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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桥》
楔子
十五年后,夏。
大河奔腾,滚滚激流挟着泥沙在凌晨的薄雾中浩然东去,消没在水汽和雾气相交织的虚空。峭立的沙岸不断崩裂倒塌,河中惊起漫天的水浪,轰轰直响。
河滩如盘古神的胸膛般阔大无边,托着河流蜿蜓而下直排天际。此刻,所见的一切都笼罩在夜与昼、明与暗交替轮回的混沌中,一个单薄的身影孤独地站在沙岸高处,俯视滔滔河水,同着清寂的河原一起沉默……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声音震撼了河水,汹涌的洪流仿佛刹那间静止,一切的声响都消失,天地间仅有这缕声音在回旋。
“沁河,沁河……我要走了,去寻找我的梦想,你陪伴了我十六年,赠送给我十六年的礼物,我的悲哀你来带走,我的寂寞你来.99lib.分担,可我的梦想——向谁去讨?你说,孤独,是因为我自身的存在;奋斗,是因为我生命的存在,我自身存在着,我承受着孤独;我生命也存在着,可我的奋斗又在哪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在你身边么?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要自己去寻找,去奋斗,外面的世界,辽阔的天空,没有哪一片注定是属于谁的,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不接受!
“沁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朋友——再见了,如果你爱我,就再带走一粒沙子吧,带它到黄河,到大海,到它梦想中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它在激流中沉没,你也要带去它的梦想,让天知道,让地知道,让世界上的一人一兽一草.99lib.一木每一个生灵都知道——因为它们,也沉默得太久了,太久了……
“……而我,终要回来的。这一去,无论我得到了什么,哪怕是一身的伤痕终生的潦倒,我终会回来的,因为,我要证明一句话——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今,我一无所有,就凭着我十六年的孤苦,凭着我十六年的热血发誓——孟超然不能轰轰烈烈地活着,就要轰轰烈烈地死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可我一定要奋斗过。再见了,沁河——”
脚下的沙岸塌裂水中,轰隆隆的闷响和着激愤的誓言飘飞在茫茫沁河滩。
第一章
1
结了层薄冰的天空渐渐融化,透明起来,南台村依旧沉浸在昨夜的梦中,除了几声悠远的狗吠,一切仍在沉睡,一睡就是十六年,一九九四年夏末的这个凌晨,它会不会醒来?
“嘟——”
发动机的轰鸣惊碎了薄冰般的静寂,宛如惊蛰的春雷,潜伏着的突然苏醒。村外路口,一辆“长安”客车旁,重重的人群默然而立,数十张刻满岁月之刀斧痕迹的土黄色面孔,或兴奋、或期望,或留恋、或自豪,一齐专注地望着人群外三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女二男。
“大学桥——”
一个满面红光和油光的老头排众而出,叉着腰面对众人,威势赫赫,一指三个孩子:“大学桥,是咱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的最高目标!我,当了十几年村支书,没能让老少爷们过上好日子,我有愧!可是,我也敢典见着脸说一句:‘我王耀武的功劳和业绩,全村人都是看着的!’”
他一把拽着一个高大憨厚的男孩子:“去年,王兴茂这孩子进了大学桥,今年,三个!”
他一指旁边的一男一女,又把一个身材稍低,模样机灵活泼的男孩扯了过来:“常老二家的娃娃常弘扬,杨胡子家的闺女杨小妮,还有……”他伸手又指,这才发现仅此二人,只好在空中重重劈了一个手势,“还有咱村的大老板孟家民的孩子,神童——孟超然!这就是咱们村的人才,这就是咱老少爷们的指望。今天老少爷们自愿赶来送他们去大学桥,我感谢,不过,咱仍更应该感谢一个人——孟家民!这辆汽车就是他掏钱租的,专门为送咱孩子们光光彩彩地去大学桥。咱村穷,咱让城里人瞧不起,可咱孩子绝不能让他们小瞧了……”
朝阳未升,天色已大明,王支书正跺足挥手,讲得慷慨激昂,忽然远远地过来一个人,人未到,话已到:“唉呀,不好意思,迟到迟到。”
众人尽皆转头,王支书话被打断,脸色本来颇为不悦,一见此人,立刻哈哈大笑:“老孟,这会儿才来,刚才我还提起你呢!”
“一点儿闲事缠了会儿。”孟家民淡淡地笑了笑。此人四十出头,肤色较白,一看就知日常生活与土地隔着段距离。他一看三个孩子,皱皱眉,问:“怎么还没走?”
“等你家小超呐!”王支书笑着问,“他还没来?”
孟家民一愕,尴尬地笑笑:“噢……他呀,有别的事,让弘扬他们先走罢。”说完到客车旁敲开车门同司机耳语了几句。
王支书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又向众人发言:“那就……兴茂、弘扬、小妮,你们先上车吧!杨胡子,你要一路送他们到大学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
杨小妮的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答应了一声。王支书点点头:“好,我再问一件事,李二孬家的老母猪谁见了?要见了给他说一声,他宰一只老母鸡请客。好了……没了,上车吧!”
杨胡子领着三个孩子上了车。汽车发动,众人正欲散去,只听背后轱辘轱辘一阵响,一辆木板车推了过来,一个精瘦的庄稼汉吃力地推着,车上被褥高耸,躺着一个妇女。常弘扬一见,慌忙冲出车,扑向前去:“妈、爹,你们怎么过来了?”
弘扬爹叹了口气:“你妈不能动,我说别来,她非要来,我也没法子。”
弘扬妈怔怔地望着儿子,忽然流下了泪:“你要去大学桥了,妈没用,瘫了,连双鞋也给你做不了……”
常弘扬忙说:“妈,没啥!我有鞋,你看,还能穿半年呢!”他一抬脚,想把鞋给母亲看,一眼瞥见鞋上一个大洞,忙不迭放了下去。
弘扬妈满是眷恋地望了儿子一眼,目光中透出哀伤:“你长大了,进了大学桥,有出息了,长这么大,妈啥也不能给你……”她伸出左臂,从车上抓起一只塑料兜,“这是妈和你爹赶早给你炸的糖糕,路上吃吧!”
王支书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脸不耐烦,说:“车快开了,说啥呢!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常老二,你快推她回去吧!”
弘扬爹唯唯诺诺便要推车,常弘扬大怒,瞪视王支书:“你刚才讲那么一大堆,连老母猪都要捎带几句,我跟我妈讲几句话都不成!”
弘扬爹吓了一跳,连忙扯儿子。王支书脸寒了下来,冷笑着说:“人还没长大,翅膀倒硬了。司机,开车!”
人群骚动了起来,几位街坊过来打圆场,有的向王支书赔不是,有的则劝弘扬妈,更有几位长辈训斥常弘扬。孟家民忙过来拍了拍王支书的肩:“老王,跟小孩子生啥气!吃过早饭,到我家,咱谈谈办厂子的事。弘扬,上车去吧,时候不早了。”
常弘扬瞪了王支书一眼,替母亲掖好了被角:“妈,我走了。”说完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弘扬妈泪流满面,闭目不语。
汽车起动,倏忽间绝尘而去。
车上,杨小妮的眼睛不住地瞥常弘扬,见他一语不发,双唇紧抿,不禁担忧,找了个话题,问他:“你跟孟超然不是挺好吗?他怎么没和咱们一块儿走?这车还是他爸包的。”
一提孟超然,常弘扬回过神,怏怏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还说和我一块走的。”
杨胡子大感兴趣,问:“都说孟超然是神童,到底咋回事?”
一提这个,常弘扬不禁眉飞色舞:“哈,超然呐,绝对的神童!刚出生时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天上三奇’,才华出众;九岁时他就会写诗,而且是古体诗!他奶奶个熊,那时候我连‘锄禾日当午’还不会背!”
“真有那么神?”杨胡子大大不信。
“真的!我们从小玩儿到大,我不知道?”常弘扬一脸受辱的表情,大声说,“我现在还会背几首,那是他初二时写的,当时连老师们都称赞,周校长曾写成条幅,现在还贴在他办公室的墙上!”
“噢?”杨胡子半信半疑,“怎么背?”
“它……”常弘扬张口结舌,“我想想……写沁河的——长河寂寞……寂寞……”
“长河寂寞绕长烟。慨然如梦愧少年。黄沙满地别时泪,客上白云赴九天。”
王兴茂接道,“当时的确挺轰动,老师曾让我们背过。”
杨胡子仍旧怀疑:“可我听说他成绩特别差,他咋能考进大学桥?”
常弘扬不禁语塞,王兴茂踌躇了一下,说:“他是作为……那个……特长生录取的……这个……他语文成绩全县第一。”
杨胡子半懂不懂地点头。常弘扬心中叹息,所谓“特长生”云云,那只不过是孟家民打肿脸充门面,天才又如何?语文全县第一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成绩,整体成绩,挤下别人显出自己的成绩,只要总体成绩差,你就没有进入大学桥的资格。所幸孟家民有法子,知道人民币上的老人头有资格,毛刘周朱叠到一块儿劝说,大学桥点了头。
晨曦已露,苍天大地一片光明,然而路上依旧冷清。中巴已经到了村外的柏油路上,翠树、棉田、玉米地飞一样闪过,常弘扬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一个极珍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遗忘在家中,心情有些沉重。他左右张望,忽然发觉前面路旁远远地立着一个人影,背向朝阳,仰首西望,初秋的晨风扑面而过,头发丝丝扬起,仿佛一尊塑像,或一块僵立的岩石。
常弘扬呆了,失声喊道:“超然?”
众人方才还论及此人,一听之下尽皆动容,一齐望去。司机早受过孟家民的交待,一到他面前自动停了车,下去帮他把行李提了上来。一上车,孟超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和他熟荏之极的常弘扬:他那双眸子竟如此漆黑,又如此明澈,仿佛无边的暗夜缩为两粒瞳仁,整片的青海湖凝成了两滴泪水,其纯其洁一如婴儿,黑真真的不含丝毫渣滓。
杨胡子一眼扫过,终于挑出了不足——眼睛虽美,相貌却没啥特别,而且太过清秀文雅。能顶着太阳干力气活吗?他大松一口气。
孟超然一上车,气氛立刻变了,沉默。他像是一块冰,不但自己冷,而且让别人也感到了寒意,除了上车时对常弘扬说了一句“我说过要和你一路走的”,就一语不发。
常弘扬初时不解他为何在村外相候,细细一想旋即明白,心中不禁恻然,一时也无话可说。王兴茂垂头不语,杨小妮见常弘扬不说话,她更不说话。车厢内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汽车驰行的轻响,只看见周遭的世界不断变换。
杨胡子生性爽直,对此气氛极感憋闷,他左右瞅瞅,见没人说话,便重重咳了两声,摇了半天头,叹了半天气。杨小妮问:“爹,你干嘛呢?”
“唉!”杨胡子大叹一声,“丹邑一中的大门可不容易进呐,去年只兴茂一个人考上,今年你们三个,不容易呀!你知不知道咱丹邑县最有名的是啥?”
“最有名的?”常弘扬回答,“县委书记最有名。”
“他叫啥?”杨胡子问。
“……不知道。”常弘扬坦白至极。
杨小妮吃地笑了,杨胡子瞪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正经问你的。”
常弘扬点点头,表情严肃:“丹邑特产。”
“啥?”杨胡子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
常弘扬哈哈大笑,杨小妮被逗得前仰后合。杨胡子则气得目瞪口呆,见孟超然一脸漠然,回头问王兴茂:“你说。”
“大理石。”王兴茂对本县工业挺熟,“城北太行山上产的大理石行销24个省、市、自治区,出口南韩、日本、印度、新加坡。”
“不对。”杨胡子一言“毙”之,再征询答案,见人人闭嘴,不禁懊丧。他就像一只即将生蛋的老母鸡,使劲憋着等人催促,奈何他人都是白痴,闻弦歌而不知雅意,见众人不予理睬,只好说:“有个‘大’字,可不是大理石,是——大学桥!”
大学桥!轰雷般的名字乍入耳内,学生们更加沉默了,人人脸色冷峻,一种期待和恐惧的气氛充斥车厢。没有人不知道大学桥,在丹邑人的心目中,它就是道不尽的传奇,说不完的希望。
杨胡子未察觉车内气氛,意犹未尽:“大学桥,就是丹邑一中门前的石拱桥,有名得很呐!几百年前修的,别说咱们市三区九县,你到全省,知道大学桥的也不在少数……”
他一看众人的神情,不由住了口。
他们——常弘扬、孟超然、王兴茂、杨小妮,此刻要去的正是大学桥,要进的正是大学桥北岸的丹邑县一中。大学桥,他们十六七年来的目标,他们命运的转折地,从他们幼年起就深深刻进他们的脑髓里,像他们爷爷奋斗终生盖起的土坯房,像他们爷爷的爷爷流血流汗整治起来的三亩薄地。
房子和土地渗入农民的血液,大学桥渗入学生的血液。
未有县一中,先有大学桥。这座把丹邑一中和千百万学子的生命连接起来的石桥早已成为那所省级重点高中的代名词,昔日的辉煌暂且不论,仅恢复高考后的十几年便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区区丹邑县,方圆二百里,人口三十万,却凭着一代代的辛勤和智慧开创了一个教育界的奇迹——升学率超过了不少大中城市的省级重点,达到百分之八十。如此骄人的业绩怎不令丹邑人扬眉吐气,膜拜顶礼如神祗?丹邑人并不以考不上大学为耻,但绝没有人肯原谅一个进得了大学桥却进不了大学门的人,因为丹邑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就是80%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只不过由不同的单位印发而已。
孟超然无力地歪倒在座靠上,身子一缩的刹那,口袋里硬硬的,他感觉到了通知书的存在,顿时心中一紧,像被疯狗咬了一下,痛入骨髓,因为他的通知书其实就是四千块的支票。他从众人脸上扫过,觉得看到的尽是无声的嘲讽,不禁黯然,心想:“即使躲到村外也躲不开这种羞辱。爸,你只会向别人吹嘘你摆平大学桥的丰功伟绩,你知道它带给我的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成绩,觉得各门功课都像得了偏瘫——数英理化全面萎缩,历史政治双双浮肿,唯有语文一门脑垂体分泌过多,得了巨人症,这样的成绩……天才又如何?大学桥要的是全才,不是天才。
“大学桥……是个地狱。”
孟超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王兴茂垂头低语,不知在和谁说话。
22公里,中巴驶进县城,宽阔的大街,整齐的绿化树,商厦、银行、店铺、酒楼,拥挤的人群、沁河水一样的自行车等等。对农村孩子而言,县城就是梦中的天堂,22公里就是南北极的距离,常弘扬有些呆了,大感以前活的不值,心不胜向往之,感慨曰:“奶奶个熊,城里人天天赶庙会呀!这儿可……真他妈热闹,真他妈……繁华。”
这句粗话让杨小妮蹙眉以对。杨胡子生平走南闯北,自然不屑:“全县的热闹集中到一条街上当然差不到哪去,就好比长相瘆人的女孩子,尽在化妆打扮上花些工夫,倒也能迷倒几个傻小子的。”
众人一愕,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绝妙的话,一起拍手称赞。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大学桥,我来了。”
2
中巴在大街一个丁字口拐向北,在钢筋水泥林中穿行五百米,眼前豁然开阔,这里已是县城北郊,城里繁华与野外明朗被一条二十余米宽的河流分割开来(王兴茂介绍:这河叫幸福河),丹邑一中就在河的北岸,连接二者的便是那座充满梦想的石桥——大学桥。
长天下,一中的几幢高楼背倚蓝天线条清晰,像画在天上;晴空如洗,几块白云悠悠地浮在楼顶,像腾起的炊烟,一切都仿佛一个不切实的梦。
车轮滚滚,大学桥横亘面前,三人心潮澎湃:这是一个让凡人变成英雄的时刻,从此他们的名字用火写在了天空,而这条天上的彩虹将驮着他们走向梦寐的地方。三人一齐从车上望下去,目光略一触及,像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面面相觑。
“我……底下这什么东西?”常弘扬按按眼珠,大约刚才一不留神掉出了眼眶。
“大学桥?”杨小妮仍没反应过来,“就是下面那东西?”
杨胡子倒毫无感觉,嘿嘿地笑了:“傻闺女,当然是下面那东西,咱正在桥上走呀。”
孟超然漠然地摇摇头:“不是在桥上走,是在腐烂了一百年的骨骼上走。”
谈话间,车子已过大学桥,三人又回头望去,这一下看清了,果然是桥,花岗岩条石砌成的桥面从此岸延伸到彼岸,与土地嵌合得亲密无间,整个桥面就是地面的延长。两侧桥栏也是条石雕砌,造型古拙,然而崩损残缺,浮雕的游龙东一鳞西一爪,惨遭五马分尸;凤凰更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左右两只全被生吞活剥,凤头、凤爪、凤羽、凤尾悉数肢解,像被谁甩到墙上摔了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孟超然心里抖了一抖,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一种浓浓的失落与悲凉飘乎而来。
汽车不能开进校园,停在了幸福河北岸的空地上。孟超然扛着被褥下了车,一脚踏进大门,竟然有种恐惧与悲壮的感觉,仿佛迎接自己的不是全县驰名的重点高中,而是戒备森严的超级监狱。他看了看面前的行政大院,西、北、东三座教务大楼像三面墙壁,和背后高大的校门把大院围个水泄不通,密如铁桶。院子里人如潮水——脏乱污臭的潮水,向下看,乱叉叉的脚丫子腿柱子;向上看,清一色的黑脑袋黄面孔;再向上,门神一样铁青着脸的全校最高权力机构——教务大楼;再向上,是蓝天、白云和飞鸟。
“如果我是那只鸟,从五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一定另有一番心情。”他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学校的大楼成了孩子们垒起的积木,而人则成了顽童捉进来当‘人’玩儿的蚂蚁,可惜……可惜,蚂蚁太笨,怎没觉察到天空有这样一只手呢?”
“你应该先掏一下鼻孔。”常弘扬碰了他一下。
“干嘛?”孟超然一脸惊诧。
“你不是要打喷嚏吗?”常弘扬满脸诚意。
孟超然哭笑不得,他天性忧郁,本不是一个开朗的人,不过跟这活宝在一块想不开朗也不行,他索性闭嘴,和杨氏父女朝教务楼下的黑板走去。黑板上是“新生入学须知”,旁边是各班新生名单,常弘扬在六班找到了孟超然的名字,高跨于第一排的中间,三个大字写得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他夸赞几句,眯起眼睛找自己,瞧了半天,结果在最下面一个角落把“常弘扬”揪了出来,三个字好像患了侏儒症外加营养不良,一副蔫头蔫脑猥猥琐琐的模样。
“奶奶个熊,怎么把老子折腾成这熊样!”他愤愤不平。
“别骂。”孟超然兴高采烈,“你看,咱俩是一个班的!”
“啊?”常弘扬上下一瞅,果然如此,心里的火气一下全消,“还算识相。哎,小妮,我俩同班,六班的,你的找到了没有?”
“我是三班的。”杨小妮一脸委屈地说。
他爹就安慰:“不是同班也好,弘扬这小子油嘴滑舌,你跟着他学不了好。”
可他一个大老粗怎解得女儿家的心事,白费唇舌不说,还落了女儿一个白眼。常弘扬也不解风情,就好像一个大风车,虽然心眼转得快,到底是木头做的,空冷佳人心,提着被褥在教学楼下的棕树丛中找了块干净荫凉的地方凉快去了。杨小妮垂着头一言不发向三班报名处走去,杨胡子赶忙背着背褥跟在后面。王兴茂左右看着,陪着去了。孟超然叹了口气,到常弘扬旁边坐下,望着杨小妮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由一个女孩引着穿过教务楼下的过道走向后面寝室,他看了看常弘扬,欲言又止,心想:“缘份自有天定,我还是别掺和了。”
旁边的松荫下,几位家长正喋喋不休地谈论,一个手提头盔的胖子挨个敬了支烟说:“刘老哥,咱虽这个初次见面,可孩子都在这个一个学校,也算一种缘份,对不?这个……我家那文女卓呀,总想上……这个文科,你看高一八个班……这个……哪个班文科比较好点儿?”
“你老弟一看就是实在人,我就说实在话。”刘老哥鼻孔悠悠地喷出两道烟柱,像在温习生疏已久的“实在话”,“我跟白校长关系虽说不错,可对老师们的水平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这方面的门路以前也用不着,临时抱的佛脚。听老白说有个年轻人教学方法挺不错,搞了几场什么素质教育报告还是几篇文章我也忘了,他是教语文的,姓马,叫……马什么来着?你别笑,不是我脑筋不好,只是我老婆姓马,我老丈人、小姨子、小舅子全姓马,一听姓马的我就头晕,犯浑。”
“唉!能理解,能理解,我也常受这个老丈人气来着。”胖子大叹一声以示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管他马这个啥呢!教学方法好我就放心,文女卓长这么大这个可没受过一点气,这个……我还担心呢,一中这个好学生多,竟争太这个激烈,老师教得要这个再不对头,我那女孩儿可要遭罪了。”看穿戴气派,“这个”胖子也是相当混得开的人物,可一碰上女儿入学问题竟也是凭天由命,一脸无可奈这个何。
“我不是说你老弟,啥方法不方法的,想咱那时候,要啥方法?操心啃书本就是了。不说头发吊到梁上拿锥子扎大腿吧,夜里点灯熬油可没少过,老师还严,光教鞭敲断一把又一把——往头上敲呐!我看现在的学生也太惯他们了,照我说,就该按着牛头喝水,赶着鸭子上架,使劲儿地敲!不敲,会有咱们现在这么出息嘛!”
胖子肃然起敬:“你老哥哪个大学毕业的?”
“啥大学,小学毕业……哎,还差了半年。”
“噗——”孟超然忍俊不禁,一口唾沫喷了出来,也不理会那家伙大叹对毁其一生的文革横批乱侃,拉着常弘扬报名去了。刚到六班报名处门前,两人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叫苦不迭,均想:“看来方才那家伙所言不错,头上的爆栗子只怕吃定了。”
只见班主任大约有三十岁,长长一张马脸,马是温驯的动物,可他这副马脸大概是军马场的军马,被坦克车所同化,板得像块钢板;鼻子硕大无朋,上面架了副钢铁镜框,不但没增添些文气,反而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不过是坦克车上的瞭望孔,总之——一脸杀气。
常弘扬忐忑不安地交上通知书,班主任记下他的名字,问:“分数?”
“512。”这已是个相当高的分数,常弘扬斗胆放大了声音。
班主任扫了他一眼,常弘扬心里一跳,只听他说:“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在402。”
孟超然也交上通知书。
“分数?”
“421。”他的声音恰如蚊哼,因为这分数离录取分数线足足差了50分。
班主任惊诧地望了他一眼,常弘扬忙道:“他是特长生……有特长。”
孟超然臊得无地自容。
班主任微微一笑,提笔记下。孟超然一眼瞥见他记成了427分,心中打了个突,踌躇半天,刚要开口,只见一辆黑色奥迪车横冲直撞而来,吱地一声停下。车门一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刚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卢书记,你怎么才来?”
那卢书记一头灰白的头发,脸容瘦削然而神采奕奕,笑着迎上去,握了握那人的手:“白校长,不好意思,厂里事忙,耽搁了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这个就是永川吧?果然一表人才,我已经安排下来,把他插在六班。老马,你过来。”他往六班报名处这里招了招手,班主任也顾不得再跟孟超然说什么,急忙走了过去。原来此人就是大学桥的最高统治者,校长白在宁。白在宁也有四五十岁了,看样子享惯了清福,挺富态,不过招呼属下时脸上一绷,倒也颇有大学桥校长的威严。当然,在这老人面前,他威严的面具已摘下来塞进了口袋,做出一脸热情的欢笑。
“我来介绍一下。”白在宁热情洋溢,一指那老人,“这位就是新阳镇党委书记、省人大代表、新阳啤酒厂的厂长,卢耀发卢书记,这就是六班班主任马文生。”
卢书记代表厂长哈哈大笑,使劲儿握住马文生的手晃了几晃:“马老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气,我特意请白校长把永川托付给你照管。永川,来见见马老师。”
旁边那个男孩子像跟卢耀发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样,高高的、瘦瘦的,一脸的自信与傲气。他向马文生点了个头,叫了声马老师。马文生显然没太见过世面,一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说:“噢……永川,好,卢书记,您放心,永川差不了的。”
白在宁笑了:“老马,永川考了540多分,我可是给了你一个金元宝。”
马文生本以为卢永川也像方才的孟超然一样是个“特长生”,一听之下大为惊讶,打量卢永川一眼,点点头:“好,卢书记,你放心,你想让他上什么大学我就能送他到什么大学。”
卢耀发眼神一亮:“马老师,有你一句话,这孩子,我交给你了。”
常弘扬扬着下巴望着这干人,不住撇嘴:“不就一辆奥迪吗?不就540……多分吗?有什么了不起,奥迪……越凹越低,540……我爸死!超然,走啦!”
“再等一会儿,等班主任过来。”孟超然面无表情。
“等他干嘛,那坦克车。”
常弘扬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孟超然也没理他。马文生好容易才将卢家父子送进校长室,快步走了回来,见孟超然仍站在旁边,忙说:“噢,我忘了交待你,你先到教务处交费,然后到后面寝室楼,你的寝室是……402。”
孟超然摇摇头:“我不是等这个,我的分数你记错了,是421分。”
班主任一愣,提笔改正。
孟超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常弘扬交费,他的..费早交过了,四千块,当他看着常弘扬把500块钱塞进窗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的失衡,仿佛身子被一劈为两半。常弘扬感受到了好朋友情绪的波动,难过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价值并不是体现在学习成绩上,我相信你有与众不同的价值。这个,不值得烦恼。”
这才是常弘扬的真面目,两人从小玩儿到大,虽然插科打浑嬉笑打闹,但他们真正的友情是建立在方才那种话的基础上,那就是——理解。每个人都有其轻佻的一面也都有其醇厚的一面,众人眼里调皮捣蛋的常弘扬在孟超然眼里却是热情、勤奋、纯真而又偏激的形象,因为自小家庭的苦难已经彻底塑就了他的人格。
也是八岁的时候,常弘扬刚上小学四年级,那天晚上,雪很大,快过年了,妈妈在屋里洗碗,他在雪地上放鞭炮,“咚!”雪花四溅,红屑纷飞,他拍手笑着。“叭!”屋里一声脆响,他刚一回头,“咚!”又一声闷响,妈妈重重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哭喊着和爹借了辆平车把妈妈拉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脑血管意外”,俗称中风。
“那天晚上,雪很大,积雪淹没了半个车轮。”常弘扬常常流着泪说,“街上只有雪,没有人。我推着车,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手指很快就麻木了,砸在车架上没一丝感觉。我们经过一家门口,旁边停了辆桑塔纳,屋里有音乐声和笑声,我听见了,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恨!我恨不能把桑塔纳掀个底朝天砸个稀巴烂。哈,你知道吗?在十一岁时我就懂得什么叫世界,因为我想毁灭它。”
第二天,他们卖掉了过年的两头猪。三年以后,四壁皆空,什么都卖了,什么都扔了,包括他的少年时代。五年来,他的生活里只有十个字:努力学习,拼命读书,挣钱。要挣钱,挣大钱,足以使母亲重新站起来的钱,读书是唯一的手段,是第一步。于是,他进了大学桥。
常弘扬虽然只交了500块,但心里也不好受,他的500块甚至比孟超然的4000块还要昂贵,秃子头上的一根头发和黄牛身上的一根毛怎也不会等价。然而他了解孟超然就像孟超然了解他,又劝:“我知道你的雄心壮志,要当一个作家。你常说,要当作家就要体验生活,品尝各种情绪,要把痛苦当成营养来享受,现在就是你享受的时候。”
孟超然苦笑一声:“我正在享受。”
常弘扬笑了:“这才是你嘛!哎,刚才我告诉班主任的话的确不该,可是你干嘛还让他改那分数,不就五六分吗?”
“你不懂。”孟超然摇了摇头,“分数低人一等难道人格也要低人一等?我不正视自己就没人正视我,受别人鄙视已经是一种不幸,最不幸的是自己也鄙视自己。”
常弘扬破天荒地沉默了。
两人穿过楼道,后面是一座广场,两座花坛左右对称,中轴线穿过旗台直抵教学楼中间的楼道,楼有四层,左侧是东西向的办公楼,右侧是伙房大院和两座南北向的寝室楼,两人走进宿舍大院,孟超然不经意地一望,差点儿笑出声来,只见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面面相觑,黑沉沉的楼道口像两张嘴,彼此向对方凑近只是吻不到一起。大概校方当局也怕引起学生此类丰富的联想,在两张嘴中间用水泥筑了一排自来水管以示隔离(这大概也是扼杀学生想像力的经典作品罢),不过这样一来,那水龙头倒像是倒挂的鱼钩,只等着一肚子中学生的大鱼上钩。
虽然这种念头孟超然断然不敢宣之于口,但经过对大学桥的失望,丹邑一中原来的神秘神圣神奇感已经在他眼中抹去,只是平平凡凡的一所学校而已。
402在四楼西侧,朝南,前面是女生宿舍,右面是教学楼后的大操场,视野相当开阔。只是条件差点儿,让人怀疑原来是不是养羊的。楼道内阴暗潮湿,充满了人体的分泌物——尿酸、尿素的味儿,特别醒鼻,大概校方出于这样的考虑:学生感冒了,不用花钱看医生,只要来此地吸一鼻子刺激的空气,一个喷嚏打将出来,立马鼻腔畅通,感冒立治。常弘扬被寝室楼所震慑,老老实实闭了嘴,生怕一开口,由下面出去的从上面重新进来,只好忍气吞声进了寝室。谁料不进则已,一进之下连肺都气炸了,只见寝室内空荡荡的四张双层铁床光得像人的屁股,除了痔疮什么都没有,墙壁像得了牛皮癣,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斑斑驳驳,至于地面倒还像铺了层地毯——癞蛤蟆皮的。
常弘扬终于憋不住了:“没桌子,没椅子,没行李架子……这床上铺的是什么东西?竹蔑!老天爷,稀得比篱笆还惨,连狗都钻得进来,这要是半夜三更一断……我……我可是不摔则已,一摔到地;不疼则已,一疼立毙。奶奶个熊。”
孟超然心有同惧,不过大学桥带给他的屈辱早超过了对环境的失望,心里的火气反而转化成一种抗争的动力,听常弘扬发牢骚,他付之一笑:“咱们来一中不是享受的,也许校方正是要用这个事实告诉咱们:艰苦的生活才是最好的食物。铺床吧。”
“我去厕所。”常弘扬垂头丧气地扔下行李,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进来,一脸惊诧,“我找到了那些尿臊味儿的来源了。”
“什么来源?”孟超然头也没抬。
常弘扬哈哈大笑:“整个宿舍楼里没一个厕所!憋之急矣,随地而便也。哈哈。”
3
两人铺好了床,起身去找杨小妮,怎么也找不到,连王兴茂也不见。于是出了校门去停车的地方,汽车已然不见,想必已经走了,杨胡子自然也随车而归。这时已近中午,两人到幸福河南岸找了家小饭店吃饭,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附近居民极好地利用了大学桥这方水土,饭店开得鳞次栉比,商店一个个争先恐后,小小河畔一条街像一个独立的小镇。
吃过午饭,再次踏上大学桥已没了初时的震撼,孟超然仔细端详着断折损毁的桥栏,一种难言的沉重悄然泛起,两人信步走入校门西侧的树林。幸福河水缓缓流淌,孟超然的目光顺着水波不经意地回头,蓦地惊呆了,仍旧那座石拱桥,从侧面看去竟是如此壮观!净跨度近二十米的大拱如同天上截下的彩虹横锁幸福河,那种孤度,那种造型简直鬼斧神工妙若天成,无可言喻的曲线飘逸灵动,达到了人类能力的极限,大拱的每侧驮着六道城门洞样的小拱,整座桥像被镂空一般,玲珑剔透。幸福河上水波潋滟,长桥倒映水中恰恰相合。实是虚的灵魂,虚是实的风采,虚虚实实合成一只永恒的媚眼,桥下流水又是谁的眼波?
难以捉摸的奇异感电一样流过他的神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永远跟大学桥连在了一起。
前面是学校围墙与河岸相夹的小路,坡下垂柳,岸上白杨,脚下是浓郁的野外气息,蒲公英、蟋蟀草、山薄荷、雪里青、地丁纠缠杂生,织成满目的浓绿,参差不齐地溢满了林间的空地,绿油油的顺着小径蜿蜒而下。孟超然心神颤动,感觉里,这条小径是花儿草儿们专门为着他的到来而开辟,要引他进入一个梦想已久的圣地。常弘扬东张西望地跟着他,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出现一座土丘,高耸四五米,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砖窖。窖的北半面已经塌倒,断层陡峭,而南面仍然完好,缓缓地斜向河边,坡上的草地与河岸的草地连成了一片。只是窖顶仍然焦秃,干黄的焦土沟坎交错。风雨侵蚀了多少年,早不见了当初一炉烈火烟炎冲天的痕迹,只剩几根叶子狭长的星星草和白茅在风中摇摆,一派的苍凉与宁静。
孟超然登上丘顶,慢慢地说:“这里很陌生,我从没来过,但又感到很熟悉,仿佛是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常弘扬跟了上来,只见眼前幸福河水光潋滟,河岸上绿草如茵,叶子肥大像猪耳朵一样的车前草轻轻摇摆,大片大片的水蓼一半浸在水中,一半在水上轻拂;身后是犁平了的玉米地,翻起的褐土波涌浪起,极目去,茫茫一片。
“很像咱们的沁河滩。”常弘扬半天才回答说。
“不,不是沁河滩,是我小时候哭过的一个地方。”孟超然目光呆滞。
“哭过的地方……”常弘扬一时沉默了,他深深理解这句话的份量,“你小时候的确太艰难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够忍受。从小被人欺负居然没变成孬种,我佩服你。现在我郑重为我小时候对你的所做所为道歉。”
“不用,别看小时候你经常揍我,更有一次把我推进泥塘差点儿淹死,但这些年你给我的帮助比那些伤害要多得多。”孟超然微微一笑。
“你家其实挺有势力的,你爸你妈要不去南方,你也不会受气。”
“想听我爸和我妈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孟超然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梢上的天空,“终于来到了大学桥,生活算又开始了一个阶段,我特别想回味一下过去,看能不能够再挖掘些什么。”
“我爸爸是浙江人,在那里上到高中赶上了文革,后来上山下乡,他就到了南台,算是一个知青吧。开始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并不熟,有一年,他们和其他人到县城买粮种,那时候,县城的武斗还没结束,特别乱。有一个红卫兵组织叫‘我们的红太阳’,是以这个一中的学生为主,还有几派,总之,乱七八糟。我爸倒霉,他到合作社买东西,钱不够,想讨价还价,说了一句:‘三毛就中啦!’但他的口音很不地道,售货员听成了‘杀毛泽东啦。’这下惹了大祸,正针锋相对的红卫兵一听有人要杀他们伟大的领袖,不管保皇派还是造反派一齐拥了过来。一派脚快,闻迅赶来将我爸打了个半死。‘我们的红太阳’对毛主席拳拳之心无处表达,冲过来要抢,这一派立刻捍卫自己的战争果实,不料我妈趁着混乱将我爸抱上驴车拉回了南台。”
“可笑吗?”孟超然苦苦一笑,“像一个故事是不是?可这是真的,我妈和我舅舅们一直津津乐道,因为他们救了我爸一条命,他欠他们的。后来‘我们的红太阳’连夜追到南台,结果南台村姓谢的一下子站出三四百人,我的四个舅舅站在最前面,说:‘要人,没有;要命,三百条。’学生军蔫了,慷慨激昂地背了几条语录,灰溜溜地撤了。后来……我爸就和我妈结了婚,结了婚就等于上了锁,大返城的时候他也没能走。到了一九七八年,说要改革开放,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和我妈一块儿回了浙江。我,当然留了下来,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什么也不知道,长大了才知道比别人少了一样东西——爹妈!”
孟超然的泪渐渐沁了出来,他翻了个身,脸朝下用鼻子顶住了泥土。常弘扬愣愣地盯着下面的河水,他听见的声音像是从土堆里钻出来:“你知道他们这一去夺去了我什么吗?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像个孤魂野鬼般生活在南台村,生活在舅舅们的屋檐下。没有童年,没有幸福,没有家庭,没有保护,任他妈一个二溜子三瘪子都可以欺负我,把我按到地上打,大冬天里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怎办?打他?我拳头还没伸过去,人家爹妈冲出门一巴掌已经抽到了我脸上。我哭着向我舅舅诉苦,还没到跟前,一脚踹了过来:‘哭你妈个啥!有顿饭吃就不错了,还让人当神仙供起来呀!’姥姥听见了,把我搂到怀里,擦干了我的泪,她却流了泪,说后悔当初没有一狠心让我妈带我去南方,只怪我命不好,出生太早,是当初谢家的单根独苗,本来怕四个舅舅绝了后,不料我一留下来人家儿子一个接一个。我就成他妈的垃圾了。哈哈——”
孟超然止不住胸口的呜咽,干脆大笑了起来。常弘扬搂着他劝:“超然,别难过,现在你爸妈都回来了,你也考进大学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想了。”
“爸妈都回来了?哈哈哈哈……回来得好!”孟超然一抹眼睛,手一甩,吼道,“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永远别回来多好!”
常弘扬目瞪口呆。
“那时候,我没一个朋友,除了姥姥,也没一个亲人,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爸爸妈妈!我用两块柳木根花了三个月刻成两个人像,一个我叫爸,一个我叫妈,我挨了打,说给他们听,受了虐待,说给他们听——他们懂我呀!”泪水已经浸透了胸口的衬衣,孟超然脱了下来甩到一边,“我9岁时,他们回来了,还带了个三四岁的妹妹——就是芊芊。他们回来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破产了,在南方呆不下去了。长这么大,他们没给我什么,回来后,给了我……给了我痛苦。他们生意虽然破产,可比起咱这儿的人已经算富翁了,他们在村里开了家化肥店,开了家饮料批发部,又盖了座房子——我就算有家了。我虽然对他们很陌生,可毕竟是我的父母,以为从此能享些福了,不料我就他妈受苦的命,只不过是从地狱跳到了炼狱。”
“怎么会这样?”常弘扬大为吃惊,“你爸你妈在咱村不说一手遮天也算一对门神,谁还敢欺负你?”
“谁?”孟超然苦笑,“就你说的门神。他们在南方几十万的财产一夜之间被人骗个精光,回来后更是相互埋怨、吵架,最终发展到离婚。而我,便是阻碍他们重获幸福的绊脚石——丢又没法丢,要又不想要。一切都是我的错,于是怒火全撒到我头上了,一个说:‘要不是为这小孩,我早跟你离婚了!’另一个说:‘谁不是因为他才忍着,谁是王八蛋!’而我,就像一堆垃圾缩在墙角,一个屁也不敢放。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常弘扬听了这两句话,只觉阴森森的有种死亡的感觉,心里禁不住一跳,问:“可是我觉得他们对你挺好的?”
“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孟超然冷冷地说,“我从12岁就长大了。他们有一次吵得特凶,正想大打出手,我一句话不说站在他们中间,鄙视地望着他们,两人都呆了,从此就对我好了起来,嘴不吵了,架不打了。可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一次我爸喝醉了酒,我问他,他说他没想到我突然间已经这么大了,堂堂一表,风采逼人,个头比自己还高,说他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我妈说她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哼——都是他们自己!”
常弘扬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为朋友的不幸而难过。见孟超然又恢复了平日的自信和倔强,他安下了心,说:“老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到儿女身上的。”
孟超然充耳不闻,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地方景致挺不错的,我第一个来,它就归我,叫作‘超然台’吧。”
常弘扬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一听之下,傻瓜般张大了嘴。
4
402寝室一共8个人,那个大少爷卢永川偏偏冤家路窄也在402,常弘扬对他第一印象极其不好,见其他几位都沉默不语,他也懒得搭讪,和孟超然聊了几句,蒙头大睡。
第二天中午,正式上课,教室在三楼,一共七十多个人,塞了满满一屋子。马文生早早地来了,在教室里转了几圈儿,见几个学生不断地打呵欠,他脸上僵硬的肌肉动了动,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所谓“笑容”,是指他的笑即使不用机枪大炮鱼网毒气也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因很简单,鱼雁得了心脏病,一惊.而殒;花月感到恐怖,忙不迭地闭上了眼。
马文生上了讲台,问:“宿舍和寝室大家都见识过了,有何感想?”
见没人回答,他随手点起前排一名同学,众人一见,一齐伏桌大笑,只见这位,小个子、小圆脸、小圆眼睛,如果不是满头黑发,活脱脱就一陈佩斯。
“陈佩斯”回答:“很差劲,老鼠虽然不敢住,不过我们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做武器,还是能化悲痛为力量,化鼠窝为天堂的。”
众人一下子呆了,一齐瞧马文生的脸色,见他没生气,才哄地一声大笑,马文生也笑了:“好,实话,你来。”
他又点起卢永川,卢永川站起来说:“环境的确差,但是老祖宗说:‘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说明咱中国人鼻子的适应功能还是挺强的,学校要培养这项国粹,我只能逆来顺受,臭来鼻受。”
这下子连马文生也不禁哈哈大笑,学生们更是前仰后合,纷纷鼓掌,大觉说到了心坎儿上。
“我有不同意见。”
众人一转头,只见靠窗户的地方婷婷玉立地站起一个女孩子,所有的男生眼睛立刻直了,那女孩子清秀之极,高鼻子大眼睛,欣长的身材带着一股清爽与活泼,有种极其吸引人的动感。这时候,众多男生才发觉自己掉进了福窝,女孩子顿觉滚进了地狱。
她落落大方地向全班同学点了个头,微笑地望着马文生说:“我以为这样的寝室是对同学们不负责任的表现。我就不提学生是什么祖国未来栋梁的话了,我只想问,给我们这样的生活条件怎么让我们节省出最大的精力全心全意去读书?”
同学们掌声如雷,马文生无言以对。正这时,又有一个男同学站了起来朗声说:“我也有不同意见,我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条件,咱们才应该全心全意地去学习读书。我们只有这样的条件,要想改变我们的生活,必然要全心全意地付出。”
孟超然注意地听着,忽然发觉本班竟然人才济济,他一个个地把他们的言词他们的表情刻入脑中。几乎从九岁——父母归来时——写出第一首诗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天生要作为一个文学家而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整个世界都被人类充塞,描写世界离不开描写人,解剖社会就是解剖人,他年轻的心像丝瓜的触须悄悄而坚决地嵌入了人生的墙壁,清澈的眸子像放飞的鸽子般注视着芸芸众生,从不放弃任何一个观察人的机会。
马文生严肃地点点头:“同学们回答得很精彩,刚才这位同学的话我尤其有同感——你叫什么名字?”
“许红康。”
“好,请坐。”马文生挥了挥手,“看到咱们这样的条件不窝火的人是个白痴。我相信,在座的人都为自己能考入大学桥而自豪,这是应该的。咱们丹邑是个穷县,工厂不如人,交通不如人,农业不如人,商业不如人,生活水平——更不如人。可是教育,咱们大学桥就在这样一个穷县中自1986年就获得省级重点的称号,1991年上线308人,1992年383人,1993年442人,今年,494人!升学率超过郑州、洛阳等城市的重点中学。这靠的是什么?老鼠窝、鲍鱼肆一样的寝室?错了,靠的是学生——也就是你们自己!我曾到湖北、江苏等地名校参观,人家的教学条件我就不提了,仅仅寝室里,上有吊扇,下有地板,桌上有电视,墙上有电话,热水、淋浴、暖气一应俱全,而我们,同样是人,我们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是天注定的吗?是命运吗?那些人,他们凭什么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奋斗过,而我们,要靠我们自己!别无他路,生于苦难就要战胜苦难,生于贫困就要战胜贫困。我告诉你们——考上大学桥,不是荣耀,是耻辱!世界上再没有比荣耀更迷人的墓地,也没有比耻辱更舒适的摇篮。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掌声狂风暴雨般响起。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一刹那间他们就对这位新班主任完全地认同了。孟超然想到报名时听那位小学差半年毕业的刘大哥说白校长挺欣赏马文生的教学方法,大概就是这种超人的煽动性。明白是明白,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煽动。
他的心曾是树木参天的森林,大自然在其中栖息。阳光来了,它烤灼着,带走了水份;风来了,吹干了湿润的土壤;雨来了,它冲刷开了大树的根须——他想起南台村自己悲惨而平庸的生活,父母面前窒人呼吸的束缚和隔着面罩般的沟通,谈及诗文理想时同龄人黄土块一样的麻木——森林干枯了,没有一丝水份。他期待地下会涌起甘泉,重回快乐的时光。而今来的,是天上的烈火,也许要挣脱命运的安排就首先要在涅磐中再生,像凤凰一样——烧吧!
马文生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全班的情绪,待掌声平息,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年的时间,可现在我们彼此都还是陌生的,我想,是不是每个同学都自我介绍一下。就由我开始吧。我,姓马名文生,今年30岁,职业,语文教师,从事教育6年,当班主任5年。就身份说我是老师,但我更希望同学们能把我当成一个朋友看待,因为任何一个老师对知识都不是全能全知的,我也难免出现谬误,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同学们当我是绝对的权威,我讲什么你们就听什么,我们需要探讨,而只有朋友才能更好地探讨。完了。”
马文生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掌声一直尾随着他,瞅准机会就响。他等掌声平息,又说:“我有一个建议,自己介绍完后,别人可向他提三个问题,以便更好地了解。”
他话音还未落,一个短头发的漂亮女孩子站了起来,问:“马老师,你为什么不喜欢笑,老板着一张脸?”
众人拍手称赞,大声叫好。马文生苦笑一下:“我并不是不想笑,只不过当老师久了,脸整年对着黑板,虽然还没被黑板同化,但不知不觉地已经板了起来。”
孟超然没想到自己第一印象中的装甲坦克竟然如此幽默,不禁呆了。看来大伙儿也深有同感,一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掌声如雷。
“马老师。”那个女孩的旁边又站起一位女孩子,漂亮得惊人,可谓眼如春水眉似远黛,白衣白裙,黑发上扎着白色的飘带,风姿说不尽的动人。她问:“你认为咱们班应该充满欢笑和朝气还是拼命学习死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关心,一齐望着马文生,都知道这是六班的“台湾问题”,至为敏感。马文生沉吟片刻,答道:“我期望本班能成为一个民主共和制的国家,大家群策群力,共同探讨学习上最有效率的方法,而不是只知嘻笑打闹的松散班级,当然也不是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班级。”
绷紧的气氛立即缓和。方才那位“陈佩斯”站起来问:“马老师,要是我一不小心触犯纪律,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众人哄地笑了起来,但一笑之后又觉气愤:最后一个宝贵的问题被这小子白白浪费。果然回答是简单两个字:“不能。”
马文生总算松了口气,问:“该你们了,谁来做第一个?”
学生们面面相觑无人站出,自我介绍还好说,“小生今年十六,尚未婚配”学 href='2196/im'>《西厢记》里的张君瑞就行了,可还有三个问题!这帮人青春少年刁钻古怪,会提什么问题照自己的思路一走便知,说不定马失前蹄,第一天开门不吉呢。
众人正自沉默,方才对学校提意见的女生站了起来:“我先来吧。”说完走上了讲台,轻轻一甩头发,说:“我姓徐,徐文婥。”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下来:“这个字念chuò,不念zhuō,字很生僻,我怕大家叫错了,先说明一下。我是新阳镇人,喜欢英语、法律和羽毛球,最崇拜的人是周恩来。That's all thanks。”
徐文婥落落大方的气质一下子震住了全班,好半天没人说话,她的嘴角一撇,笑了:“请提问。”
这下子全体男生有些坐不住了,蠢蠢欲动。当下“陈佩斯”咕咕地笑了一声问:“你喜欢的男生是哪一种类型的?”
全体学生不分男女哄然大笑,徐文婥淡淡一笑:“这位同学的话我没有听清,对不起,请站起来重复一遍。”
这招颇为厉害,盖有趣之话就像刚入口的香肠,初时有滋味,若嚼碎了重吐出来就不免让人恶心了,何况还众目睽睽地站起来吐?“陈佩斯”招架不住,扭扭捏捏站起来重复了一遍,全无男子汉气概。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徐文婥问他。
“请问。”此人已全无骨气,一脸败军之将只想投降的神情。
“你尊姓大名?”
“马小奇,人称‘小马季’,得罪处还请徐大姐包涵。”
这下子他更为众男生所不齿,不但立即投敌,坦白招供,而且还提供线索,大拍马屁。所有男生都憋了一肚子火,只觉他比李鸿章、汪精卫还可恶——女人,尤其漂亮女人,天生就是所有男人的敌人,大家应该同心协力地对付之,若有人中途叛变,肯定会被人怀疑别有居心。男生们不但怒火熊熊,而且酸水汩汩。
徐文婥笑了:“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心目中的男生只有一个字:最好的成绩,最强的能力。总之,他必须在任何一方面都超过我。”
男生们目瞪口呆,女生们黯然失色。
卢永川大感不服,呼地站了起来问:“他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你强,也就是说你在任何一方面都不如他,面对这样的男生难道你不羞愧吗?你以为自己能配得上他吗?”
男生们精神大振,一齐鼓掌,徐文婥毫不慌乱:“两个人的能力必然有高有低的,如果女孩子在比她优秀的男孩面前应该羞愧,那么男孩在比他优秀的女孩面前更应该羞愧,如此一来,生活中就没有了和谐的存在。你说你说的是不是一个谬论呢?”
卢永川一呆,无言以对,只好败下阵来。男士们热血上冲,又出来一位不怕死的,不过此人颇讲究策略,布下了一个阴险的圈套:“你为什么要学得舌尖嘴利呢?”
孟超然一听而知此人是个象棋高手,善布马后炮,如果徐文婥回答为什么,她就承认了自己“舌尖嘴利”,这是个贬意词;如果她辩解自己不是“舌尖嘴利”,她就没有回答人家问的“为什么”,不由暗暗称妙。
果然徐文婥好像迷糊了一阵子,不过她慧心秀口,答道:“如果你说我是舌尖嘴利,那只怪你把这个词和‘辩才无碍’混淆了。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必须回答你问我的问题。”
此论实属张冠李戴、避重就轻,可男生们却也无话可说。徐文婥大获全胜,跳下了讲台。
辩论虽然精彩,马文生却听得满肚闷气,他没想到学生们竟会涉足这种领域,但势成骑虎,也不得不继续,只好硬着头皮说:“下一个。”
那个发上拢着白色丝带的女孩儿走上了讲台,她那种清丽脱俗,活泼可人让男士们晕了好一阵子。
“我叫白小萱,县城人。好像什么都喜欢,最喜欢的是哪一样我也说不了,不过我从12岁参加县少年宫溜冰队,对溜冰应该是最拿手的吧!你们谁要学,我可以教,免费。”她说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靥如花,“好了,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与方才对徐文婥充满火药味儿不同,众人不分男女包括马文生,对她一下子大起好感。常弘扬碰了碰孟超然:“你的小龙女。”
孟超然笑而不答,只见后排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站了起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辉,想问你刚才那个问题,你——”
“好啦,好啦!”白小萱急忙摆摆手,“你不用问了,我回答。”
众人哄然大笑,连马文生都忍俊不禁,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在大学桥可谓金枝玉叶,想不到今天也遭到戏弄。
“我心目中的男孩儿呢……不必有最好的成绩,也不必有最强的能力,但他必须与众不同,有风度,有气质,就是说在千人万人中,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就这么简单。”她轻轻一笑,“第二个问题。”
孟超然正自出神,忽听常弘扬低声惊叫:“你屁股上有蝎子,快起来!”
他吃了一惊,忙不迭地站起来,刚想看自己屁股,却看到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面孔,连白小萱也边笑边望他。他一下子呆了。此呆可大有名堂,非目瞪口呆,非蘧然而呆,更非痴痴呆呆。所谓不呆则已,一呆惊人,孟超然一呆而成为日后六班班史上的经典之呆,影响至为深远,而至于六班男生追女孩子先要做出一副呆头呆脑之相,逗对方嫣然一笑,大事成矣。其实孟超然这一呆并不甚久,只在千分之一秒间,然而有的人发了一辈子呆却越呆越让人厌,而他刹那一呆却成了永恒之呆,——白小萱嫣然一笑让他的一呆成了六班全体男生女生印象中的化石。
“有何问题,快快问来。”白小萱笑容未散,一副淘气的神态。
男生们轰然一笑,孟超然心浮气短——他也没问题呀,想了半天,踌躇着说:“我讲一个故事。”
同学们被逗得乐不可支,气氛一涌而至顶点。白小萱笑吟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不过别讲鬼故事。”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也乐呵呵的。孟超然说:“不是鬼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家,全国的人同喝一口井的水,这口井名叫‘疯井’,一喝,全国人都成了疯子。不过疯子是别国的人以为他们是疯子,他们倒认为自己正常得很,反而把别人都当成了疯子。有个侠客听说后决心拯救他们,千里迢迢跑了去。不料一到疯人国就被国民当成了疯子,他说的话众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他做的事被人以为滑稽逗乐。你想,一个正常人在一群疯子中间是什么感觉?就是与众不同的感觉。”
众人一开始还咕嘎乱笑,这时才明白了他目的所在,不由大感刺激,齐声鼓掌。
孟超然继续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世,众必非之。这就是与众不同者的境遇。这位侠客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喝下疯井水,同国民一起疯狂;一是接受失败,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如果这位侠客是你心目中与众不同的人,你希望他怎样选择呢?”
所有的人,包括马文生,一起鼓掌,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份量,这简直不是问题,而是人生;不是提问,而是把白小萱推上了绝境。如果她选择喝水,那她心目中的与众不同就是招摇撞骗;如果选择离开,那么与众不同就再无任何意义,众在何处?与谁不同?
白小萱愣了半响,终于苦笑摇头:“能保留这个问题吗?日后希望能向你请教。”
可怜的男士们终于扳回一局,一齐疯狂地鼓掌,庆祝这个伟大的胜利。宜将胜勇追穷寇,杨辉又站了起来,问:“你说千人万人中一眼就看到他,如果他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也是能一眼看到他的,这个……能算数吗?”
一言既出,男生们无不气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尤其一个“能算数吗”,不但暴露了这个人的企图,且凭地位压人,人所难服。当下有人轻声嘀咕:“你爹是银行行长,当然显赫了。我呸!”
白小萱眼波一闪,笑了:“我当然一眼就看到了他,不过看到的是椅子,不是人。椅子也有气质有风度吗?”
这下子不但女生,而且男士们也慷慨献上了掌声。杨辉灰头土脸坐了下去,白小萱以2:1的战果轻轻跳下讲台。
马文生越听越不是味儿,心想:怎么净问这类问题?这是班级,不是婚姻介绍所;我是班主任,不是红娘;是让你自我介绍,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更不是让你们自我推销。不行,不好,前景堪忧。
他急忙跨上讲台:“鉴于时间关系,三个问题就不用再提了,否则到天黑也介绍不完,下一个就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
既然简单,就没了刺激,大伙儿兴趣索然。孟超然注意了一下,方才向徐文婥施“马后炮”的男生叫周启,是野桥村人,和杨小妮的姑姑同村,而质问马文生老板着一张脸的漂亮女孩儿叫沈丹。孟超然一看之下,只觉自己掉在了花丛中,本班就是一个花园,繁花胜似美不胜收,而质量以徐文婥、白小萱、沈丹为最优,难分轩轾。妙就妙在性格大有不同,好比艺术品,若是由一个巧匠在同一心境下雕琢,即便规格尺寸不同,然手法无差,风格类似,观其一而知其二,无味之极。若在不同心境下分制,或洒脱、或奔放、或含蓄、或古典,可谓鬼斧神工,妙夺造化矣。总的说来,徐文婥成熟迷人,面似温和,骨子高傲;白小萱清丽脱俗,调皮活泼;沈丹则开朗直率,热情如火。
美则美矣,而难看也是蔚为大观。一个粗壮的男生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叫罗新奎,罗士信的罗,半新不旧的新,不是李逵的逵,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个奎。”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再一看,哄笑连天。只见他人如其名,有着单田芳评书里罗士信的蛮劲儿与憨劲儿,半新不旧的脏劲儿,虽然不是李逵的逵,却有着李逵的粗鲁劲儿;至于货真价实的“奎”,是二十八宿里奎木狼的奎,同样不令人失望,有着狼一样的狠劲儿:浓眉环眼,满脸横肉。
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一个男同学,众人一见差点没背过气去,笑得前仰后合,只见这位身穿六七十年代珍藏下来的一件黄军装,皱皱巴巴的,原本是口袋那地方扯了下来补到了衣襟上,只剩下一个U型的圈儿。他好像是女娲在造人的最后一天捏烦了想另辟奇径,结果创造了一个小丑:眼睛极小,溜溜的像两粒蚕豆,可鼻子却硕大无朋,霸占了唇上眉下三分之二的地盘,像小山丘一样把眼睛逼得走投无路,气极败坏地吊死在眉毛这根树梢下。
他一见到众人的反应,脸胀得通红,转身下了讲台。众人一阵愕然,笑声戛然而止。
孟超然心中暗叹,他知道,有时候人的笑声比刀还锋利,他深能体会这位同学——他知道他的名字:邢东林,也是402的——当时的感觉,因为小时候他在痛苦与嘲弄这坛毒酒里浸泡了太长的时间,被人抹一脸污泥,或是在背上画个乌龟,再不然就是把鞋给他挂在树枝上,待他爬上大树又一下子摔下来再充满愉快地笑。这种恶意的嘲笑不但没有让他懦弱,反而让他的心敏锐无比,他感受得到别人身上一切的痛苦,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种悲天悯人,感同身受的情怀也许是一切艺术家必备的素质,然而对于他,这都是老天爷硬性的施予,就像邢东林一样。
基于这种沟通,他和邢东林几天之内就成了好朋友,和402的其他几个室友——常弘扬、卢永川、许红康、马小奇、周启,还有一位马林涛——相处得甚是融洽。虽然常弘扬对卢永川腹诽颇多,但卢永川对他倒挺欣赏,常弘扬也就半推半就了,两人日子长了关系竟然更胜他人。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章
1
高中生活无非是另一种射击运动——三点一线——教室、寝室、伙房,若要精确还可多加一点——厕所,不过大学桥的厕所和寝室实在相差无几,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可以合二为一,忽略不计。至于伙房却是颇有特色,让人一顿饭吃下来终生难忘,伙房大院颇有大国风范,相当宽阔,然而赤地千里,全是露天的。据说在不久的将来将有一座大礼堂式的星级餐厅拔地而起,但这个动人的传说就像驴子嘴前挂的红萝卜,学生就是驴子,既不能撒丫子预先跑到二十一世纪去展望,那自然吃不到了。于是乎,一中伙房就成了咸亨酒店,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学生们挂着校徽蹲着吃,不同的是老孔人在屋檐下,而学生们则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还是老天优待,碰上天公作美,零星小雨,仰头一看,“多乎哉,不多也”,继续吃;要是小到中雨,就实行“鸵鸟政策”,碗放在窗台上,头伸进屋檐下,一张张屁股撅出来供老天爷洗涤亲吻;至于大到暴雨,那没的说,做鸟兽散,败归本班,让教室暂行餐厅职能,这倒也不错,提前享受“星级餐厅”,能像咸亨酒店的长衫客人一样“坐下来慢慢吃了”。
吃什么呢?毕竟是学生,书本上吃字词句段,伙房里吃标点符号——,。……——豆芽,馒头,稀饭。中午是一碗面条——破折号,它成了厨师的糟糠之妻,怎都不下堂,天变地变,面条不变。结果学生们吃得怨声载道,吃得文采斐然。据说 href='2283/im'>《诗经》上的“小雅”就是反映了人民不堪疾苦的呼声。大学桥的学生思接千载,自创自唱道:“一汤一菜两个馍,一碗面条将就过。饥肠如鼓盼下课,一中你叫人怎么活?”
历朝历代统治者的鼻子都是灵敏的,大学桥当局也嗅出了学生们的不满和骚动,立刻铁腕镇压——摸底考试。
所谓摸底,意思明而白之:摸摸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水平,是钻石还是垃圾。这一下抱怨之声果然平息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开山第一战,从此就要在脑门上烙下等级的烙印。大学桥藏龙卧虎,谁敢夸口是其中翘楚?孟超然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推着向一堵墙壁上撞去——不,是墙壁被人推着向他撞来。他恨不得化身为一只老鼠钻进洞去躲起来,不料鼠是变成了却没钻进鼠洞,而是钻进了风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慌。
然而无论怎样,末日还是来临了。
9月8日,星期四,农历八月初三,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一个恋爱的日子。相思如水,远古的春秋,年轻的男女在飘着雪白芦花的岸边寻找自己心仪的爱侣。三千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再没有雪一样的芦花,只有雪一样的试卷;太偏激了,逝者如斯……
首考是语文,孟超然安之若素。摸底?你摸吧;一肚子墨水,摸你一手黑漆漆的。150分钟,80分钟后,他将卷子一扔,悠悠哉晃出了教室。可下几场考他就悠不起来了,他拼命想悠些,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悠来悠去倒像个吊死鬼——晃悠悠的。周启想接济他几口外来的空气,他拒绝了,死则死矣,何饶舌也!底子就是如此,摸吧,摸你一手臭污泥。
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摸了人家一手臭污泥,他自然也是臭污泥。全班76个人排名72,后面是杨辉和罗新奎等难兄难弟。
“72?”好数字,孙悟空72般变化,水浒传72地煞星。不过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浒寨里有个“摸着天”杜迁,天没摸着倒摸着了地——108将排名107。可见这“摸”字绝对沾不得,一沾准倒霉。
他恼羞成怒,思谋着如何大大报复一番方解心头之恨。
机会来了。
考试和讲课时是老师的天下,一言堂,绝对的权威,学生只有听命俯首的份儿,但火气却在每个人心里窝着,只待找个地缝冲将出去。试考完了,气也受够了,讲解试卷的老师们倒了霉了。
果然,语文试卷的第五题学生们对马文生就展开了激烈的攻击,罪魁祸首是个比喻句: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射在远处高楼的玻璃上,像……
提供的选项有:A,像一只只白帆;B,像无数的火焰在跳动;C,像璀璨的钻石。答案是B,可绝大多数人都选了C。还有一部分选别的的人,但他们人少势弱,不敢与老马争锋,C派则不然,卢永川首先发难:“我认为这个答案不准确,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看了,玻璃的反光绝不像火焰,比作钻石更确切些。”
马文生还没嗅出学生们蠢蠢欲动的形势,仍想像以前碰到的小问题一样含糊过去,说:“喔……这个,你想,早晨的太阳是红色的,玻璃的反光自然也是红色的,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红色的火焰,答案是不错的。钻石反射的光是什么颜色呢——”
“钻石的光芒是七彩的。”徐文婥没待他说完,当场将他顶了回去,“太阳虽是红色的,但经过玻璃反射后却不纯粹是红色的,它更近似于钻石那种璀璨的光芒。”
马文生知道徐文婥的辩才,苦笑一声,他的铁甲坦克外壳纯粹是炒熟的栗子,里面绵得很,他也的确在很多时候拿学生当朋友看待,见无法以理服人,就实行“曲线救国”:“比喻是将抽象的东西形象化,其间更多地掺杂了作者的主观因素,因此我们作题时更重要的是善于揣摩命题人的意图,他要往哪方面出题,他要考虑什么,只有掌握了这些才能找出准确答案。就以这道题来说,玻璃反射阳光首先让人想起的就是火焰,它们不单在色彩上相似,在象征意义上也相似,你想命题人会让你分辨钻石和火焰的光有什么区别吗?”
他这么不着边际地一抡,又拿命题人的魔掌一拍,学生们沉默了。正当他以为躲过一劫时,白小萱又站了起来,一脸的天真:“可是钻石和火焰的光明明不同呀!钻石和玻璃质地相似,都是反射外界光,都挺灿烂,而且都是静止的。火焰却是自身发光,一跳一跳,是动态的,它们怎会有丝毫的相同?强拉硬扯也联想不到一块儿呀,命题人的脑袋怎么长的!”
同学们轰然大笑,掌声如雷。马文生哭笑不得,眼睛搜索了一下有了主意:“这道题谁做错了?”
哗啦啦手臂成林,举起了六七十条。马文生大叹:“马林涛,你做对了,说说你怎么想的?”
马林涛站了起来:“我……本来想选C,不知怎么回事儿写成了B。”
众人一齐大笑。马文生气得一挥手:“坐下,常弘扬。”
常弘扬战战兢兢起立:“我不会。”
“不会你怎么做对了?”
他是抄孟超然的,但这话能说吗!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做对了。”
马文生的大鼻子气得差点儿没吞到肚里,又叫:“孟超然。”
孟超然语文成绩全班第一。他虽然做对了,但和同学们的观点出奇地一致,只不过想选C却不能说选,因为命题人非让选B:“这道题其实很无可奈何,实事求是地说,玻璃反光的确不像火焰,不过它问得有点儿特别——阳光照射在玻璃上像什么?像钻石?前后不太搭配,像钻石在闪耀才确切些,而‘像火焰在跳动’就没这个问题了。主要是本体和喻体不合,语法结构应该搭配。”
此论一出,全班沉默。马文生倒是精神大振:“对!这样解释应该是非常合理的,做题应该从多角度分析,语体色彩,感情色彩,语法……下课。”
铃声一响,马文生仓皇离去。他去了,孟超然成了众矢之的,刚想去厕所,白小萱兴师问罪。同桌的常弘扬一见,比抗战时的汤恩伯逃得还快,把好朋友拱手让给白小萱,自己到厕所痛快去了。
“孟超然,口若悬河啊,请教你一个问题。”
孟超然一脸无辜:“请讲。”
白小萱毫不客气地坐在旁边:“再解释一下。”
“什么?”
“那道题!上课时你比老马的律师还卖力。”白小萱一撇嘴,笑了。
“我是被逼无奈呀!谁愿投敌叛国,出卖同胞。”孟超然极力开脱,又详细解释了一遍。他小肚子憋得厉害,心中叫苦,面上却热情之极:“这比喻拙劣得很,不值一提。至于老马说揣摩命题人意图更是开玩笑,他干脆先把咱们培养成心理学家得了。题是命题人根据自己的思维所出,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解题人就有一千种思维,以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去要求千百人的思维方式,这是白痴傻瓜笨蛋才做的事。你就当命题人是个白痴吧,跟白痴计较干嘛,别把自己也变白痴了。”
白小萱咯咯直笑。常弘扬刚回来,见她还在,也不敢回去,跑去跟杨辉鬼混,不过杨辉显然心不在焉,说一句话回两次头。
常弘扬甚是无趣,问:“你怎么魂不守舍?”
杨辉一怔,拍了拍脑门,吱唔了一句:“唔……碰上了难题,嗯……”他一把搂住常弘扬的脖子,亲热地问,“听说孟超然对白小萱那个……大有意思?真的假的?”
常弘扬瞥了他俩一眼,吹嘘道:“真的!当然真的!不但他对她有意思,她也对他有意思。你看他俩那神情,多融洽!多亲热!多……如胶似膝……”他没注意杨辉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整个儿现代版的杨过和小龙女!”
杨辉双唇紧闭,重重地哼了一声。常弘扬一愣,一看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恰好见到白小萱,他又吓了一跳,心想:“听马小奇说杨辉对白萱狂追猛追死追活追,原来是真追呀!怪不得自我介绍时他要问人家那种问题呢,蓄谋已久了呀!”
杨辉心神不定双眼冒火,白小萱倒挺愉快,又问:“你讲的那个故事,侠客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当时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完美的解释。”
孟超然心中呐喊着:“我想尿尿。”但佳人在侧,还不得不充风雅装深沉:“喝下疯井水,随其流而扬其波,与俗同化当然算不得与众不同。然而天道无常,人力有穷,这个世界上毕竟有许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与众不同不在事业,而在人格,只要你能够不同流合污,那便是极好的品质。俗话说苍蝇专叮有缝的蛋,他不叮,你说算不算与众不同呢?”
白小萱撅起了嘴:“你敢讽刺人家是苍蝇!”
孟超然连忙喊冤:“哪儿敢呐!我宁愿自个儿是苍蝇也不敢骂人家是苍蝇。”
白小萱嫣然一笑,指着他:“你呀——专叮有缝的蛋。”
“不敢。”孟超然连忙谦虚,“专叮无缝的蛋。”
“与众不同。”白小萱笑着品评一句,猛然想起自己赋予这个词的意义,脸一红,连忙跑了。
孟超然肚子正憋得慌,无暇多想,正想去厕所,铃响了。他一呆,脑海中,那声“与众不同”的余音随铃声袅袅而来,想起她刹那的娇羞,四肢百骸顿如电击般的一麻,心中立时翻江倒海。铃声已绝,他颓然坐下。
2
马文生又进来接受批斗,他上一节课靠着孟超然给他圆了场,因此就存在一种幻想,以为他不会再跟自己为难。不料他一厢情愿了,这次集中火力猛烈轰击他的正是此人,因为他一不留神或者说自然且必然地触到了孟超然的命根子——作文。
作文是一则材料:一群孩子在退潮的沙滩上拣贝壳,一个男孩拣起了又丢弃,因为他要寻找心目中最美丽的贝壳。太阳落山了,别的孩子满载而归,而他依旧两手空空……
体裁:议论文。题目:自拟。
孟超然的作文得分不高,因为他用尽一切华美的辞藻去赞扬这个男孩子,而这与命题人的意图恰恰相反。马文生自然以“命题人意图”为圭杲,因此对他的论点大加批判。
孟超然感觉自己就像正在天空飞的雄鹰,忽然老马告诉他地面才是蓝天,蓝天只是地面,而且非要他倒个个儿飞,不由窝了一肚子火气,站起来抗争:“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追寻,见什么拿什么只会养成安于现状耽于享乐,只会导致人生的碌碌无为。而你树立的理想即使缈不可及,但它会引导着你不停歇地去奋斗,奋斗停止了,就意味生命已经终结了。在太多的时候,将人们压倒的是他所得到的而不是他所得不到的。我相信茨威格的一句话——只有追求不可达到的目的,人才强于他的命运。”
这些话说得漂亮动听,深合年轻人的脾胃,大伙儿以掌声支持。其实他们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老师的对立者,只要有向老师们挑衅的,他们就支持,只是老马倒霉而已。但老马也不甘示弱,也不能示弱,据守城池拼命维护“命题人意图”:“你能够有所发挥,这固然很好,但你现在写的是作文,作文不等于文章,是有限制的。命题人意图就隐藏在材料中,它引导你往哪个角度去写,写偏就是跑题,高考最忌讳不过。你必须学会分析材料,这是一种能力。这则材料命题人的意图并不隐晦,通过字里行间的暗示,让你对这个男孩进行批判,批判他不切实际,好高骛远。许红康和卢永川拟的题目就不错:《理想植根于现实》、《美,就在脚下》。你别总是从刁钻的角度来看。”
一涉及人生态度、写作方法和思维方式问题,孟超然寸土不让,当即反驳:“如果这样说,命题人让我们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就不需要开动脑筋、发散思维,从多种角度来分析了?”
此乃孙子兵法中攻敌所必救的策略,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既然马文生守得固若金汤,坚守不出,孟超然就必须诱他出战,让他自己暴露出破绽。这就是兵法中的“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孟超然甩出这顶大帽子上纲上线,马文生纵然意思如此又怎么敢戴,当下摇头:“说是不能这么说的,从多种角度来分析当然应该,但我们培养的能力就是揣摩题意,找准思路,这样才能得高分。发散思维,多角度分析自然是必须的,做数学题政治题尤其需要……”
马文生终于不负所望,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孟超然适时出击:“可是昨天数学老师才告诫我们,做数学切忌巧妙的方法,而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地用一般方法做,这样即使错了也有步骤分,奇巧方法改卷老师很少能耐着性子再按你的思路想一遍的,答案错全盘错。”
众人点头证明孟超然所言非假,一齐注视着马文生。但马文生忝为班主任,怎肯被学生难住,更何况擅自更改答案以迎合孟超然一人了。他简直就是在跟不可抗拒的天意对抗,除了打击,他什么也得不到,因为马文生就是老天爷,翻手成云,覆手为雨,这一战的结果注定是他失败。
他尤自未悔,依然不懂就问,不但问,而且辩,只要对方不能把他彻底打倒,五体投地,他就梗着脖子不弯腰不认输不屈服不罢休,不久就被同学们誉为“普罗米修斯”。卢永川读过西方哲学,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甚至罗素等人,讲起来头头是道,他送给孟超然一句尼采的名言贴在墙上——“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孟超然是个傻蛋,竟然大受鼓舞。其实他不明白,别看老师讲课总喜欢拿爱迪生、爱因斯坦作例子,老师们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否则爱迪生也不会被赶出学校,爱因斯坦也不会因为做了一只小板凳而受到嘲笑。
他终于引起了神怒,因为他竟敢去捋政治范的虎须。
政治范是教政治的,五十多岁,已经知了“天命”。他和马文生颇有共同点,只不过他的脸对着黑板的资历显然更久,早被黑板同化而且发生了质变——变成了钢板,至于眼睛则不但质变而且进化,在机器里回炉另造炼成了刀锋,凌厉之极,一扫之下学生们顿时矮了一截。此人是教务处主任,又教政治,大概政治工作做多了,脸上也刻下了政治色彩,面对着学生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不但进行语言教育,而且实行潜移默化的不言之教,令学生们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一出就是阶级敌人。
此公上课好像上台作报告,上台就讲,讲课时眼角也不扫一下课本,一个课时七八页倒背如流。这一手的确把学生们震了好久,也纳闷了好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后来马小奇一打听,说叫范生智,叫混了就叫成了“政治范”。
平心而论政治范讲得的确不错,只是有些心急。孔子云:“吾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愈矩。”他知了天命不待耳顺就想“从心所欲,不愈矩”,自己做不到就拿来要求学生,学生做不到“从心所欲不愈矩”就让他们“束手缚脚不愈矩”,上课条条框框约束禁忌特别多,孟超然不幸就触犯了禁忌。
这一日政治范正“背”得起劲儿,说起商品是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统一,二者缺一都不成其为商品。
“比如某人在山上偶然捡到一块天然金矿石,它并未凝结人类劳动,也就是说它没有价值,虽然有使用价值,能卖出,有人买,但它并非商品。”
孟超然有些糊涂,至今他仍搞不清日常所说的价值和作为经济学术语的价值的区别。待政治范稍一停顿,他举起了手。政治范脸向屋顶,也不看他,孟超然以为他等着提问,就说:“金矿石不是商品为什么能够买卖?”
刀锋立刻就刺了过来,政治范沉着脸盯了他一会儿,告诫全班:“我讲课时不希望被人打断,有问题课下问。”
他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讲课一泻而下,若被突然打断——想想屎拉到一半儿干急拉不出来的感觉就明白了。只是孟超然从未体验,心中愤怒之极,大声道:“请问……”
“坐下!”政治范喝道。
这一下全班震惊。许红康回头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白小萱悄悄地挥手,周启、常弘扬左右一起拉,但他性子倔强之极,上了牛劲儿,声音更大了:“请……”
常弘扬急了,干脆站了起来抱着肩把他按到凳子上:“下课再问,我帮你,搞他个灰头土脸。”
下课铃一响,政治范夹着课本扬长而去。
“啪!”马小奇一拍桌子:“老师,老师,……老而不死!”
徐文婥反唇相斥:“他虽有不对,但对老师应该有起码的尊重。”
沈丹不以为然:“要获得别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尊重别人。”
罗新奎吼道:“对,要别人吃屎首先就要自己先吃。”
同学们轰然大笑。许红康指着他:“你嘴干净点儿好不好?”
班里立马成窝里斗的局势。孟超然沉默不语,想起了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来了火种,被宙斯惩罚,缚在了山崖上任苍鹰日日啄食他的脏腑。夜深了,天上诸神欢唱,大地上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光,没有人记得他,他们以为生活本该充满欢乐,他们不知道有人为着他们的幸福而受难。
“这又有什么呢?只要人间有着爱的大河在奔流,爱的高山在耸峙,爱的火种在燃烧,我?”普罗米修斯微微地笑了。
智慧女神来看望他,说:“我有神力能使时光倒流,普罗米修斯,你可以再选择一次。”
普罗米修斯沉默片刻,说:“既然总要有人受难,那就选择我罢。”
真正的受难开始了。
3
孔子云,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无友不如己者也。简而言之,就是别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大学桥的前身是明清时期的县学,儒家传统至今恪守。底子既已摸过,谁优谁劣也记录在案,那便要实行分区隔离政策,免得尖子生被差等生拖了后腿,优等生被劣等生同化,方法就是——调座位。
按成绩调。全班人站在走廊上,马文生按名次念,念一个进一个,座位自便。用他的话说,这叫“体现公平”。说是公平,巨大的不公表面上都看得出来,金字塔的塔顶和塔基绝不会在水平线上。中间位置好,光线好,起坐方便,自然被大资产阶级占据。至于中小资产阶级则环而拱之,分到了鱼头和两侧骨头里的碎肉。再往后紧衔着小资本家屁股的,自然是手工业者们了。而最末一排骑在鱼尾巴上的难友们连无产阶级也算不上,人家还有挣脱锁链获得世界的那一天,他们则连锁链也没有,只是一颗钉在墙上的钉子,客气点儿说是编外人士过剩人类,不客气说只是健康肌体上惹人厌的肿瘤。
据孟超然考证,老师们之所以热衷于划分等级,是缘于一种潜意识。想当年三教九流排名第九,臭老九给人叫惯了,连乞丐都不如,文革时又惨遭批斗,苦不堪言。如今翻身做主当了统治者,但那种屈身于第九等的自虐性心理依然根深蒂固,他们既不能有失体统在学生脚下俯首低头,那就让学生在他们脚下俯首低头;既不能自己分出等级一层一层地压,那就把学生分成等级,让他们自己一层一层地压。自虐狂和虐待狂只是同一心理的不同方面,很容易相互转化的。
虽然能像历代的小民一样背地里腹诽一番,可他还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种屈辱的地位。走廊上,人群渐稀,滞销的商品仍像一只只可怜的羔羊等待着上帝的召唤。不在其位,不知其苦,那种屈辱的感觉优等生们永远不可能体会,那就是审判台,就是耻辱场,就是垃圾箱,当别人一个个地被召唤,只剩下你自己,就意味着你在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垃圾,是弱智,是最最低能的人!教室里高朋满座,走廊上空留自己,那种孤独和孤立,那种残忍和残酷,那种愤慨和愤恨足以使一个人甘愿和整个世界一齐毁灭,何况是正处于叛逆时期的少年!
然而对于老师来说,按成绩排座次却无疑是最好的方法。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吗?按身高排或按眼睛近视度数排?这根本不能体现公平,以成绩名次衡量学生的大学桥,只有这种才是最公平的。不过本班情况又有特殊,一方面标榜着公平,马文生又表示:情况特殊的可以打招呼,例如近视,个矮等。于是眼睛度数2.0和2.2的杨辉和罗新奎双双“近视”,坐到了前排。其他“钉子户”也各施奇招,占据了有利地形,自然而然,孟超然就垫了马蹄。他不屑于向老马说小话,最后一个走进了教室,一进教室他99lib?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教室里仅留一张座位,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座位并不在最后一排,而在第四排的过道旁,旁边是白小萱。这简直是装近视说好话也求不到的好座位!他走到旁边,犹豫了一下,忽然发现常弘扬以第十七名的成绩竟然坐在了最后一排!他明白了,默默地坐下。
一见他坐下,杨辉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他不顾颜面费尽心机才得到了离白小萱两米远的位子,常弘扬与她同桌他无话可说,毕竟人家有那成绩,白小萱还不如他。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常弘扬竟然把这个位子留给了孟超然,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了他梦中的佳人,这如何不让人生气?
他不自在,孟超然更不自在,只觉屁股上扎了根刺,到处是刺,连白小萱冲他的微微一笑都是刺——讽刺。白小萱曾嘲笑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苍蝇,苍蝇是真的——老师眼中的苍蝇——与众不同却是假的,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不但多情,而且自作多情,自己对白小萱大有好感就认为对方对他也大有好感,既然这样,虽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却让她看不起,这位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下课,他就把常弘扬撵了过来,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坦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同桌的白小萱一脸漠然,睬也不睬。一坐到墙角,孟超然便沉默了下去,永远地沉默了下去。他那屈辱的感觉倍于常人,天才和感悟力是双刃剑,是致命伤,他心在天上,他人在地下,巨大的落差形成一个感情的瀑布,他的心就是岩石,水滴石穿。自信心被彻底摧毁,奋斗力被无情扼杀,他终于成了六班里平凡的一员。
然而对于学校和老师而言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经过课堂上数度交锋不能取胜,他们终于用釜底抽薪摧毁其信心的方式征服了这个倔强的少年,让他永远闭了嘴。
上帝把撒旦打入了地狱,马文生镇压了孟超然,从此再不会有人蛊惑他亲爱的学生们,班里纯洁清净,一片新气象。他开始重建自己的统治秩序。
几乎从开学第一天始,他对那个高大稳重的男生许红康就颇为欣赏,此次许红康又考了第一名,简直让他如获至宝,当即召来以班长之宝座相许。
许红康的家乡是县西边界丹河河谷旁的一个小村,人多而地少,地少而贫瘠。对于依赖土地而生存的农民来说,这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悲剧,然而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去开拓另一个生存空间,这种意识甚至根本未在其思想中存在过。
叔本华哀人类之执迷曰:“到处都是凉爽的场地,而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地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煤炭所围成的圆周线上。”
许红康没读过叔本华,但他靠着一种近乎先天的渴望踏下了灼热的圆周线,来到了凉爽的场地——告别贫困的许村,来到富庶的县城,他再也不会回去了。要想赢得自身之优裕,就要靠自身之奋斗。听了马文生的安排,他有些心动,踌躇了一下,说:“我怕干不好……徐……文婥也挺有能力,你为什么不考虑她?”
马文生点点头:“她的确有能力,你认为她合适?”
许红康真的踌躇了,半天才说:“她的能力……当班长是足够的,只是……她性格太强,怕不容易和同学搞好关系。”
见他对徐文婥先肯定又否定,马文生糊涂了:“你认为谁当班长合适呢?”
成败与否,一言而决。许红康一咬牙:“如果马老师相信我,我就干干试试,不行,你再撤了我。”
“好!”马文生点头同意,“能力是在实践中煅炼的,我相信你能行。”
“只是……”许红康欲言又止,见老马以目相询,颇有些尴尬地说,“希望你能让徐文婥做团支书,帮我一下,毕竟……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马文生欣然同意,于是统治秩序就此建立:班长,许红康;副班长,卢永川;团支书,徐文婥;体育委员,杨辉;文艺委员,沈丹……语文课代表,白小萱……
这次权力的分配基本上是按成绩和名次划定的,除第三名的马林涛两耳不闻窗外事,甘当书虫不做苍蝇,更不叮有缝的蛋外,第一名许红康、第二名卢永川、第四名徐文婥形成了一个三人权力集团,牢牢把持了班里的内政外交,人称“黄金三角”。然而最志得意满的还是杨辉,此人高大英俊,善踢足球,颇有毛宁的蛛丝马迹。他有个绰号——“小贝利”,后来贝利成了糟老头子,他另觅高枝,傍上了阿根廷新秀马拉多纳,概而括之,成了“小马纳”;但此人颇不争气,吸毒比踢球还有名,杨辉怒其不争再度更名,成了“小罗纳尔多”,简而言之,就成了“小罗纳”,前后只改一字,不伤元气,他颇为得意。现在就更得意了,成了统治阶级的一员,虽说仍用的是“2.0近视”的方法,但他发现一成统治者后,他竟然改变了天气——白小萱对他的态度,原本他以为看似无晴却有晴,现在则由冷阴到热“晴”,他大喜过望,天天往常弘扬那儿跑,而常弘扬则日日被驱逐,成了流窜犯。
常弘扬大感窝火,去找孟超然,见旁边没人,低声说:“你的小龙女被人霸占了。”
孟超然现在像个和尚:“我没小龙女,又哪儿来的霸占?”
“白小萱就是小龙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孟超然冷冷一笑:“她是小龙女不假,可我是垃圾,焦大不喜欢林妹妹,垃圾也不喜欢小龙女,只喜欢臭虫。”
常弘扬一怔,急了:“你……你他妈不是垃圾,是臭虫!”
孟超然淡漠之极,毫不以为辱:“臭虫好啊!鲁迅先生说过:外国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虫。楚留香还是臭虫呢!”
常弘扬无可奈何:“你是……最臭最臭……最臭的臭虫!”
孟超然一拍桌子,常弘扬以为终于激出他的小气了,不料他又一拍手,赞道:“好!在臭虫中,最臭的臭虫就是最优秀的臭虫,我是臭虫,但我是最优秀的。知我者,弘扬也。”
常弘扬肺都气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实在不愿意见好朋友就这么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从前孟超然清高孤傲,爱惜羽毛至一句粗话也不说,现在竟然自甘为臭虫。一个人若什么话都不能让他伤心,那只能说明他无心。常弘扬知道他并非无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让他复活。
“你真的不喜欢白小萱?”他又问。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那你昨晚说梦话干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扬在字句上设了个陷阱。
“什么?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惊疑不定。昨晚他真的梦见了白小萱,只不过她在天上的云彩里飞,而他则是个乞丐,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直到梦醒后心中还隐隐做痛。
“哈!”常弘扬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终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还说不喜欢!”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围,见渐渐有人注意他们,便强压怒火低低地说:“你……走开!以后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她。”
常弘扬见他终于生气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乱了,说不爱,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爱情本就来得莫名其妙,在不经意之间,谁又能抗拒?鲁迅说,爱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其实是最幸福的。无所爱令人怜悯——空对着苹果树却不曾见过苹果;有所爱而不敢爱呢?——空对着苹果却不敢去摘。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怯懦与诱惑的痛苦才令亚当和夏娃摘下了禁果,虽然被上帝惩罚,但至少证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对着爱,他只敢逃避,向数学课上逃避。
数学老师姓刘,刘满华,学生们向外人介绍他总用一个成语——满头华发的满华,因为这个成语配合刘满华实在太妙了——此人聪明绝顶,头发不敢安家落户——让人一听之下绝对忘不了。不过他的数学课上得还挺生动的,讲话风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欢数学但喜欢他的课,因为对数学的不喜欢能抵消对白小萱的喜欢,而他的风趣幽默又能让他驱除自己的忧愁烦恼。
刘满华正讲函数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数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义域是否关于原点对称,其次推断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数也非偶函数……由1-x/1+x>0得函数定义域是-1<x<1,又因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数……”
孟超然瞪着眼睛听着,刘满华白亮亮鼓突突的脑壳突然膨胀,膨胀,终于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里,痛苦结成了冰,那只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缓缓但坚决地离开他的手掌……长发飘飘,雪一样的衣裙荡起了柔柔的皱缬,她离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里咬着潮湿的泥土,怕自己发出呜咽的声响。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
他告别江南,单剑匹马驰行在塞北茫茫黄沙之中。数千马匪呼啸来而,马蹄践地,沙如飓风。他抽剑前冲,鲜血迸飞,尸横遍野,断肢碎肉沾满衣袍。他踏着千万匪徒的尸骨将她救了回来,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铁剑上寒芒如电……“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她默默无语,怜惜地拂起他的头发。他咬着牙奋力拼杀。
对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无边沙海。
长剑相交,火星迸射,两人疯狂拼斗。左臂一阵剧痛,血光四溅,他毫无所觉,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转向她立刻温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视那个匪首,那样的凄婉,那样的哀怨,又是那样的深情……天地刹那间完全死灭了。他呆呆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时风云变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长剑刺进前胸,那人狞笑着一抽,血箭激射。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伤痛,他的死亡,只温柔地凝望那个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给她,她握住,相携离去……他僵立不倒,风沙风干了他的躯体,烈日烤干了他的血泪,他化作石像。时间沙丘一样流走,多少年过去了……忽然一个灵魂飘过沙漠,她飞向了天国。天地间突然一暗,石像惊天动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尘埃,散入黄沙……
“但当限制在某个区间时也可以有反函数。”
孟超然一震,从梦幻中觉醒,头上满是冷汗。再听,已经连贯不起来,听不懂了。
他无限茫然。放学后过了大学桥去小饭店吃饭,不料刚进门坐下,白小萱一脚跨进门来,身后自然是杨辉。
孟超然哀叹一声刚想低头转身,两人已看见了他,白小萱迟疑了一下打算换个饭店,杨辉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个人呐!”
孟超然心里气得吐血,表面居然丝毫不变,而且更加热情:“啊,简直巧极了。”
杨辉大笑:“对对,巧极,巧极。既然巧极,不聚聚太可惜了,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们聚……你们聚,我……”
“你就让我荣幸一下吧!”杨辉热情洋溢,“久闻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你是高人,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他居然引用了两句李白的诗,虽然文化常识上整天背,可这时听着比骂人还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两句反唇相讥,杨辉已不由分说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对面,自己当然坐在她旁边了。
杨辉出手大方,点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莲菜,菜端上来他又摇了摇头,居然又给孟超然点了盘卷心菜。卷心菜在英文里是Cabbage,这词儿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说蠢蛋也不妨。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杨辉特热情:“尝尝,尝尝这菜怎么样。”
孟超然看着他满脸甜笑,恨不得让Cabbage长到他肚子里去。正尴尬时,老板将他的一碗面条端了上来,他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杨辉一看,脸一沉:“老板,我们兄弟喝酒,不吃这馊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败涂地,想发火也没理由。杨辉盛情招待,不笑不开口,明知是嘲笑,还得陪着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总之菜吃到嘴里是黄莲,酒喝到嘴里是酸醋。
白小萱一语不发,谁也不看,静静地坐着。
“超然,其实我最佩服你,有勇气!调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该坐到后面就坐到后面,一点不含糊。我佩服。”
孟超然心里暗恨,脸上却笑了:“我眼睛不近视,没理由,拉不下脸去。”
“对!对对对!”杨辉夹给他一根卷心菜,“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嘛!”
孟超然干笑了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杀得各科老师抱头鼠窜,可如今杨辉王牌在手,说得越有趣自己越像个小丑,最后只得“不胜酒力”,走身告辞。杨辉要享受胜利后打扫战场的愉悦,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帐付了,损杨辉一下,没想到这小子比猴都奸,连忙赶了过来连推带劝把他搡出门去,自己取出50块大票拍在柜台上,弄得他更没意思。
白小萱一语不发,面前的筷子动也未动,杨辉刚享受过愉悦,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板……”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杨辉装蒜。
白小萱冷着脸:“方才!”
“方才?”杨辉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劲儿呀!噢,对不起,你不喜欢他和咱们坐一块儿,我……”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头就走。杨辉一惊,连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学桥上拦住了她。
“小萱……”杨辉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中间隔了个孟超然,要解释就势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愿提他,难道他能说:因为孟超然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虽然恋爱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从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几次接触中已摸到些蛛丝马迹,可又不敢笃定,万一她对他没感觉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杨辉踌躇良久,诚恳地说:“小萱,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没要你喜欢,也没说过喜欢你。”白小萱脸望河水,露出一抹哀伤。
杨辉呆了呆,嘴里发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证明我的诚意。你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听说孟超然对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还是一抖,淡淡地说:“你听谁说的?”
杨辉虽然聪明,却无暇深思这句话的含义,他得费心思圆这个谎:“也没听谁说,他……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当然,这只是因为我对你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他一时想不起另一个成语,刚一停顿,只听白小萱恨恨地说:“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杨辉大喜过望,不料接着又听见一句:“也不喜欢你……你们两个,我谁都不喜欢!”说完跑下桥去,进了校门。
杨辉呆若木鸡,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说:“大头梨说,女孩子天生是个哲学家,懂得辩证法,她若说恨你,你不要怕,她实际上是暗示:她爱你。可是她若说不喜欢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欢你了?对,一定不错!她说她不喜欢我,实际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欢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脸色一变,“她方才不是也说她不喜欢孟超然?”
杨辉思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心乱如麻地走了,脚上也像缠着乱麻。
4
孟超然不但心乱如麻,还无限烦恼无限愤怒。他离开饭店上了大学桥,只觉桥下河水简直是一河泪水,.99lib?
流得多痛快,但他却不屑于哭,心里一股火烧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泻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于是顺着桥西小路往里走,两侧多是垂柳和白杨,偶尔还见到几棵泡桐。他一见泡桐就想起了凤凰。庄周云: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虽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码事儿,但也可恨之极——它为什么招不来凤凰?孟超然觑准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脚,这一踹,踹得他龇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还没到超然台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丛臭蒿外细听,越听越吃惊,只听一个女孩子说:“我不明白,你们卢家可以说是丹邑首富,在新阳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干嘛你非要找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一个男孩子说,“卢家多有钱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这方面他从来不会给我太多。我们家你见过吧?”
“在外面见过。”女孩子淡淡地说,“不见得比诸时健的别墅差。”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卧室还是其中最宽敞,最明亮,环境最美的一间。”
孟超然心里不断下沉,他当然听得出来,男孩是卢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没想到他俩竟然暗地里好上了。他想了想,觉得对别人还是尊重点儿好,转回身,忍着脚趾的疼痛走了。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问:“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卢永川说:“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想让你知道,在这样的卧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烂书桌,一张我爸爸二十年前坐过的破椅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连电视机都没有,连佣人屋里都有的东西,我屋里没有。但那也没什么,这些东西本不是我自己挣的,既然是别人给我的,他给我什么我只能接受什么,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无论什么,我都要最好的,成绩我要考最好的,大学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徐文婥感到一种自信的压迫,刺了他一句:“难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正因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欢。”卢永川回答,他曾读过斯宾诺莎,顺口化用了过来。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这种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为追得到吗?你给她们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惧,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欢,那么得到之后当然就不喜欢了。你以为我想做一个只是被追的目标吗?”
卢永川毫不犹豫:“你错了,只要我流过汗费过心的,我永远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总是说一句话:‘我永远都是个农民,过去是从地里种出粮食,现在是把粮食酿成酒。’他绝不会因为酿酒而抛弃土地,我也绝不会抛弃你。这些话跟别的女孩子说也许早把她们吓跑了,但我相信你不会,你比她们优秀,你会从中看出我的价值。”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轻轻抚了抚头发说:“我不否认你的价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觉得你这种方式太机械,太强硬了吗?这像拿着金箍硬生生往人头上套。难道你优秀,你有价值,有诚意,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吗?你学过哲学,难道你不明白爱情凭的不是逻辑推理计算论证,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觉?说实话,从你的话里我看出你爱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强烈地爱别人也是因为你爱自己:你必须要满足自己而不是满足别人,你要向自己证明你的价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给对方幸福。”
“你错了。”卢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说,“我不爱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卢耀发的儿子。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符号,一个身份:儿子。我没有知己,没有朋友,在新阳,几乎每个同龄人的父母都是我爸爸的工人,他们不敢负我,也不愿接近我,因为欺负我就意味着毁灭,接近我就意味着谄媚。你知道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热情而不温情的环境中是什么感觉吗?孤独!寂寞!我渴望被老师责骂,渴望被同龄人欺辱,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只是生活在无菌的箱子里。”卢永川平息了一下情绪,眼睛望着她,温柔而迷茫,“我渴望找到一个我爱而且爱我的人,她不因我的家世而迎合我,不因我是卢某人的儿子而纵容我,和我真心地相爱。”
徐文婥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却没想到他心里竟因为财富和权势而生出这么多烦恼。她有些可怜他,但却不甘愿就这么“爱”他,说:“你认为我爱你吗?”
卢永川的回答果断而干脆:“只要我努力,没有我争取不到的。”
“你以为感情也是吗?”
卢永川望着河风吹起她的衣裙,长发舞动,飘飘然像一个玉雕的仙女,不由痴了,想了想,一咬牙:“我知道许红康也喜欢你,无论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不知道的话,对你对他都不公平,我只想和别人公平地竞争,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心中不服。”
徐文婥垂下长长的睫毛,脸上竟闪过和白小萱同样的哀伤,幽幽地说:“他根本不能不服,也不能抱怨不公平,感情的竞争从来都是平等的,只要他不敢表示出来,那就证明他没有你的勇气,只是个懦夫。”
卢永川呆了:“你是说……你答应我了?”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很勇敢,但勇敢并不是让人喜欢他的唯一理由,你再表示出几样罢。”
高一六班的学生们如果听见方才的对话肯定对自己佩服之极,他们成了预言大师,戏称班里这三大巨头为“金三角”,不料竟成了事实:三角恋爱。预言虽是无稽之谈,但有时颇有应验,那只有两种情况:必然发生和普遍发生。“金三角”虽不属于必然性,却有着普遍性——自然界中三角结构最为普遍,只要是多角结构,就必然由三角结构构成,人类关系当然也是如此。只不过人类更自找苦吃,物理学中三角结构最稳固,人际中尤其恋爱中三角关系最动荡,那简直不是三个角而是三根刺,彼此相刺,连环相刺。许红康既然忝为“金三角”之一,挨刺当然免不了。徐文婥和卢永川刚出教务楼恰好遇见他。
许红康呆了一呆,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但既然碰见就躲不开,躲不开就得面对,面对就得说话,说话就得找个理由,而且是最冠冕堂皇不着痕迹的理由。他想起一件事:“老马正找你们。”
两人一愣,现在是下午,已经快上课了,但老马相召,不敢不去,刚要走,许红康尴尬地说:“不是现在,是下午放学。”
徐文婥默不作声,卢永川问:“什么事?”
“据说要办一份班报,不但你们,还有沈丹、白小萱都要去。”许红康匆匆地说,“我先回教室了。”
卢永川叫住他:“咱们一块儿回去。”
徐文婥大大不舒服,觉得卢永川仿佛很满意三人在一块儿的浑身刺痛感。她忽然想起了三只豪猪,豪猪天生是个哲学家,它们知道太靠近就会彼此伤害,而离得太远又会受到天敌的伤害,因此不远不近似远似近才是生活中的黄金距离。这就证明了豪猪们的观点是对的:人不如猪。人是进化到歧路的动物——离远了,他孤独;靠近了,他痛苦。
5
下午第三节是体育课。
操场上有三个班正上体育,男孩子踢足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喧闹声和着灰土飞尘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操场。
孟超然和周启自得其乐,周启躺在双杠上望着操场,不断摇头叹气:“没素质,没修养,没……没素质。”
孟超然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双杠下正晃,一听,大摇其头:“不对不对,此言差矣。咱们学校是非常重视素质教育的,小学时,体育、音乐、美术三大素质教育课全有,只不过这些课程啊,就像小树苗,学校是园丁,得不时修修剪剪,美术课初中砍掉,音乐课高中砍掉,为什么?它们妨碍咱们成长啊!剩下体育课高考要加试,大学桥不是刀下留情了吗?”
“留屁!我宁愿它一刀砍了好。”周启恨恨地说,“这简直是虐待,是残杀,是……”他又想不起词儿了。
“虐待什么?”孟超然见他义愤填膺,说得又不明不白,好奇地问。
“草。”周启理直气壮地说。
“哈——”孟超然笑得身子一颤,险些从双杠上摔下来。
周启大大不满,一脸受辱的表情:“你笑什么?你知道那些草吗?它们也是有生命有感觉的,只是我们人类被自身局限着,不懂得它们的感觉罢了。很多人都吹嘘自己是什么万物之灵长,其实他们忘了自己是他妈猴子变的。4500万年前,人类自个儿叫眼镜猴,说是猴,其实连猴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老鼠而已,又比草高级到哪儿去?你以为上帝挺关照咱们?尼采说,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从前人是猿猴,现在,人比任何猿猴更像猿猴。”
孟超然大大惊讶:“没发现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草告诉我的。”周启毫不自得,“其实你应该去听草讲它们的故事,草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的,它可以教给你怎样生存——没有人比它们更懂得生存。它也能教你怎样做人,因为它们的对手就是人类,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
孟超然沉默了,只觉心里重重一击:“班里人都说你是个很怪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总之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可是——”
周启打断了他:“你以为没人觉得你莫名其妙?”
