张,发出一阵阵如同雷鸣的鼾声。 姜素敏见状,便停下手中刮梳头皮的动作。她白皙的玉手,轻轻地抚过他微皱的眉心,使其得以舒展开来。而后,她无声地比划了几下,让红绫抱一床被子过来为他盖上。 姜素敏忍不住在心里叹息,皇帝为天下万民所供养,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身边的女人,无一不是最顶尖的。在旁人看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就是完美人生的写照。但是,谁又知道,这万里河山尽压肩头的重量呢? 暮色将至,鲜少踏足后殿的严格竟然拉着令姑姑,一同游说主子弄点汤水送去勤政殿。 姜素敏一再询问之下,严格才支支吾吾地说出这是他的师傅洪公公的主意。 这两个多月以来,洪涛每回伺候主子用膳,只见主子都是囫囵几口,草草了事。及至深夜,主子偶尔会一脸苍白地捂着腰腹,缓过了痛劲儿,便继续批阅奏折。他问过主子要不要宣太医,可是主子摆摆手,便掠过不提了。 洪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曾吩咐御膳房变着花样做菜,希望主子图个新鲜用几口,可惜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洪涛突然想起在主子心中分量颇重的贤妃娘娘。他思忖着,如果是姜贤妃特地送饭过来,主子怎么都会赏脸多吃一些吧。再加上姜贤妃一直都有饭后小憩的习惯,若果能够带着主子也一起歇个晌,那就更加完美了。 ―――――――――――――――――― 晋王府的正院,烛火蓦地一跃,芙蓉帐内两个影子也随之晃动。 一番*过后,晋王的声音有些沙哑,“阿眉,我已启禀父皇,需要秘密离京一段时间,家里还有阿鹰就托付给你了。” 晋王妃吴氏心想,丈夫负责的只有董家的那桩旧案,应该是发现什么情况,需要离京探查了。既然如此,她便没有多问,只是依偎在丈夫的胸前,温婉地答应下来。 看见爱妻乖巧的模样,晋王心下一软,只能继续细细地叮咛,“因为路途遥远,我应该是赶不回家过年了。你与阿鹰进宫后,便到姜母妃的宫里守岁。这事儿,我与父皇提过了,他也恩准了。” 按照惯例,过年的时候皇子都要带着老婆孩子进宫,除夕宴过后便一家子都直接留宿宫中。皇子本人就早早休息,以应付初一繁琐的祭祀。而女眷和孩子,则陪着自家的母妃守岁热闹。 他想啊,如果他也留宿宫中的话,出于避嫌,宫里定会给他们一家三口单独安排一个宫殿。但是,他出门在外,只剩下娇妻幼子。他想来想去,也只有曾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姜母妃比较信得过。于是,他便试探了一下父皇的口风,没想到他老人家竟然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吴氏也曾经历过皇室的除夕,自然就明白一丈夫的用意。她也想着,正好是一个不错的契机,能够与姜母妃交好的契机。 她把丈夫的叮嘱这些话,重新在脑子过了一遍。突然注意一个关键要点――“秘密离京”,她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丈夫棱角分明的下颌,“夫君,这个秘密离京可有什么讲究,妾身干脆称病闭府好了,免得被旁人窥伺秘密。” 晋王轻抚妻子后背的手一顿,斟酌片刻后,再次开腔,“不用,一切如同往常一样就好了。我会先假装重病,然后再金蝉脱壳,不再出现在人前。若果阿眉也称病了,旁人就要奇怪了。” 第85章 冬日的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一片,凛冽的寒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京城的三重闸楼处,当值的士兵们当然没有翻飞的衣角。他们身上的皮甲,都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应该是换班的时辰到了,闸楼变得有些吵闹,士兵们也开始走动了。 天边出现第一道晨光时,巍峨的、沉重的城门缓缓地打开。京城新的一天,也即将开启了。这时,一阵悠扬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守门的士兵举目望去,只见有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向着城门的方向驶来。 为首的那辆马车缓缓地停下,车帘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胸前挂着金貔貅的青年人。他的笑容非常诚恳,完全看不出先前在茶楼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 他手法熟练地从袖子里滑出了几枚金瓜子,夹带到通关文书里面,一并递给那守城的士兵,“这么冷的天,几位兵大哥辛苦了啊。” 那士兵捏了捏文书,那略硬的质地,便动作利落地收起金瓜子。他原本严肃的神情,也带上了笑意。他拿起一旁放着的印章,往上头呵了几口热气,便“啪”地使劲在通关文书上盖了个戳。 递还文书的时候,他循例地问了一句,“马车里头可有其他人?” 金貔貅一手接过文书,另一手掀起车帘,“还有两个账房,跟着去查帐的。” 那士兵探头一看,有两个衣着普通的两人向他微微拱手。不过因为光线的关系,不大看得清两人的面貌。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向前方挥挥手,“放行!” 悠扬的铜铃声再次响起,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鱼贯驶出城门。 有一个士兵伸长脖子,遥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队,啧啧地惊叹,“哇!这有上百辆马车吧,是哪家的车队啊!” “你是新来的吧,看悬挂在马车的两个大铜铃就知道啦,那是珍宝阁的商队标志。每年快到腊月的时候,他们都会拉一堆京货到南边卖。听说,京城的东西在那边特别走俏。”那士兵说完,抛了抛手里的那些金瓜子,“兄弟们,来咱们把它分了,见者有份哈!” 不大宽敞的马车里,内饰处处透出一股暴发户的气息,就像那人胸前挂着的那只巴掌大小的金貔貅一样。 出了城门,晋王心下舒了口气,暗中捏紧的拳头也松了开来。如果秘密离京不成,那后面的计划将会大打折扣。如今看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无意间瞥到晋王踌躇满志的脸色,陈幼安心里却抱着不一样看法。那些幕|后之人能够及时把赵侍中灭口,定是心思慎密之人。再加上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那些残留的痕迹也都被彻底地抹去。这一趟出门,只希望能够彻底了解一下赵侍中此人的背景,看看能否推敲出什么新的线索。 他向着金貔貅拱拱手,“此事,太过麻烦金兄了。” 晋王也学着陈幼安的样子,向金貔貅拱手道谢。 这只金貔貅恰巧姓金,他的行为穿着也算是没有辜负这个姓氏。他恢复了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摆摆手,“不麻烦,二位太过客气了。陈兄曾经帮过我金某人,自然就是金某的朋友。二位安心地跟着车队一同南下,到了地方你们再离开也不迟。”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如果二位不急着回京过年,也可以跟着金某的车队一同返京。” 金貔貅是一名商人,自然长着一双利眼。他一看见这位董兄的行为举止,就知道这是位贵人。既然是贵人的事情,他办妥了就好,没有必要打探太多的内里。他接了这一桩生意,且与陈兄是至交好友,只要尽了本份即可。至于将来,将来的事便将来再说吧。 话说陈幼安从那间茶楼打听到“树木”的消息后,便时不时过去坐一会儿。至于那只金貔貅,就更是那里常客了。一来二去的,二人便有了交集。 后来,金貔貅吃了酒后,便吐露出家中库房总是失窃。虽然每次都不多,就是几粒指甲盖大小的宝石,但是积沙成塔。日积月累地,也损失了不少钱财。 陈幼安得知后,略略探查,便帮助金貔貅抓住了这只内鬼、蛀虫。自此以后,他便被金貔貅引为知己、以兄弟相称。后来,他发现此人胸有自有丘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肤浅,便也用心与之结交。 后来,晋王与陈幼安商量,如何能够避人耳目地离京。他们一番思索后,发现装作离家游历的学子并不可行。因为年关将近,作为男丁怎能不参与年节的祭祖便出门四处游荡呢。唯有逐利的商人,才会不拘时节地在外头奔波。 可是……伪装成商人。 对于王爷和书生来说,真的是一个好大的难题啊。临时组建一队商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关键要掩人耳目。所以,这商队必须有来历、有据可查的历史。但是,这个想法很好,却卡在了通关文书上面。 好吧,你说可以伪造文书。 但是,这二位身为王爷和举人这样知法犯法的话,以后暴露出来,又是一个递到对家手里的把柄。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晋王表示,被御史围攻的滋味儿他是不想再尝试了。 如果一个不是京城里面的人组建的、通关文书一片空白的商队,突然出现在京城,那就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这商队是怎么进京的? 这二人商议到最后,晋王忽然灵机一动,每年这个时候,珍宝阁都有商队离京。商人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他便动了心思,像是珍宝阁这种屹立差不多上百年的商号,就算猜到些什么,他们也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傍晚时分,由陈幼安牵头,晋王与金貔貅做下这笔离京的买卖。又因着陈幼安与金貔貅相交莫逆,金貔貅安排得也份外贴心。 三人寒暄过后,陈幼安便向金貔貅打听起海难、船难的事情。毕竟对方是一个有着庞大商队的商人,这个时代,有什么人比商人的消息更加灵通呢。 金貔貅一拍大腿,便开始滔滔不绝,“这个船难啊……” 在哒哒的马蹄和悠扬的铃声掩盖下,谁也不知道这马车里头究竟交谈了些什么。 ―――――――――――――――――― 长泰宫。 在寒冷的冬天里,暖洋洋的阳光,穿过窗桁,投射下一道道金光,就连那些浮游在空中的尘埃,也让人觉得温暖起来。 庆和帝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从睡梦中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抬眼四顾,却看见周围格外亮堂心里一惊,便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他心想,糟糕!朕今天还要议政呢。还有洪涛那蠢货,朕起晚了也不知道提醒!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道,“洪涛,洪涛,还不过来侍候朕更衣。” 外间的卧榻上,姜素敏正在与两个孩子玩耍。听见庆和帝带着焦急的声音,她很是惊讶,这是……怎么啦? 那悬挂起来用作间隔的珠帘,被她撞得东摇西晃、劈啪作响、光华散乱。 姜素敏一看,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庆和帝,竟然打着赤脚踩在地上,脸上带着急怒。她微微屈膝,“臣妾见过陛下。”她目露关切,复又问道,“陛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侍立在后殿门边的洪涛,听见主子的呼唤,马上连滚带爬地来到内间。他的神色有些紧张,还没站稳,就立刻匍伏在主子跟前,“奴才见过陛下。” 此时,庆和帝思绪才渐渐回笼,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呢。他苦笑着拍拍前额,然后牵过姜素敏的手,“朕没有事儿,不过是睡多了。” 他睨了一眼脚边的洪涛,“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起来吧。” 洪涛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红绫等人便端着金盆、青盐、柳枝等物鱼贯而入。 片刻之后,姜素敏接过洪涛手里的腰带,俯身环过这男人的腰身,低着头为他整理好腰带。她发现,这人不仅是面容憔悴,就连原本有些肥胖的肚子,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为何,姜素敏忍不住有些心酸。她抿了抿嘴唇,轻声地说:“陛下,已经快到午时了,不如就命人准备午膳吧。” 庆和帝转头看看墙角的沙漏,微微颔首,“也好,爱妃作主便好。” 姜素敏吩咐下去的,都一些容易克化的、清淡的,以养胃为主的菜品。 庆和帝听在耳里,略带深意地瞥了洪涛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接受了中午的菜单。 没有母妃陪着玩耍的明熙公主表示,本宫有些不开心。她仰躺在卧榻上,眨巴着大眼睛,无聊地挥舞着小手。她时不时扭头看向弟弟,向那边探出小手,仿佛想要触碰弟弟。不过,距离似乎有点远,她怎么都摸不到弟弟。 经过上次意外,两位乳母就非常注意两位小主子的距离,免得又磕着碰着了哪位殿下。 明熙小公主表示,这短短的距离,怎么能阻挡掌握了新技能的本宫。只见她伸出另一条胳膊,向着弟弟的方向执着探去,小脚的配合加上小肥腰一用力――她可以自己翻身了!她的小手也随之力竭落下,搭在了弟弟的小胳膊上。她眼睛弯起,小嘴巴“啊啊”两声。她仿佛在说,弟弟,快看本宫! 小太原王的漆黑眼眸,显得格外冷淡和幽深。他也如了姐姐所愿,没有什么表情地扭头扫了一眼,复又回转目光。 庆和帝刚刚穿过珠帘,恰好将这一幕完全收归眼底。他哈哈大笑地走上前,俯身抱起女儿轻轻地颠了颠,“朕的阿佳已经学翻身了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喜悦,还有几分感概。 与此同时,小太原王突然扁起嘴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姜素敏便也俯身抱起儿子,轻轻地晃动抚慰,“阿建怎么啦,为什么不高兴呢?” 小太原王被抱起来以后,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就立刻收敛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方的母妃,眼睛弯弯。过了一会儿,他扭过小脑袋,埋在母妃的胸前。 姜素敏看见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的眼睛不由染上笑意,小磨人精才不是想哭,那分明是在撒娇啊。 第86章 西秋河平坦开阔的河道上流水潺潺,比起汛期时的怒波滔天,这已经是温驯了不少。即便临近腊月,河面上过往的船只也是往来不断。有一艘莫约三层高的大船,正在顺流而下。旁的船家看见那高悬的、带“镇西”二字的旗帜,都纷纷恭敬地避开,让出了宽敞的河道。 姜端敏身上裹着一袭浅棕色的皮毛斗篷,可能因为毛色不纯的缘故,兜帽的顶端、衣领和下摆都有带着一圈晕开来的深棕色。她端方的面容被毛茸茸的衣领包围着,倒也显出了几分可爱。她时不时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皮毛,钟爱之情表露无疑。 镇西侯李景巡视至靠近西北雪山的山脚时,恰好遇到了一窝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送上门的猎物,不要白不要。他便取箭弯弓,“嗖嗖”地几下,将它们一网打尽了,打算带回府中给夫人做一身斗篷,也算是他失约的赔礼了。 姜端敏斜斜地倚在窗桁,看着那深不见底、却水波不兴的河面,悄悄地舒一口气。她原本以为,要像去年那样一路吐着回京呢。虽然情况好了不少,但她还要时不时捻了几片腌生姜放到嘴里细嚼,压下那作呕的不适。 自从那天想明白以后,姜端敏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接受了教养姑姑的建议,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她会趁着天清气朗的时候到马场去练习骑术,或者应邀与那些副将夫人一起逛逛集市。 渐渐地,姜端敏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变得开阔,身体似乎也强壮了些。去年是新婚的头一年,她都没能回京帮着太婆婆操办祭祖的事宜,这已经很不应该了。既然身体的情况允许了,她便打算回京过年,把作为镇西侯府主母的责任给担起来,顺便也可以探望一下父母、姐妹,还有新添的两个外甥。 后来,不知巡防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故,李景延后了将近一个月才回到府中。等到姜端敏与他商量后,再收拾行李启程,时间已经有些紧了,便只能通过较快的水路回京了。李景还派了自己的一队近卫,沿途保护夫人。 河道陡然变窄,水流邃然湍急了起来,原本稳健的船只也变得有些颠簸。 极度晕船的姜端敏被晃了几下,立刻就干呕了两声。 青梅见状,一手娴熟地拍扫着主子的后背,一手捻了几片腌生姜递到主子的嘴边。 这时,沿岸的堤坝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在吆喝,又有什么人在放声高歌。 房门忽然被扣响,侍立在门边的小丫鬟便立刻把门打开。 外头站着的是镇西侯的一名近卫,他的手里竟然托着一壶热茶,避开小丫鬟想接过茶水的动作,“青梅姑娘,我是来给夫人送茶的,麻烦你过来接一下。”原本,这送茶的差使是不用他来的。他如今的这副作派,摆明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 姜端敏咽下嘴里的腌姜片,好不容易才把汹涌至喉咙的呕吐压下去。她轻轻地拂拍了两下胸口,闻声后有些促狭地冲青梅笑笑,“叫你呢,还不快去。” 被主子打趣的青梅,脸颊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她害怕门外那人再瞎嚷嚷,只能强忍住羞意快步地走向门边。 姜端敏听着那沿岸依旧不断声音,有些好奇地问:“那岸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那近卫一心想要讨好,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夫人的话,那边应该是在修筑堤坝……这段河道,听闻是宁王在主持……” 宁王?筑坝? 姜端敏一听,心里很是纳闷。 她上辈子从来都没有听过宁王离开过京城啊,更别说是主持修堤筑坝的。何况这修堤筑坝的事儿,不都是卢家来办的吗? 想到堤坝,她便有些忧心忡忡了。明年春夏就要开始下大雨,连续下了四年之久。就在第四年的时候,西秋河的堤坝始终没有承受住河水的冲刷,彻底地崩塌了。而后……而后,陛下便山陵崩了。 这些记忆再次浮现,如今的姜端敏没有想从前那样惊慌失措。她暗暗下定决心,回京以后一定要进宫再次提醒二妹妹。 她转念一想,就算宁王上辈子真的离京办事儿了。就她的那得过且过的状态,估计也是没有注意到的。说不定就是他曾经建功立业了,所以才有后来登基的事情吧。 自认为想明白的姜端敏,便把这些都丢开不提了。 ―――――――――――――――――― 此时,正在“建功立业”的宁王很是苦恼。 那一场导致山泥滑崩的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等到天彻底放晴了,山路也没有危险了,官府才出面组织村民清理路上堆积的淤泥。就算卢左侍郎出示身份印鉴,官府加快了清理山泥的脚步,他们一行人也被困在了那小山村足足有十天之久。 既然耽搁了时间,那就要在后头找补回来。他们一行人的行程安排得更加紧密,在小镇里休整一天的这些,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卢左侍郎为了在开春前,完成西秋河的堤坝修筑、加固。一些什么被牛撞烂了一角、堤坝出现被侵蚀的小裂缝等等,诸如此类的小问题,他勘察过以后,都交给工部其余的大人主持维修、加固。他还使人再完成自己的要务后,便赶到西秋河第一道堤坝与自己会和。 可是,小问题真的是太多了。到了最后,卢左侍郎把一些不影响功能的损坏都先跳过不处理。饶是如此,从来没有修筑过堤坝的宁王,还是被他大手一挥就留下了。他离开之前,已经把所有的数据,包括山石、泥土的用量,都计算好了,而宁王只要一丝不苟地跟着做就好。 卢左侍郎一早就已经计算好了,河堤处围着的都是西秋河旁土生土长的居民,他们世代都遭受着西秋河泛滥的侵扰。因为关乎着身家性命,就算朝廷不实行“以工代税”,直接说是徭役,他们都是会这样积极地参与修筑堤坝。 二百多年的积累,使得他们人人都练就了一身修堤筑坝的本领。 而事实,也确实如卢左侍郎所料。 他们有些人嘴里吆喝着号子,热火朝天地搬运着山石。有些人嘴里放声唱着山歌,跟随着韵律搅拌着锅里熬煮的糯米浆――用来固定山石的。还有些人在混合泥巴和茅草,放到临时筑起地火窑里烤制,这些泥砖最后会放到石堤的后面,作为一个延伸和支撑。最后,两相结合才算是一道完成的堤坝。 宁王这个主持修筑的人,其存在的意义就是,指挥着这些百姓把石头和泥砖放置到合适的位置来。使得堤坝结构符合卢左侍郎的勘测、设计,不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偏差。 按道理说,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任务,宁王只要会看图纸就好了。想必卢左侍郎离开之前,这些基本技能一定已经教过他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宁王,手里捏着卢左侍郎留下来的图纸,心里甚是矛盾。他看着那些被百姓背在身后的山石,眉头紧锁。 这些修堤筑坝的山石,卢左侍郎不仅仅标注了数量,甚至特地标注了大小、产地。这些山石都是从数百里开外的大山中,特意命人收集起来,然后运送到这里的。 可是,如果不出现意外,那就不是人生了。 今早,宁王接到衙役的汇报,说是那些大小合适的山石都已经全部运送过来了。他再三清点过后,立刻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这石头的数量不够! 宁王权衡了利弊以后,脑海中就浮现困一下的三种想法。 其一,他立即修书一封给卢左侍郎,陈述他面临的情况。可是,信件一来一回,需要耗费私的时间太长了。待到山石耗尽后,他就需要命人停工,等到卢左侍郎的指示后再次动工。 先不说,送信的人能不能及时找到,爬山涉水、不知去向的卢左侍郎。就说一样,宁王他不甘心啊,好不容易能够主持修筑一段堤坝,等于自动送上门的功劳。难道,还要他亲自拱手让人不成? 其二,他继续命人在收集那处的山石,不管它们的大小是不是合适。然后,就把这些“劣质”的石头,掺合到那些好石头里面一同使用。 虽然,当初的宁王对春夏大雨一事不是特别相信。但是他经历过那场诡异的暴雨后,对于司天监的说法,也多了几分的信任。这样明目张胆地掺石头,跟偷工减料有什么区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宁王想,这万一真的运气不好,雨灾了、决堤了。到时候,他“偷工减料”一事势必曝光,不世之功是彻底灰飞烟灭了。就是不知道,他跪地祈求父皇不要重罚,能不能行得通? 其三,他现在就派人四处探查,看看附近还有没有长得差不多的、质地差不多的石头。然后,他就可以命人把石头筛选出来,河堤的修筑自然就可以继续了。最重要的是,他的不世之功也保住了。 晚上,宁王回到那个有些漏风的小木屋,倚靠在床头想了半宿。他最后还是决定,先派人寻找石头,真的找不到了,再修书一封向卢左侍郎求助好了。 如果不挣扎一下,就让他丢开这个立功的机会。估计他后半辈子,都会在极度不甘心中度过。 宁王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拉过一旁被子盖好。他想,当初大哥不过是为外祖家求情求得凶了些,就被父皇圈禁在永明宫差不多两年。如果他“偷工减料”事发了,恐怕会被父皇千刀万剐吧。如果最后能够侥幸活命,那应该父皇看着父子一场的份上,留下的点点余地了。 可是,有些活法,比死更让人难受。 因此啊,那个“偷工减料”的计划,再多给宁王一万个胆子,他也真的是不敢哇。 第87章 灵州 是夜,月明星稀。本文由 。。 首发 船只慢慢地靠岸停稳,高悬在桅杆的两只大铜铃轻轻一晃,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后,复又沉寂了下去。甲板上的船工开始忙碌起来,有些在抛锚固定船只,有些围在桅杆下收取着铜铃和风帆。 察觉船只停稳,晋王也准备起身前去甲板处与其余二人汇合。他一踏出房门,便被眼前与京城迥然不同的景致吸引住了。 泛着点点粼光的河水,倒映着莹白的明月,疑是天边星河的延续。寒风轻抚,吹皱了平静的河面,掀起了薄薄的水雾,整片河岸都似乎笼罩烟雾之中。 虽然已经入夜,但是河岸边灯火通明,空中更是时不时飘荡着靡靡之音,端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怎么说呢?眼前的灵州,除了不是国都以外,完全是一座不输京城的大城。 灵州因为位于灵河与大海的交汇处而得名。数万里的灵河携带着的、大量的、肥沃的河泥,均堆积于此。日渐一日,形成土壤肥沃的平原大地。灵州有着郑国最大的河运码头,和唯一的海运码头。不算是那些特意停留在此地做生意的商队,光是每日的借道往来就有上千之数。 况且,东海大军便驻扎于此,灵州是繁荣的、昌盛的、有序的,同样它也滋生了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糜烂。 金貔貅看见伫立在前方的、正在沉思的晋王,原本想抬手拍拍对方的肩膀。但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停顿在半空,然后恹恹地收回去了。 晋王察觉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影子,便回转身形,拱拱手,“金兄。”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比起刚刚离京的犹豫、僵硬,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份的伪装――作为一名账房,向东家施礼不应该是很惺忪平常的吗? 鼻孔朝天的金貔貅,连忙拱手回礼。然后,他便指点着河岸的各处风光,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最后,他介绍的重点,就放在刚才晋王看得眼睛都不会眨的地方。 “董兄,你看那地方灯红酒绿的,那里就是传说中胭脂街。里面有着数也数不清的姑娘,温柔的、貌美的、泼辣的……应有尽有,只要你给得起价钱……” “嘿嘿!”金貔貅笑得有些猥琐,给晋王抛了个“你懂的”的眼神。 然后,他又继续说:“过往的游人、商客,都最喜欢在这里过夜了……等会儿陈兄过来了,就让金某一尽地主之谊,带着你们去享乐一番!” 晋王的眉头下意识地收拢,看起来对青楼享乐之地很是排斥。他只不过是处于礼节,才没有出言打断金貔貅的话。 金貔貅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竟然连个附和的声音都没有。他一扭头,就看见晋王的脸上流露出隐约的排斥。不知为何,他下一句要说出口的话,立刻变成心底的一声叹息。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这位“董姓”贵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测。不过人家既然隐姓埋名地离京,估计是有什么要务在身吧。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待这位的态度,表面看上去就像是对待寻常人那样。实际上呢,他是在不着痕迹地在提供帮助。 金貔貅佯怒,声音带着一股“你怎么这么不识货”的愤懑。 “哎!董兄,你可不要看不起这条胭脂街。那里头来往的都有头有脸的商人,甚至还不少熟知海船的人呢。你与陈兄都向金某打听过海难的事儿,估计你们是要坐海船吧。可惜,珍宝阁的商队不曾上过海船,金某对海中之事了解不多。咱们到那个胭脂街去,大方一些,请大伙儿喝上几轮的酒。混个脸熟后,还有啥是打听不出来呢?” 晋王听完,不由在心底感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的见识终究还是浅薄了些。他的表情一肃,拱手向着金貔貅深深长揖,“董某,受教了。” 看晋王的这副作派,金貔貅被吓得有些炸毛了。他先是后退了一小步,反应过来后,才连忙伸出双手扶起晋王。平时伶牙俐齿的他,嘴巴似乎有些卡壳了,“金某就是这样一说,董…董兄,快起来。这么客气干嘛啊” 陈幼安一直就站在不远处,并没有出现打断二人的交谈。此时,他刻意放重了步子,使两人察觉,也好帮金貔貅解围。 果不其然,金貔貅看见陈幼安,立刻就大声地招呼道:“陈兄,来,咱们去胭脂街逛逛!” ―――――――――――――――――― “哐、哐、哐”地几下金属敲击声响起,小厮手里举着的托盘蓦地一沉。他定睛一看,只见暗黄色的铜盘上,卧着三只黄灿灿的金元宝。他不着痕迹地掂了掂,眼睛立刻笑得眯成一条线,“有贵客,打赏黄金十五两。” 这小厮的话音刚落,里头就迎出来一位类似于老鸨的人物。虽是半老徐娘,当她聘婷屈膝时,却是风流妩媚至极。 金貔貅似乎是这里的熟客,不等老鸨问询,便大手一挥,“流姑,赶紧安排一个好位子,大堂就好,金爷我是带着两位兄弟过来见识的。” “金少东家是贵客,什么位置都使得。”流姑的眼波流转,在晋王和陈幼安的身上停了一瞬,眼中闪过好奇,“这二位是哪家的贵公子啊……” 在那万种风情的眼波下,晋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舔了舔干燥地嘴唇。反观尚未娶妻的陈幼安却一脸淡定,还冲着流姑微微颔首。 流姑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识人的本事自然不会差。这人是贫是富、是贱是贵,通常只要她看上一眼就都知道了。此时,她却有些纳闷了,怎么看起来通身气派的那位,却最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呢? “什么贵公子啊,都是金爷我的好友,最近想要做海上的生意,就特意来灵州看看的。”金貔貅满不在乎地说着,一点都不介意流姑的打听。 刚刚落座,金貔貅就使人敲响了大堂左上角的铜锣。大堂瞬间安静下来,那敲铜锣的小厮高声唱道:“今晚金爷请客,大堂所有的酒水都记在金爷的账上!” 一下子,整个大堂就欢腾起来了。就连楼上包厢内没有做什么不方便的事的人,都打开房门纷纷下来。能够在楼上包厢的人都不差这杯酒水,图的就是个热闹罢了。 按照这个“敲铜锣”的规矩,在大堂喝免费酒水的众人,都要抽空去给这请客的人敬杯酒。 金貔貅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接着喝。陈幼安这个越是饮酒越清醒的,自然也帮着金貔貅一同喝起来。晋王有自知之明,担心醉酒误事,只能举杯略略沾唇而已。因此,他看起来就显得有些拘束了。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 金貔貅都喝得说话有些大舌头了,手里紧紧拽着个醉醺醺的家伙,“来……掌舵,快,快快!给金…爷我我,这两位兄弟说说,说海上的事儿呗!” 这些海船上掌舵之人,通常都是贪杯之人。因为海上生活单调,身上的职责甚重,而且他们还不能在船上饮酒。往往一趟来回后,他们都会到这胭脂街大醉一场、放纵一夜。 这不,就被金貔貅抓住了一人! 这醉汉一屁股就坐了下来,提起桌子中央的玉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他就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始讲故事。 陈幼安只能一边劝酒,一边引导这人说些他们想知道的。他抓过一只空杯满上,然后塞进那个掌舵的手里,便开始与他东拉西扯。就算是旁人偷听了,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 晋王的酒量一般,喝到现在,已经需要闭目扶额才能保持清醒。 陈幼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掌舵,去年……是不是就有桩船难啊?” “去年?什么去年?” 那醉汉一拍脑门,然后就鬼鬼祟祟地四处环顾,声音压得极低,“去年啊……不寻常,不寻常极了。那时还没有到海上刮大风的时候呢,不需要老舵手,小年轻就可以自己掌舵。那时,是出海最好的时候了。悄悄跟你说……听说是有人不敬,得罪了水里的神仙,连累整船人都被带去问罪了……” “这海上的忌讳,可多着呢……”他便在那继续嘀嘀咕咕地,一一细数着海船上的忌讳。 听到这里,晋王睁开了略带迷蒙的眼睛,与陈幼安对视了一眼。他们的心里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赵侍中一家无疑是被灭口。 翌日正午,天清气朗,带着鱼腥味儿的海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金貔貅的脸上带着罕见的认真,“二位放心,金某已秘密安排好两位账房,到时候好顶替二位的位置。还是那句话,若是二位不着急回京过年,便跟着金某的商队一同回京吧。” 说完,他拱手一礼,“董兄,陈兄,路上保重,金某在此,预祝二位此行心想事成!” 晋王和陈幼安也拱手回礼,与金貔貅到别后,便登上那艘途经赵侍中家乡的海船。 ―――――――――――――――――― 与此同时,京城的东市,毗邻权贵居所的东大街。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总是会呼朋唤友地在这里四处浪荡。 河间王作为一个大大的闲人,自然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刚刚吃饱喝足,踏出酒楼,扔掉手里剔牙的竹签。还没有走上两步,他便迎面遇上了一个眼熟之人。 那人一抬头,表情便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向着河间王拱拱手,“下官见过王爷,家中还有要事,下官便先行一步了,告辞。”然后,他一个转身,便着急忙慌地跑了,像是身后有什么猛兽追赶一样。 “唉,别……”河间王话还没说完,挽留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那人的背影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他有些颓然地收回手,心里非常纳闷,这人怎么一看见他就像是撞到鬼一样呢。他有些疑惑,难道我以前有去过他家撒泼来着? 河间王想了想,没想起来,也不在意。 娶王妃一事,至今也没有眉目,他现在也正烦着呢。当初,他那个什么“信物”的想法很好,谁知道现实却很残酷。 这大冬天的,哪家姑娘在外头到处跑。临近腊月,各家各户就连平日最喜欢的宴席都不办了,专心准备着过年。 河间王发现,连人家姑娘的正脸都没法儿见着,谈何弄到人家的贴身信物呢。他也想过买通魏国公府的下人,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岂料,魏国公府似乎早有防备,那些蠢货差点儿就被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河间王已经在东市游荡了好几天,打算和魏国公来一场偶遇。谁知道魏国公自从二女儿进宫后,行事就变得低调了,日常生活就是武德馆与府里两点一线,从不再想以前那样,没事儿去喝个小酒、听个小曲什么的。 河间王表示,他不就去年没有进京吗,怎么这个世道变化得这么快!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拍大腿。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可以直接上门拜访啊!他的脚步,立刻换了一个方向。 走了几步,河间王停下来想了想,这样直接上门似乎不太好。他的名声已经够坏了,而且传说魏国公夫人是个恪守礼仪的人,王妃还没到手就惹得未来岳母不高兴,似乎有些不妥啊。 河间王摸摸下巴,不如本王就回去下张贴子,然后再登门拜访。他拿定主意,便回头看看长随,一挥肥手,“走!回府去!” 第88章 魏国公最近很郁闷,他感觉自己的生活被人有预谋地包围起来了。 自从,河间王那次登门拜访后,便风雨无阻地等在武德馆门前,摆出一幅鞍前马后的姿态。每次问起他的意图,他都在原地搓搓手、神情猥琐地“嘿嘿”一笑,就是死活都不说出来。 今日,也没有丝毫例外。 散值后,魏国公便披上大氅,刚踏出武德馆,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冷颤。他一抬目光,就看到那不远处的青苔绿身影。他不禁在心里长长一叹,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厮到底在些啥呢,他改还不成? 不知道是因为耐心耗尽了,还是河间王觉得时机成熟了。他并没有让魏国公继续纳闷,“姜兄,本王想娶你家三姑娘作继妃,你……赶紧给本王一个准话?”说完,他满脸期待地看着对方。 三姑娘?丽敏?这厮怎么突然看上丽敏呢? 魏国公虽然有些懵,但细想了一下,除了河间王本人有点老、家里的小妾庶子有点多以外,这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亲事啊。自家姑娘嫁过去以后,就是说一不二的王妃,只要诞下嫡子,就等于河间王府到手了。 最重要的是,太原王那里…… 哦,你说那个河间王世子的遗腹子。他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儿,继王妃是长辈,一个“孝”字就能把那些魑魅魍魉给压下去了。 虽然越想越心动,但理智尚在的魏国公还是按耐住自己。他说,嫁女儿毕竟是大事儿,怎么都要回家与母亲和夫人商量一下,便好声好气地与河间王告辞了。 河间王站在原地,在脑中回味着魏国公已然意动的神情。他踌躇满志地拍了拍肚子,意气风发地对长随说:“走!回府!本王的王妃,到手了!” 魏国公回到正院,换过衣裳后,就开始对窦氏说起今天的“收获”。 “那以后……河间王既是太原王的叔父,也是他的姨夫。等太原王长大了,想要那样位置了,何愁河间王不出力呢……” 窦氏轻啜了一口清茶,看着那个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人,心里很是无奈。这世道究竟怎么啦,她这个嫡母都还没想把庶女怎么样,亲生的老子却一门心思要把闺女推下火炕! 当初卫姨娘进“谗言”时,魏国公就已经有些意动了。可是,当时正给丽敏相看出息的寒门子弟,加之他又不能上赶着让闺女嫁给河间王。因此,他就只能暂时歇了这份心思。没想到峰回路转之下,河间王竟然有提亲的意思。他的那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毕竟啊,能够选一个与自己更加亲近的皇帝,我就不信河间王不会心动,不出力气……夫人,你说这桩亲事是不是天作之合?” 窦氏放下手里的茶碗,挥退屋里的丫鬟仆妇。整理了一下思绪,她才开口说话:“老爷,娘娘曾透出过口风,河间王不是良配。” 魏国公有些不以为然,哪个小姑娘看河间王会觉得那是良配?他以为二闺女是看不上河间王的外在,才说这人不是良配的。不过,二闺女诞下了太原王,她的意见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窦氏继续说道:“是娘娘从陛下的口中听说了什么,上次百日宴进宫的时候,特意与妾身交代的。” 听到与陛下有关,魏国公脸皮一抽,立刻变得严肃了。他用自己有限的大脑奋力地思考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不是素敏察觉到陛下想对河间王动手,就特意提醒娘家呢? 魏国公不由暗自庆幸,还没有答应河间王什么。不然,他可就白白陪了一个姑娘进去了。他想了想,“夫人抓紧时间给丽敏相看吧,只要为人、学识差不多的,就立刻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啊。” 窦氏看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放心地点点头,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 天色已经全黑了,镇西侯府的正门大开,仆从往来显得格外热闹。 经过这顿奔波,姜端敏终于回到这个仅仅住了三个晚上的家中。她没有顾得上这满目的陌生,简单洗漱后,便去给太婆婆请安问好了。 上了年纪的人,盼的就是子孙后辈的昌盛繁荣。 就连寂寞习惯的镇西侯老夫人,都忍不住拉着孙媳妇促膝长谈,话里话外都表达了自己对抱重孙的殷切期望。 姜端敏别无他法,只能红着脸应下太婆婆的话。而然,她的心里又开始担忧起来了。 所幸,日子进了腊月后,作为当家主母的姜端敏就陷入了忙碌之中。就连魏国公府那处,她也只来得及派人把年礼送过去,顺便告知父母亲人自己回京的消息。自然而然地,那些担忧什么的,很快就被她抛之于脑后了。 ―――――――――――――――――― 长泰宫。 前些日子,天突然就变得更冷了。一觉起来,窗外已是银装素裹,枝头压雪。再抬头往上一瞧,雪花纷纷扬扬。看来今冬的第一场雪,还要持续些时候。 自从司天监进谏后,格外关注天气的大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农,依旧忧心忡忡,农民就是靠老天爷赏饭的,这样反常的天时气象,来年的收成怕是好不了啊。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直接把檐下的那些茶花都冻成了冰雕。 看得姜素敏连呼可惜,只好让严格领着几个小太监先搭一个简易花棚。等挂在花树的冰霜都化了,她才带着红罗修剪掉那些被冻坏的枝条。她只盼这些遭受大难的花树,能够存活过来就好。至于开花什么的,连花苞都冻坏了,肯定是没有指望的了。 姜素敏这个冬天的糟心事儿,可不仅仅是这一桩。 刚入冬,太医就表示,太原王的身子骨较弱,要特别注意防寒保暖。为此,钱嬷嬷侍候小主子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还有,东侧殿也额外添加了几个银霜炭盆子。 姜素敏担心孩子进出宫殿一冷一热的,容易伤风感冒。入冬后,她已经不让乳母抱着孩子穿过长廊,跑到后殿去。换成了她每天风雨不改地,到东侧殿去看望孩子。 即便如此,两场大雪后,太原王仍然不可避免地生病了。幸运的是,他病得不像上次那般凶险,只是断断续续的低烧,偶尔出现几声呛咳。可能因为底子弱,他每次生病都要拖得很久才能痊愈。 只不过,生病的小太原王变得分外粘母妃了。 他一睁开眼,就会扭动着小脑袋,似乎在四处寻找那个美丽的身影。如果他找了两圈,都没有找到的话,圆滚滚的大眼睛就开始积蓄着泪水。他小嘴一扁,眼睛一闭,委屈的眼泪就伴着哭声簌簌地落下。他有时候哭得急了,还涨红着脸蛋,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的呛咳。 他的哭声里满满都是委屈,本王都已经生病了,母妃怎么还不快来抱抱? 每当姜素敏现在的时候,小太原王都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似乎正在控诉,母妃怎么可以来得这么、这么晚。如果她出现得晚了些,小太原王的哭声会陡然高亢,小手还用力地一拍一拍,好像是在表达自己的愤怒,母妃来得这么晚,是不是不爱本王了! 表面看起来虽然如此,只要母妃把他在怀里,轻柔地哄劝着。他都会收起眼泪,大眼睛弯弯的,依恋地靠在母妃的胸前,神情中似乎带着赢得世界的满足。 每次看着他这副小模样,姜素敏的心就软得仿佛能掐出水,自然也就什么都随他高兴就好。既然儿子想要时时见到她,她就干脆把自己打包到东侧殿来,与孩子们同吃同睡。反正腊月事忙,庆和帝也不见得有时间踏足后宫。 窗外是呼啸着的寒风,和飘扬空中的鹅毛大雪。殿内温暖、静谧,只有橘黄的烛光偶尔无声地跳跃。 东侧殿的墙角多了一张书案,上面的堆积着尚寝局和上服局的账册。年末将近,姜素敏要处理完这些杂务,明日还要跟王德妃与秦淑妃核实今年的账册,以及商议今年的辞旧宴呢。 这时,厚重的帐幔里头,传出一阵斯文秀气的哭声。 姜素敏只得放下手里的账册,走到床边抱起儿子,嘴里轻声地安慰着,“小阿建,小哭包,怎么又哭了呢……莫哭,莫哭,仔细把姐姐给闹醒了……”她轻轻地颠了颠怀里的儿子,踱步到外间,省得吵醒正在熟睡的女儿。 小太原王那秀气的额头布满大汗,大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的小嘴微张,而后发出了几声细嫩的呛咳。 姜素敏抱稳孩子,俯身用眼睑贴了贴他的小额头,并没有察觉发热的迹象。她从他的后背抽出了那条汗湿的帕子,钱嬷嬷就立刻从薰笼上头取了一块温热的递过去。二人相互合作地,把新帕子掖会孩子的后背。 然后,姜素敏把孩子竖抱着,轻轻地拍扫着他的后背,嘴里一直哼着轻柔的曲调。 不一会儿,小太原王紧紧地贴着母亲的胸口,收拢起来的小眉头放松了些。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而绵长,似乎已经重新进入了梦乡。 姜素敏的目光不经意地从书案上划过,想起明天地要事。她偏过头,看了看儿子酣睡的样子,便打算把他放回去床上了。 姜素敏放下儿子,拉过一旁的绒被给他仔细地盖好,也顺便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就看见明熙小公主睡姿甚是豪迈,整整的一个大字型。弟弟刚才的哭闹,似乎完全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她应该是遇见了一个好梦,小嘴弯弯的,似乎正在微笑。 姜素敏的头皮忽然一痛,直腰的动作自然就定格了。她顺着发丝看过去,就看见儿子的小拳头里拽着一缕发丝。她只好再次俯下腰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 哭笑不得的姜素敏,只好轻轻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尖来出气,“你真是个这小磨人精……” 翌日,宫中的三大巨头齐聚一堂。 就算怎么打起精神,姜素敏觉得自己的眼皮还是不停地直往下坠。困意不断来袭,她只能以袖掩面,小小地打个哈欠来缓解。不曾想,这哈欠一打,就仿佛是停不下来了。 这样明显的动作,其余二位一下子就发现了姜素敏的困倦。 秦淑妃的目光在对方眼下的青黑划过,忆起前些天太原王似乎生病了。她也是有孩子的人,最知道孩子生病的那种煎熬,语气里不禁带上了关切,“阿姜,你若是太困了,咱们封存好账册就回去歇着吧。” 王德妃在脑子里转了转,同样也明白姜贤妃因何状态不佳。她既然打定主意想要示好,行事更是周全,处处显出了世家的体贴入微。 王德妃直接表示,封存好账册后,姜贤妃就回去歇个晌。至于辞旧宴的事情,若果姜贤妃方便就再过来一同商议。若果不方面,就由她与秦淑妃来料理就好了。如果有什么难题,她们再遣人去请姜贤妃过来商议。 姜素敏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停上涌的困意,然后才笑着谢过二位的好意了。中午回去歇晌的好意,她就接下了。商议辞旧宴,是她的份内之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偷懒的。 第89章 庆和十六年,腊月二十五。 也许因为辞旧宴的关系,就连老天爷都格外地赏脸,连续几日大雪后,今日终于放晴了。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凛冽的寒风也变得轻柔。久违的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让人不禁心生喜悦。 天色尚早,镇西侯府已经在主母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了。 姜端敏离开议事厅,回到房间重新梳洗打扮后,便领着青梅,前去给太婆婆请安问好。原本是不应该这么早去打扰老人家的,但是她作为晚辈,在出门前理应禀告家中的长辈并与之道别,这才是合乎孝道、合乎规矩的。 她步态轻盈地踏入屋内,向着上座的太婆婆屈膝一礼,“孙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延绵。” 镇西侯老夫人的细细地打量一番,只见孙媳妇一身按品大妆,发髻上钗环什么的,都还是礼部送过来的那套。没有像有些新婚小姑娘那样,嫌弃礼部打造的那些钗环粗笨,擅自作主选用里另外一些新奇精巧的。 前些日,老夫人见她接过管家重任后,不过几天就把所有的事情,包括祭祖在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她才开始满意这个孙媳妇。如今,见她如此知进退、守规矩,心里的欢喜就不禁多了几分。 当初,她为什么不肯听孙子的,挑一个寒门姑娘作孙媳,反而执意要从侯门贵女中挑选呢? 为的就是,“规矩”这两个字。 老夫人不是歧视寒门,说他们没有规矩,而是事实真的就是如此。 如果娶了一个寒门姑娘进门,光是管家一项,就要花费大量的心机去教导。如果天资不错的,经过自己几年的摸爬滚打,自然就上手了。如果天资不好的呢,可能教到她这个老太婆闭眼的那天,指不定也教不出个什么。 还有方才说的那个换钗环的事儿,就是某些嫁入侯门的寒门姑娘做下的。咋一富贵,那些姑娘的行事便带着一股轻佻。 侯门出身的姑娘,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长大后更有母亲悉心教导。嫁进来后,就可以承担起主母的职责。而且,各府的人情往来什么的,只要稍稍教导即可。 至于为什么选姜家的姑娘,除了魏国公府与皇室各方势力均没有牵扯外,老夫人更多的是冲着窦氏这位当家主母去的。她相信,有一个精明母亲的教导,即便女儿再愚笨,都会比普通人强些。 况且,镇西侯府实则是个什么情况,她还不知道吗?完全是靠嫡长孙一人撑着的。 老夫人这一生,中年的时候送走了丈夫,几近晚年的时候送走了长子,十年前还亲自把长孙送上了战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李景在战场上有个万一,镇西侯府就需要一个能够担得住事儿的主母,也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外援。这时候,有什么比重孙的外祖家更值得依靠呢? 像是魏国公府那样的老牌勋贵之首,就非常合适了。他没有太多的权柄但却很有威望,有能力维护、扶持自己家的外孙子长大,也可以变相地隔绝有心人对这个爵位的窥伺。更重要的是,堂堂一个国公府,怎么也不会在背后使阴招,图谋镇西侯这个侯爵吧! 老夫人之所以,一力促成魏国公世子的西疆历练,就是因为姻亲之间,讲究的就是这个相互扶持、你来我往。也许,以后镇西侯府就需要亲家的庇护呢。 老夫人似乎想了很多,那不过脑子里念头一转的事儿。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孙媳的身上,忽然忆起孙媳今天是要进宫看望姐妹的。她看了看墙角的沙漏,而后笑吟吟地说:“阿姜进宫的时辰快到了吧,赶紧动身,免得让贤妃娘娘久等了。” “祖母,孙媳告退了。”姜端敏屈膝一礼后,才退出了屋子。 老夫人盯着孙媳妇的背影,心里在盘算着别的事情。初初见面那时,孙媳看起来为人有些软。去了西疆历练了一年多后,人瞧着是坚毅了不少。美中不足的是,重孙子至今还没有影儿。 哎,她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像她这样的年纪,过一天少一天。只盼能够早早见到重孙,趁她现在还没有老糊涂时候,可以手把手教孙媳一些军中事务。 不过嘛,前提是要孙媳能够担得住事儿。目前看来,孙媳还要历练一些日子啊。只希望她这把老骨头,能够等到那时候。 ―――――――――――――――――――――― 大清早的,长泰宫就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看见来人,姜素敏不禁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的眼中满是真诚,久别重逢后,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问候。 她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喜悦的梗咽,“大姐姐,别来无恙?” 姜端敏的这一年多里,心里经受的苦闷、挣扎太多。幸好,那些都已经算是过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释然,“妾身都很好,”看向姜素敏的眼中同样带着关切,“那娘娘呢?” 姜素敏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回答,“本宫也很好。” 然后,她的目光便落在姐姐的身上转了一圈。只见,大姐姐眉目舒展,面带笑意,显然已经不似那封旧信上写得那般抑郁。可见,“都很好”不是大姐姐的客套话,而是真心话了。她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是可以落下了。 姐妹二人忽然发现,她们的眼珠子都滴溜溜地在对方身上打转,便“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收拾好表情,二人便开始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了。 姜素敏想起那封信里,大姐姐说过她不大适应西疆的水土,便忙不迭地问她如今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姜端敏就有些苦恼。 “就是无缘无故的咳疾,每到风沙一起的秋季,呛一口沙子,咳疾就范了。严重的时候,好似气都喘不上来了,憋得难受。那些大夫都说,在西疆待个几年没准就自己好了。可是……” 姜素敏一听,在心里猛拍大腿,这不就是现代人说的那个过敏性哮喘吗?她的秀眉不禁微微收拢,这病……貌似不能根治的呢,就连医疗技术发达的现代,也好像是用激素来抑制的。 她转念一想,这个时代的中医很发达,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呢?生病这种事情,除了医疗手段,有时候自己的意志也很重要的。 “大姐姐,不如现在就找个太医,好好调养一下。也许,他们有什么良方呢。”姜素敏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时人都认为过年过节的时候找大夫很晦气,“大姐姐,不如就约在年后吧。” 上辈子的时候,姜端敏吃太医开的药,吃了足足一辈子。如今再提起太医、开药什么,她的面上便不由带上了抗拒。 姜素敏一看,就以为她是讳疾忌医,语气里不禁带了些诱劝,“大姐姐,你好好调理身子,以后的秋冬就不至于这么难受了。到时候有了身孕,若果咳疾总是犯的话,你是顾孩子,还是顾你自己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大姐姐一听见“孩子”两个字,就立马缴械投降,点头答应让太医看看。 姜素敏心想,如今的镇西侯府只有镇西侯一个男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老夫人肯定是非常想要抱重孙的。大姐姐如今最大的压力,应该是来源于子嗣这一方面了。 ――――――――――――――――――― 这是距离西秋河几十里的一处谷地。 三天前,修筑堤坝的山石即将告罄,却还没有找到同样的石头。宁王几次提笔准备写信给卢左侍郎,但是想来想去,实在是不甘心就这样把功劳让出去。他不顾其他人的劝阻,执意带着一队衙役和百姓,亲自搜寻山石。 不知是因为老天眷顾,还是别的。 昨晚天雪路滑,宁王一脚踩空后,便直接滚进了这个谷底。他的一条胳膊,狠狠地磕在了什么硬物上,立刻青紫一片,幸好没有伤筋动骨。 也许,真的是祸乃福之所倚吧。 宁王就发现了这个谷地里头,埋藏着一些质地坚硬的石头。于是,宁王使人记下地形,以便明日前来查看。 宁王蹲下身子,仔细地观察着身前的石头,还时不时伸手轻触。卢左侍郎留下的图纸,被他安置在袖中。经过多日的寻找,他已经对那些备注已经倒背如流了。 忽然,宁王的呼吸一滞,眼睛仿佛因为惊吓而睁得更大些。他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有些发抖。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就从袖子里掏出图纸,再一次进行比对。 石身粗糙,似有颗粒附着,质硬。表面斑驳,以赤、玄色斑点多见。 宁王的眼睛仿陡然发亮,那些缺少的山石,终于被他找到了!不世之功,也终于到手了!他……距离储君之位,也更近一步了! 宁王把图纸卷好放置回袖中,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衙役和百姓。然后,他踌躇满志地说:“各位,本王已经找到那种缺失的山石了,完全可以在开春之前修筑好河堤。” 话音刚落,欢呼声便一浪盖过一浪。这些百姓们,都对宁王这位王爷赞不绝口。没有读过书、认过字的他们,词汇特别贫乏,翻来翻去地只有一句话――这是一位好王爷。 不一会儿,百姓们就聚集在这片谷地上。在衙役的指挥下,他们通力合作,把石头一块一块地运往河堤那处。西秋河的堤坝,就在宁王的主持下一点、一点地落成了。 经过此役,宁王的好名声,开始在底层百姓中口口相传。 只可惜,如今的宁王已被“不世之功”彻底地蒙蔽了双眼。他完全没有想过,倘若这种石头可以在河堤近处,这么容易被找到。当初,卢左侍郎何必于数百里开外的大山上,开采那里的山石呢。 祸患,就是这样被埋的。 第90章 也许因为提起了子嗣,姜端敏的心,没由来地涌上一顾无力感。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地褪去,时不时低下头,眼神有点飘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虽然已经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她要开始新的人生,千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但是,每当她想起孩子,心里面既是期盼又是恐惧。一方面,她期盼孩子的到来。另一方面,她对命运充满了恐惧,害怕自己是命中注定无儿无女的人。 “大姐姐……”姜素敏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等了半晌,都没有听见大姐姐说话。她不禁略带狐疑地看过去,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有些后悔,明知道大姐姐是个多思的性子,就不应该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可是,她现在不说都说了,能怎么办呢? 姜素敏心想,虽说劝服大姐姐给太医看诊,但是心里总是郁郁的话,就算是服用了仙丹,这功效只怕也是要减半的。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大姐姐,姐大姐姐。” “嗯?”姜端敏的眼神里带着点茫然,不知道是因为从思绪中被唤醒,还是因为她自身的处境了。 姜素敏拍拍身旁的座席,发出邀请,“姐姐过来,咱们姐妹靠在一起说些悄悄话。”待人落座后,她便牵过对方的手,低声地问了几句。 什么叫一月几次,葵水前多,还是葵水后多?事后有没有清理身子? 姜端敏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忍不住用手轻拍她一下,有些羞恼地嗔道,“二妹妹……”情急之下,从前姐妹间的称呼便脱口而出了。 姜素敏丝毫都没有理会姐姐的羞涩,又再追问了一遍。 在这个古代,传宗接代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儿。虽然,纵使大姐姐真的生不出孩子,镇西侯府应该是不敢休妻的。但是,无论是庶子还是过继来的孩子,怎么都比不上自己亲生的贴心。等到年纪大了,却要看别人的脸色讨生活,这又何必呢。 姜素敏就担心她傻乎乎地,学人家算什么最佳受孕日期,结果却算错了日子。她身边又没有一个有生育经验的嬷嬷跟着,算错了这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姜端敏眼神游移,贝齿轻咬着下唇。她现在的内心非常矛盾,仿佛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 其中一个小人面带嘲讽,你跟别人讨论这么,就已经够别扭的吧。而且,你对二妹妹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你还要跟她讨论“前夫”房事,就不会觉得羞耻吗? 另外一个小人却满脸希冀,我也知道……是我不好。但是,如果……如果真的是因为房事不对,所以才没有孩子呢。那请教二妹妹一次,我是不是就可以怀上孩子了。家中的婆婆已经很迫切了,不然以她的教养,怎么都不会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重孙子。 姜素敏偏头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就知道这人又开始纠结了。既然这么难开口,她也没有再继续勉强。 姜素敏先是捏了捏大姐姐的手,引起她的注意后,然后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这个时间啊,最好是下一次葵水来前的十四天左右……结束以后,不要下地四处走动,更不要着急清理身子。还可以弄一个小枕头,垫在腰下……” 说到最后,姜素敏瞥了大姐姐一眼,只见她面红耳赤,定是在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呢。 她忽然想了什么,又忍不住凑到大姐姐的耳边,叮嘱了两句,“姐姐,侯爷那方面是不是很粗鲁啊。要是真的,姐姐也别害怕,千万别胡乱挣扎。女人怎么能跟男人比力气,放软了身子挨过去。事后,姐姐温言软语地,提点一下侯爷就好了。” 听了这几句话,姜端敏只觉得脑子仿佛“哄”地一声,被炸开了。她忍不住把帕子盖在自己的脸上,然后用手紧紧地捂住。她真的、真的不知道,二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荤素不忌呢?! 这时,姜素敏还对着她这位羞愤欲死、没脸见人的大姐姐,一本正经地说:“姐姐,那些话可都要记清楚,千万别弄混了。” 这一瞬间,姜端敏只觉得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下就断了。她一把地掀开脸上的帕子,就伸出魔爪去挠那个没脸没皮的痒痒。她还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说,还敢不敢胡乱说话了,敢不敢……敢不敢……” 被轻挠了两下,姜素敏就被制住了。她毫无抵抗之力,半瘫在主座上,一边笑着,一边小声地求饶,“哈哈哈……大姐姐,不敢说了……好姐姐……” 笑闹过后,姜素敏轻轻抬手,把松散下来的发丝理到耳后。她握起大姐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最重要的是,大姐姐要一直保持愉悦的心情。像方才那样,大笑一场比什么补品都好。人开心了,孩子自然就会来的。” 二妹妹这是在换着法子劝慰她吧,姜端敏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润,这个妹妹从小就稳重、贴心,明明比自己小半岁,但却更像是姐姐,反倒是她…… “二妹妹,我……” 姜素敏看她,一副被感动得快要痛哭流涕的样子,便开玩笑地说:“大姐姐可别忙着掉金豆子啊,以后回报本宫的时候多着呢。况且,咱们是姐妹,是骨肉至亲,相互扶持、相互帮忙本就是应该的,不是吗?” 闻言,姜端敏偏过头去用手轻揩眼泪。回过头来,她的脸上绽开一抹微笑,赞同地点点头,“对!是应该的。” 然后,姜端敏便说起回京路上的见闻。说到宁王修筑堤坝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前世:雨灾的第四年,河堤溃决。没多久,陛下便山陵崩了。 想到这里,姜端敏有些急切地牵起二妹妹的手,说:“不如咱们定一个盟约吧。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方求援,另外的就一定要前去营救。纵使隔了千山万水,可好?” 看着大姐姐那“无以为报,就要以身相许”的神情,姜素敏只觉得有些好笑。但她再看,大姐姐的眼神甚是复杂,有真诚、有期盼、还有不安。 于是,姜素敏为了让她安心,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哇。” “那咱们就需要一个信物了,只有咱们姐妹有的东西。”姜端敏眉头颦起,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到底选什么当信物呢。 姜素敏闻言,眉峰轻轻一挑。她没有想到,大姐姐是要来真的,竟然还像小女孩儿一样,为了彼此的情谊约定好一件信物。惊讶过后,她也童心未泯地认真地思索起来。 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不如就用那三只陶瓷娃娃吧!”说完,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那三只陶瓷娃娃,头戴镶宝石金皇冠、身穿西方公主蓬蓬裙。在郑国里头,应该算是绝品了。无论是从意义而言,还是独特性来说,都算上一套合适的信物。 姜端敏回想起从前,那时她们姐妹都还小,正是最多争执的时候。 她的语气里,都是满满的怀念,“那时候啊,二妹妹就是最大方了。阿丽一跑到你跟前闹,说想要多一只娃娃。没几天,你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这么有趣的娃娃给送出去了。” 她说到这里,似是有些不平地嘟了嘟嘴巴,“二妹妹这样,简直把我给衬得小气极了!” 姜素敏也忍不住掩嘴轻笑,“那时候,大姐姐的那只娃娃,是被阿丽讹去的吧” “可不是!”提起这件事,姜端敏依旧有些愤愤不平,“那个小无赖一跑到我的跟前,就挨着我躺倒了在地上。刚好父亲路过,小无赖就在地上打滚哭闹,说我把她给推倒了,就要把娃娃赔给她。最后……最后,真的是被她得逞了!” 每次提起,姜素敏都忍不住微笑,那是她在古代第一次看见碰瓷啊! 面对这样的污蔑,那时候的小端敏心里委屈极了,已经打算撸起袖子、打上一场。可是,她刚上前两步,就看见母亲的身影,便放下了小拳头,立刻飞扑过去,抱着母亲的大腿,等着母亲为她做主。谁知道,母亲竟然发话,让她把娃娃送给那个小无赖! 