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鬼狗》 第一章 离开机场 当鬼那粗壮的脖颈上被拴上链子牵出机场的时候,它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带到哪里去。 但有一点是它求之不得的,离开这个喧嚣的地方,无论去哪里都好。 鬼在警犬基地里出生,一岁时被送到机场的仓库做?99lib.护卫犬,它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 无论在警犬基地里还是机场的仓库,都只能看到穿着警服的训导员和身着制式服装的机场地勤人员,鬼一直以为世界就是由这样的人组成的。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 鬼小心翼翼地扬着鼻子嗅闻着四周这些混和了以前它从未感受过的气味复杂的空气,那些新鲜异样的气息刺激着它那敏感的鼻粘膜。它兴奋地扭动着身体,不时停下脚步,试图将那些飘来的陌生气味了解得更透彻一些,分析它们的成分,探询它们的来源。但牵着它项圈的人蛮横地用力扯动着链子,在从机场的仓库出来时,大概是考虑到鬼在半路上可能会滋事,它脖子上的项圈.99lib.被收得很紧,为了更加保险一些,他们甚至额外又能在牛皮的项圈之外又加了一根钢丝绳。此时当那人用力地扯动时,那根钢丝绳立刻紧紧地勒进了毛下的肉里,鬼几乎无法呼吸,它咳嗽着,小跑几步,跟上了那人。 它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到哪里。 鬼的父亲是一头纯黑色的藏獒,那是一种奇迹般彻底的黑色,全身上下无论是爪尖还是胸口竟然没有一点杂色的毛,它的肩高达到八十厘米,是少见的巨型种獒,鬼的母亲是一头德国牧羊犬。它是一次为了获得藏獒的勇猛凶悍与德国牧羊犬的服从聪慧混和杂交繁殖计划的产物。鬼是五只小犬中硕果仅存的一只。在母犬刚刚产下小犬不久的一天寒冷的夜里,犬舍的暖气管线因为年久失修突然爆裂,第二天,当训导员发现的时候,尽管母犬已经将洇湿的小犬叨到犬舍中干爽的地方,整夜以体温温暖着这些小犬,但其他的四只小犬全部因为寒冷而死去,只有鬼幸存下来,甚至没有感冒。 鬼生下为就浑身雪白,还好它的瞳孔是正常的颜色,可以确信这种颜色只是因为基因突变而不是由于基因缺陷而出现的白化病,否则作为繁殖计划失败的废品鬼会迅速地被丢进水桶中溺死?99lib.。这个繁殖计划,就是为了培育大型冲击犬。似乎应验了纯白色的犬极难训练的经验之谈,鬼总是极易兴奋而难以控制,但已经八个月大的鬼毕竟已经接受了作为警犬的基本服从及扑咬训练。 鬼从睁开眼睛,看到从犬舍外透进来的温暖的阳光开始,就像一棵因为享受到了足够了阳光和雨露的植物,以惊人速度成长起来,那丰沛的白色皮毛使它看起来像一头尚未成年的白熊。 但显然它那巨硕的体型完好地继承了父本的品种优势,近七十厘米的身高,五十公斤的体重。而它仅仅还是一头?99lib.不到一岁大的幼犬啊。像鬼这样的獒犬,更适合作为护卫犬吧。 但鬼总是在训练之余兴之所至地发泄自己那过剩的精力,偶尔会玩一两个小花样,它并不按照警犬训练大纲上指示的那样攻击扮演偷袭者手上的护具,而是毫不犹豫地咆哮着扑向对方的咽喉。于是当鬼出现时,没有任何一个训导员愿意扮演那个作为假想敌的偷袭者。训导员知道这是假想敌,鬼可不这么认为,下口时从来不遗余力。因为总是无法通过测试,于是这头在基地里仅有的纯白色的獒犬很有被逐渐淘汰的可能。似乎一切都不可避免,当那扮成偷袭者的训导员出现.99lib.时,鬼已经明显地知道他的身份,但它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发出那种来自松垂的喉管深处的咆哮,那源自血液中一种扑咬的冲动,扯开他的喉管,品尝新鲜的血的渴望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它。在它扑咬时,它总是感到有温热的液体弥漫了自己的眼睛,视线会因为兴奋而模糊。训导员那故作鬼祟的动作更加刺激着它勇猛地腾跃着,尽管被双根牵引带两个训导员牢牢地牵拉着,气管被项圈紧紧地勒住因为呼吸不顺畅而几乎无法喘息,但它不顾一切。于是在身后的训导员还没有发出攻击的指令时,它已经拖曳着两个狼狈的训导员冲了出去,当被拖倒的训导员松开手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阻挡它了,它像一头在深渊里被囚禁了五百年的魔鬼,终于挣脱了锁链,咆哮着扑了过去,那已经自认为充分地做好思想准备的训导员早已经将戴着牛皮护具的左臂伸了出来,同时举起另一只手中的橡皮短棍,准备恰到好处在并不伤害警犬的情况对它进行击打,以检验它的勇气。但但此时看来这种检验显然毫无必要,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击打的动作,腾跃到半空中的鬼准确地叨住了他的护具,以巨大的体重将他甩倒在地,转瞬之间那牛皮的护具已经随着它暴怒地甩动头颅的动作扯掉,它的一只爪子踏住了他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向他柔软的咽喉咬去。还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但终于还没至于丧失理智的训导员及时地将另一只手中的橡胶棒挡在前面。 三个人才拉开了狂暴地试图挣脱的鬼,它的口中还叨着那根被当作替罪羊的橡胶棒,但橡胶显然已经被咬透,它坚硬的牙齿碾动着里面的钢芯,咯咯地响。 “鬼,这是鬼呀!”那扮作假想偷袭者的训导员面色苍白地站起时,胸前的迷彩服已经被扯开,露出了胸口上几道正渗血的爪痕。鬼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本来它也可以像其他的警犬一样拥有一个叫起来短促上口却毫无新意的普通名字,但所有的训导员都认为鬼这个名字是最适合它的。 在鬼开始训练科目之后直到它被送离警犬基地去机场仓库的这段时间里,在训练鬼进行攻击时扮演假想敌,也就是靶子,一直是训导员之间考验勇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游戏。当然,所有刚刚完成新兵培训,被分配到基地担任训犬员的新兵,都要接受这样的考验。 鬼不知道那是什么在自己的胸中涌动,攻击后它都很久无法再恢复平静,眼睛充血,没有人有勇气夺下它口中那根已经被咬得露出钢芯的橡胶棒。这样的训练不可能再继续了,它被牵回早早已经独立的犬舍。 在犬舍里呆了很久,那种炽热的液体似乎才慢慢地从它的眼睛里消退,膨胀的长毛也慢慢地平复下来,它吐掉了口中的像胶棒,趴了下来。 鬼有些茫然地望着犬舍窗子外的北方湛蓝的天空,它似乎也不能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它真的不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警犬都是在发出指令之后才开始攻击。它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全国仅有的几头肩达到八十厘米的巨型纯种藏獒,是来自青藏高原的河曲地区,那里素以盛产纯种藏獒而著称。鬼除了继承了那大得可怕的骨架之外,那源于极寒之地的荒野的气息从未放弃对它的主宰,那是黑色藏獒的血,在远离高原的北方仍然生机盎然,在鬼的身体里撞击着它。藏獒,是世界上唯一不惧猛兽和任何暴力的犬,至今世界上几乎所有猛犬的体内都有它的基因,在那高寒缺氧的恶劣环境里蕴育出的犬种可以击败狼或一头雪豹,当然它们天生懂得攻击人类最脆弱的部位喉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鬼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嘴伸向训导员的咽喉。 但这些鬼并不知道,尽管这样,它还要想很久。 鬼最终没有完成训练的科目,而几乎包括经验最丰富的训导员也对鬼那不可一世的扑咬心有余悸,训练鬼,使这些训导员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惧。 于是鬼被送到郊区的军用机场,成为机场仓库的守卫犬。那也许是鬼最好的归宿,如果出现在擒获犯罪嫌疑人的现场,那么鬼的攻击显然是致命的,在没有法律做出正确的审判之前,鬼就已经将他们撕得粉碎,提前完成了判决。 在鬼被送到机场的第一个星期,它差一点儿疯了。 每当有一架飞机在机场的上空呼啸着起飞或是降落时,鬼都在灭顶之灾般袭来的恐惧中声嘶力竭地咆哮、吠叫,扑咬。这种凌空而去或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的存在是鬼所不能理解的,但那种面对未知事物的惊恐几乎很快就转变为一种可怕的仇恨。当它发现自己那竭尽全力的咆哮在那钢铁机械发出的巨吼声中几乎像细弱的呢喃时,它为这种对比悬殊的力量而感到愤愤不平。鬼从未感受到这样被轻视,那巨大的钢铁的机器竟然无视鬼的存在,它对鬼所做的一切不理不睬,甚至懒得停下看鬼一眼。于是仅有的恐惧几乎迅速地转化为可望而不可即的仇恨,如果可能鬼时刻都在想象着将这凌架于它头顶之上的钢铁的怪兽咬在齿间化得齑粉。 鬼拖着一根铁链子一次次地扑向那蓝天中沉默的巨人。 鬼曾经有过那样的机会,在鬼一次次执地扑咬时,最初拴着鬼的链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扇沉重的铁门上。每当有飞机起降,鬼就会像被烧热的油浇灌一样无尽地咆哮、扑咬,在那波音飞机巨大噪音的背景下,鬼所做的一切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每一次腾扑,鬼都倾尽全力,将链子抻得笔直,最后又被链子拖曳得跌落下来,但刚刚落地,鬼又开始另一次扑咬。沉重的铁链击打着混凝土的地面,厚重的铁门,甚至鬼的身体,发出金属相碰的声响。 终于,在鬼到达机场的第六天,那扇铁门紧紧楔入混凝土墙体内的榫头终于松动脱落,那又厚又重足以抵挡冲锋枪子弹的铁门轰然倒地。 即使后来,那些机场的地勤人员也会谈起那头可怕的狗冒着烟浑身土性地奔来的形象。 那时,刚好有一辆大型军用飞机降落,鬼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咬,那扇脱落倒地的铁门竟然被它拖拽得向前移动了。 最开始,在飞机螺旋桨巨大的呼啸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鬼,但是当飞机的发动机关闭,螺旋桨停转之后,所有的人都听到从仓库方向传来的一阵以好像铁桶滚动般轰轰隆隆的声响。 是鬼。 此时,鬼拖动着那扇近一百多公斤的铁门已经冲上了机场的跑道,为了拖动身后累赘物,鬼弓腰屈背,因为全身用力,眼睛像要迸出一睁得滚圆,嘴张得老大,露出那没有任何损伤的一口白得耀眼的獠牙,口水拖得老长,一身白亮的长毛随着奔跑而迎风乍起。它跑得很快,钢制的门板与混凝土的跑道磨擦划出一片金光闪闪的火星。鬼就这样一路扬烟造土呼啸而来,一副要把一切碾碎穷凶极恶的势头。 众人恍然以为那是一头拖着冒火的战车而来的酷似白熊的复仇怪兽。 他们并不知道鬼要做些什么,但显而易见,它冲着大型运输机而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误了装运货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阻止?首先要让这头疯狂的狗停下来。当然,没有人敢正面去制止鬼,且不说把鬼送到基地来的那些人对于鬼的所作所为的过于夸张的描述,只是此时鬼那不可一世的架势就算是前面有一堵墙也要撞得支离破碎吧。 第一个从后面跳上去的工作人员竟然没有压住正在向前滑行的铁门,在混凝土跑道上轰轰作响地向前滑行的铁门只是顿了一下,在被不远处那闪闪发光的军用运输机的诱惑下几近疯狂的鬼的拖动下继续向前滑动,那人因为惯性的作用没有站稳,摔倒在跑道上。 于是同时跳到铁门上两个人,铁门的滑动才渐渐地慢下来,直到第三个人踏到铁门上,铁门才终于停了下来。 当鬼发现终于再也无法向前一步时,它慢慢地转过了头。这些站在铁门上的人看到一头真正的野兽,它剧烈地喘息着,伸出红色的舌头,嘴脸上挂着黏稠的唾液,与颈上白色的长毛纠结在一起,发红的眼睛空茫地望着这些站在铁门上阻挡着它的前进的人。但这些人并没有惊叫着逃开。在鬼还没有向这些敢于阻挡它的人扑过去的时候,几根结实的绳子已经飞了过来,套在它的脖子上。 鬼的脖子上被换上一根更加结实的链子,那链子结实得足以用来锁住一头大象,用这样一根链子来锁住鬼显然有些夸张了,但目睹过那天鬼拖着沉重的铁门在跑道上飞奔的地勤人员却认为绝对有这个必要,而那个在跌倒时被擦伤了脸的家伙更是坚信不用这样的链子鬼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来。 于是鬼就被这根又粗又重的链子锁在基地大门边一根深深埋进混凝土下面的钢柱子上。这次,正像那些地勤人员所说的,就是一头大象,恐怕也没有力气再逃出去了。 被换上新链子的鬼变得更加暴烈。 现在,它的每一次扑咬因为拖拉着那么一付又粗又重的链子而更加气势惊人,每一次腾越的声响都像是碾碎了一堆钢铁的蛋,哗啦啦铿然作响,似乎有一只金属打造的巨犬在攻击。鬼还是每天面对着所有起降的飞机咆哮,在错过了那仅有的一次攻击机会之后,使鬼更加仇恨这可望而不可即的机器。 现在鬼不再让任何人靠近,即使餐厅那个每天喂鬼的老工人,也只能将那些食物远远地抛向鬼,而水盆,每次都是用一根棍子推到鬼那链子允许的势力范围之内。 而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飞机,也就成为鬼可望而不可即的仇敌。能够接近并紧紧咬住那闪亮的机翼的计划一次次在鬼的梦中成功地付诸实施。但鬼从未有机会将这梦完成,因为黑夜之中另一架飞机闪烁着魅影般的红色灯光降落了,轮胎与跑道接触时那撕心裂肺的磨擦声像尖刀一样撕扯着鬼的耳朵。鬼又进入新一轮的与臆想中的飞机撕咬的兴奋的扑咬,它几乎没有机会睡觉。 当夜幕降临时,鬼项下的链子被放长,于是,即使是手持冲锋枪的闯入者,恐怕不是先用子弹打死了鬼,也没有机会进入机场的仓库。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不可能从它的身边完整无缺地走过。 渐渐地,鬼已经没有了最初来到机场时那种面对呼啸来去的庞然大物时那种狂吠不已的兴奋了。每天从鬼头顶飞过的都是震耳欲聋的飞机,除了飞机还是飞机。每天那个负责饲养鬼的老工人准时将食物送到它面前,那都是标准配置的犬粮,营养均衡。 无论鬼是不是愿意,它都在行使一头护卫犬的职责。 鬼变得阴沉而冷默,仍然没有人敢接近鬼。已经有三个工作人员因为判断错了那链子的长度而被鬼咬伤,但在这广大的机场的仓库里,人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头六亲不认的獒犬。 也许如果不出现任何问题,那么鬼会一直呆在机场的仓库,直到老去。 直到那天一个军区的高级军官来到机场视察。 在这个高级军官到来时,也许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除了鬼。 当这种例行视察将近结束中,而高级军官对所看到的事先安排的一切非常满意准备离开时,也许是在飞机起降的瞬间,鬼那瘆人的咆哮从仓库的门口传了过来。 于是那高级军官也就顺便向仓库走了过去。 鬼不适时地挡在仓库的入口,它可以嗅得到这陌生的气息,而这种鞍前马后蜂拥而至的人群更是令鬼不满。 高级军官以向来坚定不移的步伐向仓库的大门走去,在不同的军营或机场,他也见过不只一头狂暴的军犬,便显而易见,那些从基地出来的军犬在训练时就已经被灌输了军阶的概念,或者那都是一些训练有素完成了所有服从科目的军犬,只是一声口令就可以让它们一声不吭,像瓷像一样保持着漂亮的姿势一动不动。 但鬼不同,尽管从它出生开始人们就不断地尝试,但人们没有成功,没有人可以命令鬼。 “那狗太凶……”机场的负责人小跑着跟在后面,却并不清楚应该怎样向高级军官解释这头狗,作为配制的军犬,鬼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了。 但当他要制止时已经晚了,高级军官已经非常自信地踏出最后一步,他的脚已经踏入鬼那链子允许的范围。 像被摆放在盛夏酷热阳光下的冰,在鬼只一下就扑倒高级军官的瞬间,他那所有的自信和坚定都已经土崩瓦解,消失殆尽。 还好他只是踏出了那一步,但那一刻他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同,身后的惊呼声,面前这头大狗那古怪的表情,他好像看到鬼露出得意的狞笑——如果狗也可以笑的话。他绝望地看到鬼扑了过来,一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恐怖的白墙。 鬼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胆的人,竟然目不斜视地冲着它走过来,并且踏入它的势力范围。 鬼因为过于兴奋而跳得太高。 鬼第一下并没有咬到高级军官,它确实跳得太高了。而那高级军官,曾经在特种部队受训的日子尽管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但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过去良好的训练所蕴藏的潜能还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他敏捷地滚到一边。那几乎是特种部队的队员在受到伏击时,及时躲避并进入最近的安全掩体的标准动作,尽管已经身体已经发福,幅度略打折扣,但此时也算是做得滴水不漏。 当高级军官从地上爬起来时,只是额头上出现一块红色的淤肿,那并不是咬伤,只是那根被腾越的鬼跳跃时带起的沉重的链子砸到的。他已经涨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见识过太多的场面,只是紧闭着嘴,推开了机场负责人那战战兢兢地为他拂去整洁军装上灰尘的手。 高级军官离开了。 而鬼的命运也就在那一刻决定了。 早晨鬼被从机场厨房的后门牵了出来,带上一辆蒙覆着绿色帆布的卡车。 鬼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但显然外面对于它来说是陌生的世界。 身后就是慢慢远去的机场,起降飞机的呼啸声已经慢慢地化为一种风吹过细小的孔隙般的划破空气的嗡嗡声。 鬼没有机会再听到那样的声音了。 将会有另一头军犬顶替鬼的位置,享受配制的犬粮,承担保卫机场仓库的任务。 第二章 陌生的世界 鬼在江边被牵下车。 鬼惊讶地发现在江边的这块空地上集聚着数不清的同类。 鬼也在基地里见到过很多与自己不同的品种的其他犬,基地里的犬大多还是说得过去,即使最小的品种也是用来搜毒的比格犬。但此时它看到那些四腿像柴棍一样细弱的袖珍品种也在发出细小却确确实实的吠叫声,以及那蹲伏在地上,整个头颅像是一堆悬垂的布料的獒犬,它因为自己那沉重的头颅而喘息不已,它那发红的眼睛从肉皮的皱褶间死死地盯着鬼。 这是江边的狗市。 即使不是鬼那一身在阳光下耀眼的皮毛,当地勤人员在手臂上戴着训练护套时,狗市上的人也知道这是一头来自附近某个军事基地的军犬。 地勤人员指令鬼扑咬时,鬼本来有些紧张,但这熟悉的命令还是可以让它似乎终于可以找到什么事做一下,缓解那紧张的情绪,它迫不及待地跃了起来,叨住了地勤人员举到前面的戴着皮质护具的右手腕,狂暴地扯动着,尽管另两个机场的人紧紧地拉着鬼,鬼还是险些将伙夫扯倒。 当机场的人下达停止的指令时,也许是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下,鬼感到不太适应,它并没有想到再次攻击伙夫的咽喉。它中规中矩地停了下来。 最先报出价格的是几个身上洋溢着一种水泥气味的男人。 而那个价格对于鬼来说显然有些过于低廉了。但是,当这几个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机场工作人员在讨价还价间,发现潜在买主的目光已经游移不定地落在旁边那头据说只有一个月大,看起来却比两个月的狗崽还大的小狼狗。当然看过了旁边那一雌一雄两头狼狗,没有人会对这头趴在树阴下的小狼犬的大小产生怀疑,即使是就杂交狼犬而言,它们也显然有点大得出格了,特别是那头雄犬,简直不比河边的那头圣伯那犬逊色。 看到随时可能失去这个买家,这几个机场的工作人员再次报出一个价格。他们认为,不能再低了。 也许是对这个价钱感到满意,这几个人开始仔细地审视着鬼。 当然,鬼被买下来时并不了解自己的价值,或者这种买卖根本就与它无关。除了机场的工作人员和那几个男人,再加狗市上几个好事的人,鬼被绳子套住后紧紧地压在地上,换掉了脖子上的基地制式项圈和那些额外的钢丝绳,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铁链扣紧在它的脖子上,然后又在它的肋间系了一道。 “也好,这样它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这是鬼听到机场工作人员的最后一句话,它没有太多的感觉。 鬼看着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开了。鬼并没有感到什么被抛弃或眷恋。但是鬼知道,它已经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包括那个机场和那些阴鸷的巨鸟般的飞机。 当狗市上的人和狗慢慢地散去的时候,一直被拴在江边树阴下的鬼被牵到了路边一辆落满灰尘的带篷的卡车上,车上还拴着一条罗特韦勒犬和一头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毛色发蓝的獒犬。 罗特韦勒犬是头母犬,爪尖像被铅笔涂过一样露出黑色的浮点,它讨好地冲着鬼摇动着断尾之后那截不到一个骨节的残留的尾巴,鬼对它没有什么兴趣。那头不知什么品种的獒犬本来趴在篷车的一角,见到鬼被牵上车之后,慢慢站立起来,这是一浑身上下长满了结实肌肉的獒犬,一身油润的短毛从车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两只黄色的小眼睛在脸上的皱褶里冷漠地盯着鬼。 尽管在基地领先挑起事端的犬都会受到严惩,但鬼也并不是没有面对过这种咄咄逼人挑衅,它稳稳地站在原地,抓紧车板上带有凹缝的地板。在基地的最初几次打斗中,它已经明白,站稳身体是最重要的,一旦倒地,就会将身体上最薄弱的部位袒露在对手的利齿之下,在基地里,除了在刚刚四个月大时与与一条成年大丹犬体重46-54公斤,体高71-76厘米。">的冲撞中失去过重心之外,鬼再没有摔倒过。 但那獒犬并没有进一步进攻的表示,眼睛里那种冷漠的光似乎突然间变得朦胧不定,竟然像是疲惫之中感到睡意袭来,对来到车上的陌生的鬼失去了兴趣,低头顺目地在角落里趴了下来。 鬼也决定在对面的角落里卧下。 但那獒犬突然间以与它壮硕的身体不相称的速度冲了过来,伴随着被抻直的铁链的哗啦响声,獒犬的巨齿在毫无防备的鬼的颈侧沉重地咬合,如果不是那铁链的长度恰到好处,鬼的脖子已经被它叨住了。 铁链拽得整辆卡车轻轻地摇晃,那獒犬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那真的是一头结实的狗啊。鬼被这种阴险的偷袭激怒,咆哮着冲过去,但它们刚刚龇牙咧嘴地纠缠在一起,已经有人拿着大棒冲上车来。那头獒巧妙地挣脱开了,迅速地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 拖着身上的铁链愤愤不平地狂吠的鬼的腰侧挨了重重的一棒,鬼的吠叫似乎在它的身体里被折断了,它感到自己的侧腹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地膨胀,然后炽热地炸开了。鬼还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击打,但这样的打击对于强壮的鬼来说算不了什么,它并没有退缩,调整了一下方向,向那个人的身上扑去,但系在它身上的铁链还是限制了它,它在半空中被铁链拖落。这次,另一棒狠狠地打在它的后腿上。在鬼准备另一次进攻时,它的铁链已经被收紧了,于是它的周围只有不到半米的活动区域。 当车开动起来后,那头罗特韦勒犬大概是被吓坏了,一直唁唁哭泣着。 它是贝贝,另一头獒犬叫黑狮。 中途停车给它们喂食时,那个人这样叫着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也和它们一样被一起出售了。 “你叫鬼,有点意思。” 当贝贝和黑狮俯身吃食时,那人这样说道。 但这显然是令鬼无法想象的事情,那种带有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的混合的食物,而且是盛在一只肮脏的盆子里。在基地里,如果是训练时,只有在得到命令之后才可以进食,即使饥肠辘辘,而且那进食的盆也总是涮洗得非常干净。 饥饿,面对着食物鬼感到一直每?天按时就餐比例适当犬粮的胃开始抽搐。但它还是控制着那种自幼形成的条件反射,只有在训导员的命令之后就餐才是安全的,当然是这是它在进行拒食训练多次吞咽里面藏着辣椒油的面包和接受陌生人的食物时耳根被插入钢针的代价换来的。命令,它在等待可以进食的命令。 黑狮和贝贝已经开始吃食,黑狮以最快的速度吃光了自己的一份,试着去抢夺贝贝时还是被铁链限制住了,贝贝战栗着一边注视虎视眈眈黑狮一边抓紧吞食自己的那份食物。 鬼没有吃自己的那份食物。于是那些食物被喂给了黑狮。 卡车一直没有停下,鬼的位置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外面,但无外乎是公路,不过它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基地,对路边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当路边出现一群在草丛中觅食的羊时,它久久地吃哮着,直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重新趴在车厢板上。它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它越来惶恐地发现,连周围的气味都已经与基地或机场附近完全不同了,这是旷野的风,干燥,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与基地和机场那种可以轻易地辨识的包括不同气味的气息是绝不相同的。 但是,很快鬼也失去了将头继续伸出车去观望的兴趣。 饥饿正成为越来越重要的问题。因为在基地和机场一直过着制式化的生活,它从来没有体验过饥饿的滋味,随着胃里仅剩的食物被消化殆尽,它感到自己的身体愈加地单薄而轻飘,浑身虚弱无力,胃里像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但真正令它难以忍受的还是那种饥渴,从口腔到食道的前半段干燥得没有一点儿水分。这感觉让鬼不由回忆起最开始进行拒食训练的那次遭遇。很显然那是一个陌生的人,当他从鬼的身边走过时,鬼已经注意到他的服装和动作都与基地的训导员有所不同,鬼已经对它有所防备。不过真正令它感兴趣的还是从那陌生人身上飘出来的香味,那是食物的香味,尽管鬼从出生开始一直吃的是基地的警犬份饭,不过天性还是告诉它那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是比干巴巴的犬粮更有诱惑力的食物。那个陌生人慢慢靠了过来,在拴着鬼的链子的安全范围之外慢慢地靠近,鬼尽管还在为那看不到的食物而分心,但条件反射地轻轻地从喉管中发出震慑性的低沉吼叫,挑起上唇,露出尚还稚嫩的牙齿。那人似乎为了满足鬼的好奇心,从口袋里取出了什么,是肉,优质的肉,每次在份饭里只有很少量的优质的肉,而此时则是如此大的一块,那人小心翼翼地将肉送了过来。鬼仍然略有不安,但它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那块肉上,新鲜的散发着肉的香味的肉,犬类最原始的食物,当作为一支与狼分道扬镳的物种开始走进人类的生活,靠近那种在丛林中闪烁着莫名光芒的神秘的火之后,它们也就永远地失去了优先享受新鲜的肉的权利。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陌生人的手中接过了那块鲜红的肉,同时因为过于专注于到口的美味,陌生人动作敏捷地在它头上的抚摸尽管引起它的不满,但它也并未在意。它的牙齿用力地咬合时,新鲜的肉果然流出鲜美的汁液。>.鬼把肉吐出来时已经晚了,它的口腔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它痛苦地抽咽着,打着喷嚏,那辛辣的火苗正向它的鼻孔里蔓延。也许是为了巩固拒食的训练,过了一个星期,另一个训导员故技重施,再次将一块夹了辣椒油的肉扔给鬼,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他,撕开了他的防护服,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串结构整齐的齿痕。一次训练已经足以成功――陌生的人是不可信任的,绝不接受来自陌生人的食物。当然,在鬼的印象里也有一头德国牧羊犬,对这种拌有辛辣佐料的肉来之不拒,最后不得不动用通了电的肉块才完成训练。此时鬼的嘴里又重温了那次吞咽拌了辣椒水的肉块的感觉,灼热得冒火,舌头肿胀发干,像一块放了太久的风干的面包。 鬼开始怀念基地的生活,那里每天总是有人准时地将食物送到犬舍,如果训练表现得好,还可以额外得到训导员的奖赏。此时鬼惶恐地意识到那种日子正慢慢地离它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莫名其妙的忿恨的情绪,而饥饿加速这种情绪的转化,那就是仇恨。饥饿才是真正的魔鬼,饥饿的鬼几乎已经达到一个暴怒的顶点。 第二天,车再次停下有人上来喂食,那人刚一踏上车板,卧在地板的鬼就像篝火中一块被湿木头压得太久终于遇到空气忽地燃起的木炭,它沉默无声地向那人冲了过去,但那人显然对这种突然袭击早有准备,抽出拎在手中的短棒向鬼打来。鬼尽管已经愤怒到极点,还是条件反射地向一边躲开,结果那根短棒结实地砸在鬼的肩上。在铁链的控制下,鬼无法扑到他的身上,它并没有吠叫,只是将牙咬出金属相碰般的声响。那人只是将两盆食物放在贝贝和黑狮的面前,鬼的那份,作为惩罚,被带走了。 卡车离开城市,偶尔也在一些小镇上短暂地停留,但车一直向西开,田地和树木逐渐地消失,地平线变得平缓而清晰,出现了直到天际的成片草地,自从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基地和机场围墙内的鬼被这种巨大的空旷所震撼,它暂时忘记饥渴。自从它出生在基地温暖的犬舍里到现在,所看到只有基地和机场的一切,对围墙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当然,有时从外面传来复杂新鲜的气味或是特殊的声音总是让它浮想联翩,不过这种能够引起内心深处震撼的陌生波动,对于鬼来说还是第一次,它不知道展现在它面前的是什么。 当然,在远古时期,藏族牧民开始在青藏高原上逐水草游牧时,藏獒就已经跟随着牧民的营地开始迁徙,并在高寒缺氧生命难以生存的极地顽强地生活,并最终使自己的血统稳定下来,成为世界所有猛犬的血系图最顶端——金字塔的尖顶。鬼继承了来自父本那二分之一的藏獒的血统,对荒野的眷恋,对茫茫草地的依恋,从未离弃过鬼的身体。鬼不会想得更多,但冥冥中,一种温暖的东西在吸引它,这种宽广的大地才是它真正期待的地方,也许在基地上它总是狂暴地想将那些装扮成偷袭者的训导员扑倒也是因为那种弥漫到它全身的希望在荒野上奔跑的欲望。 第三章 草地 成吉思合罕之根源。 奉天命而生孛尔帖赤那(苍色狼),其妻豁埃马兰勒(惨白色的鹿)。渡腾汲思而来,营于斡难河源之不峏罕哈勒敦,而生者巴塔赤罕也。 ——《蒙古秘史卷一》 鬼出神地注视着这块一望无垠的草地。 三天前,鬼被运到草地深处的这个巨大的院子里。这个小小的院子,在无边的大地上,似乎只是哪个巨人因为百无聊赖地顺手将揉了一把的火柴盒扔在草地上,就是这么一个不规则的院子,里面塞满了各种建筑材料,那些堆得山一样的砾石,在阳光下渗透出荒凉的光。 它们下车的时候,一直因为晕车而呕吐的贝贝,已经缩在车厢的一角奄奄一息,除了当那种胃部的痉挛时身体有气无力地波浪状起伏时,似乎已经是平摊在车厢板上的一条死狗。黑狮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流出白色的涎水,它也快捱不住了。 尽管鬼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任何食物,但是当那个浑身散发出羊膻味的穿着靴头磨得发白的马靴的人沉重地踏上车厢时,它还是将三天的饥渴与由此而来的所有仇恨全部集中在扑咬上,那人显然没有准备,不过却以与那结实的身体极不相符的敏捷跳下了车。 他颇为欣赏地注视着这头心尽管浑身挂满灰尘双眼却像火一样燃烧的灰白色的大狗,它并不像其他的狗在愤怒时那样皱起了鼻子的皮,露出蜘蛛一样古怪而凶残的鬼脸,它只是挑起继承来自父亲的作为獒犬的重要的特征那包住了下唇的上唇,露出未成年的狗洁净的牙齿。 “鬼,哈哈,鬼?”那人地微笑着,肥沃的脖子上丰厚的肉褶也在快活地闪动,这大概就是他一直期待的狗吧。 在明年的春天,将有一条横穿整个草地的公路竣工,此地就是存放料石的场地,这个人是德子,这个料场的主管。 尽管鬼在被激怒时试图扑向围上来的工人时发出因为缺水而干涩的咆哮,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些工人显然是处理像鬼这样狗的高手,驾轻就熟地用一根前端开叉的长杆支住了鬼的项圈,然后抻紧了铁链,它被猛地拉下了车,在那一刻,支在鬼项圈上的杆子脱落,它无所畏惧地向与它距离最近的一个工人扑去,所有的忿恨此时终于找到发泄的途径,鬼像一头被囚禁折磨已久的恶鬼。它准确地依据着一贯的习惯,毫不犹豫地高高跃起,向那坦露在脏污衬衣领子下的喉管扑去。以鬼的力量和体重,叨住之后,几乎不需要扯动,只是以身体的力量就可以扯开他喉管。尽管一片混乱,但那个牵着铁链的工人并没有在最后一刻松开手中的铁链,而那个被袭击的工人只是感觉到那张血盆大口铿锵有力地在他的面前咬合,发出金属相碰的声响,他惊慌地向后躺倒,他感觉到鬼冰凉的鼻尖已经触到了自己突起的喉结。 随后发生的一切对于鬼来说,感觉就像是一片在它的身上轰然倒下的棍棒的丛林。每一个工人的手中都拎着大小不一的棒子,那些棒子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打过来,鬼防不胜防,但它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睛,并在那些棍棒呼啸的缝隙里勇猛地扑向那些没有被棍棒保护的腿脚。工人们似乎也为这头如同野兽一样不屈服的巨大的狗的勇猛而兴奋不已,高声叫着地将棒子抡圆了狠狠地打下来。鬼咆哮着躲避着,但还是会有它注意不到的来自其他方向的棒子落在它的身上,一根棒子磕在它的唇角,鲜血顺着它的嘴角向下流淌,血更激起它战斗的渴望,它没有因为落在身上的沉重棍棒而哀号,狂暴如野兽般的咆哮像巨大的水泡在它的喉管里炸裂,它无所畏惧地向所有飞扬过来的棍子张开大嘴,在不顾一切扑咬的同时,仍然巧妙地躲闪着那些棍子,来自莱茵河畔德国牧羊犬经过优良选育的世界最优秀警用犬的血液此时在发挥应有的作用,敏捷、聪明、超人的领悟力。 也许鬼在挨上几棒后悲叫着夹起尾巴缩在地上,作为一个失败弱者的形象出现,这种围攻毒打将不再继续。但鬼一直没有妥协,这只能更激起他们继续狂暴虐打的愿望。这样的狗他们还从来也没有见过,它似乎无所畏惧,面对这样多的棍棒,身上流淌下来的血已经在白色的皮毛上撒绽上出红色的血花,触目惊心地散开,但它一直勇猛地扑击,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所有的棍棒在一瞬间收了起来,毒打戛然而目。这令鬼感到不适应,本来就对自己的处境不知所措,而不断地扑咬总能让它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此时,它有些略感茫然地站在这些工人的前面喘息,它并相信这些工人,它知道他们只是累了,在短暂的歇息之后,新一轮的毒打会重新开始。 是德子结束了这单方面的打击,他高喊着,但所有的工人还陷身于那暴虐的打击中不能自拔,其中的一个甚至在所有的人都住手之后还举起棍子险恶地向鬼的后腿击去。但此时德子再一次运用了他那迅猛的敏捷,一拳击打在那个工人的侧脸上,他惨叫着丢掉了棍子倒在一边的尘土中。 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片混乱中过于兴奋,所有的人都没有在意,但此时有人已经发现自己的腿裤或袖角已经被撕破,两个工人的手臂被咬伤,一?99lib?个工人腿上的血浸透了整条裤管。 鬼这时才感到一种全身的肌肉像充满了可怕的气体一样鼓胀地疼痛,它几乎站立不稳。所有的人都看着德子,鬼也意识到他主宰着这里的一切,但它对德子没有敬畏之心,它不相信这次暴打是他发起的这不相信这一切将由他来结束,它对这些不感兴趣。刚才剧烈的扑咬、厮打,耗费掉了它仅有的一点体力,此时它感到刚才棍棒的每一次打击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仍然在一次次地敲击着它结实的身体,它的鼓膜嗡嗡作响。 当一个工人再次拿出一根棍子向它走来时,它仍然威胁地咆哮着,但那只是象征性的。那根棒子没有落在它的身上,而是又一次支在它的项圈上,这段棍子保证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鬼被牵到了院子一角,一个巨大的包装箱前,链子被拴在钉在地上的一根粗大的木桩上。 当然,贝贝和黑狮被带下车时并没有像鬼一样令工人们耗费太多力气。贝贝已经有气无力,几乎是被拖着带到另一根木桩前拴好,黑狮也同样一言不发。谁知道会不会是刚才的那场可怕的毒打已经令它们魂飞魄散了呢。 水,足够的水,尽管在德子亲自将水盆端到鬼面前时它再次腾越而起,尽管它的动作已经不是那么敏捷,还是面对着他发出足够凶狠的呻吟般的低沉吼叫。德子颇为欣赏地注视着被这样击打仍然可以如此强悍地反击的鬼。 德子将水盆推到鬼可以够到的地方,然后走开了。那些散布在空气中的水的清凉的气息令阵痛中的鬼轻轻地颤栗,这些清凉的水的气味似乎让它感觉到自己在刚才的争斗中鼻孔中吸进了太多干燥的砂粒,它不安地打着喷嚏。只是短暂的迟疑,它就急不可待地将发干肿胀的舌头伸进了水里。所有的训练也许会在鬼的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是无数次强化训练条件反射的结果,但那通过程式化的不断重复固化的机能在面对失水而死的威胁时,轻而易举地失去了效力。