“谁这么认为?”
“不了解你的人。”
这句话发人深思,孟超然一时无言以对。他沉吟片刻,正想说话,只听脑袋后面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周启仿佛在发呆,一动不动,那人问:“周启,你不是想去踢球吗?”
周启说:“我不喜欢踢球。”
“你应该去学一下的。”
“应该”这两个字咬得挺重,周启明白了:“对对,我忘了,我应该学的,我走了。”跳下双杠匆匆离开。
孟超然心里发沉,一双白色旅游鞋在他鼻子前面站住,然后整个人蹲在了他面前,果然是白小萱。
“你这样倒挂着很舒服吗?”白小萱问。
何止不舒服,简直有些痛苦,刚头下脚上地一挂,全身的血液几乎全冲进了大脑,头皮发胀,双眼外鼓,比吊死鬼好不了多少。孟超然足足吊了五分钟,一听她问,苦笑一声:“很舒服。头顶大地,脚踏蓝天,我不舒服谁舒服?”
“起来吧!”白小萱好像没了往日的活泼,叹了口气说,“小心腿一松摔下来。”
“不可能,这样吊着符合物理学原理,最安全。”
“好吧!那我也来试试。”白小萱说着就要握双杠。
“别别。”孟超然吓了一跳,一翻身,连忙跳下,“你玩什么不好,非玩儿这个?”
“我……”白小萱盯着他,缓缓垂下眼帘,“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你?向我?道歉?哈——”孟超然觉心里扎了根刺,表情上却一脸惊讶,一脸好笑,一脸的莫名其妙,“道什么歉?”
“中午吃饭的时候……”白小萱也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不决。
“中午吃饭?”孟超然一想起中午,心里就淌血,“没什么啊?杨辉请客嘛!吃得挺快活,喝得挺痛快的,唉!你这么说我简直有些不好意思,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我还没说声谢谢,你先跟我说声对不起!怎么全倒了个儿了?”
他还想再说,发觉白小萱眼睛微微有些湿了,晶莹欲滴。他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虽有些快感,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痛。
“你说错了,你吃的是他的,喝的是他的,不是我们的。”白小萱恨恨地说,“我不明白,你们男孩子为什么那么虚伪,明明心里受了伤害却不敢表露。你为什么在饭店里没把那盘Cabbage摔到地上?”
一提那盘“傻瓜菜”,孟超然装不下去了,霍然转身,冷冷地说:“因为我是个伪君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怔怔地瞧着他,忽然说:“你不是个伪君子,你是个——”
“小萱!”徐文婥在远处喊,“老马找你。”
白小萱拭了拭泪,看也不看他,转身而去。
操场上,众人正兴高采烈,孟超然满腹苦水无处倾倒,见周启傻呆呆地站在操场边缘,觉得很想找人发泄一下,问:“陪我到外面转转怎么样?”
周启大喜:“我正不想在这儿受罪,看着那些草,我心疼,球场上干嘛栽那么多草呢?不知道别人会踩吗?”
“就是让人踩的。”孟超然有种深深的落漠,“让人踩着舒适。”
“这世道!”周启无法表达心中的愤怒,学了句常弘扬的口头禅,“奶奶个熊。”
两人来到大学桥边停住了脚,孟超然望望西面的树林问:“往哪儿去?”
周启踌躇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币:“由老天决定,国徽向上,进城;向下,树林。”
他一扔,硬币落在石板上叮叮地跳个不停,两人紧张地盯着,向上!
周启搔搔后脑勺:“这个……我今天诅咒过老天爷,不算,你来罢!”
孟超然默念着自己的超然台,祈祷一番,一抛,仍旧向上!他心中大骂,说:“我昨晚做梦跟天兵天将打了一架,他们正恨我,不算,你来。”
周启一脸严肃:“听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最灵,它一定能给咱指一个好去处。”
又一抛,仍旧向上。
两人面面相觑,孟超然苦笑:“老天爷是个混蛋——Cabbage,别听它的。”
“对极,对极。”周启随口骂了老天几句,以示逆天意而行的决心。
两人嘻哈笑着沿幸福河向西走去。斜阳隐在云里,天空像打翻了一瓶红葡萄酒,垂柳也醉熏熏的,周启也像喝醉了一样:“啊哈!你看那些草,它们多自在,不必为什么发愁,一个个像在笑。”
孟超然想起自己的“肿瘤地位”,忍不住叹了口气:“的确是草儿自在,春天来了就钻出土,高高兴兴地生长,冬天来了就毫无留恋地死去,没有学习的烦恼,没有分数的忧愁,哪像我们,人不如草呀!”
“此言差矣。”周启也学会了孟超然的口头禅,“什么生物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容易的事,只是草不像动物,不会跑、不会叫、不会哭,你感受不到它们的悲哀。草,不是人能够理解的,我爷爷是个中医,我从小就跟着他漫山遍野跑,采草药,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它们。草……你不明白的,螳螂你知道吗?它们的生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雌螳螂和雄螳螂之间的爱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孟超然笑了:“昆虫之间也有爱?有没有螳螂罗密欧和螳螂朱丽叶?”
周启嗤了一声,表情严肃:“平日觉得你这人与众不同,想不到观念也这么庸俗。我告诉你,人类是最自私的动物,正因为自私,有那么一丁点儿无私才会被人津津乐道。朱罗算什么?只不过在活不下去时没活下去而已,螳螂的爱情……它们交配后,雌螳螂便一口把雄螳螂咬来吃了。”
孟超然瞪大了眼睛:“这也叫爱?惊天地泣鬼神?不过老天爷也的确有点儿吃惊。”
“你觉得残酷?”周启哼了一声,“可雄螳螂心甘情愿,它不死,雌螳螂就活不下去,它们的后代就活不下去,它的身体就是养料,它要用自己来养活雌螳螂肚子里的下一代。”
孟超然脑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周启的性格在所有人心中简直就是一个谜,而今他终于得到了谜底,他是从大自然的现象中得到了人生的真相,并构建起了自己独特的性格!若果真如此,那也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狼群中他是不是也像狼一样残忍?
周启呢?他对狼了解多少?他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再想下去,打了哈哈,做出一脸洒脱的神气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周真算看透了生命。”
“那是庄子说的吗?”周启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真不少,我差远了。”
孟超然自信地一笑:“ href='1887/im'>《庄子》我初二就读过,《老子》、《列子》、《公孙龙子》我全看过, href='2283/im'>《诗经》、《楚辞》、《墨子》、 href='2195/im'>《论语》、《孟子》、 href='9038/im'>《史记》、《论衡》,我也都看过,至今 href='2195/im'>《论语》和《楚辞》我还能背诵一大半,可这有什么用?抵不上考试的三分两分。坚石非石,白马非马,知识也不是知识,还是做草强。”
周启自然不知道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想详论几句也无从评起,只好顾左右而言它:“草?草也有它们的烦恼。也许是从小就见草能治人的病,我对草特别崇拜,可是它们要治人的病自己先得被砍头,被五马分尸,被斩为草酱,被放在锅里活活煮死,唉!这……怎么说呢?”
看来他的草木人格也并未完备圆满,一触及深层次现象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周启晃了晃头,仿佛为未能圆满地解释草儿的命运而羞愧。他转移了视线,指着一种腿肚子高,草茎细瘦,叶如细柳,顶上有一串紫色小花的草说:“这叫千屈菜,清热解毒,治外伤出血,很常见。你看水里的浮萍,又叫破铜钱,每一叶萍都分成四瓣,它能治感冒。我从小就可怜这些植物,它们没有脚呀!风吹,忍受;雨打,忍受;太阳晒,忍受;人们践踩,动物啃咬还得忍受。他们是草啊!这就是草的命运,老百姓被称为草民,无能的人被称为草包,胆小的人被称为草鸡,肆意残杀叫草菅人命,老百姓呆的地方叫草野,市集上的货物插根草标表示出卖,剪除对手叫芟夷大难,就是像草一样除去,这就是草!弱者的名字就叫做草!可是我们是人,虽然无权无势无钱无力,可我们不是草,为什么要忍受!有时候我想起自己是人还觉得优越了点儿:谁欺负我我就揍谁,揍不了就跑,跑不了就骂,骂不了还能在心里恨。想起草,我再艰难也觉得能同生活拼一拼。”
周启越说越激愤,越说越大声,简直就是在发泄。孟超然知道他成绩也不好,大概比自己多那么几分吧,据说他爸爸是乡村教师,估计也是托关系走门路花钱进来的。因此孟超然听他发泄心里大觉快意,竟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想起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抗争,浓烟密布的心胸竟被这些草儿染上了一丝绿意。他不想再说这种沉重的话题,说:“你介绍我认识它们好不好?”
“谁?”
“草。”
“好啊!”周启大喜,“你看,这叫狗尾草。”
“哈——”孟超然大笑,“好,第一位佳宾,职务——国家主席罢。”
周启笑了:“你别小看狗尾草,这位先生的大号比江泽民克林顿响亮多了,叫光明草,就是能清热明目,使人重见光明。视力减退时,用狗——不,光明草和冰糖、荠菜煎服,效果很好。”
“是吗?我最近正感到视力衰退,回头还有劳光明君,这个叫什么?”他指着一株很矮,细长的茎、细长的叶像女孩儿一样纤弱文静的草问。
“看麦娘。”
“啊?”孟超然笑得肚子痛,“它能看麦子?还没麦子高,我看它不是麦子它娘,倒是它孙女。”
周启笑着解释:“它看的不是麦子,是割麦子的人。这草清热解毒,割麦子时被毒蛇咬伤,只须拿它的种子捣烂敷上便成。”
孟超然肃然起敬:“久仰,久仰,第二贵宾,反贪局长吧!专跟毒蛇做对。不过反贪局长不少是为贪污腐败保驾护航,有点配不上它。”
这句话令周启大起知音之感,哈哈大笑:“对极,对极。啊,这就是荇菜, href='2283/im'>《诗经》上有的。”
孟超然顺他手指望去,只见河边水上浮着几片圆圆的叶子,上面托着几朵美丽的小黄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情人的宠物,让她做离婚办公室的主任吧!”
“对对,婚姻似牢笼,情人们求之不得。”周启品味一番,问,“你那小情人呢?”
“什么我的小情人?”孟超然惊讶地问。
“白小萱呐!”周启嘻笑一下,飞快退开一步。
“你——”孟超然刚想发火,忽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哧地泄了气,颓然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拿我跟她往一块儿拉扯?我和她并没接触过几次呀!”
周启挤了挤眼:“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接触虽不频繁,可调座位前接触的也不少吧?”
孟超然无言以对,他知道周启思维独特,便耐心听着。
“你们的交往非常符合两句成语,在一块谈话的方式和别人大大不同,一言以蔽之——耳鬓厮磨;课堂上也不安份,你瞧我我瞧你的,正应了那一句——眉来眼去。”周启哈哈大笑,“想到了这两句还想不到你们心意,那纯粹是呆子。”
孟超然默默无语,他发觉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咱们没人是呆子,杨辉更不是,他本来就对白小萱有意思,只是胆怯而已,偏偏你壮了他的胆。”
“我壮他的胆?打死我也不干这蠢事。”
周启又笑了:“不懂吧!你以后要学会观察草,你了解了草,人的念头更瞒不过你。”
孟超然心里一动:观察草?由草及人?这是不是也是一个了解社会的方式?
周启继续说着:“杨辉见你对白小萱有好感,更要命的是她好像对你也不错,夜长梦多啊!老弟,先发制人,他就主动去追白小萱了,赶在了你前面。只是一开始白小萱对他好像挺冷淡,可是调座位时你坐在她旁边又蠢得离开了她,伤透了她的心,她便向杨辉靠拢了。”
孟超然喃喃地说:“原来如此,可是她怎知我当时的尴尬,当时的痛苦。”
周启嗤之以鼻:“你怎知她当时的尴尬当时的痛苦?众目睽睽,你抛下人家,人家什么感觉?”
孟超然只有沉默。
周启拍拍他的肩:“别后悔,还有机会的,照我看,她只是借杨辉报复你,否则也不会在意你的感受,为中午的什么事儿来向你道歉。”
一想起中午,孟超然就有种被玩弄的感觉,问:“你知道中午的事儿?”
“不知道。”周启手一摊,“不过我在旁边听见了,不外乎杨辉刺激了你一下。”
孟超然苦笑。
“你知道吗?小萱也是一种草药,就是平常说的金针菜,有些像水仙,挺美的。它能治吐血,你要被杨辉气得吐血,只要把小萱找来,拿块冰糖煎服,包你立治,反而可以把杨辉气得吐血。”周启笑嘻嘻地打趣,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献策出力。
孟超然不再说话,两人不知不觉走出一里多远,杂花野草更见繁茂,农田开阔无边,大豆、谷子一片一片等待收割。
“咦!前面有座土丘,咱们瞧瞧去。”周启惊喜地说。
孟超然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欢迎到我的别墅做客,这里就是——超然台。”
“啊哈——”周启大叫,“这就是你从弘扬那儿夺来的高台呀!据说前身叫弘扬台。”
超然台上,风华依然,满目翠绿,清清河水,织成流动不息的风景。物是人非,仅仅一个多月,初时泪水和倾诉已随流水而去再不复见,逐浪而来的,是一身的落魄,几许的伤痕。孟超然远望对岸重重屋脊,心里被另一种情绪所填充:“我想回家。”
周启愕然。
“我想回家。”孟超然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心中沉甸甸的像沉入海底被无尽的海水重重挤压,眼睛透过千百尺的水障,海上有明月高悬,如一块磁铁将思念层层吸去。此刻是白天,哪有明月?中秋节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大学桥中无日月,校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一定要回家,找老马告假去。”说完拉着周启跑下超然台。
他没有料到,这一去,是他命运的转折;死亡的,开始复活;冷却的,开始燃烧;沉默的,开始呼喊;屈服的,开始抗争。机遇就是这样的出奇不意,突如其来,如果你要得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千万别仰面朝天去乞求等待,那样除了打几个喷嚏什么也不会得到。你只管低着头走路,不要抱怨路太长太陡太艰难太坎坷,或许,当你仰面摔倒的时候馅饼正好落进你嘴里。
周启不愿去见老马,半途溜了。孟超然敲开老马的门,一下子愣住了,只见本班精锐尽集于此:班长许红康、副班长卢永川、团支书徐文婥、文艺委员沈丹、语文课代表白小萱。
马文生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从调座位之后孟超然已经“消失”了很久:“超然,有事儿吗?”
“我来请假的,想回家去。”
“唔。”马文生沉吟了一下。大学桥的功课非常紧张,周六周日不休息,每月放一天假,因为它正在重演大跃进的游戏——三年课程一年半结束,剩下一年半练习考试。
“噢,可以,明天早点回来。”马文生点了点头,见他要走,又叫住他,“你先等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孟超然见老马竟然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颇为诧异,眼光从许红康等人脸上扫过,一言不发地躲到书架后看书去了。
马文生继续方才的话题:“办这份班报并不是学校的意思,是我考虑的。”
卢永川说:“不知道对学习有没有影响?”
“我想应该没有影响。”这句话是许红康说的,孟超然知道他们之间的芥蒂,便注意地听着,“我们现在并不是没有学习的时间,而是有时间却没有有效地利用,一门心思埋头苦读并不是个好的方法,如果办班报,一来可以扩大我们的知识面,二来能够培养一种组织协调能力并扩大交往面,三来……只当是在学习之余轻松一下吧。”
卢永川心里大不舒服,这话若是别人说倒也无妨,只是许红康……他想了想,竟然无可辩驳,不由沉默了。
“四来……还能培养我们一项特长。”徐文婥接口,“我看过一本书上说,每一个人都是作家和诗人,只是区别在于有的人能把内心活动用笔写下来,有的人不能而已。”
沈丹笑道:“你想把咱们都培养成诗人?要这样的话,高一六班就成了北京城。”
“怎么?”众人齐声问道。
沈丹捂着嘴笑了:“马老师扔一块粉笔头砸了十个人的脑袋,有九个半是诗人。”
众人哈哈大笑,卢永川纵然满肚子不高兴也被逗得捂起了肚子,徐文婥问:“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跳槽当了作家。”沈丹说。
徐文婥佯嗔似地打了她一下,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可以提高咱们的写作能力。”
“对!”马文生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我这个创意就是因为咱们班作文水平太差,语言组织能力不行,这份班报主要刊登同学们自己写的文章,相信能引发你们的兴趣并积极参与。只要能提高作文成绩,付出多少时间多大精力都是值得的。高考的作文可是关键,作文高,语文就高。”
马文生说得慷慨激昂双眼放光,显然对此抱了很大的希望,卢永川等人一想自己的作文水平,纷纷赞成,一时间,什么“高一六班史的划时代改革”、“总设计师”等等喷薄而出。这一下就证明了徐文婥的话——每个人天生都是诗人。学生们更是天才的宫廷诗人,一顶顶大帽子把老马捧得脉搏加速心浮气短,他要有心脏病,早就给捧杀了。
孟超然听着暗暗好笑,他也搞不清许红康他们是调侃还是称颂,忽然看见白小萱,才发觉她由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着。他心里一阵伤感,恰好翻到苏轼的《蝶恋花》:多情却被无情恼。心里惆怅万千终是无可奈何,谁是墙里佳人?谁是墙外行人?谁又多情谁又无情?纵然面面相对,万般爱意却只能托相思于双眸,寄惆怅于无言。爱的升华是无声,爱的冻结是沉默。
马文生最终拍板,接着又讨论名字,标准:充满朝气,充满艺术色彩,像苍蝇纸,能粘人眼睛。
卢永川脱口而出:“野草。”
徐文婥立刻驳斥:“俗气,鲁迅用过的老古懂。”
许红康提议:“长征。”
卢永川冷冷地说:“咱们不是八路军。”
沈丹看了看他们,嗅出一点味道,说:“干脆叫‘天鹅湖’吧。”
卢永川又道:“别人还以为是音乐专刊。”
徐文婥生气地问:“那你说叫什么?”
“新阳啤酒。”许红康忍不住说了一句。
众人一呆,继而哄然大笑。卢永川气得手指发抖,怒视着许红康,一句也说不出来。许红康颇感歉意,他并不想讽刺卢永川,只不过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溜出这句绝妙好辞,想不说又心痒难搔,冲到嘴边时他已想好改成了“梦幻之歌”,不料说出口依旧是“新阳啤酒”。他有些发窘,瞥了一眼徐文婥,向卢永川道歉:“对不起,开个玩笑,无心的。”
卢永川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孟超然正翻到苏轼的《水调歌头》:千里浩然气,一点快哉风。他灵机一动,说:“为什么不叫‘少年风’?”
白小萱看了他一眼,张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沈丹反对:“那我们‘少女风’怎办?”
徐文婥打趣:“那就叫‘少年少女风’。”
孟超然翻开字典递了过去:“少年是对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统称,少年,青年,青年女子,中年妇女,老年……比如你,就可以叫少年沈丹。”
几个人又笑了起来,马文生点了点头:“这名字可以,少——年——风!有气魄,有文采,像个胶布,粘眼,好,就这名字!谁愿意负责,弄个主编当当?”
这一问立刻使大学桥制造的精品陷入两难的境地,众人 90fd." >都有跃如之意,只是自小学以来独裁般的教育早就让他们养成了驯顺,所接受的知识听老师告诉他们就是了,所要完成的任务听老师分派就是了,他们不懂不敢也不好意思去争取。虽说一成负责人,本班财政和人事大权尽在掌握,极其有利于树立个人威信和影响,只是他们明白,大学桥的优等生标准是老老实实埋头苦读,没有哪一个老师欣赏冒尖逞能,偏激和表现欲强的学生,风头太健是绝对的大忌,有孟超然被严厉镇压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许红康踌躇良久,心想:“上届有个保送生据说就是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儿受到校长的赏识才上了大学,我若搞……不知大学桥 6709." >有没有保送北大的资格。”
马文生见众人尽皆沉默,大为诧异:“怎么,没人敢还是没人乐意?”
许红康心一横,望了卢永川一眼:“永川,咱俩搞吧?”
卢永川摇摇头:“对写文章我并不精通,派不上用场。”
徐文婥看了他一眼:“那我来吧!”
卢永川心里一沉,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众人惊讶地望着他,齐声问:“谁?”连孟超然都不禁有些好奇。
卢永川哈哈一笑,手一指:“他。”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一望——孟超然!孟超然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没人才知道竟然是自己,他一下子呆住了,指指自己鼻子:“我?”
“对!”卢永川肯定地点点头,问马文生,“他的文学功底够深罢?”
马文生虽然吃惊,但这个问题却是无可质疑的,只好点了点头。
“他的知识面够宽吧?”卢永川又问。
马文生点点头,想起此人课堂上引用波兰教育哲学家苏科多斯基的话抨击自己,嘴里像塞了个苦瓜:“够宽。”
“他的作文写得怎么样?”卢永川又问。
“思想挺深刻,文笔挺像鲁迅,不过……”他想起孟超然的作文总是与“命题人意图”背道而驰心里就别扭,“可以吧,挺有功底的。”
“那就行了嘛!”卢永川一心要捧出孟超然,大为卖力,“你还要求什么呢?咱们班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四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白小萱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赞成。”许红康爽快地说。
“我也赞成。”徐文婥、沈丹纷纷表态。
马文生又望了白小萱一眼,白小萱沉默片刻,抬头说:“我不赞成。”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众人全都呆了,连马文生也颇为意外。孟超然更是呆若木鸡,只觉心脏就像被扔进煎锅里烹炒一般,酸甜苦辣刺痛灼热,什么滋味都有。
他痛苦,而马文生的意外却是出乎意料喜出望外的意外。他一百个不愿让孟超然负责,他深知此子思想偏激独特,个性实属胆大妄为、放纵不羁,《少年风》一旦落到他手里,后果实难预料,见白小萱反对,借机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问:“为什么呢?”
他指望着白小萱能说出一番独到的见解,借机排斥孟超然,不料白小萱吞吞吐吐半晌,脸红了!马文生失望之极,又问,白小萱想了半天,说:“他……字写得不好。”
马文生心中大叹,这虽也成理,只是怎能服众。果然卢永川立刻驳斥:“《少年风》又不是让他一个人抄写,只不过借他对作品的鉴赏力进行筛选而已。”
白小萱瞥了孟超然一眼,不作声了。
马文生无可奈何:“红康,《少年风》你就和孟超然、徐文婥负责吧!你负总责,需要采购什么东西,需要多少钱,有班费。超然,你和徐文婥具体负责,不用我教你们吧?不熟慢慢摸索。”
一场非正式班会就此散去,孟超然呆呆立在书架前,望着白小萱离去的背景不知是何滋味,发香、鬓影、白色的飘带,他忽然觉得这种印象曾经历过,只是不知在何时,或是前生,或是梦里,总之,那种熟悉的感觉久久不散。
马文生方才留他也没什么事儿,无非是猫见老鼠久久缩在洞里有些寂寞难奈,学几声亲热的猫叫打算引鼠出洞。孟超然知道他绝不会吃素,做出一脸荣幸的样子信誓旦旦表达了一番马革裹尸的气概和决心,然后告辞回家。一出门,忽然想起,老马由始至终竟没问他一句他愿不愿主办《少年风》!而自己竟然毫不推辞,连表面上的不屑也没表现一下,心中窝囊之极,觉得简直拣了一个别人都不要的破烂,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越想越气,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6
常弘扬借了辆自行车送孟超然到南关路口搭车,听完他的牢骚,说:“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
常弘扬犹豫良久,说:“上次调座位是白小萱示意我坐到后面的。”
“什么?”孟超然脑袋轰了一声。
“真的。你离开她坐到最后一排后,她跟我说如果我告诉你,她就永远不来上课。”
“我不信!”孟超然极力冷静下来,“你别怕她伤我,我不在意的。”
“我没骗你。”常弘扬从衣袋内抽出一张条,“这是当时她交给我的。”
孟超然呆呆地接过来,三寸长,两寸宽,一行字:“你是他的朋友,坐到最后一排,他会很伤心的。”
他呆呆地看着,翻来复去,一遍又一遍,心中悔恨交集,又涌起无限的怜惜和感激,本想放声大笑一声,却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大喝一声:“上车!”
常弘扬同情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又住了口,沉默半晌,说:“回去代我看看我妈。”
孟超然点头不语。
他坐的车是机动三轮车,车上焊个铁棚架,架上裹层帆布或塑料布,丹邑人就是用这种交通工具连接起了乡村与城市。车子手摇发动,柴油机嘭嘭嘭像放炮一般震耳欲聋,即使如此,仍有人憋不住地闲扯。
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问旁边那位:“老横,地里活总忙,你还出门逛个啥呀!”
老横大概六七十了,典型的老农民,脸膛像沾了层酱,皱纹爬了满脸,他叹了口气:“唉,还不是为我那老三么!你闹,你闹!支部书记贪就贪罢,碍你啥事儿?结果一闹,让人家说带头抵制提留,弄到城里关了几天,有人出主意说得活动,就是上货吧!咱家也没啥,送些新花生。”
旁边一个中年人接茬:“这世道真他妈的没法儿说,这不我刚到平桥镇串亲戚么,亲家跟我说起那儿的事,人家还编了个歌儿来唱:‘盼一年,干一年,年年不剩钱;耕一春,收一秋,四季汗白流。’村委会贴标语刷白字,说‘要想富,多栽树’,不料一夜之间全给人改成了‘当官要想富,农民身上找门路’。村里现在正查得紧。”
老横大有同感,说:“以前呐,谁敢反对政府?蹲监坐狱事小,丢人呐!现今儿,我家老三一被抓,成了英雄了,乡里乡亲熟不熟都上门说道说道,唉——”
车厢里沉默了,三轮车狂吼着冲进了浓烟之中,转眼间车厢内外身前身后全被烟雾笼罩,立时咳嗽声大作。孟超然捏着鼻子,呛得涕泪交流,一直跑了二三里才算冲出烟阵,老横咳嗽半天,擦擦眼睛说:“这……他妈的哪个龟蛋又在点玉米杆儿?”
干瘦老头咳得脸红脖了粗:“你又不是没点过,剥了玉米,就地一烧,沤肥,又省劲又省化肥,只是在大路旁烧,他奶奶的的确不是东西!”
中年人笑了:“他奶奶的和他妈妈的全不是东西!你们两家的玉米地也在路边,我进城时老横家的田里烧得正旺,说不定就是你家的孙子在点火。”
老横眨眨眼:“顺风飘过来……挺像……真是我家那龟蛋在点?”
众人齐声大笑,正笑时,咳咳之声又响起来,三轮又冲进一团烟雾中。
7
孟超然在村口下了车,两边的农田和屋檐历历在目,从田里归来的人三三两两,他感觉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放学后就这样甩着书包混在行人中唱着歌儿回家,奈何往事随风,如今已形单影只,寂寞一身。
他家在村头路边第一家,两层小楼,傲然高踞,仿佛南台村头上的一支独角。临街是两间门面房,一间饮料批发部。一间化肥批发部,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一阵呦五喝六声从里面传来。他的母亲姓谢,叫谢琬,正系个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听门响走了出来,一见儿子,大为惊喜:“小超,怎么今天回来啦!中秋节也不放假,芊芊盼了你一整天呢!”
孟超然正在疑惑,在大学桥,那种思家的感觉简直能把人炒熟,可一回来,在母亲热情洋溢的关切里它反而消失个无影无踪不留痕迹,他百思不得其解,问:“芊芊呢?”
“疯去了。”谢琬搓搓手,“你爸在屋里陪客,信用社主任、村支书等来了一大帮人。我给你再炒几个菜,你先进去吃点儿。”
正屋的八仙桌旁围坐了六七个人,正猜拳赌酒不亦乐乎。王支书居中而坐,红光满面肥头大耳,谢琬曾品评南台,臧否人物,对他的评语是:“把南台村的地皮刮了三尺贴在脸上。”此人跟孟家民混得像饭碗和筷子,一见孟超然进来,笑着招手:“来,小超,过来喝几盅。来来,来大伯这儿。”
孟家民笑着抗议:“咋能叫大伯呢?那不乱了辈份么,该叫大爷才对。”
“你呀!”王支书拿筷子一点他,“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我也才五十多岁嘛!你叫我叔呀!让我多活几年吧!罚酒,罚酒。”
众人一齐起哄,孟家民故作无可奈何,吞汤药般干了一杯。孟超然正饥肠如鼓,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应付几句,抄起筷子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吃了几筷,喝了几杯,他已有些熏熏然了。
和王支书一同坐在北边“上座”的是个大胖子,是信用社主任。王支书的营养集中在脑袋上,他的实力则集中在肚子上,与安禄山的巨腹共垂千秋。不过安禄山自称一肚子赤胆忠心,他老弟的肚子据谢琬形容里面的存货一是大便,二是猫尿99lib?,三是钞票。他一见孟超然喝酒气势惊人,一拍肚子:“好酒量!这是大公子呀,真是一表人才!老孟,你福气呀!”
孟家民眉开眼笑,每次见到儿子他都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一听夸赞连忙谦虚,一谦虚,又被罚酒。孟超然此刻已有些醉了,他生性恰如马文生的评语:放纵不羁。饿了只管填肚子,饱了又有伯夷叔齐的清高——厌烦,对这种环境厌烦,对这班人压烦,对他们的话厌烦,对他们的动作厌烦,更对他们虚伪的热情厌烦。他见众人对着一杯酒仍在辞让,哈哈一笑,端起父亲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李主任大讶,正瞪大眼看他,他又端起他的酒,杯到酒干。王支书正想拍手称赞,刚举起手,赫然发现自己的酒也没了,他倒像举起手请孟超然喝一样。
孟超然转瞬间将桌上六杯酒息数扫荡,见众人还在面面相觑,哈哈一笑:“醉里且贪欢笑,闲来哪得工夫……本人睡觉去也。”说完也不睬他们,踉跄着回了自己小屋。
王支书呆了半晌,挑起了大拇指:“好,好……虎父无犬子!”一时间众人纷纷称赞。
他一回到小屋,宁静的气氛立刻围拢,他这时才感到轻松惬意。无论他承不承认,无论他对当代诗歌多失望,无论他对沈丹对诗人的调侃多不在意,本质上,他仍旧是他们的一类,因为一个个性的共性:惧怕热闹,向往宁静。世俗的喧嚣是一张网,网蝌蚪一样网起了他们心灵里游动着的灵感细胞,晾干在人声嘈杂的沙滩上。他们需要的是大海深处的宁静,在那里,他们可以和自我低语,和圣哲畅谈,可以倾听静宓里生命的律动和月球运动牵引下潮汐的一涨一落。
堂屋里众人酒兴正浓谈兴正欢,声波毫无阻滞地穿透薄门板,只听大胖子李主任甜腻腻的声音问:“家民,这事你有多大把握?”
“你也知道,自从我回咱南台,这么多年干的就是这买卖。我也早存了心了,县里的市场没人几个比我更熟的,俗话说‘不熟不做’,他们那家饮料厂的情况,我了如指掌,跟厂里的会计关系也不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他看出了机会劝我干的。”孟家民一脸诚恳一脸严肃。
“老孟,那厂长卷款跑了这事儿到底对咱有没有影响?”一个矮胖子问。他是本村的个体老板,手里两辆大货车,跑长途运输,腰包鼓得很。
“影响?有!”孟家民开怀一笑,“那就是给了咱们机会,让事情更好办了。那厂长是红星村以村委的名义从市里聘来的高级饮品工程师,他干的要说还可以,只不过他原先在市里的事儿犯了,贪污、行贿、挪用公款。公安局要逮他,他先听到了风声,干脆卷着厂里的所有资金,溜了。他溜了,可厂里设备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红星村这下子元气大伤,撤换了一届村委,没能力再办了,就打算卖了。刘会计听到消息通知了我,我想,红星能办,咱南台也能办!他们办能挣,咱们办就不会赔!”
“嗯……”王支书沉吟了一下,“这笔投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咱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王老哥,正因为我清楚咱村的情况,我才这么说。咱们村离县城远,虽说交通方便,可都觉得偏僻,为啥偏僻?交流太少啊!和县城交流太少啊!这厂子在县城环城路的金三角,咱们搞,就等于咱们往县城伸了一只手,安了一个家,到时候带动起来的,可不止咱村去的几个工人哪!深圳是咱国家的窗口,这饮料厂就是咱南台窗口,到时候村里富裕了,你老哥是最大的功臣,南台的邓小平!”
孟家民果然能说会道,句句搔着王支书的痒处,他的心好像活了:“只是这资金很成问题,一时拿不出那么大的一笔。”
“口害!他红星村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厂,分期分批嘛!咱村里拿点儿,我再出点儿,李主任再想法子贷点儿,不就结了嘛!”
“老孟。”李主任笑道,“我说你也不会白请我喝酒嘛!这不,放我的血来了。”
“你是人民的公仆,就该为老百姓呕心沥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你口袋里的票子不活活,捂出虫区来谁还要?”孟家民的调侃里露出急不可待的情绪,尤其说到“票子”时的语调让人联想到一双闪闪发光的带钩子的眼睛。
“啧啧啧。”李主任嘴里像吮了块糖,他觉着甜的,别人听着却是苦的,“不是不活,而是太活,一张张长了翅膀,飞了!老王,你说罢,九二年你办猪场……借了几万?九一年你喊救命,我往你翻砂厂填了几万?比无底洞还深!”
今天这酒场说白了就是个戏台,演的是双簧,孟家民唱红脸,王支书唱黑脸,钩的就是李主任的票子。购买红星村的饮料厂,孟家民和王支书早就一拍即合,只不过王支书这老光棍糟踏的厂子太多,再讨有些不好意,这才由孟家民出面当媒婆。然而老王毕竟几经嫁娶,家业虽折腾了,经验倒也积累了,他一边听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仿佛李主任其言大谬,不堪一驳:“老李呀!我可不是说你,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毛主席说嘛:‘风物长宜放眼量。’放眼量,老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俩厂子赔了是不假,欠你俩钱也不假,可我前前后后办了七八个厂子,你没少赚吧?银行嘛!反正是国家的,挣了赔了管他个球!只要让上边满意,搞活乡村经济,你老弟就是大功臣,这乌纱帽你不嫌小,上面还嫌屈才呢!你呀,也别光提我这无底洞,你那儿我那儿不都是无底洞嘛,我可从没嫌过你老弟的洞深。”
这话可有点重了,幸好这帮人在一块喝的日子长了,感情也灌出来了,又都是自己人,李主任才没好意思翻脸,他尴尬地笑笑:“口害……以前的事儿……不提,不提!不过这回数目可不少啊,我一个人拍不了板,先派人去考察一下,别投进去票子收回根绳子,正好我上吊。”
孟家民触觉比王老头灵敏得多,一听李主任暗下了伏笔,说起了官面文章,连忙说:“要上吊我陪你上吊!你投资我也投资呀!你甩的是国家钱,赔了就当放个屁,我可是倾家荡产把十几年的老本都押上了,一赔我准上吊,可为啥还干?赔不了!厂子我早看过了,还用他们的原料渠道、销售渠道,没一点问题,只要注入资金,立马就把利息放在你跟前!”
孟家民胸脯拍得山响,他早忘了他的戒律:胸脯越响,坑人越爽。不过这种事情,假做真时真亦假,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此而已。孟超然听了半天,慢慢地算明白了——父亲要开工厂!他想跳起来,忍住了,装模做样了半天杯一摔,腾地跳了起来找母亲去了。
生活靠的是希望。父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是个天才;孩子希望父母敢做敢为,是个强者。尤其一个人有着大志向大抱负,他绝不希望祖宗八代是未进化成人的猿猴,朱元璋一当上皇帝就跟朱熹攀上了亲戚,刘邦没亲戚可攀只好神话自己。自己没出息就寄希望于下一代,自己有出息就美化上一代,当初达尔文揭露那些绅士们的祖宗是光屁股的猿猴以至天怒人怨想必就是心同此理。
“妈,我爸要办厂子了?”孟超然跑进厨房问。
谢琬解下围裙,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想不到我爸还有这么大的魄力。”
谢琬哼了一声:“魄力!他的魄力早丢在浙江了。就这事我劝了他几个月,你还没去大学桥,我和刘会计就商量妥了,你爸迟迟不敢干,还魄力!”
孟超然呆了,“这是……你的主意?”
谢琬不以为然:“这规模还不如我和你爸在浙江做的生意大,他栽了那么一次,胆小了,不敲敲他怎行?你爸这人呐,有才,没大才;有能力,没魄力,还眼高手低,吃碗里看锅里。我最不放心。”
“那你怎么不出面?”孟超然知道母亲的泼辣能干名满南台,见她这次躲在厨房里做家庭妇女,好奇了。
谢琬叹了口气,显得心事重重:“让他放手干吧!女人,不能比男人强,免得生闲气。他口才也好,这场合,他应付得了。”
父亲的精明遗传到儿子身上已变成了聪慧,这一刹那,孟超然脑海中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家庭战争,他思考了近十年,总也抓不住那个在暗中做祟的魔鬼,母亲的话好像钩起了什么东西,他正要捉住,转眼就溜了。
“哥,你回来啦?”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孟超然头也不回,反手一抱,把她抱到面前,只见一个皮肤白腻,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子笑嘻嘻瞧着自己,正是小妹芊芊。
“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芊芊甜甜地笑着凑向他耳边,“我偷了爸爸十块钱塞在姥姥钱包里了,他俩都不知道。”
孟超然心一酸,又想起了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童年:“走,看姥姥去。”
8
村南,绵绵河堤如长城如高山,巍然竦峙,把浩瀚沁河收束于其中,任那东来的潮水西去,卷起的风沙吹走。长堤上满是绿草和榆杨,堤顶高过其下三层楼的屋脊,无星无月的夜晚,汽车亮着灯从堤上驶过,远远望去如一盏灯笼在半天里飘浮,引人遐思。
谢家的三座瓦房紧贴堤坡,像祖传的狗皮膏药般粘了几十年。老大老二婚后迁了出去,老三老四仍旧守着,每人一座房子,把谢姥姥的三间小屋夹于正中。
孟超然离家还远,忽见三舅谢守德从一个横巷里钻出匆匆忙忙走来,一见外甥,尴尬地打个招呼,急忙忙地走了。孟超然大为奇怪,自小以来三舅对自己冷若冰霜,虽说自家在村里有钱有势,但从没见过他先对自己招呼致意的?这是为何?
“哥哥,你看!”芊芊叫了起来。
只见舅家门前围了一大帮人,都是邻居,或摇头、或议论、或哀伤、或不屑,一见孟超然,纷纷让道,看他的眼光像在盯着一个孝子。孟超然还未进门,院子里刺耳的噪声传来,三舅妈和四舅妈像斗红了眼的乌眼鸡,叉着腰瞪着眼,这个骂一句往前一伸脖子,那个则向后一缩,待敌首退去再向前也一伸脖子,回骂一句,若听不到她们对骂还以为两人嘴里咬着根绳子在互相拉扯。当然,近而观之则感到唾沫星子满天飞,始知是对骂。
“口害!说我呢?老四就那么孝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每人每年一百斤粮食50块钱,老四啊,你那钱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偷儿给你老娘送去了?”
四舅谢守根躲在屋里运筹帷幄,让老婆在外面决胜千里。
“呦!我们老三倒成了大孝子了?前俩月你那吹嘘的一百斤麦子可真够数啊!你猜磨面的张跛子咋说?这麦子也能磨?是交公粮的还是喂猪的?我都没好意思说是老三孝敬他老娘的!我家老四,当着街坊的面也不怕认,五十块钱,真没给!可哪回娘病了打针吃药不是我们老四掏的?一年加起来八十也到不了头,还吃三十块钱亏呢!老大老二我不说,除了家民怎就没见你们老三出呀?不知道?娘整夜咳嗽喘气连街坊都听得见!”
孟超然这才知道三舅为何要匆匆而逃了,三舅妈口才确不如人,因此老四有如此贤妻尽可心安理得地呆在屋里,老三却不得不丧师失地,弃家而窜了。
两个婆娘仍斗个不休,孟超然脸色铁青,从她们中间撞了过去冲进屋里。现在暮色已浓,屋里昏暗阴冷,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既似喘息又似叹息偏又硬生生压抑的声音,孟超然泪流满面,哽咽地叫了一声:“姥姥。”
“小超,小——超。”声音像冬夜里瑟瑟发抖的枯枝。
“是小超……我回来了。”孟超然流着泪慢慢地摸索过去,他摸到一张粗糙而潮湿的脸,不知何时,老人的泪已湿透枕巾。
谁也没有想起拉亮灯,黑暗中,老人干枯的双手抚上了外孙的脸颊,触及那道泪痕,手一抖,老人放声哭了出来:“姥姥盼了你多少天哪!小超——”
孟超然泣不成声,血泪凝成的童年,肝肠寸断的温情,志向被压抑的痛苦,没有知音的孤独……自小以来已在他心里积聚得太多太多,他以为终生要为此而负重了,而今,它们却在这一声哀哭里逃得干干净净再不留一丝痕迹,心灵里、血液里、肩膀上、泪眼中只涌满了老人混浊的泪水、悲哀的皱纹,一切全消失了,只有黑暗无声地垂悬于四周。
院子里,婆娘们仍在对骂,芊芊娇声娇气地劝说,孟超然猛地冲出屋门大吼一声:“滚!”
全都沉默了,老人的哀泣声清晰传来,两个舅妈讪讪地回了自己屋里,众人亦摇头散去。
老人哭了片刻,慢慢地,哀伤地,有节律地哼了起来,孟超然觉得调子很熟悉,仿佛是童年被人欺辱后姥姥安慰他时哼的村调。芊芊趴在姥姥身上为她拭泪,他如一尊石像般肃立,默默无语,童年时,他就这样站着,姥姥说,像是好东西全到自己身边来了。
9
常弘扬家离谢家不到半里地,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几只母鸡饿得一摇一晃在干土地上瞎啄着。孟超然从姥姥那儿出来,到商店买了一盒蛋糕,走了进来,问:“二叔在家吗?”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地里干活儿还没回来,你进来罢。”
屋里冷冷清清,一般霉潮味儿,灶上连锅也没放上。弘扬妈半身瘫痪躺在床上,见是他,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是小超呀,弘扬呢?他没回来?”
孟超然感到一种压力,说:“我们没放假,我请假回来的。弘扬让我给你捎了一盒糕饼,回民做的,非常酥,你尝尝。”
他掰了一块,弘扬妈接过咬了一口:“真的酥……真的酥……你也尝尝。”
孟超然慌忙摆手:“不不……我也捎了呢,二叔还没回来?”
“没有,他一个人地里活儿忙不过来,我又不能动……添累……”弘扬妈放下了糕饼,看了看自己细瘦的右臂,目光中闪出一丝憎恨。
孟超然急忙错开话头,拿火钎捅了捅煤灶,放上锅加上水,闲扯两句,急急忙忙地溜了。一出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但那种压力久久不去。
回到自己家,客人早就做鸟兽散了,父母正打扫战场,听儿子说完舅妈们的争吵,均是沉默。孟超然问:“你们的一百斤麦子给了吗?”
“早给了。”孟家民说。
“50块钱呢?”
“也给啦。”谢琬说完呸了一声,“四嫂还好意思说,给娘看病老四才花过几分钱?还不都是我出的!老二是铁公鸡,老四是属玻璃球的伪孝子,要说四个儿子里面还是老三最孝顺,五十块钱不给,那一百斤馊麦子倒没缺过。”
她知道自己这儿子侍外祖母至孝,表了一番功,心想能让儿子夸几句,不想孟超然一摊巴掌:“再给五十。”
孟家民望望儿子,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一百!”巴掌依然摊着。
谢琬望望儿子又望望丈夫,刚要说话,“一百五。”巴掌依然摊着。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儿子倔强的性子,齐声道:“好罢!”
孟超然拿起钱,问:“既然我不在,你们干嘛不把姥姥接来住?”
谢琬摇头:“咱倒没啥,你舅舅们答应吗?别说老三老四不答应,老大老二也不会同意,四个儿子,老娘让闺女养着,他们脸往哪儿放?还咋在村里抬头?老农民呐,啥都好,就是死要面子,宁可自己不养活老娘,也不让别人养着。”
孟超然打个冷战,好久才说:“我去姥姥那儿住一晚,明天回学校。”
父母对望一眼,心头千般滋味。
10
夜已浓,秋风卷地,寒意扑面而来,长街上少有行人,孟超然默默独行,从家事的烦恼中挣脱,忽然强烈思念起白小萱:“明天回去,我一定向她赔罪,求她原谅。天呐,她竟然真的在爱着我!”
“你他妈别走!”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孟超然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条横街里闯出几个人,前面一个一回头,说:“你扯蛋,路不是你家的,脚是我自个儿的,老子走不走干你屁事!”
孟超然这才知道“全不干自己屁事”。风中送来一股酒气,后面三个人中冲出一人说:“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请客是看得起你,我喂了狗还得叫我声爹呢。”
那人哈哈大笑:“狗喊你爹?那你跟母狗什么关系?”
后面醉汉气得一个踉跄:“操!你小子喝我酒吃我肉……你还他妈损我?你全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我吐你一脸唾沫!”那人大概也喝多了,吐了一口唾沫竟然把身子往前带了两步。孟超然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夜色如纱,过于朦胧。
“咦口害!当我不敢扁你?”那人摇摇晃晃往前扑。
那位“喝人酒吃人肉”的可既不嘴软也不手短,见对方扑来,火了:“想打架?我姓张的怕过谁来!”说完头重脚轻地迎了上去。
后面两人慌了:“易挺,易挺……他今晚喝多了,好歹咱们小时候同学一场。”
孟超然一听“张易挺”,连忙折了回来,叫道:“是易挺吗?别乱来!”
四个人撕扭在一起,一听有人喊,都住了手,张易挺一回头:“谁在叫我?超然?你放假啦?”
三年前,南台村有四友:“当世李白”孟超然,“再生杜甫”李嘉生,“胶泥蛋”常弘扬,“打遍南台无敌手”张易挺。李嘉生一年前考入郑州一所中专,张易挺初一辍学,四友各奔东西,都是许久未见了。
孟超然打量那三位,都认识,都比自己大几岁,想打人那位叫方红旗,据说在广州打工,混得人五人六的。他一把扯开了张易挺,还没劝架,张易挺哈哈大笑:“不打了!跟狗抢吃屎,丢老子人。”
“你孙子才是狗。”方红旗骂道。
“是吗?”张易挺又笑了,打量他一眼,“有点像。”
方红旗大怒,又想扑,两个酒友忙拉开了,张易挺号称“打遍南台无敌手”绝不是吹出来的。
张易挺睬也不睬,拉着孟超然踉跄而去:“超然,久别重逢,怎能不做首诗呢?……呃……”
他忽然蹲在了地上,孟超然问:“想吐?吐吧,吐出来好受点儿。”
“难受,不过……没醉。走,到我家……喝酒去,好久没见了。”张易挺强自直起了腰。
孟超然搀着他:“明天吧,明天好好喝,我先送你回去。”
张易挺家在路西临街,他爹妈还没睡,一见儿子又醉成这样,他爹黑着脸训斥:“又去喝酒!你就不学好,看你们一茬儿的谁像你!”
张易挺本来蔫头蔫脑的,一听之下立时大吼:“我不学好?你让我学好呀!我想做生意你怕赔,我想打工你怕丢人。方红旗这小子有啥本事?到广州挣几个钱回来熊成狗样,我为啥不能去?你让我有啥出息?”
他妈就劝:“你老东西,少说两句吧,没见小三醉成啥样子?”
他爹刚想发火,儿子早一头撞出门去,刚到门口,哇地一声吐了个淋漓尽致。方红旗若见他果真“吐”了出来,必感大慰,他爹却心疼之极,脸也不黑了,捶背倒水忙做一团。
11
夜深了,明月君临大地,宇宙万物一片澄澈,表里通明,没有夜幕去遮住行人的眼,没有黑暗去惊吓孤独的孩子。然而光阴如流,月圆月缺,光明能停留几刻,美景能存在几何?
姥姥搂着芊芊睡了,孟超然夜不成眠,明月将光明搅成一碗滚烫的稀粥,入口烫口,入心伤心。已经一点多了,他来到院里,夜凉如水,不由打了个寒颤,仰望万里云天,皎皎明月。一日之内,伤痛连连,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墨子,那是他最神往最崇拜的人:“兼相爱……兼相爱……为什么如此伟大的学派会弹指而灭,代之而起的是极权与压迫、欺凌与憎恨、隔膜与敌视、自大与鄙夷?”
墨子云:“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辱贫,贵必傲贼,诈必欺愚。”自己又何尝能免呢?当自己自负一世才情傲视同龄时,焉知同龄不是凭他们的成绩他们的分数在鄙视自己?当自己嘲笑马文生孤寡闻呆板机械时焉知他不是在鄙视自己学不如人妄自逞能?为什么没有心与心的沟通,为什么没有人与人的理解?
罗新奎云:“你让别人吃屎,自己得先去吃屎。”斯妙言哉!
他静默月下,心游八表:“一个人就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就是一粒星球,浩瀚大海,茫茫宇宙,什么时候岛屿与岛屿、星球与星球会相连在一起?填充其间的只是无边的空虚,酝酿于内心的只是无声的寂寞。人为什么不愿去了解别人去关爱别人而用猜疑、功利、妒嫉、憎恨和冷漠把自己与别人相分割相隔离?人世间为什么又有那么多饥饿的孩子在哭泣,可怜的妇女在挣扎,那么多流浪者无家可归,那么多奋斗者洒下血和泪?寒冷、饥饿、疾病、干渴、战争、污染、火山、地震、沙暴、洪水、泥石流、龙卷风,像魔鬼一样残害人类,而人类却不知自爱,在彼此猜疑与冷漠的目光里提心吊胆地活着。悲哀如此,谁来改变?”
泪水渐渐沁出,他仰望皓月喃喃自语:“万方有罪,维我一人,为什么世上所有的悲哀不能让我一个人承受?为什么所有的苦难不能由我一个人担当?只要让我免除内心的痛苦、良心的谴责,让我看到幸福留在每个人身边,哪怕我身化作飞灰,灵魂万劫不复,我也将跳着舞着踏入坟墓。”
周启云:“草也有它们的语言,也有它们的生活,你要学会观察草。”
他闭上眼眼,把脑海中的念头统统抛去,沉入一种幽深玄冥的境界。脑海一片空虚,空虚而灵异的思感泉水般淌开,浸没了整个身体,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躯体像雾像风像大气的分子一样飞散于无形,随着瞬息间笼罩了一切的灵觉与天地融为一体。大气是他的肌肤,所有的微动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叶子像在水中一样缓缓沉落,卷起的气流震荡着他的皮肤向四周扩展,落叶在空气中冲出一条空洞,盘绕而下,像是他深深的伤口,但瞬息便又弥合了。
蟋蟀啼叫着凄清的长夜,袅袅的声波在他体内荡漾,他像流动着的无形的水银,流淌在蟋蟀的足下。它的触须微微晃动,他感到在轻扫着自己的双唇,略有一丝搔痒。
他醒觉过来,皓月如银,清辉如水,溢满整个天地。
12
第二天,姥姥高兴了许多,一边忙碌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什么东头的张老汉没了,邻家的媳妇添了个胖娃娃,哪家的兄弟俩打架,某老婆子给自己准备了副上好的棺材等等。正说着,张易挺来了,孟超然摆摆手,给他搬个小板凳一块儿聆听。他没有理由不尊重,因为这是老人享受寂寞晚年的一种方式。人生如此残酷,然而又如此自然,呱呱出生,在泪与笑中成长,在成功与失败、高尚与平凡中成熟,然后,死亡来了。在漫天夕阳中回头,笑也好,痛也好,获得也好,丧失也好,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记忆中的浪花,生命的海面转眼平复。即使功业盖世,惠泽到的也仅是他人与后来者,对于自己,它只是面对坟墓时最珍贵的安宓与坦然。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时候不论伟人还是凡人,他们最想做的都和这个老妇人一样——多关注一些鲜活的生命。
张易挺最重承诺,说喝酒便喝酒,还带了几样小菜,耐心听完老人的唠叨便拉着孟超然去喝酒。两人上了大堤,只见河滩浩荡铺开,阔大无边,长河如带,不见终始。孟超然豪情激荡:“走,咱们到河滩上把酒干了。”
张易挺哇哇大叫,两人正欲下堤,后面有人喊:“易挺,超然!可找着你们了。”
两人一回头,齐声惊叫:“嘉生!”
来者高大威武,一脸意气风发,正是南台四友之一——“再生杜甫”李嘉生。他是唯一能和孟超然谈商论羽,佳文共赏的人,对孟超然也极其推崇,誉之为“当世李白”。孟超然桃投李报,对他的“无声听细雨,寂寞闲读书”也备加推崇,赞之为“再生杜甫”。
“刚从郑州回来?”张易挺问。
“可不是嘛!”李嘉生喘着气说,“一回来就去找你们,一问都不在,我到你姥姥那儿还没进门,瞧着大堤上有两个家伙挺像,果然是。”
他看了看孟超然:“我还以为你在大学桥呢?本想去找你,怎么回来了?”
孟超然嘴一撇:“那破地方,呆着没意思。”
“哈,啊哈!”李嘉生惊叹,“大学桥要是破,天下就没好学校了,听说郑州几所高中还想派人到大学桥摸摸底子呢!”
“有什么好摸的?全是书本。”孟超然在家里如同脱缰之马,一提大学桥就烦,“让郑州一中的校长来跟我坐一个月同桌,保准他的升学率百分之百,改造囚犯,谁不会?走,别提它,咱到下面喝酒去。”
沙滩如潮,三人的影子拖在沙地上。眼前是一片坟墓,在几株奇形怪状的老榆掩映下高踞在一片隆起的土丘上。空气仿佛凝滞,荒草没膝,死亡般僵立。草下的土包里,掩埋了一个个死亡的生命,而今又有三个鲜活的生命造访了。
孟超然漫步荒坟,只觉一片孤寂与肃煞,他感到坟墓里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某根神经上不经意地拂了一下,阴森和快感直贯脑际。他问:“死亡是不是人生的终结?”
“没了生命,人还能有何作为?而人生便是要有所作为的。”回答这个问题的只能是李嘉生。
孟超然沉默半响,仍沿自己的思维续了下去:“我常常想,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即使不可能有来世,它是否在我们意识之外的一种状态下存在着?佛教的轮回说,道教的自然生灭观,基督教的原罪说,伊斯兰教的前定说,现代人认为荒诞无稽,但现代一些大科学家仍相信有灵魂,他们用齐纳卡片、电子频闪器、电子发射器、瞳孔扫描器来寻找灵魂,这些人比咱们更有知识,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你迷信吗?”张易挺大为惊讶。
“不,不是迷信。”孟超然摇摇头,“这些科学家的工作即使失败,即使被人嘲笑,我认为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死亡是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思考的问题。不知道死亡,你就不知道怎样去生存。死亡带给我们的是生存的压力,它迫着你去挑战,去奋斗,去留下不朽的事业。罗曼·罗兰说,创造就是消灭死。我们只有留下不灭的功绩才能造就不灭的生命。生活,纵然不幸,纵然痛苦,那又有什么呢?我们有死去后的幸福。从前,我总是思考但总是猜不破生命的真相,现在,我告诉你们答案——生命便是享受痛苦。”
“生命便是享受痛苦?一个完全的悖论。”李嘉生摇摇头,但颇有佩服之意。他俩都比孟超然大几岁,可他知道此人极其早熟,也许是自幼的不幸,他的思维较一般成年人还深刻,加上博览群书自幼负神童之誉,南台三友一向唯他马首是瞻。
孟超然解释:“生命中的体验无非有二,一是幸福,一是痛苦。幸福在时,我们自然不必说什么,享受就是了。然而所谓十日九风雨,人生不到百年,幸福占了几何?痛苦又占几何?人生中大多时候都被痛苦充满着,寂寞、空虚、孤独、恐惧、仇恨、平庸、离弃、死亡、疾病等等我们能如之奈何呢?来什么承受什么?它会压得你脸皮发烫,眼睛发黄,头发发白,腰腿发软,到头来不是沉沦便是自杀。如果我们恬淡地看着它,当它是生命中必然的经历,当它是对自己意志的磨练,当它是在品尝一杯极苦的咖啡,它又能奈我们何?”
李嘉生沉吟半天,说:“要达到这种境界简直比自杀还难。”
孟超然摇摇头:“自杀并不容易,它要先战胜自己。能战胜自己为什么不能战胜痛苦?我这种观点其实并不新颖,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其劳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只是在补充我们在接受大任前,在该怎样去对待这些劳、苦、穷、乱而已,既然这样就必得一个先决条件——胸怀大志,不为眼前小挫小折所惧。这才有精神的支撑力去享受痛苦。”
“那么对于平凡人岂非无用?”李嘉生抓住了一个漏洞。
“不然。”孟超然又摇头,这个问题他显然深思熟虑了,“既然自知是平凡了,就不该有超出自己能力的幻想。他若信奉我的理论就该明白,痛苦是生命的必然,绝对难免,有作为的人难免,无作为的人亦难免。既然人人都有痛苦,你若被你的痛苦所毁灭,除了证明你是个不如人的孬种还能证明什么?如果他们信奉我的理论,他们就该恬淡自己的心境,看人生如看一场戏,只不过自己是主角而已,人生百年总会有丧失,既已丧失,惜之何益?学不会洒脱,只好负重。”
李嘉生对他的思维方式最是了解,因此也最能抓住他逻辑的缺陷,当即问道:“然而也有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高估,才识有限志向却不小……”
孟超然闻偏而知其全,当即打断:“那他们就奋斗去罢!为他们的理想去斗志罢!在奋斗过程中的痛苦他们也能够像第一种人那样享受,至于奋斗失败……要么做第二种人,要么把奋斗的历程当作一种荣耀来享受。终究,他仍是个强者,他们已经奋斗过了,比他们更有才华的人不也有不少失败者吗?”
李嘉生呆怔半响,忽然一拍手:“无可辩驳矣!”两人哈哈大笑,张易挺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傻笑。孟超然也看了他一眼,心一沉,想起一个致命的漏洞,有人说:“大多数人都是不了解人生就可以活下去的。”
一时间心中大乱,他还需要深思,便说:“咱们就在这儿喝酒如何?”
两人同时一跳,张易挺说:“这儿?喝酒?你饶了我吧!到处是坟墓,好像死人在墓底下冷眼瞧着,我怕被他们捏死。”
“还有好地方吗?”李嘉生朝他挤挤眼。
张易挺明白,提议:“沁河岸边,沙滩……河水……草地……”
孟超然一笑,跳下坟丘,随他们而去。
长沙如流,崖岸高耸,河水漠然东去,逝者如斯。三人在一截伸入河中的岸岬的草地上盘膝而坐,打开美酒,铺开凉菜,佐着日光流水平沙细草开怀畅饮。天幕高悬,长堤分列,四野水声浅浅,悄寂无人,唯有飞鸟盘飞周遭,唯有阳光充溢大地。
李嘉生猛灌几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孟超然问:“你怎么啦?”
李嘉生苦笑摇头:“没什么,易挺,你能喝,多喝点儿。”
张易挺望着酒杯,慢慢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喝酒,它让我有种自甘堕落的感觉,尤其我现在整天混日子,没出息,有啥资格喝酒?只是……我能做啥?家里人宁可让你成个窝囊废也不让你成败家仔。”
孟超然垂头无言,盯着杯中酒,一扬手,泼进河中。
“方红旗也算条汉子,拼死拼活在外面挣了点儿钱,不容易,我就没他这本事。不过这小子一回村里立刻把钱贴在脸上,撅着屁股看人,还想灌我酒,我一下子泼到他脸上,刷刷他那铜臭气。嘿嘿……真他妈痛快……哈哈哈哈……”张易挺放声大笑。
李嘉生说:“我觉得年轻人还是该到外面闯闯,郑州几十万的民工,未必没有大志向的。即使不为赚钱,也学不了什么本事,只为开阔一下眼界,培养挣钱的头脑也是值的。其实农村满地是钱,只是你不知道怎么去拣,到外面就为了学拣钱的方法。”
张易挺苦恼之极:“家里人不让出去,我又有啥办法。”
孟超然瞪着他:“谁出去打工要敲锣打鼓地欢送?地球都变成村子了,农村离城市还会远吗?”
李嘉生拍手称赞:“妙语,妙语!”
随即又叹了口气:“超然,你才华依旧啊!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向你求救来了。”
“什么?”孟超然大讶。
“小小中专,前几年热,现在是个冷馍头,没前途,没希望,一年来我自信心也垮了。外面人才辈出,要想留校或找个工作就得有名气,我们有份校报叫《海星》,属于文学社的,我是社里负责人之一,我必须树立起知名度,有过硬的笔杆子,可我自知才能有限,因此,向你约稿来了。”李嘉生望着河面。
“约稿?”孟超然仍不明白。
李嘉生一咬牙,直视着他:“就是拿你的作品以我的名字去发表,我相信你们的才华绝对比他们强,只是,唉,我现在越来越功利,不择手段了,我不配当文人。”
孟超然心里一沉,默默灌了口酒,说:“我尊重每个人奋斗的权利,何况你是我朋友。有纸笔吗?”
“你又要五步成诗?”李嘉生吃了一惊。
孟超然苦笑:“没那种心情啦,进大学桥后几乎没有写过诗,灵感全无,我录几首以前的旧作给你。”
李嘉生掏出身上的电话本和圆珠笔给他:“大学桥不是挺好的吗?”
“压抑……压抑……压抑……”孟超然边写边说,“压迫……用成堆的资料课本压你。每天觉都睡不够,还写个屁诗。我越来越平凡了,泯然众人矣……”
第一首是首词,《满江红》:
〖游戏人间。
回首处、千里婵娟,目过也、茫茫一片。
深情无限。
贫土瘠壤埋壮骨,百世功名渺如烟。
君莫问,问到痛时,肝肠断。
风华茂,谁可怜?酹苍穹,干云天。
向青史扬杯,悲笑百年。
踏遍了人世艰险,倚天长剑何留恋。
纵然是,今古第一人,也难全。〗
“太悲,太苍凉,不过淋漓尽致,在我们那正好找得到知音。”李嘉生评论。
再看第二首:
〖我笑红尘乱如麻,走笔江山戏天涯。
阴霾不开春风度,弹剑吹寒落梅花。〗
李嘉生连评论也忘了。
第三首:
〖不筹经济不仕途,闲来几笔作鸦涂。
随它灵奇幽绝地,书剑行吟带酒壶。〗
李嘉生长叹一声:“我从此不敢再提杜甫。”
孟超然淡淡一笑,递了过去:“还有几篇散文、现代诗和小说,回家我再给你,电话本太小,只能写古诗。”
“我是不是太卑鄙,太不择手段?”李嘉生喃喃地说。
孟超然摇头:“迫于无奈,谁都想抗争。”他忽然想起了大学桥,想起了白小萱。
第三章
1
所有的情感都是一脉相通,“近乡情更怯”大可改成“见人情更怯”。孟超然觉得白小萱简直是一朵莲花,只可远观,不可近玩,而自己则是一只兔子,仰视苍天上的雄鹰无限羡慕,一旦近了,立刻心惊胆战,逃之夭夭。
白小萱的身影时时都在眼前晃动,仍旧清纯动人,只是忧郁了许多。他心痛之极,鼓起了勇气说:“小萱,你清减了。”
“还不是为着你。”她幽幽地注视着他。
“我对不起你,你知道我有多难过么?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执手在无边的旷野上飞跑,我们扬鞭放牧大草原上的羊群;我们乘着竹筏在漓江上飘流,你的赤脚荡在碧玉般的水里,我的心也溶化在水中……可你为什么总是不言不语不说一句话,让我在沉默中欢喜,让我在孤独里悲泣?我怕它是一场梦,抗拒着不愿醒来,可你又为什么那样残酷,比梦还先一步将我遗弃?你知道在我梦醒的时刻,有多少哀愁在心里淤积?小萱——”
白小萱幽幽而望,像暗夜里的女神,目光中满是怜悯和深情,只是不说一句话。
“小萱,我向你忏悔。如果能得到你的爱,我视天下女人如粪土。”
“你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因为,没有PH值。”
孟超然霍然一惊,原来正上化学课,又是一场白日梦。弗洛伊德释梦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它给他达成了什么愿望呢?无非是化学课的错失而已,题自然也是不会做的了,他请教周启,周启皱皱眉:“不会,问老师吧!”
化学老师姓牛,名大壮。牛倒是壮,只是牛大壮非但不壮反而瘦得像他鼻梁上的眼镜腿。其实说怪不怪,命中缺土,名字里要补个土,身体瘦弱,自然要取个雄赳赳的大号了。
孟超然一举手,牛大壮似旗杆般立于面前:“老师,这道题不懂。”
牛大壮脸上仅有的肌肉缩到了一块:“上课你听了没有?听了你会不懂?”
“听了。”
“听了?那是你没仔细听,仔细听了会不懂?”
“仔细听了。”
“……”牛大壮只有一点像牛——牛脾气,“仔细听了?那是你不专心听,专心听了你会不懂?你问问别人看懂不懂?”
“问了。”孟超然一指周启,“他也不懂。”
牛大壮气得翻白眼,匆匆又讲了一遍,也不问懂不懂了,转身就走。他一走,孟周两人面面相觑,都听到了青蛙跳水的声音——扑通(不懂)。周启冲着他的背影一龇牙,学了声青蛙叫。
这其实并不奇怪,牛大壮还算优待他们,居然肯给他们亲自讲题,绝大多数老师平时根本就不往后排走,甚至眼睛也不往后排瞥一下,举手发问人家根本看不见,仿佛后排的一张张面孔只是贴在墙上的画片,上面沾满了污秽,眼睛一落上去就成了苍蝇。
周启闷闷不乐,问:“你不是《少年风》的主编吗?怎么这几天没见你搞过,倒是许红康和徐文婥搞得热火朝天。”
孟超然无言以对,许徐卢三人的关系到目前为止并不为人所知,三人无愧搞政治的,许红康城府幽深,卢永川不形于色,徐文婥更是若无其事。若非孟超然偶然听到,以前卢永川力荐和现在自己无法插手其中以及日后围绕《少年风》发生的一系列突变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马文生在分派工作时说了一个模糊概念:“许红康负总责”,“孟超然、徐文婥具体负责”。这就使《少年风》的工作陷入官僚主义式的低效率动作,同时也为许红康接触徐文婥制造了借口,“负责”当然无所不包了,而“具体负责”的“具体”却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因此孟超然虽有跃如之意奈何不知靶在何方,而且眼见许徐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他也不好意思前往讨一杯羹。
卢永川好容易在许徐两人中间安了孟超然这颗钉子,却不料这钉子如此窝囊,不起丝毫作用,不由大感痛心。他见情势日渐不利,便去找徐文婥:“《少年风》办得怎么样了?”
“进展顺利。”徐文婥还没明白他的用意,快活地说,“第一期已经差不多了,小萱、沈丹、林明华、马小奇、马林涛都写有作品,你还没有支持我们一篇哲学论文呢!”
“你们?”卢永川淡淡一笑,“你没跟我提过,红康也没跟我提,超然更是事不关已,——他是不是跟你们闹了矛盾?”
徐文婥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想了想,终觉无言以对。她不说什么掩饰的话,默然无语。
卢永川大觉快慰,笑着说:“我最信奉毛泽东的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说完一笑走开,再不回头。
徐文婥立时感到一种威压,同他在一起仿佛置身于荆棘丛中,处处有种尖锐的刺激。她知道自己若是白杨,卢永川则是铁斧,白杨绝不会喜欢铁斧,铁斧却只有白杨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明知如此,她却无法对卢永川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太优秀了,无论是他自身还是家庭都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子头晕目眩。尤其她家也在新阳,她对卢家在新阳的威势体验得更清楚。
青春的初恋本是纯洁的水晶,不含丝毫渣滓,但徐文婥知道自己成熟得太早,心灵年龄远远大于自然年龄,她无法不让自己考虑现实的利益,因为她曾对女友们表达过自己志向——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
她感到些许不安,找个时间问许红康:“孟超然也是《少年风》的负责人,你是不是太冷淡人家了?”
许红康一愣,他并非看出孟超然是卢永川安排的钉子,也不是出于对他才华的妒嫉而排斥,原因是这个问题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人们赞美农村人总喜欢同一个词:纯朴。然而纯朴也意味着心粗,感情世界不够细腻。仓颉造字,论“情”曰“钟”,“钟”者,集中也。许红康本就粗疏的心全变成了爱,爱又全集中到了徐文婥身上,他如何还顾及得了孟超然?
他听后一愣:“是吗?我有些……回头我找他一下。听说上届你们镇有个学生被保送上了北大?”
“哪儿呀!”徐文婥摇头,“被保送到了南开。大学桥没有保送北大资格,文科最好的是武大,理科最好的是南开。”
许红康沉默了下去,半响,喃喃说:“我一定要考北大。”
“考北大?”徐文婥吃了一惊,“北大相当难考的,大学桥每年能出两个北大生就算最高水平了。”
许红康一笑:“正因为难考我才考,我必须以北大来作为我的目标,证明我的价值。”
徐文婥默然,心想:“看来许红康和卢永川注定要做对头,卢家显赫,许家贫寒,但一样志比天高,所不同的只是卢永川生来就具有强大的自信,许红康却需要事业成功来培养自信。偏不巧,自己成了他们竞争的目标。”
她苦笑了一下,问:“马林涛的杂文和马小奇的顺口溜都编完了?”
“差不多了。”许红康忽然间情绪低落,“我对《少年风》越搞越烦,有点不想干的感觉。”
“才刚刚开始呀!”徐文婥大为奇怪,“一开始你不是蛮有精神的吗?马小奇说你如牛得草,锅盖叫天。”说完不由笑了。
“什么意思?”许红康没明白。
“牛得到草了不高兴吗?尽情地吃啊!锅盖叫了起来自然是说你高兴得掀掉了脑壳。”徐文婥解释说。
“这小子!”许红康笑骂了起来。
“哪个小子?”
两人回头一看,竟然是马小奇!马小奇笑嘻嘻地问:“你们在骂哪个小子?我替你扁他。”
两人一呆,同时捧腹大笑,徐文婥停住笑说:“你踢自己一脚吧。”
“啊?”马小奇双眉齐跳,“你们竟然在说我!”
“是你先说人家如牛得草,锅盖叫天的嘛!”徐文婥辩护。
“呃……嘿……嘿嘿……”马小奇龇了龇牙,“不提,不提,我来找你有事儿的。”
“什么事?”许红康问。
“10月16号不是咱校建校400周年嘛?”马小奇说。
“什么400周年?哪有这么久?”许红康知道他平时俏皮话连篇,十句话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半句话比假话还假。
“是真的。”徐文婥说:“他们是从明朝推算的。万历二十一年修建了大学桥,并在桥北盖了所县学。万历二十一年是1594年,今年是1994年,整整四百年。”
“有这么算的嘛!”许红康又好气又好笑,“那就好像……”
“好像我把我爸爸我爷爷我祖宗八代加起来一直加到黄帝蚩尤,说我老人家今年四千八百岁。”马小奇笑得直不起腰。
徐文婥一脸严肃:“不对不对,你应该加到类人猿和原始猴子,宣告你有四十八万八千岁。”
许红康也笑得肚子疼,马小奇连忙谦虚:“有你徐大姐在此,我怎敢自比猿猴?”
徐文婥一愣,许红康哈哈大笑。她回味过来,又气又恼,扬手就打。马小奇虽然不敢自比猿猴,到底有猿猴的身手,一跳之下远远避开。刚避开,想了想又凑了过来:“别动手动脚的,光天化日,观之不雅。我还有正事呢!”
“说!”徐文婥气得扬手以待。
马小奇看看她的巴掌,迟疑了一下,把脑袋凑了上去:“你轻轻碰一下算了。”刚一触及,佯叫一声,“哎哟,好痛好痛,你打过了啊!”
徐文婥气得扑哧一声笑了,板着脸走开。
马小奇松了口气:“我的天!红康,据说到时候咱班要办晚会,我打算出个节目。”
“什么节目?”
“小品!当然小品。马季是干什么……不对,都说咱和陈佩斯一个妈生的,当然站在同一阵线啦!打架亲兄弟嘛!”
“这个……”许红康沉吟一下,“老马好像有这个打算,如果办的话一定少不了你的小品。”
“好勒!”马小奇一蹦,“我找孟超然去。”
“找他干嘛?”
“写个小品呀!我总不能演陈佩斯的老一套吧?”说完跳跃而去。
许红康心一沉:“看来孟超然的文学才华在班里已经无人不服,我忽略了他……”
2
马小奇在午休时把孟超然堵在了寝室:“哥儿们有事相求,不知当否?”
孟超然大奇:“你是不是有些变态?没听你文绉绉酸溜溜的,像个糖醋丸子。”
马小奇一听大喜:“我说话很逗吗?说一句话就能让你发笑不是?”
“是。”
“我说两句就能让你哈哈大笑不是?”
“是。”
“我说三句话肯定让你笑破肚皮是不是?”
“啊……是!”
“那我说一百句话……”
孟超然连忙摆手:“老天爷,你老人家想说什么打手势得了,我受不了。”
“哈!”马小奇咕咕直叫,“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是相声小品演员的基本素质,说学逗唱,舍我其谁!你对我有没有信心?”
“什么信心?”
“骑在陈佩斯那小子头上拉屎。”
“我——呸!”孟超然为了气他,“我看你们俩一个妈生的,谁骑在谁头上拉屎都得你们老娘替你们擦。”
“口害!那怎也得让陈小子回家抱咱侄子去——”
敲门声响起,孟超然拉开门,只见一个圆脸胖子站在门口,穿着气派。
“马小奇是不是这个寝室的?”他问。
马小奇从床上懒洋洋抬起头:“哎哟!马大厂长光临寒舍,蓬……草生辉呐!”
孟超然一呆,他见两人眉目如此相像,还以为来者是他爸爸,哪知全不相干!
中午胖子脸上肌肉僵硬,抖抖眉毛说:“小奇,你……爸爸知道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可是……”
“受苦?哪里哪里,愧不敢当。”马小奇笑嘻嘻地望望孟超然,做了个鬼脸。孟超然目瞪口呆——竟真是他爸爸!
“你看我像个野孩子吗?这两年我逍遥自在,痛快淋漓。”马小奇拍拍脸颊,“你瞧我多胖,不见得比你整天好营养好生活差吧?又没人吵架,又没人离婚,清静啊,清静!快活乎?快活也!”
“呃——”小奇爸向孟超然点点头,一脸无奈,“你……你妈……就在楼下,她想接你回去玩玩。”
马小奇一跃而起:“什么?我妈也来了?”也不顾他爸欢呼一声冲出门去。
小奇爸冲孟超然一笑:“呃……哈。”忙不迭地去了。
孟超然莫名其妙,听来马小奇父母好像离婚了却又不像,马小奇好像跟了他妈妈倒他不像,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窗前向下张望,只见下面一个漂亮的女人提着兜站在树下,看样子绝不超过三十岁。
“马小奇今年十六,他妈三十?”孟超然大奇。
只见马小奇连蹦带跳冲出楼道霍然停住,失魂落魄,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盯了他“妈妈”半响,转身朝向父亲。他爸爸不停地擦额头,说些什么孟超然听不见,他“妈妈”拿着塑料兜往他手里塞,他看也不看,对着爸爸,连比带划说些什么,转身跑出宿舍大院。
他爸爸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呆立半响,接过他“妈妈”手里的塑料袋上了楼。孟超然赶紧离开窗子。小奇爸进屋放下塑料袋,交待交给马小奇,然后走了。他们刚离开,马小奇溜了进来,一瞧东西:“嗬!烧鸡!香蕉!还有一罐雀巢咖啡!超然,送给你。”
孟超然连忙晃手,马小奇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我求你帮个忙,咱说到哪儿啦……噢,让陈佩斯回家抱咱侄子去。所以呢,你要给我写个质量上乘的小品,你办事,我放心。”
“写小品?”孟超然问,“写这个干嘛?”
马小奇把400周年校庆解释了一遍,孟超然皱眉:“编故事不难,只是这种幽默逗笑的语言挺费脑筋,而且我的写作风格不同于马克·吐温和钱钟书……这种文字游戏,我玩儿不转。”
“你就别谦虚了,越牵胡须越长,都成老头子了。”马小奇一再央求。
孟超然迫于无奈,只好答应,几天来冥思苦想找素材,终是一无所得,直到校庆前几天,他偶尔看到一则旧闻,说一个官儿素以廉洁著称,有次家里失盗,官儿没报案,不料偷儿太没出息,竟给警察抓住了,但官儿死不认账,因为那脏物是十几万元存折和几万现金以及美钞。不过官儿最后还是剥下面具,以受贿罪锒铛入狱。
孟超然灵感一动,决定以此为素材,把马小奇量身定做成小偷,为取得滑稽效果,他让偷儿自动撞到了公安局大门口避雨,恰碰警察却没看出来,直到瞧到了大檐帽仓皇而逃才给逮住。又让警察询问失主时官儿不认,官太太心疼自己被盗的一瓶夜巴黎香水才露了馅。
构思即成,一挥而就。
马小奇大喜,串演各个角色即兴挥洒,捏着嗓子学跟警察闲聊的小偷:“哪能用你老弟的伞!今晚收获太多,太兴奋了,连下雨都不知道,不过正好,老天爷帮我销脏灭迹,谁也查不到。”
“这包……不劳您驾,我自个掂着踏实……你是警察?开玩笑,警察叔叔好,……真是?我的妈呀!”马小奇尖叫一声,孟超然哈哈大笑。
又忸怩着学官太太:“哟,这钱不是我家的,我们哪儿挣这么钱呀!……这存折也不是,十几万呐!不是!……这美钞……美钞……更不是……这香水……天杀的,把香水也给我偷了去……这可是别人专门从巴黎给我买的呀!……哎,不不不,香水……也不是我的。”
孟超然笑得肚子痛,马小奇问:“这角色……我当然演小偷,其他人谁演?”
“警察罗新奎演,官太太徐文婥演,官儿当然是杨辉演。”孟超然潜意识里想做弄一下杨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马小奇一想:“妙!妙!我找他们去。”
望着他的背影,孟超然感慨万千,他此刻已经明白马小奇父母确实离婚了,他爸爸找了个年轻漂亮的。看来马小奇跟着母亲生活颇为艰难不幸,只是他如何笑得出来?而且诙谐幽默像个笑星?
他只能按自己的经历猜想:“是天性还是麻木?在无数次的家庭战争,在无数次对幸福的幻灭,在对父子情的希冀被扼杀……代之而起的是伤心与痛恨。也许是锥心的失望使他不敢以柔情对待柔情,只能以无所谓的诙谐来麻醉自己,逃避自己?”他忽然对快乐的马小奇充满了可怜。
3
马小奇此行不虚,杨辉、徐文婥、罗新奎尽皆响应。四人正欲排练,马文生听到了风,觑准一节自习课,说:“10月16日学校举行建校400周年庆典,届时将要重修明德碑,并邀请以前各届的校友回校观礼,据说几位中央里的校友也要来。校长将在明德碑前发表讲话。”
“明德碑是什么东西?”周启问。
马文生还没回答,马小奇说:“就是挡厕所口的那块石头。”
全班哄堂大笑,马文生严肃了一下说:“厕所已经拆了,明德碑是明朝神宗亲笔题的碑,上面刻的是一篇《明德论》。《四书·大学》上说:‘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论》就是以此展开论述,讲解致知格物的精义。咱们学校叫‘大学桥’就是这个由来,已经叫了几百年了。”
学生们如听道士讲经,和尚论道,战战兢兢,气不敢出,一出就是对大学桥光荣历史的亵渎。常弘扬熟读金庸,记得金庸好像提过什么明神宗,仔细一想,不由叫出了声:“对,是 href='2184/im'>《碧血剑》!金庸说明神宗是明明白白的神经病的祖宗。”
众人一听,哄然大笑,严肃的课堂顿时成了马蜂窝。
马文生气得嘴都歪了,不过他涵养甚好,淡淡摆了摆手:“校庆前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组织活动,咱们搞什么好?”
马小奇正中下怀,乐滋滋地站起来:“搞一台晚会!”
罗新奎以吼声响应:“同意!”
马文生大力摇头,他这次来本就为阻止这台晚会:“晚会筹备时间太长,花费精力过多,同学有不少冲突。不好。”
马小奇蔫了,孟超然也失望透顶,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马小奇心有不甘,想争辩几下,还没站起来,只听杨辉兴致勃勃地说:“卡拉OK大赛。”他对此更有兴趣,并思谋着届时和白小萱来一段情侣对唱。
不料马文生有先见之明:“不妥不妥,没音响,再说现在的歌私下唱可以,你们在课堂上唱些爱呀恨呀的,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举办一场辩论赛。”许红康提议。他知道徐文婥辩才第一,投其所好。
“好!”马文生大赞,“辩论好,什么内容?”
马小奇窝火之极,存心想捣蛋,叫道:“中学生该不该谈恋爱!”
这一声如雷惊如电闪,轰得众人懵了好一阵子,继而哄笑连天。爱情话题在大学桥是个禁忌,马文生像给针扎了一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看还是定为‘社会与个人孰重罢!’”
学生们怏怏然如烈日下之水稻。马文生大为得意:“后天10月15日,下午第三节,全班南北分开,南为‘社会重于个人’,北为‘个人重于社会’。找材料去罢。”
马文生这一手玩得漂亮之极:第一,只浪费一节课就完成了“活动”的任务;第二,顺便以辩论内容对学生们进行一场思想教育。“个人重于社会”是绝无可能赢的,因为辩才卓越的徐文婥就在南面,属于“社会重于个人派”。孟超然虽学习不好,然而辩才之佳不输于徐文婥,不过他也在南面,不足为患。一切都天衣无缝。马文生三合板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笑得太早了,所谓百密必有一疏,智者必有一失,事情的发展出乎任何人意料。马文生没想到,杨辉在南面,白小萱也在南面,他们和孟超然的关系他更不知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而不知彼,每战必蹶上将军。
杨辉自告奋勇组织南方赛事,他推荐徐文婥、白小萱、卢永川,还有自己,把孟超然排斥在外。众人虽觉不妥,却不好驳杨辉面子,就定了下来,孟超然遂成小卒一名。
北方众人一整天为人选争论不休,一致接受的只有沈丹和周启的老乡林明华。马小奇痛失晚会表演非要上场,谁都清楚他的性子,均不赞成。常弘扬说:“我看你口才特别好,简直像个鹦鹉。”
马小奇大喜:“真的?”
“只会学舌。”常弘扬大笑,“我看我比你强,我和马林涛上去保准能赢。”
“我——呸!”马小奇大大不屑,见众人不许,忽然灵机一动,“我要找个全班辩才第一的来,你们准不准我上场?”
“辩才第一?谁?”周启问,“徐文婥的辩才算第一?”
“孟超然!”马小奇得意洋洋。
他刚听到南方排斥了孟超然,而北方众人尤自不知,打算卖个好价钱。周启、常弘扬都和孟超然交好,而且深知他的口才比徐文婥只强不弱,一起叫:“他是南面的你怎样找他?”
“你们别管,只说我能让他弃暗投明你们准不准我上场?”
“准!”常弘扬、周启、邢东林、马林涛一起大叫。
马小奇得意洋洋地去游说。他口才并不甚好,然而即使是一只苍蝇也能叮一个鸡蛋,只要这个蛋有缝,孟超然恰巧有缝。他自负辩才而遭排斥,本就闷闷不乐,一听心想弃暗投明也好,投降也好,总之,只要能跟杨辉做对就好。社会重于个人?“我呸!”
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双方实力至此相若,一场激战迫在眉睫。这场较量孟超然清楚,实质上是情场上和杨辉的较量,辩才上和徐文婥的较量,观点上和马文生的较量,只能胜不许败!
10月15日,下午第三节,高一六班教室。
桌子从中分开,南北对峙,界限分明。南方最前线四人:徐文婥、卢永川、杨辉、白小萱。北方最前线四人:孟超然、马小奇、沈丹、林明华。许红康、常弘扬等五人为裁判,马林涛为主持人。
马林涛一挥手:“高 4e00." >一六班班史上第一届辩论赛现在开始!论题:个人与社会孰重?请正反双方各用一分钟阐明自己的观点。正方开始。”
徐文婥是大将,压后阵,杨辉这只小卒先拱。他拿着发言稿正想站起,白小萱一把夺了过来,瞪了孟超然一眼:“我们认为,社会重于个人,任何时候都重于个人。个人只不过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一个分子,个人只有存在于社会中才能生存,社会给个人施展抱负和理想的空间。社会与国家是相统一的,爱国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多少仁人志士为这个社会抛头颅洒热血。如果有人说个人重于社会,你就站在他们的坟墓前,你不感到惭愧吗?”
热烈的掌声从背后响起,白小萱得意地坐下。南派采用大将压阵,第一辩手作为杀手锏,北派则相反,既定策略是主攻,孟超然领先破入敌阵,乱其阵脚。因为这种方案是事先商量好的,孟超然没想到白小萱会先发言,虽不想与她冲突却也无法。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一挥手,按预定计划,掌声轰然大作,狂风暴雨般将对方压了下去。他又一摆手,掌声嘎然而止。这一手便已胜过南派多多,只因马文生将明显的谬论扔给北方,因此北方众人齐感不满,气势如虹。所谓哀兵必胜,这点马文生并未想到。
孟超然连纸条也没拿,随便一站,说:“我代表我们北方的见识超凡的仁人志士宣布:我们认为个人重于社会!感谢正方向我们提供了依据,说个人是社会的细胞,可正因如此,个人才重于社会。没有健康的细胞哪来健康的肌体?没有健康的个人哪有健全的社会?另外我还要修正对方一个错误观念,国家与社会的概念是不同的。你混淆了,谢谢。”
孟超然连消带打,赢得阵阵掌声。徐文婥一看不好,自己不出场己方只怕要乱套,忙站了起来说:“反方说得很精彩,只可惜是个百灵鸟,巧言如簧,纯属狡辩,而且避重就轻,只说些不相干的俏皮话。”她给孟超然戴上一顶顶烂帽子,却并未指出烂在何处,只是让人觉得他纯属狡辩,不相干。“辩方诡称,没有健康的细胞哪有健康的肌体。那么依你们的观点是细胞比肌体重要了?可是你有病时生了肿瘤为什么要把肿瘤切除?那里可有成千上万的细胞,照辩方的观点,应该把你自己一刀杀了才对。”
徐文婥在班里拥有大批仰慕者,这一番说得又的确精采,顿时掌声如雷,连北派男生都有些倒戈的迹象。马小奇要力挽狂澜:“啊,佩服!据说徐女士自称是‘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果然有美国总统竞选人的灵牙利齿。”
一听“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全班哄笑。徐文婥脸一红,心想这是女孩子寝室卧谈会的私房话,怎么被马小奇偷听了去?心中恼恨不已。
“不过呢?小徐啊!”马小奇一背双手,派头十足,“我回答你一个真理,为什么要切除肿瘤呢?因为手术需要。”南派大笑,马小奇不睬,“为什么手术需要呢?因为病人需要。病人就是个人,为了健全个人,从而健全社会,所以需要割掉。社会是依赖个人存在的。”
南派嗤之以鼻。杨辉忽然想起一个极妙的比喻,站立发言:“谬论!谬论!不是社会依赖个人,而是个人依赖社会。因为社会是水,个人是鱼,鱼只有在水中才能生存。敢问反方,你们见过离开水的鱼吗?”
“见过,死鱼。”马小奇回答。众人哈哈大笑,不过他并未起立,因而马林涛判定不算。
林明华站了起来:“我告诉辩方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的生活常识,社会是由个人构成的,水是由鱼构成的吗?”
北派士气大振,齐声大赞。杨辉没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比喻如此不堪一驳,不由泄气,坐下来再不敢说。
卢永川站了起来:“我也要告诉辩方一个常识,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懂的语文常识:比喻是某方面有联系而有所指,并非两种事物完全一致。若一致,本就同一事物,何来比喻?辩方只揪细节,企图引人进入歧途,而且缺乏常识,不足一辩。”
他竟然大批一通,轻轻带过。沈丹大不服气:“我们辩论的是社会与个人孰重,请问你的发言可有丝毫涉及吗?辩方才是真正的只揪细节,企图引人进入歧途,不足一辩。”
卢永川见她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由愕然。北派则呼声大作,群起响应。徐文婥见局势不利,连忙站起:“我要提醒辩方,你同样对社会与个人孰重毫无涉及。”然后立即填上这个漏洞,“个人与社会是构成与被构成的关系,换言之,无数的个人构成了社会,社会的利益代表了无数个人利益的总和,辩方诡称个人重于社会,那是不是要全体的个人为你一个人而牺牲?”
此话端的犀利,沈丹、林明华相继与她交锋均战之不下,反而让徐文婥抓住漏洞把个人联系到个人主义批得体无完肤,又联系到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对自己的观点大加弘扬。可她亦有一疏,白小萱方才因联系到爱国主义被孟超然大批一通,现在他又抓住了这点:“精彩,精彩。可惜仍象我方林明华批判辩方的一样,严重缺乏常识!我再做说明,爱国与爱社会是截然不同的。爱国是无条件的,爱社会却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它不产生垃圾,不教人望。晚清的社会你也爱它吗?国民党白区的社会你也爱它吗?爱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热血青年要摧毁它,改造它。这样的社会造就了什么?奴隶、官僚、大烟鬼、三寸金莲!这样的社会里只有主子和奴隶而没有人,没有独立的自由的个人。‘五四’运动是一场爱国运动,爱国却要摧毁当时的社会,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培训真正的个人,就是尼采所称的‘超人’,超越于社会之上,不被它束缚和毒害的个人。只有有了这样的人,才会有健全的社会。因此‘五四’运动没有诸诉武力而是诉诸思想,第一要著在于培养真正的自由的个人。‘五四’运动也错了吗?是个人创造了社会而非社会创造了个人。所谓的个人不是信仰个人主义的个人,而是信仰大众,相信大众的命运、社会的希望在自己手上的个人。他们为社会而活。所有的伟人——鲁迅、毛泽东、托尔斯泰、贝多芬——都是先属于他们自己而后才属于社会。”
这一长篇宏论虽然言之凿凿,精彩之极,然而他有些画蛇添足了。若在“五四运动也错了吗”后收口,明确反问,徐文婥断难回答。但经过后面几句话一掩盖,徐文婥则可避开回答,尤其是最后没有直接提问,使她回答的空间更大。
果然如此,徐文婥站起发问:“呀,挺精彩呀!你近视不近视?”
孟超然一愣,“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徐总理话,小人不近视。不过有这个趋势。”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既不近视,为什么只看到从前而看不到现在?我们的国家从一穷二白里崛起,社会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你是不是要带着一帮什么热血青年去摧毁它改造它呀?请立即回答。”
孟超然不由佩服,徐文婥是真正的辩才而非倚仗口才,她不屑于抓自己言辞上的漏洞,只从大方向上和自己力辩,这才是孟子之宏辩与公孙龙子之舌辩的根本区别。不过她的问题显然不够深度,像赞美社会的言词做政治报告发表政治文章当然是锦上添花,一旦用于辩论那便成了致命的漏洞。徐文婥受政治影响过深矣!他想。
他成竹在胸,笑了笑问:“请问你在家里排行第几?”
“老幺。”
“有哥哥吗?”
“有。”
“你爸爸是不是说话常带‘这个这个的’,是个干部吧?”他刚入学便见过她的爸爸。
“你怎么知道?”徐文婥好奇地问,“他是个科长。”
众人见他俩一问一答,一场大赛俨然成了他们的私人赛场,都笑了。卢永川和许红康当然笑不出来。
孟超然避而不答:“观其女而知其父,果然是在社会主义的摇篮里长大呀!一提当今社会便满脑子幻想。社会的黑暗你接触了没有?老百姓的话最可靠,我给你背几句当代民谣:贪官污吏,满天遍地;挥霍钱财,花天酒地;群众吃苦,怨天怨地。再一段:千里来当官,为了吃和穿;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你听听。”
“我的意思并非说推翻当今社会,推藏书网翻共产党的领导,这玩意儿上纲上线,非判我刑不可。但是任何一种社会类型都难免存在毒瘤,当今社会自然不免,依旧需要超人即真正的个人来支撑。当然,待实现了共产主义又是一个样子,咱们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再辩论。这就需要‘中国第一女总理’来努力操劳了。我这里代表所有的个人先谢谢了。”
掌声顿然大作。“社会派”有些僵了,徐文婥心中不服却也无可奈何,他已把论题扯得越来越远而且紧扣社会与个人,若要从回正题来辩则得先把他目前的话驳倒,但话题既远,只能越驳越远。正犹豫间马林涛宣布时间到,双方各用2分钟归纳观点。
最后的发言机会让北派得到!南派齐感不忿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公布积分,马文生一瞧,许红康和常弘扬等五人判定的综合分,“个人派”竟高出“社会派”2.5分!沈丹众人欢呼雀跃,马文生目瞪口呆。个人创造重于社会了!他本想借机进行的思想政治教育完全颠了一个个儿,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泄气之极。
他带着一脸公正严明走上讲台:“这次辩论——很好!呃……很好!我们送个‘最佳辩手’的荣誉给……徐文婥……和孟超然。”
众人一呆,双方不分彼此掌声如雷。孟超然殊无快意,不是马文生说得很勉强,而是白小萱一句话都没说,从自己批驳过她以后一句话都没说。他暗自痛心:本想向她道歉,反而得罪了她;本想与她消除误会,不料误会更深。苍天捉弄,徒唤奈何。
4
10月16日,大学桥旗帜飘扬,张灯结彩。大学桥从解放前到八十年代,六七十届学生近千人,从白发老朽到得志青年把校园灌得直打嗝。各种型号牌照的小汽车沿幸福河南岸排了一二里,但在这种庄严的日子里,没有任何人的座车敢踏上大学桥半步,连一个省政协秘书长也乖乖把奔驰停在了大学桥下。根据县委书记的指示,大学桥从桥面到桥栏甚至桥基都用清洁剂清洗过了一遍,然不修不补,保持原来风貌,以给各届校友一种怀旧的感觉。
上午,学生们全体集中在明德碑前听校长训话。白在宁意气风发,来观礼的校友中有名气有声望有地位的不知凡几,可自己是校长,即便是省政协秘书长、市长、市委书记、各厅厅长、全国知名学者、大公司总经理,谁不对自己恭恭敬敬客气有加!这就是政治资本。最让他遗憾的是中央里的三位要员没来,一位陪江泽民出国访问,一位陪李鹏会见外宾,一位最近迷上了气功,讲究静以修身,不愿受颠簸之苦。不过此公自负书法诗文,在京城政界据说小有名气,念及自己高中时作文常不及格,不禁忿忿。这次特意熬了几个通霄熬制出一首七律,自觉平生诗作无过于此,当即挥毫以欧体书就,寄至母校。白在宁一见,如获至宝,上呈自己的知交田副县长,田大胖子不敢怠慢,立进书记县长。书记指示:令太行山大理石厂采制上好石料,勒石铭诗,以为永志。
白在宁特意从箱底翻出一套哔叽布中山装,自觉高立台上面对芸芸众生,感觉回到了文革中领袖学生军的时代。他就在那一场人人痛恨的年代中,因偶然机缘救了当时的老书记、现在的田副县长的父亲而得到他们父子两代的感激才登上了大学桥校长的宝座。再往上,就靠这几日同那些市长、厅长们套磁啦!他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讲,听得学生们人人侧耳,会场以目。接着又充满感情地朗颂那位中央大员、气功大师兼书法大家、诗坛大腕的新作:
〖丹流翠邑起太行,大学桥名耀日光。
百年英俊熠青史,八方雄杰源一堂。
喜见而今蘖枝少,感慨曾经意气扬。
寄语寒窗桥头客,嘉树新株自栋梁。〗
“为什么要‘自栋梁’呢?这就是自学、自立、自己成才!”白在宁是教语文的,即席发挥说。
他讲得痛快淋漓,底下学生们却苦不堪言。常弘扬牢骚满腹:“其言如屁,臭不可闻。”
马小奇接下去:“放出则己,何故薰人。”
孟超然哈哈一笑,说:“该溜就要溜,不溜有屁受。走啦!”
三人一瞅后面监督听训的老师没注意,钻出人群,从西面两排古旧的瓦房中穿过,刚要撒丫子,只听后面有人叫:“等一下。”
三人吃了一惊,硬着头皮转回身,原来是许红康。马小奇问:“99lib.你来叫我们回去?”
“不是。”许红康摇摇头,“我和你们一块儿走。”
“啊?”三人大奇,许班长向来安分守法,规矩老实,如何……
许红康解释:“快要月考了,不想把时间浪费。”
“你不怕老马怪你?”孟超然问。
“什么也没有学习重要。”许红康淡淡地说,“不过你们最好也回教室,否则老马回来不见你们肯定有麻烦。”
常马二人大叹,乖乖回了教室。孟超然摇头:“逃会便是逃会,若回教室只为向老马标明自己守规矩,我宁愿不去。”说完转身走了。
许红康没再喊他,自己回了教室。
校庆热闹了一天,上层人物的活动由大学桥转移到了县里市里。大学桥清静下来之后全力以赴准备第二次月考。月考者,月月考试也。大学桥学宋人揠苗,高一一月一考,高二两周一考,高三一周一考。有专门术语称之为“月考”、“双周练”、“单周练”。效果相当显著,眼镜片考成了酒瓶底子,中等生们考成了试油子,差等生考成了无赖痞子,优等生考成了伪君子。
许红康下死气力复习。刚开学三个月便要“复习”,这也是大学桥所独创。考过后,他虽感觉良好,但一排名次,不禁呆若木鸡,自己竟然排名第三!马林涛第一,卢永川第二,徐文婥第四不变。他痛苦之极,前两次考试自己回回第一,这一次竟一落两名,如此下去,考北大的誓言如同放屁!本来尖子生们相差无几,一两名间的浮动极其正常,可他却无法释然,尤其落于卢永川之后更让他痛心不已,不禁胡思乱想查找原因。
《少年风》已经出了一期,第二期正在筹稿。无可否认自己在这方面浪费——他把一切用于学习之外的时间称之为“浪费”——了不少时间,那么……但欲辞去又舍不得放弃同徐文婥接触的机会。他不禁犹豫,又一见卢永川神采飞扬充满自信的脸,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遂去见马文生。
老马一听,虽觉可惜,然而学习最重,他还懂得轻重的,只好同意:“那就让孟超然和徐文婥负责吧!再加上卢永川,看他愿不愿搞。”
许红康大叹倒霉,心想老马太昏庸,怎么又加上了卢永川?但他只好去问,孟超然笑了:“你让我接手当然可以,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准有丝毫外来干涉,全凭我意。”
“同意。”
他又问卢永川,想着卢永川先前拒绝不干,这次也拒绝才最好,不料卢永川一听与孟超然、徐文婥合作,爽快之极:“行!”
第四个知道他要辞职的是徐文婥,她毫不惊讶,淡淡地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许红康垂下了头:“后悔。”
徐文婥舒了口气,黯然说:“但你仍旧要为学习舍弃?”
“我无法两全。”许红康闭上了眼,“我只能学习,除成绩外我别无是处。”
徐文婥再不说话。
5
孟超然此刻意气风发,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他和卢永川、徐文婥一合计,认为原来《少年风》版面太俗气,没有特色,应再设计版面,只是三人乃至全班无一丹青高手,不禁犯愁。
徐文婥提议:“咱们可以找人设计,四班有位学美术的女生,叫林芷霞,她去年参加市中学生绘画大赛,得了一等奖。”
“那就找她啊!”卢永川说。
“可我不认识。”徐文婥看看孟超然说,“小萱跟她特熟,住一个寝室。”
“那就找白小萱啊!”卢永川又说。
“可这事是孟超然全权负责的,他要设计什么版面想必心里有底,我去有什么用?”