回到正院后,小端敏的心里委屈到了极点,这明明是三妹妹耍赖,是她的错啊。小端敏忍不住质问母亲,她是嫡,三妹妹是庶,为什么要她把娃娃送出去。 那时,母亲说的那些话,姜端敏一直铭记在心。 “阿丽耍无赖、打滚哭闹,母亲自然会罚她。但是,阿端,你身为家中的嫡长女,就应该给弟妹做好表率。你可以请教养姑姑,教育、责罚弟妹,但却不能不顾颜面地撸起袖子打架。所以,母亲就罚你把娃娃送出去。” 小端敏眨巴着眼睛,“可是,女儿真的很喜欢那个娃娃啊。” “喜欢,就自己光明正大地夺回来。” 从此,小端敏便时时提醒自己,一举一动都要不能坠了自己嫡长女的身份、颜面。可惜的是,小端敏想不到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方法,可以夺回那只娃娃。年岁渐长,娃娃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第91章 不经意间,姜素敏的余光瞥到墙角处的沙漏,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暗暗在心里喊糟,小磨人精肯定是醒来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闹起来而已。 “来,大姐姐,咱们一起看看你的两个外甥吧,”姜素敏还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不过啊,大姐姐可不能舍不得见面礼啊!” “你以为谁都像三妹妹那样吝啬吗?”姜端敏失笑,“放心好啦,见面礼备得足足的!” 二人刚刚整理好仪容,还没等出门呢。 严格便进来通传,魏国公府的两位夫人都到了。 最后,便四人结伴,一同前往东侧殿了。 ――――――――――――――――――― 小太原王伏在乳母的肩头,时不时扭头看向门口,可是,那个期盼着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他的小眉头紧得紧紧的,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已经开始有泪花闪动。他抿了抿嘴唇,似乎正在忍耐着什么。 钱嬷嬷则抱着他满地转悠,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轻声地抚慰,“王爷,别着急,娘娘一会儿就来了……” 明熙公主躺在两只大布老虎的中间,左手摸摸这只,右手摸摸那只,一副左拥右抱的模样,真是好不惬意。 只是,这样就比较辛苦张嬷嬷了。她需要以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床踏上,小心地扶着两只布老虎,免得它们会突然倒下来。期间,她还要注意避开小主子的目光――明熙公主看见旁人摸了布老虎,肯定要不高兴了。 姜素敏刚刚踏入东侧殿,就看见儿子眼泪决堤的瞬间。她不知道应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这个小滑头明明就一直没有哭,现在摆出一副迎风落泪的样子,只怕就是在撒娇。 “阿建,你看。”姜素敏抱过无声落泪的儿子,侧过他的小身子,好让他看见祖母她们。她接过钱嬷嬷递来的帕子,轻轻地印干那张小嫩脸上的眼泪,“外曾祖母、外祖母,还有姨母都来看你了,好孩子是不能哭的哦。” 小太原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几位面生的客人,就连哭泣也忘记了。他被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珠子黑漆漆的,显得格外的沉静,似乎正在探究些什么。 姜素敏颠了颠儿子,小声地问他,“咱们给曾外祖母她们抱抱,好不好啊?” 小太原王依旧眨巴着眼睛,观察着这些人。 姜素敏试探着,想把他放到大姐姐的怀里,“咱们先给姨母抱抱吧,希望姨母明年给咱们生个弟弟,好不好啊?” 姜端敏也把准备好的见面礼掏出来,那是一颗被丝绳穿起来的长条状物,末端尖尖、洁白无瑕,应该是什么猛兽的獠牙。她先在小太原王的面前晃动了两下,然后再递到他的手边。 她低声地解释道:“西疆习俗,小男孩都要有一颗狼牙,这象征着健康与强大。这是几年前,镇西侯外出时,狩猎到的头狼獠牙。” 小太原王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却伸出小手把獠牙握在手里,似乎挺喜欢的样子。 见状,姜素敏顺势把他放到大姐姐的怀里,“阿建,你收了姨母的礼,就要乖乖地给姨母抱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见面礼收买了,小太原王今天格外地赏脸,谁都可以抱上一抱。 侍立在旁的钱嬷嬷见此,不由地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她照顾了小主子这么长时间,平时都难得个好脸,更别说想抱就抱了。 听见外间热热闹闹的,明熙小公主忽然大声地“嗷嗷”两声,小手有力地挥动着。她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尔等怎么都盯着弟弟看,眼里还有没有本宫了?! 姜素敏只好走到床边,把不甘寂寞的女儿也抱了出来。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临别之时,老夫人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娘娘,请容老身托大一句。娘娘的福气,都在后头呢,切忌操之过急啊。” 老夫人是在提醒二孙女,她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把孩子养大了,不用那么着急地去趟皇位这潭浑水。毕竟,三皇子已经封爵太原,也算是有个保底了。 姜素敏微微屈膝,“祖母,孙女知道了。” 老夫人颔首,不避不让地受了这个屈膝礼。 ―――――――――――――――――― 晋王与陈幼安在海上漂泊了十天后,又挤上了这辆通往偏僻小渔村的马车。 道路崎岖,加上马车内挥之不去的熏人脚臭,晋王需时不时以袖掩鼻,才得以喘息。可是到了第五天,晋王觉得自己的身上全是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以袖掩鼻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 陈幼安平日总是一副不动声色地模样,此时也皱起好看的眉头,正在极力地忍耐着。 “吁――” 马车骤然一停,车内措不及防的人瞬间便滚做一团,前头驾车的车夫吆喝道:“那两个书生,快下车,不然要加钱啊!” 晋王与陈幼安闻言,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下马车。刚刚站定,海风便扑面而来,夹带着鱼类的腥气。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总算可以顺畅地呼吸了。 车夫瞥了一眼弱鸡般的两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这两人来干嘛……”然后,他便扬起马鞭,拉着里面的客人离开了。 因为离得近,陈幼安恰好听了一耳朵。他的心陡然一沉,这一次探查,怕是不会那么顺利了。 虽然对“偏僻小渔村”早有心里准备,但是看见眼前的场景时,他们还是被震撼了。 村口只是插着两根木棍作为标记,曾经的茅草屋已经被风化成了草垛,用木板搭建的木屋也损坏成了栅栏。原本年节时候,应该热热闹闹的村子,还是那样的冷冷清清。 从未见识过人间疾苦的晋王,喉咙仿佛被棉团塞住了一样,久久不能言语。 远处有几个小孩儿抬着一个小筐,脚步蹒跚地往村子里挪去。他们的衣裳满是各式的补丁,已经看不出衣裳原来的颜色了。而且,他们在冬天里居然还打着赤脚,就连草鞋都没能穿上。他们的小脸蛋都脏兮兮的,有的甚至嘴角还挂着沙子。 见状,晋王心里的酸楚更甚,快步上前准备帮助这些孩子抬筐。陈幼安也疾步上前,不过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从孩子的嘴里打能不能听到什么。 然而,现实与计划,总是有点出入的。 面对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孩子们一脸惊恐地扔下大筐,争先恐后地往村子里跑去,嘴里还大声地喊着:“有贼人啊!抓贼啊!……” 突然,有个孩子忽然绊了一下,整个身子趴在地上。跑在他身后的小伙伴,竟然毫不迟疑地从他身上踩过,没有一人施以援手。最后,这个孩子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村子跑去。 二人伸手的动作停滞在半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错愕。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滚过,陈幼安低头,大筐装着的各种贝类,滴溜溜地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 不一会儿,村里就跑出了一些高瘦的汉子,衣裳同样是满满的补丁。他们手里提着木棍,把这两个面生的家伙团团围住,操着一口浓重乡音的官话,大声地喝问他们来这里干嘛。 眼前这个架势虽说有点吓人,但为了找到翻案的线索,晋王绝不允许自己退却。他先是文质彬彬地拱手长揖,便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们二人来自京城,都曾经受过赵侍中的大恩。远道而来,只为能在恩人的衣冠冢跟前祭拜一番,如果能够进去故居瞻仰,那就更好了。 这一番说辞,是二人在海船上斟酌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进去赵侍中的故居搜查一番。 有道是:故土难离。短短四个字,便道出了离乡别井的悲伤。因此,陈幼安以为,如果硬要选一个最让人放心的地方,莫过于自己的故乡了。 故土,对于当了辈子京官的赵侍中来说,应该有着特殊的意义。 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上下打量了这两人一番,目光还肆无忌惮地他们的包袱上转了转。他似乎确认了二人的无害,才收回指向他们的木棍。同时,他用那“乡土官话”表示,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要去问村长才行。 于是,晋王与陈幼安便被这群汉子,用木棍“护送”到了村长的那里。这时,他们在这里看见第一间齐整的木屋,齐整是在夸奖这屋子的建筑水平的。 村里大多都是棚顶稀疏的茅草屋,雨天的时候,屋子里面也同样会一场雨。为数不多的木屋都建得歪歪扭扭,仿佛一阵大风就可以把它们刮倒一样。 可能临近年关,家家都门户紧闭。仅有少数的屋子外头,晾晒着鱼网、鱼叉;大多数人的门外都放着几个简易的簸箕,里头晾着一些暗黄的贝肉。 可能因为生活太过困苦,村长的脸上满是沟壑,眼内浑浊不堪,嘴角也总是耷拉着。他也许习惯了皱眉,川字纹格外深刻,眉峰高突。这样的面相,使得他看起来份外严厉,有些不近人情。 听完二人的说辞,村长看似沉默,实则用余光扫视他们的袖口与脚下,在心里评估着什么。片刻后,他抬头看了看两人,说:“年关时去祭拜,总是不大吉利。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我可以给你指路。但是,故居……等年后再说吧。” 他借低头的动作,再一次扫视晋王脚下,只见有点点金光在靴尖若隐若现。他似乎考量了一番,又继续说:“年前都没有马车去镇上了,你们就暂且住下吧,靠近林子那边有间空屋子。你们等到年后,要走要留,再看看吧。” 似乎想到什么,村长的面上露出了窘迫,双手也不安地狡着,“那个……小地方比较穷,房租还有吃食方面……” 经过金貔貅的启蒙,晋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碎银,放到村长的手里,“这些,就是我二人的食宿费用,劳烦村长照顾了。” 看见碎银,村长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的嘴里推迟着,手下却迅速地收起那把碎银,暗地里颠了颠重量。 “哎,真是不好意思啊……” 第92章 夜幕降临,弦月隐匿,繁星闪耀。 太华殿的琉璃瓦顶上,折射着银白色的星辉。殿内一派灯火通明,丝竹之音乘着夜风,打破了这黑夜的宁静。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就连一向淡漠的庆和帝,也示意斟酒的宫女一再满上,举杯与大臣们同饮。 辞旧宴才刚开始,那些敏锐的大臣就发现这个宴席的不对劲――皇帝仅有的两个成年儿子,居然都没有出席。 他们都知道,宁王跟着卢左侍郎离京,修堤筑坝去了,自然就不可能出现在辞旧宴。那……晋王呢?自从他告了病假后,貌似……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前段时间,这些大臣都忙着处理年末的政务,一天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天,自然就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管旁人的闲事儿。 如今,他们都清闲下来了,便纷纷猜测晋王的真正去处。 你看,晋王妃仪态端庄地跪坐于席间,面上的表情有些紧绷,看起来像紧张,多过像担忧。由此可见,晋王怎么可能会是生病,还要严重到不能出席辞旧宴的地步。 而且,辞旧宴是从高祖时期便流传下来的传统,有着非同一般的政治意义。上至皇帝,下到群臣,只要不是什么特殊情况,就一定不会缺席。 因此,这些老狐狸相信,晋王肯定是有什么要务,离开了京城,以至于不能出现在这辞旧宴上。 他们一下子就想到晋王领的差事,难道……是晋王负责的那桩“西北旧案”有什么线索,需要离京探查吗? 想到这里,老狐狸们举杯的动作顿了顿,风雨欲来啊,只是不知道什么人会被掀翻了呢? 王尚书作为“老狐狸”中的一员,自然也猜到晋王离京的去向。但是,他却波澜不惊地与旁人共饮,手下不见丝毫的停顿。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 不少大臣已经醉态毕现,有的举箸击盘,放声高歌;有些不甘寂寞的,甚至赶走奏乐的琴师,亲自弹上一曲高山流水;更多的,自席间出列,踏着歌声与琴声,纵情欢舞。 一时之间,披头散发、领口歪斜者,比比皆是。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姜素敏眨了眨眼睛,看来这般群魔乱舞的景象,应该每年都会上演的。她不经意地偏头,便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庆和帝一手执酒杯,正向她举杯示意。 姜素敏的嘴角微微扬上扬,温柔浅笑。霎时间,她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熙光流转。她伸出双手托起眼前的酒杯,向庆和帝致谢后,以袖掩面,将酒杯内清泉一饮而尽。 可能因为酒气有些上头了吧,庆和帝只觉得,自己被那双深遂的眼睛所俘获,心神有那么一瞬的迷醉。 姜素敏放下酒杯,扭头看看端坐在身侧的明成公主,也就是三公主。只见她低着头,眼神有些放空,厚重的妆容下难掩青黑的眼圈,怎么看都是一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姜素敏不禁觉得奇怪,这姑娘明年开春就要成亲了,如今,理应是留在娘家安心待嫁的时光,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不会是那什么婚前恐惧症吧? 这么一想,姜素敏就觉得,应该是*不离十了。明成公主这般胆小怯懦、不善言辞的性子,婚前恐惧什么的,真的是很有可能。 她曾经受庆和帝的嘱托,要教教这位明成公主如何打理府邸、如何当家作主。如今看来,她首要的任务,应该是帮忙解开这个姑娘的心结,让她好安心出嫁才是。 ――――――――――――――――――――― 是夜,无星无月,只有海边的涛声依旧。 不见丝毫灯光的小渔村,很快与黑夜彻底地融为一体。 破败的茅草屋里四处漏风,晋王与陈幼安时不时紧了紧盖在身上的衣物。此时,他们二人背靠背地,挤在一张狭小的木板床上。尽管两人都不想靠得太近,然而他们的后背总是不可避免地贴到一起。 除了妻子以外,晋王从未与旁人,想到要与陈兄再挤好些日子,心里便一阵别扭。 晋王感受着背后的热度,又因着这床板太硬,便意识地往外挪了挪。他只觉得身子有了一瞬间的悬空感,还没反应过来,就“砰”地一声摔倒地上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在沉思的陈幼安“嚯”地睁开眼睛。他竖起耳朵听见晋王悄悄躺回床上的动静,就知道这人并没有什么大碍。他复又闭上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俨然一副沉睡未醒的样子。 其实,陈幼安在继续回想白天的那些细节,希望能够推断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世人都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村长揣好了银子,表情也似乎没有那么冷硬了。 他当下就走到村道上,指着村子后头的小土坡,表示那墓碑特别大,坟头草特别低矮的,就是赵侍中的衣冠冢了。晋王与陈幼安直接过去就行,他不找旁人作陪了,毕竟年关在即,到别人的坟头上不免有些晦气。 至于吃、住方面,村长沉吟一下,然后说:“你们这一路过去,就会看见林子旁的空屋,就暂时住在那里吧。吃食……你们看起来也不会开火,我就找人给你们送过吧……乡下东西,别嫌弃。” 做戏要做全套,晋王与陈幼安与村长道谢后,便向着那个小土坡走去了。 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村子,平日往来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乍然出现两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就仿佛那天外来客一样,引起了村民的极大关注。 很多的村民都躲在自家门后,透过门缝偷偷地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他们隐晦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有冷漠,甚至还有贪婪,但惟独没有善意。 孩子们都学着家里大人的动作,小身子扒在门缝上,用好奇与警惕的目光看着外面的两人。 陈幼安走在村道上,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个在路边玩耍的孩童都没有。如果不是刚刚才见到村长,他一定以为这是个荒废的村落。他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正被什么人窥伺一样,总觉得如芒在背。 举目望去,即便时值冬季,这个不大的山坡上依旧长满了长苍青翠绿的野草。沿着小道一路往上,可以看见一个个起伏的坟包,苍翠的野草间褐色的木碑影影绰绰。不少的木碑上都刻了个几个格外抽象的字,经过陈幼安仔细辨认,大多应该都是赵某某。 如此看来,他们脚下的小土坡,就是这个村子赵氏族人的墓地了。 晋王与陈幼安找了很久,终于在小土坡的临海悬崖边,看见赵侍中的衣冠冢。远远看去,这个衣冠冢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堕入身后的大海。 即便不通堪舆易学,他们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能够惠泽子孙的好墓穴。 震惊过后,晋王与陈幼安心中不禁猜测――赵侍中与这个村子之间,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世人都以读书为贵,别说村子养出了个京官,就算是秀才、举人,那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儿。但是……提及赵侍中,村长的脸上只有淡漠,丝毫不见骄傲、惋惜。而村长,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了所有村民,特别是在这种偏僻、封闭的小村落里。 而且,这个村子太过贫瘠了,连一日三餐都无以为继的话,怎么可能供养出赵侍中这样的京官。 不仅仅是负担不起读书费用的问题,更是一个很现实的观念问题。就比如,当一个人连饭都吃不上时,他只会想办法去填饱肚子,而不是想如何才能得到高床软枕。 同理,身处这样一个小渔村。 最出息的那部分人,应该是想着到镇上做点小买卖,或者到镇上当个手艺学徒,日后能够挣到比捕鱼更多的钱。但是,绝大部分人,想的都是明天能捕更多的鱼,捞到更多的贝类,来一次大丰收。 怎么都不会有人,会想去读书识字,考秀才,考进士,做大官。 这并不是鄙视他们观念的浅薄,而是这些时代生活于此的村民,压根儿都没有见过官,又怎么会有想要做大官的概念呢? 那么原本是世代渔民的赵侍中,到底是谁灌输给他读书、出人头地的概念呢?又是谁在背后资助着他? 细思恐极,晋王与陈幼安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沉重,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这个局肯定已经筹谋很多年了。 如今,时隔多年,还能有什么证据留下来吗? 但是,晋王转念一想,如果能够揭开着背后的秘密,隐藏在赵侍中身后的人也应该浮出水面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瞬,神色间带出了些志在必得,“陈兄,看来咱们这一趟,来对了!” 不同于晋王的兴奋,陈幼安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心头依旧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刚刚进村子时孩子们践踏同伴的那一幕。 孩子,是一种天真而又残忍的生物。他们的脑海中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全部都是来源于自己的父母亲人,还有周边的环境。 面对伸出援手的晋王,那些抬着小筐的孩子全都一脸惊慌高喊“贼人”。也就是说,这些孩子都没有感受过,任何来自于旁人的善意。这导致他们的脑中没有“善意”这个概念,自然就不知道晋王是过去帮忙的。 看见摔倒的同伴,那些孩子全都视若无睹地踩踏过去,只顾着自己逃离“贼人”。而被踩的那个孩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孩子们不存善意、阴暗自私,仿佛就是这个村子的侧写。 出于安全的考虑,陈幼安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天潢贵胄。毕竟,对方如果不好了,他也是万万好不了的。 “王爷,”他低声地唤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才是常态啊。” 陈幼安的潜台词,就是提醒晋王行事要更加地小心。 从未曾过见识过世故人情的晋王,微微一愣,穷山恶水出刁民? 虽然他不太明白陈幼安的所指为何,但也点头应下了。 此时,暮色四合,一片苍茫。 找到村长嘴里的空屋时,晋王的心里是拒绝相信的,这间看起来荒废已久,顶棚稀疏、四壁漏风,木门缝宽得好似栅栏的茅草屋,就是他们二人暂时落脚的地方。 陈幼安看起来倒是一脸淡定,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他打量一下周围,发现茅草屋的大门并没有门锁这一类的东西。他便走上前,伸手用力扳了扳,可是没有扳动。 已经惊呆的晋王见状,便上前搭了把手。不知道是这门太过脆弱,还是它的结构本来如此,在他使劲一拽后,木门“哐当”一声,从茅草屋上脱离,在地上蹦了两下才安稳下来。 “……” 晋王看看地上的木门,而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自己那只闯祸的手。 奇怪,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力气了,刚刚就是这么一劲儿啊,还没有拉弓的时候费劲呢。 陈幼安看看地上的木门,没有理会被吓傻了的晋王,举步走进了这个茅草屋。他环顾一周,发现屋内四角挂着大量的蜘蛛网,硕果仅存的木板床上铺着厚厚一层灰。 铺盖什么的是不能奢望了,这屋子不好好打扫的话,压根儿就没法儿住人啊。 此时,回过神来的晋王也发现,这屋子破得仅剩一张木板床了。 这样的情况,两人就只好向周围的村民求助了。 想起那扇平躺在地上的木门,晋王出于弥补的心理,行动起来也格外积极。他走到屋外,抬眼望去,就看见一户人家打开了大门,料想应该是有主人家的吧。 心急之下,晋王都没有告诉陈幼安一声,就快步走到那间茅草屋前。果然,那里一位膀大腰圆的大婶儿,蹲在地上淘洗着一大把红褐色的野菜。 看见传说中的陌生人,那个大婶儿不禁捏紧手的野菜,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警惕的样子。 晋王先是作揖,又是软语恳求,可对方却丝毫不见被软化的样子,警惕的眼神中开始流露出凶光。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村长讨房租和吃食费用的样子。他便从怀里摸出了两粒碎银,试探地递到那个农妇的手边。 然后,他还刻意地放慢语调,用一只手比划着,表示自己想向她买一些生活用品,例如铁锅、水瓢、扫帚、水桶、铺盖之类的。 不远处的陈幼安看见晋王给银子的动作,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能在心里暗暗叫糟。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他刚刚不是才跟这人说了吗,怎么连“财不可露白”的道理都不知道啊! 那农妇看见被指尖捏着的、银光闪闪的两粒碎银,脸上的警惕立马就退下去了。她放下手里的野菜,在自己的衣裳上把手蹭干,喜笑颜开地接过那两粒碎银,珍而重之地放到怀里。 她先是转身回到屋子里面,拿出了两条抹布似的东西。想了想,她又从屋外堆积着地杂物中,找出了一只崩了一角的木桶。 那农妇把那两条抹布放到木桶里,然后提起木桶往前用力一递。 晋王接过木桶后,有些着急地表达了想要铺盖的意愿,又或者多要一床被子也是好的。 农妇操着一口南方的方言俚语,丝毫没有官话的影子。她的表情有些愤怒,手里已经抄起了扫帚,配合着那带着愤怒的语言。 只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这农妇的架势是在赶人了。 最后,晋王讨要铺盖未果,倒是陈幼安讨来了一只可以烧水的瓦罐。 农妇目送走二人灰溜溜离开的背影,才转身回到屋里,眉飞色舞地与丈夫一顿叽里呱啦。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那真是两只好骗的肥羊啊,他们村子真有福气,总算是可以过上一个肥年了。 回到那“空屋”,陈幼安也没有心思对晋王说教了。毕竟,他是臣下,顶天算是同僚,身份悬殊注定不能说得太多。加之,他再不行动起来打扫屋子,天就要全黑了。 陈幼安没有理会晋王,就提着木桶到屋后的溪涧处打水。在回程的时候,他还跑到林子生拉硬拽了几枝树杈,用来充当一下扫帚,还可以卷去房顶的蜘蛛网。 晋王看着陈幼安在忙前忙后的身影,躺在地上的大门还在提醒着他所犯下的“恶行”。他也学着陈幼安卷起袖子,拿过一块抹布沾水后,开始擦拭起木板床来。 等到木门重新被挂上去后,天已经彻底全黑了。 迟迟等不来晚餐的两人,只好把包袱里最后的两块干粮分了,然后就着水囊的那点儿水咽了下去。 晋王扬起头,晃了晃手里的水囊,把最后一滴水喝到了嘴里。这时,他才知道,陈幼安为什么执着于那个可以烧水的瓦罐,而不是他嘴里的铺盖了。 人没有水是万万不能存活的,没有铺盖还有别的办法。 意识到自己的本末倒置,晋王不仅有些羞愧,离京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是这样没长进。 及至歇息的时候,看着这独一无二的木板床,晋王与陈幼安都沉默不语。 陈幼安从来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怎么会说出谦让对方的话来。万一对方当真,那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有些情况,以退为进的话是说不得的。所以啊,他只好抱以沉默。 晋王堂堂一个王爷,从来就没有谦让臣子睡床上,而自己睡地上的想法。但是他为人比较厚道,加之那扇木门还是被陈幼安修好的,那句“你睡地上吧”的话已经挂到了嘴边,却还是迟迟说不出口。 僵持了一阵,夜深了,温柔的海风也开始怒号了。 四壁漏风的茅草屋内,凉风仿佛无处不在。站在屋内的两人,瞬间汗毛倒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样的天气下,睡地上的那个人铁定是要着凉生病的了。 晋王仿佛下定了决心,“陈兄,今晚天凉,咱们就挤挤吧。” 陈幼安拱手,“幼安,冒犯王爷了。” 第93章 天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便自海面一跃而起。霎时间,晴空万里,海面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阳光穿透稀疏的棚顶,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金黄色的光圈。 晋王仰躺在木板床上,呼吸均匀而又绵长。他一条耷拉在地,半边身子悬空在外,全靠那条架在地上的腿作为支撑。经过这几天的锻炼,显然他已经练就了一身特殊的睡觉本领。 随着太阳偏移,有一块光斑恰好落在晋王的脸上。他不由地皱起眉头,抬手挡着那恼人地光热,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他掀起身上的衣物,从床上爬起来,抬头看看又多了几个窟窿的棚顶,不禁由衷地感谢老天爷,这几天都没有下雨。 屋外,那个被伙伴踩踏的小孩儿,把一个破破烂烂、冒着热气的小篮子递到陈幼安的手里。然后,他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唇嘴,用渴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篮子,有些像一条等待投喂的恶犬。 陈幼安仿佛被这小家伙的眼神触动了,表情温和地蹲下身子,把小篮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掀开盖在上面的麻布。 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放亮了,还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液。就在这瞬间,他的饥饿与渴望都表露无遗。 小篮子的一端放着大约五、六黄褐色的窝窝头,触手粗糙。即便它是热的,吃起来也是又硬又干,还有一股特别的苦涩味儿。另一端则放着两只褐色的根茎状物体,掰开来松软雪白,吃起来却味如嚼蜡。 还有一小把散乱放着的贝肉干,应该就是那天进村子时他们看见村民晾晒的那些,味道咸腥,吃起来韧劲十足,偶尔出现一些砂砾感和苦涩的味道,应该是贝类的内脏没有处理干净的缘故。 陈幼安先是取出那只褐色根茎,分别掰下一小块,递到小孩儿的手里。然后就是半个窝窝头、几粒贝肉干……一个人递,一个人狼吞虎咽,这一大一小看起来分外和谐。 晋王正蹲在水桶边上洗簌,对眼前的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了。自从这小孩儿来送饭开始,陈幼安总会分出一些吃食对他进行投喂。 刚开始,他们也曾试过与这孩子交流。可惜的是,这孩子只会说方言俚语,压根儿听不懂官话,也不会说。 他们虽然失望,但是转念一想,这样才是正理。从没有离开过村子的小孩儿,又怎么可能知道官话呢。能够当上京官的赵侍中,才是这里最大的奇葩。 小孩儿使劲地伸长脖子,努力把最后一口窝窝头咽下去。然后,他抬起脏兮兮的衣袖抹干净嘴巴,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晋王与陈幼安把篮子里的东西分食后,便准备再一次拜访村长了。 这个小渔村简直排外到令人发指。态度稍好的,就是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不知是听不懂官话还是别的缘故,反正就是拒绝任何的交谈。脾气稍微暴躁的,就直接抄起扫帚对着他们一顿拍打,直到把他们赶出视线之内。 在这四天里,他们不仅没有探查出赵侍中的过往,甚至连他的故居仍不知道身在何方。 今日已经除夕,过了这年关就有马车可以回到镇上,他们二人自然就没有继续逗留的借口了。迫于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再次拜访村长,看能不能说动他,好从他嘴里得知赵侍中的一些情况。 得知二人前来的目的,村长立刻就把脸拉了下来,浑浊不堪的眼睛清楚地透出了厌恶、憎恨。他嚯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指向门外,“你们走吧,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晋王一听,就知道村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可是,这桩案子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他是怎么都不肯轻易离开。只是无论他恳求也好,利诱也好,村长始终都是油盐不进,只字不提赵侍中,也不肯带他们去故居。 僵持了将近两个时辰,依旧无果,晋王与陈幼安只好先行离去,再想想别的办法。 忽然,有一个人在他们背后,操着满口“乡土官话”,大声地呼喊,“哎,哎,你们别走!” 晋王与陈幼安回头一看,来人正是那天为首用木棍拦截他们的汉子。 这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你们问的那个人,除了我赵二,就不会有人对你们说的。”目露怀疑地打量了他们一阵,目光落在晋王的身上,“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是真的吧?” 显然,在晋王他们与村长谈话的时候,他肯定躲在一旁偷听了。因为,最后一句话正是晋王对村长使出的利诱。 不等二人有反应,他比划了一个“很多”的手势,“我想要一大堆银子,你们有吗?” 正觉得走投无路的晋王,突然遭遇柳暗花明,顿时大喜过望。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讨价还价,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赵二想到很多很多的银子,嘴巴也咧到了耳根。忽然,他想起了阿爸所说的话。 他阿爸说,那两人就连靴子都镶了金线,肯定是京城来的有钱人。祭拜恩人?听起来就像是在扯淡,那副架势看起来倒像是来打听人的。然后,他老人家又说,不管这些人来干什么,留下他们,可以结实地挣上一笔就行了。 赵二的笑脸僵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目光闪动的都是贪婪。这人答应得这么快,肯定是他要价太低了。银子……要多少银子好呢,十两?不不不,应该是少了。他还没有见过金子呢,而且,金子比银子值钱! 对!就要金子! 他飞快地改口说:“不,我现在要金子,你们有金子吗?” 看见此人奸诈狡猾的神情,陈幼安隐隐觉得不妥,低低地唤了一句“董兄”,想要提醒晋王三思而后行。 可是,晋王来到这村子后,案子的探查仿佛走入了一座迷城,看似处处有出口,但偏偏无路可寻。 焦心为外祖父一家翻案的晋王,已经不想继续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了。他无视了陈幼安的提醒,不加思索地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带我们去那人房子看看。” 房子?赵二的脸色有些为难,“钥匙在我阿爸那里……” 他想了想,眼神突然一锐,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人的事情,可以先告诉你们,等我看过金子,我就想办法带你们过去。” 回到那间破茅屋跟前,赵二抬手往林子的西边一指,“那人的房子就在那边,”眼中闪过了一丝嫉妒,“是一间特别好、特别大的砖瓦房,没有人带路,你们压根儿就找不到的。” 赵侍中全家死去以后,他的财产自然就全部都收归村里了。他一早就看好了那间不漏风、不漏雨的砖瓦房,可是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死心眼儿的阿爸就是不肯把房子给他。 阿爸这样顽固,他就只好自己挣几个钱来花花。 赵二在屋子的门口找了一圈,捡了一块木头墩子坐下,然后就说起了那些村中往事。 晋王和陈幼安也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找了块木头,也蹲坐在了门外。 “你们说的那人,算起来是我阿爸的堂弟,我的堂叔叔……” 赵二忽然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无人。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可惜啊,他是个野种!老子听说,那叔婆年轻时长得就更天仙一样,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人通奸,还怀上了野种,最后被家里赶了出来。不然,老子那个瘸腿的叔公怎么会讨到一个天仙似的婆娘,听说还识字呢……” 听到这里,晋王与陈幼安都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村子所有人对赵侍中都是□□|裸地漠视。 在这个封闭的小渔村里,京官到底是怎样的大官,村民都是没有什么实质性概念的。但是,通奸、奸生子,无论到哪里都是被人鄙夷的存在。 一方面,村子里出一个大官,肯定会惹得旁人羡慕,说出去也与有荣焉。但另一方面,这个大官是个奸生子,如果暴露出去了,全村都要完蛋。 这样两难的情况下,也难怪村民对赵侍中是漠视的。 “后来,我那瘸腿叔公出海的时候死了,叔婆他们母子就被赶到林子那头去了,”赵二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地回想。不一会儿,他猛地一拍大腿,“对了,瘸腿叔公死了没几天,叔婆就把儿子都送到镇上的书院了……那时,大家都说叔婆是跟以前的骈头好上了,要把他们母子赶出村里……” “后来,那人考上了什么才的,村里的人听说他能当大官,那些要赶他们走的话,才慢慢地消停下来……不过啊,基本上都是当这两人不存在的……” 晋王的眉头渐渐收拢,不存在?那等在码头、传出讣告的赵氏族人是谁? 他这么想着,然后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你们怎么知道那人的死讯?” “官府来人给他修坟,还是我阿爸去接待的呢,我还能不知道吗?”赵二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晋王问了一个蠢问题。他的脑子转了转,想到那金子还在这两人的手里,也就按耐下脾气,快言语地解释了几句。 “叔婆死以后,买来照顾她的那个小妞,就去镇上说要给那人报信,然后就回来吊死在叔婆的灵前了,”说到这里,赵二还叹息一下,“那真是个不错的丫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人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就等来了官差……” 熟知贵族行事手段的晋王,总觉得那个丫头很像是大家族培养的死士。完成使命回去汇报,然后抱着秘密一起死――浓浓的死士作风。 陈幼安好看的眉头微皱,这样看来,更像是有人利用赵侍中母亲的死,把赵侍中引出京城,然后进行杀人灭口。 他再想深一些,这位赵侍中的母亲,也是个神秘的人物呢。 一个寡妇,就算有点识字、有点见识,但光凭依靠自己,也是极难供养出一个进士的。 毕竟,家里没有了当家的男人,就等同于没有了收入。而且,她还是一个家族弃女,不说娘家依仗,就连一个铜板的嫁妆都没有。仅仅靠家里的几分土地刨食,就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更别提购置笔墨、束修,还有给先生的四时孝敬了。 陈幼安也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如果没有长姐当年的那笔钱财,估计也没有现在的他。想起长姐,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很快地,他在心里摇了摇头,把不合时宜的思绪都抹甩下去,然后问道:“你的那位叔婆,到底有什么出身来历啊?” “老子怎么知道?”赵二嗤笑,“应该是镇上的人家吧,不然谁有这个闲钱教那些个赔钱货识字啊!” 晋王和陈幼安心里愈发地沉重,这座迷城看似有一个路口,但是却通往了下一个更幽深的迷城。他们只好希望,能够从那故居能够发现些什么,不过,就怕赵侍中母亲死的时候,那间屋子里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打扫一空了。 赵二的眼珠子仿佛黏在他们二人身上,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目光里都是掩盖不住地贪婪,他搓了搓手,“看,这些你们都知道了,说好的金子呢……总该给老子看看吧。” 晋王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摊开手掌心后,只见上面放着一枚拇指头大小的金锭。虽然个头不大,但在阳光底下,散发金灿灿的光芒。 就连碎银子也不多见的赵二,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他不由自主地从木头墩子上起身,向着晋王的方向走了两步,眼里、心里都被那金灿灿的光芒占据。他的眼神陡然一变,探手向前扑去。 晋王眼疾手快地避开了赵二的动作,把金子收回自己地怀里,“你现在金子也看过了,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过那间屋子,这金子就什么时候给你。” 如今,他也算是长了一个心眼,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货还没有到齐,怎么能让他交钱呢? 赵二贪婪的目光,依旧停在晋王的胸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目光,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你们给老子等着,弄到钥匙就带你们过去。” 然后,他就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还没等迈开两步,又回过头来再三叮嘱,“那些金子已经是老子的,你们可别把它给了别人,不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摞下一句狠话,“不然,你们就等着归西吧!” 不知为何,陈幼安看着赵二离开的背影,心里总有些隐约的不安。 ―――――――――――――――――― 京城的夜空一片灰蒙蒙的,盐粒似的雪花正在随着寒风四处飘散。 灯火通明的太华殿内一派静谧,既没有丝竹之音,也没有轻歌曼舞,寥寥无几的皇室成员正在进行除夕家宴,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宴席。 就连,大殿内来了一位年幼的新成员,那就是晋王的长子,皇帝的长孙。大家也仅仅是开宴之前,围上去逗弄了一下。 毕竟,在这个冷清的宴席上,埋头苦吃才是大家的主旋律。 吴氏借着举箸的动作,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睑观察上首的皇帝,发现他也没有怎么注意到阿鹰。她低头进食的时候,余光不经意地撇到身后的襁褓,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儿。 她原本以为,丈夫和宁王都不在京城,父皇他老人家定然是寂寞难耐的,看见孙子的时候,心里定然会有几分惊喜。 她的想法很好,可惜就错在,把老父皇当作一个普通老人,而不是一个执掌朝政多年的老皇帝。 姜素敏放下银箸,微微抬头,正准备掏出手帕,目光就被斜对面的宁王妃万氏所吸引了。 虽然宁王妃一脸厚重的脂粉,但已经掩盖不住她的暮气沉疴,纸片儿已经无法形容她的瘦削。即便已经努力地想打起精神来,但她的腰背还是止不住地发软,使得她看起来份外萎靡。 姜素敏用帕子拭了拭嘴角,低垂的目光中带了些黯淡,心里不禁响起一声叹息,万氏她……怕是快熬不住了啊。 和所有的宴席一样,庆和帝走的时候顺手就把爱妃一起牵走了。 从地上起身后,吴氏发现姜母妃已经不在场时,内心其实是奔溃的。 看着大殿内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不由地尴尬万分。像万氏那样,她们俩同为皇家的媳妇儿,理应跟着自家的亲婆婆回到宫殿守岁。但是,丈夫曾经交代过,让她今年跟着姜母妃守岁。然而,姜母妃不在这里,难道她要自己摸上门去? 看着天空上飘落的雪花,庆和帝先是伸手把姜素敏斗篷的兜帽戴上,然后牵过她的手,“来,爱妃陪朕走一小会儿吧。” “好。”姜素敏微笑着点点头,一脸温顺的样子。 刚刚走下大殿的台阶,她就想起了一件事儿――今晚晋王妃要跟着自己守岁! 姜素敏连忙拉着庆和帝停下脚,有些急切地吩咐,“红绸,你赶紧回去大殿,把晋王妃接到长泰宫。” 红绸领命后,便向两位主子屈膝告退了。 想起百日宴时吴氏的那个眼神,庆和帝的眉头不由地皱起,长泰宫里还有阿建和阿佳呢,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大儿子的请求。 “吴氏还有阿鹰,今晚就拜托爱妃了。如果吴氏有对爱妃不敬之处,只管苛斥就是,不用顾及那么多。” 姜素敏觉得有些奇怪,他这样的规矩人,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话呢? 理论上来说,有权力斥责这些王妃的,就仅仅是皇后一人而已。就连王德妃她们,都是没有权力责罚王妃的。就好比是一群小妾,怎么能够责罚正儿八经的主子呢。 奇怪归奇怪,既然男人愿意为自己做脸,姜素敏还是一脸愉悦地答应下来。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 庆和帝对上那双笑意满满的、深邃的眼睛,只觉得有一瞬的神魂颠倒。那双眼睛不再心里的影子重叠,仿佛已经有了自己的轮廓。他伸手搂过眼前这人,压制下心底的蠢蠢欲动。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姜素敏有些错愕,但是迟疑间仍是伸手回抱了他。 半晌,庆和帝才松开怀里的人,眼中似乎有柔光闪过。他抬手轻轻地弹落那兜帽上的落雪,然后才牵着她往长泰宫走去。 第94章 长泰宫。% し 原本朱红色的长廊,已经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两旁的气死风灯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 姜素敏回到长泰宫后,并没有马上就到正殿招待吴氏,反而绕到东侧殿去看看自家的两只小东西。 “咿呀――”殿门被轻轻地推开,冻僵的门轴不可避免地发出一些响动。 姜素敏踏入东侧殿,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裹着奶香的暖意。她看着殿内有些昏暗的灯光,还有内间早早放下的隔帘。看来,那两只小家伙应该是乖乖地睡着了。 守在内间的郭姑姑察觉到动静,便疾步走向门边。看见主子的到访,她恭敬地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姜素敏微微颔首,声音刻意压低了些,“阿佳和阿建,有都睡了吗?” “两位殿下都睡着了,”郭姑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先前娘娘不在,王爷倒是哭闹了一场,哭累了,就睡着了。” 哎,姜素敏暗暗在心里叹气。她就知道是会这样,小磨人精哪有这么乖巧的时候呢。她掀起帐幔,侧身坐在床边,仔细地打量着两只睡着的小家伙。 明熙小公主从来就没有睡得不香的时候,今晚也不例外。只见她四仰八叉的躺在大床上,原本应该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被子,如今就只剩下一角挂在她起伏不断的小肚子上。 相比起姐姐,小太原王的睡相倒是斯文秀气了不少。可能因为哭闹累了才睡,他紧闭的大眼睛有些红红的,小眉头也微微皱起,一副受尽委屈的小模样。 姜素敏先是轻手轻脚地为女儿盖好被子,然后才伸手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额头。她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满满的,仿佛心脏都已经融成一滩温泉。 片刻后,她从床上起身,整理好被掀起的帐幔。她看了一眼张嬷嬷,眼神里带着罕见的厉色,“公主夜里好动,总把被子踹开。你们这些照顾小主子的,就要及时侍候好,盖好被子……不然,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姜素敏知道,时人都是重男轻女的,再加上阿建的身子弱、性子挑剔,阿佳身子强,还比较大大咧咧,这两个乳母不多不少都肯定有些偏颇。虽说阿建会撒娇,她便抱得多一些。但是,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她心里的疼爱也是一样的。 她这一次发作,不仅有些恼这乳母的疏忽,也有借机敲打的意思。 能够被选进宫里的,都是一些聪明人。 何况,张嬷嬷还是被洪涛选上的,察言观色自然是一流,自然听明白主子的意思。她立刻伏倒在地上,低声地应诺。 在东侧殿耽搁了这么些时间,姜素敏也没有回去后殿换下这一身品级大妆,径直前往正殿,招待吴氏这位客人了。 “儿媳见过姜母妃。” 姜素敏才刚踏入正殿,就看吴氏抱着儿子冲自己屈膝行礼。她连忙上前两步,一把扶起吴氏,“阿吴快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 吴氏看见姜母妃依旧是那身宫装,再加上人是从殿门进来的,便以为她伴驾至今才回来。在心里咂舌“她真受宠”的同时,吴氏更是在暗地里提醒自己,一定要把握好今晚的机会与之交好。 此时,原本伏在母亲肩头的皇长孙扭过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陌生人。 姜素敏对上那好奇的小眼神,忍不住调皮地眨眼微笑。 吴氏原本正想着怎么打开话题,现在看儿子这样“配合”,自然就是顺水推舟。她偏头看着儿子微笑,“阿鹰,你看,娘娘多好看啊,”手里试探地把儿子向前倾了倾,“咱们让娘娘抱抱吧。” 宫里的女人多了,称呼也是一个大麻烦。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被所有皇孙称呼为“皇祖母”是理所当然的。像已经仙逝的董贵妃这样的,有直接的亲缘关系,也可以被亲孙子称呼一声“祖母”。至于姜素敏这种高位嫔妃,称呼起来就十分尴尬,只好用“娘娘”来浑叫着。 姜素敏看着这孩子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模样,也升起了逗弄的心思。她微笑着向他张开双臂,学着吴氏那样称呼,“阿鹰,让本宫抱抱可好?” 也许人长得漂亮,天生就是占便宜一些。 皇长孙格外配合地抬起小手,顺着母亲的力道前倾,一下就扑到姜素敏的怀里。被抱稳以后,他还仰头看着姜素敏,露出婴孩特有的无齿笑容,嘴里咿咿呀呀的,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 看儿子这副模样,原本担心他要甩脸子的吴氏,心里既是高兴又有些微酸。她忍不住想,有些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如果那天姜母妃没有伸出援手,阿鹰根本就来不到世上,所以亲近些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这么一想,吴氏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伸手刮了一下儿子的小脸蛋,“阿鹰这么喜欢娘娘,不如就留在宫里吧。等你长大了,还可以陪你皇姑姑和皇叔叔玩耍……” 姜素敏看她笑得真心,也面带笑意地接过话茬,“不用等长大,现在就可以一起玩耍啊!只不过啊,要是阿鹰玩得不愿意回家,阿吴可别哭着说要把儿子接回去……” 彼时,皇城的上空,绽开了一朵朵璀璨的烟火。 京城里的百姓也不在家里窝着了,纷纷跑到大街空旷的地方,抬头欣赏着这一年一度的绚烂。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是人们的欢呼。 ―――――――――――――――――――― 就在京城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与祥和的时候。在那条遥远的小渔村中,却上演了一场惊险的追逐与逃亡。 “后面的快跟上!千万不能让这两个畜生跑了……” 这带着方言的官话、匆忙的脚步声、树杈被强行分开后断裂声…… 如果说陈幼安的眼中透出的是凝重,那么晋王的眼中所隐藏的,更多是无措和疑惑。无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的脚步都不敢有丝毫的犹豫。 他们好似两只被群狼追捕的猎,慌不择路地拔足狂奔着。一头扎进林子后,他们本能地挑拣那些容易通过的缝隙,不断地、迅速地在树影重重间穿梭。 不久前,他们二人守在茅草屋跟前左等右等,直到天黑透了才等来迟到的晚餐。他们掀开麻布一看,那个不大的小篮子里,有一条热腾腾的咸鱼干,估计是特地为除夕夜准备的加餐。 和往常一样,陈幼安率先投喂那只小恶犬似的小孩儿。 地瓜、窝窝头、贝肉干、咸鱼干……一口一口,那小孩儿狼吞虎咽着,还时不时伸长脖子,好让堵在喉咙的食物顺利地咽下去。 早已饥肠辘辘的晋王,看见这一副吃相,也觉得有些馋了。说来也好笑,自小锦衣玉食的王爷,竟然还有对着咸鱼流口水的一天。他把手里捏着的、用树枝削成的简易筷子,往衣裳上蹭了蹭,然后举箸伸向了篮子。 就在此时,那吃得正香的小孩儿忽然倒地。 陈幼安反应非常迅速,立马回头打掉了晋王送到嘴边的咸鱼肉。然后,他上前两步,把趴伏在地上的小孩儿翻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他们二人都能模糊地看见,那小孩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眸子的深处是被瞬间定格的饱足感。他的胸膛已经不见丝毫的起伏,口鼻处有一些液体潺潺地流出。 晋王脸色倏地一变,忍不住凑近,拿手触了触孩子的口鼻。虽看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液体,但是湿乎乎的、温热的、黏黏的。把手指送到鼻尖,他的身子僵了僵,那是人血特有的腥味儿! 他扭头看了看被掀翻在地的吃食,心下一片冰凉,刚刚他差点儿就吃了那毒食。他皱紧眉头,扭头看了一眼同样面沉如水的陈幼安,他们与这些村民无冤无仇,这……究竟是为何呢? 陈幼安的心中早有预感,像这种偏僻、封闭、贫穷的地方,什么民风淳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晋王那样大大咧咧地露出钱财,总有一天会引得那些豺狼虎豹都摸上门来。 赵二估摸好时间,便去验收自己地成果。岂料,他刚走到那破茅屋的附近,就看见这“误中副车”的一幕。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捞起那小孩儿的尸体,便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他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杀人啦!那两个外乡人杀人啦!” 这一嗓子犹如石破天惊,打碎了这个小渔村长久的宁静。瞬间,不少人都打开门来,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就看见村长家的赵二,抱着一团黑影,踉踉跄跄地跑在村道的中央。 “啊――” 一声短促、粗嘎的嘶吼,在夜里听着,显得份外地渗人。这人的角度独好,恰好对上小孩儿那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 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村民,打开门探头观望,“这大晚上的,吵吵啥子咧?”结果,一下子就看见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黝黑的血水不停地从小孩儿的眼角、鼻孔、嘴角流出,因为小脑袋是颠倒着的,血水蔓延开来,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余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那是赵二家的大侄子啊,作孽哟,那些畜生连小孩儿都不放过……” 谁家没有孩子呢,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儿呢。 村民们纷纷出来察看,只见那无力的小脑袋随着赵二的步子一甩一甩的。顿时,各个眦眸欲裂,杀气腾腾。 赵二觉得有门儿,便趁机撺掇,“叔叔、婶婶……今日是我家大侄子死了,明天指不定就轮到谁家啦……难道还要留着那两个畜生,去杀你们的孩子吗……” 他这一番话,效果是显著的。 那些气愤难忍的村民已经抄起家伙冲出去了,嘴里嚷着:“把那俩畜生抓起来,给大侄子报仇……” 本来有些犹豫的村民,也折回家中抄家伙。 陈幼安看见赵二这一连串的动作,心中不禁警铃大作。人才刚刚死了,收尸的便立刻跑出来了,这肯定是有预谋的。赵二一套动作下来,这里的村民很快就会变得疯狂。对他们二人而言,这个小渔村就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陈幼安查了这么多的案子,自然知道在有些偏僻的地方,村规和某些约定俗成的规条都可能凌驾于律法之上。他们二人如果被村民抓住了,就算当场被打杀了,官府也只会不了了之。毕竟,他们“杀了”人家的小孩儿在先。 因此,现在、立刻、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陈幼安疾步返回屋内,取出了那两个每天都收拾妥当的包袱,然后伸手一把拽起晋王,想要从村口离开。 可惜,已经晚了。 出离愤怒的村民已经奔向晋王与陈幼安,定睛一看,呔!这两个畜生竟然还敢跑。 他们不禁愤怒地挥舞着手里的鱼叉、木棍、砍柴刀,“快点儿来人啊……这些畜生想跑啦!” 晋王与陈幼安刚刚迈出去两步,就看见前方有刀光闪烁――大批的村民正在聚集。一时之间,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前方的村道都被村民堵住了,就算再多二十个他们捆在一起,也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放眼望去,小土坡过去的那头,是悬崖,是大海。 此时此刻,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逃入地形复杂的林子。 于是,便有了一开始那一幕。 霎时间,狂风大作,微弱的星光被飘来的乌云覆盖,树林里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渐渐地,陈幼安有些体力不支,从原来与晋王并排,变得落后了几步。 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经过时,他提脚不及,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脚踝发出“咔嚓”一声,整个人踉跄地摔倒在地上。他倒地的同时,还压倒了旁边的灌木丛,发出一阵不同于树叶摇动的清脆声音。 这是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个明亮的信号,为后面追逐而来的村民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听!在那边!在那边!”这是赵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点距离。 晋王也听见身后的动静,猜测陈幼安可能摔倒在地了。他回头看了看,只看见了一团漆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影,陈兄应该是摔倒在后头的什么地方了。 前途未知,后有追兵,晋王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 刚刚从地上艰难爬起的陈幼安,脚踝一疼,又一次踉跄地摔倒在地,旁边的灌木丛也被带得哗哗作响。 “听见了!对!对!就是在这边!在这边!”村民的脚步声,又靠近了一些。 陈幼安能够见微知著,破了那么多的案子,就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他的掌心按着湿润、松软的泥地,心里有些绝望,母亲,长姐……他怕是要丧命于此了。 突然,他的一条胳膊被人用力地拉起来,“王爷……” “陈兄,你还好吧?”晋王的声音压得极低,把陈幼安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来,咱们快点走!” 陈幼安抿了抿嘴唇,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脚下,力求不要再拖后退了。 只可惜,他的想法很好,现实却是残酷的。 先前,他们行动自如、动作轻盈,加上夺得了先机,才领先村民们一步。如今,本就不熟路的人,还拖着一个伤残。行动不便之余,一路上还刮蹭得枝叶哗哗作响,等于告诉追兵自己的方位。 “我阿爸好心好意招待你们,谁知道你们竟连小孩儿都不放过,老子要杀了这两个畜生为大侄子报仇!” 忽然,天空中电闪雷鸣,树林里被照耀得如同白天一样亮堂。 此时,追与被追的双方发现,彼此距离仅是隔了几丛灌木。 晋王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赵二的眼神,那里头有得意、有贪婪、还有说不出的凶狠。 第95章 那双眼睛的凶光,仿佛一柄出鞘的兵刃,直刺入心底,让人不寒而栗。 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晋王忽然明白很多。 陈兄为何提醒他“穷山恶水出刁民”,定是这“刁民”弄不到钥匙,干脆把心一横,索性设计毒害他们二人。岂料,那些毒食都被那个无辜的小孩儿率先吃到腹中。 今日,仅仅因为他身上有财宝,就因此遭受别人的毒害、抢夺。 恰恰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再想深一层,晋王的心不禁有些发冷。 同理,外祖父所蒙受的不白之冤,是不是因为他“怀璧”了?可是,董家舍生忘死,为郑国戍卫西北二百余年,有什么使得觊觎的“璧”呢? 不!董家有数万兵权,还有他这个已经长到成年的皇长子! 这些,就是董家的“璧”。 晋王这一瞬间,仿佛开窍了一样。 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父皇想要兵权,所以才明知道案子另有内情,还是顺水推舟地结案,并没有使人再继续探查。 那么,外祖父被人栽赃,是不是跟他这个皇长子有关系呢? 古往今来,与皇室有关联的血雨腥风,从来只与皇位更替有关。那么,谁有这个动机,简直是呼之欲出。 晋王想得很明白,想得很通透,只可惜与现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赵二告别晋王二人后,想着那枚被人捏在手里的、黄澄澄的金锭,心头一片火热。他的嘴巴不由地咧到耳后根,金子到手以后,就先买上几块地,到镇上盖个砖瓦房。然后,他就学那些有钱人,多讨几个婆娘,生一个带把的好传宗接代。 现在,家里就一个死鬼大哥的儿子,还有自家婆娘生的赔钱货。如果不是阿爸看得紧,他早就把这两只光吃不会做的小鬼给拎到镇上卖了。 赵二回到家中,便偷偷背着他阿爸,到处寻摸那间砖瓦房的钥匙。穷人家的房子架构简单,能够藏东西的地方也没有几个。他先是把家里的房梁都摸了一遍,然后就是床底的小匣子……到了最后,连灶膛灰都被他掏出来了――依旧一无所获。 这样看来……钥匙就是在阿爸的身上了。 赵二有些犯难了,如果向他老人家讨要,那一小块金子肯定会被阿爸拿走。以后,分家产的时候再分的话,就要给那臭小子分上一份。 他恰好看见角落里堆着的地瓜,眼中精光大盛。他干脆把那两人弄死了,搜刮干净财宝,然后就给扔进海里。这样,他就不用跟别人分享那块金子,还能得到他们身上的剩余的银子。 赵二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个法子好。这荒郊野岭、海边悬崖的,不见了个把人,能算什么大事儿。况且,他们村子里那么多死在海里的,还真没见谁的尸骸,估计全都被鱼吃掉了吧。 等到做饭的时候,赵二特意给那两人弄了一条咸鱼干,也算是让他们在黄泉道上做一只饱死鬼了。他就从墙角掏出了些耗子药,怕药效不够,连续拆了好几包拌那些准备妥当的吃食里。 “轰――” 迟到的雷声仿佛在人们的耳边响起,天空很快又被紫色的雷电割裂成片。 在这明明灭灭间,赵二狞笑着举着手里的砍柴刀,一手拨开那些及腰的灌木丛,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晋王盯着那黝黑的刀锋,手里死死拖着陈幼安,一寸一寸地往后挪动。在这场沉默的对峙间,他还不忘用余光打量着周围地形,同时脑子在疯狂地转动, 他们到底要怎么逃开? 三十六计无声地浮上心头,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晋王的眼睛亮了亮,对了!声东击西。他的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胸口。 察觉到晋王地动作,陈幼安低头笑了笑,如今这个时刻,最好的方法就是声东击西。