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是所有的生命体能够存活至今最行之有效的方式。 当鬼埋头发出巨大的声响喝水时,德子又端来一盆食物。他把食物放在鬼面前时,鬼并没有再次扑咬,也许是在痛饮之后水迅速地渗进身体的每个细胞鬼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安适的平衡,那种焦渴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随之而被淡化的是刻骨的仇恨。 德子离开了。 当水流进食道之后被洗涤的空荡的胃袋更呈现出一种令鬼感到惊慌失措的不可遏止的饥饿感,那像一团燃烧良好风头正旺的火,吞噬着鬼作为一头尚没有完成全部训练的警犬最后应该恪守的一切。巨大的空虚感,鬼只有将最多数量的东西填进自己的胃里才能够缓解这种抽搐般的饥饿感。 摆在鬼面前的盆里的食物气味复杂,是与基地和机场里那种它已经习惯的饲粮完全不同的食物。鬼不知道,这将是它与基地警犬生活的真正告别,基地刻板的生活彻底地离它而了,首先它要接受的就是新的食物。 鬼知道这是食物,此时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也在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动物最基本的本能也在告诉它这是食物,可以缓解胃里那里跃跃欲试的饥饿感。 它开始进食,当小心翼翼地吞下第一口陌生的食物之后,随后的就是狼吞虎咽急于将一切都迅速地填进腹中了。 如果说刚才鬼饮水只是出于动物的本能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么此时它已经正在放弃警犬的资格,对于饥饿,犬类完全可以捱过更长的时间,它并不是十分清楚等待它的是什么。 狂乱的一天,漫长的旅程的疲劳,棍棒击打后的跳痛,面对陌生境地的焦躁。黑夜降临,一轮纯净的圆月升上天空,在鹅黄色的月亮周围,泛起一轮像化开乳脂般淡淡的晕圈。鬼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颈,使自己的喉管畅通无阻,微闭着眼睛,颤栗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嗥叫。 鬼只叫了几声,已经有人从营房里咒骂着拎着棒子出来。鬼停止了嗥叫,扳动着四肢站了起来,它等待着。棒子,胆怯卑鄙的人类手臂的延长,这此时与它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些进入胃中的食物几乎迅速转化为能量,力量重新回到它的身上。 但鬼并没有受到责打,而自从下车开始一直啜泣不止的贝贝却成为鬼的替罪羊,棒子重重地击打在贝贝的身上,它大概从来没有被这样责打过吧。也许是感到自己的世界已经坍塌,它不管不顾地哭泣起来,拉长了声音。 又是一棒,像是击打在松松的口袋上的声音。贝贝拉长了声音呻吟着,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鬼又学到的另一个规则,有些事是人类所不能允许的,而所有的一切是由人类来掌控的。这里不是基地,在那里每天晚上被月色吸引传颂故事般的彻夜号叫在这里是不允许的。鬼已经学会观察,并做出自己的判断,对于一头狗这也许有些困难。但鬼正在试着这样做,事实证明它这样做是正确的。在草地深处这也许是鬼唯一可以存活下去的能力,它在学习这种能力。在已经变得遥远的基地,如果鬼完成所有的训练科目,也许会成为这次实验中的佼佼者,一种威力十足的冲击犬,面对暴乱或是狂暴的歹徒在命令之后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准确地按照无数次训练中形成的标准那样准确地叨住面对狂奔而来的歹徒执着凶器——无论是刀或是枪——的手臂,利用惯性的巨大力量将他甩倒,在他不知所措晕头转向时伸出爪子压住他的胸口,此时他最柔软的部分肚腹和咽喉都已经在鬼的控制之下。鬼在发出满意咆哮的同时,也在受到对方有进一步反抗举动的诱惑,那么,它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咬下去,这就是一头大型冲击犬应该做的。如果每次任务都可以成功,它也许每年都会受一些小伤,一直到了军犬的服役年限,最后退役,或是在某次行动中死去。当然,如果鬼一直在机场,那么就会一直对着那些永远不可能接触到的飞机咆哮,直到有一天因为心力衰竭而倒下。那是鬼如果没有来到的草地的另一种可能性,但现在鬼已经远离那样的世界了。 很晚,鬼才将鼻子压在腹下睡去,在车上的几天它几乎没有什么睡眠,白天里那阵可怕的毒打也并未摧毁它的意志。它只是在梦中发出不安地呻吟,它还不是一头成年的狗。 但刚刚睡去的鬼突然被什么惊醒了,并没有什么声音,只是因为风向突向,一种陌生的气味突然随风而来。 营地里已经空无一人,鬼在此时才注意到院角巨大的黑色铁笼子。鬼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游走,并在偷偷地望着它。 等待它的是什么呢。 没有发生什么。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按时有人给鬼喂食喂水。贝贝大概是因为已经从长途旅程的不适中缓解过来,每当有人喂食时,总是讨巧地哼哼着摇着那截仅存的尾巴。但鬼不想这样,它只是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过来喂它的那个人,他的围裙上简直这是所有食物气味标本的大集合。他并没有试着将装着食物的盆子直接送到鬼的面前,只是放在鬼将链子抻直还碰不到的位置,然后用一根棍子推到鬼的面前。他这么做也许是多此一举,也许鬼并没有试着扑咬他的举动,那种高地牧羊犬的适应性与德国牧羊犬的优良服从天性的基因正在这安适的生活中慢慢地发挥着作用。尽管只是短短的几天,但鬼已经在迅速地适应这种生活,当所有的工人在早晨离开料场之后,料场里空空荡荡,鬼开始试着了解这里,尽管在夜里它也已经通过气味对这里有所感觉,但那时更多的是身体的疼痛和对未来的懵懂无知。 早晨的阳光已经落满草地,这里七月的草地。 草地无边无际直指天际,除了天空,鬼从未见过这样辽阔的世界。料场建在高坡上,俯瞰一马平川的草地。整个夏天足够的雨水,牧草以想象不到的速度疯长。 在这样温暖的地方,鬼可以一直酣畅淋漓地睡觉,睡很久。这在以前似乎是不可以想象的事情,每天准时会有训导员的脚步声在犬舍外响起,程式化的扑咬的练习,即使在机场,那无论白天黑夜从不停息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也从未让它安静过。不再有那样的生活,鬼已经很清楚这一切了。当下午可怕的暑热袭来的时候,鬼就蜷缩在巨大的木箱里继续自己的睡眠,在梦境那广大的空间里开始另一次漫游。 但在院子的角落里那个几乎透不进光线的黑色的铁笼子已经让鬼感到某种潜在的威胁,来自那里的一种注视或是揣度,鬼可以感觉得到。在第一天的夜里,疲惫的鬼还是用自己的鼻子认识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清凉的夜风中,鬼翕动着鼻翼让那成千上万的嗅觉细胞充分发挥它们的能力。鬼分析着来自那个黑色的铁笼子的气味,它感觉到那是来自荒野的力量,那是荒野的一部分,一种陌生的属于草地生命的盎然的生机。它是陌生的,对于鬼来说是一无所知的。鬼在一丝不确切的恐慌的同时也感受到那莫名的气息在撞击着身体深处的什么,不是它,而它身体中潜藏的什么在萌动,在代它对这种招唤做出应答。 鬼若有所思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厚重笼子铁条后面的黑暗,并且试着在其中发现什么。 除此之外,鬼在过着一种平静而安适的生活,体重迅速地增长,咆哮起来声音总是传出很远,尽管是在夏季,并非毛皮动物毛量最丰沛季节,但鬼那一身白色的长毛还是像纯银一样发亮,当它狂暴跳起时,像一蓬劈空散落的雪。 如果一切就这样持续下去,那也将是一种近似完美的生活吧。这可以是狗的天堂,但鬼不了解,天堂,其实就在地狱的隔壁。 当然那天德子来牵鬼时,鬼只是威胁性地低吼着,并没有进行攻击。也许是因为对目前生活的满意或是尝试着对这个料料场的秩序进行服从。鬼也在观察,他并没有带棍子,那第一天在这个营地曾经带给它巨大痛苦的东西。 德子解开鬼的链子,来到营地一个月之后,它又开始了训练,当面是另一种它非常陌生的训练。 鬼被德子牵到院子一侧的一个古怪的支架前,它已经嗅闻到一种来自同类只有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惧的状态时才会散发出来的陌生浓烈的气味,那种浓郁的气味弥漫在支架周围的空间。犬类是以气味来理解并最终认识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狗都是色盲,在它们的眼睛里,所有的色彩都显得毫无意义,都是黑白与灰相织的影像。但气味不同,上天给予犬类鼻子特殊的技能,它们以此来感知这个世界,认识这个世界,那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气味汇成的朦胧的幻像里,鬼看到那些此时已经不知去向何处的同类莫大的惊恐与无可奈何,那几乎是一种欲死不能的疲惫不堪的绝望,屁滚尿流的绝望。 鬼为这种剧烈的恐惧与不安的残留而震动,它轻轻地抗拒着,但它并没有过于坚决,而且那用钢丝焊成的项圈迅速而有效了阻碍着它的呼吸,它不得不向前走。 它不清楚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自从离开机场之后,鬼已经学会了面对很多事,包括根据那种遥远的气味预测可能发生的一切。 鬼的链子被卸掉,用一根很短的粗绳固定在类似儿童轮盘的一根可以围绕中心的圆轴转动的木杆上。鬼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它认为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地方而已,于是当那个工人走开之后,它已经平复了刚才紧张的心情,趴在地上。 离开机场的这段时间,鬼学会了必须抓紧一切可能的机会休息,它发现无谓地吠叫抽象来的结果只有口干舌燥,而且总是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但鬼并没有机会好好地安歇,很快,德子就拎着一个灰色的布袋从工房里走了出来。有鬼似曾相识的声音,隔着布袋传出来,一种像受惊的毒蛇一样的威胁性的咝咝声。那种敏捷的动物,在鬼的基地生活里曾经出现过这种声音。那是在广场上训练时,那个金黄色的动物突然闯了进来,一瞬间所有的军犬都被惊呆了,但只是转瞬间的事情。鬼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追逐的,但它毫不犹豫地加入进去,它只是扬了扬头,牵引带就从训导员的手中挣脱了。那只因为毛发蓬起而显得体积增大不少的小动物在警犬群里颇为惊险地左突右冲,有一次鬼已经感触到了它尾部那蓬起的毛尖,但在鬼上下颌合拢的一刹那,它突然巧妙地转向,鬼巨大的体重显然无法那样灵活地转身,在惯性的作用下一直向前冲去。它感到一种来自久远时代的追捕的欲望正像复燃的火苗一样从血液深处升起,后来那个小动物竟然还是毫发无损地翻越了围墙。在那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那只猫都会在被一群流着涎水的恶狗追杀的梦中哭泣着惊醒过来吧。 是猫。一种在犬类的生活世界里更接近可以被猎取的动物,激起犬类在上万年前与狼背道而驰走近人类定居点之后一直隐藏在身体内的扑咬追逐的荒野特性。鬼兴奋地站了起来,它也是在自己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它唁唁地低鸣着,德子将布袋打开,只露出受惊的猫那因为惊恐地咆哮而扭曲的栗色头脸,像一只被踩烂的桃。德子挑衅似地一次次将这只露出头的猫伸向鬼,那猫愤怒与惊恐中似乎发出令鬼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嚎叫声,它向鬼露出针一样牙齿。一种想要将它捕住之后咬开喉管品尝那温暖的血的冲动在鼓舞着鬼。 但鬼只差一点就可以触碰到那猫那肮脏的脸,它兴奋得无以复加。 终于,袋子被德子挂在鬼头顶上的一根横杆上,当他突然间扯掉布袋时,那只猫就被系着后腿悬挂在鬼头顶上方稍前的位置。鬼在那热切的追捕的热望驱使下冲了出去,但它立刻发现,那悬挂着的猫是与它的杆子连在一起的。鬼向前冲带动了前面的横杆,把猫推离了鬼。于是鬼继续向前跑,以为可以再跑一步就能够抓住那同样被惊恐攫住的猫,那可怜的猫,恐怕连心脏已经收缩到细小的可怕的程度了吧。 那天鬼跑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种噩梦般的感觉挥之不去。 鬼被从那机械上解下来带回自己的位置拴好,它的喘息平复之后,德子给它喂了水。但鬼突然间又看到那只对自己的处境憎恨到极致的猫,它蓬起数倍的皮毛,扭曲的嘴脸,蛇一样绝望的嘶叫。 鬼猛地跃起,对着空中那个影子疯狂地咆哮嘶咬。 鬼是不是疯了。有工人在晚上看到了鬼捕风捉影地对着空气撕咬,向德子发出自己疑问。 训练仍然在继续。鬼总是感觉自己与猫的距离在渐渐地接近,至少也是在无限地接近。鬼不是不屈不挠的西西弗斯,绝望的仇恨正慢慢地渗透进它的身体里,或是血液里。现在主宰着它的是生命中最原始的热望,抓住那悬垂在它头顶上嘲笑它的猫,把它撕啐,扯出它的肠子,感觉血的快意。 即便是在鬼离开料场很久以后,那只猫的嘴脸还会在鬼的梦里出现。鬼惊叫着醒来,迎空咬向那浮动在空气中的恶魔般的幻像。 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时,一直围着那个圆点转圈奔跑追逐猫的鬼已经不太相信已经生的一切了。 那只猫显然比鬼要脆弱得多,它被恐惧折磨得不能进食,不能喝水,即使当鬼休息时它被从架子上解下来时,也像疯了一样撕咬着德子的手。很快,这只可怜的猫就已经骨瘦如柴,在鬼的头顶上叫起来已经有气无力了。于是,德子适时地松开系住猫腿上的绳子,在鬼的一阵奔跑追逐之后,那绳子终于松脱了。 鬼可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一切,不过现在它已经真的把这个温暖颤栗的小动物咬在齿间了,它还有一些不相信,它几乎没有去感觉那绷紧的肌肉和跳动的心脏,就咬了下去。为了这一刻,它等得太久了。这就是世界,世界在鬼的齿间关闭,猫脊椎骨断裂的声音取代那更加绝望的吼叫。鲜活的生命富有魅力,但此时在鬼的齿间终止。 在鬼的世界里,使仇恨化做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杀戮。血从鬼的唇边滴下,那是因为猫的短暂的挣扎而沸腾的血,这就是鬼在长久的夸父追日般的追逐之后一直等待的东西。 但这并不是结束,代替那只被鬼撕成碎片的是另一只猫,一只体型庞大得吓人的狸色的猫。无论如何它看起来都更像一头敏捷而力量出众的豹子,只是体型更加短小精悍一些而已。它的毛色也是那种与荒野一脉相承的秋日森林般斑斓的色彩,野性并没有因为在人类的屋檐下寄居而被悄然磨灭。这猫被从那棚子里带出来时竟然像狗一样在脖子下面系了一根绳子。 没有任何警示,那被牵在德子身后的猫像一个飘突的弹簧迅猛地跳起,曳着一条长长的麻绳,蹿上毫无防备的德子的胸口,在他的脸部抓咬。 当德子咒骂着终于甩开像一条八爪章鱼一样吸附在脸上的猫时,鬼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几条正在渗血的伤痕。 但这只猫此时仍然地上拖着绳子,咆哮着倒竖起背颈上的所有皮毛,看起来体型显得更大,像一只受惊的鬣蜥,竖起所有的棘刺。德子并没有抽出棍子将这只犯上作乱的猫击毙,这大概正是他需要的猫吧。 鬼被身体里那沸腾的血液所激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漂亮的猫。它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只青色皮毛上点缀着黑色条纹的华美的狸猫。此时,世界在鬼的眼中已经毫无意义,只有这只猫。 上一只猫以生命作为代价得到的就是鬼对这种小动物深入骨髓的仇恨,久久地追逐之后,那猫扭曲的嘴脸已经深深地印入鬼的脑海中。 尽管狸猫不断地挣扎,最终还是被倒吊着挂在架子上鬼的头顶止方。为了防止再次被愤怒的猫咬伤,德子在它的身上蒙上了一块布。系牢之后,德子扯掉了布,随着那猫的第一声如同点燃的火药般的威胁性的号叫,鬼一跃而起,这种声音从此成为它的身体里不可消逝的一部分,像一个准时发出悠远钟声的古老的钟,一个魔鬼般的符号。它带给鬼奔跑下去的渴望,让鬼感受到生命中所有的敏捷和力量,还有愤怒和仇恨。 鬼血红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它义无反顾向那只在倒吊的绳子上摇来晃去地挣扎的猫扑过去,两个工人才将它拽住。 鬼被顺理成章地拴在另一端。 在炽热的阳光下鬼又跑了一天。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只有那个鬼不断地奔跑所踏出一个圆,圆的核心就是那只被倒吊的猫。鬼每次勇猛地向前腾越都感到只差一点点就已经叨住了那猫黑色的嘴脸,呼吸中鬼可以感受到来自那只猫因为惊恐而分泌出的浓重的气味,那些纷飞的猫科动物的毛片飘进它的鼻孔。所有的一切都刺激着鬼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只是为了可以捉住这只猫,将它撕碎。 也许是德子刻意为了获得某种效果,这次鬼与狸猫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了一点,鬼的鼻尖几乎是若即若离地与猫的鼻尖相碰,但是只此而已,鬼没有机会咬到扭动的猫,而那只被折磨得同样几近疯狂的猫却可以随时伸出爪子在鬼的鼻子或脸颊上留下足够的伤口。鬼不可能在奔跑中准确地预测并且在那猫闪电一样伸出爪子一袭得手时叨住它。在鬼看来,那高悬在它头顶的生物也是一个可怕的神,它每次用尖利的爪子刺破鬼的皮毛时总是可以在鬼两颚相碰的声响中完好地收回自己的爪子。它看着无望的鬼在笑,鬼真的感觉它在笑。当然处在那样一种被魔鬼一样没完没了地跟随追逐下的状态里下那猫不可能还会笑。但鬼以为这是嘲笑,像那些最初也围在旁边看鬼独自上演追逐独幕剧的工人一样。 当傍晚鬼被从架子上解下来时,已经疲惫至极,喉咙渴得冒烟,鬼被牵回院子一角的木箱前,在那里颓然倒下。猫也是两眼发红,像只有气无力的野兽,对所有接近它的人咆哮。两败俱伤的追逐。 不仅仅是鬼,黑狮和贝贝也在接受同样的训练。作为可能曾经生活在一个温和的家庭,享受着猫一样对待的贝贝来说,性格里大概一直被加入了更易与人类交往的温和气质。当贝贝被拴在架子上时,面对那只悬挂在头顶上方张牙舞爪的猫也表现出一些适当的好奇,如果生活在原来那种环境里,也许还会激起它作为游戏扑咬的兴趣,甚至只是为了以幼犬般的兴奋搏得主人的欢心,但在此时,它已经失去了在最初被作为一个品种培育时那种适应恶劣环境的能力,那些所有独自生存的能力都已经消失殆尽。每天贝贝大概只是在无望地睡眠时孤独地回忆着曾经的生活,并在哭泣中醒来。贝贝总是在德子的训斥中象征性地跑上几步,然后就不再向前挪动一步。也许是一种怕热的犬种,只是那么几步,贝贝就垂死般地吐着舌头喘着粗气。 但一切对于黑狮来说似乎都是无所谓的,从它脸上的皱褶或是那粗大的头颅都毫无疑问地可以知晓它的血液里那分量不少的斗犬的暴烈的血统。但它似乎缺少一种兴奋的能力,一旦被拴到架子上,它几乎并不抬头看头上的猫,缓慢而有节奏地迈着柔软的步子向前奔跑,既不疯狂地嗥叫试着撕咬眼前的一切,也不会停下,就像蒙上了眼睛的驴一样驯从。那只悬挂的猫曾经与鬼搭档过,也似乎被催眠了,不声不响地挂在那里,只是在迫不得已地扭动一下腰时才看出它是活的。黑狮似乎天生拥有完成训练的本能,尽管不能因而凶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却像是颇能理解这一切。似乎不是德子将它解下来,它会一直跑下去,在这种无尽的旋转中跑到世界尽头,而且不会疲劳或喘息。 每天的奔跑,鬼已经感觉到那只巨大的铁笼子似乎应该与这一切有什么联系,但它尚不理解。每天,德子会将大块的羊肉从笼子上面的一个洞口扔进去,然后里面传出抽咽般的撕扯和吞咽声,以及牙齿撕咬骨头时的声音。除此之外,那个黑暗的笼子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但鬼可以感觉到那个巨大的存在是在游动的,在悄无声息地潜行,黑暗让它感到安心,它时刻都在窥视着鬼。当风向转变时,那种积郁已久的气味像洪水一样向鬼袭来,鬼只能以咆哮面对自己将要被这种气味淹没其中的恐惧。对于鬼,那是无时无刻都成为一种巨大威胁的存在。当风更强烈时,又有浓郁得块状的气味袭来,鬼翕动着宽大的鼻翼开始试着分辨这种气味的由来,其中的很大部分是与鬼相似的,但有一部分是截然不同的,那是鬼的身体里所不具有的东西,那就是荒野,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种气味,一种理想。 不断的训练,那只巨硕狸猫的身体在不断地消瘦。每天面对身下一头凶神恶煞般地追逐的狗,随时准备迎接柔软的腹部被撕开的猫当然不会有心思进食或睡好觉。每天都是当它还没有从前一天那永无休止的折磨中摆脱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这只狸猫是坚持时间最长的,尽管在一个月之后它已经虚弱得几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再举起爪子拍击鬼已经结痂的鼻子,不过那种嘲笑般的微笑还是成为鬼矢志不移地追逐扑咬的动力。 当德子最终放松的绳子,鬼终于如愿以偿地撕开狸猫的腹部时,它几乎没有什么挣扎。作为一种奖励,剩下的半截狸猫被扔在鬼的面前,鬼并没有什么感觉,吃下了除了那颗毛发倒竖的头之外的所有的部分。 在这个之后,又有三只猫遭到了同样的下场。 长久的奔跑,从夏季到初秋,鬼原来柔顺的毛皮在草原阳光与风的曝晒下呈现出一种近乎乳黄色的象牙般的光泽。不知不觉间这种耐力训练正慢慢起到效果,在那华美皮毛的下面是近乎完美的咬合准确的沉甸甸的肌肉,没有一丝赘肉,基地和机场养尊处优的生活所有给予鬼的柔软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训练的结果是鬼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那间关着猫的棚子,而且所有的人都在渐渐地成为它潜在的敌人,每个试图接近它的人,都会被突然耸立在面前一个巨硕的毛团吓得不知所措。但鬼已经不再那样毫无意义地吠叫,它只是将那根链子崩得更紧,收缩起唇角,露出并没有被这种粗砺的草地的生活磨蚀的雪白的牙齿。 草地的秋天正慢慢地到来,白天太阳长久而温和地照射着整个草原,巨大的云片在风中漫不经心地从蓝得透明的天空中滑过,在大地上留下一片片移动的阴影,行将丰获的牧草在风中迤逦出华美而丰厚的草浪,一直向地平线尽头滑去,展现在秋风中的已经是一片慵懒的金草地。 最初的人类来到这里时,面对这样广袤无边的草地,也会因为浩荡的草浪直向天边的茫茫旷野而徒然生出自身渺小的不知所措,人类的腿面对这样无边的大地确实显得有些羸弱不堪。直到人类驯服了马,这种高贵而骠悍的动物。这片草地,正是蒙古民族的发祥地,成吉思汗在这片草地上的额尔古纳河畔举兵起誓,号令蒙古各部,而蒙古的铁骑就从这里开始,像暴风一样席卷欧亚大陆。 已经有半个月不再有猫出现,鬼每天都有足够的时间趴在自己的那只木箱做成的窝里闭目养神。那只无时不在它的眼前跳动的猫的精灵也慢慢地消失了,鬼惬意地享受着秋日令它昏昏欲睡的温暖天气。两个多月的时间,鬼又长大了很多,如果回到基地,里面不会再有比它体型更大的狗了。 草地初秋的温差对鬼似乎是微不足道的考验。白天零上二十度,那些骑着马从料场附近经过牧人在阳光下无遮无掩地摇来晃去,像他的马一样对这滚动着草香的热风无可奈何;夜晚,气温降到零下十度,夜晚草尖上会结霜,在清晨的阳光下如不可多得的珍宝熠熠生辉。 这种剧烈的温差变化对于鬼来说几乎毫无影响,来自父系藏獒的基因正缓慢地发挥着作用,在冰天雪地中露宿的藏獒之所以可以在青藏高原上延续下来也是因为这种不断地优化的结果。面对这种初霜,鬼几乎毫无感觉。 贝贝在一个清冷的早晨死去了。当德子去给它喂食时,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像刚刚从水中爬上岸一样站起来,战战兢兢地抖动着身体。贝贝的身体已经僵硬,平摊在地上。 鬼知道贝贝是在夜里死去的。当所有的人都已经入睡时,鬼感觉到那阴沉的黑影悄然地袭来。那是万物走向尽头的气息。 一直趴在地上的贝贝似乎被什么所吸引,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它显然已经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站立起来,它倚靠着那根地上的木桩,全身抖动着,从喉管里发出哆哆嗦嗦的呻吟。随后贝贝的那凄凉的叫声更像一种对黑暗某种未知力量的召唤,只有一头狗在走向生命尽头才会发出这样眷恋的哀歌。而黑暗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正从遥远的地方操控着一根线,攫取着贝贝那本已经极其脆弱的生命力。贝贝只是在象征性地尝试着抗争,收回那根属于自己的线,但这种挣扎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那根线终于被抽到尽头。一切是以贝贝那抽泣般的呻吟声的突然停息而结束的,它的生命终于不堪这个粗劣的世界,在这没有星星的黑暗的夜里,飘然离它而去。 贝贝趴下就再没有挪动。 鬼无法再感觉到贝贝的存在,贝贝所在的那个黑暗的角落似乎突然间变得空旷起来,尽管贝贝的身体还安静地躺在那里,但贝贝已经不在了,而且似乎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鬼惊恐不安地腾越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渴望,它想发出那悲哀的嗥叫,但它又控制住自己,它知道这种行为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那是死亡,一个黑暗中的看不见的神带走了贝贝,尽管鬼还从未见识真正的自己同类的死,但那巨大的恐慌却是无孔不入地在噬咬着它。 黑狮哭泣般的哀号只是得来了从营房里扔出来的一根棍子和咒骂。 像是有一块烧红铁在它的身体里翻滚,但那沉重的铁块所到.99lib?t>之处却是彻骨的冰冷。鬼感到自己四腿发抖,那种死亡的气息将长久地笼罩在它的身上挥之不去。 贝贝被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根木桩上,有人提着刀来剥皮。 鬼似乎被这种景象迷住了,它不再发出声音。当那个人剥开贝贝头部的毛皮,将手插进皮与肉的空隙里嘭嘭作响地分离时,那擂雷一块的声响震动着鬼的心脏,有一会儿它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心跳了。 当然,这种感觉的停止似乎也意味着在鬼的身体内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黑狮一直没有停止自己的吠叫,最后那干涩的叫声像两块干燥木棒的磨擦一样,没有任何声气,像一只漏了气的风箱,但它一直没有停止,就像它在那架子上按部就班地奔跑一样,但这次,它似乎不打算停下来了。 贝贝的皮被晾晒院墙上。 它的身体被剖成两半,一半直接扔进了那个铁笼子里。从宠子里面传出像来自地洞一样空旷的扑咬的声音,肉块被甩动拍打着铁箱的啪啪声,威胁性的咆哮声,然后是骨头被咬碎的声响。 鬼相信那是一个与自己并不完全相似的同类。 贝贝的另一半被送进厨房。 在傍晚从厨房那边飘过来的气味中,鬼感到贝贝的气味还在里面,但已经是十分遥远并那样微不足道的淡淡的贝贝的气味了,贝贝已经变得很少了,而且其中又填加了新的陌生气味。 第二天,那些上面还残留着肉片的骨头放在盆子里被放在鬼的面前。鬼略显迟疑地闻闻,贝贝的气味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甚至有一会儿鬼开始怀疑是否存在过贝贝这样一头狗。它想了想,就开始进食,舔净了上面的肉之后,又仔细地切碎骨头,舔食里面的骨髓。 黑狮疯了。当盛着贝贝骨头的盆子放在它面前时,黑狮顿时像被冻僵一样静立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骨头,然后它几乎是像一头在冰面上用力跃起用两只前爪踏碎冰块的北极熊那样高高的跃起,两只前爪准确地踏在盆沿上,那些骨头顿被弹飞起来,撒得到处都是。 黑狮开始啃咬一切,咬那只铁盆,牙齿将铁皮穿透,咬它脖颈上铁链,咬身后用来给它当作窝的木箱,咬得满嘴木刺,它甚至开始咬空气,咬地面。 它似乎感觉到正在接近身边的什么庞大得不可理喻的东西,它没办法,它唯一的武器就是啃咬,通过不断地啃咬它可以抵挡一切,它愤怒地咆哮着想把那一切咬碎。 黑狮的嘴角挂着血,滴下红色的涎水。 黑狮开始拒食,并前所未有地表现出一种烦躁,它什么也看不见,不停地空咬。终于,鬼听到它的牙齿崩断的声音,但它仍然没有停下来,它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有时候,黑狮会像想起什么一样停下来不断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似乎想要摆脱什么,但只此而已。它已经真的疯了。 第二天中午,不住地吠叫的黑狮已经站立不稳,但它像一头在生命最后一刻仍然不愿意倒下的垂老的象,仍以巨大的象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它那硕大的头此时成为累赘,显得如此沉重。但它还在支持着,挺着头,发出那种更像是喘息的咆哮。 德子拿着枪出来了。鬼没有见过步枪,它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它只以为那不过是一根棒子,德子不过是无法忍受黑狮垂死般的叫声,想教训它一下。 黑狮一动未动,德子只是举着枪瞄了一下。在一声巨响之中,鬼看到黑狮的身体像一根崩断的钢条,涣散的身躯以折断般的动作弹跳了一下,然后如同被碰坏的沙雕,瘫在地上。 黑狮倒下后,鬼感受那飘起的死亡的气味,随同一起到来的还有刺鼻的火药味。 在基地时鬼曾经受过这种面对枪声的训练,一个扮成假想敌的训导员手持一枝左轮手机,一枪接一枪地打在鬼面前的地上,最后直到子弹崩起的尘土打在鬼的鼻尖上。这种的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冲击犬对枪声有所适应,在面对持枪的歹徒时也能够保持镇静自若,无所畏惧。但显然包括开枪的训导员都认为这种训练对鬼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浪费子弹。正像他们预想的,鬼是唯一面对枪声不但没有后退还勇猛地向开枪的训导员攻击的犬,鬼根本不畏惧枪声。最后,鬼终于拖倒了牵着它的两个训导员,狠狠地咬住了假想敌持枪右臂上的护袖,用力地摇撼着,直到他丢掉了枪。对于德国牧羊已经绰绰有余的帆布训练护臂,鬼一口就撕开了,鬼也许需要一个里面衬有钢板的护具吧。但那时,鬼并不知道枪是什么,也许只是可以发出巨大声响和刺鼻气味的一种金属吧。 但此时当那种硝烟的气味在空气中散逸开来时,鬼明白枪的作用了。枪是可以带来死亡的金属。 就在当天晚上,鬼的晚餐里增加了大量的肉,鬼甚至没有迟疑地开始进食,它并没有去想一想那残留着肉屑的骨头曾经是属于谁的。黑狮也像贝贝一样,变得渐渐地遥远了。它的皮,已经和贝贝那晒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皮一起并排晾在院墙上了。 贝贝和黑狮已经永远地从鬼的世界里消失了。现在,鬼感兴趣只有那个黑色的铁笼子,这次,黑狮的一半也被投进了那里。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隐藏在笼子里的,一定是一个拥有巨大胃囊的永不知饱的饕餮之徒。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这种想法令鬼着迷。鬼不时地感到那黑暗的铁笼中也有什么在窥视着它,在观望之中,鬼总是可以感受到一种荒野气息的渗入。 在那铁笼的里面,黑暗之中,一个荒野的生命在无尽地游走。 在这草地之下的深处,最深处,连极善于打洞的獾也无法触及的深处。在那黑暗的地下,蕴藏着来自远古海洋生物在造山运动被覆盖到地下之后孑遗下的一种黑色物质。乌黑的原始的物质,当人类发现从这种黑色的物质可以提炼出一种可以燃烧的能源时,对于这种黑色物质的寻找就从未停止过,甚至为了这种珍贵的物质一次次爆发残酷的战争。这是黑色的金了,石油。在草地下面上千米处,亿万年前的沉积物缓慢而耐心地蜕变,直到有一天人类在地上开出一个纵深的伤口,于是黑色的能源就从这茫茫的草地流淌出来了。 更多的人类涌向草地,疯狂地钻透地层,在大地上开出更多的伤口。 这个草地中的院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中转站,那些进入草地深处钻探地点的车都在这里加油、休整,这里也存放必需的建筑物资。 鬼并不知道秋天是怎样到来的。但是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当一切开始的时候,它发现院子当空悬挂的那只将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的大瓦数白炽灯泡边已经没有飞舞的夜虫了。 鬼并不知晓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总之从下午开始就不断地有那种行驶时震得地面嗡嗡作响的大型卡车在院子外面停下,扬起经久不散的灰尘,从那些车上下来的人大声地相互打着招呼。 整个下午,有三头羊被杀掉,那是一个快活的盛筳,所有的人都在吃喝,直到夜色将近时他们才三三两两地来到院子里,穿着奇形怪状的大衣,浑身上下弥漫着酒的气味。 鬼从自己的木箱中爬了出来,它已经有所感觉,他们是为它而来的。 尽管很多人已经醉了,但他们在工作时还是效率惊人,很快就以角钢和铁丝网在院子当中圈出一个只留一个入口的封闭场地。 德子过来牵鬼,尽管他醉得不成样子,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有酒精的气味涣散出来,那浓烈的气息让鬼感到不知道所措,它不安地翕动着鼻子,想呼吸到一些新鲜的空气。但周围已经笼罩着一种说不清的气味,或者是一种氛围吧,慵懒,沉闷,羊肉的膻味,各种气味复杂的香味。 鬼竟然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但这些陌生的人还是让它感到兴奋。 最开始,鬼被拴在被铁丝网和角钢围成的场地边上。德子离开了。 这时,鬼开始成为那些司机戏弄的对象。 首先,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毫无来由飞了过来,准确地砸在它的鼻梁上。这突然袭击倒不是多么疼痛,但是确实让鬼吓了一跳。 它向着那石子飞来的方向愤怒地狂吠,但它并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人。恐惧和愤怒让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人,尽管被项下的锁链一次次地扯回,长毛翻飞的在灯泡下呈现出灰白色的鬼,还是一次次腾起,扑向这些陌生的人。在腾跳时,鬼那两片总是悬垂的上唇猛地翻起,獒犬总是需要这样一次次地跳起才可以翻起上唇,上下颌准确地咬合,扑倒对手。 如果此时一个微小的失误,鬼挣断了项下的铁链或项圈,或者哪个喝得过多的司机靠得太近,结果都是可想而知的。经过这一段时间训练后的鬼一旦咬住什么,那么打死它也不会松口的。还好,这些都没有发生。真的没有发生。 在鬼的身体之中,一种隐秘的激素像微小的火苗,正缓慢地从它肾脏的某个腺体里渗透出来,通过血液的循环进入它的全身。 一种莫名的兴奋在鼓舞着鬼。此时,它不在意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想撕咬,咬碎一切。 德子走了过来,还好,他没有忘记在手中拿着一根巨大的木棒。在这根大棒的威慑下,鬼略有收敛,终于没有顺势将他扑倒。 德子将鬼牵进被角钢和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之后,解开它项下的链子。来到这个院子之后,鬼还从来没有机会享受这样的自由。它有些不知所措,却并没有在这场空地里奔跑。它警惕地背靠着笼子,又要与笼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便提防外面的工人隔着笼子插进来的棍子。 当那只巨大的铁笼子被慢慢地推到围场的边上。 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笼子,这个它已经关注很久隐藏着隐秘兽类的动物笼子,此时这些工人的呐喊和不时飞过来的土块或是搅动的棍子都不能再吸引它。 鬼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笼子上,笼子的后半部分是一个结实的铁箱,前边由是用钢条焊成的紧密的栅栏。 自从来到这个院子里,这个笼子一直是令鬼困惑不解的存在。现在,当它终于出现在面前时,鬼竟然兴奋得有些颤抖。 笼板被抽了起来,笼子被打开了,但笼子里漆黑一片,鬼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有人从铁箱后面的小洞里插进一根钢筋,用力地搅动,终于,伴随着一声不安的呼噜声,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围场里。 一块巨大的木板迅速在它的身后立了起来,隔断了它回到笼子里去的路。 鬼认真地审视着它。 这个动物看起来很像警犬基地里的德国牧羊犬,但显然它的身体比那些德国牧羊犬更紧凑也更僵硬一些,头显得更宽,毛短色淡,接近枯草的颜色,后腿也并没有那么弯曲。 它在喘息,而且此时它已经发现了鬼,卷起唇角,露出白得惊人的牙齿。 它的左耳可能是以前受过伤,有一点微微地耷拉下来。 一头狼。 鬼以前没有见过狼,但在基地里有各种各样的狼犬。鬼发现它与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狼犬都不一样。 它以一种极其紧张的姿势站在原地,翕动着鼻子。也许这更像一种原始的狗,在它的身上除了皮和肌肉,几乎没有多余的脂肪。鬼知道这是一种它以前从未见过的非同寻常的狼犬。 