“那就让超然去啊!”卢永川顺理成章,脱口而出,说完后才觉不妥,望了一眼孟超然。
孟超然沉默片刻:“好罢。”
徐文婥去和白小萱一说,白小萱也是沉默片刻说:“想来他就来罢。”
孟超然来到她面前,两人相对无言,白小萱淡淡地说:“走吧。”
此时正值下午放学,校园内人声喧杂,孟超然和她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两人进了行政大院,上了教务楼,白小萱上了三楼敲敲一个门,一个女孩子开了门。孟超然见她长得挺秀气,挺文静,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有种典雅高贵的气质,非常吸引人。
白小萱把来意向她来说了一下,然后介绍:“这是我师姐,林芷霞。”
林芷霞仔细打量他一下,笑了:“你就是孟超然?常听人说,据说才华出众,五步成诗。”
白小萱连忙止住:“师姐!”
林芷霞不理:“设计版面,很简单。不过我要先考一考你,及格了,我立刻完成;不及格,免谈。”
孟超然苦笑,知道白小萱平日对她说了自己不少“坏话”,只好说:“出题罢!”
“我也不要你五步成诗。”林芷霞把墙角一个画架转了过来,“这幅油画是我画的,名叫《白桦》。你要能在十分钟内对着它写一首诗,我认输,立刻给你设计版面。怎么样?”
孟超然明知他要为自己的小妹出气,却也无可奈何,一看油画,不由呆了。只见阴冷抑郁的背景中,白桦林幽暗深邃,一个少女脸庞贴在一株冷涩的白桦上回眸浅笑,一袭绿衣,秀发飘拂,温润柔软的手臂垫在脸庞之下,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温柔;两颗珍珠似的眼眸深如潭水,澈如清泉,夺尽了天地间的神采。冷暖色调对比极其鲜明。
他笑笑说:“画得挺漂亮的。她简直是上帝创造完天地后偷偷雕琢出来的天使,是海伦遗留在特洛伊的风姿。”
他以为一夸赞林芷霞肯定高兴,不料却见她板起了脸,冷冷地说:“看来你对她一见钟情!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孟超然始觉弄巧成拙,叫苦不迭,原来模特儿真有其人!他望了白小萱一眼说:“开玩笑,开玩笑。哎,这树皮怎么这模样?”
他本想转移话题,不料林芷霞竟大为得意:“我在颜料里掺了些麸皮,用来增加树皮崩裂的立体感和真实感。这方法刚学,不太行。”
白小萱忍不住提醒:“已经两分钟啦!”
“啊?”孟超然没想到她竟真的计时,连忙说:“拿笔,拿纸。”
白小萱递来纸笔,他放在桌子上,略加思索,一挥而就,顿时心怀大畅,将笔一抛,哈哈大笑。林芷霞惊奇之极,拿过来看:
〖你用青春的笑脸紧紧贴着白桦
仿佛那个年代的血泪已沉入少女的梦里
别用你快乐的目光望我
我的青春就在这里飘泊
谁说逝去的会再来
谁说无悔于青春的付出
你看一看这孤独的白桦
它就是我们曾经铁一样的筋骨
别再沉默 别再沉默
只当是有风吹过
只当是树叶的婆娑
请喊一声——把青春,还给我!〗
林芷霞看完后半天不语,把诗递给白小萱说:“我输啦?”
“你要怎样设计那个版面呢?”她问。
“把‘少年风’三个字设计成美术字体,像字又像画,总之有特色,引人遐思。”
林芷霞拿笔在纸上画了几下,说:“你看,这个‘少’字,左一个撇,中间一个竖,也能化成撇,下边本就是撇,右边一点也可转化;这个‘年’字,左一个撇,中间一竖化撇;‘风’字更妙,本身就是风。如果把这些撇制作成风的模样,风一吹向左扬起,不就是一面迎风飘舞的旗帜吗?”
“好!”孟超然拍手称赞,“既表现出《少年风》的内涵,又表现出艺术性。好!”
林芷霞见他称赞,大为得意,坐下去埋头设计。
孟超然和白小萱被晾在旁边,均感手足无措,白小萱张张嘴,没说出话,两人视线相触,她急忙垂下眼帘,过一会儿又抬眼,方一望,两人视线又碰,她不再躲开,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到了床上,问:“你干嘛把笔给我扔出了窗子?”
“啊?”孟超然一愣,“对不起,对不起。老毛病,每次写完总觉得意犹未尽,想再发泄一下。”
白小萱嗤地一声轻笑,刚要再说,林芷霞很快就将“少年风”三字活灵活现地雕刻了出来。整体颜色基调为绿色,顶端带着一点红色在酝酿,像一丛被狂风吹卷的草,又像一面逆风直进的战旗,充满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顶上狂放,底下她用一种类似篆书的含蓄字体收束起来,既灵动又古朴,既清雅又雄奇。孟超然赞叹不已,见她也设计好了《少年风》四版的整体版面,觉得意犹未尽,说:“我再想一段创刊词,你用隶书抄下来安置在一版头条。”
“什么创刊词?”白小萱问。
孟超然微笑不语,抓起笔敲着脑门踱来踱去,走了十几步,倚身桌前刷刷刷写了一首《临江仙》:
〖浩瀚银河千万里,孤帆横渡虚空。且寄壮志击水中。
崎路多险峻,谈笑付峥嵘。
问鼎人间岂无凭,磊落是少年风。回首一笑向苍穹。
天河滔然去,无始亦无终。〗
写完后又扔了一支笔,白小萱已有先见之明,给他准备的是支铅笔。
两人彻底被惊呆了:此人的才气、文思实在不可思议,那颗脑袋仿若一只大口袋,妙语奇词一倒便出。
林芷霞顿笔叹息:“到现在我才知道曹植的七步成诗多么不值一提,我拿写诗来难为你是多么可笑。”
白小萱眼中异彩闪烁,一脸灿烂。
6
《少年风》突然间变成了白天鹅。孟超然、卢永川、徐文婥均是班内的杰出人才,一个有才华,一个有组织能力,一个有威望影响,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孟超然当众宣布:“作文是当代的八股文,看了就让人讨厌,倒不如咱们写些自己想说的话痛快。本人无论小说、诗歌、谜语、笑话、杂文——尤其批判教育、批判时事、批判大学桥内外校长老师的杂文,来者不拒,哪怕你发发牢骚骂他们几句我都敢登!”
同学们哄堂大笑,顿时掌声如雷,有几个男生如罗新奎者怪叫连连。许红康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年风》可以这么办!很有种明珠投暗,落入敌手的感觉。
然而无论如何,孟超然的改革开放政策已取得了众人的认同。此人胆大妄为是真,正因如此才有这种人所不能的大气魄大手笔。接下来的事情顺得像流水在推,众人踊跃投稿,常弘扬、马林涛、徐文婥抄录,两天工夫第一期——实质已算第二期——已出版发行,立时好评如潮。共印十份,马文生一份,孟超然一份,班里每组一份,外班人也大为好奇,通过各种途径搞走了两份。
这一期并未有人写批判性文章,老马一阅,龙颜大悦,召见孟超然:“超然,办得很好……很好。我也要向你投稿啦!”
“你投稿?”孟超然大奇,“好啊,优先采用。”
马文生递给他两篇文章:“你回去看看。现在有什么要求没有?”
“有。”孟超然直言不讳,“我想多印几份,扩大影响。”
“好。需要多少钱从班费里提,来我这里签个字就行。”
“还有,刚才马小奇问我有稿费没有。我想虽不能发稿费,但可以每期评一篇最优文章,奖励些东西。怎么样?”孟超然有些发悚,全跟经济有关,就怕老马舍不得。
没想到老马毫不犹豫:“两篇!每期评两篇,奖励优厚。”看来他对此寄予希望颇高,已经做为一个探索语文教学的试验了,因此不惜血本,立争探一条新路,写几篇教育论文。
孟超然拿回文章看了一看,气得头都要发昏。这是马林涛和林明华上次写的命题议论文,绝对的“精品”——“八股”中的翘楚,“样板”中的佼佼。高中作文议论文最多,因为它最“实用”,最“实用”就不免八股化,甚至发展成“三股”化:开篇点题,插入事例,议论结尾。马文生博采百家之长加以研究,总结了四种开篇方法,一言蔽之——出门见山;归纳了三种结尾手法,一言蔽之——发出号召。学生们有了两大法宝,只关心肚子。作文讲究“虎头、豹尾、猪肚子”,学生们为填饱肚子作文课最大的任务就是当饲养员——背事例,名人事例尤其有教育意义的、深刻哲理的:雷锋的钉子、华罗庚的伯乐、爱迪生的小板凳、张海迪的轮椅,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装。
孟超然左右为难,捧着两篇烫山竽去找卢永川:“我不想发表。”
卢永川较现实:“这文章发表也没人看,不过老马推荐……噢,他在后面写了这么长的评语!他是想让这个也登上!”
卢永川到底接触的官儿们多了,孟超然便没想到此点:“这个……评语也写得鸡飞狗跳,强词夺理,不行,退回去。”
卢永川大摇其头:“虽然大多刊物恕不退稿,咱退回也算优待,只是……顶头上司,经济基础,政治武器,你斗得过吗?不如这样,只用一篇,就说版面已安排满了,这一篇还是抽掉了别人的。”
“哪篇短用哪篇。”孟超然尤自不舍。
“哪篇老马的评语长用哪篇。”卢永川久读哲学,心理学当然也有所涉猎。
两个男孩子费尽心机捍卫着自己纯洁的天空不被应试教育的毒素污染,他们不知道真正迫害他们的罪魁祸首是谁,只是和最直接压迫着他们的岩石——马文生斗争着。而悲剧在于,即使马文生也在被压迫,被压迫着丢掉自由的心,把他的思维、观念和四肢钉在“八股制度”——应试教育的十字架上。压迫者也在被压迫,就像梵净山蘑菇岩上层层堆叠的页岩,被一种他们尚未觉察到的力量所安排,一直压到山峰最底层——最底层是孟超然和所有的差等生。
“永川,我有一个打算,把《少年风》普及到高一年级八个班。”孟超然雄心勃勃。
卢永川大吃一惊:“八个班?能么?要真能就好了。”
“我想了,我们一个班一个班推广。先找准哪个班主任思想比较开放,进行游说,重点击破。只要有一个班主任点头,就成了榜样,一提一串。”孟超然像个统帅。
“恐怕不容易。”卢永川比较现实,“《少年风》也有它的缺点,浪费精力。还有,他们会认为咱们闹着玩儿。”
“我会让他们明白这非但不影响学习而且有所促进,让他自己班的学生提出这个要求嘛!先联系几个班干部向他提出,然后我再上门游说,我学过纵横家,应该有可能的。问题是老师们之间竞争也挺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攻击,尤其马文生树大招风,《少年风》是他策划的,而且他的学生先搞,其他班主任难免不故意抵制。”孟超然大皱眉头。
“那倒是。那就……你是不会放弃的,否则就不必提起了。”
“当然。所以说班主任的性格就至关重要了。咱们先撒下人马把七个班主任摸出,列表分析,看先攻击哪一个为好。”
“好,就这么办。”卢永川又问,“先征求老马的意见不?让他帮忙也行。”
“当然应该,估计没问题,扩大他的影响他何乐不为。只是要他出头恐怕不可能,这样容易引起其他班主任的猜忌。”
两人意见统一,分头行动,七个班主任的资料第二天收齐。常弘扬、马小奇等人的效率颇高,七个班主任,长长一张表,年龄、性格、嗜好、从教时间、与马文生的关系等一目了然。特别令孟超然感兴趣的是七班班主任刘福安,42岁,1981年入一中,脾气随和,属学生的保姆型,与马文生私交其笃。尤其令他心动的是“备注”里有句话:“你对教学方法动的小手术挺有价值。”这是徐文婥偶然听见刘福安对马文生说的。
“就是他!”
7
在卢永川安排下,孟超然和七班班长任中华见了面。此人挺胖,但无胖人之憨样,反而有种洒脱不羁。
任中华和卢永川交情不错,早就听说了老朋友的“事业”,见面就说:“我认为挺好,我让班里几个人也看过《少年风》,都挺满意,不过想干不想,我可不知道。当然,他们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刘。他同意,一切都迎刃而解。”
孟超然一听此人的言谈举止,信心大增,问:“你看刘福安会怎么反应?”
“难说。”任中华沉吟了一下,“这事儿……不确定因素太多,我尽力而为。”
孟超然没想到第一步如此顺利。其实他们同是青春里躁动的心灵,同有少年人豪爽的品性,同有繁重学业里一颗轰轰烈烈的心,沟通何难?然而太多时候,人的感情就像密封的竹节,无论天上的烈火,人世的艰难怎样折磨,他们始终一节一节地彼此隔离,在自己狭窄的空间内孤独地呼吸。孤独……他们也惧怕孤独,但他们更怕无私和坦荡,终究不敢伸出手去捅开那一节隔膜,那是上帝安排的。直到有一天,竹子干枯,竹杆断裂,啪地一声响,暴露得彻彻底底……死亡来了。
第二天中午,孟超然在伙房里遇见任中华,和常弘扬、卢永川,四人围成一个小圈蹲在地上吃饭。任中华说:“我昨晚就去了,他一听要和你们办报纸,半天没吭声。老刘这人,对我们的确无微不至,那是因为他胆小,怕出事,总是循规蹈矩的。我和几个同学轮着劝说。他说,要办为啥不自己办,非要和六班合伙?我没词儿了,我总不能说自己班人没本事吧?”
“最后结果。”卢永川问。
“商量呗。我没说得太死,留下尾巴给你们抓去。你们再想想办法……”
突然间,围在伙房卖馍窗口的人群一阵大乱,像炸弹爆炸般四处飞溅。三人一愣,忽然不见了常弘扬,这才想起他买馒头去了。孟超然刚起身,一阵喝骂吵闹声响起,七八个馒头骨碌碌地从地上林立的腿脚间滚了出来。
一个人吼道:“你们他妈的干啥?抢哇?”
从伙房里冲出几个校工同同学们拥攘起来。学生们一围数百,群情激愤,把他们团团围住。有人喊:“揍他们!揍他们!”
“打!剥削学生的杂种!”
“敢虐待学生!打!”
一时间伙房大院乱成一团。
常弘扬冲出人群,捧着几个热馒头说:“快吃,让他们打去罢。”
“怎么回事?”任中华问。
“伙房那帮混蛋,一个个属猪的。每次卖馒头,先卖上顿剩下的冷馒头,卖不完不让咱们吃热馒头。天冷了,都想吃热的,他们不卖。这两天又卖小肉包,说改善生活!他妈的,肉包里比蔬菜市场还全,就是没肉,全长他们屁股上了。而小肉包子比饺子还小,价钱顶两个馒头,卖不完还不卖馒头。我们急了,吵了起来,有人扔了一张饭票去抓馒头,结果——乱了,馒头也翻了,打了起来。”
“你这个……”孟超然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抢的!”常弘扬大大不屑,“许他坑我,不许我坑他?”
局势已乱得不可收拾,双方剑拔弩张,横眉以对,都憋着一股火,只待一场混战。正这时,有个学生发表宣言:“你们还他妈想不想让我们活?你们喂了十几头猪,剩下的残汤剩菜给猪倒一半再往下一顿的汤菜里掺一半。你们拿我们连猪都不如,猪越养越肥,我们越饿越瘦!你们他妈是不是人?”
大伙儿见那人个子挺高,脸上的确没几两肉,好像真是让伙房饿的,说得倒也有根有据,一起哄笑起来。至此情绪已有所缓和,不料伙房虐待惯了学生,到现在仍当他们是沉默的羔羊,一个长脸细眼的校工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人,就他妈该饿死!”
这一句立刻引起了爆炸,学生们群情激愤,吼道:“打他!……揍他!周扒皮!……吸血鬼!”
罗新奎脑袋一热,一脚踢了过去,把那小子踹了个跟头,混乱的场面终于触发。学生们上惯了体育,训练有素,大个在前小个在后,胖子在前瘦子在后同伙房的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学生上百,校工们焉是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处乱窜,抱头躲进了伙房。那细眼校工返身插住了门,尤自不知好歹,向外面喊:“你们别得意,老子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人来了把你们打个——”
话音未落,学生们一拥,木头门四分五裂,细眼校工手里的门把上尤自带着块木板。他目瞪口呆,还没醒过神,罗新奎又一脚踹去,此人也不知哪辈子倒了霉,大概上辈子是驴变的,打滚特别顺溜,叽哩骨碌滚到了墙角。众校工一见不好,纷纷抄起铁铲、擀面杖、剔肉刀,有一位还抄起一面锅盖。一个老校工警告:“这个没用,快拿刀!”
刚说完,学生们的煤块密如蝗虫,砸得他们叫苦连天,碗破盘碎,那位举锅盖的还算有先见之明,举盖连挡几下,竟毫发无伤!校工们一见,纷纷找锅盖。
正混战时,又涌进一帮人,为首的大叫:“住手!住手!我是校长,白在宁!住手!”
学生们一齐停手。白在宁扫视一下,见对面没人,大为诧异:“你们砸谁?人呢?”
“在这儿。”从煤灶下探出一只脑袋,脸上黑漆漆的尽是煤烟,学生们一见,捧腹大笑。
白在宁一皱眉:“不像话!都出来吧!”
只见案板下,碗盘堆下纷纷冒出黑脑袋,一个个满头稀汤,狼狈不堪。一见校长,有了靠山。那位细眼的一直龟缩在墙角,这时爬了起来,鼻青脸肿满身黑煤,哭丧着脸说:“校长,他们造反!”
众校工一齐上前,指着学生齐声怒骂。学生们口才好,知识水平又高,来自四乡八镇,方言污语,一场舌战,校工们瞠目结舌。
白在宁怒喝:“住口!”
他见学生们人太多,处理不慎就会引起更大的乱子,皱着眉头,一指手上有煤黑的学生:“你们!跟我到校长室去。”
“还有他!”细眼校工一指罗新奎,“他踢了我两脚,还有他……他……他……”他一连找了十几个,常弘扬刚要往后躲,细眼一指,“他手上也是黑的,还抢馒头。”
白在宁眉头大皱,心想此人太笨,法不责众也不懂,只知报怨,却不知人越多一个人承担的责任就轻,手一挥:“都去!”
他率先走出了破门,学生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校工们手持擀面杖在后面押解,仿佛打了胜仗。不过那满脸污黑却是人人得而见之的明证。政治范一皱眉:“把擀面杖放下,把脸洗洗,成何体统!”
几十号学生静待在校长室门前等待处理结果。到此时,他们已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青天”上面。一开始校长室吵声不断,二十分钟后静了下来,学生们谁也没想到,罗新奎和高个瘦子留校察看——这已仅次于开除了,其余十六人悉数通报批评。这尚且不算,每人罚款50元。罚款总数900元,赔偿一个木门、几个碗碟绰绰有余。校工们额外得了一笔外快欣喜不已,都有种大获全胜的感觉,一个个对白在宁、政治范赞不绝口,对学生们示以最高的轻蔑——我呸!
学生们怒气勃发却无可奈何,对大学桥恨入骨髓,当天夜里明德碑被人涂了一身污泥。
孟超然亦痛感不公,愤慨不已。他当即撰写一篇文章揭露事实真相,揭露伙房坑害学生的种种劣迹,甚至指明白在宁是伙房负责人赵银海的舅舅,白在宁有徇私行为。卢永川一看,大吃一惊:“你要把它登在《少年风》上?”
“对!”
“这样会毁了《少年风》,也会毁了你。”
“我不能不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
“《少年风》不是焦点访谈,你也不是记者。”
“我曾经说过,个人重于社会。什么样的个人重于社会?自由的、正义的、正直的个人重于社会。为什么重于社会?因为他爱社会,因为他要为净化社会而死灭。这是你送给我的尼采的话。对吗?如果我连一个学校内的正义都不敢主持,我还怎么配去主持社会的正义。”
“可是……你会……再说《少年风》也不是你一个的,你无权置它于死地。”卢永川真的急了。
孟超然无动于衷:“无论《少年风》是谁的,如果它的角色只是一个歌功媚德的小丑,它就不配存在,我宁愿一刀杀了它。”
“我……”卢永川气极败坏,“我、徐文婥在它上面花费的心血太大,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一定要这么做。《少年风》是什么?少年是什么?风是什么?”
两人性格均是强硬,一有矛盾,立刻不可调和,卢永川负气而走,孟超然一意孤行,终于登了上去。印发出来,全班轰动!
马文生立刻召见孟超然:“这篇文章是你写的?你怎么能写出这种文章?”
孟超然据理力争:“我写的都是事实。大白菜8分钱一斤,而伙房一勺不到三两却卖3毛;米汤稀得照见人影,像白开水,后来我一调查,他们果然往里面倒水;卫生条件也差得要命,有个学生碗里吃到苍蝇,去质问,伙房的人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前几天高二一个学生食物中毒,据说不是吃了土豆芽就是吃了变质的菜。”
马文生怔怔瞧了他半晌,忽然叹气:“也许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不否认你有种正义感,可是这些话你在私下说说无妨,何必非要写出来,非要宣传?有些话,不能说。你还年轻,要多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孟超然默默无语。马文生以为他认错了,正准备开导,只听他又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一句话:我可能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马文生为之气结:“你真是不可救药。你写什么白校长是赵银海的舅舅,这话也能说?在大学桥里说?”
“这是事实。事实为什么不能说?”
马文生一皱眉:“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把这一期《少年风》立刻悉数收上来销毁……还是交到我这儿罢,不准少一份,也不谁私自复印。另外……再办《少年风》别让马林涛、徐文婥抄写,太耽误学习。”
孟超然只觉重重一击,自己到底还是个一介草民,无产阶级。马林涛的时间珍贵,自己的就不是时间了么?
他正发呆时,许红康闯了进来:“马老师,罗新奎两天没上课了,会不会出事?”
马文生一惊:“快去找找。”
孟超然告辞出去。校园里秋色正浓,秋夜的天空高渺深邃。传说北斗七星夏夜指南,秋夜指西。那里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天堂还是地狱?也许,也是一个平平淡淡的地方,没有欢乐,没有哀愁,像他试图逃避的命运。天意高难问。
8
罗新奎果然失踪了。马文生对和他要好的同学一再逼问,杨辉招了供:“罗新奎借了我一百块钱,说是去度假。”
继而马小奇也投降:“他还借我三四十块,说要出远门。”
一百三四十块!全中国哪儿都去得了,哪儿都回不来!马文生蔫了,内火郁结,满嘴起泡。他不敢怠慢,慌忙上报白在宁。白在宁也急了,立刻下令停止收取罚款,并派人通知家长,另外向公安局报案。
罗新奎虎子无犬父,他老爸比罗士信还猛,比李逵还横,比奎木狼还凶,一听宝贝儿子让大学桥教育丢了,同着老婆大闹大学桥,为儿子伸冤出气,把白在宁训得像只老鼠。马文生更惨,像只猫——老虎爪下的猫,只是唯唯诺诺,一个屁不敢放,生怕把罗老爹一屁轰到天涯海角他儿子面前。
罗老爹没了儿子,把马文生训成了孙子,略带补偿地走了。临走前找白在宁,见他又龟缩不出,就在校长室门上贴张白纸,上写:“姓白的,我儿子找不到,法庭上见;他要有三长两短,你给我当儿子!”
这纸条十分钟后就被政治范撕了,不幸,却被常弘扬瞧了去,传出之后,引为笑谈。别人笑了,常弘扬却笑不出,白在宁停收罚款,可他的罚款却早被逼得交了。他后悔不迭,打算去找校长要回来,一见纸条,知道白在宁正金箍套头自顾不暇,顿时没了指望,心中肉痛不已。对于他的家庭这五十块钱简直就是一笔巨额财产。杨辉刻意要拉拢他,见他闷闷不乐,说:“晚上我带你散散心。”
“去哪儿散心?”
“我有个好朋友今天生日,晚上喝酒、跳舞、打麻将,玩儿去。”
“你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当然男的!叫大头梨。”杨辉偷眼望望白小萱,说,“当然也有女的。”
常弘扬不禁心动。
大头梨叫李志强,今年二十,其人头大,姓李,故人称“大头李”,叫白了就成了“大头梨”。他比张易挺的学历要高,上到了初二,然后混迹社会,和几个小兄弟跟着西关杜老三混了几年,然后金盆洗手进纺织厂当了工人。他家在西关偏北的老城区,父母盖了新房搬了出去,他就把此地当成了洞穴,狐朋狗友尽集于此。
常弘扬一进院子就听见呦喝声:“八匹马!……五魁首!……又一杯,不喝是龟孙!”里面竟夹杂着女孩子们的尖叫声。
杨辉一脚踹开门:“龟孙们——出来!”
里面有五男三女。众人一回头,见是他,一齐大笑:“龟孙又来一个!”
一个大脑袋胖子迎了出来,踢了杨辉一脚:“你个龟儿子,怎么现在才来?再有三分钟,我就要从我妈肚子里爬出来啦!”
杨辉笑着介绍:“这就是大头梨。我看不是头大如梨,而是头大如蛋——王八蛋!”
大头梨笑着给他一拳:“你小子敢在新朋友面前损我!这位……眼生得很,不过一见投缘,脑袋圆、脸圆,像我。”
“谁像你。他叫常弘扬,我的同学,好朋友。”
常弘扬笑了:“我是有点儿圆,外号,‘胶泥蛋’。”
众人大笑,对“胶泥蛋”一见投缘。杨辉甚感满意,一个个介绍,指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说:“小玲,大头梨的女朋友。”
小玲站起来朝常弘扬笑了笑。常弘扬仔细打量,见她稍微有点胖——女孩子胖叫丰满——不过挺秀气,眼睛大大的,鼻子直且硬,带种纯真与机巧相混的气质。有些遗憾的是她把自己的脸租给化妆品公司当了化学药品的实验基地,流光溢彩大大破坏了本有的清纯。
“好,时间到。”小玲喊道。
大头梨立刻趴在了地上。众人唱道:“快出来呀快出来,欢乐的世界等着你;快出来呀快出来,大把的钞票等着你。”
大头梨脑袋一拱一拱地像个泥鳅又像个蛤蟆往前爬。常弘扬大惑不解,杨辉解释道:“二十年前的这一分钟他正从他妈肚子里爬出来。时间太久了,感觉早忘了,现在重温一番。”
杨辉跟着唱:“快出来呀快出来,美丽的小玲等着你。”
又一个长发青年怪叫一声:“快出来呀快出来,无数的野鸡等着你。”
众人哈哈大笑。小玲扬手打了他一巴掌:“有这么祝福的吗?”
常弘扬总算明白了,原来众人竟借这个动作献上他们的祝词!这招也真够绝的,首创者不是个天才也是个变态。只见大头梨一直拱出了门才长出一口气爬了起来,大叫一声:“喝酒!”
长发青年笑道:“你妈实在太辛苦,应该敬她一杯酒。”
大头梨一愣:“混蛋……这也是理由!”端杯喝下。
杨辉大笑:“你爸功劳也不小,更应敬他一杯酒。”
大头梨哭笑不得,想想也对,举杯喝下。
又一个年轻人叫:“你爷爷功劳更加大,不然怎会有你爸!”
又一个年轻人叫:“你外公功劳最最大,不然怎会有你妈!”
大头梨大叫:“不喝啦!不喝啦!你们他妈的一直列举到我祖宗八代,我非喝死不可。刚出生就醉死,不干不干!划拳,闯关!新来的兄弟‘胶泥蛋’先闯!”
一个年轻人尤自低吟:“醉不醉死倒没啥,就怕小玲守了寡。”
常弘扬捧腹大笑,欣然闯关。一闯之下众人傻了眼,红关!所有人全输了!南台四友中文章以孟超然第一,打球以李嘉生第一,喝酒却非张易挺第一,他自称“打遍南台无敌手”,毫无疑问打架第一;常弘扬是实实在在的喝酒第一,“胶泥蛋”不是用水捏的,而是用酒泡的。不但喝酒,猜拳也是所向无敌,驰名南台,想这区区几位焉是对手?
众人心有不甘,想着法子灌他,结果常弘扬刚被灌个半晕,他们已全都晕了。“拳好兼量好,酒场之上任逍遥。”大头梨一掂瓶子,“没了?不喝了……玩……玩去!”
众人纷纷响应:“先帝豪后天堂。”院子里停了四辆摩托,大头梨和小玲骑一辆,其余三人一辆,常弘扬和杨辉坐在长发青年车后,其他人各上摩托。轰轰一响冲出院门,沿着中心大街向闹市驶去。常弘扬闻着长发青年满身的酒味,见路灯、行人嗖嗖过去,不由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
“帝豪”是座舞厅。常弘扬长这么大从来未进过舞厅,大头梨对他挺青睐,让小玲教他跳舞,自己到外面呕吐去了。常弘扬手抚小玲的腰肢,面对她的笑脸,手足无措。小玲轻轻握住他的手,左手搭在他肩上,尽心尽责地教他。常弘扬从未和女孩子如此亲近,不禁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再瞅其他人,全到外面吐去了,只得闭着眼瞎跳。
小玲不禁好笑:“别紧张……哎呦。”
常弘扬连忙抬脚:“踩疼你了没有?”
“没……没……”小玲松开眉头,笑了笑。
常弘扬羞愧之极,不禁怀念起吞噬了自己五十元巨款的学校。
9
大学桥的时局对游说刘福安绝对不利,但孟超然眼见又要出第四期《少年风》,迫不得已,找到任中华去见刘福安,刘福安的“福”应该改成“富”——富态: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腿,胖乎乎的下巴胖乎乎的嘴,胖乎乎的脸蛋上架了副大眼镜。有福则安,十足一个享惯清福的知识分子,与孟超然“享受痛苦”的格言背道而驰。
刘福安正批改作文,两人瞧着他笔走如蛇,签个“阅”字,一扔,又“阅”又扔,作文就这样算批改完了。孟超然不禁目瞪口呆,问:“刘老师,这作文写得怎么样?”
刘福安惊讶地望他一眼,笑了:“不是我不看内容,而是根本没必要看。我一出题目,他们怎么写,内容怎样,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我已经了如指掌了。”
见他仍不明白,又说:“因为他们的写作思路是我定死了的,他们用字串起来就是。”
“这样高考会得高分吗?”孟超然问。
“你进大学桥为的什么?”
“考大学。”任中华说。
“考大学的唯一标准呢?”
“分数。”孟超然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
“对啦!”刘福安精神一振,侃侃而谈,“你们也别怨这种教育方法不好。老师们的目标就是要送你们进大学,除了让你们多考几分还有啥办法?我这样改作文完全是现实的。1992年我参加省里高考改卷,改一篇需要多长时间?——10秒!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部老师。10秒钟改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你说什么改法?一眼扫题目,两眼看卷面,三眼看结尾。完了。内容……谁去看!不看还算你运气,要看,屋里蒸得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说不定越看越烦,把对老天爷的不满撒到你卷子上。你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孟超然不禁汗流浃背:“作文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学会运用祖国语言,培养情操等等。”刘福安背得挺熟,不料又加上一句,“那是书本上讲的。他们混淆了一个概念——作文与创作。创作不能有丝毫约束,意之所在,笔之所至,即兴挥洒。作文呢?就是给你一个框架你用汉字填满就行了。打个比方,就是摆积木,固定的图形,固定的结构,仅仅需要你照图拼凑就行了。我承认我也许培养不出作家,但我能培养出大学生。这一点就已足够。”
“那么我们需不需要培养创作能力呢?”孟超然“虚心”求教。
“当然需要。不过现在不需要,没机会。到考上大学,你们再看着办吧!”他随口答道。一说话,看的作文时间长了,不由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张毓杰回回全校第一,作文怎么写成了这样子!”
张毓杰名气之大,大学桥无人不知,据说他初中已经做完了高中的数学题,而且找出参考书中三处错误答案,向出版社写信反映,使得出版社再版更正。两人齐齐凑了过去。刘福安愤愤地说:“我让他写秋游,并联系改革开放。他倒好,写自己到山上玩也玩啦,吃也吃啦,文章快结尾了想起还没联系改革开放,添了一句:‘我从山顶望下去,公路上汽车真多,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我们一定要拥护改革开放,建设祖国!……’不过,还算可以,结尾符合‘作文八法’:发出号召。这个叹号尤其用得好!再看一篇。”
“中华,这是你的。”刘福安诧异地说,“你怎么写‘我们的校园里有个大湖,我们的教学楼就建在湖上’?咱们校园没湖啊!”
任中华尴尬地说:“这是我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可是你写在湖上举行划船比赛,这跟改革开放有什么关系?”刘福安问。
任中华解释说:“原先湖淤积了,一改革开放,污泥被挖出来了,水清了,能进行划船比赛了。改革开放不好吗?”
刘福安半天不语,思索了一下说:“也有道理。”
孟超然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刘福安这才想起他是外班的,问:“你有什么事吗?”
任中华把来意说明了一遍。刘福安一直面带笑容,边听边笑,不过说出的话就令人笑不出来了:“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很好!年轻人谁不喜欢幻想呢?可现实不允许呀!首先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创作与作文的区别所在,创作的无原则性和自由性会对作文的思维造成损害,让学生们无所适从,这对高考的危害是无可估量的。其次呢,你刚才说能活跃一下紧张的气氛。可你知道现在我最发愁的是什么吗?就是气氛不够紧张。我要他们把一小时当成一秒来用,把一个脑袋掰成两半轮流着用。再苦也是三年,你要活跃气氛,干脆先把我勒死算了。”
孟超然纵有苏秦之舌张仪之口此刻也无从开口。他硬着头皮说:“我绝不是要扰乱教学秩序,只希望能调节一下罢了。机器也需要休息不是?”
刘福安仍旧笑咪咪的:“我跟你这么说吧!一向把高考比作指挥棒,太不形象,高考是火车的终点站。高中生活就要一路不停直达终点。偶尔有几个小站停一下,那是为了睡觉吃饭,如果能的话,我连屎都不让他们拉。”
一席交锋孟超然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临走时刘福安问:“你平时成绩怎样?”
“一般。”
“噢!”刘福安恍然大悟似地点头。
10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出来,直到同任中华分走,心里仍被刘福安的回马一枪刺得痛苦难当。所谓祸不单行,行则成双,他正自哀叹,忽然瞥见白小萱和杨辉成双成对地向外走去,心中似巨锤般重重一击,眼前一阵发黑,跌跌撞撞地进了教室。
卢永川正关心他此行的结果,一见他脸色心知不妙,一问,果然如此。卢永川沉默了。他性格倔强,自上次“伙房事变”后孟超然一意孤行,大伤自尊,对《少年风》也明显地淡了。兼之又要月考,他也无暇分心,便说:“先放一放罢,待考过试再想其他办法。”
他的目标是许红康,内心早已认定和许红康是学习上的对手,爱情上的对手,志向上的对手,事业上的对手。其实两人除了学习上的竞争无可避免之外,其他都是他自己自找的:他生性富于挑战,自以许红康为竞争对象后,许喜欢徐文婥,他便也喜欢她;许立志考北大,他便立志考清华。
他久读哲学,坚信一个观点:“没有挑战,人便碌碌无为,只有竞争,才能激发潜在力量。”
上次成绩超过许红康,他大大兴奋了一阵子,然而一见许红康壮士断腕,毅然舍弃《少年风》,他便知许红康大不服气自己。
“因此。”他对自己说,“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比他强,任何一方面都比他强。”
月考迫在眉睫,他全力以赴,力争压住许红康,超过马林涛。与此同时,孟超然也在拼命复习,他要证明的则是《少年风》对学习没有影响!
12月5日,月考。卢永川排名第四,许红康第二,马林涛仍旧第一,徐文婥把第四让给卢永川后自己跃居第三,孟超然则排名65,前进7名。完全是一个悖论。因为卢永川的失败证明了许红康的成功,舍弃《少年风》完全正确,它的确影响学习;但偏偏孟超然成绩大进,又证明了他的观点:《少年风》不影响学习!
卢永川既愧且恼又心灰。天生的才华是生命的瑰宝,天生的自信却是可怕的缺憾,因为它没有经过生活的煅打。信心立于九天,根基扎在白云,一经挫折极易对自己通盘怀疑,一怀疑即通盘否定,一否定则信心尽丧。卢永川正经历着这个可怕的阶段,对许红康羞,对徐文婥愧,只觉大学桥内人人侧目,再无自己容身之地。心灰意懒之下,黯然回了新阳镇。
新阳镇在县城北部,北倚太行山,南扼丹邑城,既有山上铁矿、铜矿、石灰石、大理石蕴藏之丰富,又有山下铁路、公路交通之便利,改革开放后不久就发展为新兴工业乡镇,农田变成了工厂,农民变成了工人,变化之剧烈令人吃惊。而这一切几乎出于卢耀发一手缔造,他凭一家啤酒厂起家,建采矿场、预制板厂、大理石厂,几年之内令全村人都住上了镇里统一修建的房子,整体规划采取南街村模式,相当现代化。村中央镇政府大院南侧临街一座花园式的二层小洋楼就是卢耀发的家。
下午三点是卢辉发办公时间,镇里、厂里、县里各类公事各种人员等待着他,他却一概拒之门外,在宽敞的大会议室里训儿子。
“第一次考试第二名,第二次考试第三名,第三次考试第四名……你滑得还挺有规律的嘛!”
卢永川此番回家本想求得清静,没想到老爸这么烦人:“大学桥人才济济,成绩上下浮动两名也很正常。你刚给马老师打过电话,他都说十分正常了。”
“正常?”卢耀发腾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大学桥人才济济,你不是人才?什么叫上下浮动?你只下不上也叫浮动?我问你,你老看啥黑哥白哥笛儿箫儿的……”
“是黑格尔、哥白尼、笛卡尔、休谟。”卢永川纠正。
“管他黑的白的哥哥儿子。”卢耀发一挥手,“你老说啥政治课不就三大块——政治、经济、哲学。哲学你黑的白的啃了不少,经济咱家谁都懂,就那点儿政治你就考不好?政治是原则性问题,是立场性问题,又红又专,即使不专也不能不红,绝不能在政治上出错!可你的政治错了多少?”
卢永川见父亲缠杂不清,把政治思想错误和政治试题错误大大混淆,心想:“看来文革时爸爸没少挨批,谈政治色变。”一念及此,不禁有些怜悯,说:“这次政治题特别难,全班及格的没几个。而且政治课上学的全是枯树皮,没一点用。我有个姓孟的同学比喻说,我们吸收的政治知识是胃部透视的钡餐,别无用处,只是让人看看你思想有没有阴暗面,之后还得排泄出来。相反,我们自己搞的班报《少年风》就体现了素质教育,我们写文章批判教育体制,同学们都说解气……”
“噢!”卢耀发恍然大悟似地瞪着儿子,“原来你在学校搞这东西呀!”
“怎么啦!”卢永川明知故问,心中不禁懊悔。
卢耀发一言不发,一按墙上通话机,叫了一声:“老张,备车!”
说完向儿子一招手,出了会议室,卢永川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辆黑色奥迪无声无息驶到楼下的大厅前,卢耀发领着儿子钻进汽车:“啤酒厂。”
大厅里几位坐待召见的客人目瞪口呆,也不敢说话。
汽车顺着宽阔的柏油公路驶进厂区。刚到大门,卢耀发让车停下,钻了出来,领着儿子步行进去。门卫举手致意。此刻正值上班时间,虽到了啤酒淡季,厂里仍旧忙做一团。西面新辟的厂区工地上无数工人还在紧张施工,电焊爆起的闪光,汽锤的轰鸣,耀人眼目震耳欲聋。卢耀发眼里闪着光,伸手指指点点让儿子看,却不说一句话。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干部、职工,无论什么人均毕恭毕敬,热情洋溢。
“这一片家当,我奋斗了十五年。你知道十五年是个啥概念吗?就是由一个壮汉变成一个老头,由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十五年,咱家两次倾家荡产,两次死而复生,容易吗?1985年,除了银行货款不算,外债欠了200万。我被逼得向人家磕头,只差没上吊,你大哥到市里联系贷款,出车祸断了一条腿,这是咱们家用汗用血用命换来的!这才有了今天啊!”
他注视工厂,满脸深情:“如今,包括县长、书记、市长、市委书记谁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就是全省啤酒行业,我卢耀发说一个字能让所有的老总几天睡不着觉!可是……这只是眼前啊!这片新厂区投资近亿,建成后产量位居全省第四,就你现在的名次。可是,我不像你这样没出息,不后退,不‘浮动’。”
这时他们走进了啤酒捆扎车间,传输带旁的工人头戴面罩,手戴手套在操作,下面一群群工人也戴着面罩捆扎。卢永川正要说话,只听砰地一声,一个啤酒瓶爆炸,随即一声惨叫,一名女工被崩裂的碎玻璃刺入脖颈——面罩只防护到下颌——顿时血流如注。卢永川大惊失色,见众人纷纷抢救,再看父亲,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这就是挑战!”
卢耀见儿子不明白,解释道:“他们进我的工厂,就要为我工作。合同上写明了工伤只予治疗,不予赔偿,你不必为这个担心。只是工人权益日益落实,生产技术日益现代化,我们就面临着这种挑战。我们的技术、设备、管理各方面都落后于时代,现在还可生存,规模一扩大,市场一完善,我们还是原地踏步的话,只有破产,只有毁灭,到时候恐怕我再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小川,要不要你爸再向人磕头,就看你了。”
“我?”卢永川大为惊讶。
“你!”卢耀发肯定地说,“也许你心里有些怨我,我从小就没有给你和自家条件相称的享受。咱家可说是丹邑首富,但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和一般人家一样,甚至还有所不如,连咱家的佣人都比不上。你可能没想到,我如果忍心的话,甚至想把你赶出这个家,让你到外面生活去。”
卢永川脸色铁青,冷冷地说:“是吗!”
“你别恨我,我比你还难受,因为我要你恨这个家,恨它太小、太破、太简陋!我要你把它变得更好!咱家的事业不仅要称霸丹邑,还要出省、出国。你哥目前虽然把厂子经营得还可以,只是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他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承担。这个担子迟早都是你的。我要你从小就培养吃苦耐劳、不折不屈的意志,因此必须把你放在最困难的环境。你的任务就是考入清华,留学哈佛或麻省理工,学会世界一流的企业管理技术、啤酒酿造技术,把这个农民办的厂子发扬光大。”
卢永川听得惊心动魄,一种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此刻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最羡慕的人是李嘉诚。不是他有几百亿的财产,而是他有两个好儿子!”
卢永川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十六年光阴如电闪,然后诸般言笑都沉入了黑暗;而今电光又走,照见了前世今生过去未来的命定之真象,然后自己与自己惨然痛别,宛如一丝微风卷起的微澜,梦一样的希冀飘向远方。
11
卢永川打定了主意,回到学校,沉默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徐文婥:“我决定要放弃了。《少年风》,和学习以外的一切。”
“还有我?”
“我曾经得到过你吗?”
徐文婥默然无语。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的。我追求你,是因为你能给我一种挑战,现在,有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我不得不全力以赴。”
“考大学?”
“那只是一个阶段。”
“哲学家?”
“那只是一个梦想。我知道,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会恨我,我破坏了你的幸福。”还有一点他并未想到:伤害了女孩子的自尊。“我为我以前的所做所为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许红康,我只是一个强制性的插入者。我的目的是要证明我最优秀,胜过许红康。可是……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无论我以怎样的原因为自己辩护,我终究败给了许红康,因为我对你付出的是野心,他为你付出的是真情。”卢永川确实有些懊丧,“我……我祝愿许红康有一天有勇气说出他想说的话——我以前向你说过的话。”
“别说了。”徐文婥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真的要退出《少年风》?让我和孟超然两个人干?”
卢永川点点头,刚要说话,徐文婥打断他:“什么话也别说。你和许红康一样,都是只顾自己的自私自利之徒,一危及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不否认,你们这样做是明智的,现实的,可是你记住一句话——太现实的人都是小人!”说完转身就走。
卢永川愕在当场。
12
徐文婥向孟超然一说卢永川退出《少年风》,他像遭了当头一棒,志气顿失。游说刘福安的失败,得力助手卢永川的退出让他连遭痛击,心中的难过实不堪对人言,连倾诉的人都没有。晚自习的上课铃响时,他望望班里,见没有白小萱,也没有杨辉,心中更加烦乱,索性跑了出去,踏着夜暮走上操场。
西风渐紧,斜月高挂,游目望去,暗夜笼压,树木萧瑟。树叶已落尽,只剩苍苍的枯枝斜指长空。天命已去,生命将逝,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孟超然一念及此,心中的伤感更是难以言喻。
他正出神,忽听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上课了,你以后别再耽误我的时间。”是白小萱!
“不耽误,不耽误,只是有些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杨辉。
孟超然大叹命苦,祸要成双也罢,偏偏还要连番接踵!老天爷是不是见自己喜欢享受痛苦,因此慷慨赠予,多给一些痛苦让自己享受?他想也没想,下意识地要躲开,不料刚一抬脚,绊在一个草根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若不动,两人未必注意他,这一摔倒,他们一惊,立刻循声而来。
孟超然大叹倒霉,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一倒霉就碰上他俩,一碰上他俩就倒霉。摔倒就摔倒吧,干嘛摔在杨辉和白小萱的面前?耳听着脚步已近,再爬起来更加狼狈,他干脆不动,躺在地上只当享受痛苦,以静制动。
“咦?孟超然……你……”白小萱惊叫了一下。
杨辉大为快意:“哈,孟老兄,怎么你躺到这儿凉快了。”
孟超然在地上被冻得肌肉乱颤,说话可一点不颤:“啊哈,两位好。你们也乘凉吗?”
白小萱不睬他,问:“你摔坏了没有?”
孟超然淡淡一笑:“第一,我这种体格的人是摔不坏的;第二,这不叫摔,叫体验生活。”
杨辉哈哈大笑,揶揄着:“体验摔倒的感觉有多么美妙?筋断骨折的滋味多美好?”
“唉——”孟超然长长叹了口气,叹气出于真情实感,但他解释的就未免令人捧腹了,“朽木不可雕也,杨辉不可教也。难道你就不觉得天上的星空多么迷人?难道你就不觉得地上的野草多么可爱?既能欣赏到星空又能和野草亲密无间,除了躺在地上,还有什么更佳的角度?”
听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驳,杨辉不禁哈哈大笑,拍手说:“妙哉!妙哉!听君一席话,胜读笑话书。你这种享受方式真令人羡慕之极!”
“你羡慕?”
“羡慕。”
“那你就躺下来吧,咱们共枕而谈。”孟超然大笑。
杨辉一呆,忙摆摆手:“不了,不了,你老兄一个人清静自在,兄弟告辞。”
白小萱听他们唇枪舌剑,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地上冻得很。”伸手欲拉他。
孟超然笑声嘎然而止,杨辉更笑不出来,脸如猪肝。夜风中,温暖的纤手渐渐生凉,孟超然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握住。杨辉鼻孔里重重喘了口气,孟超然忽地醒觉,轻轻一拉,从地上跃起。
“都回去吧!”白小萱抽回了手,淡淡地说。然后一个人走了。
杨辉和孟超然同时抬脚想跟过去,一见对方抬脚,又同时把脚放下。杨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见孟超然也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一愣,两人同时大笑,但笑的内容都截然不同。
孟超然一直笑到寝室的床上,在被窝里一闻,指上余香尤在。
芳香雾气中,思维逐渐飞散。身周是渺茫不可知的空间,也许无边无际,也许只是身外看不透的实在。虚空间群星闪烁,如恒河沙数,一个魔方不停旋转,一面闪过,一面又现,只那么匆匆交替旋转不休。无穷远处,一粒寒星无声无息地爆炸,光芒照彻虚空,他从星体中诞生,裹着强光射向旋转的魔方。魔方迅速扩大,旋转的表面上字迹晶莹,一面是“爱情”,一面是“生命”,一面是“死亡”,一面是“痛苦”。脑袋即将撞上魔方之墙,他大喊一声:“爱情!”不料倏忽千转,一面巨墙横于面前。
“轰!”
壁垒碎裂的刹那,“痛苦”随之而破碎。他进入“痛苦”之魔方。
不可捉摸的虚空,馨香的烟雾轻盈舞动,迷蒙了一切,他茫然四顾,七彩的光芒照彻烟雾,眼前神迹般现出一座高拔的莲台,台上少女盈盈而立,美丽的笑脸夺尽了天地间的造化,让神秘的宇宙为之失色,她身着典雅长裙,轻纱拂动,飘然欲飞。
“小萱!”他失声喊道。顺着莲台底座绽开的花瓣不顾一切地往上攀援。莲台高拔,不知几千万仞。台上,星光荧荧,似在眼前,白小萱柔情似水,注目不语。
“小萱,这里太高,太冷,太孤独,咱们回去吧!”他怜惜地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
白小萱仍旧不语,神情幽怨。他将她拥进怀里:“小萱,我是多么地爱你,你也爱我吗?我们不要再彼此猜疑,彼此隔离,彼此痛苦了。让我们抛开世人正在承受的苦难,幸福地相爱,好吗?”
白小萱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低下头,轻轻吻她,两唇方触,只觉异香飘散,爆起一团绚丽的光芒,怀中空空如也。
“小萱……小萱——”他茫然四顾。虚空里,无数的星体静静垂悬,寂然以对。
莲台下,烟雾凝成一线,瞬息间一片明朗。成千上万的战士持戈按剑,目视前方,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突然间战阵波开浪裂,骑战马飞驰而出,马上骑士白衣白甲手提长刀。
孟超然大吃一惊,分明就是自己!他再看自己却无形无影,凭空地消失了!然而“自己”分明还在。他抬起手臂,虚无一片,连身子也不知去了何方。
“自己”长刀一挥,万千战士呐喊如雷冲向莲台,海潮般汹涌澎湃直压而至。蓦然间莲台下冲出无数人马迎将上去。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握石斧、木棍,而为首的黑袍黑冠,仍然是“自己”。他正惊讶间,胸口一痛,战阵已然触发,双方人喊马嘶,疯狂地撕杀。沙场上浓烟滚滚,一片愁惨,不断有人倒撞于马下,鲜血横飞,残肢碎肉布满疆场。
孟超然只觉他们每一刀都砍至自己之身,每一滴血都是自己所流,全身上下如遭凌迟。两个“自己”在战阵中策马奔驰,横冲直撞,刀光闪烁,挡者披靡,敌人的鲜血染透衣袍。他无法忍受凌迟之苦,仰天大吼:“住手……住手!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你就夺去我一个人的生命来拯救他们罢!”
说完飞身跃下莲台,直落阵中。然而众人视他如无物,依旧刀光纵横,尸积遍野,转眼间人人尽死于刀下,只剩两个“自己”对面而立,长刀直指对方。刀尖渐碰,他扑到中间,心一凉,两把长刀穿心而过……突然间一切都静止,天上地下再无一丝声响……他诧异望去,只见两柄长刀穿透自己,刺入对方的胸膛,三人钉在了一起。
刀体渐生锈斑,身上衣甲化作尘土。微风拂过,扬起漫天灰尘,所有的尸体,全部成灰。……面前跪伏着黑压压的人群,虔诚地向自己顶礼膜拜,送来各样乞祷。
“求佛福赐予幸福。”
“求佛祖恩赐爱情。”
他愕然一望,自己遍身金光笼罩,身着佛衣端坐莲台之上。他不由起了大慈大悲心,开口道:“唯有无私才有永生……唯有兼爱才有幸福。不幸的人啊,当你们无生趣于人世,当你们无爱念于残生……做梦去罢!”
芸芸众生合掌称颂,万生万物一片光明。“佛祖”拈花微笑,痛苦从此消失,血泪从此升华。人世间的不平、烦恼、绝望、懦弱统统化去,再不留痕迹。
〖我唱 我唱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我唱 我唱战斗者流淌的鲜血
闪着磷火的白骨堆起了人类的历史
一生下来 你就弃我于人世的荒原
别拿命运将世人欺骗
我就站在生命之塔的顶端
纵然五千年的尸骨化作飞灰
我的目光穿透了过去与未来
纵然天上的烈火把所有的劣迹毁灭
你烧不掉我的嘲笑
你烧不掉的我轻蔑……〗
红尘之上,众生之间,死亡的战士化作万千骷髅,在信徒间且歌且舞。
〖幸福与欢乐 那是你骗人的字眼
你的安排 就是把生命磨碎在命运的磨盘
妇女的哀求
婴儿的啼哭
老人的呻吟
战斗者的呼喊
——你全听不见
只有裹着毒药的风吹来
只有你玩弄着人生痛苦的凶残
你是谁的希望
你是谁的主宰?
你的欺骗延续了五千年
一代一代把不屈者沉埋
但我笑着面对人生的苦难
纵然我是必死者的一员
伤痕无须用梦幻麻醉
眼睛不须用眼泪擦干
把哀求收拾起来
把乞祷装进口袋
我们的错 我们用鲜血来偿还……〗
骷髅边舞边攀上莲台。孟超然倏地睁眼,目光下透十八层地狱,上彻三十三重天。只见满天满地尽是骷髅,坐下莲台也是以骷髅架起,无数骷髅张着白森森的牙齿,嗤嗤而笑,一个个伸出手抓住他的腿脚双臂……他大叫一声,奋力一挣,骷髅台轰然倒塌,他跌入群鬼阵中……
他自梦中惊醒,触目漆黑一团。他抹抹额上冷汗,想起可怕的梦魇,心中尤自通通直跳。忽然黑暗里有人梦呓:“文婥!文婥!唔——海儿……”
声音竟是从许红康那里传来的。
他一惊,聚集起来的梦的片段立刻破碎。许红康梦中呼唤徐文婥并不稀奇,只是……“海儿”是什么?一个人的名字?他曾听隐约听常弘扬谈过许红康,说他在初中时好像……大概……可能……喜欢过一个女同学。难道这便是她的名字?孟超然早就奇怪,许红康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虽然不算豁达开朗,但还不至于在卢永川步步进逼欺他太甚的情况下不敢有一点反抗,只能默默爱着徐文婥,甚至只敢在梦里叫她的名字。
“那么,便是这个海儿在做怪?”他胡思乱想片刻,终于睡去。
13
许红康也算倒霉,不但受卢永川的挑衅,而且受他的连累。当初他放弃《少年风》,虽说实质上等于表示放弃徐文婥,但她并没有对他产生成见,只是一待卢永川也中途退却,她一比较,由卢永川不以自己为重醒悟到了其实他也不以自己为重。卢永川的话在徐文婥想来就是替许红康说的:“除了学习,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徐文婥失望之极,把学习之余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少年风》上,她自己的解释是:即使你们两个都不干,我也可以把《少年风》办得更好!但潜意识中,她大概是要证明——向许卢证明——即使我付出再多的精力,《少年风》也不会妨碍我的成绩。
这一日她正在报栏前读新闻,望着周围一个个伸长的脖子,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盘算良久,只觉完全可能,她兴奋得差点儿跳出来,挤出人群去找孟超然——此刻唯一的志同道合者。
“我找到一个办法,扩大《少年风》的影响力和阅读面,比你推广到八个班还轰动!”
“什么方法?”孟超然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正回味着前几天和白小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把《少年风》张贴在学校的报栏里。”
孟超然一呆,倏地清醒,奋力一拍桌子:“好主意!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校报,普及到了全校的学生、老师……哎呦呦……”
徐文婥一听他叫,心一沉,以为有什么不妥,紧张地问:“怎么……怎么啦?”
“手碰上了桌角。”孟超然龇牙咧嘴,“好极了,好极了!”
徐文婥听?他虽语无伦次,但那种兴奋却溢于言表,不禁大为鼓舞:“咱们找老马去。”
“好!”孟超然踹开凳子转身就跑,全班人目瞪口呆。徐文婥一笑,跟了上去。许红康、卢永川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头千般滋味,望了对方一眼,发觉对方也在望自己,大感讪讪,均低下头去。
到了老马门前,孟超然想起一事,忽然停住,脸上表情古怪。徐文婥诧异地问:“怎么啦?”
孟超然欲言又止,颓然说:“你一个人进去罢!”
“怎么?”徐文婥怀疑地问,“怕老马不同意?”
“不是。总之……我不方便……你去吧,到里面顺着老马说,若老马批评我……别为我辩护。”孟超然思考并未成熟,有些连贯不起来,但有一句话却斩钉截铁,“总之,只要为着《少年风》好,你骂我都行。”
“我怎么骂你呢!”徐文婥嫣然一笑,心中满是疑团,推门进去。
马文生正在撰写一篇探讨中学生早恋的文章,心理学知识虽齐备,奈何本班却嗅不出一点早恋的味道。许红康一脸老实,徐文婥一本正经,卢永川一向漠然,白小萱一脸纯洁;沈丹活泼开朗,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马林涛更是书本里的呆虫;至于孟超然虽放纵不羁,胆大妄为,遗憾“放纵”不能换成“放荡”,胆也并非色胆;杨辉此人大为可疑,只是找他“谈心”,得到的资料却是:“小生今年十七,女朋友18个,同居的19人,同性恋伙伴20名,兼一夜情之无名无姓者若干若干。”马文生当场气歪了鼻子。因此素材匮乏,让人头痛。
他正在后悔“社会与个人孰重”那场辩论没听马小奇的搞成“学生该不该谈恋爱”。徐文婥造访,他听完她的构想,心中一喜,脱口而出:“好!”
尔后仔细一想,不禁后悔:徐文婥无可担心,只是孟超然……放纵不羁,胆大妄为……兼之观点偏激,文笔犀利。若让他的文章登在《少年风》上让全校人看到,学生还好,万一领导们不满,那可不好收拾。
他本想不允,只是徐文婥的提议太过诱人,而且又是她提的,孟超然并未掺和,他犹豫不决。一衡量,就把心中的担忧向徐文婥说了出来,征求她的意见。徐文婥如梦方醒,对孟超然的远见佩服之极,便依着他的授意说:“马老师,这点你放心!首先,《少年风》不是他一个人办的,我也有权利,我会监督着不让他出这种文章,写了也不让他登上去;其次,从现在开始,每期《少年风》抄写完毕,复印之前,都让你先过目,你不同意,就扣压了。这还不行吗?”
以徐文婥的辩才,区区马钢板焉是对手?一听之下顿觉放心,说:“好,你告诉孟超然,以后就这么办!我去和宣传处的人说一下。”
徐文婥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不禁心花怒放。跑出去和孟超然一说,他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老马,老马,入我彀中矣!”
徐文婥一听不妥,连忙提醒:“以后你最好别写那种偏激的文章,爱护《少年风》要紧。”
“明白。”孟超然随口答道。
14
自此,《少年风》踏上了它生命中最辉煌的阶段。除了班里人写一些诗歌、散文、小说以外,孟超然又撰写杂文、随感批判影视界、文学界以及流行歌曲的歌词创作等。这方面的新闻、丑闻、闹剧、卖点也太多,好像那些歌星、影星、作家、词作者唯恐孟超然无事可写,唯恐《少年风》没有读者,不惜自贬身价甘为小丑上演些滑稽逗笑之剧供他妙笔生花。其实不用孟超然妙笔生花,仅他们的表演就是绝佳的笑话,原样照录就会令与世隔绝的大学桥莘莘学子观之若骛捧腹不已。
因此一时之间,孟超然、徐文婥名满大学桥。女孩喜欢傍大腕,大腕喜欢傍大款,孟超然虽不是大款,但在大学桥女生心目中他就是文坛名腕、校园新星,名气既大,人又潇洒,兼之才华横溢卓尔不群,因此女孩子们无论本班外班高一高二甚至高三纷纷美目流盼青睐有加。女孩子们大都有不少癖好——购物癖、化妆癖、淑女癖、骂人癖(结婚后则进化成骂街癖)、向名人写情书癖,孟超然忝为“名人”,情书自然收到不少,只是第一封还心喜若狂,第二封则心跳不已,第三封开始心乱如麻,第四封就心烦意乱了,一见第五封第六封还没拆开就有点心惊肉跳,如捧炸弹,不禁心胆俱寒。
徐文婥则刚好相反,同样名动校园,倾倒众生,只是昂昂藏藏的七尺男儿们突然之间都变成了躲躲藏藏的小老鼠,只敢对这只美丽的大花猫暗地里偷而观之、斜而睨之,一旦面而对之则躲而闪之、夭夭逃之。太美丽太有才能太有名气的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压力,即便有自恃者跃跃欲试,一看她身边的孟超然,一比才华,一比潇洒,一比名气,再一掂量,黯然退去;有鄙视孟超然成绩者,一打听,据说许红康如何如何,再一掂量,惨然以归。因此,徐文婥如天上之月,如月上嫦娥,可观不可玩,可望不可及。
自己既然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因此大有不少男生对孟超然表面上横加侧目,骨子里却羡慕不已。孟超然却有苦自知,他为人有负马文生之“望”,放纵而绝不放荡,心中独爱白小萱一人。只是外班女生对自己纷纷表示,情书收到一箩筐,但独不见白小萱对他略示好感,非但如此,对他的态度反而日见冷漠。自那晚操场相遇,两人之间本有些解冻的趋势,不料随着他名声大振,白小萱态度也急转直下,又将目光给冰封了。
孟超然烦恼之极。这天下午又被马文生的“命题人意图”压得翻不得身,他心中不服,放学去找马文生理论又吃了闭门羹,窝火之下连晚饭也不吃回了寝室。到寝室一看,没一个人,他以为吃饭还没回来,又一听,隔壁寝室喧闹连天,进去一看,只见人头济济,八九个人坐了一屋子,当中一个家伙满脸横肉,正是罗新奎!他回来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呐!”一个多月不见,罗新奎居然学问大增,令人刮目相看。“我到了西安,火车票花了七八十,面的带着我在西安城七弯八绕绕了他妈三四十块,兜里剩他妈三十块钱,偏生我那朋友又到青海推销东西去了!他奶奶个熊……苦啊!”
罗新奎从床上抓了个桔子,皮都没剥大嚼一番,汁水顺着口角直流,脸上神态可怖。
“奶奶个熊……”常弘扬见他借用自己的口头禅,大喜之极,顺口溜了一句,刚想再调笑一番,一见他的神情,忙把脏话咽进了肚子。
“那几天,吃也吃不饱,睡也没地方睡,又他妈没一个人睬我。我……我他妈想杀人抢劫!”
“真的假的?”马小奇笑嘻嘻地问。
罗新奎眼睛发红,直直瞪着他:“真的。”
马小奇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后来我求老板拨通了我那朋友的手机,朋友从青海跟西安一个河南的包工头联系一下,让我先去那儿打工。那种建筑工地的活特累,我他妈干的又是最累的,装砂土!一天干下来,胳膊腰腿就不是长在你身上了,长在了绞肉机里,疼得连觉都睡不着。工资又低,简直不是人干的,可我他妈活生生干了一个月!后来我那朋友回来,说了一下,让我去当焊工,工资虽高点儿,但那活我不会,还得临时学。这倒没啥,就是爬到几十层楼上去,天一热就挨晒,天一冷就受冻,不到一个月,我的脸、胳膊全脱了层皮,人也瘦了20斤。”
孟超>然心想:“罗新奎想来也没吃过苦,到外面钱哪那么好挣!风吹日晒就受不了,打工仔比你惨的多了。不过此事对罗新奎的打击应该是比较大的——对外面世界的失望。”
“结算工钱时更气人,那工头突然说赔了,工资给了原来的一半。我问他,他说质量对方验收不满意。我当时就急了,一句‘你奶奶的’还没说完,对方一下子涌过来七八个人。那工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又多给了我五十块钱,说什么‘亲不亲,家乡人’,这五十块算孝敬你老弟的烟钱。他妈的。”
马小奇摇头晃脑:“虚伪啊!——虚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你怎么做的?一巴掌打飞,转身就走,给他以‘最高的轻蔑’?”
“我嘛!”罗新奎笑了笑,“伸手接了过来,然后说,滚你妈的!”
众人大笑。周启饶有兴趣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回来了!他妈的,在学校特想出去,一出去又特想学校,连政治范那嘴脸都特亲切。”罗新奎搔搔头皮,大惑不解,“这他妈怎么回事?”
邢东林张张嘴,见一时没人说话,才说:“不到外面很难明白对家乡的感情。我们村在大山里面,有时候打两桶水得跑几里路,冬天雪一封山,几乎没法出去,与外界隔绝。乡政府几次劝说搬迁出去,老人们说啥也不愿意。我爷爷最顽固,政府一逼,就到祖坟刨了个坑,说:‘要搬,先把我埋了再搬。’乡里再也不敢上门。我开始总也不理解,不就是那几块秃山,几块破石头吗?可……”
罗新奎大不耐烦,挥手打断:“你们村还没屁股大,拉屎都没地方拉,有啥好说的!”
一语方出,众人立知不好。邢东林生于山村,家庭贫困,加上老天捉弄般的相貌,性格极其自尊,极其敏感。阿Q只一个脑壳犯忌,邢东林则比阿Q还阿Q,全身上下都犯忌,平日室友们在他面前是绝不敢提眼睛鼻子相貌个子的。用周启的话说就是:“像克格勃一样以专从别人话里分析出攻击自己的成份为生。”
果然,邢东林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说:“总比有些人在西安替人擦屁股在学校自己放屁强。”
罗新奎倒并未存心羞辱他,只是他这人生性粗鲁,说话的确像放屁一样随便。他到现在还没想到是自己犯了邢东林的忌讳,当下勃然大怒:“你他妈狗一样的人物还在这儿放屁!”
邢东林既怕别人攻击,说话自然懂得攻击人:“狗一样的人自然还是人,人一样的狗放的屁自然更臭,舔屁眼的本领自然也更胜一筹。”
他意犹未尽,还撅起屁股翘了两翘。论骂人罗新奎怎有他精通?邢东林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则动手不动口,罗新奎倒也不学小人,因此不动手,动脚,一脚踹在他撅起的屁股上,把他踹个狗啃屎。
“哈哈——”罗新奎大笑,“看来狗一样的人放屁臭,啃起屎来更胜狗一筹。”
众人一下子乱了,有的拦他,有的拉邢东林。罗新奎洋洋得意,不妨邢东林从地上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使劲儿一拉,罗新奎玉山自倒非人推,拉也——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这一下公平两讫,一个屁股被踢,一个屁股挨摔,无论是人是狗,总之屁股大倒其霉。
两人就那么滚在地上大打出手,众人拉也拉不开。到底罗新奎膀大腰圆,只一会儿便把邢东林按在了地上,自己爬了起来踢了他两脚,说:“现在你趴在地上,像人像狗?”
“新奎!”孟超然一看,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别太过份了。”
“你他妈也敢来这儿放屁?也属狗的?”他似乎有些丧失理智了。
孟超然大怒,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滚-开!”说完就去拉邢东林。
罗新奎一呆。他对任何人都不买账,想说便说,想做就做,可是潜意识中他总觉着孟超然这人有点儿神秘,有种真正文人的儒雅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硬气。也许这就是粗人对知识的尊重或者说李逵对宋江的尊重。可惜,不少文人常常自轻自贱,让粗人也瞧不起。
但罗新奎这种人最要的是面子,孟超然这么当众损他让他下不了台,这也许算粗人对于文人的自尊,无知的人最受不了有知识人的嘲笑。于是他上了牛劲儿,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冷冷地盯着他:“你敢拉他一下!”
众人惊呆了,噤若寒蝉,直直瞧着孟超然。
孟超然和他对视片刻,一言不发伸出了手。刚拉着邢东林,罗新奎一巴掌扇了过来,孟超然早有防备,横臂一挡,臂肘正撞在他手腕上。罗新奎吃了个亏,大怒,一拳猛击,孟超然屈左臂挡拳,右拳已击上了他胸口。两人各退一步。罗新奎一向自恃武力,不禁恼羞成怒,猛扑上来抱住他双臂,孟超然手一挣抱住他腰,两人同时用力,扑通一声同时摔倒在地。
邢东林一看有机可乘,扑过去按在罗新奎身上挥拳痛打。罗新奎大怒,但孟超然的力气远非邢东林可比,挣了几下竟没挣脱。众人一看不像话,涌上去扯开邢东林,又分开孟罗二人。罗新奎刚爬起来就想扑向邢东林,被大伙儿死死抱住。
孟超然拍拍身上的土,看也不看罗新奎,转身走了出去。众人闪开一条道。
15
一天过去了。风波如梦,暮来朝去,它不留一丝魅影,不留一丝踪迹,只是让身在其中的人为它忧,为它愁,为它悲笑不定。自《少年风》辉煌以来的自信与良好的自我感觉早已在那一架之间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孤寂。他正独坐愁思,马林涛走了过来:“你别生罗新奎的气,他被学校开除了,心里也不好受,做事冲动点儿。”
“什么?”孟超然吃了一惊。
“他打了伙房的人,然后旷了一两个月课。他家里人又把校长逼得差点上吊,学校会轻饶了他吗?他一回来学校就宣布开除他。”马林涛说。
孟超然陷入深深的不安,心中涌起一种毫无道理的愧:“我冤枉了一个心情不好的人。”
“不能这么说。”马林涛摇头:“他做得的确过份,你没错。”
孟超然无语。
“我没错?”他想,“我错了呀!否则我为何不安?我该赎回我的错。向他道歉?毫无意义,仅仅让他谅解而已,于事无补。我该让我原谅自己。去找校长,让他收回成命!即使不成功,我必须做。罗新奎知不知道……无所谓。”
马文生说他胆大妄为,真是看透了他。打定主意,当下他便去找白在宁。校长室在教务楼一楼,他敲了敲门,门开了。
“请——”话未说完,他不由呆住,——开门的是白小萱!
白小萱也呆了。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来这儿?”
两人同时发问,一字之差,又愣住。
“我找校长。”
白小萱惊讶一下,随即笑了:“找他呀!有事跟我汇报吧。进来坐啊!”说完把他让在沙发上,又倒了杯水,在他旁边坐下。
白在宁大皱其眉,问:“你有事?”
“关于罗新奎的事。”
“罗新奎?”白在宁一听这名字,条件反射似地头痛。
“是啊。听说罗新奎被开除了,我想问一下。”孟超然面对白在宁比面对白小萱坦然多了,开门见山。
白在宁嘴角肌肉动了动,牵出一丝冷笑:“开除了,你还问什么?这样的学生难道不该开除?一中自建校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处理他,还有什么纪律可言!”
白小萱嗔怪道:“爸爸,你别这么声色俱厉的,他是我同学!”
孟超然大吃一惊:“你爸爸?”
“早十几年前就是了。”说完望了白在宁一眼,“不合格得很,我也想开除他!”
白在宁一见女儿发脾气,忙从校长的状态下走出来,哈哈一笑:“只能说不太合格,不过千万别开除。”
说完又转向孟超然,语气和缓多了:“罗新奎打伤校工,你说该不该处罚他?砸坏那么多东西让他赔难道冤枉他了?他倒好,一走了之,跑了两个月。这影响有多恶劣?尤其是他父母三番两次到学校闹事,还说要上法院告我,造成极坏影响。开除他,一点不过份!”
孟超然边听边想措词,只是佳人在侧令他有些魂不守舍,思维大打折扣:“嗯……是。我知道他的确过份,你要开除他也在情在理。不过呢……学生们……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有时一激动,做起事来就不想后果。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学校教育,如果就这么一开除了之,他到社会上还是这样晕头晕脑地乱来。谁一问哪个学校的?大学桥的。这不是给咱学校抹黑么?再说每一个人考上大学桥都不容易,尤其是农村来的,这样一来,就断送了他一辈子。事关重大,我希望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白在宁一脸严肃,竖着手指像算账一样说:“你要明白,第一,是学校要开除他,而不是我要开除他。这事是经过会议决定的,你别把我和学校划等号。第二,学生仍都是娃娃,什么都不懂学校就不能制裁他?那样要纪律还有啥用?开除这个规定不是一纸空文么?有这种处罚就说明这种处罚是合理的。第三,学校对学生进行教育是对在校学生进行教育,开除他也是一种教育,教育他以后做事别太冲动。第四,他走上社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与学校无关,学校总不能为每一个学生的终身行为做个终身保险吧?社会上违法乱纪的人基本上都是受过教育的,谁又会埋怨学校?你们同学之间关系好,但这不能影响学校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我不同意也没有用。”
孟超然这才领教到真正的辩才,相比之下自己是个八哥,徐文婥是个鹦鹉。他情知校长跟他讲这么一番大道理还是看在白小萱面子上,否则根本懒得睬他,因此白在宁的论调虽然漏洞百出却也无法跟他辩解,要辩解先得推翻当前的教育体制和流行观念。但他又不愿就此放弃,问:“真不可更改?”
“不可更改。”校长说完又埋头阅读文件,不再睬他。
孟超然叹了口气,告辞出去。白小萱送他出去,又回来责怪父亲:“爸爸,他是我同学!”
“我是校长!”
白小萱哼了一声,追了出去,歉然地说:“对不起,我爸就这个脾气。”
“我明白。”孟超然笑笑,“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想着能成功,结果早在意料中。”
“你真想得开。”白小萱笑笑,“我也挺难过,到底一个班的,可是……爸爸不会听我的。”
“我明白的。我走了。”刚说完,他旋即后悔,恨不得踩自己一脚,念头刚转,脚背上重重疼了一下,果然踩了自己一脚。
“你怎么啦?”白小萱吃惊地问。
“哎……脚……脚痒……”孟超然大为尴尬,但既说“走了”,纵然不愿也只好走了。只是走得勉勉强强,走得拖泥带水。
白小萱神情一黯,转身而去,去得干干脆脆,毫不犹豫。
16
孟超然后悔了一整天,连下午的体育课都没心思上。男生们在操场上踢球,他和马林涛躲在墙边晒着太阳看随身纸片上的英语单词。马林涛挺用心,他却不时瞄一眼正在打羽毛球的白小萱,英语单词显然不喜欢这个三心二意的中国佬,一个个长了翅膀飞回了英国。
操场上灰尘漫天,那帮男生也没分队,谁抢着谁踢。杨辉有一群死党,球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引得人众玩儿命般狂奔,跑断了肠子连个球影都摸不着。
孟超然暗暗气恼,心想杨辉过份之极……可恶之极……还没得另想一个词儿场中已发生了变化。杨辉一脚传给常弘扬,常弘扬迎头一撞,打算来个“头球”,不想撞了个空,球在脑门前上方半尺停住,邢东林伸手接住。他家在深山,从没玩儿过足球,一时好奇来抢,不料跑得满身大汗连个球灰也没沾一下。他窝了一肚子火,拿在手里看了看,一脚踢出了墙外。
常弘扬目瞪口呆:“东林,你……干什么?”
邢东林冷笑一声,拍拍手,没说话,杨辉冲了上来:“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邢东林瞪起小眼睛挑衅般望着他。
杨辉气个半死,吼道:“你……你给我捡回来!不然——”
邢东林哼了一声,睬也不睬。杨辉见女孩子们也围了上来,其中就有白小萱,更觉难堪,走到他面前,下巴一扬,低声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别以为老子多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嘴上刻薄,脸上却是笑容可掬;嘴和邢东林说话,眼却向女孩子们含笑致意。
众人一听他说这话,有了前车之鉴,心知要糟,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邢东林身法如电,一伏身,抱住他双腿,用力一拥,杨辉魂飞魄散,只觉屁股重重一痛,叭叽一声仰面朝天,在地上摊成了个鸡蛋饼。邢东林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用得娴熟之极,想来是在罗新奎身上得到了启发,加以研究改良——由后拉改成前推也是一大改革——日夜操练,因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这次没像昨天那样扑上去痛打落水狗,反而退开几步欣赏,仿佛那张“大”字是一幅美妙之极的水墨画,他自己是画家。其实他从经验中总结了教训:让对手抱住一块摔倒,自己个儿矮力弱,非吃亏不可。
杨辉则羞愤难当,他平素挂在嘴边两件牛皮——一米七五和六十公斤,且不断找人捶自己胸膛以示其高其壮,如今却被一米五五的小不点当成了试验品,且当着白小萱的面,如何不恼羞成怒?他爬起来便扑。众人有了罗新奎的经验,早准备好了,一见扑来,当即拦腰抱住。杨辉挣脱不开,遥指邢东林:“你……你去把球给我拣回来,不然……小心点儿!”
邢东林示以最高的轻蔑,闭着眼睛转回了身,忽然又扭回头:“我只给我孙子拣球。”
杨辉气得发疯:“小子,我不扁你就不姓杨!”可他被常弘扬、周启、马小奇抱得差点儿窒息,哪儿扁得了!
孟超然大叹,昨天才为邢东林打了一架,今天又来了,想不插手,可又不意放弃损杨辉的机会——他损自己也太多了,风水该转一下了——便说:“我去捡。”
杨辉一见他来立时清醒,瞥了白小萱一眼,一晃头:“不要你去捡。”
“足球是公共财产。”
他就在墙边,墙高三米,外面是农田,里面是一排杨树,当初扩建操场为了防止社会上人翻墙而入,墙头还嵌了玻璃碴子。他看了看,一脚蹬住墙,一脚蹬住杨树往上挪。
全班同学在底下观望,人人提心。白小萱见他脚一滑,惊呼一声:“小心!”
孟超然暗叹,手到墙头,然后两手抱住树干,左脚也蹬到墙上,整个身体凌空横悬,全靠双臂用力把脚往上挪。踩上墙头,玻璃碴纷纷碎裂。众人正自吃惊,只见他双臂一推树干,身子弹立在墙头。众人放下心,刚鼓了一下掌,只见他推得过猛,身子摇摇欲坠。
“小心呀——”
众人齐声大喊,话刚出口,孟超然已栽出墙外,一声闷响,声息皆无,众人无不失色,一齐呼叫,却无人应答。白小萱咬了咬唇,转身向校外奔去,常弘扬紧随其后。杨辉一见,脸色顿不好看,刚跑两步,只见周启也跑,两人对望一眼,杨辉知道此人是个心理专家,不禁有些讪讪。这时众人一声喊,杨辉一回头,足球又从墙外飞了回来,他急忙跑过去捡起,也不好意思再跑出去。
常弘扬刚跑到校门忽然醒觉过来,暗骂自己是个蠢蛋、笨蛋、浑蛋、空心蛋、胶泥蛋,望着白小萱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停下脚步。
白小萱穿过树林,一脚踏上松软的农田,举目望去,不禁呆了,只见褐土翻腾,一浪一浪,远处是成排白杨,白杨外是隐隐青山,只是空无一人!
孟超然在哪里?他不会摔昏了吧?白小萱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在农田里寻找,忽见田地边缘的墙角下伏着个人,手一动一动像在扶墙挣扎。
“孟超然!”她喊了一声,知道他被摔坏了,不由心如刀绞,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飞跑过去,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
孟超然手不动了,转过脸,一见是她,诧异之极:“你……你……”
“你怎么样?啊?摔了哪儿?”白小萱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一迭声地问,脸上尤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孟超然突然间像触了电,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一手环着他的背,一手搭住他的肩,发上飘带垂在他唇边,泪滴落在他脸上……田野死一般僵寂,风飒飒地吹,树叶哗哗地响……
孟超然拭去她的泪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傻瓜,我没摔着。”
“没摔着你干嘛蹲在这儿?”白小萱以为他不想承认,嗔怪地说。
“你看。”孟超然伸手一指。
白小萱顺指看去,只见墙上用土块写了四句话,仔细一看,方知是首诗。她念道:
“千载白云浮脚底,万顷红尘蔽苍生。我来自比黄鹤去,可怜天地亦……”
“还少两个字。”
“网罾。”孟超然回答,“欧阳修写诗的灵感来自枕上、马上、厕上,我的灵感来自墙上。方才在墙上我忽然觉得天高地远,真想化作一只黄鹤,呼地飞上天去,不过却一动不敢动,这首诗就哗地一下流进脑海,我生怕忘了,急忙跳下来写,可是没笔,只好用土块写在墙上,正写着,你来了。”
“你——”白小萱一下子呆了,感到整件事滑稽得近乎无理取闹,想起自己急得趴到他身上哭,不由又羞又恼,伸手推开了他,“你……你这个……坏蛋!”
孟超然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笑得畅快无比。他刚想站起,眉头一皱,轻轻哼了一声。白小萱又急了:“我……弄痛你了?”
“没有。”孟超然咬着牙,“方才跳下来时,地太软,扭了脚……不过……哈……我更高兴,高兴!”
他忽然一跃而起,拦腰抱住白小萱,大笑着转圈儿。白小萱又羞又怕,抢起拳头在他背上捶着,让他放下自己。捶着捶着她仿佛没了力气,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这便是青春呀!青春能用什么证明?书本?课堂?还是高考?远古,青春便是手持标枪追逐野鹿时的奔跑;古代,青春便是挽起来插上簪子的秀发;而现在,青春便是纯洁真挚发乎幼稚醉乎朦胧的初恋。也许不能否认他们还担不起成年人感情上的责任,但公正地说他们根本就不必。恋和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他们所凭的仅是两个人相互吸引,相互品尝朦胧的喜悦,而绝非生死相守,终生不渝。他们之间纯粹是两个人——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没有社会的重压,没有家庭的负重,没有事业的艰辛,没有生活的琐碎。成年人困于其中的,他们全都不必担心;成年人所惮精竭虑的,他们全都不必考虑。这是人生中最纯洁、最珍贵、最动人的感情。至于那些卫道士们为此整日忧叹不已,满面沉痛奔走相告的原因,只有一点——他们全都没有初恋,葡萄太酸了。
孟超然纵然激情澎湃,奈何力气有限,两臂不知不觉中也酸了,含笑问:“你有多少吨?”
白小萱拧着他的耳朵嗔道:“去你的,能以吨来计算么!我只不过一百六而已。”
她看他有些发呆,轻轻地笑了:“除以2。”
孟超然哈哈大笑,少女的馨香使他有些痴迷,简直想飞到天上去。
“我是不是太重了。”白小萱问。
“不重,不重。我要永远抱着你。”
“抱吧!抱到你老迈昏目贵,牙齿脱落。”
“在牙齿脱落之前我先把你抱到学校去,抱进班里。”
“不行,不行……你快放下我。”白小萱咯咯笑着捶他的背。
“不放。”
“放。”
“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亲一下。”
白小萱红了脸,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伸手轻轻遮住,低头一吻。孟超然半晌无言,她放开手,看见他眼神中笼着一层浓浓的伤感。
“你……怎么啦?”她轻声问。
“十六年……了,我从没有一天快乐过,我以为它永远也不会光顾我,没想到……它会和你一起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我知道我的诗歌会带给我欢乐,没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带来。”
“你的诗写得很好,不过看了让人难过,压抑。”
“我感谢诗,我感谢足球,我感谢邢东林,我感谢体育课,我……”孟超然大叫着,才感谢了几个已经意尽辞穷。
“还感谢什么?”白小萱调皮地问。
“感谢你。”
两人说说笑笑,孟超然虽有恒心抱她到牙齿脱落,奈何牙齿过了十分钟还不脱落,胳膊却已酸了。
“我带你到一个圣地去看看。”孟超然拖着她的手,行走在茫茫旷野。
“圣地?不是庙宇吧?”白小萱调皮地问。
孟超然大笑:“正是,我要送你出家做尼姑。”
“你呢?”
“当和尚。”
白小萱咯咯直笑:“你干嘛当和尚,不如也当尼姑。”
“不可,不可。”孟超然笑着推辞,“根据阿Q的调查研究,小尼姑的头皮非和尚不得触摸。我当了和尚对摸你的头皮大是方便。”说完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白丝飘带缠在指上。
白小萱笑着一缩头,从他臂弯下溜出,回头瞧着他,忽然一笑,伸手解下丝带缠在他手腕上。孟超然呆呆地望着她,茫然抬起手,鼻前芳香缭绕,眼前秀发披拂,白小萱俏然而立,说不尽的动人。他忽然感动得想哭。
“呀,那里有座高台。”白小萱诧异地说。
孟超然笑了:“欢迎到我的别墅做客。这里就是丹邑第一名胜,名满华夏,享誉全球的疗养避暑圣地——超然台。”
“哈——”白小萱笑得直跺脚,“你又来杜撰!”
“你真不知道?”孟超然大为诧异,“这座超然台建于战国赵孝成王元年,廉颇为防止秦兵东进攻赵,就在重镇长平以南的丹河畔筑城,是为丹邑。后来长平战败,四十五万赵兵被活埋,三年后秦兵又围邯郸,孝成王怕死后被秦人把坟挖了,死后就秘葬于此,在陵上建了一座超然台。苏东坡曾在台上填了一首词:‘试上超然台上望,一濠春水满城花,烟雨暗千家。’城就是丹邑城,水就是幸福河。后来苏辙专门写了篇文章《超然台记》。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白小萱半信半疑,但听他说得言之凿凿,有案可考,不由来了兴趣,飞跑上台顶:“前面有水,还有满城……树。真的?我一定要和爸爸说说,让他过来瞻仰瞻仰。”
孟超然顿时叫苦不迭,校长来了那还了得!说不定校长请县长,县长请市长,市长请省长,省长向江泽民发出邀请一块来瞻仰呢。苏东坡留诗于此,谁不心动!可这明明一个大骗局,绝瞒不了历史学家,一旦戳穿,自己——铁门铁窗铁锁链。
“呃呃……当然是真的。这儿曾发掘出一套战国编钟,音质非常好,还能演奏现代流行歌曲,据说江泽民一听,三月不知肉味。”孟超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你脚下的陡坡就是挖掘的痕迹,从赵孝成王的墓里挖的。”
他本想吓她一吓,让她忘了向校长夸耀,不料弄巧成拙,白小萱一听脚下是坟墓,惊叫一声,转身就逃。孟超然无可奈何,坦白招供:“那是胡说的,骗你的,别跑。”
白小萱瞪着他:“没有编钟?”
“没有。”
“没有墓?”
“没有。”
“没有苏东坡的词?”
“有。不过不在这儿,在山东。”
“你……你个大坏蛋,骗人家那么苦!”白小萱嗔笑着捶他两拳。
“你敢说我是大坏蛋!”孟超然佯装大怒,伸手捉她。
白小萱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刚跑不多远迎面撞上常弘扬。她一呆,不由晕红双颊。
常弘扬嘻嘻一笑:“我一直在这儿,什么也没听见。”
“你一直在这儿?”白小萱疑惑地走到他原来的位置,朝北面农田看了看。常弘扬连忙表白:“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一下无异不打自招,白小萱面红耳赤,嗔怒着伸足欲踢。常弘扬咯咯一笑躲到孟超然身后。白小萱见他护着常弘扬,更加害羞,扬手朝孟超然打去,他一笑不动。手掌来势如雷,落在肩头,打落了一粒灰尘。
常弘扬哈哈大笑,声震林樾,惊起了飞鸟。
第四章
1
春节前夕,南台村里,大街小巷清冷一片,孟家门前热闹非凡。上百人围成一团,场中一头狮子摇头摆尾追着咬舞狮人手里的绣球,旁边众人手持棍棒刀枪呦喝鼓噪,锣鼓铁环震天价响,声势夺人。
孟家众人站在门前观赏,谢琬满脸欢喜。村里老虎会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七开始,老虎会的狮虎到村里“有产阶级”家中拜年,从前每年第一天必到王支书家去,今年王支书特意打了招呼——先到孟家。因为村里和孟家民合资办厂是三年来全村的头等大事,孟家民卖了房子和两家店子斥资20万,村里砍树卖地凑起30万,又贷款30万,简直倒尽了家底。这对于合资双方无论哪一个都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在这种情况下,孟家民实际已掌握了全村的生死命脉,王支书当然要另眼相看,着意抬举了。
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孟家民满脸懊丧,手伸进口袋又伸出来,伸进去又出来,不停重复。他当然知道,拜年绝不是白拜的,小孩子磕个头还得打赏呢,何况老虎会?何况自己目前的地位?
这时有人唱道:“狮王一舞万兽惊,大炮一响斗金来。祝孟老板合家团圆,财源滚滚!”
老虎会数十人齐声高呼:“祝孟老板合家团圆,财源滚滚!”
“咚!”
鞭炮一声巨响,狮子像被炸折了腿。众人学习邢东林——痛打瘸腿狮,摇着棍上的铁链齐声呼喝,锣鼓声惊天动地。狮子胆战心惊无路可逃,窜到孟家民脚下俯首贴耳,张大了嘴巴。孟家民知道该干什么,手又伸了出来,握着一个红包塞进狮嘴。刹那之间狮子精神大振,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抢绣球去了。
孟超然又好气又好笑,连狮子也这么贪财,还指望它惊什么万兽。他不由想起大牢里的众位“前”反贪局局长们,正想着,狮子又蹦到自己跟前,竖起了脑袋。孟家民一愣,心想老子给了儿子还得给?正这时狮子哈哈大笑,张大了嘴巴。孟超然往里一看,原来是张易挺!张易挺手举狮头向左朝天三举,向右朝天三举,这一下众人尽皆哗然,这种最高礼节只有每年老虎会的轮值会长才可享受!连王支书都没这个资格!
张易挺哈哈一笑,狮子又跳回场中摇头摆尾,时而跳跃,时而翻腾,动作剧烈之极,把玩绣球的吓得远远躲开。张易挺舞狮绝技全村第一,众人无不喝彩,金锣、皮鼓、梆子、喇叭震耳欲聋,吹鼓手们胀得面红耳赤。
孟超然知道这是张易挺在为自己表演,为自己祝贺。因为“狮子三举头”有两个意义,一是请会长,二是拜新人。若有每年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十六老虎会成立期间结婚的新人,老虎狮子会上门祝贺,施以最高礼节。张易挺大概听常弘扬说了自己和白小萱的恋爱才童心忽动,不惜破坏规矩向自己和白小萱祝福。
他忽然思念起白小萱。自旷野定情后不久,两人的恋情就完全曝光,全班男女生无不惊叹,一时间沸沸扬扬,加上他的知名度和白小萱的身份,连外班人都广为知晓。他俩倒也不在乎,只是孟超然的情敌杨辉一下子便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昔日风流倜傥的球王杨公子几天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冷峻阴沉。两人大为歉疚,孟超然几次想找他都给一句话顶了回来。
一想白小萱不由心潮澎湃柔情满绪,当下按捺不住,给她打电话。
“找小萱?……你是谁?”大概是她妈妈,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同学……”孟超然想加几句又无从加起,总不能现在就大拍马屁。
“她到同学家去了。”声音颇不耐烦。
“同学……”他说了半天仍是这两个字。
“不在县城。”她妈妈大概怕他继续纠缠,还加以解释,“去了野……什么的,产竹子那地方。今晚也不回来。”
野桥!孟超然一听就知是到林明华家里去了,他对小萱妈的态度大大不满,心想你越怕我找她我越要找她,别说野桥,天涯海角也敢去!他这人率性而为自由无羁,说去就去,当即搭上三轮车直奔县城,再由县城坐公交去野桥。
2
野桥村在丹邑最西端,沁河与丹河交叉处,以盛产竹子著称。丹邑的竹林是个奇迹,竹树性喜湿热气候,多生于秦岭、淮河以南亚热带和热带地区,然而丹邑却有华北地区面积最大、产量最高的人工竹林,面积达20000亩,年产量有500多万公斤。大竹林成片成片环绕村周,小竹林一簇一簇点缀屋旁,加上傍临丹沁,地下水丰富,野桥人引水灌园,沟渠处处,常年流水不断。清朝有人咏诗称之为“户户门前水,处处竹为家”。景致清幽灵秀,大有一种古朴的野趣。
竹子为野桥带来了商机,本地竹业繁盛,每月都有物资交流会,主要货物便是竹器。农历正月二十七的“老会”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孟超然恰逢其会。
公交车穿过一片竹林未进村便停了。孟超然一下车便呆了,只见路上万人拥挤,贸易棚的白幕覆盖了整条大街,长达数里。赶集的人吆喝的,讨价还价的,小孩子哭闹嘻笑的,各种声响海潮般冲击着耳鼓。
他这才想起还不知道林明华的家在哪儿,甚至连周启家也不知道!无奈之下只好先进村去问。进村之路难于登天,一入人群,他就像一张麻将牌一样乱碰乱撞,给人稀里哗啦地乱搓,甚至站着不动就可以顺着人潮往里“流”,当然是给挤着流。
他刚流到一个十字路口,忽然人流开始回溯,众人纷纷后退,前面喧杂之声大起:“站住……打……”
棍棒交击声劈哩啪啦地传来,不断有人惊叫,有人呻吟。他正发呆,前面的人一个个向后退,转眼间他已在最前面。他正惊讶,四五个汉子抱头鼠窜从自己身边冲过,一碰上身后的人墙,就像小老鼠一般走投无路。一看无路可走,这几条大汉干脆站住,纷纷掏出竹刀、匕首、改锥注目前方严阵以待。孟超然见他们拿着刀子面对自己,不由吓了一跳,疑惑地向身后望去,只见眼前人潮涌动,二三十个年轻人手持木棒、铁链、匕首、砍刀气势汹汹向前逼来,为首一人拎着根铁棍,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身强体壮。
一刹那间十字街口成了一片空地,两帮人针锋相对,中间是倒霉蛋孟超然。他看清自己的处境,大吃一惊,打斗一起,必然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他正欲避开,拎铁棍的年轻人停也不停,手一挥,众人一涌而上。正这时有人喊:“孟超然,快躲开!”
两侧人群一分,冲出两个女孩子,正是白小萱和林明华!白小萱也顾不得害怕,冲到那帮凶神恶煞前拉住他便拽。林明华一推他:“快走!”
那位拎铁棍的人一呆,忽然神色一变,大喝一声:“站住!”
无论自己人还是围观者以及孟超然三人,甚至那五名壮汉全都呆住。
“老大,怎么啦?”一个小青年问。
老大一摆手,神情忽然和缓下来,笑了一笑,说:“明华,你放假啦?”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林明华认得他,点点头:“放假了。三伢,你……”
“啊……没吓着你吧?”三伢大不好意思,还把铁棍往身后藏了藏,“你快回去吧,这里没啥大不了的。”
林明华点点头,和孟白两人避往一旁却没有离开。三伢一看她没走,踌躇一下,搔了搔头皮,忽然冲五名壮汉喝道:“放下家伙,留一百块药费,滚!看在这位女孩子份上,放你们一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五名大汉愣了一愣,忽然清醒,如逢大赦,齐刷刷放下家伙,摆了一张钞票,慌慌张张溜进了人群。
林明华脸色立刻不自然起来,一言不发,拉着白小萱和孟超然便走。待挤出了人群,白小萱再也忍不住,问:“他……他怎么对你……”
林明华茫然地摇摇头:“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小学同学,早辍学了,还和一帮人成立个野桥帮,自封帮主,整天喝酒打架。”
“看起来他对你有意思,你得小心点儿。”孟超然说。
白小萱一解开心中疑团,热情立刻转向孟超然:“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向你家打过电话。”
“我妈让你来这儿?”白小萱惊讶地说。
“她怕我再给你打电话,就说你到了这儿,想断我的念头。哈——”孟超然大笑。
白小萱甜蜜之极,牵住他的手,边挤边聊。她望着路旁的竹床、竹椅、竹桌、竹柜、竹篮、竹篦、竹沙发、竹书架,忽然说:“这儿的竹器可以装备整套屋子。”
“再盖一座竹楼。”孟超然说。
林明华一笑:“你们两人就整天与竹为伍了。”
白小萱嗔笑着打了她一下,转移了话题:“这儿的集市真大。”
“的确大。”孟超然是胡适的门徒,有考据癖,“集市又称庙会。起初叫香火会,周围村镇的百姓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到庙里进香,并没物资交易活动。后来规模渐渐大了,开始出现一些日常饮食买卖,物资交易增多,于是庙会成为市场。后来发展到有会而无庙,纯粹为交易存在。中原地区庙会群分五个片,规模最大的是周口太昊陵为中心的平原庙会群,最有特色的便算咱们这一带的豫北庙会群,野桥庙会便是以竹货为主……”
林白两人哈哈大笑,孟超然惊讶地住口,这才发现自己鼻子前竟是一排乳罩!
“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呆书生。”白小萱笑得直弯腰。
孟超然尴尬地说:“这个……想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去追求南子夫人,一见之后三月不知肉味。”
这历史常识太通俗,明显骗不了人,林白二人嗤之以鼻。
三个人言笑晏晏。白小萱对孟超然不远五十里跑来找自己,大觉幸福,对他也极为温柔体贴。他们去找周启,不巧他和爷爷进城采购年货中药去了。孟超然有些索然,在林明华家玩了一下午,看着天黑,便要回去。白小萱舍不得他一路孤单,执意要一起回去,林明华无奈,只好送他俩到村口搭车。
“嫁鸡随鸡,比翼双飞。”林明华笑着挥挥手。她的相貌虽一般,但口才了得,否则也不敢与徐文婥对阵。
白小萱也不甘示弱,学毛泽东:“三伢老实。他追你,我放心。”
孟超然哈哈大笑,三伢若老实,全世界的老实人便倒了霉了,全得变成白痴。
林明华微微一笑,见车子发动,便挥手告别。对白小萱的话她完全当作笑谈,不料刚一转身,旁边过来一个人:“明华。”
林明华一惊:“三伢?”
正是“老实的三伢”:“明华,我……我听人说你来送同学,就……就过来了。”
林明华望望周围尽是人,放下了心,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向你解释。”三伢结结巴巴,“解释……下午的事……它不怨我!不怨我!那几个家伙买竹器,横挑鼻子竖挑眼,说高老五手艺太差。高老五生气了,吵了起来,一个家伙抬腿把竹架踢翻了,还想揍高老五。我知道了,就带人去揍……去找他们……”
林明华不想多跟他在一起,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回家呢。”
三伢点点头:“我知道……中午我说那话不好。我没想到会说那种话,可是……只不过……不是,唉!明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背你过河吗?”
“过河?”林明华一脸茫然,“小时候你常帮我的。”
“那次不一样。”三伢坚决地说,“不一样!那年端午前一天下午放学,溪边的桥给冲毁了,你站在岸边发呆……我……就背了你过去。那时候……我就……我就喜欢了你。”
林明华吃了一惊:“三伢,你别这样,咱们不是同样的人。”
“我知道。”三伢黯然,“我不学好,你聪明,学习好,村里人都夸你,我……都骂我,可……我会改的!明天……不,今晚我就解散了野桥帮,我学好。我就是喜欢你聪明,学习好,我也要学好……”他颠来倒去就这个“学好”,别无词汇,“你要是愿意给我机会,三年后,三年!我肯定学好……出人头地!”他终于想了个新词儿,沾沾自喜地望着林明华。
林明华心乱如麻。要换别人,她早一句话堵死,一走了之了,可此人却得罪不得,她想了想,说:“你别这样想了,我还要考大学,不打算这样。你……我回家了。”说完看也不看他,匆匆而去。
“我等你毕……”一见人已走远,三伢呆若木鸡。
3
农历正月初八开学,孟超然一个多星期不见如同隔了一辈子,和白小萱终于重逢不禁心花怒放。经过野桥相会,两人更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兼之《少年风》一日鼎胜一日,他简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杨辉越看越憋气。经过一个寒假,他心情调节了过来,敢于面对二人了,当下忍不住找孟超然:“你好。”
“我……”孟超然大为诧异,心中的念头倾刻百转,“你也好。”
“你更好。”杨辉笑笑说。
“没你好。”孟超然不知他到底卖什么药,丝毫不露口风。
“我不好。你老兄的绰号大学桥无人不知,我……无名之辈。”
“什么绰号?”孟超然渐渐嗅出黄鼠狼的气息。
“附马。”杨辉哈哈一笑说。
孟超然满脸怒气地瞪着他,杨辉连忙摆手:“这是女生们说的。”
孟超然哼了一声:“男生们怎么说?”