他现在这个半伤残,就是晋王最顺手的那个“东”,只要把他推出去,就可以争取到时间,脱离眼前的危险。 陈幼安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晋王果然端方。只是不知道,他能否在皇室这个泥潭中一直出淤泥而不染。 “王爷,把你身上的金银都给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是无意识地梦呓。 晋王正在怀里摸索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把一个小钱袋掏了出来,放到了陈幼安的手里。后者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如果不是紧要关头,他真的很想问一下这人,怎么会在身上揣了这么多金银,就不嫌沉吗? 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实则不过是一瞬而已。 饶是如此,赵二距离他们二人,也不过是三步之遥。 陈幼安迅速地反转钱袋,倒了一把碎金子、碎银子在手里,撇了一眼那些影影绰绰地村民。他大声地喝道:“赵二,答应你的金子不想要啦!”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赵二挥刀的动作一顿,立即扭头看村民“。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眼中揉杂着贪婪、得意,还有点惊慌,如果让阿爸知道,大侄子是被他下的耗子药给毒死的……他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一个冷颤。 金子?什么金子? 这些穷怕了的村民,眼中齐齐冒出了贪婪、渴望。有些走不大动的,顿时觉得身上被注满了力气,脚下健步如飞。 赵二不禁急了,这是金子要被人抢的节奏啊!他恼火地回头,提起手里的砍柴刀挥向二人,不管什么大侄子,先杀了这两人,抢过金子再说! “赵二,金子都给你!”陈幼安高声嚷嚷道。与此同时,他还把手里捏着的金银向赵二的身后抛去。 天上的电光不曾停歇,树影重重的林子里,突然有几道金光和银光在半空中划过,煞是引人注目。 这边银钱刚抛出去,晋王便立刻半拉半拽地,拖着陈幼安离开原地,向着早已选好的方向逃去了。他们二人跌跌撞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 赵二条件反射地回头,用眼睛追逐着那些金银的下落。他哪里还没顾得上那柄挥到半空的柴刀,已经脱手掉在地上也不自知。 忽然有一道金光闪现在脚边,这个幸运的村民赶紧俯身拾起。就算沾满了泥土也嫌脏,他学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方法,把那枚金色塞到嘴里一咬。嘿!软的!他拿手上一看,还有牙印! 赵二见状,立刻扑身去抢,“去你的死驼背,竟敢抢老子的金子!” 总是弯腰曲背的那人,顿时就恼火了。他把金子往怀里一揣,用力推开赵二,“什么叫抢啊,谁捡到的归谁!”然后,他又趴回地上继续搜寻了。 赵二也知道,这林子里还有挺多的碎金子、碎银子。他也不跟着些人废话,把能捡的先捡起来,然后再去想怎么抢那些人手里的。 此时,被金子迷了眼儿的村民们,哪里还想追杀什么“杀孩子的畜生”。孩子嘛,死了一个就再生一个好了。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家的孩子,还是眼前的金子要紧。 “哎,哎,哎……你踩到老子的手了……” “你抓什么,这银子是老子先看见的……” 听着身后那些越来越远的动静,晋王与陈幼安都没有松一口气。陈幼安更是强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向前奋力蹦着。 如今,那赵二与村民只顾着捡拾金银,难保过一阵子,不会来继续搜寻他们二人。所以,他们要趁现在这个空档,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轰――轰――” 雷声与闪电更加频繁起来,厚厚的云层使得天空看起来仿佛触手可及。树桠枝条在狂风中摇摆,电光闪动的瞬间,让人觉得周遭充满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晋王与陈幼安都是往开阔的地方逃窜。岂料,他们忽然脚下一空,身子迅速下陷。“砰、砰”两声闷响过后,他们二人就落在了深坑当中。 晋王从地上爬起来,贴着泥壁抬手。他惊愕地发现,无论怎么使劲抬手,指尖才堪堪摸到地面。如果他们想要出去,就只能一个人站在另外一人的肩膀上先爬上去。然后,剩下的那个人再想别的办法了。 陈幼安动了动有点麻木的脚踝,然后打量着这杂草丛生的坑底和四壁,不禁露出苦笑。如此看来,这个陷进是荒废已久了,想必不会有什么人特地来查看。 从长远来说,这样可以避免遇见那些,不知善恶的来人。但是那些人哄抢金子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影影绰绰的。不过,只要那些人摸寻过来,那真的是瓮中捉鳖,一捉一个准儿。 他们二人今晚的遭遇,已经足够写成一本历险话本了。先是被毒杀,毒杀不成被追杀,逃亡的途中还掉进了坑里……然而,这一切尚未完结。 晋王与陈幼安都不由地在心里叹息,不会有什么比他们现在更倒霉的了。 事实证明,他们都太天真了。当你以为自己足够倒霉时,命运往往会给你当头一棒。 “哗――哗――”这如同天边掉落沙砾的声音,随着狂风由远及近。 天空掉落一滴水珠,砸在晋王的手背上,晕开、滑落,然后迅速被泥土吸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狂风席卷着雨滴,如同一幕一幕的水帘。下落的雨点骤然变得急促,仅仅是一个呼吸的功夫,这二人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了。 二人的脸上,都是大写的欲哭无泪。 也许就是为了印证那句话,福乃祸之所倚,祸乃福之所伏。 兜头浇下的冷雨,使得那些被金银迷了心窍的村民,稍稍恢复了点理智。彼此揪衣领、扯头发的动作,都有些迟疑了。 有清醒得比较快的,捂紧胸口处那几粒碎银,大声地喝了一句,就顺着来时地方向回去了。 “下雨啦!还打?!赶紧回去吧,回去……” 村民们闻言,也从金子的狂热中走了出来。他们纷纷放下手里紧捏着的鱼叉、木棍还有砍柴刀,向着村子的方向奔去。 这些世代定居在这里村民,自然知道这雷暴雨的厉害。因为他们家里烧的那些柴火,大多数都是在林子里捡回去的、被雷劈焦的木头。 唯独心里有鬼的赵二,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两个小白脸逃窜的方向。他有些忧心,如果被这两人逃出去,然后报官了,可怎么办啊?到时候,官府的人来,阿爸肯定也知道了,先打死他,还是让人把他拉去坐牢? 不行!不能这样! 赵二越想越不淡定,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前方奔跑着回家的村民,他咬了咬牙,还是调转了方向。 忽然,晋王与陈幼安都听见了一些响动,一些不应该存在于暴风雨中的响动。一时,就像是艰难地拔脚,带出了不少烂泥的声音;一时,是被什么定西绊住,一把拉着灌木丛借力的声音。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这时候来人会是谁,是追兵?!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似乎消失了,又好像停住了。 惊骇之下,他们谁也不敢,就怕触动了什么,引起来人的注意,就连呼吸都死死地屏住了,静待命运的宣判。 赵二在一片大雨滂沱中,眯着眼睛艰难地辨别方向。前面都是捕猎的陷阱,如果在这种天气掉下去了,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了。他压根儿就没有犹豫,被本能驱使着往那些灌木丛生的地方穿梭过去了。 侧耳倾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屏住呼吸的二人终于能松一口气。然而,陈幼安的这口气还没有彻底呼出来呢,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在陷入黑暗前,他还有功夫在心里调侃一下自己,果然高兴地得太早了。 陈幼安,之所以字幼安,就是因为他幼时身体太差,父亲曾戏谑道长成以后便取字幼安好了。当年,他行冠礼之时,陈母重提旧事,才定下“幼安”为字。 身旁的人悄无声息,晋王借着时不时闪烁的电光,凑近了看,就发现陈兄的双眼紧闭,嘴唇也微微发青。他顿时就急了,立马伸手晃了晃对方的身子,可惜对方没有丝毫反应。他探向对方的额角,只觉得掌下一片滚烫。 这场暴风雨愈演愈烈,在短短的时间里,坑底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小腿。 爬不上去的深坑、越来越多的积水,还有发热昏迷的同伴,晋王顿时犯难了…… ――――――――――――――――――――― 勤政殿。 洪涛脚步轻盈地跨过门槛,快步走到主子的身旁。他用双手托着一个信封,做出一个呈递的姿势,“陛下,南面来的密信。” 庆和帝轻抬眼睑,瞄了一眼那个朱红的“密”字泥印,心里有所猜测。他便搁下手里的御笔,接过洪涛手里地信封,三两下地拆开,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了。 “呵呵……” 顿时,洪涛心里像是被猫爪挠了似的,这密信里头到底写了是什么,竟能让主子笑出声来。 同时把仅有的两个成年儿子都派出去,庆和帝虽然嘴里不说,但是心里还是担忧的。无论损失了哪一个,对他这个子嗣稀少的皇帝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宁王是随着修堤筑坝的大部队出行,只要他自己不作死,安全方面还是很有保证的。 但是,晋王是白龙鱼服,还带着一个文弱书生,要到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的偏僻地方查案。乡野鱼龙混杂,难免有什么不长眼儿的流氓,把晋王给伤了。 因此,庆和帝在两个儿子的身边都派了人全程保护。只不过,他吩咐下去的原话是: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情况,能在还剩一口气之前,营救回来即可。至于那些小伤小痛,就当作给他们兄弟一个教训好了。 庆和帝看完晋王惊险的逃亡历程,逃出去的两人竟然还在积水深坑中泡了大半夜,便不禁失笑。他开始对即将归来的晋王,有了些期待。 他这个大儿子,吃到了这样大的教训,怎么都应该有些长进了吧。而且,从这一出历险记看来,他的为人也算是称得上内外如一。虽然端方正直的人难免会吃一些闷亏,但是一个只会走歪门邪道的皇帝,绝对能够颠覆一个朝代。 想起外门邪道,庆和帝便不禁皱眉,希望这一趟,宁王能甩掉身上挥之不去的阴谋气息。当皇帝也是要通晓阴谋的,因此他绝对不是在歧视阴谋诡计,关键在于,宁王的那些手段实在是不堪入目。 想了半天,庆和帝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轻轻地在心里叹一口气,还是要等他们兄弟俩回来,看看再说。 庆和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偏头看看沙漏,“洪涛,朕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然后,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去长泰宫!” 第96章 自从进了正月,她的小乳牙长出来后,性子就变得恶劣起来。平日大大咧咧的她,现在只要稍稍有点不如意,就会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而且,她还不知道从那里学来的坏习惯――特别喜欢在就餐的时候,用刚刚露头的小米牙,狠狠地咬上乳母一口。 张嬷嬷经常被咬得疼痛难耐,可是奶孩子期间还不能用药,只能夜里偷偷地用些热水擦洗一下伤口。如果是自家的小孩儿,她还能想法子小小地教训一下。但那是皇室公主、皇帝爱女,她就只能安慰自己,等公主牙齿长好或者以后戒奶就好了。 从郭姑姑那里得知情况后,姜素敏有一瞬间的哭笑不得,阿佳这个的坏习惯,简直跟她前世的女儿一模一样。当即就抱起女儿,点点她的小鼻子,教训了她一通。 结果,明熙公主还以为母妃在跟自己玩耍,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咿呀个不停,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后来,姜素敏使人看过张嬷嬷的伤口,大多数地方都是红肿的,还有些地方出现黑褐色的结痂。可见女儿下口的时候,真的是用了死力气的。 姜素敏也觉得是自己的女儿过份了,但是跟小婴孩讲道理又讲不通的。她想了想,毕竟这些乳母都是聘来的,以后还要放她们归家生活,要是留疤了可不好。 于是,姜素敏一声令下,明熙公主就只能用小碗、小勺进餐。虽然食谱丰富了不少,但是用小瓷勺进餐的明熙公主,非常不乐意,本宫没有东西磨牙了! 她每到吃饭的时候都会闹上一场,直到母妃端着小碗,亲自来给自己喂食,才肯善罢干休。 在姐姐的衬托下,牙床刚刚露出小白点的太原王,简直就是一个小天使。除了时不时需要钱嬷嬷帮忙擦擦流腮边的口水,他既不喜欢吮手指,也不会发脾气咬人。相反,他总是眨巴着大眼睛,漆黑的眼珠子转也不转,定定地看着姐姐大发脾气。 但是,小太原王对母妃的独占欲非常惊人。如果母妃总是抱着姐姐,他就会扁着小嘴巴,哼哼唧唧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倘若母妃还是不理会自己,他就会抽泣起来,意图夺回母妃的关注。 因此,姜素敏总是被他们弄得焦头烂额的。她曾不止一次在心里表示,真是好想把这两个小冤家重新塞回肚子里。 夕阳西沉,明月东升,天空被披上了夜幕的□□。 今夜正好是元宵灯节,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热闹起来。摆花灯的、卖吃食的、耍百戏的……大大小小的商贩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在这个一年一度的夜市,他们都准备好好地捞上一大笔。 长泰宫,东侧殿。 六个多月大的明熙公主,已经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床上。她眨巴着大眼睛,盯着母妃手里地小碗、小勺,小嘴巴微微地张开,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鸟。 姜素敏侧身坐在大床边,一手端着瓷白小碗,一手捏着小瓷勺。她轻轻地刮了一点黄绿色的泥状物,这是明熙公主近期的挚爱――蛋黄蔬菜泥。 她举着小瓷勺递到女儿的嘴边,“啊――” “嗷呜”一声,明熙公主大大地张开嘴巴,甚至可以看见刚刚出头的两颗小米牙。她的小表情有些严肃,嘴巴一抿一抿的,仿佛正在仔细品味。她肥嘟嘟的脸蛋一鼓一鼓,还有那足有三层肥下巴也跟着节奏一颤一颤的,模样煞是可爱。 虽然,这些婴孩辅食既没有油也没有盐,更加没有什么香料调味,吃到嘴里的味道都寡淡得很。 但是,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明熙公主来说,这些统统都是不同于奶水的美味。她很快就咽下嘴里的吃食,又微张嘴巴,等待着母妃的投喂。 因为还没有学会坐稳,小太原王平时只能躺着,或者窝在一堆被子的中间学坐。他半倚半坐在被子堆里,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母妃和姐姐的互动。 母妃温柔地对姐姐笑笑、姐姐开心地进食、母妃给姐姐擦嘴巴……母妃就是不看本王! 渐渐的,他的小眉头紧紧地收拢,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泛起了水光。他扁着小嘴巴,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哭起来似的。 这争宠的戏码,又来了!姜素敏忍不住在心里扶额,这两只就不能好好吃一顿饭吗? “阿建不能哭哦,母妃在喂姐姐,等一会儿才能抱抱。” 对于母妃的哄劝,小太原王简直是充耳未闻。本王都要哭了,母妃还不来抱……他开始小声地抽泣,酝酿已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被哭声吸引,明熙公主扭过小脑袋,有些迷茫地看着弟弟,本宫吃得正香呢,你在哭什么呢?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啊。 明熙公主很快地又把小脑袋转回来,继续一脸期待地等待着母妃的投喂。她丝毫没有想过,要用“陪哭”的方式来表达一下姐弟爱。 姜素敏无奈之下,只能先放下小碗、小勺,把小哭包从被子堆里抱出来,让他用背后靠坐在自己的怀里。她一手圈着儿子的小肚子,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小脑门,“阿建,莫要哭啦……” 小太原王感受着母妃温柔的摸摸、香软的怀抱,很快就收敛起眼泪。他的眼睛弯弯,嘴角微微扬起,向着姐姐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这下子,轮到明熙公主不高兴了。 她的小眉头紧皱,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对面的弟弟,小嘴巴发出两声急促的“啊啊”。她似乎在通过这样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弟弟你都吃饱了,怎么来妨碍本宫用膳! 无论这两个孩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姜素敏都有一种想要把自己撕开两半的冲动。他们现在才刚刚六个半月,等到以后会跑、会跳,还会说话的时候……她表示,以后的日子简直无法想象。 也许,她今后的生活里,永远无法摆脱这两只的“宫斗剧情”。 红罗就上前两步,端起那只瓷白小碗,凑到主子的手边。 姜素敏一手圈着儿子,一手继续举着小瓷勺去刮碗里的蛋黄蔬菜泥。 趁着母妃勺吃食的瞬间,被惹恼的明熙公主猛地向前一扑。她快速地伸出小肥爪,抓住弟弟的衣裳。然后,她抬起脑袋、张开嘴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叨了弟弟的嫩脸一口。 小太原王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立即出现了红红的两个小牙印。 张嬷嬷看见明熙公主的动作,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她忙不迭地疾步上前,伸手抱起小主子。 窝在乳母怀里的明熙公主,竟然拍打着小手,“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看起来,就是一副“大仇得报”、“小人得志”的模样。 小太原王依旧沉浸在,被姐姐扑了个正着的那个瞬间。他顶着脸上的小牙印,有些懵懂地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姐姐大笑的姐姐,又扭头看看身后母妃。 呆楞了一会儿,他才委屈地抽泣起来。 见状,姜素敏抱起儿子,端详着他脸上的小牙印,发现压根儿就没有破皮。她想啊,对比起张嬷嬷的伤口,阿佳确实是对弟弟口下留情了。 她凑近亲了亲儿子带牙印的小脸蛋,试图轻声地跟他讲道理:“哎呀,母妃亲亲,亲完就不疼了……姐姐咬了阿建,是姐姐不对。但是,阿建也不能总是打扰姐姐吃饭的啊……” 可是,委屈的小太原王压根儿就不想听什么大道理。他的小手紧紧地揪着母妃的衣裳,把脸蛋埋在母妃的怀里,兀自哭得伤心。 刚刚踏入东侧殿,庆和帝就听见屋里的笑声、哭声二重奏。只见殿内的两个孩子,看两个孩子,一个笑得得意,一个哭得委屈。 他快速地上前两步,伸手握着姜素敏的肩膀,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爱妃,不必多礼。”然后,他有些疑惑地问:“爱妃,这……是个什么情况?” “喏,陛下看,”姜素敏调整了一下姿势,露出儿子脸上的变浅了不少小牙印。 还没等庆和帝发问,她轻抬下颌,点了点不远处正在开怀大笑的女儿,“方才,阿佳扑倒了阿建,然后咬了一口……” 听完整个事故的过程,庆和帝不禁陷入沉思,这案子于情于理都不好断啊。明面看上去,应该重罚阿佳,怎么动不动就扑上去咬人呢。但实际上,阿佳之所以咬了弟弟,就是阿建打扰在前、挑衅在后的缘故。 “陛下?”姜素敏有些疑惑,这人怎么露出一副凝重思考的表情。 “没什么。”庆和帝失笑地摇摇头,只不过是小孩儿之间的磕磕碰碰,自己居然想到断案子去了。他伸手从姜素敏的怀里抱过儿子,轻轻的颠了颠,“阿建,来,父皇抱抱……你是男子汉,莫要哭啦……” 在父皇和母妃的安抚下,小太原王终于慢慢地收敛起泪水。只不过,他的眼睛红红的、鼻尖红红的、脸上挂着一个红牙印,看起来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 姜素敏接过温热的帕子,轻轻地给儿子擦拭他脸上的一片狼籍。 庆和帝把儿子轻轻地放回床上,牵过姜素敏的素手,“朕曾经说过,元宵节要带爱妃出宫赏花灯的。去年爱妃有孕,便没有去成。今年的元宵节,朕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等会儿,咱们就出宫,赏灯。” 去宫外赏花灯?那是她刚进宫的那年中秋吧,庆和帝曾说过,元宵节时要带她去京城大街上看花灯呢。 这番似曾相识的话,使得姜素敏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原来,今年是她到这个皇城的第三个年头了。她也从孑然一身,到拖儿带女。 她除了有些感慨,更多的是惊喜。她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日理万机之余,竟还把这些的戏言都记在心里。 前世的经历告诉姜素敏,这世间,等价交换是常态,绝对没有什么是应得的。物质如是,感情如是,如果能够得到他人的心意,就应该珍惜。 当即,她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落入了星光。她反握着庆和帝的手,忙不迭地点头,“陛下盛情,臣妾自当领命。” 自己的心情被别人肯定,那也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 “好!好!好!”庆和帝不禁抚掌大笑。 这时,小太原王仰躺在大床上,目光一直随着那个美丽的身影转动。他看见母妃被人牵走了,顿时便着急了。他拼命地抬起小脑袋,挥动着小手,嘴里更是“咿呀”个不停。 姜素敏走了两步,循声回头,就看见儿子这副难舍难分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拉着庆和帝,停下脚步。她仰头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为难,“陛下,您看,阿建他……” 如果她就这样跟着庆和帝走,心里肯定舍不得儿子哭;但是如果不去,她定会辜负了庆和帝一番心意。 她想过带着阿建出门,但是下一秒,这个主意就被自己否决了。外头天冷,而且大街上拥挤不堪,真的不是小婴孩的好去处。阿佳那样健壮的还好说,阿建这般体弱,前一阵子的咳嗽才刚刚好全了。 小太原王发现呼唤不回母妃,愈发地着急起来。不知道被什么驱使着,他十分利落地床上利索地翻了几下,身子便从床里翻到床沿。 钱嬷嬷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立马跪坐在床踏上,伸手拦住小主子的继续挣扎。 小太原王趴在床上,扬起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父皇和母妃,像是在祈求他们回来。他的小嘴巴扁扁的,眼睛里又开始蓄积着泪水。 第97章 元宵节(下) 明月高悬在天边,皎洁冷清,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间盛景。 京城的大街小巷,徜徉在一片火树银花当中。倘若从高处俯瞰,仿佛有人以大地河川为纸,以这璀璨灯火为墨,一笔一画地,认真地描绘出这座城市的轮廓。 在这场张灯结彩的热闹中,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们纷纷穿上盛装,呼朋唤友、走街串巷地参与到这场盛宴中。就连那些家教甚严的姑娘们,也难得可以出门放放风,自然也是一路欢声笑语。 听着从远处飘来的喧嚣,守在门边的近卫军有些沮丧,原本约好了表妹元宵赏灯,没曾想,今晚竟然轮到自己当值。 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他循声看去,灯光火把中,只见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缓缓地驶来。他的心里有些纳闷,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能用马车离开皇城啊?马车越来越近,他定睛一看,这驾车的车夫,竟然是近卫军统领! 前一阵子,在小太原王的眼泪攻势下,庆和帝与姜素敏终究不忍就此离开。于是,他们只好折回去,把那只小哭包哄睡以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东侧殿,继续今晚的花灯之旅。 姜素敏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喧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眼神不禁流露出渴望。投胎到这里的十几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能够到外面享受花灯节的热闹呢。 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一方面魏国公没有心思带女儿们出门游玩,另一方面家中的其余男丁都比较年幼。因此,她们姐妹就没有机会到外面赏灯之类的。 等到她年长些以后,那张瑰丽的容颜是怎么遮都遮挡不住。加之,年纪相仿的大姐姐是家中最矜贵的嫡长女。以祖母那个谨慎的性子,怎么可能允许她们三姐妹凑这样的热闹呢? 至于背着家里偷跑出去,姜素敏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如果不幸被老夫人说中,她真的被拐子拐走了。不说什么名声收损不受损的问题,就光凭这张脸,她也不可能在那些贼人的手里,全须全尾地回到家中。 庆和帝扭头看去,闯入眼帘的,是那张如玉般的脸庞,白皙细嫩的耳垂下还挂着一只小巧的珍珠耳坠,正在随着马车的节奏调皮地一晃一晃。这使他不由地想起,当初纱帘被风扬起后的惊鸿一瞥。 他不禁紧了紧臂间的纤腰,“等会儿到了外头,咱们再沿用宫里的称呼,就不合适了。爱妃,便唤朕一声夫君,如何?” 姜素敏一回头,便对上那双似乎闪烁着柔光的眼睛。她的眼中带笑,点点头,“好,臣……”意识到失言,她抿了抿嘴唇,“妾身,知道了。” “吁――”近卫军统领的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指挥,配合着缰绳的牵拉。这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便缓缓地停下。 脚踏实地后,姜素敏不由地四处打量。她顺着巷口看去,这条人烟稀少的巷子,竟然与人潮涌动的东市仅仅是一墙之隔。 庆和帝牵过那只柔若无骨的素手,便往巷口那边走去了。 姜素敏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跟着出宫随侍的洪公公和红绫。她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目光中夹杂着担忧、疑虑。他作为一个皇帝,微服出巡、白龙鱼服,终究太过不安全。如果有个万一,那她就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夫君,那位大人呢……”如果没有人贴身保护他,她宁愿就此打道回宫。 庆和帝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面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无妨,他们都安排妥当了,阿素只管跟着为夫走就好了。”话音刚落,他便一手揽着姜素敏的肩头,一手为隔开汹涌的人群。 他们二人就这样,融入了人来人往的浪潮中。洪涛和红绫也是奋力地向前挤着,唯恐跟丢了两位主子。 看着眼前的盛景,姜素敏顿时就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够用了。她像是乡巴佬进城一样,恨不得到处看看、周围摸摸。 不要以为她真的是见识少,而是因为前世的幼时,她生活在农村,家境有些困顿,花灯节什么的都是城里才有的玩意儿。她能够提着一只爸爸亲手做的纸灯笼,就足以傲视小伙伴了。 后来,她长大了、结婚了,然后生孩子了。每到看花灯节的时候,她就一门心思照顾着自己的丈夫、女儿。后来经历了很多,等她有兴致好好地赏花灯时,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凑这样得热闹了。而且,花灯节也变得充满了商业气息,不再有这些质朴的民俗风情了。 忽然,姜素敏的目光被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灯吸引了。那是一盏有别于其他的花灯,小白兔把身体蜷缩着,两只前爪搂着一只耷拉到嘴边的耳朵。它粉嘟嘟的三瓣嘴微微张开,仿佛在啃着自己的耳朵尖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路人。 姜素敏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她大约十岁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盏兔子灯。只是,她与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被火烧没了,当时就哭着回家了。爸爸还安慰她说,明年元宵节,再给她做一盏一摸一样的。 可是,在那一年,爸爸就病重住院了。 而她,就再也没能等到那一盏兔子灯了。 庆和帝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爱妃的属相似乎就是兔子吧。他便揽着她的纤腰,挤进这个财大气粗的摊位――只要猜对的灯谜够多,不用花一枚铜板就取走一只普通的花灯。 既然他们微服在外,行为举止上面,就要知道入乡随俗。 在一口气猜对二十个灯谜以后,庆和帝才从掌柜的手里,接过那只憨态可掬的兔子。“阿素是喜欢这盏兔子灯吧,”他的眼中闪动着一层温柔熙光,把提着花灯的小木棒,塞到怀里人的手中,“给。” “夫君……”姜素敏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 很多年以后,她无意间回想起这一幕。她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也许,她能够投胎到姜家,就是老天爷把她缺失的那些东西,以另外一种方式送回到她的手里,正如当年那盏令她伤怀的兔子灯。 “呵呵……”庆和帝轻笑。他看着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打趣道:“阿素这般眼浅,看来阿建这般爱哭的性子,是随他的阿娘啊……” 姜素敏立刻小声地辩驳道,“才不是呢。” 然后,她就像是被人戳穿,有些羞恼地转过头去。实则,她借着这个动作,悄悄地用指腹抹去从眼角沁出的泪水。 同样在旁比猜灯谜的,有一对面相特别嫩的小夫妻。那个小妻子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二人,脱口而出的就是赞叹,“夫人,你们夫妻真的很恩爱啊……” 姜素敏一愣,旋即扬起灿烂的笑容,回以祝福,“你和你的夫君,也会白首偕老的。” 她的头上梳着一个随云髻,发间仅仅随意点缀着两根珍珠发钗,一身青莲色缎面的斗篷,配着同色的高腰襦群。都说美人如玉,温润如斯,她这瞬间的笑容,仿佛蒙尘的珍珠终于擦拭去尘埃,露出那圆润而又摄人的光华。 那个小妻子的表情有些呆滞,眼中满满的是惊艳,仿佛被眼前的容光所迷惑。反应过来后,她脸上泛起害羞的红晕,点点头,“谢谢,承你吉言。” 前方有一个被人群包围的摊位,格外地热闹。有些汉子在鼓掌叫好的同时,还有些胆小的姑娘时不时捂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庆和帝揽着姜素敏上前,扒开前面的人群。他们就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上缠着白袍的男人,把一个小木块塞到自己喉咙深处,手下急促地、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腰间的小鼓。 一直乖巧地盘踞在地上,有手臂粗细的大蛇即刻闻声而动了。只见它高高仰起仰起脑袋,吐着蛇信发出“嘶嘶”地声音。然后,它伏低身子,摇摆着那带着金色纹路的身躯向着主人的方向游动,小腿、大腿、腰腹……不一会儿,它的视线就与自己的主人齐平。 白袍男人比划一个奇异的手势,那条金黄色的大蛇往后退了退,仿佛在蓄势待发。等到白袍男人把嘴巴大大地张开,大蛇忽然猛地往他的嘴里一扎! “啊!”大多数的看客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姜素敏自然也不例外。 庆和帝循声低头,只见她正用着素手捂住嘴巴,那双深邃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满满都是惊奇。他不禁在心里莞尔,虽然已经当了母亲,但看起来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这时,那条黄金色的大蛇又开始扭动了起来。只见它缓缓地从主人嘴里退出,嘴巴衔着先前的那块小木头。然后,它跟随着白袍男人的动作,向着四周围观的群众鞠躬示意。 “好!好!”周围的群众使劲儿鼓掌,纷纷往大蛇跟前的篓子,投入了自己的赏钱。 忽然,有一锭官银投入了篓子,发出了几声与众不同的清脆。 原来,在姜素敏跟着众人拍手称赞之时,庆和帝见这耍蛇人能博得爱妃一笑,便回头吩咐洪涛要大大地打赏。 白袍男人往篓子一看,一锭白胖的官银映着周围橘黄的灯光,静静地躺在里头。 他一脸惊喜地向姜素敏走了两步,嘴里的官话带着怪模怪样的腔调,“噢,这位像帕尔瓦蒂那样美丽、善良的夫人……”把盘缠在自己身上的大蛇,往前送了送,“您想要摸摸我可爱的小德里吗?” 姜素敏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仿佛受到惊吓地后退了一小步。她忙不迭地摆摆手,然后就拉着庆和帝脚步匆忙地融入到人潮当中。 在汹涌的人潮中,庆和帝紧紧地揽过着她,把人仔细地护在怀里。他低头看了看她轻抚着胸口,一脸心有余悸的可爱模样,不禁轻笑出声,“呵呵……那人是从天竺国来的,他们那里的人从小就与驯养的大蛇同吃同住……长途跋涉来到京城后,他们就表演蛇戏来讨生活了。” 姜素敏恍然大悟,这跟动物园里表演的海豚,也没有什么两样啊。难怪刚才赏钱给多了,还可以摸蛇,就像是现代给多一笔钱,就可以跟老虎亲密合影一样,她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着。 想了想,她比划了一个“很大”的手势,歪着脑袋惊奇地问道:“这么大的一条蛇,怎么就能够进城呢?” 庆和帝看着她各种灵动的小表情,只觉得她比在宫里的时候鲜活百倍。他当即便耐心地解释起来,“那些大蛇,在驯养的时候就早已除去毒牙。进城时,那些城门守卫也会……” 他心想,爱妃身为庶次女,自小定是要循规蹈矩地长大,这样的民间胜景应是难得一见。这一次出来看花灯之余,他更是想要带她出来看个稀奇,图个乐子。 庆和帝用手指了指前方高高窜起的火龙,“咱们到前面看百戏吧,阿素看过百戏吗?” 百戏?就是杂技吗? 姜素敏只是在前世的小时候,看过那些到村子里表演的、错漏百出的小杂技。这一辈子,她还真的没有见过那些技艺精湛的杂技表演呢。 就算有什么的宴席,魏国公府也只会从相熟的戏班请人来搭台唱戏。无论祖母,还是嫡母,都绝对不会允许那些江湖卖艺人进府的。毕竟家里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万一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故,伤了姜氏一门的名声便大大地不妙了。 听庆和帝这么一说,姜素敏一脸兴致勃勃地跟着他走街串巷了。 第98章 鱼龙舞 这一路逛下来,除了看稀奇以外,当然少不了品尝各种的小吃。能让皇帝瞧上,还专门带着爱妃去觅食的,自然有它们的独到之处。 比方说,东市三巷口那里有一家酥炸素馄饨,听说已经传开三代人了。 他们家的素馄饨只有最简单的鲜菇萝卜丝馅儿,金黄酥脆的外皮配上鲜嫩多汁的馅料,完美结合的层次感使人回味无穷。又因为那些鲜菇只能从山里现采现用,这家素馄饨每天能够供应的数量都是不一定的,基本上都先到先得。 为了安抚肚子里的馋虫,那些饕餮食客们只好每日都早早等在巷口,还有些熟客甚至还帮店家支过油锅呢。 庆和帝他们刚刚走到这个飘香四溢的巷口,便有人送来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里面堆满了热气腾腾的酥炸馄饨,还有两根长长的竹签。竹签只有这样的节日才有,是为了方便大家品尝而又不会弄脏手。 姜素敏有些好奇地看了这人一眼,只见他的面貌、身形寻常,走在人群的中央,仿佛一滴融入汪洋的水珠。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贴身近卫吧,她暗地里思忖着,伸出手想要接过那个装满素馄饨的油纸包。 刚刚出锅的馄饨怎么都会有点烫手,庆和帝避开了她的动作,用竹签戳起了一只穿着金黄色裙边的馄饨,凑到她的唇边,“阿素,张嘴。”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的动作,让姜素敏没由来地感到羞涩。她那张无瑕如玉的脸上,晕开了两道淡淡的红霞。 他们二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一小份酥炸素馄饨。 姜素敏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块帕子,轻轻地刮了刮两边的嘴角,唯恐留下那些馄饨裙边的残渣。她打理好自己,仰头看向庆和帝,差点儿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庆和帝唇角的胡须上,挂着一些金黄色的食物渣渣,与他平日的冷淡严肃的形象截然不同,看起来份外滑稽,但也添了几分人情味儿。 姜素敏抿着嘴唇微笑,举高了手里的帕子,凑近他的唇边。她的眼神温柔专注,顺着胡须的生长的方向,用帕子轻轻地捋着。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庆和帝不自觉地低下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艘被卷入漩涡的小船,只能随着深陷其中而无力自拔。 东风拂动,不仅吹开了那一束束的火树银花,还吹散了姜素敏略带凌乱的发髻,那一缕缕的青丝贴着她的脸颊随风摇曳。 庆和帝好似被什么束缚,又好似被什么迷惑一般。他抬起手把她那些散乱的发丝,轻柔细致地、一点点地理到耳后。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眼睛里,闪烁着怎么样的柔光。 前方的小摊,围了一圈到大腿那般高矮的小孩儿。他们都高高地举着手里的铜板,争先恐后地往那个糖人老汉的跟前凑。 “伯伯,我要一只大公鸡……” “我要一只孙悟空……” 那个老汉接过一个小孩儿的铜板,动作利落地从大陶碗里挖出一块熬制好的糖浆。他取过一根细细的筷子作为辅助,不过是三两个呼吸,一只抓耳挠腮的孙猴儿便大功告成了。 姜素敏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糖人,还有那群接到糖人后欢呼雀跃的孩童。她便想到了自家熟睡的那两只,当下轻轻地拽了拽庆和帝,“夫君,我们也去捏两个糖人吧,然后带回去给阿佳和阿建。他们明天看见了,定然是欢喜的。” 庆和帝只觉得,整条的长街的灯光也远不及她那双深邃眼睛,明亮、璀璨中透着无比的真诚、期待……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让他的心尖,蓦地一软。 他欣然地点了点头,“好,多捏一个阿素,还有为夫。” 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碎银,老汉有些犯难,想要伸手但又不敢。他的这些糖人,最大的那只蟠龙也就卖三个铜板。即便今晚的生意很火爆,但他还是找不开这块碎银子。 负责掏钱的洪涛,当即看明白这糖人老汉的顾虑,“我家老爷和夫人,瞧上了你的手艺。你只要按照他们的吩咐办,这银子都是你的。” 闻言后,老汉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顿时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显然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信。他仔细地打量过眼前的两位大财主后,便开始捏着手里的糖浆精雕细琢。 等了好一会儿,这四只特别订造版的糖人,出现在糖人老汉的木头架子上。 那只最高大的糖人,穿着黛蓝色的大氅,平淡无奇的五官,还有那副冷淡的表情,俨然就是庆和帝一贯的模样。 它的身旁依偎一只穿着青莲色斗篷的糖人,桃花玉面,远山黛眉,巧笑倩兮,可惜糖人的工艺所限,怎么都不及真人的百分之一。 它们的腿边还有两只裹着红肚兜的娃娃糖人,或坐或卧,女娃娃肥壮像父亲,男娃娃纤细像母亲,端的是憨态可掬。 姜素敏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越看越喜欢,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捏在手里细细观赏。但是,这个组合看起来这样和谐,给她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看着爱妃这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庆和帝不禁轻笑,真是小姑娘脾性呢。 孤高的明月渐渐攀上了树梢高枝,清冷如水的月光糅合着热烈灿烂的灯火,恨不得把时光定格在这个瞬间,温馨、幸福、快乐。 庆和帝抬头看了看月色,回过头去低声吩咐洪涛,把那些糖人都安置好。然后,他便一手把人圈回怀里,往着前方的酒楼走去。 机灵的洪涛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只小木匣子,然后小心地从木架子上取下那四只糖人,妥善地安置在匣子里。然后,他就珍而重之地把匣子捧在自己的手上,才快步地跟上前方主子的脚步。 片刻后,长街的那头忽然锣鼓喧天,这意味着,每年元宵节最热闹、最值得期待的盛典――鱼龙舞,即将开始了。 这场一年一度的盛会由礼部筹办,汇聚着来自各地、各式各样的花灯。这些花灯早在年前便汇集到京城,经过一轮初选,打败了无数的对手后才有幸参与到鱼龙舞中。 说得通俗些,鱼龙舞就一场花灯间的争奇斗艳。 在这不绝于耳的锣鼓声中,沿途一些比较大的摊子,已经开始撤下棚架往道路的两边收缩,为了给大街的中央腾出足够的空间。原本在大街上畅游的行人,也开始往两边的茶楼和酒楼走去。 如此看来,这震天的锣鼓声更像一个信号,提醒大家鱼龙舞即将开始的同时,还承担着提前清道的重任,免得在花灯巡游的时候,人群拥挤推搡之下,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在人浪的包裹中,姜素敏全程都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朵紧紧地贴着这个男人的心脏。他规律有力的心跳仿佛被无限地放大,外头的那些拥挤、喧嚣、尖叫,统统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温顺地伏在庆和帝的怀里,手臂悄悄地环上那没再胖起来的腰身,心里一片温暖与宁静。 刚刚踏入有间酒楼,姜素敏就发现,这间京城之最,最高、最贵的酒楼竟然座无虚席,差不多整个大堂都被那些普通老百姓霸占了。 看见爱妃面露疑惑,庆和帝便贴在她的耳边,细细地说出其中的究竟。 从建国伊始,鱼龙舞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当花灯巡游开始时,沿途所有的茶楼和酒楼都不能,向那些在自家大堂歇脚赏灯的百姓索取一个铜板。当然,如果有人点了酒水、点心之类的,茶楼和酒楼还是可以收取这些吃食的银钱。 庆和帝说完这些话,便牢牢地牵着爱妃登上手边的楼梯。一早预定好的雅间,就在这酒楼的三层,不高不矮、不远不近,视线刚刚好。 谁也不曾注意,大堂角落里坐着一群的勋贵子弟,他们的酒桌上堆着各式的美酒佳肴。不要以为他们的关系很好,能够凑在一起,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他们要么是独自出来赏灯,身边没有姐妹需要照顾,形单影只的,自然也所所谓订不订雅间了;要么就是中二病犯了,不愿意与姐妹们凑堆,更不愿意与亲人长辈挤在同一个雅间,被唠叨个没完没了。 很明显的,姜铄与姜钊,就是属于前者。 因为自从河间王表示出对三姐的兴致后,无论是老夫人还是窦氏,就连魏国公本人,都不敢轻易把闺女放出去。就怕被河间王那个臭流氓钻了空子,自家好好的闺女瞬间变成打狗的肉包子,一去不回头。 而且,窦家那几个未曾出嫁的姑娘们,同样被长辈拘在家中,防火防盗防河间王,只有几位表兄会带着表嫂出门赏灯。 姜铄与姜钊不过是半大少年,自然不好意跟人家小夫妻挤。但是,难得有个场热闹,不外出好像太对不起自己。于是,他们便与其他的勋贵子弟凑作一堆,热闹之余也顺便观赏一下鱼龙舞了。 姜钊捅了捅旁边正在喝茶的嫡次兄,手指点了点楼梯的方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二哥,你看那一身青莲色斗篷的夫人,像不像我们家二姐?” 第99章 发芽 什么?二姐?! 姜铄被庶弟的话吓得呛了一下,刚刚呷进嘴里的茶汤直接从鼻孔喷出了出来。喜欢网就上。有些溅落到桌面,有些落在地面,更多的是落在他胸前的衣襟。 “咳――咳咳咳――” 姜铄一边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自己的鼻子、嘴巴和前襟。与此同时,他不忘扭过头去,借着帕子的遮掩,打量那个在青莲色的身影。 这身形、这侧脸,真的是好眼熟啊。姜铄越是打量,眉头越是紧皱,这个时候……二姐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姜素敏走在楼梯的外侧,听见这与众不同的咳嗽声。她便循着声音探头望去,恰好对上那眼熟的上半张脸。 咦?她的眼中闪过惊喜,这不就是二弟吗。将近三年没有看过娘家兄弟的她,嘴角不可自抑地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察觉到身旁之人的不专心,庆和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边坐着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郎。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个看向楼梯的少年,与魏国公有些相似之处,看那年纪,估计是阿素的嫡出二弟。 “阿素,等鱼龙舞过后,便邀你的娘家弟弟过来,你们也许久未见,既然这般有缘,便聚上一聚吧。” 姜素敏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忙不迭地温言道谢,而后回头吩咐了红绫几句。 因为,在不参与科举的情况下,部分的勋贵子弟能从朝廷那里,领取到一个荫职。但是,荫职与荫职业之间,都是各有不同的。 就好比同是近卫军的一员,即便等级相同,这负责随侍圣驾出行的,与负责守卫皇城大门的,除非出现皇城大门将要被攻破的情况,永远都是前者更为出彩。 比方说,方才那个排队买素馄饨的近卫军,皇帝知道他这么有眼色,便提拨了他。那个守在皇城大门当值的近卫军,就连是不是圣驾出行都不知道呢,又谈何在皇帝面前表现,又谈何出彩呢? 显而易见,这前者便是一个肥缺、一个实缺了。 每年领职的勋贵子弟多,肥缺和实缺少,那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弄到一个有前程的实缺,而不是那些混吃等死的闲职呢? 这时,除了讲究家族的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还要论本人与皇帝的亲密度。如果皇帝表示,这个实缺朕就看好了谁谁谁,那么再多的人争夺,也争不过皇帝的一句话。吏部尚书肯定也想,不过是一个荫职业罢了,何必与皇帝执拗呢。 姜素敏暗暗地思忖着,他大概就是有意提拔的意思吧,不然何必把人宣召到眼前来考量一番呢。 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庆和帝紧了紧圈着纤腰的手臂,“阿素,当心脚下。” 认出了自家二姐的姜铄,目光有些呆滞,看起来仿佛被石化了一样。其实,他在心里不断地咆哮着,二姐出宫了,二姐怎么就跟这一个男人出宫了呢?! 姜铄转念一想,男人……宫里唯一的男人,就是陛下! 这么一想,他的眼中闪过兴奋、野心、渴望……最后定格在坚定。如果,等会儿二姐派人来宣召,那他就有一个面圣的机会了。他生而为嫡次子,虽然不能像兄长那样继承魏国公府,但是,他也绝对不甘心平庸,机会往往都是需要自己去抓牢的。 姜铄没有再搭理,身旁仍搞不清楚状况的庶弟,沉下心神,反复地推敲起面圣时的对答。 刚刚踏上三楼,他们的身后还是台阶,便有一个青苔绿色的身影裹着劲风迎面而来。 情急之下,庆和帝只来得及转身,把姜素敏仔细地护在怀里,后背便被什么狠狠地撞上了。幸亏,他早有心理准备,不然措不及防之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撞得沿着楼梯滚下去。 可惜,那个青苔绿身影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了,他就像一只被灌满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反弹到地上。他像一只被翻转了肚皮的笨乌龟,四肢艰难地挣扎着翻身、爬起,嘴里不停地在骂骂咧咧:“哪个王八犊子,竟然敢撞本王……” 河间王抬起头,声音嘎然而止,只余下嘴巴愕然地开合了几下。然后,他挤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条件反射地想要飞扑上前,抱大腿、求宽恕。 “呵呵,王爷可有哪里摔到了?” 庆和帝意有所指的语调,还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成功地制止了河间王下一步的动作。 河间王的眼珠子转了转,把眼前的四人瞧了个仔细。他的这位皇帝堂兄,正带着姜贤妃微服出游呢。如果自己有什么不合乎常理的举动,定会叫破对方的行藏。没准儿,这位心机深沉的皇帝堂兄,直接给自己扣上一顶泄露帝踪的帽子,河间王这个爵位定是保不住了。 想明白后,他仿佛被打了鸡血似的,动作异常地迅猛――飞速地从地上爬起,伸手揉了几下,那摔疼了的肥屁股。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不于之一般见识的模样,火急火燎地逃离了事发现场。 姜素敏伸手抚上那宽厚的脊背,有些忧心地问道:“夫君,可有被王爷撞伤哪里了?” 庆和帝轻笑地摇了摇头,“没有,为夫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阿素不用担心。”他取下那只在背后游移的素手,强压下心弦的一阵阵悸动。他重新把人儿圈回自己的怀里,继续往雅间走去。 庆和帝不经意地转头,目光顺着没有大开的门缝进入,发现了一个份外眼熟的身影。他想了想,方才河间王就是从这个雅间冲出去的。他的眉心不由自主地收拢,这人……到底是谁呢? 洪涛顺着主子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雅间那人几眼,心里有些诧异。他竟然认得这个人,当即上前两步,附到主子的耳边,把这人的来历一一道来。 托世家不喜分家的福,他也是因为去王过家宣读圣旨,见过这人几次,才知道其中的大概。 这人是王家二老爷,是王尚书的嫡亲弟弟,自持才学非凡,自比文曲转世,一直低不成高不就,终日赋闲在家。 至于庆和帝为何觉得此人面善,那是因为王家二老爷,与王尚书足有三成的相似。他与王尚书这个重臣基本朝夕相对,能不眼熟吗? 王家,与河间王…… 庆和帝琢磨了一圈,定是这王二不知道从何处,得知河间王有意娶继妃的消息,便一门心思地凑上去了。河间王当场翻脸、愤然离去,估计王二舍出的,是一个庶女了。 庆和帝不禁嗤笑,这钓鱼人总想着用最次的饵,钓最肥的鱼。却不曾想,能在深海漩涡中保住性命,还把自己养肥的鱼,又岂是蠢笨的呢? 河间王离开有间酒楼以后,心有余悸地用肥手拍拍胸脯,他怎么这么倒霉,竟然直接撞上了那狠戾的皇帝堂兄呢? 当年,皇帝堂兄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是怎么样弑母杀弟的,他依旧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他都要狠狠地打上一个冷颤,才能缓解心里的恐惧。 说实话,河间王从来没想过要与宁王有任何牵扯,也从未想过卷入夺位的漩涡当中。他自然就不可能接受王家的勾搭,旁枝庶女,不过是当场翻脸的一个借口罢了。 关于继妃的人选,他是经过仔细的考量,最后才选中姜家的三姑娘。 首先,他看上了姜家的教养,能养出一个能得他堂兄盛宠的姜贤妃,定然不是什么愚蠢的家族。不用担心娶到一个愚蠢的王妃,在他归西以后,借着高超的辈份,闹得王府鸡犬不宁。 其次,他才是看上了,好似姜贤妃那般的好生养。 最后并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姜家与两位夺位的热门人选,都没有丝毫的牵扯。如果算上太原王,他跟这个小侄子同是藩王,也勉强算得上是天生的利益同盟吧。 河间王能够从先帝削藩的屠刀下,抱住爵位并且存活至今。除了那一手抱大腿的功夫,全靠的是,他面对利害关系时的这一份清醒。 震天的锣鼓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被点燃的烟火奔向星空时的呼啸。霎时间,天空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火,犹如坠落凡间的星光。 姜素敏倚在身后男人的怀中,仰望着这些自转瞬即逝的花火,内心一片安宁。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看!灯来了! 姜素敏的兴致也来了,不由地极目远望。 长街的那头,出现了一条晶莹剔透的冰龙。最让人惊奇的是,冰龙的身体里面蕴含着火光,它的表面居然都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放置在冰龙前方的大鼓被敲响,人们竟然高高擎起冰龙,跟着鼓点的节奏舞动了起来。冰龙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或腾飞、或盘旋、或摆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姜素敏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不够用了,只好不停地追逐那一盏盏神奇的花灯。在这一片欢腾雀跃中,她埋藏在心底某些东西,似乎被再次唤醒,即将破土而出、成根发芽,直到某天亭亭如盖。 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姜素敏故地重游,那一夜的走街串巷、那一场的鱼龙盛会、那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每个细节依旧历历在目。她忽然想起,曾经很流行的一段话:如果她涉世未深,带她去看尽人间繁华;如果她历经沧桑,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般弄人。 经历过生死洗礼后,她的心就愈发地清醒了,什么人间繁华、滔天权势,不过是过眼云烟、犹如转瞬即逝的烟火。 可是,命运却让她遇见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曾在沧海桑田中,为她筑起一个游乐场。 第100章 春雨淅沥 刚迈入了二月,天气便温暖得有些不像话。网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来上几场风雪,算是冬天临别前的遗赠。岂料,今年的春天如此迫不及待,只可惜明媚的春光不多见,恼人的春雨却格外地频繁起来。 午后,春芽初发,烟雨朦胧。 东侧殿内一派静谧,姜素敏睡在大床的外侧,安静的睡颜被掩藏在被子后面,只露出了一个光洁的额头。明熙公主四仰八叉地睡在大床中间,因为今天轮到她睡在母妃身边。而小太原王撒娇地哭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委屈地睡在床的最里侧了。 雨,越下越大。 窗檐下的水滴淅淅沥沥,远远看去,如同一席错落有致的珠帘。 姜素敏睁开眼睛,听着窗外这淅沥的雨声,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她偏头看看两个仍然熟睡的孩子,目光里氤氲着温柔。她爱怜地摸摸他们的小额头,才掀开身上的被子起身。 看见主子的动作,红绫等人便把准备妥当的温水、软帕、青盐等物,端进了内间。她们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时侯着主子洗簌。 姜素敏接过拧好的温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想。等她洗漱、穿衣以后,就要把两个孩子叫起来。千万不能让他们在白天睡太多,不然晚上就该有精神闹腾了。 明熙公主眨巴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小脑袋左晃晃、右晃晃,仿佛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不知道是因为嘴馋,还是在制定什么作战计划,她静静地啃了一会儿自己的肥拳头后,小身子一拱一拱地,最终四平八稳地坐在了床上。 她先扭头看了看正在穿衣裳的母妃,又低头看了看睡相斯文的弟弟。观察了好一会儿,她仿佛瞄准了投射角度,肥身子就歪歪斜斜地往弟弟身上倒去。她的眼睛弯弯,嘴里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俨然一副高兴非常的样子。 姜素敏刚刚穿戴完,就听见阿佳爽朗的笑声。她回头一看,就发现阿佳意图正在对着弟弟“使坏”。 如果小太原王被姐姐用这种方式唤醒,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可是,他的个头不如姐姐,力气不如姐姐,就连掌握的生存技能也不如姐姐――姐姐会坐了,他还不会! 于是,暂时落在下风的小太原王,只好用斯文柔弱的哭泣捍卫自己的权利。反正,到时候母妃一定就会把他抱在怀里,爱怜地亲亲,然后温柔地哄劝。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姜素敏一把捞起女儿,用指尖点了点她的小鼻头,小声地嗔道:“阿佳小坏蛋,怎么总是欺负弟弟呢……” 明熙公主先是忽然腾空,而后落在那个熟悉的香软怀抱。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伸出小肥爪向前扑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母、母、母”。 侍立在旁的红绫,笑着道:“恭喜娘娘,公主这是会叫母妃了呢。” 乳母们也跟着凑趣道:“是啊,公主真是聪慧……” 姜素敏一愣,旋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阿佳这是……开始说话了呢。 她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巨大喜悦,统统化作心底流淌着的一股暖流,眼睛都不禁有些湿润了。她欢喜地亲了阿佳两口,然后耐心地、一遍一遍、一字一顿地教着:“母、妃,母、妃……” 得到母妃的亲亲作为鼓励,明熙公主更加卖力了,稚嫩的婴儿声音愈发高亢,“母、母、母――” 姜素敏也知道,这个小婴孩说话,需要一个过程,压根儿就急不得。她再逗了阿佳一小会儿,便轻轻地抚着阿建的小手小脚,把他从睡梦中骚扰起来了。 殿门被轻轻地推开,春风轻拂,空气中似乎多了丝水汽。 令姑姑走到主子的跟前,微微曲膝,“娘娘,晋王府那边送来了几个箱笼,说是感谢娘娘,在除夕夜那晚对晋王妃母子的照顾。” 姜素敏放下手里的拨浪鼓,眉头微微皱起,“这是谢礼?不会只送来长泰宫吧,纯和宫、昭和宫呢?” 她有些烦恼,如果晋王这些礼只送长泰宫一家,落在外人的眼里,恐怕有内外想通之嫌。她与晋王非亲非故,仅有那单薄的庶母之名,结交过密,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她与晋王的年纪相近,拉开距离才是相处之道。 令姑姑看那对颦起的秀眉,便猜到主子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帮忙扶了一下从被子堆里倒下的小王爷,微笑着说:“娘娘不必担忧,都有。送往各宫的箱笼,无论是数量,还是外表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咱们宫里的那些箱笼,应该格外地花些心思。” 哦?姜素敏的眉峰微挑。 原来,晋王府送来的那几个箱笼里面,刨去常规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之外,有一小箱品相极好的常用药材,都是南面才有的特产,比如,藿香什么的。除此之外,还备了一些轻软的素色棉纱,给小婴孩做里衣就最合适不过了。 姜素敏微微颔首,晋王府的人情世故,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当初,她救下晋王妃母子以后,晋王他们竟然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刚开始,还可以为他们分辩说,困在永明宫就是各种的不方便。但是,后来晋王复爵了,他们居然还是没有丝毫的表示,没有备厚礼,没有专程登门拜谢,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知道的人,少不得说晋王一家天真烂漫,不通晓人情世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晋王一家都是白眼狼,压根儿就不懂得念恩。 说实在的,姜素敏从来都没想过什么礼物,什么回报。她认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金银财宝什么的,足够吃饱穿暖就可以了。 只是,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她想起当初那个带着点青紫,却求生欲十足的孩子,就不禁为晋王叹息一声罢了。 反正,阿建已经有了一块封地,她们母子三人也算是有点保障了。相反,晋王一直都是宁王跟前最大、最硬的那块绊脚石。 ―――――――――――――――――― 昨日,晋王大张旗鼓地回京后,便直奔勤政殿面圣。 没过多久,坊间就多了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其中心思想不外乎就是,经过晋王这三个月的秘密探查,找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西北兵器案”翻案在即。 今早的大朝会前,群臣聚在一起,因此事而议论纷纷。 有些城府不太深的,甚至在脸上带了些惶恐不安。有些忧国忧民的大臣,也紧紧地皱着眉头,思索着即将到来的朝堂动荡。那些对案子格外关注的武将们,纷纷喜形于色,如果不是在太华殿外,恐怕他们都要齐齐欢呼了。 晋王安静地站在角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诸位大臣,将他们的神情尽数收归眼底。坊间的那些传言,是他特意命人传出去的,就是为了引起那幕|后的注意,勾引那人前来毁灭证据。他再布下天罗地网,来一个瓮中捉鳖。 最后,晋王的目光在某人的身上转了转,只见对方表现得与那些忧国忧民的大臣别无二致。心蓦地一沉,他有预感,这样的雕虫小技根本不能撼动对方。 正月初一的清晨,被雨水泡了整整一夜的晋王与陈幼安,才挣扎着逃出了深坑。然而,陈幼安因为耗尽了力气,又再次晕厥。 晋王只好背着陈幼安,脚步蹒跚地在林子间穿梭。也许因为否极泰来的缘故,仅仅花了半天,他们回到了那条崎岖的山路上,迎面而来就是一辆载满的柴火的木板牛车。 受到教训的晋王,不敢再露出身上的财物。就算他真的想要露,也没有什么可露了。因为他身上的金银,全都被陈幼安撒出去,争取逃生的一瞬间。 无计可施之下,晋王拦下牛车,然后各种编故事、各种哀求,最终被好心的牛车主人捡了回去,陈幼安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就在陈幼安养病、养伤的时候,晋王就积极地帮牛车主人送柴火,看能不能从那些大户人家中,探听出赵侍中母亲地的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晋王真的打探出了什么。 这个镇子上,有一个人人称颂的王家,而在数十年前,王家曾经暴毙了一个成年的女儿。因为小镇太小,这样夹杂着风流韵事的大新闻,是可以流传很久、很久的。 这个王家是由读书起家的,基本每一代都有好几个举人,甚至还有进士。王家的媳妇儿、女婿,基本都是出自于耕读之家,连商户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不识字的渔夫。 镇上唯一的书院,就是王家出资建办的。对于那些有些天份,但家境清寒的孩子,王家基本都不会收取一个铜板的束修,还把笔墨都倒贴出去了。有什么天灾*的时候,王家捐银、捐物,都是头一份的。 