狼并没有靠在围网上,显然它并不信任围网后的人。 鬼现在终于见到这头隐匿已久的动物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揣度的了,当潜在的威胁真的浮出水面时那么一切就已经无所畏惧了。 其实真正令鬼感到不安的只是一直隐藏而不现身的恐惧的气息。 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鬼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此时,那种好奇心获得满足的短暂平静已经消退。 只是一瞬间,连鬼自己似乎也听到了那种声音。啪的一声,好像是身体最深处一个久被封闭的幽暗的门被打开了,那是来自它父辈的最久远的遗传密码。藏獒,它的父亲,一头永远被关在围栏里的巨硕无比的黑色藏獒,在基地从未有过它的敌手。所有的狗在它的围栏前走过时都低声屏气。曾经有一头长得像猪一样粗壮的足有八十公斤重的纽伯利顿獒犬在路过它的围栏时挑衅地吠叫,它在狂怒之下竟然撞断了钢筋的围栏,纽伯利顿獒犬那松垂的脖颈被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如果不是四个训导员用大棒将它打开,那么,那头纽伯利顿的头就被咬断了。 荒野,这头狼让鬼那隐藏和身体中的荒野的种子开始悄然萌发,高原獒犬那蓬勃不覊的血在激荡着它。 一个啤酒瓶子砸在鬼的身上,狂怒的鬼冲向了瓶子飞过来的方向。它扑在围网上,那角钢架成的围网竟然猛烈地晃动起来。它再一次跃起来,重重地扑向围网,它并不确定是哪一个人击中了它,但它相信只要冲破围网就可以撕破那个人的喉咙。鬼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人群被这种狂暴的气势而慑服,全部向后退,此时即使隔着一层结实的铁丝网,他们仍然能够感觉那要咬碎一切的不可阻挡的凶暴。尽管他们喝了足够多的酒,但酒精还没有在血液中畅通无阻地流动到让他们忘乎所以地步。它们很清楚被这样一头暴怒的狗咬上一口是什么后果。 他们相信鬼已经疯狂了,真的被它抓到,恐怕要被咬断大腿吧。他们一直相信德子就有这样的能力,把一头狗训练成六亲不认的野兽。 鬼噬咬着阻拦着它的铁丝网,结实的铁网在它利齿的啃咬下咔咔作响。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围网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这头狂怒得像狮子一样的家伙随时都可能撕开铁网,冲出来。 那个投出瓶子的家伙终于站了出来,手中拎着一根大棒,高声地呦喝着给自己助威,手中的棒子重重地敲在铁丝网上。但他这样做显然是大错特错了。鬼刚才所做的只是没有任何目标的扑咬,现在,这个持着大棒的家伙首当其冲,成为它怒火指向的靶子。鬼更加有力地撞向铁丝网,那支撑着铁丝网的角钢开始微微地摇撼,而铁丝网也开始出现小小的裂口。他意识到这是一头不可遏止的可怕的野兽。但一切都已经晚了。鬼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白色的长毛凌乱地翻飞,口水在它的一次次扑咬中四处飞扬,在啃咬铁丝网时划破嘴唇流下的血淋漓滴下,鬼的鼻孔也张得老大,那双似乎要瞪出眼眶的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鬼,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它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名字了。 他感到恐惧,酒精产生的那仅有一点勇气已经在惊恐中消失殆尽。此时他像一个玩火时面对已经形成燎原之势的局面而不可收拾孩子,他真的吓呆了。随时会被这头破网而出的巨犬撕碎的臆想令他终于做出被同伴们一片嘘声的举动,他把棒子抛向了铁丝网,然后连滚 5e26." >带爬地逃进了人群。 这时才有人意识到应该去找也许唯一可以控制鬼的德子,但是当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喝得太多,嘴角流着涎水正卧在帐篷的一角酣睡,随便他们怎么做都没有将他弄醒。 鬼已经在铁网上掏出一个碗大的破洞。就在这些司机跌跌撞撞地要逃进帐篷的时候,那头狼救了他们。 至少狼的进攻缓解或者说分散了鬼的注意力,使场面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狼狈。 在狼袭来的时候鬼毫无知觉,就是在狼咬住鬼的脊背时,处于极度亢奋中的鬼也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 鬼只是一转身,就已经将吊在后背上的狼甩开了。鬼身上浓厚的毛使它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狼所选择的位置也仅仅是试探性的,并没有在鬼的皮毛上造成伤口。 鬼转过头来,寻找这个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家伙。 狼跳开了。它没有见过这样的狗。它感觉这头狗的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而那可怕的黑色火焰正一点点更加旺盛地侵蚀着这头狗。它的全身都在燃烧,而两只眼睛更是烧得通红,似乎那灼热的目光落在哪里都会砸出一朵仇恨的黑色火苗来。 鬼不顾一切地开始追逐这头狼。 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此时它只想将这个家伙咬在利齿之下,将它撕碎,才能平息那似乎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的火。自从来到这里,那种没完没了的训练,那些死去的猫的怪叫时时在鬼的耳边回荡。它们并不是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所有凝聚的恐惧与怨恨在它们被鬼咬到的一刹那就已经在它们的全身弥漫开来,这像一种毒素,一点点地堆积在鬼的身体里,像淤塞的火山。 现在,火山爆发了。 狼站住了,鬼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但在它冲到狼面前的一刹那,它惊讶地发现,狼消失了。 随后,鬼感到右肩一阵剧痛。 它用力地甩动,然后猛地闪到一边。还好,它那随着霜降而渐渐浓厚的被毛再次帮助了它,那狼的牙并没有咬穿,它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它再次挣脱了。 鬼回头,看到那头狼还是蹲在地上踞守着,爪子紧紧地扣住地面。鬼这时才注意到那狼的脸上有数不清的已经愈合的伤痕,上面已经生出灰白的毛。 鬼不相信这一切,它竟然追不到这只狼。它会一直追逐下去,直到咬住它,然后再不会放开。 德子的训练就是教会了鬼这个。它又一次扑了过去。这次它稍稍地耍了一点儿小小的花招。它虚咬向狼的腹部,狼果然以惊人的速度闪开,但鬼其实正在等待它的这个动作,它毫不犹豫地叨住了狼的腰侧,狠狠地咬了下去。 狼瘦得不可思议,几乎没有什么脂肪。鬼咬得太狠了,几乎一口就咬穿了狼的被毛,而这块皮竟然像纸一样轻薄,被它从狼的身上扯了下来。 狼逃开了。它的步子还是那么轻捷,而且还是站在那里,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而它腰部那块失去皮的地方,却不断地有血流淌出来。 鬼吐掉了口中那块塞着牙的狼皮。它不喜欢那种气味,一种沉腐的铁还有腐烂的肉的混合气味。 那些人不断地叫嚣着,又有石块和啤酒瓶子扔进围网里,狼几乎不为这纷乱的一切所动,它只是紧紧地盯着鬼。但没有人再有勇气将目标锁定为鬼,谁知道如果再次触怒了这头巨犬会有什么后果,它如果真的窜了出来,恐怕真的会咬死人的。 随后就是单方面的追逐了。 德子长久的训练在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 每天没完没了地追逐永远也不会有终点的那种夸父追日式的训练,使鬼原本已经强健的心脏更加有力,在追逐中它根本感觉不到疲劳。 而那头狼也在没完没了地奔跑着,它的身体比鬼更轻,所以跑得更加不费力气。 这种追逐也几乎是没完没了的。 狼也拭图反击,但那种回头的扑咬几乎毫无意义,迎接它的是鬼那锋利得像尖刀一样的利齿。它没有任何机会,而且鼻梁上和脸上也增加了几条新的伤口。 它所能做的,就是奔跑,一直奔跑,并且天真地以为这头狗最终会被累得垮掉瘫倒,然后要做的就是撕开它的喉咙了。在它还没有被人类捕获之前,它就一直这样对付草地上的牧羊犬,只要不是肚子里塞了刚刚杀死的羊身上太多的肉而要更多地费一些周折,那么它几乎总是可以远远地将这些牧羊犬扔在身后,甚至在跑上一个高坡之后,得意地蹲在坡顶嘲笑着跑得气喘喘吁吁的追捕者。在无边的草场上,只有跑得最快的狼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秋日草地夜晚的霜寒让那些司机身上的酒力正慢慢地失去效力,寒意渐渐地袭来。 他们在咒骂着这没头没脑的追逐。 但这种追逐终究会有结果。如果这是一头自由的狼,那么即使是鬼经历了更长时间的训练,它的体重和体形仍然无法使它拥有和狼一样的速度。作为藏獒与德国牧羊犬的混血种,它的父系与母系都并不是适合奔跑的品种,而它们的结合当然也不会生出像灵缇一样奔跑迅速的品种来。所以鬼从血统上来讲并不是适合奔跑的。 但是,这头狼已经被关在那幽暗的笼子里很久了,那几乎是一个它仅仅可以在里面转转身的地方,而从来没有清理的笼子里令它窒息的污浊的空气也使它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奔跑了。狼身上的一些东西,已经慢慢地损坏了。 于是,当狼开始喘息,拖拉着红色的舌头奔跑时,它的命运已经注定了。那身后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它的长毛翻飞的白色巨犬,就是死神,命定了要追上它的。它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打败了三头狗。但是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鬼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狼,几乎没有粗重的喘息。 结果是人们预料中的,狼终于在奔跑到力竭时一个踉跄跌倒了。它会为这种几乎令它的肺炸裂般的奔跑终于结束而感到一丝安慰吧。一切终于结束了。 狼的反抗几乎是象征性的。鬼没有给它任何机会,它准确无误地叨住了它的喉管,然后立刻切断。温暖地液体流进了鬼的口中,因为呼吸急促鬼差一点呛到,但它迅速地调整呼吸,张大了鼻孔。随着血管被一同切断的还有气管,和脖颈上结实的肌腱。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随后发生的一切却是围观的人们绝对没有想到的。 此时的鬼喷薄的怒火并未随着杀戮的结束而平息下来,它的舌头真正地品味到血的气味,那像一块在它的口中慢慢地融化的冰,使它舌头上的味蕾在快意中颤栗。 那些司机看得有些呆了。 随后鬼几乎是极其平静地开始了分解,一只粗重的前爪压在狼的身上,开始撕扯。死狼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狂风被吹得散了骨架。因为先前的一口几乎完整地切断了狼的头颈,所以它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扯下了狼的头扔在一边,随后,一条前腿,另一条前腿,一条后腿……最后,它将这头狼开膛破肚,还冒着热气的内脏摊淌出一地。 鬼将这头狼撕得粉碎。 鬼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屠夫,将这头狼支离破碎的狼,抛洒在围网里。 鬼终于冷静地结束了这一切,它白色的毛上已经满是血迹,而整个头部都已经被血染得通红,口中衔着一块被扯碎的狼皮,那发红的眼睛望着铁丝网外面的司机。 那些看得有些呆了的司机不由得都退后一步。在这里进行的一次次斗狗中,他们看到过各种各样的狗,有些咬住对手以后无论如何也不松口,即使对手已经死去还是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紧紧地咬住,以至于不得不向它的身上浇凉水,撬开嘴。也有一些被咬得皮开肉绽,但还是不断地一次次向前进攻,直到对手都被这种赴死的气势所折服,试着跳上围网逃走。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狗,那些斗胜的狗顶多在死去的对手身上咬上几口也就罢了。像鬼这样有条不紊地将对手大卸八块的狗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鬼身体之中那鬼魅般的杀戮欲望已经被这头狼的血所熄灭。像渐渐地冷却发黑的狼的血一样,那种撕碎一切的热望正像沉落的潮水一样慢慢地消退。 鬼没有再理睬这些人,它在一块没有被狼的血和残骸污脏的地面上趴了下来。 那头被鬼支解的狼,德子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全扔在了鬼的面前。但鬼并不想再去闻那种味道,它没有去碰那些东西。整整两天,德子没有给鬼任何食物,除了水。而且,他还在因为失去了一张狼皮而忿忿不已。 只用了两天的时间,那狼就只剩下骨头,在深秋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在料场上的这段日子,在鬼的身上很多东西发生了变化。 很多狗死在鬼的利齿之下,以至于到后来,当一只被笼子装着的狗出现在围网里时,鬼甚至不再想到仇恨,它开始对围场以及周围那喧嚣的一切感到厌烦,它只想快些结束。每一次,它总是冷静准确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咬住对手的喉咙,当对手停止挣扎之后,就像完成任务一样趴到一边。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失望,毕竟他们还是希望看到一种势均力敌的比赛,但鬼并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只有一次,让鬼感到颇为费力。那是一头体重近一百二十公斤的圣伯那犬,总之看起来那简直是犬类世界里的巨人。鬼了解这种狗,在基地的时候它不止一次见过这种温和的狗,尽管体型庞大却极其地温顺。 但这头圣伯那犬显然不是鬼印象中那种温和如猫的巨犬,想来也是经受过像鬼一样的训练。刚刚被从车上牵下来,它就发出与那体型极其相称的瓮声瓮声的吠叫声,叫声并不响亮,但却力道十足。 这头臃肿的犬因为头皮过于松垂下坠而眼睛下露下大片发红的下眼睑,松垂的上唇紧紧地盖住了它的嘴,这是一种口水过多的狗,随着它的吠叫,那甩动的上唇不时落下一条条口水。 只要有必要,人类可以将一只京叭犬训练成一头狮子,即使没有狮子的力量,至少也可以通过残酷的折磨让它们对一切都生出刻骨的仇恨,从而拥有一颗狮子的心。 这也许不是鬼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次比赛,但却是最耗费心神的。 与这头狗比赛,几乎不需要什么速度,而且,那狗过于松垂的上唇也让它在向鬼进攻时不得不跃起,这样那又肥又厚的肉唇才可以扬起,在下口的时候不至于咬到自己的上唇。但是它并没有机会咬到鬼。它太沉重了,在这种打斗中,那种形体上的硕大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它只是灰尘扑扑地扑动了几下,就已经气喘吁吁,嘴边挂着长长的涎水。 经验。在扑杀了数十几条狗之后,鬼获得了最重要的东西,那是在不断地撕咬中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的。 鬼并不盲目地扑咬,只是在圣伯那犬扑过来时闪到一边,如果可能,它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一口咬住对手的喉咙,不再松口,令那滚烫的血喷涌而出,直到对手发出生命的气息游离出身体时的最后叹息才松开口。它懂得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对手。 鬼一次次地攻击这头在吠叫时发出进入山洞的火车一样轰鸣的巨犬,但它那粗壮的下腭骨和脖子下像火鸡一样堆积的赘肉使鬼的一次次下口都无法咬到准确的位置。而且,这狗的力量确实惊人,显然试图以巨大的力量将鬼压在身下,用碾压战术结束战斗。 鬼不想让它得逞,它知道自己一旦跌倒就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鬼开始改变策略,终于在那巨犬沉重地跃起时,咬住了它柔软的腹部,那只是充塞在它口中的厚厚的一团脂肪。它在蠕动着牙齿,想咬得更深入一点。 但鬼知道自己不能太贪心了,它及时地松口,但它的獠牙深深地楔入圣伯那的皮下,还好,它在被圣伯那犬转身扑倒准备将它就势压在身下的最后一刻挣脱了。 最后,这垂老的象一样的巨犬终于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它的肺已经无力承受这种攻击,它的头垂了下来,几乎只是在鬼攻击时才下意识地用那大得不可思议的头来阻挡。 终于,圣伯那犬在尝试着反击被鬼闪开时由于转身太快险些跌倒。鬼抓住了这个机会,它斜向冲过去,用肩膀将它顺势撞翻在地。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鬼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坨肉掀翻。它太沉重了。鬼在它露出脖颈下咽部的白色的毛丛时闪电般地叨住了它的喉咙。圣伯那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反搞,这种大体形的狗并不适合这种长时间的打斗。 在咬翻了圣伯那之后,鬼足足喘息了一个小时。 鬼得到了这头圣伯那的一半,但只是一半也足足地让它吃了一个星期。 肉被吃光的圣伯那犬像熊一样大得吓人的头颅被鬼啃得像被石灰漂过一样白得耀眼,呈现出河滩上的白垩土一样的没有生命的惨白,黑惨惨的眼窝漠然注视着这个鬼已经生活了很久的了料场。 所有被运到料场的狗都不是鬼的对手,无论是比它强壮的还是更加凶猛的,最终都会败在鬼的利齿之下。很多直接就被鬼咬死,成为鬼的食物,那些运气好一些的,大概也就是被咬断了腿或是撕开了大块的皮毛后,它们的主人来得及在鬼致它们于死地之前将它们抢出围场。 在这些外来狗的眼里,鬼拥有一种媚惑的颜色。在第一眼看到这头银白色的大狗时,那些对手都会感到眼前一亮。狗是无法辨别色彩的,它们眼睛里,只能分辨黑、灰和白色。那么展现在它们眼前的是一头接近极致明亮的狗。但它们还不知道,这也是一种昭示着死亡的明亮。 在与鬼交战中失败对于这些狗却是致命的,鬼那种阴冷的目光,像狂风暴风般撕咬,从些之后像影子一样的追逐着它们。与鬼打斗之后的结果,是这些狗永远不会再有勇气出现在斗场上,那种斗狗最重要的执着被鬼击破了。那是崩溃性的打击,它们再也无法成为斗狗,甚至会因为一个巨大的声响而吓得躲到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也许鬼不是最好的,但鬼在打斗中从不停止的扑咬是它致胜的法宝。那些曾经高高地悬在它头顶的猫成就了永远不会退缩的鬼。鬼的脸上已经增加了一道道伤痕,那些伤痕痊愈之后生出下灰色的茸毛,使鬼的嘴脸看起来更显得凶恶。 鬼再没有对手了。 一个平静的黄昏,鬼被带进围场时,已经因为过久没有打斗而跃跃欲试,甚至少有地发出低沉的咆哮。 但是鬼发现了这空气中一种它不了解的气味,鬼有些茫然地翕动着鼻子,这是令它兴奋的陌生的气味。 鬼被独自关在围场里,那新奇的气味竟然抑制了那种总是令鬼双眼发红的激素从肾脏上那秘密的腺体中大量地分泌出来。就是那种激素,鼓舞着鬼不断地撕咬,将面前的一切紧紧咬住,用力地甩动头颅,将它们扯得粉碎。 当这个新的对手走进围场时,鬼更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是一头堪称俊俏的狼犬,已经找不到任何其他狗的德子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这头狗。 而且,最重要的是,鬼已经发现,它是雌性的。 它不会向雌性的狗进攻。 也许是闻到了围场那些死去的狗的血的气息,这头狼犬竟然开始发抖,它紧紧地缩在围场的一角。的确,在这个围场里血的气味太浓重了,一条又一条的狗死在这里,它们的血已经浸透这块草地,土因为干硬的血而发黑。 鬼第一次没有进攻。 鬼慢慢地靠近这头在不断地颤抖的狼犬。这是它熟悉的气味,是在那间温暖的犬舍里母亲的气味,回忆让鬼的冷漠的目光变得松驰而柔和,已经习惯了吞食自己同类时无动于衷的鬼第一次想试着接近这头陌生的狼犬。 狼犬低下身体,瘫躺在地上,向鬼展露出自己的腹部,咽喉和腹部是狗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这是一种臣服和友好的表示。鬼轻轻嗅闻着它的柔软腹部。 狼犬站了起来,和鬼互相嗅闻着,夹在两腿之间的尾巴已经扬了起来。随后,它们互相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嗅闻已经转变为一种友好的厮磨。 一场期待中的斗犬竟然出现这样的局面。 那些司机哄堂大笑,戏谑地笑骂中酒瓶和土块飞进了围场,但两头狗已经不再理会任何人,它们甚至互相贴得更近了。 真正被嘲笑的是喝得太多的德子,他从自己的小屋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每一个毛孔流淌出的汗水中都焕发着酒精的气味。 他站地围场边大声地呐喊,没有人听得清他在喊什么,倒像是一种兽的怪叫。他拿着一根钢筋用力地敲打着围场的栏杆。 但这一阵胡打乱闹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鬼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向德子这边看上一眼,只是轻轻地舔试着狼犬颈上干净的皮毛。 鬼的表现激起了司机们对德子的更多的嘲笑,他们相信德子已经厌倦了这种残酷的斗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准备开始繁殖小犬了。 德子竟然无声地离开,回到那自己的小屋里去了。看起来确实是一个不好收拾的场面,但却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并没有发生期待中的打斗,不过这种戏剧性的效果倒也非常不错。既然没有血性的打斗,司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去,明天还是繁忙的一天。 没有人注意到德子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围场边的。 那嘹亮的声音更像一颗高速弹射到钢板上铅制的豆子,司机们吃惊地回过时,看到德子手中的枪筒中正流溢出青色的硝烟。 鬼一瞬间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但狼犬却像是突然被一阵袭来的寒流凝固了,猛地一振,然后就低低地趴在了地面上。 如果没有那声音,鬼以为它只是因为疲劳而累得想趴下休息一下。 但是,血已经从狼犬的耳侧汨汨地流淌出来。那是鬼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已经慢慢地在狼犬的周围散逸开来。 像是为了警告鬼放弃打斗的惩罚,枪声再一块响起,准确地击中鬼前面不远的地面,扬起的沙石打在了鬼的鼻子上。 德子并没有打算用枪解决掉鬼。 鬼抬起了头。 鬼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它扑向了德子。 鬼只一跃就已经跳过将近两米高的围网,扑倒在德子的身上。 这一向沉闷的男人发出了谁也意想不到的极其嘹亮的呼救声,鬼的撕咬冷静而富有节奏感。每一次鬼伏下头狠狠地咬下去,再扬起头时就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面上。 还好那些司机手持着钢筋和大棒冲进了围场,钢筋和棒子雨点一样砸落在鬼的身上。 在鬼的身下,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的干干净净,像初生的婴孩子一样,上面点缀着斑斑的血迹。 被激怒的鬼向这些司机进攻,那些钢筋和木棒根本没有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施展身手的机会。于是,鬼又在更加嘹亮的嚎叫声中咬伤了另外三个司机。 这些受伤的人惊恐的叫声,像一群在远古草原上游猎猛犸的原始人在黑夜里被剑齿虎偷袭了部落。他们在仓库里找到四片铁栅栏,从四个方面一点点逼近鬼,最后才将鬼挤在其中,然后扑倒了铁栅栏。四个人才将鬼重重地压在地上。 那压在上面的人,可以感受到身体下那颗结实有力地跳动的心脏和愤怒的咆哮。 第四章 黑雪 它既不是蹲着,也没有站着,而是在跃动,从半空上向他们冲来——一个重重的躯体往门上猛撞,使那扇厚厚的门蹦了起来,碰得门框格拉格拉直响,而且这只动物——也不知它是啥东西——好像还不等自己落在地上重新摆好架势,就又把整个身体朝那扇门扑过去了。 ——《熊》威廉·福克纳 这是鬼第二次出现在狗市上。 鬼的出现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些不知什么品种的狗高声地吠叫着。但真正让鬼正眼看了一眼是一头长毛狼犬,那硕大的体形竟然比鬼在基地里见过的最大的狼犬还要大,也不知道是怎么选育的结果。 因为毗邻俄罗斯,冬天又极其寒冷,所以这里的人养狗更青睐那些体硕毛长的品种。圣伯那犬、高加索山脉犬、纽芬兰犬和藏獒在这里是最受欢迎的。 鬼被两根链子拴住,一左一右的两个人紧紧地拉住它,但它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对于出现在它视线里的狗,它可以迅速地根据它们的身高、毛色、体重,甚至吠叫的声音判断出来是否是自己的对手。在这里,没有它的对手。就算那头体形硕大的长毛狼犬,也只是空空吠叫的样子货。它不是鬼的对手。 鬼惊奇地发现在狗市的一角,还有两只书羽翼未丰的鹰被拴在木架上出售。 鬼的出现引起了一群人的注意。 在一边的角落里,本来有一小群人,看到鬼之后都围了过来。在人散开之后,鬼看到那是两只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小狼。大概是怕小狼挣脱逃掉,脖颈上的链子收得太紧,以至于勒得两头小狼眼睛都吊了起来。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不住地颤抖。这是狼,和被鬼杀死的狼是一样的气味。尽管它们只是小狼。 在这一段时间里,鬼又成长了很多。 这些终日在狗市上混迹的人尽管一时无从辨别这头犬的品种,但还是被它那硕大的体形和阴冷的气质所吸引。 此时,在初冬早晨的清冷的光线下,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头灰蒙蒙的巨犬。 九十公斤,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轻轻地向前走动时,全身一块块结实的肌肉像独立的小动物,轻轻地颤动着。那些被鬼击败的狗的肉血养育了它,它全身银白色的长毛因为蒙覆了灰尘而略显发灰,更显得与众不同。 鬼背靠着栅栏趴了下来。它已经注意到,栅栏后面就是三四米深的河道,这里非常安全。 当那根木棒飞过来时,鬼几乎是下意识地叨住了,几乎是一个没有停顿的连贯动作,那根比成人手臂略细的木棒就被咬为两截。 这是狗市上一个几乎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以此判断一头刚刚出现的在狗市上的狗的反应能力,当然也是凶猛程度。鬼吐掉了口中残留着木屑,又趴了下来,那敏捷的身手与它那壮硕的身躯如此不成比例。 人群中发现轻轻的赞叹声。 鬼的两根链子被分别拴在栅栏的两根柱子上,这是今天唯一被这样牵来的狗。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头极其凶猛的狗,只有这样才可以控制到它。 那个人注意到了鬼。 那是一个几乎从不说话的人。 在此之前,他一直站在一边揣摩一头罗特韦勒犬母犬。狗的主人是长途货车司机,因为货物被盗,无钱回家,以低价出售这头品种不错的犬。 这是一头已经怀胎的母犬,黑人甚至蹲下身轻轻地抚摩着母犬的腹部,以确定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小小的肿块样的幼犬的轮廓。 他听到鬼一口咬断木棒时那清脆的声响,从围观人的腿缝里,他看到了鬼。 他的皮肤几乎是黑色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成为火车站货场的看守人之前做过什么,但他的脸上有两道几乎横贯整张脸的伤痕,却标示着对他来说已经远去的荒蛮生活的印迹。但由于他的肤色太黑,那伤痕不仔细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不知是混有什么血统,他斑白的短发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卷曲着。除此之外,他鼻子挺拔,身材高大,在年青的时候,几乎可以猜测一定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在狗市上它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在他刚刚成为货场看守不久,在狗市上,他看中了一头不知混有什么血统骨架大得惊人的狼犬。他迅速地与卖家谈拢了那头犬的价钱,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总之他是以极快的速度用低廉的价钱买下了那头在狗。一直暴跳如雷的狗不知道是嗅到了他身上的什么气味,竟然低眉顺耳地被他牵离了狗市。总之,据后来当时目击的人说,可能是正好也有一个人牵着一条高加索牧羊犬进入狗市,狼犬兴奋地冲着那头高加索犬号叫,而这个男人用力地拽紧绳子制止时,狼犬回头咬在这个男人的手臂上。当时正是冬季,他穿着厚厚的棉衣。他迅速地收回手臂,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扯破了他的袖子。 随后发生的事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好像突然间放弃了要将狗牵离狗市的想法,他牵着这头狗来到狗市下面的河岸上。在河边,他轻轻地抚摸着这头粗壮的狼犬,从鼻梁直到尾根,四条腿,并细心地试去它眼角的分泌物。当时确实有几个人在注意着他和那头狼狗,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在回忆与推测的混合式的组合中,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从衣下抽出刀来,在那头狼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刀子已经像切入黄油一样顺利地插进了它的喉部,再横向一切,就切断了狼狗的气管和动脉。他轻轻地闪开了,没有一滴血落在他的身上,冷静得令人吃惊。 当狗还为项下突然喷涌而出的滚热液体感到惶惑的时候,那生命之源已经如破堤的洪水一样一泄而出。狼犬在突然袭来的空虚之中呼噜着倒下了,血顺着河岸流进了河水里,迅速地在河水中扩散开来,殷红一片,桥上的行人惊讶地注视着河面上的这片血迹。 他慢慢地将刀子在河中洗净,收入鞘中,重新掖入衣下。 在狗市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当众屠狗的事。而那狗的主人当然还没有离开,红着脸上走过去,却并没有勇气阻止那个神色木然男人的离开。那男人几乎没有看他,只是用肩膀将他顶开离开了。 直到此时,那被放净了血的狼犬才真正地死去。也许是在一边拴得靠近河岸的狗看到了狼犬垂死的惨象,或者那狼犬死亡时某种无的望气息在河岸边的狗市上空经久不散,狗市上所有的狗都开始嗥叫。那是一次悲绝的合唱,不是吠叫,所有的狗都鼻子朝天,扯直了脖子,像狼一样号叫起来。 那众多的狗如同返祖一样,似乎已经回到久远的蒙昧时代,在月色之下面对无边的旷野的凄厉地嗥叫,那叫声在这个边境城市的上空久久地回荡。这个草原中的城市,冬日里酷寒的雪国,群狼的嚎叫声还未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即使那种野狼结群的日子已经离去,至少还有不少的人记得在那些冬夜里,遥远的雪野里扶摇而上的群狼的呼啸。 有人试着制止这因为气势宏众而令人难以忍受的合唱,但他们发现这些狗突然间已经不在意人类的驭使,当棍子落下去时,那些沉浸于闭着眼睛倾情呼啸的狗突然间呈现出荒野气息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光,人类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它们挑起上唇,露出那从来都是自千万年前与狼分道扬镳而来一直保存良好的锋利雪白的牙齿。总之,这一切毫无疑问是向人类表明,它们拥有随时可以咬断人类骨头的牙齿,它们只是选择不咬而已。 总之那是狂乱而古怪的一天。 有目击者当他在河边洗净刀子时,仔细地观察了那把也许是兽骨或是牛角为柄的刀子,刀鞘是桦木削制的。那是曾经在大小兴安岭里游猎的猎人用的一种看似粗糙却极其锋利的刀。也许根据那刀子倒是可以试着猜测一下他的来历。 在每个周日,河边的狗市上,他都会出现。 他与那些倒狗的贩子完全不同,他对那些只是架势悍人的狗不感兴趣。但他一旦选择哪一只狗,那么这只狗在一段时间里总会成为这个城市里斗犬中的佼佼者。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训练的。 所有的人都叫他黑人,也许是因为他美国NBA篮球选手一样高大挺拔的身材和黎黑的肤色吧,当然,还是因为他下手出刀时飞快的动作。不知道是谁最初叫出的这个绰号,或者这就是他曾经的名字。总之,黑人是这个河边的狗市中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 鬼知道自己在慢慢地进入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那是靠近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广大的货场,里面堆着巨大的集装箱、松木、沙子,甚至还有两辆坦克,那是等待着调整车次的军务物资吧。 鬼被带进一个铺着沙子的院子。 尽管曾经有十几条狗死在鬼的利齿下,但这个院子里洋溢的它似曾相识的气息还是令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或者就是死亡本身,这些气息对于一头狗的鼻子来说是有形的,它们在空气中浮动,而且这一切将这个小小的院子填充得太满了,快要溢出来。 鬼感到呼吸困难,它需要更多没有被恐惧污染的空气。它似乎看得见那些已经不在这里的狗。它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非常恐惧,然后带着对死亡的恐惧离开了。那种恐惧是与它们还没有消散气味一样挥之不去的,即使它们离开了,那种气味还是存在的。 有时候,这种气息的驻留几乎是永远的。 从一只被剖开成一半的汽油桶里钻出来的是一头虎班色的拳帅犬,一头全身上下只有石头一样肌肉的狗,瞪着发红的眼睛发出沙哑而毫无任何生气的吠叫声。那吠叫几乎是机械性的,不像是有生气的动物发出来的。在它身体的一侧,一道几乎有半米长的崭新伤口几乎横贯它的腹侧,那伤口被针线粗枝大叶地缝和在一起。显然是撕咬的伤痕,伤口的边缘缝合得并没有那么整齐,一些没有缝住的部分露出鲜红的肉芽,不时地有苍蝇落在上面,而当苍蝇落在上面时,那像石头一样狗还是一阵不安地细碎地抖动。 但这并没有让鬼感到惊异,它注意到这狗的脖子像围脖一样缠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黑色铁链,长长的链子在它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也许有近一百斤沉。也许是因为这铁链的沉坠,所以拳师犬才会发出那样古怪的吠叫声吧。 空气中还飘动着味道更大的肉腐烂的气味。 鬼的两根链子被分别拴在栅栏上。 那是一块新鲜的肉,鲜红的肉,散发催动着鬼食欲的气味。 在咬伤了德子和司机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连续三天的饥饿和德子的毒打。德子酒醒之后就用钢丝绳抽遍了鬼身上的每一处地方,然后气喘吁吁地回去休息。在黄昏,也许是伤口的刺痛令他再次咒骂着开始了另一次抽打。但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的棒子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尽管鬼已经被牢牢地地拴住了,但它总是可以巧妙地避开迎头打来的棒子,而它几乎不再吠叫,只是阴冷地看着德子。那种目光令德子感到恐惧,他甚至猜想到恐怕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得像那些被鬼扯碎的猫一样的下场。还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终于没有用枪打死鬼,而是让两个进城的司机将它运到狗市上卖掉。 已经三天未进食的鬼现在正饿得厉害。 鬼全神贯注地盯着黑人手中的肉,但它同时也观察着黑人的表情。它明白,肉不会像它想象的那样容易吃到的。 在黑人将肉一点点地递过来的时候,鬼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在它的喉咙里,呜呜地咆哮着。肉几乎接触到鬼的唇边了,鬼感到舌头只要伸出去就可以够得到,随时可以尝到那多汗的肉块。一块羊肉,羊的后腿肉。 但就在鬼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在这块肉上时,那肉被猛地抽走了。 一瞬间,一种莫大的空虚感包围了鬼,饥饿像一枚被稍迟引燃的炸弹,鬼的胃里被炸得烟尘四起。当这虚罔的烟尘散尽之后,就是无尽的空空荡荡了。三天了,鬼什么也没有吃到。 