“金龟婿。”杨辉眨眨眼,“简称——略去最后一个字。”
见他要发火,杨辉又加了一句:“还有人说你是神仙。”
“什么意思?”孟超然没想到还有人称赞,问。
“只羡鸳鸯不羡大学。”杨辉一笑走开。
孟超然顿生无限烦恼,虽知他是恶意的嘲笑,但这句嘲笑却提醒了他。在这种幸福的日子里,他却有种隐隐的不安,杨辉一句话,明白了——功课!成绩虽未倒退,可他却感到自己正在毫不吝惜地浪费自己的生命。难道自己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吗?他想不出,但那种幸福伴生的负罪感却总是折磨着他。
也许不能否认,爱情在考学的硝烟炮火中是个痛苦的毒素,但这种悲剧却不可抗拒,因为它是青春期的本能,本能必然要与制度对抗,即使结局只有一个,毁灭。
“可是……难道青春就不能有爱,不能有欢乐么?”他努力寻找抗争的理由,可那条无名的无形的绳索怎么也挥之不去,紧紧套在他脖子上,只要他一动它就收紧,活活地把它绞死。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它也不会吝惜他的生命。
“难道我的生命只是功课,只是习题,只是考大学吗?成年人能拥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他呐喊着,无人回答。
4
上午第一节是政治,政治范给人的感觉总是刚直不阿,一脸正气,讲到当前的腐败现象简直痛心疾首,但他对书本以外的事例知之不多,便把名闻全国的褚时健从大牢里提出来当死老虎打,问题是他对褚时健也一知半解:
“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只有二百多人的小烟厂发展成一个资产十几亿,职工上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每年出口创汇上千万美元。不可否认他对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同时人民也给了他巨大回报:全国劳模,省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等等。他却私心膨胀,贪污、受贿、挪用公款上千万元用于个人的吃喝玩乐,被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最终锒铛入狱。这给我们什么启示呢?必须坚定好、树立好无产阶级人生观、价值观,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用邓小平理论来装备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政治范说得慷慨激昂,手势不停挥动,仿佛他握着的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一股脑地砸到学生脑袋里去。
望着学生们严肃认真地听讲,他满意地点点头,让学生们自由讨论,自己背着手四处晃悠。政治范在侧,谁敢不讨论!而且还得“激烈”地讨论。谁都知道他认真贯彻课堂“严肃、活泼”的原则。
“关键是提高领导者的道德修养。”许红康转身同徐文婥、马林涛讨论,“培养出大量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这样才能真正为人民谋利益。”
马林涛不以为然:“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加强监督机制、加强执法。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有时候能把贪欲压制,有时候情况一特殊他就忍不住想贪了。这时候就需要监督,让他不能贪;要执法严格,让他不敢贪。你能保证党培养的干部每个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任何时候都为人民服务?”
徐文婥摇头:“你们分析得都不全面,第一,严格确定权力范围;第二,提高干部待遇,高薪养廉,逐年储蓄解除其晚年之忧;第三,加快改革,消除人治独裁;第四,完善监督和司法体制;第五,严厉打击腐败;第六,舆论监督……”
政治范点头赞叹,心想:“小小年纪有这种见识……不可多得!”他却不知,徐文婥不善吹牛,号称“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手里没两下子敢这么狂?她爸又是官面上的人物,平日耳濡目染自不会少了。
政治范正在点头,忽然从嘈杂声中听到了高分贝的不协调声音,他竖起耳朵辨辨方向,一转头,只见孟超然和卢永川争得脸红脖子粗。
孟超然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挺同情褚时健。他不幸身在这个社会,不幸活在这个时代,不是他自己毁灭他,而是时代毁灭了他。你说他贪污了,我认为那不叫贪污,他只是拿回了自己所应得的一部分。把二百人的小烟厂发展成上万人的红塔集团,把快倒闭的小厂发展为十多亿的大企业,他付出了多少劳动?我们国家应给他多少报酬?我敢说,国家应该给他的比他贪污的多得多。”
卢永川反唇:“但那不是他私人资产,而是国家的!人民的!没有国家提供的基础他能做出什么成就?红塔集团也不是他一个人创造的,是全体工人创造的。”
“不错,国家的确给了他一个烂摊子。但我问你,为什么他接手前全体工人没能把烟厂搞得红火火反而濒临倒闭呢?为什么他当厂长后就能把工厂发展成全国一流的企业呢?工人的劳动得到了补偿,他的劳动又得到了多少补偿?”
孟超然辩论兴起,毫不知晓政治范近在咫尺,激动地指着卢永川的鼻子问:“创造的那么多得到的那么少,谁的心理能平衡?国家给了他什么?虚名!人不能只靠虚名来满足。要在美国,他的劳动绝对使他成为亿万富翁,但在中国……我承认,为了社会安定,为了减轻两极分化,中国不能像美国满足资本家那样来满足企业家,但不可否认,中国正是以牺牲了企业家的部分利益来求得社会的安定。企业家贪污和官僚贪污应从根本上进行区别……”
政治范脸上肌肉抽搐,眼见孟超然的言论极有煽动性,周围的人——常弘扬、白小萱、周启、沈丹等——都被他吸引,不由气得一敲桌子,“叭!”
班里立刻肃静。
政治范一指孟超然,一指门口:“出去!”
所有人都愣了。孟超然还没明白过来,他又喝了一声:“出去!”
“我……怎么啦!”孟超然满头雾水,“我又没违反纪律。”
“出去!”硬生生如两块铁。
孟超然忽然明白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干嘛要出去!是自由讨论!”
“出去!”政治范脸色铁青,“你不出去,政治课我永不再上!”
孟超然咬着牙盯着他,随后扫视一下全班同学,一阵激愤,转身冲出教室。政治范狠狠把门踢上,“咚”地一声巨响,然后淡淡地说:“继续讨论。”
孟超然下了楼不由发呆,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又疑惑又委屈,便去找马文生,一到门前铁锁横挂,这才想起他去市教委参加会议还没回来,只好失望而归。方一转身的刹那,他忽然想起马文生的话——伙房事件后自己著文批判,马文生告诫自己的话——“有些话你想想可以,但绝不能说出来。”
“不能说?为什么?”他悲愤莫名,“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能说出来?难道我说错了吗?即使我说错了又有什么?我知道什么是对?我知道什么是错?如果我不说出来,得不到你们的肯定或否定,我又怎么知道是对是错?可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难道政治课便是要封住别人想说话的嘴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们用什么让我知道?……无情的驱赶和严厉的扼杀?我呸!我要自己去证明!”
用什么来证明?如果是别人顶多发几句牢骚题几句“反诗”,然而孟超然手里掌握着“强大”的舆论武器和宣传工具,影响面覆盖了整所校园的《少年风》!
《少年风》第十六期已基本誊写完毕,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空地,马文生对这期的质量相当满意,审查过之后指示在空白上添个小笑话,然后放心地去了市里参加会议。他为防范孟超然设下了重重关卡,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孟超然按他的意思添了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让他三天没笑得出来。
孟超然毫不犹豫把自己在政治课上的发言悉数抄下并加以阐发登在了《少年风》上,他知道这次《少年风》绝难逃过这一劫,自己也必然万劫不复。这与上次《伙房风波的真相》不同,首先发行范围不同,前者局限一班,如今扩大到全校;其次最重要,上次批判伙房,严重了也不过涉及白在宁,而此次他攻击的是整个制度和整个社会——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社会,他知道有人说过一句话:“谁想打倒一种制度,他必然先被这种制度打倒!”
他已决心做一个殉难者——为了说话而被永远封住嘴巴的殉难者。
他想了想,《少年风》的毁灭已不可避免,自己倒也心甘情愿,只是徐文婥也为它付出了无数心血,他不能剥夺她选择的权利,当下便去找徐文婥。她明白他的心情,然而一看之下仍然惊骇不已。
“不行,绝不能贴出去!你会毁了《少年风》,也会毁了你自己!”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罪名吗?——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改革开放!提倡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什么也不反对,我什么也不提倡……我只想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只想证明我的话是对是错。”
“你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只会毁了你自己。”
“谁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在我想来,它就是一个证明的过程,证明我是有生命的,我不是一个机器,不是一个奴隶,不是一只沉默的羔羊。我的生命既然为此而存在,那么,那么死亡也是我的使命。”
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徐文婥黯然无语,半天,说了一句话:“你也会毁了《少年风》和不少人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们的心血就是要让《少年风》成为一只沉默的羔羊?我们都把它看得像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你的生命就是做一个只会侍侯人,随打随骂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奴隶……你愿不愿意活着?”
徐文婥无言。
“你的志向是做第一女总理,那么你愿不愿和我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制度和独裁是怎样封住我们说话的嘴!”
徐文婥无言。
“这对你踏进仕途是个极好的经验。如果果真被打击,我一个人承担,你从不知道这件事。”
徐文婥沉默。
5
《少年风》终于公开张贴。刹那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大学桥都震动了,由于孟超然的名气,更因为文章所指的对象和激烈的言论,无论男生女生、高一高二高三还是补习班,甚至一些教师都闻讯赶来驻足观之,围观者不下百人,后面的看不到,前面的人便边读边念,整个报栏前宛如爆炸了一般,一些学生也不管有没有老师在场,或批判或赞扬,大放厥词。
“这是什么理论!操!鼓励贪污?这不是同社会主义唱反调……”
“放屁!放屁!大放厥屁!孟超然他爸要是工人,要是不贪污……我当他儿子!”
“操——我喜欢!你他妈才放屁!这文章放得舒服,痛快!”
“对!有屎拉屎,有屁放屁,不放——憋死你!”
“此人思想独特,观点卓异,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官僚的贪污应和企业家的贪污从根本上区别!’鞭辟入里……”
“闪开!闪开!”一个人在人群外大喝。
众人情绪正亢奋,谁也没听见,那人脸一沉,推开旁人挤了进来,一到报栏前,细细看了一遍,忽然一拳击出。
“哗!”玻璃碎裂。
鼓噪的人群刹那间寂静无声,有认得他的,小声说:“范生智!”
“政治范!”
“教务主任!”
政治范脸色如铁,一把从碎裂的玻璃框中抓出《少年风》,转身向众人大喝:“都散了!”说完便走,众人让开一条道,都知道此事触怒了校方当局,绝不会善罢甘休。
“等好戏看吧!”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慢慢散去,马小奇也在人群,一看不好,飞快地跑去告诉孟超然,他沉默片刻,笑了:“随他去罢!”
马小奇愕然,正这时常弘扬、周启、马林涛、卢永川领着白小萱和徐文婥来找他,白小萱满脸急切:“政治范正向我爸告状,说你思想极其复杂,很反动,简直就是……”
孟超然一笑:“渣滓?还是垃圾?”
“——毒瘤。”白小萱担心地望着他。
孟超然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精辟!独到!我真佩服他!”
“你——”白小萱呆了,“他要我爸爸立刻召开会议处理你。”
“召开了吗?”常弘扬问。
“人都已经到了,马老师刚从市里回来就被找了去。”
“在哪儿召开?”马小奇问。
“校长室。”
“我去探听。”马小奇自告奋勇。
常弘扬也道:“我也去。”
两人说去就去,飞快地跑了。
二月的空气还有些发寒,校长室门窗紧闭,他俩蹲在走廊里佯装欣赏棕叶,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我主张开除!”两人吓了一跳,是政治范的声音,“这个学生的思想极其偏激,极不健康,任由他散播这种言论肯定会影响其他人。当时他公然在教室里谈论,我立刻就把他赶了出去,没想到他竟然在报栏里贴出来,这还了得!老马,这是你的学生,你怎么看?”
马文生倒霉之极,两天不在学校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刚回来就被召进校长室挨批。他沉默片刻说:“这件事影响的确不好,可是开除是不是太严重了?毕竟……他只是个学生……不太懂事,他平时表现也还不错,提出不少有利于班级的建议。”
白在宁不置一词,问副校长沈从喜:“老沈,你怎么看?”
沈从喜翻了翻《少年风》:“言论是过于偏激……嘿,你看这小子——国家提倡公平,破除了大锅饭,但在体现了工人价值的同时却忽略了企业家的价值。当前经济疲软,工人失业下岗,生活艰难,相反企业家的收入远远高于工人,多数人只看到了其中的不公平,然而是否能换一个角度想想,企业家的高收入是否真正地补偿了他们的付出,是否真能让他们心理平衡?尤其要看到的是这些人手里握有经济实权,在收入与付出不平衡的心理下贪污腐败如何能避免?杜绝贪污,根本方法是要让他们的收入与付出相称,如果有疑虑,请想一想他们腐败的后果就可以了。有意思……虽有些书生气,但见解还是独到的。”
政治范哼了一声,哗啦啦一响,扔过一沓《少年风》:“这是我刚从马老师那儿要出来的,你先看看他的文章,每一期都有。”
沈从喜随手抽出一张,念给众人听:“《杂文界批判》?……‘第一批判’……近年来因一枝笔引起的官司几乎每天都有,张平、毕淑敏的麻烦才得了了。他们都是作家,作家要写社会,引起官司好像还不太奇怪,可奇怪的是杂文家们因杂文引起官司的却还没听说过。杂文据说是匕首,是投枪,要解剖社会,这倒奇了,你拿刀刺它拿枪扎它,它倒全无反应任你施为?就是一头绵羊也会抵你一角,何况腐败猛于虎?人刺虎,虎却不咬人,实在新鲜,不过也有可能,那是一头死虎,原来杂文家们还不是个纯粹的屠夫,他们只负责零割零卖,至于操刀屠宰的还得那些笨伯,那些舍了孩子的人。”
“怎么样?”政治范望望老马,他的汗立刻就淌了下来。他此刻后悔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这份班报是我让他们办的,我有责任。当初的想法就是想提高学生们的书面表达能力,布置的作文他们都给你支差应付嘛!干脆让他们在课余写些自己想写的东西,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政治范道:“当初这份班报根本就不该办!课余?课余干啥?写!算!记!背!做题!大学桥没有课余!”
沈从喜连忙止住:“别忙……别忙……还有‘第二批判’呢。所有的腐败分子好像都是被查出来以后才受到杂文攻击的,我不相信事发前杂文家们就没听到一点风声,什么样的腐败能瞒得过老百姓的眼睛?就说胡建学,即使别人离得太远,耳目不及于马腹,你山东省的、泰安市的杂文家们该不会一无所知吧?然而我们的确没见到哪位敢站出来说一声,难道我们亲爱的杂文家们作文的材料都是从报纸上读到的么?真可谓‘爷们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佩服得很……”
“算了算了……老沈……”另一个副校长周而宽摆了摆手,“你爱才,我们都知道,可是这种人不适合在大学桥。你看看他写的都是什么?他现在还没想起往报纸上投稿,一登在报纸上,我的天!大学桥非炸了不可……我主张开除!”
窗外的常弘扬和马小奇面面相觑:三个校长一个主任,两个要开除,沈从喜看来也不会坚持,就看白在宁的了。常弘扬当机立断:“我去找白小萱。”
白在宁仍在沉吟。他想起一些心事,孟超然对腐败的辩护和对杂文家的攻击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他想了想,做出决定:“第一,《少年风》必须停止,第十六期《少年风》统统销毁;第二,对孟超然,我也认为……”
突然间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抓过话筒,一听,脸也沉了下来。众人大为诧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件事情早已经决定了!不可更改!你别插手。”白在宁皱着眉,听了好一会儿,忽然急了,“别别别……你发什么脾气……这是公事!”
“你别开玩笑啊!不开?他……哎,好好好,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好,就这么办!……当然肯定!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没算过数,能哄你嘛!”
白在宁挂了电话,沉默片刻,扫视了一下众人说:“对孟超然,我也认为……应该严厉惩处。”政治范一听,脸色舒展,不料越听越不对,“但是马老师的学生,是好是坏他心里有数,正像他说的,到底是个学生,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咱们作为教育者就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受一下教育,这对个人的发展也是有利的嘛!这样罢……通报批评,留校察看,仅次于开除,怎么样?”
马文生松了口气,政治范却气得老脸胀红,方才校长明明说“我也认为”,那不是顺着周而宽的话说么,怎么一个电话全变了?他又气又恼又纳闷。
他纳闷,马小奇可明白,心知是白小萱发生了作用。不过情形也的确险极,若迟一秒钟,等白在宁说出“开除”两字,当着校长主任的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反悔。他嘻嘻笑了一下,一捂嘴,溜了。
6
孟超然一听结果,半晌无言。他听常弘扬说方才白小萱对父亲以割腕、跳河、吃安眠药、离家出走相要胁才迫使白在宁改变了主意,心中更不自在。果然,第二天大学桥便流言四起。会议的内容由上层透露到下层,校长和主任们对白在宁突然改变主意莫名其妙,学生们却是心如明镜,知是白校长爱惜“女婿”,不惜驳了政教处主任和副校长的面子,更有甚者甚至把会议辩论模拟一通,白校长怎样赞赏孟超然,怎样慨然允许女儿和他的终身,政治范怎样由坚决开除到满脸堆笑地道贺等等等等。孟超然气得鼻子都歪了。正这时,老马有请,他情知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觐见马文生。屋里烟气弥漫,马文生手里夹着支烟靠在椅背上,望着他半天没作声。孟超然大觉惭愧,心里也颇为沉重,问:“马老师,你不是不抽烟的么?”
马文生长叹一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扔出窗外,随即闭上了眼睛说:“我觉得你有些不正常。”
孟超然只觉万磅巨锤当胸一击,因为这句话比辱骂>自己,鄙视自己更让人伤心,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当个正常人看待!
孟超然一声惨笑:“哈……哈哈哈……精辟!……深刻!……入木三分!……一针见血!马老师,你真看透我了。”
马文生黯然无语,拿起一张《少年风》看了看,使劲儿揉成了一团:“你到大学桥为的什么?”
“考大学。”孟超然见他毁了《少年风》,登时万念俱灰,满脸悲愤。
“你以为你能考上吗?”马文生冷冷一笑。
“大学?”孟超然喃喃地说,忽然心中涌起火山般的激愤,“哼,大学!我怀疑高考是个阴谋!”
“阴谋?”马文生一愣。
“阴谋!高考的真正目的就是故意加剧竞争,让每个学生付出百倍的艰辛才能考上大学,使他们珍惜,使他们害怕失去,因此把他们纳入一种国家意志所需要的轨道。而对于高中生,则是要利用大学的诱惑来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不知道什么叫反抗的奴才!高考正是要告诉他们:不听我的话,你就沦为垃圾!正如资本家要保留大量失业者来控制工人一样:不听我的话,你就失业!”孟超然神情激愤,热泪横流。他真正动了感情。
马文生呆呆地望着他,也不知是被他的言词触动还是被他的神情震骇,脸上尽是茫然、怀疑、吃惊和不解。
孟超然拭了拭泪,平静了一下心绪说:“马老师,对不起,我失态了。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个世界太吝啬,你不伸手去拿,它什么也不给你。要拿,就要奋斗。世界上绝没有不奋斗就能得到的东西,也并非只要奋斗就能得到。但是奋斗了而得不到,那不是我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我就敢于怀疑它存在的合理性,我就敢怀疑它是否是个正常的社会。你认为我不正常,我认为我周围的现实不正常……马老师,你还记得刚开学时我给白小萱讲的那个故事吗?”
马文生当然记得,心中大不是滋味,因为他认为孟超然不正常,孟超然更认为他是喝下了疯井水的国民。他越想越生气,一个老师的尊严受到如此亵渎,如果他再保持沉默,他就不配当一个老师!于是冷冷地说:“你以为保持这种心态你会很幸福?”
孟超然一呆,思绪瞬间穿透了过去未来。他想起幼时的苦难: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我的命运原来的确已然注定。”他神情茫然,喃喃地说。
马文生没有听清,更没听懂,愕然问:“什么?”
孟超然摇摇头:“马老师,你还有事吗?”
马文生立时无言,沉默一下,挥了挥手。
“对不起,马老师,我太让你失望了,我……我走了。”
马文生闭目不言,孟超然黯然离去。出了门,他忽然有种深深的内疚,仿佛还有些话应该说,老马对自己的确关爱有加,他纵然不说,纵然把自己当作劣等生看待,但孟超然知道,他非但绝没有歧视过自己,反而对自己特别地看重,并着意地扶持。他欠了他太多太多……这种内疚感使他裹足不前,犹豫不决,痛苦不堪。
他心一横,刚要再度回去,忽然有人叫:“小超!”
“爸?”他吃了一惊,自己的父亲刚好经过,“你怎么来啦?”
孟家民满脸喜色:“小超,今天咱们饮料厂开业,我找你去瞧瞧。”
“咱们的厂子就在南关交通岗南面。”孟家民边走边说,“厂前的省道,东连新乡,南到洛阳,北到晋城,人称‘金三角’。”
“又一个‘金三角’!”孟超然心想。
经过教务楼楼道时,只见里面围了一大帮人正往黑板上指指点点。孟家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是一张白纸,正想走,忽觉不太对头,好像上面有儿子的名字,不由瞥了儿子一眼。孟超然面无表情,冷漠地盯着那张纸。
孟家民挤了进去,一看之下心里打了个突,上面写着:
〖《通报》
查本校一六班学生孟超然,公然于政治课上发布反动言论,并顶撞教师,经教育后不思悔改,又将其言论在校园内公开张贴,严重违反学校纪律,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故经教务处决定对其进行通报批评,并留校察看处分。
丹邑一中教务处
1995年3月16日〗
正是今天!孟家民神情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一言不发往前便走。孟超然正犹豫跟不跟上,沈丹和马林涛并肩从对面过来,沈丹一见他便笑:“孟超然,你……”
马林涛瞥了通报一眼,骇然地捂她的嘴,已经迟了。众人一听“孟超然”无不惊讶,一起向他望去,什么表情都有。孟超然对众人一歪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自己的鼻子:“本人,孟超然。”
说完冲着沈马两人一点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孟家民心中正在气恼,忽听楼道里传来一声呐喊:“孟超然万岁!”
继而群声响应,声震教务楼:“孟超然万岁!孟超然万岁——”
孟超然一震,背对教务楼,忽然之间泪如泉涌。他抬手拭干,头也不回地走了。孟家民见儿子过来,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我不说原因,你会怎么想?”孟超然问。
孟家民断然说:“我相信你不会做啥坏事,你做的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儿子我要不了解,我还能了解谁?可是……这个……”
孟超然笑了:“你要无故责怪我的话,我根本就不打算向你解释。”说完把经过解释了一下。
孟家民对儿子的脾气曾亲身体会过的,非但没有怪他,反而有些得意:“好!我儿子!比你老爸强!只是为人别太直,别让学校把你开除了。”
孟超然淡淡一笑:“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爸,我不想去饮料厂了,你去吧!”
孟家民愕然,孟超然连蒙带骗把他推走,自己跑上超然台放声痛哭,身外春水漾漾,春枝柔柔,春芽破土而出,春鸟翩翩来去。
除了爱,他什么也没有啦。
7
〖清晨醒起,以喜飏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唇上。〗
常弘扬念着孟超然的《纪伯伦诗集》,忽然哀声叹气:“我成了一头猪。”
“怎么?”孟超然问。
“要任人宰割啦!”
“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爱上了别人。”常弘扬垂头丧气,一脸哀叹。
“什么?”孟超然大奇,“你……哈哈哈哈……你竟会爱上别人!”
常弘扬仿佛受到了污辱:“我怎么不会爱上人?就是真正的胶泥蛋也会爱上胶泥和水!”
孟超然快一个月没笑过了,一下子笑个彻彻底底:“你……你爱上了谁?”
“小……玲……小玲!”常弘扬结结巴巴,怒目以示。
“小玲?”孟超然知道他和大头梨喝酒的事,不由张大了嘴,“她……她有男朋友啊!”
常弘扬终于成了猪——挨了一刀的死猪,瘫了下去,咕哝半天,大声说:“有男朋友又怎么啦!一个女人又不是只能让一个人爱!再说又不是她丈夫,就是她丈夫又怎样?谁也没有规定有了丈夫就没了被爱的权利!”
孟超然见他越说越离谱,忙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有这念头?”
“本来是没有。”常弘扬懊丧地说,“可是后来,就前几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到她家玩儿了两次,就……唉!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我喜欢游泳,就干脆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而且……她好像对我也有意思,挺热情的。”
“什么意思?”
“她在纺织厂工作,开不下工资,厂里发了些棉织品,她热情地让我去摆个地摊,把衣服什么的帮她卖了。”常弘扬扬扬得意。
“甚吗?”孟超然气得一瞪眼,“这也叫对你有意思?”
“当然有啦!”常弘扬诲人不倦,“对我没意思会故意制造机会接近我?”
“我呸!”孟超然大大撇嘴,问,“东西呢?”
“床底下。”说完伏下身拉出一个大包,孟超然一看,目瞪口呆,毛毯、背心、毛巾、汗衫、袜子,还有五颜六色的裤头!
常弘扬死拉硬拽,他实在无法推脱,又是周六,下午没课,便同他去了。一路上常弘扬不住口地介绍小玲:“你常说我的嘴是从油锅里吵出来的,可是一见她我就又进了胶皮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样子是有点傻,可小玲喜欢呐!有一次她瞧着我的傻样子笑着拍拍我脑袋说:‘真是个乖孩子。’那阵子我觉得她像极了我妈!”
孟超然哈哈大笑,常弘扬有点不是滋味,忙说道:“她肯定喜欢我,我不会看错的,就像不会看错你一样不会看错她!”
孟超然吓了一跳:“喂,你别这样啊!我害怕!”
常弘扬一愕,随即醒觉,哈哈一笑:“我是说我看准你是个好兄弟,我没看错吧?那也不会看错她的。”到了中心市场,附耳对孟超然做了一番授计,找个热闹地方便去卖东西。
孟超然远远地站着。常弘扬在路边铺上一张塑料纸,把绵杂碎摆了上去,开始叫卖:“大减价!大大减价!——汗衫、毛毯?99lib.、毛巾、棉袜、棉背心……棉裤衩!百分之百纯棉!”
一个中年妇女凑了过来,常弘扬忙说:“买么?便宜的,毛巾一块五,汗衫四块……很便宜的。”
“质量不好。”中年妇女摇摇头。
“好!百分之百纯棉!”他拎起一只袜子,“你看这袜子多有弹性,多厚……”
“现在几月了?”中年妇女问。
“4月。”他季节观念特强。
“那我买厚袜子干嘛?”
“呃……”常弘扬语塞,这时又围过来几名家庭妇女,他忙介绍,“毛巾,又柔软又耐用,百分之百纯棉。你看这裤头……纯棉……穿着特爽特舒服!买一条?”
一名中年妇女呸了他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下流!”
常弘扬大为惊诧,一看周围的人,全是妇女!他讪讪地放下裤头,又捡起一件汗衫:“这……这汗衫儿便宜,百分百纯棉。”
一个妇女接了过来一看里面的标签,又呸了他一声:“这里明明写着含量75%嘛!你蒙人呐!当我不懂数学符号?”
常弘扬没想到自己的货还拆自己的台:“呃……对对对……这种含棉量75%,另一种是百分之百的。不过这种更好,含有棉,保暖,含棉量不足,凉快!你穿着又暖和又凉快……”
众妇女嗤之以鼻,正这时,孟超然按原定计划来了:“这毛毯多少钱?”
“20块。”常弘扬回答,“便宜得很呐!”
“再便宜些,太贵了。”孟超然摇头叹息,“十五块!”
“十五块?”常弘扬吓了一跳,“我连本儿都保不住。你到大商场问问,这几位大婶都知道价钱。”
众妇女七嘴八舌:“再便宜些,你这哪有商场质量好。”一下子和孟超然形成了同盟阵线。
常弘扬为难地说:“十五块我的确不够本,这样,十七!便宜三块!”
众妇女纷纷代表着孟超然讨价还价,最后常弘扬痛让一块,把毯子给了他。孟超然刚要付钱,突然背后有人叫:“超然,弘扬,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人一看,竟然是张易挺!还没反应过来,众妇女纷纷大骂:“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两个臭小子,坑老娘来了!”
“累得老娘白废唾沫,只当给你俩漱口吧!”
巾帼们骂骂咧咧,一哄而散,两人面面相觑,齐感倒霉。张易挺呆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孟超然苦笑一下,问:“你怎么在这儿?”
“专找你来的。”张易挺大叹一声,“我听说大学桥的学生比吝啬鬼还吝啬,一分钟掰八瓣儿用的,上厕所都夹着书本,睡觉都戴着眼镜,我就瞅准周六才来的。”
两人听得哈哈大笑,常弘扬说:“还有,吃饭都拿着书本当馒头啃。你不是在家里搞温室大棚吗?”
“是啊!盖了座大棚,花了三四千,还剩下聚氯烯薄膜、草帘儿、铁条没买,没钱了,天又热了,到七八月份才能种大棚蔬菜,我就瞅空打工挣钱。”张易挺解释一番,说,“超然,我到你爸厂里怎么样?”
“没问题。”孟超然点点头,“咱村到厂里的人不少,走罢。”
“东西怎么办?”常弘扬问。
“扛着!”张易挺麻利地一股脑塞进大帆布袋,背了起来。
8
南台饮料厂开业以来形势一片大好,丹邑饮料市场远远未达到饱和,除了两家汽水厂外别无饮料厂。市场上的饮料多是外地产,河口县的..“乐开心”占据了绝大部分份额,对外县东西,本地人——其实是本地的公仆们——从心眼里反感,因为这证明了他们的无能,虽说惮于“地方保护”的名声不敢公然设卡,但骨子里的排外思想根深蒂固。
据说县里一个领导,孟家民和王支书初二去给他拜年,初三他便到县长家去拜年说:“堂堂丹邑县,没自己的饮料厂,行么?”县长深有同感。
这就予以南台饮料厂极大的方便,开业一个月来,生意蒸蒸日上,让“乐开心”大不开心,而孟家民、谢琬和王支书却开心之极。
孟家民刚发出5000件饮料,正开心,见儿子他们过来,更加开心,一听来意,眉头皱到了一块儿,好半天才说:“易挺是自己人,来厂里当然没问题,不过……”
孟超然脸色立刻变了。谢琬连忙说:“不过啥呢!虽说现在安排人有困难,可易挺不是外人,用着放心!捆扎组的速度老有点儿慢,我看添个人正合适。”
孟家民见妻子擅作主张,大为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易挺,你就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易挺忙不迭地答应。孟超然问:“工资多少?”
“每月300,刚到厂里都这么多。”
“呃……他们那组六个人,有几个以前厂里的熟手是350块。”孟家民隐隐有些不妙。
果然孟超然晃了晃头:“爸,350罢。”
“啊?”孟家民暗暗叫苦,说,“那不行,不符合制度。他们捆得快,待易挺干得熟了再说,别让他们不服气,说咱不公平。”
“公平?”孟超然轻蔑地一笑,“什么叫公平?哪儿有公平?那只不过是安慰人的鬼话。公平?权力就叫公平,面子就叫公平,关系就叫公平!他不学无术没资历没文凭,可他舅舅的战友的二大爷的孩子的同学是一把手,所以局里县里立刻就给你公平!他成绩好,能给老师挣脸面,能给学校提高升学率,老师宠,领导宠,不让值日,不让扫地,不让擦黑板,这些活儿就该你们干!谁让你成绩差?谁让你不努力?人家的时间是黄金啊!人家的精力是分数啊!这就是公平啊!”
孟超然想起公平不由怒气上涌:“好,你说不公平,拿成绩来!要不你爸是厂长或者县长局长也行啊!没这个?没这个就闭住你的臭嘴!”
谢琬满脸忧虑,刚想站起来,孟家民拉她一下,又坐下了。
孟超然一提起“闭嘴”两个字又想起了《少年风》,心中更加愤怒:“既然社会、学校都这么不公平,我为什么就不能不公平?这里的厂长是你,你是我爸,我是易挺的朋友,这就是一切,这就能产生公平!社会是拿什么衡量我的,我就拿什么衡量社会!我说易挺每月350块,谁敢说个不字!没权没势的人面对权势只有一个选择——闭嘴!谁敢在我面前说我不公平我就让他睁眼看看,看看别人怎么做的,看看社会怎么做的。时代在进步,人的观念也在进步,你要的公平在跟着时代走,你也得紧跟着时代走,要不就拉下你、淘汰你、饿死你!饿死了也没人可怜你,只会笑话你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我说,易挺的工资350块,一分不能少!”
“超然!”张易挺再也忍不住了,“别这样!300块已经不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
孟超然一摆手止住他,继续说:“别人整天给我上课,我今天也要给你们上一课。人家教给我的是无用的知识,是莲花落,怎样去要饭,我教给你们的是有用的知识,让你知道怎样去赚钱,怎样去做时代所需要的人才。爸爸,你更该听我上一课,别太傻了,你还得养活咱们一家子呢!”
他哈哈一笑,声音柔和地问:“怎么样?350块,没问题吧?爸爸。”
早没问题了。方才他那激情勃发的神情早把父母给震住了,对儿子的关心超过了一切。谢琬关心地问:“小超……你没病吧?”
“你看我像有病?有也是神经病。”
“哎哎……也……也没人欺付你吧?”
“谁敢!”
孟家民和颜悦色:“我哪里是不舍得,不就350块吗?给易挺又不是给外人。我刚才只是有些顾虑……总得考虑清楚吧?”
“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儿子问。
“清楚了。”父亲回答,“三百五!”
见事情已了,常弘扬记挂着卖东西,孟超然只好陪他一块走,他一走,张易挺便坚持推辞那50块,只要300块。孟家民既已“考虑清楚了”,说什么也不敢反悔。张易挺说:“超然那儿你放心,我会跟他讲明白。他方才一时冲动,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靠特权得好处,别人瞧不起;靠你们混饭吃,姓张的不干!
孟家民只好应允,不料张易挺刚走,谢琬就同他发起了火:“我看小超跟你发脾气,你怎么办!你当大老板了,还心疼那俩小钱?没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她这句话正戳中了孟家民的痛处,到底是夫妻,彼此了解,一针见血。孟家民在村里就有些“气管炎”的名声,但他一个外地人落户南台,就必然得小心翼翼地活着,整年整月陪着笑脸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甚至全村首富的地位也没带给他内心的尊严。如今到了县城,跳出了邻里关系的束缚,却跳不出妻子的束缚,他是何感受?当即吼道:“从今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谢琬哼了一声:“摆厂长架子呀?你也不掂量掂量,从接手到现在,你干了多少事?从进原料到生产、管理、帐面、销售,哪一样不是我跑的?我跟你说,在人前我让你点儿,关了门儿,你少跟我说这种话!做了十几年夫妻,当我不知道你多大份量!志大才疏,死要面子。”
“你?”孟家民怒视着她,“咱俩可有几年没吵架了,你别玩儿过了头!”
谢琬哼了一声:“有本事今晚我就不去了,你跑去。”
“我去就我去!我一个人去!”孟家民气极败坏地说。
他这厂子总资产百余万,在税务部门注册的却只有40万,道理很简单,只要有“自己人”,什么不是由自己办?不过这“自己人”既非血缘关系,也非知交关系,而是“社会关系”,其表述就是权势加利益加人情。前两者早已明里暗里皆大欢喜地两清了,后者还欠着,他得还去。
谢琬终究不放心,叮嘱道:“这次去得把工夫做足。这关系,以后还用得着。至于农机站那帮人,就别在他们身上费工夫了。……还有,明天清明节,你得和我回南台上坟去,别以为一到县城就和我们家一刀两断,谢家祖宗还是你祖宗。”
孟家民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9
4月5日,清明节,《月令七十二解集》曰:“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原本清明节只有农业上的意义,由于此时春暖花开,雨水充沛,民间正是春耕春种,植树插柳的最佳时机,只是清明前两日为寒食节,据传为纪念芥子推,有些祭祀的活动,由于两节相近,渐合为一。唐宋时清明节便综合了插柳、植树和扫墓、踏青等内容。
不同节令对不同的人意义也不同,一到清明,大学桥如临大敌,全民动员:全体至太行山烈士陵园扫墓,祭奠先烈,坚决作为神圣的政治任务完成!
于是乎,大道上旌旗蔽空尘土飞场,全校两千余人加上其他学校上万人人头攒动,黑压压铺了七八里,巨龙般张牙舞爪扑向烈士陵园。
这里是太行山南麓,因富含铜矿,故称“铜岭”。然而如今再叫铜岭却要叫人笑掉大牙,铜矿已被当代的败家仔用炸药轰炸得一粒不剩,整座山头的郁郁葱葱的松柏树也被砍了换钱。如今的铜岭其实应该叫“童岭”——童山秃岭。
烈士们便安息于孝顺的后代为了他们的清静而使之寸草不生的两座山岭相环峙的山腰上。整座陵园气势宏大,一重重的石阶绵绵不断直至山顶,革命历史博物馆等建筑于石阶两旁依山势而建,落差非常之大,一个的门前就是另一个的屋顶,从下望去屋脊重重甚有气派。
山脚下人满为患。来者不止学生,一些政府官员享受了几十年,想起了为自己手中大印、杯中美酒、金屋小蜜、座下小车而牺牲的同志们,大大不好意思,当下心血来潮一时情动坐着桑塔纳、奥迪、红旗、蓝鸟、奔驰、宝马、保时捷、法拉利前来致以崇高的敬意深切的哀念。于是乎,陵园下成了万园汽车展。
周启腹中饥饿,一时倒没注意到这些,把一肚子酸水全撒到卖东西的小贩身上:“奶奶个熊,一到清明节,连小贩也想起了烈士,一个个跑来捞一把。”
孟超然摇头不同意:“烈士给了他们自由却没给他们富强,这些未完的事业也需要烈士们死后来完成,死诸葛吓死活仲达,死烈士搞活小商业。”
周启大笑。两人说说笑笑,忽然间孟超然一转头:“小萱哪儿去了?……弘扬,永川,小马季呢?”
周启一看,也作声不得。只见整个一六班在人潮冲刷下已像奶粉一样溶解,全是水,一粒奶粉都没了。
“算了。”周启叹了口气,“咱们上去找找他们,顺便瞻仰一下烈士。”
“瞻仰?”孟超然笑了,“这词儿用得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一见密密麻麻的坟墓,一种强烈的震憾猛地爆发,他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轻佻,上千座坟茔覆盖了整座山坡,想起这些近在咫尺的为自己的今天倒了下去的勇士,纵然面对的只是一种印迹,但这种印迹下潜藏的尸骨与鲜血却形成巨大的冲击力,无论什么样的心态立刻就像钢水灌进了钢模,全被塑造成沉重的哀念。没有人笑,山下人声鼎沸,山上静默一片。
他在密密的坟茔间行走,周围少有人来,瞻仰只是一种表示而不是目的。忽然间坟茔交错的空隙里白衣一闪,他惊诧地走了过去,只见一座墓碑前蹲着个女孩子,双手合什正默默祷告。他只看见她的背影,一身白衣,长发披拂。默念片刻,她拿出一些小纸鹤堆成一个圈儿放在碑前,转身离去。
他心中好奇,凑过去一看,碑上刻着:闪明寿烈士,1925~1951。
“她是他什么人?”他好奇之极,顺手拣起一只纸鹤:用绿格稿纸折的,很漂亮。他端详一下,忽见稿纸上印着四个字:鳞羽斋笺。他大吃一惊,突然想起去年托林芷霞设计《少年风》,林芷霞让他当场赋诗用的就是这种稿纸!
他急忙回头,人已不见。他一路追出陵园,左右张望,不远处的石阶上,拥挤的人群中,白衣一闪,他急忙奔去,忽见林芷霞赫然在旁,他不敢再动,立于石阶最上层望着。那女孩子正往下走,林芷霞从背后喊了一声,她霍然回头,嫣然一笑。孟超然心头巨震,脚一颤,险些从石阶上掉下去。
太美了!那种容颜,那种风姿,那种神采仿佛黑暗的夜空突然爆闪出一团流星雨,让人在目眩神驰心神颤动的同时呼吸为之停顿。她笑吟吟地拾阶而上走向林芷霞,山风荡荡吹起飘扬的秀发,衬着那张明艳而骄傲的容颜,漫山遍野的人们全成了一摊烂泥,只为培养出一朵美绝天地丽夺造化的玫瑰。
孟超然正在发呆,周启满头大汗跑了过来,老远便大叫:“超然!孟超然!”
林芷霞正与那个女孩子谈笑,一听“孟超然”,猛地抬头,恰恰触到他的目光,孟超然一阵尴尬,她走了过来:“你也来了?小萱呢?”
一提小萱,孟超然更觉尴尬:“哎……她……走散了。我正找她。”
林芷霞笑着俯耳对那女孩子耳语几句,那女孩子好奇地望着他。孟超然见她简直美到了极至,虽然眉毛有些浓,肤色有些黑,这在其他女孩子脸上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缺憾,但配合她的五官,竟那么和谐、那么自然,更多了一种高贵的气质。
在这种气质的压迫下,孟超然更觉自惭形秽,讪讪地和林芷霞说了两句,立刻逃之夭夭。
周启见他过来,急切地说:“白小萱……就在山顶,还有马林涛和沈丹。快走。”
一听“白小萱”,他立刻清醒过来:“走。”正走的刹那,脑中火花一闪,“这女孩子在哪儿见过!一定见过……那骄傲的神情……对,是她!林芷霞画的那幅名为《白桦》的油画,模特儿就是她!”
他这才明白自己当时赞美画上的女孩子,林芷霞为何如此生气了!
“超然——”
正沉思时,山顶一块巨石上白小萱欢笑着向他招手,旁边是沈丹和马林涛。他上去刚转过一个弯儿,只觉眼前一暗,一座孤峰如笋如火虫傲然矗立于山道旁,似从平地涌起直侵云天,煌煌烈日完全遮没在其后。
白小萱一见他就诉苦:“沈丹太不够意思,只顾和马林涛嘀嘀咕咕。”
沈丹嗔笑着打了她一下:“我撕你嘴巴!”
孟超然恍然大悟,瞪着马林涛:“原来……你和……哈哈!”
马林涛一向以不问世事的书生隐士自居,一听之下,不禁讪讪:“她……”
“什么我?”沈丹立刻对他吼道,“你!”
“噢……我。”马林涛苦笑,周启哈哈大笑。
孟超然方才一直对着孤峰沉思,忽然问:“有笔没有?”
游陵园,谁带笔?他拉开白小萱的背包,一翻找出一支唇笔,一枝眉笔,伸手在孤峰石壁上写了起来,周启小声说:“写诗。”
“别说话。”白小萱打断了他,仔细看着,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古体诗:
〖溪头问山径,扬手指孤峰。傲岸起雄土,一臂破长空。
如我天梯梦,满耳凤凰声。如我凌云笔,倒插天地中。
俯仰吞落日,挥手赠别情。莫道世人谓,我称汝“无名”。〗
最后一笔点完,孟超然哈哈一笑,手一扬,白小萱知道他有写完诗后抛笔的习惯,忙叫:“别扔,那是我的眉笔。”
孟超然一愣,忙还了给她。周启啧啧地说:“昔日张敞用它给夫人画眉,今天超然用来在石壁上题诗,两代风流哇!”
马林涛在书堆里呆久了,对女孩子的习性不大熟悉,问:“你上山带眉笔干嘛?”
周启怒其不争:“你跟沈丹谈恋爱怎么这么孤陋寡闻?我敢打赌,她包里不但有唇膏眉笔,还有小镜子小梳子洗面奶,足以装备一个梳妆台。”
白小萱、沈丹一起踢他。马林涛恍然大悟:“哈——当学生的不带书,却带这些。”
孟超然严肃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当学生是一时的,当女人却是一辈子的,所以书可以没有,化妆品却不能不带。”
四人一起大笑,白小萱咯咯笑地前仰后合。
※※※
这是众人所听到的她最后的笑声。命运之神是高明的剧作家,它先让你笑,再让你哭,它不会让你一眼看到一幕悲剧的结局,甚至用欺骗的广告让你带着笑声入场。序幕拉开,它让欢笑充满剧场;进入高潮,它开始给你一个恐怖的预感;直到落幕,血淋淋的场面突然出现,于一瞬间毁灭了一切。当你正为主人公惋惜时,它才告诉你——主人公就是你。
白小萱带着笑声入场,这一天是一九九五年的清明。
10
一九九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五十周年,德国日出日本雨,常使英雄气填膺。
一九九五年是中国国有企业改革攻坚年,婆婆媳妇齐动手,两个和尚没水吃,越改越乱,越攻越坚。
一九九五年是反贪污腐败年。
中国政坛大地震的一年,腐败者们再创辉煌的一年,祖国的心脏成了洪洞县的一年。
小小丹邑县地方服从中央,一听号召立刻有人腐而败之,名震丹邑县。老子断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然而中国政坛的腐败劲头让他大吃一惊,如惊雷闪电,如狂风暴雨,无休无止无有宁日,他只好解嘲曰:“腐可道,非常腐,贪可名,非常贪。”只觉俗人昭昭,他独昏昏,俗人寮寮,他独闷闷,大叹一声,骑着青牛一溜烟儿逃出了函谷关。
白小萱随之而去,再无消息。
自烈士陵园一游,高一六班里再也没有出现白小萱的身影,给无数人留下了一个猜不透的悬疑。孟超然更是备受煎熬,开始几天还好,仅是思念——凡看一句必是相思之语,凡读一书必是情痴所著。对《老子》他越看越惊奇,只觉处处暗合他相思之心。
“天地之间,其犹囊橐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他考证,这“天地”就是人心,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之间”明而白之阴阳之间,阴阳之间即男女之间也。老子是在比喻:“男女之间难道不是个风箱吗?它空虚却无穷无尽,愈想排除,产生的风量愈大,爱情之火就煽得愈旺。”
“对爱情把握得如此细致入微!”他大赞道,“老子,真乃情圣也!”
然而赞是赞,他也得受这“风箱理论”的煎熬,日子就是思念,日子也是担忧。白小萱一去无踪,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徐文婥、沈丹、林明华、林芷霞、甚至马文生也莫名其妙,一天……两天……两星期……一个月……孟超然忧心如焚,连连给她家打电话,她妈妈一听,一句话——“不在”——挂了。
“她病了吗?她……父亲又骂她了吗?”孟超然日思夜想,憔悴不堪。
时间无知无觉,它不解人意,管你的思念忧虑、痛苦憔悴,它是麻木的刽子手,凌迟着人的心。日升日落,东起西沉。沉了又如何?还有一个个漫漫长夜,夜未央,情未尽,思欲绝,人心碎。长夜尽了又如何?空空依旧空空,伊人依旧无踪。
正这时,杨辉找他,看着他愁苦憔悴的神色,颇有种欣赏的意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相思的最低境界。”
“你什么意思?”孟超然怒道。
“没别的意思。”杨辉一脸神秘的笑容,“告诉你最高境界——醉死情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孟超然冷冷地说:“你是来骂我的还是打架的?”
“不是不是,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听你就不痛苦了。”
“什么秘密?”
“小萱失踪的秘密。”
“说。”
“她爸爸——白校长犯了案!”
“什么案?”孟超然不屑一顾。
“贪污受贿。”
“放屁!”孟超然大怒。
“你不信就算了。”杨辉说,“小萱一个月不见人,你以为我不担心?我四处打听,后来我爸一个检察院的朋友告诉我,白在宁被人控告受贿,本来不够立案,后来那人又上告到省里,说白在宁当铁中校长时修建教学楼受了工头的贿,以至建成一座危楼,几百名学生的性命岌岌可危,省里这才派人来查。”
孟超然半信半疑,问:“怎么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我前几天还见白校长了。”
“省里也知道大学桥校长的地位,怕一动他,影响了一个月以后的高考,正在秘密查访,打算高考完了再找他算帐。”
孟超然目瞪口呆,杨辉满意而去。
11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是尖的,不知道什么人从什么渠道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传入了大学桥,大学桥立刻轰动,众口相传,议论纷纷。
“白在宁贪污受贿,被逮捕了!”一人说。
另一人立即否定:“不对不对,没逮捕,只是被拘留审查。”
他又说:“据说他贪污了好几万!”
“哪儿呀!”另一人大大不屑,“好几万?好几十万!据说家里小洋楼都是别人送的。”
“非枪毙不可。”那人见自己连遭否定,忙说出一句自以为肯定的话。
“枪毙?”他又遭否定。“枪毙的是没本事的,小贪污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大贪污犯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人家白在宁后台硬着呢!”
众口如川,不可扼抑。学生们甚至连白在宁怎么伸手怎么数钱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曾亲手递了过去。这就证明学生的一个特点:阅力是有限的,想像力是无限的。
流言如风,孟超然如风中飘絮,在教室里心神不定,他不断望向前排那个空位——他俩始终没缘份同桌。化学老师正大讲几个电子绕着质子转呀转,转呀转,他的脑子也在转呀转。
※※※
白小萱白衣长发,轻盈地走进了教室,课堂上下上百双眼睛盯着她,她睬也不睬,笑着向他走来。他满怀欠咎,轻轻握住她的手:“小萱,你瘦多了。”
白小萱温柔地垂下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只是我们,我们什么人也不是。”
全班上下目瞪口呆,尽皆茫然。她的话只有他能够理解,他笑了:“我们什么人也不是,我们只是我们,不是儿子,不是女儿,不是学生……甚么也不是。”
他拉她在他身旁坐下。自己为何那么傻呢?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和她同桌,却总是为了这样的原因,那样的顾虑而无法如愿。年轻的心是两颗两性的磁铁,他们为何要抗拒!那是自然的法则。道德也好、法律也好、禁忌也好,世人所承认的一切我们都不反对,但有一个前提——符合自然的法则!否则就是我们的敌人。
白小萱盈盈一笑,坐在他身边,可他的同桌是马林涛呀!马林涛呢?他消失了。何止他消失了,甚至化学老师也不见了,常弘扬、周启、卢永川、许红康、林明华、徐文婥、沈丹……他们都不见了!七十多张书桌上堆得像城墙垛口一样的书籍、资料、作业也全不见了,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留下他们两人。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你在我身边,一切就都在我身边。”
“我很喜欢你此刻的眼神,像被抽空了一样,它让我产生一种幻想,幻想着我可以顺着这条通道进入你的世界。”
“那不是幻想,现在你就在我的世界里,我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我曾经想着要做很大很大的事业,像托尔斯泰一样,我要让每一个人幸福:让饥饿的人有饭吃,让寒冷的人有衣服穿,让不识字的孩子有书念,让没有爸爸妈妈的娃娃有人疼……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真的不想了。我如果不能让我最爱的人幸福,我凭什么让每个人幸福?小萱,别离开我,帮我去实现我的理想,还有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大海,金色的沙滩在朝阳下绚丽多彩,我赤着脚走在细沙上,海水一浪一浪,轻轻抚摸着我的脚。我捡到了五彩斑斓的贝壳,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爸爸和妈妈坐在远处的礁石上幸福地看着我。我捧着大海,在我祈祷的时刻,你从大海的波浪里诞生……”
“我们一定会拥有大海的。如果上帝赐给我天才,我的心将成为大海,让传说中的美人鱼,把这里当作她的家。我们一定会在海岸上有自己的家的,用红松做墙壁,用芭蕉当屋顶,青苔就是地板,紫藤就是吊床,远远近近种上挺拔的水杉、纤瘦的椰子、古老的银杏、披拂的垂柳,每天清晨,你从幸福的梦中来到幸福的现实,一睁眼,小钟一样的玉兰花晃来晃去,栀子花香浓浓地像一杯酒,金色的扶桑吐出长长的花蕊,绿盈盈的草流了满地;小鹿跳来跳去,绵羊安详地吃草,松鼠从树洞里悄悄探出了头,云雀啾啾地唱着……”
※※※
“甲烷是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分子式CH4,化学性质……”化学教师牛大壮像是有些疲惫,说话有气无力的,但这懒洋洋的声音在孟超然的耳朵里却形成了原子弹爆炸般的威力,他想像的童话世界在现实中破碎。他定定神,白小萱踪影全无。
下课了,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他干脆抱头昏睡,以期再续梦中缘。正煎熬时林芷霞来找他,把他拉到操场,问:“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孟超然惨然一笑,“不是我们该怎么办,是小萱该怎么办!我简直不能想像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她从没受过苦啊!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带给她这种打击?为什么?”
他使劲揪着头发,深深垂下了头。
林芷霞语调激动起来:“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以为只有你在关心着她吗?可我现在……我现在能做什么!我能去找她吗?能给她打电话吗?甚至我的名字都不能让她听见。从前最让她快乐的,现在就最让她痛苦。”
“可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她现在需要安慰。”
“你能带给她安慰?”
孟超然沉默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力量竟是这么渺小,在这种天崩地裂般的惨剧中,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深受煎熬的旁观者,他有些恼恨自己:你孟超然平日侈谈什么让全人类都幸福,要照亮整个世界,可现在你连你最爱的人都无法给予幸福,让她在痛苦的深渊苦苦挣扎,你还有什么资格谈你的理想?还有什么脸面做你的作家梦?作家是世界上最无用的职业,除了做梦还会什么?除了发些牢骚还会什么?除了编造一些离奇荒诞你亲我爱郎才女貌的故事还会什么?除了无病呻吟杜撰一些所谓的悲剧赚一笔稿费,两滴眼泪还会什么?几个人会做饭?几个人疼自己的妻子,孝敬自己的双亲?几个人能在最爱的人受到打击时给他们强有力的帮助?他们就是这么一帮人:除了手里的笔,什么都拿不起来。
孟超然心灰意懒,抚着脑门问:“白在宁真的被逮捕了吗?”
“没有,听说检查院正在调查取证,还没有正式立案。不过这又怎么样?小萱受到的伤害就小了吗?即使有一天查清楚了,这一切都是谣言,是有人诬告,小萱受到的伤害又有谁来弥补?谁又能弥补得了?”林芷霞泪光盈盈。
孟超然喃喃地说:“小萱……小萱……”怆痛之情溢于言表。
林芷霞很早就对孟超然有一份朦胧的好感,文学是艺术,绘画也是艺术,经艺术熏陶而出的某种气质在两人身上极为相似。单单是这一点已经使他们易于沟通。她看见他这样,也很是心痛,但痛又如何?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俯仰进退,一言难尽。人生是一场戏,一场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戏,死亡在不远的终点微笑着寂然不动,等待着你走近。剧中人和旁观者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爱着她,她的悲就是你的悲,她的喜就是你的喜。用斯宾诺莎的论证来说,就是“当一个人想象着他所爱的对象感觉痛苦时,他亦将随之感觉痛苦,被爱者所感到的痛苦愈大,则爱者所受到的痛苦亦随之愈大。”白小萱正痛苦着,孟超然又如何?高明的剧作家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定律,把全人类连成了一片。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他们的幸福,他们在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时,同时也幸福地感到,自己不是孤独地活着。
孟超然愁肠百转,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能够什么也不做,也许小萱看见我会很难受,但如果我就这样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她会更难受,因为那就证明我根本就不配她爱,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别人会尝到,但我不会让小萱尝到。”
林芷霞尊敬地望着他:“你想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12
接下来的日子他成了一个守望者,每天他认认真真地听课,以便在繁重的学业的夹缝中挣脱出来。白天留给了功课,晚上留给了思念,傍晚则留给了小萱。在那个时候,他走进县城东北角的一条新街,站在一棵橡皮树下眺望着不远处那座白色的小楼。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但这一堵墙隔开了一切,他听不见她的心跳,听不见她的哭泣,他们在两个世界,一颗心分成两半。有几次,几个穿警服的人走进去,又有几次,白在宁满面愁容地走出来,他甚至见到田副县长胖大的身躯钻进停在门口的桑塔纳,然而小萱却从不曾出现。街角有一部公用电话,他却从不曾走近它,该说些什么呢?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有痴痴地望着那座小楼,期望着某一刻,哪个魔术师让他的目光穿透墙壁,让他的心被小萱听见。
这一天是周六,灯光缀满了夜幕,魔术师没有来,只有那部白色的电话静静侯在那里,小萱就在另一端!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去抓起了电话,5219——吾爱永久。
“喂,找谁?”声音麻木,有气无力,是她妈妈。
“白小萱在吗?”
“你是谁?”
“……”长久的沉默,“……同学。”
长久的沉默:“你等一会儿。”
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凝滞了,孟超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喂……”声音娇柔、无力。
“小萱……”
那一端响起了令人心醉的啜泣声,仿佛有大滴大滴的泪顺着电话线流淌了过来,孟超然脸上湿漉漉的。
“别哭,别哭……小萱……别哭……”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也是这样哭泣着,那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在全班几十道目光下,他为她拭干了泪水。而今呢?
哭声依旧在响,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别哭,别哭”,想好的言辞,倾诉的话语全被这哭声冲刷个无影无踪,他整个思想里只剩下一个词汇:别哭。
电话中忽然有了声音:“以后……你永远……永远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盲音响起。
他呆呆地握着话筒,夏夜的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大汗淋漓,回头再望一眼幽禁着伊人的小楼——燕子楼中,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走在夏夜繁华的大街,灯光迷氵蒙了双眼,他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喝酒。两旁是连绵不断的排档,他找了家最冷清的进去。老板殷勤地问:“想吃点什么?”
“一碟水煮花生,十根羊肉串,……啤酒。”
摊位最里面墙角的客人正独自斟酌,一听之下回过头来,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愣。
“孟超然!”
“杨辉!”
杨辉笑了:“你今天才想起喝酒?”
孟超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杨辉叹了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还计较什么呢!来,一块儿喝罢。”
孟超然默默坐了过去,问:“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杨辉灌了一口,闭上了眼:“白在宁只怕难逃这一劫了,他捞得太多了,买书买资料吃回扣,体育器材,办公用具,改造校舍,哪样他都敢伸手,检察机关现在确认的就有20万,仅400年校庆就捞了3万。尤其招生,大学桥,重点中的重点,人人拼命往里挤,一分五千——这是学校的价钱,但到他那儿走一趟,三千块一个批条,搞定。”他笑着望了望孟超然,“咱俩都这样进来的。”
“叭——”孟超然手中杯狠狠地掷到了墙上。
杨辉笑吟吟地替他换了一个:“耻辱是摔不掉的。实打实地判,他不死也得蹲一辈子,可人家上头有人,检察院正为这个头疼呢。上次校庆你见过那个胖子田副县长吧?他爸是咱县老书记,文革时差点儿没被斗死,白在宁救了他一命,田副县长欠人家一条命呢!”
“那又怎么样!”孟超然猛灌三杯,瓶已见底。
杨辉愣了愣,颓然说:“唉——是啊!无论是死是活,小萱是毁啦!毁啦!……想想当初,咱俩差点儿兵戎相见。我输了,可你赢了么?”
孟超然大为刺心,哼了一声:“任何一个无赖都可以对林青霞说我爱你几斤几两,不信你称称,谁睬他!”
杨辉霍然抬头,怒视着他:“咱们现在同病相怜,我不想跟你翻脸,谁也别笑话谁!老板——啤酒!20瓶!你敢吗?大情圣!”
孟超然一语不发,掂起瓶子,咕咕咚咚仰脖而尽,“叭”地一声掷在地上。杨辉大笑,仿而效之,一仰而尽,“叭”地摔个粉碎。刹那间排档内一地碎玻璃片。老板心头恼恨却是脸上堆笑,一瓶一瓶往上送。
孟超然心有余而肚不足,摔到第六瓶连瓶子在哪儿都找不到了,见杨辉还在摔,只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算了……我……我承认……喝酒……寻求……堕落,不如你。其其……其实……赢了……又……又怎样?……还不是……一……一无所有……哈哈哈哈——”
杨辉站起来也如风中之柳,晕头转向,不过有一点他还挺清醒:“终……终于……赢了你!哈——不……不过……我……我可不是……堕落……不是堕落!……空虚啊!”
“空……空虚?”孟超然见他站立不稳,主动“扶”着他,其实不如说“靠”着他,“你……你没有理想?不不不……不知道……自……自己想要什么?”
“理想?”杨辉一个踉跄,“那是……什么?我……我想……要的……什么没有?要什么……我……我爸就给……给我什么,你……你们拼……拼命十几年……要……要考的大学……对我来说……又算……算得了什么!北大……进不去,可咱……咱省的……哪个大学我……我进不去?工……工作?不……不是吹……我现现……在辍学也……也能找……找个好工作,我需要奋……奋斗吗?我……我学习不好……我承认,可我需要……学习吗?需要……努力吗?他妈的……妈的……无聊哇!空……空虚哇!”
杨辉结结巴巴语不成文,不过孟超然倒还听得明白,心中不禁难过,望着他酒精烧红的双颊,忽地扳住他的脸吼道:“你……你他妈听着,我……我比你强!你他……他妈……敢不敢跟我比?”
“比……什……么?”
“成绩!大……大学桥……衡量……你……你是不是人……就凭这个。”
杨辉大怒,一把搡开他,吼道:“你……你听着!半……半年内我……我超不过你……我……我他妈在……在大街上……从西……从西爬到东!我……我不当人了。”
孟超然哈哈大笑,不经意地回头,长街如带,长夜如墨,一弯细月冷冷地目夹着眼,它是谁在孤独中凝望?一时悲从中来,痛苦地喊了一声:“小萱……”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街上。
13
燕子楼中,眼眸凝止,久久不忍离去,她看到了什么?看见了心碎的人儿吗?她是否就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月亮,从十八世纪的丹麦走来,收集月色下的悲哀与痛苦,伤心与泪水,说给天真的孩子们听?但这些人世的苦难他们还不应该知道啊!他们应该留着童年的天真与欢笑,尽情地嘻闹,尽情地玩耍。毕竟,欢乐的日子太短了,悲伤不应该预习,当它来临时他们就明白了。
泪水如珍珠,摔碎在电话机上。白小萱默立良久,默默离去。虚掩的卧室门里,父亲默默地望着,他始终不敢走出来。
月儿去了又来,又一个黄昏,又一个日暮,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父亲,他是一个罪人,国家的罪人,家庭的罪人,女儿的罪人,他能做什么?能擦干女儿的眼泪吗?他的手已脏。白在宁欲哭无泪,回过头来目光刚一触及妻子的眼神立刻又缩了回去,屋里的灯光太刺眼了。
电话铃响了,赵淑华接起话筒,白在宁像没听见一样,呆呆望着楼梯口出神,妻子看了看他:“是老田。”
白在宁像挨了一鞭,冷不丁跳起来夺过话筒,刚听一句,脸色立时变了。
“怎么啦?”妻子关心地问,脸色苍白。
“没什么。”白在宁强自镇定了一下,“老田在丹邑大酒店等我。”
他应付了几句放下话筒:“明天必须把小萱送走!”
“明天!”赵淑华流下了眼泪,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白在宁默然不语,低头走了出去,赵淑华失声痛哭。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让她转眼间失去丈夫,失去女儿?电话铃又响了。她擦擦眼泪拿起话筒。
“请问白小萱在家吗?”
是上次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她恼怒地问:“你找她干什么?”
“小萱……小萱现在很难过,我想安慰她,我能的,阿姨,请您告诉她一声吧!我姓孟。”
赵淑华刚想把电话摔了,心忽然揪了起来:小萱便没有做错什么,可老天爷对她更加残忍,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同学,一个女孩子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呢?
“女儿明天就要走了。”她悲哀地想。这一刻,母性中最伟大的一面终于出现了:理解。她轻轻说:“你等一会儿。”
小萱的房门仍旧紧紧地关着,母亲敲了敲,小心翼翼地说:“小萱,电话,是一个姓孟的打来的。”
他们家有好几部分机,其中一部就在小萱的床头柜上。白小萱从麻木中醒来,她就这样托着腮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那里有幸福的蓝精灵在跳舞。
“姓孟!”她心中一阵伤痛,这么多日子来,她努力逃避这个名字,可它总是无处不在,在眼中,在梦里,此刻,它在电话里。
她不由自主伸手抓起了电话。
“小萱,我爱你。”
“你是……超然?超然……我……”白小萱放声痛哭。
“小萱,别哭。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们是一颗心,你的心碎了难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不痛吗?”
“你不要说了,我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超然,我们的过去,你好好收藏着吧!我要丢掉它了。”
“不!小萱,你为什么……你怎么能够……你……走罢!”声音凄怆,充满了有心无力的悲哀和绝望。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小萱目光茫然,喃喃地问自己,也问孟超然。
孟超然沉默良久:“你……走罢!只是不要带着遗憾。你知道吗?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你家门前,望着你的窗子。我知道你看不到我,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仍然希望,希望有一天,某一个时刻,你睁开眼,我就在你的面前,那时候你会不再孤单,不再难过,从前的日子重新回来。我不敢乞求我再得到什么,我只是乞求,乞求你不要再失去什么,什么都不要再失去。小萱,你要坚强起来,快乐起来。你要知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该痛苦,但你应该快乐;即使所有人都该下地狱,但你应该上天堂。”
白小萱默默地听着,泪无声地流着:“别说了。超然,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乐。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失去一些……对我也是很公平的。每个人都斗不过命运的,对吗?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们永不会分离。”
“不!命运是什么东西!我要扼死它!不相信吗?小萱,你现在渴望什么?”
“我渴望你在我眼前。”
“你推开西面的窗子。”
西面临街,白小萱的屋子有两扇窗户,南面窗子旁边有一扇门,通向阳台,西窗临街。她托着电话机走到窗旁,拉开了玻璃窗。街上的一棵橡皮树下,一个人微笑着。
“超然!”她惊叫了一声。
“小萱!”
声音在电话里和楼下同时响起,她这才发觉他手里拿着手机。谁说银汉迢迢,谁说鹊桥无路,现代科技可以创造出让人热泪盈眶的奇迹!
“小萱,你瘦多了!你为什么不懂得心疼自己?你不知道我会心疼吗?”孟超然充满了怜惜。
“超然,对不起,我没想到还能见你,我今后一定会注意的。”白小萱像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恢复了从前的柔顺。她仍然对着话筒说,但和方才毕竟是两回事,心情也是两回事。
孟超然也没有放下手机,他生怕漏掉一个字:“小萱,以前的欢乐也好,以后的痛苦也好,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们需要面对的是现在,现在!懂吗?难道你要自己每时每刻都难过吗?小萱,下来好吗?让我们再相聚一次,最后一次。”
白小萱痴痴地望着他,在他明朗的眼里、自信的嘴角,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从前的影子。从前的偶像已经破灭了,在白在宁孟超然冲突又融和的幻象里,前者渐渐淡漠,后者渐渐凸出,前一座山崩裂倒塌了,后一座山是她唯一的依靠,这时她才发现,她竟然寄托了那么多在他身上,它们都已开了花,结了果,她却无法收获了。山不会动,人将离山而去。
她点点头。孟超然哇地跳了起来,向她挥了挥拳头,那是力量的标志。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点头!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胜利!谁的胜利能和它相比?拿破仑让欧洲颤抖,但他的哪一场战役能和它相比?秦始皇长鞭东指,六国俯首,但在这面前又是多么不值一提!这是两颗弱小的心灵对命运的挑战!自古及今,天上地下谁曾战胜过命运?谁没有在命运面前饮恨?谁没有发出绝望的呼喊?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多少英雄在这句魔音里黯然收场,可是而今,天与地是那样光明,伤与痛是那样平淡,空气里每一粒分子,树叶的每一丝颤动都是那样欢乐,一切的生物全都成了天使,一切的非生物全都有了生命。
夜色轻垂,像一袭薄纱披在两人身上,他们紧紧相偎着,身影在路灯下合二为一。他们悄悄地说着,慢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走向哪里,就这么相互依偎,感觉着对方的气息。有时候,路岂非也正像人一样毫无目的?只知道东西相连,南北交错,谁又知道自己要伸向哪里,尽头又在哪里?
也许,没有目的才是最幸福的。
“小萱,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孟超然问。
“什么?”小萱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问。
“日后我如果拥有一片大海,我会在海岸上造一座小房子,在房前房后种上小萱……”
“你又使坏!怎么会种上我呢?要是我,我就种上孟超然这个大头鬼,秋天一到,拔萝卜一样拔出许多大头鬼。”
“那我可得意了,把你团团包围,看你还能不能离开我。”孟超然笑着刮了她一下鼻子,忽见白小萱神情一黯,连忙改口说,“我可是说真的,小萱是一种草,叫‘小萱草’。你吃过金针菜么?”
“吃过。”
“那你就吃了你自己啦!”孟超然得意地说:“‘小萱草’就是金针菜,这是周启告诉我的。”
“它漂亮吗?”白小萱关心地问。
“你不会照镜子吗?她真是漂亮极了,像兰花一样,不,兰花像她一样。”
“真的?”白小萱笑得像朵兰花。
“当然是真的,那时候我会多么幸福呀!睁开眼是小萱,闭上眼是小萱,闻到的是小萱,吃到的是小萱……多么幸福。”
小萱的眸子里沁出晶莹的泪水,孟超然尤未发觉,沉浸在幸福的幻想里:“小萱,到时候你愿意来陪伴我吗?”
“愿……意!”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孟超然愕然低头,只见她已然泪流满面。他一阵心痛,伸手搂住她,替她拭干了眼泪,白小萱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路人纷纷回头,孟超然生性洒脱不羁,睬也不睬,只是安慰着怀中的人儿。幸福是快乐,幸福也是痛苦。命运就是如此残忍,它就像一个顽皮的小人儿,把痛苦熬成糖,在地上写下幸福,引诱那些芸芸众蚁倾巢而来忘情地舔吮,当他们越陷越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时,蜜糖冷却了,还原了,痛苦露出了它狰狞的微笑。直到有一日,蚂蚁们再也无力挣扎,或上天堂,或下地狱,这才在碧落黄泉中看清了使自己沉溺而毁灭的骗局——命运。
好半天白小萱才止住了哭声,脸上泪珠盈然,孟超然拭了又拭,说:“小萱,今天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你一定要快乐,咱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白小萱垂下头:“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孟超然心痛之极,轻轻搂住她问:“你想吃什么?我猜你肯定能吃下一头大水牛!”
白小萱卟哧一声笑了,脸上犹自挂着泪珠:“我想吃糖葫芦。”
孟超然发了呆:“这……现在哪去搞糖葫芦?”
“我就是要吃糖葫芦。”白小萱撒娇似的说。
孟超然四处望了望,为难地搔了搔头,说:“你看我这脑袋像不像糖葫芦?”
白小萱笑得弯了腰,好象雨中的梨花:“像,你割下来蘸蘸糖。”
孟超然缩了缩头:“想割也没刀子呀!有刀子也没那么锋利呀!有那么锋利也不卫生呀!再想想别的罢!权寄一颗……糖葫芦于项上,白大小姐何时需要,小人何时奉送。”
“饶了你了!”白小萱瞪了他一眼,“那就——汤圆吧!”
孟超然大喜:“有有。”
两人吃过汤圆,孟超然又“诱骗”她吃了几根里脊,逼着她喝了一碗馄饨,这才罢手。
长夜无尽,长街无尽,欢乐亦无尽。欢乐也并非只属于他们,街头的一处溜冰场上的士高音乐震天价响,男男女女穿着冰鞋飘乎来去。轻盈的动作,欢快的笑声,激情的音乐,溜冰场上简直成了一个狂欢的世界,偶尔有人扑通摔倒,场上立刻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一串,这时人们笑得更欢。伤痛有时也有助于娱乐。
孟超然津津有味地看着,白小萱问:“你会溜冰吗?”
“不会。”孟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大老粗。”
“我教你啊!”白小萱眨了眨眼,一脸恶作剧。
孟超然没看出来,大为兴奋:“真的?你会溜?”
白小萱撇撇嘴:“十二岁就会啦!来吧!大老粗!”两人买票进了溜冰场,孟超然强作振定地穿上冰鞋,刚系上鞋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白小萱哈哈大笑,伸手拉他起来。
“溜冰关键是掌握好脚下的平衡。来,拉紧我的手,开始先慢慢走,就像平时走路那样……”
孟超然刚跨了一步,前脚向前滑,后脚像后滑,来了个大劈叉,亏他腿上有力气,一收腿,两只脚慢慢聚拢,这下子心里可没底了。
白小萱不再笑话他,一本正经地教着,先拉着孟超然咔嚓咔嚓走了几圈:“现在,你开始一只脚慢慢向前滑……对……不要直着向前滑,而要划个弧形,向外的弧形……”
孟超然脚向外滑,一下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向后栽倒,白小萱紧拉着他的手,危急中他想甩开她的手,没甩开,两人一齐倒了下去。孟超然应变迅捷,脚一撑地恰巧倒在白小萱身下,伸手抱住她。溜冰场是个很适合摔跤的地方,你摔倒了很少有人笑话你,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摔跤。
白小萱一缩腿从地上站起来,使劲拽孟超然,好半天他才像一把折尺那样一节一节地立起来。
孟超然大大不好意思:“对不起,连累你了。”
白小萱挺感动:“你只顾护着我了,没摔坏吧?”
孟超然扭扭身子,好半天才说了一个“没”字,他看着那些冰场高手倒着滑,不胜羡慕:“你有他们滑得好吗?”
白小萱“嗤”地一笑:“你瞧着。”
说罢轻轻巧巧地飘了过去,姿式优美之极,滑了几个圈儿后身子一扭来了个360°大转弯,背朝孟超然划着“S”形飞来,眼见得撞到他身上,他急欲躲开时,白小萱忽地旋转起来,长发飘飘白衣飞舞,简直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场内场外立时口哨四起,掌声不断。正转时,她的身形说停就停,于一刹那间凝滞,冲孟超然嫣然一笑,随后斜斜地向人丛中插了进去,两臂一扬,左腿抬起,单脚掠过冰场。绕了一周后,孟超然以为她要放下脚来,不料她的身子竟一下子弹了起来,双腿并拢,在空中旋转两周,作了个芭蕾舞动作。这下子震动全场,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掌声、口哨声、喝彩声响成了一片。
孟超然痴痴地欣赏着,充满了幸福骄傲的感觉,有这样一个女朋友,夫复何求!他感到无数道羡慕的眼光落到自己身上。
“怎么样?”白小萱不知何时已到眼前,骄傲地问。
“好!好极了!”孟超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真让我……自豪……引以为荣,让我终生难忘。”
白小萱羞涩地一笑:“来,我教你吧!”
孟超然凑到她耳边说:“你没见那么多人都盯着你呀?我若再摔倒了,还不让他们开心死?为爱护别人的生命起见,还是Let's go罢!”
白小萱开心地回头瞥了一眼,两人手拉手离开了溜冰场。长街上人已少了,夜正寂寞,人也寂寞。精神一离开那种高度集中、高度刺激的环境,白小萱的情绪明显低落,脸上笼着一层浓浓的忧怨。孟超然想方设法哄她高兴,想了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递给白小萱说:“送给你一样礼物。”
白小萱疑惑地接过来贴在耳朵上,里面有人拿起了话筒,她说了声:“喂。”
“小萱!你是小萱!”一个女孩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芷霞?是你呀!”白小萱惊喜之极,回转头冲孟超然甜甜一笑,“谢谢你的礼物!”
“什么?什么礼物?你不知道是我呀?”电话里林芷霞充满了疑问。
“我和超然在一块儿呢!他把你当礼物送给我。”
林芷霞更是惊讶:“你和孟超然在一块儿?这小子真有办法。小萱,我真的好想你。小萱,你还好吧?”
“好,很好。”白小萱又流下了眼泪,“我也很想你。”
笑中有着泪,泪里含着笑,两个女孩子互相诉说着彼此的关爱,聊个没完。孟超然紧紧靠着她,手机里林芷霞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见白小萱的神情渐渐开朗,方才的忧愁被一扫而光,他大觉宽慰。
快乐在每个人内心生长。这是一项极其了不起的拼搏,命运的魔掌无处不在,它时时刻刻都想把痛苦强加给它的玩物,让他们毁灭。它需要创造一场场的悲剧向人类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它遇到了抵抗,两颗年轻的心灵英勇而无畏地抗击着,在绝对的劣势中,他们不停地遭受着折磨,却又在无声无息地壮大。苦难是真正的磨练,他们的底牌就是幸福,只有对幸福的追求才能战胜命运,正如他们伟大的同志列夫·托尔斯泰所说:“任何人活着都只为了生活得更好,为了自己的幸福,如果人感受不到对幸福的渴望,他就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没有幸福的欲望,人就无法生存。”受难者们生机盎然,命运战栗了,使出它最后的杀招。
两个女孩子谈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千难万难恋恋不舍地话别。白小萱递过手机,两人脉脉地望着,风声从耳边掠过,宁静在身周环绕,他们毫无感受,身边的一切像烟雾一样蒸发,甚至连自己也不存在了,思想中眼睛里只余下对方——对方的一切。白小萱轻轻偎进孟超然的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小萱……”
“嗯。”
“小萱……”
“嗯。”
此时无声胜有声。语言既是思想的表达,在心灵融和的当儿,它显得多么多余。
命运开始微笑了。孟超然衣兜里的手机“嘟嘟嘟”地响起,他愣了愣,伸手打开。
“超然!你在哪儿?现在都十一点……半了,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急着用手机呢?”
是父亲的声音。孟超然呆呆地望着小萱,她也痴痴地望着他,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痛。痛是什么?
孟超然眼里充满了柔情,定格在心上人的脸上。他瞧也不瞧,把手机凑到了嘴边说了一句:“过一会儿就回去。”说完关了手机。
白小萱一句话也没说,两人相拥而行,前面是南,他们终将分手的方向。
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脚下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们,太渺小了。街上灯火阑珊,偶尔有人急匆匆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他们也许会带着轻佻的目光望一眼这对深夜里的少男少女,于是有人听见了这么一句话:“小萱,我陪你到最后的时刻。”
夜深得像一个黑洞洞不见底的陷阱,赵淑华坐在床上心潮翻滚,丈夫没有回来,女儿也没有回来。她担惊受怕,心忧如焚。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呼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女儿站在了面前。
母亲的心放下了一半:“小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妈,我饿了,你给我弄些东西吃吧!”小萱可怜楚楚地说。
母亲差点惊讶死,这是一个月来女儿第一次主动说的一句话,第一次主动要东西吃。她连忙说:“好!妈给你炒盘你最爱吃的青菜火腿,还有几个晚上刚买的馒头,你再喝杯牛奶。好吗?”
白小萱点点头,赵淑华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了两个多月来第一个笑容:“乖,你先上楼歇会儿,妈这就给你做去。”说完乐踮踮地跑进了厨房。
小萱看妈妈进去了,向门外一招手,孟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拉着他迅速跑上楼梯。等进了屋,白小萱紧紧关好门,这才松了口气。
一个人的世界里如今有两个人了。他们坐在床沿上紧紧地相拥着,倾听着彼此的心跳。这一刻,谁有他们幸福呢?这一刻,谁知道他们花了多少惨痛的代价换取的呢?这一刻不仅仅是这一刻,它是宇宙间凝止了的永恒,是心灵无限伸展穿透了此岸与彼岸的至境。
妈妈在下面叫,白小萱出去吃饭,孟超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回来了,两人又回到了永恒的姿态。
时光无知无觉地死亡,宁静无声无息地成长,他们不言不语享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而伴生的超凡脱俗的幸福,这一刻的到来是多么不易,但它又多么让人痛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的不如吗?如果让他们选择他们又会怎样选择?幸而他们别无选择,命运已经替他们选择好了。
白小萱的身子渐渐沉重,眼皮也合了起来,她太疲倦了,睡罢!亲爱的,睡眠是现实的避风港,是另一个现实,是最幸福的现实。在那里,一切都是虚幻,痛苦也好,哀愁也好,折磨也好,绝望也好,统统都是虚幻,在那里命运再也无能为力,那里不是它的世界。孟超然扶着她轻轻躺下,替她脱下鞋,盖上毛毯。他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那张安宁而圣洁的面容,一缕神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成了天使,飘然欲飞。
他就那么一直望着。她的额头光洁细腻,眉毛轻扫,那样秀美;修长的睫毛微微卷曲,掩映着下面两泓清泉;鼻子小巧秀挺,嘴唇美软红润:整个面容仿佛是上帝费尽无穷心力精雕细琢,却又天然所成而无丝毫的雕饰。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孟超然怀着圣徒般的虔诚在她柔润的双唇上轻轻一吻,他惊讶地发现,两粒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双眼中滚了出来。那是什么?
不知哪里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白小萱从梦中惊醒,她茫然地望了望,看见了孟超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我……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海,梦到了你。你在海边盖起了小房子,在院子里种上了小萱草,然后你却走了,你不要我了,离开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扳着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的眼,“小萱,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永远陪着我!”
白小萱羞红了脸,轻轻垂下眼帘。孟超然等待着她的回答。她抬头温柔地注视着他,柔情似水:“愿意。”
他把她拥在怀里,她喃喃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那里有座古塔,很古老,很古老……我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去找你,世界这么大,不是丹邑县才有我们的家。”
“你不要找我,我怕,超然,你等我吗?等我十年,十年后我们再相遇。”
“我等你十年,十年后你要乖乖做我的妻子。”
“嗯。”
什么样的承诺如此痛苦?什么样的承诺如此幸福?孟超然从桌上的花瓶里拔出一支玫瑰,枝是软铁丝包着绿色的皮。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就是沁河滩,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村里的女孩子们心灵手巧,她们用莎草编成草帽,用狗尾草编成戒指,非常漂亮。”孟超然手边动边说,“她们把草戒指送给她们喜欢的男孩子,男孩子们戴在手上。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钻石戒指,这就是他们的钻戒,他们骄傲地在人前炫耀。从来没有人送给我草戒指,但我却会编,比女孩子编得还好,你看。”
他手里托着玫瑰戒指,指环镂空的图案造型优美,最妙的是顶端恰巧盛开着那朵鲜红的玫瑰,白小萱惊喜地瞧着。
“我送给你,你就是我的新娘了。”
她轻轻接过来,戴在指上,仿佛指上盛开了鲜花,鲜艳欲滴的花朵,洁白柔腻的纤手,说不尽的动人。
两颗年轻的心灵造就了成年人眼里的童话,谁要笑,就该笑他们自己,笑自己心灵的贫乏,笑自己情感的麻木。思想成熟了,思想也枯萎了,纯真的天性在他们眼里成了惊世骇俗,有伤风化的异端,他们始终认为,青春纯洁得应该像一张白纸,而不应该像一朵鲜花,像他们自己一样。
命运不耐烦了。远来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三下,又“当当当当”地响了四下,白小萱循声望去,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怕,超然。”她紧紧搂着他,“你别走,别走。”
“我不走,不走。永远陪着你。”
两人的脸颊轻轻擦着,白小萱感到自己脸一片清凉:“你哭了?”
“没有,是天在下雨。”
白小萱心神飘荡,很久很久以前,《少年风》被查封,在一个夜晚的操场上,她感受到了他的第一滴泪。那晚,孟超然就是这么说的太久了,多少甜蜜、多少欢笑都已不可复见,随时光一去永不回头,两人彼此对望一眼,这才发觉都已经泪流满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流过的泪。”
白小萱喃喃地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孟超然紧紧抱住她,互相拥吻。泪痕交织,交织在化不开的哀愁中。
“天该亮了。”他说。
她没做声。
“我该走了。”
她痴痴望着他。
他失去了勇气,然而她却站了起来:“天该亮了。”
她一阵摇晃,他赶紧扶住她。她轻轻打开门,轻轻走下楼,看也不看周围向他招了招手,平日里套在身上的禁忌和顾虑悄悄地躲了开去。街上星光闪耀,寒意逼人,不夜的路灯支撑着黑夜的天宇在寂寞里昏昏欲睡。灯光匝地,一团一团地铺向远方。
两人相对无言,夏夜的风来去匆匆,留不下一片思念。
“不要再难过了。你要知道,每当你流泪的时候,我的心在流血;伤心时,你要想到:你是在伤我的心。”
“我知道,我要坚强起来。”
“不要恨你爸爸,他比你更痛苦,每当怨恨他时,你就想想小时候。”
风太冷了,白小萱身子颤抖了一下,孟超然温柔地抱住她低声说:“2005年6月1日,我们不见不散。”
“十年后的这一天,我在塔下等着你。”
哪一个塔?孟超然没有问。是否有缘,由天裁定。
“超然——”白小萱忧怨地瞥了他一眼,手渐渐松开,渐渐从他身上滑落。
那眼神,一下子让孟超然想起秋天的湖水,春天的波纹,那样明澈、那样温柔,可它又是那样凄婉。呆然中,他只觉心在片片碎裂,如同远处法国梧桐的枯皮。
他满腔悲愤却无可奈何,满腔深情却无从说起,默默地庄重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了,小萱,保重!”
说罢哈哈大笑,热泪横流,手一挥,转身离去。
凄清的长街,一个人影,默默地站着,站着……
(上部完)
第五章
1
〖相见欢,相见欢,
离别去,肝肠断。
若是相逢在梦里,
如果离痛锁眼帘。
若是咫尺身边过,
如何茫然看不见。
——1995年6月2日〗
他完全沉默了。
“孤独……孤独……你是我永生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会将我遗弃,只有你不会。偶尔,幸福来了,欢乐来了,你悄悄躲开,让我享受这生命中转瞬即逝的片刻;当它们又将我抛弃,你又来陪着我,平息我锥心的刺痛,带给我宁静的愉悦。我拿什么来感谢你呢?为了生活,我已付出了太多……我还有什么呢?只有我自己罢了。我就将他送给你,可以吗?……孤独……不要抛弃我这已被欢乐所抛弃的人!没有你,我还有什么?没有我,还有谁爱你?你被人厌恶,我被人鄙夷,我们又怎能彼此拒绝,像心灵拒绝你,像欢乐拒绝我?……”
他就这样与孤独为伴,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生活里消失,很久都没有人再提起他,他成了他们中间完完全全的平凡者的一员。开学第一天惊警的故事……课堂上同各老师舌战的风采……辩论会上妙语连珠力挫徐文婥的睿智……主编《少年风》如日中天的辉煌……《伙房事件的真相》的正义……公开为企业家贪污申辩的轰动……面对通报批评的哈哈一笑……万岁的呼声……一切的一切全都埋进了地底,随着白小萱的一去,他的心也去了。
※※※
7月28日,丹邑县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根据被告人白在宁的犯罪事实,性质、情节和危害程度,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各条各款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白在宁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犯渎职罪,判有期徒刑三年;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
从此,和孟超然的过去有关的一切都完结了,他开始了新的生活——平凡的、被人忘却的生活。
2
忽然有一天,孟超然这个名字又被人提起。开学后文理分科,自由选择,但他的选择却被剥夺,马文生“命令”他进入理班,班里一片哗然,不过这种哗然只一瞬便平息了,人人都在面临着这种选择。
选科事关重大,关乎人一生的命运。求必有所得,亦必有所失,选择就意味着失去。无论成绩再好,只要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那么个人的兴趣爱好、各科的水平、高考录取比例甚至将来的就业就会形成一个取舍的迷宫,让人在其中迷失方向,尤其是成绩愈好,则患得患失感愈重,因为他们走错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许红康无疑就是如此,丹邑一中实行班主任“终身负责制”,从高一负责到毕业,马文生作为高二文科班班主任,自是极力劝他学习文科。
“但我的政治、历史成绩不如物理和化学呀!”许红康为难地说。
马文生笑着摇头:“你所说的只是分数没有理化高,但你应当知道,政史分数从来就没有很高的,考到120到130就算顶尖了,而理化考到140甚至150满分也不少见。你应该看你各科的名次,你的理化和政史学科排名基本相当,所以你的历史不见得比理化差,对吧?”
许红康犹犹豫豫地点头:“可是我的数学比较好。”
“不是比较好,而是特别好。”马文生肯定地说。
许红康一愣:“那我不是更应该去理科?”
他以为马文生做茧自缚,没想到老马另有脱壳之计,说:“错了!正因为你数学好,你才更应该去文科。”
许红康愕然。
马文生闪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因为大多数人正是因为数学不好才进文科的,你数学好可以使你在文科中非常突出,仅这一门就可以把别人拉下老大一截,而理科的数学尖子非常多,相对你就不显得突出。”
许红康听他翻嘴为云覆唇为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文生以为他被劝服了,心想:“又留住一个。”刚想笑,还没笑出来,许红康又迸出一句:“可政史总是背来背去的,我不喜欢死记硬背。”
马文生为之气结,半天才说:“谁让你死记硬背呢?你要掌握学习的诀窍!”说完又大谈“决窍”,秘授“口诀”。
反正他说一句许红康点一个头,再问选择好了没有,他又摇头,把马文生气得连连摆手:“好……好好好……你再回去想想。”
许红康又想起一事:“马老师,孟超然你怎么会让他进理科?”
马文生一听“孟超然”,想了好半天,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人:“噢……他呀?这个……进文班还是理班并不是完全凭个人自愿的,还参考期末考试的分数来确定,他上次考得不好。这是学校的意愿,我也没办法。对了,你去把卢永川找来。”
马文生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把他支了回去。许红康大为犹豫:去找卢永川?他知道徐文婥去年便和卢永川一刀两断,但在他看来断的是藕,藕断丝莲。正是基于这种微妙的心态,他虽然对徐文婥倾慕已极,也知道她对他有好感,但他却迟迟不敢有所表露,现在……去找卢永川?
他不能不去。不料一找到卢永川,他立遭当头一棒。操场上坐了四个人:马林涛、沈丹、卢永川、徐文婥。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卢永川还说着:“我怎么讲都讲不通,我说我物理不太好,但历史政治挺不错,但我爸就是不听,非让我报理科!”
沈丹笑了:“他是怕啤酒厂后继无人呀!这是培养21世纪的接班人。”
“说是这么说的。”卢永川摇头,“但文科也能学经济,市场营销、经济法、企业管理、对外贸易,我都可以学嘛!我只不过想能有一点机会学学我的哲学而已。”
“永川,老马找你。”许红康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卢永川一愣,看看许红康,又瞧瞧徐文婥,点点头,转身走了。许红康刚要走,徐文婥叫他:“许红康,你怎么选的?”
“我拿不定主意。老马劝我报文科,我也拿不定主意。”
“哎,坐下呀!大家一块儿参谋参谋。”徐文婥仰头看着他,笑了。
许红康坐在了卢永川方才的位置上,林马二人眼神怪怪地看着他,他更不自在,把马文生劝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徐文婥点头:“这道理很勉强。你想考哪一所大学?”
“北大。”
“考北大干嘛不报文科?”
许红康如梦方醒。马林涛皱眉:“北大也招理科,而且比文科还多。”
许红康又犹豫起来。徐文婥摇头:“根据文理录取人数来看,北大的文理两科比例应该是相当的,主要就是它是个以文科著称的大学,想来文科应比理科好的。”
许红康连连点头:“对,对。”
沈丹问她:“你报哪一科?”
徐文婥坦然地说:“文科。”她知道沈丹故意刺自己,便问马林涛:“你报哪一科?”
“文科。”
她又问沈丹:“你呢?”
“文科。”沈丹随口说,一出口才知不妙,徐文婥以已之矛攻已之盾。她大不服气,但情知辩不过她,便另寻缺口:“老马找卢永川干嘛?”
“不知道。”许红康觉得一提卢永川就别扭。
“反正不是劝他报理科。”徐文婥笑着说。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纵然徐文婥慧心绣口,这次也出乎她的意料——马文生正是劝他报理科!
这连马文生自己都感到愤怒,一网把班里英才全收罗进文班多好,即使尊重学生志愿,自愿进文班的他总能让他们进来吧?然而不能,卢永川的父亲——赫赫大名的新阳镇党委书记,新啤集团董事长卢耀发亲自打来电话:“希望马老师劝劝永川,让他学理科。”
校长沈从喜也一再指示:“你要做好卢永川的工作,让他学理科。”
马文生窝火之极,但窝火归窝火,“工作”还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一定要“做好”。他看着卢永川,当真心疼,但再漂亮的女儿也得嫁人。他想了想,问:“你准备选择哪一科?”
“文科。”卢永川想起了父亲,“我对哲学比较感兴趣。”
“这点我也看得出来,听说你还读过叔本华和斯宾诺莎的著作?那么你一定知道他说过一句话:‘我们并不是判定一物是好的,然后我们才去欲求,反之,乃是因为我们欲求一物,我们才说它是好的。’”
卢永川大起知己之感,只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马文生也!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卢永川拉开门一看,竟是孟超然!马文生大为别扭,问:“超然,有事吗?”
“有一点事,我先等着,你忙你的吧。”孟超然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干脆到书架前看书去了。
马文生知道他的来意,早想好了理由,便不再理他,继续对卢永川说:“那么对你而言,你喜欢的也并不一定是适合你的。有兴趣?好!想学感兴趣的?更好!但这就要有一个前提——要有那个机会,只有先上了大学你才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时间、有这个条件去研究你的哲学,对吧?”
卢永川点头赞同。
“好!”马文生涉及到了关键,“你认为文理两科哪一科考上大学的机会更大呢?”
卢永川皱眉:“对我来说,两者的机会同样大,毫无问题。”
“考大学对你来说机会同样大,但考好大学,考名牌大学的机会就未必同样大了。”马文生口才甚佳,说,“高考文理录取人数严重失衡,文科全省录取一万多人,理科六万多人,文科四个才能考上一个,理科两个多就能考上一个。你要考个好学校,哪种比例更有把握呢?”
“应该是理科。”卢永川实事求是地说,“不过那就没法学哲学了。”
“这你就不懂了。”马文生笑着摇头,“啃书本是啃不出真正的哲学大师的。哲学建立在对人性、对社会、对生命的体验上,你纯粹为了学而学,只能懂些流派、理论和术语,这些你不用学它,自己看就能掌握。文科容易自学,理科则不易,它得进行大量的操作、实验和听人讲解,你如果学好理科,再攻文科,这样你不就掌握了一种全面的知识吗?你对人性对社会对生命的体验不就全面而且深刻了吗?这样你的哲学水准又岂是他人能够企及的?”
卢永川渐渐心动了,表示要再想一想。这就令所有的教师为之自豪:可笑卢耀发权大柄重,家资千万却不及马文生一张嘴!
3
孟超然正看马文生从前的课堂笔记,忽见一个角落里记了一则感想:
〖文理分科随感。当班主任快两年了,我越来越感到学生们每到这时候便成了一个悲剧的主角和时代的牺牲品,他们在自以为自主的选择中被迫放弃很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知识。他们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岔路的风景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人类历经千百万年酿成的营养,放到他们手中已被强行抽掉了一半。而这些风景和营养对人格的塑造又是至关重要的。长久以来,教育取向的狭隘性和功利主义剥夺了受教育者一半的人格,加之过早的文理分科和严重的文理失衡以及激烈的高考竞争,学生被培养成了一种工具——怎样适应社会,怎样实现既定社会目标的工具。
目前的社会目标既然是发展经济,那么他们就无可避免地要成为一个经济工具,丢掉人的情感,丢掉人的梦想,丢掉人广阔丰富的精神世界,其结果只怕正是荣格所担忧的——他们再也回不了人之高于动物的‘精神家园’。悲剧的根源在于社会,也在于个人——教育的决策者们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在教育的决策阶层里只怕没人能记住波兰教育哲学家苏科多斯基的话:目前的现实不是唯一的现实,因而不能构成教育的唯一要求。在他们看来,发展经济,培养‘经济动物’就是目前的唯一现实,就是教育的唯一要求。——他们是卓越的驯兽师。可悲,我是直接的驯兽师。1990年8月。〗
孟超然只觉一种强烈的震撼袭上心头,他这才白为何自己以前言论偏激而老马却只让他藏在心里不必说出来,对自己特别容忍,只因为他比自己更偏激,对目前的教育制度更不满,而且更早更深刻!
“可是他为何还要屡屡压制自己呢?为何明知我学理科只会成为奴隶却偏要我进理科呢?为何明知我有文才却不让我学文科呢?”孟超然百思不得其解,一看日期:1990年。他明白了:“他世故了,他成熟了,他清醒了……可他心中难道就不矛盾不痛苦不羞愧吗?”
他正出神,老马已送走了卢永川,问他:“超然,有什么事吗?”
“我想进文班。”孟超然放开课堂笔记,说。
“这个……是学校决定的,我没有权力。”马文生把球踢给了分权错杂的学校。
孟超然情知如此,不再多说,直接去找沈从喜。沈从喜哪有闲心理他,说:“这事儿班主任全权负责,学校无权插手。”又把球踢给马文生。
马文生不敢再给校长踢回去:“超然,学理科并不是没机会考上大学,它的机会反而更多,你别太钻牛角尖了。”
孟超然也不说话,翻开他桌上的成绩表,把自己的理科成绩和文史成绩指给他看,马文生没辙了,太明显了:语文次次第一,数学次次倒数第一。他想了想,叫起苦来,大意是文科班爆满,庙太小,容不下太多的和尚,最后说:“有两个学生的桌子到现在还没地方安置,这样吧,你要能找个愿去理班的,把地方腾出来,你就可以进去。”
他以为自己的后院也像他的嘴巴一样固若金汤,不料孟超然广有人缘,常弘扬为了和他在一个班,选择了文班,一听,深知孟超然进理科无异毁灭,他权衡一下说:“反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个班,至于我学文学理都无所谓,你要进理班我呆在文班也没意思;我呆在文班你进不来更没意思。我这就向老马要求,转班。”
孟超然苦劝甚至威胁和他绝交他都不听。常弘扬知道好朋友学理科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他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地去找马文生。马文生没料到有这种结果,坚决不允,苦苦相劝,但常弘扬为了孟超然也豁出去了,执意要走,当即便搬出了桌子。他这种成绩理班班主任求之不得,欣然接纳。
马文生后悔不已,对孟超然真正上了肝火。结果常弘扬腾空的地方立刻被另一位占据,马文生冷冷地说:“他们手脚快,又没地方了,你再去问问吧。”
孟超然欲哭无泪,痛失好友令他对马文生无比愤慨,存心要报负,于是煽起游说之舌在尖子生中奔走游说。他的口才无人能及,当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劝许红康说:“你别听他那一套歪理,数学好适合报文科?那么为什么那么多的数学尖子选择理科?一个人的选择或许有错,但那么多人都这样选择就一定有道理。老马教文科,他私心太重,故意想留你为他挣脸面。至于你的志向是北大,难道北大文科好就一定要选文科而不管文科有多难考?你要考的是北大,只要哪一科更容易考上你就报哪一科。”
劝卢永川说:“我猜老马一定是受到你爸的威逼利诱才忍痛让你去理班,否则他会那么好心肠?学文科为什么不能继承你爸的事业?他劝你的话更是放屁,你久读哲学家传记,有几个哲学家学数理化出身?学哲学必须受到严格的哲学思维训练。我告诉你,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话——人不敢要他想要的东西,或只敢要他不想要的东西,这种情感便叫做懦弱!”
劝邢东林说:“你的志向是为家乡造福,使山里的乡亲们富裕起来。你学文科对山村能有什么贡献?到村里当一名教师还是当一个秘书?要发展山村经济,第一工业,第二商业。你即使当个工程师也可以为家乡修一条路。”
这样的游说会产生什么影响?
一时间尖子生们纷纷意动,走马灯似地找马文生要求调班,入理科。马文生阵脚大乱,穷于应付。然而孟超然口才远比他好,他安抚得回心转意,又被孟超然轻轻一拨,陀螺一样又转了回来。马文生更加恼怒,更不想睬他,因此他更进不了文班。
人生之于孟超然,好像自始就是一场斗争,不断施加压力,不断给他挫折,不断让他承受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打击。然而它又给他矢志不移的目标,有几次他已摔得伤痕累累,却又艰难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但他毕竟非比木石,已经满身疲惫,心力憔悴。那不是肉体的伤痛,而是心灵的折磨。失败还可扛起来,可锥心刺骨的羞辱呢?社会是划分等级的,学生也是划分等级的,即使你才高八斗,即使你志比天高,即使你英才天纵又怎样?只要社会和学校不以这个为标准来衡量,你就是粪土一堆,无人问津无人关爱无人欣赏。有时运气好,还有人睬一下——投去一缕鄙夷不屑的目光。你凭什么与众不同?你与众不同社会就让你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压制与歧视!
孟超然气闷难当,干脆跑到饮料厂去找张易挺聊天儿。父母不在,他拉了张易挺到厂长室喝饮料,张易挺看着饮料瓶大发感慨:“转眼已经干了四个多月了,我现在正考虑是继续干下去还是回村里搞我的蔬菜大棚。”
“你认为呢?”
“有点儿想回去,毕竟在大棚上费了不少血本。现在快育苗了,回去还得编草棚,架薄膜……可是……”张易挺有些恋恋不舍,“在这儿,工资有保障,出一分力气就能挣一分钱,不像自己搞大棚,弄不好,赔掉了裤子。”
孟超然叹了口气:“你想有钱吗?想当百万富翁不想?”