这十乡八里的,提起王家都是翘起大拇指,他们甚至渴望把自家的田地挂在王家名下,好当上人家的佃户,在灾年来临之时,能够有个家主可以依靠。 晋王恍然,这样的关系……不正是,世家和隐户吗?! 穆泰高祖不是什么乡野农夫,乃是清河崔氏嫡支的嫡幼子。在前朝,清河崔氏、临淄姜氏、琅琊王氏还有临沂卢氏,都是最顶尖的世家门阀。晋王在幼年之时,还曾背过世家氏谱呢! 晋王绞尽脑汁,想把小时候背过的氏谱,从脑海的某个偏僻角落翻了出来。最后,他怕错漏了一丝一毫,干脆捏着一根细柴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直接把氏谱整个默写出来。 前朝大乱之时,琅琊王氏曾有一支族人与本家分宗,逃向了南方以避兵祸。而这个小镇上的王家,极有可能就是当年与本家分宗避祸的那一支了。 王家?王家?晋王觉得更加迷惑了,这天南地北的两家,偏偏又有点联系。 陈幼安听完这一番解说,脑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看在晋王一片赤诚的份上,他便出言点了两句,“如果……蜗居小镇的王家,想要归宗呢?” 晋王在心里默默地接话,赵侍中这个局,就是一封归宗的投名状。 夕阳临近,春雨淅沥,晋王带领着一群刑部的官员出现在兵部。 第101章 纷扰 “王大人,”晋王向着来人拱拱手,话音铿锵有力,“本王奉命前来,把这些年来兵器坊以及分发军饷的宗卷,带回去彻底调查。网值得您收藏 。。” 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颇有深意地说道:“本王已经找到一些证据,相信这桩案子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晋王的目光尤其炙热,里面不停地闪烁着激动、喜悦、愤怒……还有仇恨。 令他激动、喜悦的是,经过这八个月的蹉跎,西北旧案终于开始变得明朗。虽然,这一切只是他个人的猜测。但他相信,只要继续深入挖掘下去,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远在岭南的外祖一家,便可以重新回到京城来了。 另一方面,他的心里满是止不住的愤怒,甚至是仇恨。蒙冤的外祖父、枉死的母亲……这些,全都只因被人阴谋暗算,为的就是折断他这个皇长子的羽翼。 谁会有这个动机,晋王心中早有答案,无外乎是宁王,抑或是王家。他不须怎么思考,便可以把宁王排除在外,因为“赵侍中”这个局开始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宁王这个人呢。 面对这如同实质的目光,王尚书浑然不觉。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回望晋王的目光中满是真诚,连连颔首道:“如此甚好!甚好!若此案告破,将是天下万民之福,陛下之福,更是王爷之福。” 然后,王尚书郑重地拱手长揖,“臣,在此提前恭喜王爷了。” 听着这一声“恭喜”,晋王好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炙热翻腾的目光也随之沉静下来。他内心的火热瞬间凝结成灰,化作一块块巨石,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他意识到一件事。 自他有记忆开始,王尚书就已经是兵部尚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经过这十几、二十年的经营,兵部简直可以说被对方只手遮天了。 晋王的心不停地下坠,仿佛抵达了某个无底深渊一般。他有预感,这次兵部搜证,也将会一无所获。如果预感成真,那他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 他的脑海中一片纷纷扰扰,自己、宁王、董家、王家……这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试图把关于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个一干二净。 王尚书一直在打量着晋王,发现他的举止、谈吐,都没有以前那么稚嫩。但在他这个在叱咤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看来,晋王还远远谈不上什么成熟。他见晋王脸上的风云变色,也仅是云淡风轻地笑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能迈出这一步,自然早就算好了未来的十步,乃至二十步,正如当年。 当年,琅琊王家没落得只余下世家的虚名,家族中多的是七、八品小官,只余下作为兵部左侍郎的王尚书,勉强称得上重臣。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家主的王尚书自然绞尽脑汁,想要为家族觅得振兴之法。于是,他分析了朝中局势,决定主动投靠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庆和帝。 那是庆和帝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虽然他已经成亲,但先帝却以太子没有及冠,还不够成熟为由,拒绝让太子参政。相反,与庆和帝年纪相仿的那些庶出皇子,却在先帝的刻意安排下,一直活跃在朝堂。 王尚书看准这个时机,把嫡长女送进了东宫,与庆和帝缔结联盟。然后,二人便联手设了一个局。把庆和帝送进朝堂参政之余,王尚书还把自己的顶头上司拽了下去,然后取而代之。单凭这个一箭双雕的手段,就可见其才智之超绝。 后来,庆和帝登基,看着这个日益壮大的盟友,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 只可惜,王尚书当初决定投靠庆和帝开始,便在一步一步地为自己筹谋。在他的眼中,朝堂上谁都可以是敌人,谁也可以是盟友。他在壮大世家阵营的同时,总是忘不了去拉寒门和勋贵一把。 等庆和帝腾出手,准备过河拆桥的时候,他赫然发现过这座桥的人太多,已经轻易拆不得了。 渐渐地,朝堂和后宫就形成了,如今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这其中,王尚书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虽然只是听说,但晋王也是知道对方的丰功伟绩。看着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只觉得压力倍增,脑子也像是在压榨中突破了什么极限。他的思绪从纷扰中挣脱,变得清醒起来。 皇位?皇位! 他似乎抓到了关节,这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可不就是皇位吗?! 这个瞬间,晋王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心中被悄无声地播下一枚关于野心的种子。它一直潜伏着,静待着生根、发芽的到来。 “王爷,”王尚书唤回对方的思绪,作出一个邀请的动作,“请。” ――――――――――――――――――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晋王来势汹汹地去往兵部搜证后,没过几天,在外修堤筑坝的宁王,也随着卢左侍郎他们一同回京了。 两位成年王爷历练一趟回京后,谁也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整个京城看似一片平静,可谁又知道这底下潜伏着怎样的深流暗涌。 就在这样的一片胶着中,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即将拉开帷幕。 淅淅沥沥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停歇了。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可以预见这个万里乌云、碧空如洗的晴天, 只是点了蜡烛的房间,有些昏暗。 病愈的陈幼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瘦削的面容带着一股病态的美丽。他刚刚脱离拐杖不久,伤腿尚未痊愈。他慢慢地挪到案几边上,弯着腰,再次仔细地清点昨晚收拾好的物什。 包袱里面有几件厚实的衣物,两张厚实的被褥,一张垫底一张盖在身上。虽说今年比去年暖和,但入夜了,还是挺冷的。 大包袱还有几个小包袱,有小米饼、小炭炉……甚至还有手纸。因为考场里,每个考生就分得一个小隔间,吃喝拉撒外加答题,都是在这个地方。而且,春闱要持续九天,相当于考生要在考场生活九天,准备得再充足也不为过,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至于文房四宝,则统统由考场统一分发,不需要考生自备。因为,这个时代的工艺所限,精通笔墨纸砚的人,是可以通过墨迹,大致分辨出一个人的身份。即便不精通此道,也至少能通过墨香,分出个富贵贫贱来。 因此,穆泰高祖以为,这样对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来说,太过不公平了。所以,文房四宝统一分发,再进行糊名阅卷。免得有些势利眼儿的考官,看见那名贵的墨迹,便得认真些;普通的墨迹,随便浏览一番就算了。 收拾好包袱,陈幼安就挪到书案后的柜子,从里面抽一封文书,妥当地收藏好。 原本,像他这样带伤的,是不能参加春闱的。因为,考虑到大臣要站在太华殿与皇帝奏对,相貌肯定不能太丑了,身体就更加不可以有残疾。 晋王得知他想在今春下场,就到刑部尚书那里敲了敲边鼓。后者考虑到他这个也算是因公受伤,而且太医也保证能够好全,便手写一封文书,并加盖了官印,算是一个身体健全的证明。不然,他连进考场的第一关――身份与身体的核验,也是过不去的。 “笃笃”两声,房门被敲响。 陈幼安的动作一顿,循声向门口看去,只见门边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春闱的缘故,整个国子监就剩下零星几人,放假的放假,归家备考的归家。这大清早的,到底谁啊? 奇怪归奇怪,陈幼安还是慢慢地往门边挪去,有些微微跛脚。他打开门一看,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王爷?” 看见陈兄正要拱手行礼,晋王连忙伸手把人拽住了,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陈兄不必这样客气,本王前来,是专门为了送陈兄去考场的。” 陈幼安闻言,不禁在心里微微的皱眉。 虽说,他现在与晋王的关系不错,但也没有好到把自己捆绑在对方的战车上。如果,他被晋王大张旗鼓地送去考场,仕途尚未开启,就打上晋王的标签,对以后只会弊大于利。 陈幼安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当下便出言婉拒。 晋王并没有就此罢休,说话的语气中更添真诚,“陈兄与本王,也是患难之交了,何必跟客气呢。如今,你的腿脚行动不便,本王作为朋友,难道不应该相助吗?” 下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恍然地表情,“陈兄可是担忧,会有什么流言蜚语。没有关系的,本王今日用的,就是一辆普通的马车,到时候本王也不会出现在考场门前的。” 晋王低下头,看了看陈幼安的那条伤腿,有些愧疚地说:“陈兄这个伤,归根结底还是因本王而起,如果不是本王鲁莽,陈兄也不会受伤……” 陈幼安听见,他就连求原谅的话都说出来,只好无奈地点头答应。毕竟,人家堂堂一个王爷,再拒绝下去,未免太过不知情识趣了。何况,他不也说了吗,不会在考场周围露面。 晋王立即自来熟地走进房间,环顾四周,目光就落在摆在案几的那个大包袱上,“哦,陈兄,你都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陈幼安回头,就看见晋王一手提着自己的大包袱,一手探过来搀扶自己。 装饰简朴的马车上,晋王闲适地斜靠在车壁,“等春闱结束后,本王作东,陈兄叫上金兄,咱们可以好好聚一聚……” 陈幼安转头,深深地看了晋王一眼,然后才一口答应下来。他低下头,微微扯动唇角,好似正在微笑,毕竟生在皇家……有谁能够天真一辈子呢 第102章 明成将嫁 纯和宫。 殿内一片静谧,王德妃一身宝蓝色的常服,正闲适地斜倚在卧榻上。她的手里捏着一卷经史,眉头微微颦起,目光有规律地在书卷上逐行移动。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地翻动一页。 仔细一看,那卷经史的书页边缘,大多已经泛起了白毛,书脊上的装订线却是洁白如新。由此可见,这本书的主人是如何的手不释卷,以致于把它给翻烂了。 仿佛沙砾滚动的声音浅浅停歇,昏暗的天空终于露出了一丝湛蓝。久违的阳光穿过窗桁,落在那卷微微泛黄的经史上。 王德妃抬起眼睑向窗外看去,只见那架葡萄藤上的嫩叶,滚动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她放下手里的书卷,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阿槿的眉头紧锁,面带忧色,脚步匆忙地走到主子的跟前,微微曲膝。 王德妃等了好半晌,还听不见阿槿说话。她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就看见自己这个贴身婢女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微微皱起眉头,声音显得有些冷淡,“说。” “娘娘,方才宁王府那边来人,报到宫里的说,说宁王妃病危,已经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阿槿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语言,“太医诊脉后,说要开始准备……宁王妃大概就这几天了。” 王德妃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仿佛能够滴出墨汁。她好似又想到什么,看向阿槿的目光里带着疑惑,万氏前几天才进宫来请安,看起来还好好的,只是瘦弱些而已,怎么忽然就病危了呢? 王德妃看阿槿那副犹犹豫豫的表情,就知道这里面肯定还有内情。她的眼中透出凌厉,声音却变得飘忽,“继续,说。” 阿槿看了看四周,便凑到主子的耳边,仔细地分说起来。 听完事情的始末,一向冷静自持的王德妃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宽大的衣袖扫了一旁的茶盏。 阿槿第一次看见主子如此的失态,膝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 王德妃的声音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逆子……这个逆子!” ―――――――――――――――――― 长泰宫。 姜素敏看着底下那个低着头、死活不吭声的姑娘,倒是很想学王德妃那样,把手里的茶碗摔出去。 元宵节过后,她想到明成公主的婚期将近,便每隔一天就把人请长泰宫来。像庆和帝嘱咐的那样,她从怎么看账管家、怎么管辖下人,一直说到怎么与公婆相处、怎么与夫家的亲人来往。 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将近三个月,姜素敏感觉自己就在演一场独角戏,而观众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平时,明成公主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担忧害怕的样子。如果问她到底有什么心事,就这样低下头、不说话。听见“夫家的那些事儿”时,她的眼睛就会露出丝丝仓惶,一副瑟缩的模样。 昨晚,常才人特意送来了一套宫装。是她专门做来,感谢贤妃娘娘教导明成公主的。然后,她又面红耳赤地说,公主的性子不好,求娘娘多些耐心。 那是一身六尾彩凤百花裙,细数起来,没有百花也有数十种花朵,那只彩凤衔着宝珠于花丛间穿梭,六根长长的尾羽一直拖延在身后。 姜素敏自己也是刺绣的好手,仔细地看过去,这针法没有什么高明的之处。但是,胜在刺绣的人非常认真,而且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样大量的、精细的活计,必须要点灯熬油,才能在三个月里面完成。 令姑姑她们几个看见了,都不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素敏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无论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好,还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罢,她都希望能尽力教好这个姑娘的。明成公主是阿佳的姐姐,姐姐过不好,难道妹妹就会很风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在皇家,也是逃不开这个道理的。 前世,她之所以百般用心地教导那个私生子成材,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那个孩子不学好,旁人只会说,某某某的弟弟是个小混混,是个地痞流氓,家里没有教养之类的话。 这种泛泛之交,根本不需要跟他们解释,这个私生不私生的真相。一旦被他们知晓了,先不说什么同情、关怀。更有可能的是,会常常被他们挂在嘴边,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不是骨肉至亲、挚爱挚友,有谁会为他人真正地伤心呢? 自身的不幸与不平,最后也不过是别人嘴里的一场谈资、一场唏嘘罢了。 姜素敏一早就清楚这些人情冷暖了,她和女儿都不需要旁人的悲悯,只要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就足够了。 当然,用心善待那个孩子,她也是存了结一份善缘的心思。 姜素敏当时想,如果自己不幸早死,女儿将要一个人孤苦伶仃,或者寄人篱下地活在世上。她今日待那个孩子十分好,只盼日后那个孩子念着这一份恩情,在女儿有困难的时候,能够伸手帮扶一把而已。 有人说她愚蠢,也有人说她善良。 姜素敏认为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尽一个母亲的能力,在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只不过,自己拥有鲜花的同时,不妨赠他人一束玫瑰。 姜素敏把茶碗轻轻地放在案几上,看着那个低头沉默的姑娘,心里很不明白。这十几岁的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多心事可想的呢?! 思考了片刻,姜素敏看看外头,发现已经雨后天晴。 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坐得太久,本宫的骨头也有些发硬了。不如,公主就陪本宫到后面的小花园走走。”话音刚落,她就把手伸向明成公主,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明成公主的脸蛋泛起了红晕,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实在太过麻烦姜母妃,但是……像这种,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是一个伶人的话,只能憋在心里一辈子。 面对邀请,她是非常不好意思拒接的。她连忙起身,微微曲膝后,便上前两步扶在姜母妃的身侧。 大雨过后,处处透着生机。 枯黄的草地,顿时披上了绿色的外衣。檐下的那一堆山茶,也抽出了嫩绿的枝条,终于摆脱那些秃头的模样。 几个小太监合力,把那两张藤椅从屋里抬回玉兰花树下。这些布置,都是下雨的时候收起来了,雨后要恢复原状。一个小宫女则在擦拭石桌上面的水印,一个在把煮茶的炭炉准备好。主子与明成公主就要小花园,有可能用得上的。 踩在松软的泥土,明成公主的表情变得鲜活,就连自己的绣花鞋溅上点点污泥也不自知。她打量着四周的布置,眼神不禁带上些欢喜和羡慕。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天然的羞涩,“姜母妃这里,真的很好看呢。” 姜素敏抬手轻轻地拍了拍,那搭在自己臂弯的手,“公主喜欢的话,等成亲以后,就可以这样布置自己的公主府啦。” 明成公主眼中的欢喜,瞬间化为乌有。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唇,语气里带着低落和犹豫,“这不太好吧,公主府……太麻烦别人了。” 麻烦?一个公主害怕麻烦别人?! 姜素敏忽然有点儿埋怨常才人,孩子所依靠的,都是父母的言传身教。暂且不提庆和帝这个父亲是否称职,常才人这个母亲,竟然把一个公主,教成了一副小宫女的模样! “公主,”姜素敏握过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公主是主子,姑姑、太监、宫女统统都是奴婢。主子吩咐奴婢办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这更是奴婢的荣幸。” “如果,有哪个奴婢没有规矩,觉得主子是麻烦,”姜素敏的目光从明成的两个大宫女身上滑过,如同实质的眼神,让人不禁低垂着脑袋,“公主只管把人送去宫正司,尚宫局自然会再送一批人给公主使唤的。” 明成公主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不过就是性子软了些。姜素敏只能说些这样的话,尽量让她霸气一些,能够自己立起来。 明成公主顺着姜母妃的目光往后看,自己带来的宫女低着头,一副倍加恭敬的样子。她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不知名地某处,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姜素敏当即松了一口气,迷茫好啊,这就表明有往心里去,比前两天光知道机械地点头好太多了。然后,她就牵过明成的手,小花园的中央走去。 有些迷茫的明成公主也恢复了精神,对着那些花朵如数家珍一般,就连那几颗只有嫩叶的山茶,也能说一个一二三来。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姜素敏微笑,“如果阿佳长大以后,能像公主那样爱花就好了,不然本宫的这些宝贝,岂能逃过她的毒手。” 明熙公主又长了几个月,力气愈发地大了,破坏欲也随之加强。元宵节的四只糖人,苟延残喘了将近两个月,最终也没能逃过公主殿下的毒手。 最可怜的,是那只悄似小太原王的糖人。先是被明熙公主用小米牙狠狠地磕下了脑袋,最后还被她一屁股坐碎了身子。 看着那张满是糖浆的大床,姜素敏只好招呼宫人来换洗,然后再把女儿拎去好好洗涮。 围着小花园逛了一小圈,二人最后来到玉兰花树跟前。姜素敏招呼着明成,分别在藤椅上落座了。 明成公主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眼中浮现出羡慕、自卑。她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隐藏好自己的情绪,但一开口却暴露了。 “四妹妹名佳吧,寓意十分好呢。” 嗯? 姜素敏微微挑眉,这话接得有些奇怪。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床上与庆和帝的玩笑话。 “当然,陛下为公主们取的名,又有哪个不好呢。明|慧、明嘉两位公主不提,明成公主名伶,正是取自聪明伶俐的意思,又岂会有什么不好呢?” 她又继续说:“这还是那天为阿佳取名字时,陛下亲口提起的。” 明成公主只来得及把脑袋偏向另一边,眼泪就措不及防地落下,伴着这些年心中地郁结、委屈。过了一阵子,她有些赧然地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眼泪。 她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也想起承恩公夫人那个吓人的目光。也许因为心中的郁气散去不少,她竟有了找人倾诉的*。 姜素敏努力地回想,只记得当时的承恩公夫人很热情,立刻就褪下腕间的手镯带到明成的手上。 “公主以后当母亲了,就会知道。挑选儿媳妇的时候,母亲自然忍不住认真,想要为儿子看清楚些这个姑娘。承恩公夫人可能看起来份外热切,并不是什么恶意……” 只不过,人性都是复杂的,不能单凭一面之缘就下判断。 姜素敏微微直起腰身,郑重其事地说:“成亲后,公主无论受到什么委屈,都要向父兄求助,无论是陛下,还是哪位王爷,定是愿意为公主主持公道的。” 她格外地叮嘱这一句,不过是因为这姑娘的性子太软。如果被人用什么拿捏住了,说不定也是不敢吱声的。虽然作为一个公主,驸马定然不敢对其家暴。但是家庭里面,比起拳打脚踢,冷暴力就能杀人于无形。特别像明成公主这种,性子纤细、为人比较怯懦的,甚是有可能郁郁而终。 “那是,皇祖母的娘家呢。父皇他……”明成公主面上带着为难,承恩公府是父皇的母族,算是尊亲,只怕,到时候父皇和皇兄都不会帮她的。 姜素敏探过身子前去,把她散落在腮边的发丝理到耳后,温柔细致地说:“公主下降,驸马自然会好好地侍奉公主。就算有些什么,公主姓崔,是崔家人,陛下和王爷哪有不帮自家人,反倒帮着外姓人的道理呢?” 她看着那双像小兔子般纯净的眼睛,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陛下为公主精挑细选的驸马,定然是很好的。不过,这夫妻间相处,贵在……” 姜素敏的声音停了一下,她原本想说的是,贵在坦诚和相互体谅。但是,她转念一想,不能这样劝,依照这姑娘的性子,指不定体谅很快会演变成迁就。而且,皇室的婚姻,能够相互坦诚的很少、很少。 “不在一味儿的迁就,公主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关心驸马之余,别忘了善待自己……” 第103章 宁王妃毙 春雨潇潇,如烟如雾。本文由 。。 首发 连日的雨水,使得道路上的泥土变得松软,积水坑洼自然不在少数。大街上并没有因为下雨,就变得冷清,行人、马车络绎不绝。 马车经过积水坑洼的时候,车轱辘从下沉到提起,总是免不了溅起大片的泥水。黄褐色的污水向路边溅射,有的甚至能有半人高。 过往的行人看见,都不约而同地靠边避让,免得被泥水弄脏了衣裳。这天气湿答答的,就算浆洗好了衣裳,那也是晾不干的。 王家的府邸,侧门大开,一辆藏蓝色的普通马车缓缓驶出。 在车夫的轻声吆喝之下,马车灵巧地融入大街上的车流,然后向着西面的城门驶去。 马车的外表虽然普通,但是内里的装潢,却于质朴中处处透出精致。 王穆之身穿着月白色的直裾,正襟危坐,手里捏握着一卷青褐色的竹简。即便在颠簸的马车内,他挺直的腰背不曾有丝毫的放松。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仿佛就是他的写照。 前不久,春闱告一段落。等四月的殿试过后,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也即将出炉。这同时也意味着,庆和十四年的前三甲,已经在翰林院修书期满三年,到了外放的时候了。 吏部的任命文书下来后,翰林院内一片哗然。 甚至有人在心里嘀咕,难道最近王尚书与吏部的童尚书结怨了不成。 不然,身为兵部尚书长孙的王穆之,怎么会被分到水丰县去担任县令呢? 水丰、水丰,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很好,就以为这是个水丰鱼肥好地方。 《地理志》有云:水丰县,位于京城以西,三面环山,北临西秋河,与太原城隔河相望。 咱们再说详细得一点儿,水丰县就在宁王修的那道河坝附近。 因为这样独特的地理位置,西秋河水一泛滥,水丰县如同一只打开口的布袋,洪涝只能进不能出。 水灾,对于这里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就算再穷的人家,都会为自己的床板涂上一层防水的桐油。如果在睡梦中发大水,四周变成一片汪洋以后,好歹有个床板暂且充当一下竹筏、小舟。 由于水丰县的情况特殊,县令的任期不是普通的三年,而是六年。 王穆之好似对此早有准备,在各种猜疑的目光中,一脸淡然地接过任命文书,还有礼地拱手,向那位送文书的礼部侍中道谢。 他的仕途才算是正式开启,礼数周到的好名声就已经在中层官员的圈子流传开来。 王尚书踱步到书房的中央,锋锐的目光有如实质,刺向跪在自己跟前的长孙。 “有言,你为何要谋一个这样的官位?”他的声音很轻,却有惊雷一样的效果。 什么?那个水丰县县令是王穆之自己谋划来的? 王穆之抬起头,迎着自己的祖父的目光。他的神色不见有丝毫的畏缩,腰背挺得更直,声音沉着而坚定。 “孙儿此生,唯愿辅助明君,开创太平盛世。然而,宁王好走歪门斜道,又怎是什么明君人选。昔日,孙儿出言相助,待其化解弹劾之难以后,心中只得迷茫,不知前程在何方、明君在何方。若此生与明君无缘,孙儿情愿委身偏僻乡野,为百姓尽一份微薄之力。” 王穆之想了想,又继续说:“至于卢家的大姑娘,等她及笄了以后,孙儿定会告假归来迎娶。” 王尚书的眼神有些恍惚,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二十年来杳无音讯的长子。 当年,那位书画双绝的王家长公子,也是这样坚定不移的跪着,义正言辞地说:“尔等汲汲营营,换来的不过是数十年的富贵。于这世间,不过弹指一瞬。怎及得上书、画之道,得以流传千古呢?” 然后,他的长子先是给尚在襁褓的儿子,取“有言”为字,出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有仁者必有勇,有勇者不必有仁。” 之后,这个不孝子便携妻抛子,离家采风。二十余年来,杳无音讯。 回过神来,王尚书不禁在心里嗤笑。 是谁说,盛世就一定要依赖明君呢。如果有魄力、有野心,盛世也可以由自己来开创。把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简直太过可笑了。 虽然这样想,王尚书也没有表露出来,唯恐把长孙逼得太紧了,像那个不孝子一样失踪了就不好。他心想,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也没有不好,只要有能力,就会有政绩。何况,那里有赤|裸|裸的现实,足以点醒长孙。 王尚书长叹一口气,“有言,你既然这样想的就去吧,只是,切不可坠了琅琊王家的名声。” “孙儿,谨遵祖父的教诲。” 藏蓝色的帘子轻轻地扬起,春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 微凉而湿润的触感,使得王穆之从思绪里挣脱出来。他放下手里的竹简,一把掀起帘子看向窗外,只见一枝褐色枝桠探出了围墙,一朵盛放的樱花点缀在枝头。 原来,又是一年的赏樱宴啊。 王穆之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古琴,有感而发。 ―――――――――――――――――― 姜丽敏仿佛被什么触动,转头向着官道的方向。 可是,她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褐色枝桠,偶尔可见零星的几朵残花,依旧顽固地傲立在枝头。 琴声渐远,她心里有些恍然若失。 “嘿!嘿!”怎么叫都没有反应,镇西侯府的大姑娘忍不住,轻推了姜丽敏一把,“跟你说话呢,这到处光秃秃的,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啊?” 姜丽敏转回头来,忙不迭解释道:“没有什么,就觉得这片樱花光秃秃的,好可惜。” “哎,今年的雨太多了,没办法啊,”李大跟着叹息两句,然后就一脸神秘兮兮地示意她们凑近些,“最近的大新闻,你们知道吗?” 姜素敏和窦珠交换了一个莫名的眼神,同时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窦环也把目光从那些没有落花的流水中收回来,一脸好奇地看着李大。 自从百日宴后,她们这三个未嫁的姑娘,就被家里看得死死的,外界的小道消息,一律都是不知晓的。 “啊?你们都不知道啊?”李大的表情非常夸张,一副“你们都走宝”的模样。 她先是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说悄悄话。然后她伸手压低了大伙儿的脑袋,小小声地给眼前这几个无知少女进行科普。 “大半个月前吧,应该是二月底的那个晴天……” 难得一个晴天,东陵伯府的浪荡子,冯三便搂着美妾,呼朋唤友地上街游玩。从白天喝到傍晚,从这个酒楼喝到那个酒楼,冯三俨然已经喝高了,步子东倒西歪之余,还开始满嘴跑火车。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凑巧。 自从小产以后,宁王妃为了找个心里慰藉,便到京郊的庵堂为那个可怜的孩儿点了一盏长明灯。每隔一个月,她都会到庵堂去,当作看望自己的孩儿。 喝晕头的冯三,竟然直挺挺地往宁王妃的车架上撞。 幸好车夫训练有数,及时拽住缰绳,不然这被惊吓的马匹,可能就把这个名满京城的浪荡子给踩死了。 这样猛地一停,身体纤弱的宁王妃在巨大的惯性下,脑袋狠狠地撞在车壁上,撞得脑袋直发晕。 那美妾看见夫主躺在大路中央,把人家马车的去路给挡了个严严实实。无奈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拖拽,嘴里小声地劝道:“夫君快起来,这是宁王妃的车架。” 死猪一样的冯三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立即大声地嚷嚷:“什么宁王妃?!妹妹!妹妹!等,等……那个病秧子死了,妹妹就是宁王妃!” 听见这样诛心的话,已经没有那么眩晕的宁王妃,顿时从口中喷出鲜血,脸色铁青地晕死在马车里。随侍的两个贴身丫鬟,也被吓的六神无主。 冯三被东陵伯府的人拖回去时,嘴里还念叨着不清楚的话。 “哈哈!妹妹,王妃……死了……做王妃,哈哈哈……” 翌日,御史再次全方位、无死角地扫射宁王,当然,也少不了东陵伯府。 王德妃之所以气得砸杯子,一来是因为儿子竟然私相授受,行事手段实在龌龊。她虽然精通阴谋诡计,但这种无礼、无德之事,却从来不屑为之。如今,她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竟然…… 二来,她是担忧儿子行事不周,有什么把柄被东陵伯府拿捏住,将来被迫娶了这等不知自爱的女子。要她说,这种不知羞耻的姑娘,连当个侍妾都不配。 最重要的,宁王刚刚有点实干的名声,此事以后,立刻变得臭不可闻! 王德妃盛怒后,在心中冷笑,储君之位?帝位?呵呵! 说到后来,李大心有戚戚焉地叹息,“听闻,宁王妃快……”她话中的无尽之意,洋溢于表。 跟着叹息的同时,姜丽敏深感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被姨娘的花言巧语迷惑,真的要嫁给你个老王爷当继妃。人家堂堂的元妃,都被快要被气死了。何况,那老头儿的府中还一堆侧妃、小妾,还有庶子。 忽然,流水歌廊的入口出现了一点异样的动静。 姜丽敏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冯四一身大红牡丹高腰襦群,只是眉宇间带着高傲、得意,破坏了原本的那份艳丽。她收起手里的油纸伞,趾高气扬地往里面走来。 李大一向与冯四不怎么对付,率先夹枪带棍地说:“哇!穿大红色呢!是不是害怕以后都穿不上呢?” 在座的其他姑娘,都不禁掩嘴轻笑,眼中都流露出讥讽。她们将来都是当正室的,像这种觊觎人家夫婿,盼着人家早死,好接收人家夫婿的姑娘,简直就是公敌那般的存在。 冯四的脸上一道红、一道白,手里紧紧地捏着油纸伞,指节有些发白。大家的讥笑,还有李大暗讽她当妾侍的话,显然把她气得不轻了。 李大看她光抖、不吱声,也没有饶过她的意思。 “哦――”这一声被她拖得长长的,“我忘了,你是要等人家死了,好当继室啊!” 然后,李大一脸嚣张地冲冯四招招手,像招呼小猫、小狗似的,“来来来,赶早不赶晚,以后啊,我们四个都算是长辈,还不快过来见礼……” 长辈?冯四一愣。 姜贤妃算得上是宁王的庶母,也是姜丽敏的嫡亲姐姐,永宁侯府和镇西侯府与魏国公府有姻亲关系。如果冯四真的嫁给了宁王,这么弯弯绕绕的,勉是强有这么个关系在。 但是规矩上面,不能这样算啊。不是皇后的娘家人,谁也算不得皇子们的正经亲戚。 不过吧,小姑娘气人的话,就是要怎么戳心窝怎么来的。 捋明白的冯四,只觉得自己要被气炸了。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名声也三哥弄坏了,倒不让要自己爽快一些! 她从腰间抽出那条五尺长的小皮鞭,便劈头盖脸地向李大挥去…… ―――――――――――――――――― “娘娘,宁王妃毙了。” 第104章 丽敏定亲 什么?宁王妃毙了?! 红缎这话一说出口,原本笑声不断的后殿,顿时陷入了沉默当中。喜欢网就上。 即便姜素敏的心里早有预感,但真正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仍然免不了惊讶。短暂的惊讶过后,她面上被定格的笑容逐渐收敛,最后只剩下说不出口的唏嘘。 她记忆中那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就这样,彻底地,消失在人世间了。 虽然只是见过匆匆几面,长泰宫上下对万氏的印象都很好,温柔敦厚、行事大方。甚至,姜素敏还曾想过,如果自己以后的儿媳妇像她一样就好了。 红罗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有些愤愤不平地开口,“宁王妃她,太可怜了……宁王实在……”幸亏她记得上下尊卑,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不然,她肯定会像还没进宫那时,被罚跪着背诵宫规的。 饶是如此,令姑姑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红罗两眼。 红绫敏锐地发现,主子低落的情绪里面,似乎还有些什么。她低下头想了想,小声地安慰道:“娘娘,别难过了。这对宁王妃来讲,没准儿是解脱呢。” 姜素敏闻言,偏头瞥了红绫一眼,然后低下头,愈发地沉默。 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是啊,对于某些人怯懦的人来说,这没准儿真的是解脱呢。 虽然,郑律里面,早已明确了关于和离的条款。但是,往往碍于姻亲双方的利益交换、孩子只能跟从父族、人言可畏等等的因素,实际上能够顺利和离的贵族夫妻,可谓屈指可数。 更何况,这个世道的价值观,是劝和不劝离的。 如果出了一对离婚夫妻,这不仅有损皇室的名声,还给普通老百姓做了一个坏榜样。再加上万氏不过出身寒门,娘家不足以显赫得使皇室让步。想要和离,不过是让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只要万氏还喘气儿,她就是宁王妃。就算她死了,也是归葬皇陵墓园。 宁王妃这样一死,看似走得倒是洒脱,却留下父母亲人黯然悲伤。 姜素敏心想,如果可以,那个落落大方的姑娘,肯定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的。 死亡是结束,并不是所谓的解脱。 即便带着记忆投胎转世了,那也是开始一段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生。 正如那个世界的姜素敏,就剩下一块冰冷的墓碑,还有寥寥几句的墓志铭而已。 看见主子似乎愈发地低落,殿内众人开始有些不安,尤其是红绫。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思忖着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令姑姑也神色微动,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言辞。 姜素敏脑海中的念头兜兜转转,片刻后,就从那感慨万千中抽离出来,无论万氏和过去的自己……事情已经发生,多想无益。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下心里淡淡的感伤。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库房册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姑姑,到了宁王妃出殡那天,记得准备一份丧仪送到宁王府。” “是,娘娘。”令姑姑当即低声地应道。 姜素敏想了想,感觉自己似乎没有什么遗漏的,便把注意力重新到手里的库房册子上。 她往后翻了两页,仔细地看起来,“你们说,这套白玉花鸟纹插梳如何?” 主仆之间,从来就是主子高兴,奴婢也是高兴的。 见主子恢复了笑颜,殿内地气氛也跟着热烈起来。女子对这些发簪首饰总有一种天生的触觉,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给出了不同的意见。 红罗活泼地凑上前,看了看那如青葱玉指下的白玉插梳,大大咧咧地说:“娘娘喜欢这些雅致的,三姑娘更喜欢那些大气的,不如选旁边的那对点翠累丝赤金簪吧……” 姜素敏闻言,有些为难地看着账册上的图样。如果要挑阿丽喜欢的,不外乎就是真金白银镶宝石的。可是,宫里的这一类发饰,不是长得份外简单霸气,就是样式相当繁复。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太适合未婚的小姑娘穿戴。 红绫调整好情绪后,也微笑着出主意,“娘娘可以选一些雅致的,让三姑娘定亲的时候穿戴,然后选着大气的,给三姑娘压箱底啊……” 姜素敏一想,觉得这样的主意也不错。 “红缎,过来,”她往回翻了两页,手指点点册子上的图样“你把刚才这套白玉花鸟纹插梳,还有……” 接下来,她仿佛不再需要思考什么,白皙的玉指就在册子上快速地移动起来,“还有,这对点翠累丝赤金簪,这对镶红宝石臂钏,这对羊脂玉莲花手镯……都一一记下来。” 哎?三姑娘定亲? 没错,赏樱宴还没有结束,在昌平长公主的见证下,姜丽敏的亲事就这样被窦氏火速地敲定下来。 姜素敏这位新鲜出炉的妹夫,姓童,年十九,尚未及冠。他出身普通寒门,而且父母双亡,自小寄居在伯父家中。不过,他这位伯父相当厉害,正是当朝的吏部尚书。 可能因为刚刚参加完春闱,这个斯文白净的书生,看起来有些瘦弱。 如此看起来,窦氏为了挑这个三女婿,可谓是殚精竭虑了。 有河间王这个臭流氓在旁虎视眈眈,如果挑一些没有什么依仗的寒门子弟,说不定被威逼利诱之下,就会上门退亲了。 而且,这个女婿的人选,不能光盯着家世,更重要的个人的能力、人品。如果挑一个没品、没出息的,还不如直接把三女儿嫁给河间王。虽然有种种麻烦,那也能捞一个王妃来当当啊。 这位童举人,无论哪一方面都刚刚好。 他与权臣足够亲密,能够让河间王有所顾忌。而且,十九岁的举人,到哪里都能称得上青年才俊了。更何况,吏部尚书这个老狐狸,能够容同意这个小侄儿下场的,至少也有中进士的把握。 虽然,父母双亡听起来,似乎有命途多舛的意思。但也意味着,姜丽敏以后没有正经婆母的管束,少了很多婆媳之间的麻烦。 加上童夫人也表示,待侄儿成亲以后让小两口出去单过,她一进门就可以自己当家作主。这让多少正在几重婆婆手下苦熬的少夫人,满心的羡慕、嫉妒、恨啊。 姜素敏得知这个妹夫的情况后,心里也是极满意的。 至于姜丽敏满意与否,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在这种情况下,魏国公府也算是对这个女儿仁至义尽。如果她有什么行差踏错,将要面临的,说是毁灭也不为过。她只能把心底的那个身影深深地埋藏,然后安心地接受父母的安排。 你说,卫姨娘? 她那个小院子被严防死守,就连一只苍蝇飞过,也是要抓起来、揪下翅膀检查一番。她就算再怎么哭天抹泪,嚷嚷不公平,魏国公也是置若罔闻。 在家族利益面前,魏国公表示,连他自己都是浮云,爱妾算什么东西呢? ――――――――――――――――― 正月底,河间王府继世子去世以后,重新迎来了新的嫡出血脉――嫡长孙平安出生了。 还没等河间王表达一下喜悦,心里刚刚窜起的小火苗就被扑熄了。 太医说:“王孙的身子有些不妥,乃是先天不足。就算再怎么精心调养,于以后的寿数都是有碍的……” 可是,河间王看见被产婆抱出来的大胖孙子后,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像自己的短命长子,小手、小脚都是肥嘟嘟的,哭声还响亮。相反,长子刚出生的时候,活脱脱一只瘦猴儿,瘦弱纤细。 然后,河间王就认为太医危言耸听,甚至可能别有所图。他私底下找了一些民间大夫给长孙诊脉,除了一个比较迟疑,旁的都说长孙健康。 河间王留在府中稀罕长孙,对逼婚这件事儿,自然就有些放松了。 快要上吊的魏国公,总算是得以喘息。 可是,进了三月以后,河间王总算见识到长孙的孱弱,简直比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宫里干脆派了一个太医前来常驻,就是为了这个孩子看病。 河间王心里拔凉,对娶王妃这件事儿,愈发地热衷起来。他甚至制定了一套方案,等着赏樱宴那天实行。岂料,长孙再次病危,太医用那些狼虎之药,都是经过他的同意。 就这样,河间王被绊住了脚步,而且手还没能伸到樱园那里去,自然什么计划、方案都不能实施了。 河间王依旧是那身青苔绿,只不过圆滚挺翘的肚子,仿佛又干瘪下去了。他刚刚离开长孙的院子,就看见自己那个结巴长随,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原地乱转。 他捏了捏自己眉心,脸上都是掩不住的疲惫,“别转了,出什么事儿了?” 那个长随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主子。姜,姜,姜三姑娘,订…订亲了!是,是,是吏部……童家……” 等了好久,河间王才从这个结巴的嘴里了解清楚来龙去脉。愤怒过后,他也想明白了,魏国公府是早有打算的。那个姜家老小子说什么,“女儿不能去年定亲,不然于老母亲的命格相冲”等等这些,不过都是敷衍着他的借口。 他的眼珠子开始滴溜溜地转动,有没有办法把姑娘给抢回来,呃……吏部尚书地侄子哇,感觉有点棘手啊。 这时,有一个婢女打扮的姑娘,从院子里冲了出来。看见自己要找地目标,她丝毫不敢放松,急冲冲地跪在地上,“王爷,不好了,长公子的脸色发青,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河间王立刻不再多想,即刻折回长孙的院子里。 第105章 陈家探花郎 宁王妃的逝世,像是一盆臭不可闻的脏水,把宁王和东陵伯府从头淋到脚。碍于宁王是皇子,外头的舆论尚且有些收敛。但是,朝堂上的御史,就没有这么客气 至于东陵伯府,简直可以说是人人喊打了。 现在东陵伯府的下人们,到外面都不好意思提起自己的主家,就怕被一些彪悍的大婶围着扔臭鸡蛋、烂菜叶。 仿佛一夜之间,冯四觉得自己的境遇改变了。从前,她是家中的嫡幼女,永远被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家里的大嫂、二嫂更是处处迁就。如今,原本对她极力讨好的大嫂,总是不动声色地牵走跟自己玩耍的大侄女,看向自己眼神竟然是冰冷的,还隐隐地带着鄙视。 她曾经向母亲告嫂子的状,但母亲只是看着她无奈叹息,而后也不过无关痛痒地敲打大嫂几句。 冯四每每想到这里,心里是愤懑的。等嫁给宁王以后,她定要大嫂匍伏在跟前认错! 她不知道,因着她一人的缘故,冯家女儿的名声已经被彻底败坏了。 这让东陵伯世子夫人如何能忍,自家的嫡长女已经八、九岁,过不了几年就要相看夫家了,但却被这样一个嫡亲姑姑拖累了名声。以后,堂堂的伯府贵女还指不定要落到什么人家去。她原本想好的几个勋贵名门,那肯定是痴心梦想了。 而且,冯氏的一些族亲,总是隔三岔五地上门,找东陵伯夫人哭诉。不外是家里出嫁的姑娘日子艰难,平日宽和的婆母也变得刁钻,那些原本刁钻的婆母更是变本加厉。 她们面对亲家母的指责,还真的是无颜辩驳,冯家出了一个私相授受的姑娘,人家抓紧一下儿媳的规矩不是应当的么。 这样的势头下,东陵伯夫人也不敢偏心自己的女儿。至于那个闯祸的儿子,让她实打实地教训,又心软下不了手,只好先把人关在祠堂,等待东陵伯出海归来再说吧。 在这样一边倒的声讨中,渐渐出现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其中,流传得最为广泛的,就是宁王妃感念冯家姑娘的情谊,临终时嘱托宁王不必齐衰一年,要尽早把人娶过门来。 最近,庆和帝听着御史的弹劾,还有宁王这等拙劣的洗白,就像活吞了苍蝇那般,如鲠在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作为君父,自认为帮儿子们挑了王妃,就算尽到了职责。至于那些侧妃、侍妾,他从来都不过问,更加不存在什么给儿子塞妾侍的事了。他自己天天一大堆政务,真的没有这个闲工夫去管儿子的房里事。 他心想,现在只是御史弹劾,等到消息传到福州,亲家公定然会上折子来哭诉。这福州刺史,好歹也算是镇守一方的大员,他是管还是不管呢? 越想越头疼的庆和帝,真的想把这儿子关上个一年半载,直接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是,碍于皇室的名声,他只能无视御史的弹劾,顺带也暂时无视这个儿子。 幸运的是,四月中旬,殿试的时候到了。 御史们见皇帝一直装死、不表态,想想也连续弹劾了一个月,再继续下去也没有结果,便不再揪着宁王不放。 ―――――――――――――――――― 长泰宫。 庆和帝刚退开殿门,就看姜素敏背对着隔帘的方向,侧身坐在地毯上,俯身向前似乎在掰扯两个孩子。 自从明熙公主掌握了新技能――爬行,整个东侧殿的布置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些高大的坐具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陈在地上的厚实地毯。 这大地毯以驼色打底,正中央以十字刺绣的方式,绣着一只准备腾飞扑食的苍鹰图腾,四周以同色混杂着金丝的流苏包边,整个充满了异域风情。 这是庆和帝从自己的私库中找出来,特地给龙凤胎爬行玩耍使用的。貌似是先帝期间,海船远洋途中,停留在一个大国时,当地的统治家族赠送的。原本是先帝的珍藏之一,现在变成了孩子玩耍的地毯。 庆和帝听见阿佳亢奋地笑声,眼中不禁浮起丝丝笑意,便也凑上前。 明熙公主学会喊母妃后,就以飞跃的速度学会了父父、弟弟、花花等词汇。她有时候能够自己站起来,踉跄地走上两步,俨然一副从爬行动物向着直立动物进化的样子。 在婴儿生涯中,她已经领先了弟弟老大一截。 小太原王至今还是个钜嘴葫芦,就连无意识地母妃、父皇这类的称呼都没有出现过。更别说进化成直立动物,坐稳没多久的他,连爬行都不怎么利索。 两个**母也曾在心里暗自嘀咕,但是,姜素敏的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都是不可复制的。 龙凤胎,龙凤胎,说到底也是两个不一样的受精卵,哪能什么都一模一样呢。有区别,才是正常的呢。 还有,她前世的女儿也是一岁才开口说话,但很快就从词语变成句子。她认人、认物特别快,而且成句以后,就能跟大人进行有逻辑的简单交流。 言归正传,技能点亮的明熙公主,最近爱上一个新游戏。 她先是慢悠悠地爬到地毯的一端,然后以飞速地爬到弟弟身边。停下来观察一番后,她就会猛地飞扑向前,用自己肥壮的身子,把弟弟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措不及防的姜素敏,每次都只来得及伸手垫在儿子的脑后,免得他嗑伤了脑袋。 此时此刻,小太原王的身子被肥壮的姐姐挡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下一个小脑袋露在外头。他那张漂亮可爱的小脸蛋,竟然布满小牙印和口水。 原来,明熙公主不仅仅是压着弟弟,同时伸出自己的两只肥爪,死死地抓着弟弟的衣裳不放。 她时不时在亢奋地哈哈大笑,然后用婴儿特有的尖锐嗓音叫着“弟弟、弟弟”。她每喊一遍,就用不太娴熟的亲吻技能,亲热地“咬着”弟弟的漂亮脸蛋。 瘦小力弱的小太原王,完全挣脱不了姐姐地掌控。他只能努力地往后仰头,试图避开这种以口水洗礼表达的热情。 很久了,母妃怎么还没能解救本王?! 他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正慢慢地蓄积泪水,黑漆漆的眼珠子中似乎诉说着生无可恋。他看着出现在上方的母妃,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姜素敏已经在努力了,但因为怕弄伤了女儿,不敢太使劲去掰那双肥肥的肉爪子。所以,她这一时半会儿的,真的没能分开两个孩子。 “爱妃,”庆和帝跟姜素敏打了一声招呼,便掀起来下摆,侧身坐在地毯上。 咦?陛下的声音?今天来得也太早了吧? 姜素敏循声回头,看见皇帝的身影,便准备起身行礼。 小太原王看见母妃的手从姐姐身上收回来,顿时悲从中来,母妃这是要抛弃本王了么?他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委屈,开始斯文地啜泣起来,蕴含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庆和帝见状,当即按住姜素敏的动作,“爱妃,不必多礼,还是先把阿建救出来吧。”然后,他也伸手帮忙搭救自己的小儿子了。 原本这对姐弟的相爱相杀见多了,这对父母的心里也不如刚开始那样着急。只是,太原王断断续续的哭声,显得愈发凄凉,正在驱使着他们就快进度。 但是,明熙公主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怎么掰撕都撕不开。她的脸上兴奋中带着坚定,仿佛就要这样压着弟弟,亲到天荒地老。 姜素敏的温柔劝说无效,轮到庆和帝上场。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温柔,“阿佳,快放开弟弟,过来给父皇抱抱。” 明熙公主竖起了耳朵,肥爪子也不由自主地放松开来。她当即喜新厌旧地抛弃了弟弟,笑着扑到庆和帝的大掌中,还嘴甜地欢呼着:“父父!父父!” 见阿佳终于松手,姜素敏自然趁机把哭得不能自抑的儿子抱在怀里,温柔地亲吻、轻声地安抚。 无论**母还是姜素敏,都努力了很久,可明熙公主都不发出“皇”这个发音,固执地称呼庆和帝为“父父”。然而“母妃”这个词,她却每次都叫得字正腔圆。 庆和帝的眼中瞬间迸射出喜悦,“父皇的阿佳,怎么这般乖巧。等阿佳长大了,父皇给你加封食邑。”他一边说着一边同双手托起阿佳的腋下,把这个圆滚滚的、软绵绵、肉乎乎的小身子抱进怀里。 姜素敏笑着摇摇头,只能说女儿的拍得她父皇一手好马屁,这么容易就讨到加封。 不一会儿,庆和帝身上的朝服,就被明熙公主的魔爪,□□得乱糟糟。姜素敏想要上前训斥阿佳,却被庆和帝给拦了下来。 姜素敏看了看墙角的沙漏,现在不过是亥时三刻多一点。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太华殿与群臣议政的吗? 不对,她自己又想了想,今天不是大朝会,而是殿试。这人穿着朝服过来,也就是殿试已经结束了, 姜素敏立刻抱着儿子起身,微微屈膝,“臣妾恭贺陛下,喜得良才美玉。” 第106章 三人成行 关乎爱妃,庆和帝就忍不住认真地分析了一下。 与自家爱妃有亲缘的关系的,不外乎是魏国公府姜氏,还有生下爱妃的姨娘。这个陈幼安,估计就是那个姨娘的亲眷吧。 想着想着,他的目光凝滞在姜素敏的脸上,还不觉得带了些探究。 “陛下?” 姜素敏微微颦眉,不由地伸手摸摸脸颊,有些疑惑地问:“臣妾的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有什么,”庆和帝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又好似闲聊一样问道,“对了,爱妃可有陈姓的血亲?” “陈姓?”姜素敏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据实以报,“臣妾的姨娘姓陈,这个算不算?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呢?” “自然是有缘故的,”庆和帝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又故作神秘地卖了个关子,“今日殿试,朕可能见到爱妃的血亲了。” 哈?血亲?什么血亲? 姜素敏的眼睛不由地瞪大,里面盛满了好奇、疑惑。此时,她一点儿不像是已经生了孩子的母亲,倒是像个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她往前挪了挪,与对面的男人靠得更近了些。她一手抱紧怀里的儿子,一手牵了牵他的衣角,“陛下,此话和解?” 庆和帝的眼中闪过笑意,却一言不发。他从毯子上起身,把怀里的女儿放回大床上。然后,他还拽过一旁的小被子,仔细地给她盖好。 这种说一半、漏一半的行为,就是最让人讨厌的了! 姜素敏抱起儿子,眼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有些抓狂地嗔着,“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庆和帝依旧笑而不语,从她的怀里抱过阿建,然后像阿佳那样,把他妥善地安置在大床上。 陈姓?陈姓! 姜素敏忽然灵机一动,“陛下,是不是那位陈探花?” 庆和帝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正是此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人的面相,与爱妃足有五成相似呢。” 听罢,姜素敏更是震惊。 天啊!自己刚才还想着,以后不会与这人有什么交集呢。可见,这人说话的时候,不能说得太满。 庆和帝见她一副膛目结舌的样子,上前两步把人圈进怀里,“爱妃不必太过震惊,这不过是朕的猜想罢了。未经查证,一切尚未有定论。” 姜素敏不知忆起了什么,情绪陡然变得失落。 她低下头,仿佛在喃喃自语,“错不了的,陈探花应是臣妾姨娘的幼弟。姨娘被纳入魏国公府之时,其幼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吧。算起来,如今应是二十四、五,与这二十出头的陈探花恰好能对上呢……” 庆和帝搂紧了姜素敏的肩膀,似是无声地安慰。 令姑姑屈膝行礼,“陛下,娘娘,可是要传膳?” ――――――――――――――――――― “当――当――当――” 几个衙役一边敲响手中的铜锣,一边扒开分开汹涌的人群,为身后的礼部官员开道。 每次放榜的流程都是兵分两路地进行,礼部派人张贴皇榜的同时,还有一队仪仗,专门给新科前三甲送去圣旨。这道圣旨从玄武门出,按照排名的先后次序,分别送到状元、榜眼和探花的手里。 不一会儿,巨幅的皇榜就被整齐地张贴于东市的入口处了。 刚刚打开一个缺口的人山人海,又迅速地合拢了。 “快看快看,到底是谁中的头名状元?!” “啊,被赐进士出身……” “哎,居然是同进士啊……” 皇榜之下,可谓人间百态,喜悦有之,失望有之,垂头丧气的不少,捶胸顿足的更甚。 这百态当中,有几个人正舔着笔尖、奋笔疾书,显得份外不和谐。他们都是那些意图榜下捉婿的人家派来的,为的就是把这张皇榜一字不漏地誊抄下来,方便选婿的时候仔细研究。 酒楼有一雅间的窗户大开,正好对着不远处的皇榜。 席间有人不禁感慨,“从前世人崇尚玄谈,如今世道不同了,讲究的是学会文武艺,卖货帝王家。” “嘿,你也会说世道不同,”搭话的人把轻呷了一口茶水,“咱们要想的是,如何让家族继续走下去。”他探头看了一下窗外,“回府以后,还是要督促子弟,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经啊。” 有人虚点了一下卢左侍郎,“看他,到现在还拿着陈探花的政论不放手。” 皇榜,除了公示排名以外,还包括了所有参与殿试之人的答卷。一方面,让那些落榜考生知道,自己与这些金榜题名之人的差距。另一方面,方便大家誊抄传阅,同时也方便举报抄袭者。 抄袭,在这个时代,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依照郑律,于科举中抄袭者,无论院试、乡试、会试,均革除功名、徒三年,并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举。 立刻便有人借口,戏谑道:“卢兄既然如此爱才,不如也学着他们,榜下捉婿一把。只可惜,卢兄家中只有一女。不然,来个女婿双及第,岂不是一段佳话?” “哎,可惜,可惜,痛失良婿啊!”卢左侍郎也没羞恼,反而跟着凑趣。玩笑过后,他把手里的政论递出去,正色道:“此人年纪轻轻,胸中自有沟壑,以后堪为王佐。” …… 被人挂在嘴边的陈幼安,此时又身在何处呢? 与以往的素净不同,他身着艾绿色绣竹纹锦袍,长身玉立,宛如一株竹中君子。这套衣裳,是陈母专门为儿子准备的,让他在金榜提名以后穿。 感谢国子监的放假,前来向陈幼安道贺的人,并不是特别多。因此,他才能轻松地客套一番后,然后从国子监的后门悄悄走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魏国公府大门的不远处。 陈幼安看着那扇朱红大门,眼神有些放空。他仿佛驾着一艘轻舟,沿着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回到那一段段旧时光当中。 陈旧破败的院子里,他面对着大水缸直挺挺地跪着。母亲手里握着藤条,高高地举起又落下。她一边敲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痛哭失声,“你如此顽劣,对得起正在受苦的长姐吗?” 书院里的同窗来家中玩耍,得母亲热情相待后,不禁羡慕作为独子的他。他不知道处于什么心理,就这样点头应下,没有解释自己还有一个长姐。当晚,她举起手掌,狠狠地便扇了他一耳光,“你是不是嫌弃有做妾的姐姐了?!如果……如果不是我们,你姐姐何苦去看人脸色地过活?!”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为人愈发地自制,学业也愈发地优秀。母亲就没有再用藤条责罚他了,总是用那双满是茧子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庞,怀念着远在京城的长姐。 长时间的哭泣,母亲的双眼变得浑浊,视线变得朦胧。 陈幼安心想,只要他上前敲叩门环,定然会被奉为座上宾,而长姐也可以更加地吐气扬眉。 他走上前两步,抬起手,正准备举手叩门。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表情微变,抬到一半的手也放落在身侧。 陈幼安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迈开脚步,向着有间酒楼走去了。 长姐生育了姜贤妃,以后生活定是安稳无忧的。反倒是他,刚刚步入朝堂,还搅进了“西北旧案”中脱不得身。如果日后触礁,不联系长姐,就是不牵连长姐。 倘若他能功成名就,当贤妃与太原王有难时,还可以躲在暗处出手帮忙。旁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于谁而言,都是更为安全一些。 ―――――――――――――――――― 席间酒过三巡。 晋王掀起下摆从座位上起身,拱手向着金貔貅长揖一礼。他的脚下有些踉跄,言辞间似醉非醉,“金兄,我,我有一件要事瞒着你……” 说着说着,他回头从桌上端起自己的酒杯,向金貔貅举杯示意,“我不姓董,姓崔!乃是当朝皇长子,封号晋。欺瞒了金兄这么久,绝非本王的……这一杯,就当作本王向金兄赔罪!” 话音刚落,晋王就把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酒意朦胧的金貔貅,顿时被吓得清醒无比。他从席间弹起,原地转了两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罢了。他有些犹豫,这时应该跪地行礼才对,但是……最后,他只好伸手扶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晋王。 金貔貅辛苦地把人扶回座上,伸手抹抹额头的汗珠,热汗有,冷汗也不少。他不禁小声地嘀咕:“也没见他喝多少啊,怎么就醉得那么快……” 第107章 宁王续娶 四月底,东陵伯回京了! 去年十一月初,海贸船队奉命前去南方蛮国购粮。Om xs520.经过这半年的漂泊,他们终于不负皇命,成功地购回了二百船满满当当的粮草。 据知情人透露,这些粮草加起来,能抵得上郑国全年出产的四分之一。 开春以来,大雨、小雨交替,艳阳高照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尤其是用来赈灾的粮草不足,朝堂上下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如今,这些的救命粮草,就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了郑国濒临干涸的粮仓。那些为了节流而日日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户部官员,也终于能够歇会儿僵硬的手指。 东陵伯在这次护送任务当中,不仅平安地押送回如此海量的粮草。他还率领着东海舰队,先后歼灭了意图劫粮的海匪五百余人,收获的完整首级就有四百多个。至于没能留下首级的那些,除了几个被砍得稀巴烂,剩余的都失足掉进海里喂鱼了。 原本凭借这实打实的战功,东陵伯至少可以把身上的武官头衔往上升个一、两级。至于想把“伯爵”变为“侯爵”,只怕是不能够了。 可是,拜“宁王妃被气死”的这桩桃色新闻所赐,东陵伯只奢望皇帝看在这份功劳的份上,不会下旨申饬。剩下什么赏赐、晋升啊,他都是不敢肖想的。 为了防止子孙这般坑爹,不少大臣都结束了对自家浪荡子的放养,开始崇尚起了棍棒教育来。 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打! 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的,狠狠地打! 什么爱子心切的老婆,爱孙心切的老娘,谁也不能阻止这些招招到肉的棍棒。一时之间,浪荡子们不是猫在家里养伤,就是蹲在书房一面读书、一面咒骂冯三。 话又说回来,东陵伯得知冯三所干的好事后,就从到祠堂把在里面吃好喝好的儿子给拖了出来。他完全不顾东陵伯夫人和冯四的跪地求情,直接抄起棍棒就把冯三往死里打。 不一会儿,还能哭喊求饶的冯三,只能无力地哼哼。他衣裳已经被打烂了,露出了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后背。 东陵夫人看见此情此景,双眼往后一翻,整个身子瘫软在地。 冯四倒是没晕,不过却被这血气冲得不停反胃,只能连爬带滚地从地上起来,扶着祠堂门前的大树,弓着身子吐了个天昏地暗。 东凌伯只是留下一句“照顾好夫人和姑娘”,就如同拖着死猪那样,拖着儿子,大步流星地往皇城的方向去了。