在黑人得意的笑声中,那肉被再次举到鬼的鼻子前。气味,令鬼垂涎的气味。在这块肉的引诱下,饥饿感更是来势迅猛,在料场的日子里,已经培养了它一副永不知饱的肚囊。 愤怒正缓慢地淤积,从鬼的眼睛里,黑人发现那种冰一样慢慢浮动出来的冷漠。 鬼一动不动,目光中渐渐泛起一种河冰滑清冷的阴影。 黑人再一次将肉向鬼递过来。也许是鬼的无动于衷让他放松了警惕,在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鬼已经叨住了他的手腕,鬼只是轻轻地一甩,他已经摔倒在地上。 黑人暴跳而起,扯开衬衣的袖子时,红色的血珠正从那一口整齐的牙印里渗流出来。 鬼的链子被拉紧,它几乎是被半吊起来,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着地。 黑人手持一根鞭子,劈头盖脸地向鬼打来。 鬼咆哮着,想挣脱脖子上的束缚,但那钢丝的项圈太结实了,而它的挣扎只是令它的呼吸感到更加困难而已。木棒不管不顾落在它的身上,发出结实的响声。在最初的几棒之后,黑人放下棒子,又拿起一根鞭子,每一次他都尽量地将鞭子扬得很高,当鞭子上升半空的位置时,再猛地抽下来,抖出一个漂亮的鞭花,然后在鬼的头或是脖颈处炸响。黑人沉浸在这击打的快乐之中,他醉心于这种挥舞着鞭子而又可以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的简单快意中。 鬼并没有挣扎多久,它几乎无法呼吸,几个腾跃之后,它就失去了活力,像一张被剥光了的空皮囊,悬挂在那里。 木棒和鞭子像配合默契的两个伙伴,交替上阵,每一次击打都十分准确有力地落在鬼的身上。鬼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毒打,它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它已经放弃了要将这个人扑倒的想法,现在它需要的是空气,它尽量地放松,让自己脖子和项圈之间留出那么一点点的缝隙,维持着让空气进入的仅有的通道。 黑人没有停止的意思,鬼感觉自己被打坏了,但它感觉不到疼痛,棒子或鞭子落在身体上时,它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在打击完成之后,那里才像被一块温暖的炭火烘烤,一种温暖的刺痛。不一会儿,鬼感觉自己已经胖了不少,而缓慢发酵秀温暖的热度,使它感觉自己像一座正慢慢地增加着体积和热度的小火山。 后来,也许是累了,黑人终于停了下来,擦着汗,咒骂着松开了鬼的链子。鬼瘫倒在地上。 黑人回到自己那座由一节火车车厢改成的小屋子时去了。 直到夜晚,鬼才可以慢慢地挪动,它爬了起来。这时那些打击才真正地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那是一些在刚才埋下的疼痛的种子。鬼的浑身上下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针,或者它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是烧红的针。 一点点地挪动着,它渴得厉害,口腔里干燥得像可以生出粉来。 终于,鬼在地上一个不到一尺见方的黑色的小水洼里发现了水,还没有被阳光夺去的最后的一点儿水。在这样温暖的夏夜里,蚊子从来不会放弃这样产卵的好地方,黑色的水面上浮动着睫毛一样闪动的孑孓。鬼毫不犹豫地舔食着这些黑色的水,那些小小的蚊了幼虫在它的口中蠕动。那水汇集了几乎所有的气味,包括很久以前一只狗留在土中的排泄物的气味。 鬼将那水舔得一干二净。 如果以前在草地上的那个料场里经历的一切是地狱的话,那么此时,鬼就生活在一个比地狱还地狱的地方。 在鬼到来的第二天的黄昏,那头拳师犬被带走了。它没有再回来。黑人是在早晨回来的,拳师犬脖子上那条用生牛皮制成钉着铁钉的项圈被扔在院子里,鬼闻得到那上面随风飘来的血和死亡的气息。 鬼知道,拳师犬不会再回来了。 黑人红着眼睛进了小屋之后,并没有过多久,又出来了,全身上面笼罩着鬼最讨厌的酒的气味。他直接拿起一根棒子,照着鬼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 黑人好像是在告诉鬼,这是它新生活的开始,这些是它每天都要承受的,是与早餐一样平常的事。 现在,早餐开始了。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拳师犬已经在走下坡路了,鬼现在正成为它的替代品。黑人一直认为,训练,是要越早开始越好,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 鬼身上那些被淤伤还没有消肿,棒子落上去时,每一下都牵动着更大块肌群的疼痛,那刺痛扯动着全身的神经。鬼咆哮着,想扑向这个人。鬼的世界里现在只有仇恨。从小到大,鬼没有从人类那里得到过什么温情,从一开始起,也许如果在警犬基地的所有训练科目可以成功,它倒是可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主人。客观地讲,鬼其实是一头在训练中被淘汰的犬。 鬼从未承受过这样的屈辱,但它无法挣脱紧紧地拴着它的两根链子。它一次又一次地跃起,倾尽全力,它不懂得什么是放弃。现在它希望将黑人扑倒,咬断他的喉管,让血在它的齿间流淌。这竟然成为它在货场这段生活中唯一的梦想。 这个梦想让鬼一直坚持下去。 黑人的棒击持续了大概十分钟。他的每一次打击都准确而有力,他掌握着一种带有舞蹈动作般的节奏感。不过,尽管,棍子雨点一样落在鬼的身体上,但他在击打时还是小心地避开一些重要部位,比如头部、眼睛、腿、腰等脆弱的器官,而选择那些皮厚肉钝的地方。 当这种打击结束时,鬼已经筋疲力尽。从昨天早晨到现在,除了地上那蕴育着蚊虫的污水,它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算起来,它已经有四天没吃任何食物了。 鬼已经几乎只有喘息的力气了。 但这只是热身,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黑人收紧了链子,这样鬼已经被完全束缚住,根本无法移动了。 黑人绕到它的身后,鬼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它没有任何办法,它被两根抻直的链子紧紧地牵制着,无法回头。它听到黑人拿着一根沉重的铁链走近的声音,这么说黑人是想将这根链子再系在鬼的项圈上,那么就有三根链子控制鬼了。对于黑人,也许更增添了一些保险系数。 但鬼想错了。它了解这链子的气味,这沉重的链子上沉郁着那已经不知游离到什么地方去的拳帅犬的气息,是曾经缠在那头拳师犬脖子上的链子。 果然,黑人熟练地将这根链子挂在鬼的项下。但这链子的真正作用,鬼却是绝对没有想到的,链子的另一头并没有拴在栅栏上,黑人熟练地将这根长近三米的链子一圈一圈地缠在鬼的脖子上,密密匝匝一道道地到全部缠好,又用铁丝固定住。 当黑人走开到一边松开拴在栅栏上的一根铁链时,因为突然间失去了抻得笔直的链子的支撑,鬼的头像是不再属于它,咣的一声跌落在地上。 鬼吓坏了。现在它知道这链子有多么沉重了,比一百斤还要重。它费尽了力气,终于还是将头抬了起来。无论是藏獒还是德国牧羊犬,都是颈部肌肉极为出色的犬种,而鬼在继承了这两个犬种优势的同时又有所进步,它拥有惊人的颈部肌肉。 刚刚完成了一系列程序的黑人颇为自己的工作满意,他远远地搓着手看着戴上了铁围脖的鬼。这个人,拥有人类所有最野蛮的智慧。他为鬼被饿了一天又毒打两次仍然可以立刻抬起头而兴奋不已。即使是那头在昨天的一场斗犬赛中被一头来自南方的狗咬死的拳师犬也是在戴上链子三天之后才抬起头来。 那个上午,再没有其他的节目。 随后,一盆清水放在鬼的面前。鬼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处于极度失水的状态,它急不可耐地低头要喝水时,却咣的一声一头扎进水盆里。链子太重了,鬼头重脚轻。 鬼努力地调整着身体的重心,臀部用力后坐,才颇为艰难地开始喝水。 鬼喝了很久,以至于它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好像把一辈子的水都喝光了。当舌头舔到盆底的时候,鬼已经感觉精神恍惚,好像埋头喝了一个世纪。而这些水,在它的身体里恰到好处地平衡了缠在它脖子上的铁链那可怕的重量。 喝过水之后,鬼趴在地上开始休息,那些被棍子击打过的地方在一下一下地跳痛,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脚在它的身上重复地蹬踏。也许是过于疲劳了,鬼睡着了,它脖了上的铁链硌得它有些不舒服,但它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鬼看到一群像基地里正在齐走行进的士兵一样黑压压的人群跑了过来,尽管它扯着嗓子向他们吠叫,那些士兵还是步伐一致地从它身上踏了过去。 鬼醒了,摆在它面前盆子里的是食物,煮好的羊内脏。 鬼几乎没有尝到什么味道,就将那些羊内脏全部吞了下去。胃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消化,下午的训练又开始了。 鬼被牵到一架古怪的机器前。 现在黑人只用一根链子牵着鬼。鬼倒是有机会向他进攻,但他似乎很了解鬼,与鬼保持着一个非常不错的合适距离,也就是总是很好使自己位于鬼认为不会受到侵犯的安全距离之外,而且,他的右手里自始至终都拿着那根棒子。 也许是饱食之后的慵懒,鬼失去了向他扑咬的欲望。 那像是一个两边有护栏的倾斜的平台,鬼被牵了上去。刚刚站上去,鬼就感到脚下一滑,那倾斜的平台竟然是可以移动的,鬼吃了一惊,而它脖子上的链子已经拴在了前面的围栏上,如果鬼不想跌倒,那么就只能向前走动。此时,鬼不由自主地开始迈步。 这不过是土法制作的一架利用鬼自身的重量向下滑动的传送带一样的东西,鬼被链子固定在上面,如果不想被拖倒,那么只有向上走,而那脚下的皮带一直向后滚动。鬼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开始小步地向前颠跑,如果是平时,这也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现在鬼的脖子上悬着那一大堆铁链子,跑起来要费力得多。 黑人一直站在旁边,当鬼稍有放慢速度的时候,他就用棒子轻轻地敲打着鬼身体两侧的栏杆,鬼于是又加快了步伐。 鬼没完没了奔跑。如果说在草地中的料场上追逐悬挂在头顶的猫的过程还让它感到有什么目标的话,那么,此时它正在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它一直在跑,脖子上的铁链让它感到呼吸困难,但它在调整步伐的同时也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直到缠了过多的链子好像比平时窄小的喉城挤进的空气可以满足它的呼吸的需要。 鬼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到最后,它已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奔跑,它的爪子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不断地向后滚动的皮带,但它仍然保持着一直向前奔跑的动作,机械地挪动着四条腿。最后,鬼感觉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它飞得越来越高,高得好像永远不会再跌落到地面来了。 那天,鬼累得瘫倒在跑步机上的时候,它已经跑了五十公里。黑人将它牵回到院子的另一侧,那个剖开的汽油桶边,那里成为它的窝。鬼已经不再注意汽油桶里像是散落一地的名片一样标出除了拳师犬之外还曾经住过其他更多的狗的领地,那几乎是一个狗的气味的大烩菜。鬼对这些都已经不感兴趣,它的前腿上、脖子上的铁链上都是它在奔跑时流下的粘糊糊的唾液。鬼试着钻进了汽油桶里,这个汽油桶对于鬼来说显然过于狭窄了,但它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刚刚挤进这个窄仄的空间,它就睡着了。 直到深夜,鬼才醒来,爬出汽油桶,到盆里去喝水。 鬼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度过的。 随后的每一天就是这样的翻版,不过是强度更大而已。 每天早晨,鬼等待着黑人拿着那根木棒从小屋里走出来。它又被挂上两根链子,抻紧,然后黑人像完成任务一样敲打着它,他也确实是在完成任务。 当毒打已经成为鬼漠不关心的一切时,那么一切也就无所谓了。鬼毫不在乎地眯着眼睛,慢慢地它已经不在意那木棒敲在身上的感觉。随后,鬼被牵到那架机器上,开始跑步。那是一条令鬼绝望的道路,永远以匀速地向后延展。一个大约三十度的斜面,鬼自身的力量在推动着它不断地向后倒退,而鬼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前面隔着跑步架上围网的网眼所能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在鬼不断摇晃的视野里,那集装箱上的锈迹总是可以幻化出各种数不清的景象,有时是一只被逼急了直立起来,像毒蛇一样发出咝咝威胁低哮声的野猫,或者是一只像猪一样又矮又壮的狗。那是鬼一直跑下去的力量,它想冲过去,把它们咬在牙齿之间,如果可能,就咬断它们的骨头。 就这样跑过五六公里之后,因为头颈上悬挂着可怕的链子,鬼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于是,它的眼前就只有不断地向后退去的皮带了。那上面没有什么,只有也许是前面的狗留下的各种各样的黑色污垢,还有一处破损的地方,露出皮带下面的麻线。就是这种毫无特色的皮带,在不断地向后退去。鬼看得时间久了,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些黑色的污点就慢慢地化为一瓣瓣缓缓飘落的黑色的雪花,一场永无休止的黑色的雪。跑到最后,已经进入朦胧状态的鬼就仿若置身于那黑色大雪中了。雪越来越大,最后厚重的雪花就把它完成覆盖了,厚厚的黑色的雪重重地压在它的身上,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努力地摇动着头,想舒服地呼吸一下。 鬼曾经创下一天奔跑二百公里的纪录。 黑人养过的最壮的一条狗也只是一天跑过一百六十里公里。 这样的训练几乎一天也不间断地持续了六个月。 鬼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现在棒子打在它的身上时嘭嘭作响,鬼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而它一旦开始奔跑,几乎就什么都忘记了。除其累得瘫倒,否则它绝对不会主动地停下来。 这一天,黑人竟然没有为鬼安排任何训练。 那天早晨刚刚醒来的黑人端来了一盆食物,他还从来没有在早晨喂过鬼。 那是一份超分量的早饭,新鲜的羊肉脏、羊肉和一些馒头。鬼毫不犹豫地吃得精光。 随后,鬼稳稳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一直握在黑人手中的棒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但黑人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了。 鬼因为没有训练而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天。它趴在汽油桶里睡觉,直到黄昏。 当黑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时,鬼也站了起来。 黑人先是将木棒重重地敲在汽油桶上,发出了咣的一声,像是警告鬼不要有任何非份的企图。 黑人竟然解开了鬼脖子上层层叠叠地缠着的链子。黑人很少松开链子,有时会一两个星期地不解下来。最开始,鬼身上那些跳蚤似乎在突然间发现了这座转瞬之间在宿主的身上建起的一座充满着诱人洞穴的金属的大厦,那些跳蚤结着队到这新奇的世界里狂欢。剧烈的痛痒折磨得鬼彻夜不能安眠,但它的爪子却又无法抓搔到链子下的脖颈,于是在实在忍无可忍时它就用脖子重重地撞击着铁桶,以这种剧烈的冲击缓解颈部那种火焰烧灼般的刺痒。但慢慢地,鬼就不再感觉到了什么了,也许是那里的皮肤变得更加结实,或者是在被不断地叮咬之后失去敏感性。总之,它适应了。 解下链子之后,突获的自由让鬼不知所措,那沉重的力量几乎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它身体上所有的肌肉都在不断地调整中对这堆铁链进行适应,而它的脖子在这段时间的训练下变得更加强壮,足以应付这钢钱的累赘物。 鬼的头扬得太高了,因为突然失去了那巨大的重量,轻盈得让它不由自主地生出要奔跑的愿望来。 一手持着木棒的黑人牵着鬼出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残酷的比赛成为到草地来的游客在吞食了过多的羊肉奶茶之后可以促进消化的保留节目。犬类的互相血腥杀戮似乎可以令这些从远方来到草地的人们获得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当然,这种血腥拼杀如果说还有存在必要的话,就是可以令那些人在观看中完成人类自远古完成茹毛饮血的过度之后那一直沉睡在身体内部的猎捕的渴望得到苏醒。那些热衷于这种斗犬的会找到一百个理由维护这种活动存在的必要性,比如他们会举例,在西班牙的斗牛节期间,当地的犯罪率会以惊人的速度降低。人类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对血的渴望在观看动物的相互残杀时得到的释放。 斗场在城市郊区的一个度假村,这个节目也成为此地旅游的一个重要特色,远方到这里旅游的人们会特意寻找这样的地方。 从进入到这个喧闹的地方开始,鬼就已经意识到在料场的日子又回来了。 作为一头新狗,鬼被先领到由铁栅围成的斗场旁边拴好。在围场的一角,一个钢筋焊成的铁笼子里,一头野兽正发出沉闷的咆哮。因为隔着笼子上的铁板,所以那叫声竟然含带着某种金属的质地,从而让人对那狗的身份倍感怀疑。 围栏边由原木剖成两半制成的座椅上正慢慢地开始有客人出现。 那个笼箱里的吠叫声已经不能引起鬼的兴趣。在这一段时间以来,那种每天例行的毒打以及强制性的奔跑已经让鬼渐渐地丢失了曾经存在它身体中那些仅存的一点温暖的东西。那些东西不会再有了。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每天准时地有一个人出现,用棒了狠狠地打它,将它拴在一架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直到它累得瘫倒。 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它不再相信什么。 鬼静静地卧着,等待着。 这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识过鬼这样品种的狗,它那毛色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惊奇。 接近半年的训练,每日的棒打让鬼的身体像岩石一样坚硬,而那永远无休止的奔跑,也使鬼的体能达到一种惊人的极限,拥有了可怕的肺活量和耐力。黑人每天饲喂给鬼的都是优质的食物,而那些食物已经转化为鬼的身体那些沉硕有力的肌肉,现在,鬼身上每一块沉重结实的肉块都长得恰到好处。鬼原本因为身上被毛丰厚而显得极其庞大,而此时那鼓涌而出似乎要涨破毛皮的肌肉更显出鬼的壮硕。远远望去,缓缓走动的鬼更像一头银色的熊。 鬼懒散地趴在围栅边的角落里,在这段时间里它学会了更多的东西,比如黑人的棒子是每天都会准时地落在它身上的,而那种奔跑到极致的时候恍惚是它每在都要面对的,它就当那是在飞翔。 它在冷静地等待着。 终于,围场外的观众已经集聚得足够多了。 开始的时候,黑人只是牵着鬼走到场内,将鬼脖颈上链子解开,没有任何表示,就离开了围场。 鬼已经意识到气氛发生了变化,它注视着那个铁制的笼子。 有人走进来,到箱笼前打开了锁扣,然后迅速地闪到箱笼的后面,像是躲避要喷涌而出的洪水。 它冲出来的气势确实有些像决堤的水,那黑色的水流确实来势凶猛,轰然冲到了鬼的面前。鬼闪到一边,它因为用力过猛,没有收住,也许并不打算收住,就此撞在围栏上。 在一闪之下,鬼发现自己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这多少令它感到有些惊奇。那应该是一直压赘在脖子上的铁链被去掉之后必然的结果吧。 在它完成了第一次冲击之后,鬼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 这是一头水桶一样粗壮的短毛大狗,不知是混合了多少种獒的血统,这狗的毛色在夜晚的灯光下竟然有些黑得发蓝。这只狗应该是不断杂交的产物,那杂交的过程就是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优势,强壮、勇猛,不畏惧疼痛。为了比赛中不会因为不必要的受伤而失血,它的耳朵和尾巴都被剪掉了。总之,在鬼的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头纯粹为了打斗而制造出来的犬。 它红着眼睛再次冲向鬼。 鬼几乎在一瞬间就发现了它的缺点,因为身体过于强壮,它的转身太慢了。 它再一次扑过来时,鬼轻轻地跳开前,只一下就撕开发它脖子上毛皮,但这狗颈部的皮很厚,鬼没有咬到更深的位置。 随后更像是一头只会横冲直撞的猪对鬼发起的单方面的进攻,但这种盲目的一无所获,而鬼每一次只是在完成闪电般的攻击之后迅速地闪开。于是那狗的身上渐渐地就增加了一条又一条的伤口。它似乎没有遇到过这样对手,而鬼的这种策略也是在完成这种训练之后出现的。 尽管在不断地奔跑、跳跃,鬼却没有任何疲劳的感觉,而那头粗壮的獒犬却慢慢地开始喘息,白色的涎水已经拖坠到胸前。 尽管它的头已经越来越低,仍然一次次地向鬼冲过来,但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气势。此时这头狗的身上已经出现了数不清的伤口,经过修剪后仅仅剩下一点残茬的耳根也被撕成穗状,总之已经是惨不忍睹。这是一头从未失败过的狗,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攻击让它恼羞成怒,以前它所遇到的狗都是正面攻击的,它只需要用力量解决一切,它只要将对方撞翻,然后一爪踏在对方胸口咬下去就行了。但这头狗却像鬼魅一样在它的身边闪来闪去,它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它那一次次咬空的牙齿只能品尝到无味的空气,它连鬼的毛都咬不到半根。它越是气得两眼发红,越拿鬼毫无办法,它只是希望这种无望地追逐能够快些结束。 终于,鬼开始真正地出击了。 鬼又一次与这头横冲直撞的狗擦身而过,这头无奈的狗在再次扑咬失败后,已经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准备在错肩而过时接受鬼的又一次切割。 结束的时候到了。鬼在错身而过时猛地咬在它的背上,而且它故意让自己的牙齿在它的皮下停留了稍长的时间。它本来不会以这个部位作为攻击的重点,这里皮厚肉钝,根本就咬不透。 它上当了,以为鬼的獠牙插进肌肉里拔不出来了。 它猛地扭身向鬼的侧腹咬来,它准备将所有积累的仇恨毫不犹豫地发泄出来,叨住鬼之后它绝对不会再松口,直到扯开腹腔,让滚烫的内脏滚落出来。 但当它倾尽全力地扭过头来时,它就知道自己已经失算了。紧紧楔在背上的牙齿突然松脱了,而它,再次一无所获。 当鬼跳开时,它还有些不相信这一切,它的右前腿已经被咬断了。即使它不愿意,还是跌倒在地。那几乎是它的身上唯一脆弱的地方,鬼找到了这个机会。 它倒下的一刹那,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时,鬼已经再次冲了过去,闪电般地撕开了它的喉管,然后又跳开了。 血喷涌而出,它跌跌撞撞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鬼似乎被这幅血的景象所迷惑,在那粗劣的跑步机上长久地奔跑永远也不会有尽头的无望的怒火在此时才真正地爆发出来。 鬼冲了过去,叨住这头已经奄奄一息的狗的后颈,用力地摇撼起来。 人们惊呆了,即使鬼本身也是一头巨大的獒犬,但是那头狗也并不比鬼逊色多少,足有上百斤吧。但它却被鬼叨了起来,像一块风中的破布一样被甩来甩去,那些坐在最前排游客的身上已经落上了甩下的血点。 鬼在此时才真正地兴奋起来,它将这具尸体用力地摇撼着,凶悍地撕咬着,似乎要发泄出长久被禁锢的仇恨。真正可以产生力量的不是正义,而是仇恨。 那头狗的主人高声地叫着拎着一根棍子冲进了围场,想要制止鬼这疯狂的举动。 棍子重重地打在鬼的背上,他感觉像是打在一块石头,崩得两手发麻。 痴迷于那纵情撕咬的鬼回过头来,如果说目光也是可以杀死人的,那么此时这个人已经死掉了。 那目光充斥着冰雪一样严酷的寒冷,温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与温暖有关的回忆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出现了。那目光是赴死般的果决。 这个人也饲养了很多年狗,当然知道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他后悔了,已经顾不得围场的外面还有众多的游客正在观看,还好他倒是没有扭头就跑,还懂得挥舞着根子想倒退着想出逃出场去,同时口中发出变了声调的求助的呼唤。 只是白光一闪,鬼已经冲了过来,他手中那根挥舞的棍子像火柴杆一样被折断了。他的两手中各拎着半截根子,呆站在那里。鬼近在咫尺,刚才在它扑咬时如果不是有棍子挡在前面,恐怕他的脖子已经被撕开了,这是对人类没有恐惧的狗。刚才在鬼扑咬时,他已经闻到它口中那带着血腥的气息。 他绝望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走进来救他,他自己恐怕也救不了自己。 鬼什么也看不见,那只是它的一个对手,咬死他让他的灵魂飘上天空似乎是此时唯一的目的。而那人类所流露出来的与汗水一起而来的恐惧的气味更是让鬼对他没有了任何的怜悯。怜悯,在鬼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词语,杀死对手,或者被对手杀死,就是这么简单。 就在鬼准备完成一次终结性的扑咬时,那人发现鬼那像是被冰雪覆盖的湖面般冷酷的目光出现了某种松动。 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些游客,仍然以为这是旅行社额外安排的节目,兴奋不已鼓掌欢呼。那个声音坚决而节奏分明,是游艺机离于这些声音之外的。那是敲打铁栏的声音。 尽管唯恐自己一转头鬼就会乘虚而入咬住脖颈,不过就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鬼也并能改变不能改变他目前的处境,但直面恐惧总是比等待它到来更容易捱过一些。在行刑时蒙住犯人的眼睛不是为了犯罪而是行刑者着想吧。 黑人正站在围场外面,用手中的木棒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铁栏。 鬼放弃了继续进攻的企图,或者说只是犹豫了,但只是在犹豫之间那人已经退出了围栏。 这木棒敲打铁栏的声音形成的条件反射让鬼恍然以为自己又踏上跑步机进行那没有尽头的奔跑,一种持久的疲倦覆盖了他。 当黑人拿着链子走向围场时,鬼不断威胁地咆哮着,但黑人一边发出短促而有力的命令,一边轻轻举起手中的棒子。鬼等待着那棒子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知不觉这竟然成为一种渴望。 利用鬼这个恍然若失的瞬间,黑人给它挂上了链子。 观众还沉浸于刚刚结束的打斗中那血腥的场面而失神时,黑人已经牵着这头银色的巨犬又消失在夜色之中,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鬼很快就掌握了新的作息规律,如果某一天的早晨起来有早餐等待着它,那么就意味着整整一天的训练被取消了,在吃饱之后它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直到黄昏将近时它起来喝一点水。 等到夜色来临的时候,鬼就被黑人牵着出发了。 那是一条鬼越来越熟悉的路,离开货场之后,他们先要穿过一条铁道,也许是时间的原因,每次都会有一辆长途客车准时地穿越铁路,拦住它们的去路。 黑人发现,鬼对于发出巨大轰鸣场从面前驶过的列车竟然毫不在意,似乎它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蹲着地上打着哈欠,等着列车驶过之后好穿越铁路。在他所有以前养过的狗中,有些狗远远地听到火车的气笛声就狂暴地吠叫,似乎要与这只闻其声而未见其面的怪兽一决雌雄,但是一旦面对高速飞驰而来的火车时,即使是在斗狗场上最凶猛的狗也会吓得不知所措,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中间,扯着牵引绳想逃走。对于那些已经在刚刚降生时就被断去了尾巴的狗来说,失去了这种表达情绪的方式,就只好地低着头,扯着绳子与黑人抗衡,似乎在这种僵持中可以缓解对面前这喷云吐雾的巨大的机械的恐惧。而其中一些胆小的狗,根本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鬼自始至终在面对从面前驶过的列车时表现得十分镇定,甚至对此有些漫不经心,这多少让黑人感到惊奇,难道这狗以前是在火车上出生的。他当然不知道,就是功率再大的机车,也无法与喷汽式飞机那铺天盖地的气势相比拟。呼啸而过的列车与飞机产生的力量相比简直像蚊子一样微不足道。 列车行驶得太快了,那些明亮的窗口从鬼的面前一个个掠过,鬼几乎无法辨别那窗子里的内容。但那几乎是一个气味库的总和。 在列车驶过的过程中,鬼伸出鼻子,仔细地品味着那些汹涌而来的气味汇成的洪流。 有些是鬼熟悉的,有些是非常陌生的。但对于气味的敏感是狗的天性,对于那些陌生的气味,鬼可以细心地将它们从其他数不清的复杂的气味里剥离出来,再储存起来。有一次,在那随着机车掠过刮起的气流里一丝若隐若现的气息突然攫住了鬼,那是似乎相识的气息,让鬼已经沉睡如冰冻的内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温暖的和风样的感觉,但只是如此而已。还没有等鬼将这也许来自它曾经生活过的某个地方的气味储存进行细细对照时,列车已经呼啸而去,黑人又牵起了链子。 现在,鬼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回想过去,那些已经非常遥远了。 随后,黑人牵着鬼在夜色之中穿越城市的郊区,那里多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在一些俄式的木屋里,飘出人们说话的声音,孩子的笑声,食物的气味。那种生活从未属于过鬼,鬼有时会突然心生好奇,试图抬起头从栅栏外窥视里面那个陌生的世界,但黑人又抻了抻链子,鬼的好奇心立刻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它不再有什么兴趣了。 在河边,路旁一座非常漂亮的俄式木屋院门的旁边拴着一只杂种小雌狗,每次鬼跟着黑人默默地走过时,它总是像领地受到侵犯一样怒气冲冲地尖声吠叫,当发现经过的鬼和黑人对它的院子没有表现出任何进犯的兴趣慢慢地走远时,多少感到有些失望地吐出一口怨气,又在门边趴下了。渐渐地,当鬼再次走过时,它那警示性的吠叫声叫声中竟然已经带有些许欣喜的味道了,它拖着脖子上那根细绳左右蹦跳,讨巧一样地望着鬼。这也是一头孤独的狗。 鬼没有精力再去注意这只像小猫一样温和的小狗,前面不远处灯光闪烁的地方就是度假村,是他们路的终点。当然,鬼只有胜利,才能回到货场自己那只用汽油桶剖成的窝里去,那么,这里只是一个拆返点。否则,这里就真的是终点了。 比赛似乎永远没完,每当获得一次胜利之后,鬼都知道,一定有一头更凶猛的狗在等待着它。 度假村里喧嚣的人声和烤羊肉的气味像某种信号,令鬼肾上腺的激素在缓慢分泌。随着渐渐地接近,它的每一根毛孔都下意识地挺立起来,那些白色的鬃毛,在夜风中轻轻地飘拂起来。 在鬼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第三次厮杀将失败的狗叨起来像破布一样甩来甩去时,度假村的老板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一头不可多得的狗。他找来中间人,到货场上与黑人交涉购买鬼的事宜。 在黑人那间因为长久地烤煮羊肉而散发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羊膻味的小屋里,中间人在刨去了自己那份丰厚的抽头之后,摆在黑人面前的价钱即使对于鬼这样的狗来说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而坐在那张列车上的小旅行桌前的黑人,却只是一言不发地从盘子拎起一条条煮好的肥美羊肋条,用刀剔下肉送进嘴里。在吃肉时,黑人表现出一种像鬼奔跑到极限前进入恍惚状态的痴迷,他的眼前只有那些肉,没有被完全嚼碎的肉块泛着血津顺着他的喉咙滑进食道时,他的脸上呈现出在最寒冷的冬日被温暖的阳光普照的满足感,那是真正心满意足的表情。同时,他饕餮之余偶尔会向被夕阳映照下的货场瞄上一眼,像极了在漫长的旅途之中一个以美食打发时间的旅客。 那中间人因为对于自己的劝说能力和度假村老板那令所有人都会动心的价格过于自信,此时面对沉默无言的黑人懊恼不已。他不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吸引了黑人的注意力,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此行未能如愿的尴尬与无奈,向外面望去。外面的货场除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箱、木垛和煤堆,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而鬼,此时正抻直了两根链子虎视眈眈地注意着这个窗子。 鬼是不出售的。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个度假村所吸引,他们到来时都会打听知道那头由一个沉默寡言的黑皮肤男人从城区的边缘牵出来的纯白色巨犬。度假村的老板从来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鬼的形象被拍下之后,喷绘成巨幅的彩色广告图片悬挂在度假村的大门旁边。那上面的介绍鬼是来自遥远西伯利亚的雪狼。度假村的老板应该清楚,在西伯利亚的森林里既没有狼的这样一个亚种,当地的俄罗斯人也没有饲养这样一种纯白色的狗。当然,这都无所谓,度假村的老板在吩咐手下去喷绘那张图片时,特意指明要将鬼本已经足够高大的身躯进行拉伸处理,经过这种影像修改的鬼显得更加高大。那张照片是在鬼刚刚完成一次厮杀后抓拍的,在灯光下,鬼在昏暗的背景中周身闪烁着银色的异样光泽,而唇吻间还沾着厮杀时留下的血迹,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眼睛像草地深处的两朵鬼火。作为参照物站在鬼身边拘谨地挥手的度假村的员工更像一个小矮人。 总之,展现在广告画上的巨兽的形象让人们相信这确实是一种被称做雪狼的动物。 本来只是度假村的助兴节目,但因为慕名而来的游客的越来越多,斗犬迅速地成为继烤全羊宴、射箭、民族歌舞之后的保留节目。 所以,黑人为了避免鬼在等待比赛时在游客的围观挑逗下伤人,他总是领着鬼很晚才出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这头巨犬产生浓厚的兴趣,当民族歌舞还没有结束时,一些游客就已经集聚在度假村的门口,急切地等待着巨犬的出现。 在夜色中,他们最先看到的只是一个白色的轮廓,随着距离的接近,这个轮廓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一头生长着银色纯净被毛的巨犬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而在天空晴朗月色皎洁的夜晚,鬼的周身会在月光映照下出现欧洲童话里绝美的独角兽般炫目的银色光晕。引领着这头巨犬的人,因为一身黑衣而本身肤色又黑,所以直到走到眼前,人们也几乎无法在黑夜之中辨别的轮廓。当黑人手持一根大棒在从黑暗中走出来时,像极了游客们臆想中的古老的牧羊人。 于是从黑暗中缓缓而来的银色巨犬和这个牧羊人就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了。毕竟,这是一个缺少神话的时代。 所有的游客都相信,他们来自草地深处,为了来到这里而跋涉了很久。 由旅行社包办一切的短期草地之旅,确实让这些从未见过地平线的人们见识到广袤无边的绿色草场。但是,在这个牧人正在以摩托取代乘马放牧羊群的时代里,这些游客发现自己所骑的马像猫儿一样温和,穿着廉价布料上缀着俗艳亮片蒙古袍的少女不时面露狡黠的神色,总之这与他们期待的真正草地总是有些出入。这些细节让他们倍感失落,臆想中的草地在此时大打折扣,但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走进草地的最深处,去看看真正的夏营地,每天只是不断地抱怨蚊蝇太多、卫生太差,食物中的肉类太多需要更多的米饭和蔬菜。他们就是这样,既憧憬长野牧歌式的草地,又无力享受真正属于草地的原始的生活方式。 而现在,鬼的出现终于使他们的失落感有些补偿。且不说这头沉静的巨犬那种王视一切的漫不经心的气势,只是它从夜色中悄然而来的出现方式就让他们倍感舒心。在鬼的身上,带有某种正在草地上消逝的那些具有神示色彩的一切。至少,那此游客是这样认为的。 鬼就是这样一次次地走进围场。尽管不断地更换对手,它一直没有失败过。与它对阵的狗,很多根本没有机会再走出围栏。也有一些在看出得胜无望生命堪忧时哀号着逃围转栏的一角,如果几个度假村的员工手持大棒冲进围栏内的速度赶得上鬼终结者般的果决,这狗还侥幸能捡得一条性命。但在一般情况下,在那个拿着大棒的员工冲进场时,鬼已经将一切解决了,鬼像是撕碎一块破布那样把它扯得粉碎了。 鬼越来越以它的强悍著名的同时,它的对手也变得越来越少。人们找来了狼。对于这样的对手鬼并不陌生,它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解决了那头雄狼。