“想!想极了!”张易挺老老实实地回答,“没这念头,我不知道我为了啥活着。”
“好,我替你算一下你什么时候能成为百万富翁。”孟超然扳指算着,“按一个月350块钱算,一年你能挣4200块,十年你能挣42000块,一百年你能挣420000块。恭喜你,240年后你就成为百万富翁了,这期间你必须不吃不喝不花不用,把每一分钱都存起来。怎么样?前途一片光明吧?”
张易挺瞪直了两眼,苦笑一下:“你就别捉弄我了,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骂我也没关系。”
孟超然点点头:“好,我再给你掐算一下。依你的估算,一座大棚造价四千,一年获利七千,那么第一年你就收回了成本而且净赚三千。有钱了,你就可以再建一座大棚,那么第二年你就能净赚一万。如果你还有更大志向的话,你就会养猪、养鸡,搞养殖业。如果你有生意头脑的话,干两年你就会发觉应该办个小加工厂,加工蔬菜和肉类。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你就能扩大生产办一个正式的厂子,让你的产品打入各地区市场。虽然环节众多,过程艰难,你会赚得少甚至亏本,但你本来就一无所有啊,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重回起点,不过你终归为你的百万富翁梦奋斗过,而且一度接近了它甚至实现了它。如果让我选择,我会告诉自己:回去,可能成不了富翁;不回去,不可能成为富翁。”
张易挺久久无言,凝视杯中饮料,说:“你说得对,我这人太安于现状了,生活有了保障,收入有了保障,谁愿意舍下去做一个有大风险的事业?可咱毕竟是年轻人,我今年才二十岁,就算拼它十年没出息才三十岁,再拼十年还没出息也才四十岁。我最起码能活到六十岁吧?我怕啥?”
两人哈哈大笑,忽然门外车响,父母回来了。谢琬大概喝醉了,同丈夫边走边吵,孟家民也有些根基不稳。妻子怪丈夫同国税局的人吃饭时表现得太窝囊,丈夫怪妻子喝酒太失态,吵的结果是谢琬还没到门口先哇地吐了一地。孟家民慌了手脚,忙扯了白旗。
谢琬一见儿子来了,总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你妈最看不惯男人窝囊,可你爸偏就这材料,欺下媚上!咱在村里没钱没地位,得忍着。到现在,还忍谁呀!人挣钱干嘛?不就是挣个尊严吗?有了钱还得像个孙子一样,要钱干嘛?还不如当个穷光蛋!”
张易挺虽然心粗,眼见自己老板脸一阵红一阵白,也知道悄悄溜了出去。
谢琬继续唠叨:“你爸呀,你爸呀!儿子!你别学他,挺直腰杆,挺直胸膛。人不就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吗?谁比谁多啥?瞧那帮官儿老爷们,光要面子,哪个管自己屁股干不干净。他们的面子还没咱们的屁股值钱,咱的钱是堂堂正正赚来的!”
孟家民边皱眉边哄,谢琬直瞪屋顶:“这房子不好,冬天买房子,买大的,三室两厅的。”
孟家民还挺清醒,吓了一跳:“我那些钱还有用的,明年要盖厂房、买机器、招工人,增加一条流水线。生产规模不扩大,这厂子迟早会被淘汰,买房子迟个一年再说。”
喝醉的人就怕没人反驳他,一听这话,谢琬精神一振:“什么迟些再说!儿子要考大学,你帮过啥忙?提供个安静的环境都不行?芊芊也接了来县城上学,你让她老住宿舍?”
孟家民闭了嘴,谢琬意犹未尽,大失所望,转向儿子问:“老马还没让你进文班?”对儿子的事,她只能从张易挺身上打听。
孟超然心烦意乱:“你别管我的事!”
“没事儿,你别愁,妈给你办好!”谢琬自信地保证。
“我跟你说我的事你们别管!我自己能做到!”孟超然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但有些事偏偏不是一个学生能做到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学生。他又找马文生。马文生刚劝走邢东林,一见他这个始作俑者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说你的事是教务处定的,把祸水引向政治范,料他不会去找政治范。
孟超然呆了,他宁愿被开除也不想去求政治范,只好垂着头出去了。
马文生又劝说了几个尖子生,一直搞到下午放学,急得口焦唇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正想轻松一下,这时校长又来了指示:“教育局楚局长有个朋友的孩子想进文班,你安排一下吧!”
“叫什么名字?”
“孟超然。”
马文生张口结舌,这下子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正生气时孟超然又上门讨战,他这次有备而来,打听清政治范没理会过自己的事,纯属老马诬告好人,打算讽刺他几下。不想还没开口,马文生慷慨地说:“好……好好好……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也……咳……不说了。这事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把桌子搬到班里吧!”
孟超然倒懵了,他以为老马让自己给找烦了找怕了,索性慷慨一回以图清静,不由大喜,连忙答应。刚要走,马文生又问:“这两天你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许红康、卢永川、马林涛、邢东林、马小奇、林明华他们十几个人的工作还得你做去。你口才好,我知道。”
孟超然叫苦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得自己拉屎自己擦屁股了,反正是个胜利,权当打扫战场罢!
4
待到面对这些人,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和不择手段,自己的确变了,即使马文生对不起自己,但同学们是无辜的!他凭什么为了他的前途去改变甚至毁灭别人的前途?一旦利用完了人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不惜重新让他们反反复复无从取舍。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种性格?天性?社会?
被他策反的人中只有一个女孩子,林明华。一想起她便想起小萱,他更加羞愧,硬着头皮勉勉强强地去找她,恰巧见她从教学楼上下来,刚要喊,忽见旁边还跟着一个人,他一看,心里一跳,竟然是“野桥帮帮主”三伢!
两人都没看见他。三伢魁梧的身躯已被熔化成了一堆蜡,林明华正在盘算如何摆脱他,竟然和孟超然擦身而过。
“你既然要去广州打工,那就去罢,来找我做什么。”林明华说。
“我……我……”三伢吭哧了半天,竟然迸出这么一句话,“我害怕。”
“什么?”林明华以为听错了,左右看看没见别人,才知道真是他说的,“你……害怕?”
“我不是怕人打我,谁敢打我……我就揍他!”三伢瞪着眼睛狠狠一挥拳头,吓得迎面而来的一个男生绕道而走,他不好意思地望望林明华,“我是怕……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这……这大学桥……里的小子们好像都比我能说会道……所以……他奶奶的,说不出来!”
他虽说不出来,但文人们若听出来必大感自豪:三伢是个没文化的人,却对文化有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否则也不会对林明华如此倾心了。但现在文化却让他感到恐惧。
林明华一听他说粗话,嗔了一句,立刻甩脸不理。三伢更加结巴:“我不是……说粗话……这话……我们常说的,不粗。”
林明华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一听这话,三伢精神一振,说话立刻连贯起来:“我是想要你个话,给我三年时间,等我混出出息,再来找你。就一句话……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林明华又好气又好笑,“我并不是你的女朋友,也没说过喜欢你呀!”
三伢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明华说,“可是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未来都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一个人,那是你的自由,没人能干涉。但人家也有选择的自由,你对我有好感,我无法拒绝你的好感,可是我对你有没有好感,我能不能对别人有好感,你能干涉吗?如果我给你保证,那我就剥夺了自己选择的权利,你想我能答应你吗?我现在的任务主要是学习,考大学,我不想考虑这事儿。”
林明华口才了得,分析独到,一番言论简直能把梁山伯祝英台给折散,但她却忽略了三伢的知识水平。她说完后感到很满意,再看三伢,只见他一脸茫然,显然绝大部分都没听懂。
不过对三伢来说要全听不懂还好,偏偏最后一句连傻瓜都听得懂,因此对他而言前面的理由等于没说,说的只是最后的结论——“我不想考虑这事儿。”
三伢心灰意冷:“我知道我粗,野,打架偷盗啥坏事儿都干……名声不好,可是我恨的不是这些,是我没文化,在你面前,我总感觉我……我是他妈一只赖皮狗!”
林明华只管陪着他走,一言不发。
“我干嘛没文化呢?我想不出来,只知道从小没娘,我爹说我命硬,把娘克死了,他恨透了我,拳打脚踢把我拉扯大。后来也上了学,乡里人说啥‘义务教育’,非让我上,我就上啦,后来学费越交越多,我爹就又不让上啦。反正混过了五年级,乡里人也不说了。其实学校也没教给我啥,我爹倒教了我不少:从小挨打惯了,我就摸透了一个道理——你们书本上叫‘真理’——谁拳头硬谁就是爹。”
林明华扑哧笑了一下,三伢连忙申辩:“这话是我爹跟我说的。”
他见林明华又绷起了脸,叹了口气:“真是我爹说的。拳头硬啥不敢干?干多了就出了事,有一次一个兄弟卸了变压器上的铜配件卖钱,我们全给逮了起来。一个胖公安训我们,念这个法那个法的,我特烦,说,谁他妈编的这玩意儿?啥时候规定的?我咋不知道?平时你们把这本小书书锁到抽屉里生怕我们知道了不犯它,一犯你就黄世仁一样翻出小账本来抓我们。那胖公安竟然没打我。”
林明华叹了口气。
三伢看了看她的脸色,说:“明华,那天晚上我真的解散了野桥帮,打架偷东西,我是再也不干的了。现在我老想弄明白我哪儿不好,好几次去找周启他爸——就是咱那小学老师——喝酒聊天儿,他跟我说早早问道四姨什么的……我想不起我四姨是谁。”
林明华一呆,突然笑得弯下了腰:“什么问道四姨,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对对……对……”三伢大觉尴尬,“周老师有学问,你跟他……比他还学问。他说我没错,去年他一年没开工资,乡里发了几千公斤小麦顶账,他也气,就骂,说社会很不公平,咱这类人,比起有钱人,比起城里人,实际上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他说国家在发达地区,在大城市的教育投资是咱农村的几十倍几百倍,可它还收那么多的学费,把咱本来就少的受教育机会给剥夺了去,于是你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在将来社会你就挣不了钱也没地位;你没钱没地位你的孩子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他受不了良好的教育他就没钱没地位;这样一来你儿子孙子重孙子就成了世袭的贫困户,世袭的文盲户。”
他顿了顿,见林明华正发呆,以为她听得入了神,心中欢喜:“明华。”
林明华一愣,她方才正考虑怎样才能把他完满地解决:第一,不让他骚扰自己;第二,不让他骚扰自己家人;第三,别让此事在村里流言四起。想来想只有一个办法——催他赶快去广州得了。
“你不是要去广州吗?”她问。
“是呀!”三伢见她开始关心自己,喜上眉梢,“周老师说广州特别乱,劝我别再干坏事。我能干坏事吗?干了坏事我还有脸见你?坚决不干!这次我来除了要你一个保证外,还想向你保证——周三伢再干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死了都埋不进祖坟!”
林明华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快回去吧,早早去广州,好好干。”
“你……”三伢慷慨激昂地发过誓,见对方没反应,茫然了,“你不给我保证吗?”
“你——”林明华绷起了脸,“跟你说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想……也不会考虑的,快去广州吧!”
说完转身便走。三伢如遭当头一棒,意识到这一走自己将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他绝望地喊:“明华——”
林明华匆匆而去,再不回头。
5
此刻分班的结果——卢永川最终屈服于父亲和马文生,去了理班;周启喜欢研究生物,做着“小童第周”的美梦也欣然而去;常弘扬阴差阳错,最终与孟超然分处一班;邢东林本来难以取舍,一听为家乡修路,像个锥子一样坚决扎进了理班。
一入理班深似海。从此,除了几个女孩子,同孟超然相依为命的只有自己原来寝室的三个兄弟:马小奇、许红康、马林涛。还有一个就是他昔日的“情敌”,如今同病相怜的难友杨辉,自那晚拼酒之后,两人一个欣赏对方的才气,一个欣赏对方的豪气,两气相投,遂成好友。最令人惊讶的是新来的还有一位老相识——林芷霞!一看见她,简直掉进了调味缸,想起白小萱让人伤心,想起烈士陵园的女孩子让他兴奋。
唯一令他不悦的是政治课依然由政治范教,两人的“夙怨”就不必说了,但即使别人上他的课也是受罪,要说政治范对学生的要求并不高,只有一个字——背,重要的背、次要的背、理解的背、不能理解的背了再理解。他像个豪爽好客的主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凡能入胃者,统统一网打尽塞给学生们吃。
于是每逢政治课,学生们如临大敌,从早晨的自习一直背到政治课铃响。隔壁两个理科班学生一听六班人鬼哭狼嚎,纷纷幸灾乐祸:“你们开始上政治了吧?”
伙房和商店一听也心花怒放,他们都知道,一放学,六班人就会一拥而来,抢购稀饭和汽水。
平心而论,政治范此人也颇有一点古君子之风,宽以待人自不必指望,严以律己却是人所共睹,他绝不缺课,更不迟到,对教学工作极其热心。据说白在宁入狱,沈从喜接任后曾提名由他担任副校长,政治范坚决推辞,说:“我喜欢和学生贴近,副校长,我做不来。”
于是他就像一座山一样继续向他亲爱的学生贴近。
这一节是政治课,班里人呜嚎乱叫,正在临阵磨嘴,杨辉转回身向孟超然嘀咕:“你听说了没有?三中发生了一起奸杀案。”
“什么?”孟超然吃了一惊,因为三中就在野桥村,他忽然想起了三伢。
“周启从家里回来说的,有两个高三的学生晚上到竹林里幽会,碰上了流氓,女 7684." >的强奸后给杀了,男的被蒙着头打了个半死。三中闹翻天了……”杨辉正想绘声绘色地想象一番,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一座魁梧的身影,他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政治范正沉着脸站在他俩后面。
教室后门平时总是开着,这就为政治范暗访民情大开方便之门。他总喜欢从后门进来从背后观察学生,杨辉和孟超然坐在最后面,说的话刚好被他听到,他心里一沉,也忘了训斥他们,走上了讲台。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但有两个座位是空的,一个是马林涛的,一个是沈丹的。
他心里更烦,不讲课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当场念了起来。这是一张《河南日报》,报道的是丹邑县北部山区鹿寨乡老鹰嘴村一位乡村女教师自十七岁初中毕业后便自愿扎根山村当教师,普及教育,一干就是四十年。她的丈夫早逝,家里公公、婆婆都需要她一个人照顾,家境颇为艰难,然而她对学生非但不收学费,反而砍了自家的树修葺校舍,花自己的血汗钱给穷困的学生购买教科书、作业本,甚至让路远的学生晚上住宿在自己家,供吃供喝……
念着念着学生们忽然觉得政治范的声音有些粗涩,正诧异时,只见政治范猛地转身面向黑板,双肩一抽一抽,学生们同时震惊,没想到政治范如此铁石心肠的人竟然会哭!
杨辉又转头说:“政治范也是老鹰嘴村的,那女教师是他小时候的同学。”
孟超然只觉心里灼热,还没来得及多想,政治范以报纸遮面,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廊外,长天如洗,淡云高悬,政治范伸手拭泪,仰面长出一口气,刚要回教室,忽然看见远处过来两个人,竟然是沈丹和马林涛,只见沈丹气呼呼雄赳赳地大步向前走,马林涛一溜小跑在后面追。他伸手拉她,她看也不看使劲儿甩开,又拉,又甩。马林涛正垂头丧气时,沈丹扑哧一笑,拉住了他的手。
政治范看了看自己的手,气得使劲往栏杆上一拍,转身回了教室。他刚进去,两人便进来了,自知迟到,双双对对在旁边一站,等待政治范发落。
马林涛本恨人家叫他书虫,此时面对睽睽众目,却恨不得真变成一只虫子。沈丹则仍旧那副神态,雄赳赳气昂昂,对一百多只眼睛睬也不睬。
政治范更不睬她,讲课,一讲便不停。沈丹这时才意识到政治范是在羞辱自己,气往上冲,一转身,拉开门出去了。政治范恍如未觉,依旧滔滔不断,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马林涛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加尴尬,也不知站着好还是出去好。
政治范另有打算,一下课便去找马文生:“老马,三中那桩命案你听说了吧?”
马文生点点头:“听说了,据说那个女生成绩还不错,考大学的希望挺大。”
“是啊,男生成绩虽然差点儿,也算中上游的……可惜了。”政治范点头表示惋惜。
惊人的惨剧,鲜活的生命,一旦作为学生就只有分数上的意义!他们的不幸和死亡在家人痛断肝肠的同时,带给学校的竟然只有高考上线人数的损失!一个人等于一个数字,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爱心和关切,只是数字表上整齐排列的一行。如果给死者以选择,让她看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她愿不愿意重生?
“不知检点!”政治范冷冷地说,“三中怎么会教出这种学生!”
没有同情,只有恨怨。恨的不是丧尽天良的歹徒,而是受尽凌辱含冤死去的花季少女。马文生并没想这些,他听到的是一丝弦外之音。
果然,政治范又说:“一中是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事情的,殷鉴不远,夏为之师,咱们必须吸取教训,防患于未然。我和沈校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班主任会议,专门讨论此事,基本原则就是——坚决扼制,在全校范围内进行一次整风运动。”
马文生越听越狐疑,开会何必劳政教主任大驾亲自向自己说。
“方针是区别对待。高一刚开学,并不显著,因此以教育为主;高三因为高考压力,不宜给学生增加负担,以谈心为主;重点在于高二,据老师们反映,高二学生谈恋爱不说成风也是小到中雨,必须坚决、果断、有效地加以扼制。”政治范长叹一声,“人心不古呀!现在的学生,穿衣服要攀比,吃饭要攀比,谈恋爱还要攀比!——就是学习成绩不去攀比!”他大为恼火,“学校是什么?是学习知识的场所,不是婚姻介绍所!招收这么多女孩子是给他们招女朋友的么?”
马文生想笑又不敢笑,无关痛痒地听着。
“为了警告多数,为了表示把整风进行到底的决心,经学校决定要在学生中抓一两个典型,狠狠处置,以儆效尤。”政治范杀气腾腾,磨刀霍霍。
马文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马老师,不是我说你,你的班里这事儿尤其多,以前白——”他刚想说“白在宁的女儿”,但“白在宁”三个字现在在大学桥是个禁忌,他皱皱眉,说,“你那个马林涛和沈丹……像话吗?”
马文生吃了一惊:“马……”
“马林涛!”政治范以为他没听清,“我亲眼见了的。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拿他们当典型,一点不冤枉!”
马文生冷不丁站了起来:“这个——”
“这个是为他们好。”政治范又替他说了出来。然后不住口地劝说,拿马文生当成了孩子,又拍又哄。待他一句话也不说了,政治范满意地告辞,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两人要区别对待,不要给马林涛太大的负担,耽误了他的学习,只要他认错,端正态度就行。至于沈丹——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马文生呆若木鸡,怔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把我的学生当典型?休想!”
他又想起了马林涛:“这世道真的变了,连马林涛都知道去谈恋爱?自己以前还笑话沈丹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如今方醒悟是自己傻得连谈恋爱都不知道——连人家谈恋爱都不知道!看来学生们把自己当成了日本鬼子,专搞地道战!马林涛……该如何处置?”
6
马文生在为马林涛发愁,马林涛也正为自己发愁。自从在政治课上当标本展览了一节之后,他心烦意乱,知道孟超然对谈情说爱深有研究,便拉他出来诉苦,孟超然就劝:“她发发脾气有什么?哪个女孩不撒娇,哪个男孩不受罪……”
“受罪没什么。”马林涛摇摇头,“我认为女孩子发发脾气撒撒娇,不但应该而且很应该……简直特别应该极其应该!女孩子本就该被人宠着,要没人宠,就不可爱了。所以她发脾气也没甚么,你当作享受就行啦!”
孟超然目瞪口呆,这纯粹是痴情种式的宣言!没想到马林涛干哪一行都是杰出人才——到书山为书虫,到情场为情痴。
“问题在于我自己呀!”马林涛接着发言,“我不知道生活用什么填充才算有意义,隐隐约约觉得不是爱情,不然,为什么在快乐之后总觉着空虚,总觉着虚度呢?像是失去了一些很宝贵……又不容失去的东西。也许那就是时间!时间本该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能够让人不怀疑生命的无价值和光阴的虚度,而我用在了爱情。是我错了吗?如果错了,正确的又是甚么?”
孟超然精神恍惚,他忽然看见教学楼三楼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太远,看不清。
马林涛依然疑问不断:“一心学习,拿求知来填充吗?我承认我在学习时很充实,可为什么我又觉着苦恼,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们不能把学习当作唯一的生活内容吗?那我又为什么不能去爱,一爱就带来迷茫和悔恨?”
孟超然突然全身一震,对马林涛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是她!烈士陵园的女孩!他顾不得向马林涛解释,飞身冲向教学楼,刚上去,人影一晃,她没入墙壁之中。——那里是高二三班的门,常弘扬他们的班!
他悔极而悲:“那女孩子竟是本校的,而且是本级的,而且差一点是本班的!早知她也在理班,打死我也不来文班了。明明老马送给自己一个天堂,我却当成了地狱。我实在该下地狱!”
他捶胸顿足,痛悔难当,正跺脚时,忽然想起白小萱——与自己深深相爱却被命运无情打击被迫远走他乡的女孩。
他无地自容,垂着头一步一步下了楼。进了自己教室,才发觉她的教室就在自己教室上方,说不定她就在她头顶!自此以后,那个女孩子每天都在他眼前出现,时而在伙房、时而在路旁、时而在操场、时而在大学桥上,甚至每当他一想起她,她就在他眼前出现。他越来越坚定了一个信念——他俩有缘!于是,他真正掉进了地狱。
其实,缘字本是一个为了开玩笑而创出的字眼,仓颉老先生大概也是个相思狂,他不知,从前的孟超然眼里除了白小萱哪还有别人?白小萱一去,他立刻消沉,更不会去瞅女孩子。而今眼里一旦有了此人,大学桥弹丸之地,谁不会遇上?偏偏她风姿绝代,夹杂在众人中便似一位女神,一眼而见何足为奇?
仓颉造“缘”,本为自欺,不料却骗晕了孟超然,真可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字,后人奔忙。
白小萱的两名追求者也人走茶凉:孟超然正左摇右晃,杨辉则早就叛变,当了爱情的俘虏。这些天他看上了他爸银行里的一个刚毕业的女出纳,立刻被丘比特的金箭穿心,这女孩子喜欢唐诗宋诗,他为博佳人欢心,玩儿命般苦背,自觉文才大进,遂向孟超然挑战:“超然,这一节考文学常识、诗词鉴赏,咱们比划比划,来个龟兔赛跑,看谁先交卷!”
孟超然气得鼻子都歪了:“乌龟你是当定了。”
“那我先跑到终点!”杨辉洋洋得意。他情场败北,对孟超然大不服气,只要能在文学上超过此人,别说乌龟,当乌龟的孙子他都愿意。
孟超然一盘算:“跟他比,赢了是乌龟,不赢是兔子,哪一样都当不得。”于是不再理会,静心答卷。
杨辉不敢怠慢,虽说兔子都有打盹的时候,但孟超然这只兔子不见得会打盹,当下抖擞精神向前冲刺。孟超然一笑置之,文学常识、诗词鉴赏小儿科之极,别说杨辉,马文生都不敢跟他叫板,于是笔走如飞,瞬息间只剩最后一道文学常识,再看杨辉,还在蟹行蚁步,乌飞龟走。
他淡淡一笑,转回眼看最后一道文学常识——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是自己一千五百年前的亲戚兼一字之差的邻居,只是他是湖北襄阳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不知他祖籍是不是浙江?”孟超然神思翩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想古来青史多少英雄,而今功业安在哉?纵然权倾一时,荣华一世,纵然诗赋成山,垂名百代,如今有几人知晓?什么才是永恒的功业?什么才是人生的真义?”
他果真如杨辉所祝愿——打起了盹,不是睡觉,是做梦,白日梦。
“也许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谎言。我们尝遍了世态炎凉,受遍了艰辛痛苦,抓住的抓不住的幸福,躲开的躲不开的灾难,只在可悲的自慰与茫然的怀疑中磕磕绊绊一步一痛地走向坟墓。人生的真相是什么?死后我们又到了哪一个世界?出生前的世界我们不知道,死后归向何方我们不知道,它们之于我们就像苍蝇蚊虫之于寒雪坚冰。蚊蝇在它们生命中无知无觉享受着香甜的污秽,我们该享受什么?该抓住什么?爱情么?”
※※※
眼前飘起那无名女孩的绰约身影,造化弄人,竟成无缘!他的思维穿透人生迷障,跨越重重时空。
不知何年何地,人声喧嚣,男男女女在红灯绿酒中纵情放浪,淫词秽语成了高贵文雅的礼服。她红唇浓抹,秀眉粗画,偎在一群老板阔少中恃媚撒娇。众豪客肆笑无忌,轻薄放荡,一个个大笑着向她灌酒,她喝完最后一杯,滑到了桌子底下。
众人大觉无趣,一名老板狰笑着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了起来,抓过一瓶酒淋在她头顶,她惊叫一声,无助地缩在了沙发里。
众人冷笑着,正想一巴掌打去,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立于门前。
“滚!”他说。
一个大汉恶性狠狠地站了起来,正想怒骂,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
“三……二……”
所有的人脸色齐变,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整座大厅只剩他和她。
“你是谁?”她问。
“我是谁?”他问。
“她根本不认得我。”他悲哀地想。
她茫然地望着他,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改变?”
“我为什么改变?”
“是什么让你改变?”
“是什么让我改变?”
他们相对无言,他看见了她眼里的火焰。
“是命运!是可诅咒的上天!”她哈哈狂笑,“曾经,我问它,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它不告诉我,让我去猜。我猜了,它不告诉我对与错,让我走进自己设计的人生。于是,我来了。我来了,你也来了。”
“我来也是为了寻找人生的真相。……因为你,我必须寻找。”他说。
两人默默而视。时间死灭了,空间死灭了……大厅、桌椅、沙发、地毯、美酒、雪茄、霓虹灯……全化作尘埃,一切都化作尘埃。他们仍旧默立。眼前的对方腐烂了毛发,腐烂了皮肤,腐烂了肌肉,只剩一架骷髅……骷髅也化作灰尘……他们在彼此眼中完全消失……骨灰烂到地上,掺杂在一起……
“只有财富才能买到美貌……只有暴力才能毁灭财富……只有良知才能征服暴力……只有时间才能消弥一切……”
※※※
“兔兄,兔兄,兄弟已到终点,先走一步了。”
他忽然惊醒,杨辉得意洋洋走了出去,继而放学铃响,同学们蜂拥而出。他无限懊恼,匆匆答完题,交了卷。走廊下,人头如蚁,他想起方才的梦幻,轻轻叹了口气。
方一转眼,他突地一呆,一个婀娜的人影在人潮中时隐时现,载沉载浮,是她!他疾步冲下楼。他并不敢直面佳人,只是混迹人群,如小老鼠般偷偷窥视,这对他已是一种无上的愉悦。
女孩子进了车棚,消失了,片刻又出现,骑辆车子向教务楼道而去。“她是走读生?家是县城的?”他如梦方醒,猛然起了一个念头:跟踪。
他有一辆破车子,钥匙在常弘扬手里。他此刻才成了真正的兔子,连蹿带蹦冲向高二三班教室,路上的自行车和学生们密密匝匝汹涌而来,他干脆直撞进去,左躲右闪横冲侧挤,一片人仰马翻中冲上三楼。
常弘扬正大模大样地坐在书桌上跟几个女同学吹嘘自己解出的化学题:“由于混合液的PH值是11,强酸和强碱的PH值比例是2:13,很容易得出体积比是……”
“钥匙!”
背后一声大吼,常弘扬吓了一跳:“啊哈……稀客!我正要……”
“钥匙!快!”
孟超然一把把他从桌上拽了下来。常弘扬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事关重大,属于一级军情,忙不迭地掀开桌斗拿出钥匙。
孟超然夺过来转身就跑。常弘扬愣了半天,见几个女孩子惊讶地看着自己,自我解嘲地一笑:“他这人……平时总是……很稳重的。”
孟超然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把人潮冲得波开浪裂东倒西歪,到了车棚颤抖着手打开锁,“响马?99lib?”一声尖叫,冲出车棚。
他把自己的破车美其名曰“响马”。“响”,当然不是强人劫道先放响箭,而是除了铃儿不响那儿都响,走一路响一路;至于“马”还有点神似——像疯马一样飞驰如电不易控制,煞车不灵。
一出车棚,他顿时呆住,人早没影了。人海茫茫,歧路条条,哪里去追?他不甘心坐失良机,风一样冲过大学桥,在车流中穿来插去,不住搜索扫瞄。与此同时脑子飞快转动,计算着她的速度、时间、路线以及各种可能性和各种不确定因素。忽然并排的自行车一扭把,车把相碰,他掌握不住,在对方那个女孩子的尖叫中,一下子撞向大墙。他拼命刹车,“响马”睬也不睬,视死如归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他顿时离车飞起,叭叽一声贴在墙上,咕咚一声摔到地下。
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手上鲜血直流。肇事的女孩一脸惊慌,颤声问:“你……你没事吧?”
“没事。”孟超然苦笑一下扶起了“响马”。
“你……手流血了。”她掏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
他接过来,咬在嘴上,上了“响马”,叮嘱了一句:“以后小心,千万别让人撞着。”
“啊?”女孩子一脸惊讶。
孟超然无暇多说,忍着腿上的疼痛:“别人撞你恐怕不像你撞别人那样仁慈,只撞伤他的手。”
说完一笑,扬长而去。一骑车,“响马”一叫,他又恼火之极:挨撞事小,追丢事大。平白耽误几分钟,那女孩子更加渺茫了。
他怏怏到了街口,繁华的主干道横于面前。他犯了难:“左还是右?东还是西?”
正犹豫时,西侧音像店里人影一闪,他下意识望去,一下子心花怒放,正是她!又想起方才挨那一撞,他庆幸之极,若非如此,他早就从她身边过去还懵然不知,心中对那肇事的女孩子感激不已。他达则兼济天下,暗暗祝愿天下追女孩者都挨一下幸福的撞车。
无名女孩往车筐里放了盘磁带,摘下手腕上挂的钥匙,开锁上车,向西而去。他决定寻找最佳时机,为避免她觉察有人盯梢,最好于她将远而未太远时突然出击。于是一边斜瞟,一边装作欣赏街景,表现得悠闲淡然,仿佛太公垂钓。若有克格勃或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在此一定会引为同类,以为他以及所有的单相思患者都是无师自通的特工天才,并将以他为选拔特工标准。
在无名女孩将消失而未消时之际,孟超然知道时机成熟,跨上车,正要追去,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相逢不如偶遇呀!”
孟超然大为惊讶,一回头,杨辉。杨辉更为惊讶:“你……嘴上干嘛叼了块儿餐巾纸?刚下了馆子?”
孟超然心不在焉:“美人赠我餐巾纸,我报之以摔一跤。”说完伸了伸血淋淋的手,匆匆解释了一遍。
杨辉大笑:“走,下馆子去,再拼三百杯。”
孟超然刚要婉言谢绝,转眼一看,无名女孩已无影无踪!他急了:“我有急事,抱歉!”一催“响马”,咔嚓一声响,绝尘而去。杨辉暗暗恼火,孟超然更恼火:“怎么杨辉每次都来搅和我的好事!”
重重车流中,追了许久,飘扬的秀发,优美的背影又出现眼前。她穿着浅绿色衬衣,下摆束在牛仔裤里,脚下是白色旅游鞋,秋风瑟瑟,长发飞扬,说不尽的清爽,看不够的风姿。孟超然远远吊着,充满了甜蜜。
向西,向南,向西,向北,再向西……他像吊靴鬼一样不远不近不急不缓,追得锲而不舍死心踏地。女孩子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街道,孟超然随之而进,刚折进来,女孩子却停了下来上了一家台阶。西邻门口有几个老太太在打麻将,有一个叫了她一声,她应了一下,眼光朝这边一滑,孟超然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便要逃之夭夭,却没想到骑在车子上,而且街太窄,一下子摔在了墙角。他今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一见大墙总是不由自主地前去拥抱,结果仍旧——叭叽上墙,咕咚下地。
虽然狼狈,但他心中狂喜:哈哈,我知道她的名字啦……什……什么?
待一爬起来,他顿时呆住——一摔之下,把她的名字又摔没了!忘了!他苦苦思索:“老婆子们叫她什么呢?巧?倩?清还是琦?好像是双音节的,不过下一个音节没听清。总之,第一个音节的声母是Q!”
这一想,又兴奋起来,瞅了一眼那扇大门,急忙返回学校,找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研究起来。
在Q的序列里,他选择了有可能成为她名字的十六个字细心筛选——芊、荨、钱、倩、綪、玱、强、蔷、乔、巧、翘、清、屈、曲、荃、鹊。
他严肃认真一如研究甲骨文和楔形文的学者,音形意相结合,推理与猜测并重,运用学过的一切汉语言文学知识,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
“芊!我妹妹就叫芊芊,有这么巧?不过这字挺适合女孩子,一时难以决断。”
“‘荨’这个字太生僻。荨麻,女孩子怎能与之有所瓜葛?本地也不产荨麻。唉,还有荨麻疹!皮肤病!讨厌!舍之!”
“钱?作为姓倒有可能,不过门口的老婆子们看着她长大的,照例不该连姓带名地叫,舍之。”
“茜?女孩子虽然也常用此字,但广为人知的发音是‘xi’,为女孩子起个发音生僻的字不太对头,滚你的。”
“倩!这倒为难,她长得的确漂亮,叫她‘绝倩、特倩、超倩、倩绝人寰’也不为过,存疑。”
“‘綪’太过书卷气。‘玱’为玉器相撞声,音虽好听,奈何字形怪模怪样,舍之。”
他费了大半个钟头,最后挑出几个字:芊、蔷、巧、清、荃、鹊。
她的名字有两个字,“蔷”除与“薇”组词再无其它组合,排除不论;“巧”虽通俗,但因其通俗而俗气,冠心中玉人以如此名字,他大大不乐意,亦排除之;“鹊”更俗气,而且有点野性,鸟嘛,叽叽喳喳地烦人,明显与其气质不相称。她要是鸟也是孔雀!
两轮筛选,剩下“芊、清、荃”。“芊”和自己妹妹同名,日思夜想,大大不妥,忍痛舍弃;“清”和“荃”难分轩轾,但她的名字有两种可能:单音节一个字,或是双音节两个字。双音节自然以“清”的组合较多,单音节却以“荃”的发音较为接近。只怪老婆子们没牙,说话漏风,发音不准,听之不清。
“若让宋世雄或冯巩、牛群来这儿打麻将,保准不会说话漏风。”他无限惋惜,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忽然想起昨天看的电影《火烧园明园》,对清朝的腐败无能卑躬曲膝望敌而逃割地赔款恨之入骨,于是连带着对“清”也痛恨起来。后来一查《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和《玉篇》,“荃”竟然是古书上所言的一种香草,意蕴深远,引人遐思,虽然韦小宝的老婆就叫苏荃,他也不甚介意,当下拍板敲定:就是它!
“荃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手一舞,伤口又痛了起来,他看了看,血已凝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从无名指一直划到手背外侧,日后定要留个伤疤。
“这样也好。”他随即又高兴了起来,“无论甚么时候,一想起这条伤口为所爱的荃儿而留,那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想天下多少男人,有几个曾为自己钟爱的女人受过伤流过血,还有一道伤痕来回忆呢?”
他骄傲地想着,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超然——超然!”
他猛地惊觉,只见马林涛拿着一套卷子站在自己旁边:“问你一道文言题。你这几天怎么精神恍惚的?”
孟超然大为尴尬:“唉……唉……人有大病小病感冒发烧,每年入秋我都发烧。”
“你发烧了?”马林涛关怀备至,“我摸摸。”
没等躲开,他的手已按上了额头。“不热啊!”又摸摸自己的前额,“不热。”
“唉!”孟超然长叹一声,表情严肃而沉痛,“你不知道,中医里有种内热,就是内脏热度过高,症状是情绪低落,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经常性失眠。”
马林涛笑了:“我听着怎么跟失恋差不多。”
“去你的,你失恋试试,那感觉肯定不同,老天保佑明天沈丹就踹了你。”
两人正在说笑,许红康来了:“林涛,老马叫你,有点不妙啊。”
马林涛吓了一跳,一溜小跑地去了。
孟超然的戏谑遂成谶语。
7
马文生见马林涛进来,先和蔼地聊了几句,以营造轻松的气氛,然后以开玩笑的口气问:“最近我怎么听说你和沈丹……那个……关系……比较好啊!”
马林涛一下子涨红了脸:“马老师,你千万别误会,我们只不过是一般同学关系……很正常……很正常。在女生中我和沈丹接触多点儿,这只是正常交往。我平时不大和女孩子交往,但总不能不和女生交往吧?沈丹你也知道,活泼开朗,和谁都说得来,我既免不了和女生交往,那最多的最正常的自然是和沈丹交往了。”
马文生心中暗笑,心想看来马林涛早留了后路以备不测,理由讲得特充分,想来平日已练习多遍,一用便脱口而出。可落在自己这种老狐狸的眼中,过于充分就是有所防备,正好暴露了真相。
他笑着一摆手:“你别紧张,我只不过以朋友的身份找你谈谈心,别拿我当个班主任。”
马林涛更加戒备,暗自嘀咕:“狼要吃小羊时也是这么说的,不可不防。”
马文生心想此事必须挑明,否则永远切入不了正题:“我是班主任,班里的事我能不知道?”
马林涛暗想:“你刚刚还说别拿你当作班主任,现在你又说自己是班主任,果然是骗人!”
“以前是孟超然和白小萱,现在是你们俩,当然,照我看这也没什么,正像你说的——很正常。”
马林涛一听他把自己和沈丹比作孟白二人,急了:“我说的正常不是这种意思。”
“我说的正常也不是这意思。”马文生一摆手,“对你们的年龄来说产生这种感情很正常,不过也有些不正常——时机不正常。”
接着把他以前写了却没能发表出去的《中学生早恋现象探秘》里的理论原原本本搬了出来,早恋与学习,早恋于生理,早恋与心理,早恋于责任。当真分析得细致入微,鞭辟入里,只可惜马林涛是第一个且唯一的听众兼“读者”。
但马文生却甚介意,把一个人化作千千万万,小屋子想象成学术报告厅,讲得眉飞色舞酣畅淋漓,不料正讲着,发觉他的听众右顾右盼,显然心不在焉,心中大为不悦,便直截了当地把学校拿他当“典型”的决定端出来敲他。
马林涛顿时如遭当头一棒,脸色苍白。
“照学校的决定,要对你们通报批评,我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样会毁了你们的一生,让你们从此在大学桥抬不起头。最后学校答应,只要你们知错能改,可以免予通报,但要写份检查。你放心,检查书是不会公开的。”马文生对早恋甚无心得,但对整人颇有研究,先以威吓之,后以利诱之。
马林涛还能怎样?他已是绑在肉案上的猪,烫毛剥皮任人宰割,所不同的只是价钱高低而已,当下默默点头。
马文生大喜:“好,你就回去写,一定要深刻。顺便把沈丹找来,你也先劝劝她。”
马林涛走后,他深知沈丹不好对付,正闭上眼睛筹思对策时,门重重响起,沈丹面无表情地来了。
马文生尽量和颜悦色:“沈丹啊,坐呀!”
沈丹硬梆梆地坐下,眼睛直视地面,姿态充满对抗性。
他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沈丹冷冷一笑,问:“马老师,我们错了吗?”
“啊?”马文生一愣,“这是什么话?”
“三中的事我也很难过,我能理解学校的担心,但我觉得某些人的思维就像报纸上天天讲的:如果每人每天丢一个垃圾袋,那全国十二亿人一年丢的垃圾袋就能把渤海填平;每人每天浪费一粒米,十二亿人每年浪费的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亿人。我并不主张污染浪费,但我认为这样的思维方式不对,只是在危言耸听。同样,男女关系好一点,并不就会吸引犯罪分子——渤海不至今还未填平吗——当然也不一定就会耽误学习,考不上大学。”经过马文生数度辩论会的训练,沈丹口才大进。
马文生却是越听越生气:“这么说来学生谈恋爱就非常正确了?”他设了一个陷阱,等沈丹往里跳。
沈丹毕竟不是老狐狸,一下就钻进了口袋:“这倒不能一概而论,这就是个性与共性的区别,只看你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如果只是为谈恋爱而谈恋爱,我认为是个错误,不影响学习,还影响生活,但态度得当,我认为它也有好的一面。”
她忽然醒悟,自己这样只回答老马的问句就首先承认了自己是和马林涛谈恋爱!她立刻声明:“我首先声明,我并没和马林涛谈恋爱,只不过接触比较多罢了。”
接着质问他:“马老师,你认为我的成绩拉了没有?”
马文生大不情愿地回答:“没……拉。”
“马林涛的呢?”
“……也没拉。”
“是呀!我的确和他交往多一点,但我们完全是在一块儿学习。他教我数学、英语,我觉着比听老师讲还有效,因为他知道我哪儿不会,针对着我的薄弱环节来教。马老师,你能做到吗?”
“呃——”马文生一阵尴尬,“这个……老师们面对的学生太多,只能进行总体性的讲解。”
“既然你们当老师的做不到,那么允不允许同学之间相互讲解,相互学习?”
“当然允许。”马文生有些无奈,一直处于挨打的境地,但她说的又是常理,无法批驳。
沈丹辩论多了,知道不能给对手思考的机会:“同学之间相处多了,关系必然要好一些,可你们动不动就疑神疑鬼,错把李鬼当李逵。你说我能不能接受?”
马文生以为找到了漏洞,立刻反击:“可是你们之间仅仅是好些吗?”
“男女同学关系好和谈恋爱有多大的距离?这个恐怕两个人之间也不清楚,你们老师难道一清二楚?”
马文生张口结舌,他总不能说因为我也谈过,所以一清二楚,只好搬出学校来抵挡:“学校决定要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不单要查处谈恋学者,只要有这种倾向,不待他们发展,也一并查处,让他们端正思想。”
沈丹不屑地一翘嘴:“那么学校是要改行了?”
“什么改行?”马文生摸不着头脑。
“要把学校变成修道院嘛?”沈丹扑哧笑了出来。
马文生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好一阵才摇头苦笑:“这是什么话!可能你的思维和别人不一样,能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恋爱,但大多数人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谈恋爱和学习的矛盾是很尖锐的,因此学校这样做不能说没道理。至于要把你们当作‘典型’,只能怪你们平日举动太引人注目,首先让学校觉察而已。这次整风学校决心进行到底,绝不手软。你想想,如果让你们的名字同时出现在通报上,是什么后果?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忍心出现这种情况,经过力争,学校只让你们写份检讨,还不公开,这已经够宽大了。”
他以为沈丹也像马林涛那样乖乖认罪,不想沈丹愤怒之极,毫不领情:“我不能写!我没错,学校凭什么平白无故拿我撒气!即使见到校长,我也这么说,他们不能随便污辱我们的人格!”
马文生心中气恼,正想板起脸,门一响,又来了两个人,他和沈丹只觉眼前一亮,一个美丽得惊人的女孩子站在面前,还有一个是林芷霞。
“马老师。”林芷霞说,“她是理三班的,对理科不太适应,想转来咱们班。”
马文生皱了皱眉:“你们孙老师怎么说?”
“他同意。让我问问您的意思。”那女孩子见到马文生装甲车般严峻的面容,有些局促不安。
“有些困难,班里七十多号人,很难再挤出地方。”马文生皱着眉头,他很不忍心伤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心,但实情确实如此。
女孩子可怜楚楚地望着林芷霞,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鹿,马文生的装甲刹那熔化。林芷霞胸有成竹:“后排马小奇的旁边还能放一张桌子吧?”
语调是疑问式,语气是肯定式。马文生踌躇片刻,终于点头:“那你就搬过来罢。”
女孩子神情雀跃,灿烂生辉,马文生不由受到了感染,关切地问:“课程已经进行了不少,你能跟上吗?”
“能。”她甜甜一笑,信心十足地说。
马文生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闪清光。”
“好好学,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任课老师和……同学。”一说这话,他随即想起了沈丹,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太漂亮,别一问男同学,让他们一个个无心学习了,有马林涛为例,不可不防。”
林芷霞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马文生连转档案都没提,想来是一手包办了。她却不知道,美丽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征服性的力量,想当年围攻特洛伊的希腊战士一见海伦,都晕了,说:“为了这个女人,再打十年仗都值得。”马文生顺手之劳,大开方便之门就更不在话下。
林芷霞和闪清光欢欢喜喜地走后,马文生见晚自习已经上课,一看沈丹,仍旧紧绷着阶级斗争的脸,只好说:“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吧,别……”
沈丹不待他说完,转身就走,跑出了办公室,才知道已经泪流满面。她回到教室去找马林涛,只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面前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检讨。
沈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过纸撕成粉碎,转身跑出了教室。马林涛呆了,左右看看,见众脸所向,众目所视,遂坐立不安,踌躇许久,缓缓站了起来,慢慢踱了出去。
※※※
冷月无声听细语,梧桐叶老耐秋寒。
月冷,风寒,夜深,秋重。人不如叶,叶老耐寒。人呢?人正年少。夜风中,语声瑟瑟抖动,将绝未绝,如琴上孤弦,如弦外人心。
忽然有哭声而来,忽然有哭声而去。月下人孑然一身,仰天无语,月光照见了他的脸。
8
1995年10月24日,农历九月初一,星期二,霜降,上午7:05分,教室。
孟超然正回味昨夜的甜蜜,他摇身变成了荃儿家大门上的门环,每天她都在他面前来来去去,长伴佳人,无比快乐无比幸福。有一次荃儿的手触上了门环,——那简直是摸在了他的脸上!一霎儿,灵魂儿飞上了半天,但他无比执著,坚决向玉皇大帝请求再度下界,并庄严发誓,这辈子只当门环不成仙!
面前是本英语书,看了一阵,课本变成了周公的请柬,上注:菜有龙肝,酒有琼浆,乐有霓裳,客有荃儿。他大喜,半推半就地接过,正欲赴约,忽然门一响,林芷霞和一个女生抬着张桌子进了教室,径直放在了马小奇的旁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笑着走了出去。马小奇顿时瞪圆了眼睛,木雕泥塑般呆呆地望着门口,嘴边忘了合。
孟超然扭头望了一眼,门口什么也没有,不禁纳闷。他刚想以书遮脸,蒙头大睡,门又开,林芷霞抱着一堆书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子。他只觉脑袋“嗡”地大响,心血冲喉,差点儿跳起来——正是他的“荃儿”!
这一刹那,他的思维紊乱到了极点,教室里也静到了极点。他以为是在做梦,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额头拍去,手未及额,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杨辉的手先他一步拍上额头,寂静中分外悦耳。众人一呆,随即哄然大笑。“荃儿”惊讶地向这边望来,顿时美目生辉,流光四溢。孟超然也倒霉,明明是杨辉拍的额,可这小子的手早已放下,而他还傻呆呆地举着,“荃儿”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了他!孟超然如遭雷殛。
整个早自习他迷迷糊糊,只听到“荃儿”一句话——“不用了,习惯就行了。”那声音从天外飘来,柔柔的,极富磁性,像她的人一样清丽。
晚上一回寝室,众人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猛地爆发了。
一个室友打听:“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小奇亮出“独家专卖,别处无售”的招牌,嘿嘿嘿只是笑个不停。
另一位以武力威胁:“你小心怀璧其罪,快说!”
“好听得很呐!”马小奇得意洋洋,“姓闪名清光,今年十七岁,县城西关人氏,一个爸,一个妈,外加一个哥。”
许红康惊讶了:“你不到一天就……”
马小奇得意得合不拢嘴:“呃……我呢……近水楼台……那个……而已,你们奋起直追……啊?……奋起直追……”
孟超然满肚火气:“闪清光……荃儿!唉,费尽心机,到了最后一个字走火入魔。”
想着自己逐字分析她的名字,越想越懊恼,感懊恼就越气愤:“这帮小子凭什么这么容易就知道她的名字!你们骑自行车追过她吗?你们为这个名字流过血吗?你们查过字典吗?你们绞尽脑汁了吗?不懈追求换来的是谬误,安坐不动得到的是真理,这世道!”
但他生来具有阿Q精神,一愁之下遂即释然:“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缘的……有缘呐!否则我在文班她为什么也突然就来了文班?这比之当初的一入理班深似海,从此清光是路人已不可同日而语,有了质的飞跃!”
他欣喜不已,然而刚过了两天他便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沙漠里没水喝不要紧,顶多渴死;问题是天空突然出现了海市蜃楼,一弯清溪粼粼而动,这不但得渴死,还得气死。
她太注目了,几乎所有男生都蠢蠢欲动,却是谁也不敢对她稍加殷勤,因为自己一动,背后的睽睽众目必然群起而攻之。没有哪个人敢第一个吃螃蟹,孟超然更不敢,经过入学以至现在的重重打击,他整个身心无比疲惫,再也没勇气更没力量去迎接那些突如其来的挑战,最不幸的是他从前和白小萱爱得太痴太绝太无所保留,一桩桩轶闻整个大学桥无人不知——爱到不能爱了。在这种压力下,不到一个月,他终于应了杨辉赌注——退化成了兔子,甚至老鼠,整天缩到洞里竖起警惕的耳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草木皆鹰,草木皆猫。他深知,自己在众人的眼中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情种,成了白小萱生死绝恋的殉葬品,一旦曝露心事,便会引来众目所视,众手所指。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爱的企盼,正当幸运之神对他微笑着打开幸运之门,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烦恼锥心刺骨的痛苦。
9
转眼,已入深冬,公元纪年已经是一九九六年。南台饮料厂创业一年,以骄人的销量横扫丹邑县饮料市场,七八月份,“冰川”饮料甚至冲进了邻县河口,让河口数家饮料厂的老板们坐卧不安。孟家民和谢琬自然是举杯相庆了。谢琬说到做到,手里一有钱便在东关买了座房子,为此事两人没少吵架,孟家民野心勃勃,计划第二年便扩大规模,但谢琬送他一联:“你有才,有才而无雄才;你有略,有略却无大略”。横批“见好就收,快买房子”。孟家民气成了猪八戒,一撂挑子便要回高老庄:“我不干了!有本事这厂子你干去!”
他却忘了谢琬不是唐僧,不吃素的,说干就干,拿出钱便买房。孟家民急了,连做揖带跺脚,终于跺下了一厅,买了个三室一厅。买了房子,就得装修,孟家民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吞声,翻干了被谢琬豁得惨不忍睹的腰包——地板砖、墙壁板、壁灯、吊灯、冰箱、彩电、音响等等之类,忍着痛往里搬。
一有了家,两人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立刻显现,县府、工商、公安、税务、生意场以及社会上的一只只蜘蛛便在孟家的客厅里纠结不清,隔三岔五狂饮瞎喷,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沙龙,两人应酬不断。孟超然兄妹苦了,有时候大盘小盘满桌菜,有时候碗干锅冷火不开。芊芊愤而离去,吃住在学校,孟超然怒极而仿效之,召来同学慨然做东,一拨接一拨,连天累日,把父母气得口袋里淌血。
昨天晚上许红康、马小奇、马林涛、徐文婥、沈丹、林芷霞、杨辉才走,老天纷纷扬扬落了一夜大雪。第二天,仍下不停,天气一时冷到极点。谢琬大喜,私下跟丈夫嘀咕:“天一冷咱就放心了,听小超说学生们一个个冻得龇牙咧嘴缩成了猴子,女孩子们诅天咒地,穿上厚厚的绒衣肿得像头企鹅。这回,他们肯定不会再来了。”
“不见得,不见得啊!”孟家民心惊肉跳。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吵杂:“妈——爸——开门!同学来玩儿了。”
两人顿时瘫了下去。
这次来的是周启、卢永川、常弘扬、任中华,人虽不多,但全都是精锐——个个饭桶,人人海量。谢琬强打精神,系上围裙痛苦地进了厨房,大盘小盘一起上。孟家民则宛如挨宰,哭丧着脸,粗茶薄酒往上端。刚喝了一瓶,常弘扬鼻如猎犬,“咝咝”嗅了两下,说:“我怎么闻着有种浓浓的酒香?”
孟超然一跃而起:“我去找找。”瞬间掂了两个瓶子过来,“哈!真有口福,这里有一瓶半茅台!”
众人齐声欢呼,谢琬目瞪口呆。孟家民心中淌血,长叹一声,回卧室蒙头大睡。客厅里众人则吆五喝六,开怀畅饮。周启量浅,三杯便倒;卢永川喝啤酒如开水,喝白酒如中药,二两下去便去见了周公;常弘扬三人酒量甚豪,但斤半茅台可不是开玩笑,再加上方才喝了别的酒,还剩二两便胡话连篇如坐风筝。
谢琬悄悄问丈夫:“你那茅台多少钱一瓶?”
“二百……八十……”
孟家民心痛之极,脸上肌肉全缩到一块儿了。
“啊?”谢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等清醒过来,觉得客厅里寂静无声,问,“他们怎么不说话了?”
“肯定躺下了,茅台啊!”孟家民又自豪又揪心,懊丧不已。
“不对……”谢琬下了床出了卧室一看,“怎么没人了,都走啦!”
“小超呢?”
“也走啦!”
10
大街上,路灯闪闪,雪影飘飞。常弘扬一晃手中茅台:“还有二两,谁喝?”
“不……喝。”任中华舌头变大,“你……你怎么……给人家……拎了来?”
孟超然哈哈大笑:“这就叫……鬼子进村……吃光!喝光!喝不光……拿光!……知我者……弘扬也!谁喝?”
“我喝!”周启还挺清醒,“没菜!”
“有菜。”卢永川歪歪扭扭地走着,“大排档,吃……羊羊羊……肉串。”
任中华和周启望着远处烤羊肉串腾起的白烟,一齐咽了口唾沫,率先响应。正走着,孟超然觉得地上的影子成了四个,他大笑:“我醉了……我真……醉了,咱五个人我还以为只有四个影子,哈——”
“哈哈——”周启大笑,“我扶着你!我怎么也不会把影子看成四怎……怎么也是四个?”
众人一齐惊讶——地上果然有四个影子!
“还有一个呢?……哪儿去了?”卢永川拍拍脑袋。
“咱怎么四个人?”任中华左右看看,“弘……扬呢?”
众人这才发觉竟然少了常弘扬!一齐回头望,只见漫天大雪中,常弘扬拎着酒瓶子木雕泥塑般僵立不动,目光直勾勾瞪着大街。
“他……他他他……是不是冻僵了?”任中华结结巴巴地说。
众人一齐摇头:“不对不对,中邪了。”
孟超然顺着常弘扬的目光望去,对街上偶然有车辆来往,雪泥飞溅,对面人行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踽踽独行,大雪压了她一身。他踉踉跄跄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只听常弘扬大叫一声:“小玲!”快步冲了过去,一辆卡车呼地驰过,雪泥溅了一身他也不知道。
刚到她面前,常弘扬一个趔趄,咕咚摔倒,茅台酒撒手而飞,插入路旁雪堆中。小玲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高兴!高兴!”常弘杨一脸欢喜,“碰上你了,高兴。他们要……吃羊肉串……喝酒,酒……酒呢?”
小玲把酒瓶拔了起来,常弘扬晃了晃:“没洒完,还有。走……你你……和我们……一块儿去。”
小玲一脸憔悴,本不想去,见他刚站稳又一个趔趄,只好扶着他过来。常弘扬这些日子尝遍相思之苦,哪肯放她,借着酒劲,拉着她进了一家排档,众人纷纷进来坐下。排档的简易棚里寒冷的空气像国营商店营业员的脸,十足的烟火气中浮着死人般的冷漠。老板显然是私营的,态度像炉子一样,上了羊肉串和花生豆,一看有茅台,再不敢提酒字,知趣地走开。
“酒!”常弘扬又叫,“老板!”
“还喝呀!”小玲反对。
他大摇其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来明日忧!不喝酒,难受,难受啊!”
小玲被触动了心事,叹了口气,不再拦他。
卢永川开了酒,把剩余的茅台倒了满满一杯递给小玲:“你喝茅台,我们喝杜康。”
这瓶杜康只有3块钱,是最低档的那种,他刚喝了茅台,再一喝这酒,不由龇牙咧嘴,大叫一声:“苦啊——苦!”
随即想起徐文婥,心中的牢骚随酒而吐:“想我卢永川,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爱不敢爱,舍不能舍……我算人吗?”
他本醉人醉语,小玲却大有同感,不再说话,端起酒一饮而尽,五个男人目瞪口呆。小玲好像也有些晕了,咯咯笑着又倒了一杯杜康:“从没喝过茅台,这……这……”
常弘扬清醒了一下,心中奇怪,问:“大大……大头梨呢?他没……没和你一块出来?”
“我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小玲无所谓地一笑,一饮而尽,“断了。”
“断……断啦?”常弘扬张大嘴,半天没回过神。
“奇怪么?”小玲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听说爱是两个人一起成长,一个人不断往上爬,一个人不断往下掉,自然要断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听没听过‘下岗’?”
几个理科生望着一个文科生,孟超然回答:“下岗再就业,是重点。”
“什么再就业!鬼话!”小玲不屑地说,“下岗就是失业,我就是个失业工人。你们知道什么叫失业吗?”
“就是失去工作。”周启回答。
“不对!”小玲与常弘扬碰了一杯,一口喝下,“失业就是大学桥把你们开除。还不止开除,还让你们没钱可挣,没饭可吃,没事可干,被女朋友一脚踹了。”
常弘扬一愣:“大……大头梨呢?”
“他自然痛快啦!”小玲咯咯直笑,“离开我不到一天,就和财务科科长的女儿好上了,他想不快活还不容易呢!”
“这混蛋!”他气愤地咒骂。
小玲已经有些醉了,笑着指着他:“你还别骂他,人家才不是浑蛋,聪明着呢!社会上只有这种人才能活得快活。你想啊,一个一无所有,只能给你带来麻烦,一个有钱有关系,可以帮你一步一步往上爬,选择哪个还用说嘛!咱不能一味骂人家,应该设身处地地替人家想想,体谅人家的苦衷,不能挡人家财路,这是为人的起码道德。哈!我就特别体谅他,人家打你一个耳光,你不能光喊自己脸疼,还得想想人家手疼不疼呢!”
卢永川读过《圣经》,一听这话,随口而出:“耶稣说:‘你们的仇敌要爱他,恨你们的要对他好,诅咒你们的要为他祝福,凌辱你们的要为他祷告,有人打你这边的脸,连那边的也由他打。’”
“耶稣这样说过吗?”小玲拍手笑着,“那我要信教了,哈,耶稣真懂体贴人!人家费了那么大劲把你踢开,要达不到目的,老天爷不也太亏待他了吗?其实我挺佩服他的,人就应该这么活着,要良心就得饿死,有了钱才有一切。像我……有什么?唉……我要信教了。”
孟超然曾到教会索要一本《圣经》,那人说他非教徒,得掏钱买,因此认为教会虚伪透顶,便故意臭耶稣:“他还说过一句话。”
“什么?”小玲勉强抬起眼睛问。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玲怔了怔,眼角沁出一滴泪,突然俯在常弘扬肩上痛哭起来。常弘扬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慌失措,恼火说:“都是你!小玲,别哭了,你醉了,我扶你回家去。”
小玲在他肩上蹭了蹭泪,呜咽着说:“我……我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他……太绝了,我下岗了……难受,他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借着我对他发脾气……就走了……立刻就和别人好上了……他太狠了……”
众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起劝,扶着她出了排档,钱当然是孟超然付。
“弘扬……”小玲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拽着,迷迷糊糊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难过了,就一个人……”
“不是你一个,咱们这么多人呢。”常弘扬安慰,“祝你生日快乐。”
一个长街的路灯下,飘飞的雪影里孤独一身的形象浮现在眼前,他心中充满了爱怜,不禁对大头梨恨之入骨,仰天大吼:“大头梨,我揍死你。”
任中华也头重脚轻地跟着喊:“大头梨,我揍死你。”
“王八蛋。”周启大叫。
孟超然哈哈大笑,大吼:“兔崽子。”
喊完了大觉意兴未尽,这“子”远没有“蛋”喊起来那么洪亮那么豪壮,但他不能拾人牙慧,于是另创新词:“王八蛋的蛋。”
众人哈哈大笑,一个个都喝了不少,既然兴起,什么污言秽语骂不出口?大头梨倒了霉,上至十八代祖宗,下及二十七代灰孙子,无一幸免。他们就这么醉熏熏地走一路骂一路,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塞耳闭眼。他们仍不自觉,一直骂到西关街小玲的家门口。
孟超然一入西关立刻闭嘴,因为闪清光家就在附近。
小玲被骂得心怀大畅,开了门,一挥手:“你们……回……回去吧,我……自己……自己走,弘扬……弘扬,以后……来看我……看我吗!”
“来!来!一定来!”常弘扬大喜,一迭声地答应。
小玲惨然一笑,跌跌撞撞而去。
周围一静,五个人清醒过来,四双眼睛一齐瞪着常弘扬,他尴尬地笑笑:“别……别这么看我——几点了?”
任中华一看表:“糟糕!十点半,锁门了!”
“你们快回去,去早了还能叫开。”孟超然催促,“快走……”
“你呢?”
“我一个人回去。”
“我陪你吧!”常弘扬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快走。”
大学桥校规甚严,三人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走了。
11
孟超然和李嘉生等人最欣赏常弘扬的一点是:喝醉时说过的话醒来就忘。因此两人最爱喝酒时和他说心里话,反正他清醒便忘,既有发泄之快感,又无泄密之顾虑,两全其美。
第二天,他脑袋尤自昏沉,昨夜同小玲分手时的话更是全然忘却。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天花乱坠,他两手托颊,把脸固定在黑板的方向,眼睛却紧闭不开,欣欣然坐上周公的马车赴宴去了。
梦中,妈妈的偏瘫痊愈了,把他抱在怀里,慈祥地爱抚着。
“妈妈,你好了么?”他问。
妈妈笑着不说话,可是一转眼,眼前变成了小玲,她愉快地说:“弘扬,你来看我吗?”
“来。”他激动地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周围的人一愣,叫醒了他。常弘扬揉揉眼睛,忽然记起那晚小玲的话:“弘扬,以后……来看我……看我吗?”自己说:“来!来!一定来!”
他呆了一呆,禁不住手舞足蹈,一放学,骑着车子跑到西关。雪早已停了,太阳圆圆的,像张白色的圆纸片贴在灰色的天空。小玲正在院子里铲雪:“弘扬,你怎么来啦?”
常弘扬一怔,有点失落:“你昨晚喝醉了,我来看看。”
小玲不好意思地抚抚额前的头发:“昨晚我很失态吗?”
“哪里哪里……”常弘扬替她谦虚。
他人挺勤快,拿起一把铲子帮着铲院里的积雪。和小玲一起劳动,他幸福无比,感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身姿的每一下转动,表情的每一次变化都那么优雅,连弯腰扫雪都表现出迷人的魅力。得女友如此,夫复何求!
常弘扬童心大起,把积雪堆成了两个大大的雪人,小玲拍手笑着,拿煤块安成了眼睛,又找了瓦片和红萝卜,耳鼻俱全矣。常弘扬打量打量雪人,又端详端详小玲,沉吟不语。小玲问:“怎么啦?”
他哈哈一笑,忽然折了一把细树枝插在雪人头顶不住赞叹:“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小玲一呆,瞬即明白过来,咯咯笑着扑到他身上乱捶。他舍不得躲闪,心中幸福之极,随口问:“周六咱们去看电影怎样?”
“好啊!”小玲随口答道。
一个允诺,常弘扬飞上了天。在他的生命中,从未享受过与女孩子交往的愉悦,母性的温柔,少女的甜笑是那样遥远,如天上的白云般飘缈而至于虚无。生活带给他太多的哀伤,他终日终年在家庭和考学的压力中挣扎,幸福的概念已变得过于模糊。他也曾幻想过爱情,幻想过两心相印的甜蜜,但那种感觉却不是幻想所能明白的。谁能描绘出白色?而今,他感受到了,那是——成就、心跳、梦幻和满足。
今天周一,离周六还有五天。他欢呼着回到学校,一吃饭,傻了眼:囊中存款清可数。别说看电影,吃饭都会引起肠胃的造反。这尚是其次,下周一年终考试!他给忘了!在别人磨刀霍霍枕弋待旦的关头,他和女孩子去看电影?
“这……”他犹豫了一秒,“这也没甚么,一晚而已,功课拉不下的……至于钱,找孟超然去。”
煎来熬去忍到周六,他去找孟超然,孟超然一听就来气:“后天考试,你要去看电影?”
常弘扬故作坦然:“俗话说……那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考试也不见得比生命更要紧吧?那更没爱情要紧了。”
孟超然受了几个月的罪,对单相思患者最是同情,叹了口气,也不劝他:“周六是通霄夜市,你知道票价吗?”
“多少?”他还真没看过。
“十块!”
常弘扬吓了一跳:“那么贵!我还以为两三块呢,打算向你借五块钱就够了。”
“四个五块也不够。”孟超然甚有经验,“请女孩子看电影,你光买票哇?瓜子、话梅、巧克力、可口可乐……冬天最好喝热奶……”
常弘扬傻了眼,孟超然还在列举:“……最好买几根糖葫芦……噢,我忘了这是小萱喜欢的,总之……我给三十块罢。”
他见常弘扬发呆,还以为嫌少,忍痛掏出了最后一张:“……没……没了,只有四十。”
“四十?”常弘扬叫了一声。
“我真……没了。”孟超然上下乱拍证明给他看。
“奶奶个熊。”常弘扬叹了口气,“你幸好没了。老天,我怎么还呀!”
孟超然垂头丧气:“我要指望你还……我还会这么肉疼吗?”
常弘扬大喜,心里记牢了热奶和话梅,跑去找小玲。小玲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说:“我去洗个脸。”说完进了屋。
常弘扬不停地摸口袋里的四十五块八毛钱,晃来晃去地等待。这一等直等了个天昏地暗,小玲才容光焕发地出来,常弘扬如盼甘霖等得口舌冒烟,笑着说:“我这才知道张学友唱‘我等得花儿也谢了’为什么唱得那么痛苦,原来女孩子一个脸足足可以洗得海枯石烂。”
小玲听他说得有趣,咯咯地笑了:“你们男人最没耐心。”
“对极对极。”常弘扬点头,“怪不得那个老婆子能把铁杵磨成针呢,女人最有耐性,洗个脸还这样,磨几个铁杵更不在话下。”
小玲被逗得浑身乱颤,不住踢他。两人踏着灯光上了大街,常弘扬遵循孟超然的教导,瓜子、话梅、香蕉等东西买了一个大包,小玲笑了:“你这是去看电影还是去电影院卖零食?”
“你不知道?”常弘扬一指东西,“据说在原始社会,女人的工作就是摘果子,挖草根。干得久了,我怕这种习性遗传下来,因此就买了些,免得你爬到树上费力气摘。”
这一路上常弘扬语出惊人,把小玲逗得笑了一路。正开心时,小玲突然捏起一颗话梅塞到他嘴里,他一呆,正发愣时,“吱”地一声响,一辆红色雅马哈停在面前,车上人掀开头盔罩——大头梨!
大头梨冷着脸扫视他们一下,忽然笑了:“原来是‘胶泥蛋’,我还当哪家阔少呢!”
常弘扬大为尴尬,小玲哼了一声:“今儿怎么没带着科长小姐向你那帮穷朋友充门面去!”
大头梨打了个哈哈:“科长小姐……哈,比穷高中生强吧?”
小玲嫣然一笑,拉住常弘扬的手:“大学桥的高材生,考上大学没问题吧?你老说你上到初二,其实你连小学也没毕业!科长小姐呢?她上过幼儿园没有?你们真是一对。”
大头梨张口结舌,冷着脸,重重哼了一声,呼地走了。
常弘扬见小玲神情黯然,刚想说话,发觉嘴里还有颗话梅,嘴一酸,心也酸了。正走得垂头丧气时,迎面又来了一帮人,一个个酒气熏天,哄笑喝骂。两人皱皱眉,刚要躲开,其中一人大喊:“常弘扬,你奶奶个熊,咋躲着我走?”
“罗大个子!”他吃了一惊,正是被学校开除的罗新奎。
罗新奎踉跄了一下:“前次我去寝室找你们,说有空到我那儿玩儿,你答应得比放屁还随便。”
常弘扬一想,的确,他现在在汽车配件厂上班,说过的,赶忙解释:“本来就准备去了,只是快期末考试了,没时间了。”
“你奶奶的。”罗新奎打了个嗝,“没时间还要陪你马子上街呀!哎……啥时候搞的,漂……漂亮!”
常弘扬知道此人嘴如粪坑,掏出来就没好货,不由紧张地望了小玲一眼:“你别乱说,我们只不过是……”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朋友不像,同学不是,亲戚又没血缘关系。
他想了几秒钟,说:“……是……有事而已。”
罗新奎糊涂了,琢磨半天没琢磨出他到底透露了什么信息,想往下问也不行。他不禁笑了:“好!我就看中你这一张嘴,说话能骗得人把舌头卖给你,咱明年合伙做生意去!”
“什么生意?”常弘扬以为他开玩笑。
“生意当然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罗新奎一挥手,“到时候我拿本钱,你对嘴。”
常弘扬莫名其妙,看着他们走远,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小玲:“他这人嘴臭,你别怪。”
“我怪他干嘛。”小玲撇撇嘴,笑了,“你刚才说的挺妙的,有事而已!”
“我不是无话可说嘛!”
“那你看我们像什么呢?找个贴切的词儿。”
“贴切?朋友吧!朋友还比较贴切。”
小玲点点头:“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常弘扬摇头,“你要做的话,是第一个。”
说完之后他呆了,没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方才这句话脱口而出,简直是无意识的。
小玲咯咯笑了:“我做你女朋友?你开什么玩笑!”
常弘扬血往上冲,脑袋“嗡”地一声,讪讪地低下头:“对不起,刚才我随便说的。我去买票。”
小玲对此显然习惯了,在影院门口等他。看电影的人不少,更多的是在周围睃巡,他刚挤进人群,有人碰了他一下:“要不要票,九块钱一张,便宜一块。”
他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问:“你这票,真的吗?”
“真的。”孩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常弘扬盘算了一下,买了两张,问:“你这票从哪儿弄的?”
孩子警惕地打量他一眼:“哪儿弄的?售票口买的。”
“十块钱买票,九块钱卖了?”
“对啦,你真聪明。”小孩子夸了他一句,哧溜钻没了影。
常弘扬气得七窍生烟。
第一场是史泰龙的《第三滴血》,小玲一直默默坐着,常弘扬别扭之极,没话找话:“那人是谁?一副无辜的眼神,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打起架那么狠。”
“史泰龙,好莱坞的动作明星。”
“他应该是主角,怎么还打不过擂台上那个人?”
“肯定打得过,导演要这样导,谁都猜得出来。”
果然,还不到两秒,对方便趴下了,常弘扬也没话了。两人并坐无言,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对不起,刚才我真是……”
黑暗里,小玲幽然地叹了口气:“你真想我做你女朋友?”
常弘扬一年被蛇咬,颓然说:“那只不过是痴心妄想。”
“如果你愿意。”小玲眼盯着屏幕,“就把你的手给我。”
他的心剧烈跳动,颤抖着伸出手,她轻轻握住:“你知道吗?你有很多都是别人比不上的,你刻苦,有志向,又不像别的学生是个书呆子。还记得你在雪人头顶插的头发吗?我觉得你懂得生活,很有趣味。那些社会青年我见的多了,说起大话来,只会把自己的腰包吹得一个比一个鼓,他们有什么?即使有些钱,又能带给他们什么?他们所有的生活内容就是空虚、无聊,除了吃饭、睡觉、上班,他什么也不会。有时候——就像第一次遇见你的那种场合——我为我自己悲哀。弘扬,你将来一定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的。”
常弘扬心如皮鼓,敲个不停:“可是……我家里穷。”
“家里穷不是你的错。”
“可我……现在也没出息。”
“我赌你的将来。”
“我……我比你小两岁。”
“那我就当你是个小朋友吧。”小玲笑了。
他充满了感激,觉得自己在这刹那间长大了,成熟了,成了成年人。小玲叹了口气,握着他的胳膊,轻轻靠在他肩上。他嗅着她的发香,心神俱醉,环手搂住她的腰,两人紧紧相偎,脸颊相蹭,吻在了一起。常弘扬无半点经验。笨拙之极,但他敏感地发觉小玲暗中指导着自己,想来甚有经验,这种想法让他有点不舒服,随即抛去,沉浸在初吻的激动中……
“弘扬,咱们能每天都快乐吗?我真的怕了。”
“能的,我保护你,谁敢搔扰你,我揍扁了他。”
“我不想让你打架。”
“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干。”
语声又止。
影院里一片漆黑,史泰龙在险峻的山崖上艰苦地攀登;衣衫褴褛的阿富汗反抗军悍不畏死,同苏军展开血战;坦克车同飞机轰地撞在一起,烈焰冲天。惊险刺激的场面揪起了所有观众的心,然而他视若无睹,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看。
既已获得天堂,何必在乎人间。
第六章
1
农历腊月二十三放假。这一天是民间祭灶的日子。祭灶,顾名思义,即祭祀灶神。灶神官不大却普遍,中国农村的百姓家中几乎每家一位,它的普遍有点类似明朝的厂卫特务,一年四季都呆在百姓家,“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每年这一个星期都跑到天帝那儿东家长西家短地嚼嘴皮子。历代这些人权力至大,它如果到天上说些坏话,要夺去一百到三百天的寿命。中国的老百姓创造这种神,大概也有自我监督的意味——做了专心事,不用鬼敲门,屋里就有神灵睁着眼呢!
不过正如林语堂所言,中国人最是“超脱老滑”,一方面给良心施压,一方面又想着法子解脱。祭灶便应运而生,祭祀的供品大多是糖,豫北一带是糖馅烧饼。老百姓以已度神:糖一则甜,二则粘,粘住灶神的嘴,少说话——说也说些甜话。是谓吃人嘴短,别像个长舌妇。这简直是个民族性的心态。中国腐败之所以猖狂,非是无因,神都贿赂得到,还有什么贿赂不了的?由此可见,不少人骂腐败,不是痛恨,而是葡萄酸。
孟超然回家陪了姥姥才一天,常弘扬便来找他,非要回县城。孟超然刚吃了几个祭灶烧饼,嘴被粘住了,可常弘扬的嘴却又甜又动人,被他连拉带拽回了县城。
快乐就像毒品,极其容易使人上瘾,一旦品尝就不舍得放弃。科学家曾做过试验,在小白鼠大脑的快感神经中枢里安上铁片,用根电线连到它脑上,一按按扭,微弱的电流刺激白鼠大脑使它产生快感,白鼠尝到甜头自己按了起来,一次次不肯停歇,直至“快乐”得心力衰竭,昏死过去。人虽然有理性,懂得自控,但对快乐的自控力也就跟小老鼠差不多,人也是动物,本性是追求幸福,一旦尝到,如何肯放弃。本我的唯乐原则绝非像某些官僚的“原则”是个娼妓,它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常弘扬如今就退化成了小老鼠,白天在孟超然家养精蓄锐,晚上到小玲那儿精神抖擞,不住按按扭。孟超然气煞羡煞,相思入骨,偏又分处东西,无缘无份。地球都变成村子了,县城却成了宇宙!
相思难熬,他就每天骑着“黑马”——一天摔他两次的“响马”已被收审拘留,关进了黑牢——在西关外围的大街小巷转悠,期待来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佳人,同她搭讪两句。但造化随天,凡人有心无力,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背着失望而去。他大为懊恼,心想:“难道我就碰不上她一次?”
仔细一想顿时火冒三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来潜意识中他实在有点忐忑不安,既渴望遇上她又害怕遇上她,于是,他竟然从没踏上闪清光家到县城主街的那段路!他恼火不已,当即向西而去。路过中心市场,见有家门面房挂了个扁:鳞羽斋。古色古香,典雅朴素,里面卖些纸张、字画、笔砚之类。他心中一动,自从烈士陵园拣到闪清光用“鳞羽帘笺”折的小纸鹤后,他曾经专门到这里跑了几趟,企图打听些蛛丝马迹,不料没打听出梦中情人,反而阴差阳错同斋中老板交上了朋友。
老板是个男的,姓韩,六七十岁,头发灰白,于水墨丹青西洋油画颇有造诣,是县书画协会副会长,为人风趣幽默,自称“童心老人”。他想干脆撞大运,便折进“鳞羽斋”。一进门,只见屋里坐着五六个女孩子正对着《大卫》石膏头像素描,他一眼看见了林芷霞,这才知道她原来是韩老头的弟子。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林芷霞取了“鳞羽斋笺”转交给闪清光。偏他疑神疑鬼,还以为闪清光气度娴雅,一定同这爱书画的糟老头子有何瓜葛呢!
林芷霞聚精会神,没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恶作剧地蹲到她身旁观看,她感到有个男的凑到自己身边,大不自在,依然不抬头。他又靠近蹭了蹭,林芷霞皱起了眉,还以为哪个无赖想沾便宜,便往旁边躲了躲,依然不抬头。
“大卫的眼神应该愤怒,凝重,充满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孟超然评论她的素描,“你画的过于温柔,好像拉斐尔的圣母像,笔力太弱。”
林芷霞惊讶地抬起头,一看是他,又气又笑:“你呀!我还以为哪个坏蛋。怎么到哪儿都不像个好人?你怎么来这儿?”
“我是你老师的师弟,怎么不能来?”孟超然笑了,“你该叫我师叔。”
“呸!”林芷霞啐了他一口,“就你那书法?生龙活虎的,就不像个人样子,还画画呢!……不过也对。”
“叫我师叔?”孟超然见她承认了,自己倒惊讶了。
林芷霞又啐他一口:“我说你说笔力重点儿对!”说完用铅笔在大卫的瞳仁上重重描了几下,“这下子有气势多了。”
身后有个女孩子重重咳了两下,他一回头,原来自己脑袋正好挡住了人家的视线。他咧嘴一笑:“对不起。”
韩老板向他招手:“你过来。”
孟超然见他俯着身子治一方印,那几个篆字勉强有两个面熟的:“……心尤……”
“童心尤在!”韩老头也不抬,“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你读过李贽的《童心说》没?”
“利智?香港那女明星?特别漂亮,男人一见她就会停止呼吸,她会写古文?”孟超然惊奇不已。
“呸!”连韩老头都啐了他一口,胡子翘起多高,“古人!李贽!”
“噢!”孟超然恍然大悟,“唐高宗李治呀?知道!我最喜欢唐史了。”
“呸!”
孟超然今天想走桃花运却阴差阳错走了唾沫运,连连挨啐。女孩子们看着老师气得老脸胀红,均感好笑,一个个捂着嘴吃吃地出气。韩老头瞪圆昏花的老眼,一指头戳到他鼻子上:“李贽!明朝的李贽!什么明星、皇帝!”
孟超然尴尬一笑:“那个李贽呀!他名字起得不好,贽者,礼品也,他把自己当成了礼品送出去,怪不得那么多重名的呢!你该啐他才对!不过他死了几百年了,又是被明神宗的锦衣卫逮了去,你恐怕不好找他。”
“你还知道呀!”韩老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漂亮女明星,亏你还学古体诗呢!不过你上次写的《墨竹图诗》不错,境界萧然,意象峥嵘。我托你写的《渔父图诗》和《长江三峡图诗》呢?”
孟超然苦笑一下,这几天神魂颠倒相思如麻,上次一听说他跟闪清光没关系,早把这事忘了,回头看看林芷霞,她已停笔,一脸惊讶,不明白自己老师怎么跟他如此熟。
“我……忙了点儿,没写。”孟超然无奈地说,“要不……我现在写?”
老头子愣了愣,放下刻刀:“现在写?”
“我跑得了吗?”
老头子半信半疑地端过笔墨,拿出画轴摊在桌上。孟超然一看毛笔,心中叫苦,伸出虎狼之爪横抓而去。韩老头突然醒悟:“别别……我忘了。现在的年轻人呐!”翻了半天找出枝铅笔。
孟超然握笔在手,文思渐凝,信心渐增,口占的诗往往流于肤浅。这幅《渔父图诗》是韩老头画的,茫茫秋江月色中,孤舟只影横竿而钓,气势内蕴,笔法奇古,一派的超尘绝俗,恬淡悠远。林芷霞等女学生们早已停止了素描凑过来观看。
孟超然凝神体会那种意境、气韵和诗情,渐渐找到了切入点,笔一挥,倾刻而成,哈哈一笑,仍旧老毛病,手中笔嗖地抛开。
林芷霞笑了:“你写的还意犹未尽吗?”
“尽了……尽了。”这话却是韩老头说的,他看着诗句,“字像螃蟹,语句却飘如仙人。”
〖一蓑一笠一鱼钩,横舟碧水钓清秋。
鱼翔鳖舞视无见,只取明月寒山头。〗
“唉,人、衣、舟、山、月、江、垂丝、清秋……写尽了,写尽了……我画的还没你写的多,诗中有画,画不如诗呐!只是……字太差,连螃蟹都不如,虫子。”他大不服气地取笑了一下,终觉不好意思,“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超脱的心态?”
“体会的。你不是说写意就是写心、寄情吗?你画的就是这种欲超脱人世的意象。”他指了指画,“不过——”
“不过什么?”老头子紧张地问。
“不过这种超脱的画意中有一种逃避和胆怯。”孟超然笑了笑,“大概是你自己吧?”
老头子讪讪的,转换话题说:“你悟性这么好,偏偏不学好,不肯学画!免费也不肯。”
“不学好?”孟超然叫道,“学画算学好吗?你看大街上摆地摊的,都是卖画的。”
这一下惹起了众怒,女孩子们纷纷“呸呸”地啐他,一个女孩子说:“摆地摊卖画不一定饿死,但你学画肯定饿死,瞧你螃蟹虫子样的字,肯定画龙不成反类虫子。”
“对对!”韩老头拍手赞同,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求于他,不拍了,“还有一首《长江三峡图诗》……算了,从一种心态转到另一种心态不容易,你别粗制滥造。”
转头问学生们:“画完了吗?先留到这儿,明天再来吧!”
孟超然乘机告辞,和林芷霞出了鳞羽斋。
“你怎么和韩老师混这么熟?”林芷霞问。
孟超然顿时全神戒备,来打听闪清光的事绝不能让她知道,更不能让韩老头透露风声。怎么才能堵住他俩的嘴?他想了想,说:“早两个月,我来鳞羽斋,老头刚画了幅画,在上面题了首打油诗,我越瞧越不顺眼,就批了起来。没想到那诗是他自己写的,他生气了,说,你说不好,你写个好的让我瞧瞧。我真就写了一首,他闭了嘴。就这么熟了。哎,这是他的丢人事,你可别提啊!”
“不提。”林芷霞笑了。
孟超然正舒了口气,她又说:“不过也没关系,我从小就跟他学画,他人挺好,像个老顽童。”
孟超然暗叫倒霉,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女孩子心目中总是把爱情看得太神圣,把男孩看得太痴情,尤其是未经历过爱情的女孩子。林芷霞见他一脸落寞,还以为他想起了小萱,心中不但怜悯,而且感动。她很早就对他有好感,只是她性格如山泉崖树,只把一腔心事隐藏于光彩错杂的光线、颜料和细条构成的图案中而已。
她叹了口气,说:“想起小萱了?”
“啊?”孟超然顿时无地自容,他也懂得无脸见人,连忙扭过了一边,“她……她受的苦太多……想起来,我又怎么会好受!”
“她现在很好,你放心吧,她……”林芷霞欲言又止,始终不愿破坏他俩曾经的真挚的爱情。孟白生死绝恋在大学桥已传为经典,不但孟超然要为它殉葬,连爱他的人也要为它殉葬。
“你和她联系过?”孟超然一惊,闪清光无影无踪,眼前全是白小萱的影子,“她现在在哪儿?”
林芷霞摇摇头:“你别问了,她生活得很……平静,很幸福,你别再打扰她了。”
孟超然一呆,傻傻地点点头,两人于路口分手。说来也奇怪,知道白小萱挺快乐,他本也应该快乐才对,但心里却……有种失落的感觉,仿佛天各一方音信杳无,哪怕再无重逢的机会,只要对方互相挂念,互相煎熬,互相痛苦,他的思念才有意义。她生活得挺平静、挺幸福?那这样说来他的思念和牵挂只是在自作多情?他想当然地把本不存在的哀伤强加于她,然后再为“哀伤”的她而哀伤,这样也的确可笑:他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生活在从前凄婉故事中的傻蛋!傻蛋!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车声在耳后呼啸而过,他悲笑交加,大喊一声:..“滚你的罢!傻蛋!”
白小萱的影子倏地散去,眼前鲜红的亮色一闪,他心中狂震——闪清光!纵然男男女女人如潮水,千人万人中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即使只是背影。她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插了一个红色的汽球在迎面而来的风里震颤。她身着浅灰色风衣,牛仔裤,旅游鞋,长发飘逸,风姿绰约,街上的人流仿佛只为陪衬她才存在,他们是僵硬不动的顽石,她是灵动飘逸的山泉,无限的静反衬出无限的动。
迷失了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加快速度追上了她。
“嗨!”他并肩和她行使。
闪清光一偏头:“哎……是你呀,到哪儿去?”
“回家。”孟超然琢磨着怎样可以多说几句,随口问,“你呢?”
“到‘商城世界’买个东西。”闪清光笑了笑。
“商城世界!”孟超然险些气死,它就在前面路口拐弯,不到5秒钟就到了!
“买什么呀?”他不甘心,又问。
“买条围巾……我该拐弯了,再见。”
“……再……见!”
孟超然像丢了鼻子一样傻呆呆地瞪着她的背影,不胜惋惜:“她跟我说了几句话?……三句!第一次!哈——三句也是个伟大的开端,比以前有了质的……量的飞跃!”不禁心花怒放。
他对《阿Q正传》研读不下十遍,对老Q的精神胜利法颇能融会贯通,引为已用,于是越想越兴奋,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2
家里有两个客人,一个是黝黑如铁的雄壮中年人,一个是个小伙子。那中年人姓陆,陆红卫,正经职业是县城东关天龙搏击馆的馆主,据谢琬说是“少林寺毕业”。此人的第二职业是包讨账,手底下颇有一些“社会游离分子”,在丹邑县也算一大势力。不过他势力再大也没共产党人民专政的势力大,有一次在邻县河口讨账,把一家老板打伤,让河口县公安局给关了起来。他托人求到谢琬和孟家民头上,谢琬为人热心,又和挨打的老板较好,更由于冰川饮料的销售在河口也结识了不少官面上的人,便从中斡旋,把陆红卫给保了出来。
孟家民知道他能派上用场,平时也刻意结交,两人甚为熟络。陆红卫这种粗豪的人最怕欠人人情,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今天一听孟老板说有要事相商,带着徒弟小春立马赶来。孟家民果然有大事:“老陆,我想动一个人。”
陆红卫在江湖上闯荡已久,知道“动”是什么意思,问:“动谁?”
“县第一化肥厂的一把手。”
陆红卫脸色一变,沉吟不语。孟家民知他心意:“只是这个人据说不单在上头有关系,跟你们一行的还有来往,因此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当然,如果你跟他有交情,我放手不干。”
陆红卫一咬牙:“我跟他没关系,他只不过和西关老杜有些瓜葛,那也没啥,你要动他,我一句话,老杜一个屁不敢放!……不知道……你……”
“噢。”孟家民笑了笑,“我想要第一化肥厂。”
陆红卫一呆,瞬即握拳砸在沙发上:“好气魄!冲着大哥你的志向,我干了!”
“这个人上头有人没有?”孟家民明知故问。
“有,没人他敢这么胡来,不到三年把个几千万的大厂建设个落花流水?”陆红卫不屑地说。
“他自己在厂里呢?捞不捞?”
“他不捞行吗?有人罩着他,他就得孝敬人家,要孝敬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捞,要捞就得让人罩严点儿。恶性循环。”
“好!”孟家民哈哈大笑,“就是要他这样。这厂子我几年前倒卖化肥时就动过心,如今有了饮料厂,人面、手头都宽了些,最近徐州有家私营老板也看中了这厂子,他是浙江人,我的老乡,就找上了我,我俩算英雄所见略同,打算搞到手里。本来饮料厂的事太多,我还想等等,但现在等不了了,那厂长出手太大方,‘建设’得也太快了点儿,等他折腾光了就剩了个空壳,所以我就通过上头的人劝他干脆卖了。这边算搞活国有资产嘛。不过那厂长太黑,要价太高。因此就请你想想办法,搞几个硬货,逼他接受我的价钱。那些原始单据、帐本、发票一般人是弄不出来的,所以就请你想想办法,用你们那种方式把它弄出来。怎么样?”
陆红卫一听,原来不是要自己动他,顿觉放心:“这个没问题,只要公安局方面不干涉,没一个人敢不吐口。”
“公安局我想办法,你不用担心。”孟家民知道此人出手甚狠,又叮嘱一句,“只是别闹大了,闹出人命不好收场。”
“孟哥你放心,法子多着呢。我派个人过去他们连个屁也不敢放就得乖乖交出来。”
“最好别提我的名字,否则以后不好办。”
“放心。”
正这时,孟超然来了,两人顿时住口,此事孟家民连谢琬也瞒着。孟超然对陆红卫挺佩服,到他搏击馆玩了几次,挨了两下小揍,摔了两个小跤,更加佩服了,当下同他兴致勃勃地聊了一阵子。不过他更思念闪清光,便进了自己卧室盘算她的行动路线,打算守株待兔。……商城大世界……西关岗亭……清光家……县城大街……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疲惫不堪地醒来,擦把脸,抖擞精神往西关去也。
他打算在大街和她家之间的一条短街上找个位置守待佳人,不料刚拐进去就吓了一哆嗦,闪清光迎面而来!他措手不及,没来得及调整好心理,只好哧溜钻进了西关村委大院,心跳了半天他才缓回神,一看,闪清光早就过去了。他懊恼不已,匆忙上车去追,“黑马”果然不同于“响马”,奔驰如风,转眼又看见了她的背影。这次他不再冒然行事,别像上次那样五秒钟再见,于是遥遥跟着她进了新华书店。他大喜,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他停好车,深吸口气,然后悠闲地踱进了书店,眼角余光一瞥,她还在音像专柜前挑磁带,便装作没看见,到了离她不远的书架前,正要装模做样地抽本书看,只听她说:“好了,就这盒吧。”
眼看就要走,他忍不住了,随便抽了一本当作理由,装作刚听见她声音的样子,一转身,“惊讶”地叫了一声:“闪清光?”
闪清光一回身,见是他,笑了:“又是你呀!”
孟超然一阵尴尬:“噢……我常来看书的,你也常来?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来买盒英语磁带,这里的是正版的。”闪清光好奇地望着她手里的书,“早知道你博学多闻。这什么书?”
“呃……”他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什么书,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尴尬不已,原来是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这五个字印得不大倒也没关系,最让他恼火的是封面上竟印了一男一女两个裸体!刚要捂住,闪清光已一把拿了过去。
“你……研究这个?真是……博……博学。”闪清光咯咯笑着递给了他。
“这……这个……抽……”他刚想说“抽错了”,一看那个书架,全是《性健康与卫生》、《夫妻秘语》、《怎样避孕》之类,遂不敢再说,暗自庆幸不已。
他到底也算博学,当下尴尬地解释:“这个弗洛伊德,有人说他和马克思加起来可以解释整个人类,我最佩服马克思,因此想看看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人到底如何。”
闪清光也不再笑他,装起磁带往外走,孟超然紧步跟上,刚到门口,店员伸手拦住了他:“你的书。”
孟超然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拿着那本倒霉书,想退不好意思,买了更不好意思。闪清光摇着头一笑,巧笑倩兮,他则魂魄授兮。看着她清纯靓丽的笑靥和优雅动人的姿态,他一下飘上了云端,想也不想,丢下书追了出去。
一个男店员看了看《爱情心理学》,又瞅瞅闪清光,大叹一声:“怪不得这小子研究这书呢!值!书中自有颜如玉!”
闪清光开了车锁,孟超然一看,又要“五秒钟的再见”,不禁忿忿,不甘心地问:“你准备到哪儿去?”
“我到芷霞家玩儿一会儿。”
孟超然大喜:“哈——”
闪清光一愣,见他手舞足蹈的,问:“怎么啦?”
“没怎么!”孟超然慌忙恢复了冷静沉着,淡淡说,“只不过你去了,她肯定不在家。”
“为什么?”闪清光奇怪地问,神情极是动人。
孟超然心神一荡,镇定了一下说:“因为她在鳞羽斋学画。”接着向她介绍一番。闪清光还真不知道。他强压兴奋,毛遂自荐,神态从容淡然地领着她往鳞羽斋而去。
人们戴在脸上的面具就这样在爱情、事业和生活中逐步塑造成了。天性与现实之间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然而人生活于现实中,为了获得他物,为了隐藏自己,就不得不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掩藏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明明是被迫戴上的面具,他们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对“自己”反而陌生了。当有一天,他们不再对别人对社会要求什么,想要找回真实的自我,但自我是哪一个?他们也分不清。
孟超然没有当教育戏里的小丑,却当起了爱情戏里的小生。
鳞羽斋里,林芷霞果然正全神画画,这一次不是描石膏像,而是在临摹一张油画。两人一走进来,她立刻就发觉了,眼神先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惊喜,抛开画笔走了过来低声问:“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闪清光望望孟超然,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在书店里遇上的,说起你在这儿,就一齐过来了。”
林芷霞显然疑惑未能尽释,闪清光却毫不在意,目光充满了好奇,东瞅西瞅,像一个古代的小孩子见到了西洋玩具:“你画的画呢?”
林芷霞带他们到画板前:“安格尔的一幅肖像,怎么样?”
“好漂亮呀!这个女人的眼神真温柔。”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
孟超然专挑毛病:“温柔是温柔,可是给人的视觉效果有些僵硬,不流畅自然。”
林芷霞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孟超然咧咧嘴,见闪清光轻轻一笑,大觉不好意思,刚想辩解,身后有人说:“是有点儿呆板。”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韩老头,他指点着画:“芷霞,我说过多少次了,临摹不是复制,你不要试图追求原画的情调和神韵,你还不是张大千,还没达到这种境界,这样做只能流于机械和生硬。你的临摹就是要融入自己的思想和情趣,这就行了。记住,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风格!”
林芷霞一听老师教训,不敢犟嘴,垂下了头。孟超然暗自得意。瞥了闪清光一眼,嘴角刚翘起来,韩老头的矛头又指向他:“我说你呀,你咋回事儿?要不来看我女徒弟……噢,就不登我的门呐!嘿!不是来看女孩子就是带女孩子来看女孩子,唐寅也不过如此吧?”
韩老头身体力行李贽的绝假纯真,一念之本心,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两个女孩子却受不了了,闪清光不明白唐寅是谁,只不过有些不好意思,林芷霞却满面绯红,嗔道:“老师,你说什么呀!能这么比的嘛!”
“欧欧。”韩老头搔搔秃头,“我忘了,不过这小子让我生气!我那《长江三峡图》已经放了一个月了,他愣没给写。刚刚又完成一幅呕心沥血之作《黄山云海图》,想自己写一首随便题上去,又怕糟踏了。这好比你们女孩子买了件好衣服愣不敢穿一样,你说让不让人生气!”
闪清光听得莫名其妙,偷偷问师姐:“他说的……干嘛呀!”
“孟超然答应给老师的画题诗,不过老欠债。”
诗这玩意儿本来已经沦落成了乞丐手里的破碗,不过一些天真的少女,还是对它充满了神秘感。闪清光惊讶地问:“他会写诗?”
孟超然苦笑,伸手指指屋顶:“人在矮檐下。”
他真怕韩老头一生气不让他再来,忙说:“你老人家乃得道之人,善利万物而不争,再等几天你又怎么会介意啦?要不,我现在就写?欣赏您的得意之作。”
他这话与其说给韩老头的不如说让闪清光听的,引用 href='2523/im'>《道德经》的句子大有卖弄之嫌。可惜格调过高,女孩子们莫知所出。
韩老头对这番马屁可大为受用,欢欢喜喜地跑到柜台后拿出一幅画卷在桌子上展开。闪清光凑过去一看,是一幅《黄山云海图》,画面云涛雾海,于点点青峰里织出一幅飘缈迷离的意境,落日微茫难辨,毫无神采地和云海融为一体,仅留一丝余晖把诸峰镶了一道华丽的金边;枯松遒劲,泉水空灵,细如蚕丝的山道上,一个古装衣袍的老人似仰首眺望诸峰深处,又似回首叹息来时的路。总之,整副画面充满了一种矛盾。
孟超然呆了半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摇摇头:“这诗很不好写。”
“怎么?”林芷霞问。
“充满了出世与入世、清高与俗气的矛盾。他的思想,我体会不了,好像是厌倦红尘,又好像对尘世无限留恋,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闪清光听他连用几个好像,扑哧笑了出来,韩老头出奇地没作声,默默听着。孟超然听她一笑,心中一荡,立即神采奕奕:“怎样找这个切入点呢?”
他不经意地望了闪清光一眼,立时胡思乱想起来:“难道他是留恋家里像清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嘿!有女朋友如此,打死我也不隐居!山林虽美,终非久恋之地,和心爱的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林芷霞见他眼神迷茫,轻轻碰他一下,孟超然一惊,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不由大感尴尬,忙说:“立刻就成,立刻就成!”
沉思片刻,想起以万变应万变的招数,拿起铅笔一挥而就。林芷霞抢过念:
〖云为袍兮冠青峰,龙痕鼎迹随落英。
举足欲问仙人路,红尘几处有哭声。〗
韩老头接过看了几遍,皱着眉:“你化用的是黄帝炼九鼎,乘龙升天的传说?这个虽然笔力飞扬,取意惊人,慨然有大志,但和画的意境毕竟不符。”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孟超然就有一千幅《黄山云海图》。你的画意是你心境的体现,别人即使知心,又怎会完全领略你的心境?说吴昌硕诗画、书法、篆刻四绝浑然一体不是没有原因,书法取草取隶,篆刻取古朴取细腻,诗文取苍凉取淡远完全依画意而为。你比不上吴昌硕,怪我吗?”孟超然侃侃而谈,驳得韩老头哑口无言。
“再说,你的画本来就写得矛盾,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不知道你留恋的是什么。红尘几处有哭声,因万民幸福而不忍离去不比留恋家中——”他好容易把“美色”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和个人私利有意义得多?过那么几十年你老了,把这诗当墓志铭不也能赢得万人景仰么?”
韩老头一听墓志铭,刚想生气,一合计还有几十年,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好诗!云为袍兮冠青峰!比喻出奇!好!”
两个女孩子偷偷直笑。
韩老头怕他此去黄鹤不复返,又忙不迭地把《长江三峡图》摊了开来。孟超然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一眼扫过,随即闭上了眼睛,对闪清光说:“你看到什么说出来,你说我写。”
韩老头气得胡子撅一撅的,闪清光瞧了他一瞧怯生生地说:“是一条河,好像是长江三峡吧!挺长的一条。”
韩老头气得吼道:“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孟超然也不理他:“好,长江三峡……既然你说长,那就——人道三峡巫峡长。”
“有一座山峰……”闪清光细细辨认,“好像一个人的样子。”
“那是神女峰!不像人哪能这么叫!”
“神女峰……那就——神女倦客两茫茫。”随手写了出来。
“还有一只小船在河里。”
“小船?噢……那就——征帆是否过瞿塘罢。”
“还有呢?”
“没了。”闪清光低声说。
“没了?”孟超然叫了一声,“才三句呀!”
韩老板哼了一声:“没辙了罢!”
孟超然闭着眼睛狡猾地一笑:“你没见我刚才写的是第四句吗?第三句是——可怜凝眸断肠处。”
林芷霞接过他的纸,见上面歪歪扭扭四句话,随口念了出来:
〖人道三峡巫峡长,神女倦客两茫茫。
可怜凝眸断肠处,征帆是否过瞿塘。〗
“真美呀!”