Om 最后,冯三之所以能够拣回一条小命,那是东凌伯认为,如果冯三被拖到皇城就咽气了,未免太过晦气。非但不能平息皇帝的怒火,还可能火上浇油。因此,他才大发慈悲地吩咐管家,给儿子弄个木板牛车来。 你说,东陵伯真的不心疼儿子吗? 但是,东凌伯想啊,如果这桩桃色新闻,没有得到皇帝表态就被掩盖下去了。这意味着,此事永远不会翻篇。他日再被政敌或者皇帝的翻出来时,便会成为东陵伯府的催命符。 他又想起那个娇滴滴、被捧在手心掌心长大的女儿,就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哎,如今这个情况,难道真的要他狠心把女儿沉塘溺死吗?只能把他这张老脸豁出去,请求陛下开恩了。 ―――――――――――――――――― 纯和宫。 缠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即便是正午时分,大殿内也显得有昏暗。 王德妃的脑袋歪靠在墙壁,双腿交叠屈曲,就这样蜷缩在窗边的卧榻上。她微微地颦起眉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的某处。眉眼恰好隐藏在阴影背后,这使旁人不能轻易读懂她的情绪。 前些日子,东凌伯离开勤政殿时,除了带走被包扎妥当冯三,还带走了一卷圣旨――宁王与冯家四姑娘乃天生一对,特令择期完婚。 有人实在清闲无聊,特意琢磨了一下圣旨里头的用词。他们总觉得这个“天生一对”,颇为值得玩味。 王德妃得知消息后,不由眉头深锁,眼中透出了十二万分的凝重。 若果宁王登基,冯四必定为皇后。这等日日被人鄙薄、名声丧尽的姑娘,如何能够母仪天下?如何堪当天下女子之表率? 陛下竟然同意这等女子作宁王继妃,难道……在他的心中,储君人选早已定了? 但是,这圣旨系庆和帝手书,并且加盖了三位尚书令的官印,可谓合理合法。加之,冯四有东凌伯这个手握重兵的父亲,实在不宜对其轻举妄动。 即便,王德妃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暂时认下这门亲事。 这时,阿槿端来一盏热茶,替换掉主子手边的冷茶,“娘娘,宁王过来了。” 宁王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家母妃的跟前,立刻俯身叩首问安,“儿臣,见过母妃。” 王德妃的依旧看着窗外,仿佛一丝目光都不愿意施舍给儿子。她的语调平和得有些过份,反倒显出了几分冷淡,“说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宁王明白母妃的言下之意,这是在询问关于赐婚的来龙去脉。 虽然他有一桩大祸事要向母亲求救,但也只能先深吸一口气,压制下心中不断浮沉的慌乱与急躁。他整理过言辞后,便把当日发生在勤政殿内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个清楚明白。 那日,东凌伯请罪的同时,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只求陛下给自己的女儿一条活路。他的言下之意,不论宁王是娶了冯四作继王妃,还是纳冯四为侧妃。他只求女儿日后有一个容身之所,不会受世人的冷嘲热讽。 虽然,庆和帝觉得心里十分膈应。但看着老泪纵横的东陵伯,他并没有一口回绝,毕竟这位是刚刚立下大功的重臣。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心想,宁王做下的祸事,就要由他自己来擦屁股。 打定主意后,他立即把宁王也宣召到勤政殿来。还没等儿子站定,他伸手指了指东陵伯,郑重其事地说:“如今冯家有女,行四,宁王以为如何?” 庆和帝的言辞间颇有余地,也算是给足了东陵伯脸面。 感到顶头上司的贴心,东陵伯顿时觉得,非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君恩。 从头到尾,宁王刻意结识、引诱冯四,就是冲着东陵伯的兵权去的。 只不过,这个过程实在太过崎岖,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声给搭了进去。如果他再错失这个,把东陵伯划归同盟的大好机会,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当场表示,自己要准备求取冯家四姑娘为继妃,只望父皇成全。 说完,宁王膝行两步,挪到王德妃的卧榻跟前。他的神色间满是慌张,还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母妃,救救儿臣。” 此时,王德妃才回转目光,给了儿子一个询问的眼神。 宁王实在按耐不住,便急冲冲地把话说了出来。 原来,他与冯四耳鬓厮磨之时,曾经有过一次逾矩。可这*之事,尝到甜头以后,定是不能轻易罢休。 宁王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贴心地为冯四准备避子汤呢? 而冯四,又是似懂非懂、迷迷糊糊的。她那被情爱灌满了大脑中,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会怀孕这回事儿。 如今,冯四已经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即便不算齐衰一年,光是三书六礼地走下来,慢则一年、两年,再快也是要半年的。到其时,不说冯四腰身瞒不过人,指不定腹中的孩儿也要落地了。 “母妃,如果这件事被宣扬开去,儿臣就完蛋了。何况,那是您未来的嫡长孙啊,您老人家就大发慈悲……” 宁王顶着母妃的慑人目光,声音越来越弱,慢慢地就消失于唇齿之间。 “呵,”王德妃的嘴边绽开一枚讥笑,“本宫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儿子竟然是这般不顾礼义廉耻的人物!” 只是没有人不知道,她此刻的讥笑有几分是给宁王,又有几分是给自己的。 宁王的脸上火辣辣,俯身叩首,“儿臣……知道错了。” “打掉吧,”王德妃端起一旁的茶盏,掀起盖子轻刮了几下茶沫。她轻啜一口热茶,云淡风轻地说:“打掉吧,冯氏肚子的那个孩子。”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啊!” 宁王“蹭”地一下直起腰身,因为着急打消母妃的这个念头,说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母妃,大哥的嫡长子已经会跑、会说话了,儿臣膝下还空荡荡的呢,总不能太过落后吧。而且,冯氏出身显赫,最主要东陵伯还握着东海舰队。这一碗药下去,冯氏容易坏了身子不说,还极有可能得罪了东陵伯府……只求母妃开恩,救救您的嫡长孙吧!” 王德妃看着儿子,顿时觉得心灰意冷。 这么多年来,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玩意儿!行事龌龊,还敢无媒苟合!可怜她的嫡长孙,竟叫那肮脏的奸生子占去了位置! 刚想到这里,嫡枝嫡脉出身的王德妃,就很不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走吧,本宫自有打算。” 王德妃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心中开始盘算这桩婚事的得失。虽然儿子不成器,但她的身上还肩负着中兴家族的重任呢。 ―――――――――――――――――― 长泰宫。 姜素敏穿着正紫色的宫装,头上梳着高高的元宝髻,俨然一副按品大妆的模样。她端坐于正殿,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 “儿臣子续(儿媳冯氏),见过姜母妃,愿母妃青春常驻,身体康泰。” 第108章 董家遭难 冯氏在屈膝的一瞬间,想起在赏樱宴时被李大嘲讽的话。.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不过是个嫔妾,连个打帘子的丫鬟都不如,算是劳什子的长辈。不过,她心里再怎么不满意,也只能强忍着。她的亲婆母已经让自己明白,这后宫还不是自己可以放肆的地方。 姜素敏立刻从座上站起身,向这二位屈膝还礼。她的脸上漾起一枚客气的微笑,满口称赞道:“如此佳儿、佳媳,陛下与德妃定是十分欢喜。” 宁王眼中的笑意有些收敛,父皇喝了媳妇茶后,立刻就把他们夫妻给打发走了。他们在勤政殿逗留的时间,前后都没有一刻钟。 德妃?欢喜? 如果说方才,冯氏还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的话。那她现在的面容,就是扭曲的。 姜素敏看着这对新婚夫妻的变脸,心里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昨晚,庆和帝大半夜都不肯安心就寝,拉着她不停地吐槽,从朝廷近况,到宁王的这桩婚事,隐隐约约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喜。可想而知,宁王有可能在自己亲爹那里吃了排头。 姜素敏又想了想,排头倒不至于,他可能就是冷漠了点儿。不过,对于宁王这个一心扑向储君之位的皇子来说,皇帝的冷漠就已经足够让其心烦意乱了。 姜素敏分辨一下冯氏的神情,愤怒、仇恨,还带着丝丝恐惧。她不禁有些疑惑,这对新婚夫妻第一次进宫请安,走的也不过是三座宫殿。明嘉公主刚刚爆出有孕,秦淑妃逢人就笑嘻嘻的,定然不会让新妇不愉快。难道……是王德妃这个婆母,特意给冯氏没脸啦? 进宫两年,姜素敏自认为了解这位隐藏的对手。 王德妃胸中自有沟壑,绝对不是那种胡乱对儿媳妇挑刺的婆母。而且,她凡事都讲究有理有据,怎么都不会越过一个“礼”字。当这种人的儿媳妇反倒是最好当的,只要态度谦卑、恪守礼仪,定然能够与之相处融洽。 姜素敏在心里挑眉,如果说,王德妃刻意给冯氏难看的话,那就是冯氏自己有不守礼的地方了。 因为婚期仓促,也因为雨季的关系。婚礼的仪式一切从简,有一些流程就直接被忽略过去了。 原本,王爷成亲是不会操办得这般随便的。但谁让这只不过是续娶呢,流程上面肯定不能越过娶元妃那时的规制。再加上,皇帝没有下令说要大肆操办,礼部自然就怎么方便怎么来咯。 面对如此简单的婚礼,冯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她认为是礼部故意刁难自己,先不说这排场明显比不过万氏,就连正常的王爷婚礼也算不上吧。 其实,礼部也是很为难的,只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真心要细致操办的话,连采买都完成不了。更况且还天天下雨咧,他们能赶出来一场差不多的婚礼,也算是很给宁王面子了。 冯氏生气归生气,但心里也明白,现实已经容不得自己胡闹。如果她搅黄了这场婚礼,就要沦落到未婚产子了。到其时,就算父亲再怎么对自己宠爱有加,也肯定会狠下心来让她“病逝”的。 因此,冯氏即便纵使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还是执着遮面的扇子,乖乖地登上花轿。 霎时间,阴沉的天空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Om不一会儿,骑着高头大马迎亲的宁王,顿时就被浇成了落汤鸡。就算有喜婆帮着打伞,冯氏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浇了个透心凉。 到了府中,宁王率先派了贴身侍候的内监,代替自己给等在前院的宾客致歉。然后,他才脚步匆忙地去打理自己的一身狼狈。 然而,冯氏性子高傲自大,行事永远只以自己为中心。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需要派人给等在新房的客人说一声呢? 晋王妃吴氏是宁王的亲嫂子,当然要在新房等着。只可惜,她与王家那些不是同路人,寒暄几句可以,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而且,明嘉有了身孕,明成不爱出门,她无聊得都要打哈欠了。 古代的婚礼,其实就是昏礼,是在黄昏进行的。等到天都黑透了,冯氏才姗姗来迟,在喜婆的侍候下,昂首挺胸地步入新房。 吴氏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如此不知礼数,难怪敢与有妇之夫私相授受。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这个夫家领路人,自然做得不怎么尽心。 能够走进新房的王家媳妇,身份上肯定都有自己的依仗。先不说宁王还是个王爷,就算是皇帝,她们也不需要刻意去讨好冯氏。像冯氏这样姑娘,平常她们扫上一眼都会觉得脏眼睛。如今不过是碍于身份立场,她们才勉强自己安然地坐着,不要拂袖而去。 面对着这些陌生的亲朋,冯氏的第一感觉就是冷淡,还有无处不在地鄙夷。她顿时觉得自己要气炸了,自己已经成了宁王妃,这些人不说讨好、奉承,竟然还敢鄙视自己! 反正她与子续已经成亲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自己给休了。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需再忍! 碍于长嫂的身份,冯氏不敢对吴氏如何。但对待王家这些臣下,她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她直接口出恶言,把一个中年妇人打扮的,给怼得晕了过去。 这下子,冯氏就闯大祸了! 那中年妇人说话特别直,也特别好热闹。平时她说得再怎么不好听,旁人也是忍让的居多。因为她在王家有着极高的辈份,是王尚书的小婶娘。她的亲伯父,是那位历经三朝,依旧屹立在朝堂的老尚书。 得知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宁王连前院的宾客都顾不上了,立刻返回新房。只可惜,迎接他的,只有冯氏得意洋洋地嘴脸,还有空无一人的新房――吴氏也呆不下去了,跟着王家人一起走了。 宁王的心里既是气又是急啊,当即烦躁地把冯氏缠上来的双臂拉开。他走到外头吩咐自己的内监,要立刻、马上给那位长辈送上致歉的礼物。此时,他不由地想起万氏的好,温柔敦厚,行事大方。 新婚地第一夜,冯氏就万分委屈地在丈夫的冷淡之中渡过的。 然而,这才是个开始。 今早,经过宁王的提醒,冯氏给婆母奉茶的时候格外经心。她压下自己高昂的头颅,收敛起自己满身的傲气,恭敬地端着茶盏举到头顶。 王德妃唇边绽开端和的笑容,眼中却没有一丝的笑影。她也没有刻意刁难冯氏,接过茶水略略沾唇,便放到一旁的托盘里。 冯氏手里一轻,心里也跟着一松,婆母也没有子续说得那样可怕。她甚至还想,等以后孩子出生了,婆母就不值得一提了。 王德妃又淡淡地说:“阿槿,把王妃带去宗庙。让她给阿万磕头敬茶,算是全了礼仪吧。” 这宗庙,其实就是崔家的家庙。正殿放置历代皇帝和皇后的灵位,东侧偏殿放置皇嗣的灵位,包括王爷、王妃,还有公主。西侧偏殿,安置的就是历代有功之臣的灵位,又称为功臣殿。 无论是王德妃,还是姜素敏以后都不会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当然,如果成了太后的,那就是例外了。 什么?给万氏那个女人敬茶? 冯氏前一秒还在畅想,现在却如遭雷击。她“嚯”地抬头,恨恨地看向自已的婆母。但是,当她对上那双冷到极点的眼睛,就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窖,被冻得一个字都说不来。 王德妃也不耐烦跟她解释,只是挥了挥衣袖,示意阿槿赶紧把人带出去。 冯氏死死地盯着那个灵位,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她以后都要屈居于这个女人之下,就连死了以后,自己的灵位也要矮上一头。 阿槿把点燃的一炷香火,递到冯氏的手边,“王妃,请吧。” 她见冯氏一动也不动,想了想,又劝道:“就容奴婢托大一句,王妃是继妃,理应来元妃的灵前磕头敬茶,这样才算得上名正言顺。王妃也莫要觉得,娘娘是存心刁难。毕竟,纵使是陛下,也不能越过一个礼字。” 冯氏只觉得这番话尤为刺耳,礼?不就是在讽刺自己不知礼吗? 阿槿把手里的香火,往前送了送,“王妃。” 冯氏心中大恨,右手高高地举起,正准备很狠地扇这个老姑婆一巴掌。她忽然想起王德妃的那个眼神,惧怕之下,只能生硬地收回自己的手掌。她的手换了一个方向,颤抖着接过那炷燃烧了小段的香火,双膝也缓缓地弯曲…… 姜素敏很快就抛开心里的那些思绪,客气地招呼道,“二位,请坐。” 落座之时,宁王还体贴周到地搀扶着冯氏,等对方坐好以后,自己才坐下。旁人看来,他俨然就是一个模范丈夫。 落在姜素敏的眼中,只觉得汗毛倒竖,心寒得很。 万氏逝世还不到三个月,宁王竟连一年的齐衰之期都等不得,就着急忙慌地就把冯氏娶了过门。如今,他为了把东陵伯绑到自己的战车上,丝毫都不顾念与万氏的夫妻之义。以后,冯氏不再有价值了,他定然也会像背叛万氏那样,背叛她。 宁王看向冯氏眼神中,有温柔、笑意、算计……唯独没有爱意。而冯氏的眼中,崇拜、欢喜……还有满满的爱意。 姜素敏不禁叹息,这样不对等的感情、婚姻,其中还夹杂着利益、皇权。只怕冯氏的将来,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啊。 岂料,这竟是一语成谶。 ――――――――――――――――― 岭南流放之地。 董复把刚刚挖起来的药材,连根带叶地放到身后的小箩筐里。他整了整头上的斗笠,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然后脚步蹒跚地继续在茂密丛林中穿梭。走了两步,他取下背后的小箩筐,仔细地清点里头的药材。 还缺一味三七,董复不禁皱紧眉头,这里是岭南,而不是黔南。上次能够找到三七,已经算是好运气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母亲怕是要断药了。 自从董家将会翻案的消息,传遍了流放之地后,就不再有流民刻意上门欺压了。就连那些曾与董复打架的孩子,也主动凑过来,一副“你做大将军,我做手下”的模样。 可是,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 朝廷依旧没有任何正式公文,就连晋王,董家这个王爷外孙被放出来以后,也未曾派过人前往岭南为外祖父家打点,更不要说,到逝世的外祖父坟前,上一炷清香。 年后,有些闲言碎语,又开始在流民之地掀起。 总的来说,将要翻案,就是董家刻意在自己脸上贴的金。没看见吗,有个王爷亲外孙,也只能靠媳妇的娘家救济。这肯定是坏菜了,京城的王爷才不管他们的。什么翻案,全都是骗人的! 渐渐地,流民看董家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对了。 前些日子,正是前淮乡侯董疏的周年祭。因为关驸马的打点,看守流民的衙役经过深思熟虑,就给董家的男丁放了半天假。 就因为这个,彻底点燃了流民的愤怒。他们认为,这太过不公平!同是流放,这些卖国贼却可以祭祀自己的长辈,他们的亲人全都被推倒山谷底下,尸骸无存! 这些流民集结在一起,来势汹汹地冲到前淮乡侯的坟前,大闹特闹。他们有些人,甚至还拿着锄头、砍柴刀,意图刨坟。 为了护住前淮乡侯的安眠之地,董家的男人只能奋起反击。但不能伤人性命的前提下,他们打得也是束手束脚,对家中的女眷的照顾也不没有那样周到了。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关氏与几位老太太瞬间被推倒,然后沿着山路滚摔了下来。有一个老太太的后脑磕在石头上,当场就咽气了。另外的几位老太太,断胳膊断腿都算是轻的了。最后,她们忍受不了病疼的折磨,也陆陆续续地魂归西天。 不幸中之大幸,关氏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大伤,只是左边小腿的骨头断了。在战场待过,董家自己对筋骨伤就很有一手。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中忽然添了这么多病人,关驸马送来的药材都消耗殆尽了。 因为关氏本身也是需要服役的,就算衙役再怎么照顾,这领回来的军服总要完成吧。不能安稳地养伤,又缺少药材,让她那条伤腿自然长好,极有可能会拉下病根。 轻则筋骨疼痛,重则不良于行。说白了,就是关氏可能会瘸。 看着瞬间苍老的母亲,董复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同时,他自己也很迷茫,到底该恨谁呢?恨错判的皇帝,还是栽赃董家的罪魁祸首,还是恨晋王这个看似遗忘了他们的表哥? 但是,父亲、叔父们天天都要服役,且风雨不改。平日,作为劳动力的母亲卧病在床,其余的都是些老弱。 面对此情此景,董复只好把心里的仇恨与迷茫都抛到一边。他像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一样,肩负起打理家事、为母亲挖草药的责任。 董复仔细地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就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西面走去了。他心想,黔地就在岭南西面,那边应该能找到有三七吧。 第109章 抓周礼(上) 长泰宫。om 午后,云朵的裂隙中,投下了一道道的金色光芒。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被人撕去了一层灰色,陡然变得明亮。这持续了小十天的雨水,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太原王抬起小手,紧紧地搂着母妃的脖颈儿。他还把自己湿漉漉的小脸蛋贴在母妃的锁骨窝,可怜兮兮地哭喊着:“母妃,母妃……” 又来了!小滑头又开始撒娇耍赖了! 姜素敏不禁在心中头痛地抚额,平日这小哭包就跟钜嘴葫芦似的,怎么逗都不肯开口,现在喊“母妃”就喊得这样遛! 婴孩儿独立的第一步――戒母乳,已经进行到第五天。 与姐姐的爽快不同,每到饭前饭后,太原王都要这样小小地哭闹一场,对母妃的依恋表露无遗。在第一天的时候,一向斯文秀气的他,甚至还揪着母妃衣裳撒泼。后来,他见撒泼无效,竟可怜兮兮地喊出了人生的第一句母妃。 姜素敏一手托着他柔软的小屁股,一手轻轻地抚着他单薄的后背,温柔地劝道:“阿建是周岁的大孩子,不能再这样爱哭了……” 在太原王幼小的心灵里,戒奶不仅仅是简单的食谱改变。更是意味着,他失去了与母妃特有的亲近。 从前,母妃只会抱亲自给他喂食儿,姐姐就是用小碗吃饭。如今,母妃会抱着他温柔地安慰,但也同样会抱着姐姐温柔地亲亲。 现在,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啊! 太原王眨巴着红通通的大眼睛,泪水沿着脸颊不停地滑落。他似乎愈发委屈,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母妃,母妃……” 姜素敏感受着那滚烫的眼泪,心里蓦地一酸,低下吻了吻着他的发顶。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特意踱步到窗边,向他展示外面的风景,“阿建,莫要再哭了。难得雨停,母妃带你去逛花园,可好?” 逛了一会儿,太原王就没有再继续哭泣了。他温顺地伏在母妃的肩头,眼珠子随着母妃的指点在滴溜溜地转动。 ―――――――――――――――――― 深夜,长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 庆和帝的脸上满是疲惫,又开始频繁地抬手揉眉心。最近,他的御案上堆积着各地加急送来的奏折。.他也只能再次日以继夜地忙碌,仿佛重新回到那段筹备雨灾的时光。 虽然,雨灾的筹备工作尚且充分,各地还没有出现什么河堤垮塌、洪水饥荒之类的重大灾情。然而,有些地处低洼的农田,依然不可避免地被大雨淹没了。 有些地方,青绿色的麦株才刚刚开始泛黄,就看见有白色的根须从麦粒的顶端长了出来。尚未收成,麦子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生根发芽。 经过户部和工部的核算,被淹没的农田达到两成,不乏那些水土丰茂的地方。至于今年的秋收,损失高达四成。这样算来,海贸船队运回来的那两百船粮草,仅仅能够填补这个缺口。然而司天监估计,明年的雨水比今年要多得多了。 这样的情况下,朝廷肯定要开仓赈灾的,关键在于到底调配多少粮草。为了这迫在眉睫的大事,朝廷上下都忙成一团。大臣们都恨不得多长一个脑袋,好考虑得更加周全一些。 至于宁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就没有谁去关注了。 “爱妃,”他握过姜素敏的手,声音透着丝丝沙哑,“阿佳和阿建的抓周礼,怕是不能按照原计划大办了。如今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啊。” 姜素敏一听,就明白他话中的叹息之意。 今日下午,她抱着阿建逛小花园时,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了。 放眼望去,小花园活脱脱就是个水乡泽国。原本的绿草如茵,如今遍布倒映着天空浮云的水洼。相思湖水位更是高涨,湖岸已经往后殿方向推进了一丈有余,堪堪停在那颗高大挺立的玉兰花树身后。 所有绿植看起来都蔫蔫的,仿佛刚刚从一场灭顶之灾中逃脱。檐下的那一排山茶更是耷拉着墨绿的叶尖,春天抽出的嫩叶基本上已经枯黄掉落了。显而易见的,它们都被这充沛雨水给泡烂了根须。 现在,只能把它们都从土里掏出来,趁着雨停好好晾上两天了。 虽说山茶不耐涝,但也是被妥善安置在挡雨棚里头。而且,它们作为宠妃娘娘的爱花,定然有专人处处小心地照料。饶是如此,它们还是变成了这副鬼样。 更何况,种在地里、靠天吃饭的农作物呢? 姜素敏双手握着他的大掌,认真地说:“陛下,他们不久前才办了百日。臣妾以为,这抓周礼就邀请上自家的亲朋,为他们做个见证就足够了。” 这个大不大办的,就算庆和帝不提,她也是要说出来的。 阿佳和阿建,身为这个国家的公主、王爷,为这个国家的臣民所供奉。在国家面临灾难的时候,他们力所能及地带头不要铺张浪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句话,放到哪里都是行得通的。 也许,有人觉得姜素敏在小题大做。但在她看来,只不过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从这些点点滴滴中,明白何为责任。因为,无论活得怎么潇洒、如何自由,人都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 而且,她还想啊,阿佳和阿建都是小人家家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愁没有大肆庆生的时候?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骨节眼儿上,争这个朝夕得失呢?有时候,吃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 庆和帝与她对视了片刻,只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一片平和,没有丝毫的伪装或是不情愿。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只要开口定然没有人会拒绝。虽然结果一样,但不能拒绝与心甘情愿却不是一回事儿。 他伸手把人圈进怀里,“真是个好姑娘,爱妃叫朕如何舍得辜负呢?” 姜素敏微笑,“陛下从来不曾辜负过臣妾啊……” ――――――――――――――――――― 七月初八,是龙凤胎抓周的日子。虽然不是龙凤胎生辰的当天,但却是庆和帝叮嘱司天监特地挑选出来的。 日子具体有多吉利,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天清气朗的,与宁王续娶时的大雨瓢泼相较,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日。就因为这个,冯氏可没少在私底下嘀咕司天监的不尽心。但她自己又不想想,婚期框得那么死,有半天没下雨就不错了。 虽说是家宴,但姜素敏还是不敢太过怠慢的。 她的身上是绛紫色坠珠的宫装,裙摆处绣着层层叠得的朱砂紫袍茶花。她只是梳了个十字髻,并没有选用按品大妆时的元宝髻。至于头饰,她仅是头顶的镶东珠缠丝金冠,再配以两对珠钗。这些,都是上用次一大箱的东珠打造出来的。 “呀,阿珠表妹也定亲啦。”听闻窦珠与恩平侯定亲的消息,姜素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来,当年的那场赏樱宴,昌平长公主就已经相看好了这个儿媳妇。然后,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不禁感叹道:“转眼间就三年了,本宫还以为阿珠还是个小姑娘呢。” 至于“自己的表妹,要嫁给丈夫外甥”的这个问题,姜素敏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捋清楚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她的念头一转,似乎想起来什么,“对了!阿丽的婚期定下了吗?” “定下了,”窦氏点点头,“童家较为迂腐,认为男子加冠之后才能成亲,便定在来年的十月底。” 她叹了一口气,“到时候,童家公子肯定是外放离京了。这桩亲事到底是个什么流程,还要看具体情况再商讨。” 此时,严格领着手下的小太监,终于把窦氏进宫时滞留在宫门处的箱笼给领了回来。不一会儿,后殿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 这些箱子里头,从补品药材、小吃零嘴,再到绫罗绸缎、细棉软布,当然少不了专为孩童准备的笔墨纸砚、智趣玩具,还有陈姨娘手工制作的家常衣裳……林林总总,可谓应有尽有。 窦氏指了指那只特别大的箱笼,“那里面是两只大布老虎,是阿陈特别给公主做的……” 侍立在旁的红绫与红罗,立刻很有眼色地走过去。打开箱笼后,红罗差点儿就惊呼出声,就连沉稳的红绫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她们从里面拽出了两只足有半人高的、色彩斑斓的布老虎。 这样的尺寸,与现代的超大毛公仔也是相差无几了。 “好大啊,阿佳定是很喜欢的……”姜素敏惊叹着,旋即又浮起了担忧。 除了超大布老虎,还有怎么多的四季小衣裳,就算姨娘再怎么熟手,都要做上一段时间呢。而且,一个姨娘能有什么事情呢。只怕姨娘除了吃饭睡觉,针线就没有离手的时候。人的眼睛就最是矜贵,怎么能够经受住日日打熬? 想到这里,她的眼圈不禁微微泛红。 “母妃,母妃……”明熙公主人还没有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已经先到了。 看见超大的布老虎,她就迫不及待地扭动着肉乎乎的圆身子,硬是从张嬷嬷的怀里滑落到地上。她熟练地迈着自己的小肥腿,像是一只滚动的肉球,滚到了两只超大布老虎跟前。 咦?好大! 明熙公主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睁大眼睛、认真观察的小模样显得有些呆。研究明白以后,她十分欢快地飞扑上前,搂着一只粗壮的虎腿,“大大,母妃大大……” 第110章 抓周礼(下) 抓周礼(下) 玩得太过兴奋,明熙公主就像被上足了发条的玩具,根本就停不下来。oM她无视了外祖母的问话,手脚并用地翻过,不对,应该说拱过母妃的膝头,喜笑颜开地一把搂着弟弟。 在姐姐凑上来的瞬间,太原王的小身子明显往旁边歪了歪,好似想要躲进母妃的怀里。可是,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就被姐姐抱了个满怀。 “哈哈!”明熙公主的小肥脸上都是大写的愉悦,三层肥下巴颤啊颤的。她忽然倾身上前,把自己的小肥脸凑近弟弟。越来越近,只见两人的小鼻尖差点儿就碰在一起。她的声音陡然降低了八度,仿佛带着些不确定,“弟弟,弟弟?” 就这样,太原王被迫与姐姐来了一场深情对望。 片刻后,他的小脑袋忽然向后仰,然后迅速地把脑袋偏向母妃。他的小眉头是皱皱的,大眼睛也是眯着的,就连小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那张异常漂亮的小脸蛋,仿佛被人用力地揉成一团。 这时,令姑姑轻轻地推开殿门进来,“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昭和宫刚刚派人来传话,说淑妃娘娘已经登上了软轿,稍后就到了。” “好,本宫这就过去正殿,”姜素敏微微颔首。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送到各处的席面,可都准备妥当了?” 因为是家宴,姜素敏也曾想过,要不要邀请那些三品以下的嫔妃。谁知道,她这话刚刚说出口,就被庆和帝否决了,那些蠢货就不要到爱妃的宫里裹乱了。 有些话,皇帝说得,她也听得。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能这样做。同为宫妃,如果她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直接就把人都忽略过去的话,只怕将来会落人口实。 于是,姜素敏决定自掏腰包,给不能出席的低位宫妃送去一桌席面。这样的话,一来有个共同庆祝的意思;二来也更为周全些。 关于弟弟对自己的嫌弃,明熙公主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她见弟弟想逃,便本能地收紧肥手臂,跟着扭过小脑袋。她甚至还撅起肥屁股,亲亲热热地凑过去。 得到令姑姑的肯定,姜素敏便转头去看两个孩子。 只见阿建的身子越仰越往后,她赶紧伸手扶着他后背,以防从卧榻的那头翻下去。她另外一只手拍了拍阿佳半撅着的肥屁股,柔声地说:“阿佳,快放开弟弟,你们该去抓周啦。” 其实,姜素敏心里也很困惑。 有时候,阿佳明明玩得正是兴起,却忽然丢下手里的玩具,蹭蹭地跑回弟弟的身边。前些时候,她甚至热情到,能直接把人亲哭。 后来,阿建哭的次数太多,阿佳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扑上去猛亲的情况就少了一些。但是搂搂抱抱、碰鼻子、贴脸蛋之类的,就怎么都少不了。 明熙公主对母妃的呼唤,简直是置若罔闻。她在心里耸了耸肩,抓周?那是什么?可以吃吗?在本宫的心里,没有能够比得上眼前的弟弟。 太原王的小脸憋得通红,显得尤为娟秀俊美。他一直都有用力挣扎,可惜对上肥壮的姐姐,就如同蜉蝣撼大树一般。 最后,他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了,抬起几经挣扎才得到自由的小手,直接按在姐姐右边的肥脸上,猛地用力一推! 措不及防之下,明熙公主的小肥脸往左一偏,搂着弟弟的小肥手也松了开来。Om她眨巴着大眼睛,神情有些呆愣,脸上还残留着原本的神采飞扬。 慢慢地,她的眉毛、眼角都耷拉下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见状,姜素敏立刻命两位乳母分别抱起这两只,省得过一会儿又分不开了。至于两个孩子的小冲突,她就直接忽略过去了,有时候父母管得太多,反倒会伤了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母亲,咱们过去正殿吧。”姜素敏从卧榻上起身,向嫡母发出了邀请。 难得天晴,长廊上的斑驳水渍,也终于能被清理干净。迎面而来的清风,不再裹着一团湿气,让人感觉份外干爽。 到了外头,明熙公主立刻就恢复了元气。她左右转动着小脑袋,兴致勃勃地看着与室内截然不同的景色,嘴里还大声地喊着:“花花!花花!” 走在前方的姜素敏与窦氏循声回头,都不禁莞尔一笑。 踏入正殿,明熙公主还不依不饶地指着外头,“花花,花花”个不停。她还有些急躁地拍打着乳母的肩头,本宫要回去看花花啊! 面对小主子的撒泼,张嬷嬷表示非常为难,如果小主子玩得太累,抓周的时候怕是要打瞌睡了。 姜素敏只能把人提溜到跟前,耐心地解释说,外面全都是水坑,哪有什么花花啊,如果阿佳想要看花花,就要等这雨季过去,至少秋天以后。 这话太长、太复杂,已经不是明熙公主可以理解的范畴。所幸她也没有继续闹,只是一脸迷茫地倚在母妃的腿边。 “阿姜怎么如此小气,明熙想要花花都不可以啊……”刚进门,秦淑妃就皱着鼻子轻嗔,一副在打抱不平的样子。 姜素敏微笑,“好啊,等昭和宫里的菊花开了,本宫就把这只小辣手送过去……到其时,只怕阿秦要哭着把人给送回来呢。” 她这样说,其中是有典故的。 秦淑妃独爱菊花,昭和宫里的菊花圃更是宫中一绝。四肢灵活、头脑暂且简单的明熙公主,现钟情于搞破坏。无论是给她书本,还是花花,都撕得一样利索。 大家正式地相互见礼后,尤不死心的秦淑妃便蹲到了明熙公主跟前,那张娃娃脸上带着娇憨得笑容,说话语气却像是诱拐小红帽的狼外婆。 “明熙,跟秦母妃回昭和宫吧,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花花……”说完,她还张开手臂,俨然等待着明熙公主的投怀送抱。 姜素敏往殿门外看了看,没有看见后续的人影,便有些疑惑地问道:“阿秦怎么没与明嘉一同过来?” “哎,”秦淑妃站直腰身,浅浅地叹了口气,“明嘉孕吐得厉害,听公主府那边说,她现在一步都离不开痰盂啊。还要与阿姜道声不是,原本说好要过来的。” “这有什么好道不是的呢,”姜素敏笑着摇摇头。她想了想,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这孕吐最是折磨人……让明嘉想吃些清淡的,等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这话匣子一打开,她们三人也就聊了起来。 不多时,昌平长公主、晋王妃吴氏、明成公主,这些居住在皇城外的都陆陆续续到来。反倒是住得近些的王德妃,才带着冯氏姗姗来迟。 在秦淑妃的印象当中,这位世家嫡长女从来都是端庄得体、滴水不漏的,怎么忽然做出这种掐着时间到的失礼之举呢。 这使得她感到好奇之余,又忍不住出言调侃,“哈,阿王竟来得这样晚,该不是忘了带贺礼,又折回去取了吧。” 王德妃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阿秦还是这么喜欢说笑……” 虽然王德妃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但在这个没有秘密的皇城,不消几天便人尽皆知了。 原来,宁王妃冯氏进宫时,穿了一身大红绣牡丹宫装,还有梳了一个华丽非常的高锥髻。这样一身行头看起来,比按品大妆更加盛气凌人。作为客人的时候,简直就是喧宾夺主了。 行事向来周到的王德妃,又怎么允许冯氏犯这样的错误。她当即发话,要冯氏把衣裳、发髻什么的,全部调整一遍。 冯氏见识过婆母的厉害,就算心里不喜欢后来这件藕色宫装,也还是乖乖地换上了。但是,女子梳妆打扮从来就是费时费力。没有错过抓周的吉时,全靠王德妃的贴身宫女,动作有条不紊、快而不乱。 秦淑妃的目光落在了冯氏脸上,言词间不禁带了点羡慕,“阿冯有一个多月了吧,看她脸色红润,腰身也胖了些,调养得可真好啊。可怜本宫的明嘉,再吐下去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腰身胖…… 冯氏有些不安地抚了抚腰身,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她这个肚子实打实地算起来,已经足足有四个多月了,正是显怀的时候,腰身能不粗壮吗? 姜素敏也顺着秦淑妃的目光看去,恰好把冯氏的那点儿不自然收归眼底。因此,她不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这腰身也胖得太快了吧。不知为何,她忽然联想到未婚先孕这个词,顿时恍然大悟。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宁王的婚期为什么这么赶,还有王德妃与儿媳为什么这么疏远。 是的,疏远! 与万氏相比,王德妃对待冯氏这个后来的儿媳,简直就是漠视。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世家与勋贵的三观不合所导致的。 而且,冯氏的性子烈,打骂责罚姬妾就是家常便饭,还时不时就把宁王府闹得鸡飞狗跳的。王德妃作为一个婆母,不喜欢这样的儿媳也很说得过去啊。 最重要的是,世人认为无媒苟合是彻底地道德败坏,想都不想提起这个词,更加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猜度他人了。如果姜素敏不是从现代社会而来,估计也不会想到这码事儿。 幸好,姜素敏并非喜欢搬弄口舌之人人,不然只怕又是一场波澜迭起啊。 与王德妃差不多是前后脚的功夫,庆和帝也终于来到长泰宫,身后还跟着晋王与宁王两人。乍眼看上去,这三人同行的场面非常和谐,端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忽然,庆和帝感觉自己腿边有什么东西。低下头,他就看见小女儿一手搂着自己的膝盖,一手奋力拽动着自己的衣摆。 “父父!父父!”明熙公主一边喊,一边往庆和帝的身上爬。 庆和帝没有丝毫犹豫,就弯腰把小女儿抱进自己的怀里,“哟,这不是朕的小阿佳吗?可曾想念父父啦?”难怪明熙公主改不掉“父父”这个词,因为本人已经被带歪了。 看见这一幕,宁王顿时在心里大骂,大哥真是狡猾!如果不是他足够机灵,这个示好姜妃母子的机会就被大哥抢先了。 原来今日并非休沐的日子,有些开窍的晋王特地与刑部尚书请了半天假,说是要参加幼弟的抓周礼。算好了时辰,晋王便赶到勤政殿,邀请父皇同行。 后来,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宁王就来了个依样画葫芦。 吉时到了,抓周礼也正式开始了。 正殿中央是铺陈好的大案,上面已经摆放好抓周所用的物件。 左边的那堆是专供男孩儿使用的,有经书、笔、纸、弓、矢、算盘、账册、玩具、首饰等物,当然少不了一盘瓜果点心。 右边的那堆则是给女孩儿的,物件的种类有小小的不同,把“弓、矢”替换成了“勺子、绣线”。 原本应该这个抓完,再轮到那个的。但由于龙凤胎的特殊情况,关系到这个吉时的问题。与司天监讨论过后,便把抓周的物件如上分作两堆,让两个孩子同时进行抓周。 说实话,姜素敏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佳手脚灵活,而且性子活泼顽劣,还喜欢缠着弟弟不放,指不定会在抓周的时候发生些什么。 至于阿建,她倒是不太担心。因为每次有陌生人的时候,他还是很能撑得起场面的。 随着司礼女官的唱礼,阿佳和阿建就同时被放到各自的物件堆里。 明熙公主眨巴着大眼睛,像只追逐尾巴的小动物,站起身子原地转了两圈。她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点亮了,便立刻迈步朝着目标走去。 可能因此是踩到了笔管,她的脚下有些打晃,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几本经书上,把它们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她的脚步。 她并没有继续停留,直接就换了一种前进方式――爬行。她的小肥爪迅速地前后交替了两次,就把弟弟跟前的小玉弓搂进自己的怀里。 她小肥脸上满是大写的得意,小肥爪高高举起小玉弓,摆明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果然……姜素敏面上维持着微笑,心里却在抚额长叹,她刚抓了小玉弓,应该能消停一会儿了吧。 被姐姐夺走小玉弓后,慢了好几拍的太原王,终于不再呆坐于案上了。他抬起小脑袋,从左到右地看了一圈。 请注意,他看的不是物件,是围观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母妃身上,不曾有丝毫的移动。他那双格外黝黑的眸子仿佛在倾诉,母妃,快过来,本王最喜欢的是你! 姜素敏只好像平常那样,伸指隔空点了点桌案,柔声细语地哄劝道:“阿建,快去挑一个你喜欢的。” 被母妃温言劝了好几遍,太原王有些低落地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的物件上了。 第111章 治吏风暴 八月中旬,秋分这个节气刚过去,郑国的气候便有了转变。w.しwxs520.【 //ia/u///】 空气里的风不再潮湿、闷热,开始变得干爽、清凉。连绵不断的雨水,也开始有了明显的、大幅度的减少。从原来的“五天一场大雨,三天连续小雨”,逐渐地,三天、五天、十天才来上一场。 经过了两个月的扯皮,关于今年该如何处理灾情的问题,朝廷上下终于对此达成了共识。 首先,按照各地农田受灾的严重程度,给划分了三个等级。不同等级的灾情,就运用对应的赈灾方案。 受灾程度较轻或者一般的,只是作一个减轻赋税的处理,并不开仓放粮。当然啦,受灾程度不同,减免的赋税自然也是有差别的。 而受灾程度严重的,就是整个县城几近颗粒无收的那种。就由朝廷出俱文书,令当地官员开仓放粮。至于怎么放、放多少,就要靠当地官员的统筹了。 水丰县。 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大门紧闭的县衙跟前,就已经聚集了大批的百姓。他们都是连夜从各个村子赶来的,就为了能够早一步领到救命的粮食。他们脸上都是蜡黄一片,有的小腿肚上却带着病态的臃肿。 九月的晨风,已经带了点儿刺骨的味道。 有些相熟之人就自发地围成一堆,来抵御寒风的侵袭。 这老头紧了紧身上的满是补丁的衣裳,叹息道:“幸亏去年修坝了,不然今年肯定要发大水的……只可惜,今年多雨,把田都给淹了……” 先前说过,水丰县地势特殊,三面有高山环绕。这些都是布满石头的奇山峻岭,山脚下都是已经黄色沙化的的贫瘠土地。说句不好听的,想要上山挖草根、扒树皮,都没有这个条件。 能够种出庄稼的,只有地处低洼的二十几个谷地。村子什么的,自然是围着这些谷地建立的。但这样就有个致命的弱点,大雨容易被淹,洪水就直接什么都不剩了。 “老天爷不愿意赏口饭吃,能有什么办法?”接话的人揉捏着粗涨的小腿,愁眉苦脸道,“做人要知足,没有发大水就很好了!” “这话说得对!”这人点头附和,“上个月,河水涨得那个高啊,眼看着就要没过河堤溢出来了!真的是好悬啊……” 提起河坝,刚开始说话的老头似乎想起来什么,“前两个月,河堤那边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我当时还以为要发大水了呢,赶紧把小孙子给抱到木桶里。Om谁知道,啥事情都没有……” “啊,你说的那声音,我也听见了……” 此时,县衙的大门开启了。 衙役们先是搬出两张长条木案,还有两个装满粮食的巨大水缸。最后,衙役们竟然还推出了两大桶热腾腾的米粥。 闻着久违的粥香,饥肠辘辘的百姓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窝蜂地往粥桶方向涌去。 见周围布置妥当,王穆之便向身边的衙役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始分粮了。 接到命令,这个衙役敲响手里的铜锣,高声喊道:“拿好你们的户贴,到木案前排成两排,凭户贴领粮。王大人有令,不守规矩的,米粮减半!领完米粮以后,就到这边凭户贴领一碗粥。要当场吃完,不许带走!” 郑国的户贴,其实就是现代的户口本,记载着家住哪里,有几口人,有几个青壮年……统统都一目了然。如果家里有人死亡,又或者添了新人口,就要到官府进行重新登记。没有定期更新的户贴,朝廷赈灾的时候,是不能领不到粮草的。 至于那个“不能把粥带走”的问题,也是因为王穆之考虑到,如果脱离了官府的视线,有些地痞流氓可能会去哄抢妇孺手里的吃食。 这二百年来,水丰县的百姓都已经被救济惯了,对这些规矩也是相当地熟悉。他们很快把深陷在粥桶的目光□□,自觉就排成两列。 分粮,便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忽然,有一张木案跟前,传出苦苦的哀求。 “求这位大人行行好!让我先把粮给领了吧,回头再把户贴送过来,家里的小孙女已经两天没吃的了……求求您!求求您!” 木案后的衙役面上尽是不耐烦,挥了挥手臂,“没有户贴,就不能领粮,你第一天知道这个规矩吗?!趁时间还早,赶紧回家取户贴吧。” 这大婶儿的家,与县衙的距离十分遥远,来回一趟少说要一整天。她想到家中断食两天的小孙女,又怎肯就此轻易离去。无法可施之下,她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起头来。 队伍停滞不前,排在后面的百姓开始有些躁动了。 见状,王穆之便示意身旁的衙役把人带过来,不要耽搁后面领粮的人。只见这大婶儿头面臃肿、脚步虚浮,他心里不禁阵阵发酸,这显然是饿出来的毛病啊。 他有心想改变这里的生存现状,首先的,就是改变这里“遇雨则涝、遇水则洪”的地理环境。纵观古今,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要修渠泄洪。 王穆之为自己谋求这个官位时,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古旧竹简,都是王家千年来的关于水利、地理的藏书。在离京前,他还特意到卢家拜访,向卢左侍郎请教。 未来女婿求教,卢左侍郎自然不会藏私。他甚至把卢家先辈对这个涝害重地曾有过的规划,都一一摆了出来。 洪水,讲究的就是个疏通。归根结底,就是要给水丰县这个水袋子弄一个出水口。 总的来说,水丰县就是东西走向山脉的一个凹陷。因此,这东西两头的大山必定是打不穿的。 然而翻过南面的山坡,则是光滑如镜的陡峭悬崖。悬崖之下,竟是大片土壤肥沃的平原。如果把南面的悬崖打穿,这洪水将会一泻千里,继而淹没那边的肥沃平原,使得更多百姓流离失所。 最后,卢左侍郎叹息道,“这水丰县要修渠,难如登天啊。除非有这个机缘,找到暗河的存在,才能另辟蹊径。不过,这水丰县地大人稀,又没有什么特产,朝廷自然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去探寻暗河了。” 话虽如此,但王穆之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到任后,他就开始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水丰县的每一寸土地。每当他发现一些可疑的溶洞,就会认真地记录下来。等汇总成册后,他便打算手书一封,与卢左侍郎作进一步地探讨。 王穆之在心里长叹一口气,看来自己要加快脚步啊。 了解情况后,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就对那个大婶儿说:“你要找到五名村民,进行相互印证。家住哪儿,有几口人等等的这些情况,彼此都能对上号的话,本官就允许你提前领粮。不过,你要记得在明日太阳下山之前,把户贴送过来作记录。不然,朝廷下一次赈灾的时候,你们家可就不能领了。” 狂喜之下,大婶儿浮肿的脸上显得格外扭曲。她又扑通地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给这新来的县官老爷磕头。 王穆之连忙弯腰,伸手把人扶起来。他招来一名衙役,“你陪着这个大婶儿去认人吧。” ―――――――――――――――――― 太华殿。 庆和十七年十月,各地的赈灾工作已经完成,具体情况都已经写成了奏折,通过驿站呈递上京。根据这些最新数据,朝廷要为明年的雨灾,做一份更为详细的预算。 忽然,“啪”地一声,御案前方的台阶上静静地躺着一份奏折。 庆和帝环视了一圈,发现底下这些大臣个个都缩着脑袋,噤若寒蝉。 他也懒得跟这些东西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朕有一事想不明白,还望诸位爱卿为朕解惑。这灵河以北雨灾更为严重,为何灵河以南的赈灾粮,用得要更为多一些呢?” 看见那奏折封面印着的“户”字,户部尚书立即就出列,跪在大殿的中央,“回陛下的话,这是户部根据各地呈上的奏折所统计出来的,必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哦?”庆和帝眉峰一挑,抬手指着台阶上的奏折。 “今年灵河以北雨水陡增,灵河以南确实干旱了些,但有上游的河水补充,理应不会出现重大灾情。可是,尔等竟然告诉朕,不算那些减免赋税的,开仓放粮的县城竟然高达三十余个!” 他的双手撑在御案上,微微倾身上前,声音变得尤为凌厉,“诸位爱卿,三十余个县城是什么概念,连在一起足有一个上品州郡那么大!郑国统共有几个州郡?!上品州郡五个,下品州郡也不过是二十个而已。” 大殿内瞬间跪倒了一片,“陛下息怒。” 庆和帝头上的冕旒轻轻地晃动,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他的声音有些轻,落在群臣的耳中却犹如一道惊雷。 “查,全部给朕狠狠地查。朕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在这等关头还不藏好自己的爪子。” 感受到皇帝的无形怒火,没有一个大臣胆敢劝谏,说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大动干戈。 庆和帝当场拟旨,把这场治吏风暴给砸到了实处。 后来,经过刑部的多方侦查。 按照郑律,被推出午门砍首的官员就有三个,被抄家流放的有十余人,被罢官回乡的则多达四十余人。这场充满血雨腥风的治吏运动,被后世称为“廉政屠刀”。 当然,这场治吏风暴除了惩治贪官污吏的以外,以王穆之为代表的清官能吏也得到朝廷的嘉许。虽然因为任期的缘故,他们都没有即刻被加官晋爵,但却在各自的履历添上光彩一笔。 有些大臣看着一脸淡定的王尚书,心里那个羡慕嫉妒,哎,王老狐狸这是后继有人了啊! 这场治吏风暴还带了别的影响,远的不说,就说近的。 姜素敏的三妹夫,忽然接到了一封印着“即刻上任”的任命书。虽然是个七品县令,但这是个有名的鱼米之乡,是个妥妥的肥差。平日,多少人为此打破脑袋,没有点儿关系、背景的,都抢不到这等好地方。 也许,唯一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嫁娶迎亲的时候麻烦了点儿。 第112章 改造水田 “好了,”庆和帝把玉玺放回原位,就打算回归到这次原定的正题,“关于明年的雨灾,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见皇帝转移了话题,大部分大臣们都只能收起原本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问题来。只有那些家中子弟在“重灾区”任职的大臣,心里有些控制住地发慌,就怕那些不孝子孙有什么行差踏错,连累了整个家族。 关于各地的河坝,卢左侍郎早已做好了完整的规划,只要能够有序地进行下去,不说水患无忧,但至少能够把损失降到最低。 “臣以为,固坝修堤,仍是防洪的重中之重。 经历今年的大雨后,各地河坝虽未出现坍塌,但开裂漏水不在少数。况且去岁的时间太紧,固修西秋河坝之时,有些不影响结构的小毛病只能暂且忽略。 明年雨灾渐盛,这些小毛病都可能会酿成大祸。臣以为,趁秋、冬之际,应再次固修各处堤坝,抵挡来年的雨灾。” 庆和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卢爱卿所言甚是。” 今年没有出现洪涝,也就是说,“固修堤坝”肯定是起到作用的。既然是有利于民生的好事儿,即便耗费再多的人力物力,都是应该支持的。 他的目光落在卢左侍郎的身上,郑重其事地说:“此番固修河堤,朕便交托给爱卿全权处置了。” 宁王的眼睛陡然一亮,蹭功劳的机会又来了! 他曾看过工部的河堤情况汇总,此番需要固修的河堤就达到二十余处。虽然工程都不大,但涵盖的范围及其广泛,从清河的北端,到西秋河的东南端。 换而言之,单靠卢左侍郎一人,如此繁琐的工程,肯定是忙活儿不过来的。凭借他去年修坝时的良好表现,应该很有可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筹备雨灾,说白了,就是那个“老二样”的事儿。 除了筑坝修堤,就是囤积粮草的问题。 经过户部清点,今年国库的银钱基本可以达到收支平衡,主要有海贸那边在撑着。但减免赋税与大肆赈灾以后,粮仓就瘪下去了近一半。保守估计,在不调用军饷的前提下,这些粮食只能供小范围赈灾使用一个月。 然而,有句话叫做“祸不单行”。 “臣,有要事启奏。” 王尚书掀起下摆,神情肃穆地跪在大殿的中央。 他放下手里的玉笏板,从袖子掏出一份奏折,用双手高托过头顶,“昨日,兵部收到最新的战报。 春夏雨灾肆虐,边关外最为肥美的草场化身为一片汪洋。在夏季,这个水草最为丰美的时候,却饿死了大批的牛羊。越冬储备不足的情况下,西边的革森与西北的瓦兹,都极有可能前来叩关。 臣以为,为防患于未然,还是预留部分粮草,以备战时所需。” 庆和帝翻阅着呈递上来的战报,眉心的“川字纹”愈发深刻。 大臣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复又低下头沉默,打仗、赈灾……哪样烧的不是粮草?可是粮草这种东西,地里硬是不长,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片刻后,庆和帝把奏折递到洪涛手里,示意他交给底下的尚书令传阅。他轻抬眼睑,环视了周围一圈,“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如何积累粮草,不外乎就是两样,开源与节流。 可如今看来,军饷、赈灾粮……哪样都节不得。那便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开源!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开源?哪里又有源可开呢? 此时,管理海贸船队的大臣出列,主动请缨道,“臣以为,可以加派船队出海,前往他国换购粮草。” 这话一说,其余大臣纷纷跪倒在地,口中直道“附议”。就连那些性子保守的大臣,都沦陷在不久前的二百船粮草中。 庆和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认为此计相当可行。既然无人反对,他便命人拟旨,令海贸船队携带大批的金银、货物,出海换、购粮草。同时,东陵伯需带一支舰队随行护送,务必平安运会所有的粮草。 可是,面对着如此巨大的粮草缺口,不久前的二百船也不过是堪堪够用。 有位头脑异常敏锐的大臣,出列启奏道:“臣以为,明年雨灾既定,是否应该参照今年的灾情,为春耕重新做一个规划呢?比方说,极有可能被淹的农田,干脆不春播,或者少播。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有些大臣不住地点头,种子也是粮食啊,明知颗粒无收还播种,那只会造成浪费。 然而,有的大臣却不认同这个观点,“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倘若不春播,农户便完全丧失了生计,民心浮动不安之下,极容易生出祸患啊。” 这位大臣的脑子转得极快,不能不播种,那干脆就换成别的吧。他想了想,出列启奏道:“臣曾于岭南外放,那里有一种常年生在水中的稻子,当地称之为水稻。臣以为,那些长年遇水成灾的地区,是否可以改种此物呢?” 工部农事署的官员,当即跳出来反驳,“那些地方只有雨季才会被淹,大多数时间还是一块旱地,如何能够种植水稻呢?” “那是能否接通附近河道,直接改造成水田呢?”那位大臣没好气地反问道。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了些嘲讽,“每到夏天雨季便遭灾,百姓辛苦劳作,却依旧要受穷。朝廷没收到一个铜板的赋税之余,还常常要赈灾倒贴。这般情况下,尔等还是不思进取,简直是尸位素餐!” “你……”那农事署官员顿时涨红了脸,想要反驳,但碍于嘴拙。 说实话,庆和帝听着十分意动,改造成水田……如果能够成功,先不说为朝廷带来赋税,光是能甩掉这些个赈灾包袱,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可是这个“接通河道、改造水田”的问题,关乎水利…… “卢爱卿,这改造水田的事,是否可行?” 被提问后,卢左侍郎认真地思考一番,才据实回答道。 “这要看农田附近是否有河道,而河道的流水又有多少了。 能够足支撑起整个水田且不会出现干涸的,只需简单地做一个分流布局,然后挖渠引水便可。如果可能出现干涸、断流等情况,则要拓宽原有的河道,方便从上游引水。而且江流河道,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而且,各处地貌不同,具体方案要实地考察过后才知道。” 最后,卢左侍郎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能够成功,于泄洪方面也起到一定的作用。不过,此类工程,相当耗时、耗物、耗力,绝非一代之功。” 总而言之,这是个投入非常庞大,还不能立刻看见效果的工程。 听完,庆和帝的眼睑下垂,陷入了沉思当中。 大臣们的表情各异,有的皱眉沉思,权衡此事的利弊;有的目光闪烁,似乎腹中另有主意:还有的面露不屑,显然是不怎么赞同的。 但怎么说呢,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庆和帝权衡一番后,心里便有了决断,改造水田,势在必行。 他大手一挥,命农事署,为来年的春耕做一份详细的规划。关于那些被淹农田,可否改种一些耐涝的作物,比方说豆子什么的。虽然味道不太好,但至少能够果腹。 此外,户部需与农事署配合,整理好符合改造的农田资料。等雨灾过后,改造水田便要提上日程来。 闻言,那些面露不屑的大臣纷纷跪倒,竭力劝谏。 “陛下,此事是否过于草率了……” “陛下,此事耗费太大……” “好了,”庆和帝抬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朕意已决,诸位爱卿不必再劝。这是有利于民生的大好事,朝廷耗费再多也是应当的。” 看皇帝那副斩钉截铁的模样,再劝谏下去只会被扣上一顶“只图私利,不顾百姓”的帽子。见此,那些大臣都只好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 庆和帝的目光落在远处,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这个“改造水田”的工程,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按理说,他有大把的时间,得到一个更为细致的方案后,再拿到朝堂上来商议。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利用他自己的威势,简单粗暴地压下抗议,硬是把行动方针给敲定下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有好继承人啊。 庆和帝心知,自己两个大儿子都不会是什么有魄力的主君。如果这个方案拖得太久,等新君继位之后,极有可能因权利的重新洗牌、皇帝无暇他顾等原因,而遭到搁置。 他只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为“改造水田”这个方案培养出得利群体。到其时,这个群体相当于一股势力,能够支持这个方案一直走下去。 第113章 宁王扬名 对于庆和帝而言,这种代表软弱的叹息,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拿起御案上另一道奏折,冷硬的表情也稍稍变得温和了些。 他合上折子后,大手一挥,表示有功之臣,当赏! 霎时间,一道道代表着嘉赏的圣旨,还有一堆堆金银财宝被分发下去,大殿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格外热烈。 率先出列的,是以卢左侍郎为首参与固修堤坝的工部官员,宁王自然也是包括在内的。除了惯例的金银以外,还有皇帝私人赞助的奇珍异宝。当然,按照功劳分配的时候,卢左侍郎肯定是占大头的。 跪在大殿中央接旨的那一刻,宁王感受着周围或是赞赏、或是羡慕的目光,心底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从此往后,他也算是在政治舞台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笔墨。 尽管宁王已经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要绷住,一定要绷住。但在内心的极速膨胀下,他仍然难以自抑地微微扬起了嘴角。 晋王的目光落在宁王的背影上,心底滑过了一抹深思。 紧接着出列的,就是带回了二百船粮草的海贸船队,还有护送有功的东海舰队。同理,除了常规的金银之外,还有皇帝私库里拿出来的奇珍异宝。 大臣的目光,大多数都是落在了东陵伯的身上。他们心里都有些好奇,皇帝会不会额外给这位立了军功的新亲家,什么别具一格的赏赐呢? 等看到实物的时候,他们都纷纷哗然。 那是一副简单装裱过的题字,上书“英勇可嘉”四个大字,落款正是庆和帝本人。 没错,东陵伯既没有得赏金银,也没有得赏奇珍,就得了一幅皇帝亲笔题字。 讲真,他手里托着那卷轻飘飘的题字,心里是有些发懵的。 经过宁王那桩桃色传闻,他原以为这次颁赏,陛下可能会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忽略过去。他完全没想到,陛下竟然特意为自己准备了题字。 怎么说呢,能够在朝堂上混出个名堂的,谁家都不会缺那些所谓的金银财宝。反倒像皇帝亲笔题字这种,能够体现出君臣之间的深厚情谊,并且具有一定政治意义的,更得大臣们的欢喜。 而且,庆和帝不是个自恋的人,没有那种写完字就要到处乱分的怪毛病。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无疑让大臣们觉得,皇帝亲笔题字更能体现出重视来。 东陵伯想着想着,眼圈开始泛红,郑重地叩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冯爱卿,快快起身,”庆和帝的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虚扶了一把,“爱卿乃朕之肱骨……” 东陵伯闻言,感激涕零,纳头再拜。 这俨然是一副君臣相宜的场景,然而,有些触觉敏锐的大臣,总觉得画风不太对――就算不能直接封赏官位,也不至于只有孤伶伶的题字吧? 大朝会后,有些专门做投机买卖的人,便把两位成年皇子作了一个比较。 首先,从自身的能力出发。 今年开春之时,晋王曾大张旗鼓地前往兵部搜证。然而,大半年过去了。他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那桩“西北旧案”应该又陷入了僵局,翻案之日遥遥无期啊。 去年年底,宁王给自己揽了桩筑坝修堤的差事。当时,不知有多人在暗地里笑话他傻。然而,他不仅完成了任务,还混到了一份封赏。 其次,从母族、妻族等角度来评估。 晋王的母族依然是戴罪之身,远在岭南之地服役。董贵妃早就与世长辞,他连个能在皇帝面前敲边鼓的人都没有。他的岳父是国子监祭酒,虽说在仕林中有些名望,但却没什么实权。 宁王的外祖父是赫赫有名的王老狐狸,至今仍屹立在朝堂之上。