随着狼的毙命,那些来自城市的游客自童年时代关于狼的神话彻底地破灭了。狼只是狼,不再是什么大灰狼了。 后来,他们又找来一头一岁大的熊。那是非常艰苦的一次比赛,鬼差一点被那头熊碾碎了,最终它还是紧紧地咬住了熊的脖颈,将那头熊治服了。 那次打斗之后,鬼足足休息了一个月才养好了被熊的利爪抓伤的伤口。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这样的比赛。 尽管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法律禁止这种斗犬,但在鬼比赛时,不止一次有人试着阻止这种活动。 一些游客以退出旅行团相威胁,拒绝这种血腥的活动,但毕竟更多的人对这种残酷新奇的活动充满兴趣,提出异议的人只好孤身一人回到停在度假村外的大巴车上去等待,直到斗犬结束。当一切结束之后,载着所有乘客的大巴向城里的宾馆驶去时,那些观看了斗犬比赛的游客脸上都挂着春天在森林里游荡的动物般彻夜狂欢之后近似痴呆的表情。 鬼的名气越来越大,一些来自不同城市的狗被带到这里,那些游客在回到自己的城市时也将一头叫做雪狼的战无不胜的狗的名字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而同时,鬼也正渐渐地成为度假村的老板战无不胜的武器。在鬼每次打斗之后,黑人总是可以得到一份属于他的可怜的薪金,他根本无法想象,尽管度假村的老板没有得到鬼,但在鬼每次胜利之后,总会有一笔钱流进度假村老板的手中。 度假村的老板总是告诉那些带着狗远道而来的人,黑人不过是帮助他在草地的深处饲养狗的人而已。没有人对度假村老板的话产生过什么怀疑,如人们所见,每天鬼确实是从草地深处走来的。一切都带有某种戏剧性的效果,很多人甚至相信将狗养在空无一人的草地深处也许是度假村的老板饲养斗犬的过人之处。 不过,终归也有人了解到,鬼其实就被饲养在火车站附近的货场里,于是货场上那座由火车车厢改制而成的小屋的门一次次地被敲响,不过来访者只能一睹鬼那慑人的凶悍和黑人头也不抬地进食煮羊肉的痴迷相。 鬼是不出售的。 一般情况下,鬼一周只会出赛一次。它也确实需要时间调整一下,养好伤口,为下一次打斗积蓄足够的力气。 但进入夏天之后,鬼出斗的频率加密了。 鬼最多曾经一周打了三场比赛,两场杀死对手,一场将对手的腿咬断。 也许黑人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只是在接到通知之后就在黄昏带着鬼出发。 鬼开始变得越来越烦躁。当进入场地时,它不再像往常那样冷静,而是急于扑向对手,结束比赛。 鬼吃得很少。 它体内那种神秘的激素由于这种频繁的打斗而分泌异常,鬼总是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它睡不着,成夜地拖着链子围着那根紧紧地埋在地下的钢轨像幽灵一样走来走去。它总是在期望着下一次打斗。 鬼两眼通红,皮毛蓬乱,在渐渐消瘦,但没有人发现这一切。 而黑人,正在渐渐地沾染上一个新的嗜好。在度假村与游客痛饮之后,回到家中,他的餐桌也不断地出现酒瓶。像吃羊肉一样,酒他也喝得很多。 鬼的最后一次打斗是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鬼站在围场里,因为没有看到期待中的对手,它向着围栏外的那些游客挑起上唇,露出白亮的獠牙。它拖着链子咆哮着,毫不吝啬自己的体力,扑向外面那些挑逗它的游客,它高高地跳起来,又一次次地被结实的链子重又拽回到地上。 不断有人将石块投进围栏,砸在鬼的身上,也有人趁鬼不注意,用一根棍子插进围栏,重重地捅在鬼的身上。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相信鬼是真实存在的。 鬼在撕咬着一切,咬围栏,咬那根精钢的链子,如果有可能它也想咬自己。它的牙龈被栅栏划破,流出血来,它咆哮着一次次扑向围栏外的人们。 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狼,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黑人已经在度假村的角落开始喝酒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鬼的身边阻止那些好奇的游客。 所以当那头狗出现时,鬼已经接近颠狂了。 这头来自南方的狗也许是进入这个草地城市的第一头比特犬。 这头比特犬的出现显然令游客们非常失望,它看起来细瘦低矮,毛色灰暗,体重也许不会超过四十公斤,根本无法与高大的鬼相比。 许多第一次到来的游客已经开始怀疑鬼的一切有些名不副实,如果都是这样的对手,那么鬼永远都会是无往而不胜的。 比赛开始之后,被解开链子的鬼立刻冲了过去,咬在了比特犬的肩膀上。一口咬下去,鬼发现这头狗的皮厚得惊人,而皮下的肌肉像石头一样结实。而鬼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撕咬之后,它却像对自己皮毛的上的伤口不屑一顾,连头都没有摇一下,直接就迎向鬼。 鬼不管不顾地在游客的欢呼声中又一次冲向比特,这像是一个巨人与小矮子的打斗,比特犬刚刚齐到鬼的胸部。鬼利用自己的高度和体重一次次地压在上面向比特进攻,在比特的身上撕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围场中血的气息越来越浓重,鬼在这血的气息下也越来越兴奋,它狂乱的撕咬着,失去曾经的冷静与分寸。它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急于完成比赛还是希望比赛永远继续下去,沉浸于永远不会终结的撕咬的兴奋中不能自拔。 有些游客慢慢地发现,这头狗似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其实进入这围场的狗常常都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斗犬赛,对疼痛都有一定的忍耐能力。但每一只狗在被咬伤时的表现都各不相同,有些狗会哀号着逃到角落里,拒绝比赛,有些却发出愤怒的吠叫,表现得更为勇猛。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会对伤痛有所表示。而这头狗却不同,它的身体似乎是没有痛感的,或者说极为迟钝。当鬼一再地在它厚厚的皮上制造出滴沥出鲜血的创口时,它却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应有的疼痛,或者那伤口在它看来是不存在的,它全不在意,勇敢地迎向鬼。与它那敦实而短小的身材相比,鬼根本就是一头巨兽。 比特犬也在不断地回击,但它的动作明显地缓慢。终于,它咬住了鬼了肩胛,还没有等鬼有所挣扎,它竟然一口就将咬住的皮肉整块地切掉了。鬼发现这头狗除了没有痛感之外,还拥有像鳄鱼一样的咬合力。 十分钟之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况,鬼开始喘息,尽管它还在尝试着进攻,但显然已经越来越虚弱,而它身上的伤口,已经变得比特犬身上的要多了。鬼已经成为一头红的狗了,那一匹白色缎子般的皮毛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鬼那一直高昂的头正慢慢地垂下来,尽管它还在回复着比特沉默无声的进攻。但现在当它伸出嘴试图阻挡比特那执着的进攻时,连嘴唇也被比特犬撕扯得鲜血淋漓。 鬼已经开始恐慌了,它渐渐地发现自己被这头沉默无声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呼噜的狗那矮小的身体欺骗了,这是一头身体中藏着马力强劲发动机的狗。鬼已经失去了继续进攻的力气,第一次,鬼开始试着避开这头狗的正面进攻。但比特犬紧紧地跟在鬼的后面,它跑得并不比鬼快,但却像鬼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鬼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它不断地改变方向,跳来跳去,以躲避比特犬的追逐。那种刚刚开始时的极度狂暴已经被莫名的恐慌所取代。 一直以来,都是与鬼打斗的狗首先表现出疲劳的征兆,呼吸越来越粗重,鬼总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对方咬倒。但这头狗却好像是永不疲倦的,鬼跑在前面,清晰地听到身后的狗平稳而没有任何改变的呼吸声。这是一头可怕的狗。 鬼已经跑得越来越慢了。 最近比赛过于频繁,得不到休息的鬼的体力终于耗尽。它跑得越来越慢,有一次,那狗差一点咬到鬼的屁股。那是令鬼感到最害怕的事,它狼狈不堪地向前蹿去,但这并没有维持多久,鬼的速度又慢了下来。 终于,当追上来的比特犬狠狠地咬向鬼的右后腿时,疲于奔命的鬼匆忙间回头应付,但它的速度明显地已经不再敏捷,结果几乎是意料之中的,比特终于叨住了鬼的脖子的侧面。 在长久地遭受鬼的撕咬和无尽的追逐之后,比特犬终于得偿所愿。此时这就是它的一切,它不再松口,紧紧咬住。 鬼的脖子上缀着这个巨大的悬挂物站住了,它不知所措。鬼试图将它甩下来,但它就像是紧紧吸附在它身上的寄生鱼类,像吸盘一样结实。比特犬这次咬了很大的一口,大块的皮肉充塞在它的口腔里。 鬼将吊着比特犬的头颈的一侧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围栏,但这头狗的表现再次证明了它是没有疼痛感的,尽管被沉重的鬼像压道机一样狠狠地碾压在铁栏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它却继续紧紧咬着鬼,像一枚成熟已久却不愿脱落的巨大果实,一枚危险而疼痛的果实,悬挂在鬼的脖颈上。 场边的铁栏上出现了擂鼓一样的敲击声。那是已经喝醉的黑人,他刚刚出现在围场边,就看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可怕局面。 那不断地用木棒敲打铁栏的声音确实引起了鬼的注意。 鬼已经绝望了,它开始拖着脖子上的比特犬在场内奔跑、跳跃,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它甩下去。鬼并不在乎它的重量,一百多斤重的铁链缠在它的脖子上时它也完成可以承受。但那仅仅是一种重量,而此时,在它的脖子上紧紧楔入的却是比特犬的牙齿,而所有的重量都悬挂在那剃刀一样锋利的牙齿上。比特犬像生长在鬼的身上一样。它咬得越来越紧,鬼的力量越来越小,动作也在变得越来越迟缓。 利用鬼缓慢地挪动的间歇,比特犬那鳄鱼一样尖利的牙齿也在悄然蠕动着,选择着新的位置,越来越靠近鬼的咽喉。 鬼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它在进行最后绝望的挣扎,拖着比特犬慢慢地向前走,它不知道要走向什么地方。只是向前走,它知道只要不停下来,也许还有最后的希望。 因为呼吸困难,鬼的视线开始模糊,围栏外那些灯光下游动的人影像透过水波一样摇曳不定,它相信自己也会像落入水中一样即将溺死。 那场骚乱究竟有多么混乱,没有人记得清了。总之,最开始的嘈杂声只是观众们的喊叫,他们在为鬼鼓劲,希望鬼可以翻盘重来,当然也有人在鼓励比特一鼓作气咬断鬼的脖子。无论是同情弱者还是鼓励强者的叫喊声,那些嘈杂声中开始出现一些不和谐音,像深夜涨潮时来自大海深处的隐秘的潮水,一点点地逼近陆地。最后,这不和谐的声音终于达到顶点,压过了所有的游客的叫喊声,主宰了围场周围的空间。 这一次,对斗犬持拒绝态度的人并没有先回大巴上等待其他尽兴的游客回来一起返回城里的宾馆。这是几个尚保持着少年气息的来自一个南方城市的学生,在最初的抗议无效之后,他们与度假村的员工发生了冲突。酒精在这种情况下成为最好的助燃剂,最初只是互相推搡,渐渐地动作越来越粗暴,而某个保安试图维持已经失控的场面时抽出的橡胶警棍不小心碰到一个与此事毫无关联的游客。于是,这个刚刚喝了太多酒的游客也加入了进来,而另一边,试图冲进场内的黑人已经与比特的主人厮打起来。加入打斗的人越来越多,在孩子的哭叫声中,一些窗子被打碎时尖利的声响切破了草地的夜晚。 而这一切,围场中的鬼是一无所知的。鬼已经听不到什么了,因为缺氧,鬼已经接近昏迷,它只是苦苦地支撑着向前挪动,没有倒下。而比特几乎是在闭着眼睛狠狠地咬着鬼,它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在这种时候,就是地震,它也不会松开口的。 在树木折断般的声响发出之后,围场的栅栏终于被轰地一声挤塌了。互相厮打人群涌进了围场里,但这仍99lib.然没有影响到围场的中央死死咬在一起的鬼和比特犬。 人群在互相咒骂和厮打时不断地有人撞到鬼的身上。而在这个时候,已经达到体能极限的鬼终于倒下了。 有人踩到了鬼,不只是一只脚,而鬼只是恍惚地以为那不过是黑人的木棒一次次地击打在它的身上。 那个生就一副俊美面容的少年不知是被打倒还是被撞倒的,倒下时刚好在人群纷乱的腿间看到紧紧咬在一起的鬼和比特。此时这个鼻子流出鲜红血投身于狂乱群殴的少年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起因,只是因为他们要冲入场中止这种血腥的活动,而此时,在不断粗野地互相殴打时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在为什么而争斗。 酒精的作用现在仍然没有消退,他在人腿之间爬了过去,尽管不时有人踏到他,但他却发现在一片疯狂的世界里这里竟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安静而不会受到因为喝了而变得像野兽一样的人的攻击。 而周围的一切对于紧紧地咬住鬼的比特犬是不存在的,它闭着眼睛,咬得越来越紧,沉浸于最终这个对手的身体会渐渐地变得冰冷的臆想之中。鬼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少年用力地敲打着比特犬,但是那结实的身躯只是震得他两手生痛,而它却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它根本不为所动。 他抓住比特的两只耳朵,用力地摇撼着,甚至试着将手指插进比特犬的齿缝间试图掰开它的上下颌,但它的咬合力真的十分惊人,它的两颌像是被焊在一起一样。 这少年于是也成为暴力的实践者,对执迷不悟的比特犬连打带踢,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思的,自己根本就是在敲打一块石头。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了这个秘决,也许是手无意中触到了比特犬那湿漉漉的红色鼻子。温暖的湿润的鼻子。 少年几乎是以顽童般的心情将两根手根插进了比特犬的鼻孔。在往常,这是根本不会有的机会,如此地接近两头凶神恶煞般的猛犬,而两头猛犬却又对他视若无物。但即使如此憧憬成为英雄的少年却相信自己在以生命为代价帮助两头迷途的狗。 果然,当氧气这生命之源被隔断时,比特犬的身体出现了小小的变化或者说是抽搐。但它仍然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少年明白它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在它的上下颌之间还有缝隙,那里有少量的空气可以进入,他腾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那个透气的部位。 终于,比特犬的口松开了。 鬼在一瞬间得到了解脱,它像险些溺死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呼吸着鲜美的空气。 混战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很多的腿隔断了鬼与比特犬。 虚弱的鬼被挤来撞去,它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到处都是人腿,不时有石块、木棒和酒瓶落下,咒骂声、哭泣声、哀求声、恫吓声不绝于耳。 然后,突然间一切都黑暗下来,不知是谁恶作剧拉断了电闸。 人们因为突然失去了眼前的打击对象而安静下来,但视觉的遗留景象还是让有些人在最后一刻准确地附上最后一击,然后在对手的咒骂声中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鬼就在这样的挤挤撞撞中不知怎么来到了人群的外面。 它脚步发软,鼻子被一只脚重重地踢到。 它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这是它没有面对过的情况。 不知不觉间鬼慢慢地走到了度假村的门口。 它没有别的地方好去,最后就独自回到了火车站附近的货场,在自己的窝里趴了下来。 鬼一直休息到凌晨,才爬起来喝了一点水,但直到此时,黑人仍然没有回来。 鬼饿得厉害,此时饥饿似乎比脖子上那已经结了血痂却正在剧烈跳痛的伤口更令它难以忍受。 而从远处随着晨风吹来食物的气味,那是面包房里刚刚烤好面包的香气正缓缓地飘来。 鬼走上了一条与每天去度假村相反的道路。 东方的天空中出现淡蓝色的曙光,在朦胧的晨光中,鬼慢慢走上街道。 直到鬼走到那家亮着桔红色灯光的面包房的门前时,它都没有遇到一个人。 它犹豫着是否应该走进那个半掩的门,谷物烧烤的香味诱惑着鬼。曾经只以肉类为食的狗在成为人类行猎的助手之后,就从已经开始种植谷物的人类那里得到这种食物。 这种碳水化合物的气息正在吸引着鬼。 正在此时,鬼的耳边响起一声尖叫,尖利得足以令最锋利的玻璃碎片也黯然失色。 鬼被吓了一跳。一个早起到面包房购买早点的妇女狂乱地喊叫着逃开了。 一头似乎是刚刚从血河中浮出的巨大的野兽,浑身已经发黑的血,被白色的毛衬得更加鲜明。 也许是一头在这清冷的早晨刚刚屠杀了行人的可怕的兽。 随后应声而来的所有的人都会在看到鬼的第一眼产生这样的想法,那血是从哪里来的。而更可怕的是,这兽见到人之后不但没有逃走,却龇牙咧嘴地向人咆哮。 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所有的人都是它的敌人。 第一个拿着木棒向鬼冲过来的男人的手臂被它咬伤了。那是第一个勇敢的人,随后所有的人都冲了过来。 鬼逃开了。 人们在后面紧紧地跟随,而且越来越多。刚刚加入人群兴致勃勃地追捕的人被告知,那是一头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的野兽,在昨夜杀死了面包房一家人,浑身是血,刚才又咬断了一个男人的手臂。 鬼穿越一条又一条街道,它跑得已经很快了。在它身后的追逐的人群里,不断地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鬼穿过三条街道跑过一个广场,在绕过广场边那座雄壮的成吉思汗的青铜雕塑之后,终于,它将那些人抛在了后面。 鬼没有停下来,一直向前奔跑。它并没有什么选择,只要前面有人出现,它就拐进另一条街道,就这样一直跑了下去。那不顾一切的势头好像就是前面有一面墙也会毫不犹豫地在上面撞出一个身形的轮廓图案之后呼啸而过,完成动画片《猫与老鼠》中那样卡通的夸张画面,墙上的图案即使是鬼的胡须也会清晰地显现出来。 鬼一直向前奔跑,尽管身上那些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那混乱而可怕的夜晚似乎已经远去了。它像一只一不小心被魔法带离地下的王国来到地面阳光下的鼠,这不是它的世界,一切都让它感到恐惧,它只想在空旷的地面上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洞穴,回到自己那温暖潮湿的黑暗世界里去。 但是鬼现在还不如一只鼠,它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它只能不断地向前奔跑。 在一条窄巷里,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刚刚在垃圾堆里找到自己的早餐,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可它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时,一头红白相间的猛兽已经扑到它的面前,还没有等它明白过来,就将它撞到一边,冲了过去。 这头狗感觉自己像被一辆装甲车碾了过去,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了那块到嘴的骨头,夹着同样瘦得像细棍一样的尾巴,像刚刚被大炮轰过一样一路哀号着逃回家去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头在晨光中掠着风呼啸而来,点缀着斑斑血迹的灰白色巨兽都会成为它睡梦之中挥之不去的可怕梦魇,让这头吓破了胆的狗在哭泣中醒来。它不断地想起那天早晨被那巨兽吓得丢弃的骨头,一块带着肉丝的骨头,它知道那头巨兽把它永远地带走了,它再也见不到那块已经腐烂得恰到好处的骨头了,这更加让它伤心。 那天清晨,鬼撞开那头瘦狗跑出巷子之后,很快它就发现,它已经跑出城市了。刚才,四爪下面还是刮削着爪子角质层的坚硬的混凝土,现在取而代之的已经是松软的草地。 这是一座草原中的城市,城市与草地几乎没有任何过度。只要走出城市边最外边的房子,就是无边的草地了。 鬼还在一直向奔跑,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但是远离人类的世界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露水渐渐地打湿了鬼的爪间、腿上和腹下的裙毛。 这是草地十月的清晨,空气被清冷的夜霜滤过,清冷而洁净。 太阳刚刚从东方浮现,像剥离自大地那沉硕母体的一颗燃烧的核,在犹豫之间,果决地腾空而起,升向空茫而蔚蓝的天空。 金色的光以寂寞的辉煌洒过丰茂的草场,金黄色的草地上点缀着闪烁不定的露珠,在刚刚升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长生天昨夜遗失在草地上的宝石。这是一个金色的世界,在些晃花了鬼的眼睛。 草地松软而湿润,鬼跑得很舒服。 在跑过一片平坦的草地之后,鬼爬上一个低缓的小丘,它停了下来。它已经跑出很远了,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刚好浮现出已经远去的城市模糊的剪影。 鬼向小丘另一侧的草地走去,一直向前走,就是草地的腹地了。 翻越小丘之后,草地强颈的风吹乱了鬼颈间的鬃毛。 草坡下,尚未收割的牧草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当一股强劲的风从高坡上吹过时,草叶翻涌滚动,浅淡间像波浪一样迤逦而去,波纹一丝荡去,直到遥远的地平线。 鬼有些看得呆了,来到这里之后,它还从来没有机会仔细地看看这片无边的草地。 此时,在鬼地面前,是一片从未触及的世界。 无边的草场。 第五章 草地深处 盖拉辛用手托起这只不幸的小狗,把它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往回赶。 ——《木木》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俄] 当白宝音格图发现的时候,已经丢失了四头羊。 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夜晚并没有狼群袭击羊群,狗也没有狂吠着为主人报警,在冬营盘上,羊群晚上趴卧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痕迹或是血迹。 他只能相信,这四只羊也许是在放牧时不知不觉间地走失了。但他实在想不起这四头羊是怎么丢失的,这一段时间天气晴朗,并没有恶劣的天气,在出牧时也没有遇到过暴风雪的情况,而这片冬季草场草厚雪薄,羊群并不需要走出很远就可以采食到足够的牧草。 他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总可以找到那四头丢失的羊,但他实在搞不明白的是,羊究竟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但很快,丢失的就已经不再是羊了。 黄昏,三匹被放到南边草场里的马全部跑了回来。 马打着响鼻,在毡房周围往来奔跑。 与往日不同的杂种的马蹄声让白宝音格图和乌兰跑了出来。 他们没有看到那匹漂亮的黑色小马驹。而白宝音格图相信,那匹腿长得出奇的小马很有可能成为那达幕赛场上夺魁的良驹。 那匹黑色的小马从来不离开那匹母马半步,此时白宝音格图放眼四野,却并没有看到那匹黑色的小驹俊俏的身影。 当另外两匹马已经喷着白色安静下来的时候,那匹母马却仍然嘶鸣不忆,眼睛瞪得老大,围着毡房狂乱地奔腾,身上已经被渗出的汗浸得透湿,冒出腾腾的白汽。 白宝音格图几次试着接近它,都没有成功。它鼓着眼睛腾起两只前蹄人立而起,不想让任何靠近。它在腾跳间还不时回头顾盼,像是有火烧了它的尾巴。 它是被吓坏了。白宝音格图实在搞不清楚它到底见到了什么,这样惊恐不安。 白宝音格图扔出套索,套住了惊魄未定的母马。筋疲力尽的母马几经挣扎,但白宝音格图巧妙地调整着绳套,终于让它安静下来。 垂下头的母马不安地喘息着,白宝音格图口中喃喃自语,温和的语调让这匹惊吓过度的马终于安静下来,但还是颇为不安地扭动地巨大的头颅。 因为母马颜色棕红,白宝音格图起初并未看到它身上的伤口,此时发现母马身上除了汗迹,还有因为毛色而混淆的湿漉漉的污血。仔细查看,在母马的脖子上和后尻部,有两处被撕裂的伤口。 在草地上并没有大型的猫科动物,那么这一切应该都是狼的袭击造成的。但是在白宝音格图的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听说狼袭击马匹的事了,而且他也确实不相信这样的伤口是狼造成的。这个夏天草地降雨不多,即使牧羊最繁茂的草场,草高也不至于遮掩狼迹,整个夏天直到深秋,草地上的狼一直未曾有结群的迹象。 单只的狼恐怕不会是护崽的马的对手。 白宝音格图骑上马巡着轻薄雪地上断断续续的蹄印和母马狂奔而过时落下的点点滴滴的血迹,一路走到一片洼地里。 洼地里一片狼藉,黑色小驹的内脏已经被掏空,修长的四蹄像枯干的树枝一样直挺挺地叉向天空。 小马驹的血染得雪地一片殷红。 白宝音格图下马之后仔细地查看着小马驹身上的痕迹。他相信,这是狼干的。 入冬以后落雪不多,洼地里只是有几块大大小小的积雪,在那上面,白宝音格图仔细地查看着狼的足迹。 那硕大的爪印让他不由得摸了摸腰间刚刚换了铅头的布鲁棒子。确实是狼的爪印,但又似乎比狼的爪印宽一些。从那爪子印入雪地的深度,白宝音格图判断,如果这是一头狼,那么一定是一头大得不可思议的公狼。只有一头狼的爪印,这一切都是那头狼独自干的。 在白宝音格图的印象里,这片草地上还从来没有经出现过这么大的狼。他猜测,那也许是越过地平线来自国境线另一侧的狼,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泰加森林迁来的狼,那里的狼体型应该比本地的狼更大一些。 白宝音格图只能这样解释。 那匹黑色的小马驹,确实是鬼杀死的。 进入草地的第一天,鬼竟然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在野外的捕食。当鬼在草地里无望地四处徘徊的时候,一只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的兔子进入鬼的视野,鬼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 5230." >到任何食物了。 鬼只是藏獒与德国牧羊犬的混血种,血统里并没有腿长腰细的灵缇那种视觉猎犬捕捉野兔的能力,它天生没有奔跑起来风驰电掣的速度。 对于鬼来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如果鬼在进入草地的前几天内无法获得任何食物,在犬类本能驱使之下,它还会再次回到城市之中,返回货场,重新被挂上链子,恐怕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获得自由了。 除了因造物主的厚爱而拥有流线体型的灵犭是猎犬或一些与灵犭是血源相近的细犬,还没有什么犬种可以在旷野中追得到高速奔逃的野兔。对于鬼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鬼最终竟然追上了那只跑起来跌跌撞撞的野兔,它飞快地压上去,咬断了它的颈椎骨。 无论野兔是被其他的动物追捕时受了伤,还是患上了什么了病症,但它确实未能逃出鬼的追捕。但它的献身却为刚刚进入荒野的鬼提供了一份尽管不太丰盛,却足以果腹的食物。 这只是进入荒野的第一步。一个成功的开始。 对于食物,鬼从未吃得如此仔细,连野兔的颅骨也细细地嚼得粉碎,甚至地上的血迹也舔得干干净净。最后,草地上只剩下一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毛皮。 进入草地的第一夜,鬼在荒野上找到了一座低矮的土房,那大概是被牧人遗弃已久的冬季营地。鬼仍然留恋着人类的世界,有屋顶的房子还是让它感到比露天席地睡在荒凉的草地上要好得多。 对于荒野,鬼仍然是一无所知。在野外的第一夜鬼睡得并不安稳,它身上的伤口仍然在不断地隐隐跳痛,而从远处的黑暗中,不时传来鬼从未听闻过的恐怖的声响。 鬼走到土屋的门口,向发出古怪声响的方向望去。此时那诡秘声响的余韵刚刚在草地悠远的夜空中缓缓消散,无尽黑暗的草地重又沉入恒久的寂静之中。鬼侧耳倾听,那些声响却倏然间消逝不见了。 鬼注视着屋外那无尽的草地和星光璀璨的夜空,但它的视线无法穿越黑暗,不知道那令它感到恐惧的声响究竟来自何方。 总之,对于鬼来说,在荒野之中的第一夜,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尽管它缩在土屋的一角,但那声响却似乎总是在鬼即将熟睡时轰然响起,惊得它猛地蹿到土屋的门口。到后来,鬼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什么声响,只是一次次地蹿到门口,但它终究没有勇气进入荒野之中。那里还不是它的世界。 鬼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捱过了在草地上的第一个夜晚。 当晨光初露时,鬼走到门口,无边的金色草地已经一片银白,来自远方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过早地带来了草地的第一场雪。 鬼就这样开始了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游荡生涯。 最初的几天,在雪地上终日游荡的鬼在饥饿的驱使下开始在雪地上追踪野兔的足迹。第一次的成功让它相信这种美味而鲜活的食物是可以手到擒来的,但结果让鬼绝望了。那只野兔是鬼一生中捕到的唯一的一只野兔,它再没有运气遇到一只因为被鹰击打或是患病而跑得不那么快的野兔了。 这些野地的生灵,似乎因为落雪而更加生机盎然。它们在鬼高速追逐时突然转身,在擦肩而过的同时远远地将身体过于臃肿无法迅速转身的鬼远远地抛到身后,然后摇动着胜利的战旗般灵动的白色尾巴绝尘而去。 鬼在一次次无望的追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永远也追不上它们的。 鬼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在吞掉那只野兔之后,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其间,只是在草地上找到了一只已经死去很久的草原鹰的干尸。那被风吹蚀得像枯枝一样的鹰其实只剩下一些干硬的皮和骨头,这蓝天骄子为飞翔而生的高贵的身体上本来就没有过多的肉。鬼把这只鹰吃得一干二净,连最细小的骨头也嚼得一根不剩。 在第六天的黄昏,远远地.从草地深处迎风吹来的炊烟吸引了鬼。 那是一个冬营地,乘风而来的是草地营地特有气味,混和着羊肉、经过熟制的皮子、腐化的羊油和说不清什么的膻味强烈地吸引着鬼。而其中食物的气味更是让鬼放弃了仅有的一点儿警惕,向那个营地慢慢地靠近。 鬼身上的伤口已经在干冷的空气中封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身上的血迹已经渐渐在空气干结脱落,而它的毛色也雪野的风中还原为那种银亮的白色,只是因为脏污而略显灰白。 也许是因为这种保护色和鬼谨慎小心的动作,总之,当卧伏在毡房门前的三头牧羊犬发现鬼时,它距离毡房已经不足二十米了。其实即使是这样,也是鬼有意让它们发现自己,否则鬼可以悄无声息地靠得更近一些。 三头牧羊犬先是吃了一惊,为自己竟然让鬼接近到这个程度却一无所知而惶恐不已,随后对自己的这种失职而感到极度地懊恼,狂吠着一窝疯似地冲了过来。 鬼非常谨慎地站在原地。 它们也确实确信这是一头狗,一头非常大的狗,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角色。但这是在它们的领地上,没有什么可感到恐惧的,而且它们是三个。 几乎在顷刻之间,它们就已经冲到了鬼的身边。即使是其中最大的那头雄犬,也要比鬼矮一头。 在这种时候,鬼略显谦和地压低身体。它试图进入这个营地,而经过这三头狗是进入营地的最重要一关。 那两头小一些的牧羊犬还在旁边闭着眼睛没完没了地吠叫着,而最高大的那头雄犬却已经绕到鬼的身后,此时鬼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那两头牧羊犬的吠叫已经让它极度烦躁,恍若又重回到斗犬场上,而那头已经绕到鬼身侧的雄犬竟然不知好歹地想要嗅闻鬼的臀部,即使这种稍显威压的问候方式是犬类世界中非常普遍的问候语,鬼在基地时已经知晓,但在离开基地之后,与同类的所有接触就只是为了杀死对方。它已经不能适应这种普通的狗的问候了。 而当鬼稍转头颅回顾时,那头雄犬却顿时发出威胁性的咆哮。鬼视这为一种挑衅或者是出击的前奏……当鬼跳开时,那头雄犬脖子上的皮已经被撕开,半片脖颈上的皮耷拉下来,它悲决地号叫起来。 一头半大的牧羊犬不知轻重地试着上来阻挡鬼,鬼只一下就咬在它的脖子上,然后又迅速地跳开了。饥饿使鬼显得像猫一样灵活,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里,鬼已经完成了两次攻击。 在鬼跳开之后,那只受伤的小狗还在试着吠叫,但它的吠叫声刚刚出口就变得嘶哑难辨,而且有血沫呛出。它脖子上受伤的部位,血滴滴沥沥地流了下来。显然是伤到了重要的血管。 仅剩的那只牧羊犬突然意识到这一切的与众不同,它识趣地跳出了圈外,只是远远地吠叫着,当鬼试着扑向它时,它头也不回地向毡房跑去。 而此时,毡房的主人已经掀开毡帘从里面走了出来,外面所发生一切多少让他有些吃惊。鬼还在犹豫的时候,他已经跳上没有备鞍的马拎起套马杆冲了过来。 鬼又开始奔跑。此时,肚腹空荡的鬼已经对这没完没了的奔跑感到越来越厌倦。但毫无办法,它只能继续逃命。 当套马杆甩过来的时候,鬼对于这种长期以来游牧民族用于驯服烈马的器具仍然一无所知。马上的牧人与鬼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伸出了杆子,那上面的套索抖抖颤颤地伸向正在奔跑的鬼的脖颈。 鬼加快了奔逃的速度,但已经几天没有进食,鬼的速度在渐渐地慢下来。不过,当悬在它头顶的套索又在接近时,鬼猛地转向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牧人的套杆压得太低,猛然停住马时,套马杆差一点在雪地上折断。 这是鬼在一次次捕捉野兔失败中学到的急停转向的办法,它学得很快,而且迅速地运用出来。 这一着的运用果然非常奏效,牧人几乎无法对付这头左奔右突的银色巨犬。 鬼就这样与这个牧人周旋着,直到夜色渐渐来临。 当天色开始昏暗时,鬼那天赐的毛色就已经在发挥了作用了,在雪地掩护下,牧人已经几乎无法辨识鬼在雪地上的轮廓。 天色又暗了一些,牧人终于放弃了。 跑得筋疲力尽的鬼又向前跑了一段,才在一个朝南缓坡的凹处趴了下来。它又迎来了难捱的一夜。 那是一段饥饿的日子,鬼有时两三天内只是靠费尽力气掘开的洞穴里一只半休眠状态的跳鼠果腹。 好多天了,鬼几乎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像样的食物。 饥饿是难以忍受的,而冬日的气温也越来越低。因为有那一身厚重长毛的庇护,篷乱的长毛似乎掩饰了鬼腰腹间正在慢慢失去的油脂,但它的毛色正渐渐黯淡,并失去了固有的光泽。鬼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强壮有力了。 有时,鬼甚至只能以掏鼠洞为生。 对于鬼说,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一次在乌尔逊河边的巧遇。 那天,被饥饿折磨得浑浑噩噩的鬼糊里糊涂地走到了河边,但河边仍然没有任何食物。 草地上偶尔跳出的野兔那兴奋地摇动的尾巴无异于对鬼莫大的嘲笑,鬼已经明白,自己是永远也无法捕捉到它们的。当它们极速狂奔时,根本就不是奔跑,而是在飞翔,看着那些飘飞而去的野兔,鬼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 随后,鬼远远地看到了河中冰面上的另一个梦,一头黄羊,正站在河面上,静静地向这边张望。?t> 已经被饥饿和这种无望的幻像折磨得精神接近崩溃的鬼叹息着想从河边走过,它才不相信会有什么食物摆在自己的面前。而它也恰好处在上风向,它闻不到黄羊的气味。 鬼并不清楚应该去哪里。它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一直向前走。 但就在这时,也许是远远地看到了鬼,黄羊情急之下急于逃离冰面,向前挪动时蹄子再次打滑,差一点跌倒,张牙舞爪地挣扎了几下才重新站稳。自从昨天下午不小心走上被冰雪覆羔的河面后,它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冬天光滑的冰面对于有蹄类动物来说就是一处死亡的陷阱,即使是马走上冰面也要打上钢掌,仍然要小心翼翼。而像黄羊这样的动物,一旦登上冰面,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最终只会被冻饿而死。 鬼没有看见黄羊的动作,但是黄羊在努力站稳时四个蹄子在冰面上划动的声音它听得非常清楚。因为饥饿鬼的所有感觉器官变得十敏锐,而这从冰面上发出的声响无异于在旷野中为鬼敲响了开饭的铃声。 鬼回过头来,正与接受审判一样紧张的黄羊面面相觑。 是黄羊,尽管是一种鬼从未见过的动物,但鬼知道那意味着食物。 