韩老头愣了半响,笑了:“有你的,行!狂也狂得可爱。”
闪清光清眸如水,流光溢彩,笑着说:“原来写诗这么容易呀!我读书上的诗总有种神秘的感觉,他们怎么写得字数都一样长,读起来像顺口溜!”
孟超然一听顿时泄气,费了半天劲本为讨佳人欢心,不料想如此冷落。幸而韩老头为他鸣不平:“容易?你写写试试!俗话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诗流的是心血,像画一样,只是这小子天姿聪明文思敏捷而已。这是极个别的例子,放在古代也不多见。你呀,晚生了一千年!”
孟超然好笑,心想:“早生一千年还能遇得上闪清光么!”
两个女孩子惊奇地打量他,像欣赏一个珍禽异兽。在心上人的注视下,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烧得孟超然简直要融化一样。韩老头对自己“挖掘”出孟超然这个天才也大为得意,想起自己的一个大计,说:“你听说过沁河吗?”
孟超然说:“当然!我从小就在沁河边长大。”
“啊?”韩老头惊讶了,“你是哪个村的?”
“南台。”
“咱们还算半个老乡呢!我也是从小在沁河边长大,六七十年了!”韩老头感叹一番问,“你对沁河熟悉吗?”
孟超然刚想说想当然耳,但韩老头显然不是要让他回答,自问自说:“沁河,商代叫氵商水,春秋叫少水,到汉才称沁水,发源于山西沁源霍山南麓,东南流经安河、沁水,至阳城东面折向南流,一路穿透太行山的高原和山地,在武陟流入黄河,全长485公里。上游河道狭窄,水势很急,下游河道开阔,宽处有一两公里,站在沙岸上,给人的感觉仿佛整条河道都变成了你的心胸,上连高原下接平川。以前住在沁河边,并不觉得它有啥出奇,如今,离开了,它又变美了,当真是魂牵梦萦呀!春秋时候,秦晋交好,沁河就是两国的粮道,秦国运粮船沿黄河东下,进入沁河,一路运到晋国;隋唐时,炀帝开凿运河,沁河就是永济渠和通济渠的分水岭。唉——如今……不行了。”
“水基本上干了。”孟超然说。
“水干了也好!”韩老头苦笑一声,“沁河以前是条灾河,经常决口,河床比地面高出七八米,有名的地上河,一决口就了不得,河水从高处灌下来,回回都死不少人。唉,有水怕灾,没水又想得慌……我早就觉得欠沁河太多,想着给它画幅画,前些年跑到霍山沁水,差不多顺河飘了一趟,可那种感觉怎么也捉摸不到,一直没动笔,现在……老了,再不画就没时间了。我想着画幅长卷,就当封笔之作,你呢,给它作首长诗,诗画得配,相得益彰,也算咱们这忘年交相交一场。”
孟超然见他原本精神矍铄的脸上一时老态横生,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他下意识地望了望闪清光,见她正瞧着自己,眼神一时没舍得离开,跟韩老头说话,冲着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呕心沥血写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啊!”韩老头欣慰地一笑,“我等着你!你还年轻,路还长,不要学我,一生颠沛流离忍辱偷生,仅有的志气也消磨得干干净净。一个人重在保持本心,其它的都不重要。现在你也许还理解不了,到时候自然明白的,我先给你提醒。别像我,本心早丢得一干二净,到头来还想取号‘童心老人’自慰,当真可笑!”
孟超然三人究竟年少,还理解不了老人的心境,只是无意地听着。老人有的是故事,青年有的是幻想,在孟超然看来,人生最重要的是实现理想,别的倒不甚重要——这是几个月前的想法,现在的理想则是一个名字:闪清光。
闪清光呢?林芷霞呢?
眷眷深情,何人能懂?扰扰伤痛,谁人愿听?他为什么听不见她们的心,她们的爱,她们的思想?他自己的心又为什么不能、不敢、不愿让她们知道?难道人的生命一旦形成,就注定要成为一座孤岛,一粒星球?悲悲喜喜、生生灭灭,所有的故事都要由自己承载,在虚无的寂寞中倾听着命运的汹涌咆哮,徒然搜索着仿佛另一个世界里同类心灵里的一丝丝激荡。
3
街上灯火错落,已黄昏。孟超然和林闪二人分别后,屏气凝神骑车狂奔,待转过一个弯儿后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面肌发酸腹肌发痛。路上行人还以为碰上个变态,均是脸上变色,纷纷避而远之,他骑一路笑一路,行人躲他一路。
但这“行人”乃是指行走之人和以自行车代步之人,至于摩托车,本就目中无人,何况一个变态。他也算连撞大运,骑“响马”撞,骑“黑马”也撞,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亮着大灯突然横越人行道,孟超然正笑得开心,不及煞车,“啪”地撞在了一起,“雅马”和“黑马”一起摔倒。“雅马哈”上的年轻人和女孩子滚成了糖葫芦,孟超然则一个倒栽葱,“叭叽”一声,死鱼般躺到地上。
年轻人一个懒驴打滚一跃而起,也不管女孩子,先气极败坏地扶起了摩托,一看之下惨叫一声,铁青着脸扶起了女孩,然后走向孟超然,不是扶他,是揍他!
孟超然刚七晕八素地爬起来,还没定神,拳头已到面前,他下意识伸臂一挡,“啪”地一击,倒退几步。
“王八蛋!”那人骂了一句,刚要再打,女孩子叫了一声:“别打架!”
孟超然一转头,两人同时呆住。
“你……”
“小玲?”
“碰”上的,正是常弘扬的女朋友小玲,再看年轻人,脑袋硕大,小小丹邑县,只怕除了大头梨外别无此头了。孟超然的心不断地沉下去,两人彼此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他是谁?”大头梨问。
小玲沉默片刻,说:“弘扬的朋友。”
大头梨正为摔成八瓣的转向灯懊恼,本以为既然认识,算是白摔了,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宽,冷冷地瞥了孟超然一眼:“你告诉常弘扬,别再来纠缠我女朋友,否则……哼!”
小玲瞥了孟超然一眼,转向大头梨:“谁是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姓钱,是财务科的。”
大头梨尴尬不已:“早已断了。”
“断了还会再续。”小玲说,声调好像是疑问式。
“不会,绝不会。”
“我们也早已断了,你还续什么!”
大头梨张口结舌。孟超然淡淡一笑:“如果你在弘扬面前说这话,一定很精彩。”
大头梨怒道:“干你屁事!小玲,常弘扬才多大?你真要等他七八年?”
小玲沉默了。孟超然重重哼了一声,大头梨怒极,指着他:“你哼什么?撞坏我的转向灯,进口的,七八十块,还没要你赔呢!”
孟超然哈哈大笑,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在上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叭”地贴到了他亮着的大灯上:“赔你!”
哈哈一笑,上了“黑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4
孟超然思绪千转,长叹一声,心中的伤感依旧无法平复。他知道,常弘扬虽然爱极了小玲,但两人间的差距实在过大,绝难有美满的结局。首先是年龄,常弘扬小她三岁,若是正常情况这本也无所谓,然而一旦一个是学生,一个已踏入社会,这便是个可怕的障碍,常弘扬两年高中四年大学这么一路上下去,小玲一等便是六年,最短是六年。对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来说,这六年意味着什么?埋葬。
要做学生,首先要做掘墓人,爱情的掘墓人,自己的爱情的掘墓人。
这一点,小玲作为当局者不会不明白,否则她为何沉默?孟超然一念及此,猛地一惊:“难道她由始至终就是在利用弘扬?”
思来想去,不禁汗流浃背,他知道这对弘扬的打击有多大,可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又了解多少!女孩子的心思又有哪个男人猜得透?看着常弘扬每天喜笑颜开精神抖擞,他只能苦笑。忍了一段日子,思来想去,终觉不妥,心想还是先给他点一下子吧,便要去找他,不料他还没去,常弘扬兴匆匆地跑来了:“超然,快看戏去!”
“怎么啦?”
“周启要当老师了。”常弘扬顿足大笑。
马林涛也凑了过来:“他当老师?老师当谁?学生?”
“你不知道,他是我们那个女生物老师的干儿子,生物老师是她干妈,去年他曾帮他干妈在课堂上做过试验演示,水平不见得比老师差,今天生物老师得了重感冒,任中华几个班干部极力撺掇,生物老师就答应让他代讲一节。”常弘扬连比带划,“这可是‘启明星’最辉煌的一天,不但张毓杰乖乖听讲,连生物老师都坐在下面当学生。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去!”马林涛兴奋地说,“给启明星捧捧场。”
孟超然正有话对常弘扬说,想找个机会,当下三人一同去了三班。马林涛在路上不停碰碰孟超然,孟超然还以为自己碰着了他,往旁边移了移。马林涛急了,拽了他一把:“碰你呢!”
“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说完递给他一个一寸长的纸片。孟超然一看,左端写个“我”,右端写个“你”,中间一大片空白。他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字谜?”
“我就猜不出才问你呐!”马林涛悄声说,“这是徐文婥交给我的,说沈丹交给我让我——”
“填写?”
“对对对。”马林涛连连点头,“我说找你找对人了嘛!怎么填?”
孟超然笑了:“你怎么想怎么填,你喜欢她就画个心形,不喜欢就画个×。”
“可我……说不喜欢偏偏真喜欢她,但喜欢她……和她在一起又不安。”
“不安什么?”
“怕耽误学习,怕学校再查,总之很不安。”
孟超然摇头不已,刚想再说,任中华迎了出来把他们让进教室,最后排的两个男生挤了挤,他俩坐了下去。
周启神情坦然地坐在座位上,遥遥向孟马两人打了个“V”字手势,扮了个鬼脸。
“春天是生物充满生机的季节,也是人的呼吸系统最容易感染的季节。”生物老师面容祥和地站在讲台上,用浓重的鼻音说,“我以我的重感冒给你们提了醒,以后要多加注意。这节课我就偷个懒吧,生物课就由课代表周启同学代讲一节,给喜爱生物课的同学一个表现的机会,更希望能调动起大家的兴趣。希望大家支持。请周启同学。”
说完率先鼓起了掌,一时掌声如雷,所有男生都带着狂热的情绪举起胳膊啪啪地拍,若不是在课堂上,只怕“乌拉”都喊出来了,女生们也兴致盎然,鼓掌应和。孟超然几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位雍容端庄的女老师,在她的课堂上每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大家全心全意地参与其中,那样轻松自在,没有丝毫的压抑和沉闷。
周启不慌不忙挤了出来走上讲台,两手空空连书也没拿,先道了谢,说:“我们活着……”
大伙儿哄地笑了起来,周启淡淡一笑,待笑声平息下来继续说:“我们说,我们是有生命的。可是我请问诸位,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我们所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从哪里来?我们所看到的,所感觉到的……花、草、树木、动物、海洋、山脉、地球、恒星、银河系、宇宙……它们从哪里来?我们所看不到的然而实实在在存在的……基本粒子、电子、光子、中子、质子、原子、分子、光、波、电磁场、引力场……它们又从哪里来?什么构成了生命?生命又是怎样形成的?我现在就来回答这些问题——生命的起源。”
没有人再笑了,甚至呼吸都停顿了,包括生物老师,所有的人都眼也不转地盯着周启。他笑了笑。
“要追寻生命,就要探讨宇宙,我无法为大家描述宇宙诞生前的状态,我们的语言依托于我们的经验,没有经验过的事物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即使想象,也只能用我们熟悉的事物的特性来进行片面性的形象化。现在,我就按照我的想象带大家走进那片没有人经历过的未知的谜一样的世界。”
他稍一停顿,大伙瞅准机会送上了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被这种神秘的充满睿智的语言征服了。马林涛凑到孟超然耳边说:“周启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采?”
孟超然伸手按住他的嘴,低声说:“知识就是文采。”
“在解答宇宙的起源方面,目前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物理学家伽莫夫在四十年代提出来的‘宇宙大爆炸’理论。那时候,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宇宙、没有物质,一切的物质与能量都凝聚在一个温度无限高密度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球——或者说点上。这个由中子和辐射能形成的点在老子那里被称为‘混沌’,混沌以外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说得理直气壮,大伙又哄地笑了起来。
周启晃晃头:“请不要以现在的空间观去想象那时候的空间,井底之蛙永远认为空间是个圆筒,我们也一样。后来,这个点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爆炸,它粉碎成无穷的微粒向四面八方飞散,这时候,我们观念里的空间才真正地出现了,但没有星球、没有星系,除了中子什么都没有。生命就是这样产生的。请不要以为只有人类、动物、植物或者细胞之类的才有生命,要探讨一个未知的领域,永远不要被已知的东西局限。在我看来,变化就是生命!”
这个惊人的论断方一出口,全班上下嗡地一声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嘈杂起来,众人交头结耳议论纷纷。孟超然目瞪口呆,马林涛摇头叹息,生物老师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周启神态严肃:“如果各位不能接受的话,我们来看看宇宙是怎么做的罢!这时候,距今有180亿年,温度由无穷大降到了几百万度,在这种环境下,中子形成了质子与电子。宇宙就像具有某种意图,在按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地演进,首先它需要很多的材料,辐射能在这种意图的指引下使这些微粒组合成了氢、氮、氧等上百种元素。它要做的并不多,只不过改变电子层的排列而已,但正是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努力产生了构成万物的材料。这时候,宇宙中是尘埃和气体的世界,到处是一团团的由刚产生的元素的微粒组成的原始气体云,各种微粒和分子之间毫无规律地吸引、碰撞,它们在执行着宇宙交给他们的使命。即使当时有人在其中刻意观察,他也搞不清其中的奥妙,只把这一切归结为混乱。请记住我方才的话——变化就是生命!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气体云中的分子相互吸引、拉紧,就像人所能做的那样团结在一起,质量逐渐紧密,产生了伟大的力!牛顿称之为‘上帝轻轻推了一下’。但没有上帝,一切都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意愿发生的。这种力逐渐推动了气体的旋转形成了自转运动,由偶然的一小块扩展到整个的气体云团。速度越来越快,云团越来越凝聚,终于形成了旋转着扁平状的云的旋涡。其中的一些物质越来越重越来越大,浓缩成为中间的大团块和周围的小团块。”
“有了质量,什么产生了?”他停了下来,扫视着全班。
“万有引力!”常弘扬叫了一声。
“是的,万有引力。”周启庄重地点点头,微微地朝他挤了下眼,“宇宙中终于形成了无数的核心‘人物’,位于核心的大团块凭借自身的引力牵引着小团块围绕着自己旋转,同时吸收着气体云内的微粒增加着自己的力量——人类社会不也是如此吗?由此可以确知,大到星际运动小到人类社会行为都是按照宇宙的同一思路进行的——核心的大团块质量大到使内部核子产生火焰发光时,太阳形成了,而小团块的质量虽然也使它内部产生了高温,但仍不足以彻底燃烧,它们形成了行星。
“地球形成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生物老师欣喜地望着自己的“干儿子”,一脸的自豪。
“请不要以为我是在讲一个远古时期的往事,就在昨天,就在今天,就在明天,这种诞生的过程仍在宇宙中上演,星体的诞生、发育、成熟、衰老和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当我们在夏夜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个原本昏暗的星星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我们知道,又一个星星死亡了。我们的太阳已年过中年,它也快死亡了。然而无论如何,现在,地球已经形成了。初始的地球是个炽热而荒凉的岩石体,没有海洋,没有森林,但它在按照自己的意图变化着。变化就是生命。就像男性和女性寻找自己的意中人组成家庭一样……”
这个比喻在十七八岁的学生中间是非常敏感的,男生女生一齐哄笑,生物老师也忍俊不禁,继而掌声如雷。在课堂上涉及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是需要勇气的,然而周启沉浸在宇宙中最伟大最神密的过程中对此全然不觉——禁忌在真理面前是块遮羞布,真理是赤裸裸的。
“请不要奇怪。无论是宏观的宇宙星系还是微观的分子原子微粒,它们的某些行为和人类是一致的。人类组成家庭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从而向一个超越了‘人’的层次进化,这些微观的粒子也在寻找着能使自己变得更高级的物质。那时候,地壳还不稳定,空中也没有臭氧层,紫外线辐射特别厉害,到处是狂暴的火山和闪电,浓重的烟雾遮盖了大地。正是在这种动荡的环境下,分子们剧烈运动,寻找对象的机会被无限地增加,经过无以数计的辨别与排斥,终于有一天,氢原子遇见了氧原子,它们消失了,新的物质形成了,第一滴水就这样降落在地球上。最初的水是被封在岩石里的,它们为了逃逸把自己变成了水气,离开炽热的地球,飞上凉爽的天空。在那里,它们又把自己还原形成水滴重新落在炽热的岩石上,嗤地一声,它们被蒸发了,可是一种使命感使它们锲而不舍无休无止地降落,终于岩石冷却了,它们得以以本来面目,液体的形态存在于地球。水越来越多,灌满了地球上低洼的地方,海洋形成了。”
“我发觉我很无知。”马林涛无力地靠在孟超然身上,“真的很无知,平时一考试我觉得对知识掌握得挺不错,可仔细一想,我不明白我究竟学到了什么。”
“能认几个外国的文字,能做几张数学试卷,能分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区别,能说清楚农民起义的贡献,能看懂几本不让看的小说。”孟超然回答。
周启昂然站在讲台上,容光焕发,身上脏兮兮的夹克也似乎成了皇帝的龙袍。
“氢和氧做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成了别的元素眼里的明星。或许出于明星崇拜,或许怀着更深刻的目的,其它元素纷纷向氢氧靠拢,碳自愿嫁给了氧,生出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又和水成了家,诞生了最原始的碳水化合物。在动物世界里,一切结合都是为了产生最强壮最优秀的后代,元素也不例外,而且这种意图可能就是它们遗传下来的。氮元素在闪电的撮合下认识了氢氧,诞生了种种氮化物。在一个机缘下,这两个庞大的家族互相联姻通好,一个伟大的‘民族’诞生了,氮化物和碳水化合物共同孕育出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形式——有机物。请原谅我用‘生命’这个字眼,即使你们不能接受,但生命真的不远了。在你们看来,自然界之所以没有生命,是因为它始终是从容不迫的,好像没有任何的欲望,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它永不会死亡,它有的是时间,而生命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它必须在死亡来临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就显得急功近利。这些还未正式上升为生命的有机物开始急躁了,大约在35亿年前,一些高度复杂的有机体——蛋白质、核酸以及最原始的‘细胞’——为了探索生命不惜把自身分裂,一分为二,但它们并没有死亡,而是制造出了两个与自己完全一样的东西!这种伟大的自杀式探索终于成功了,经过无以数次的分裂自杀,它们的一半完全被这种思想浸透,不再谋求自身的增长,而是不断缩小,把祖先的这种意图保留为遗传基因。于是,生命诞生了。”
周启滔滔不断地讲了半个小时,感到口干舌燥,他看了一下表,剩十几分钟就放学了,心想自己也该见好就收了,说:“生命诞生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虽然生命的进化过程更加多姿多彩,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大家一块儿去欣赏,很抱歉。”
说完就要下台,下面立刻吼了起来:“不行,延长!延长!”
“go on,周启!go on,周启!”
同学们反应之强烈,连生物老师都感到吃惊。见一个女生急忙跑了出去,她也站了起来:“同学们,还剩十分钟就要放学了,耽误了你们吃饭……很不好!”
“好!”一个男生叫道,“我们吃的是精神食粮,不饿!”
“继续!”又一人吼,“不下课!谁想下课谁下课。周启,讲!”
周启无奈地看了看“干妈”,她朝他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另一个念头:怎样才能使平日老师们的课堂也让学生们这么投入?
周启又退了回去:“谢谢大家的盛情,我就……”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舌头好像失去了润滑的铁片,心里不禁有些发慌。
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孩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听雪碧,她一拉,啪地一声打开,放在周启面前,教室里立时掌声如雷。周启真是久旱逢甘露,笑嘻嘻地拿起来当场灌了七八口,下面响起一阵笑声。他既然受人之惠,只好卖力了:“生命诞生以后,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们是怎样来的,下面我就讲一讲人类的起源。”
同学们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启扫视了一下,见不少女孩子埋头记笔记,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人记笔记的话,我就引用一些术语,现在弄不懂的,将来可以查。”
“事实上,人类的出现距此还有遥远的距离,如果按照一年十二个月列一个出生日期表的话,一月,地球开始形成;二月,地壳凝结;三月,海洋形成;四月,生物出现……人类是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才开始,真正成为人是在夜晚十点钟才发生。我现在就从四月份生物的出现开始。什么叫做生物?什么叫做非生物?它们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有生命,变化就是生命。照我的生命观来看,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然而区别就在于是否有繁殖能力,具有的我们称之为生物,不具有的我们称之为非生物。要繁殖,没有水是不可能的——生命在海洋里诞生,维纳斯从海洋里诞生,女娲用泥和水造人,古人对此有着朦胧的认识。35亿年前,一个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某些有生命的有机体得到——或者说是它们争取到一种能力,可以从阳光中直接提取能量,把海水中溶解的化学物质制造成食物。它们是伟大的厨师,把二氧化碳用阳光做成糖,消化后排出氧。”
“光合作用。”一个男生高叫着。
“对,是光合作用。这些伟大的厨师我们现在称之为植物,另外一些有机体不会做饭,为了生存,它们干脆就吃这些植物,这就是动物。空气中没有氧气,古代的海洋中也没有,是这些原始的植物把这些氧气制造出来的。植物养活了动物,动物却以养活它们的恩人为食。自然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充满了血腥,充满了暴力,充满了忘恩负义。然而植物是伟大的,与其说它们被杀戳,不如说它们甘愿奉献自己,因为生命的希望就在这些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身上。终于,在四亿年前的志昏纪,海洋被鱼类占据,植物的伟大又一次体现了出来,它们放弃了海洋,向陆地开拓。这时候的陆地已经不是原来那种裸露污秽的岩石和火山的世界,地表覆盖了厚厚的土壤,江河盘绕交叉注入大海,蔚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植物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安了家,土壤是它们的养料。土壤来自于岩石的风化和腐蚀,还有一部分来自天上,地球每年撞击数以亿计的小型流星和几十亿的微陨星,它们散落在地球上,每年为地球增加了360万吨的土壤。360万吨也许很少,可这是一年,几十亿年呢?不要奇怪,就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有一部分是比地球还要古老的星尘!”
“叮——”放学的铃声响起,很多人充耳不闻,聚精会神地听讲。周启的语气缓慢,低沉,有一种布道式的效果,配合他的诗化的语言,整个教室里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虚幻的意境。门外窗外不一会站满了外班好奇的学生们,他的声音穿透门窗,他们也听得入了迷。
“……植物开拓了陆地后,海洋里的动物也尾随而至。如果说植物是个开拓者,动物则是赤裸裸的侵略者,它们杀戳植物,抢占植物的家园。起先是一只小海蝎被逼得走投无路,爬上了陆地,后来一些进化成两栖类的鱼也爬了上来。昆虫类后来进展迅速,统治了世界,因为它们低等,最先笑的是低等的东西……”
孟超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下意识地望望窗外,只见窗外面挤了一大堆人,耳朵贴在玻璃上仔细地倾听。他陷入了沉思,觉得与其说周启是在讲解一种知识,不如说藉着它来宣扬自己的一些理论——他在生命进化的摸索中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生命观、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这种观念出奇地深刻与睿智,但明显和当代流行的不甚合拍,或许偏差,或许超前。遥想古往今来的一些有特殊成就的大师,他们的思想往往独特而深邃,超越于世俗的观念之上,有一种特异的魅力。平常总认为是他们独特的性格而形成,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和周启一样是在某方面的知识探索中所认识到的呢?
“那时候,地球上只有极少的山峰,大陆也未分离,辽阔的海洋包围着一块无限广阔的陆地。气候湿润,从赤道到北极圈,到处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森林。大约五万五千年前,森林中生活着一种长尾的啮齿类动物,有狐猴和眼镜猴,小的像老鼠,大的像猫,它们是灵长目的一个亚目副猿类的祖先,这种像松鼠一样的怪物就是我们在座各位最原始的亲戚,它们是一个开拓者,是第一批冒险到树上定居的哺乳动物。究竟什么原因迫使它们做出这种选择,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或许是地面上动物世界里残酷的杀戳,或许是树林间有更多的食物——水果、树芽、种子、鸟卵等——但它们毕竟为走向现在的我们迈出了一大步。这些副猿类仿佛有着一种进化的意图,它们在树上锻炼出了强壮的后肢,前足掌由于经常攀援,大拇指与四指的运动方向逐渐不同,开始向外侧活动,就像我们现在的样子。事实证明它们是伟大的先知,注定要超越其它动物,但它们还不是真正的猿类。到中新世后期,地球变得干旱,森林缩减,它们不得不跳下树到地面生活。这是一个伟大的选择,一个伟大的开端。你根本不能想象它们的抉择有多么艰难,对我们来说,换一座房子,换一座城市就觉得难以适应,而它们是整个生活习性的改变,就象我们要让自己两手着地爬着走路一样。但它们做到了,于是才有了我们的现在……”
周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鼻子,扯了扯耳朵,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走廊上也响起一片笑声。
“地面上比森林更难生存,它们必须费尽心机才能生存,而且要时时提防猛兽的偷袭。在这种环境下,它们彻底锻炼了下肢,提高了奔跑的能力,只有跑得很快才能生存,跑不快立刻就被杀戳,整个进化充满了血腥般的无奈。能够用腿走路,这意味着双手被解放了,手的结构日益精巧,终于有一天,它们第一次拿起了棍棒,向大自然争取到了第一样生存的武器。地面上的食物很少,它们用一切力量生存,用树枝挖植物根,用石头砸坚果,捕捉蛙类,袭击敌人——智力就这样被开发出来了。事实证明,正是伟大的苦难促成了伟大的进步。究竟是哪些祖先完成了这些伟大的功绩,我们已不可能知道。宇宙以及生命的进化是不在乎感情的,它们不给它荣誉,只要完成了它的使命,立刻就把它从地球上抹去。而我们现代人则有些儿女情长,他们有些人专门去寻找历史让它消失了的东西,他们也做出了巨大的成绩,他们还原了历史,把光荣给予了非洲南猿。它们有一米五高,四十五到九十公斤重,身体肥胖,肚子特别大。”
众人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几个女孩子率先走了出去。周启看看表,下课十分钟了。他皱着眉想了想,灌了几口雪碧,见同学们露着渴望的神情盯着他手里的雪碧,苦笑了一下,想:“知识是精神食粮,但物质是基础,第一性的。”
大多数人还是神情专注地听着,他只好继续讲下去。
“它们也要逐渐被淘汰了,因为它们的生活太安逸了。它们生活在富饶苍翠的草原山谷,有的是嫩芽、树叶和水果,用不着费力捕捉小动物,也无须花费精力制做精致实用的石器,但素食不利于脑力的发展。这时候出现了一种智人,它们是高明的狩猎者,捕捉鱼、野兔、狐狸,甚至猎杀剑齿虎和古象。生存就这么无奈,和平主义者往往遭到淘汰,嗜杀者才能进步。肉食使它们的脑力大大发展,它们把古象驱赶到沼泽里,待古象陷下去时,再把它们切割或是拖上来,它们同胡狼和鬣狗争夺食物,无限的才智在生死存亡中被激发,人类就是这样踏着血的足迹而成为人的。但它们并非总是胜利者,它们生存的艰难远非我们能够想象。二三十年代,一个加拿大人发现了周口店,他们把那里的地层挖了52米深,像一座八层的大厦,每一层都掩埋了一个时代,人与兽的生死搏杀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较底下的地层里,人类和大型猛兽轮流占领适宜生存的洞穴,时而人类被驱逐,时而猛兽被赶跑,到了最上层则完全被人类占据。生存的艰难不仅来自于它们的天敌,剑齿虎、象、犀牛、熊、胡狼,而且还有自然界,恐惧、饥饿、寒冷、病痛。它们夜晚在树洞里或是阴暗的石头下藏身,吃着沾着血的生肉或沾着泥巴的根茎;猛兽不时在不远处嚎叫,只要稍一动弹,它们就会被吃掉;冬天,寒风刺骨,它们赤身裸体,冻得发抖。”
这种语言效果直接影响了饥肠如鼓的听众,但一想起自己的祖先为自己正在忍受那样悲惨的折磨,儿孙们难道能让它们失望么,也就忍了下来。不过意志不坚定者已开始骚动,当即就有几位甘做不肖子孙,溜了出去,走廊上的早散了一干二净。周启有些悲哀,心想还不如方才见好就收呢!
“更大的磨难来临了,晶莹洁白的像山峰一样的冰川缓缓地由北向南推移,地球进入了冰川期。米兰柯维支认为冰期与地球公转轨道的变动期相合,在两极纬度区接受最小量光照时就会出现冰期,大约是每40000年进入一次冰期,也就是说几千年后冰期会又一次来临。那时的人类也许有方法应付,但我们的祖先们却不得不接受这悲惨的考验,无数的动物和植物遭到了灭顶之灾,无数的人仍被冻死或砸死。事情就是这样,大自然以残酷的方式淘汰了弱者,磨练了强者。人之为人就是这样而来的,要么生存,要么灭亡。人类又一次发挥了聪明才智,狗熊和野牛、虎等动物有着厚厚的皮毛能抵御寒冷,人没有,他的毛已经退化,皮肤非常薄,他们就向大自然索取,杀死猛兽,剥下它们的皮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猛兽赶出温暖的洞穴,自己居住。但还是冷,这时候,火山和闪电点燃了大片的树林,他们的目光盯向了一贯惧怕的火,他们将树枝用火点燃拖进洞穴,立刻,整个洞穴里暖洋洋的,曾经的魔鬼成了他们的工具,他们从大自然取得了最有用的东西。冰期过后,一切都不同了,他们不再以弱者的姿态受猛兽的气,而是挥舞着火把,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君临整个地球,所有猛兽都成了奴隶。”
周启灌下了最后一口雪碧,轻松地说:“人终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以后的历史写在了教科书上,我和大家共同的旅程就此结束了。”
教室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生物老师也由衷地鼓起了掌。整个过程涉及天文学、宇宙学、地球物理学、古生物学、古气候学、进化论、古人类学、古地质学、分子学、遗传学、考古学等等领域,广征博引且容量之丰富足可写一个大部头的专著。对一个高二的中学生来说,这种知识容量,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他独特的语言所表现出来的卓越的文采,引人入胜的带着哲理性的描述,神秘的悲天悯人式的布道风格更是征服了所有听众的心。
他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成功!
生物老师激动得胳膊腿直颤,她走上讲台,带着深深的感情望着同学们说:“周启同学的广博连我这专业的教师都自愧不如。我们高中的生物课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仅仅一册书一学期的时间来学习,高考又不考,没有人重视,简直就是为了保留一个传统的科目而开设。平时上课不怨同学们不认真不努力,就连我这老师也感到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感到颓唐无力。可是今天,我在周启同学身上看到了希望!不管我的事业被人安排得怎样微不足道,只要我能教出一个好学生,只要我能让同学们懂得生物的乐趣和价值,我就没有白白地站在课堂上!下课!”
掌声又一次响起,不过这次远远没上次响亮,大概是肚子因为获得解放而发出的满意的哼哼。
还没等同学们一哄而散,常弘扬率先跳过来把周启捶了又打,打了又捶,孟超然、马林涛、卢永川等一拥而上把他簇拥了起来。
“请客!”
“祝贺!”
“下馆子!”
“干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周启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猛地振臂大呼:“下馆子!”
易拉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此刻不下馆子也不可能了,伙房里只剩了残羹冷炙,一伙人浩浩荡荡嘻笑打闹着直奔大门。
暮春的天气,柔和中带着股泼辣,已然凋残的美景中潜藏着喷薄欲出的旺盛的生命力。马林涛心情愉快,哼着小曲率先踏上大学桥,听着常弘扬逗趣的话刚想回头接两句,蓦地一愣,沈丹和徐文婥迎面走来。他下意识地顿了顿,沈丹也停住了,两人目光交织,融和与撞击中闪现出无以名状的眷恋、挣扎和悲哀。
马林涛对她绝非已然忘情,只是他这人过于现实和理性,现实排斥了浪漫,理性扼杀了激情,感情的东西在大学桥成为一种恐怖,一旦有所抵触冲突,他宁愿委屈而求得安宁。学校的教育只教给人怎样禁欲而未引导人怎样超脱,但天性中固有的东西谁又能把它深藏?
常弘扬刚想推他被孟超然一把扯开,众人一闪佯装无睹地离开,待他发觉,自己已经孤伶伶落在了后面,再要追上太着痕迹,怕伤了她的心,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是不是该有点事情?”徐文婥笑着说。
“某些人我一向认为是很聪明的。”马林涛说。
徐文婥搂着沈丹耳语几句,笑着转身跑了。沈丹嗔怒似地朝她跺了跺脚,一看马林涛,又沉默了。人对于伤痛有种遗忘的本能,尤其对于所爱的人,记忆经常打盹。沈丹再想他以前的不是,觉得像一团云雾,飘飘缈缈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怨恨他,想来都是自己的错。
阳光有些烫人,马林涛浑身躁热,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对不起。”
“为什么?”沈丹问。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习惯于某种思维方式很难再换一个角度去认识,这就是为什么自己难以认识到自己的缺点的原因,可是孟超然既然教他这样说,他也照他的话而行。只是总得找个理由吧?
“……让你伤了这么长时间的心。你知道,我也不愿这样的。”
“你以为我为你伤心么?”沈丹翻起眼睛,悠悠地说。
“呃——”马林涛一时满口苦水,懊悔不已。
“傻瓜!”沈丹见他那副模样,扑哧一声笑了,拉起他的手,“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说。”
马林涛被她连拉带拽下了石桥,走进西边的小树林。榆、杨、垂柳、泡桐筛碎了阳光,斑斑驳驳地撒在林间的草地上。
两人相对无语。沈丹咬着唇说:“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
“不知道。”马林涛说。
沈丹忽然搂住他的头,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就这么恨。”
他痛得哇地捂住嘴,见她满眼笑意,佯装大怒:“敢咬我?看我怎么整你。”说完就扑了过去。
沈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草地像碧绿的湖水般浸上高峭的土丘,百蕊花星星点点飘飘浮在绿波上,马林涛摘了一枝递给沈丹:“这里叫超然台,被姓孟的霸占了,不过他不在,我就成了主人。”
“小心他揍你。”
“他敢!”
“他敢跟政治范对着干,你敢吗?”
马林涛颓然躺在草地上:“别提政治范行不行,多煞风景。”
“不提?你不提他,他可要提你。”沈丹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只要他知道你跟我又……死灰复燃,不整你才怪。”
“整就整!怕他?”
“那你敢不敢再和我坐同桌?”
“这个……”他半天没言语,沈丹支起头望着他。
他没想到还有这麻烦,叫苦不迭,心想还不如不和好呢!
“有很多斗争不是靠硬干的,得讲一些策略。”他仔细找着理由,“让政治范稀里糊涂地做个冤死鬼不更好么!”
沈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他揉了揉肚子:“我还没吃饭呢!一块去罢!”
她没应声,马林涛揽住她肩膀:“走吧!我真的饿了。”
“不!”沈丹挣脱了他,猛地坐了起来,“我们有什么错?不就是相互爱恋么?每个人都会对别人付出自己的感情,都会爱别人,都会谈恋爱,我们为什么不能?本该光明正大磊落坦荡,让每一个人都羡慕,可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掩掩藏藏像做贼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感情,我不怕别人知道;我有我自己的爱,我不怕别人指责。为什么他们看着不顺眼,我们就该把自己装起来顺着他们的意愿扭曲自己?我不会的!”
“丹丹,丹丹……”马林涛乱了手脚,一个劲地制止。
沈丹跳了起来向外面跑去,刚跑几步又停了起来,回头望着马林涛,晶莹的泪水滚滚而落,再转身,带着一缕哭声而去。
马林涛心里一震,感到两人之间有了无以弥补的裂痕。青春的爱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没有利益的牵扯,没有生活的负累,两颗心紧密地融合、融化,浸透他们的肉体和思想,成为心灵的一部分。他们又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远离?青春的爱是那么独特和美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不在乎对方的财富,不再乎对方的地位,他们爱的仅仅是这一个人——一个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意义。这样的爱情在少男少女中比比皆是,在成年人中那样稀少,可为什么后者被传动、赞扬,前者被鄙夷、扼杀!仅仅是为了影响学习,考不上大学么?而后者为之付出的都是生命、家庭、事业、友谊、国家、民族,他们造成的伤害更大更惨重,这又是为什么?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幸福的,唐明皇是幸运的,甚至明末贰臣龚鼎孳的“我本欲死,奈何小妾不肯耳”都能换来淡淡一笑。为了爱可以抛弃家族、抛弃国家、抛弃人格的人会被原谅,而他们又犯了什么错,千夫所指,万口所唾?
他孤单一人,刚到大学桥上,常弘扬发疯一样跑了过来,脸色阴沉肌肉扭曲,汗水顺着鼻洼脖颈不停地流。
“弘扬!”他叫了一声。
常弘扬恍如未闻,风一样冲了过去。他正惊讶,孟超然气极败坏地跑了过来。
5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常弘扬久久凝视着小玲家门上的对联,心中无尽悲哀。天增了岁月,人增了什么?此刻已是春天,春满大地。人呢?满是痛苦。他默默推开门,小玲却不在,她母亲说出去了。
什么时候?去哪儿?和谁……
“弘扬。”她母亲慈祥地望着他,“小玲爱玩儿,你别跟她学,她没啥出息,你是要上大学的,啊?”
他点点头,心里想着她的行动范围、时间和路线,他对她的习性太清楚了,当即经过西关交通岗向夜晚最热闹的夜市区走去。夜市在中心广场西侧的十字路口,他站在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四下搜索。爱一个人,仿佛与那人有了磁场效应,她若是南极点,他便是指南针,只一扫,便在一个馄饨摊边发现了小玲。旁边是大头梨和雅马哈。
他心中一震,险些摔下去,咬咬牙,过去叫了碗馄饨,坐在了两人对面。
两人一抬头,顿时停住。常弘扬看也不看大头梨,冲小玲一笑:“挺巧的。”
大头梨哼了一声,把碗在短桌上重重一顿,常弘扬笑了:“你也二十多岁了,怎么这么毛躁,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大头梨冷笑一声。
“第一,你会摔破了碗,碗破了,你得花钱赔。”常弘扬显得挺愉快,扳起了手指,“第二,馄饨会溅上你的新衣服,衣服脏了,你得花钱买洗衣粉。”
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像在训一个孩子。大头梨怒气勃发:“别让我翻脸。”
“你的脸是牛皮纸糊的?说翻过去就翻?”常弘扬嗤了一声,不再理他,“小玲,你看今晚夜色真不错,真可谓月色融融……其乐也融融啊!更难得的是还有位冤大头请客,不亦乐乎。”
大头梨刚想站起来,小玲扯了他一下:“弘扬,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常弘扬品味了一番,问,“说给我听?”
小玲垂下了头:“以前……有些事讲究缘份。”
“缘份?”常弘扬冷笑一声,“缘份是他妈的婊子!有位冤大头搂着阔小姐在大街上溜的时候你的缘份在哪儿?它早让人家一夜20块钱给买了去玩儿啦!你还傻呢!他骗你骗得还不够吗……”
“放你妈的屁!”大头梨怒极,一拳击向他的面门。
常弘扬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恶毒,早有防备,一见拳来,托碗一挡,大头梨一拳砸进碗里,汤水馄饨四散溅出,他烫得痛叫一声,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大头梨霍然站起,便要扑向常弘扬。小玲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小玲。”常弘扬抛下钱追了过去。
大头梨刚想追,老板过来了:“你还没给钱呢!”
他掏了两块钱,老板说:“不够!还有碗!”
于是,常弘扬的预言一一应验,碗赔了,新衣服也脏了。大头梨发动摩托,见他还在纠缠小玲,猛加油门,“呼”地一声撞了过去,常弘扬一闪,摩托车停在身前,大头梨一脚踹来,他闪身躲开。
“上车!”
“小玲!”
小玲望望常弘扬,又瞧瞧大头梨,心中念头千转,刚要说话,只见有人喊:“弘扬,你跟谁打架?他奶奶的!欺负到咱兄弟头上了!”
三人一转头,只见对面来了四五个棒小伙子,领头的正是罗新奎!小玲见过此人,厌恶地转回头说:“弘扬,你是个好人,我不值得你这样的。”说完上了车。
常弘扬一见她坐上了车,只觉天崩地裂,喃喃说:“好人……好……人……”见大头梨要走,突然间放声大笑,“好人!哈哈哈哈……截住他!”
罗新奎义不容辞,一挥手,四个人围住了大头梨,大头梨吓了一跳:“你……你们想干什么?姓李的——”
“闭嘴!”罗新奎喝道,看了看他的摩托车,只觉酸溜溜的,“嘿,雅马哈!你再说一句话,我砸烂你的车灯!”
大头梨惜车如命,果然不敢再说。
“弘扬!”小玲跳下车走到他面前,“不要再闹了,让我们走罢!”
常弘扬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心如刀绞:“小玲,你为什么那么傻!他是玩弄你的感情?,是骗你的!是骗你的!”说到后来简直在吼。
小玲垂下了头,半晌,猛地抬起来:“弘扬,我……我没有选择……没有!我们之间差距……太大……太大了,而且……我我……我是爱他的,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常弘扬脸色苍白:“你……你是爱他的?那……那我呢?你以前向我说的那些话呢?难道……难道是欺——骗?”
小玲低下了头。
“我不信——”常弘扬大吼,暗夜中,目光似两道火焰,要把这暗夜燃烧,“你说……你说只爱我这个人,说我们有幸福的……很幸福的未来。你亲口许诺的未来,你会……你会……不相信,我不信——”
小玲默然无语,大头梨张了张嘴,想起车灯,又闭住了。
“弘扬……你……别说了……”小玲乞求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可是我能……能怎么办呢?你还是学生,我们的将来太遥远……太遥远了。我怕,我怕。他——”她望望大头梨,见他于四名壮汉环峙中显得怔忡不安,一咬牙,说,“他向我求婚,我……我答应了,我们……我们五月一日就……订婚。”
常弘扬心中一痛,脸色惨白:“订婚……订婚……好,好……好!你到现在才告诉我……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刹那间一切都空了,死了。常弘扬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小玲的发梢,融入夜空。夜空低垂,沉重,仿佛一个巨大的磨盘,要把他压扁,磨碎,磨出鲜血,磨出骨髓。
“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只是喃喃低语,神色充满迷茫,充满哀伤。六七个人一齐注视着他。罗新奎暗握双拳,只待他一个示意,便把大头梨打出蛋黄。岂料常弘扬忽然大笑,大笑,大笑着一挥手:“你们走罢……走罢……”
大头梨松了口气,不敢说话,一招手,小玲上车,扬长而去。罗新奎搔搔头:“弘扬……”
常弘扬充耳不闻,依旧大笑,突然间撒脚狂奔,一边狂跑一边狂笑,转眼间已没入黑暗。罗新奎等人面面相觑。
常弘扬跑上大学桥,听着水声溅溅而来,似远似近,不由泪流满面。他伸手拭了拭泪,向桥下大吼了一声,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啊——啊——啊——哈,哈,哈!”他仰天做着笑声,“呀——咦——呜——喂——我是哈哈哈——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砖头!石头!木头!……头……妈的那个头,哈——”
他终于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来,干脆坐到桥栏上嘿嘿傻笑。暗夜笼压,几粒寒星冷冷地目夹着眼,似在冷笑。
“从前,有两个人打赌。”他大声说,“一个人说,我能叫那寡妇朝我笑,然后再打我一个耳光。另一个人说,我不信。那个人便跑去跪在寡妇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妈!寡妇哈哈大笑。他又跑去跪在寡妇养的公狗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寡妇扇了他一个耳光。哈——哈哈哈哈——”
他自逗自笑,很开心,很开心。静夜无声。
第二天,他的心境逐渐平复,埋头于数学题中不知不觉便是一天。但他的内心是欲静的树,他的命运是不止的风。夜,又深了,暗夜无声无息地流动。
玻璃窗轻响几下,同学一个接一个把信息传给了他:有人找。
他走了出去:“杨辉?”
“有人找你。”杨辉神色颇为沉重。
他淡淡一笑:“大头梨?”
“对。”杨辉点点头,“他快和小玲订婚了,我希望你们把话讲开算了。”
常弘扬哼了一声,问:“在哪儿?”
“操场。”
操场,前是光明,后是黑暗,一派的朦胧幽暗和神秘。两个人站在深处,常弘扬走上前去,是大头梨和一个长发青年,曾在一起喝过酒,跳过舞。
两人久久对视,彼此都感到有火焰在燃烧。
“欢迎。”常弘扬一笑。
大头梨一语不发,突然一拳,击在他左腮,他哼了一声,揉腮后退。杨辉惊叫一声,扑到两人中间:“住手!我跟你说过,别打架!”
常弘扬一摆手,拭拭嘴角的鲜血,笑了:“很甜。”
大头梨推开杨辉,又一拳抽在他小腹上,他痛得一弯腰,一肘又砸在了背脊上,他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杨辉大怒:“大头梨,你他妈什么意思?”
“兄弟。”长发青年拦住他诉说常弘扬的“卑鄙行为”。
“想跟我斗?咱就试试。你打得过我,我挨;打不赢我,我废了你。”
大头梨说一句踢一脚,常弘扬被踢得不断翻滚,偏生一语不发。
“有种!”大头梨踢踢他的脸,“你要喊我也跑不了,给你一个机会。”
常弘扬捂着肚子不住干呕,只觉肚里装了一锅滚烫的稀粥,全身上下火灼般痛。他艰难地撑起身,大头梨正想待他将起来时往他鼻子上猛砸一拳,不料刚伸出手,常弘扬先发制人,身子往前一弹,抱住大头梨的双腿一拥——邢东林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大头梨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常弘扬不待他反应过来,一肘砸在他小腹上,大头梨大叫一声上身一仰,常弘扬顺势一个“轰天炮”,一拳击在他鼻子上,鼻血蹿射,眼泪横流。大头梨痛极怒极,一拳扫去,正中他眼睛。
两人就这么抱作一团扭打在一起,两人都挺硬气,均是一言不发。杨辉见已不可收拾,不再听对方的唠叨,甩开他去拽两人。大头梨压在常弘扬身上,偏偏被他抱得紧紧的无法动手,只能以头互撞,以脚互踢,并没沾多大便宜,见杨辉来按,肌肉一松,做了个和解的表示。常弘扬也一松,他顺势站了起来,见杨辉要去拉常弘扬,冷笑一声,一脚踢去。杨辉一呆,勃然大怒,正要上前,长发青年不失时机,又将他拦住。
大头梨占尽优势,一连踢了四五脚,踢得常弘扬抱头翻滚。杨辉怒极,一肘将长发青年捶开冲向大头梨:“你什么意思!”
“出口气。”大头梨淡淡地说。
杨辉冷笑一声:“向我出吧!”
“哪能呢!”大头梨拭拭脸上鲜血,“气已经出完了,冲着你,这事算完。不过以后别让我见到他,见一次打一次。兄弟,以后赔罪。”
说完扬长而去。
天上星斗棋布,晶莹灿烂,北斗七星长长地排开指向北极星。常弘扬陷入一种迷乱:“它是不是在指给我方向?”
杨辉愧疚不已,蹲下身一看,只见他脸上鲜血淋漓,脸颊肿胀,倒还完好,只是左耳朵给撕裂了,头发也揪掉几绺。他轻轻扶住他肩膀:“你感觉怎么样?我陪你去包扎下。”
常弘扬仿若未闻,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树梢上的天空,仿佛没有了这个人的存在……星星那样神秘,那样安宁。哪一个是仙女座?哪一个是猎户座?星群无知无觉错列横杂,不知道自己在人类眼中与谁构成了一个神话。在它们眼中,它们永远是孤独的,隔绝的,自己身上猜不破的谜来自遥远的遥远的由于距离所产生的人类的世界……身下的乱草在蠕动,他感觉到它们正在肆无忌惮地疯长,发出嗤嗤的声音。在这种时刻,在这种环境下,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大地和星空浑然融为一体,生命的谜底天空的奥秘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
“我对不起你,弘扬。”杨辉见他不睬自己,更加不安,“不管怎样,你得先包扎一下呀!”
“你去把孟超然找来。”常弘扬忽然说。
杨辉伸出的手僵硬了,他深深低下头,慢慢站了起来。
6
常弘扬被孟超然安排在家里养伤。转眼五六天过去了,耳朵上的伤口开始结痂,纱布也揭了下来,伤势已然大好,可他心里越来越不安,一种意识的断片——火车在浓雾中慢慢地撞向一个无人看得见的山峰,他是乘客——时常在脑海中闪现。
他心里沉重,却什么也捉摸不到,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摊开的模拟试题,刚要做,“咣!”防盗门开了,随即锁孔转动。屋门还没开,谢琬的声音已吼了起来:“你改,你改!啥鬼主意!改成股份公司!王老头当了董事长,他侄儿当了会计,我往哪儿摆!你当个破经理,还是聘任的,就美成了个屁!”
常弘扬吓了一跳,缩缩脖子没敢动,只听孟家民说:“咱以前和老王为啥老争?还不是人家没权嘛!村里拿了30万,咱家20万,他连往厂里插个人都没权,当然不满意了。”
“嗨!替人家想得挺周到呀,你是他儿子呀!”
“你这是什么话!”孟家民恼怒地说,“我让他当董事长,让他侄儿当会计,主要是让他担些风险。现在厂子越来越不好干,万一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呀!这一改造,效益好了,别人会说我改造得好;亏了,人家会说是老王当董事长当的。其实董事长又怎样?又不抓管理又不抓销售,空架子。财务呢?眼看贷款就要到期,他们干让他们头疼去。”
常弘扬不断吐舌头:“好狠的心计。”
谢琬依然不依不饶:“那你当那么多人的面损我干嘛!就你能呀!能个屁!”
孟家民自尊心颇强,一听之下大受刺激:“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当那些人都是笨蛋?如果我预料不错,咱们厂子不到一年肯定亏损。规模扩大了一倍,产量增加了一倍,可销量节节下降,县里又办了家饮料厂,‘乐开心’卷土重来,河口的销量也搞不上,贷款又要到期,你以为这一关是好过的?只不过他们对厂子和市场没我了解,看不到这一点而已,让他们心甘情愿挑起这副担子。”
常弘扬听得直冒冷汗:“孟叔心机明深的,竟然不知不觉把所有人都算了进去。”
孟家民也颇为自得,他以为这理由足以让妻子惊叹不已五体投地了,不料谢琬天生要强,曾臧否南台人物,眼光独到,哪会把他这点小聪明放在眼里,当即批他:“你以为你是诸葛亮,运筹什么决胜千里?别人就那么笨?谁管生产?谁管销售?你就能一推二六五?咱家是靠这厂子挣钱的,亏了,你喝西北风去!还兴灾乐祸呢!”
孟家民听得大皱眉头,他城府颇深,心思尤其缜密,一向不会把私下的打算漏露人前,如今为了应付妻子,只好合盘托出:“我问你,咱搞这个厂子为啥?”
“挣钱!”谢琬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要能挣钱,难道非要这厂子不可?”孟家民笑了笑,一脸神秘。
谢琬愣了:“你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孟家民坐直了身子,“厂子能赚钱不假,十万二十万可以,大钱挣不了,但咱们要赚大钱,说到底饮料厂不过是个跳板,咱们要跳往更高层次。”
“什么更高层次?”
孟家民叹了口气:“厂子亏损只怕是必然,尤其银行,典型的黄世仁,这几道难关不容易过呀!我的计划就是在厂子效益还可以时交给老王,给人一种受排挤的印象,待厂子一亏损,老王必定要怪咱们,那时我就以一个被排挤者的身份跳往——”
他故意顿住不说,谢琬渐渐警觉起来,问:“哪儿?”
“县第一化肥厂。”
“什么?”谢琬惊叫一声。
孟家民得意地一笑:“这就是小钱与大钱的区别,第一化肥厂几千万的资产,抵它百十个饮料厂。”
“你想到化肥厂干?”
“不是干,是当厂长,让它全属于我。”
谢琬脸色都变了:“能吗?”
“十拿九稳。”孟家民笃定地说,“早一年前我就开始打通这方面的关节,还记得浙江金华那个阿根吗?他现在是徐州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身家几千万,他对这厂子也有意思,我们联手做了它。”
“何阿根……”谢琬沉思片刻,“可化肥厂亏损好几年了,差不多要倒闭。”
“倒闭好啊!它不倒闭我也得让它倒闭,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孟家民嘿嘿一笑,双眼放光,“现在那厂长是1993年上去的,特有本事,一上去就贷款100万,五十万修了个大门,我摸了摸底子,那大门顶多20万。然后从厂长到书记、会计每人弄了座房子,不到半年,钱完了,厂子也快垮了。”
“别人搞不好,你能搞好?”谢琬一脸不屑。
“设备还是好好的,就是腐败得快了点儿,只要我上去,注入几百万资金,立马就活了,现在就等那厂长下去了。”
“他怎么要下去?”
“因为我要他下去。本来我想直接从他手里低价收购,不过那家伙胃口太大,只好先做了他,把那厂子和上下人的心一搞乱,上下关节再一打通,三千万的资产咱们三百万就能搞定。”孟家民仿佛成竹在胸,“1997年——还得等一年——香港回归,我当厂长,儿子上大学,三喜临门。至于饮料厂,就让老王他们折腾去吧!”
常弘扬越听越害怕,心想:“这可是一级机密,让他们知道,我就惨了。”
“不行!”谢琬突然叫道,“你这简直是故意毁饮料厂,这也太坑人了,你这一分股,全村人可都担着风险呢!村里投了30万,又贷了20万,厂子一垮,南台村就全完了。咱得让全村人骂!”
“骂又骂不死人。”孟家民摇摇头,一脸不屑。
饮料厂前景堪忧是事实,可不至于到了亏损以至破产的地步,只是孟家民潜意识中总存在一种对南台村进行报复的念头,他总以为自己从浙江落户南台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排挤和挤压。自己像乌龟一样缩了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吃一下自种的苦果了。自己是半个南台人不假,老婆孩子根在南台也不假,自己当了化肥厂老板再找机会拯救南台也不是不可以,但苦头,他们必须得尝!
一听丈夫的话,谢琬当即就翻了,两人本有嫌隙,经营饮料厂时这个看不惯那个,那个瞧不起这个,经常吵架。这次关系到自身前途和名誉,更是寸步不让,一直由客厅吵到卧室,拍桌子摔茶杯,一蹋糊涂,两人越吵越凶,旧账翻到十几年前,从浙江到南台,从文革到结婚……
“结婚!”
常弘扬正蒙头躲在被窝里,一听之下全身一震——5月1日,小玲和大头梨订婚的日子。他满嘴苦涩,心乱如麻,眼前不断出现小玲戴上大头梨的戒指的场面,耳边嗡嗡嗡的,尽是掌声、祝贺声、众人的欢笑声……色彩,光线,鲜艳的衣裳……娇羞的神态……他痛断肝肠。
7
4月30日。
天大地大,无尽的空间有没有一个逃脱爱情的攒射的地方?常弘扬坐在教室,心骛八极……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负罪的天堂;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灵魂的洗礼场。
到了下午,他似乎隐隐听见了小玲的欢笑声,心中不胜其苦,当即去找孟超然:“我要回家去,你送我到南关。”
“回家干嘛?”
“明天……小玲要订婚了。”
孟超然不再说什么,骑着黑马送他到南关。路口,几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旁边,孟超然照例喊:“南台。”
令人诧异的是没一个答腔,两人愣了半天又喊:“哪个去南台?”
“南台!有!”一个中年胖子晃悠悠地从路边小饭馆里跑了出来,“天晚了,就这一辆了,上车就走。”
“你喝了酒?”孟超然皱眉。
“没事,没事,喝了一点点儿。”司机雄伟地挺直了身,“上车就走。”
常弘扬刚要上去,孟超然拉住了他:“我有种预感……”
“我也有种预感。”常弘扬笑了笑,“这几天老觉着坐在火车上一点一点向一个山峰撞去,全他妈胡思乱想。”一笑,上了车。
司机松了口气,立刻发动。
孟超然摇摇头,一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的恶魔就在这一转身里飞速地降临,一场轰动丹邑的惨祸就在他们谈话二十分钟后成为现实。他们的谈话也难以证明第六感的存在,只是这些年来车祸频繁,每个出门的人脑海里都深深地打上了那种可怕的烙印,时时刻刻让他们的旅程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噩梦中,即使以轻松的口吻谈起远隔千里的惨剧,那边只是在为自己进行着祈祷,让心中的阴影化作无谓的谈笑而已。
命运的偶然有其必然,必然在于偶然。就是这一个个谁也无法料知的偶然累聚成为必然,就像千百条宁静的溪流汇聚成滔天的洪水……
狭小的车厢里已经挤了九个人,外面车棚的铁架上还挂了四辆自行车,基本上阻死了入口。司机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一身酒气上了驾驶座。车厢是用钢筋焊成一架铁罩罩在车上,钢筋架上盖了防雨篷,车厢与前面露出一脑袋大的小孔,专供来客与司机对话,一个老头儿往外喊:“你喝了酒了还咋开!”
司机一扭头:“没事儿,我才喝了多少!放你的心好啦!”
一个年轻人跳到司机旁的助手座上:“我照应他。”
老头儿放下了心,翻眼瞅瞅外面挂着的自行车:“车子没事吧?这可刚买的。”
常弘扬坐在最外面,说:“我帮你扶着。”伸手扶住倒挂下来的车把手。
老头儿完全放下了心,跟周围的人闲扯了起来。一车九人,两个妇女,三个老人,三个成年人,再加常弘扬。
一个脸皮松驰的老人问:“大热天儿,你骑车进城呀?”
“再热也得进城呀!”老头呵呵笑着,“等了半辈子,抱孙子啦!明天满月,得摆几桌。”
车子咚咚咚地颠簸而行。
“那可要恭喜啦!”
“还说啥呢?也不知道你是哪村的,没法请你啦!来,请你抽袋烟。”
车厢里立时烟雾弥漫。两个妇女搂着提包硬梆梆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名谢了顶的中年人笑咪咪地倾听谈论;两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是同伴,高一声低一声地谈着婚嫁问题。
“你去见你老丈人,怎么样?”高个子问。
矮个子无限懊恼:“还怎么样?一万!少一分不行。他妈的,又不是把他闺女卖给我,那么狠干嘛!”
“我就不明白!”高个子愤愤不平,“你跟小凤自个儿谈的——”
“就他妈自个儿谈的老头子才不满意。”矮个子满嘴脏话,显然愁得灵魂出窍了,“一个是嫌家在农村,一个是厘米不够。老头子身板高,说不能一代不如一代,他还想了个成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操!有那么惨嘛——鹤立鸡群!”矮个子愤愤地说。
“哈——”连那个秃顶和常弘扬也笑了。
路面不好,坑坑洼洼的,机动三轮车震动得厉害,外面挂的自行车咔咔直响,当爷爷的老头子不时瞅自己的新车,见常弘扬手虽然扶着,但显然不怎么用心,车子一上一下地震,他坐不住了:“喂,小伙子,咱俩换一下位子咋样?”
常弘扬点点头,里边人往里挪了挪,他坐在中间,不料往后一靠,赫然感到背后空荡荡的,钢筋架在背后正好形成缺口,只遮了层篷,要是往后一仰,正好从缺口摔出去。他也没在意。
“老弟呀!”谢顶男人笑着说,“别愁,我给你出个招,俗话说一勤遮百丑,一孝胜百勤嘛!想当年,我可不比你好到哪儿去,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二十五岁才订上媳妇,人家还不愿跟我。你呢,比我好,女孩子还死心踏地,就一个老丈人还不是捏个蚂蚁的事儿吗?你要往你丈母娘身上下工夫,勤快点,孝顺点,老丈人还想捞点儿,当妈的可都是为闺女着想的,要那么多,过了门儿还不是让闺女还嘛!”
“可不是嘛!”
“好!”
“砰——”
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突然消失,巨大的惯性把车厢里的人挤在一起重重地向前撞去。
“车祸!”神志突然一清,又突然陷入混沌的黑暗。
常弘扬哼一声都来不及,只觉左臂、肩头一阵剧痛,撞到了缺口旁的钢筋上,后面人再一撞,他嗤地一声从缺口掉了出去,带着一条长长的布篷摔进了路旁两米多深的沟渠中。
眼前蓦地光线错杂,纷飞的异彩在一片馨香中繁花般地盛开,整个天地充满了圣洁而神秘的光芒,一如满天的星星一齐爆炸……收入耳朵的最后一丝声响是“咔嚓”……光芒渐渐暗淡……小火星闪耀……熄灭……完全的死灭……那样的舒适……
……脸上一片清凉,突然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尖刀般袭击,全身碎裂一般,左臂像绞进了机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疼”开了,人影恍惚,听见有人惊喜地喊:“醒了!醒了!这个还活着!”
“啊——”他张开嘴,发出一张大叫,左臂、肩头、头部、双腿……痛苦地抽动着、跳跃着、攒射着、撞击着……猛烈地撕扯着全身。
他看见有几个人翻下水沟,感到七八只手托在头上肩上背上腰上腿上将他抬了上去,立时他的心抽搐起来,一副令他永生难忘的惨烈场面呈现在眼前。
如果司机不喝酒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开的不是三轮车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那辆爆了胎的卡车停在路边也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此时恰好有一辆五十铃大货车突如其来也可能出现不了这场惨祸。
偶然之和等于必然。
三轮车一直靠右行驶,直到前面出现正在卸轮胎的卡车,司机才一扭把拐向左侧。庞大的卡车挡住了司机的视线,就在刚刚拐上车道,一辆五十铃货车迎面而来。一切的发生都在刹那间,酒精麻醉了司机的反应能力,虽然他喝的的确不多,但这种电光火石的刹那,反应力一丝一毫的迟钝都意味着毁灭,他再刹车已然迟了,货车司机反应迅捷,一踩刹车,还没踩死,两辆车已重重地撞在一起。
三轮司机在巨大的力量下前身离座,脑袋砰地撞在五十铃平平的车头上,脑浆迸裂,身子软沓沓地垂了下去,两条腿还挂在车把上。
助手椅上的年轻人整个飞了起来,两腿在挡风板上一碰,身子翻转,后背撞在车头上,一下子逆向飞出去五米多远摔入沟中,鲜血迸飞,洒了数米远。
车厢里的人挤成了一团,翻来倒去,前面那个中年谢顶者和一个妇女撞在车框的钢筋上,肋骨齐断,有几个人半截身子挂在车厢外。所幸此时大多数人还算安全,不料五十铃司机一撞之后人飞起来脑袋撞到挡风玻璃上,刹车原本就没踩死,这下子又松了,巨大的惯性产生出可怕的力量竟然抵着三轮车向前撞去。
车厢里的人还没从七晕八素中清醒,三轮车在货车推挤下撞在一棵杨树上,碗口粗的树干硬生生被撞断,三轮车连钢筋架带车身被完全挤扁。挂在车外的三人除那名妇女摔出车外,高个青年和一个老人被扭曲的钢筋硬生生切入腹中,当爷爷的老人在一挤之后又弹回方才的位子上,恰巧被一根断折的钢筋穿胸而过。
随后三轮咔嚓翻倒,半截搭在沟边,挤得稀烂的自行车零件稀哩哗啦往下落……
常弘扬也算洪福齐天,一开始就从车里摔了出来,他的左臂骨折和轻微脑震荡在难友中算是比较轻的,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和他换了位子,那根断折的钢筋极有可能插进的就是他的胸膛。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暗红的鲜血大片大片……伤者痛苦地呻吟……奇形怪状的三轮车……满地的碎玻璃……货车车头上往下流的鲜血和灰白的脑浆……常弘扬干呕了几声,没吐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昏了过去。
县人民医院的效率颇高,交警刚刚到达三分钟,三辆救护车呼啸而至,返程的车上就开始抢救。除货车的司机助手和摔到车外的妇女外,其余四人的伤势严重,尤其是谢顶的中年人,生命垂危。
二十分钟后,事故震惊了整个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县长相继打来电话,指示:不惜代价,竭力抢救,一定要保证伤者的生命安全。县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进行现场采访,当即在晚间新闻节目中播出,画面中,满地的鲜血,变形的车体,断折的杨树,盖着白布的尸体……触目惊心的场面一下子震动了整个丹邑县。
第二天,邻近的县、市甚至省电视台纷纷报道。
然而,大学桥平静异常,学校里没有一台对学生开放的电视,又将进行月考的学生们顶着沉重的大脑,加班加点,即将参加高考的毕业班排除了一切干扰,呕出最后的心血作最后一击。
县城西关的一个小院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将24K的金戒指戴在了未婚妻的手上……闪烁的镁光灯下,一对新人幸福地拥吻。
5月1日中午,孟超然抖着一份省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进了门,问孟家民:“爸,咱们县发生车祸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家民疲惫地倒在沙发里:“新闻里说的,昨天傍晚,在李家庄一带,死了七八个。”
“是载客三轮吗?”
“嗯!跟大货车撞到一块儿了,报纸上报道这么快?”孟家民问。
孟超然把报纸摔给他,来回走了几圈:“弘扬就是昨晚回去的……”
“估计不是他,新闻里没说。”
电话铃嘀嘀响起,孟家民随手抓了起来,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望了望儿子,递给他:“你的。”
孟超然狐疑地接了过来:“喂。”
“我是县人民医院,你的同学常弘扬遇车祸受伤,现在正在抢救。他给我们你的号码,让我们跟你联系一下。”
手一抖,他握紧了话筒:“他……严重不严重?”
“骨折,加上轻微脑震荡。”
“哪个病房?”
“北区,1-38”。
“谢……谢。”
放下话筒,一时间他还没明白过来,呆愣了一会儿,孟家民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儿子面前叫了一声:“喂。”
孟超然猛地跳起来:“医院!”
门咚地一响,人如炮弹般飞了出去,蹬着车子直奔医院。人民医院离东关不远,孟超然抢入大街的行车道,飞也似赶到医院,冲进1-38。室内四张病床,有两个是常弘扬同车的难友,最严重的一个仍在手术,常弘扬胳膊上缠着石膏托吊得直直的,脑袋上缠着层层纱布,宛如战地医院刚下火线的伤员。
孟超然走到他面前,常弘扬咧嘴傻笑,一言不发。
“我很幸运。”
孟超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句,一时愣了。常弘扬笑笑,伸出右手:“还能见着你。”
孟超然心情一阵激荡,伸手握住:“若我遇见上帝,先踢他一脚,再感谢他。”
“别怪上帝,一切都是人为的。”常弘扬脑袋没法动,斜着眼看他,“上帝只是一个观众,唯一的观众。”
孟超然松了口气:“听说你脑震荡,还以为你神志不清,没想到——”
“妙语连珠。”常弘扬眨了眨眼,“告诉你吧!震掉的是糟粕,保留的是精华。除了头疼,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聪明,平日忘到脑后的古诗和英语单词一下子都震到脑前来了。”
邻床的矮个子叹口气:“你可真想得开。”
常弘扬头不能动,望着天花板说:“只有想得开病才好得快。你..女朋友来了没有?”
矮个子也是骨折,吊的是右腿,不过他身上的纱布可比常弘扬多,伤痕累累,据说还有内出血。他的头能动,晃了晃说:“没。护士说打过了电话,快了吧!”
“你比我好呀!有女朋友陪。”他想起今天是小玲订婚的日子,心一酸,想:“本想离得远远的,不料更近了。”
他闭眼沉思片刻:“超然,求你一件事。”
“说罢。”
“别告诉我爹和我妈。把我姐找来。”
“放心!”孟超然握紧他的手,“你姐家在哪儿。”
“小李庄东头路南第三家,我姐夫叫李汉斌。”
孟超然点点头:“能吃东西吗?”
“当然了!”常弘扬张大了嘴,“你看能吞下什么?”
“炮弹。”
孟超然出去了买了几包蛋糕,几斤香蕉,两筒饮料,一包补钙型的奶粉,想了想,又割了几截99lib.长长的塑料软管。回来冲了奶粉,开了饮料,剥了香蕉,拆了蛋糕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两条管子一头插进牛奶和饮料中,一头塞进常弘扬嘴里,说:“你想喝哪样就吸哪根。”
常弘扬被弄得哭笑不得,旁边的矮个子本来哭丧着脸,这下也忍不住想笑,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干脆扑哧笑出声来,冲孟超然挥挥手:“我们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吧!”
孟超然刚要出门,门一开,一个年轻女子哭着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到矮个子床边喊:“国华,你怎么样?啊?”
孟超然叹了口气,走了。常弘扬一边听着一对小情人的对话,一边吱吱地吸着管子,护士过来要给他拔掉,他连忙制止:“别,别,挺方便的。”
护士问:“要不要我喂你吃一根香蕉?”
“呃……”常弘扬大不好意思,伸手说,“我来罢。”
“好。”护士递给他,“小心头别动啊!”
正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弘扬。”
常弘扬头没法动,眨着眼问:“谁呀?”
中年人把鼻子俯到他上方。
“孙老师!”常弘扬吃了一惊。
来者正是他的班主任孙德才。本来医院早在昨晚已经通知了校方,到这时候,班主任大驾光临了。他把提来的一袋水果放在桌子上,问:“怎么样?伤得严重不严重?”
常弘扬感动得差点儿掉泪,总听说某某老师深受爱戴,病了同学们自发到医院看望,几曾听说老师屈尊到医院看望学生?他连忙把嘴里管子拔出来,孙老师连忙制止:“别动!别动!治疗要紧,要密切配合医生。”
“这……这不是……那个的……”常弘扬不好意思地笑笑。
孙老师顺着管子瞅过去,一见饮料筒牛奶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嘿嘿……你感觉怎么样?”
“骨折了,疼得厉害,不过医生说不会有大问题,将养两个月就没事了。”
“嗯!好!不碍事就好。知道你出事后,学校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尽快康复,早日回到学校。”
常弘扬傻呆呆地听着,心中充满了热流,暖乎乎的。
“学校领导委托我先来看看你,下午,县长、沈校长和交通局局长都要过来。”
“什么?”常弘扬惊讶得嘴都合不上。
“来慰问一下吧!同时来的还有省电视台的记者,你回答问题时一定要得体。”
常弘扬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像在课堂上一样问:“老师,什么叫‘得体’?”
孙老师是教数学的,于此不大精通:“噢……那就是……那个……要表现出我们大学桥的学生们……精神风貌,要表现出……我们的学生——”
他吭哧半天没想出词儿,常弘扬问:“视死如归?”
“不是不是。”孙老师摆摆手,“那个……在噩运降临的关头……沉着冷静,坚决同困难做斗争……你在危急关头有没有特别的举动?”
“没有,摔下车就晕了。”常弘扬老老实实地回答。
“晕之前呢?没有想到人民的生命安全?”孙老师不太满意。
“晕之前——眼前金星乱冒……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么……”孙老师皱着眉,“撞车的一刹那呢?”
“我啪地一下从车上摔了下来。”
“我问你想的什么?”孙老师频频诱导。
“完了,我死定了。”
“什么?”
“我说,我当时想:完了,我死定了。”
“唉!”孙老师大失所望,仍不死心,问:“你醒过来后呢?”
“醒来后……疼啊!……我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孙老师精神大振,“高兴什么?”
“我没死啊!”
孙老师一下子泄了气,打起精神问,“你害怕什么?”
“我……我怕残废了让我妈难过。”常弘扬鼻子一酸,眼睛红了。
“啊哈!”孙老师大为兴奋,催促着,“好,说,接着说。”
常弘扬抹了抹眼睛:“我妈瘫痪很多年了,我上学,就我爹一个人种三四亩地,我妈老觉着她是个累赘,怕我和爹累,好几次想寻死,又怕我和爹伤心。可我知道爹是很爱妈妈的,只要她心情好,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高兴啊!要是妈知道我出了车祸,残废了,她不知道有多难过,我怕啊——”
常弘扬抑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孙老师劝慰几声,想了想说:“嗯!好!你到时候就这样说,咱们学校推行素质教育,热爱父母、关心老人是每个学生必备的素质。亚洲四小龙采用儒家的忠孝节义来培养员工管理经济,这才造成了经济腾飞,孝是第二位的。咱们学校就是要培养学生这种素质,来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培养生力军……”
常弘扬也不哭了,傻呆呆地听着,不明白老师怎么会扯到市场经济头上。孙老师讲完话,又叮嘱几句,再问候几声病情,告别而去。
常弘扬费解之极,脑袋又疼了起来,沉沉睡去。梦中,小玲来了,她一句话不说,眼里含着泪水,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小玲,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说呀!我不怕被大头梨打,不怕摔断胳膊,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什么都不怕……小玲……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听见有哭泣的声音,茫然睁开眼,姐姐坐在了身边。她比他大11岁,已经结婚七八年了。
“还……疼不疼?”姐姐擦拭眼泪,问。
“不疼了,很快就会好的。”常弘扬想,“怎么来的人问的都是这个呢?看来知我心者,只有超然了。”他想了想,加上一句,“别让咱爸和咱妈知道。”
“嗯!”姐姐点点头,“你打算瞒到啥时候?”
常弘扬考虑已久:“过一两个月,医生说石膏托就可以拆了。学校快放假了,你就说——不,我让别人说,学校学习紧张,没空回家,放假后要补课……不,就说出去打工了,走得急,没时间回去……唉,补课吧!……这个,总有些不太妥当,走一步是一步吧!”
正说着,主治医生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拿话筒的,扛摄影机的,把病房塞得满满的。众人惊讶地望去,医生介绍:“王县长看望大家来了。”
面对摄影机,王县长带着满脸的沉痛和亲切相揉和的表情挨个慰问,紧跟着是交通局局长、一中沈校长,后者主要是冲着常弘扬来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难过。”王县长像在对病人说又像对着镜头说,“看到大家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我才算放心。出事之后,曹书记和县里的领导们都很关心,大家委托我来看望看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困难,提出来县里会加紧解决,以便使大家尽快康复。”
他顿了顿,扫视了一下病房,见病人们呆呆地瞧着自己一言不发,更有一位翻着眼瞪着屋顶,正眼也不瞅自己,很是不自在,咳嗽了一声,正要再说,话筒伸了过来:“王县长,发生了这样重大的车祸,您作为父母官,有什么要做的没有?”
毫不客气,一听可知是省台记者。
“问得好!”王县长诚恳地说,“事故发生后,有人对我说,这是一起偶然的事故,不能说明什么。我当时就火了,活生生的七条人命啊,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什么还能说明!偶然?偶然?如果没有必然的因素,怎么造成这个偶然?这场事故,反映出我县某些部门诸多不力的地方。”
交通局的赵局长知道自己这次是来当孙子的,脸色极不自然。果然,王县长接着说:“首先是交通部门,工作有声色不假,可光在天子脚下摆,县城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简直如临大敌,而周边乡镇,成了敌占区大后方,交通监管非常松懈……”
堂堂县长,要揪他局长的小辫子还不容易?赵局长知道自己在县长面前一向吃不香,闷声听着,待县长告一段落,趁着记者的一个提问,他开始自我批评:“王县长说得是,我们交通部门的工作的确还没做到家。”他也算混迹官场久了,知道留退路,咬紧这个“还”字,“对农村的驾驶人员的安全意识教育做得还不够。这次事故的主要肇事者三轮车司机喝了酒,而爆胎的卡车停放位置也不太恰当,这一切都是事故的重要因素。城南的乡间公路建于七十年代,路面窄,路况也也不好,跟不上农村经济的发展。交通局已经讨论过几次打算拓宽路面,解决这个问题,报告也提交给了人大,还没讨论,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事……”
小小病房,成了政坛斗争的战场。
县台的镜头津津有味地围着几位要员转,省台的记者却不大理睬,一个女记者来到常弘扬面前,他姐姐连忙躲了过去。女记者亲切地问:“你是学生吗?”
“是的,县一中的。”常弘扬想起孙老师的话,指了指沈从喜,“那是我们校长。”
沈从喜连忙满面沉痛向镜头点点头。
“那时候你怕不怕?”女记者跟他聊天儿。
“没顾上想,太快了,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摔了出去,立刻就昏了,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你认为这次事故主要怨谁?”
“怨司机,他喝了酒,那个老汉说让他小心点儿,他还满不在乎,说才喝了一点儿。”
“那个老汉呢?”
“他死了。”说到这儿常弘扬不由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
“怎么啦?”女记者关心地问。
“本来该死的是我,他要照看自行车,和我换了座位,旁边的钢筋才插死了他。他刚当了爷爷,孙子今天满月,进城采购东西没想到出了事。”
女记者点点头:“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你这次既然重获生命,就一定要珍惜。”
“我知道。”常弘扬想起孙老师的叮嘱,很有拿它当革命任务光荣完成的念头,可人家女记者根本不问这方面,让他也无法开口。
女记者又来到矮个子的床边,问了问伤情,小凤替他答了,女记者问:“你是他妻子吗?”
“还不是。”小凤有些害羞,“不过快要结婚了。”
“真的?”矮个子内伤颇重,本来说话都没力气,一听这话竟叫了起来,“小凤,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小凤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你伤好了我们就结婚,我爸那儿交给我,他不乐意也不行。”
“真的,真的。”矮个子竟呜呜哭了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阿材对咱们的事特别热心,一直帮着我,现在你答应了,他却喝不到喜酒了,呜——”
女记者把话筒伸向小凤:“看来你们的亲事不太顺利?”
“我爸一直不同意,嫌他家在农村,嫌他个子矮,要收很多彩礼黄了这门亲事,可我一直反对。农村又怎样?农村又不是龙潭虎穴,再说我们都在县城有工作,也不拖累他。个子矮也不算啥,他人好,我就看中这点,难道非要让我嫁个电线杆一样的陈世美他才满意?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反正,我是跟定他了。”
旁边的两名记者带头鼓起了掌,护士们和几个县台记者也跟着鼓掌,县长左右瞧瞧也啪啪啪啪拍了起来,局长校长望风景从,起劲儿地拍,病房内掌声连连。
县台的镜头不失时机,连忙推向县长的双手,县长不得不又拍了几下,说:“县里已经专门召开会议解决这事儿,将给予每名死者2000元安葬费和一笔补偿,受伤人员也会获得一定数额的医疗费用。我当的是父母官,全县父老就是我的父母,政府一定会竭尽全力想大家所想,急大家所急,争取伤者早日康复出院,与家人团聚。”
这番话受伤的人听着受用之极,那个伤势较轻的妇女艰难地直起身不住道谢,县长连忙制止了她,安慰几句,又去慰望别的伤员去了,局长紧随其后。沈从喜对常弘扬印象非常好,专门走过来说:“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学校,养伤期间也不要放弃学习。”
病房内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悄寂无声,谁也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又听见了常弘扬吸管子的吱吱声。
孟超然回到学校一说常弘扬出事,同学们牵挂之极,纷纷赶来探望。老师们,那是再也没有来的。
第七章
1
中国每年都要爆发一场超大规模的全民族战争,时间是7月7日,地点涉及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二个省、市、自治区的两千多个县,参战人员多达200多万。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200万战士——十七八九岁的少男少女——就这样陷在一个命定旋涡中,以他们稚弱的血肉之躯抗拒着命运的狙杀。情势无比凶险,在这200万里必须有四分之三被淘汰被毁灭被杀戳——被社会、被制度、被教育、被父亲、被母亲、被一切爱他们的人,被人类社会一切的公正与不公、压制与释放、温情与机械、赞扬与嘲讽。仿佛是命运的嘲弄,人类的所有情感——善意或是恶意——在这里都变成了一种反作用力,一步一步把他们推向毁灭,因为,他们不能承受。
7月7日,人死了,上帝也死了。
大学桥再创辉煌,高考上线达五百多人,为历年之最,升学率达到85%。剩下的15%呢?
王兴茂折戟沉沙,无颜再见南台父老,卧薪尝胆,一头遁入补习班。至于别人,或仿而效之,或另谋出路,或痛定思痛,或从此沉沦。教育是再也不睬他们啦,教育所青睐的,是那些初生之犊,那些尚未在龙门之下头破血流的鱼儿。
大学桥为再踏新台阶,在暑假中对即将进入高三的新生实行揠苗政策,补课。当然不是全体,前20名,因为成绩差的不值得浪费太多的精力。高三六班学生许红康首屈一指自然少不了,马林涛、徐文婥、林明华、马小奇等人均得享殊荣。至于闪清光,由于高二中期由理转文,政史拉了不少,老马格外开恩,开了方便之门;林芷霞本就是艺术生,成绩也差,当然方便之门紧闭了;而孟超然,更惨,干脆扫地出门而后快。
杨辉和他享受同一待遇,但此人反以为荣,整日欣欣然伴着刚泡上的女朋友大轧马路,乐而不思大学桥。孟超然空有其名却无法超然,他的思念留在了桥内。桥里佳人桥外道,大街之畔,超然台边,他几度徘徊,几度等待,闪清光却深锁桥内,再不复见。
“哞——”黄昏中传来一声牛叫。
孟超然从沉思中惊醒,超然台笼罩在雨前的闷热里,周遭树叶动也不动,仿佛僵死。他望望大学桥,杳无人迹,依然没有放学。他刚叹了口气,“叮——”铃声响了。他一跃而起,推着“黑马”,把备用的雨伞夹在后座出了树林来到大学桥边。他过了桥,站在饭店两侧的河边一个个扫瞄骑着车子匆匆而过的女孩子。眼前出现任中华和周启的身影,他一惊,慌忙推车逃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刚刚站定,“喀嚓”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天好像裂开了一样,忽地一暗,大雨哗地倾盆而至。
什么是夏天?就是下雨天。美丽的衣装是女孩子炫耀的资本,雨是夏天撒泼的武器;女孩子不顺心泪如雨下,老天爷不顺心就干脆下雨。
孟超然守侯了几天也淋了几天落汤鸡,今天听了预报,学聪明了,早预备了把伞,他刚要打开,只见大学桥的雨雾中冲出一辆车子,飞快地钻到了饭店的塑料棚下。
“清光!”
他一惊,也忘了撑伞,扔下车子冲了过去,大雨淋头这才醒觉,慌忙打开伞撑上。
棚下人满为患,闪清光呆在最外面,头发湿漉漉的,车子一半还淋在雨里。她蹙着秀气的眉毛发愁地望着棚外漫天交织的雨幕,水雾斜飞,十步之外不见人影。天上,雷声轰鸣,云层压得极低,电光乍现,雷声入耳,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大地颤动,店门上的玻璃哗啦啦直响,威势惊人之极。六七点钟,天空已经漆黑一团,仿佛被一个庞然大物压在头顶,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雷声不绝,闪电一道道撕裂天空,空中一明一灭,一道道树影时而纤毫毕现,奇怪地贴在眼前,时而化入暗夜消逝于无形,仿佛一只只忽近忽远的魔影。
闪清光无助地望着天空,心惊胆颤,那么低的雷电偶尔有一次击过来可就全完了!“嚓——”一道电光蜿蜓而下,四周倏地一亮,她看见一道人影飞快地冲在大雨中向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那是谁?”她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她感到那人进入棚内站在自己身边,面容咫尺难辨,但隐隐有些熟悉。一道闪电,照彻天地,这一刹那,她看清了,孟超然。他朝她笑笑,刚要说话,“轰——”雷声惊天动地地炸响,震得避雨的人群向后一拥,咔嚓!窗玻璃碎裂。雷声未绝,一连串地爆响,闪清光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向孟超然靠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嗡!”孟超然脑袋一震,霎时雷声雨声全消失了。
他拉住闪清光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自己站在最外面。横飞的雨雾,激射的雨脚霎时溅湿了半个裤管,连伞也挡不住。
“别担心,雨小一点我送你回去。”他转头说。
闪清光点点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说:“不知雨什么时候能停?”
她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但两人仍然紧紧挨在一起。停?孟超然巴不得下它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下它个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停什么呀!他对这场雨感激透顶,恨不得膜拜祈祷。
不过嘴上还得冠冕堂皇:“放心,这种阵雨说停就停了。”
“嗯!”虽然说了等于没说,闪清光却大觉放心,问,“现在不放假了吗?你怎么到这儿?”
“我为什么到这儿?”孟超然心中一痛,自己其实是没资格来这儿的,大学桥已经不是为他开放的了。补课?妈的,成绩差的不补课,尖子生却被拉着拼命补,天理何在!那么自己为何还痛?还不是为了你吗?
“来看看马林涛他们。沈丹和林芷霞也没来么?”
“没有。”闪清光叹了口气。
“你见过这么大的雨没有?”
“没有,吓死人了。”闪清光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怕打雷,一听到雷声就蒙着被子躲到床上。”
孟超然心中怜爱,黑暗中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两只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地亮,他忽然有一种想在这双眼睛上吻一下的冲动,但没敢。
雨一直下了半个多小时才算聊作发泄,但雨线仍然颇为密集,天也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些人冒雨走了,另一些人还在观望。
“咱们也走罢,我送你回去。”
“不如……再等一会儿。”闪清光犹豫不决。
“你想等到天黑吗?”他焦急地催促,只怕雨一停没了送她的理由。
闪清光犹豫着点了点头。孟超然到饭店借了块抹布,把前座后座擦干,闪清光打着伞坐在后座,他踏上车向南而去。
到了大街,孟超然想也没想向西拐去,不料这下露了马脚,他对她的家了如指掌,她却大感诧异:“你怎么往西拐了?”
“啊?”孟超然一愣,“不是往西拐吗?”
“是呀!可是……你怎么知道?”
“是……就好……就好。”孟超然暗暗叫苦,一边考虑,一边想法子拖延,“我家在东……你家自然在我家西边了……”
这话不通之极,他也自知不成理由,脑筋一转,说:“我不是在街上遇见过你吗?”
他也不往下说,让闪清光想去。她想了想,也的确遇见过两次,至于这和她家地址有什么因果关系,她也没深思:既然没走错,也就算了。
雨点迎面扑来,倾刻之间孟超然衣衫尽湿,头上有闪清光举伞罩着才得以幸免。他有些放心不下:“要是淋着了,你把伞往后收一收。”
“没……没事。”闪清光的裙子也湿了。
“你把伞拿回去吧!举在我头上反而挡住了眼。”说完还往下缩了缩脑袋。
“你要淋着怎么办?”
“比撞车强吧?”
闪清光真怕撞车,顺从地把伞往回收了收,扣在孟超然的脑壳上。
孟超然这回小心了,见一个岔路问一声,其实他对路径明白之极,不过能和闪清光多说几句,多听几声她悦耳的声音也是好的。到了家门前,闪清光一见他的样子呆住了,只见孟超然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全身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上。
“你……全身都湿了。”闪清光有些不好意思。
“湿透了?”孟超然打量了自己一下,这才感到身上发冷,“噢……湿了,湿了……不要紧,你的裙子也湿了,还有袖子。唉,我骑得太快了。”
闪清光笑着摇摇头,掠了一下长发。孟超然望着她轻柔如云的鬓角,一时痴了。闪清光脸一红,嗔道:“你在看什么?”
孟超然忽地惊觉,尴尬一笑:“没看什么,我在想……”
他心里一动这才知道,和她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自由,不但看什么不能说,连想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正考据女孩子的鬓角,一见清光之鬓,才明白为什么历代文人骚客包括杜甫在内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描写女人的鬓角,实在太富有诗意了。
“在想……”他吱唔了一声,说,“哪来的这么多香气,好像是花香……”
闪清光笑了,一推门,整个院落向他开启,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孟超然心中好奇,在他心目中,闪清光从来就是一个谜,他只见到她清丽绝伦的容颜,却看不见她的内心,看不见她的思想;他只知道自己一身的痴情都给了她,却不知道她是否对自己有一丁点儿的爱意。她就像一叶浮云,无意地与他邂逅在生活中,他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不知道去向何方,不知道她过去的任何记忆也不知道她未来的丝毫轨迹。
她是一个谜。永恒的,瞬间的;现实的,虚幻的;他个人的,所有人的。
如今,谜底或许为他揭开?
他踏上台阶,走进门洞,花香更浓,眼前几绺绿枝垂下,绿蓬蓬织成一幅短帘,闪清光伸手替他撩开:“这是报春,开花非常早,垂得太长了,妈妈让剪去,爸爸不让,争来争去,只好各留一半儿。”
佳人在侧,清音在耳,孟超然心神恍惚,陶醉已极,蓦地一转眼,不禁呆了,自己竟然置身于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只见近半亩的院落藤缠花绕,交碧映红,时而一蓬绿葱葱的芭蕉遮住了视线,时而碧叶轻吐,艳红的芍药一层层盛开眼前。花墙上一重一重尽是说不出的奇花异草,阶梯式的矮墙忽断忽连,花随墙走,捧出了幽兰之芳草,掩映着重瓣之扶桑,让人目不暇接。浓浓的馨香铺满了整个院落,缭绕在鼻息间使人心醉神驰。氵蒙氵蒙雨雾,交织其中,更平添了几许迷离惝恍的意境。
“这些花儿都是我爸爸养的。”闪清光打了把伞遮在他头上。
“你爸呢?”
“还没下班。”闪清光骄傲地给他介绍花的名字,“这几株都是梅花,可没一个是相同的品种,这个叫虎蹄梅,这个叫狗牙梅,这个叫素心梅……可惜还没到开花的时候……这种花叶边是黄色的,叫‘金边瑞香’,很名贵,春节时开花……”
孟超然在学校见她挺文静,不料一介绍花儿竟然欢喜雀跃,像捧着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子一样,自己也大受感染,笑着一指一朵紫蓝色的花儿问:“这叫什么?”
“这叫翠薇,是紫薇的一种。”闪清光兴致勃勃地一拉他的手,“你摸摸树干。”
孟超然全身一震,只觉手背软软的,暖暖的,低头一看,洁白细腻的手指如象牙般闪着光泽,再往上,清辉玉臂寒。他懵懵懂懂把手伸向了翠薇,轻轻一触不由吓了一跳——整枝树干突然晃动。
他急忙缩手,闪清光笑得弯下了腰:“它怕痒痒。”
原来紫薇又叫“怕痒树”,好像动物有知觉一样,轻轻抚摸就会全树摇动,孟超然不明其理倒被吓唬了一跳。
这时,雨又大了。闪清光侧着头想了想,说:“要不……到屋里坐会儿?”
“不了。”他随口答了一句,一清醒只恨得鼻孔冒火,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闪清光显然也只是客气,一听此言,笑着点点头。孟超然呆若木鸡,柔肠千转,也只得转回了身。他一步一步挨出门去,只盼她见到如此大雨,怜惜自己,再出言挽留一句,不料刚出门去,闪清光笑着说:“谢谢你大老远送我,再见。”
“咣当”一声响,顺手关上了门。
孟超然独立雨中,也忘了撑伞,呆呆地望着门口不住晃动的门环,心如冬天的河水,慢慢结冰;又如一块巨石砸在冰上,片片碎裂。无尽缠绵,无尽留恋也只能换来一记重击,一步一步退出小巷。天上,大雨滂沱,刚刚用身体暖得半湿了的衣服转眼间从头到脚如浸水中。他回头又望一眼门环……大门……门神……对联……慢慢抹了把脸,闭住眼睛,走出了雨巷。
2
孟超然失魂落魄,一路淋到大学桥。黑马也跟着他倒霉,在雨里淋了多半个钟头了,所幸没丢。他紧紧地握住车把刚转身,两个人撑着伞过来了:“超然,你拿着伞怎么不撑开?淋成这个样子!”
他一看,竟然是任中华和周启,心中奇怪,问:“启明星,你怎么也在这儿?”
“本来是没有资格的。”周启有些伤感,“我干妈跟孙老师说了一下,我交了30块钱,凑和进去了。”
“哎——”任中华叫道,“30块钱可是每个人都交的,补课费,不是活动经费。”
周启笑着望望孟超然:“你……是不是……也有个干妈?”
“去你的。”超然给了他一拳,“我来找弘扬。”
“他?”周启说,“没在呀。”
“没在?他不是也在补课吗?”
任中华皱皱眉:“一开始在,后来有个叫罗新奎的来找他,他的伤也大好了,就一块走了……走了半个多月了。”
“什么?”孟超然不可思议,“他……补课呀……他脑震荡也好了?”
“没什么事。”任中华大摇其头,“一看书就喊疼,书一扔就不疼了。”
“这小子!”
3
这小子在暑假结束前一天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到孟超然家,一到他家先甩钞票,六七张,老人头。
孟超然打量了他一下,一个月不见,黑了,瘦了,成熟了,带点流里流气,心中十分不满,问:“这一个月,你干嘛去了?”
“挣钱去了。”常弘扬嘻嘻一笑,把摔在沙发上的钱一张一张捏了起来,又得意地晃晃。
“你……去打工了?”孟超然没看他的钱。
“就算是吧!”常弘摸摸口袋,一脸苦相,“哎……有烟没有?噢,我忘了你是不抽烟的。”
“你抽烟?”孟起然瞪大了眼,“学会了抽烟?”
“哪能不会呢!一天一盒……”常弘扬咕哝着拿起钱,“你等会儿,我去买一盒……哎,你跟我一块儿下去吧!我请你搓一顿,馆子去。”
“不去。”
“口害!我这钱是费力气挣的,不偷不抢……”常弘扬也不提了,急匆匆地说,“你等会儿啊!”
不一会儿又跑了进来,手里拿着烟:“这地方消费水平真差,铺子里连红塔山都没有,最好的才金芒果!”
孟超然不懂烟的好坏,伸手夺过来扔到了一边,常弘扬瞠目结舌。
“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干犯法的事儿……和罗新奎到广州倒卖VCD影碟去了。”常弘扬一提起广州,眉飞色舞,“外面的世界实在精彩,精彩!这十几年,白活!广州城那热闹劲儿就甭提了,一到晚上,奶奶个熊,比白天还热闹。广州人都他妈变猫头鹰了,白天睡觉晚上吃饭逛街,全倒了个儿。哎,你吃过蛇肉吗?那地方……”
“玩得痛快吧?”
“痛快!”
“高兴吗?”
“高兴。”
“你妈可没少了念叨你。”
常弘扬脸色这刻不自然了,咕哝一声:“我出去还不是为了挣钱吗?”
一提钱字,又舒畅起来:“你看过VCD没有?这两年就流行这个,能在电视上放电影,插张影碟就行,我就出去倒腾影碟。有人说到1997年香港一回归,全中国,有一台电视就有一部影碟机。这玩意儿,是咱中国发明的,美国都没有,你说能不赚嘛!在南方批发,影碟几毛钱一张,卖到郑州等地,两块钱疯抢。我们一次进几千张。娘的,可惜本钱是罗新奎拿的,我出的力不少才挣了几百块。”
“不少了,你妈知道你这么有出息,她不知道多高兴。还上什么课!有的钱赚就是了。”孟超然不停刺他。
常弘扬颇为尴尬:“我这不也为的我妈么!她老躺着你不知道我多难受,我挣钱就是想能让她站起来。你说,我干20多天抵我爹干一年,把钱给他,让他舒点儿心,我不是也安心吗?这也有错吗?”
“没错,没错。”孟超然走出客厅到阳台下的院里,坐在一株石榴树下的躺椅上不睬他,憋了半天,扭头朝客厅里吼道:“旷了二十多天的课也没错!”
一提学校,常弘扬反而轻松了,拉开冰箱取了瓶“冰川”,捏了两个杯子走进小院,慢条斯理地把杯子放在石桌上,动作优雅地斟着饮料:“一切罪过推给学生,一切荣誉留给学校。提起大学桥,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我算看透了——利益:为了利益,学校培养你;为了利益,学校关心你。要你对他没用呢?”
常弘扬扬手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就这样。我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当天晚上医生就把情况通知了学校,第二天中午,班主任来了。我以为他来看望我,当时感动得想哭,哪知全不是这回事儿——咱小老百姓的眼泪最不值钱,有个屁大的官儿关心你一下,施舍点过剩的感情,你就用眼泪来报答——你道他来干嘛?省电视台采访,县长老爷慰问,他交待我替大学桥宣扬功绩来了,对我的病情不闻不问,一心想在这场夺了七条命的车祸中找到点儿能替大学桥增光的地方。屁!我当时还蒙呢!过后一想,原来他妈这德性呀!随后,县长来了,局长来了,校长来了,慰问来了。咱小老百姓该感恩戴德了吧?屁!就为了上镜头呀!在镜头面前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整个儿人民的孙子。其实还不是掩盖责任,宣扬政绩?要不为啥跟你说着话跟着镜头转?我他妈算看透了,天下乌鸦,没例外的。就这样还冠冕堂皇,还不如在广州侃价的小老板:‘能少一分,我是你孙子!’说老实话,这场合,还觉得他们像‘人’些!人嘛,就应该这么不要脸!”
啪、啪、啪!孟超然称赞似地拍了几下掌,面无表情,问:“这二十多天就总结了这么一点儿?”
常弘扬嘻嘻一笑,将手里的“冰川”一饮而尽,弹支烟点上,吐了个圈说:“别笑话,兄弟就这么不长进。哎,从广州回来的火车上你猜碰上谁了?县长的小妞!够漂亮的。广州……中山大学也不知道什么大学的……漂亮得很呐!气质又高雅,我要娶这么个老婆,凭老丈人的地位,在县里弄个小官儿当当也不白活一世……没那福气呀!”
孟超然无限悲哀,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不想小玲了?”
“她?嘁——”常弘扬嘴一撇,“她一个下岗工人,能给我什么?大头梨算倒了霉了……大头梨……嘿——”
“你告诉我!”孟超然一跃而起,脸对脸盯着他,“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变?要说也算变吧!”常弘扬为难地搔搔头,“你告诉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孟超然怎也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倒目瞪口呆,仔细想了想,答案多般,每一个都似是而非,半天也没理清头绪,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你根本不知道那种险死还生的经历对你影响有多大,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偶然同我换了座位,我早已经死了,什么照顾父母,追求小玲,上大学,出人头地……全没了。此后,我就是把自己当作死过一次的人来重新衡量价值,如果衡量错了,只当两三个月前已经死了就是了。多活了这么久,怕什么呀!这一个问题我不是很轻率地回答的,在病床上我思考了一个月,下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生活的价值就在于生活!由着自己的意生活!抛开一切社会的、良心的、道德的束缚去生活!干嘛那么虚假地活着?就因为你是个人吗?人值多少钱?你见过宠物市场里的小狗没有?你见过广州街头流落的乞丐没有?……”
“你敢肯定你这种生活方式是对的吗?”孟超然问,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对错?”常弘扬一笑,喷出一大口烟,“生活方式也有对错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政治书上讲的吗?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亡命之徒,我受过大学桥正规的教育,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我懂,别拿对错来蒙我。你没见政治历史书上的观点一年一个变吗?咱们高一时世界史讲美国西进运动,什么印第安人的血泪史,什么斑斑路,充满对印第安人的同情和对美国殖民者的谴责。现在呢?变啦!成了对美国殖民者的赞扬,成了开发西部,成了什么工业革命的主导,重大贡献。——我是理科生,历史知道的不多,请多指教。”
孟超然陷入沉思,没理他。
“政治书上就更别说了,以前推崇什么,现在崇拜什么?经济!就是钱呀!老弟!书上还这么羞羞答答尤抱琵琶半遮面,咱学生崽子还算过份吗?”常弘扬深深吸了一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和错难道有标准吗?它们是婊子!妓女!鸡!到哪个时代就向哪个时代脱裤子!有哪种需要就向哪种需要媚笑。昨天对的,今天就错,今天错的,明天就成了真理。你读过很多书,整日探求真理,探求真理难道能在自己脑袋里先安上对错的标准吗?那样探求出来的真理是伪真理!假真理!婊子真理!真理只有一个——无对无错。真理永远不是为需要而产生!”