他的新晋岳父不仅实权在握,还颇得皇帝的重任。难怪他不惜把名声都赔进去,也要娶到如今这位新继妃。 这样看来,宁王的胜算似乎更大一些啊。 某些投机倒把的大臣,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但小小偏向总是有的。 一夜之间,新的流言伴随着寒风传遍坊间。 这一次,不再是什么桃色传闻。 而是,宁王在朝廷中屡立奇功,堪称新一代贤王。 ―――――――――――――――――― 有间酒楼,三楼雅间。 隔壁传来一阵嘈杂,影影绰绰间,似乎听到什么“宁王”、“贤能”、“高位”之类的。那里面的客人应该是喝高了,什么醉话都敢往外吐。 金貔貅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儿,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偷偷地打量坐在斜上方的晋王。后者手里的动作不见丝毫停顿,从容不迫地夹起佐酒的香辣花生米,送到自己地嘴里。 晋王还不忘热情地招呼道,“金兄、陈兄,你们别光顾着喝酒。尝尝这道炙兔肉,外皮焦脆,内里多汁鲜嫩……” 真淡定!金貔貅撇了撇嘴,把空空如也的酒杯抛回案几上。 前两天,宁王貌似又揽了一桩差事离京。等他回京以后,定是锋芒毕露、无人可挡。到时候,他可能就联合朝中的大臣,向皇帝请立太子了。 金貔貅忍不住又偷瞄了几眼,咱们这位皇长子,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吗?还是说,他已经想好了什么对策呢? 也许,这朋友交往得久了,总有几分心有灵犀的。 晋王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向金貔貅拱手,“金兄,本王有一事相求。” 见此,金貔貅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上次对方借酒趁机自曝身份,硬是把他给拉上了贼船时,就是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开始莫名地兴奋,晋王,这是准备动手的节奏吗?! 他连忙起身回礼,豪爽地说:“王爷不必提个求字,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来。只要我金某人能够办到的,定然不会有二话的。” 晋王重新落座后,也不再说什么场面话,开门见山地说:“宁王筑坝有功,理应得到世人的称颂。本王希望借金兄之力,能把这个消息宣扬开去。” 陈幼安举杯饮酒的动作一顿,扭头深深地看了晋王一眼,复又把酒杯凑到嘴边。 有道是,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表面看起来在帮助宁王扬名天下,但是实际就是在捧杀。而且,日渐老迈的皇帝,看见迫不及待想取自己而代之的儿子,难免不会心存芥蒂的。 金貔貅愣了愣,很快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显然已经领会到当中的用意。而且,他想得更深一层就是,流言这种东西,经过两张嘴巴就会被改头换面。更何况,这样绕着大江南北走一圈呢? 他翘起大拇指,啧啧惊叹,“王爷这招,高!高!实在是高啊!” 晋王提起一旁的酒壶,斟满自己的酒杯后,举杯示意,“此事,有劳金兄多费心了。” 金貔貅的脑子转了转,忽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挤眉弄眼地说:“王爷,咱们宣扬过宁王的功劳,还可以好好地宣扬一下他那位新王妃……嘿嘿嘿!” “万万不可!”晋王抬起头,看着金貔貅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属于本王与宁王的争端,怎可把无辜的旁人给牵扯进来?” 说实话,他想到这条“捧杀”计谋的时候,也曾琢磨过宁王那点儿桃色传闻。不可否认的是,添上那点儿桃色传闻,定能最大程度地打击宁王。 但很多时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女子的清白名声最为紧要,倘若冯氏的名声有损,还被传遍了天下。为了皇室的名声,父皇可能会狠下心来,下旨令冯氏病逝。 如此一来,他的所作所为,与被自己憎恶的王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他同样不希望,有人把矛头对准阿眉和阿鹰。 正所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宣扬桃色传闻什么的,最终还是被晋王给否决了。 金貔貅赫然发现,这位正在成长的政客眼中,竟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澄明。他忽然明白,自己被迫上贼船的那天,好基友陈幼安为何会暗示晋王为人端方,是个可交之人了。 只是,难免有些妇人之仁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跟着有原则的老板的混饭吃,总比跟着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强吧。后者时时要提心吊胆,就怕哪天老板饿了,把自己也吃掉了。 ――――――――――――――――― 隆冬腊月,京城已经连续下了五天的暴雪。 对于小孩儿而言,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更像是上天的考验。 第一个雪夜,身体孱弱的太原王便起了低热,还伴随着阵阵咳嗽。到了第三个雪天,就连一向活泼强壮的明熙公主,也开始拖着两行小鼻涕了。 长泰宫里一片忙碌,姜素敏也生生地熬瘦了一圈。 漫天飞雪中,河间王府为这片天地增添了一抹白。 正如太医所言,王府那位尊贵的嫡长孙,没能熬过这个雪天。天生的心疾,让他的小身子总是泛着青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全部的力气。严冬带来的风寒,轻而易举地卷走了他的小生命。 河间王世子妃悲痛欲绝,当时就倒下了。 总为长孙提心吊胆的河间王,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倒头在床上睡了两天,心里的悲伤似乎就被治愈得差不多了。他招呼过自己的结巴长随,低声吩咐了几句。 河间王看着长随离开的背影,手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他的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动,童家小子外放得好啊,山高皇帝的,看本王不把亲事搅黄了,把王妃给抢过来! 与此同时,有一则新流言,悄悄地京城蔓延开来。 宁王身负龙气,可以轻易地镇压高山水脉。只要他修筑过的堤坝,定然不会再生水患。 第114章 西疆除夕 西疆边城。oMxs520。co 近日大雪连连,就连黄沙大漠都披上了一层雪衣,天地间仿佛被笼罩在一片莹白之中。放眼望去,这世间的色彩只余下天边的一道霞光,还有地上的那一片土黄。 夕阳下,乌黑色的城门泛起点点红光,好似被生命镀上的斑驳血色。 自入秋以后,边城便开始实施戒严。西城门关闭,不可进不可出,就怕放走了探子或者混进了奸细。面向郑国腹地的东城门,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也不得随意进出。 这些规矩听起来严厉,但世代生活于此的百姓都早已习惯。如果非要说什么不好,就是少了一些大商贾的来往,某些南边特产的物件,比方说丝绸什么的,就不如平常那般容易买到了。 今夜正是除夕团圆之时,但大街上却透出别样的萧瑟,全然不见张灯结彩的热闹。偶尔出现的路人,大多都四处警惕地环顾四周,而后裹紧衣裳、加快脚步。 某些隐秘的街头巷尾,好似潜藏着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是些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百姓。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冻得口唇青紫,手指、脚趾通红肿胀,仿佛一根根粗涨的萝卜。寒风犹如刮骨的钢刀,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皲裂渗血。甚至,有的一片血肉模糊,看起来甚是渗人。 他们瑟缩地挤靠在墙根,仿佛这样,就可以汲取屋内的丝丝温度。 镇西侯府,正院。 门被轻轻地推开,夜间寒风倒灌,屋子里陡然添了几分冷意。 姜端敏顿时觉得喉部一阵刺痒,抬手用帕子掩嘴,发出了几声呛咳。 青梅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小碗,动作熟练地抚着主子的后背,“夫人的咳疾,可是又犯了?不如请位大夫来,给夫人诊一下脉吧。” 也许是因为心境的改变,调养了大半年后,姜端敏的身体就强壮了不少。又因汤汤水水不断,她不仅脸上多了些血色,就连泛黄的发丝也开始变得乌黑油亮。 待到秋风乍起,她的咳疾虽然没有根除,但也不似往日那般总是憋得喘不上气来。 “不必这样麻烦,”姜端敏摆摆手。她轻抚着胸口,缓了缓气息,“就是昨晚夜里没睡好,今晚好生歇歇就没事儿了。” 话虽如此,但她的声音有点儿轻,听起来没有丝毫的底气。oM 前几日,姜端敏见风和日丽,没有那裹着黄沙打转儿的大风。所谓静极思动,她便换了一身骑装,打算到郊外的马场转转。 虽然城内戒严,但镇西侯没有特殊吩咐,老管家自然不会限制夫人的活动。说实话,他见夫人不像前两年那样,整天窝在房里病怏怏的,顿觉老怀大慰。毕竟,只有母体健康了,以后孩子的身体才会健壮。 经过两年的努力,姜端敏的骑术也从一窍不通,进步到可以独自控马小跑。去往马场的路上,她一般都是骑着小母马,慢慢地溜达过去的。 刚刚行至郊外,就见一个灰褐色的身影从路边窜了出来,“夫人啊,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眼见躲避不及,姜端敏被吓得闭上双眼,本能地搂着马脖子。对于这种突发状况,只会控马小跑的她,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幸亏一旁的护卫队长反应迅速,立刻探身过去拽住缰绳,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事。小母马天性温顺,原地踱了几步后,也就安静下来了。 姜端敏有些惊魂未定地直起腰身,愣愣地看着那个不停哭求的妇人。 这妇人的衣裳是有些泛白的灰色,不知沾了些什么,衣袖、后背……竟然都带些浓重的褐色。可能因为奔跑的关系,她的衣领还有些歪斜,裤腿还沾了些黄色的泥巴。 因为怀里抱着小襁褓,她磕头的姿势多了几分笨拙,“夫人,求求您……” 护卫队长眼尖,注意到那妇人身上的褐色,竟是凝固的血迹。他的神色微凛,隐秘地向后比划了一个手势。其余护卫的手,都按在了尚未出鞘的刀柄上。 他试探着接过那个小襁褓,只见里面的小婴孩双目紧闭,口鼻周围有着瘀青,触之冰凉。显然,孩子已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护卫队长大致推断出发生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愤慨。他把襁褓交还到妇人的怀里,沉声道,“请节哀。” 那妇人双手颤抖着搂紧小襁褓,撕心裂肺地哭喊:“娘的儿啊……” 姜端敏听得心酸,眼圈微微泛红。她有心安慰,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丧子之痛,并不是一两句就能抚平的。 哀嚎声嘎然而止,那妇人轰然倒地,双眼怨恨地看着西方,口中不停地涌出鲜血。 后来,姜端敏才知道。 这妇人所在的村子遭到袭击,革森的军队伪装成强盗,不仅劫走所有粮食,还把村民都杀了个精光。 危急之中,这妇人的丈夫把妻儿藏在隐蔽的地窖,独自面对屠刀。这妇人怕孩子哭闹,就一直紧紧地捂着孩子的口鼻,丝毫不敢放松。岂料,孩子躲过了刀剑之祸,却被母亲活生生地捂死了。 悲痛与绝望交织,这妇人竟然咬舌自尽了。 这就是……战争吗? 无意间窥见这冰山一角,姜端敏只觉得自己从前太天真,竟然埋怨夫君只顾军务,不见丝毫柔情。她的胸口一阵窒息,剧烈地咳喘顿时爆发了出来。 幽深寂静的夜晚,姜端敏眼前时不时闪现着几个画面,轰然倒地的妇人,透出怨恨的双目,不停涌出的鲜血…… 青梅知道主子的心结,便也不多劝什么,把那个小碗移到主子的手边,“夫人,先用碗五福安神汤吧。” 姜端敏从善如流地端起小碗。 “笃、笃”两声,房门被叩响。 “夫人,”老管家的声音响起,“侯爷派人前来传话,说军务繁忙,不能回府与夫人共度除夕了。” 青梅眼中的忧色加深,侯爷已有月余不曾回府,如今连除夕也不能回来。夫人一向爱重侯爷,夜不能寐加上心情抑郁,这身体只怕会更差。 低落了一瞬,姜端敏放下手里的空碗,抿了抿嘴唇,“既然侯爷不回府,便早点传膳吧。早点吃完,也好早点休息。”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带了些犹豫,“青梅,你去问问管家,府里能否把这年夜饭送过去给侯爷。如果可以的话,让厨下多弄几碟青菜,还有羊肉、牛肉……送到军营那边,让侯爷和一众副将分食。对了!别忘了再多烤制些牛羊,送到普通士兵的军帐中。” “夫人……”面对着主子的超常发挥,青梅心里的担忧已经突破天际。 姜端敏对上婢女的眼神,不禁莞尔,“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 军营中,主帐内依旧灯火通明。 自入冬以后,边城附近的偏远村落,就不停地被洗劫一空。这些强盗行动迅速,抢粮食、杀村民,一气呵成。他们目标明确,从未丝毫多余的动作,比方说抢女人什么的。 因此,主帐这边推断,这些所谓的强盗应该都是军队乔装打扮而成的,行动时应该还特地包裹了马蹄。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镇西侯李景的表情有些模糊。 “革森那群王八犊子,还自诩什么不灭的狼群,我看啊,就是一群黄鼠狼,专门偷鸡还喜欢放臭屁……就应该发兵,攻进这些黄鼠狼的王庭!”这位副将长得像座肉山一样,蒲扇般的手掌愤怒地拍打眼前的长条大案。 “发兵吧……” “是啊,侯爷发兵吧!” “不可,”李景用那只独眼扫视了一圈,沉声道:“没有陛下旨意,革森也没有摆明车马来叩关,兵不能动!” 他心里有更深一层顾虑,国库缺粮,今年的军粮也是紧巴巴的,陛下肯定不会妄动干戈。而且,在粮草不够的情况下打仗,这跟推麾下的士兵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同理,革森把军队乔装成这样,也是不愿在缺粮的情况下用兵。 沉默片刻后,有个副将一脸忧心忡忡。 “侯爷,迄今为止,已经有不少条村子被洗劫,城里越来越多难民,偷窃、抢劫屡见不鲜。有些百姓,甚至都不敢轻易出门了。长久下去,就怕还没打仗,城里头就已经乱起来了。” “侯爷,末将有个主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声音在门边附近响起,带着特殊的清润。 众人循声看去,这把辨析度极高的声音,正是魏国公世子姜钰所发出的。 这个看起来斯文瘦弱的少年人,仅用了短短的三年,就从一个什长混到了五品郎将,还混进了主帐参与议事。虽然与镇西侯有某种的裙带关系,但是他每次升迁的军功却是实打实的。 这样,一众副将就算心里有些泛酸,但到底也是服气的。 李景似乎想到了什么,独眼微微眯起,“姜郎将,继续说。” “末将以为,既然革森打着强盗的名义而来,咱们也可以打着剿匪的名号出军。不管抓到是什么人,立即就地格杀。咱们杀的都是强盗,革森也不好说些什么?归根结底,还是革森不占理啊……只是每次行动要迅速,最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毕竟,剿匪是不好越过国境的。” 第115章 血色鸳鸯 长泰宫。 夜色深深,只闻得窗外簌簌的落雪,还有歌声婉转的寒风。殿内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盏不周灯,散发着别样的清冷光芒。 庆和帝仰躺在卧榻上,胸前趴着一只肥肥的肉团子,轻捏着小拳头,睡得甚是香甜。他的目光投放在某处,似乎陷入了沉思,大手无意识地轻抚着那只肉团子。 今早,边疆的奏折送抵京城。 李景在折子写道,西疆边城附近的匪患猖獗,有不少村落被洗劫,特意请命出兵剿匪。 庆和帝的目光微凛,明面上说是匪患,谁还不知道其中的猫腻?若非时机不对,不宜妄动干戈,朕岂容得这些外族如此放肆! 剿匪……剿匪好哇! 庆和帝条件反射地皱眉,这样看来,魏国公府也算是后继有人,再次兴盛已是指日可待了。 父皇的拍拍忽然停下来,明熙公主仿佛抗议一般动了动小拳头。 庆和帝低头看着仰躺在自己怀里,睡得口水滴答的胖闺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眉头又重新舒展开来。这样也好,等阿佳、阿建长大了,有个英明神武的舅父,总好过面对一群只会拖后腿的猪彘。 看见眼前这一幕,刚从浴间走出来的姜素敏,不由地微愣。 昏暗的灯光下,身穿玄色衣袍的男人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他的胸前睡着胖呼呼的肥闺女,大腿上还枕着有些瘦小的儿子。他一手娴熟地抚拍着女儿的后背,一手还不忘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这个权势滔天的男人,此刻就像是小儿女绕膝的寻常父亲。 姜素敏不自觉地抬手抚上着胸口,温暖的泉水在缓缓地流淌过心田。她的唇边绽开一枚微笑,提脚迈步上前,“陛下。” 庆和帝循声望去,只见她仅是一身月白色的寝衣,乌黑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他抬手把人拉到身旁,只觉得一股特殊的暖香萦绕在鼻尖,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沁入心扉。 姜素敏先是俯身抱起阿建,低头亲了亲他的小额头,才顺着庆和帝的力道落座。 太原王前不久才病愈,攒了一段时间的肥膘又消耗殆尽。他现在瘦小的身子顶着大大的脑袋,看起来就像一只漂亮的大头布偶。 姜素敏忽然感觉,手臂似乎触到什么冰凉的东西。她低头查看,从儿子的小拳头里拿出一只羊脂玉九连环,“咦?这是……” 庆和帝坐起身来,一手搂紧了阿佳,一手拿起一旁的大氅,轻轻的搭在姜素敏的肩头,“这是九连环,是朕命人从库房取来,逗阿建玩的……” 初一祭天,初二开笔,军务忙碌……庆和帝一直都处于分身乏术的状态,就吃饭都要加快速度,便干脆夜宿在自己的寝宫。 明熙公主和太原王这两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父皇了。明熙公主立即攀上父皇的大腿,又是搂又是亲,还“父父、父父”地叫个不停。就连一向傲娇的太原王,也小声地喊了句“父皇”。 看得姜素敏心里微微泛酸,干脆跑去沐浴,来个眼不见为净。 被母妃丢下的太原王,安静地倚靠在父皇的大腿边上。他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看了会儿久违的父皇还有玩闹的姐姐,便扭转小脑袋,向着浴间的方向张望。 免得阿建又哭着找母妃,庆和帝只好命人取来些玩具,好让他把目光从浴间挪开。 太原王一眼就相中这个九连环,捏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他忽然皱起小眉头,好似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把它弄开呢? 见状,庆和帝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把阿佳牢牢地圈在胸前,从阿建的手里取过九连环,慢慢地、细致地把它整个拆开。 太原王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点亮了,伸出小手杵在身前,撅起小屁股,凑到自己父皇的手边。 看着越靠越近的弟弟,明熙公主有些蠢蠢欲动。可惜父皇圈得实在太紧,她的肥爪子无论怎么伸,都探不着弟弟。她有些不高兴了,“父父!弟弟!” “阿佳乖,别闹。”庆和帝低声地安抚了一句,手下的动作不停。不一会儿,雕刻得美轮美奂的环柄,就被他从九个环中取了出来。 好神奇! 太原王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伸出小手拿起被一分为二的九连环。他看看左手的环柄,又看看右手的九环。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小环,往那个环柄上面套,似乎想要把它们还原。 比划了好一阵子,太原王依旧毫无头绪,便把东西一股脑儿塞到父皇的大掌上。仰起小脑袋,他黑漆漆的眼眸里,倒映出那张平凡的面容。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父皇。” 庆和帝瞬间明白儿子的意思,动手把九连环重新装了回去。 就这样,这一大一小拿着只九连环装了拆,拆了装,玩得份外愉悦。 忽然,“笃笃”两声,殿门被轻轻地推开。 洪涛躬身行至卧榻旁,眼睑一直低垂着,“奴才见过陛下,见过贤妃娘娘。宁王府派人传话,宁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产子……姜素敏默默地算了下时间,宁王成亲至今,满打满算恰好七个月。宁王妃冯氏她,打得应该是早产的主意了。 庆和帝的笑意渐渐收敛,神色有些莫名,全然没有新晋祖父的喜悦。他挥了挥衣袖,声音带了几分随意,“按照旧例,把赏赐送过去吧。” ―――――――――――――――― 纯和宫。 清晨,天边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 秉承着世家最优良的教养,王德妃自幼时起,晨昏定省从不敢有丝毫的不守礼。进宫后,她每天都像在娘家一样,时辰到了就会起床。皇后逝世前,她会恪尽礼仪,前紫宸宫请安。皇后逝世后,她晨起便刷一遍五禽戏,算是强身健体。 她穿着一身紫棠色寝衣,发丝披散在身后,垂足坐在床边。 阿槿拧一块热帕子,递到主子的手边,“娘娘,昨晚宁王府传话,说是王妃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王德妃的生活极有规律,如果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阿槿是不敢在夜里唤醒主子的。当然,凡是都有例外。如果是真正的嫡出小主子诞生,阿槿肯定会唤醒主子,好好高兴一番。 但阿槿心知,在王德妃这个血统论者跟前,无论这个孩子能带来什么利益联盟,都改变不了他是个奸生子的事实。是以,她便等主子晨起后,才一一道来。 王德妃闻言,擦拭的动作顿了顿,“也好,这是她的造化。” 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本是人间至理。 这样算起来,冯氏理应早在大半个月前就生产了。然而,那时距离她成亲至今不过六个月多点。如果孩子平安地生了下来,这让外界怎么猜测呢。 如今,冯氏能够踩在早产的尾巴上,全因为喝了补胎的秘药,硬是把胎儿留在了母体。 然而,胎儿保养得越久,便越是硕壮。 如果冯氏是那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昨晚过去后便没有这个人了。幸好她平日舞刀弄枪的,耍得一手好鞭子。凭借着这个过硬的身体素质,她才能平安地迈过这道鬼门关。 阿槿接过手里的帕子,放回铜盆里头。她想了想,有些担忧地说:“陛下昨晚吩咐,按照旧例……这不就与晋王的嫡长子一样吗,那时,晋王还被关在永明宫里头呢。娘娘,您说,陛下他是不是……”已经想好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了? 阿槿话中的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王德妃的神色有些凝重,仔细在脑中推敲后,摇了摇头,“未必,尚且没有定数呢。同样是嫡出的孙子,晋王家还多占了个长字,两者的赏赐别无二致。这一碗水,端得很平呢。陛下在暗示群臣,晋王与宁王还没分出胜负呢……” 而且,王德妃心里还有一层想法。 晋王的嫡长子出生时,陛下之所以特别冷淡,应该是被晋王的愚蠢给气的。如今看来,陛下可能早就知道,宁王与冯氏那些“好事儿”了。 如果说,王德妃是个地道的血统论者。嫡长子出身并厮杀后继位的庆和帝,又何尝不是呢?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讨债鬼! 王德妃长叹一口气,所幸的是,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宣扬得人尽皆知。相反,事关皇室颜面,陛下还会出手帮忙掩盖。 但是,宁王想要谋储君位,只怕难上加难了。 ―――――――――――――――― 转眼间又到三月,不见桃花芳菲、春光烂漫,只有水中泽国、斜风细雨。 魏国公府正门大开,爆竹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今天正是童家派人过来纳征的日子。所谓纳征,说白了,就来下聘礼的。 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姜丽敏心里没由来地腾起一股烦躁。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斑驳的潇湘竹,低头看了看手里绣着的鸳鸯枕套,心情忽然变得抑郁。 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赏樱宴了。想当年……姜丽敏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不该存在的念头都甩出去。 彩云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清甜的味道在房间里蔓延,“姑娘,刚出锅的红枣百合莲子羹,如今的时节喝这个,恰恰是时候呢。” “嗯,”姜丽敏闷闷地应了一声,“你放到案几那边,等晾凉了以后,我再喝吧。” 彩云见主子捏着枕套,一脸抑郁难耐的样子。她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哎,这种精细活儿,真的是在难为自家姑娘啊。她有心想让主子高兴起来,想了想,兴高采烈地说:“姑娘,童家那边送了三十抬聘礼过来,箱子都是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说着说着,她双手一合,“童家这般有诚意,姑娘真的找到了一桩好亲事儿呢……” 姜丽敏是庶出,行三。 按照身份、排辈,她怎么都不能越过嫁到镇西侯府的嫡出长姐。是以,童家送来的三十抬聘礼,符合她的身份地位,而且诚意满满。 啪!姜丽敏负气地拍桌,有些暴躁地低声喝道,“好了!我不想听这些。彩云,我不想嫁人了……” 熟知主子的脾气,彩云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无声地退到一旁。 深吸一口气,姜丽敏重新捻起那根鹅黄色的丝线,针尖对准那只鸳鸯的翅膀,用力地刺下去。 “嘶――”姜丽敏吃疼地惊呼。 “姑娘,没事儿吧。”彩云疾步上前,掏出帕子按紧主子的指头。 看着鸳鸯翅膀上的血迹,姜丽敏有些愣愣的。她不禁抬手捂着胸口,刚才这里像被刀刺一样疼。 昨晚,她作了一个噩梦。 那个一直深藏心底的身影,在向她挥手告别…… 黄泥色的河水愤怒咆哮,犹如千军万马般肆意奔腾…… 第116章 河堤崩塌(上) 庆和十八年,三月十八,天雨方霁。 太华殿,庆和帝和一众大臣,正如常地进行着大朝会。 “报――八百里加急――” 高亢而又尖锐的声音响起,划破了头顶宁静的天空。 庆和帝的神色微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他头上的冕旒随之微微晃动,发出珠玉撞击的清脆声音。 被打断话语的大臣皱了皱眉头,也和其他大臣一样循声回望,神色中带着惊异。 八百里加急……到底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了呢? 尤记得,上一次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就是三年前惊天动地的西北兵器案。 还没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殿门前出现一个军士打扮的身影。经过三个日夜的风雨兼程,他的身上裹着一层黄褐色的泥浆。透明的汗水自他的鬓间的滑落,晕开了满脸的尘土,落下点点斑驳。 他奋力跨过门槛,脚步踉跄地跪倒在大殿的中央。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用油皮纸包裹的文书,用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启禀陛下,”他的身子摇晃一下,沙哑的声音中透出疲惫,“三日前,西秋河的河堤崩塌。洪水自水丰县附近的堤坝倾泄而下,瞬间淹没了三座县城。水丰县已化作一片汪洋,县令王大人被洪水冲走,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决堤,怎么会决堤呢……宁王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他悄悄地掐了两把大腿,在疼痛刺激下,大脑才再次转动起来。 难道是那些石头不对?! 想通关键,宁王的脸色刷白,两股颤颤,几欲瘫倒在地。 他只能用力地掐着掌心,提醒自己要稳住,千万不可露出端倪。没事儿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在心里不停地自我安慰。等朝会结束后,他就立刻去向外祖父问策,外祖父那么厉害,定能帮自己走出这个困境。 晋王心中不见丝毫的欣喜,只有压迫得自己喘不上气的沉重。即便他很清楚,只要自己运作得好,宁王的声望必定跌到谷底,甚至就此断绝储君之路。 当初,他请金貔貅帮忙放出那些流言,打的虽是捧杀这个主意。他从未想过要在河堤上动手脚,害得百姓命丧黄泉、流离失所。 不等主子示意,机灵的洪涛就躬着身子,走到那名军士的跟前,接过那封带着体温的文书。然后,他就向旁边比划了一个手势。 侍立在旁的小太监立即上前,把这名摇摇欲坠的军士带下去休息了。 读完文书,庆和帝的眉头紧锁,心中满是沉重。 所谓春夏雨灾,今年的春天才刚刚起了个头,雨水定是日渐增多。而且,西秋河的汛期在春、夏二季,平日就已经难以行船。汛期合并雨灾,这场洪水定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如果不能及时堵上河堤的缺口,只怕……生灵涂炭啊。 庆和帝轻呼一口气,仿佛能缓解心中的沉重。他的声音像往日那般淡漠,但透出一股无法忽视的凝重,“关于此次洪涝,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即便皇帝发问,沉默依旧笼罩着大殿,怎么都挥之不去。只因,没有谁愿意做那只出头鸟。 片刻后,才有大臣出列,打破了沉默,:“臣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赈灾、抚民。” 有的大臣闻言,狠狠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要赈灾啊,关键在于要派谁去赈灾啊!毕竟,赈灾这活计儿,干得好固然是留芳千古。若干得不好,先不说如何遗臭万年,没准儿连到手的富贵都会搭进去了。 他们肯定是不会自荐的了,而推荐别人又有结仇的嫌疑。如此看来,他们还不如保持沉默。 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庆和帝轻抬眼睑,环视了底下一周。只见有些大臣都压低脑袋,仿佛要从自己的鞋尖看出朵花来。他不禁在心中冷笑,只会缩脑袋的老乌龟。 就在此时,晋王掀起衣摆,拜倒在大殿中央,掷地有声地说:“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往水丰县,代表朝廷赈灾、抚民。”说完,他抬起头直视君父,眼中闪烁着坚定,仿若一双璀璨的宝石。 宁王刚从恐惧中稳住自己,就听见大哥在主动请缨,心中既是惊又是恼。他已经顾不得太多,只想着不能让大哥出这个风头。他当即跨步出列,谁不知腿软的毛病还没缓过来,像是滚倒在晋王的身旁。 宁王勉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姿,整了整衣袖,拱手拜道:“大哥从未曾去过水丰县,也为修筑过堤坝,恐怕经验不足。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庆和帝的目光落在两个儿子的身上,来回打量,似乎在评估些什么。 不等皇帝表态,世家出身的大臣与勋贵出身的大臣,就已经撸起袖子、展开唇枪舌战。世家揪着晋王没有经验这点,死活不松口。勋贵同样不甘示弱,直接说宁王把河堤给建塌了。 于是乎,庄严肃穆的太华殿,瞬间化身为平民区的西市。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们,立刻化身为骂街的泼妇,就差没有揪着对方的头发撕打起来。 看着打了鸡血似的同僚,魏国公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勋贵阵营大多都出列助阵晋王,那他是不是也要跟大队表态呢。但是,母亲叮嘱自己要低调,不要搅和进两位王爷的斗争中。 魏国公抬头环视四周,发现对面的王尚书、前方的楚国公还有排在最前头的三尚书令,都老神在在、波澜不惊。他在心里琢磨了一圈,也学着那几位的样子,双手握紧玉笏板,收敛好脸上的表情,假装自己是块无关紧要的木桩。 在一片吵杂中,御史也不甘寂寞,大义凛然地出列启奏,“西秋河无故决堤,只怕另有内情。臣恳求陛下,立案彻查,给百姓受灾的百姓一个交代。” 这位投下一颗炸弹,把周围炸安静以后,便开始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 如今才开春不久,无论是雨量还是汛期,均未达到全年的顶峰。加之,西秋河的河堤从固修到投入使用,满打满算才一年多点。因此,此番河堤崩塌,极有可能是*,而不是天灾。 *?那是因为河堤的固修方式错了,还是因为有人偷工减料呢? 有些大臣不禁把怀疑的目光,投放卢左侍郎的身上。不到一息的功夫,他们立刻在心里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临沂卢家专注堤坝将近二千年,可谓真正的家学渊博。卢左侍郎为人谨慎,又岂会在简单的固修上翻船呢? 哎,他们好像记得,这段决堤的河坝,是宁王主持修筑的吧。 宁王顿时觉得压力大增,周围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瞬间化作一柄柄钢刀正无情地凌迟着自己。在这个尤带春寒的三月,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微风拂过,他感觉后背一片冰凉,就好像有某种长满鳞片、黏腻的动物正在踞在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宁王不好随意乱动,只能不着痕迹地收拢了下肩胛骨。 听闻河堤崩塌时,卢左侍郎心中的惊讶,一点儿都不比宁王少。郑国每一道河堤都有卢家人的痕迹,他就算说不上运筹帷幄,也称得上心中有数。她他也认为,正如那名老御史所言,这次的河堤崩塌必有蹊跷。 至于是什么蹊跷呢? 排除蓄意毁坏之后,也就剩下那几种可能了。 第一,没有完全依照图纸修筑堤坝。 第二,修筑堤坝的时候,出现偷工减料。 第三,问题可能出现在筑坝的材料上面,比方说,选错石头的品种,又或者烧制草泥砖的时间不够等等。 卢左侍郎脑海中,有一幅关于山川河流走势的舆图。不多时,他就把“水丰县附近河段”的信息整理出来,也得出了些相关大致的头绪。只不过,这一切都要他想亲自前往洪水的源头,亲眼目睹过后,才有定论。 如果真的是*,这个“祸”最可能指的是宁王。那么,他也要负上,识人不明的罪责。 于是,卢左侍郎出列,请命前往洪水源头,查明河堤崩塌真相的同时,也希望能为抗洪出一份力。 庆和帝皱眉思索一番,抬手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不容反驳地沉声道,“卢爱卿,快快请起,此事容后再议。” 卢左侍郎尤不死心,朗声道,“陛下,洪水来势汹汹,如果不加以制止,恐怕百姓危矣。臣愿前往洪水源头,亲自勘察,究竟是疏、是堵,方能早有定论。” 他再次俯首叩拜,郑重地说:“臣,叩请陛下成全。” 面对卢左侍郎的毅然决然,庆和帝一时之间竟是犯了难。老实说,他真的不愿意把卢左侍郎派出去治理洪水,而且还要到洪水源头这种险地。 临沂卢家一脉单传了好几代,卢左侍郎的长子不过是总角之年,等他成长到足以为国效力,至少需要个八、十年。如果卢左侍郎有个万一,先不说改造水田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长达十年的水利薄弱期,光是年年泛滥的西秋河,就能把国库给拖垮了。 一方面是郑国未来的十年,另一方面是受灾的百姓……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庆和帝权衡一番后,很快就松开皱紧的眉头,同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的余光瞥见晋王向前膝行了两步,打断了即将吐露出口的话语。 “父皇,”晋王抬头凝望着,眼神中有渴望、有急迫,唯独没有太多功利。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在表明自己的决心,“儿臣愿立下军令状,定会保护卢大人周全。儿臣恳请父皇,准许卢大人的前往灾地,尽早整治洪水。” 卢左侍郎借低头的动作,用莫名的眼神,瞥了身旁的晋王两眼。 晋王忽然意识到,父皇还没有决定由何人赈灾,而且自己的说法貌似有点儿不对。他添了添干燥的嘴唇,又继续说服父皇,“儿臣乃是父皇的长子,深入灾地、亲抚百姓,一来可以展现父皇的拳拳爱民之意,二来可以为朝廷归拢民心。免得民心浮动,生出什么别的祸患……儿臣定竭尽全力,保护卢大人周全,恳请父皇……” 对于晋王的再次请命,宁王充耳不闻。他在拼命地思索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决堤”的内情给捂紧了呢? 要不,他干脆雇人去把河堤的残骸给清理了。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不行,那些石头的来历,只要问问当时参与筑坝的百姓就知道了。 宁王低垂的眼睑,盖住了那一瞬的凶光,是不是可以清理,外加杀人灭口呢?但转念一想,他没有这种为自己鞠躬尽瘁的下属。看来,他真的要求助外祖父了。 庆和帝坐直了腰背,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两个儿子。 自从晋王离京查案后,性子比从前坚毅了些,还多了几分城府。此刻,他的目光坚定,神色冷静沉着,应该不是一时脑热产生的冲动。 庆和帝的目光落在宁王的身上,只见这个儿子的脸上有种异样的苍白,眼神游移不定,显然是心不在焉。他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添了几分淡漠,前段时间的那些污糟事儿,简直是一言难尽……如今,这个儿子主持修筑的河堤,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诸位爱卿,以为晋王、宁王如何?” 听皇帝那早有定论到底语气,世家和勋贵两边都不再浪费唇舌。一众大臣麻溜地跪倒在地,咱们听您的,陛下。 庆和帝微微颔首,冕旒随之轻晃,发出一阵珠玉撞击的清脆声音。他转头看了眼御案下方的中书舍人,“拟旨,特命晋王为正使,卢左侍郎为副使……明日即刻启程,前往洪水灾地。” 第117章 河堤崩塌(下)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持续了一整天的大朝会,终于宣告结束。恭送皇帝离开后,大臣各个都好似被霜打蔫的茄子,满脸疲惫地离开太华殿。 晋王的目光落在某个背影上,想到葬身异地的外祖父,想到陷入僵局的“西北旧案”……心底慢慢滋生了一种情绪。他忽然渴望向对手展示自己的强大,当然,如果能打破对方面具,看见对方惊恐、愤怒的表情就更好了。 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他疾步上前,拦下了王尚书,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本王到达水丰县后,定会命人全力搜救小王大人,王大人尽管放心。” 晋王的语气并没有多少真诚,细究起来,这更像是挑衅而不是宽慰。 迎上那道饱含探究和迫切的目光,王尚书微微一愣。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仿佛读懂了晋王潜藏的情绪,不以为意地在心中笑笑,果然还是年轻轻盛啊。 他旋即满脸真诚地拱手长揖,“如此,老臣便先行谢过王爷了。” “不过……”王尚书略略沉吟,又正色道,“王爷到了灾地,只管用心当差,不必为有言太过费神。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有言定是难辞其咎。若果有言真的不幸,也是为陛下尽忠、为家国捐躯。”最后的一句话,被他说的掷地有声。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交锋,高下立见。 此时的晋王就像个一朝得志的小人,正迫不及待地耀武扬威。而王尚书的每一丝情绪,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表现堪称完美。在“小人”的衬托下,他就是一位即便痛失长孙、但依旧忧国忧民的忠臣。 晋王忽然感觉一阵无力,原本以为,在长孙遭难的打击下,再加上自己的言语攻击,王尚书怎么都会有瞬间的心神摇曳。 然而……不知是他低估了对手,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抿了抿嘴唇,低头拱手,意有所指地说:“本王,受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王尚书摆摆手,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王爷也早点回去收拾行囊吧。如果没有别的事,老臣便先行告退了。” 看着那个融入暮色的背影,晋王不禁自嘲地笑笑,跟老狐狸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些。他轻轻地吐出胸中的郁气,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王尚书说得对,他明早就要离京赈灾,确实该回府好好准备一番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下来,宁王脚步踉跄地离开空无一人的大殿。方才,正当他准备走到外祖父身旁时,却被忽然冒出的大哥横插一脚。听了二人的对话,他才忽然想到,王家表弟被洪水冲走,如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果他现在跑去向外祖父求救,不就等于主动暴露,说自己正是那个罪魁祸首。如果是旁的表兄弟,他还真的有自信,外祖父肯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是……他这位表弟,是王家的芝兰玉树。传说大舅父抛家出游后,外祖父就把表弟抱到身边,亲手抚养长大。而且他还听说,外祖父要越过其余几位舅父,直接把家主之位传给表弟。 春风拂过,带来一片温润。 宁王却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如果外祖父知道……肯定会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说! 踏出玄武门,宁王一头扎进自家的马车,恐惧与彷徨就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慢慢地把自己缠紧。他的脑中像掀起惊涛骇浪,怎么办……怎么办?!他既没有心腹又没有幕僚,除了外祖父还能依靠谁呢?! 对了,他还有冯氏……东陵伯领兵出海,冯家里面只有冯三一个自己人。 宁王只要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立刻疯狂地摇头,不行,不行! 万氏是怎么被气吐血的,他还没有忘记呢。如果冯三再来一次酒后吐真言,把这事儿给“吐”出去。他还不如直接向父皇自首,大概能求个轻判。 宁王继续想,他还有母妃……侄子和儿子相比,论亲疏远近,母妃总不会不管儿子吧。打定主意,他面上恢复了镇定,但双手仍绞在一起。 他的眼中露出沉思,关键要怎么跟母妃说呢? ―――――――――――――――― 长泰宫。 温润的春风拂动灯笼,橘黄色的烛光微晃。 姜素敏慢悠悠地走在长廊上,裙裾轻轻扬起,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洼,看着那个久违的弦月倒影,半晌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方才,洪涛奉命过来传话,“娘娘,陛下还有政事要忙,今夜就不来长泰宫了……” 姜素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问道:“陛下,可有好好用膳?” 前一刻钟,红缎还在姜素敏耳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新鲜出炉的朝中大事――河坝崩塌、洪水肆虐,晋王奋勇、自请赈灾。就算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庆和帝铁定要忙疯了。因此,她早就猜到眼前这一幕。 理论上,能反映出皇帝身体情况的事情,都是不能随便说的。但洪涛又想请姜贤妃帮帮忙,劝一下主子,不能准时休息也要好好用膳啊。 两难之下,洪涛张了张嘴又迅速合上,纠结得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 见状,姜素敏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 她认真地想了想,温言道,“本宫亲手准备了一道汤水,虽然时机不对,但也想恳请陛下赏脸。不知能否劳烦洪公公,帮忙捎带回去呢?” 洪涛闻言大喜,那张皱巴巴的脸蛋顿时舒展开来,“不麻烦,能帮娘娘办事儿,是奴才的福气哩。” 这就像打瞌睡时送来的枕头,他正为主子的膳食犯愁,姜贤妃便送上汤羹。他不禁暗暗感概,贤妃娘娘这般善解人意,难怪陛下宠爱有加啊。 姜素敏偏了偏头,“红绸,你到小厨房,用食盒把那盅扁豆薏仁排骨汤装好,然后拿过来吧。红罗上茶……洪公公就喝杯热茶再走吧。” 洪涛忙不迭摆手,道:“娘娘不需客气,奴才跟着红绸姑娘走一趟就好,陛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说完,他便行礼告退了。 看着洪涛和红绸离去的背影,姜素敏的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着,感觉闷闷的、沉甸甸的。 自从司天监奏报“春夏雨灾”的那天开始,庆和帝就拉着一帮大臣,每天都忙得马不停蹄。除了过年封笔的那几天能好好喘口气,他就连平日吃饭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通常都是随便扒两口饭菜就算了。 更何况,如今国家遭逢大难…… 与庆和帝相处越久,姜素敏也不得不承认,刨去那些无情手段不提,他确确实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她一直记得大姐姐的暗示,有时会忍不住猜想,陛下他会不会因为劳累过度,而发生什么意外呢? 无论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她们母子最坚实的依靠。 而且姜素敏抚心自问,他都不曾待薄过自己母子三人。 辗转反侧之后,姜素敏便捡起前世最擅长的活计――炖汤,也算尽了自己的心意。后来,她想到这人是皇帝,入口的东西须要万分谨慎,还专门找到太医请教了一番。 至于政治什么的,但姜素敏不认为自己一个内宅夫人、家庭主妇能够玩得转。加之,庆和帝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他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对政务可谓游刃有余,毋需旁人来指手划脚。 …… 孤清的月光悄悄爬上长廊,亲吻上那副美妙的裙摆。 姜素敏深邃的眼中,添了一抹浓重的担忧。现在她只希望,庆和帝知道爱惜自己身体,两个孩子的童年不要缺了父亲的角色。 “退下――”稚嫩而又带着尖锐的声音响起。 姜素敏微愣,这是……阿佳特有的大嗓门。她顾不上想东想西,三步并作两步,立即伸手推开了殿门。 只见,殿内的侍婢齐刷刷地跪倒一地,就连郭姑姑和两位**母不能幸免。明熙公主和太原王双双站在那张驼色大地毯上,前者的眼角还残留着厉色。 姜素敏微微挑眉,给了郭姑姑一个疑问的眼神。 原来,**母们害怕两位小主子有什么磕碰,每次明熙公主与太原王玩闹到一起时,都会及时把二者分开。但是,明熙公主与弟弟的亲近再三遭到阻拦后,就表现出十二分的不耐。她皱着眉头,学着自己父皇的挥动小肥手,严厉地喝了声“退下”。 然而,主子再小,那都是主子。 因此,便有了姜素敏进门时的那一幕。 就在母妃与郭姑姑说话的时候,明熙公主的眼中闪烁着欢快,伸出自己像藕节般肥嫩的手臂,正圈着弟弟奋力地拖动着。太原王则皱紧小眉头,各种挣、各种推、各种拱,正努力挣脱姐姐的魔爪。 很快,这两只双双倒在了大地毯上。 都说,一力降十会。 太原王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自己向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布偶群靠近。 说到布偶山,那是庆和帝得知小女儿喜欢布老虎后,特意命人准备的。里面有拖着长耳朵的兔子,也有满身花斑的小鹿……然而,明熙公主最爱的还是那两大两小布老虎,甚至想把它们放到床上,陪着自己睡觉。 如果不是姜素敏在一旁温言相劝,说大布老虎太大了,如果把它们都放床上,弟弟就没地方睡觉了。 明熙公主犹豫了很久,最终在弟弟和布老虎之间选择了弟弟。不过,在她的坚持下,两只小老虎依旧在床上,就连两只大布老虎也弄了个专座,安放在床边。 至于庆和帝送的那堆布偶,就被明熙公主堆在大地毯的一旁。如果说布老虎是她不能让别人碰的珍藏,那堆布偶就是可以和别人分享的玩具。无论谁讨要,她都很大方地从布偶堆拿出一个。 为此,庆和帝不止一次表示很心塞。 姜素敏上前两步,柔声地喊:“阿佳,阿建。” 听见母妃的呼唤,两个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明熙公主立刻松开弟弟,手脚利落地从地毯爬起,向着母妃迅速地迈开自己的小肥腿。她的肥下巴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煞是可爱。她因病瘦下去两层的肥下巴又养了回来,眼看着有向着第四层进发的趋势。 还没等姜素敏蹲下身子,好好享受下女儿的热情。她的余光就看见那只肥团子越过自己,嘴里还欢快地呼唤着“父父!父父!” 表错情的姜素敏,面部有一瞬间的龟裂。她扭头看着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女儿,无奈地纠正道,“阿佳,不是父父,要叫父皇啊……” 明熙公主充耳不闻,依旧固执己见,冲着长廊“父父”地喊个不停。 姜素敏的腿上忽然觉得一片温热,低头看去,原来是阿建搂着自己的膝盖。他仰着小脑袋,眼圈红红的,仿佛有眼泪在里头打转儿。他柔柔地、嫩嫩地喊着“母妃”,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 姜素敏弯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额头,“阿建乖,男子汉不能哭哦。等阿建长大,练好武艺,就欺负回姐姐好不好?” 太原王立即被安抚了,乖乖地把小脸贴在母妃的锁骨窝。幼小的他还不知道,等可以用武力值压倒姐姐的那天,却已经物是人非。 没有呼唤到父皇的明熙公主,尤不死心。她从门口回到屋内后,各种翻找。她一时掀起分隔内外的帐幔,一时弯腰查看小坐具底下,嘴里用各种声调地喊着“父父,父父,父父……” 小小的她也许以为,父皇正在跟自己玩抓迷藏呢。 姜素敏把儿子塞回被窝,回头就看见女儿诡异的行为,心塞得不行。这个闺女,她简直就替庆和帝一个人生的! 她准备去把女儿揪过来睡觉,刚刚一动,就感觉被什么拽住了。 太原王紧紧地拉着母妃的袖子,眼巴巴地喊:“父皇。” 姜素敏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耐心地解释道:“父皇今天有事忙,母妃代替父皇给阿建读书,好吗?” 只要庆和帝有空,就会在睡前给孩子们读史记。他不仅仅是简单地诵读,还会说自己的见解。有幸旁听的姜素敏,总觉得这种睡前故事太高端,浓缩着朝堂的影子。 姜素敏从一张案几底下把女儿抓出来,然后命人打水,帮她洗干净脸蛋、手脚。等两只都乖乖躺好后,她就从拿出那本史记,低声地朗诵起来。 “……后安能杀吾母而命我?我未壮,状则变……”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孤清的月光被飘来的阴云遮盖,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波风暴。 第118章 天地同悲 深夜,无星也无月。 在黑暗的掩护下,即使最优秀的斥候也没有发现,京城的上空掠过着几只训练有素的信鸽。 急骤的狂风从窗口灌入,书房内的烛光不停地闪烁跳跃,书案上摆放着的纸张被吹得四处零落。轻轻地“噗”一声,灯罩的上方冒出一缕青烟,整个书房便融入了黑暗之中。 如果有人看见此时的王尚书,就会发现他与平日相去甚远。如果非要品评,平时的他宛如一丛典雅的幽兰,此刻却像一头露出锋利爪牙的狰狞野兽。 他背手伫立在窗旁,目光落在漆黑的夜空。仔细一看,他的瞳孔深处凝聚着令人颤栗的寒芒。 有言……无论是生是死,祖父都会派人接你归家。至于那个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的猪彘,等时机一到,祖父自会给他一个归宿。 天灾,*? 毋需宁王解释,王尚书凭借自己对外孙的了解,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 天空堆叠着层层乌云,风起云涌间,是大雨滂沱。放眼望去,天与地仿佛被一幕幕水帘接连到一起。 颁下圣旨的第二天,晋王与妻儿相拥告别后,便领着三千精兵并大批的粮草,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由于时间紧张,这一路上赈灾队伍除了走官道外,还需翻山越岭地抄近道。 路上,衣衫褴褛、瘦骨如柴,被迫背井离乡的难民随处可见。他们都高挽着裤腿,脚步蹒跚地去往下一个没有遭灾的城镇。他们全都两手空空,也许下一刻就可能因为饥饿,而倒在了哪片荒山野岭。 看见运粮的马车时,难民的眼中立刻燃起了渴望。当他们看向粮车周围的彪悍士兵时,眼中的渴望沉寂,重新蒙上一层麻木。 难民中有几个孤身一人的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的身后。他们的大眼睛里不见天真、懵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无措。他们在措不及防下迎来人生的第一场死别,甚至还来不及为父母亲人哀悼,就要拼尽全力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晋王看着那一双双稚嫩的、弱小的眼睛,忽然想起家中虎头虎脑、总是嘻嘻傻笑的阿鹰,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当即转头向身旁的侍卫耳语几句,后者立即调转马头向那群难民追去。 那名离队的侍卫,也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他不光是分了些干粮给孩子们,还守在一旁看着他们吃完,然后再策马返回。 然而,无论是晋王还是这名侍卫,都不曾想到。 这些孤立无援的孩子,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了路上死去,不是因为饥饿,也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柔弱无力的他们,就是难民群中最好的储备粮! 人人相食……也许,这一场场看不见尽头的大雨,就是天地同悲的眼泪。 真正踏入灾地,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用“死寂”二字形容。原本热闹的县城空无一人,只留下满地淤积的泥泞,那是洪水过境后留下的礼物。 茅草屋、木屋通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一般。只有那些青石砖瓦房,好歹能剩些颓垣废壁,能辨认出大概的轮廓。土墙下有两只发胀、腐烂的手掌,应该是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浮尸,被拦截在这里。 按舆图看来,这应该是受灾最轻的县城吧。 令人作呕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但晋王好像丧失了嗅觉,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他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捏紧,心里仿佛沉重到麻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快点……前方有更多的百姓在等着。 晋王一马当先,还没走上两步,就感觉身子微微一沉。他拽进缰绳,低头查看,只见淤泥没过了马腿的膝部。他立刻高举手臂,往后比划了个“停止”的手势。 淤泥太深,马匹可以勉强通过,但运粮车就肯定会沦陷其中。为今之计,只能调头、绕道而行。 天色一直阴暗无比,晋王只能单凭大概来判断时辰。当整个赈灾队伍变道完成后,他便下令放缓行进速度,令所有人在马背上食用干粮。 “轰――”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所有人极目眺望,那是何等壮观的画面―――― 斜前方激起巨浪,很快形成一道三丈高的水墙。黄褐色的泥水朝着地面重重拍下,瞬间形成奔腾不息的洪流。从高处俯瞰,那座空无一人的县城化身汪洋。零碎的木板、肿胀的浮尸,还有浮沉不定的树冠……随着洪流倾斜而下。 在天地威势的笼罩下,所有人的眼中都被填满了惊惧。 他们,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 晋王端坐在马背上,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高山。 前方探路的士兵终于返回,抱拳复命道,“启禀王爷,攀爬的绳索已经准备好,只要翻过前方的山头,就可以抵达水丰县了。” 晋王微微颔首,“传令下去,弃车步行……”说完,他就率先脱下了蓑衣。 “王爷……” “好了!”晋王厉色打断了自己内侍的话,“本王带你来,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唧唧歪歪!”他伸指点了点卢左侍郎的方向,“你到那边去,看顾好卢大人吧。” 他绕到粮车上取了三大包粮食,捆绑在自己的马背上。士兵们也纷纷下马,用自己的蓑衣包裹粮草,然后用麻绳捆牢。 山路崎岖、湿滑,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一车车粮草化整为零。人牵马匹,马匹驼粮,就可以避免了粮草倒退、侧翻时所导致的损失。 雨,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 能看见的范围越来越小,晋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冷雨水,如今的情况极容易发生危险,必须停下。他转头看向方才那位探路的士兵,“你可曾查探到什么山洞,又或是可以扎营的平地?” ――――――――――――――― 幽深阴暗的洞**。 “哗――哗――” 大股的洪流涌入,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涨起来。某个仰躺在高处的平台的身影,顿时被水流淹没了大半。 冷……冷……好冷…… 意识从光陆怪离的梦抽离,王穆之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上方倒挂着的钟**石。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从自己身上潺潺流逝。 还记得那天,他处理完公务后,便和往常一样勘探溶洞。身后突然出现一股恐怖的力道,他就被洪水卷入溶洞的深处。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壮叔拽着他的胳膊猛力一甩。重重地撞上洞壁后,他就陷入了黑暗中。 想到这里,王穆之的眼中流露出悲伤,如果不是因为因为自己,壮叔应该还在京城替祖父赶车,而为了救自己而…… 精心栽培的长孙外放,王尚书怎么可能会不给点保障,而老实憨厚、武艺高强的壮叔便是首选。 第一次睁眼,王穆之就发现自己躺在这个仅容一人的高台上。想要起身活动,他的左手和左腿却已扭曲翻折,不太听指挥。他的后背一片湿粘,似乎有温热地液体流出,空气里弥漫着血液特有的铁腥味儿。 也许因为失血过多,更是因为伤情太重,王穆之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睡睡醒醒。醒来的时候,他就着微弱的光线,侧头观察洪流。他赫然发现,这洪水源源不断,但自己身处的高台却维持着清爽。 这无一不在显示,溶洞的深处可能有暗河! 王穆之不禁苦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吧。幸好塞在胸前的干粮没有被冲走,他就是靠着那两块湿答答、散发着土腥味儿的面饼,一直撑到现在…… 急促的水流飞溅,混杂着泥沙的污水意外灌入口鼻,呛得王穆之眼前阵阵发黑。他把头偏向里侧,完好无损的右手抚上胸口,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他的心底涌上一股苦涩,没有食物有身负重伤的自己,大概撑不了多少天了。只愿上苍垂怜,能让他把暗河的消息传出去。 轻飘飘的感觉再次袭来,王穆之有预感,自己如果昏睡过去,指不定就醒不过来了。他咬紧牙关,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晕,不能晕…… 朦朦胧胧间,他忽然想起很多,樱花树下的莽撞姑娘,虽不是自己见过最漂亮、但却最鲜活的姑娘…… 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流水的响动,王穆之有些混沌的眼睛,骤然被点亮。他凝聚起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求救。 ――――――――――――――― 什么声音? 原本在山洞里歇息的众人,立即绷直了后背。守在洞口周围的近卫们,立即把手放在身侧的刀柄上,然后警惕地四处张望。 第119章 斩衰三年 京城,魏国公府。 夜色苍茫,细雨纷飞。 绯红色的帐幔里,姜丽敏的双目紧闭,呼吸变得急促。她的眼珠子在眼睑下不安地转动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天空湛蓝如水,绿茵草地、落英缤纷。 王穆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俨然是初见那天的模样。他独自一人伫立在樱花树下,漫天飞舞的花瓣落在肩头。 姜丽敏的眼中闪过惊喜,脚步不由自主地想他的方向挪动。她心底冒出有个声音,快,快去告诉他,不要离开京城,不要到那个什么县去。刚迈开两步,她就听见自己拙劣的表白。 循声看去,那正是当初的自己。 王穆之并没有拒绝那个自己,反而微笑着倾身上前、拥入怀中……然后,他不再是那个文采斐然的状元郎,也不再是那个人人称颂的清官廉吏,却与妻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姜丽敏感觉自己似是被什么分割成两半。 一半的她,是清醒着痛苦的自己。另一半的她,是愚昧着幸福的自己。 久而久之,她开始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她想,无论如何,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念头刚起,霎那间斗转星移。 姜丽敏被带到一个幽暗的洞**,看着那个血渍斑驳的月白色人影。她想要上前帮忙却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垂危危,看着他苦苦挣扎,看着他……合上双眼,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 “求求你,别死……” 姜丽敏猛地从床上坐起,黑白分明的眼中还盛满了惊惧。她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四周,四周依旧是一团漆黑。她慢慢地蜷起身子,拥着被子蜷缩在床角。 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雨水淅沥,竹叶潇潇。 滴嗒的雨声与起伏的沙沙声交织,如泣如诉,宛如一曲在心底流淌的悲歌。 姜丽敏倚在床头,默默地听着窗外的天籁,彻夜无眠。 只要你能活着,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 河间王府。 “真的?” 河间王“嚯”地睁开眼睛,目露精光地盯着自己的长随。那恶狠狠的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你敢摇头,本王就活刮了你! 顶着主子如同实质的目光,长随的内心紧张到极致。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好!好!好!” 河间王欢喜得从榻上一跃而起,灵活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再配上那身青苔绿色的衣裳,活像一只翻身、跳跃的肥□□。