鬼毫不迟疑地向河面上跳去,因为过于兴奋,跳得太快,在踏上冰面上的一刹那,就嘭地一声滑倒了,顺势随着惯性向那头黄羊冲了过去。 黄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攻击方式,在条件反射下撒开四蹄就要狂奔而去,情急之下它忘记了自己还在冰面上,于是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冰面上。它的一条腿折断了。 它再也不会站起来了,不过,迎面从冰面上滑翔而来的鬼结束了它的痛苦。 鬼只一口就切开黄羊柔软的喉管,它没有浪费一滴血,仔细地品味着这温暖的生命之源。黄羊所有的血都已经流尽时,鬼那空虚的肚腹中已经泛起微微的暖意。鬼直接拼开黄羊后腿上的皮毛,开始啃食富含蛋白质的红色肌肉。 在吃光了一条腿之后,鬼将自己的猎获物拖到了河边的一片柳树丛里。 这只黄羊,鬼足足吃了四天。四天之后,迎接鬼的又是一个星期的饥饿。因为刚刚饱食数日,这种饥饿也就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鬼开始尝试沿着河岸搜寻,希望再次碰到那些站在冰面上傻乎乎地等着它去下口的黄羊。 但是,守件待兔的办法向来是不会成功的。 当一切的可能性都已经消失的时候,在茫茫的雪野之中,可以找到什么或者说闻得到食物气息的也就是牧人的冬营地了。 鬼开始尝试从这些营地中获得食物。 最初,鬼只是远远地观望那些营地,它不再急于接近。每一个营地都豢养着牧羊犬,即使鬼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但随后跟随而出的牧人却并不好对付,除了套马杆,他们往往带着布鲁棒子,甚至步枪。 在又一次无望地向那飘逸着醇厚食物香味的毡包观望之后,鬼准备离开了。 那里是并不属于它的地方。 但鬼并没有走多远,迎面竟然碰到一只羊。 鬼和羊都有些吃惊。那是一只走失的羊,正慢慢地循着同伴的足迹返回营地。 羊,是鬼从来没有尝试捕杀过的动物,它们身上有太多人类的气息。在犬类的行为法则中,属于人类的一切动物是不能捕杀的,这是被驯养的犬类在选育的过程不断被巩固的性格特点,也是它们有异于荒野中的野兽最基本的特点。 但在此时,已经饿得头重脚轻、两眼昏花的鬼早就将这些准则忘得一干二净,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被鬼扑倒了。 在那个夜晚,鬼几乎吃掉了半只羊,在天色发亮时,它才离开。 在第二天的晚上,鬼再去那里时,剩下的半只羊已经不见了。 牧人已经来过了。 随后又是无尽的饥饿,因为刚刚进食了新鲜的肉类,当饥饿到来时,那种对流着血的肉的渴望也就更加强烈了。 在吃过羊之后的第三个夜晚,鬼终于在饥饿的折磨之下,偷袭了附近一个牧人的冬营地。 也许是因为鬼身上仍然洋溢着狗的气味,营地仅有的一头雌性牧羊犬竟然没有发出吠叫声惊醒毡房里的主人。总之,鬼恰如其分地显现出一头被遗弃的狗的无奈与落魄,那头被蒙骗的牧羊犬甚至温和与鬼打着招呼。 一切都比鬼想象得要简单得多,它慢慢地走近羊群。直到它走进羊群时,这些温顺而毫无任何警惕心的上帝之子仍然对鬼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鬼选择了一只体重并不是很大的卧在外围的羊,它迅速地找到它温暖的脖颈上跳动的动脉,毫不费力地咬了下去。鬼叨住它的喉管,痛快地啜吸着温暖的鲜血。 但鬼将这只羊叨出羊群时出现了一点点的困难。这些羊一时无法理解,这似乎是狗,又好像是狼,但它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狼。 这些吓坏的羊紧紧地挤在一起,以至于摆在鬼面前的就是一堆肥硕的卷毛屁股,不过鬼最后还是用蛮力叨着羊钻出了挤成一团颤栗不已的羊群。 那头牧羊犬同样有些迟疑,这是它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难道是一头掠食羊的狗,或者是装扮成狗的狼,但这头陌生的狗身上散发出的确实是狗的气味。 它慢慢地跟随在鬼的身后,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鬼拖着羊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经在饥饿的驱使下,撕开了羊的肚皮,开始吞食那些温暖滑糯的内脏。 那头仍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牧羊犬在鬼的身边唁唁地哀鸣,却又不知道是应该放声吠叫,还是向鬼进攻。 直到鬼吃饱离开时,它还是没有做出自己的决定。 总是,那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偷袭。不过,如果那天晚上看守营地的是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牧羊犬,鬼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成功了。 有过第一次的成功之后,鬼对追踪那些在雪地上飞飞停停的山鸡或是掘开地洞掘出的皮干肉瘦的鼠已经时嗤之以鼻。只要可能,鲜嫩的羊肉永远是它的首选。 鬼的第二次偷袭却并不成功,它刚刚钻进羊群切断了一只羊的喉管,羊群的骚动就引来了营地内的牧羊犬。它们可是鬼第一次遇到的那种犹犹豫豫的角色,它们扯着脖子吠叫着围了过来。鬼并不着急,它在羊群的中央,那些牧羊犬对它并没有什么办法,它不紧不慢地扯开羊皮,啃食着温热的羊肉。 当毡房里的牧人出来之后,鬼才慢悠悠地跳出羊群,向黑暗中跑去。 牧人领着两头牧羊犬骑马从后面追来,鬼并不着急,甚至不时地回头对那两头追得太近的牧羊犬进行还击,轻而易举地咬伤了它们的腿。两头牧羊犬无法再跟上了。但鬼在两头牧羊犬的轮翻攻击下腿也受了一点轻伤,不能跑得太快。 牧人骑着马从背后追来。天快亮了,天边的地平线上已经呈现出一抹朦胧的青色。 受了伤的腿尽管没有流多少血,却伤了肌肉,鬼每迈出一步都牵扯得那块肌肉十分疼痛,它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它已经听得到的身后那匹马的喘息声。 被捕获的恐惧在一点点地侵蚀着鬼,它拼尽全力想加快速度,但它无法跑得再快了。 马上的牧人就要追到了。 腿部的痛苦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在肌肉中搅动。 终于,那条受伤的腿上的肌肉开始抽搐。鬼停了下来,那种抽搐化为一种剧烈的痉挛,鬼不能再跑了,它卧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某种本能的驱使,鬼低下了头。 鬼几乎是听天由命地等待着被一枪击中或是那根包着铅头的布鲁棒子击打在头上。当然,也可能是被套马杆套住脖子,那根抖抖颤颤的险恶的杆子。 牧人骑着马向鬼驰来,鬼等待着,积聚着所有的力量,准备在最生一刻倾力一搏。 但奇迹出现了,那牧人骑着马从鬼的身边一跃而过,对卧在他脚下的鬼竟然视而不见。 鬼以为那是牧人的一个游戏,或者是在戏弄它,随后就会纵马转身再次袭来。但是鬼错了,牧人竟然骑着马一直向前驰去,消失在青色的晨曦之中。 鬼当然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冬天雪并不厚,草地上的雪斑斑驳驳,雪根本盖不住草地。在朦胧不定的晨光之中,当毛色雪白的鬼趴在地上时,它的轮廓就巧妙地隐没在雪地中上,像一小堆被风吹起的积雪。鬼的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竟然成为隐藏在雪地中的最好的保护色。只要保持不动,那么没有人可以从雪地的积雪中分辨出鬼。 鬼是隐身的,它只能相信在那一刻牧人是看不见它的,马也看不见它。 鬼爬起来,慢慢地离开了。 三天之后,离开河边柳树丛里的藏身处,鬼又选择在晨光初露时去偷袭另一个营地。这次在鬼吃得半饱时才被牧羊犬发现,当牧人再次骑马出现时,鬼像往常一样地逃开了。 牧人骑着马紧紧跟随,鬼一直在他的视野之中。 但是突然之间,他发现一直在视线中跳跃的鬼不见了,消失了,好像在空气中蒸发了。 这一切不是梦境。马上的年轻牧人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后像是为了证明这一切不是真的,他骑着马围着鬼消失的地方来来回回地往复跑了几趟,却仍然一无所获。 其实有几次马蹄就要踏到鬼的身上了,牧人骑着马几乎从鬼的头顶上跃过。而这也接近了鬼可以忍耐的极限,再差一点儿鬼就打算跳起来了。 在确信鬼确实消失之后,那年轻的牧人骑着马离开了。 其实他每一次策马从鬼的身边驰过时,都没有发现鬼就趴在他的脚下,不过鬼那一身毛色确实像一堆不经意间被风吹起的小雪堆。而它也发现,只有晨光初露时才是最适合它隐藏形迹的时机。 那是鬼巨大的成功。 在整个冬天,草地上的营地接二连三地被一头不知是狼是狗的银白色的怪兽所侵袭。它出现时,营地里的狗好像都表现得不太积极。有时,牧人们会在早晨发现羊已经在羊群之中被杀死,吃得支离破碎,而毫发无损的牧羊犬却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好像整整一夜它们都睡着了。 即使牧羊犬行使职责,狂吠示警,在牧人骑着马出去追踪时,每次都是失败而旭。一直在视野里飘动的银白色的影子会突然间消失。 其实确实没有哪个牧人真正地看清鬼的样子,最多只是看到地平线那飘忽不定的银色的影子,于是鬼的出现就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鬼的名字从一个营地流传到另一个营地,尽管牧人们心照不宣地都将鬼描述成一头罕见的银灰色的狼,但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草地上的狼群从未消失,牧人们也不止一次在春季时围捕过狼,但这头狼显然与他们见过的狼都不一样,它是永远追不到的。它不但可以远远地将牧羊犬甩在身后,而当牧人骑着良种的蒙古马拉近与它距离时,它就消失了。 关于鬼的存在,竟然渐渐地与远古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在蒙古草地久远的历史中,蒙古民族传说中的祖先为苍狼白鹿,即苍色狼,白色鹿。而在草地之上,从未出现过一头苍色的狼。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头一次次出现又神奇地消失的神奇的狼。 那些人们无法解释的一切,最终就会成为另一个传说。 整个冬天,鬼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每隔一两天,在草地上游荡的鬼就会在黄昏时接近一个营地,远远地选择下风向的位置,小心地不让营地里的牧羊犬发现自己。潜伏到天色将明时,鬼潜入羊群。成功地咬倒选好的羊之后,鬼已经学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吞食大量的肉块,然后咬退追击的狗,与追来的牧人捉迷藏。在甩掉因为突然失去鬼的踪影而不知所措的牧人之后,鬼就会选一个朝阳的凹地,或者躲进河边的柳树丛里,在那里晒着冬天温暖的阳光让肚子里的羊肉慢慢地消化。 鬼就这样,直到春季到来,雪渐渐地消融,草地上只剩下像浮萍一样零零散散的没有化尽的雪块。 在一次偷袭之后,鬼打算再一次玩弄整整玩了一个冬天的游戏。但这次它失误了,它选择的是一块向阳的坡地,在白天,强烈的日光几乎使那里的雪融化殆尽,只剩下几块小小的没有化净的肮脏的雪。鬼竟然选择这样的地方卧下了。 在这样一片已经冻僵的黑色的泥泞之中,鬼显得如此醒目,而它却仍然像往常一样自信地等着牧人骑着马从它的身边视而不见地飞驰而去。 但当牧人骑着马越来越近时,鬼发现今天的一切有些不对。牧人直视着它,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布鲁棒子。 鬼在最后一刻意识到,那保护了它整整一个冬天的神已经离开了。鬼在马蹄就要踏在它头上时一跃而起,它刚刚跳开,那根布鲁棒子就带着哨音砸在它刚才趴卧的地方。 一向令鬼引以为豪的保护色此时成为它鬼的噩梦。这种毛色在雪化净之后简直是致命,远远地一公里之外就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没有太多的准备,鬼不得不又一次疲于奔命。拾起了布鲁棒子的牧人信心大增,呐喊着追捕着鬼。他不再相信什么可以变得无影无踪的怪狼,现在他紧紧地盯着它,不让它逃出自己的视野。 他相信最终自己会剥下它那一身漂亮的皮筒,挂在自己的毡房外。 那片夏天时被肆虐的草地鼠兔蛀蚀得坑坑洼洼的一片草场救了鬼。在踏到雪下的一个洞穴险些跌倒之后,马就如履薄冰般小心地挪动着步子,它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鬼再一次逃脱了。 随后的几次的偷袭仍然以失败告终,饥饿再一次开始统率鬼的生活。每一次尝试,它都不得不颇费一番力气才可以逃脱。 鬼已经没有勇气再敢接近任何一个营地,只能远远地在营地的周徘徊,虎视眈眈地观望着那些肥美的羊。 所以,在远离营地的草地里看到那匹黑得像乌鸦一样的小马时,鬼已经饿得就快去掏鼠洞了。 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扑了过去,在鬼的眼里,那只是它的食物而已。 以前因为一直有足够的羊肉果腹,鬼从来没有注意过牛马这些大牲畜。但有一点它很清楚,这些牛马绝对不是任人宰割的羊。 母马的表现非常出色,鬼不得不一次次地跳到它身体的一侧闪躲着,以防那大个的沉重蹄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随后,鬼就改变了策略,它放弃了与母马的周旋,紧紧地跟随着小马,一次次地向小马扑击,受惊的小马睁大了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惊恐万壮地蹈动着细长的四腿。鬼紧紧地跟随在小马的外侧,小马则无意中成为它与母马之间的一道安全的屏障。 就这样,鬼很快就在小马靠近外侧的皮毛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伤口。最后,鬼终于叨住小马的脖子,悬吊在上面,而母马却因为鬼与自己之间隔着小马而束手无策,很快小马的头就垂了下来。 鬼跳到一边,小马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跟着母马又走生命中的最后几步,倒下了。 哄走受惊的母马,鬼也并没有费太多的时间。 杀死一匹小马,比鬼想象的要简单的多。 鬼吃掉了小马的一条后腿,然后就离开了。在河边的柳树丛里,鬼一直睡到月色高升,起来后到河上冰面一处因为水中的旋涡而从不冻结的水眼喝水。 当鬼回到小马残骸的附近时,发现已经有入侵者到来了。 在夜色之中,四点像绿色荧火一样闪动的光。 那是狼,鬼了解的气味。 鬼慢慢地接近,它们已经发现了鬼。 显然它们也只是刚刚发现这头被猎杀的小马,还没有来得及进食。 在明亮的月光下,鬼打量着这两头狼。它们比鬼在料场上见到的那头关在笼子里的狼要小得多,而且似乎已经多日没有什么像样的食物,皮毛戗乱,两肋下的骨头历历可数。不过是两只瘦得像老鼠一样的狼。 食物充足的鬼此时与这两头狼相比,如同像巨人一样。 鬼因为食物被侵犯而愤怒不已,它没有迟疑,直挺挺地向站在小马身边的两头狼冲了过去。也许是被饿得太久了,终于找到的食物狼无论如何不想就此放弃,它们竟然扳踞着四腿缩起上唇显露出因为长久地缺少食物而白得耀眼的獠牙。它们准备迎接鬼的冲击。 鬼正面与那头站在前面的狼撕咬在一起,在獠齿短暂地相接之后,鬼就用肩膀将它撞开了,毕竟它的体重还不到鬼的一半。另一头狼已经偷偷地从侧面袭来,鬼并躲闪,看似是要与它正面搏击99lib?,却突然伏下,向它的腹部攻击,那狼轻飘飘地被鬼挑了起来,落地时侧腹部已经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血汩汩而出。 结果一目了然,鬼重新夺回了自己的猎物。在这样荒寒的春日里,食物就意味着一切。 但鬼并没有机会好好地享受抢回来的美食,两头狼尽管与鬼并没有任何对抗能力,却并不打算离开。无论是想重新夺回食物还是打算在鬼离去之后拾一些残羹冷炙,总之它们没有离开的意思。它们在距离鬼不远的草地上不远不近地蹲踞着,寻找着机会,鬼试着开始进食时,它们就靠得更近,鬼在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它们胡须的轮廓。 鬼冲出去的时候,它们分开迅速地闪开了。长久的饥饿它们在奔跑时拥有鹿一样轻捷的身手,鬼追不到它们。它们也并不跑远,当鬼去追赶一头狼时,另一头狼飞速奔到已经冻得像石块一样的小马旁边,急急忙忙地撕扯着,拭图咬下一块来。鬼急忙踅回,那头只是刚刚尝到味道的狼不得不气急败坏地再次逃开,当鬼追着这头狼跑开时,另一头狼又靠了过来。 就这样,鬼和两头狼反反复复地周旋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两头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已经疲惫不堪的鬼这才放心地趴在小马的身上,撕开小马的肚腹,开始有条不紊地吞吃已经冰冷的内脏。 那些像冰块一样的内脏进入鬼的肠道,那种冰冷渗透了他的身体,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它需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慢慢地融化这些内脏。 这时,鬼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 白宝音格图昨天黄昏看到被杀死的小马并没有将它带走。他相信杀死了小马的无论是什么,总会再次回来的。 果然,白宝音格图骑着马刚刚爬上一个土坡,远远地就看到从小马倒毙的地方跳起一头颜色灰白的野兽,向相反的方向逃开了。 白宝音格图无法判断那是一头什么动物,像是狼,但如果是狼,那骨架确实有些大得惊人,又像是一头白色的熊。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打算抓到它。头一天夜里,他就将两匹乘马拴了起来,不让它们在夜里进食草料。 鬼竭尽全力地一阵舍命狂奔之后,那匹马已经被它甩在地平线上,它故技重施,又趴在地上,低下了头。但连它自己也清楚,这不过是绝望之中心存侥幸的一种无奈吧。雪已经越来越少,草地上只乘下零星的雪块,而引时鬼,那种优秀的保护色此时在草地上显得极其醒目。即使牧人们相信它是一堆雪,那么也是一堆非常醒目的白得有些离谱的雪。 百米之外,追来的牧人已经毫不迟疑地驱使着马向这个方面奔了过来。 鬼不得不从草地上爬起来,继续向前奔跑。噢,奔跑,无望地奔跑。 而鬼也发现这次的牧人又与以往的有些不同,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带了两匹马,当一匹感到疲倦而速度稍稍有放慢,与鬼拉开一些距离时,他就拉住后面一匹马的缰绳,当后一匹马与他此时的坐骑平行时,侧身移坐在另一匹马上。就样,在两匹的交替换乘中,他与鬼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白宝音格图根据它奔跑的姿势以及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就已经确定,并非是熊或狼之类的动物。这不过是一头无主的野狗,但是可以长成这样的骨架却也真是少见。 没有尽头的茫茫草地,冬日里这片洁白广大的雪地曾经是鬼最可信赖的藏身之地,但鬼越来越意识到此时这里可能已经不再是它的避难所,而是它的葬身之地。恐惧像冰冷的冰,浸湿它的身体,它不时地回头窥视渐渐接近的马,而牧人手中那根套马杆坚韧牛皮拧成的绳索也几次掠过它的头顶,擦着它的颈毛一掠而过,鬼还是躲开了。 鬼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奔跑,现在这是它唯一能做的事。现在,它就在牧人的视野之内,绝对逃不出他的眼睛。 鬼跑得口干舌燥。它开始懊悔刚才吞下了太多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羊内脏,此时这些还没有化冻的肉块在它的肚腹内像冰块一样消解着它的力量。它完全可以将这些刚刚进入食道还没有来得找到合适位置食物的呕吐出来,以便在缓解那种不断撞击着胃部的不适的同时减轻一些重量。但此时,它连这样的时间都没有,只要它停下来,伸颈屈背将半融化的肉块呕出的时间里,那该死的套索就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它的颈上。 鬼只有不停地奔跑。刚开始,在出现一个缓坡或是小沟时,它还有精力试着打一个回马枪猛地回头,冲到马前,这个距离套马杆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效力。它尝试着冲向马上的牧人,或者惊乱了马。但牧人座下的马曾经不止一次在春季围捕过狼,根本不会为鬼的冲击所动,步伐毫不错乱。它又试着向马鞍上的牧人进攻,它跃起时发现这一阵奔跑已经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它跳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而牧人从右侧的鞍袋取出一根布鲁棒子,尽管鬼极力躲闪尽力扭头,那前头带有铅头的榆木棒子还是扫过鬼的鼻梁。鬼嚎叫着跌落在地上。 鬼的这个部位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打击。有一会儿,它感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它并没有停止奔跑,它一边奔跑一边打着喷嚏。 鬼终于意识到,这个牧人准备得非常充分,这次它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 白宝音格图又换了两次马,在一片低洼地里,鬼终于再也跑不到了。在它鬼的视野中,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大地也似乎因为四腿的无力而松软异常。在一次次剧烈地呼吸之后,鬼感到肺片似乎已经燃烧起来,像被烧炙般感到阵阵地灼痛,而它的鼻子里有血沫喷出。 鬼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 白宝音格图驱马向鬼直冲过来,速度太快了,鬼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它也没有力气反应了。它在等待那挂着钢掌的马蹄落在它的身上,但马却出人意料地从它的身上一跃而过。 一瞬间鬼恍然以为那外出度假的神又回来了。 但跑出十几米之后,白宝音格图又勒马转身,又一次冲向鬼,再一次从鬼的头上跃过,鬼极其狼狈地在马蹄下躲闪着。 鬼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做的,想在杀死它之前尽情地羞辱它。 白宝音格图就这样一次次地纵马从鬼的头顶跃过,渐渐地,鬼身上那种不可一世的骁勇终于慢慢地消失了。它几乎是麻木地等待着白宝音格图的再次跨越。 终于,白宝音格图勒马停下。马也累了,口吐白沫,在冬日的清晨中身上露出蒙蒙汗气。 鬼彻底地被屈服了,它不想再跑了,也跑不动了,任由白宝音格图将套马杆上套索甩在它的脖颈上一点点地拧紧。 白宝音格图不再着急,拎着已经拧紧的套马杆翻身下马,换上另一匹马,然后开始打马奔跑。 鬼的脖颈被紧紧地缠住,只能被拖着一起跑。当它意识到束缚时想挣脱时已经晚了,自从逃出来之后,它已经有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受到过任何束缚。它试着想挣脱,但它此时的虚弱反抗显然没有任何意义,而紧紧勒住它的套马杆的皮索看似柔软,但套马手只要一点点拧紧套索,就是最暴乱的烈马最后也会被拧得口吐白沫束手就摛,何况它只是一头狗而已。 马奔跑的速度也许没有刚才追逐时那么快,但疲于奔命的鬼也是穷尽全力才可以跟得上,只要稍有松懈,它被会被拖倒在地。而在鬼被迫地跟着奔跑时,白宝音格图仍然在慢慢地捻动套杆,鬼脖子上的套索也就跟着一点点不易察觉地收紧。 白宝音格图打马跑到马吐白沫,两肋间生出淋漓的汗水,才停下来,而这头狗竟然一直跟着而没有被拖倒。就是一头狼被拖着这一阵狂奔也要垮掉。 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也许是的鬼那宽大的下颌帮助了它,让使套索无法完全收紧,于是在套索和它的脖颈之间还留着一点点的缝隙,就从那个缝隙里,有宝贵的空气透进来,让鬼不至于窒息。 他回头看过去时,那狗竟仍然睁大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其实此时的鬼感到空气渐渐地稀薄,舌头肿胀,几乎堵住了嗓子眼,视线模糊。 但在最后一刻,白宝音格图紧紧捻着的套马杆放松了两圈。 其实鬼也就是那么最后一点儿力气了,如果再跑一会儿,它恐怕就会垮掉,一旦倒地,就会迅速地被拖死。 白宝音格图下了马。 确实是一头大得惊人的好狗,在草地的生活的时间里,白宝音格图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头狗。 他手里拎着刀在鬼的颈间比划着…… 第六章 营地 他们就那样玩得很晚,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直到白色的炊烟升上草地无风的天空,渐渐地消散,乌云喊阿尔斯楞回家吃饭。 ——本章 一个无聊的上午,白宝音格图已经骑着马进草地里放羊去了,乌云在帐房摊晒着奶干,而阿尔斯楞唯一的玩伴,那头牧羊犬一个月前突然地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再也没有回来。百无聊赖的阿尔斯楞先是骑着半根折断的套马杆围着毡房狂奔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对这毫无创意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他扔掉了套马杆,爬上勒勒车向四处张望。极目四望,是一片远接至地平线的微微泛黄的草地,这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年份,牧草竟然长得有半人高,当微风拂过时,那丰厚的草竟然像麦浪一样滚伏翻腾。 阿尔斯愣在站在勒勒车上看得呆了。这是无尽的草地,在远方与湛蓝的天空相接的地方就是遥远的地平线,望着蓝天之下无尽的地平线,阿尔斯楞小小的心脏有力的起伏着,他一直想到那地平线的后面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阿尔斯楞的脸上一扫而过,他抬头望去,那是一只乘着草地秋天的气流在极远的高空中翱翔的鹰。就在那一瞬间,它阻隔在太阳与阿尔斯楞之间,遮住了阳光。 此时,它正慢慢地越升越高,像是要一直飞到天空的极致高处,再也不回到地面上来了。 因为被耀眼的阳光刺痛了眼睛,阿尔斯楞眨着眼睛向远处张望,试图缓解那不适的酸痛。 突然,有什么吸引了阿尔斯愣,那是令他感到厌烦的草地开始微微泛出焦渴黄晕的绿色迥异不同的颜色。 在营地里,举目四望应该只有一片绿地,不会再有别的颜色。 那一抹白色在远处的草地里闪动。 最初阿尔斯楞以为那是一副已经死去的牛或羊的骨架,但是在他印象里,那里昨天还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 那么就是说,这意味着那里有新的东西出现了。 阿尔斯楞回到毡包里拿出望远镜,但是他无伭怎样调整望远镜的焦距,视野都只有一堆羊毛样的东西。 也许是早晨出牧时一头落队的羊,这多少令阿尔斯楞有些失望。 尽管这样,阿尔斯愣还是慢慢地向那边走了过去。大概有一公里远吧,但是当他慢慢地接近时,他发现那绝不是羊。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阿尔斯楞看出那在风中飘动的毛不是像绵羊一样卷曲,是直毛。 他放慢了脚步。 这时它似乎听到了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来。 噢,是一头狗。 而很快阿尔斯楞就惊喜地发现,这是春天时他放掉的那头狗,不过现在已经比那时瘦弱了很多,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身体似乎已经干瘪,毫无生气,那一身曾经漂亮的银色长毛,芜乱不堪,纠缠在一起,上面满是枯草和苍耳的种子。 最令阿尔斯楞感到吃惊的是——在他接近时已经闻到了那种刺鼻的气味,它的左后腿上一片血肉模糊,不知是什么造成的伤口,已经腐烂,上面涌动着蛆虫。 这是一头已经垂死的狗。 “小狗狗,噢,小狗狗。”阿尔斯楞怜惜地抚摸着这头狗。 狗侧身躺在地上,只是在他的手抚过它的身体时,才努力地拭着抬起头来,在他的手上嗅嗅。 阿尔斯楞相信它是为自己跑回来的。 这时他发现狗的鼻子干得厉害,他知道,健康的狗的鼻子永远都应该是湿润的。 缺水,是的,缺水。阿尔斯楞起身急急忙忙地向毡房跑了回来。 在毡包里找了瓶子灌了水,阿尔斯楞又向那头狗躺倒的地方跑去了。 “别跑远了,阿尔斯楞。”正俯身在晾晒奶渣的乌云抬起头来,向着阿尔斯楞的背影喊道。 “不跑远,玩!”阿尔斯楞头也不回去地跑开了。 鬼确实是自己回来的。 从白宝音格图的营地逃走之后,整个春天鬼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春天来了,雪已经化净,广阔无边的草地上再也没有它的栖身之处。在白天,它只是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会吸引营地上的狗和那些好奇牧人的目光,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望地奔跑。还好,尽管不止一次受伤,便终归没有什么大碍。 但鬼几乎找不到什么食物,夜里偷袭羊群变以得越来越难,而随着春天的到来,营地里的狗似乎也随着体内某种激素的滋生变得更加兴奋好斗,鬼只是远远地一露头,它们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尖声吠叫,然后一拥而上。 因为食物馈乏,鬼的体力越来越差。 鬼只是偶尔能够瞒过那些牧羊犬的眼睛,溜进羊群里。而鬼好像刚刚发现每个羊群都饲养着一两头黑色的山羊,这些山羊显然与那些温驯的绵羊不同,在一次鬼正在羊群里寻找合适的肥羊下口时,一头黑山羊竟然趁着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侧面狠狠地撞向它,鬼的肋骨受到前所未有冲撞。一次毫无防备的受伤,那次受伤,整整一个月才好,在奔跑时鬼不得不时时吸上一口冷气。 有时好不容易咬倒了一只羊,根本没有机会喘息,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吞食羊腿上大块的肉。此时羊群的骚动已经引起了牧羊犬的注意,它们围着羊群狂呼乱叫,鬼只能趁着牧人还没有出来时抓紧时尽量地吞下尽可能多的肉块。 当牧人骑着马出现时,它就只能又开始奔逃了。 没有漫野的雪地为他提供保护,鬼只能不停地奔跑。只要可能它总是选择乌尔逊河边的一些营地,这样在被追捕时,它可以逃进河边那些盘根错节的柳树丛。 那里,马是进不去的。 很多次,鬼都是差一点被重新捕获。只要不是饿得没有任何办法,鬼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再偷袭牧人的营地。更多的时候,它都是掘开鼠洞,寻找那些瘦弱的鼠作为自己的食物。 直到夏天到来,鬼的日子才好过一点。在充足的雨水滋润下,牧草以惊人的速度疯长,终于可以为鬼提供一个良好的隐藏的地方。那些牧草高过鬼的背部,它终于可以在牧草的掩护下偷食一些小羊。 八月的一天,鬼在一个黄昏慢慢地接近一个营地。它没有在营地的周围发现牧羊犬,在毡房旁边的围栏里,圈着几只小羊,那些小羊互相追逐打闹咩咩发嗲的叫声吸引着鬼。鬼已经饿得太久了。 但就在它已经匍匐着爬到围栏的旁边时,一块轰然巨响将鬼掀翻在地,鬼感觉那是一面墙一样凌厉地砸来的气流。鬼被被重重地砸倒在地,左后腿像被泡进了滚烫的热水之中。 这是鬼第一次被枪击中,而且是霰弹枪。 鬼爬了起来,嘴里都是苦味,它犹豫了几秒钟,随后还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逃开了。 还好,这次没有牧羊犬,也没有牧人追过来。 鬼在河边的柳树丛里躲了两天。 鬼左后腿肌肉里楔进了十几粒铅弹,像一群炸窝的野蜂在那里疯狂地刺蛰,尽管它不断地舔拭,伤口还是恶化了。鬼不知不觉间开始长久地昏睡,两天里,它只是在高烧的肆虐下挣扎着到河边喝了一次水,没吃什么食物,也不觉饿。 当有些清醒的时候,鬼开始恐慌起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开始寻找柳树丛里最阴暗隐蔽的角落。这是动物的本能,在死亡即将来临时搜索僻静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如果鬼一直躲在河边柳丛的深处,终会因为伤口的感染悄悄地死去。不知是什么驱策着鬼,在这种时刻,它突然想起了那个营地,营地上那个男孩,那个像小兽一样小小的男孩。 鬼爬了起来,顺着河边一直向记忆里的那个营地走去。饥饿和伤痛折磨得它几乎抬不起头来,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黄昏将近,感觉似乎距离那个营地越来越近了。 鬼离开河滩,费力地爬上河岸。 在看到那燃起炊烟的白色毡包时,鬼已经走不动了,索性趴在了草地上。 整整一夜,鬼都在昏睡,直到黎明到来。 这时,阿尔斯楞拿着水瓶回来了。鬼躺在地上,阿尔斯楞试着将水倒进鬼的嘴里,鬼呛住了,咳嗽着。 阿尔斯楞坐了下来,扳起鬼那沉重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瓶中的水倒在手心里。 就这样,鬼就这样喝空一瓶水。 阿尔斯楞犹豫了一下,又拿着空瓶子向毡包跑去。它再跑回来时,不仅带回了一瓶水,还拿了两块煮好的羊肉。 他本打算将水喂完后再把肉喂给鬼,但是发现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放在一边的羊肉。 两块羊肉,鬼几乎只是眨bbr>.99lib?眼之间就吞了下去。 于是那整个上午,阿尔斯楞就在毡房和躺在草地上的鬼之间跑来跑去。乌云赶着勒勒车去河边取水,没有发现他几乎将盆里刚刚煮好的羊肉都喂给了鬼。 在鬼吃饱之后,阿尔斯楞试着用一块布蘸着从毡包里取来的一瓶酒为鬼清理伤口。但这种治疗并不成功,尽管他动作很轻,十分小心,可每当蘸了酒的布接触到鬼的伤腿时,鬼的头都会猛地扬起,发出低沉地呻吟声。 “小狗狗,没事的,小狗狗。”阿尔斯楞轻轻地抚摸着鬼的脖子,鬼渐渐地安静下来,任由这个小男孩清理自己那一片狼藉的伤口。即使如此,每当阿尔斯楞手中的布触到伤口时,鬼全身还是一阵剧烈细碎的抖动。当阿尔斯楞终于擦净鬼的伤口时,无论是他还是鬼都因为这种小心翼翼的清理而筋疲力尽。当伤口上面蛆虫和血污被清除掉之后,血污下面呈现出十几个正在溃烂的细小伤口。对于这样的伤口,阿尔斯楞束手无策,他知道,只有白宝音格图才能治好这样的伤口。 食物带给了鬼力气和安适感,它甚至安心地在阿尔斯楞的守护下睡了一觉儿。 这几乎是自从鬼离开警犬基地之后第一次享受真正的睡眠,它知道醒来之后不会再有乌云盖顶一样呼啸而过的飞机,不会再有劈头盖脸的棍子。 阿尔斯楞则小心地为鬼扯去身上那些已经褪落却没有脱落毡片一样浮在身上的残毛,为它摘下身上那些苍耳和各种野草带刺的种子,捕捉隐藏在耳后和脖颈上的跳蚤。 在睡梦中,鬼像小狗一样惬意地呻吟抽搐,恍然以来在梦里仍然被那些愤愤不平的牧人骑着快马追逐,马蹄眼看就要踏在它的尾巴上。 中午阿尔斯楞回毡房吃饭时,并没有告诉乌云发生的事。 这是他的秘密,即使作为一个孩子他并不具有长久地保守一个秘密的耐心和能力。 阿尔斯楞吃完饭就急不可耐地钻出了毡房,乌云还没有来得及埋怨一声,就听到毡包外面的阿尔斯楞一声尖叫,那是凝聚了这个世界所有欢喜与兴奋的尖叫。 乌云冲出了毡房,在毡房前的草地上,看到一头银白色的巨犬正在咬向阿尔斯楞。 乌云惊叫一声,冲了过去。但她刚跑了几步就站住了,阿尔斯楞和那头狗都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现在乌云看清楚了,那头巨大的狗只是在轻轻地嗅闻着阿尔斯楞的手,而阿尔斯楞竟然搂住了这头巨犬的脖子,那放松的表情俨然以为那是一头温顺的羊。 那个早晨,白宝音格图的毡房前略显忙碌。早早地,他就在毡房前的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火,支起一只铁锅。 锅里的水沸腾之后,白宝音格图用木棍挑出煮得滚烫的刀子,又用热水将碗里的盐化开。 不过,当白宝音格图拿着刀走向鬼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懒懒洋洋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鬼却突然警惕起来,它将伏在两只前爪前的头抬了起来,披散的额毛下的眼睛露出逼人的寒光。鬼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宝音格图手中的刀。 白宝音格图随后的接近宣告失败,在他距离鬼还有一两米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已经是鬼可以接纳的极限了。鬼喉部深处隐隐如同遥远天空中闷雷般低沉的咆哮就像越来越旺的火苗,在警告着他不要再向前走。 白宝音格图又试了几次,而鬼的咆哮声也随着这几次的接近而呈现出潮水几进几退的起伏,无论是鬼还是白宝音格图都对这种接近感到极度紧张。 只要白宝音格图踏过那根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在鬼的世界里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不会让任何陌生人逾越的界限,那么鬼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攻击。鬼了解刀,那是武器,像枪一样,也是可以带来死亡的器具。 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是不可相信的。而且鬼似乎还可以闻到刀子上面若有若无地洋溢着一头羊的气味。一头已经死去的羊。 鬼相信,可以杀掉羊的武器同样也会对它的生命造成威胁。 就这样,白宝音格图一次次地试着接近鬼,都在鬼威吓的咆哮声中退却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拉锯战一样的来往让白宝音格图感到极其地疲劳。 “阿尔斯楞!”终于,他回头冲着毡房一声大喊。 一直在藏在毡帘后面窥视的阿尔斯楞一直地等着这一刻,像一只小鹿一样从毡包里跳了而出。 白宝音格图并没有告诉阿尔斯楞应该做什么,但是阿尔斯楞只是跑到鬼的身边,一直全身紧张地绷紧的鬼身藏书网上的某种东西在看到阿尔斯楞的一刹那就融化了。 这种变化是惊人的。 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放松,它的眼神像傍晚夕阳下的河水,泛起温暖的涟漪,甚至连它那银白色的被毛似乎都变得更加柔顺而富有光泽,阿尔斯楞在鬼的身边蹲下,轻轻地摸了摸鬼的头。鬼在伸出舌头舔了舔阿尔斯楞的手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阿尔斯楞的抚摸,那表情酷似趴在被晒热的草地上享受着六月和煦的阳光。 “好了。”阿尔斯楞低声说。 白宝音格图再次慢慢地接近着鬼。 白宝音格图以为鬼会放松警惕,但他错了,这种特权只是属于阿尔斯楞的。白宝音格图再次与鬼那猛然睁开的眼睛里寒冷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地踏出的一只脚还没有落地,从鬼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已经临近爆发的顶点——在鬼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靠得太近了。如果他这一脚落下去,说不定就像触动了地雷的引信一样,在一声轰然巨响中,鬼会随着四处迸飞的弹片毫不犹豫地扑过来。 而要收回脚,白宝音格图就会失去平稳。他脚上沉重的马靴使他的脚显得十分沉重,他从未在阿尔斯楞的面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过还好,白宝音格图发现阿尔斯楞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他正在轻轻抚摸着鬼颈部的皮毛,在安慰着它。 “小狗,小狗,一点儿事也没有,他是白宝音格图,就是我爸爸,他不是坏人,不会用枪打你的,也不会用刀子割伤你的。就是要把你的伤弄好啊。要不然,你的腿就被坏掉了,那时你就只能是三条腿的狗了,天啊,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你怎么跑呢……” 如果有一种巫术,那么阿尔斯楞此时所说的一切就是一种神奇的巫术。阿尔斯楞嘀嘀咕咕地说的什么白宝音格图也听不清,但鬼却在这慢声细语中变得像一只小猫一样温和,而那威胁性的低沉咆哮也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像猫一样满足的呼噜声。那像是使暴戾的眼镜蛇慢慢地进入迷醉状态的耍蛇人的音乐,但又不同,鬼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白宝音格图是在不知不觉中将那只尴尬地悬着的脚放回地面的,尽管他知道这狗确实喜欢阿尔斯楞,只允许阿尔斯楞接近它,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没面子。 “好了,没事了。” 阿尔斯楞回头欣喜地看了一眼白宝音格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白宝音格图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蹲了下来,凑了过来,鬼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举动,或发出令他感到紧张的声音。 在阿尔斯楞的世界里,这是父亲白宝音格图第一次听从他的指挥。 当白宝音格图扳开鬼的左后腿时,它挺起了枕在阿尔斯楞膝盖上的头。白宝音格图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全身都僵住了。如果鬼选择在此时攻击,那么毫无疑问,白宝音格图的手臂从此就不再属于他了。 阿尔斯楞几乎是有些强制性地扳住鬼的脖子,不过好像是没有这个必要,鬼重又将头枕在了阿尔斯楞的腿上。 鬼看似平静,其实在内心中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当白宝音格图用棍子将刀从滚水中挑出来时,鬼已经在猜测自己最悲惨的结局了。它曾经不止一次地远远地看过营地里的人杀羊,就是这样烧起大锅的开水,然后用一把小刀在羊的胸口轻轻一点,划出仅仅可以容一只手进入小口子,牧人的手就会从那温暖的入口探进去,在羊的皮下蠕动,一直到到达腰部,然后轻轻扯断羊腰部的动脉,羊就悠然地死去了。 自己也会这样死去吗。鬼在猜测。但此时可以这样躺在阿尔斯楞的身边让它感到心满意足。鬼从小到大,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但此时它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害怕失去这个小小的男孩。当这个男孩的轻轻地抚摸鬼时,其实鬼一直在压抑着心胸中那种令它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像泉水一样涌动的巨大的情感。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温暖的雨水浇灌着它,落在它的被毛上,渗透进它的皮肤,它的血液在沸腾,它感到浑身发烧。它想像一只小狗那样坦露在草地上,展露出柔软的咽喉和腹部,让那只轻柔的手落在上面。鬼感到自己的眼睛温暖而湿润,它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对这个男孩的陌生的情感,甚至此时鬼可以想得到的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撕咬这个男孩,但那是鬼的理智所完全不能允许它做的,如果它那样做了,伤害了这个男孩,那么它所能做出的补偿就只有去死了。鬼在克制着自己那涌动的冲动。 如果可以一直躺在阿尔斯楞的腿上,就是死去也没有什么,此时这就是鬼的世界,在鬼的世界里只有阿尔斯楞。这是爱,对这个男孩的爱。这种从未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的情感此时像洪水一样袭来,顷刻之间淹没了鬼,让鬼喘不过气来。死亡已经不再让鬼感到恐惧。 但这个男人手中的刀并没有点在鬼的胸口,白宝音格图用刀点轻轻地点在它那条点缀着众多小伤口的左后腿上,他在试探,在确信鬼绝对不会在疼痛中发狂之后,才用刀尖小心地挑去腐烂皮肤表面上的蛆虫和蝇卵,草根和其他的脏物。清理完伤口之后,白宝音格图又用热盐水冲洗。此时的鬼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一种缓缓的暖意从它的左后腿慢慢地升起,直达腰部。 当刀划开鬼腿上的腐肉时,鬼轻轻地颤抖着,抬起头。 阿尔斯楞在安慰着它,这个男孩的声音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让它放松下来,分散它对腿部阵痛的注意力。在离开基地之后,鬼从未感到如此放松。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白宝音格图小心地划开腐烂发黑的皮肤,浓稠的脓液立刻淌了出来,他在黑红色的腐肉里寻找那些隐藏已久的铅弹。 疼痛,像爆炸一样的疼痛。鬼咆哮着,但它终于没有咬下去。阿尔斯楞一直紧紧地搂着它的脖子。鬼知道应该信任这个男孩,它的主人。即使在草地像野兽一样游荡,但它仍然是一头狗,它渴望靠近火,还有一个人类,一个属于它的主人。现在,鬼终于找到了。 “没事了,小狗,什么事也没有了。” 腿上被敷了药的鬼躺在被阳光晒暖的草地上。 当白宝音格图骑上马去草里牧羊前,看到阿尔斯楞端来一只铁盆放在鬼的面前,里面是半盆羊肉黍米粥。 “这狗怎么办呢?”乌云有些犹豫地问已经跨上马背的白宝音格图。 “不用管它。” “不用管它?” “是,就让它呆在那里,只要阿尔斯楞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有。”尽管白宝音格图心有不甘,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在狗的这件事上,由阿尔斯楞来决定一切。 他掌握着绝对的决定权。 “用不用拿个什么东西给它垫上。” “那倒是不用,狗还是在地上好,狗是属土命的,只要可以沾着土的气息,恐怕就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傍晚,白宝音格图赶着羊群回到营地时,并没有在勒勒旁边的那块草地上看到鬼。 也许已经死了,他喃喃自语。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一些淡淡的失望。 但他猜错了,当他骑着马走得越来越近时,阿尔斯楞突然从毡包后面跑了出来,一直冲他的马前。 “爸爸,你猜?” “猜什么?”被草地上的毒日头整整无遮无掩地晒了一天之后,白宝音格图此时只想扳鞍下马,走进毡房里盘腿坐下,喝上一碗消渴的热茶。他无法从阿尔斯楞的表情上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看。”阿尔斯楞以一位正在表演的著名魔术师拂开身上大氅的夸张动作转了个身。 “蒙!”他冲着毡包后面高叫一声。 在草地金色的黄昏中一道耀眼的银色,最闪亮的银子。 雄壮的鬼眨眼之间已经跑到阿尔斯楞的身边。这已经不再是那头已经陷入死亡边缘的狗了,此时除了包扎过的左后腿还微微地有一点儿跛,怎么看这都是一头极其少见的英气勃勃的巨犬。 鬼稳稳地站住之后,注视着白宝音格图,那表情像是在看阿尔斯楞介绍给它的一位新朋友,或者阿尔斯楞只是让它看一看属于他的财产。 怎么看此事都有些令白宝音格图感到不可思议,蹲踞着的鬼比站立的阿尔斯楞还要高出半头。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头野兽一样的巨犬会对这个小矮人俯首帖耳。 而阿尔斯楞此时像一个看着自己的百万雄师发出震天吼声穿越校场的将军,一付得意至极的神色。在确信已经在白宝音格图面前充分地炫耀了自己的狗之后,阿尔斯楞发出冲锋陷阵般尖利的呼哨,冲开惊慌失措的羊群,向前跑去了。而这头银白色的巨犬,似乎在仅仅一天之间就恢复了体力,重又找回了那捍人的气势,摇曳着一身如银子般闪亮的长毛,紧紧地跟在阿尔斯楞的身旁。 “这是我的狗了,我给它取的新的名字。”阿尔斯楞高喊着跑开了。 白宝音格图看着他们一起跑出了很远,在阳光中漂亮的剪影呈现出他们在撕扯着打闹的轮廓,他们像是要在蜂蜜一样浓醇的阳光里融化了。 乌云从毡房里出来,将一碗酸奶渣倒在早晨时放在鬼前那个盛粥的铁盆里。那锅里的粥早已经被鬼吃得一干二净。 “怎么样?”看到走过来的乌云,白宝音格图询问。 “没怎么,早晨把那半盆粥都喝光了,当时看来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是吃粥,中间还歇了一气儿。趴了一中午,头就抬了起来,下午我喂了它一点牛奶。我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和阿尔斯楞一起出去玩了。” 自从营地里那头牧羊犬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白宝音格图一直没有机会去附近的营地寻找一头新的牧羊犬。年初在他捕获鬼时没有当时就杀死它,也是被这头狗硕大无朋的体形所吸引,他当时就认为这是一头非常漂亮的牧羊犬啊。 阿尔斯楞和鬼还在黄昏的草地上嬉戏。在这空茫的草地上,阿尔斯楞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玩伴。原来那头牧羊犬在阿尔斯楞还没有出生时就有了,比他的资格还老,说是陪他玩,不过是无可奈地敷衍他吧。而鬼的出现却截然不同,是阿尔斯楞将这头受伤的狗带回家的,是他救了它。鬼是他的狗。 阿尔斯楞高叫着扑向鬼,鬼左右躲闪着,虚张声势地咆哮,夹着尾巴逃蹿。随后,鬼又迅速地转换角色,成为追捕者。鬼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不安和羞涩,它无法控制自己在一种强烈的感情的驱策下想要撕咬,想要狂吠,想要咆哮的冲动。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爆发,如果再不发泄出来,它就要爆炸了。 鬼是要杀了这个小小的人类的孩子,这个带给它温暖的情感的孩子,它的神。鬼狂吠着,挑起上唇,露出獠牙,以一种摧枯拉杇般的气势,冲向阿尔斯楞。不要说撕咬,也许仅仅是撞在阿尔斯楞的身上,恐怕也要让他全身骨折。 但那只是一种游戏。游戏,鬼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情感发泄的方式。游戏,一种为了快乐而进行的活动,以前还从来没有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鬼正在学习,对于鬼来说是一种新奇的开始。鬼那像冰壳一样的世界正开启了一条窄窄的裂缝,而阳光正从这条仅有的裂缝里洒进来。 鬼那疯狂的气势令远远地毡房前向这边张望的白宝音格图紧张地拎起了靠在毡房门边的布鲁棒子。阿尔斯楞也许是吓呆了,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但是像推土机一样跑得烟尘四起..的鬼还是向阿尔斯楞冲了过去,就在要撞到阿尔斯楞的时候,白宝音格图已经拿起布鲁棒子向那边跑过去时,鬼却像一只羚羊一样,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 从白宝音格图的方向望过去,鬼正以劈头盖脸的气势压倒在阿尔斯楞的身上。 但是阿尔斯楞响亮的笑声让白宝音格图在一天之中第二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鬼只是从阿尔斯楞的头上跳了过去。 而白宝音格图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惊扰了阿尔斯楞和鬼,他们颇为惊诧地投来的目光让白宝音格图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于是他颇为艰难地挥舞着那根前头缀着铅砣的榆木棒子,做出一付对草地上蚊子恨之入骨的表情,正在奋力驱赶这些恼人的小虫。先不说蚊子慑于尚未降落的夕阳那可怕的威力尚未出动,只是挥熏那根沉重的棒子,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白宝音格图就这样一路挥舞着布鲁棒子回到毡房去了,而乌云此时正站在门口,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幕。 而阿尔斯楞和鬼,他们还在那里玩耍。一种最最单调的互相追逐的游戏,竟然让他们玩得如此兴趣盎然。在液质般渐渐沉落的夕阳中,一个孩子与一头巨犬互相追逐、打闹,孩子的笑声与鬼狂暴地吠叫声明亮而欢快,他们扬起淡淡的灰尘,这是草地黄昏中最温暖的一幕。 他们就那样玩得很晚,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直到白色的炊烟升上草地无风的天空,渐渐地消散,乌云喊阿尔斯楞回家吃饭。 鬼开始了一种草地牧羊犬的生活,与以前所有的日子相比,这都是天堂一样的日子。 鬼享受到丰富的食物,每天有足够的牛奶和奶渣,还不包括阿尔斯楞在乌云没有看到的时候偷偷喂给它的羊肉或是奶干。 更多的时候,鬼都是懒散地趴在毡房门前的草地上晒着太阳,有时候,它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当鬼真的睡着时,过去的生活在梦境里还是挥之不去。它又一次被套上一圈圈沉重的链子,压得它喘不过气来,棍棒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得它睁不开眼睛。重又回到过去生活的臆想令鬼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它无法想象这种天堂般的日子只是刚刚开始,就迅速地结束了。绝望像冬日里冰冷的水淹没了鬼,它在睡梦中哭泣着醒来。 眼前只有阳光和草地,营地平静如初,鬼仍然沉迷于梦境之中,这一切似乎真的永远地离它远去了。 鬼一跃而起,在此时想要看到阿尔斯楞的想法如此强烈,它跑到毡房门前。 毡房是狗的禁地。想要跟随着阿尔斯楞进入的鬼在被白宝音格图的第一次打击之后就迅速地明白了营地的这条规则,它学得很快。 鬼轻轻地探出鼻子掀开毡房门口的毡帘,在毡房的一角,阿尔斯楞正躺在那里熟睡呢。 鬼松了一口气。 鬼围着毡房走了一圈,现在,这座毡房,以及这个毡房附近广大的草地,都是它巡行的范围了。 鬼开始视察自己的视地。 这是种饱食终日的优裕生活,而每天晚上与阿尔斯楞的游戏,几乎成为它一天中唯一的工作。 鬼的身体在迅速的恢复。腿上的伤很快地愈合结痂,上面的被毛也慢慢长好,几乎看不出枪伤的痕迹。但有一颗铅弹却留在鬼腿上肌肉的深处,它像一颗金属的种子留在那里,并不影响鬼的行动,但偶尔会让鬼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但是,在草地游荡时的那段生活并非没有在鬼的身上留下印迹。终于,在一个黄昏,鬼身体内的某些东西似乎被辉煌落日独特的光线所蛊惑,它莫名其妙地扑向一头刚刚归牧的羊。羊群像炸营一样,四处奔逃。 白宝音格图的鞭子重重地抽在鬼的身上,但鞭子刚刚抽下去他就后悔了,这头已经康复的狗像狼一样咆哮着,向他露出獠牙。 那只被攻击的羊已经失魂落魄地逃开了,就在鬼又要追过去时,一根棍子重重地打在鬼在的背上。 鬼愤怒地回过头,准备再向白宝音格图示威,但站在它身后的是阿尔斯愣。鬼惊呆了,自从阿尔斯楞将它救回之后,还从未打过它。鬼那一瞬间混浊的视野似乎立刻清澈起来。 当阿尔斯楞的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它已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羊,是阿尔斯楞的财产,它是应该保卫着这些财产的。而阿尔斯楞这种愤怒的责打,对于鬼来说几乎是整个世界的终结,它无法想像没有阿尔斯楞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最初,白宝音格图以为这狗注定了狼的本性,在吞食那么多的羊只之后,终归会重蹈覆辙。但他没有想到当阿尔斯楞的棍子落下去时,它竟然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任由处罚,没有像刚才自己鞭打它进那样呲着牙示威。 白宝音格图没有制止阿尔斯楞,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 鬼已经将整个身体都贴伏在地面上。阿尔斯楞又牵来一只惊恐的羊,拴在围栏上,它拎起鬼的耳朵将它拖向那只羊,把它的嘴重重地压在羊的身上。 “你吃吧,蒙,你吃吧,你吃了这只羊吧。你不知道咬了羊不对的吗?” 白宝音格图竟然在这头巨硕的狗的目光中看到一种羞涩而懊悔的表情,那情形看起来只要可能,如果地上有一个足够大的洞穴,它会一直钻下去,躲在里面,为自己这种行为久久地忏悔,直到最终得到阿尔斯楞的原谅。 直到晚饭之后,白宝音格图发现那头狗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种沮丧失落感转瞬之间像风暴一样席卷了它的世界。它在一瞬间失去了生气,像垂死一样趴在地上,活力像飘上天空的炊烟一样消失了。 白宝音格图知道阿尔斯楞的力量不可能对鬼这样强壮的狗造成任何伤害,那么这头狗到底怎么了呢。 这时阿尔斯楞也发现了鬼那显而易见的消沉,他走了过去,蹲了下来,轻轻拍打着鬼的头。 “蒙,知道自己错了吧。不能再咬羊了,怎么可以咬羊呢。好了,原谅你了。” 阿尔斯楞刚刚说完,鬼竟然站了起来。阴霾般蒙覆在鬼身上的颓丧几乎在一刹那间荡然无存,活力像阳光一样重新回到这头狗的身上,力量也随之而来。这头巨大的狗在阿尔斯楞的身边高高地跃起,发出讨好的小狗一样的快乐的吠叫。 奇迹,自己竟然拥有这样一个可以驯服巨犬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白宝音格图苦笑着回毡房里去了。 那是鬼一生中最后一次攻击羊。 在经过了一段天堂般的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之后,鬼开始认真地行使自己的职责。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鬼就已经确定了白宝音格图草场的地图,它将这广大的区域全部跑了一遍,在边界线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营地四周近一平方公里的草地,是这片草场的核心地区。对于陌生人,那是绝对的禁地,从此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进入这片由鬼来保卫的领地。 当路过的牧人距离营还有一两公里时,已经觉察到的鬼一跃而起,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地平线,当确信那匹载着牧人的马是向着营地的方向而来时,鬼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这几乎是营地上所有牧羊犬都会从事的基本的工作,但鬼却不同,鬼从不发出任何吠叫,只是一声不吭地地奔向骑马的牧人,高高地跃起,凶猛地扑咬。 骑在马上的牧人本以为这头牧羊犬不过是像其他营地的狗一样,先是一顿狂呼乱叫,算是给主人报了信,然后就算完成任务,跑到一边晒太阳去了。 这头牧羊犬却和他们以前见过的狗不同,弹跳惊人,高高跃起时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悄无声息地直向马上的人攻击。如果不是牧人舞动着手中的鞭子或是套马杆手忙脚乱地支撑着,恐怕早就被扯下马来了。 于是牧人们不得不放下架子,一边抡圆了鞭子狠狠地抽向这头狗,一边大呼小叫地喊营地里的人出来拴狗。 鞭子打在这头牧羊犬的身上像抽在石头上一样,它并不像其他的牧羊犬一样哀号着逃开或是远远高声吠叫不再靠近。这头牧羊犬对打在身上的鞭子竟然毫不在意,刚刚落地又一次跳起,狠狠地咬向牧人的小腿腿,尽管穿着厚厚的马靴,它的利齿还是在那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鞭子的抽打只是令鬼更加阴沉,撕咬得更加凶猛,满身飘拂的银色长毛更显得这头庞大的巨犬如同被囚禁已久的恶煞。连牧人跨下的马也在这头牧羊犬不顾一切的扑咬下失去了固有的镇定,狠狠地咬住口中的嚼铁,想离开这个由野兽据守的营地。 这时马上的牧人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他们平日里见惯的牧羊犬,终于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发出变了调的绝望呼救声。 终于,救星出现了,从毡房里走出一个小人来。 “蒙。”那小人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攻击的巨犬顿时停了下来。在凶悍的扑咬之后这头牧羊犬几乎没有剧烈的喘息,只是两肋轻轻翕动,闪到一边,冷冷地注视着惊魄未定的牧人骑着马走向毡房。 那小人再呼唤一声,这头银色的巨犬小步跑到小人的身边,静静地蹲踞在小人的身旁,不过仍然警惕地注视着从刚刚下马的牧人。 这头牧羊犬确实与众不同,在小人发布了命令之后,这狗只是警觉地注视着来访者,绝对不会再进攻,而绝不像其他的狗,尽管主人一再地喝止,总是在牧人下马进入毡包前狠狠地来偷袭一口。 像鬼这样攻击的时候像猛兽一样,但在主人发出命令之后绝对服从的牧羊他们真的没有见过。鬼身体内来自莱茵河畔的那绝对服从的血统,终于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当牧人一边察看着头层牛皮靴子上的几近穿透的齿痕,一边走进毡包时,不忘由衷地赞叹:好凶猛的牧犬啊! 而它的主人,阿尔斯楞,则在此时涨红了脸,紧紧搂住鬼那粗壮的脖子,像被夸奖正是自己一样:“它叫蒙。” 那些牧人们相互转告,当路过白宝音格图的营地口渴想进毡房喝碗热茶时,一定要赶在那头野兽一样的银色巨犬赶到之前放声大叫,喊主人出来。那巨犬的攻击时从不发出一点声音,一副要将人马撕碎的样子。而当白宝音格图的儿子阿尔斯楞出现时,它却表现出惊人的服从。总之,无论是阿尔斯楞还是那头被叫蒙的巨犬,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为牧人们饮茶时一个久久不会褪色的话题。 那年是农历的马年,正如久远的历法所昭示的,那是雨水充沛,牧草丰茂的一年,草地终于重现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荒蛮景象。羊群整日伏身在丰美的牧草间,抬起头时,腰肋间已经浮满了肥美碱草化成的油脂。 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集团化的团伙也开着载重卡车游荡在草地之上,偷窃那些肥美的羊只。在那样的日子里,草地上奔驰着来自各地收买绵羊的卡车,谁又能分辨出哪些车上的羊是偷盗而来,哪些又是合法地从牧人的手中购得的。 那段时间,牧人们甚至中午也不敢回到视野之中的毡包吃午饭,生怕转眼之间自己的羊群被这些偷盗者运上卡车,呼啸而去。 那些日子,白宝音格图每天出牧时都会叫上鬼,鬼尽管不太情愿,但同样不情愿的阿尔斯楞只是抱着它的脖了低声嘀咕几句,鬼就顺从跟随着白宝音格图一起出牧了。 白宝音格图问阿尔斯楞到底对鬼说了什么,它会如此听话。 “就是让它好好地看着羊群啊。”阿尔斯楞不以为然地说。 白宝音格图知道阿尔斯楞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那么这是一头可以听得懂人话的牧羊犬吗。即使如此,它应该也只是可以听得懂阿尔斯楞语言的牧羊犬。或者,根本就是阿尔斯楞已经掌握了牧羊犬的语言。白宝音格图为自己生产这样可笑的想法而苦笑不已。 每天,在将羊群赶入一片牧草葱荣的草场之后,天就已经将近正午,白宝音格图将鬼独自留下,自己回家吃饭,直接到下午才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到牧场,赶着吃得肚子滚圆的羊群回营地。 整个白天,几乎只有鬼独自看护着羊群。 在其他营地最少也有十几头羊不翼而飞的那个狂乱的季节里,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竟然无一损失。 并非那些偷盗者对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网开一面,相对于别的羊群附近总是徘徊着两三个牧人的情景,他们最初接近白宝音格图的羊群,看到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中那些酣睡的羊竟然无一人看守时,也有些疑惑,甚至以为那是对盗羊者恨之入骨的牧人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但是放眼四野,确实没有一个人。 但是他们刚刚拎着绳子接近,准备将羊群圈向已经打开车厢装上栈板的卡车时,突然从趴伏的羊群站起一头银色的巨犬。他们谁也没有看清那头牧羊犬是怎么出现的,鬼那完美的体色使它隐身在羊群中时无人可以发现。 但是,这头牧羊犬并未发出任何吠叫声。一头哑狗,它无法用自己的叫声引来牧人,这些盗羊颇为此欣喜不已。只要赶开这头牧羊犬,那么这群羊就属于他们。 希望总是如此美好,但是最好的希望破灭时,呈现在这些盗羊者眼前的,也就是最要的绝望。 这些手持铁棍大棒的壮汉本以为自峙人多势众就可以哄跑了这头牧羊犬,但他们的判断出现了失误,而这失误的代价是极其可怕的。 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头牧羊犬,而是野兽。 在第一轮较量中,五个人中有三人的手臂和腿被不同程度地咬伤。他们发现这头牧羊犬在攻击时对击打在身上的铁棍和大棒竟然毫不在意,而一旦咬住身体的什么部位之后,就摇动着头凶狠地撕扯,在这些人的身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未受伤的两个人,不过是目睹了同伴被咬得血肉淋漓的渗状后,不顾他们恐怖的呼救声,抢先逃上了卡车。最后,那三个被咬伤的家伙终于丢盔解甲地跳上已经开动的卡车,他们趴伏在满是羊粪的厢板上为自己没有被这头巨犬吃掉而庆幸不已,同时不无怜惜地检查着刚才跳上车厢时臀部又被填加上的伤口。 他们相信,可以遏止这头巨犬的,只有子弹了。 当下午白宝音格图来到牧场时,只是看到草地上一片战后废墟般惨烈的场面,稀稀拉拉的血迹,乱七八糟的栈板和绳子。 正卧在羊群边打旽的鬼,却只是冷冷地看白宝音格图一眼,对它没有任何表示。白宝音格图毫无办法,他非常清楚,在这头牧羊犬的世界里,他的角色不会比羊群中的一只羊更加高等一些,自己只是阿尔斯的楞的财产而已。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头长相有些不同的羊吧。 两天之后,盟医院的医生在急诊室里接诊了三个身上有多处撕裂伤的病人。他们身上那可怕的伤口让这些医生相信,他们一定是不小心地落入了动物园的熊洞里。总之,这些伤口令人怀疑。在医生报警之后,警察火速赶到,在草地上猖狂偷盗羊群半年之久的犯罪团伙的成员就这样被擒获了。 从此以后,那些顺手牵羊零星偷盗绵羊的卡车也总是远远地绕开白宝音格图的牧场。 牧人之间也在互相转告,千万不要试图接近白宝音格图家的羊群。在羊群中就隐藏着一头与羊同样颜色的银白色的巨犬,它其实一直在冷冷地观察,只要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在你毫不察觉的时它就已经扑了过来,将你压倒在地。那头牧羊犬可以轻易撕开人的脖子。 那头牧羊犬似乎是经过某种专业的训练,每次都会攻击人关键的部位。 大自然似乎总在调整着万物之间微妙的平衡,刚刚过去的夏天风调雨顺,牧草丰美,而随后的冬天却出奇的寒冷,刚刚入冬,就降下了两场大雪,覆盖了广阔的草场。 因为夏日里丰富食物的养育和高大茂盛牧草的掩护,狼的家族空前地壮大。几年未曾结群的狼,再次出现在草原之上,在明亮的月夜,空寂的草地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那是狼只在呼唤着伙伴。 大雪之后,数量俱增的狼群找不到充足的食物,这些被饿急的野兽开始在夜晚来临时集体袭击牧人的冬营地。无论是雪地中的羊盘,还是温暖的棚圈,狼群都不加选择,蜂拥而至。 每一个营地内的羊群,对于狼群来说,都是一座堆满鲜肉的食品库。饥饿的狼群几近疯狂,甚至无惧枪弹的威胁,跳进羊圈之中,大快朵颐,一些牧人的羊圈,常常一夜之间所有的羊只都被放倒。 这个冬天,多年不见的狼患,重又在草地上出现。 入冬之后,白宝音格图早早地卖掉了大部分羊,只留下一小群,每天圈在栅栏里,饲喂事先备好的牧草。草地的雪层太厚,羊的蹄子根本就刨不开那厚厚的积雪。 每天入夜之后,这围栏内的羊就引来成群的野狼,在羊圈外跃跃欲试,寒冷和饥饿已经让这些狼族失去野生动物特有的羞涩和理智,在肚腹极尽干瘪时,它们甚至互相吞食。 那些夜晚,当夜幕降临之后,狼群准时地来到白宝音格图家的营地前。 那是一些狂乱的夜晚。白宝音格图一家隔着厚厚的毡包猜测着那些声音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咆哮、扑打、嘶咬,威胁的低啸,利齿相碰的声响,被咬伤的哀号,伴随着剧烈喘息的厮咬着的躯体滚动中撞击在毡包的侧壁上的嘭嘭作响…… 第七章 真正的冬天 上帝见人bbr>太孤单,便给我们派来了狗。 ——《狩猎之王》约克公爵爱德华[英格兰] 那场风雪在阿尔斯楞上小学前一年>藏书网的冬天降临。即使在那个冬天已经过去多年之后,草地上的人们也不愿更多地谈起那场狂暴的风雪。那些老人在某个日子突然回忆起那个荒寒的季节时,总会轻声叹息,目光黯淡。 在那场天灾之中,有人失去了整个羊群,而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那天上午,草地一片晴空万里,白宝音格图和乌云骑着马去另一个营地探望一位大病初愈的老人。 阿尔斯楞和一只小羊呆在毡包里。这是一只不合时宜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羊,刚刚降生就被带进毡包,外面的冰天雪地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可以要了它的小命。阿尔斯楞对这个不期而来的小生命倍中呵护,这脆弱的小东西每天在毡房的一角安睡,直到牧归才会被带到母羊那里去喝奶。 中午刚过,一片湛蓝的天空慢慢地弥漫起一抹啤酒般昏黄的光晕,随着风越来越大,这昏黄的颜色已经不再遮遮掩掩,几乎眨眼之间天就昏暗了。 草地上被称做白灾的暴风雪,像野兽一样嚎叫着撕扯一切的风,和随之而来的鹅毛大雪。 如今的草地上,人们需要更多的肉和奶,需要更多的羊毛,而数不清的羊群几乎啃光了每一寸草场。其实看似葱郁的草场却像巨人阿喀琉斯的脚踝,脆弱表土上的牧草被牧羊被饥饿的羊啃净之后,风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可以带走沉积了成千上万年的稀薄的土层。于是,丰茂的草场几乎在一夜之间沦为寸草不生的荒漠。 高空中缓慢翻涌着凝聚着尘埃的混浊气团,渐渐蚕食了明净的天空。 风裹挟着发黄的雪片呼啸而来,天空在一瞬间就已经昏暗了,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暴来自蒙古高原。风雪中裹挟着灰黄色的尘土。 99lib?雪落在羊的身上,混和着尘埃的雪在羊毛上迅速地消融。羊毛可以抵御风雪,但对这种肮脏的雪却无能为力。这种雪在羊毛间化为污秽的泥汤,当夜晚温度降低时,又冻结成砣,那些羊被慢慢地冻得僵硬直到最终冻得像石头一样,最后被埋进深深的雪中。 在漫天风雪之中,温暖的毡包是生命的最后避难之所。 阿尔斯楞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也许是玩得太困了,他搂着脖了系着红绸的小羊昏昏欲睡。这是一只天使般的小羊,银白色细丝绸一样的毛上那些漂亮的小旋涡像一朵朵闪亮的火苗。它每天晚上卧在阿尔斯楞的枕边,晚上竟然会独自挑开毡帘去外面方便,然后带着寒夜的气息再回到阿尔斯楞的身边。 风雪越来越大,呼啸而过的狂风像在被地府之中被关押了五百年之后终于重获自由,一路欢歌着席卷视野中的一切。 毡包可以抵御一切最狂寒的风雪,这座白宝音格格和乌云结婚时购置的毡包已经终历了不止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也是阿尔斯楞生命中的第八个冬天,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样的日子,但是黄色的雪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还是一个孩子,世界只是刚刚开始,他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所以吗,黄色的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风狂暴地撕扯着毡包上的厚重的毡片,这种简洁保暖易于搬运的帐篷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漫长的游牧历史之中从未舍弃过的住所,无论风霜雨雪,都能为牧人们在荒冷的草地一隅建起一个温暖的寄身之地。 阿尔斯楞将干透的羊粪砖填进烧得通红的炉子,无论外面怎样寒冷,这都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阿尔斯楞不知道白宝音格图和乌兰什么时候会回来,不过他并不担心,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一切。牧人们相信只有经历了最严酷风霜的孩子才能成长最坚强的人,牧人的了孙就是这样开始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夜来得太早了,阿尔斯楞搂着小羊睡着了,只当那鬼哭狼号般的风的呼啸声是他的催眠曲吧。 鬼尽管在北方的城市里出生,却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散发着尘土气息的雪。即使作为犬类,鬼并不能识别的雪的颜色,却也从这混合着尘埃的雪中感受到某些不同。 对于寒冷,鬼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源自高原獒犬的遗传密码在严寒袭来时悄然解密,此时正慢慢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适应强势来。鬼那身骏马鬃毛般厚重的银色的长毛下已经生出细密得令跳蚤都几乎无法插足的浓密的绒毛,高寒藏地的血统令它在冬季刚刚到来时就已经拥有面对寒冷的最完美装备,最保暖的被毛。现在的鬼,像一头浑身生落篷毛的银色大熊。 鬼将凭借着这身长毛度过在草地的第二个冬天。本能告诉鬼,混和着尘土的雪落在身上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它在勒勒车下被风堆积起的雪堆中掏出一个深深的雪窝,卧在里面。鬼很快就睡熟了。 风越来越大,那些在风雪突降时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冬营地的羊群在牧人的带领下艰难地在昏暗中跋涉,不过,也许这一次它们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直到后来,也没有人知道那灾难是怎么发生的。固定着毡包的绳子也许是被整个夏季丰沛雨水的沤浸而朽烂了,或者是哪一根支撑的着毡片的哈纳在蛀虫滋滋不倦的努力下终于折断了。圆椎形的毡房也许是从力学的角度来讲是受力最均匀的建筑物,但当那根绳子断落或哈纳突然折断时,毡包微妙的平衡就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裂缝也会让无孔不入的寒风打到的破绽。 一丝风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楔入到细小的裂缝中,像锋利的刀片一样猛地切入。 