“真理永远不是为需要而产生!”孟起然喃喃地重复了几次,叹了口气,“这个观点,你说服我啦!这句话,我接受。”
常弘扬又惊又喜,孟超然一向固执倔强,竟然会接受自己的观点!心中大感荣幸。
“不过,仅仅是对错标准这个观点,其它的恕不承认。其实你这人呐,一时也不好说,慢慢地弄明白罢!你知道自己变了,这说明你还中毒不深,不彻底,失足青年而已!”孟超然笑着说。
“失足青年?”常弘扬瞪大了眼睛。
孟超然笑笑,问:“你怎么跟学校交待?”
“脑震荡后遗症。”
4
再入大学桥,已是高三。进了高三就回到了七十年代,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每个学生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拿模拟试题当成阶级敌人,没日没夜没头没脑,没死没活咬牙切齿地狂批狠斗,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嚼碎了——壮志饥餐课本肉,笑饮渴饮试题血。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各班都在狠抓猛抓两手抓,后面黑板开始了战前倒计时,——“距高考仅有330天”。墙上则贴满了横幅和对联,一班贴着:流血流汗跳龙门,拼死拼活考大学。
二班白纸黑字,弄得像幅挽联——拼命,北大;否则,农大!
农大者,农村大学也,非当前报考的冷门,降20分录取的农业大学。
更有甚者,有些班用白纸在墙上贴满了标语,弄得像个灵堂,现录其四于此:
“大学——你有我有全都有;锄头——我扔你扔一齐扔。”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本和书。”
“考!考!!考!!!——分!分!!分!!!”
“请选择——150000,还是1150000?”
盖,据闻全省20万考生录取5万,落榜15万也。唯六班者颇其文采——二十万考生,狭路相逢谁翘楚;高三六班同学,众志成城齐争锋。
狭路相者本是注定,众志成城却难免一厢情愿:本班之内,窝里斗者不乏其人。估计是出于马文生的手笔。
总而言之,种种此类,不一而足。大多数的含义外人不借注解根本看不明白,只有身为学生,面临高考的“生存还是死亡”中才能心有灵犀一点而通。统而观之,所有横幅、对联、标语、口号都充满了残酷的竞争和血腥的拼杀,充满了对大学的向往、对农民的厌恶和恐惧,一个个挣扎、呐喊、抗争、苦恼的灵魂跃然纸上。
这也难怪,身为人口第二大省,人口近亿,全国招生一百多万,河南仅为五万多,占全国招生计划的7%。这样的招生比例,怎不会使学生们拼死竞争?而同是河南,省会等城市的录取分数线远低于县城,这巨大的不公怎不会使农村学生们渴望跳出农门出人头地?
尤其大学桥,这个名字已经注定了这所高中的不幸。好好一所学校,偏要把自己定格为桥——莘莘学子和大学之间的桥!既然是桥,就只有一个目的,就只有一个使命,于是,极度的扭曲、压抑、强迫和惨烈也就成为这个时代的缩影而理所当然了。
自上高中以来,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了厚厚的书籍和资料,高三更惨,书们占领了桌面上二分之一强的空间。教室里,桌子与桌子相连,书堆共书堆成墙,筑起来一两层,达一尺多高。从讲台上望去,教室里城墙高叠,女墙垛口,一排一排。城墙后,闪现着一张张紧张、麻木、冷漠而专注的脸,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全部的理想,全部的依恃,全部的……生命的基石和营养。
这些对学生们重于生命的东西,对某些成年人来说也是重于靠山——那是他们生活的财富,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钞票。就像当前流行的“豆腐渣”工程一样,学生们面前这道“长城”也是不折不扣的“豆腐渣”,盗版资料蔚为大观,堂而皇之地充斥其中,达到十之八九,甚至可以说百分之百。证据就是错字、别字、错数据、错答案、错单词。这些碜子不住地磕人的牙,老师的、学生的。学生就不提了,上面发下来的,又有什么办法?既然不是高考,就只当是锻炼一下思维和记忆力吧!顺便还能不时地找点乐趣——乐趣在老师们身上,这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师,平时就像一只只稳重而严肃的大象,一遇到这些苍蝇蚂蚁也不由心慌意乱焦头烂额。
英语老师田晓莹北师大英语专业毕业,水平在丹邑一中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一部字典翻烂了,整个脑袋搜遍了愣是找不到一个“desoriber”,想否定它又怕真有,说有又不认识,联系语境猜测又似是而非,七八个单词都能用。后来找了几个学过逻辑学的同仁一块讨论,最后众人一致猜定——describe。
数学老师大专毕业,就更惨了。高中不学模糊数学,精确得很,答案板上钉钉,要是错一个数字或者“负”号多一竖再或者cos印成sin呢?他浓重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找来许红康、马林涛、徐文婥等数学尖子:“咱们先按负号同时做,要是答案不一致,再按正号做,再不一致……先做罢!”
劳师动众,劳民伤财,捞够了再说。
对此麻烦最大而最能看得开得还得说马文生。为什么?没办法,语文资料以及考试题里错别字太多了,恒河沙数。马文生考证了几个月,发愁了,一研究,提出一个新方案:“同学们,这些错别字呢……都说是坏事,我看不尽然。为什么?因为咱们语文……这个……应该多加练习字词语音,这是基本的。而一套试卷上只有一两道是考查这方面,这远远不够……因此呢,咱们遇到错别字就当做语音题吧!这玩意出奇不意,往往还隐蔽,正好锻炼咱们的思维能力和分辨能力。这类试卷做好了,高考还不是小儿科?”
起先是杨辉咕咕咕地笑,后来像炸了窝的马蜂,哄地一声全班哄笑。孟超然则想调笑两句,一见闪清光伏在桌上咯咯咯咯身上直颤,秀发如瀑布一样起伏有致抖动不已,他心里一动,意乱情迷,忘了接口。
马文生也觉得好笑,嘿嘿两声,两手一摊:“没办法!各班语文老师达成了共识,都这样搞。”
沈丹提高了声音:“英雄所见略同。”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
话是这样说的,做也是这样做的,结果却是谁也没想到的。一般的小虫子很容易就揪了出来,不在关键位置大伙儿一致承认一棒子打死。可是某些蛀虫所处的地位还最是关键,鱼目混珠,往往混在语音判断和错别字选择题中与命题人钦定的合法错字一同出现。有时,合法错字只有一个,偷渡者却有好几个,要是合法的有好几个呢?更糟!因为命题人越来越精明了,他让你选择错别字最多的一项,立刻天下大乱,老师学生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马文生以答案为准,问题是答案选项只有三个错别字,马小奇却在另一个选项里找到四个,孟超然更绝,在第三个选项里找到五个!关系到分数,三方各有拥护者,搅成了一团。另外选了第四项的几位还算安静,不管三方谁对,他们都错了。正在懊恼,问题又出来了,马林涛举着卷子喊:“错啦!你们都错啦!你们看华中师大这套题,第二题和它一模一样,人家印着——请选择错别字最少的一项!”
全班一静,纷纷找来华中师大的题一看,果然!结果选了第四项的人气突旺,吵吵嚷嚷,要求加分。这下子A、B、C、D四项全都有了法律依据,全班同学卷入其中。
这事儿其实好办,灵活处理就是了。像那些“杞人忧天”、“斡旋”、“奸灭”、“昨舌”……更加好办,最怕的是碰上几出意外事件,全班上下一齐发懵。
山东潍坊高三统一考试试题第十四、十五题乃是一道诗歌阅读,选的是唐代王维的《使至塞上》要求选择分析错误的一项。丹邑一中购买的套题上印着:
〖单于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注:开元年间,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这首诗的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乃千古名句,学生们平日背得滚瓜烂熟,但那本《语文知识手册》只选此句,未选全诗,因此对这首诗的意思学生们颇感陌生。全班背诵古诗最多的堪称孟超然,但他对唐诗的了解止于一部《唐诗三百首》,这首诗偏偏未被衡塘退士选入,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马文生讲解诗歌阅读题,照例先把全诗解释一遍。他也未曾参考其它资料,于是解释道:“这首诗大意是说:‘单于将要来攻打边境了,他附属的回家包括了居延……’正确答案是B。”
此语一出,一部分人立刻哗然。
马文生知道麻烦又来了,接着说:“三四句并未写眼前景物,‘征蓬’是指出征的将士,并非以‘蓬、雁’自比,看原名可知——归雁入胡天——王维怎么能算归雁呢?”
他以“单于欲问边”进行推理,得出的结论简直顺理成章无懈可击,但还是引起质疑。
孟超然选的是A项,立时站起来问:“那么A项说,第一句交待了此行的目的,这显然不对。因为单于问边,王维出塞察访军情,这是原因而不是目的。”
此语一出,立刻得到广大选A者的齐声附和大声支持,他一瞥眼,见闪清光回过头来,冲自己一笑,立刻信心倍增,胆气倍壮。
全班人静静看着老师,马文生踌躇半天,说:“说是原因当然更恰当,不过说是目的也并不错,正因为单于入侵,这才引出了王维的出塞慰军的‘目的’——打败单于,保卫边疆嘛!同这种微小的差异比起来,B的错误更加明显,因此答案并不算错。选择B项的有多少?”
马文生本想借对者人多势众的优势把孟超然压下去,没想到选B者一举手,稀稀落落寥寥无几。
他大为失望,也大不甘心,问:“选A的有多少?”
一举手,也是寥寥无几,两者加起来也还不到全班的一半。
马文生大为奇怪:“你们选择的都是哪些?”
“C。”
学生们回答。竟是众口一词,声势颇壮。
“C项哪儿错了?”马文生问。
“长河不是指黄河。”沈丹回答。
“不是黄河?”马文生惊讶之极,见众人纷纷点头,知道颇具代表性,“不是指黄河指什么?”
“不知道。”沈丹又加了一句,“反正不是黄河。”
马文生叹气不已:“长河就是黄河,在古代,黄河不叫黄河,而称为大河、长河。”
沈丹瞪了一眼马林涛,他连忙站了起来:“C项说,五六句是诗人在沙漠里看到的景物,可是黄河并没在沙漠里流,黄河发源于唐古拉山,一路上流经山谷、高原、平原,流入勃海,没流经沙漠,否则早干了。”
“什么?”马文生越听眉头越皱,越皱越吃惊,问,“你们都是这样分析的?”
选的人纷纷点头。
马文生摇头不已:“你们怎么会产生这种思维?诗歌鉴赏是以诗歌为载体,考查的是你们平时学习过的东西:修辞啦,文化常识啦,诗歌的理解啦。又不是要考查你们地理,想那么多干嘛!”
孟超然和C项派政见不同,也极力否定C项:“对呀!长河就是指黄河。不但长河、大河指黄河,在古代河专指黄河,江专指长江,其它的河流用某某水来代替。”
马文生听得不住点头,心想孟超然还算有点见识,不料下一句一听,孟超然仍念念不忘自己的A项,说:“只有A项才是对的。”
选A的十几个人啪啪拍手支持,孟超然挟力挫C派之余威大声说:“目的和原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不能混淆。单于问边只能是王维出行的原因。这是一般性的试题,或许有些不精确的地方,但我们做题的目的是为了对付高考,高考试题是不会出现这种疏漏的,因此我们现在就必须养成准确分辨词意的习惯,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不论选A还是选B、C,几乎所有同学一起鼓掌,满耳的掌声中,他听见前排一个悦耳的和声,闪清光也在笑着拍手。她的脸颊微侧,他看着她轮廊分明极富雕塑感的侧面,心中陶醉,正要再说,马文生摆了摆手:“你说的也有道理,但答案也不错,这道题先放下,回头查查唐诗……下一道题的答案是……”
他怏怏坐下,同学们顿时也没了精神。
孟超然知道这“回头”就是说等他们毕业以后,便放学后自己去了新华书店,一查,傻了眼——“单车欲问边!”试卷上印成了“单于欲问边”!相似的字形,粗劣的印制造成了一场天大的玩笑,错了一个字,诗的意思全然颠倒,课堂上激烈的争论完全是一个谬误的前提下得出的可笑的结论——一场玩笑!
王维乘着单车去慰问边疆成了单于入侵,还能说什么呢?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滑稽感,心想:“不知道老马会是什么表情?”
5
老马正精神抖擞威加八方,孟超然又到学校时,他正领着六班七十多号人马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大学桥。孟超然心中奇怪,见闪清光和徐文婥、许红康也夹在队列中,忙拦住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文婥回答:“政治范得了喉癌,住院了,老马组织咱们去看望。”
“喉癌?”他吃了一惊。
许红康点点头:“老马说用嗓过度,积劳成疾。你不去吗?”
“我?”他微微一笑,问闪清光,“你也去吗?”
闪清光点点头:“范老师人挺好的,马老师希望全班都去,给他一点鼓舞。”
孟超然嘴里发苦:他去看望政治范?开玩笑,政治范什么时候给过自己好脸色!可是……清光也去……暑假里她虽然给了他一记闭门羹,可是也有欢乐呀,而其中的痛苦他又当成自己的生存哲学,拿它当欢乐来享受,如此而言,她给予他的就全是欢乐了!何况开学两个月来两人接触渐多,逐渐熟悉呢!
他左思右想,终于忍痛摇了摇头。
许红康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说完随着大队人马向前走去,徐文婥、闪清光也随着去了。
他呆呆望着闪清光的背影一点一点掩没在肩头耸动的人群中,只觉无限孤独,长叹一声,进了大学桥。刚到教学楼下,只见沈丹一个人远远地走来,一脸落寞,他问:“你也去看望政治范?”
“我看他干嘛!”沈丹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去吗?”
“我?”孟超然指指自己,“我当然不去啦,可是马林涛去了呀!”
沈丹大声说:“我跟马林涛有什么关系?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说完她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进了教室,一看,竟然还有人没去,马小奇和林芷霞两人正坐在一块讨论数学题。林芷霞一见他,招了招手:“孟超然……”
“什么?”他走了过去。
林芷霞仿佛刚哭过,愣愣地注视他半晌,眼圈又红了:“韩老师……死了。”
“韩老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鳞羽斋,韩老师。”
“什么?”他腾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
“昨晚。”林芷霞试试泪,“心肌梗塞,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前天,他还跟我提起你,说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他还要画《沁水行吟图》呢。”
“他……画了吗?”孟超然心中沉重,慢慢地说。
“没来得及。”
他木然而立,心中隐隐生起一种莫名的恐惧,先是常弘扬的一场车祸,七条人命,又是韩先生突然去世,人的生命竟然这般脆弱!外界不期而来的灾难,自身微小的病变就使一个个庞大复杂的有机体刹那间失去了活力,带着对生命的疑问告别了生命,而他们还没参透来这也上走一遭到底为什么!死者永存遗憾,活着的,或者说还没死的呢?
他脑中一片浑乱,喃喃念着:“沁水行……沁水……行……”灵光不闪,心窍不开,脑海一字皆无,“我只怕要辜负他了。”
林芷霞叹了口气,安慰他:“不要强迫自己。你说过,当有一天写完诗不再扔笔的时候,你就写尽了心中的意。或许,有一天,你灵感一起,一挥笔就写出来了。”
他点点头,沉默着。
马小奇方才埋头做题一言不发,这时也说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不过有些人死得突然,有些是在预料之中而已。为这个伤心,不值得。”
孟超然惊讶地望了望他,此人从前幽默诙谐,言出必笑,但自高三以来突然间就沉默了下去,整天对着试卷和书本,冷漠忧郁,完全变了个人。
“你……没去看政治范?”他问。
“不去了。在医院呆了两个月,实在怕了。”马小奇头也没抬。
“你病了吗?住院?”林芷霞关心地问。
马小奇冲她笑了笑:“我没住院,是……”他顿了片刻,忽然有种向她倾诉的渴望,“是我妈住院。”
“你妈?”林芷霞问,“她得了什么病?”
马小奇脸也阴沉了下去:“急性胰腺炎,医生说有发展到乳腺癌的可能。”
两人谁也没说话。马小奇冷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辛酸和愤慨:“人生永不公平!有的人受了半辈子却越活越受罪,有的人他妈的该死却不死。”
林芷霞听着他冷森森的声音,心里一缩,吃惊地问:“你骂谁呢?这么恨他?”
马小奇淡淡地说:“我爸。”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孟超然忍不住问:“就是高一时找过你的……”
“男的是。女的是他勾搭的小老婆,还让我叫她妈,呸!”马小奇愤愤地吐了一口,说,“我很小时候,他经营了家纸箱厂,发了财。男人他妈的有钱就变坏,立马勾搭上厂里的女会计,一脚把我妈给踹了。嘿,踹了?……踹得好,踹得妙,踹得呱呱叫,不踹,我还得多叫那家伙几年爹呢!”
把“爸爸”称之为“家伙”,太可怕了,两人只觉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我妈、我舅、亲戚、邻居没一个说他不好,一致大骂狐狸精。可我知道,我妈……有多伤心,每天哭……我也哭。”他的双眼渐渐红了,林芷霞想安慰又无从说起,只听他又说道,“我……我是个没爹的孩子啦,我不难过?可我不能让我妈哭啊……我就笑,每天笑,从电视里学滑稽小品,相声,小丑,逗我妈笑……我妈很高兴,不伤心了……可谁他妈知道我的苦?在我妈面前笑过,我……我躲到没人的地方偷着哭!那时候……我才八岁呀!”
他终于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试卷。林芷霞心里难过,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替他拭干了眼泪。他透过朦胧的泪眼,怔怔地望着她,继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很久没哭过了。很久以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在逗笑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快乐的,心里也就觉着愉快。就在我快要忘了那家伙时,他又来疼我了,买这个买那个,也许是只生了个女孩儿怕死了没人养老送终吧!我才不睬他呢,再多的东西,能换回我死了十年的老爸吗?”
忽然间他好像感到特别有趣,伏在桌上咯咯直笑。林芷霞心中怜悯,劝:“小奇,别这样,也许他只是回心转意……”
“回个屁!”马小奇冷笑一声,“霞姐,我劝你一句,别把男人想得太好了,否则吃亏的是你。男人哪个不是他妈的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子?我就是,我不怕认!”
孟超然听在耳里刺在心里,想起白小萱闪清光,瞥了眼林芷霞,尴尬之极。她只是宽容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
“放暑假时,我妈得了那病,钱不够,舅舅说,找你爸去吧。我不想去,我讨厌这个人。可不去我妈的病怎么办?为了我妈我什么都敢干,何况不要脸!我就去了。”马小奇显出一脸无所谓的神气,“那家伙跟那女人特高兴。一听,说给我妈看病,要钱,他立刻变了脸,说,那女人病了想着我了?我说妈不知道,我自己来的。那家伙一脸受害人的模样,说:‘小奇,你不知道当年她害我多惨,害我丢了家,丢了你,让街坊邻居骂。我现在的钱都是自己挣的,该她的早给她了。替她看病?哼!’”
他本有表演天才,把“那家伙”的语气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孟超然却越来越担心,由此可知当时的情景伤他有多深。
“我一听,眼珠子就红了,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女人就劝他:‘不管怎样,她还是小奇的妈嘛,你心里有气,只当为了小奇,’那家伙立刻打断:‘不行。为了小奇,我再倾家荡产一次都能,为了她,一分都不拿。’我对他说,你记着。就走了。后来那女人追了出来,塞给我三千块钱,说我一走,那家伙想通了。我知道那家伙根本不会有这好心肠,是她自己拿钱给我的。我能要么?是这女人害得我家破人散,害得我成了孤儿,我恨她,我妈也恨她。可是……不拿……不拿我妈怎办?医生说不及时治疗她会发展成癌症的!霞姐……超然……那时候,我好难呀!”
孟超然见林芷霞黯然无语,叹了口气说:“小奇,这种选择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承受!承受!”马小奇哈哈大笑,“她要给我一块钢板,我宁愿一头撞碎了,同归于尽!可那是钱呀!能救我妈命的钱呀!……我……拿了它……”
马小奇高亢的声调突然低沈了下去,沙哑,缓慢,带着似老人般的沧桑。
“我没告诉我妈。”他慢慢地说,带着一种沉思,“她整日念念不忘的混蛋见死不救,而她恨了十几年的人反而拿钱给她看病……我不想告诉她真相。爱的,她就爱吧,恨的,她就恨吧。何必再选择一次。报应不爽,老天爷瞧着呢……瞧着呢……”
他陷入一种喃喃的自语中。
“咱们都大了。”孟超然拍着他的肩,说,“就该经受些大人才能承受的打击,这样才能证明咱们已经成熟了。生活本就是个谜,谁知道谁要揭到什么样的底?可既然是自己揭的,就该自己去承受。”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空荡荡的教室只有沉默的三人。马小奇仿佛在回想曾有的欢乐,嘴角挂着笑。林芷霞痴痴地望着孟超然,他黑亮的眼眸一转,她猛地惊觉,慌忙垂下了眼。四壁无声……
6
孟超然想起马小奇的不幸,比较了一下自己童年的遭遇,觉得自己是那样幸运,即使不算幸福也有种珍贵的感觉。他双手合什,暗暗赞颂着无所不能的上天,充满渴望地回了家。
孟家民和谢琬厂里事忙,难得回家吃一次饭,专门买了鱼,炖了火锅,一家人其乐融融。正吃着,敲门声响起,芊芊跑去开门:“二舅?”
谢琬一抬头,是自己的二哥谢守树和侄子谢青山,连忙让座:“二哥,吃了没有?”
谢守树瞅着满桌子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吃过了,你们吃吧!”
盂家民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谢琬问:“二哥,你进城是路过还是来这儿的?”自从搬到城里后两家来往已经很少了。
“哎……专门找你们的。”谢守树望望儿子,说,“到厂里看了看,没人,说你们回家了,这才过来。”
“有事儿?”
“呃……有些事。”谢守树欲言又止。
芊芊三下两下吃完饭,把鱼头扔进哥哥碗里,跑过去打开冰箱拿了两瓶饮料说:“舅舅,二哥哥,喝水。”
谢守树笑着摸摸她的头:“青山今年没考上中专,不让他上了,家里活儿也用不着他,你看你那厂子里用人就让他去干两天。就这事儿。”
谢琬一愣,慢慢放下了筷子,半天没做声。
孟家民也吃完了饭,到沙发里坐下:“二哥,这事儿可有些为难,前几个月厂子改成了公司,王支书当了家,他本来就是要和咱争权的,这事儿如果不经他同意,又得大闹一场。而且现在饮料销售已经到了淡季,厂里正要减产,过个把月就要裁人,实在不是机会呀!”
谢守树脸有些发黑:“那么说,你侄子,你是不让进了?”
“二哥,不是那意思……就现在进去,过个把月还得裁下来。一停产,连我都没事儿干。再说,厂里的人安排得满满的,自家人硬挤进去,老王他们又该有意见了。”
谢守树闷着头,眼不看孟家民:“家民,当哥的以前求过你没有?”
孟家民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我是个粗人,庄稼汉!咱老农民……吃的啥?喝的啥?没见识,没学问,也说不出大道理……可是有一点,当哥的只往你这儿送过没往你这儿拿过。盖房子借那三千块钱,前两年还清了吧?”
“你提这干嘛?自家人借俩钱,帮个忙算回事吗?可这事我有难处……”
“我知道你有难处,你怕别人说闲话。我也有难处啊,我也怕别人说闲话,自己妹子妹夫当厂长,谢老二厚着老脸领着孩子去了,人家愣给撅了出来……家民,我这可不是拿面子砸你,只是要你知道,你哥是厚着老脸来的……咱家日子不好,青山不争气,他要有出息,他爹犯得上吗?”
谢青山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穷亲戚富朋友,亲戚越富越远,再找就得拿脸皮蹭。谢琬给他倒了杯饮料:“青山,喝点儿。”
谢青山一动不动,谢琬叹了口气:“二哥,你别说了,都有难处是不假,可是都是自家人,就让青山来吧!”
“妹子,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有这个二哥,我高兴,可那厂子的门是不能再进啦!你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要让人说那厂子大门是我用一张老脸蹭开的,我还用见人吗?这趟我不该来!青山,走!”
谢守树呼地站起,拉着青山就走,谢青山低头跟着。
“哥!”谢琬叫了一声。
谢守树头也不回,大步远去。
谢琬呆若木鸡,回过头来跟丈夫大发脾气:“你不知道二哥什么脾气吗?你明知道拒绝不成的还说说那个说说这个……摆你大经理的派头呀!去年三哥来你就这也难那也难,让他窝了一肚子火,最后还不是进厂去了!你偏要说那种伤人话干嘛?让我跟家里人断绝关系呀!”
谢守树这样一来,令孟家民也颇尴尬,正恼火时,听谢琬一吵,不由气上心头,一拍沙发:“断绝关系!这样的亲戚要不要都行!”
谢琬一呆,立刻叫了起来:“你放屁!那是我哥!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的关系都断绝了,浙江的后妈不要你,你兄弟也撵你。你到南台,我哥他们哪点儿对不起你?你没钱娶我,我们家倒贴给你;没钱盖房,我哥哥们东凑西借帮你盖房。现在你钱有了,良心没了!”
孟家民气极,把杯子重重一顿:“你们倒贴我?那是我跑东跑西挣的!1976年那是什么时候,我干那事是掉脑袋蹲大狱的!他们东凑西借给我盖房?借那钱还不是我来还!老大那儿媳妇是谁帮他娶的?我!老三的房子是谁帮他盖的?我!老四承包的地是谁替他担的保?我!要不是村里看我的面子,那么多人想承包,能落到老四头上?他们帮过我!不错!连本带利加添头全还清了!还有富余的!到现在全是我不对!老二口口声声说他没欠我,1986年他贪污村里设备厂的钱给拘留,是谁往县里跑了七八遍求爷爷告奶奶才没判他刑?花的钱有多少?他知不知道?他还过没有?到现在他倒来编派我,说什么有头有脸?呸!”
两人越吵越凶,芊芊吓得缩在哥哥怀里瞪着眼睛一声不敢哼。孟超然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冷冷地瞧着,曾经……已经很久的那一幕幕又闪现脑海:
“要不是为这个小孩,早跟你离婚了!”
“谁要不是因为他才忍着,谁是王八蛋!”
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战争仍在继续,今天两人本来没什么怒气,一吵起来,一翻旧帐,一肚子火全撒到对方头上。起因虽是偶然触发,前因早已伏下。两人本来早有磕碰,一度还闹到离婚,后来儿子大了,也不提了,但对对方的某些反感仍在,别别扭扭地没再表露而已,到办了厂子,杂事日多,冲突日多。孟超然不知道,两人在厂子里三天两头吵架,这个看不惯那个所为,那个又烦这个过于不近人情,厂子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平时总以孟家民妥协告终,因此外界才传说他有点“气管炎”,拿不开。憋了两年了,今天他也豁出去了,丧失了理智:“你以为刚到南台,你们帮我扎根我就该感他们恩?错了!你要是我,只怕你比我更恨他们!”
“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说恨他们?”
“对不起我?哼,那倒没有。可你知道你们怎么看我?一个乞丐!一条狗!要不是准备把妹子给我,他们一脚就会把我踹出去。你知道我每次上他们的门什么感觉吗?我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人不人,鬼不鬼,赚些钱贴给他后还要陪个笑脸,吃的饭还要别人给搡到跟前。我白吃他们的吗?我什么钱没挣?什么猪狗活没干?当时我就发下誓,将来有钱了一定要他们好看!”
谢琬冷笑:“呦!还苦大仇深呢!我们家成地主老财了。那你干嘛还赖在那儿?干嘛不走?滚回你的浙江?”
孟家民哼了一声:“不走?我是不走!为了什么?你以为是为了你吗?做梦!我在哪里受了欺负,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我要踩着他们,给他们好看!我一个穷小子,受些气吃些苦,谁说不应该?只不过有一点:我受谁的气就要谁还,我吃谁的苦就要谁偿!有多少偿多少!只不过这些年年纪大了,孩子也大了,就忍着他们吧!没想到他还来要我的好看!哼!”
谢琬彻底冷静了下来,定定瞧着这个人,就像不认识一样,点着头说:“好!好!你有心!你有心!我没眼……竟然嫁了个白眼狼……好!”
两人越剖析越深刻,把自己揭发得淋漓尽致。谢琬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丈夫自己竟然根本不了解他,没想到他竟然压抑了这么多年,一味地迎合自己忍让自己,苦心孤诣卧薪尝胆竟是为了这种念头!她一时无比的悲凉无比的失望,自己一直向往的美满幸福合家欢乐,只是个不堪一击的梦想,只是活在幻觉里!
孟超然听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心中无限悲愤,满腔的苦水却往何处流?他冷漠地听着……看着……忽然,嘴角迸出一丝冷笑,拍了两下手:“精彩!精彩!……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自己自小所受的痛苦从何而来了——来自一腔仇恨!
他拉着芊芊的手:“走,芊芊……上学去。”
夺门而出头也不回。芊芊哇地一声哭喊从门外传来,两个大人都呆了。
7
一场幸福的幻想,转眼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化作泡影。一连几天,他都失魂落魄,仿佛一只巨手紧紧捏着心脏,不让血液流动,不让郁气消解。西风渐冷,法国梧桐的枯叶飘满了长街,人群渐稀,几粒雪片似的东西四处飘散,随落叶而飞,整条街市一片肃煞。
冬天来了,不知姥姥冷不冷?煤球炉可生火了?一个幸福的幻灭令他加倍感到另一个幸福的温馨,他强烈地渴望着,不再犹豫,到了周六,约了常弘扬一同回去。
两人合骑一辆车赶往南关,路口依旧停满了机动三轮车。自从那场事故后,交警队对三轮车进行清查取缔,一时雷厉风行,三轮绝迹。可是取缔之后交通能力却没跟得上,没车子可坐,城乡往来极其不便,又有人向县里反映,老百姓也骂不绝口。载客三轮依然有着广大的潜在市场,有市场就有钱赚,有钱赚就有人冒险,又有人开着三轮运营了,交警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一人赚钱大家红眼,一时间机动三轮死灰复燃,蜂拥蚁挤般云集路口。县里无奈,若取缔就等于隔绝城乡,一时也没能力建立城乡公交网,只好严加管理了事。
县府束手无策,常弘扬却记忆犹新,一看又要坐车子,他有些害怕:“咱们……骑车回去吧!”
孟超然犹豫不决,几十里路,带个一百多斤的臭肉,这可不是玩儿的。两人正为难,一辆摩托车在耳边嘎然而止:“常弘扬?”
“你?”常弘扬哼了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头梨。
“原来你没死呀!”大头梨笑了。
“等着你呢!”他也嘻笑地回敬。
大头梨哼了一声:“我说过,以后见一次打一次,不过你见了一次阎王,我就饶了你这次,以后放屁擦净屁股。嘿,忘了告诉你,我和小玲快结婚了,到时候喝喜酒去。”
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他一走,常弘扬的笑脸立刻变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背影,说:“我闷了,不回去了,用用你的车子,你坐车回去吧。”说完骑上就走。
孟超然刚叫了一声,人早没影了。
他摇摇头,刚想上车,猛然想起常弘扬挨打的那天晚上,他搀他去看伤,曾问想不想报复,他说,闷了再说。
他一惊,常弘扬自从和罗新奎去了几次广州回来,完全变了,就像换了个人,整天谈着发财,权势,再或者扬言“死过一次”,纯粹一副痞子嘴脸,看着就让人讨厌。可是……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
“他找大头梨报复去了!”
他不再犹豫,匆匆回了大学桥,一找,没有;又到小玲家,没有……他为难了,后来想起杨辉,立刻给他打电话,杨辉声音懒洋洋的:“谁?本人午觉未醒,暂不接电话,再……”
“是我,孟超然!”
“噢……超然呐?你……”
“你见弘扬没?”
“他?嘁——这小子吃错药了,下午突然跑到我这儿侃了两个小时,害得本人——”
“他跟你说些什么?”
“鬼才知道!”杨辉悻悻地说,“这小子说话越来越让人讨厌,说什么钱是王八蛋,一玩儿一个转,还他妈扬言要开赌场,这话我都不敢说,他中邪了。”
“谁中邪了?”电话里一个女孩子问,杨辉连忙捂住话筒,过了一会才说,“还问起大头梨跟小玲的事儿。他可够痴情的,这么久了,对小玲还是念念不忘。咱俩可差远了。”
孟超然无心理他的调侃,急切地问:“他问大头梨什么了没?”
“问了。还挺详细,生活起居,上班下班,看样子挺关心他。两人是不是化敌为友了?”
孟超然心中发沉,手握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8
冬夜,十二点十五分的长街基本上已经行人绝迹,大头梨刚下班,戴着头盔,穿着厚厚的大衣拼命加着油门,以近七十码的速度风一样掠过大街。他心里颇不轻松,厂里效益不好,两个月发不下工资,这年怎么过?婚怎么结?科长小姐傍上新来的技术师就让她去吧,反正他还有小玲,可没钱不行呐!怎都不行呐!
念头未绝,已到家门口,这房子仍是他一个人住着,过了年,装修一下,婚也在这儿结。他熄了火,打开院门将摩托车推了进来,反手插上门。摘下头盔,冷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刚要往屋门走,猛然发觉门口台阶上火星一闪,他立时顿住,是火星……不错!新月透过台阶旁繁茂的棕树,将细碎的月光撒在地上,点点光斑里,一粒火点忽明忽灭,是烟头!
“谁?”他叫了一声,身体立刻绷紧。
阴森的月影中,火点慢慢升起,猛地一亮,他看见一个人的脸,嘴里叼着烟,只是看不真切,满庭幽光,他露在月光里,心中充满了恐惧。“哇——”一只夜鸟惊飞,他只觉全身冷嗖嗖的。
他壮壮胆,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出来亮亮相?要是缺钱,都是在街面上混的,兄弟不会小气。我这儿的不够,一个电话,让弟兄们送过来。咱们先进屋去暖和一下,怎么样?”
他情知对方半夜翻墙而入,绝不会善罢甘休,又怕只是一般的小贼偶尔碰上,因此财势俱到,先交待一下免得误会。
阶上那人拍了拍手,像是称赞,大头梨心中略定。猛然间手背一痛,头盔撒手,接着后背、双腿接连挨了重重一击,他扑嗵摔倒,头上、腰上、腿上硬硬地被抵住。他鼻子朝下贴着地面,头被顶住动弹不得,只听见台阶上那人慢慢走近蹲了下来,伸手抓住自己头发把脸扳了过来,说了一句:“想到有这么一天吗?”
大头梨强忍痛苦瞥了一眼,心中一沉:“常弘扬?”
“很好,不健忘。”常弘扬把手上的烟头按在他鼻子边问,“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知道。”大头梨咬着牙,眼珠上下左右一转,发现四个人,脸上蒙着毛巾。
“干什么?”常弘扬笑吟吟地问。
“报复。”
“对了!”
话音刚一落地,身上噼哩啪啦遭到一顿乱打,他疼痛难忍嗷嗷叫了几声,夜深人静,远远传了开去。常弘扬一伸手,有人递过来一根短棒:“信不信再叫一声你的牙全部落地?”
大头梨不叫了。有人飞起一脚踹在左肋,他身子打了几个滚仰面躺在地上,立时有人过来踩住四肢,棍头点在鼻子上。
“现在是几月?”常弘扬问他。
大头梨不敢不答,盯着鼻子上的棍头说:“十二月了。”
“6个月前你在一中的操场上有多威风,现在怎么那么丢人,还叫!”
大头梨不答。
“我长这么大最重要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与你无关。第二件就是受了小玲的骗,然后被你毒打。第三件就是养好伤,在你们订婚前一天回去出了车祸,你知道吗?”
“在电视里看到了。”
“看到了?好啊,看到了什么?”
“撞扁了的车子,血,死尸。”
“死了七个,我就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寂静的黑夜,阴森的院子,听着这样的话语,想着当时的场面,大头梨不由脊梁骨冒冷气,“你应该感谢上帝,要不是他让那个老头同我换了座位,挨了那前胸通到后背的断钢筋,咱们没缘份再见面。我没死,可是仔细一想,其实已经死了,又活了。这下子,我全想通了。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烦恼?”常弘扬拄着棍子坐在地上,神色迷茫而激动,“因为他们怕死,要是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我既然活过来了,就不能白活,该好好享受一下生命了,否则对不起那个老人,对吗?”说完把棍子重重一顿。
大头梨忙说:“对对,应该享受,应该享受。”
“所今晚找你聊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是享受吧?”
大头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你说,怎么样才能让我享受一下?”
大头梨忙道:“弘扬……到屋里坐坐,兄弟给你赔罪……请客……”
“哪儿的话!”常弘扬摇摇头,“赔罪我不需要,现在我对别人说什么看得很淡。让你花钱也不好。钱是你流血流汗挣的,对吧?”
“对对对!”大头梨没想到常弘扬这么体谅他,心里一松,“不过……”
“没什么不过,你流血流汗换来钱,再拿钱请我,不太麻烦么?干脆你直接流点血给我得了。”一伸手,一个蒙面壮汉递过一把匕首。
大头梨顿时魂飞魄散,心想:“这人疯了,神经不正常!”大叫一声:“弘扬!别别,有话好商量,别动刀!你说什么兄弟听什么!别动刀!”
“我说什么你听什么?我想想。”常弘扬闭目沉思一番,“我问你,你爱不爱小玲?”
大头梨不知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察颜观色一番,一权衡,心想:“这小子最喜欢小玲,别惹恼他!”
主意打定,坚决地说:“不爱!压根儿就没爱过!”
“什么?”常弘扬脸色一变,刀尖慢慢垂下。
“爱!”大头梨大叫,“爱!刚才我怕恼了你,没说实话。弘扬,我爱她,真的爱她!”
“那好。”常弘扬淡淡一笑,“你和她解除婚约,让给我。”
“啊……这……”大头梨目瞪口呆。
“不愿意?”
“不是……她……这事儿牵涉太多,两家老人恐怕不同意……我是说不同意你。”
“你愿不愿意?”
此事辱人至甚,大头梨还有三分骨气,一时沉吟未决,常弘扬大不耐烦,刀子乱晃:“插在哪儿?”
“下边。”一个汉子回答。
大头梨浑身一震,连忙答应:“愿意……愿意,我……明天就办……明天就办。”
常弘扬冷笑一声,刀子猛地扎了下去。大头梨刚要大叫,刀尖噗地插入地上砖缝,离脸颊仅有一寸,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
“我很替小玲高兴,她嫁了这么一个没胆子的东西!哼!你以为我还爱这个女人吗?她有什么好?当初你一脚蹬了她,我可怜她,爱她,课也不上了,每日陪在她身边,哄她高兴,让她快乐,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丧失信心,鼓励她再找工作,重新再来。是她亲口说要我做她男朋友的,可是你被科长小姐甩了后,一勾手,她就把我晾在一边,直到你们订婚,直到我去找她才跟我说拜拜。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
“我告诉你,我死这一次之后,我把她看得一钱不值!她能给我什么?钱?她只不过是个破下岗工人。权势?她爹、她妈,她们一家人没一个有出息!当老婆的荣耀?比她漂亮的有的是,她连广州车站的妓女都不如!我要她干嘛?啊?她又能给你什么?只有你这样的窝囊废才会要她!”
常弘扬恶毒地骂着,大头梨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不敢吭声,棍子顶在鼻子上连脸也不敢转一下,心中愤怒却无可奈何。
常弘扬拔出刀站了起来:“我今天来找你聊天儿,就是要证明你是个窝囊废!你没让我失望。”
大头梨瞪着他,眼里像要喷出火。常弘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别恼!要报复,随时来,我就在一中高三三班。你要来就得灭了我,灭不了我,我还剩一口气也会灭了你,只当多活几个月!”
一摆手:“走!”
众人撤了棍子,开了大门。常弘扬回头又加了一句:“院墙太低,别忘了加高……对了,你住在这儿和十二点下夜班是杨辉告诉我的,哈……”说完领着四人扬长而去。
9
“啪!”杨辉突然把书一摔,“超然,你跟我来。”
他俩前后桌,孟超然回头问:“干嘛?”
杨辉不答,沉着脸拉他出了教室来到三班门口:“做个见证。”说完让人叫常弘扬。
孟超然心一沉,看着常弘扬晃悠悠地出来,知道为了何事,遂一言不发。
杨辉看着他走近,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呀?”常弘扬打了个呵欠,“噢……你说揍大头梨吗?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杨辉哼了一声:“我跟你有仇?”
“没呀!”常弘扬嘻嘻一笑,“咱自己兄弟,说那外气话干嘛?”
“好兄弟!”杨辉咬了咬牙,“你真对得起我。你要报仇,我无话可说,可你为什么说是我告诉你他家地点和下班时间?”
“这的确是你说的嘛!”常弘扬摊开了手。
杨辉一怔,想起那天他问自己的果然有这项内容,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就因为上次我叫你出来挨了顿打,连我也记恨上了!”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常弘扬一脸漠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好,好!”杨辉怒极,盯着常弘扬,“超然,你来见证,姓常的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姓杨的也一样!算我瞎了眼!”
说完愤愤离去。常弘扬故做不屑,然而想起他有钱有本事的父亲,心中也不由怅然若失。
“你知不知道。”孟超然看也不看他,慢慢地说,“大头梨利用他找你出来打了你后,他曾经去找大头梨算帐,一拳打掉他一颗门牙。杨辉这个人有些玩世不恭、吊儿啷当,可是他一直拿你当朋友,他绝不会对不起你的。”
“朋友?”常弘扬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太幼稚了,这话是他跟你说的吧?他为什么要跟你说,怎么不跟我说?他更应该跟我说的呀!哈……因为他知道我他奶奶个熊的根本就不相信!超然,我跟你说,这个社会是锅稀粥,每个人都是一粒煮熟的烂米,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什么都维系不起来。靠感情?连你最爱的人都会骗你。朋友?哈……朋怎么写?两个‘月’字,是受时间限制的,所谓翻目成仇,一翻眼就成仇人了,多快!但是你们要是有利益相关呢,你放心睡大觉吧,坑你还不是坑他自己?”
孟超然心中悲哀,眼光缓缓滑向天空,隆冬已至,落叶仍在飘,微风不起,它们无所羁绊,翩翩的,在空气中翔舞:“我也是那一粒米?”
“你?”常弘扬摇摇头,“你这粒米太单纯,太理想主义了。其实你的家庭使你接触的那些阴暗面比较多,可是你不但不感到恐惧,不进行提防,反而在心目中把他们理想化,不看他们的丑恶,只看他们的美好,即使没有也要找出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裂痕,仿佛在身上缓缓绽开,皮肤撕裂。
“难说。从前的你了解,现在的你有些了解,将来呢……”常弘扬无所谓地一耸肩,“人都是会变的。咱俩一向无话不谈,你总让我跟你说真话,那我就说一句:我害怕,特别害怕!因为咱俩关系太好了,所以我害怕,万一你突然一变脸背地里坑我一下,比别人坑我会更狠更绝。”
“是吗?”他微笑地望着他,心中却像在滴血,“你提防着呢?”
常弘扬的神情像是严肃又像是开玩笑:“唯一不用提防的人是死人。”
铃声响了。
“我像是看见一根细钢丝。”孟超然望着铃声的方向,喃喃地说,“不住在颤动,频率很快,抖成了一条粗线。”
“它不是钢丝,你听它响起来是连着的,其实,它是有间断的,像一粒粒沙子,一粒粒飞来,看似一条线,但每一粒中间都有着距离。”常弘扬也手扶栏杆,陷入一种沉思,“可惜,和现实的节奏一样,太快,太乱,让人产生了错觉。如果时间能够停止,你细细的看,就不会被视觉和听觉迷惑,看出真相了。”
铃声忽止。
两人从一种伤感的沉思中清醒,望了一眼,孟超然淡淡一笑说:“我觉得可笑。”
“我也觉得可笑。”常弘扬也笑了。
“咱们本不是同一类人,竟然做了这么多年朋友!”
“俗话说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看样子应该改写。”
“不用改写,不用改写。”孟超然仿佛很好笑,连连摆手。
常弘扬一愣,默默转过头,随即冲着他一笑:“的确不用改写……再见。”
“再见。”
一个转身进班,一个转身而去,他心中难过,他失去了他,他何尝不是失去了他?
孟超然以为自己做的挺洒脱,可他知道,他其实是多么在乎常弘扬,他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两人自小玩到大,在每一个人都可以欺侮他的童年,只有常弘扬可以给他勇气和慰藉。两人一起上幼儿班,一起读小学,一起上初中,又一起来到这个充满坚石与冰凌、冷漠与隔膜的大学桥,相互依赖、相互帮助、相互督促、相互慰藉。他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自己的一部分。是他在自己失去小萱后陪着他忘掉忧伤忘掉痛苦,又是他在自己受到马文生排斥驱赶时去逼迫马文生,拿自己为赌注进了理科班……
举目全班,自己的伤痛,有谁能明白?清光……?
这时的他们,交往已较往日为多,闪清光也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思。可对他而言,她仍旧是个谜,是童话里幽居于雪山之巅的公主,他只敢默默地看,却没有勇气面对,更没有勇气略做表示。他不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呢?年轻的初恋有多少都是这样在无言里开始,无言里终结。他呢?她呢?
他趁着一个没人的时候来到她身旁,话到唇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她问:“有什么事吗?”
他苦笑了一声,很奇怪,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与白小萱在一起完全不同,紧张、激动,又有些许的兴奋,曾经的欢乐和轻松再也找不到了。他踌躇良久,说:“我和常弘扬闹掰了。”
“常弘扬?”她笑了,“你的女朋友?”
他目瞪口呆,这才感到两个人的世界竟然距离那么远,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她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那样神秘,他渴望着充满着好奇却没有机会也不敢去涉足,就像童话里胆怯的孩子望着神秘的城堡却不敢也无力推开那扇城门;在她看来,也许他只是所有的同学里平凡的一员,她没必要去了解他,也没必让他了解。
他感到一种孤独的恐怖,失去常弘扬,他彻底孤单了。
“真的是啊?”她见他久久无言,歉意地笑笑。
“不是。”他慌忙解释,“他是男的,我的同学,在理三班,你从理三班过来我以为会认识他。”
“我在三班时间太短,女生都没认全,男生更少了。”她清澈如水的眸子流上了课本。
他黯然点头,笑了笑,刚想再说什么,见她的神情那样专注,只好离开。
10
冬天的日子,凝成了一块冰,又被大学桥砸碎,碎成屑,碎成粉,碎成了一沟流水,整日缓缓东去,没有碰撞,没有刺激,没有激荡,清可见底,平如镜面。每天就是背一背,考一考,再背一背,再考一考,再再……一直背到了年底考过了年,过了年仍旧是背一背……只待过了正月十五,高一到高三的全部功课第二遍复习结束,然后专题复习,一直到三月中旬;再然后又开始背一背,考一考,再背一背,再考一考,再再……最终与1997年高考相接轨。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
孟超然开始产生一种恐慌:只剩四个月就要高考!只剩四个月他的生活轨迹就要和她相脱轨!只剩四个月就要——分别!难道要等到高考前向她表示?笑话!那么……
同样失恋过,杨辉倒挺愉快,这天一进门就大叫:“正月十五晚上,广场放烟花,还有龙灯!”
他一连喊了两遍,全班人尽皆埋头苦读,没人睬!他大是恼火,又叫:“正月十五——”
马小奇抬起头:“今天哪一天?”
“初八。”
“还有多久?”
“一个星期。”
“那你得意什么。”说完又埋下头去。
杨辉气个半死,晃晃头,清醒了一下,连忙拿起数学模拟试题做去了。他清醒了,孟超然晕了:“多少才子佳人都是观灯相会,我为何不能?”
一场烟花燃起了爱的火苗。不过他这火苗却不太好烧,邀她去?她肯不肯?他敢不敢?心中念头千转终是无计可施,于是每天往人民广场跑,进行实地勘探。跑了五天,犯了五天愁,正颓唐时,忽然看见广场西侧百米外的丹邑大酒店,他灵感突发,突然有了计较,欢呼着跑回家,扯着母亲问:“妈,丹邑大酒店经理叫什么名字?”
“孙国军,老熟人了。”谢琬随口答道,问,“你问他干嘛?”
孟超然不答,和着米饭咽进肚里,详细地推敲计算。
11
正月十五,空气冷得像块贴在肌肤上的冰,太阳则老迈昏愦,浑身无力,悬在空中像个吊死鬼。
中午大课间,孟超然开始实施他的“连环计”,他的计策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套,缺一不可。首先是马林涛,他知道马林涛和沈丹余情未了,似断未断,欲连又无从连起。他便去游说,先聊了一会儿,问:“你和沈丹到底怎么回事儿?”
马林涛垂头丧气:“还能怎么回事!上次我又没得罪她,本来好好的,她一眨眼哭着跑了,烦人呐!”
孟超然心中暗喜,悄悄撒下了网:“老伤女孩子心不好,快高考了,别老让人家情绪波动,影响人家高考,你简直罪大恶极!”
马林涛吓了一跳:“对啊!……不过,怎么办呢!”
孟超然哈哈一笑,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气:“我给你制造个机会,包保万无一失,大事必成。”
马林涛素来信任他,一听之下精神大振:“什么机会?”
“今晚广场放烟花,我给你安排一下,你们两个看烟花去。”孟超然渐渐切入。
“可是……我找她,她不去……那不太没面子了吗?”马林涛有些犹豫。
孟超然心中暗笑,说:“我给你安排呐!到时候我和你一块儿,假装无意中和她遇上,然后我安排一下,咱们一块儿看烟花,我再故意走散,你们俩不就在一块了吗?”
“能吗?”马林涛半信半疑,诚肯地说,“这样就太对不住你了,事成之后,兄弟必有重谢。请你吃饭!”
孟超然巧计得售,又额外落个人情捞笔外快,心中的兴奋简直无法形容,乐颠颠地跑去找沈丹了。不料沈丹一听和马林涛去看烟花,嗤地一声,满脸不屑。孟超然一看要糟,不待沈丹拒绝,连忙说:“我觉得你们女孩子特自私。”
“什么意思?”沈丹脸一板。
孟超然满脸惆怅:“我和马林涛是好朋友,别看他平时满不在乎,埋头苦读,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对你总是内疚,这些日子来,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学习更没心思,只剩半年就高考了,这样下去你让他怎么考试?你是要毁了他一辈子呀!”
沈丹垂下了头,半晌,说:“你说怎么办?”
孟超然心中大喜,脸上却一副沉重的表情:“我不想看着好朋友这样沉沦,因此就想制造这个机会,你们和好算了。”
沈丹不由心动,嘴角却一撇:“让我找他,休想!”
孟超然心想你要找他,我还麻烦呢!于是大摇其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就安排一下,让你们意外相逢。”
“意外相逢?”
“对呀!下午……五点半罢,我约马林涛从教室出大学桥去看烟花,你再找两个女同学也一块儿出来,我们在大学桥上停留一下,恰好碰上你们,于是咱们就一块儿去看。半路上我和那两位故意走散,你们不就在一块儿了吗?”
沈丹踌躇一下,点点头:“我和谁一块儿去呢?”
一听这话,孟超然知道触及了整个计划的核心,心中剧跳,嘴上淡淡地说:“找林芷霞吧!你和她关系好,她嘴又紧,不会透露出来的。”
“不过……”沈丹皱皱眉,“半路上把人家甩了,也太对不起人家了。”
“那是……那是。”孟超然频频点头,“她和闪清光关系最好,你让她再拉上闪清光,你们两个走后,她们两个正好可以看烟花嘛!”
“那你呢?”沈丹问。
“我?”孟超然一脸无所谓,“如果能让你们和好,我……随怎么样都没关系。”
沈丹心中感动,哪还有异议。
孟超然长出一口气。他可谓机关算尽,费尽了心机。还有林芷霞这最后一关,本来他可以不必去,沈丹自会安排妥贴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运气极背,别到头来出现了意外,于是找林芷霞。林芷霞一听为了沈丹,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孟超然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就是给人家当灯泡的,到时候我会立刻消失,你最好再找个人和你做伴。”
他句句指向闪清光却又不提她的名字,心想:“清光呀清光,看你往哪儿跑!”
这就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孙子兵法同样可以用于情场。
大计已定,坐待其成。一到下午,街上喧天的锣鼓声远远传来,大学桥里乱了,晚自习不少人如杨辉之辈根本就没来上课,来的人也心神不宁,想像着街上人潮拥挤、烟花漫天的场面。
“哎呀!快看!”马小奇在门外叫了一声。
众人拥出门去,只见东南半个天都燃红了,暗夜中一个光点飘然而上直侵明月。99lib?蓦地,光球无声无息炸裂,顿时彩带纷飞,光斑点点,一朵繁花盛开于月下,教整个夜空失了颜色。马小奇大叫一声:“不看了!不看了!看去!”前两个“不看”指课本,后一个“看”指烟花,书一抛,冲将出去。
他一带动,叛逃的迹象更重,孟超然向沈丹使了个眼色,拉着马林涛出了教室。两人站在大学桥上,马林涛不时张望,孟超然心情更忐忑,不知闪清光会来否。
“来了。”马林涛轻轻说了一声,然后大声说,“超然,咱们到底去不去?”
孟超然心一跳,一看,闪清光!果然完全按其思路而行。不由大喜:“去?不去?我也不知道。哎——林芷霞,你们也看烟花去?”
林芷霞看了看沈丹,含笑点头:“是啊!你们也去吗?”
“去?去去……”孟超然忙不迭地说,“咱们一块儿去吧,路上人多,做个伴儿。”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点头。
这几位都是表演的天才:沈丹一脸冰霜,马林涛好像无可奈何,孟林二人假戏真唱。唯有闪清光一脸天真。几个人说说笑笑,一到街上,人流扑面而来,马林涛轻轻捏了孟超然一下,人潮一冲,他拉着沈丹装作站立不稳,一连后退,转眼就不见了。至此,孟超然的计策完全成功。
孟超然使劲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回头说:“街上人太多,咱们千万别走散了。”
林芷霞点了点头,闪清光问:“沈丹呢?”>
“方才还在。”林芷霞回答。
“噢,刚才和林涛一块儿那边去了。”孟超然回答。
“这人,走了也不叫人家一声!”闪清光嗔怒着跺了跺脚。
“你去干什么?当灯泡吗?”林芷霞逗了一句。
闪清光扑上去捶了她几拳,俯在她身上咯咯直笑。三人说笑着朝街上走去,一上大街,顿时就像一片落叶卷入了洪水,三人手拉着手,几乎脚不沾地,硬给人流夹着向前飘。
“龙灯!龙灯!”孟超然使劲儿拽着闪清光,拼命挤开眼前的五六颗脑袋向她喊。
“我——看——不——见!”闪清光喊道。
人群就像叠了几百几千层的蚂蚁一样,眼前尽是黑压压的脑袋,缝隙里透过的彩灯和光芒一闪而过,这种心焦简直不是言词所能形容。相隔咫尺,偏是什么也看不见,游龙的、舞狮的、耍老虎的、踩高跷的一个个从路中央摇摇摆摆地过去。孟超然发了发狠,大叫一声,鼓劲向前冲了两步,人群七倒八歪中,他拉着闪清光,闪清光拉着林芷霞已冲到了马路护栏边,气喘吁吁地停下。
闪清光抽回了手,埋怨道:“手都被你攥疼了。”
孟超然笑着拉过她的手,伸到灯光下一瞧,果然洁白纤细的手指和手背上有三道红色的印痕,不由心疼了起来:“来,我给你揉揉。”
闪清光脸一红,却不抽回手,瞥眼见林芷霞满脸笑容,连忙甩开他的手:“不要你揉。”
一头雄狮正在路中央表演,逗狮人拿着绣球在前面招引,狮子抖动着长长的鬣毛,跳跃、跌扑、腾转、摇头,耍得猛烈之极。闪清光拍着手不停地笑,突然,狮子一个侧滚滚到护栏边猛地跳了起来,一张大嘴在她面前忽地张开,眼睛刷地射出万道彩光,吓得闪清光尖叫一声捂住了脸。原来狮眼是灯泡做的,上面涂了漆。
孟超然哈哈大笑,伸手在狮头上推了一把。林芷霞笑着拽开她的手:“没了,走了。”
闪清光慢慢地露出眼睛,心有余悸:“这狮子这么吓人!”
“这是武狮,当然厉害了。”孟超然安慰她,“要是文狮,那是十分温驯的,还会搔痒、舔毛、打滚呢!”
“我怎么没见?”
“我也没见。”孟超然摊了手。
狮子过后,又有一队虾子和螃蟹经过,浑身涂着红漆的大虾子挥舞着一双钳子在张牙舞爪的螃蟹护送下蹦蹦跳跳地经过。
“这把戏,已经玩了几千年了。”孟超然感慨一声。
“很古老么?”林芷霞问。
“当然,有明文记载的,《尚书·皋陶谟》上说,我国原始社会就有人模仿各种兽类进行舞蹈。汉代更加流行,成为百戏之一。”孟超然引经据典。
“原始社会有灯泡吗?有彩漆吗?”闪清光反驳他,“没有怎么扮狮子。”
孟超然听她问得可爱,笑着解释:“原始社会是没有灯泡的,也没有彩漆,连布都没有。不过那时候扮的狮子比现在更像,你要见了就不止捂住脸了,只怕要吓昏过去。”
“他们怎么搞的?”闪清光不服气地问。
“他们把狮子剥了皮,披在身上。”
闪清光打个寒颤,不敢再问。林芷霞挺感兴趣:“舞狮子就那样子产生的吗?”
孟超然也拿不太准,说:“想来不错吧!那时候连衣服也没有,不知道哪一个晚上,原始人打猎回来,一个年轻人把剥下的狮皮披在身上,张牙舞爪,逗大伙笑。其中一个天才灵机一动,心想:天这样冷,披上狮皮不是暖和了吗?从此,第一个狮皮裙子产生了,舞狮子的风俗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听他说得有趣,一齐笑了起来。东方的天空又爆起了漫天花雨,人民广场上的烟花已开始大规模燃放,同时,街上的虾鱼龙狮之舞已接近尾声。人群开始有方向的流动,向东杂沓而去。到丹邑大酒店南侧的十字路口,人流碰上了顽石,开始回溯,孟超然勾着闪清光的手做了个前冲的姿势,像中流砥柱一样岿然不动,待人流再反溯回来,巧妙地一挤三人已挤出了人群。林芷霞看了看他二人,心里有些失落,看着两人进了路旁,她退后一步。
路口是一只老虎,正在两张绑在一块的太师椅上翻腾跳跃,凌空跌扑,爆竹纷纷在脚下炸响,老虎精神抖擞,声威赫赫。
“是他们!”孟超然在持棒助威的人群中瞅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兴奋地拉着闪清光,“是我们村的!”
“你们村的?”闪清光惊讶地问。
“是呀,是我们村的老虎会!南台的老虎挺有名的,我还玩过呢!”
“你玩过?你怎么玩的?虎皮里面是什么?”闪清光扯着他急切地问。
“里面有两个人,前面那个举着虎头,他腰里系着带子,后面那个人抓着他的带子,撅着尼股当尾巴,不停地晃,当老虎要跳起来时他抓着腰带把前面的人提起来,非常累。我那时候还小,举不动虎头,只好当屁股——”
闪清光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未了,老虎一个翻跃,从一米多高的椅子上跃了下来,正好到她面前,呜地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大叫。
“呀!”闪清光惊叫一声,朝孟超然靠了靠。
孟超然听这声音熟悉,正在疑惑,老虎口吐人言:“超然,是我,易挺!”
孟超然大喜,安慰闪清光:“别怕,是自己人!”伸手探进虎口拍了拍张易挺的脸。闪清光惊魂略定,仔细看着老虎,伸手想摸,却又不敢。老虎呱呱呱张了三次嘴,吧吧吧眨了三下眼,口吐人言:“祝两位比翼双飞,白头到老。”
然后老虎向右三探头,向左三探头,垂首倒退而去。
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孟超然解释道:“这是老虎会的最高礼节,在我们那儿,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和老虎会的会长才能受这一礼。哎呀——忘了!”
“什么?”闪清光吓了一跳。
孟超然方才正想说:“还有正月里结婚的新人,老虎会上门致意。”不过这话如何能说,他吱唔一声说:“受了老虎礼后,拿个红包塞进虎嘴,我忘了。”
“你哪儿来的红包。”闪清光左顿右盼,显然心不在焉。他知道她是为了张易挺方才那句话着恼,却是无法可想。
“咦?”闪清光叫道,“芷霞呢?大师姐哪儿去了?”
孟超然朝周围一扫,果然没了人,连他们自己也不在方才那个位置了,想是人如潮水,早不知冲散到了何处。闪清光着了急,拉着孟超然来回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连走一步都困难,到哪儿找去!
“没事的。”孟超然安慰她,“人多,不会出事的,她也认得回家的路。”
“我知道!”闪清光跺着脚,“可我一个人……”
“怎么你一个人,不还有我吗?”
闪清光白了他一眼,心想:“正是还有你我才担心。”
孟超然倒兴致勃勃,提议:“我们到一个高点儿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看得清,找得到。”
“哪儿?”
“跟我来。”说完拉着她来到丹邑大酒店门口,“咱们进去。”
“让进去吗?”
“有我呢。”
说完拉着她就往里闯,门口的两名保安果然并不阻拦。他俩进了大厅,往直走到吧台前,孟超然问服务员:“我找你们的经理,他在办公室吗?”
服务小姐看看他,回答:“孙经理在二楼陪客,你们稍等一下吧!”
“我上去等他。”
孟超然说完拉着闪清光上了楼梯。闪清光问:“你认识经理吗?”
“谁认识他!”
“那你找他干嘛?”
“谁找他!这是借口。咱们到顶楼观烟花去。”
孟超然对这儿仿佛挺熟,见楼梯就上,刚上四楼,只见面前一空,冷空气扑面而来,面前出现是一座露天大阳台,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上面还有三座凉亭,亭下大理石桌,石凳,看来是夏夜供客人消暑乘凉的地方。此时,阳台上挤了不少人正仰面欣赏天上的烟花,这是人民广场周围的最高地点,成了绝佳的观赏处。
“这地方不错吧!”孟超然得意洋洋。
闪清光没有回答,走到阳台尽头,低头望着脚下长街。街上人头攒动,笼罩在灯光下,哪里看得清林芷霞!
孟超然默默走近她身边,仰望夜空,一缕七彩的丝线袅袅上升,叭地一声,炸开一团花絮,划着优美的弧形四处散开;丝线未绝,继续飘升,接连炸裂三次,漫天的落花形成三重纷纷下降。落到半空,天上的丝线一闪,化作一团粉红的烟雾,飘缈如仙女的裙带,中间托出一朵蓓蕾,忽然彩霞万道,蓓蕾缓缓张开,一条条细线射出,每一条线头绽放出一朵鲜花,飘然而落。此时,三重花网尚未落地,和着顶端的花儿同时飘落,织出一天花幕,蔚为壮观,令人叹而观止。
“这叫‘天女散花’。”孟超然说。
“天女散花。”闪清光注视着缤纷的景象,自言自语,“好美呀!”
孟超然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知她仍为了张易挺方才的话而在心里打了个结,暗暗叹了口气。一腔情愫,却无法说起,纵然天上的烟花千般风情,却怎奈人的心里意兴阑珊。
“你……”孟超然欲言又止。
闪清光侧头望着他,默默无言。他深吸一口气,问:“还在为那些话生气吗?”
“什么话?”她又转过头去,望着天上的烟花。
“老虎说的话。”
一道火舌窜上夜空,横飞出去,在空中画了个框,框里出现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夜风吹去,字略微斜了斜,瞬息散去。
孟超然已无心看烟火,心想既已挑明白了,就不该再犹豫,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闪清光一阵心慌,口吃起来,眼睛仍然望着烟花的方向。天上的光芒忽隐忽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孟超然的心潮忽起忽落。
“爱你的机会。”
干干脆脆的一句话,再没了丝毫的掩饰,再没了犹疑的痛苦,孟超然眼神定定地直视着她,静待?99lib?着命运的判决。他分明看见了她一个颤抖,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可这句话我必须说,一定要说!错过了今晚,只怕我永远也没有机会了。离高考只有130多天了,一旦考过,各各散去,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如果你要拒绝,就说吧!别不回答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够承受,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宁愿被扼杀也不愿能窒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我觉得我很勇敢,真的……我说出来了。”
他也没看她的表情,仰望着不断飘下的烟花星雨,觉得它们像是一滴滴燃烧的泪。
“你要我怎么回答?”闪清光幽幽地说。
“凭着你的心回答,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闪清光转过身,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
“什么机会?”孟超然紧张地问。
“思考的机会。”
“可以呀!可以呀!”孟超然松了口气,以手抚额,才觉得满头是汗。
“还有一个机会。”闪清光又说。
“什么……机会?”他微笑着轻松地问。
“高考的机会。”
刹那间,孟超然如冷水浇头五雷轰顶一般,浑身冰凉。
“你……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明白了。我早应该明白的,只是我太笨……太笨!”孟超然不住苦笑,“你放心,从前是我的不对,不该打搅你的,你要高考,我忘了。现在记着了。我发誓永不会打扰你了。”
说完仰望夜空,忍不住大笑,笑声中的哀伤与苦涩令人心碎。闪清光心中愧疚:“你别这样说,我高考,你也高考。我怕我会拖累你的,你要考不上,你叫我……我……怎办呢?”
“我考不上,不打紧,你考上不就结了么!想那么多干嘛!高考是一个战场,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抛开一切,全力以赴。只要考上,你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至于那些这也牵挂那也牵挂的人,他考上考不上,与你并无关系。谁让他不知好歹呢?即使你心里同情,但有些事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命运安排到谁头上,是给他一副桂冠还是一副荆冠,看他的运气吧!”
“你别那么说好吗?”闪清光恳求着,“我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伤害你,学校和老师们对你已很不公平,我不能再对你不公平。方才那句话我也没多想,高考就在眼前,我心里老想着它,老害怕。我是理科转过来的,本来就不如你们,我……真的怕得很。给我一个机会,好吗?难道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了吗?”
孟超然听出一线曙光,试探着问:“你说……我们还有机会?”
“有的。”闪清光避开他的目光。
“那么说……你还是喜欢我的?”孟超然小心翼翼地问。她没有回答,他又问:“有那么一点点?”
闪清光点点头。
“一点点?”
闪清光又点点头,正怕他伤心,不料孟超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哈——一点点!有一点点……哈——好!一点点!够了!太好了!太好了!”
阳台上赏烟花的人们以为是酒店里的客人喝醉了酒,谁也不来理会。闪清光又羞又恼,跺着脚嗔道:“低点儿,你喊那么高干什么呀!”
孟超然拍了拍额头,举着手:“低,低,一定低。呀,你看!”
空中一阵闷响,一道光芒斜斜划上天宇,一团浓烟中散出几十朵五颜六色的小降落伞。高空中北风吹过,小降落伞向四外飘落,伞上涂着磷光,在夜空中宛如萤火虫,星星点点,分外醒目。人群顿时沸腾了,头顶上伸出无数只胳膊向空中乱抓。从上望去,人的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不断往上弹。
丹邑大酒店在广场西侧,风向不对,闪清光拍着手喊:“来,来来!”但最近的也远远了飘了开去,挂在前面的树梢上。
“真可惜!”闪清光惋惜不已。
“的确可惜,不过不是咱们的,想也没用。”孟超然说,“你刚才说害怕高考,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的语文……历史……政治非常差,怎么背也记不住。”
“口害!那不是背的,死记硬背顶什么用?换个提法就懵了。我教你。”
“真的?”闪清光知道孟超然这几科非常出色,光看平日同任课老师的辩论就看出了他的水平,没一定造诣绝提不出那样尖锐的问题。
“当然真的。”这句话他们两个轮番使用,“你记住,文科知识不能靠背,要靠理解。现在考题侧重考查分析能力,从一段材料间分析出问题,抓住要点回答。这当然依赖记忆,可是平时你如果进行分析记忆,要比死背记忆牢得多,也深刻得多。高考不是要让你利用记忆回答分析吗?你现在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分析牢固记忆。”
闪清光仔细地听着,只觉平日里班主任的话也没这么深刻,令人耳目一新,信心倍增。她虚心地问:“那怎么进行分析记忆?”
“那要看实际情况,概括往往流于粗疏,挂一漏万。你分析的材料多了,一看他问的什么,就知从什么角度去分析,这要结合实例。以后我教你。”
“好啊!”闪清光喜笑颜开。
“咱们下次调座位坐到一块儿怎么样?”孟超然微笑着问。
“嗯……”闪清光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考上去,让我多一分机会,让你也多那么一点点。”
闪清光飞快地说:“你争取吧!”立刻转过了头去。
街市渐趋冷落,烟花已然阑珊。夜深了,月亮已经游到西天,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鱼已逝,龙已潜,人也离去。两人走出大酒店,街上一片狼藉,垃圾遍地。人群渐稀,偶尔几只旗火飞起,也无人回头,任它在夜空里寂寞地绽放。
第八章
1
距高考仅有110天。
普遍的焦虑弥漫了整个高三年级,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令人心烦意乱,好像是一种压迫,又像是可以预言的毁灭,夹杂着绝望般的抗争和宿命般的无奈。所有的人——无论成绩优异还是平庸——尽皆如此,考场即战场,任你三头六臂武艺非凡也难免一个闪失。高考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考不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混混沌沌的未来,一个阴暗无边的黑洞,一张狞狞可怖的巨网。对高考的恐惧其实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是对未知的命运的恐惧。人生最可怕的敌人是未知。即使某些老师眼里的高材生、尖子生、希望生,充满了信心,但这信心背后是对恐惧的拼命的压制。孙子曰:“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只为着一句话——他们若失败,必要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
信心之背后,是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懦弱,是无法言说的辛酸和惊悸。信心给了他们盾牌也给了他们囚笼,他们只能将这恐惧、这懦弱、这辛酸、这惊悸同自己深深地锁起,让自己一个人承受。
许红康承受不了了,下午放学硬拉着孟超然去“喝酒”。两人随着人流出了大学桥,找了最东面的那家最偏僻的饭店,里面稀稀落落几个人,许红康叫了一声:“老板,啤酒。”
突然一阵敲击酒瓶的声音传来,“当!当!当!”随即一个人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新阳。”
两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独据一桌,桌上堆着三四瓶空啤酒瓶子,卢永川!孟超然想起当初为《少年风》起名字时,许红康讽刺他说叫“新阳啤酒”,忍不住笑了:“永川,替你家啤酒厂做广告吗?”
卢永川一抬头,见有许红康,一怔,招呼道:“来,一块儿坐吧。”
许红康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更加不好,闷闷地坐下。卢永川虽说喝啤酒如开水,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他不>但愁,也有些醉了,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问:“你辜负了我吗?”
这话甚是突兀,孟超然莫名其妙,许红康自然明白是指分班后两人操场尽头的对话,他把徐文婥托付给他了。
“我没有……勇气。”许红康皱着眉灌了口啤酒,闷闷地说。
“我很失望。”卢永川的确有些醉了,一拍桌子,“也很后悔。”
许红康沉默无言,半晌,又灌了杯酒,说:“你还爱着她?”
孟超然总算明白了,明智地闭了嘴望着卢永川。他仿佛很茫然,怔了半晌,喃喃地说:“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不但连命,就连思想也卖给了别人,除了奋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只是……痛啊!”
“为谁痛?”许红康问。
“我。为我自己痛。”卢永川连灌几口,一抹嘴,“我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失败。那次‘迎回归全省中学生化学竞赛’,全校三人,就他妈我一个走了麦城。我没脸见我爸,我爸让司机捎给我五个字:死不了,就拼!”
“那好啊……拼!”许红康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也想拼啊!”卢永川忽然大笑,“可他妈有人不让我拼,让我死!”
“谁?”孟超然吃惊地问。
“老师!学校!”
“什么意思?”许红康吃了一惊。
“一回学校,你猜我碰到了什么?沉默!”他时而高言时而低语,像在念一首优美的诗,“无声的,冷眼的沉默。没有人安慰,没有人批评,甚至没有人嘲笑。总之,就是没有人理睬,全他妈死了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酒杯,忽然苦笑:“也许不是别人死了,是我死了。从前的……成绩优秀的……听老师话的……”他似乎不知道怎样列举自己的优点,想了半天仍是,“……成绩优秀的……卢永川——已经死了,在别人眼里消失。那些老师,从前嘘寒问暖,遇到你不懂的问题不惜一节课两节课给你一个人讲。哼,只他妈会锦上添花!如今,再问问题,腰也不弯了,嘴也不凑到你耳边了,直绷绷站着雄视全班,他要捎带着给别人熏陶熏陶,你一个人,不值!”
两人尽皆沉默。孟超然是切身体会的沉默,许红康是毫无体会的沉默。此刻,原本廖廖的饭店更加冷清,只有卢永川一人的声音在响:“我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想的,是什么观念在支配他们。辛辛苦苦传播知识,每天扯着嗓子往你耳朵里灌输爱国呀,尊师呀,可谓不厌其烦,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竟会恨他们!哈哈哈哈……报应!”
许红康不以为然,孟超然却大有同感,只觉他一句话道尽了教师的悲哀。
“傅雷说过一句话。”孟超然慢慢地说,“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黑暗还能掩蔽多久?——110天而已。我们快要解放了。”
“快要解放了……”卢永川喃喃自语,一抬头,好像刚刚发现孟超然,问,“听说你正追一个女孩子?”
孟超然一惊,望了许红康一眼,问:“你听谁说的?”
“周启。他说,美得惊心动魄。”
孟超然苦笑不语,对周启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到现在还不知如何露出了马脚。他这种反应,两人不问也心知肚明,卢永川问:“她喜不喜欢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从她的表情、言语、行动、举止瞧出个蛛丝马迹?”
“不敢瞧。”
“干嘛不敢瞧?”
“越瞧越心凉。”他一肚子苦水。
卢永川见许红康陷入了心事,不由想起徐文婥,说:“老弟,爱情是要缘份的。人家要有感觉还行,没感觉,趁早拉倒,别耽误高考。”
“东边日出西边雨,似是有晴又无晴。”他大叹一声说。
卢永川笑了:“我请一个人给你参谋一下,解除你的烦恼。”
“谁?”
“斯宾诺莎。”
“什么?”孟超然大奇,“斯宾诺莎自己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能帮我?”
“哎……这个别有原因……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卢永川吱唔了一下说,“斯宾诺莎说,假如一个人想象着有人爱他,而他并不相信他有引起那人爱他的原因,他也将爱那个人。在那女的看来,她有没有值得引起你爱她的原因?”
“有,怎么没有!”孟超然张口道来,“她聪明、活泼、漂亮,有风度有气质有理想有……”
“惨啦!惨啦!”卢永川连连叹气,“斯宾诺莎又说,假如一个人相信他有正当的原因足以引起别人的爱,他将以此为荣。以此为荣呀,老弟!不是爱情。她道是有情却无情只不过舍不得放弃一个荣耀,算了罢!斯宾诺莎又说……”
“又是斯宾诺莎!我最恨斯宾诺莎!别再提他!”孟超然气极败坏,“这个老光棍!”
“不提,不提。”卢永川忙不迭地说,再看许红康,面前已空了四个瓶子。
2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上课,闪清光正半闭着眼睛背诵英语课文。两人遵守正月十五的承诺,坐了同桌,在高三,同桌就是搭档,互相学习,互相督促。孟超然倾心以付,把自己远远超越了书本的文史知识灌输给她,一个月来,闪清光成绩大增。而她又教他学英语,只是佳人在侧,他心猿意马,听到的英语句子成了英文歌曲。不过有一样,同样是佳人在侧,上数学课倒不必走神,精神一集中,成绩突飞猛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你一顿饭怎么吃了这么久?”闪清光问。
“聊了一会儿。”他规规矩矩地坐到凳子上。
“英语单词背会了吗?我要提了。”她笑着去翻书。
孟超然急了,不会!不会倒没关系,问题是一不会她就不理他!他吱唔几句,忽然想起了号称“马王”的周启教他下象棋时说,一旦无路可走,你就将他,将得他手忙脚乱,乱七八糟,然后瞅机会救将。他精神一振,问:“你的历史卷做完了?”
这招奇兵果然厉害,闪清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做完了。”
“对答案了吗?”
“对了。”
“得了多少分?”
“60。”声音低得像哼哼。
“60?”孟超然顿时抓住了把柄,“最后两道大题不做,除32分,还有118分,才得60!”
“单项选择错了6个,多项错了6个,材料分析题只得了……7分。”闪清光老老实实地交待。
“7分?”孟超然眉头大皱,这时已顾不得什么逃脱责任了,问,“一共三个,36分,得了7分!你怎么做的?”
“那些古文材料看不懂嘛!”闪清光撅着嘴。
一听这种软语轻声撒娇式的语调,孟超然顿时没了火气,拿过卷子看了看。这套卷子他已经做过,自己判分——128。
材料分析题也难怪闪清光看不懂,第一题选的是晋代江统的《徙戎论》。当时民族矛盾尖锐,江统主张把少数民族迁出,设重兵防守边疆。文章已然难解,命题人更设下了阴险的圈套,本一个荒谬的论调,命题人又加上当时人对此论的赞誉:“惠帝置之,后五胡乱华,时人服其深思。”这还不算,第二段又加上唐初窦静和温彦博对待突厥的分歧的争辩,使命题人“真实意图”隐藏得更深。
“这是一个政治色彩很强的材料题。”孟超然耐心解释,“凡是这类题,能看懂则看,看不懂,别看,直接回答。”
“不看题?”闪清光睁大了眼。
“实在看不懂那没办法嘛!咱们教科书上的历史观就是把现代的标准用到古代,如果古代人按照现代人的思想做,他就对;否则,他就错。一句话,看古人遵不遵守马克思主义,遵不遵守唯物辩证法。”
“那……哈……”闪清光咯咯咯笑了起来。
孟超然闻着她幽香的气息,禁不住一阵魂飞,连忙端正面孔:“就这么回事。就以这个例子说明,江统主张驱赶少数民族,窦静主张‘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永为藩臣’,他们违反了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错误的。温彦博主张‘全其部落’保存其风俗,教化突厥,符合民族大团结精神,因此是正确的。就这么理解。”
闪清光听得频频点头,一脸叹服的样子。
“至于看不懂的问题……那是你古文功底太差,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的。”孟超然沉吟一下,“有一个我给你翻译一个吧!”
“突厥既亡——突厥已灭亡了,其降唐者尚十万余口——这意思明白吧?召群臣议区处之宜——太宗召来群臣商议怎样处置的事宜……”
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侧着头,长发斜斜垂了下去,身子靠拢着孟超然仔细倾听。两人无比默契,在一片宁和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夜晚。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芊芊已经睡了,父母却还不见回来,他披上大衣,坐在小园中。此时,还未到春分,夜凉如水,天空没有月亮,漆黑如墨,几颗亮晶晶的星星目夹着冷眼,像钉在夜空,非但带不来一丝光亮,反而增加了夜色的阴沉。
“叮——”电话铃声响了。
他裹紧大衣,进屋抓过话筒。
“超然么?”是厂里赵志均打来的,“你爸和你妈吵架了,你过来一趟吧!”
“为了什么?”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你……过来吧!”
他放下电话,推开芊芊的房间,她睡得正香。他咬了咬牙,冲出门外。夜风呼地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蹬上车向西奔去。大街上,行人廖廖,一个小时前,他刚刚和闪清光在这条街上分手,而今,他又来了,只是,怀着不同的心情。
赵副厂长守在大门外,见他过来,迎了上去:“去年厂里效益不好,今年资金也不足,原料钱已经拖了几个月了,心情都不好。你看看去吧!”
厂长办公室亮着灯,还有几处灯也亮着,那是从市里聘请来的一位高级饮品工程师,还有两位尚未成家的质检员。他们的房间紧闭。整个厂子死一样寂静。
他慢慢地推开门,孟家民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地上是碎裂的瓷杯片,谢琬的啜泣声从里屋传来。
孟超然慢慢地坐在沙发上,问:“怎么不吵了?”声音平淡得像是一个远远欣赏的陌生人。
“不吵了,永远也不会再吵了。”孟家民仍没抬头。
“好啊!不吵了……心静。”孟超然冷漠得像块石头。
“我们已经立过协议,离婚。”孟家民仍看着桌面。
“好啊!离了就离了吧!离了……干净。”孟超然声音淡淡的,没一丝感情。
孟家民抬起头,望望儿子,脸上肌肉一抽,没做声。
“孟家民!这回是你先提出来的!不离,你是王八蛋!”谢琬的吼声从屋里传来。
孟家民冷笑一声:“我提出来的又怎么样?难道每次都要由你先提?咱们明天就去法院。”
“啪!”一团纸从屋里掷了出来,谢琬叫道:“重写!这里的钱,一分你也别想拿!孩子,你一个也别想要!”
“啪!”孟家民伸手将纸团接住:“是我的,一分也不能少!孩子,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哈——哈哈哈哈。”孟超然一阵大笑,心中无限悲凉,“分脏不均哪!要离就拿出点勇气,一拍两散,我和芊芊,你们一块肉一块肉地分!”
话刚落地,孟家民手一抖,一只茶杯劈头向孟超然掷来。他冷冷地看着,躲也不躲。“啪!”茶杯正撞在额头,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孟超然一阵晕旋,鲜血立时就淌了出来,顺着鼻翼脸颊往下流。
谢琬听见响声,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儿子血流满面,哭喊着扑向孟家民:“你个王八蛋!太狠毒了,存心要杀我儿子。”
扭住他便撕打。孟家民呆了呆,脸上早挨了几下。他恼怒地甩开谢琬,冲向儿子。
“站住!”孟超然霍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他,一声大喝。
“哎……”孟家民手足无措,呆在当场。
谢琬推开他奔了过来:“你……流了很多血,妈给你包扎一下。”
“你也站住。”孟超然手指转向她,鲜血沾满了半个面孔,神态可怖,两人一时都被吓住了。
“我告诉你们——”孟超然伸手在眼睛上一抹,拿在面前,望了望满手的血腥,咬着牙说,“我,不是一个货物,你们谁想要就要,谁想扔就扔。你们想把我零切碎剐了论斤论两分,可以!想把我扔给别人,休想!你们离不离婚跟我没关系。我,你们谁也别想要!”
孟超然伸着血淋淋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说着,眼泪同鲜血混在一起滚滚流下,早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泪。额头有几处静脉被瓷片划伤,大量的失血使他阵阵晕旋,他强自站立,咧嘴大笑:“我早就知道,我逃不脱的,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逃不脱的!不管你们把家搬到哪里,不管你们挣多少钱,这一天,谁也逃不脱!不过,我还是想对你们说一句话,哪怕我的血流干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
孟家民心中正自后悔,一听这几个字,心里打了个实,下意识看了看妻子。谢琬一巴掌甩了过去,他躲也没躲。
“谢谢你们,是你们让这一天整整推迟了十年!十年!哈哈哈……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怕了!什么我都得到过了,我还怕什么!我八岁以前,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对了,就是那时候,你们扔下我跑到浙江。哈——我呀!我是一个没爹……没妈……没人管的野孩子,狗崽子!谁他妈都可以欺负,谁他妈都可以踩在地上打,谁他妈都可以往我头上浇冷水。我怎么办?我打吗?打人家一下,他爹他妈冲出来轮番抽我耳光。我活生生受了八年!八年呀!……这时候,你们回来了,没人敢欺负我了,有好东西吃了,有好衣服穿了……一直穿了十年,吃了十年,我他妈是赚的!可刚享受了一年,你们吵架要离婚,去了乡政府,你们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把两块月饼,十块糖果,加上一个小手枪埋了起来!干嘛?……啊……”
孟超然声泪俱下,手疯狂地挥舞:“怕再成了野孩子没东西吃!没东西玩!你们没离,那东西就埋在那儿,到现在还埋在那儿!我还预备着有一天再去取。十年,十年了,我他妈就这样活了过来。怎么活的?吃了今天的,怕没明天的;今天有一个家,怕明天就没有了!就这样活的!现在,我大了,不怕被人打了,不怕再饿死了,这一切都是你们给我的,是你们用十年的幸福换来的!我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仰身向后撞了过去,一头撞在门上摔倒在地。谢琬顾不得抹眼泪了,拼命扑上去抱住儿子。孟家民也凑了上去,谢琬一巴掌甩去:“滚!”
头上的剧痛使他猛然醒转,两臂一挣,挣脱母亲,拉开门回头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夺门而出。
孟家民抢步冲出,迎面同闻声赶来的赵志均撞在一块儿,后面跟着工程师、质检员三四个人。众人一看满屋血迹,不由吓呆了。
“这……怎么回事?”赵志均也没了平日的口才,结结巴巴问。
孟家民顾不得答他,飞奔着跑出厂外。街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
大街上只有绵绵的暗夜,孟超然拼命蹬着自行车拐进县城。失血过多,到现在依然流血不止,他感到一阵阵的胸闷、晕旋,前额、后脑的剧痛一跳一跳地冲击着全身。他知道,再不治疗,自己非晕了不可。虽然伤口是父亲所赐,理当珍惜,但晕在大街上引人围观更加不雅。
他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街,找了家医疗所包扎。医生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骑车……摔……摔到石头上了。”他昏昏沉沉地说,耳朵也听不大清。
医生训练有素地给他清洗伤口,止血,消炎。
“幸好伤口不大,不必缝合,消消炎,包扎一下就好了。不过你失血过多,最好输血,只是……这里也没血浆。你在这儿躺一下吧,我再给你处理处理……”
孟超然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的耳朵几近失聪,只见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给你钱……我还要回家……回家。”
“这样子你怎么能走?走不了半里路你就又摔了,还是在这儿躺一会儿吧!我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孟超然也没感觉到痛。
“我……走了,还要……回家,谢谢你了。”他皱着眉头,拉开门走了出来,医生拿着针管愣在那里。
街上冷冷清清,了无人迹。他费力地蹬着车子,往哪里蹬?他茫然了。家?能回么?县城的同学?林芷霞家没去过,杨辉家没去过……清光家?能去么?无声的悲哀超越了肉体的伤痛,锁住了他的胸臆,他已经被抛弃了,被父母,被家,被这个沉睡中的世界。他茫然地走着,丝毫不知走向哪里。忽然,眼前一黑,他知道不妙,急忙下车,已来不及,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自行车压在身上,他推了推,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一会儿,用尽力气,侧身一滚,滚出了自行车的重压。屁股上一阵疼痛,他摸了摸,没血,好像打过针。“他妈的,什么时候打的!我最怕打针了。”他想了想,挣扎着坐了起来,看了看大街,仍是深夜,路灯一串一串地扯向远方。他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
“这是哪儿?”他向四周看了看,西面一个大伞样的东西立在路中央。岗厅?西关岗厅?
“这不就是清光家南面的路口吗?我怎么会来到这儿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摸额头的纱布,湿湿的,凉凉的,刚才一动,血又渗了出来。“纱布一定红了,得换一个。”他想。
他忍着胸口的烦闷,扶起了车子,垂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他也不知去哪儿,刚转过岗厅,他愣了:“怎么……会到了清光家的街道?”
既来了,就去罢。一百多米的街道,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刚到闪清光家门前,他胸口一阵气闷,再也支持不住,把车靠在墙上,慢慢地躺在了地上。街道里的风更阴更冷,他不断地打寒颤,翻过身想爬起来,但浑身没有力气。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爬上台阶,爬进了闪清光家门前的门洞,靠着石墩,再也动弹不了了。
墙缝里,仿佛有几只蟋蟀在叫,吱吱吱响。只闻虫鸣,不见人声。风不断从门缝中吹来,嗅得细了,居然有一股腊梅的甜香,隐约还有山茶的香气。
“腊梅开得正旺吧?”他想,“虎蹄梅?金钟梅?素心梅?还是狗牙梅?一定都有,都开了,浓浓郁郁的一院子。不知清光闻到了没有?她可真幸福!嗯!我也幸福,跟她只有一墙之隔,墙随着她的心一起一伏,嘣嘣地跳……我感觉得到……我真幸福……”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坚硬的石墩将他磕醒,他咬着牙睁开眼,只觉腰酸腿疼,但是力气逐渐地恢复了。他看了看表,四点多了。
“再有一会儿她爸爸就要上班儿了,她哥哥也要上班了。我……还是走吧!”他直起腰,腿却抬不了,长时间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腿也麻木了。
他活动活动,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去哪儿呢?唉!不管去哪儿,总之是不能在这儿,让她家人看见,又是一场麻烦。走吧!走吧!舍不得也要走。”
他的身体极度的虚弱,强自支撑起脑袋,一步一步挨下台阶。一出门洞,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上了车,离开了温暖的门洞。
“五点学校就有人早起读书了,还是到寝室去吧!”他蹬上车子,无限留恋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刚走了二百米,他就支持不住了,身上热汗淋漓,心脏像有几十根鼓槌在敲击,心室剧烈地膨胀。他强自支撑来到了大学桥边,校门紧闭,他绝望了,俯在车把上喘了半天气,免得倒在地上。
“晕倒在校门外可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关荣誉呀!”
他扬起脸望了望西侧幽深的树林,凌晨的薄雾里,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那样远,那样远。
“超然台!”
还有超然台,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这是一个强者的抗争,这是一场悲壮的奋斗……赢了,不会赢得什么;输了,不会输掉什么。但——抗争!只为这是一场战斗,只为他不能屈服于自己。他强自仰起身,双腿是海绵,头颅是铁块,心……是金刚石。
他大吼一声,冲入树林,刚冲了十几米,双腿便完全软了,他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随着车子的惯性又前冲数米轰然栽倒,随着车子滚入了小路边的草丛。
鸟鸣……超然台……那么远……那么远……他抬起手触了触头,火一样烫……“我……会死的……死的……解脱了”头一歪,人事不知。
鸡叫……鸟叫……小河的流水声……树叶的碰撞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浑身已被露水湿透。天色已经大亮,周围寂静无人,一棵狗尾草在眼前晃呀晃的,像在抚摸他。
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了,他又睡了两个小时,再有半个小时早读开始上课了。他抬抬手,只觉有了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县城滚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大衣、夹克上血迹斑斑,别人一见非报警不可。他统统脱了下来塞进车筐。所幸里面毛衣还好,穿的大衣较长,裤子也马马虎虎。
“这便走吧!”他凑到河边洗了洗脸,不由吓了一跳,满脸血迹,纱布也给渗得殷红。
他仔细洗净,推着车子出了树林。大学桥上车子不断,尽是些赶着上早自习的走读生。他笑了笑,到了对岸的医疗所,敲了几次门,女医生一脸倦意地出来,问:“怎么这么早?”
他指了指头上的纱布,女医生皱了皱眉给他换纱布,一触他的额头,手立刻缩了回来:“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受了凉。”
“这伤口……怎么弄的?”
“摔的。”
女医生小心翼翼地换过纱布,见他想走,忙拦住他:“你的烧还没退呢!大量脱水,得输液。”
“我还要上课呢!”他想起了闪清光,一节课不坐到她身边也不行。
“上课?你还上课?”女医生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高烧、脱水……失血过多,哪一样都麻烦。你乖乖躺在这儿补水,我让人给你请假去。”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每天早晨提单词的乐趣,大大不舍:“算了吧!下课我再来。”
说完急忙溜了出去。七点十分,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马文生背着手在班里晃。早读是自习课,学生随便复习哪门功课,或背古文、古诗、文化常识,或背英语,或背政治,或背历史。不过哪个老师都想让学生复习自己的课,因此常常来得早早的,到班里一晃,学生们在这种示威下,立刻抛开别的课本倒戈相向。
现在马文生在此,诸神退位,教室里是语文的天下。孟超然刚一露头,几道目光射来,粘在他额头的纱布上再也不肯离开。他低下头从老马身边挤了过去坐在自己位置上,将额头藏在书墙后。
伤在右额,闪清光在右侧,一眼瞥见,吃惊地问:“你怎么回事?”
“摔的,磕在石头上了。”他一边说一边逡巡,见马小奇,许红康回头望自己,咧嘴一笑。
“没事吧?”闪清光关切地问。
“你看我像有事吗?”他侧头笑笑,“你昨天睡得还好吗?”
“啊?”闪清光愣了愣,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同桌昨夜爬进了自家门洞,“挺好的,昨天那株素心梅又开了几朵,满院香气。”
“呵!”孟超然不住的笑,随手拿起本书。
“老马来了,快看语文。”闪清光低下头,迅速塞给他一本,一触及他的手,像被扎了一下,迅速缩回。等老马转过身,她悄悄地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
“烫吗?没感觉呀!是你的手烫吧!”
“低下头。”
他低了下来,闪清光悄悄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下:“你发了高烧!太热了!有三四十度呢!”
“人体正常温度36.5℃,我的刚好。”
“别贫嘴了。待会儿下课,我……让人陪你去看看医生吧!”闪清光低下了头说。
孟超然心中一凉,涌出一股难言的凄苦:“她让人陪我去?哈——有趣。”
闪清光触了触前排林芷霞的后背,耳语几句,林芷霞递给孟超然一张纸条:“把手伸过来。”
孟超然伸出了手,她摸了摸又塞给一张纸条:“出去,我先出去等你。”
孟超然莫名其妙,眼睁睁看着林芷霞走了出去,他呆呆不动。闪清光碰了他一下,他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林芷霞劈头盖脸就问:“你烧得那么重,怎么不说一声,走!”
拉着他就走。孟超然回头看了一眼教室,感慨万端,心里发疼,两腿一软,便要栽倒,林芷霞吓得连忙搀住他:“你怎么啦?啊?怎么啦?”
孟超然闭目无语,黯然摇了摇头,林芷霞心惊胆战地搀着他。
“你支持住,快到了,你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一声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人想啊……”
孟超然摆手止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父母已经抛弃了自己,心上人连送他看病都不肯,还说什么呢?
到了医疗所,林芷霞还没说,女医生先说了:“回来啦!早就不该走嘛!”
两人搀扶他进了里间,让他躺在病床上,一量体温,39.5℃,医生吓了一跳,忙打了一针,盖上被子,输液。孟超然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她们摆布,他此刻已经心如死灰,什么也不想了。
“好好治病,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林芷霞坐在床边,轻轻地说。
她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由于大量脱水,高烧,他的嘴唇干裂,斑斑驳驳像脱了皮的墙壁,她伸出手指轻轻抚着他干裂的嘴唇,一阵心酸。孟超然闭着眼睛,轻轻在手指上吻了一下,林芷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了手。可是见他的嘴唇依然缓缓地张着,她又放回手指,他轻轻地含住。
她一动不动,等待了许久,见他好像沉沉睡去,这才小心地收回了手。谁料方一收回,他忽地睁开了眼,她吓了跳,满腔脸红。
“现在什么时候了?”
“八点十分,早自习刚下课。”
林芷霞看了看表。话声未落,一阵嘈杂,屋里来了一大帮人:马小奇、许红康、沈丹、徐文婥、马林涛等人挤了一屋子。
“超然,好点儿了吗?”许红康俯下身问。
孟超然勉强笑了笑:“好多了。”
“哎!你老兄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呢?”马小奇一脸悲哀,“说,是哪块石头磕着你?我揍扁了它!”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他:“你先揍扁我吧!是我一不小心碰上它的,打扰了人家,你替我说声对不起。”
众人笑了起来。
“哎,孟超然。”徐文婥说,“上自习时你爸你妈来找你,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生了病,就说出去了。要不要我去找他们?”
“不要!”孟超然眼中忽然一闪,急切地说,“别,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谁说了,我……跟他绝交。”
众人面面相觑。马小奇俯在他耳边说:“快上课了,还得去报到,下课再来看你。”大伙又安慰几句,纷纷散去,屋里只剩下林芷霞一人。
“你怎么不上课去?”
“我陪着你。”
孟超然闭上了眼睛,慢慢地问:“都走了吗?”
“走了。”
“她没……来?”
“谁?”
孟超然闭目不语。
林芷霞忽然明白了,讷讷地说:“她……大概正吃饭,吃完饭就来了……哎,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不饿,不想吃。”他睁开眼,看见林芷霞一脸忧色,笑了,“我饿了,想喝八宝粥,热的。”
“好啊!”林芷霞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跑了出去。
不到十分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粥。孟超然闻了闻,笑了:“你是在大十字买的?”
“嗯!”
“骑车太快了,要当心。”
“我明白的。来,你手上扎着针,我喂你。”林芷霞舀了一勺,轻轻地吹冷,慢慢送到他唇边。他张嘴喝下。
“挺香的。”
“当然了。”
孟超然笑了:“我是说……方才我咬的……是你的手指。”
林芷霞脸红了,轻轻缩回手。
“咬疼你了?”
“没有。”
“我刚才正被恶魔吞吃,只好见稻草就咬了,对不起。”
“不疼的,你没咬。”
林芷霞又喂了他一口,孟超然咽了下去:“你也喝一口,你还没吃饭呢!”
“我不饿。”
“你不饿我不喝。”
林芷霞无奈,只好喝了一口,接连被迫喝了三四口,不料再喂孟超然,他竟已沉沉睡去。她守了一会儿,见他睡得很沉,看了看吊瓶,还能滴半个钟头,放心地离去。
3
很好的天气,阳光满目,照见了浮荡来去的每一粒微尘。上课的时候,校园里人声悄寂,只有两个人影在花坛里的探春树下默立,洁白的碎花拂上了衣襟。
“师姐,他……还好吗?”闪清光攀下一枝探春,轻轻地嗅着,微微一抹残香。
林芷霞出神地望着她的手,其白如花,其柔亦如花:“高烧39.5℃,昏迷了好几次,正输液。”
手松开,花儿弹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人却无言。
“他问我,她来了吗?”林芷霞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怕露出眼中的那抹哀伤,“他对你痴得很。”
“师姐,以前有不少男孩子给你写情书,你总是不予理睬,随手就扔了。我问你,你说,没有感觉。我问你,什么叫做感觉?你说,就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经常会想起他,很幸福,很甜蜜。我又问你,没有感觉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吗?你说,何苦伤害他。”闪清光幽幽地说着,眼神有种迷茫,“师姐,你认为你说的对吗?”
“最起码,没有错。”
“可是,我对他也没有感觉。”闪清光也望向天空,神情有一种惆怅。
“那你为什么和他坐在一起?”
没有回答,林芷霞静静地等着。
“师姐,咱们从小就认识,我能不懂你吗?长这么大,你从来没看得上一个男孩子,好容易出现了一个,为什么不抓住!”
林芷霞突然转身:“你是因为我吗?”
“不是。”闪清光坚决地摇头,“我对他从来就没有感觉。我承认,他很优秀。可是优秀并不是让一个人爱他的理由。我只相信感觉。师姐,你相信我,我不爱他,不是因为你。”
林芷霞神情有些凄楚:“可是我……是因为别人。”
“我?”闪清光问。
林芷霞不言,不动。
“师姐。”闪清光急切地拉住她的手,“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去找他,跟他从此分开。”说完转身就走。
“不要去。”林芷霞叫道,反手一拉,拉了空,“他正病着!”
闪清光遥遥地回头:“师姐,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恨我,你才有机会。”
“不要去。”林芷霞追了上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边说着边飞快地跑过去拽住她。
闪清光踌躇了一下,说:“好,我先不说。他不是希望我去看他吗?我去安慰安慰他,对他病情或许有帮助。”
林芷霞点点头,松开了手。
4
可怕的场景一次次重现,他不断重复经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被魔鬼撕吃的恐怖。疾风战鼓般的轰鸣忽响忽止,极度的声响与极度的静寂构成两股离心的撕裂般的力量,仿佛撕裂了耳鼓……突然有大光明闪耀,黑暗之恶魔粉身碎骨。纷飞的血肉中,一个少女盈盈而立,宛如天人。“清光!”他惊喜地大叫,叫声未了,森冷的利剑穿心而过。他痛苦地抽搐着,呆呆望着她的笑脸。笑脸忽灭,他绝望地叫:“清光,别走……”
一阵惊悸,他感到有一只软软的东西拭去了额头的冷汗,一阵清凉。他睁开眼,一个女孩子坐在床边,秀气的眉毛下,双眸如两弯清澈幽深的清泉。
“清……光……?”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又伸手揉了揉,手背上一阵疼痛,正扎着针。
闪清光似乎有些心事,勉强笑了笑:“你好点了吗?”