在榻上坐稳,他喜滋滋地摸着下巴,“本王就知道,只要本王出手,哪有搅不黄的亲事?” “哎哟,本王岂不是要开始准备聘礼……” “嗯,要手书一封回河间,命人送些珍宝过来……” “哈哈哈,姜家老骗子,让你跟本王装!本王还不是要娶你闺女……” 眼看着主子进入了疯魔状态,长随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退到角落。 畅想过了好一阵子,河间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在心里琢磨了一圈,忽然发现有点儿不对,前几天不是才说没有进展吗,现在突然就成啦? 他回头准备问问长随,结果就看见那人鬼鬼祟祟地往大花瓶后躲。 “你躲什么躲?!”河间王微恼,“还不滚过来跟本王说清楚?!” 那天,河间王吩咐长随从灵州买了个□□好的雏儿,给离京外放的童家公子设下一道美人计。 所谓美人计,说白了就那几种套路。 开头,通常都是“孤女卖身恶霸欺,公子挺身救美人”。至于过程中的种种,略过不提。而结局,大多数都是“孤灯暗帐玉成双,珠胎暗结腹藏子”。 按照河间王的计划,童家公子要在成亲前弄出一个庶长子来。到魏国公府为自家姑娘讨公道的时候,他就添油加醋、推波助澜,何愁亲事儿不黄。 有心算无心,这开头进展得十分顺利,但结局却出乎意料了。童家公子为人正直、迂腐、认死理儿,就算怎么与旁人心心相印,也做出逾矩的事来。 随着婚期逼近,被河间王逼得乱了章法的雏儿,拿出了从楼里带出来的秘药…… 然而,计划总与现实有些差距的。 河间王耐着性子听完,又沉下心神从头到尾捋一遍,忽然有些担忧地问:“那些……都处理干净了吗?” 长随闻言,忙不迭点头,“干,干净!” 河间王如释重负般长呼一口气,“干净就好,干净就好!” 片刻后,他又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叹道,“哎,只能说那小子的命不好啊,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今日难得好天气,来,跟本王出去喝酒!” 长随看看主子的背影,又看看窗外的细雨,好天气? …… 与远方的人间地狱不同,京城依旧是那样的安定、繁荣。除了愈发忙碌的朝堂、人们偶尔的叹息,洪水似乎没有带来什么变化。 刚踏入有间酒楼,河间王就被一团温香软玉撞了个踉跄。待他稳住身形,就对上一双欲语还休、含羞带怯的媚眼儿。那扑面而来的诱惑,就连他这种万花丛中过的老手,都被勾得心神一荡。 也许,河间王的辨识度实在太高。 那撞人的女子立刻仓惶地跪倒在地,又抬手拽了拽身旁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见后者毫无反应,她满脸无助地紧咬着下唇,一脸泫然若泣的模样。 “奴,奴与夫君……无意冲撞王爷,求王爷开恩。” 轻柔的嗓音落在耳里,就像是春天潺潺的流水,冬天绽放的雪花……夹杂着才下枝头又上心头的悸动。 河间王陶醉地半眯着眼睛,脸上不禁露出了垂涎之色。很快,他脸上的垂涎立即褪去,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女人和王爵,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时,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的冯三终于反应过来。他摇摇欲坠地拱了拱手,打着舌头说:“冯,冯三……冲撞了王爷,王,王爷……” 河间王斜着眼睛看了冯三两眼,十分大度地挥挥衣袖,“走吧,走吧,别挡在门口,妨碍本王吃酒!” 挡路的人离开,正欲迈步的河间王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角形状不规则的羊脂玉,正折射着莹白的光华。他神使鬼差地弯腰拾起,翻看了一阵子,顿时脸色大变。 方才那个姑娘……还有冯家…… 没过几天,京城街头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河间王竟然与冯三勾肩搭背地走街窜巷,两人好得似乎能穿一条裤子。 惹得京城的权贵纷纷在心里嘀咕,这大流氓和小流氓怎么忽然就凑到一起呢? ―――――――――――――――― 很快,时间就踩在了四月的尾巴上。距离洪水发生的那天,已经有一个半月了。随着灾地的一个个噩耗传来,朝堂上仿佛有一根透明的琴弦越绷越紧,不知合适就会彻底崩断。 王家长孙被救但却重伤垂危的消息,就如同大海中的蜉蝣,溅不起一点儿浪花。 就在这种欲盖弥彰的平静下,四月的最后一天,魏国公府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姜丽敏呆坐在窗边,低着头,机械地绣着手里的鸳鸯枕套。她的心神早已乘着流云,去往不知名的某处。 ”啪”地一声,房门被忽然打开。 彩云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姑娘,童家来人报丧……说,说未来三姑爷他在任上去了……” ―――――――――――――――― 长泰宫。 听完红缎说的那些,姜素敏有些颓然地靠在腰枕上,眼底渐渐染上惆怅。 对于魏国公府来说,这几天实在是兵荒马乱。 童家上门报丧后没几天,河间王就带着六十箱满满当当的聘礼叩门,说要求娶姜家的三姑娘为王妃。为表诚心,他还拍着胸脯许诺,王府以后的方方面面,包括自己,都由王妃说来算。 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的姜丽敏竟跑到前院,表示姜童两家的婚事已过小定,自己论情论礼都该为未婚夫斩衰三年,而后再谈婚论嫁。 正愁不知如何拒绝的魏国公,立即顺着女儿的话碴,义正严辞地拒绝了河间王的求娶。 被抚了面子的河间王愤然离去,临走前甚至还放话,说与姜家势不两立。 凡事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 虽然得罪了河间王这个老流氓,往后可能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麻烦。但事情传开后,人人称颂姜家姑娘知礼守德,俨然是贵女中的典范。 姜氏一门的未婚姑娘顿时成了抢手货,议亲对象的条件比原来高出一等都不止。见状,原本对拒亲颇有微词的族老,都纷纷露出满意的神色。 其实,像这种未婚夫妻守丧之事,是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接亲的双方商议得当,完全可以立刻做到“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当然,其中会涉及什么利益交换,就不得而知了。 而且,旁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专门拿出来说嘴。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选到一个短命的未来儿媳、女婿。 说到如今,姜丽敏都已经把话说了出来,那三年的斩衰就一天都不能少。 但换个角度想,面对河间王的逼婚,也总算是个缓兵之计。 姜素敏长呼出一口气,叹息道,“哎,都说好事多磨。只盼三年过后,阿丽能够否极泰来……那位童家公子,也愿他往生净土、早登极乐。” 闻言,红绫、红罗与红绸,三人都齐齐附和。唯独红缎的脸色有些古怪,像吞了只苍蝇似的。 姜素敏看了后者两眼,有点奇怪地问:“怎么啦?可是有什么不对?” 红缎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奴婢听闻,那位童公子算不得什么正派人……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周身都是通红的丘疹……角落里,还吊死了个同样赤|裸的侍婢……大家推断,童公子可能是用多了助兴的药物,才,才……” 说到最后,红绫的脸蛋、耳朵已经是火辣辣一片。也幸亏她的规矩过关,才勉强维持着镇定。 良久,众人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红罗当即愤愤不平地说:“幸亏这人死了,不然等三姑娘出嫁,就遭殃了!三姑娘守这三年,还真的不值!” 姜素敏越是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盘帐,河间王曾表示对阿丽有意,却被童家抢先一步。他这次提亲提得太快了,总感觉早有预谋。毕竟六十抬聘礼,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准备好的。 就在这时,有个神色慌张的小宫女来报,“娘娘,明熙公主在东侧殿大闹……” 第120章 明熙寻父 东侧殿。 时间回溯到半个时辰之前。 明熙公主张大小嘴巴,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米牙,嗷呜一口吃下最后的牛奶鸡蛋羹。还没等张嬷嬷帮忙擦嘴巴,她就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从按照身量定制的小桌椅上滑了下去。 站稳身子,她迈开自己的小肥腿,蹭蹭地跑到另一套小桌椅旁边,眼巴巴地盯着弟弟看。她仿佛在用眼神催促着弟弟,快点吃啊,咱们等会儿一起玩。她的小嘴巴仍然一鼓一鼓地咀嚼着,小肥脸上还粘了些黄色的东西。 面对自己凑过来的姐姐,太原王就一副“你看你的,我吃我的”的样子。他完全没有施舍一个眼神给姐的意思,依旧是那么优雅地小口抿着钱嬷嬷喂过来的鸡蛋羹。 张嬷嬷拿着帕子蹲到小主子的身边,小声地询问,“公主,既然王爷还没吃完,不如先擦擦嘴巴吧。” 明熙公主扭头看了**母片刻,才嘟起嘴巴示意,擦吧,本宫允许了。 见状,张嬷嬷才敢有下一步动作。 可能因为与父母足够亲密,明熙公主和太原王都不像别的同龄孩子那样依赖**母。 寡言少语的太原王自不必说,除了母妃还有挣不脱的姐姐之外,旁人很少能引动他的情绪。在父皇的耳濡目染下,明熙公主总是微微仰着小脑袋,话里话外都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母们对待两个孩子的态度,变得更为谦卑、谨慎。 姜素敏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后来,她想深一层,龙凤胎生来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理应让他们适应这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身份。 等弟弟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羹,迫不及待的明熙公主就连抱带拽地,硬是把人拖下了小椅子。她嘴里还亲亲热热地说:“来,弟弟,来玩啊!” 看不见母妃,太原王知道能为自己主持公道的靠山不在时,还是非常识相的。他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就像个被迫屈服于姐姐**威的小可怜,姐姐拽去哪里就是哪里,姐姐让玩什么就玩什么。 他怀里抱着姐姐硬塞来的小弓布偶,安静地坐在大地毯一角。他看着姐姐挺着肥肚子、挥舞着小剑布偶,正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那座“布偶山”走去。 其实,这两只画风迥异的布偶是来历的。 明熙公主学会“弓”和“剑”这两个概念后,就开始天天闹着要小弓、小剑。 被闹得头疼的姜素敏,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幸亏这熊孩子还不知道“刀”。 庆和帝听闻,虽然被政务困在勤政殿脱不开身,但也不忘命洪涛送来两套精雕细琢的小木工、小木剑。 明熙公主一看就双眼发光,紧紧抓住不放手。 姜素敏哪能放心让孩子玩这个,要是一个不小心,然后被木头戳伤眼睛可怎么办?但是阿佳又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无奈之下,她就连夜用棉布、硬麻布和宣纸做了四只形似的玩偶,趁着阿佳睡觉的时候,把那套木头做的给替换过来。 话又说回来。 明熙公主的两只小肥手握着“剑身”,用“剑柄”凿那座“布偶山”。她紧绷着小脸,每凿一下,就气运丹田地大喊一声“嘿”。 这种满满的反差感,不禁让人面露笑意。 张嬷嬷等人却要强忍着笑意,不停地凑趣鼓励,“公主好棒!公主厉害啊!” 被“凿”了几下,堆在“山顶”的梅花鹿就滴溜溜地滚了下来。 明熙公主走到梅花鹿的旁边,丢开被玩得软趴趴的小剑。蹲下、揪鹿角、拖走,她这三步可谓一气呵成。拖着梅花鹿来到弟弟跟前,她对准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就“啪”地亲了一口。 太原王抬头看看姐姐,又低头看看鹿,一脸淡漠地抬手抹去脸上的口水。 “哈哈哈,”明熙公主开怀大笑,拖着梅花鹿往前递了下,“给弟弟!” 不等太原王有什么反应,怀里的小弓就变成了梅花鹿。不知为了祸水东引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目送着姐姐拎弓离去的背影,冷不丁喊了句“父皇”。 什么?父皇? 明熙公主的竖起了耳朵,像只警惕的肥松鼠,“父父,父父在哪里?!” 太原王的这一声“父皇”,就像捅了只马蜂窝似的。 明熙公主丢开手里的小弓布偶,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父皇。她先是把布偶刨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是案几底、桌子底、床底。她还爬到大床上,把被子揉得一团糟。 “父父,父父,父父……父父!” 明熙公主的语调,从刚开始的悠哉浅浅变得气急败坏。她摸摸两只小布老虎,一脚踹飞小枕头……仍然没有找到父皇,就从床上溜了下来。 还有什么地方没找呢? 瞄准目标后,明熙公主三两下就爬上了案几,把自己的小肥爪探向了旁边的书架,抓住,甩出去。 张嬷嬷顿时大惊失色,放下两本被摔到怀里的书,急忙把小主子抱离“作案现场”。 明熙公主拼命拱着肥身子,尖叫着,“父父……放肆!放肆!” 张嬷嬷不敢放手,丢书不是什么问题,就怕公主丢得兴起从案几上摔了下去。她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只好一边抱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公主,陛下不在这里啊,而且这些书都是娘娘的,可不能随便丢……” 太原王看看尖叫的姐姐,又看看自己四周,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他表示十分不明白,殿里怎么就忽然大变样了呢? “嘶――” 微黄的纸张,如同仙女散花般地落下。 被抱离案几的刹那,明熙公主把手里的《千字文》从书脊撕开了。 她已经能分清父皇和母妃在别人嘴里的称谓,能大致听明白一个信息,就是父父不在这里。她气鼓鼓地站在地上,抬腿愤怒地踩了两下铺在地上的书。 过了一会儿,明熙公主歪头看着张嬷嬷问:“嬷嬷,父父在哪里?” “公主,陛下在勤政殿处理政务呢。”见小主子似乎不想继续大闹,张嬷嬷一直被提到半空的心肝,终于能稍稍松绑。 “亲,沁,勤……”第一次接触的新词,明熙公主试几次才说了出口,“勤政殿在哪里?” 张嬷嬷愣了愣,没想到小主子会这样问,“勤政殿在长泰宫的西北,长泰宫就是娘娘、公主和王爷住的地方。” 明熙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迈开小肥腿跑到弟弟身边,牵着他的小手把人拖了起来,“弟弟,去找父父!” 张嬷嬷刚松下去的半口气,就忽然被堵在胸口。 逆来顺受的太原王,脚步踉跄地被姐姐拖到了门边。 ―――――――――――――――― 姜素敏赶到东侧殿时,就看见门口跪成了一面人墙,为了把阿佳和阿建堵在殿内。阿佳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她一边牢牢地牵着弟弟,一边挥动着小肥手放声尖叫,“放肆!走开!”。 这种高亢又尖锐的童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头一次看见这样歇斯底里的阿佳,姜素敏被吓了一大跳。她连忙穿过人墙,蹲下身子柔声安抚道,“阿佳,这是怎么啦?” 明熙公主的眼睛陡然发亮,松开弟弟,像颗小炮弹似的投入母妃怀中。她紧紧地抱着母妃,仰着小脑袋、张大嘴巴撕心裂肺地嚎啕,“母妃,找父父……呜呜呜,找父父……” 太原王也不敢示弱地钻进母妃的怀抱,用细嫩的声音撒娇,“母妃,抱!” ……… 黄昏,累坏了的太原王,拱进乱哄哄的大床睡得正香。 但明熙公主还在低声呜咽着,“找父父……母妃,找父父……” 姜素敏抱着女儿,坐在唯一称得上整齐的卧榻上。她低头亲了亲女儿那双肿得好像核桃的眼睛,低声说:“阿佳,你要讲道理。你父皇在处理政务,不是母妃不带阿佳找父皇,也不是父皇不要阿佳啊……” 她抬手指了指大地毯上的小弓布偶,又继续说:“阿佳看,父皇不是给你送来小弓、小剑了吗?就像阿佳被母妃喂饭的时候,不想让弟弟来打扰一样啊……你父皇处理政务的时候,也不想被人打扰的。” “不……”明熙公主忽然高声嚎了一嗓,蹬了两下肥脚丫,又伤心欲绝地低声呜咽,“要父父,就要父父……” 被哭得心酸的姜素敏,爱恋地摸摸女儿的发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要在心里举白旗了。 姜素敏知道阿佳天性恋父,却不知道她居然把父皇看得这样重。 像阿佳这个年纪的孩子,父母亲走开个三五天,也许就要重新认识一遍。但阿佳却整整一个半月都把父皇挂在嘴边,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父皇。 难怪世人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姜素敏觉得紧了紧搂着阿佳的手臂,只希望阿佳和她父皇的情缘足够深厚。 她还记得,上辈子的女儿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恋父的时光,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后来……女儿提起父亲的神情,就从仇恨渐渐过渡成了淡漠。女儿表面上看起来不再在意,赡养父亲的钱也从未少过一分。 但她知道,女儿心里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疤,只怕永远都停留在那里,只不过是不触不痛罢了。 曾有很多人问姜素敏,她的女儿这么优秀,年纪轻轻就挤进公司的管理层。她为什么要大力撮合这样一个样貌普通、能力一般的女婿呢? 说实话,她的想法有些老套,认为婚姻中的双方,不仅仅是男女本人,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 她看重的,就是这个女婿的家庭。他的父母亲都是教师,如果女儿与公婆的意见相左,至少大家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讲道理。其次,女婿的性子温吞、为人踏实不争,虽然听起来有些软,但至少不会跟性格火爆的女儿争锋相对。 而且,有些东西只有自己经历过、拥有过,才能与别人分享的。 姜素敏很遗憾,自己没能给女儿一个健康快乐的家庭。但她由衷地希望,这个经历家庭和睦的男孩,用他的经历教会女儿怎样去拥有一个快乐的家庭。 想着想着,姜素敏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女儿的眼睛认真地说:“阿佳,莫哭了,母妃这就派人去找你父皇。但是,无论父皇有没有时间见阿佳,你都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乱扔东西、还撕书……” “阿佳知道吗?被你撕烂的那本《千字文》,是你和弟弟都还在母妃的肚子里时,父皇和母妃读给你们听的……” 第121章 入宣华宫 是夜,无星无月。 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时有闷雷声滚动,却不见一滴雨点。潮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被夜幕笼罩的皇城一片寂静,只闻得不甘寂寞的蛙鸣声阵阵。 朱红色的殿门缓缓打开,一股悠扬婉转但又承载了岁月厚重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姜素敏赫然发现,这股味道竟与在庆和帝身上的龙涎香极为相似。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因为殿内无人,徒添了三分冷清。 “娘娘,”洪涛弓着腰站在门边,毕恭毕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陛下有命,劳烦娘娘和王爷,还有公主在殿内等一阵子。” 姜素敏微微颔首,笑着致谢,“有劳洪公公了。” 她低头看看时不时拽衣角催促的阿佳,又看看倚在腿边、亦步亦趋的阿建。她轻轻地抚摸着两只毛绒绒的脑袋瓜,柔声叮咛道,“等会儿,你们都不能淘气哦。” 她还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戏谑道,“小捣蛋,调皮鬼,记住了吗?” 明熙公主仰着脑袋,一双小肥爪紧紧搂着母妃“刮鼻子”的那只手。她嘟起小嘴巴,一脸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仿佛在说,调皮鬼说谁呢,反正不是在说本宫。 她又催促地晃了晃母妃的手,伸长了脖子往门内看去,探头探脑的,似乎在寻找什么。 姜素敏也不再耽搁,照顾着两个孩子小心地跨入门内。 乍眼看去,这座寝宫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古朴、肃穆,与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相去甚远。再认真看一圈,她发现,这里的摆设布局竟与长泰宫后殿别无二致。 分割里外的珠帘纱帐后,明黄锦缎绣龙纹的帐幔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背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龙床”。 外间的窗台下,摆放着一张颇具意趣的卧榻。卧榻平面是一块不规则的椭圆,比正常卧榻大了足足一倍。卧榻的扶手和靠背无缝连接,高低起伏间恰似那重峦叠嶂。远远看去,竟有了几分远山平湖的意境。 卧榻旁,摆放着一张圆形的案几。观其纹理色泽,应该是自然生成的紫檀树桩,仅是稍稍地打磨下表皮,不至于让人刮蹭到罢了。 最让人惊叹的,是那个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书架,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竹简、书籍和手稿。虽然被人精心保存,但依旧避免不了时光的侵蚀,有些书籍的边缘,已经开始泛白起毛;有些竹简的边角已有磨损,就连编联竹片的纬编也是将断未断;唯独那些手稿,看起来比较崭新。 能够被皇帝收藏到寝宫的,如果不是贵重的史料记载,就是罕见的人间孤本,要不然定是皇帝的心头爱了。 常言道,知识是无价的。 姜素敏开玩笑似地想,除了皇帝不提,这座宫殿里最贵重的,要数这个堆满知识的书架了。 她挪开目光,看向那张有些凌乱的书案,摊开的陈旧宗卷,写了一半的纸张,略微湿润的砚台,沾墨干涸的羊毫……无一不预示着,此间主人离开得十分匆忙。 姜素敏不禁颦眉,这大晚上的,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来打扰皇帝的。难道是灾地那边出现了什么变化,需要庆和帝立即处理? 临近傍晚,庆和帝得知阿佳嚎啕着说找“父父”后,本是打算留宿长泰宫的。岂料,晋王那边送来了两封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命洪涛宣召贤妃母子三人,就赶往勤政殿,召集大臣商议政务了。 不知为何,姜素敏忽然想起前世,电视机里那一双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那一张张脏兮兮又流露出痛苦的脸庞,那一个个痛失亲友、流离失所的灾民。 当时,她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手里的钱财就是每个月的开销。她只能收拾些家里的旧衣服送到征召物资的机构,算是尽一份心意。 如今,她身为一品宫妃,虽说不是皇后,没有母仪天下的义务。但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为那些灾民略尽绵力。不为名也不为利,她只求一个心安。 正想得出神,姜素敏感觉自己右边的衣袖有点儿重。她低头一看,正对上阿建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清澈明亮眼眸仿佛会说话一般,让人不禁心头发软。他高举着两条小胳膊,整个小身子都扒在自己腿上,撒娇地呢喃,“母妃,抱抱,抱抱嘛……” “阿建是男子汉,不能撒娇啊。” 话虽如此,但早被儿子萌化的姜素敏,还是弯腰抱起了儿子。 得偿所愿的太原王,一脸满足地眯起眼睛,小脸还紧贴着母妃的颈窝。 姜素敏低头亲了亲儿子发顶,准备转身回到卧榻上坐着。不经意间,她的余光瞥见宗卷上的只言片语,“穆泰三年”、“西秋、清河水患”……瞄了两眼那份手稿,她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庆和帝端坐在书案后,认真地翻阅着水患记载,时而皱眉深思,时而提笔记录。微黄的灯光,投射在他的侧脸,平凡的五官好似被镀上了一层光辉。 “母妃,父父怎么还不来?”明熙公主一把抱着母妃的大腿,仰着小脑袋,脸上满是闷闷不乐。 刚入宣华宫,她就松开拽着母妃衣角的小肥爪,像巡视领土一样四处溜达。到底是个陌生的地方,她也不似平时那般上窜下跳,逛了一圈没有都没有找到父皇,就只好依回母妃的腿边。 姜素敏回过神来,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女儿的脑袋,“阿佳再等等,父皇他很忙,要晚点才能过来啊。” 说完,她稳了稳臂弯里的阿建,就牵着阿佳往卧榻那边去了。 落座后,姜素敏连忙放下沉甸甸的阿建,才不着痕迹地甩了甩胳膊。不由心生感慨,果然是“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啊。 前世,她能一手抱着四五岁的女儿,一手提着袋十公斤的大米,从菜市场走回家。现在养尊处优惯了,也许再过不久,她就抱不动阿佳这个胖闺女了。 不需母妃帮忙,手脚灵活的明熙公主,三两下地就爬上了卧榻。她懒洋洋地伏在母妃膝头,眼角和眉毛都耷拉着,眼神流露出点儿小忧伤。 人小力弱的太原王,一下子就被姐姐挤到边上。靠山在此,他自然不再逆来顺受、任人鱼肉。他除了不甘示弱地往母妃的怀里钻,还光明正大地争宠,“母妃抱,不抱姐姐。” 他一边用软绵绵的嗓音撒娇,一边不知死活地伸手想把姐姐推开。 情绪不高的明熙公主,就只是歪了歪脑袋,瞥了弟弟一眼,又一脸忧伤地趴回去了。反正,只要她不愿意动弹,光凭他的小力气又能奈自己如何呢? 太原王好像读懂了姐姐对自己的鄙视,漂亮的大眼睛里开始蓄积眼泪。他扁着小嘴巴,一脸委屈地仰望着母妃,告状道,“姐姐坏,母妃不抱姐姐。” 面对这种每天循环播放的情景,姜素敏无奈之余,又觉得十分好笑。从这两只会跑、会跳、会说话,她就没有安生的时候,不是淘气大闹,就是争宠、告状。 这不,争宠的戏码又来了! 姜素敏搂着泫然若泣的阿建,对着他的小额头、脸颊连亲了三口。然后,她跟他头碰头亲昵地安抚道:“阿建最乖了,不能哭哦。母妃抱姐姐,也抱阿建。” 太原王被母妃的香吻给亲得遍体舒畅,眼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好似害羞般涨红了脸蛋,弯弯的眼睛带着羞涩的笑意。这张稚嫩的小脸,已经能看出他日后何等耀眼夺目的风姿。 太原王顿时心满意足地靠在母妃的胸口,不再计较姐姐霸占的膝头。 姜素敏同时揉着两只小脑袋,心里大大松一口气,幸亏他们都还小,会说的话也不多,就算有心告状,顶天也就不停地说对方坏。 但她只要一想到,再过两年,他们说话一套一套,还学会不依不饶的时候,便忍不住低头为自己默哀一刻钟。 “笃、笃、笃”,殿门被轻轻地叩响。 姜素敏循声看去,只见洪涛领着几名眉目清秀的宫女进来,后者手上端着些时令瓜果、零嘴点心之类的。宫女们把东西放下后,便无声地行礼退下了。 “娘娘,”洪涛拱手一礼,“陛下那边估计还需一段时间,不如先用些瓜果、点心吧。如果没有旁的事情,奴才便回勤政殿向陛下复命。” 姜素敏微笑着点点头,“也好,本宫就不耽搁洪公公了。” 待洪涛离开后,她看向摆放在树桩案几上的吃食,都是自己母子三人喜欢的。她伸手揭了揭茶盏,不是茶汤而是冒着热气的清泉。 看那张书案,就知道庆和帝离开得匆忙,肯定没那个时间仔细吩咐。这些吃食和清泉,只能是洪涛精心准备的,但却没有表露出丝毫邀功的意思。 姜素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比起从前公事公办的恭谨,洪公公现在给她的感觉……不像是熟络以后的亲近,反倒更像是多了几分真心的恭敬。 当然啦,这并不是说洪公公曾对她,有什么失礼又或是不敬之处。 只是,洪涛态度忽然的转变,让她不禁多想了一些。 姜素敏不知道,在庆和帝的后宫中,她是第一位踏入宣华宫的嫔妃。 理论上,能在宣华宫来往自如的,就只有皇帝,和皇后这个女主人。只可惜,已逝的皇后性情怯懦、胆小怕事,就连闹到跟前的嫔妃都不敢管束。她就更不敢自投罗网,跑来宣华宫找自己印象中心狠手辣的丈夫。 至于别的宫妃,没有皇帝宣召,就只能止步于宫门。 而且,庆和帝不是个沉迷女色的人。如果真的有需要,他自然会去临幸宫妃。但如果他决定睡在自己的宫殿,不是政务繁忙就是图个清静。没有什么特殊目的,他肯定不会贸然宣召宫妃,打破后宫的稳定。 洪涛很幸运,幼时就被慈元太后选中,送到同样年幼的庆和帝身边侍候。主仆二人,已经渡过了三十多个春秋。对于主子的想法,他不说摸得一清二楚,也称得上大致了解。他暗地里揣摩了很久,最终决定,对这位姜贤妃可以更加亲近些。 这里面,有着洪涛的一点小私心。 说句掉脑袋的话,万一庆和帝先走一步,他这个先帝心腹,地位就会变得很尴尬。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会被新帝送去皇陵,在茅屋中守灵度日。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他继续霸占着内侍总管的位置,新帝该怀疑自己是不是别有用心了。为了不碍新帝的眼,他还要知情识趣地上奏,主动把位置给腾出来。 运气好的话,新帝没准儿会赏他个恩典,拿着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赏赐,回乡当个平安喜乐的富家翁。 然而,平安喜乐的富家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当年,大名还叫二狗的洪涛,头一次跟着爹娘进城。他被爹娘带到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跟前,只见那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爹娘欢天喜地地接过银子,对他说,他们去给他买卤鸡腿,让他乖乖地在原地等着。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 不说卤鸡腿,他就连山珍海味都已经吃腻了,但那对说去买鸡腿的爹娘却再也不曾出现过。 洪涛和父母亲人都断了联系,又无儿无女的,可谓真正的孤身一人。而且,他没有市井生活的经验,手里还握着让人眼馋的宝贝,这就像一块招摇过市的肥肉,谁都可以咬上一口。 他左思右想,想了很久,便萌生一个主意。 等到新帝登记的时候,太原王也应该要去太原城就番了,他可不可以跟随太原王,前去番地就番呢 洪涛越想,就觉得越是可行。 他离开了京城这个漩涡,新帝便不会揪着自己不放。而且,看在他侍候主子这些年的份上,太原王应该愿意提供庇护,许自己一个安享晚年。 姜素敏虽然不知道洪涛的小算盘,但也明白,她没有什么值得洪涛图谋的。 这样说吧,作为皇帝的心腹,洪涛已经混到他这个身份所能到达的最高位置。就算换个主子,他顶天也就是维持原状,那又何苦白费那些力气呢。 所以说,只要庆和帝对她没有坏心,洪涛也不会胡乱谋算。看洪涛刚才的表现,示好的意味居多。既然如此,她又何需管洪涛因何而改变态度呢。 姜素敏低头看了眼仍然郁郁寡欢的阿佳,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了。 她捏了捏阿佳肥嘟嘟的脸蛋,拿起小银叉戳了只去核的樱桃,递到阿佳嘴边,“阿佳看,这你喜欢的樱桃哦,母妃喂你吃好不好?” 还没等姐姐反应,太原王就撅起小屁股,搂着母妃的手把樱桃送到自己的嘴里。他的小嘴巴一抿一抿地咀嚼着,唇边还挂着点点殷红色的果汁。咽下樱桃,他又眉眼弯弯地依偎回母妃的怀里撒娇,“母妃,不喂姐姐。” 如果在平时,明熙公主被这样挑衅,早就和弟弟撕起来了。但如今,她仅仅是翻了个身,把小肥脸埋在母妃香软的腹部。 “母妃,父父怎么还不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感觉很是沮丧。 可能因为姐姐的反应太过反常,太原王愣愣地看了姐姐的后脑勺半晌,扭头注视着母妃,问:“父皇,去哪里了?” 姜素敏迎上儿子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里面有期盼,有好奇,也有依赖。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女儿的小乱毛,柔声问:“阿佳呢,阿佳想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好半晌,明熙公主才扭动着肥身子,从母妃的膝头爬起来。她瞪大眼睛、抿抿紧嘴唇,眼泪要掉不掉的样子,看起来份外倔强。 姜素敏不想继续说“父皇很忙,再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阿佳看似大大咧咧,但性子却带着刚烈。这些反复而又空洞话,并不能安抚阿佳的情绪。相反,还可能激起阿佳的脾气,让她变得更为急躁。 而且,她作为母亲,是有义务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肩负着怎样的重担,无论他们能不能听懂。 打定主意,姜素敏摸摸女儿的小脸,尽量用孩子们能听懂的话,慢慢地解释起来。 “阿佳,阿建,你们知道吗?” “大概一个半月前,在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很大的洪灾。洪灾的意思就是,河里的水太多、太多了,河都已经装不下,水就跑到外面来了……” “阿佳,阿建,你们看!”姜素敏提起案几上的茶壶,揭开茶盏的盖子,开始往茶盏里倒水。很快,茶盏被注满,甘甜的清泉便跨过杯沿溢了出来。 “洪灾就好像杯子外面到处流淌的水,当这些水变很多、很多的时候,案几上阿佳最喜欢的糕糕和樱桃都会被泡坏,再也不能吃了。” 看着两个孩子懵懂的眼神,姜素敏放下茶壶,继续说: “发生洪灾的地方,有很多像母妃一样的大人,也有很多像你们一样的小孩。他们的糕糕、樱桃,还有房屋,全都被大水泡坏了。甚至,他们有的被大水冲走了,有的正在饿肚子,有的正在生病……” 明熙公主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两只小胳膊杵在盘着的小短腿上,双手托着三层的肥下巴。她拧紧小眉头,仿佛因为太多的新名词而感到困惑。 她脆生生地问道:“母妃,房屋是什么?大水又是什么?” “母妃、阿佳还有弟弟,我们一起住的长泰宫,就是我们的房屋。大水,就是母妃刚才说的洪灾啊……” 太原王目不转睛地看着母妃,黑漆漆的眼眸中仿佛透出清冷,冷不丁问道:“母妃,那他们会死吗?” 他们?谁? 姜素敏被问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儿子问的是自己嘴里描述的灾民。她不知道儿子从哪里听来的“死”字,也不知道一个差两个月才到两岁的孩子怎么会联想到“死”。 她更加不知道,如何向儿子解释何为死亡。 无论是“生”抑或是“死”,对于孩子来说,话题都太沉重了。 于是乎,姜素敏沉默。 但是,太原王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执着。他用自己稚嫩的嗓音,再次问道:“他们会死吗?” “会死。” 姜素敏不想避重就轻,也不想用谎言欺骗孩子。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眼睛,说出了真实而残酷的话。 “有很多人已经死了,但也有很多人还活着。这些人,都是你们父皇的子民。他有责任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也有责任去拯救他们。” “阿佳,阿建。”她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柔声道,“你们父皇每天都在勤政殿,和大臣们商量救人的办法。他现在很忙、很忙,就连吃饭的时间都靠挤出来,所以才不能来看望你们、陪你们玩耍。” 可能被母妃说服,明熙公主不再红着眼眶、一口一个发“父父”地念叨着。但她依旧时不时扭头,用炯炯的目光盯着殿门看。就连近在咫尺的弟弟,她好像失去兴趣一般,没有伸出魔爪。 过了很久,太原王忽然抬起小脑袋,眼泪不停在眼眶中打转。他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父皇和母妃,也会死吗?” 姜素敏一把搂过儿子,轻轻地抚着他单薄的脊背。 “阿建,父皇和母妃都会死的,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等到阿建长大,你就会知道,生死轮回是怎样的一回事儿了。所以,阿建,不要害怕。” 也许,有些人会回答,亡灵会化作天边的繁星,守望在世的挚爱、亲人。 但是,姜素敏不想对孩子撒谎,就算善意的谎言也一样。 她宁愿自己的孩子活在真实的残酷中,也不愿意他们活在幸福的虚构中。 她曾经历过的轮回,可能因为孟婆疏忽,漏了一碗孟婆汤罢了。 …… 第122章 修身养性 “咿呀――” 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门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打破了原有的宁静。oM宫门前一道身影翻身上马,便扬鞭往城门的方向急驰而去。 急促的马蹄声,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 这是,起风了啊…… 微微泛红的云层,聚拢又散开,仿似流动的暗涌。忽然间,一道银色的电光划开夜幕,龟裂的天空尤为触目惊心。下一刻,惊雷骤起,犹如戏台上拉开序幕前的鼓点。 姜素敏听到这声惊雷,只觉得心头一颤,蓦地从浅眠中惊醒过来。她转头看向窗口,就听见雨点敲打窗桁,宛如一曲动人心魄的节律。她抬手揉揉发胀的额角,看了眼墙角的沙漏,原来已经是子时三刻了,但庆和帝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禁有些担忧,难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很棘手的事情吗,商议了将近两个时辰还没有结果。 裹着小被子、睡得正香的太原王,有些不安地挥动了几下小手。他皱起小眉头,轻轻地嘟嚷了几声,仿佛在梦里抱怨些什么。 低头看见阿建红扑扑的小脸,姜素敏不禁面露微笑。她摸摸阿建的小额头,然后伸手摸摸他的后背,感觉是干燥暖和的,才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 明熙公主忽然坐了起来,掀开身上的被子。她居然闭着眼睛,就跌跌撞撞地往卧榻边缘迈步,嘴里还嘀咕着,“父父,父父。” 姜素敏眼看着阿佳就要一头栽到地上,连忙伸手把人搂进怀里。见阿佳斜躺在自己怀里,嘴里还继续念叨着“父父”,她也不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明明对阿佳照顾周到的,是她这个母妃,但这个小白眼狼心心念念的,就只有父皇! 姜素敏拉过一旁的小被子,把女儿重新裹好。 明熙公主斜躺在母妃的怀里,举起小肥爪揉了揉眼睛。她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看向四周,又扑进母妃香软的怀抱里。 “母妃,父父呢?” 姜素敏抱着女儿轻轻地晃动,小声地说:“父皇还没有回来呢,母妃抱着你再睡一会儿。等父皇回来了,母妃再叫醒你,好不好? 明熙公主像条肥虫子一样,在母妃的胸前拱来拱去,也不说话。 姜素敏被拱得直往后仰,她兜着阿佳的肥屁股,没好气地轻拍两下,“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父皇呢?有母妃陪着,不也一样吗?” 说完这两句的小醋话,她也没指望阿佳会回答,便对着那张肥嘟嘟脸蛋泄愤似地轻咬一口。 谁知道,明熙公主扭头避开母妃的袭击,竟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掷地有声地说:“不一样!” 姜素敏一听,立刻好奇地追问,“阿佳,有什么不一样啊?” 这时,殿门被轻轻地推开。 明熙公主循声望去,立即挣扎着翻身,从母妃的膝头溜到地上。她立马飞扑到来人的跟前,嘴里欢呼不停地欢呼着,“父父!父父!” 庆和帝看着飞奔而来的肥闺女,脸上的冰霜之色也不觉消融。他蹲下身子,托着阿佳的腋下把人抱了起来,还在半空中小小地转了一圈。 明熙公主“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如果有长耳朵,她就是一只欢乐得不停甩耳朵的肥兔子。她伸出胳膊搂紧父皇的脖子,亲亲热热地把小肥脸贴过去,有点小忧伤地呢喃,“父父,父父,阿佳想父父了……” 庆和帝只觉得一阵窝心,眉眼间残留的凌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偏头亲亲小女儿绵软的发顶,大掌抚着小女儿肉乎乎的后背,“是父皇不好,让阿佳牵挂了。等阿佳生辰,父皇就下旨给阿佳加封怎么样?” 人的感情,永远都是相互的。 而付出,都是希望得到回报的。 如果说,刚开始的庆和帝更期待皇子的降生。那么,现在的他可能会更偏心这个胖闺女。如果非要用一句豪言壮语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态,那就是“除了皇位,朕什么都可以给阿佳。” 面对这么一个软绵绵、肉乎乎,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女儿,庆和帝那颗从未觉醒的慈父心,开始蠢蠢欲动、不能自抑了。 等这对父女你侬我侬地亲热完,姜素敏才上前屈膝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庆和帝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疲倦到极致的沙哑,喉间似乎有痰液淤堵。他又清了清嗓子,压下喉间的瘙痒,才伸手把人扶起来,“爱妃,起来吧,不必多礼。” 姜素敏抬眼细看后,只觉得胸口微堵,现在的他,与初见的那年相比,老了十岁都不止。他最近的高负荷工作,简直是在消耗生命! “陛下……” 姜素敏有心相劝,但事关家国,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劝。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中盛满担忧,庆和帝牵了牵嘴角,安慰道,“朕无事。不过是老尚书抱恙,少了个理事的助力,因此忙乱些罢了。” 闻言,姜素敏心里的担忧更甚。 如今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刻,如果不是性命攸关的大病,哪位大臣敢请病假呢? 看着悠哉悠哉、上下甩着肥腿儿的女儿,姜素敏张开手臂,做了个“过来抱抱”的动作,柔声哄劝,“阿佳,父皇很累的了。来母妃这里,好不好?” 明熙公主一脸警惕地扭头避开,缩了缩身子窝得更里些。她气鼓鼓地瞪着母妃,仿佛再说,你居然要拆散本宫和父皇! 姜素敏被女儿看得心塞,拉下脸作严肃状,“阿佳,听话!” 这么大的小孩儿,大概能看懂父母的脸色了。 明熙公主嘟起小嘴巴,试探着往前抬抬手。正当要被抱走时,她忽然转身扑回父皇的胸前,揪着前襟不撒手,斩钉截铁地说:“不,不要!” 她还拖长声音撒娇,“父父,父父嘛――” “好好好,父父抱阿佳,”庆和帝心满意足地抱着小女儿,拦下姜素敏的动作,“无妨,朕不累,难得与阿佳亲近一回。” “亲近”二字被咬着重音,姜素敏竟在里面听出了小得意。她在心里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好哇,你们父女就是亲近,那我就是多事咯。 …… 明黄色的帐幔中,龙凤胎头碰头地睡成一堆。 暗黄的灯光下,浴间里轻纱曼舞、水雾缭绕,好似误入人间的仙境。 庆和帝闭着眼睛靠坐在浴池,享受着按摩头皮时的舒适。难得放松,他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水势滔滔,西起水丰县、东至望江城,很快就要化为泽国了。到其时,百姓即便能挣得性命,也难免流离失所。他们一生的积蓄都化为乌有,只怕日后生活艰辛啊。”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王尚书倒是生了个好孙儿,千年琅琊王家,天不绝之……” “阿素,”庆和帝睁开眼睛,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惆怅,“百姓遭逢大难,都是朕的过错……” 姜素敏动作利落地把那头夹杂着银丝的头发,盘好在他的发顶。 那只如玉般无暇的素手,搭在肤色暗黄、略微松弛的肩上,形成鲜明的对比。 “天灾*,又怎么能归咎于陛下呢?况且,陛下忧国为民,在臣妾心中,明君也不过如此罢了。” 这番话,姜素敏说得真心实意。 君不见,多少“何不食肉糜”的昏君都是得过且过。只要不亡国,他们哪管得了底层百姓的生活。 而且,说句大实话,明君永远比庸君、昏君、暴君,累得多了。 庆和帝无声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不,他有错! 错就错在,他生那么个好大喜功、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逆子! 姜素敏以为他正在神伤,便出言安慰道,“陛下,逝者已矣。还有很多活着的百姓,等待着陛下去决断。臣妾只愿陛下,能够珍重龙体。天下万民,都依靠着陛下呢。” “朕,知道了。”庆和帝拍拍肩上的那只玉手,郑重地应诺。 姜素敏回以微笑,温柔在深邃的眼中晕开,仿佛清晨的熙光。 “陛下,臣妾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庆和帝抬起湿漉漉的手指,把那缕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捋到她的耳后,“说吧,说来给朕听听。” ――――――――――――――――― 清晨,大雨方歇,屋檐下的雨滴还在断断续续。 宁王府的大门,就被叩响了。 洪涛领着一班小太监,还有一队近卫军站在宁王府的前院。他看着匆忙赶来的宁王,不等对方说些什么,就开门见山道:“下官奉命前来宣旨,王爷,接旨吧。” 宁王的脸色煞白,双膝不由自主地发软。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即日起,嘱宁王闭门谢客,修身养性,钦此。” 洪涛动作娴熟地卷起圣旨,递到宁王的手边,拱手一礼,“王爷,奴才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了。” 洪涛离开后,近卫军迅速把宁王府的前后门都围了起来。 宁王颓然地倒在地上,握着圣旨的那只手捏得骨节发白。他的眼神中充满恐惧,还有隐约的疯狂。 哈,闭门谢客!修身养性! 听起来好听,不过是另类的禁足,而且还是不知道放出日期的禁足! 宁王想起那天去纯和宫求救时,母妃那冰冷的眼神。他心里就忍不住恨,恨母妃无情,恨世事弄人……他又不是刻意建垮堤坝,不过是立功心切罢了,这难道还有错了吗?! 母妃,你怎么不帮帮儿臣?! 宁王只觉得心里发冷,果然,母妃心中还是娘家最重要啊。 第123章 冯氏求助 宁王颓然地在书案后,愣愣地看着摊开在眼前的明黄色卷轴。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泥潭的孤鸟,越是悲鸣挣扎,越是无法自拔。无形的泥浆将他逐渐淹没,脚踝、膝头、腰腹……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一般,完全无法呼吸。 在巨大的压力下,宁王像是被打开了心窍一般,触觉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他猛地站起身,膝盖“砰”地一声撞到书案边缘。他好像失去了痛觉一般,浑然不觉自己膝头的疼痛,犹如一只待宰的困兽在房中不停地踱步。 完了,完了! 决堤的内情,定然被父皇知道了。如今,父皇只是下旨将他禁足,没有直接定罪,肯定是想等灾情过后再腾出手来算总账的。 冥冥中,宁王似乎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粉碎,而后随风飘散的声音……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储君之路。他似乎还看见,大哥身着龙袍,自己却只能俯首下拜的情景。 同是父皇的子嗣,谁又比谁高贵?!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宁王神色狰狞、面容扭曲,哪儿还能看见当初那个翩翩公子的影子。他发泄地挥动了宽大的衣袖,狠狠地扫向整齐的案几。 “哐当——”茶盏被甩到地上,立刻粉身碎骨。 突如其来响声,两名侍立在门边的大丫鬟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她们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而后竖起耳朵听着房内的动静,唯恐错过主子的吩咐。她们的行事看似很有章法,但瞳孔深处却隐含不安。 今早,宫里送来一道意味不明的圣旨,宁王府上下都似乎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再加上,作为主子的宁王,看起来就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两相结合,有些触觉灵敏的仆从,不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远远看见那身火红的宫装,两名大丫鬟立刻跪倒在地,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宁王妃冯氏的目光,在两个丫鬟身上打了个转儿,只见她们一副瑟缩的样子,原本的十分美貌也只剩下三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唇角微微上扬,很满意自己在丫鬟面前的威势。 她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在心底不屑地轻哼“狐媚子”,等会儿再收拾你们。 冯氏举步越过两个丫鬟,抬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门。她眼中的不屑与得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情意,“夫君,我是妙妙啊,快开门……” 敲了好一会儿,她还不见里面的人来开门,便“哐哐哐”地砸起门来。她还冲着书房内大喊:“子续!开门!听见没,开门!” 砸了一阵子,冯氏砸得拳头生疼,娇小姐脾气也上来了。她一手提起裙摆,气沉丹田地向着房门踢去—— “子续,你不用担心,禁足肯定是暂时的!等爹爹带着舰队回来,我就回去央求爹爹,替咱们向父皇陈情。你快说,到底是谁陷害你的,到时候……” 火红的裙摆,很快就消失在门槛后。 两名丫鬟都不约而同地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背部微微放松。但回想起王妃娘娘刚才仿若实质的眼神,她们只觉得胆战心惊,害怕得几乎要放声尖叫。 原来,在书房侍候的总共有四名丫鬟,分别是春华、秋实、夏花、冬雪。 前两者被王妃用鞭子抽烂了脸蛋,拖出去卖了。试想,两个花信年华却坏了容貌的姑娘,只剩下那身白嫩的皮肉最是值钱,会沦落到什么腌臜地方? 到其时,能清清白白地赴死,也算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冯氏的嫉妒心强,无论看后院的哪个女人,目光都像淬了毒的刀子一般。 后两者越想越害怕,但胳膊又拧不过大腿,只能处处小心谨慎,不要碍了王妃的眼。只盼王妃看她们听话的份上,不要随便把自己卖了,就算卖,也不要先抽烂了脸蛋。 宁王府的丫鬟过得胆战心惊,除了不能随便拖出去卖以外,侧妃和姨娘过得也不逞多让。冯氏时常把人叫到正院,以叙旧为名、行欺辱之实。她还时不时,一言不合就挥鞭子。 王德妃懒得管,宁王不敢管。 于是乎,宁王的后院怨声载道,但迫于冯氏的淫威,所有人都只能咬牙切齿地忍着,在心里默默念叨先王妃万氏的好。等到夜深人静,有些人还会偷偷抄上两篇《往生经》。 ———————————————— 今日的京城,就像是拉开序幕的戏台子,好戏一波接着一波。围观的群众纷纷表示,剧情走得太快,有点儿应接不暇了。 早晨,消息灵通者还在谈论着姜贤妃,能够奉诏留宿宣华宫是何等的恩宠。有些人还在暗地里猜测,如果太原王早出生个十几、二十年,说不定就没有晋王和宁王的事儿了。 午后,有人惊见宁王府的大门被近卫军给了个严严实实。霎时间,类似“宁王府被围,到底为哪般”、“晋王放大招,宁王遭禁足”的小道消息,顿时传遍京城。 登上世家这条船上的大臣,虽说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奔走,但也打算与王尚书来了个不期而遇。 听起来十分精彩,但别以为这就是结束。 黄昏,京城的主街出现一队风尘仆仆的兵马。他们娴熟地掌控着坐骑,向着皇城的方向奔去。.风沙泥泞过后,有那眼尖之人,一下子就认出为首的东陵伯。 这是东陵伯率领舰队,护送运粮船回京了! 然后,有位路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宁王妃的车架,正着急忙慌地向着东陵伯府驶去。 有间茶楼,雅间。 金貔貅把脑袋伸出门外,听了满耳朵的闲话。他合上房门,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案席,提起酒壶为自己满上。 澄清透明的酒液,在半空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带着淡淡青竹香气的酒香弥漫开来,这是一壶价值千金的竹叶青。如果金家不是有间酒楼的老板之一,他有钱也不一定能喝上这壶酒。 金貔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幸灾乐祸地嬉笑,“嘿嘿,就算着急回娘家探望父亲,也不是这样火急火燎的,东陵伯都还没有从宫里出来呢!” 他扭头向身边的人挤眉弄眼,“陈兄,你说……宁王该不会真的犯事儿了吧,宁王妃才这么着急回娘家搬救兵?” 陈幼安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清,“也许是,也许不是。” 金貔貅也不在意好友在打哑谜,反正该知道的事情自然就会知道,聪明人的处世之道,就是不要太过好奇,也不要多管闲事。 他暗地里嘀咕一阵子,便抛开这个话题不提了。 他夹了两片炙羊肉,又接连灌了自己两杯酒,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难得的正经。 “陈兄如今还在刑部挂职吧,虽说有正经的差事在身,但探花郎不在翰林院待过,终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长久以往,对陈兄的仕途只有弊而没有利……” 金貔貅的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了。 一般来说,科举的前三甲都要在翰林院待够三年,然后外放、回京,至一趟下来,快则需要九年、六年,慢则需要十几、二十年。但回京后,他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小小翰林,而是手握实权的京官。 如果有魄力、有机遇的,再混个十年、八年,也许就可能成为一部尚书,成为真正的权臣。 想要成为那样的权臣,首先要一份无可挑剔的履历,不能留下给人攻讦的把柄。譬如,科举前三甲、翰林院、外放……这些步骤,一个都不能少。 如今的陈幼安,跨越了好几步直接在刑部任职,看似节省了许多的时间,却犹如空中楼阁没有坚实的基础。而且,难道“西北旧案”一天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就要待在刑部一天? 金貔貅担心,如果案子最终都没有结果,好友白白浪费了这些年,还错过了进入翰林院的时机。 陈幼安放下酒杯,沉吟片刻,“等过些时候,我就可以重新回到正轨的。” 在他看来,打破“西北旧案”这一僵局的希望,就在眼前。 宁王无端被禁足,十有*是因为犯了大错。陛下之所以没有立刻下追究,很可能是碍于目前内忧外患的形势,不宜妄动干戈。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宁王没能翻盘,太华殿上的宝座定是落在晋王的身上。 只要晋王愿意,他甚至可以动用举国之力,为外祖父翻案。 反之,倘若宁王得势,那董家再无翻案的可能。 陈幼安这个挂职在刑部的专员,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将会瞄准时机呈递奏折,请求回归翰林院,按部就班地为自己的仕途打拼。 可是,如今一切尚未定数。 陈幼安只能模棱两可地吐露两句,安抚眼前这个为自己担忧的知己好友。 ———————————————— 东陵伯府。 “爹爹,妙妙可以进来吗?” 东陵伯从书案后抬起头,就看见小女儿古灵精怪地把脑袋卡在门缝,还伸长舌头办了个鬼脸。他放下手里的羊毫,哭笑不得地向女儿招招手,“过来,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嘻嘻,”冯氏一脸欢喜地跨入门内,不依不饶地撒娇道,“爹爹胡说,就算老得变成老太婆,妙妙也还是爹爹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书案跟前,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食盒。她揭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碗普通到极致的汤面。可能煮得太久,漂浮着的菜叶已经发软变黄,理应根根分明的面条也结成了一坨。 “爹爹在宫里用晚膳,肯定没在家里吃得舒心。妙妙特地跑到厨下,给爹爹煮了一碗鸡丝汤面当夜宵……”冯氏从食盒拿出一双筷子,塞到父亲的手里,“这还是妙妙第一次下厨呢,爹爹快尝尝!” “好好好,”东陵伯推开眼前的公文,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筷子。他那张染上点点风霜的脸庞,堆满宠溺的笑容,哪里还能看出平日的严肃、冷硬。 东陵伯先是夹了一小撮菜叶,然后戳起那块“面饼”咬了一口。虽然菜叶很咸、“面饼”里面很硬,但他仍然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妙妙的手艺很好,这是爹爹吃过最好吃的汤面了……” 在外领军打仗时,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也都吃过。作为一名伯爷,再怎么样的珍馐他也都尝过。只要不是难吃得太离谱,他都能若无其事地吃进去。 况且,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 他的女儿好歹是在伯府娇养长大的,怎么可能会有一手好厨艺呢。如果这碗面条鲜香美味,他大概会觉得伤心,因为女儿正在欺骗自己。 东陵伯珍惜的,是女儿对自己的一番孝心。 由此可见,冯氏这般倍受宠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因为是家中的独女,她对于怎么哄父亲开心,真是很有一套的。 “当然!”冯氏微微扬起脑袋,满脸骄傲地点头附和,“妙妙亲手煮的肯定好吃啦,要是爹爹喜欢,妙妙就每天回家为爹爹下厨……” “傻姑娘,”东陵伯的眼圈有些发热,想抬手摸摸女儿的脑袋,看那云鬓高髻的又无从下手。他捏紧手里的筷子,扒了两口碎“面饼”,沉声问:“妙妙在宁王府过得好吗?宁王待妙妙如何?” 冯氏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子续很好,妙妙也过得很好……” “爹爹,您已经当外祖父了,阿鹏肥嘟嘟的,手脚可有力气了,就是太淘气,喜欢抓人的头发……” “等阿鹏满周岁,妙妙就带着他一起回家,在爹爹的膝下承欢。等阿鹏再长大些,爹爹就可以手把手教阿鹏骑射,就像小时候教导妙妙一样……” 冯氏从来就是个掐尖好强、不甘输于人后的性子,为了压晋王家的“阿鹰”一头,就把自己的儿子唤作“阿鹏”。只因为,鹏长得比鹰大,飞得比鹰高。 …… 冯氏把空碗、筷子收拾回食盒,舔了舔嘴唇,有些吞吞吐吐,“爹爹……” 东陵伯看女儿的神色,再联想到京中疯传的小道消息,大概就能猜到她想求什么。他微微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女儿这么着急回家,是不是宁王在变相逼迫自己表态呢? 见父亲不理会自己,本来性子火爆的冯氏,立刻拽着父亲的衣袖嚷嚷,“爹爹,肯定有人在父皇耳边进谗言,才害得子续被关在府中……要我说,不是那个阴险狡诈的晋王,就是姜家的那个狐媚子……” “哼!”冯氏不屑地从鼻孔喷气,眼中满是扭曲的憎恶,“长得漂亮了不起啊,留宿宣华宫很了不起啊,会吹枕头风很了不起啊,等以后……我定不能轻易饶了她!” 她摇了摇手里捏着的衣袖,撒娇道,“爹爹,您快点进宫跟父皇解释一下吧!您刚押送粮草回京,立了大功,父皇一定会听您的!” “噤声!”东陵伯脩地沉下脸色,大声喝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你能说的吗?!” 冯氏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当初她闯下大祸,爹爹都没有责罚自己,只是费尽心思找补。现在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几句话,爹爹竟然大声地苛责自己。 她眨了眨眼睛,眼角微微发红,鼓起腮帮委屈道,“爹爹,您是不喜欢妙妙了吗?” 东陵伯不禁抬手扶额,头一次因为觉得女儿太过单蠢而头疼。 如果女儿刚才的那番话传了出去,肯定会惹来大祸。只需旁人轻飘飘的一句,东陵伯功高势大、妄图挟控皇帝,冯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而且,当今陛下能斗倒先帝,和诸多兄弟登基,必定不是什么软脚虾。 东陵伯长叹一口气,也不打算跟女儿说太多,慈爱地叮咛,“妙妙,这是男人的事儿。你一个女人家,就不要搀和进去了。” 冯氏特意跑回娘家求援,又哪是这么轻易打发的。 “爹爹,”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执着,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爹爹,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子续当了皇帝,妙妙就是皇后了啊,您的外孙子阿鹏也会是皇帝。作为皇后的娘家、皇帝的母族,咱们东陵伯何愁不兴旺呢?您和大哥、二哥,也不用这么辛苦天天在东海拼杀……” 东陵伯倒吸了一口凉气,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儿,仿佛从未认识过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捏住了。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妙妙,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宁王失败了呢……” “子续怎么会败呢?”冯氏急切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她的脸上写满了对丈夫的爱慕与崇拜,理所当然地说:“只要父亲明早在朝会上,让父皇放了子续。子续肯定能抢到皇位,女儿也一定能当上皇后的!” 傻妙妙,如果宁王真的这么有本事,自然有能力脱困,又何需你回娘家求爹爹帮助呢? 东陵伯看着魔怔的女儿,劝说的话都涌到嘴边,但还是咽了回去。 说实话,倘若宁王有能力,他真的不介意在关键时刻帮扶一把。然而,从宁王蓄意诱哄女儿那刻起,他就没在这人身上看见任何登上大宝的希望。他把女儿嫁给这人,也是迫于形势的无奈。 女儿执迷不悟,而且名声尽丧,不嫁他,还能嫁谁? 东陵伯的眼睛深处,仿佛隐藏着深流暗涌,“妙妙乖,这些朝堂的事情别管了。只要有爹爹一天,就不会让妙妙吃苦的。” 说完,他沉下了目光,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再如何宠爱女儿,也不能用冯家上下一百多条性命作赌注。 “来人,把宁王妃请出去,伯府贱地,不敢污王妃的玉步。” 门外的亲兵护卫得令,立即来到冯氏的身侧,“王妃娘娘,请!” 冯氏缓缓抬起头,看着“心狠如斯”的父亲,委屈的眼泪顷刻间落下。她跌撞地倒退了两步,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好,爹爹您不要后悔!” 话音刚落,她便转身夺门而出。 “……伸手摸姐小肚儿,小肚软软合兄眼。伸手摸姐肚脐儿,好像当年肥弥勒……” 夜幕细雨中,冯三嘴里哼着“十八摸”,甩着手、一步三晃地往家门走去。刚刚跨过门槛,他就迎面撞上掉着金豆豆的妹妹,万分紧张的问道,“哎,妹妹怎么哭啦?” 他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围着冯氏乱转,手忙脚乱在身上四处地掏帕子。结果,他掏出来的帕子不是样式艳俗,就是都带着异香,显然都是油头粉面赠送的纪念品。 冯三讪讪地丢开帕子,抬手闻闻衣袖,发现味道还可以接受。