一块毡片像破纸布一样被风从毡包上撕了下来,转瞬之间就被狂风卷走,飘得无影无踪。 风以惊人的速度灌进毡包里,毡包内的温度急剧下降,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在狂风的摇撼之下,毡包开始发出震动般的颤抖,随后,那摇动越来越剧烈,毡包像在飓风中闯进暴风眼的一艘小小的船,在巨浪之中颤抖,龙骨随时都会断裂。 阿尔斯楞已经醒了,他不是被冻醒了,惊醒他的是毡房前那根风力发动机被刮断时倒在地上的沉闷响声。抱着小羊的阿尔斯楞以为自己落进冰窖之中,而在他的头顶,毡包正可怕地颤抖着,似乎冥冥之中从天际伸下一只巨人的大手,正在摇动着广大草地中这座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毡房。 还没有等阿尔斯楞明白过来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大手终于不耐烦地掀开了毡房。 整座毡房竟然被卷进黑暗之中。 于是怀抱着小羊的阿尔斯楞就坦露在冰雪之中了。 在那根风力发电机轰然倒地时,鬼已经醒了,它探出头,但风雪之中,能见度几乎是零,鬼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黑暗中一个如大鸟般的什么东西轰轰隆隆地呼啸而来。鬼从雪洞中一跃而起,跳到一边,那巨石般滚动的重物将鬼刚才栖身的勒勒车碾得粉碎,然后像一颗被砍落的巨人的头颅,一路向草地的深处滚去了。 在狂风之中,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风声中只有巨硕的雪片呼啸而来。那些初降的雪已经将天空中那些飘荡的浮尘吸附殆尽,此时从天空中落下的是硕大无朋的雪片。 草地上的雪已经没过鬼的腿,在它的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辨识方位的标志物。 鬼顶着风,试着在风雪中辨识着方位。 终于,在风中,鬼听到细若游丝的呼喊声。那是阿尔斯楞的叫声。 阿尔斯楞坐在风雪之中,紧紧地抱着那只小羊,放声大哭,但风几乎又迅速呛进他的口中。 他呼喊着爸爸和妈妈,呼喊着鬼。 他的叫喊声刚一出口,就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消失不见。那是一个并不适合呼喊的夜晚。 鬼终于捕捉到被狂风吹散后游离而出的一丝声音的残片,几乎无法辨识的丝线般的声音传到鬼的耳中时无异于一声爆炸,那是阿尔斯楞呼喊它的声音。 鬼跳了起来,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方向。 确定了方位之后,鬼无师自通地开始以之字形横向着向前搜索。 阿尔斯楞滑落的泪水还没有流到下颌,就已经被冻结在脸上,这一个前所有未有的酷寒的夜晚。狂风带走了一切,一切生的希望,只穿着一件短皮袍的阿尔斯楞暴露在风雪之中,很快就会被冻僵的。 终于,一个湿润冰冷的东西触到了阿尔斯楞已经有些麻木的脸。 阿尔斯楞被狂风吹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境地终于有所改变,一座墙挡住了刀子一样凛冽的风,他终于有机会喘上一口气,但他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 鬼雄壮的身体挡在阿尔斯楞的上风口。 但是,阿尔斯楞已经快要冻僵了。 鬼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风雪它并不畏惧,但它可以感觉到阿尔斯楞的呼吸声正渐渐地一点点变得微弱,阿尔斯楞身上温暖的气息正一点点地消逝不见。 鬼放声狂吠,但鬼穿透力极强的吼声也仅仅是传出不到十几米,就被风雪消解了力度,软软地消失了。 阿尔斯楞已经没有清晰的意识了,他只能感觉到鬼一直在舔试着他的脸。 阿尔斯楞做对了一件事,他没有在惊慌之中走进黑暗。此时,风卷走了一切,但厚厚的羊皮褥子还垫在阿尔斯楞的身下,没有被风吹走,否则,上下夹攻的寒冷,恐怕早就要了阿尔斯楞的命了。 大概是鬼身上那层干爽的皮毛让阿尔斯楞感到温暖,他下意识地向鬼的身下钻去。那是一种追随温暖的本能,他一直钻下去,一直钻到鬼温暖的腹下。在这个温暖安适的地方,他仍然紧紧地搂着那只小羊。现在,他身下的羊皮褥子和他身上的鬼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帐篷。多亏了这块羊皮的褥子,否则来自下面冻土层的冰冷也可以要了阿尔斯楞的命。 白宝音格图和乌云在第二天雪完全停息时才坐着一辆吉普车找到他们的冬营地。 最先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是已经倾倒在雪地中被雪半埋住毡包。在昨夜的风雪之中,毡包滚出很远。 几个人将这个毡包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乌云的悲绝的哭泣声让所有的人都确信,阿尔斯楞已经凶多吉少,这样寒冷的日子,没有毡包的保护,再坚强的孩子也会被冰雪吞没。 没有人说话,但白宝音格图在不住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厚厚的积雪似乎也有吸附声音的作用,白宝音格图的呼喊声在茫茫的雪野显得软弱无力,传不出很远。 放眼四野,一片银白。 就在所有的人都要放弃的时候,吉普车的司机竟然在远方的雪野上看到一个并不明显的黑点。 车一直向前开去,那是已经倒塌的发电机的残杆。 但是雪已经覆盖了一切,在人们的视野中的只有雪层那柔缓舒畅的曲线,但就是这种此时呈现旖丽美景的雪,在昨夜夺去了一切,数清的牲畜,还有那些找不到回家之路的人们。 雪剥夺了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 乌云扑倒在雪上放声大哭,那哭声因为雪的吸附而更显得虚弱而无力。 正当白宝音格图想上前扶起乌云时,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从雪的下面传来的。 车上那几个打算赶紧踏上归程的人也在看着白宝音格图,并不是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 又一串沉闷的声音。 “蒙!是蒙!”白宝音格图放声大叫。 越来越清晰了,一声声短暂而有力的吠叫从前面的雪地里传了出来。 在人们的视线里,一块雪地突然陷落了。雪松动了,慢慢地露出了鬼那硕大的头颅。 人们奔跑过去,但鬼并没有跳出雪坑,向人们迎过来。 当所有的人都围到雪坑边时,鬼才像一只要离开巢去采食的母鸡一样,生怕踩到了自己的蛋,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当身上已经像铠甲一样挂着厚重雪块的鬼移开身体时,人们都惊奇地发现,在它的身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宝藏。 在雪堆之下,一个热气腾腾的男孩像怕光一样抬起了头,而在他的怀里,一只小羊也活灵活现地露出了头。 乌云将阿尔斯楞紧紧地搂在怀里。 一个奇迹,在经历了整夜的暴风雪之后,一个孩子竟然在没有任何御寒衣物的保护下捱过了整个夜晚,没有一点冻伤。就在那个夜晚,有多少迷途的人永远地留在冰雪之中了,没有人可以找得到他们,只有等到春天到来时,他们的亲人才能将他们安葬。 阿尔斯楞是一个幸运儿。当然,那只小羊也是。 作为一个草地牧人,白宝音格图经历过太多的灾难,他目睹过将所有的畜群冻成了石头的大风雪,也见识过酷日千里不见丝毫雨滴连草都晒焦的大旱,饥渴的羊群甚至如野兽一样吞食刚刚产下的小羊。但在那一切面前,他也总是可以坦然自若地面对,相信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此时,这位个草地牧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蒙,噢,蒙。”他几乎是兴奋地叹息着,想俯下身抱住这头守卫着阿尔斯楞熬过整个雪夜的神犬,但鬼冷冷地躲到一边,走到乌云的身边,轻轻地嗅闻着在母亲的怀中抽泣的阿尔斯楞。 而那只突然间失去了庇护的小羊,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咩咩地叫着在人的腿间仰着头踱来踱去,而这些都是让它感到陌生的人。 终于,它看到了鬼,这温暖的守护神,毫不犹豫地向鬼冲了过来,扑到鬼的腹下,就此将头缩进鬼的身下,随后,又仰起头来在鬼那生满丰厚裙毛的腹下寻找着乳头,它饿了。 而鬼,竟然像一头母羊一样卫护着它,甚至低下头用鼻子将瑟索的小羊推到自己的腹下。 众人被这滑稽的一幕逗得笑了起来。 鬼后背的被毛上挂着已经冻结在毛上的雪块,它试着甩动了几下,发出石块相碰般的铿锵响动。但雪块紧紧地冻在鬼的背上,怎么也无法甩落。乌云用手把这些雪块一块块地掰碎,从它的长毛上剥离下来。但乌云很快发现,浮在长毛上面的仅仅是雪,而下面,却已经是冻在鬼背上的冰砣了。 没有人清楚,鬼究竟是怎样让阿尔斯楞度过这一夜的,那天晚上的最低温超过了零下四十度。 最开始,鬼一直在风雪中挺立着,为阿尔斯楞和小羊抵挡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后来,鬼站得累了,索性卧了下来。鬼做得很好,尽管只是下意识的。在鬼迎风的一面,很快风卷起的雪砌出一个小小的雪堆…… 第八章 伴读的巨犬 阿尔斯楞小学开学的第一天,由白宝音格图骑着99lib?马护送到附近的镇子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是阿尔斯楞苦苦等待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日子,也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当然,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所有的准备都已经绝对充分。乌兰在镇子上为阿尔斯楞订做了新的袍子,他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匹马,而那副阿尔斯楞的爷爷传下的镶着银饰的年代久远的鞍子,也被白宝音格图整饰一新。即使这样,在头一天夜里,阿尔斯楞还是将新买的书包一次次地打开检查,生怕遗漏了什么。 在这个开学的日子,草地中那些牧人的孩子无一例外地都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镇子边的小学校上,那像是一个类似那达慕盛会般热闹的场面。镇子上的孩子们以仰视的角度钦羡不已地注视着这些骑在马上的孩子,紧张、兴奋,却又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因为徒步而生出的自卑来。其实,这些来自草地的孩子们,他们同样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 终于,在第一阵铃声响过之后,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教室。 孩子们的马匹被留在学校的院子里,那恐怕是这世界上所有学校里最特殊的额外装置。在学校院子边架起一个横杠,上面拴着一溜在阳光下打瞌睡的马。在放学之后,这些马将载着草地的孩子们回家。 白宝音格图骑着马离开镇子,在草地的营地里,还有很多活要等着他去做。 但是在走出很远之后,白宝音格图才注意到,鬼没有跟上来。 对于鬼来说这也是一个令它兴奋的早晨。 鬼跟着阿尔斯楞的马一直走进镇子。 在镇子里,鬼看到更多的人马和来自草地的狗,还有镇子上的狗,鬼只是凭借气味就可以分辨出它们的不同。而鬼,毫无疑问是属于草地的,它成为草地上的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慑于鬼大得吓人的骨架,没有狗敢于找它的麻烦。不过,一头黑色的草地牧羊犬一直远远地打量着鬼,鬼可以感觉得到那种挑衅的气势。但是鬼对它并没有任何兴趣,陌生人太多我,鬼有些紧张,它一直紧紧地跟随着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孩子像一群从未被拢过群的羊,呼呼啦啦地被赶进了教室。 鬼有一些恐慌,它和那些同样的好奇的草地牧人一起涌到了教室门前,但那里挤了太多的人,没有鬼的立足之地。鬼跑到一边,将两只前爪搭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终于在靠近教室中央的位置上看到了它的小主人阿尔斯楞。紧张的阿尔斯楞像一只刚刚从树上巢里跌落的小鸟,因为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不知所措,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前面的老师。 终于,那些看到孩子已经在室里找到座位的牧人们纷纷离去了,毕竟不能将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这里,营地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牧人的。 当牧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之后,那些牧羊犬也跟着主人离开了。鬼这时发现白宝音格图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它没有想更多的什么,就在教室门边趴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阿尔斯楞出现。它相信阿尔斯楞不过是像往常他们一起来镇子上买东西时一样,只是进去选购,很快就会出来,即使一时不会出来,终归也要出来的。 鬼不着急,它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阿尔斯楞的出现。 白宝音格图骑着马回到学校的院子里,看到趴在教室门前的鬼。 他叫了鬼一声,鬼跳了起来,向他这边跑了几步,但是又顿足不前,回头跑到教室的门前。 白宝音格图又叫了一声,但鬼并没有移动,他下马走到鬼的身边,拉住它的项圈,想将它拖起来。 但在鬼低沉的咆哮声中,白宝音格图松开了手。在这头狗面前,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草地成年牧人应有的尊严,但这确实是一头不可多得的好狗,他确实也找不到这头狗的什么毛病。 他知道鬼是不会和他一起回去了,不能试着强迫着这狗做任何它不喜欢的事。除了阿尔斯楞,鬼不会屈从于任何人。 也许过一会儿鬼就会独自回到草地上的营地吧。 白宝音格图是这样想的,索性就骑着马独自回草上的营地去了。 鬼并没有离开,它一直趴在教室的门前,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地睡着了。 鬼睡了很久,直到被一声尖叫惊醒。 鬼一时没有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 宣布下课之后,年轻的女教师推开教室的门,走出教室,迎面撞到这头趴卧在门前的巨硕无比的大狗。 如果是草地上的教师大概不会这样大惊小怪,牧羊犬毕竟是草地上最普遍的家畜,就算是鬼也不过是大一些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这位年轻的女教师从遥远的城市刚刚来到草地小镇上支教,在她所在的城市,所谓狗,也就是那种黄昏时跟随在漫步的老年人身后像绒球一样摇摇晃晃似乎连路都走不稳的宠物。 在最初来到草地的日子里,她相信那些毛长牙利的牧羊犬更像野兽而不是狗。 刚才院子里挤满了牧人和马,还有那些狗,所以她横穿操场时倒是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但此时一头如此硕大的狗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还是多少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 女教师尖叫一声逃进教室。 阿尔斯楞是在众多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中红着脸走出来的,孩子们的目光让他不知所措,被所有的人注意更让他羞涩得抬不起头来。 看到阿尔斯楞出来,鬼一跃而起,即使只是短99lib?暂的分别,对于鬼来说却感觉从未有过的漫长。 “回家去,蒙。”阿尔斯楞严厉的语气让鬼有些不知所措,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它明白阿尔斯楞所指的方向是营地,他是让它回到营地去。 鬼在犹豫,但它不会选择离开阿尔斯楞。 离开阿尔斯楞,对于鬼来说那是无法想象的事。 教室的窗口上挤满了孩子,而别的教室已经下课来到操场上的孩子也围聚过来。 阿尔斯楞的脸涨得更红了。“回家去,蒙!” 鬼已经感觉到阿尔斯楞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它仍然在犹豫。 只是服从阿尔斯楞的命令才是正确无误的,鬼不甘心地慢慢向学校的大门移动,但它一直在观察着阿尔斯楞的表情,试图从其中寻找到一丝松动。 但阿尔斯楞的表情非常地坚决。 鬼磨磨蹭蹭地,极不情愿地向校门口走去。 就在此时,上课的铃声突然鸣响。 像是听到了空袭警报,阿尔斯楞着急忙慌地准备跑回教室。这是他在学校的第一堂课上学习到的第一件事,要准时,一定不能迟到,听到了铃声一定要马上回到教室。这是作为一个小学生必须要遵守的最重要的守则。 但阿尔斯楞只是跑出几步,..t>回头发现鬼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阿尔斯楞像一只顾此失彼的小鸟,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情急之下,他回头抱住了鬼的头,盯着鬼的眼睛大叫:“就呆在这里,蒙,呆在这里,不要到教室去!”他也知道鬼绝对不会离开他的,那么让它呆在远离教室的地方也许是目前解决难题的唯一办法了。 “就呆在这里”!,阿尔斯楞退后几步,坚定不移地对鬼喊道:“就是这里!”为了强调,阿尔用力地指着鬼所在的地方。 鬼明白了,就在呆原地,不要离开,或者说不要移动,直到阿尔斯楞再次出现。 当阿尔斯楞作为最后一个学生跑进教室的门口里,非常安慰地发现老师还没有进入教室,而当他回头再看一眼鬼时,发现它确实听话地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向这边张望。这也让阿尔斯楞感到非常满意。 这是一个九月不错的日子,学校的第一天让阿尔斯楞非常满意。 鬼一直等在学校的大门口,它听从阿尔斯楞的命令。其间它只离开了一次,跑到河边去喝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在那里等待阿尔斯楞的出现。 即使在下午天气最热的时候,鬼也一动不动地趴在大门旁边的阴影里,等待着阿尔斯楞完成这次时间漫长的购物。 没有什么打扰鬼。学校前的大路上有两只镇子上的狗远远露了露面,但是在看到鬼之后,就跑开了。鬼巨大的体型令它们感到恐惧,于是连走近一些满足一下好奇心的勇气也消失了。 终于,当黄昏的阳光慢慢地淹过学?99lib.校操场的墙头时,在一阵悦耳的铃声中,放学的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欢叫着冲出了教室。 鬼为阿尔斯楞终于完成了这次购物而兴奋不已,时间太长了,他想阿尔斯楞一定选了大量的物品。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在阿尔斯楞的手中看到他每次购物时拎的袋子,代替那个袋子的是一个小小的袋子,他将那个小小的袋子挂在马鞍上。那是阿尔斯楞的书包。 鬼顾不了那么多了,阿尔斯楞出现就好了。 骑上马的阿尔斯楞顿时又能恢复了神气,一扫上午命令鬼离开教室门前时满脸通红的窘态。那些镇子里孩子们羡慕的目光让阿尔斯楞更加得意,他轻声一唤,鬼已经在眨眼之间冲到了阿尔斯楞的马前,他再打一个口哨,鬼高高地跃起,蹿起的高度比马背还高,鼻子轻轻一触阿尔斯楞高高扬起的手,然后又轻轻地落地。 那些孩子们看得呆了。 阿尔斯楞骑着马领着鬼神气活现地回草地上的营地去了,决定,得意得有些忘乎所以。 第二天,阿尔斯楞骑着马出去上学的时候,鬼被白宝音格图用绳子拴在了营地里。 但是,当白音格图喝了一碗奶茶从毡包里出来,准备出牧的时候,发现鬼已经咬断了绳子,不见了。绳子的断茬像是被刀切过一样。 当然,这也在白宝音格图预料之中。 鬼在阿尔斯楞快要进入镇子时追上了他。阿尔斯楞毫无办法,此时要想再把鬼送回到营地去,再回来显然会迟到的。 阿尔斯楞只好再次让鬼留在学校的大门口。 那天下午,鬼在开学的典礼上看到的那头黑色的大狗出现了。 鬼对它仍然毫无兴趣。当黑色的狗一点点地靠近时,鬼也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只是一直继续向教室的方向张望。阿尔斯楞就要下课了。 黑狗一松一紧地翕动着鼻子,嗅着卧在地上的鬼。 终于,在它准备出其不意地攻击时,鬼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突袭。在黑狗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 第九章 还是草地 在小学毕业之后,阿尔斯楞像其他在小镇上毕业的孩子一样,必须要去城里完成初中的学业。 也就是说,阿尔斯楞要去地平线的后面了。 在即将启程前几天的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鬼。 几天以来,一种陌生的气氛已经让鬼越来越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但它并不清楚真正的要发生的是什么,?不过显然是与阿尔斯楞有关的。 直到这个早晨,白宝音格图用马驮着阿尔斯愣的行李,和乌云一起送阿尔斯愣到路边的长途汽车站。 鬼紧紧地跟在阿尔斯愣的身边,主人身上衣服崭新的气味让鬼感到恐惧。它知道,就要有重要的事情要在阿尔斯愣的身上发生,它不知道是什么,但有一点它是明白的,那是它无法改变的。对于鬼,这是一个灾难性的事实。 所谓长途汽车站,不过是就是漫漫草地砂石公路边小叉路口,附近几个营地的人要离开草地去城里,都会这里等待经过的长途汽车。就在路边,像标志物一样,生长着一棵小树。 那大概是不久以前一只飞越草地的鸟儿遗下的一颗种子,在草地阳光和雨水的催生下,生根出芽。 在路边,还有另外两个营地的孩子也要踏上求学之路,三个营地的大人们互相寒喧招呼时,长途汽车已经驶近。 在一片纷乱之中,人们手忙脚乱地装上行李,三个孩子跳上了长途汽车。在告别声中,车开动了。 当车启动后,鬼毫不犹豫地开始跟随着车子一起奔跑。 车轮卷起的烟尘迷住了鬼的眼睛,但是鬼不停地奔跑,不想被汽车落下。几天来大难临头般的预想终于成为现实,在一种要永远地失去阿尔斯楞的恐惧的驱策下,它不顾一切地追赶着渐渐加速的汽车。 利用汽车爬上一个陡坡的放慢速度的时机,鬼从草坡的另一侧跑了过去。 在司机的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中,汽车在一声拼裂般的急刹车声中戛然而止,车上那些没有固定的东西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是鬼,它站在车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将着这辆要将它最爱的人永远地带走的车辆愤怒地咆哮着。 在那些乘客好奇目光的注视下,阿尔斯楞下了车。 阿尔斯楞蹲下来,抱住了鬼的头。经过一阵疯狂的奔跑,鬼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 “好样的,蒙。”阿尔斯楞抱住鬼的头轻轻地说。 “我还会回来的,蒙,你就等在这里。我还会回来的。我上学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就在等在学校的门口,你就等着我吧。 就当是我去一个更大的教室上课,到放学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阿尔斯楞又抱了抱鬼的头。 鬼目不转睛地望着登上汽车的阿尔斯楞。 这一次,长途汽车启动之后,鬼并没有追过来,它直直地站在草地的公路上。鬼好像是听明白了,阿尔斯楞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购物,让它等着他回来。 长途汽车越驶越远。在车上,阿尔斯楞一直透过车窗在望着鬼,慢慢地,鬼银亮的身影就融化在草地苍翠的绿色之中了。 从那以后,每天黄昏的时候,鬼都会准时出现在公路边那棵孤独的小树下。每天的这个时间,都有一辆从城里驶来的长途汽车从这里经过。 很多来自远方的游客都见过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它静静地站在小树下,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 在长途汽车开走之后,那头银白色的巨犬,就慢慢地向草地深处走去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而那棵小树,也在一天天地慢慢长大。 冬天到了,草地上落了第一场雪。 一个冬日的黄昏,鬼又准时地等在路边那棵已经落尽了叶子的小树下。 当草地的地平线渐渐地呈现出长途汽车甲虫一样浑圆的轮廓时,鬼已经感觉到什么,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辆正在驶近的长途汽车。车并没有什么不同,鬼天天都见到这辆车,一辆永远超载的破旧的面包车,车顶的行李网下堆积着数不清的行李,有时上面也会放着一辆自行车,甚至缝纫机。车体上一次次的bbr>..刮伤用油漆简单地就补过,像涂鸦一样充满后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它的心脏——那部苍老的发动机,在爬坡时总是苟延残喘着吞吐着最后一口气。它还能在草地上行驶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车上的司机都已经认识了鬼。司机曾经试着跟鬼打过招呼,但这头牧羊犬从未理睬过他,每次,在对下车的旅客一一过目之后,它就慢慢地离开,那银灰色的硕大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草地的暮色之中。 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地加快速度,像一面被擂响的鼓,鼓点越来越密集。这紧张的感觉酷似鬼来到草地最初的日子,在等待进入围场的时候,闻到了要与之决一死战的陌生的狗的气味,听到它们的吠叫声。只有在那时,鬼才会有这样感觉,是一种向它重重压来的巨大的兴奋。 长途汽车停下来的时候,司机跟鬼打了声招呼。 但鬼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它昂着头,鼻翼紧张起伏,全神贯注地盯着打开的车门。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拎着巨大的袋子的老人,然后是一个扎着红色头巾面色酡红的妇女,第三个下车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少年。 鬼失望了,这些人它都不认识。 但是,一丝熟悉的气味让它混身颤栗。 “蒙!”那清亮的声音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鬼曾经熟悉的那个童声,但鬼还是可以将分辨出来的。 鬼冲了过去,用它可以想象的最快的速度。 很长时间过去了,它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日子。 那些陌生的乘客中有些是第一次来到草地的人,他们发出大声的惊叫,俨然以为一头疯狂的狗在向一个刚刚下车的乘客发动攻击。 那种攻击几乎是真实的。 鬼高高地跳起,狠狠地扑到他的身上,以自己的体重将他压在身下,将他的手叨在嘴里。 但车上的乘客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声,那少年高声大笑着搂住巨犬的脖子,与它厮打在一起。 直到长途汽车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阿尔斯愣才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拍去向身上的雪片。而鬼那种兴奋的颤栗仍然没有从身上消失,它颤抖着,紧紧将头贴在阿尔斯楞的腿上,以至于拎着背包的阿尔斯楞走得跌跌绊绊。 在草地深处的冬营地上,毡房上空正升起冬日黄昏的第一缕炊烟。他们刚好可以来得及回家吃饭。 阿尔斯楞在家度寒假的那段时间,就是鬼的节目。它不再让阿尔斯楞走出自己的视线,无论是他在帮着乌云挤牛奶,或是和白宝音格图一起修补破损的鞍鞯,还是骑着马到临近的营地去窜门,它都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像他的影子一样。 当新的学期到来的时候,在草地的公路上,再次上演鬼追逐长途汽车的一幕。阿尔斯愣再次下车,安慰着鬼,让它相信自己又要去进行一次购物。他让鬼好好地等待着他,他会回来的。 鬼相信阿尔斯楞会回来的。他已经这样证明过了。只是,阿尔斯楞外出购物的时间太长了。 在阿尔斯楞离开之后,鬼仍然在每天黄昏时去草地的公路边等待着他回来。 在那些年,很多曾经乘坐过那趟横穿草地的长途汽车的人人都会记得那头漂亮的银色大狗,在荒凉的草地上,在路边静静伫立的银色的牧羊犬像一个醒目的路标,陪伴它的,只有一棵孤独的树。 第十章 青色的牧草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粱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蒙古古歌 href='1620/im'>《黑骏马》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鬼的毛色已经变得黯淡,像冬末接近融化的雪的颜色。 每天黄昏,鬼仍然会到草地公路边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去等待阿尔斯楞的归来,在长途汽车开过去之后,再独自回到营地。 鬼不能再和白宝音格图一起赶着羊群出牧了。它已经吃不下太硬的东西,每次都要乌云将食物煮好后放在它的面前,才象征性地吃一点,它已经藏书网失去了过去那好得可怕的胃口。 在傍晚,当白宝音格图站在毡房前,双手端着一架望远镜向地平线上眺望的时候,鬼总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身边,像一把生涩的折尺那样缓慢地卧下,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在很多年前,鬼曾经在某种莫然渴望的鼓舞下一直奔向天边的地平线,想知道那后面有什么。但在它奔跑了一天之后,横亘在它眼前的仍然是一条蓝天与绿地相接的界限,草地是无边的。 在一些风雪将来的日子,鬼很久以前被枪击中的右后腿会略有不适,藏书网那颗深埋在肌肉里的铅弹隐隐地跳痛,这些都让鬼想起来以前的日子。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正一点点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鬼还是一只幼犬,却是所有幼犬里体形最大的一只。它总是可以爬到最前面,啜住乳汁最为充沛的乳头。它总是那样没完没了地吸吮,就是当母亲站立起来来,它还像一枚迟迟不愿成熟的果子,悬垂在母亲的腹部。 在些天气寒冷的夜晚,母亲总是用鼻子将它推到腹下,那是最温暖的地方。 鬼发出像梦中的小狗一样的细切的呢喃。 鬼睡着了。 白宝音格图轻轻地抚摸着它。 在夏日一个清凉的黄昏,从公路边回来之后,鬼慢慢地走向营地前面一块草坡,在那里卧了下来。 它静静地向远方眺望,厚重的彤云,悬浮在空茫的地平线上,鬼一直相信,阿尔斯楞就在地平线的后面,他是去那里购物了。 阿尔斯楞让鬼等他回来。 晚上,乌去呼唤着鬼回来吃饭,但鬼趴在草坡上一动未动。 那天夜晚,在远方的城市里,一个刚刚上完晚自习回到寝室的少年,不小心打破了一只杯子。当他拾起杯子的碎片站起身时,不由自主地眺望着璀璨的星空,他在那里寻找着童年时就已经熟悉的诸多星座。他知道,在那些星座之下,就是草地的方向,在那里,夜空更加晴朗,群星更加闪亮。 第二天,白宝音格图仍然没有看到草坡上的鬼起身,它就一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地望去,鬼那一身银灰色的皮毛,就像夏日草地上突兀出现的一团白雪,久久不愿融化。 在瑟瑟的风中,白色的长毛轻轻地拂动。 乌云看到白宝音格图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草坡,当他注意到乌云的目光时,将头扭向了一边。 那个草坡,就是当年阿尔斯愣发现鬼的地方。 当冬天到来时,他们就迁出了夏营地。 第二年,白宝音格图的夏营地选在乌尔逊河的另一侧。 阿尔斯楞夏天回来度暑假时,骑着马涉过河水,到那个旧营盘去过。 远远地望去,那片草坡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在那片草坡上,却生出一丛更高大的牧草,比周围的草地更加青翠茂盛。 后记 鬼,生于冰城哈尔滨的警犬基地,一项繁育大型冲击犬计划的产物,藏獒与德国牧羊犬的混血种,纯白色,凶猛、高大,肩高八十二厘米,三岁时体重九十公斤。但最终未能完.99lib?成服从科目的训练,曾在军用机场服役,因性格暴躁,拒绝服从命令,多次攻击机场的工作人员而退役。 后辗转被运至呼伦贝尔草原,一度沦为斗犬,很长一段时间,所向无敌,后为牧民收养,生活在牧场中,再未离开草。 一生中杀死过三头狼、四只狐、一只獾、二十七条狗,捕获过一只野兔。 享年十三岁。 注释 阿尔斯楞:蒙语音译,蒙古族男子名,雄狮之意。 白宝音格图:蒙语音译,蒙古族男子名,有福之意。 藏书网乌云:蒙语音译,蒙古族女子名,蓝色宝石之意…… 蒙:蒙语音译,白银之意。 那达慕:草原牧民的大聚会,盛会期间举行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比赛。 布鲁棒子:即打兔棒子,蒙古民族传统狩猎工具,以榆木、桦木、柞木制成的“L”形的圆棍。头端部,以熔铅包头,或钻眼用皮条拴上黄铜锥子。 套马杆:蒙古牧民捕捉马匹的工具,以两根桦木楔扣套合而成,长5-8米,顶端有牛皮或羊肠制成的套索。 毡房:即毡包,蒙古包。草原游牧民族长期以来居住的圆形尖顶帐篷,以羊毛毡子覆盖。冬暖夏冷,便于拆放安>装,适合草地游牧转场的迁徙生活。 哈纳:支撑蒙古包可以折叠的木制围墙。 勒勒车:北方草原年古老的运输工具,木制,牛拖曳,硬木车轮高大结实,阻力小。 供销社:供就生产生活物资的商店。 崖沙燕 Ripariariparia(Bank Swallow):隶属于雀形目燕科。体长7-14厘米,体重11-17克。分布于俄罗斯、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中国、朝鲜、日本、印度、孟加拉国、缅甸、泰国、菲律宾和越南等地。栖息于河川、湖沼的泥滩或附近的岩石上。结群活动。以昆虫为食。繁殖期为6-2月,营巢于河岸峭壁上的洞穴中,每窝产卵3-4枚,孵化期为12-13天。 黄羊Prutturosa(Mongoliangazelle):又称黄羚、蒙古原羚、蒙古瞪羚、蒙古羚等,分布中国东北、华北、西北地区,以及蒙古和俄罗斯西伯利亚东南部等地,栖息于半沙漠地区的草原地带,其数量一直是亚洲所有大型哺乳动物中最多的;体形纤瘦,体长为100-150厘米,肩高大约为76厘米,体重一般为20-35千克,;雄兽长在额骨上的角较短而直,雌兽没有角,仅有一个隆起;夏毛较短,为红棕色,冬毛密厚而脆,但颜色较浅,略带浅红棕色,臀部有白色的斑;四肢细长,前腿稍短,角质的蹄子窄而尖,善奔跑,喜跳跃,高可达2.5米,远可达藏书网6-7米,下坡最远可达13米。 藏獒(Tibetanmastiff):产于喜玛拉雅山脉和我国青藏高原的一种大型牧羊犬,是绝大数欧洲大型獒犬的父母代犬,以不惧任何暴力和猛兽的勇气以及巨大的体型而著称,用于放牧和护卫,体重64-82公斤,体高61-80厘米。 德国牧羊犬(Germanshepherddog):产于德国,拥有极好的反应和服从性,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警犬,主要用于伴侣犬、护卫犬、救助犬,体重34-43公斤,体高55-56厘米。 拳师犬(Boxer):产于德国,性格强健活泼,早期用于守卫犬和斗牛犬,现主要用于伴侣犬,是优秀的家庭护卫犬。体重25-32公斤,体高53-63厘米。 高加索牧羊犬(Caucasiansheepdog):产于俄罗斯和前苏联其他地区,稳健、强壮有力,野性尚存,用于放牧和护卫,体重45-70公斤,体高64-72厘米。 大丹犬(Greatdane):产于德国的高贵而温顺的犬种,高雅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用于伴侣和守卫,体重46-54公斤,体高71-76厘米。 罗威纳犬(Rottweiler):罗特韦勒犬,产于德国南部罗特韦勒,身体强壮,颌部有力,用于伴侣、警犬和守卫犬,体重41-50公斤,体高58-69厘米。 纽伯利顿獒犬(Neapoltanmastiff):产于意大利的一种大体型的獒犬,据说黑手党用其执行刑法,现主要用于伴侣和保安犬,体重50-68公斤,体高65-75厘米。 比特犬(Ameripitbullterrier):产于美国,一种拥有强悍撕咬能力的猛犬,主要用于斗犬和伴侣犬,体重14-36公斤,体高46-56厘米。 灵犭是犬(Greyhound):原产于埃及或大不列颠,所有犬类中速度最快的品种,每小时可奔跑69公里,主要用作比赛、狩猎和伴侣犬,体重27-32公斤,体高69-76厘米。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一日凌晨二时修改完毕,北方森林归来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