他就笨拙地用衣袖替妹妹擦眼泪,平日淫|秽猥琐的眼神里流淌着温柔,“妹妹莫哭,是不是宁王那小子欺负你,三哥哥哪天就去教训他一顿……” 冯氏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是,是爹爹,爹爹把我赶出来了……” “哈?”冯三一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的样子,连忙拉着妹妹上下打量。见她身上明显没有带伤,他才舒一口气,幸好父亲没有丧心病狂到对妹妹请家法。 他回想起父亲棍棍到肉的家法,不禁咽了口唾液。虽然他感觉后背还有些隐隐作痛,但仍强撑对妹妹拍着胸脯许诺,“不过是父亲而已,哥哥不怕的!父亲不帮你,还有哥哥帮你!” 小时候,冯三挨的家法比吃饭的顿数还多。 能在父亲面前为他求情的,就只有这个小小的、软软的妹妹。有一次,他把父亲部下的孩子的眼睛给戳伤了,父亲操起棍棒就往死里打。妹妹见求情不得,便直接挡在他的后背,父亲的夹怒一棍就落在了妹妹身上…… 从此以后,冯三就对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极尽宠爱。 冯氏之所以养出这个蛮横脾气,冯三就有一份功劳。 冯氏哽咽着点点头,“好,我都听哥哥的。” 冯三细心地为妹妹擦干眼泪,然后抬手拂去妹妹肩上的雨雾,“父亲正在气头上,妹妹还是先回去王府吧,哥哥这就命人备车。有什么事儿,咱们在马车里慢慢说……” ———————————————— 翌日,有间酒楼,大堂。 冯三独自一人,在闷头喝酒。 妹妹想要解放的宁王,这事儿太难办了些。他想要召唤平日的狐朋狗友出来,打算来个“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孰不知,一个个都像商量好似的,都找借口躲着自己走。 呸!还在家温书呢,不如说在家拉肚子! 他的妹妹还是宁王妃呢,东陵伯府也还没有倒,这帮趋炎附势的小人! 河间王的眼睛陡然发光,掀起衣摆坐到冯三身旁,“哎呦,一个人喝闷酒呢,你的那些小伙伴呢?” 冯三抛下手里的酒杯,斜眼看着河间王,“老流氓,你还是坐远点儿吧,省得被我们东陵伯府连累。” 河间王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抚掌大笑着说:“听这满腹怨气的,肯定有什么麻烦事儿。赶紧说出来,让本王高兴高兴。”他把脑袋凑过去,挤了挤自己的一双青蛙眼,“快说,本王高兴了,就给你支招哦。” 冯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说,当然说,说出来又不会掉块肉! 况且,传说这老流氓还挺厉害的,听听他的招数也好哇。 “嘿嘿,”河间王咧开嘴巴笑了两声,神色显得格外猥琐。他半眯着的眼睛深处,隐藏着不怀好意。他招手示意冯三附耳过来,“你可以……” ———————————————— 纯和宫。 窗外是瓢泼大雨,包裹着潮热的水汽扩散,让人感觉有些不适。天气反常地炎热,不过是五月中旬,皇城内就有宫人因暑热而病倒。因此,皇城各处都早早摆上了冰盆子。 阿槿跪坐在卧榻边上,神情恭谨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娘娘,长泰宫那边送来帖子,明熙公主和太原王的生辰宴不在正日,司天监那边算好了吉时,就放在六月二十九。” “嗯,本宫知道了,记得把礼备上。”王德妃淡淡地应了一句,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好似在闭目养神。 “娘娘,昨日宁王妃带人在尚书府中大闹,甚至还惊动了老爷。如今,坊间流言四起,话里话外都是王家冷漠寡情,外孙子被困也无人求情……前些天,王妃在娘家求援时,被东陵伯赶出家门的……” 对于冯氏被东陵伯赶出来,王德妃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宁王要担当,没有担当;要魄力,没有魄力。 单凭一层薄薄的岳婿关系,他就想东陵伯把全族的脑袋别到裤腰上为自己卖命? 归根结底,宁王还是太天真了。 “告诉宁王,谨记要安份守己。剩下的,本宫自有分寸。” 昏暗的光线穿过窗纱,打在王德妃的侧脸上,乌黑的眼珠子折射着孤清的光。 既然储君路断,那就静待时机,直接夺那太华殿上的宝座! 124 琴声绝响 水丰县。 昏暗的山洞深处,锈迹斑斑的灯盏伫立在桌角,静静地燃烧着。 时不时“噼啪”地一声,橘黄色的火焰轻轻晃动,伴随着腾起的青烟仿似舞蹈。满是土腥味儿的空气,立刻混杂了劣质灯油的呛人味道。 王穆之侧身倚靠在冰凉的山洞壁,身下是一张缺了个角的卧榻,旁边还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四腿桌子。别看这两样物件寻常,在这个被洪水淹没的灾地,绝对是难得的珍品。 四腿桌子跟前有两块平整的石头,这是某天下暴雨时从旁边的山头上滚下来的。晋王路过的时候看见,想到王穆之那里没有椅子,议事的时候不方便,特意命人捡回来当椅子用的。 橘黄的灯光下,桌子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除开描绘了山川河流、村落农田,最显眼的就是用朱砂标注出来的新河道。显而易见,这是卢左侍郎最新绘制的,疏洪渠的草图。 王穆之聚精会神地看着图纸,右手还捏着一根缠好的细炭条。看到某些地方,他若有所思地微皱眉头,轻轻画了一个圈做上标记。 这些地方…… 灯光的映衬下,他的脸色仍旧苍白,衣裳套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两个月过去了,王穆之的左手还被牢牢固定在胸前,左腿同样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以防止断骨移位的可能。后背的伤口至今尚未愈合,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些,就能从领口那雪白的、厚厚的绷带。 虽然形容狼狈,但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姿。 “贤侄,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卢左侍郎弯着腰从洞口进来。 “叔父,”王穆之放下手里的细炭条,微笑着应道,“已经好多了。” 卢左侍郎用袖子扫了扫桌子跟前的大石头,才安然落座。他不经意间瞥见图纸上淡淡的标记,微微挑眉,“贤侄,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小侄是有些想法,但不知具体能不能实现。” 王穆之肯定地点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刚才画圈的位置,“这都是一些临近新河道的谷地,除了一两个有小村落聚居,剩余的不是堆积着石头、沙砾,就是荒草丛生……” “小侄想,能否变废为宝,把这些闲置的谷地与新河道连通?” “一来,可以扩大河道的排洪能力和蓄水能力;二来,改变这里的水土分布,谷地之外的地方也将会有肥沃的农田,百姓可以依山而居、依湖而居,不需再聚居于容易积洪的谷地;三来,深湖养鱼,浅塘养藕。等藕熟鱼肥以后,便运到西秋河对岸的太原城贩卖,百姓也能多些营生……” 说起自己构想的一幕幕,王穆之的眼神变得熠熠生辉,宛如天边的第一道晨光。在这短短几句话中,仿佛能看见他灵魂深处,皎洁无暇的光芒。 听着听着,卢左侍郎的眼睛陡然发光。 他当即从怀里掏出各种颜色的眉黛,扯过图纸“刷刷”地描绘起来。他时而皱眉深思,而是展颜落笔,还时不时喃喃自语。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需要挖掘支流……” “嗯……这样的话,河道需要更深,暗河口也需要扩大……” “对了,这段河道的具体落差,需要等洪水退下去以后,再仔细看看……” …… 过了好一阵子,卢左侍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眉黛。他抬头看向王穆之,眼中流露出赞赏,“后生可畏,真的是后生可畏啊。” 王穆之仅是谦逊地笑笑,“叔父过奖了。” 当初,卢左侍郎应承王家这门亲事,想的不过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如今,他忽然觉得,单单看王穆之这个后生的才华和人品,无论家世如何,都值得把女儿的终生托付。 他低头看着修改后的图纸,忽然紧皱眉头,把图纸往王穆之的方向推了推。 “贤侄,你来看看。如果按照这个图纸修筑疏洪渠,可以达到你方才描述的效果。可是,造价和工程量足足多了五倍有余。而且,经过这次洪涝,各地缴纳上来的赋税定然锐减。” “军饷、赈灾,还有各地官员的俸禄……这些都是耗费银钱的大户,并且一个铜板也不能节省的。这个方案拿到朝堂商议时,定然会遇到一番阻挠……” 从小跟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的,王穆之对于朝堂的运作,也算得上是知之甚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图纸的毛边,大脑已经沉浸在思索当中。 底层百姓生活本就艰难,明知有更好的选择,他便不希望百姓将就。 “叔父,这个工程能否分成几部分呢?比方说,今年秋冬只需把疏洪渠的框架挖掘好,有个疏洪的渠道;那些需要连通的谷地,就逐年逐年地慢慢来……” “这样的话,户部不需一次性调拔那么多的银钱。而且在农闲时,此地的百姓可以过来帮帮忙,顺道挣几个工钱。朝堂那边,也不需一下子从远处调来那么多的劳役。” 卢左侍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费银钱虽多,但只要每年挤出一些即可,就不会给国库带来太大的负担。而且,按照这个图纸修筑疏洪渠后,水丰县不需朝廷年年掏银子赈灾救荒之余,可能还有赋税上缴。 朝堂中,只要是有点儿远见的大臣,都不会否决这个主意的。 卢左侍郎卷起眼前的图纸,“既然如此,我便把图纸带回重新斟酌一番,看如何把这疏洪渠的工程分开吧。” 王穆之顿时大喜,立刻道谢,“如此,小侄便有劳叔父多多费心了。” 卢左侍郎摆摆手,“毋须客气,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因为满意这个未来女婿,他便特意多叮嘱了两句,“水丰县刚刚遭灾,今年秋冬便既要修坝,还要挖渠。朝廷办事需时较长,工程又太紧了,其间如何转圜,就要贤侄自己用心了。” 是的,在规划疏洪渠的图纸上,渠口并不在如今河堤崩塌的位置,而是要往上游过去大约五十里的地方。那里是河道由窄骤然变宽后,紧接着的一个弯道,正是河堤压力最大的地方。距离西秋河流域中,赫赫有名的天柱峰、仙人峡,不过是三、四里的距离。 顾名思义,从“天柱”二字,就能充分感受这座山峰是如何的笔挺陡峭、高耸入云。 传说中,天柱峰乃上古奇山所化,有接连天地之能。 然,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昔日的仙山,变成阻挡洪流去路的元凶。彼时,黎民百姓日日都在洪水与疾病中,挣扎浮沉。 恰有仙人路过,不禁感慨苍生艰辛,便以无上伟力将山峰劈开。 顷刻间,洪流一泻千里,形成今日世人眼中的西秋河。为感念仙人的恩德,获救的百姓就把这道被仙人劈出来的间隙,称为“仙人峡”。 “唉,”卢左侍郎幽幽地叹了口气,又说:“其实,现在堤坝坍塌的位置,并不是河堤最容易冲毁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我识人不明,把河堤交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人的罪名一天不定下来,有些事情还是不好妄议的。 王穆之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同样报以沉默。 这时,有个太监模样的身影走进山洞,向二人无声地躬身行礼,“王大人,石军医过来了。” 可能在军中待久了,石军医行事十分直接、干脆。他与二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便走到王穆之身边,把肩头上的药箱放到卧榻上。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王穆之的左手给解放了出来。他或重或轻地掐着当初手臂断端附近的几个位置,不停地问“这里疼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示意王穆之做了一连串的动作,“握拳”、“平举”、“抬高”……诸如此类的。 王穆之看着从指尖溜出去的眉黛,表情有一瞬间的定格。虽然很快就收敛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错愕,“石军医,这是……” 石军医皱了皱眉头,伸手把他的左臂握回手里,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次。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下结论,“这条胳膊的骨头,大致上是长好了。不过嘛,它终归是折过,重新接好的肯定不如从前。现在已经不用继续包扎固定了,记得一年之内别去提什么重物就好。” 卢左侍郎忽然想到,王穆之来水丰县上任时,也不忘带着自己琴来,可见真的爱琴。他忍不住问:“石军医,他以后还能弹琴吗?” “嘿!” 石军医一脸“你怎么这么搞笑”的神情,愤愤不平似地嚷嚷,“他当初那个样子,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老夫能把这条歪胳膊接上,就已经很好了,哪儿还顾得上弹不弹琴的!而且,外观上没有落下残疾,就不用去计较那么多啦!” 他的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糙,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君不见,陈幼安进春闱开场时,还要给自己的伤腿出示刑部尚书写的证明吗。如果是身带残疾之人,就连县试考场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站在太华殿上与皇帝奏对了。 哦,你可能会说,镇西侯还瞎了一只眼睛呢。 天下的文官千千万万,只要科举不停下来,文官都大大的有。但是,以十五岁稚龄上战场,就用一只眼睛为代价留下革森主将性命的,仅有镇西侯一人。何况,镇西侯也谈不上什么“太华殿、奏对”的,他长年戊守边疆,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罢了。 王穆之也勉强算得上是因公受伤,朝廷肯定不会做出“撤职”,这样令天下学子寒心的事情来。但怎么说呢,一个不能站在太华殿上文臣,基本已经看见仕途的尽头了。 只可惜,那些曾经在赏樱宴上回响,仿若渺渺天籁的琴音,从此在这人世间消失…… 166网 125 救命之恩 石军医说完那一大堆话,也懒得管他们有什么反应,把包裹那条伤腿的绷带拆开,就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同那条胳膊一样,这条伤腿的恢复情况尚算乐观,如果能够安份地修养的话,应该不至于会落下残疾,但却肯定会落下病根。比方说,什么阴雨天会腿疼,膝盖不能着凉诸如此类的。 怎么说呢,灾地的条件再怎么好,都是极其有限的。 王穆之能有个自己的山洞,有张离地的卧榻,已经是绝对的优待了。就连晋王这个天潢贵胄,睡的也不过是用树枝和干草搭起来的大鸟巢,顶天是干草多些、厚些、松软些,但仍然是贴地的那种。大部分的普通士兵,只要能找到个干爽的山洞躺倒休息就很满足了。 然而,优待归优待。 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王穆之总要窝在潮湿阴凉的山洞里养伤的事实。如果这样都不落下病根,那才是真正的稀奇事儿呢。 石军医打开一旁的药箱,取出一小碗尚有余温的墨绿色膏药。 他一边动作麻利地把药膏糊好、重新包扎,一边郑重地叮嘱,“等灾情过后,一定要找高明的大夫来调养这条腿。不然,不用等老了,再过个二十年,你就要杵着拐杖走路了。” 二十年…… 二十年以后,王穆之满打满算才四十岁刚出头,正是一个文官要大展拳脚的黄金年龄。他却极有可能因为不良于行而被迫致仕,这对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来说,这是何其残忍的事实! 投下这么一个炸弹,石军医也没去看众人的反应如何。 他头也不会,向后招了招手,“赶紧的,过来个人,给老夫搭把手,扶着王大人转个身。他后背对着山洞壁,老夫没法儿查看他的伤口啊。” “石军医,奴才过来帮忙吧。”一直处于透明状态的太监,立刻走上前来。 衣裳很快被脱了下去,包裹伤口的纱布也被层层打开。 王穆之的肩背看起来并不宽厚,白皙得过份的肌肤,更是增添了几分脆弱和单薄。他的脊背中央有一个块巨大褐色结痂,四周还有很多嫩粉色、褐色的划痕。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块结痂是凹陷在皮肤里面的。 石军医偏头冲着油灯抬了抬下巴,伫立在旁的太监便十分有眼色地举着灯盏凑过去。 在骤然放大的灯光下,这块结痂的纹路清晰可见。 它并不是均匀完整的一大块,而是颜色深浅不一、坑坑洼洼的,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裂隙。也许是灯光角度的原因,某些裂隙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湿漉漉的东西,折射着奇异的光芒。 石军医抬手在结痂上按了几下,那些奇异的裂纹中立刻有黄绿色的脓液缓缓流出。他扯过桌面上的旧纱布,把流出的脓液擦拭干净,便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小刀,放在油灯上炙烤了两、三息。 锐利的刀尖划破结痂,露出里面的苍白肉芽。当然,还少不了附着其中的黄绿色的黏稠液体。 石军医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刀尖,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剐蹭着,直到有鲜红的血液流出。他才挪开刀尖,从药箱里捻了一小撮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面。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但卢左侍郎仍然有些不忍直视地撇过头去。 石军医用干净纱布擦拭过小刀,又凑近油灯炙烤,只见一股青烟腾起,空气里便弥漫着一股焦臭的烤鸡蛋味儿。 很快,他又挑开了一处流脓的结痂。 王穆之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滚烫而又锋锐的刀尖正在伤口里搅动,每一下都伴随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背部的肌肉更是绷紧到了极致。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便从他的额头、脖颈、肩膀,一滴一滴地滚落,原本单薄瘦削的肩背,也陡然多了几分力量的美感,就好似蓄势待发的豹子。 可能因为握拳握得太用力,他杵在卧榻的左胳膊竟然开始不住地抖动,而且颤抖的频率还越来越快。即便后背有刀尖肆虐,他也能明显感觉出与右手完全不同的脆弱。 良久,石军医终于把有脓液的伤口都清理了一遍。 他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说:“王大人后背的伤,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好太多了。那剂消肿去腐的药,还是要按时吃着……否则,脓血扩散的话,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 这时,举着灯盏的太监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色,“石大人,王爷带来的药材原本就不多,像是鱼腥草、大黄、白芷这几味药,估摸着还够煎服两天。” 也许在永明宫渡过的日子太深刻了,晋王妃吴氏对物质上的一些东西,变得十分执着。尤其对药材,对人参,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执念。 只要听闻有珍稀的药材面世,她都会命人高价购入。至于有没有以势压人,有晋王在旁看着,她暂时还没有这个胆量。 久而久之,但凡消息灵通点儿的人家,都知道晋王妃喜爱人参、灵芝、鹿茸,多过珠宝首饰。如果不是晋王言明不收贵重的礼物,府中放置药材的库房,恐怕就要被那些投机之人给塞满了。 当得知丈夫奉命前去赈灾时,吴氏心中的担忧简直要溢出来了。不用亲眼目睹,单凭想象她就知道那儿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但她也明白,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关乎丈夫能否更进一步。想来想去,她便命人打开库房,亲自为丈夫准备远行的包袱。 吴氏把丈夫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作了假设,比方说风寒、暑热、摔伤、刀伤等等。虽然她也不知道,在一干侍卫的保护下,丈夫怎么可能会受到刀伤。但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她还是备下了上等的金疮药。 正准备打包,她忽然想到自己当初生产时的情景,连忙又添了一根百年老参。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丈夫遇到什么意外,这根老参或许就会派上用场呢。 不要认为吴氏杞人忧天,毕竟丈夫是她和儿子此生唯一的依靠,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讲真,如果不是有军医随行,她都想命府中供养的大夫,跟着丈夫一道去赈灾了。 夜里,晋王看到吴氏为自己准备的行装,有些哭笑不得。 换洗的衣物不多,只有两个小包袱。 两套掺了荨麻的外衣,虽然颜色和样式都不好看,而且质地还有点儿硬,但胜在耐磨;还有两套棉布做的里衣,没有丝绸的轻薄贴身,但同样胜在耐磨。 而药材,却有满满当当的四个大箱子,再加上蓑衣、斗笠之类的杂物,差不多能塞满一辆马车。 晋王原本是拒绝带这么多东西随行的。 可是,他与妻子向来恩爱,又岂会不了解妻子心中的隐忧,准备了这么多的药材不过是贪图“安心”二字罢了。 况且,妻子有一句话说得对,有备无患总好过临渴掘井,他用不上,说不定别人能得上。 再说了,赈灾队伍还有大批的粮草要押送,就算他多添一辆马车也不会耽误什么,何不准备得周全些,让妻子不必太过忧心忡忡呢。 此时此刻,晋王和吴氏都不知道,就因为这样一个决定,竟然从鬼门关那里拽回王穆之的一条小命。 那天,大雨滂沱、雷电交加。 山洞内,众人高擎着手里的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刚刚被救回来的王穆之,被翻转俯卧在光圈的中央。 他左手和左脚的伤还未处理,依然是那样耷拉着。他的后背几乎都被血液浸透了,原本月白色的衣裳被染成了深褐色,摸上去不仅*的,还带了点儿沙砾感。 只听见“次啦”几声,石军医便简单粗暴地撕开衣裳,暴露出王穆之后背的伤口。 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穆之如今的后背,就活脱脱一个调色盘,青的、紫的、红的、褐的……时而泾渭分明,时而又相互交织。 撇去那些撞伤的淤青不提,基本上有破损的位置都沾了沙土,不过是多和少的区别。 最要命的,是后背中央那个还淌着黄绿色液体的大窟窿。定睛细看,大窟窿的深处还镶嵌了几颗豆大的土黄色沙砾。大窟窿的边缘已经红肿得发亮,似乎能看见被撑薄了的皮肤下缓缓流动的液体。 石军医当即表示,这伤口太棘手! 首先就要剜肉,一刀刀地割去那些沾了泥土的地方,特别是那个大窟窿里头的腐肉。然而,王穆之仅剩下半口气在这儿吊着了,就怕这肉还没割完,人就先跑去阎王跟前报道了。 其次……如果伤口不处理,就没有其次了。 命都没了,哪儿还需管胳膊腿的事儿? 卢左侍郎立刻急切地问;“石大人,难道就别的没有办法了吗?” 石军医拍拍膝盖站起身,幽幽地叹了口气,“有办法啊,但关键还是要把他这口气吊住了,才能说以后的事儿。吊不住这条命,一切都是百搭……”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然而,能吊命的药材必定是好东西,谁又会随身携带这等贵重物品出门呢。假如在繁华的京城,花上一定的代价,还是很可能搞到手的。然而,他们却身处灾地,放眼望去,除了洪水就是高山。 即便是腰缠万贯,又有谁能卖好东西给你?浮尸还是饿殍? 霎时间,随行的官员面面相觑。 世家阵营的,自然是为王家的这位芝兰玉树着急,毕竟不出意外的话,王穆之将是世家二十年后的领头人。而寒门出身的那些,却深觉救回来了一坨烫手山芋。 倘若王穆之出身寒门,谁都不会紧张纠结,他们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撒手不救,等到明年今日,再多感叹一句“可惜”也算是尽了同僚之谊。 可是,王穆之出身名门,祖上那点儿光辉先不说,现在还有一个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祖父屹立在朝堂。 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救,如果被王尚书记恨上了,谁敢说自己能全身而退? 沉默中,那几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晋王,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石军医垂目瞄了担架上的王穆之一眼,催促道,“到底是直接剜肉,还是干脆包扎?再等下去,就要到外面刨坑了……” 晋王想了想,问:“剜肉和包扎,这二者间有何区别?” “回王爷的话,”石军医拱拱手,态度上多了两分恭敬,但言辞还是直白得过份,“剜肉好比是垂死挣扎,包扎则是听天由命。说到底,这二者间也无甚区别啦。” 晋王低头沉默了片刻,复又抬头道,“本王这里有一根百年老参,应该能其些作用。王大人心系百姓,乃我等楷模,麻烦石军医尽力救治吧。” 说完,他就转头看向自己内侍,“阿花,去把王妃准备的老参取来。” 没有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内心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诱惑和挣扎。刚才,他的脑海中盘桓着一个小小的、不容忽视的声音。 嘿! 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带了老山参。 王穆之生,便是他的运气好,逃过一劫。 王穆之死,那也是他的运气不好,命该如此。 你暂且奈何不了王家,却可以袖手旁观,变相断了王家这条臂膀。痛失长孙后,王尚书这头老狐狸,说不定会方寸大乱哦。即便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也算是为外祖父和母妃收回一点儿利息! 晋王心动了…… 还没等打定主意,他的脑海却忽然闪过久远的一幕。 记忆,因久远而褪色。 那时,他还是那个骑射功课垫底,被一众堂兄弟嘲笑的皇孙。 外祖父半蹲在自己背后,轻轻掰正自己的脑袋,那双粗砾的大掌握着自己的小手,缓缓开弓,“殿下,身子不要向后倾,正视前方的靶心,松手!” “哐”地一声响起,箭矢命中红心,尾羽在余震下阵阵晃动。 “殿下,弯弓射箭时,切记要身定、心正,瞄准自己的目标……而做人的道理,也莫过如此了。” 那双粗砾却温暖的大掌,那把粗犷却温柔的声音,贯穿了他整个童年时光。 晋王心想,外祖父为人光明磊落,倘若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讨公道……等他日黄泉相聚,自己又有何面目去面对他老人家呢? 而且,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王穆之唯一惦记的,竟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要把自己刚刚发现的暗河口说出去,为百姓留下一明日的希望。 王穆之与其祖父不同,是舍生忘死都不忘为民请命的好官。 晋王又想,如果他出手救了王穆之的性命,就是卖了个好给王家。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不求王家什么回报,只求王家不要把主意打到阿眉和阿鹰的身上。 如果他放任王穆之就此丧命,王家势必要另外培养一个掌权人,由于时间仓促,王尚书不知会动用什么手段,万一这位新掌权人更加唯利是图、心狠手辣…… 那他还不如留着王穆之这个有道德底线的真君子,凭借这救命之恩,谁说自己不会多添一个肱骨之臣呢? 晋王最后决定,无论于公,于私,王穆之这人还是要救! 阿花看着石军医把老参切片,然后塞进王穆之的嘴里。虽面上不表,但他心里还是极度不乐意的。 当然,因为王穆之用掉王妃为主子准备的老参是一方面。 然而,更为重要的另一面是,作为距离主子最近的人,阿花自然能感觉到主子内心深处对王家的不喜和排斥。 传说中最年轻、最有才华的状元郎哇,而且好像是为了百姓才受的重伤,如果放在平时,他肯定是很钦佩,同时也很向往对方。可是,传说再好,也架不住他是王家人,是主子不喜的王家人! 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忠心不二的阿花,就此决定讨厌这位王大人了。 石军医握刀的手很稳,刺入、划开、微微翻转手腕,伤口立刻冒出鲜红的血液,而腐肉就已经安静地附着在刀刃上。他另一只手拿起烧得通红的、类似铁烙的东西,迅速地贴在出血伤口。 “嗞——” 让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山洞顿时弥漫着一股烤肉烤糊了的味道。 有一、两个官员立刻转过头去,不适地干呕了几声。 两个时辰后,石军医包扎好王穆之的伤腿,如释重负地抬手擦了擦汗。他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水囊,狠狠地灌了几口,才说:“好了,王大人今晚肯定会起热,如果熬过去了,一切就好办了。” 既然决定救人,晋王也不愿意自己做无用功。他当即指了指墙角,那四个被阿花盯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大箱子,“本王还带了些常用的药材,石军医可以过去看看,看哪些适合给王大人用?” “阿花,”晋王招呼过自己的内侍,“从现在起,你就负责照顾好王大人,记住了吗?” 阿花忽然有些困惑,主子这是讨厌王家人,还是不讨厌王家人,还是王家人里头不讨厌这位王大人。算了!他还是别为难自己的脑袋了,主子怎样吩咐,自己就怎样办吧。 “奴才遵命。” 片刻后,翻看了一圈药材的石军医不禁暗自点头,准备真够细心,就连称药的戥子都有。选好药材后,他动作不甚熟练地抓好几包药,指着它们介绍道,“阿花大人……” 阿花忙不迭地打断石军医的话,摇头摆手道:“奴才不敢当石大人的这句‘大人’!石大人,还是唤奴才一声阿花吧。” 和宫中的规制不同,王府内有品级的属官就只有左、右长史。阿花虽是晋王的贴身内侍,但只是占了“亲近”二字,却是不入品级的。 石军医愣了愣,捋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便也从善如流,“阿花,这是两剂退热的药,现在就要开始熬,等王大人起热就及时地灌下去。剩下这些,都是消肿去腐的,记得早晚各一碗……” “哦,差点儿忘了!”石军医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原地转了一圈后,他走到自己的药箱旁边,拿起装着剩下那大半截老参的匣子,“等王大人醒来后,看能不能抓到山鸡、麻雀之类的,就切点儿老参下来一起炖了。” 炸雷骤响,石军医撩起眼皮看了看山洞外的大雨,“哎,这样的天气,山鸡、麻雀是不能奢望了。单是熬参汤也行,不过嘛,骨头就比较难长咯。” 具体什么原理,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有条件,一般都为伤兵营多准备些骨头汤。因为有肉汤、有大骨头汤喝的士兵,断掉的骨头长得比没有的快。 什么? 药材不够啦? 石军医掰着手指头算算,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是应该不够了。他有些头疼地拧紧眉心,暗暗在心底咆哮,老子是军医,是军医!治刀伤、接骨头才是老子在行的,药材配伍什么的,真的找错人了! 想了想,他松开眉头道,“这样吧,剩下的药继续吃着。等会儿劳烦阿花,带老夫去晋王那里看看吧。如果实在不行,唯有去山林里找找,看能不能现采了。” “不过嘛,”石军医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摇头叹气,“能找到合适药材的可能性,估计悬啊!” 阿花放下手里举着的灯盏,扶着王穆之重新坐好后,向石军医拱手道,“石大人,请跟奴才过来”。 二人离开后,便往晋王起居的山洞去了。 卢左侍郎看着这个大难不死却遗留了一身伤痛的温润青年,犹如美玉有瑕,不禁令人惋惜,“哎,贤侄……” 王穆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和左腿,微微一笑,仿似拔云见月。“叔父,毋须替小侄惋惜。当日的情形,小侄能捡回一条性命,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他的眉目疏朗,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坚定。 那天,他撑着最后一口气都要先把暗河的位置说出来,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该庆幸,上天没有直接夺去自己的性命,也没有间接地摧毁自己的理想,反倒还留下这样一副刚刚好的躯壳。 前方的路途,虽然变得更狭窄、更颠簸、更漫长了,但依然在他的脚下。即便马车不能通行,但他还有双腿,可以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行。 是以,他由衷地感激! 卢左侍郎听他的语气诚恳,显然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激赏之情顿时油然而生。 但他转念一想,想到家中恭顺温柔的女儿,就不由地在心里叹气。 作为一个岳父,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婿有出息、有建树,女儿也不必跟着过得窝囊。 作为一个父亲,当女婿太优秀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开始忧心,忧心女儿会不会因此而受苦受累,会不会每日都活在追逐自己男人的路途上。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花竟然去而复返。 他急冲冲地跑进山洞,顾不上行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王大人,卢大人,不好了!好多人,好多人都……” 166网 126 盛夏雨后(一) 长泰宫。 明熙公主站在临窗的卧榻上,一双小肥手撑在窗台托着自己肥嘟嘟的下巴。她一脸向往地看着雨幕中的小花园,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哎,又下雨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转身趴到母妃的后背,搂着母妃脖子乱拱一通,“母妃,母妃,母妃……” 姜素敏的肩膀陡然一沉,耳畔便响起女儿撒娇的小奶音。 京城被大雨笼罩了七八天,活泼好动的公主殿下被拘得难受。不能撒丫子奔跑、不能在草地上打滚、不能摘花扯嫩叶……憋不住的小公主就一天三顿地撒娇,祈求母妃能大发慈悲,恩准自己出门玩耍。 自己生养的闺女,自己还不知道吗? 动动尾巴,就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 姜素敏手里的针线活不停,无情地拒绝道:“不可以,要等雨停了才能出去玩!” “母妃……” 明熙公主把声音拖得老长,细嫩的小奶音后面带了个颤音。她见母妃始终不为所动,就使出了终极大招,踮起脚尖、嘟起嘴巴“啾”地亲上去—— 吃了一记糖衣炮弹,心肝都被萌化了的姜素敏依旧立场坚定,“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耍赖是没有用的。” 被狠狠拒绝,明熙公主表示不开心,但又不敢在母妃跟前纠缠胡闹。她松开肥胳膊,背对着母妃坐在卧榻上,鼓着腮帮子好似在生闷气。 姜素敏似乎没有察觉,整理好手里的布片,捻着银针继续缝了起来。 其实,真的不是她铁石心肠,而是看庆和帝的样子,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学着当个慈父,而且颇有“让摘星星绝对不摘月亮”的架势。为了不让孩子长成无知的纨绔,她就只好板起脸当个严母了。 后殿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哒哒的雨声,还有几声金玉相击时发出的清脆。 过了好一会儿,迟迟没有等来安慰的明熙公主,忍不住扭头偷瞄母妃一眼。她很快又转回头扬起圆溜溜的下巴,一脸“本宫才不想人哄”的傲娇小表情。 如此反复三四次,明熙公主似乎也意识到,母妃是不会来哄自己了。情绪低落了一瞬间,不记仇的小公主很快又恢复了活力,好嘛,山不来就本宫,本宫去就山好了。 这样想着,她就向母妃膝头的月白色布料伸出了魔爪。 明熙公主歪着小脑袋,掀起布料的一角往身上卷,“母妃,这是什么?” 布片好像长腿了似的,“嗖”地就从针尖下跑掉了,姜素敏连忙抬起右手,免得娇嫩的丝绸被针尖划伤,如果刮了丝,这衣裳就算是白做了。 “阿佳乖,放手,这是给父皇做的里衣。”她捏着那只肉乎乎的小肥爪,试图把皱巴巴的布片解救出来。 俗话说得好,有一往往就有二。 自从姜素敏留宿过宣华宫后,庆和帝开始隔三差五地宣召她们母子,不知是挂念两个孩子,还是觉得有个吐槽的垃圾桶也不错。 渐渐地,两个人的关系在日常相处中变得愈发亲近。 姜素敏也注意到庆和帝生活上的一些细节,比方说,他看似吃什么无所谓,但其实更偏爱香辣的炙肉。不过为了身体着想,他不说她就当作不知道,定食谱时还是选那些以清淡为主的菜色。 庆和帝看似对穿的也没什么要求,也有可能是平时穿得太好了,以至于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但她发现,他似乎很喜欢自己做的那两身里衣,背部有些泛黄了还常常穿在身上。 某天清晨,姜素敏侍候他穿衣时问起。 庆和帝立即表示,肩胛的位置做得很好,舒服、贴身,抬手时少了些拘束感。他抬手摸了摸肩胛处的缝线,脸上多了两分疑惑,“爱妃做的衣裳,好像跟尚衣局做的有些不同?” “嗯,”姜素敏低低地应了声,微笑道:“剪裁的方式不同,有时候偏上两分,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前世,姜素敏高中毕业后,就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出来工作。 因为年幼时父母的相继离去,她全靠两个姐姐的供养长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姐姐都组建了家庭,又生了几个孩子,花销也渐渐多了起来。如果加上她读大学的学杂费、生活费,两个家庭可能会被沉重的负担压垮。 姐夫能支持姐姐供养她到成年已经不容易,她不说结草衔环,又岂能胡乱要求,让姐姐和姐夫为难呢? 就这样,姜素敏出了高中校门,便开始为生计奔波。她当过工厂的女工,也在路边摆过小摊,最后经人介绍当了个会计。攒下一笔钱后,她就报了个裁缝班,打算以后自己开个小铺子。因为在裁缝班的表现不错,老师就收了她当徒弟。 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的浮世繁华。 徒弟之于老师,就好比孩子之于父母。 前者传承手工技艺,后者延续亲缘血脉。 几年过去,从简单的马甲、衬衣,到讲究的西装、旗袍,她的手艺终于被老师认可了。知道她有开铺子的打算,老师不仅借了钱,还介绍了一些客人。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男人…… 女儿结婚前收拾东西,翻出了十二岁之前的衣服。 女儿看着眼前精致的小衬衫、小裙子,还有呢子大衣,啧啧惊叹道:“妈妈,你的品味真好,居然全都是经典款,都十几、二十年了,完全不觉得过时哎……哈哈,等我以后生了女儿,洗洗晒晒就能穿了……这缝线,这手艺,比现在商场那些卖几百上千块的都好。” “咦?”女儿从衣服堆里扒出了一条白色公主蓬蓬裙,有些奇怪地说:“我怎么会有公主裙,我记得小时候最讨厌了,因为这种面料穿在身上特别扎。” 姜素敏瞄了瞄那条小公主裙,十分鄙视地说:“讨厌?亏你敢说出口!” “你六岁生日的那天,我带着你逛商场,你看见这裙子就不肯走了。刚把裙子套上,你居然哭着说裙裙会咬人,身上好疼、好痒……见你每次路过展示柜都趴在那里看,实在是太丢人了,我就专门去西洋大厦买了面料回来做的这条裙子。” 女儿讨好地笑笑,把公主裙叠好放回箱子里,然后拿起堆在中间的毛呢长款大衣,放在身上比了比,“这是我几岁的衣服啊,如果不是胸大了,怎么感觉现在都能穿啊?” 闻言,姜素敏没好气地戳了戳女儿的额角,“你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差,年纪轻轻就跟老太太似的,真怀疑你的博士是怎么读下来的!” “那时候刚流行毛呢大衣,你这个皮细肉嫩、没吃过苦头的,又嫌弃人家店里卖的衣服领子扎肉。这种软滑的羊绒料子,去西洋大厦选好了付款了,人家才订货,等了大半个月才到手呢。” “这衣服,不算手工,光是面料就花了五、六百。十多年前的五、六百,现在的五、六千都不止了。关键现在很多料子都直接用化纤,像你这种爱过敏的,衣服就难买了……” 不知想起什么,姜素敏低头摩挲着米色大衣,语气里多了些怅然,“这是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给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你竟然忘了……” 女儿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她的身体忽然便得很差,刚开始去医院检查说是癌症晚期,换了所大医院确诊是中期,紧接着就是化疗。她开始不停地反胃呕吐、疯狂地掉头发,体重也从一百斤掉到了八十斤。 不停在胸口翻涌的胃酸,让她烦躁得想把饭菜掀翻在地。可是,她再怎么反胃,都会在心里命令自己咽下去。 只因为,她怎么敢,又怎么舍得,让女儿独自在世上受苦呢? 化疗了一年半,肿瘤也缩小到了手术指标。 她幸运地活着走下了手术台,但手术后遗症带来的低血压,使得她需要安静修养、每天都喝补药,不然就头晕得连站都站不稳,做衣服什么的更不用想了。 头两年,就连去菜市场,她都要等女儿放学回家,然后再一起去。 女儿微愣,低头沉默,不让母亲看见自己微微泛红的眼圈。 那场疾病带来的回忆太过痛苦,好像一枚滋滋冒烟的烙印,焦灼、滚烫、疼痛……深深地印刻在灵魂深处。 她从来都不曾翻阅过那段时光,似乎这样,那个鲜血淋漓的伤疤就会愈合,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会随风飘散。 母女二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女儿摆弄了很久,才不舍把衣服重新叠回箱子里,最后感叹道,“妈妈,你怎么好哄啊,甜言蜜语两句就放弃了事业,多可惜啊!如果你当初坚持,说不定现在都有自己的品牌!” 姜素敏摇摇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人生过了就过了,哪有那么多可惜呢。” 她从未后悔当初的决定,虽然舍弃了事业,但收获了一个值得骄傲的女儿。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裁缝老师。 看着忽然出神的姑娘,庆和帝抬手抚上那张白皙的脸庞,“怎么啦?” 姜素敏被脸上的温热惊醒,压下心底淡淡的惆怅,唇边展开一朵清浅的笑容,“没什么,臣妾在想,如果陛下不嫌弃,臣妾就再为陛下做两套衣裳。” 庆和帝一脸严肃地点头,“嗯,如此便有劳爱妃了。” 过了会儿,他忽然有些可惜地叨叨,上次送他的那身玄色常服都洗得褪色了,面见大臣的时候也不好穿出来。 皇帝穿得如此朴素,你让大臣怎么办呢?难道要穿打补丁的吗? 听见庆和帝直白的暗示,姜素敏心里觉得好笑之余,也真的打算为他做两身里衣,常服就缓缓再说吧。因为里衣简单,只需载剪好布料再缝起来就行了;常服再质朴,滚边的绣纹还是需要的。 不过,身边多了只小捣蛋,姜素敏就连一套里衣都没有做好,常服就更没有影儿了。 听见“父皇”这两个字,明熙公主倒是很爽快地松开小肉拳。她撅着小屁股凑到母妃手边,看着她整理布片的动作,一脸好奇地问:“母妃,里衣是什么啊?有什么用啊?” “里衣是一种衣裳,用来穿的。” 姜素敏侧身指着女儿身上的大红色绣金鲤鱼外衣,耐心地解释说:“比如阿佳穿在外面,绣着金色鱼鱼的衣裳就是外衣,也叫大衣裳。” 说着,她青葱般的指尖滑向有些松散的领口,点点露出一角的月白,“里面这件月白色的,就是里衣了。” 明熙公主低下头,拍着大红色的衣裳,一脸认真地重复道:“这是外衣,是大衣裳。” 两只小肥爪扯开大红色的衣领,揪出月白色的前襟,“这就是里衣。” 也许扒顺手了,月白色的衣领很快就敞开,露出绣福娃娃的红肚兜,“母妃,这是什么?” 看着如此豪迈的闺女,姜素敏一边帮女儿拢好衣裳,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这是肚兜,护着阿佳的肚肚,不让它着凉的。” 想了想,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捏着女儿两只小肉拳认真地告诫道,“阿佳,你是姑娘,要矜持,不能扒自己的衣裳。”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也别去扒别人的衣裳。” 矜持?矜持是什么? 刚学了新知识的明熙公主,低下头又想再扒一遍,“这是外衣,里……” “好了,”姜素敏连忙握住女儿的小肥爪,顺了两把小脑袋上小绒毛,不吝称赞道,“母妃知道阿佳已经学会了,阿佳真聪明!” 看见母妃和姐姐挨挨蹭蹭,又听见母妃赞扬姐姐,一向淡定的太原王也坐不住了。 166网 127 盛夏雨后(二) “母妃, 玩……” 姜素敏看着手里被儿子硬塞过来的白玉九连环, 不禁有些犯难。 天知道,她对这些益智玩具最没有办法了! 犹记得当年,学校里刮起过一阵“魔方”风 , 市面也忽然冒出不少专门卖魔方的商店。有一天,那个孩子从学校带回来了几个魔方,还兴致勃勃地说要教她玩, 说这个益智,可以防止老人痴呆。 彼时, 女儿在大西洋彼岸读大学,她在家不是养茶花,就是看电视、发呆。 玩就玩吧, 玩会了还可以打发一下时间。 折腾了半年,她丝毫都没有长进,始终只会复原一层三阶魔方。 女儿放暑假回家,那个孩子好像得救了一样,忙不迭地把位置让出来, 说:“妈妈, 姐姐回来了, 就让姐姐教你吧!我要出门了,约了同学打羽毛球……” 最后, 女儿郑重其事地说:妈妈,你没这个天赋就别勉强了。 那个孩子站在旁边,也一脸赞同地拼命点头。 因为姜素敏不在时, 庆和帝总拿九连环来哄儿子,导致太原王特别喜欢摆弄九连环。可能在太原王的眼中,把九连环拨弄得叮当响也是一种乐趣。 姜素敏看在眼里,有时候回想,自己身为母亲是不是应该学下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玩具怎么玩。等到孩子要求陪玩的时候,她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骨感的。 有一天晚上,沐浴过后的姜素敏捏着只九连环在较劲。 看了好多天笑话的令姑姑,终于忍不住打趣道:“奴婢记得,娘娘小时候最不会玩这些了。每次三姑娘笑话娘娘,娘娘都很淡定地反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没有一些不擅长的事儿呢。怎么如今长大了,反倒执着起来了?” 姜素敏抬头认真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用义正词严的口吻狡辩道:“本宫忽然觉得,做人更应该迎难而上!” 这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忽然出现镜子的右上角。 她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带着浅笑却疲惫的眼睛。 庆和帝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爱妃说得很对,迎难而上放能成大事。” 这话单独听起来很对,可配上他那副“哄阿佳”的神情,姜素敏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嘲笑了。 还没等人屈膝行礼,庆和帝就握过那双柔荑,取走那只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九连环,“这个很简单的,朕来教爱妃吧,以爱妃的聪慧,肯定一学就会!” 相比起某人的自信,姜素敏认为,有些预防针肯定要及时打了才好。 “陛下,这‘聪慧’二字,臣妾实在是担不起。对于这些……”她垂目瞄了一眼已经复原的九连环,咬牙道:“臣妾实乃朽木,愚钝非常。” “无妨,就算爱妃是块朽木,朕也能雕出一朵花来!” 庆和帝大掌一挥,就这样夸下了海口。他还在心里嘀咕,爱妃怎能说自己是朽木呢,就算是自谦也太过了吧。 既然有人愿意教,姜素敏也沉下心神,打算认真地学一学。 不过,她心知天分使然,强求只会徒添烦恼。 另一方面,她也抱了看好戏的心思,她要好好看看,庆和帝到底要把自己雕成一朵什么花? 作为一个政务繁忙的皇帝,庆和帝注定没有太多的时间陪着一起耗。可是作为一个聪明人,他自认为九连环的拆解步骤已经讲解得足够详细了,其中一些艰涩的原理也深入浅出地讲清楚了。 可是,现实却告诉他,经过那双柔荑拔弄的九连环,每次都能乱出新花样。 庆和帝解救出那只九连环,拉起薄被盖过姜素敏的香肩,宣布投降,“朕以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爱妃这样的,正是恰到好处。” “母妃,玩……”太原王指着母妃手里的九连环,催促道。 他仰起小脑袋,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盛满期待,仿佛在看着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 姜素敏忽然觉得有股滚烫的情绪在胸口翻腾,眼睛也不由变得湿润。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 如果非要一个定义,那姑且命名为“母性”吧。它促使每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充斥着洪荒之力,从此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这种感情,伴随着基因镌刻在灵魂深处,不问缘由、与生俱来。 姜素敏忽然有种罪恶感,因为自己的“无能”,也因为自己辜负了这份真挚的信任和依赖。 孩子逐渐长大,看多了世事浮沉,就会开始拥有自己的秘密。就算父母与子女的感情再亲密,也会产生一定的距离。她欣喜于这种真挚依赖的同时,还要硬下心肠,教会孩子某些世事规则。 姜素敏的胸口蓦地收紧,无法言喻的悲恸忽聚忽散。 时隔多年,她忆起往昔,只叹冥冥中早有预兆。 眼见母妃无动于衷,太原王又把九连环往母妃的手心塞了塞,“母妃……” 他以为母妃不理解自己的意思,还比划了一个“掰成两半”的动作,“母妃,分开环环,快点……” 回过神来,姜素敏长叹了一口气,把九连环放回儿子的手里,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母妃不会分开环环,等今晚到宣华宫,阿建再找父皇陪你拆,好不好?” 太原王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样。 无论母妃说什么,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九连环塞进母妃手里,执拗地坚持着要“母妃,分环环”。 沙沙的雨声戛然而止,阴沉的天幕仿佛被什么扒开,阳光散落,投下一道道金色光芒。 一直注视着窗外的明熙公主兴奋了,终于可以出门玩耍啦! 她挪动着小屁股来到卧榻边缘,两条小肥腿往下一坠,就顺利地站在地上。收到身高的限制,她很努力地踮着脚尖也只能抱着弟弟的两条小细腿,“弟弟,一起出去玩啊!” 被儿子的执着闹得头疼的姜素敏顿时感觉有救了,当即配合着女儿把儿子放到地上,还伪装出一副“阿建,是姐姐把你硬生生拖下卧榻”的假象。而且,面对可怜兮兮的儿子,她还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纤弱模样。 势单力弱的太原王,就这样被姐姐拖走了。 想到外面刚停雨,积水路滑的,姜素敏看着儿子跌跌撞撞的背影,有些不放心地吩咐道:“红绫,红罗,你们快点跟上公主和王爷。” 阿建身体不好,还不喜欢动弹,拿个喜欢的玩具就可以自己玩上一天。阿佳就跟他完全相反,好动、坐不住,喜欢摘花扯嫩叶、喜欢去小花园里探险。 她经常想,如果两个孩子的性格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她又想,阿建身体弱,归根结底是体质的问题,多跑跑、多跳跳也是一种不错的调节方式。所以,每次阿佳拖弟弟到外面玩耍,她都会推波助澜。 一来,跟着姐姐这个活泼小捣蛋,阿建一天的活动量已经绰绰有余了。 二来,有弟弟这只慢吞吞的小包袱,阿佳能磨磨性子之余,还不至于撒手没,累得乳母和宫女到处去找。 甩开了这两只,姜素敏端起案几上的针线篓,把那件完成了一半的里衣掏出来,铺开放在膝头上。把布片的位置重新对好,捻了捻线头,她就开始飞针走线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姜素敏拿起手里的半成品换了个方向,就剩下左边的一只袖子没做完了。她定定地看着那颗亭亭如盖的玉兰花树,长叹了一口气,“京城终于见日光了,不知灾地那边怎么样?” 令姑姑看了看她的脸色,劝慰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二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哎,”姜素敏幽幽地又叹了口气,眼中的忧虑不减,“本宫如今就只能这样想了,如果二弟有个万一,本宫又该如何面对父亲和母亲呢?” 论亲疏,自然是姜家二少爷跟魏国公夫人更亲,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姜素敏被迁怒也是在所难免。可是,魏国公夫人向来为人通达、大气沉着,想来是明白这些天灾**是不收控制的。 再者,单凭魏国公夫人的手段,即便有什么都不会放到面上。可有些时候,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特别是这种来自后心窝的箭。 令姑姑没有接这个话茬,只要娘娘心里明白,有些话当奴婢是不应该说的。 她沉吟了片刻,“娘娘,今晚见到陛下时,不如问上一问?” “也好,”姜素敏点点头。 这时,她不再想着,不过问朝政要记得避嫌。弟弟可能出事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又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呢?如果真的要避嫌至此,反倒让人心寒——需要考量这么多,到底还是不是骨肉至亲了? 难得的清风送来一阵隐约的欢笑。 姜素敏侧耳倾听,“阿佳是摘到什么花啦,居然这么高兴?” “娘娘,快看!”令姑姑指着窗外,语气难掩激动。 波光粼粼的相思湖上,竟架起了一座七色虹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最近生病了,重感冒,咳得都躺不平,特别难受。 让各位就等了,抱歉! 对了,作者君上次就取消了晋江的防盗,如果还有看不见的亲亲,记得留言,作者君好问问怎么办。 166网 128 盛夏雨后(三) 晋王府。 久违的阳光铺洒开来驱散了这些天积攒的阴沉苍翠欲滴的花树肆意地伸展着繁茂的枝桠,颇有几分“绿树阴浓夏日长”的味道。 如果湿润的泥土上不是还点缀着残枝败叶,只怕教人忘了不久前的风雨。 夏日当头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雨后斜阳也有了炙伤人的温度。 在正厅门边侍立着的小丫鬟被晒得两颊通红,额头后背满是汗珠实在是受不住了,就悄悄挪了下脚步好蹭一蹭从门帘缝隙漏出来的那丝丝凉意。 跟随着凉意飘逸出来的,还有几声细碎的呜咽。 “王妃,那孩子还未加冠行事也稚气得很,倘若”身穿枣红色流云百福纹衣裳的沐恩侯夫人,低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倘若王妃能联络到王爷能否手书一封让那个孩子回家来?” 沐恩侯夫人低头抹了把眼泪然后又急切地说:“妾身自知唐突,可自家的孩儿身陷囫囵生死不知妾身这个当母亲的,又如何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中?王妃也是当母亲的人,想是能明白妾身的心情” 低低的啜泣声中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嚎啕。 “王妃娘娘,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婆,都没几天好活了还要为儿孙担忧” 原本端坐在沐恩侯夫人旁边的老太太,此刻整个人都瘫倒在坐席上。她一边大声地嚎啕,一边用力地捶打着胸口,那两条硕壮的小腿还伴奏似的踢蹬着。 “我可怜的乖孙啊,都不知道能不能吃饱穿暖” “如果乖孙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婆子也不活啦” 从未见识过这等架势的吴氏,霎时间被惊得讷讷不能成言。 眼看着沐恩侯老夫人已经滚得发髻散乱、衣裳松散,吴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向呆愣在原地的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呐,还把老夫人扶起来!” 这时,一直在低泣的沐恩侯夫人隔开丫鬟的动作,伏倒在满地打滚的婆婆身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抱在一起痛哭失声的两人,口齿却依旧伶俐,一场一和地挤兑着吴氏。 “王妃开恩,王爷乃龙子龙孙得神明庇佑,定是万物不侵,又何惧小小瘟疫。可我家孩儿命贱,被困在那死人堆里,就怕,就怕” “可怜的乖孙哟,你都还没有成亲,就连个摔盆打幡的人都没有哇” 吴氏越听,心里越觉得难受。 是啊,王爷确实身份高贵,可瘟疫又没长眼睛,怎么知道分辨谁高贵谁低贱?对了,王爷确实是有阿鹰这个嫡长子,或许她们就是嫉妒王爷有后了,才故意说什么摔盆打幡的话来映射王爷! 一方面,吴氏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 另一方面,她真的很想拍案而起,指着这两个装疯卖傻的泼妇怒骂,就说你们既然知道王爷贵为皇长子,当然是生而高贵,你们家区区一条贱命,就算为了王爷奉献出来也是尔等的荣幸! 可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意气用事。她应该按耐下脾气,对她们温言相劝,好用对方的泼辣无知衬托出自己的通情达理。 然而,吴氏本就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物,再加上成亲不到半年,就跟着晋王圈禁永明宫。彼时,她不过刚刚把夫家亲眷间的弯弯绕绕搞明白,如今时隔两年,从未得到锻炼的交际手段显得愈发青涩。 吴氏在不情愿的支配下,只能苍白而无力的一遍遍解释着,自己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的确联络不上王爷。 后来 后来,吴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人送走的。 看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吴氏如同逃出生天般长舒了一口气,心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也不由放松下来。也许这口气松懈得太快,她原本直挺着的腰背蓦地发软,整个人竟歪倒在了坐席上。 旁边的云夷连忙上前搀扶,看着主子苍白得发青的脸色,有些担忧地说:“王妃跟那起子人耗了半天,估计是有些脱力了,奴婢扶您回去歇歇吧” “等等,”吴氏向后摆摆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伏在坐席上。等缓过那阵晕眩后,她才着两个丫鬟的力道站起身,语气里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回去吧,这么久没有看见母妃,不知道阿鹰有没有闹腾” “呀”搀扶着吴氏的另一个丫鬟云喜,忽然发出小声的惊呼。云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青竹色的坐席上多了一抹红褐色,扭头看了看吴氏的裙摆,那里同样点缀了一抹红褐色。 云夷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下日子,王妃的葵水才走了十多天,如今这个情况不对! “王妃,奴婢这就遣人去请太医。” 以后内容等待替换,如果购买了亲亲可以等明天起来看哈 披着单衣歪靠在床头,默默地看着这一室的日光,瞳孔深处是掩盖不住的无助、迷茫,还有凄惶。她感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一座黑暗的迷宫,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退路。 她忽然萌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回到那段被囚禁在永明宫的岁月,每天睁眼就等着天黑,每次抬头都是那片永恒的四角天空,颈边还架着一柄不知何时挥动的利刃这种日日夜夜、循环往复的生活,仿佛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惶惶的当下,无望的未来她苦得好像整个人都泡在了黄连汤里,连呼吸也逃过那股艰涩的味道。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住进了一只恶鬼,日夜躁动,无法安生。 可是,就在这种只有彼此的生活里,她与丈夫相交、相知,相互依偎、相互扶持,艰难的日子终于酝酿出了丝丝甜意,犹如一颗裹了饴糖的青莲子,苦涩中带着甜,还有沁人心脾的芬芳。 想着想着,吴氏渐渐红了眼眶。 又过了一会儿,她好似回过神来,转身就从后背的玉枕里摸出一封书信。 书信不厚,就薄薄的两页。 微黄的纸张并不平整,仿佛被什么浸湿而后又干透了一般,角落里几个层层晕开了的墨色斑块,好似一丛绽放在心田上的花。 阿眉卿卿,见字如晤。 自三月一别,如今已是流火六月,府中清塘藕花飘香。待吾归家,邀卿对坐煮茶,共赏满山红叶,可好?只怕阿鹰顽劣,嚎啕欲扑蝶影,原是秋风鼓瑟、落叶翩跹 吾往灾地途中,恰遇王门芝兰若尚书府遣人登门,卿卿平常待之便可。 炎日蒸蒸,风雨如磐,洪流倾泻如瀑,可怜百姓日日困于幽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并夏日易生瘟瘴,一时微恙也属于寻常盛暑之后,继以炎秋,吾自当珍重,唯望卿卿亦然。 摩挲着这封读了无数次的书信,吴氏的视线逐渐模糊,眼泪好似断线珠子般跌落。 晋王传回灾地爆发疫病的消息后,就断了音讯将近十多天,摸说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就连普通奏折都没有送过一封回京。 庆和帝和大臣当然是着急的,可天高路远的,也没有什么一时三刻就能凑效的办法。况且夏日雨盛、洪流湍急,受灾的十多个县城又多是位于山坳之类的地方,如果出现山路塌方,一时断了消息也是可能的。 于是,朝堂只能下旨,令灾地周边的县城、州府多加留意,探明消息就尽快报回京城。 夕阳一寸寸下坠,暮色逐渐爬上了天空。 皇城各处的灯火陆续亮起,描绘出一条条蜿蜒曲径,仿似天边星河的剪影。 星河中,有一顶软轿在徜徉着。观其仪仗规制,里面应是正一品的宫妃。 微凉的夜风拂过,好像一首响在耳边的歌。软轿窗边的薄纱在空中轻灵摇曳,犹如踏歌轻舞。 明熙公主撅着小屁股趴在窗边,透过窗纱扬起的间隙向外张望。看着沿途陌生的宫道夜景,她歪着脑袋好奇地问:“母妃,我们要去哪里呀?” 姜素敏以指作梳,理了理她后脑勺撮翘起的小茸毛,“去宣华宫,去找父皇,阿佳高兴吗?” 明熙公主的眼睛瞬间亮了,转身扑到母妃怀里,肉嘟嘟的小胖脸上写满了欢快。她抬起肉胳膊圈着母妃,小脑袋一通乱拱,“高兴,阿佳很高兴啊!” 窝在母妃怀里呼呼大睡的太原王,似乎被姐姐“挤”得难受,当即拧紧了小眉毛,发出两声不满的哼哼。 明熙公主低头看着弟弟,看着他那张皱着眉头却依旧漂亮的睡颜。她忍不住伸出自己的小肥爪,在那张白嫩的小脸上摸了又摸,活脱脱一个调戏美人的登徒子。 总有人扰清梦的太原王被摸得扁起嘴巴,哼哼唧唧地把小脸埋进母妃的怀里,需得母妃温柔地抚拍才肯安静下来。 166网 129 爱是信仰 《穿越之太妃传》129 爱是信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0 砰然心动 《穿越之太妃传》130 砰然心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1 灵魂的光(一) 《穿越之太妃传》131 灵魂的光(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1 131 《穿越之太妃传》131 13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2 灵魂之光(二) 《穿越之太妃传》132 灵魂之光(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3 吴氏求母 《穿越之太妃传》133 吴氏求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