“好了,好了。”他大喜过望,挣扎着坐了起来,身子却过于无力,歪身靠在了床头。闪清光扶着他的身子,在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望着他憔悴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一红,嗔道:“你看什么!”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才知道‘剪水双眸’是什么意思。”
闪清光侧过脸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孟超然乐滋滋地说:“眼睑就像青翠的葡萄皮,里面藏有无穷无尽的秋水。不知道哪个仙人,拿起一把天上的剪刀轻轻地把它剪开,于是,透过去,一些幸福的家伙就可以看见那片秋水了。”
“那不流干了吗?”闪清光没好气地说。
孟超然大摇其头:“不流,不流……伤心了才流。”
他摇了两下,前额剧痛,只得停了。一看她微微地蹙着眉,看着自己的目光那么空洞,那么失神,他问:“是不是我说错了?”
闪清光摇了摇头:“你……你认为咱们俩合适吗?”
孟超然笑着,心却渐渐下沉:“为什么不合适?”
“你认为什么叫爱情?”她又问。
他沉默着。闪清光的视线顺着他手上的针、输液管滑了上去,悠悠地说:“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我知道,现在,我没有那种感觉。”
孟超然慢慢抬起头,一迎上她的目光,只觉胸口重重一击,一阵窒息。他勉强笑着:“永远也不会有?”
“那种感觉……我相信,是在一瞬间产生的。”
“难道不会是将来的一瞬间?”
闪清光叹了口气:“素心梅的种子今年没有发芽,以后,永远也不会发了。而且……我们谁也对将来负不了责任。”
他一动不动,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苦笑了一下:“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她犹豫了一下说,“谁也别再勉强自己了。”
“还有呢?”他的身子渐渐滑了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闪清光垂下了头:“我们还是暂时把座位分开吧!这或许对你有些好处,快高考了,我怕连累你。”
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微笑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爱怜:“你想做的你就去做罢。爱一个人,不就是要让她幸福吗?如果你想走,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你!”
“对不起。”她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旧笑着。
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小超,你……”
是父母!谢琬一看儿子成了这模样,失声哭了。孟家民则满是懊恼,低下了头。孟超然脸色突变,腾地坐起来,吼道:“走!你们来这干什么!走——”
谢琬扑到床边:“小超,昨晚是你爸不对——”
他一阵惨笑:“我还有爸爸?哈——走!你们不走,我把它拔了,死了干净!”
他伸手就去扯输液管,闪清光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别拔——”
“他们不走我就拔!”
谢琬见状,连忙后退几步,默默看了儿子一眼,慢慢退了出去。孟家民欲言双止,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孟超然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喃喃地说:“他们走了没有?”
闪清光出去张望了一下说:“走了。”
“你……也走罢。”
闪清光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孟超然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摘下了输液瓶。
5
大学桥上,闪清光偶然回头,看见了一个孤独、虚弱的背影,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提着一个输液瓶,垂着头,脚步踉跄地走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6
孟超然到了一家小医疗所,刚躺下便昏了过去,黑暗……孤独……孤独的黑暗……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声抽泣,他睁开眼,一个模糊的背影坐在面前。他想睁大,眼皮却像压了座山……山上有一个白衣的女孩子。
“小萱……”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的身子抖了一下:“小萱走了,不在。”
“她去哪儿了……她……也不来看……”一句话还没说完,头脑一阵昏乱,又晕了过去。脑袋重重垂下的刹那,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她在开封,河大二附中,很远很远,她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7
一直在医疗室躺了两天,病情才略有好转。林芷霞连课也不上,一直陪着他。父母没再见到,倒是芊芊来了七八趟,一呆就是大半天,把棒棒糖、雪梅等小孩子的零食摆了一大堆。同学们也常来聊天儿,闪清光……再也没来。
两天里医疗费花了二百多,他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林芷霞告诉他,钱是他父母让芊芊捎过来的。
回到教室,他的同桌已换了个人——徐文婥。闪清光远远地坐在了最前排的角落。他也没再回家,在寝室和马小奇等人挤在了一起。又过了一星期,头上的纱布才折了,身体也完全康复,只是额上,永远留下了月牙形的深深的伤口。
他记起了最后一次昏迷前的迷梦。纱布拆去的第二天,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大学桥,背了个背包,在距高考仅有100天的时候,独自踏上去开封的路。
丹邑到开封路经郑州,他坐上长途汽车,到了郑州已是中午。他来过一次郑州,记得火车站就在汽车站对面。进了火车站广场,只见到处是人,不是七就是八——乱七八糟,横七竖八。有的围坐成一圈儿,有的堆坐成一堆儿,有的并排躺成一行儿。人乱,行李倒挺细心。他早闻火车站是郑州首乱之地,但在学校听人说起:郑州有三乱,郑大财院火车站。火车站排名第三却不免令他产生小觑之意。
他进了广场,见人虽多,却也不乱,不由安心了许多,四处寻找售票大厅。正走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跪在了面前,一句话不说,只是伸着手。他不大明白,问:“要钱?”
小孩子张张嘴,啊啊几声,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原来是个哑巴。他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没人对此事大惊小怪的,偶尔有人看上一眼,一脸的漠然。
“起来,起来。”
小孩子一动不动跪着。他笑了笑,掏出两块钱塞给他。不料这一掏钱掏出了麻烦,他正自得意,忽然发觉自己被包围了,身前左右全是小孩,足有十二三个,一个个脏兮兮的伸着手。他又好气又好笑,喊:“喂!你们怎么都问我要?我又不是财主!走开吧!”
谁知小孩子们不但没走开,反而越聚越多,就像平地里冒出来的。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不由急了,一转眼看见十几米外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要饭的托着个碗拄着拐棍跳来,他吓了一跳,那人一条腿跳得其快如飞,比袋鼠还敏捷,比正常人跑得都快。他大叫一声冲出包围圈,向着跳来的乞丐喊:“追得上我,就给你!”说完哈哈大笑,转身就跑。
一个小伙子在前面跑,一个一条腿的乞丐,十三四个小乞丐在身后追,其势甚是壮观。直到孟超然跑进了售票厅,门口有警察,乞丐们才不再追来,蜂拥在门前久久不散。
他向周围看了看,不由大奇,心想:“这么有趣的事怎么没人笑呀!每个人都绷着一张脸,冷漠得像是戴了张面具,有趣。”
他买了张车票,信阳至商丘的236次列车,12点多发车,到了车上,竟然没有一个空位,挤得满满的,不少人站在过道上。人们脸上的表情呆板、冷漠,然而又透着机灵,防范姿态十足。
他大为兴奋,心想,火车上真乃五谷杂粮荟萃之所,什么人都有,一节车厢就像人的一节大肠,走一站泻一站。他自得其乐固然有味,然而站了一路的确不舒服。
8
破落贵族,开封。
开封城的确很古老,古老得让人看不穿它的历史,同样,也古老得让人看不到它的未来。它积淀得太多,黄土层压在它身上,抖不落,扛不动,可它还要扛着,把自己扛得半新不旧,扛得疲惫不堪。它不像邻居郑州,没有载荷,没有负担,也没有记忆,一心一意使自己尽量摩登起来。它不行,它得跟在郑小姐的高跟鞋后面挑着文化的挑子,历史的担子。但再古板的老书虫也禁不住一路上的香风暗度,秋波频洒,小广州、俏深圳、洋浦东、浪珠海不断抛来的媚眼使它心神不定、心猿意马、心花怒放、心乱如麻。于是展现在孟超然眼里的七代皇族便是一副皱纹沟里流香脂,苦瓜唇上淌口红的老来俏模样了。
一出火车站,孟超然发了好一阵子呆:“这就是那个有铁塔,有龙亭,有大相国寺,有包青天夜审阴日断阳七侠五义御猫展昭白眉徐良的地方吗?”
其实不怪他这样想,国人印象中的开封,甚至开封自己的宣传也总给人一个它依然生存在一千年前的印象。宋代文化至浓至烈,影响深远。试想,叹为观止的绘画,古老神秘的方法,百代巅峰的诗词,一泻千里的雄文,众口相传的英豪,千年正统的理学……仅凭一项就足以光照一个时代,而这一切统统聚集在一个宋朝,统统聚集在一个城市!这意味着什么?
人们心目中的开封已经定型,就像郑州的“商城”,上海的“龙头”,深圳的“窗口”一样定型,无可改变。孟超然坐上公交车进入市里,一路忍不住难过,眼见得街道斜窄,市面凌乱,房屋破旧,经济凋敝,他不由生起一种抚今追昔之感,连寻访白小萱的心也淡了。
他查了查地图,河大在古城的东北角,河大第二附中在河大东面,3路公交直抵学校。他看了看牌子,确认无误后走进校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大概快上课的时候。
学校并不大,教室并不多,只是绿化得比丹邑一中强多了。他在校园内徘徊着,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怎么找小萱呢?他并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的,总不能一个一个地问吧?
校园里有不少人在活动,有的还只是小娃娃的样子。“难道弄错了吗?有两个附中?一个附高,一个附小?”
他疑惑不解,扫视了一下,外面绝没有小萱,于是信步走向教学楼找个人问了一下,一个男孩指给他高三年级的教室。一个班并没有很多人,他从门窗往里扫瞄,一直瞄完整个高三也不见有白小萱。他有种情怯的感觉,既想见她,又怕见她,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
“打听不打听呢?”他托着脑袋躲在树荫下沉思,这种感觉就像在拔渔夫从海里捞出来的黄铜瓶的盖子,“一阵烟雾,飞出来的是妖怪,还是仙女?”
他胡思乱想着。
“小萱的模样我还认不认得?还是那双调皮的小嘴巴,一笑就弯起来的眼睛?……我见了她说些什么呢?说我的烦恼?父母不要我了,要离婚了,清光也遗弃我了……不成不成!断断不成!说我闲得发慌,旅游来了?快高考了呀!……那么就说我想她……她会不会感动得哭呢?她可真好哭,每次哭了我都得哄她……一年多也没见她哭了,我瞧瞧泪水还多不多……”
他心神想入非非,眼珠子却不停转着。大门外,一个男孩子骑车带着个女孩子进入学校。他见那个男生一表人才英俊潇洒,气质极是不凡,心中不由羡慕,心想:“此人的气质几乎可以与清光相比,只是他的家长肯定是河大的教师或教授,从小培养,又生长在城市,不算希奇。而清光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却是在满院的花香草色中熏陶出来的,有灵气。”
他打量着那个男的,见后座的女孩和他亲密的模样,想来关系非同一般了,不由动了好奇心,仔细打量起来。她的脸掩在男孩肩后,看不到,飘入眼中的,是洁白的裙子,洁白的皮凉鞋,头上扎着洁白的……飘带……他越看越心惊,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
自行车在十几米外划过,转入车棚。转弯的刹那,他看见一张洋溢着甜蜜的笑脸,他惊呆了——小萱!心口重重地一撞,他眼前发黑,软软地坐在了台阶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眉心擂了一拳仔细地看。
果然是白小萱!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一切的一切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就是她拉着那男生的手一晃一晃的频率他都熟悉。他知道她的手握得有多重,知道她握着那人的哪几个手指,知道她的小指勾在他的无名指上……他知道……
“喂,孟超然,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哎,可不准笑人家啊……”
“你这种与众不同,就是站在很多人里面,让人首先一眼就注意到你……”
“超然,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乐……”
“……每个人都斗不过命运的……”
“十年后的那一天,我在塔下等着你。”
三年了,她的第一句话直到最后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一切他都记着:她的甜蜜、她的悲哀、她的泪水、她的离别、她的临别一吻、她的十年相约……他记着,而她忘了。当他遭受着高考的煎熬、父母的遗弃、心上人的绝情的时刻,当他不辞劳苦一腔渴望地寻找她的时刻,她用行动告诉他——她忘了。
孟超然木雕泥塑般僵住。幸福的人儿手拉着手跑着跳着笑着远去……白色的衣裳、白色的裙子、黑发、白色的飘带……风一样远去,吹尽了笼在幸福和荆棘上的磨碎了整个生命而扬起来的晨雾。
不知站了多久,刺耳的铃声惊醒了破碎的迷梦,孟超然抬起酸痛的腿,抬了起来,却没踩下去。他仰起头望望整个校园,一片寂寞,一片沉默。他咧了咧嘴,忍不住哈哈大笑,忍不住热泪横流,朦朦胧胧不知不觉中,人也离开了她的世界。
往北不远就是铁塔公园,高高的铁塔从重重的屋脊房顶穿出,直刺长空。他一路受着招引,来到公园站口,进了大门,隔着铁栏仰望铁塔,时空隧道般的神秘加上一句凄楚的誓言,他的心像磁铁般向铁塔飞去。
铁塔始建于北宋,并非铁做的,而是砖石琉璃瓦结构,只是其色如铁,故称铁塔。兼之历经上千年的洪水、狂风、地震、火焚以及人为的破坏尤能屹立不倒,雄姿如旧,称为“铁塔”也不算过份。
孟超然花了二三十块钱买了票,刚要进去,忽又恨了起来,把票撕成粉碎,心想:“不到2005年践约之日,我绝不进铁塔!”
抬头望去,一群白色的鸽子在塔顶盘旋,忽散又聚,停在塔上,忽又一散,“蓬”地四散而飞,隐入渺渺云霄。他心中一动,一股东西膨胀欲出,一个句子迸进脑海:“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他急急忙忙掏出笔,拿着笔记本躲在墙角,胸中的感情喷泻而出,淌过笔端现于纸上。
〖我情愿是一只飞鸟
日日飞上屋檐外那座古塔的顶端
以生命与生命的贴近
去追寻,那一缕缕载酒狂歌的诗魂
西风残照只是一身苍凉的装饰
你的心里究竟埋葬了多少故事
为何不见衣衫上斑驳的酒痕
荒城外,诗人不忍惊扰的静宓
已被多少双脚步所踏碎
黄河的风沙吹暗了黄昏的刁斗
是谁的叹息,穿透了万丈的黄沙
带着淤积的暗流冲进我的耳鼓
我循着明灭的灯标,叩问滚滚尘埃
蓦然一望,满头已白发苍苍
人间究竟轮回了多少岁月
你的灵魂献与了祗园的隐者
任那拈花的妙手弹指一挥
抹去了层层面目只留下蛛网与尘土
生命,化作了无语的墓碑
而我,被安排了怎样的过去与未来
为何你以满地的青苔掩盖着我的泪痕
难道你不见——不见我的鲜血
它在你苍老的肌肤上凝成了不灭的胎记
——待我以我谜一样的命运来祭你
可叹黄花美酒已被穿梭的日月所侵夺
我只献上我落魄的衣衫满面的霜尘
立于遥遥的宇宙中横着锈蚀的古剑相问:
如果有一天,生命将我抛弃
你是否让我踏进
你尘封的塔门?〗
他长长出了口气,写下了名字:古塔。将笔狠狠摔到墙上,将这篇谜一样的诗稿塞进了背包,一时心神畅快,轻松之极,像抖掉了背了多年的包袱。心碎的离别,父母的遗弃,家庭的破碎,至友的反目,心上人的背离,高考的重压,大学的绝望,成绩的不如人意,老师的鄙视嘲讽……这一切一切算得了什么呢?我自有新诗一篇。生活中种种的感情种种的折磨都只是过眼云烟,都只是人生的体验。它会让你洞察感情洞察人性,让你了解世间百态,让你踏上文学的巅峰。
什么才是价值?生命转眼即逝,人生不过百年,能够流传不息的才是价值,能够永恒的才值得追求,追求不到了才叫痛苦!那些痛苦,叫什么?
“庸人自扰!”他哈哈一笑,挥挥手,告别开封,带走了一篇诗稿。
第九章
1
5月12日,距高考仅有46天。
进入5月,天气突然就热了起来,太阳由吊死鬼荣升阎罗王,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得学生们汗流浃背、叫苦连天,然而没有人敢有丝毫的懈怠。46天,刀压在脖子上,弄不好自己就得成了吊死鬼。每天五点起床,十一点多睡觉,每天学习达十五个小时以上,所有的学生都是提着脑袋来拼。
生存还是灭亡,就是这个问题。
许红康更觉得冷森森的刀尖抵到了睫毛,对徐文焯的思恋有增无减,可那胸中的块垒却浇不透煮不烂砸不碎,日日夜夜煎熬着他,使他犹豫不决苦恼不已。学习,如何能够静心?
他看了看徐文焯面对试卷专注的神情,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班里异常安静,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了门口,他一愣,转头一看——政治范!
政治范刚到门口,又慢慢停了下来,望着成片的面孔,一言不发。几个月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已变得灰白,原本僵硬如铁的脸皮肉松弛,眼泡下垂,怔怔地望着班里,眼中散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许红康知道他患了喉癌,切除癌肿后损伤了声带,只怕这辈子再也不能教书了,那倒背如流的政治课再也不能听到了。虽然很多人都曾被他简单粗暴的作风伤害过,但人同此心,一念及此,大伙儿也不由有些黯然。没人说什么,同学们默默地看着他。
政治范缓缓扫过全班,想要寻找往日熟悉的东西。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喜欢的、厌烦的……但这些将再没有了意义。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终于,他黯然垂下眼皮,默默走了出去。
一个告别课堂的日子,一个为面前的一张张面孔熬尽一生的老人。可是,他的悲哀,他为之付出的人能明白么?为了和他所关爱的学生在一起,为了能站在课堂上,他几次推辞了副校长的职务,而甘愿做一个年级组长,做一个教务主任。这种情操令同仁们钦佩不已,因为他们也在教育界,和他面对的是同样的人际关系,工资、奖金、福利、权力和地位的选择,他们知道自己做不到。但他做到了,舍弃得义无反顾,舍弃得无牵无挂。这一切,只为了要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只为了能亲手送他们上大学,亲手铺就他们出人头地的路。可是,这一切,他的学生能明白吗?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他的学生非但不明白,而且没一个对他感恩戴德,没一个对他充满崇敬,相反,他们对他只有一种感情——讨厌,只怕他立刻就要倒下。
他为学生们呕心沥血,不假,为学生们兢兢业业,不假,但他却只关心他们的成绩,只把学生当成了“学生”,而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他们需要自尊,需要友谊,需要玩耍,需要异性的关心,需要引人注目,需要卖弄长处,需要心与心的沟通,这一切,他不明白,忽略了,排斥了,无心地将脚踏了上去。在他的观念中,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教育的人,而不是一个人格的人;在他的实践中,他所给予的是知识,而不是爱。没有播下爱,便无法收获爱。这——他懂了吗?
方才一刹那的震撼与感动很快随之一去而消失,班里又恢复了一贯的紧张。这一转化的片刻,突然有一种羞愧与内疚的情绪触动了许红康,他不能自抑,站起来追了出去。政治范已在走廊外消失。“他需要我,可我能说些什么呢?”他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门边靠墙第一排是马林涛和沈丹,两人正小声争执着,沈丹说:“照片后这么大的空白,你就写你的名字呀?”
“那你说写什么?”
“画个圈儿吧!”
“圈儿?”马林涛糊涂了。
“就上面尖下面凹的那种。”
马林涛更糊涂了:“要画素描,你找林芷霞去。”
“傻瓜。”沈丹气得鼓着腮,“小心!”
“什么小心?”他简直稀里糊涂成了浆糊了。
“桃子!”
“啊?噢——”马林涛恍然大悟,笑嘻嘻地画了起来。
许红康听着,想着,心不由酸了,回头望了一眼教室,刚好与徐文焯视线相碰。对方的视线宛如一把铁锤,砸散了他的目光,砸进了他的脑海,他慌忙转身,跑上了操场。
“许红康。”后面有人叫。
他一回头:“徐文焯?”
徐文焯气喘吁吁地停下:“还有一节课,你干嘛跑到这儿?”
“快高考了,心里烦,老心神不定,就出来透透气。”他说。
她笑了:“你成绩那么好,还怕考不上吗?”
“当然考得上,不过我要考的是北大。”他走到梧桐树下,望着斑驳的天空说。
“我觉得你有目标当然好,可是别太执著了,非北大不上,非考上不可。这样你的压力太大,临场发挥……”
她有条有理地说着,他早已充耳不闻,心神飘荡了。美丽的少女青春年华,玫瑰般的脸上洋溢着信心的魔力,他的眼神被粘在上面,再也移不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不说话了,正瞅着他,目光一碰,她毫不退缩,他却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望去,她依然凝望。漆黑的眼眸中,是什么?一片桐叶飘落,颤了一颤,划过眼前,正好遮>断了两人的视线。桐叶落了,他的目光也落了,“曾经,我害过一个女孩子……”
徐文焯一惊,仔细地听着。
“我家在丹河河谷旁,那里很贫困,却有三种特产:生姜、烟叶和柿饼。一个邻居靠倒卖生姜和柿饼发了财,因为他爷爷就是解放前村里最大的财主,别人就叫他许财主。他想再修起来解放前的深宅大院,可原来他家的门楼现在已成了我家的茅房,于是他就逼我爹拆茅房。我爹一口回绝,他就想尽法子逼他。”他慢慢说着那个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故事。
四年前,这场战争曾轰动全村。许财主请了七大姑八大姨,个个都是从骂街的泼妇中筛选出来的重量级选手,围了一圈儿对着许红康家骂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行人远避儿童紧趋;从上八辈骂到了下八辈,从亲儿子骂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歪亲戚。许财主侍候周到,后备物资在大街上摆了一溜,骂渴了有汽水,骂饿了有蛋糕,骂累了有躺椅,骂烦了有录音机。他自己则是个君子,君子既不动口也不动手,风度十足地搬个躺椅在房檐下跷着脚抽水烟袋。
许老爹要有心脏病早就到阴曹地府找他爷爷拼命去了,可气又气不死,躲又躲不了,想对着骂功力又差,达不到那层次,还没出门就挨了一脸唾沫星子。至于许红康,拎着铁铲刚出门就傻了眼——全是一帮老婆子老太太!一家三口受尽了欺辱。
“海儿是我小学到初一的同学。”许红康痛苦地揪着头发,“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付出。等到她为我付出了,我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
后来,许大妈想了个法子,?一家人早出晚归,每天铁将军把门。许红康和许老爹又加以发扬,每天出门前先到许财主家门口骂一顿,待骂手们倾巢而出,立刻逃之夭夭。两人都没读过孙子兵法,这招却深合兵法之要——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这种反击颇见成效,许财主气得差点吐血,老婆子们愧得差点上吊。但终于有一天,没走利落,让人给堵到屋里了。老婆子们一个个积了满肚子怨气,骂得更加恶毒。
“许大愣、许大憨、许大胆、许大孬,你就恁不是人呐!恁不是东西呐!你占着茅房不让人家拉屎,占着粪坑不让人家盖房,你要断子绝孙啦!……”
“老天爷咒你!菩萨奶奶咒你!灶王爷咒你!仙姑奶奶咒你!三星七曜二十八洞神仙全咒你!让你要钱没的挣,要福没的享,要命没得活——让你要孙子都是没带把的,要孙女都是没带花的!许绝户,你——”
“他大婶,都断子绝孙了还啥孙子孙女的!你看我的,许绝户——你睁开眼看看,你拉开门瞅瞅,阎王爷拘你来啦!无常鬼索你命啦!老棺材瓤子,你还能活几天儿?你缺德带冒烟儿拐大闺女坑小媳妇阎王爷都给你记着账呢!让你儿子明天就出车祸掉山沟。你死了都没人埋,都没棺材——”
许红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海儿一直在旁边的人群里瞧着,她们一咒骂我,海儿忍不住了,走出来喊:‘你们骂谁呢!’唉,她哪里知道生活的残酷啊!”
徐文焯想说一些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一无所知,只好听着。
那些老婆子们以为这下子许老乌龟终于露头了,不料一看竟然是个小姑娘!气不打一处,当即有婆子问:“你是哪家的偏房?是不是许老乌龟又拐了一个?”
所有人,无论围观者还是许财主的人马一齐大笑。海儿涨红了脸,说:“本来敬着你们老,谁知越老越不是东西,一张嘴比许财主的大门还臭。”
老婆子们心中恼怒,但有一个问题大惑不解:“咋比俺侄子的大门还臭?”
海儿笑了:“他的大门要盖在茅房上呀!”
许家三口大觉解气,齐声大笑。老婆子们气得好玄没蹬了腿,一齐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什么她是许红康私养的小老婆,白胖儿子都抱了好几个了,有据为证——不然他家为啥老锁着大门?
“当时她们骂得非常恶毒,村里很多人都在场,都害怕许财主的财势,不但不敢说一句公道话,反而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嘲笑起哄。海儿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了。”
“当时你在干什么?”徐文焯凝视着他。
“我……我不是人!”许红康目光呆滞,一拳砸在自己眼眶上,“……海儿的名声在村里从此就臭了,在学校也臭了,辍了学。后来,海儿爹到我家去,说只有和我结了亲才能救她。我坚决不同意,我……我还想着……考大学……出人头地呀!”他眼泪滚滚,哽咽着说:“海儿……从此,神经就有些失常了。我……害了她一辈子,我他妈太自私了……可是我没有爱过她呀!”
面对着这种悲剧,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总是不明白,两人对对方的感情,彼此心里都明白,可他为什么总是逃避,总是不敢有丝毫的表白?现在,她明白了。
“我还有资格去爱另一个人吗?”他问。
2
5月18日,距高考仅有40天。
“超然,你妹妹找你。”林芷霞叫他。
孟超然走出教室,芊芊在外面等着,一见他出来,脸上像开了花:“哥哥,妈让我来叫你回去。哥,回家住吧!这几个月我很想你呵!”
他疼爱地捏捏她的脸蛋,妹妹已经由以前的小不点儿长得跟自己齐肩高了:“哥哥快要高考了,忙得很,不回去了。”
“不嘛!”芊芊晃着他的手,“哥,妈说正因为高考了你才要回去,让你安安心心复习功课,考上大学。”
“安心?”他哼了一声,“我在这里才安心,回去反而安不了心。”
“哥,回去吧!”芊芊哀求着,“妈妈每天都哭,睡不着觉。我也陪着妈妈哭。哥,我学会做饭了,擀面条,捏饺子,我都会,回去我做饭给你吃。”
“超然。”林芷霞已经在称呼上省去了他的姓,“你还是回去吧!”
孟超然看着她,没做声,半天,摇摇头:“你不明白的。芊芊,你先回去,给哥哥捎样东西。”
“捎什么?哥哥你说吧!”芊芊见有重任,高兴起来。
“你能办到吗?”
“一定能!”芊芊保证道。
“要办不到呢?”
“办不到……是小狗!”
孟超然和林芷霞一齐笑了。
“好。你给我捎句话,说要想让我安安心心考上大学,就暂时不要来打扰我,考完试我会回去的。就这个。”
“哥,我也不能来吗?”芊芊委屈地说。
“你怎么不能来!哥哥随时欢迎你来。”
芊芊脸上舒展:“嗯,我一定捎到。哥,你要好好学习呀!你一直这样教我的。”
“会的。你快回去吧!”
林芷霞叹了口气,目送芊芊远去,问:“你真的不再回去了吗?”
“你向往地狱吗?”孟超然淡淡地说。
3
进入六月,教学秩序混乱起来,高考报名、交费、拍照、体检……手续一个接一个。学生们也无法安心学习了,眼看着高考日益逼近,他们的心几乎要爆炸一般,和闷热难耐的天气融为一体。每个人的内心都笼罩着一股大难临头般的紧张、焦虑和恐惧,秒针的每一个颤动就像大铁锤在心脏重重地砸了一下。最近几天,马小奇小便频繁,频频往厕所里跑,一拿起书一碰上难题就想撒尿。许红康则是失眠,晚上翻来复去,辗转反侧,脑子里空空如也,既不想什么也不担心什么,就是睡不着,第二天总是精神疲惫,连打瞌睡。孟超然噩梦连连,脑细胞日夜活跃;而杨辉则精神亢奋,天天看武侠小说,要么就往迪厅录像厅里泡。几乎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心神不定。不过也有令人惊讶的,马林涛竟然毫不为高考所苦,仍旧一副宠辱不惊恬淡自然的洒脱气概,学是学,玩是玩,该怎么着仍怎么着,背背英语单词,和沈丹嘀咕几句悄悄话,令人惊煞羡煞。
许红康实在忍不住了,提醒他:“距高考仅有17天。”
“我知道,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呢!还描上了红框,醒目得很。”
“你怎么不急?”
“急?”马林涛反倒糊涂了,惊讶地问,“我急?干嘛急?嫌高考来得太慢么?”
许红康张大了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林涛问:“你又急什么?怕考不上?我还有信心呢!既然不愁考不上,那你急什么。你听我说,别把高考看得太重了,一门心思考北大,能考到哪儿就考到哪儿。千算万算算不到的事多着呢,得留条后路。”
许红康也不知该说什么,困意袭来,重重叹了口气,睁着眼皮背政治题去了。
这也难怪他们,高考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心灵的折磨史,它实在太重太沉,像山一样压在这些稚弱的背上,让他们在十八九岁的年龄里为他们的一生负责。这是一场残酷的戕害,他们的情趣,他们的人格,他们的好奇,他们的爱心同着一场场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考试消耗殆尽,到头来,为大学培养的是一台机器,为人生培养的是一个懦夫。当他们有一天站在人生的尽头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回顾前尘,谁能说得出他那样的话呢?他们会悔恨什么呢?几十年前的7月7日的这一场赌上了他们终生的命运和前途的考试吗?谁能想得到改变了一生的契机竟会是十八九岁少年时的一场考试?可是,纵然赌不起,他们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只是躺在宿命的肉案上。”几十年后的老人想。
4
6月30日,距高考仅有7天。
马文生站在讲台上安排最后日程:“明天,7月1号,初三中招考试,一中是个考点,待会儿第三节下课就可以回去了,放假三天,7月3日晚上上课。”
下面立刻响起了喧哗声:“什么,放假?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放假!”
“学校还让不让我们复习!”
“别吵!别吵!”马文生摆摆手,“历年都是这样。复习好坏并不在于这三天,这也是劳逸结合,回去好好休养,3号来了,精力充沛点儿,一鼓作气拿下高考。好了,放学后……许红康、徐文焯、杨辉……你们七八个人留下来安排考场。”
“不回去,不回去!”老马一走,底下便嚷嚷开了,“回家三天,功课得忘三成……三成啊!同学们——分数有多少!”
“同学们!”徐文焯快步走上讲台,“机会是自己创造的,要我说,每个考场只用30张桌子,多出来的,咱们搬到操场的树荫底下,在操场上学习。好不好?”
“好!”众人异口同声大吼,接着一哄而散,分头行动。
孟超然沉默不语,这些日子来,他总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激动和恐惧,就像战士上战场前想留下家书一样,他总想找个最亲切最温馨的人倾诉一番,可……能有谁?清光如冰,小萱如梦,父母如刺……弘扬,也是心头解不开的伤痛——姥姥?他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飞回南台。
他打定主意,默默地拿了几本复习资料装进背包。林芷霞总是关注着他,一见这举动,赶忙过来问:“你还是想回南台吗?”
他点了点头,林芷霞一脸忧色:“快高考了。”
“正因为这个。”他说,经过病中她细心照料了他两三天,后来又日渐密切,他已经慢慢感受到了一种负担,“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归宿的。”
“归宿……”她念了几遍,问,“你的归宿是在南台?”
他点点头:“一个伤心地。”
她笑了:“伤心地有什么不好?只要有归宿感就行。像我,连这样一个伤心地都没有。”
“会有的。”他随口说道,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当,忙说,“会有一个能够让你产生归宿感的如意郎君、白马王子。”他笑了笑,“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总会有的。”
林芷霞突然脸色苍白:“你……希望他在以后出现吗?”
他愣住了,突然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一刹那间心潮如惊涛怒卷骇浪狂涌,但瞬间便平静了,麻木了,如一口枯井,如一层枯皮。他说得很慢很慢:“曾经,我对过去很害怕,对未来很怀疑。过去我无法负责,未来我无法把握,我只能珍惜我的现在。可是现在带给我的是什么呢?你也知道。芷霞,我告诉你,你记住:过去是一场梦,未来是一个谜,现在,是一场欺骗。”
他默默背上了背包:“现在,你看到的是它的幻象,它在欺骗着你的眼睛。”
他没有勇气再看她的脸,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教室里,纷乱的身影中,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宛如被高山抛掷在水流中的玉石。
5
姥姥的脸上又添了几条皱纹。最幸福的笑意,只能更令人感到难过。已是黄昏,舅舅们没交电费,被停了电,屋里一片昏暗,孟超然点上只蜡烛,放到姥姥面前:“快要高考了。”
姥姥把面条切得很宽:“吃好点儿,别坏了身子。姥姥这里也没啥,就是鸡蛋不缺,待会儿给你煮一些。上考场去,饿了就吃几个。”
他想笑,没能笑出来:“我怕考不上了。”
“考不上有啥?”姥姥一边忙碌一边说,“别学王兴茂那孩子,考不上就不回家了。在外头混不好,家里人还能不当你是自家人?说来兴茂爹五十岁的人了也不懂事,自个儿的孩子也不心疼,说啥考不上丢村里的人。村里丢啥人了?前年他侄子偷东西叫判了刑他也没觉丢人,考不上大学倒丢人了!小超,安安心心地上学,考不上也好,听你爸说考上了还得跑老远去上学,姥姥舍不得你走啊!”老人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孟超然鼻子一酸,泪珠滚滚而下,急忙背过身去。
“姥姥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儿?你从小就跟姥姥在一块儿,十几年了……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裳,小时候连裤子都反着穿……睡觉又沉……这要到了外头,人生地不熟的,谁照顾你呀!小时候受了欺负,你还能回家找姥姥,以后……谁疼你呐……”
想起童年时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场景,孟超然心似刀割,泣不成声,使劲捂住了嘴。
6
7月1日,距高考仅有6天,香港回归。
虽然是百年盛事,中华民族的一大喜庆。高考在即,领导们也顾不得抓政治任务,高考任务要紧。虽然时事政治上背了一年多,但事到临头,甚至提都没人提。香港在大学桥暴热的空气里悄然回归。
比起受国家培养的学生们,受社会培养的社会小青年倒更具爱国情怀。西关街的一个院子里,五六个小青年围着电视机兴致勃勃地观看回归庆典,一个小青年嘻嘻哈哈地学郑智化唱道:“日不落帝国向中国投降……吼——哈……吼——哈……”
“他妈的!”一个大脑袋家伙叫道,“有仇不报非君子!已经等了半年了,就等这一天了。今天已经是7月1号……快了……说吧,怎么行动?”
“揍他!”一个长发青年说,“打残了他!最起码也得让他在床上躺七八天。他不是死过一次吗?让他再死一次!”
“揍?怎么揍?”另一个青年说,“这小子缩着不出来,你敢到大学桥去找他?”
“上次那四个家伙的来历查清楚没有?”又有人问。
“没有,”大脑袋回答,“看样子是老手了,戴着专用的面罩,做得特干净,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来。先说说怎么对付那小子吧。”
长头发沉思良久,忽然说:“我有个主意,保准能毁他一辈子,让他受够白眼。”
“什么法子?”众人纷纷问。
“过来。”长头发一招手,几个脑袋凑到了一块儿。
7
7月2日,距高考仅有5天。
这是一个动人的景致,操扬的树荫下,教学楼后的角落里,体育看台的台阶上……到处是学生,密密麻麻聚集了四五百名。太阳咝咝咝地狞笑着,躲在树荫下也汗流浃背,但几百号人,没一个抬一下头,只听见低低的背诵声。
卢永川抬起了头,只觉脑袋都要胀裂,血液都要烤干了。他望了望,忽然在远处一个梧桐树下的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徐文焯。他的心一抖,几多往事袭上心头,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出教学楼下的阴影。
徐文焯也发现了他,抬头望去。
对视中,他一步步走近,越来越近……他感到心很迷惘,脚步很局促……退回去已是不可能了。旁边的一棵梧桐下,树荫处,一个人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地下,地下是平坦的土地。他长出了口气,快步走了过来,问:“周启,你蹲在太阳底下干什么?”
周启听出了他的声音,头也没抬,说:“天要变了,蚂蚁们正搬家。”
卢永川好笑之极:“快高考了,你还研究这个?”
周启扬起脸,正色说:“你不懂,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越应该多关注别的东西,它能告诉你很多。首先,你看着蚂蚁们忙忙碌碌的,你就会想,一想,你的心自然就会静下来,人也轻松下来。更重要的是……”他伸手在蚂蚁的路线上重重一划,蚂蚁们立刻望线彷徨,乱作一团,有几个蚂蚁已经绕了很远去寻找原来的路线。他指着这几个小生灵说,“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这几个蚂蚁中的一个?一旦有高考划断了我原来的路线,我就以为是自己搞乱了方向,昏头昏脑地去寻找?”
卢永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再看一眼徐文焯,她早已俯下身子继续复习了。
8
7月3日,距高考仅有4天。
夜,深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天上掉下一滴泪,砸入干涸的河床,他刚要去吮,泪滴嗤地化去,唇下是一片干裂的焦土,像他皲裂的嘴唇。他仰望长天,满腔悲愤,大叫一声:“天要灭我?”天无语,阴沉沉不透一丝气息。
他环顾四周,无星无月,无草无兽,更无人声。天地间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只有脚下干裂的河道,河上残破的石桥。
天上又滴下一滴泪,他张嘴去接,泪嗤地入土,他愤怒了,喊:“是谁在流泪?为谁流泪?”
天地间只他一人。
“你为我流泪吗?为什么肯为我流泪却不愿将泪赠送给我,救我一命?”
刹那间风云变色雷霆滚滚,天上涕泗滂沱犹如斩断了银河掘开了东海,隐隐听见鬼哭神泣之声。他全然不睬张口就喝,暴涨的河水倏忽而至脖颈,瞬息便有灭顶之灾,他大惊,顾不得喝水,连滚带爬逃至岸上。河水卷起巨浪狂嘶怒吼,翻腾滚荡,似乎潜伏着毒龙夜叉恶蛇怪兽一般。
他站在桥头,只觉对岸的虚无深处有无穷无尽的欢喜生生世世的福祉在等待着自己,背后又有千人万人的鼓励国家民族的重托在将他催促。他跨了一步,踏入迷雾的纠缠。
河面上突然大雾弥漫,毒龙夜叉纷纷在雾中现身,齐声喝道:
“你将走入生存的恐惧,
你将走入幸福的咒语,
你将走入孤独的宿命。”
他又收回了脚,鬼怪们哈哈大笑,响彻九重天。
突然,桥那边金光盛开,一个美丽的少女盈盈而立,金光盘绕结成莲花涌在她身周。她面目祥和,浅浅地笑着,扬着纤柔的手臂向他召唤。
金光突破桥上的迷雾,他看见了:“清光!”
闪清光含笑点头,秀发披拂,丝丝扬起。他不顾一切地向她奔去。
夜叉大叫:“我送给你天上地下最恶最毒的诅咒!”
毒龙大吼:“我送给你一夜间灰飞烟灭的财富!”
恶蛇冷笑:“我送给你心爱的人全遭横死!”
恶兽狂啸:..“我送给你命犯孤宿,永远孤独!”
他哈哈大笑,睬也不睬,向闪清光奔去。夜叉毒龙无声潜灭。
闪清光轻轻伸出手,洁白的手指散发出象牙的光泽。手就在眼前,再有一步……再有一步……
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石桥轰然倒塌,他裹着碎石尘土掉落河中,夜叉怪兽狰狞而至。
“清光救我!”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额上冷汗涔涔。寝室里一片黑暗,一片宁静。
“又做噩梦了?”许红康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孟超然喘了几口气,问:“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呀!数到七万九千六百三十六了还睡不着。看来不吃不行了。”
“什么?”
“安眠药。我买了两天了,怕对大脑产生负作用一直没吃。”
“最好别吃。”
“不能不吃,否则,我的精神就要垮掉了。”
“唉,少吃点儿吧!”
“两片,睡到天亮就行。”
9
7月4日,距高考只有3天。
夜十一点,舞厅纷乱的色光斑驳陆离,忽隐忽现,舞池里狂舞乱跳的人群像幽冥里乱舞的群魔。杨辉撞开周围的人从舞池里冲了出来,紧紧抱着一个纤秀靓丽的女孩子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咱们离开这鬼地方。”
摩托车在深夜的公路上疾驰,耳边爆响的风声宛如一连串的霹雳,轰轰轰地不绝于耳。大型汽车迎面驰来,带来狂潮怒涛般的风墙哗地推过,衣裳头发猎猎而舞。
“吱——”摩托车在一座公路桥上猛然停止。
杨辉望着灯火闪烁的长空,转身紧紧搂着后座的女孩子:“阿苏,阿苏!我实在忍受不了了。真他妈的折磨人,就像眼睁睁看着刀子往你肚子里捅。”
阿苏拍拍他的头:“辉,冷静一下。你爸不是说不管考好考不好都能让你走吗?”
“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怎么考的问题。三年高中,三年初中,五年小学,考了十几年,考了几百几千张卷子,为的就是考这一份哪!想想,怎么不让人心烦意乱!”
“冷静下来,啊?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你相信!你相信!”杨辉猛地一挥手,“我他妈不相信!我的感觉是穷途末路了。阿苏,给我点安慰……让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
车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留下一路的尘土,一身的孤寂。
农历五月三十,无星,无月。
10
7月5口,距高考仅有2天。
仍是那片桐叶飘落的地方,徐文焯站在树荫里,望着操场跑道。许红康在烈日下狂奔,汗珠滚滚而落,头发都被打湿了,汗衫紧贴在肌肤上。他却毫不在意,一圈儿一圈儿地跑着。
她再也忍不住了:“许红康,过来!”
他一愣,呼哧呼哧地来到她身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给你。”她递过一块手帕。
他看着洁白的手帕,一时没敢接。徐文焯生气地说:“擦擦汗,又不是让你吃。大热天的,太阳那么毒,你不怕中暑呀!”
“嘿。”他苦笑了一下,“每到下午就打瞌睡,我宁愿跑跑也不想睡觉,浪费时间。说不定这么一跑,就把瞌睡虫跑死了,一冲凉,再去看书。”
“听说你晚上失眠?”她关切地问。
他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她涌起一种怜惜,考虑了片刻说:“我回答一个你从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许红康惊讶地问。
“你是否还有资格爱另一个人。”
他一下子呆了,脸上表情急剧变化。
“你应该对她负责,但不是爱她,娶她。因为这样会毁了你的前途,从而也彻底毁了她。”
“为……为什么?”他嗓音有些生涩。
“因为只有你出人头地了,有出息了,有能力了,你才能救她,给她最好的治疗。只要你有出息,村里那些人的嘲讽自然也不攻自破。可是你们却不能够有将来,因为这样的话,恰好证明了那些谣言是对的,你该好好地活着,让她也好好地活着……”
树间起了风,梧桐叶发出动人的声响,一种凉爽的音符飘绕在两人身周。许红康仰头望天,慢慢地,长长嘘了口气,心中的结一剪而开:“我明白了。”
“可是……我还有资格爱另一个人吗?”他又问。
她没有回答。
11
7月6日,距高考仅有一天。
中午,发放准考证。学生们一下子沸腾了,也不管马文生在场,相互寻访着相邻的考号,相同的考场,你喊我叫,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加以组织,把相同考场的人招集起来共聚一处,事先联络通气。
马文生摇摇头,敲敲桌子,人群静了下来。他清清嗓子说:“你们的心情我明白……你们的举动我也明白……”
同学们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一脸的天真无邪。
“平时考试我严格监督,绝不允许照抄。可是这次嘛……能抄,就抄去吧!”
同学们鼓掌欢呼,对自己的班主任开明通达从心底崇拜。
“不过有一点,千千万万要小心,动作幅度别太大,别让捉个正着。”
同学们谨遵训诲,铭记在心。
“我可警告你们,考场上照抄,可以!但绝不要夹带资料,更不要蠢得夹带书本。书你能抄到什么?小纸条你能抄什么?告诉你,高考的答案就是让你拿着书翻你也翻不到,更严重的是一让抓着就人赃俱获,后果可想而知。”马文生声色俱厉,正气凛然。
底下有人咕哝一句:“我们的一百二十块钱报名费里还有十块钱招待费,监考老师也应该手下留情的。”
同学们聚精会神地望着班主任,显然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手下留情?那也有个限度,你要往左右稍微歪歪脖子,或许警告你一声,但要前瞅后瞅的,人家就不警告了。”
“那干嘛?”有人问。
“在考场记录上记下你的考号。不管什么原因,一记下,扣50%的分。而且监考都是外县来的,对咱们大学桥嫉妒久了,巴不得你出个什么错。招待费能不能糊住人家嘴,难说得很!”
同学们面面相觑。
“你们……好自为之。下午熟悉考场去。”
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纵容,老马走后,学生们更无忌惮,本班找不到同舟共济者,甚至拿着准考证到外班去查访。杨辉拿着准考证撒了一阵子欢儿,碰了一鼻子灰。他在第三考场,本班 540c." >同学只有许红康、林芷霞、徐文焯。林芷霞是艺术生,成绩虽一般,但录取分数低,她并不担心,杨辉也靠她不上。徐文焯22号,他是11号,离得远远的,解不了近渴。他又怀着一线希望找许红康来了。
“红康,你多……多少号?”
“18号。”
杨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话也懒得说,怏怏地走开。
全县约1400多名考生,分为两个考点,理科生在本校,文科生在实验中学,县城北区,离一中三四里地。
实验中学共设十九个考场,每个考场30个考号,按照“七七八八”的次序排开座位。此刻考场已经封闭,学生们只能隔着窗子看。这次的目的主要是让他们认清考场,记住自己的座位,免得临行慌乱弄错了地方。
杨辉狠狠地瞪了一眼11号,见位于第四排,完全暴露在监考老师目光之下,心里更凉,拍了拍身边的许红康,问:“你的呢?”声音有气无力。
“第四排……第……”许红康仔细瞅着说。
“啊?”杨辉一愣,拔开他说,“我瞅瞅。你是哪个第四排?”
“横的第四排,竖的第三排。”
“啊!啊——哈!”杨辉兴奋地直跺脚。原来按“七七八八”原则,也就是第一、第二竖排排七个位置,第三、第四竖排排八个,这样一来,第11号和第18号恰巧拴在了一条横线儿上,成了拆不散、隔不开、剪不断、揉不乱的鸳鸯鸟并蒂莲!
许红康是全班及全校的泰斗!文魁!状元!重量级选手!超重量级明星呐!
“这下我有救了!”杨辉欣喜若狂,一把抓住许红康这根救命稻草,“红康,你看我在那儿!咱俩可真是有缘哪!”
许红康顺着他的手指瞧了瞧,两个座位竟然在一块儿,隔了不到半米!他嘴里嗯嗯啊啊应付着,心里却暗暗叫苦。
“红康,走吧!还没看够呢?”孟超然在楼下喊。
许红康答应一声就走,杨辉连忙跟了上去:“哎,红康,这次可要照顾兄弟一点儿了,咱们也算缘份,对不?俗话说……拆不散的兄弟,忘不掉的同学。”
“看机会吧!咱们虽然在中间,可正对着监考……有机会会关照你的。”
“机会是人创造的嘛!红康,事成之后……别说事成了,只要沾上分数线的边儿,我请客,丹邑大酒店……不,太次!市里的,凤凰大酒店!”杨辉以情动之,以礼诱之。
许红康心中烦恼,他知道事关重大,监考可不认人,管你被抄的照抄的,一记上记录就全完了,因此婉言谢绝:“这得看机会,我不能答应得太满了,到时候出现什么变故,我不是失信吗?”
杨辉此时的心境如万丈悬崖失脚扬子江心崩舟,好容易捞着个救命符,怎肯放过?好说歹说,快说慢说,情说理说,死说活说,走一路说一路,好像粘在许红康身上一样。好容易说得他不耐烦了,约法三章:第一,语文不能抄,因为我语文不太好,写作文慢,时间不够,而你语文又不差。杨辉频频点头。
第二:数学只说选择题,政史只能找机会说不定项或多项题。杨辉虽然不甘,也只得应允。
第三:英语自己想办法。
杨辉叫了起来:“我就英语最差呀!”
“那不行。”许红康摇摇头,“英语七八十道选择题,太容易出事。”
孟超然拍拍他:“老弟,你够幸运了,让我们都眼红呀!见好就收吧!”
杨辉又哀求半晌,终于得到一句:“找机会吧!”满意而去。
12
7月7日,高考。
上午考语文,时间9:00~11:30。
早晨7:15,距高考仅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县城大街上,马文生领着六七十个学生浩浩荡荡杀奔实验中学,一路上,同学们尽情放松,嘻嘻哈哈开着相干不相干的玩笑。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马文生边走边问。
“准备好了!”大伙儿齐声回答。
“钢笔两支或圆珠笔两支,准考证一张,风油精一瓶,手帕一块儿,手表一只……”马文生扳着指头,一板一眼地说。
“要手帕干嘛?”徐文焯问。
“擦汗。要吸汗的棉手帕。没有,去买。”马文生一丝不苟。
“要风油精干嘛?”沈丹问。
“清醒脑袋。困了就在额头、鼻尖、太阳穴上抹一抹。没有,去买。”
众人嘻嘻哈哈地答应,转身就跑。
“回来!”马文生喊,“我还没说完呢,铅笔两支,要H2或H3的;铅笔刀一把,橡皮一块……没了。都有吗?”
“为什么要H2的或H3的?”马小奇问。
“含铅量高,涂得黑。另外不要把铅笔削尖,要削得钝点儿,扁平的,往答题卡上涂快点儿。”马文生厉兵秣马,枕戈备战,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气,“最重要的——准考证!千千万万别丢了!否则——”
一辆摩托车呼地从身边掠过,扬了马文生一头灰,他连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拍拍衣服,刚要再说,只听后面一阵大乱,叮铃叮铃声不绝,呐喊声不断。
“追!”
“别让他们跑了!”
“站住!”
“王八蛋!”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帮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仔细一看,不少竟是熟人:任中华、周启、常弘扬、卢永川、邢东林等十几号人一齐赶来。
“截住那辆摩托车!”任中华一马当先,大声喊叫。
众人再转回头,哪有摩托车,早没影了。孟超然挤出人群问:“中华,怎么回事?”
“那两个王八蛋抢了弘扬的准考证!他奶奶的!”任中华说,“那两个兔崽子往哪儿去了?”
“东面。”沈丹一指。
任中华停也不停,猛蹬几下追了过去,刷刷刷刷,一辆辆车子疾驰而过。
“完啦!追不上了!”周启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一上大街,那电驴子比兔子还快,哪儿撵去!”
孟超然心中剧跳,一把扯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唉!”周启大叹一声,擦了擦汗,见路边摆着饮料摊儿,抓过一瓶汽水就灌,“别提了,我们正在校园里走,两个家伙过来撞了弘扬一下,把他的书、笔、准考证撞了一地,他们弯腰捡起来交给弘扬就跑。弘扬一看,少了准考证!我们连忙派人封锁了校门,一边骑着车子在校园里搜,一边让人报告校长班主任。谁知看校门那几个家伙不顶事,让他们溜了出去。我们听了信儿追来,没想到他们有摩托车。惨啦!惨啦!”
六七十个人,包括马文生全惊呆了。没了准考证?这不是要命么!孟超然一转念就猜出肯定是大头梨派人干的,上次常弘扬找人打了他一顿,他来报复了。不过这人真够能忍的,也够狠的,一直忍到现在,一击就切中了常弘扬的要害。
“他要毁了弘扬的一生呀!”孟超然打了个冷战。
“能猜得出谁干的吗?”马文生问。常弘扬曾是他得意的学生,他也十分关心。
“有点眉目,不过没证据,那俩人都不认识。”周启回答。
“立刻报警,打110。”
“学校已经联系过了,110的人只怕已经到了学校。”
话音刚落,110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到前面截着了追击的同学。常弘扬上车和警察继续追击,任中华等人垂头丧气地返回。
众人聚在一起谈论了一番,时间已经七点四十分了,马文生不敢耽搁,招呼众人走了,任中华等人也回了学校。
8点零5分,距高考仅有55分钟。
杨辉是走读生,提前来到学校。时间还早,大门不让进,他在门口东张西望瞅许红康。孟超然跑过来一把揪住他:“你说!是不是大头梨干的!”
杨辉吃了一惊,满脸惊诧:“什么大头梨干的?”
孟超然气呼呼地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杨辉吓了一跳:“有这种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说会不会是大头梨干的?”
杨辉犹豫片刻:“十有八九,他……他妈的也太狠了,你打他一顿多好。不过……我对这事儿可完全不知道。”
孟超然也不理他,问:“抢东西那两人你认不认识。”
说着把大致的背影、衣服描述了一番:“骑着本田125,车牌号没看清。”
杨辉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不……不认识。”
“你别装蒜!”孟超然急了,“这事关系人家一生的命运,闹人命都有可能。”
杨辉踌躇半天:“一个好像……认识,另一个不知道。”
这时两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帮人,马小奇、许红康、马林涛、沈丹、徐文焯、林芷霞、闪清光众人纷纷催促:“报警!报警!”
杨辉也急了:“那……他妈也是我的朋友!”
许红康冷冷地说:“你的朋友要毁你的同学。”
杨辉不安地瞅瞅许红康,汗冒下来了,现在许红康可以说掌握着他的命运,不由泄了气:“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吧!最好让他把准考证还了,只剩20分钟就要进场了,就是报警抓他也来不及。他要不承认,警察也没法子。”
众人纷纷点头,闪开一条路,杨辉走到电话亭前抓起电话,“大头梨,我!杨辉!”
大头梨正在家中做太公垂钓,等着信儿,见杨辉打来电话,心里不由一跳:“你不正考试吗?”
“考个屁试!”杨辉气急败坏,“那准考证是不是你他妈让人干的?”
大头梨知道不好,硬着头皮说:“你说什么呀!我不明白。”
“别装蒜!人家已经报警了,你掂量着吧!”
“什么?”大头梨大吃一惊。
“现在警察还没上门,快还给人家。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你要毁人家一生啊!”
“我告诉你,我这人眼里不揉沙子,谁欠我一时的,我就要他一辈子。不过,你说的事我不明白,我在床上还没起床呢!”
“赵小林呢?”
“好几天没见了,这几天我们弄掰了。”
话筒里响起了阵阵警笛声,杨辉忘了说话,呆呆地听着。
“他妈的,警察找上门了!”大头梨大叫一声扔了电话。
众人见杨辉不说话了,纷纷问:“怎么样?怎么样?”
杨辉低下了头,“警察找他来了,我听到了警笛声。”
众人松了口气。马文生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快进场了还干什么?进学校去。”
8点30分,距高考仅有30分钟,西关。
大头梨怨毒地盯着常弘扬,一语不发,一个警察问:“你抢人家的准考证呢?快老实交待。”
“我没抢!”大头梨喊,“我从昨晚睡到现在,是你们把我从被窝揪出来的,我怎么去抢!”
“你那两个同伙呢?”警察问,“现在110正在全城搜捕,他们跑不掉的。”
“我没同伙,我没干这事。他跟我有仇,冤枉我。”
“小子!”一个中年警察训斥,“你抢的东西虽小,可是事关重大,比抢一千块钱还严重,弄不好,判你个抢劫罪都是轻的。这要看有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趁现在还来得及,老实交待吧!”
“他妈的!”一个警察咕哝,“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只听说过抢钱的,抢金银珠宝,抢存折的,没想到还有人抢准考证的。”
常弘扬的班主任看看表:“同志!同志!剩20分钟就要开考了,先回学校让他考试吧!”
“回学校?没准考证还能考吗?”警察问。
“唉,很麻烦!不过情况特殊,先让校长跟主考说明情况,让他进了考场再说,迟了就来不及了。”
“噢!”警察点点头,训大头梨,“你他妈听着,人家没准考证还能考试,你小子白费心机!快交了吧!”
大头梨低下了头。
8点45分,距高考仅有15分钟。
许红康刚上了趟厕所走向考场,忽然脸色大变:“我泻肚子了。”
马小奇在他旁边,不以为然:“什么泻肚子!吓的!我老撒尿,真逼急了也不撒了。”
许红康怒火攻心,涨红了脸,怒道:“你没事当然说风凉话!”
马小奇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老实忠厚的人突然发火,急忙赔笑:“别急,别急!”
“你当然不急了!”许红康满头大汗,“别人都进了场了。”
孟超然扶住他:“别怕,他们进早是他们成绩差。我陪你上厕所,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就一直陪着你,不进考场!”
马小奇肃然起敬,在这种紧要关头,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开玩笑!即使只是说说,也是难能可贵,尤其是给了许红康心理上的支持。许红康充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跑向厕所。
8点50分,距高考仅有10分钟。
马文生站在树荫下和新任的副校长政治范闲聊,见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许红康和孟超然急匆匆地跑着,忙喊住了他们。
“怎么回事?快考试了。”
“我泻肚子。”
马文生大吃一惊,政治范嘶哑着嗓子喊:“医生,杜医生,马医生!”
两名医务人员立即跑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他泻肚子。”政治范指指许红康,“快想想办法。”
“只有5分钟了。”
一个医生手忙脚乱地翻药箱,另一个医生止住了他:“不用。”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白瓷瓶,珍而重之地倒出一粒药:“来,吞下去,保管立刻就好。这是美国进口的止泻药,王县长得了痢疾,这是我专门让人从上海给他捎的,他只吃了一粒就好了。还剩三粒呢!”
“管用吗?”许红康怀疑地看看药,又看看他。
医生一笑:“不管用,我从楼顶跳下去。你知道这药多少钱一粒吗?157块!一粒!进口药!”
许红康吓了一跳:“可是……我没钱……”
“不用你掏,你们学校会报销的,是吗,范校长?”
“呃……是是是……快吃吧!”政治范哑着嗓子说。
许红康就水吞了下去,道了谢。
“快去!快去!”马文生催促。
两人飞也似跑到考场,刚好9点整,铃响。
“唉!”医生长出一口气,“还好!没出太大的漏子,紧张得我浑身是汗。”
“你还心疼你那进口药呢?”马文生打趣,“范老师答应报销了,你愁什么!”
“那药真那么贵?157?”政治范肉痛不已。
“哪儿呀!”医生哈哈大笑,“普通的止泻药,八分钱一片儿。他呀!心理作用,紧张,情绪错乱。要么最近吃了什么药,使用抗酸药,抗菌素都能引起腹泻。或是吃了其他的药,整月担心药物负作用,也能引起心理紧张导致腹泻。我用了心理暗示疗法,想来会平息他的情绪的。学生们呀,心理压力太大了。”
众人哈哈大笑,马文生给了他一拳,赏了他一句:“老奸巨猾。”
笑是笑,但形势不容乐观。1997年高考题是历届考题中公认难度最大的一个,其中不乏故意为难学生甚至令专家搔头的题目,好像命题人故意制造个“黑色七月”。
11:30,铃响。
政治范和马文生抹了抹额头的汗,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学生,沈丹第一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马文生叫了一声,沈丹瞥见他们,一低头,像兔子一样无影无踪。
马文生大为诧异:“沈丹!怎么样?”
沈丹冷着脸:“你问他们吧!”头也不回走了,连马文生叫也不理。
马文生和政治范面面相觑,均知不妙,见远处林明华低头走了过来,忙喊了一声。不料林明华一抬头,脸上泪珠盈然,一见他们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马文生顿时汗就下来了,环顾校园,六七百人,一个个脸色阴沉,神情激愤。几百人的校园里鸦雀无声,似乎有一种可怕的破坏性力量在人群间酝酿。马文生心里直冒凉气,过了一会儿见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讨论起来,有的人指手画脚,有的人跺足捶胸,有的干脆抱头痛哭。他更加不安,见徐文焯和许红康在一块谈论,忙走了过去,问:“怎么样?”
许红康铁着脸缓缓低下头,一语不发。徐文焯叹了口气:“很不好!题太难了!太难了!难得……不近人情。马老师,今年……恐怕没希望了。”
“唉!不用急——”
话音未落,只听政治范站在一处空地上用嘶哑的嗓子喊:“同学们,大家冷静!还有四场,不要影响心情!现在不要相互对答案!”
他不说还好,一说,人群中压抑多时的情绪突然爆发了,有人喊:“你不考,当然不影响你的心情!”
“你当个副校长,有吃有喝,不用苦拼,不用熬夜,有工资有奖金,儿子上了大学,你当然说风凉话了!”
政治范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想到学生会这样损他,一时呆了脸,站在太阳底下一句话说不出来。人群里一开始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讪笑,后来咒骂,后来不知谁一脚踢去,供应热水的桌子被踢翻,两个茶水暖瓶掉在地上轰地爆炸。这一声巨响点起了酝酿已久的火山。立时群情激奋,几乎丧失了理智。
“砸——”
“咚!”
有人把警戒牌踢翻,把警戒线扯断;还有人举起凳子砸向花坛,立时枝叶纷飞、鲜花坠地。局面乱成一团,不可收拾。政治范急忙跑进播音室,通过两台安在楼顶的喇叭喊:“同学们!同学们!冷静!冷静!我是范生智,有话给你们说。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安静下来,如果到此为止,我保证不再追究。高考还有四场,大家保持心情,不要丧失理智!”
没人听他的,六七百人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的盲目性和非理智性立刻便体现了出来,他们受到一个狂想的群体驱动,平日的温良持重早已彻底抛掉,任着体内的怨愤驱使,发泄着对高考的愤怒和对命运的恐惧。人群涌到哪儿哪儿便遭殃,校内的教职员工以及一些女同学纷纷躲避。马文生见人群中有不少自己的学生,忙追上去喊他们,话还没出口,人潮呼地一声向他压了过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孟超然也在人群中,而且在最前列,一见老马势危,连忙一步抢出,斜肩一撞,两人同时向后倒去。人流哗地一声在身边冲过。
“快——”马文生心有余悸,擦擦冷汗,手一指,“叫……马小奇、马林涛、杨辉……他们……都回来!”
人群一直往外冲,如巨浪般冲向教务楼下的铁门。此时收卷装袋等工作尚未结束,为防止有缺漏,大门紧闭。孟超然刚追过去,猛然瞥见闪清光正紧贴着门廊的墙壁惊恐万状。她一直在大门旁等着开门,不料人流竟然一下子灌进了门廊,前面是门,左右都是墙壁,她欲逃无路。孟超然急了,大叫:“清光,清光,快出来——”
她往哪里出来?而且几百人声势如雷,他的喊声她根本听不见。
他毫不迟疑,撞入人群,紧贴着墙壁将身子旋着往前挤,狂涛般的人群卷起无数激荡碰撞的旋漩,他忍受着肩、肘、手、腿等处的擦伤,硬生生在人群冲抵大门之前抓住了闪清光的胳膊。
闪清光如获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他:“我出不去了!”
孟超然刚要说话,忽然人潮汹涌而来,他大叫一声:“转身!”
闪清光连忙转回身扶住铁门,孟超然双手抵住铁门将身子罩住她。刚站好,他只觉背上有千万斤的巨大力量推来,众人呐喊声中,“咣——当”一声巨响,人流已撞上铁门。孟超然的手臂咯咯一阵响,像折断般剧痛,他咬牙忍住,耸起脊背顶住身后的人。
闪清光侧回头,问:“你能支持得住吗?”
一撞之后人群倒溯,他稍微轻松了些,笑了笑:“没问题。”鼻前、唇边是她飘扬的秀发;芳香袭人,他心神一阵飘荡,突然间人流又一波冲来,背上立时如遭巨锤,眼看便要招架不住。然而一波未绝一波又起,门上铁锁“格格”直响,转眼就会破门而出。
政治范见势不妙,在播音室里喊:“门卫!门卫!打开大门!打开大门!”
门卫早吓得关着门缩在了屋里,听见喊声,抖抖索索地开了门,硬着头皮走了出来。这种情况下,一言不慎,被活活打死都有可能,就是被推倒践踏几下也得骨断筋折。孟超然倒机灵得很,一见他开了门,拉着闪清光,哧溜钻了进去。两人长出了一口气,一进门就瘫到了床上。
“谢谢。”闪清光坐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
一声谢谢,明显的距离,他方才力抵百人的豪情刹那丧失,苦笑一下,疲惫地闭上了眼,脑中出现了几个月前她离开他的病室的那句话——对不起。
外面门卫还想去开门,可大门前形成了一道人墙,哪开得了。他战战兢兢地喊:“各位……各位……请稍退一步,让我去开门。”
他人单声弱,后面的人哪里听得见,前面人想让也让不了。马小奇在人群尽头,被挤在铁门上,他转回身背靠铁门喊:“大家后退!让他开门!”
但他个子太矮,只看见头顶一颗颗的黑脑袋。马林涛在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喊:“危险!快转身!铁门一倒,你就会被踩在地上!”
政治范又在喇叭里喊:“同学们!后退!让门卫开门!让门卫开门!后退!”
这下子所有人都听见了,人潮一回,门卫打开了门。这时校门外等待的大批家长和围观的群众还以为里面暴动,早有人报了警,六七辆警车呼啸而来守在了门口。几十名警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注视着大门,严阵以待,准备擒拿歹徒,没想到门一开,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涌来,竟是一群学生!立时警察们结好的阵形被冲得溃不成军,校门口一片大乱,警察们懵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们也懂事,一见警察知道不好,哧溜哧溜乱钻,转眼间几百人逃个一干二净。旁边,一个队长还在用扩音器喊:“第一小队注意,组织人力,保护学生;第二小队注意,封锁校门,立即抓捕歹徒。”
政治范在播音室里听见,用喇叭对喊:“警察同志请注意,没有歹徒,不要紧张,是学生骚动闹事,已经全部逃跑。”
此事一天之间轰动丹邑。学校当即召开会议研究,上报县政府,并与公安局详细通报了当时的情况。县委、教委、公安局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此事,会上,连县长也大搔头皮,千载难逢的稀罕事,叫他如何处置?考虑到正进行高考,不宜于此时采取行动,影响了高考秩序谁也担待不起。幸好无人伤亡,领导们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就不了了之。其实,即使在县委教委以及公安局内部也有不少人主张“算了”,因为他们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也在其中。事件牵涉太广,别那么一查,查到县长家里倒平生许多烦恼无限尴尬。尤其重要的是,许多优秀学生都牵涉在内,一查处,严重影响升学率,大学桥数十年的威名,将毁于一旦。不但如此,县委责令教委和学校做好安抚工作,绝不能让学生心理存在负担,疑虑后怕,以至影响正常发挥。
县里虽然作了冷处理,可是外地却抓到了借口,一些报刊电台电视台纷纷采访,进行报道。不少报纸刊物发表评论,批评大学桥漠视素质教育,一昧进行应试教育、填鸭教育。以至于酿成骚乱。有的还进行了条理论系统化,批评大学桥教育“四轻四重”:重理工轻人文,重书本轻实践,重功利轻素质,重升学轻人格。弄得大学桥丧尽了颜面,一时间声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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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梨对常弘扬衔恨甚深,执意要毁了他,但如今了警察手上,也只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让人送来了准考证。幸亏他久在县城混,认识几个熟人,托人走了走门路,破了点儿财。警察碍于面子,二来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也就当一般的小纠纷罚了些钱,草草了事,常弘扬纵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大头梨偷鸡不成蚀把米,害人不成反破财,心里愤愤不平,一脚跨出公安局,瞪了常弘扬一眼:“小子,等着吧!下次没这么便宜!”
旁边一个警察笑道:“呦,挺横的。随你怎么干我不管,别再给我添麻烦,要再撞到这儿,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头梨不敢犟嘴。常弘扬冷冷一笑:“小子,谁等谁还难说呢!记住,把墙加高点儿。”
大头梨咬咬牙,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妨碍,可是常弘扬的心理受创甚重,语文不消说了,数学也是心神不宁,一向得意的功课考得乱七八糟,心想:“我要考不上,大头梨,咱们同归于尽。”
14
也许是老天于心不忍对于学生命中注定的安排,它也无能为力。人定胜天,岂是空口白说之语!人世上的有些制度规章,老天虽然看不顺眼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造福莘莘学子、减轻众人误会之事——命运呀,有多少残酷的勾当是借着你的名义——在7月7日夜里偷偷周济了一场冷雨,洗刷考场上爆炸般的空气,洗刷自己替权力阶层背了几千年的冤屈,雨一直下到7月9日,淅淅沥沥,煞是可爱。
7月9日,9:00整,小雨。
杨辉这两天志得意满,神采飞扬,数学、英语、历史三门抄了一百多分,仅数学的选择题就抄了六七十分,准确率达99.9%。想他杨辉,平日在众人眼里一个吊儿郎当不学无术逃学旷课喝酒谈情的公子哥儿,居然会一举考中,一跃而登龙门,怎不叫他们目瞪口呆羡慕之极!至于是抄人家的还是真功夫考的他并不在意,在他眼里,只有成功了才算成功了,用什么手段,别人怎么说——管他!古来流传的只有成功的奸臣,没有失败的英雄;只有有名的小人,没有无名的君子。袁世凯不是在安阳、项城还有纪念馆吗?嘿!况我杨辉乎?
“老天让我走运,谁能让我倒霉!”
监考每场一换,最后这门是一男一女,年轻人,按照制度,念完考场规则,一个坐在讲台上,一个四下走动,一句话不能多说。高考规章严禁监考絮絮叨叨,扰乱考生的心神。
有许红康做右臂,杨辉有恃无恐,先做完了21道单选题,12道不定项选择他看也没看就去做简答题。不定项选择是政治试题中公认难度最大的,四个选项多选少选均没分,12个选项机关重重陷阱遍地,即使成绩好的,一不留神或是运气不济,选错八九个还是老天垂怜,高考中有的学生甚至这道题中全军覆没,一丢就是36分,可怕之极。
杨辉乐得避开这险湾,节省大量时间做问答题,这是许红康没法告诉他答案的。他的水平在班里虽是不佳,但大学桥的学生哪个都有个三脚猫四门斗的,杨辉人本聪明,记性好,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答完了全部问答。在机读答题卡上涂好单项选择答案,一看只剩半个小时,心便慌了,依照约好的暗号,捂嘴咳嗽了一下,斜眼瞥许红康。只见许红康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笔头斜向左——他知道,这是说第一个答案是A。食指伸出,笔端斜向下——第二个答案是D。前五个答案抄完,又开始后五个。
这种作弊方法隐蔽而且高效,外人即使眼睁睁看着也不解其中之味。这是杨辉天才的结晶,在作弊史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的花样技巧中,这也算独树一帜了。而且因地制宜,除非他俩这样一个横排而且相邻,否则无用。
不料百密也有一疏,杨辉太过得意,忘记了一个作弊者必备的常识——观察监考举动!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错误。任你再小心再秘密,然而只要作弊,举动必然异常,一次两次无防,两次以后就该观察四周情况,若未引起监考注意才可继续,若人家一警觉,就该立马停止,永不再做。这既是自我保护,也是给监考老师的一个面子,大家都过得去。
而且杨辉最不该采用的就是以咳嗽作为接头的标志,太不正常,尤其在寂静无声的考场里更显得突兀。这些年大量影视剧中凡是诡秘的勾当都用咳嗽表示,什么“咳嗽一声,伏兵四起”啦,什么“咳嗽一声,心下领会”啦!监考老师也看得多了,一听咳嗽,就知道有情况。他也好奇,要看看考生怎么作弊,就没表露出来。杨辉如果够聪明,稍一观察就会发现监考虽然望着窗外,但时不时地斜一下眼,可惜他的聪明还没到明察秋毫的地步,因此肆无忌惮。
监考见他眼往右一斜,低头写一下,一斜,又写一下,不禁皱了皱眉,咳嗽了一下。然而见他翻起眼睛偷偷瞅了自己一下,潜伏一阵,故态复发,心中不禁气恼。监考老师不少都是有正义感的,一心要维护教育的清白,再也不能容忍,慢慢走近,两人仍未觉察,反应迟钝之极!监考见许红康伸着手指,杨辉又没涂完机读卡,而且两人卷子又翻在相同一页,选择题答案又完全一致——再没的可说了。
伸手在两人桌上一按,转身拿了考场记录将两人考号记下——一切都无可更改了,纵然杨辉他爸爸是全国的主考都没了法子,板上钉钉,墨迹再难抹去。
杨辉的脸色立刻刷白,许红康全身颤抖,嘴唇发紫,眼中散发出绝望的神色,一下子倒在了桌子上。监考露出不忍心的表情,转回了身。
徐文焯靠近墙跟,在许红康右面最后一排,刚听得一声响,抬头一看,见许红康趴在了桌子上,杨辉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不由吓了一跳。她知道两人间的协议,心里一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她也无能为力。只剩5分钟了,她迅速涂完机读卡,连检查也顾不上,关切地瞅着许红康。林芷霞坐在第一排,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高考结束铃一响,徐文焯放下卷子跑到了许红康面前。他竟在桌子上趴了五六分钟,卷子被泪水湿透。监考走到了他面前,收起了卷子,说:“我也很遗憾——”
“走开!”许红康霍然站起,怒视着他,忽然扬起手重重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全班考生都被吓得一抖。
监考一愣,默默地走开。杨辉急忙跑过去扯着他的衣角哀求:“老师,销了吧!求求你了!都是我的错,要记,记我一个人的吧!老师,求求你了,他不能考不上的!”
监考摇了摇头:“没办法了,考场记录,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改动,我就是想销掉也没办法了。”
徐文焯扶着许红康低声安慰,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都没意义了。除非时光倒流。
“红康!红康!你别吓我啊……”徐文焯使劲晃着他,但他目光呆滞,身体僵硬,仿佛失去了感觉。
“红康……振作一点……还有希望……”
许红康呆呆地转头,无神地望着他。
“老马……范老师……都在下面的,他们会帮你的。”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许红康又转回了头。
林芷霞早跑了出去,不一会,孟超然、马小奇、马林涛、沈丹等人纷纷赶到,一见许红康这模样,全都呆了。大伙儿的怒气全撒向了杨辉,杨辉早垂着头,一声不吭。马文生、政治范闻讯也跑了进来,一问情况,全都傻了眼。政治范转身找主考去了,马文生走过来安慰:“红康……”
猛然间许红康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双臂一挣,徐文焯、孟超然东倒西歪,他呼地冲出教室,冲入蒙蒙的雨雾。徐文焯连忙追了出去。
马小奇一见,往外就跑,孟超然一把拉住他:“不用。”
刚刚考完,大门仍然封闭,经过上次骚乱,学校加强了戒备,几个警察虎视眈眈地守住了门口。徐文焯追在许红康身后,见他没往大门去,转向了校园东角的操场,急忙赶了过去,雨线扑面而来,头发衣裙一会儿便湿透了。
许红康抓住双杠不言,不动,徐文焯站在他身后也沉默着。四周空旷,只有无边的雨幕随风摇摆,纷乱细碎的雨声淹没了一切。许红康竟像一块僵硬的岩石一般一动不动,任着大雨冲刷。巨大的悲痛砸昏了他的所有思想,没有悲哀,没有悔恨,脑子里空空如也,甚至眼前、身上也空空如也,仿佛所有的事情还不曾发生,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有没有区别出梦境与现实的距离。但心是那样的痛,肌肉又是那样的无力。他扬起头,似乎想弄明白到底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几分钟前的记忆就像一页翻过的日历,怎么也翻不回来。背面,只是空白。
雨更猛了。狂风吹来,雨线横飞,激碎成漫天飘舞的白雾,遮没了远处的天,近处的树。密集的雨脚砸在地上、砸在水中、砸在树上、砸在瓦上,千百种不同的声响交织混杂,像无数的行人杂乱的脚步,踩碎了心灵的宁静。
两人就这样在雨里。
许红康忽然干嚎了几声,继而发出一阵狂笑,泪如雨下。
“红康……”徐文焯轻轻叫了一声。
许红康根本不知有人在身后,身子不禁一抖,缓缓地转身:“你……这是报应吗?”
徐文焯摇摇头:“事情还有转机,你不要太难过。”
许红康像没听见一样,呆呆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一身湖水色的裙子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淋淋的,发角不住淌水。他失去颜色的脸上渐渐起了红晕,伸出手将贴在她脸上的头发撩了撩:“雨下大了,你避一避吧!”
“还有必要避吗?咱们回去吧!”
“回……去……”许红康喃喃地说,露出思索的神情,“回哪儿去?”
“大学桥,丹邑一中。”
“丹邑一中……大学桥……”
15
大门开放后,学生们宁愿淋雨也不愿在这里多呆片刻,绝大数人又都带着伞,就一窝蜂般往外涌。尽管雨大,门外的家长仍然密密麻麻,还有一些小轿车和出租车。校外一时间热闹之极,呼唤、问候、询问、埋怨之声不绝于耳。雨似乎有些目瞪口呆,出租司机要赚钱,学生家长牵挂着孩子的高考,哪一种热情都是它所不能阻止的,而孟超然寻找闪清光的渴望它更一筹莫展。
孟超然打着伞,校里校外瞅遍了也没见闪清光,正在人群里张望,忽然有人打着伞跑到他面前:“超然,你怎么才出来!”
他仔细一瞧,原来是小春,陆红卫的徒弟。自从陆红卫和父母关系渐渐密切,谢琬又带他到陆红卫家同搏击馆的人拼剑练武之后,他就迷上了武术,一直朝陆红卫家跑,同小春和陆红卫混得特熟。只是,他怎么会在考场外等他?
“超然,我师父在那边。”小春拉着他就走。
孟超然回头看了许久,始终没发现闪清光,只好去见陆红卫。陆红卫在一家饭店里避雨,见他来了,笑着说:“恭喜恭喜。超然,以后轻松了。”
“不轻松,麻烦事多着呢!”孟超然放下了伞。
“怎么样?还可以吧?”陆红卫又问。
“唉!不顺呐!非常没底。”这话倒是实情,今年的高考题对考生们的信心是一场灾难性的打击,首战失利,谁还敢逞强!
“没底不用怕,我给你垫垫底。走,我请你搓一顿,不管以后怎么样,拼到最后就是有种。”陆红卫拍了拍胸,“我生平有两怕,一怕看书,二怕考试。你不怕,我佩服!”
“什么?”孟超然睁大了眼睛,这人虽然豪爽,可这也不像请客的理由呀,“你请我?在这儿?”
“这儿太次!‘红太阳’!”陆红卫一招手,来了辆出租车,拉着孟超然钻进去,直奔红太阳酒店。
一路上,两人神秘兮兮的,孟超然问两人只笑不答。进了“红太阳”,小姐问也不问直接把三人领进“金星厅”。一进包间,孟超然心一沉,里面坐着自己的父母,他明白了:原来谢琬知道孟超然挺崇拜陆红卫,故此让他来做个和事佬,跟儿子和解。
“小超,今天考完试了,妈给你庆祝一下。”谢琬笑着说。
“庆祝我考不上?”孟超然冷冷地说。
谢琬被噎了一句,顿时说不出话来。孟家民咳嗽一声,正要说,孟超然问陆红卫:“陆叔,请你帮个忙怎么样?”
“你说,什么事儿?”
“你听说过有个人叫大头梨的么?二十多岁,纺织厂的。”
“大头梨……”陆红卫慢慢摇了摇头,“你说罢!我不认识总有人认识。”
孟超然把大头梨和常弘扬结怨的事说了一遍,陆红卫哼了一声:“这人够缺德的,偷准考证!他在哪儿住?”
“西关劳动局一带。”
“噢!我知道了。”小春突然插嘴,“西关一带是杜老三的地头,那个大头梨叫李志强,听说过,他有个红色雅马哈,一万多块呢!”
“管他是谁。”陆红卫若无其事地说,“小春,你这就去给杜老三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让他好好管教一下他手下的小混混们。要是大头梨再不安分,我找他要人!”
小春答应一声出去了。孟超然有些发呆,他知道丹邑县治安之差全省闻名,不想竟到了拉帮结派的地步,自己这位陆师父,不用问,他那搏击馆也肯定是一大势力。
“超然,你放心。”陆红卫安慰他,“别的事咱不敢在孟哥面前夸口,这种事,在丹邑这一片儿,我一句话,完了。”
果然,不出三分钟,小春轻轻松松地走了回来:“师父,老杜下了保证,再有人为难常弘扬,他跟你的姓!”
陆红卫笑笑,孟超然目瞪口呆,没想到常弘扬挥之不去的麻烦竟以这种方式解决!
孟家民问:“红卫,我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老哥,早查清了,你那老伙计也是一屁股屎,厂里谁不知道!证据也足够,那些条子、发票、单据、账本我都复印了下来。”
“唉!”孟家民大叹一声,“人真是易变呀!我费尽心机把一把手搞了下去,把他捧了上去,指望着能合作愉快,没想到这人也这儿黑,20万还嫌少。那只好讲不了说不起了,咱就斗一斗。”
谢琬哼了一声:“人家也担着大风险呢?几千万的厂子三四百万让你收购,国有资产流失呀!查出来不毙了他也得蹲死他。”
“孟哥,别愁,斗就斗,反正兄弟是跟定你了。”陆红卫神秘地一笑,“大嫂,你看,这是什么?我跟踪了一个星期才弄到手。”
“我带来了。”陆红卫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谢琬。
谢琬看了半天,皱了皱眉:“左边这人是谁?”
孟家民接目来一看,脸色一变,沉思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有了这东西,事情就成功了一半!红卫,你还拿着,关键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用。”
孟超然心中厌恶,一个劲儿地灌着啤酒,不说一句话,谢琬看了儿子一眼,关切地问:“考完试了,你手里还拿着书干嘛?来,妈替你拿着。”
孟超然看了看手里的政治资料:“考完试了,再没用了。”
说完嚓嚓嚓撕了个粉碎,手一扬,碎纸片纷纷落地。
第十章
1
7月13日,大学桥,估分,填报志愿。
所谓估分,就是根据高考答案估计自己的分数。选择填空还好说,白纸黑字,自己选的,一对答案便知对错。至于作文、问答、材料分析等题,即使看了答案也难以估量自己的分数,这些题人工改卷,主观性太强,虽有标准答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做的与答案一致,这就带来了诸多的不确定因素:思路是否与答案一致,字体是否看着顺眼,表述是否恰到好处……总之一句话,就看你合不合改卷老师的心意。尤其是作文,更加难以估测。高考不可能有标准作文答案,虽说作文的评改比较严格,进行分项分等评分,并设定较为细致的标准,然而文章从来就是发乎情、流于心、诉于纸的个性化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你以为浸透了深厚的感情的,别人未必理解;你以为悟出了生活真谛的,别人未必明白;你以为行文朴实简练的,别人未必欣赏。如此而已。高中教师对此深有体会,自高一新生的第一场作文训练,就强调出了重中之重——书写,字体要工整、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让人一见倾心。其次是表达,再就是语言,什么朴实无华,别听汪曾祺胡说八道,要词藻华丽,要文笔优美,要用词典雅,要多用比喻、多用排比、多用对偶、多用名人名言——总之一句话:要让评卷人一看就觉得云蒸霞蔚、彪炳陆离、堂皇富丽、口齿留香。第三,思想要积极向上,要乐观,要深刻,要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要有大公无私的阶级感情。主题,要升华升华再升华,不管大事小事杂事琐事一律上升到国家民族。
内容,且不管它。
结尾,发出号召。
这是高考作文的对症良药,经典规范。教师们总结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药方:凤头、猪肚、豹尾、麒麟皮。
这就是文科估分难的主要原因:随意性太大、主观性太强、不确定因素太多。不似理科,有着严格的步骤,固定的答案,想随便扣几分都找不到理由。
就这样,估计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分数成了填报志愿的最主要依据,成了一场百万人人生赌博的惟一筹码。
确实是场赌博,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所有的人都蒙着眼睛,却要去赢得自己辉煌的人生。这是一场玩笑还是一场悲剧?全国近二百所在本省招生的高校的行市就像股市一样变幻莫测,股民抢购这种股票,考生狂报那所高校,同样的结果——股价和分数一齐被抬了上去。在股价回落之前,股民有幸运儿,抛了出去,美美赚一笔,但考生却永远不可能回头,白纸黑字,一旦填上,是悬崖也要跳。倒霉的股民被套死,倒霉的考生被摔死。曾经有不少例子,一些高校的报考人数比计划招生人数高出60多倍,另一些高校则没一个人报考,爆现冷门。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考了七八百分的无校可上,考了600多分的折桂蟾宫。
人们说,这叫公平。
2
“你估了多少?”孟超然问闪清光,虽然已经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可少年的心哪禁得住那些牵牵绊绊。
“505。”闪清光蹙着眉头,“政治太低了。”
“505……”孟超然沉吟了一下,“老马说原始分估分过500分的就有希望。唉,主要是今年化成了标准分,让人很不习惯。”
“标准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老弄不明白。”闪清光懊恼地说。
孟超然欣赏着她那撒娇一样的神情,心里不由一荡,忙解释说:“标准分就是名次分,不是你考多少就是多少分,而是你在全省排名多少就是多少分。第一名不管考多少都是900分,如果没并列的,第二名899分;如果并列两名,第三名898分,就这样。它不受试题难度的影响。今年语文难,原始分都不高,但原始分考110分甚至和数学考149分换算的标准分相当。”
他其实对此也不甚了了,但既然是闪清光问,不懂也要装懂,何况一知半解了。
闪清光认真地听着,孟超然看了看她桌上的《普通高校招生专业目录》,问:“你报哪个学校?”
“我是外语类的,报了洛阳外国语学院,你看好不好?”闪清光扬起脸儿问。
“洛阳……”孟超然念了两遍,问,“那不是第二批的吗?你第一批报的哪儿?”
高考共分五批录取:提前录取、第一批重点院校、第二批一般本科、第三批专科院校、四五批地方大中专。
闪清光有些羞涩,轻轻垂下头,低声说:“我的分数上不了重点,随便填的。”
孟超然只觉眼前绽开了一朵虞美人,深深吸了口气,说:“那不见得,估的分误差有时特别大的。你报的哪儿?”
“你报的哪儿?”闪清光反问。
“我……”孟超然张口结舌。他还没填,这次硬着头皮找她就想打算搞清她报哪儿后尽量能进一所学校,最起码一个城市,这辈子认定她了。可是一听她报外国语学院立刻心就冻成了冰块儿——他的英语差之极矣,进外国语学院无异自投罗网,因此才又打听她的第一批。
“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你说说你的第一批第一志愿。”他紧追不舍。
“你别笑啊!”闪清光鼓了鼓勇气,“北京二外。”
“啊?”孟超然心中暗暗叫苦,那里笑得出。他的成绩考二外?只怕连北京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进不去。
“你!”闪清光见他吃惊的样子,会错了意,嗔道,“我说了不让你笑的嘛!”
“我没笑啊!”孟超然叫屈。
“你那样子比笑人家还厉害!”闪清光扭开了头。
“我……我哭去好不好!”孟超然果真哭丧着脸去了。
他认定了洛阳,翻了翻招生目录,傻了眼,洛阳的大学不多,工学院不错,可惜没招中文系,洛阳工业是个专科,也没中文系。这可如何是好?不学中文?他想也没想过,一时陷入深深的苦恼。他又翻了翻,洛阳农专……洛大……洛阳师专倒是有……那么就它?可它是第四批的,现在还不到报考的时候。这便如何是好?
“为伊消得人憔悴。”
“伊是谁?”马林涛回头笑嘻嘻地问。
“你小子!”孟超然捣了他一下,“你填完了没?”
“愁着呢,不敢报。”
“哪个?”
“复旦!”
“什么?”孟超然睁大了眼睛,“复旦?你估了多少?”
“570多,所以才愁呐!不知道这标准分到底他妈怎么回事!这万一录取不了,一下子就摔惨了,不是河大就是郑大。”马林涛破天荒地愁眉苦脸,“你给我参谋参谋。”
“哎……别别别别……”孟超然连晃头带摇手,“你是大学桥的希望,事关重大,太重大,一个弄不好,你还没找我,老马先一口唾沫把我淹死了。”
“我很喜欢吐唾沫?”
两人一看,吓了一跳,孟超然哧溜转回了身——马文生正在旁边!
“唉!你这人哪!”马文生摇头,“不过还算明白事理,知道事关重大!林涛,准备报复旦吗?”
“想,不太敢。”
“稳一点好呀!有这么好的分数,万一走个一般的学校,可惜了。”
“万一能考上复旦,不敢报,不也可惜了吗?”沈丹将了他一句。
马文生笑了笑:“今年换了标准分,虽然没法从分数上比较,但往年报考复旦的往往比招收的多出六七倍,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还是稳一点好。”
“那你说报哪个?”沈丹反问。
“我想,报吉林大学吧!同样名牌,比复旦差不到哪儿去,招收人数又多,竞争没那么激烈。”马文生一直看着沈丹,“你看怎么样?”
“我看……”沈丹沉吟片刻,忽然醒觉过来,“你问我干嘛,又不是我报的!”
“噢……”马文生瞅了瞅他俩,一阵大笑,“对对,忘了。”
高考一结束,老师对谈恋爱的观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非但毫不为难,毫不在意,居然还有种欣赏的味道,连政治范有一次都重复地说:“我教的学生里,当年有两个也是谈,不过经过我苦口婆心的教育,认清了眼前形势,一起发愤学习,双双考入武汉大学。如今……结婚了罢。”
其态度的反差令人吃惊。一考完试,好像一切都变了,学生也敢同老师们打趣逗笑了,老师们也不再满脸庄重,平易近人了。这是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对许红康而言,其反差之剧烈就像两个人两张脸,那种冷漠,那种无视,那种毫不在意,那种漠不关心,简直就是在浏览货架上过期商品的顾客。这一切,只因为一件事——他政治被扣50%的分数!
同学们都在忙着填报志愿,谁也顾上不去感受他。徐文焯则考完试就没再见到。只有杨辉还在身边,这个始作俑者,这个罪魁祸首自知罪孽深重,从一开始就陪伴着他这个被众人所抛弃的人,想着法子赎罪。
“红康,快12点了,出去吃饭吧!”杨辉小心翼翼地说。
“你去吧!”
“红康——”
“我说过,我已经不怪你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注定我与北大无缘。”
“不!有缘的,还有机会。”杨辉激动地说,“你出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许红康像一截断绝了生机的枯木,忽然春天的雷声震了一下,他有些发懵。
“我想即使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个一般的大学都不成问题,但这样太亏了——”
“别说了!”许红康低沉沉地吼了一声。
杨辉吓得一呆:“是是是,不说。我想说的是……我爸有个同学,是河口县一中的副校长,他们一中放出消息,对大学桥的学生来补习的实行优惠,学费资料费全免,高考上线的每月发100元补助。当然,100块是不够一个月生活费的,我爸爸说,愿意送给你三千块钱,让你明年再考北大。那副校长也答应了,如果你明年考上北大,学校再奖励你五千,我想你考上北大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只不过再浪费你一年时间。”
许红康默默听着,半天才缓缓地说:“你的心,我领了,可是……我累了。”
“红康——”杨辉急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你知道,我造成这事,我多后悔,我……”
许红康没说话。在丹邑一中,补习并不是一件多丢人的事,别说没考上补习,就是考上了,考个大专,甚至考个本科考个重点,只要不是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只要有信心、有韧性,就敢来补习。1995年有个学生考到了北京,嫌学校不好,上了半年又回来补习,1996年考进了西安交大,此事轰动一时,大学桥补习之风更盛,每年高考上线人数四个补习班占了将近一半。
对此学校当然满意,今年一个上线的,明年还预订了一个上线的,何乐不为?可是于情于理毕竟交待不下去:高考招收的人数一定,你上线,肯定有一个人落榜;学校招收的人数一定,录取了你,你不去,肯定有一个人想去去不了。说不定就因为你多占的这个名额而使一个人落榜,而使一个人的命运悲惨不堪。
省教委每年都下发文件,严禁被录取的考生补习,一旦查出取消其再度高考的资格。然而屡禁不止,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顶风作案,学校历年来采用各种方法为这类考生大开方便之门,假冒名字、假冒户口……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学校都干过。
学校之为可鄙,学生之为可谅,高考及录取制度的种种不合理,使无数的考生终生理想顿成泡影,满腹才华无奈闷在胸中,只能在满腹的牢骚中扼腕痛哭。谁没有理想?谁没有抱负?当你寄托了生命的理想和报负被一个不合理的制度毁灭或只因为填报志愿时偶尔一个失误的判断,你便要付出终生的代价,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权力的人没有错误。
3
孟超然也正在拿自己的一生在赌。他的赌局比别人更凶险,因为他把赌注压在了一个人身上——闪清光。
“文学,再见了,我终生的梦想。”
他不再犹豫,提笔在志愿表上写下了第二批第一志愿:洛阳工学院:专业:法学;第一批第一志愿:首都师大,专业:汉语言文学。
一次彻彻底底的投机,一场完完全全的赌博。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舍弃了文学,仿佛抽走了他的骨髓。他最后看了一眼闪清光,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马小奇随后交上了志愿表,9个专业,全部法学。逗笑取乐,用自己的欢笑为别人带来欢乐的马小奇已经死去了,如今活着的,是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手握法律的利剑刺向所有罪人心窝的马小奇。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冷笑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马小奇。”刚出教室,林芷霞从后面赶了上来,“你见孟超然没有?方才还在教室,刚交了志愿表,一转眼就不见了。”
“没……”马小奇正要摇头,突然瞥见一个背影,手一指,“那不是,你快追——去吧。”
他到底禀性难改,自觉不自觉地把“追”字咬得重重的,拖得长长的。林芷霞笑着用一个硬纸本扫了他一下:“贫嘴!”
“哎,你拿的什么?”
“留言册。”
“干嘛……”马小奇正想挑理,心中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不说了。
林芷霞一直追到大学桥上:“超然,你要走了吗?”
“走了。”孟超然勉强浮起笑容,望着这个曾在病中陪伴自己两天两夜的女孩。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林芷霞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凄凉。
“我……不知道。自己的事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做主?”孟超然仍感思绪混乱,精神世界的大失败、大空虚、大恐慌随着文学的被迫舍弃如潮水般涌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问:“你们艺术生的杂碎事也都完了吗?”
林芷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是在报名时就填报了志愿。我的专业成绩还可以,就看文化课成绩了。即使考上了,还要到郑工大去加试徒手画。”
“预祝你马到成功。”
“谢谢。”林芷霞拿出留言册,“很早,就想让你写几句话,可是那时候离高考还早,我怕……我哭。现在,没什么了,说一声再见吧!”
她的心意他何尝不明白,只是,怎禁得牵牵绊绊!到如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张一张地翻着,徐文焯、闪清光、沈丹、林明华……名字一个个闪过,没有一个男的。斜阳一轮,余晖一抹,河里流动着一沟碎金无声而去,古朴的大学桥……
他摸出笔,把留言册摊在桥栏上,默默地写着。
〖有些话,也许永远无法再说了。人还是原来的人,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够永远藏在心底,在寂寞与孤独相伴的时刻,自己说给自己听,去重温青春的迷梦,去寻找记忆的印痕。
而今,你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一声什么。我也要走了。让我们彼此相送,彼此离别。纵然伤心,纵然不舍,纵然痛哭,也有我陪着你。
还是一切 90fd." >都沉默吧!
记得1994年,我们相识。你让我写一首诗,你说很喜欢。可惜,时光已经磨碎了记忆,那首诗我再也记不得了。我愿再送你一首,以诗起,以诗终,留一个完美给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林芷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两个的身影映在水中,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大学桥下水东流,送佳人兮天尽头。
一去如鸿归日落,老夫无语立残秋。
任啸傲,莫回头。
卿才绝艳惊天地,峥嵘何必叹忧愁。
信手挥他三五笔,敢笑丹青万古留。
1997年7月13日 孟超然寄言于笔送林卿〗
合上册子,孟超然叹了口气,慢慢转回了身,手一扬,笔抛入河中,激起一团涟漪,随即平复如镜。林芷霞泣不成声:“你……要走了么?”
“走了……走了……走了……留下来做什么呢?”
他喃喃地说着,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远去。林芷霞泪眼中望着他朦胧的背影,泪珠滚滚而落。
4
高考题的结果绝对的出人意料,百年学府,华夏名牌的复旦大学竟没完成招生计划!高考试题对考生信心的打击漫延全省211136名考生,文史类6万多人,敢于报考复旦而又上了重点线的仅6人!而复旦计划录取8人!马林涛不负众望考上了吉林大学,然而一时的犹豫与复旦擦肩而过。马文生捶首顿足,后悔不已。
许红康实力之强令所有人惊叹,政治扣了50%,原始分丢了50多分,然而仍然过了重点线,被郑州大学调剂录取。
闪清光邀天之宠,686,刚好上了重点线,偏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招收11人,报考11人,堪堪录取。
孟超然折戟沉沙,离最低控制分数线差了足足50分。马文生到市教委查卷,不由心中惋惜,1997年语文试题难度如此之大,孟超然的90分基础知识题得了81分,堪称全省之冠,然而他一向为众人所瞩目的作文,60分只得了26分!据了解,乃是字体有欠工整。
徐文焯考入山东大学国际经贸专业,马小奇考入西北政法大学法学专业,全是第一志愿录取。沈丹如影随形,考入长春师范学院,和马林涛比翼双飞,据闻政治范亲自祝贺,期望他的学生中再出一对夫妻大学生云云。
林明华发挥失常,虽然上线,坚决不去,立志再补习一年。杨辉自然更别提了。
全班66个人,20个重点,其中名牌9个,22个本科,16个专科,只有7人落榜,班级升学率近90%,创大学桥有史以来最高水平。县委为表彰马文生的功绩,授予“优秀人民教师”,奖励奖金一万元,并拟于1998年换届推选其竞选县人大代表。
理科班卢永川不负老父老师重望,在万众喝彩声中收到了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新阳镇党委书记兼新阳啤酒厂厂长卢耀发于丹邑大酒店设酒席数十桌,盛情款待含辛茹苦的一中教师,并于酒席间由一中校长沈从喜亲自开启了第一瓶按新配方精心酿造的“新阳啤酒,2000”。据闻丹邑县委书记、县长、教育局局长、教委主任均有出席,可是有人奇怪,自宴会终了也没发现清华状元卢永川的身影。
张毓杰以900分满分的成绩考入北大,可他的场面就寒酸多了,据闻大学桥校长沈从喜亲自拍了他一下肩以示鼓励云云。
任中华考入南开应用物理专业,杨小妮考入华北电力大学,邢东林考入郑州大学,常弘扬发挥失常兼运气不佳虽沾上边去未被录取;周启更惨,差7分,失意而归。
高考,一个时代的迷惘,它将多少人捧上了蓝天,又扭断了多少人的翅膀。功过纠缠,该如何评说?
5
自成绩揭晓之后,孟超然便回到南台闭门不出,时而到沙滩上欣赏沁河落日,时而与张易挺喝酒谈天。几年之间,张易挺种植温室大棚蔬菜已有小成,挣了些钱,也不再整日发牢骚了,在家里请教行家自学肉鸡饲养技术,第一批购买了500只肉鸡。这种品种鸡长得快,40天就可长到五六斤重。他雄心勃勃打算大干一场,如能成功几年后再建肉蛋加工厂,走上经营致富之路!
两人凑在一起,一个雄心勃勃,一个心灰意懒;一个意兴横飞,一个颓唐失意。张易挺少不得劝说,但他俩层次不同,他又怎能理解他的悲哀?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说起来,整个南台,也只有常弘扬是他的知己,可是……
他心中烦闷,心中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听听闪清光的声音,可是两人已然明言再无关系。她考入大学,他名落孙山,天壤之差,纵使仰头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啊!他彻底绝望,想起一个个同学,每个人都已经荣耀一身,谁还记得他?他忽然想起了周启,他家药铺倒有电话,同是天涯沦落人,聊聊也好,看看他有什么打算。
可他们家——三舅家没电话,四舅家里虽有,但最近四舅妈脸色有些不对。他不再想,进了南面四舅家。
“我打个电话。”四舅妈一个人在屋,织着秋天穿的毛衣。
“电话没交费,邮电局给停了。”四舅妈头也没抬。
“噢?”孟超然没会意,一时犯了傻,问,“什么时候停的?”
“刚刚停的。”
孟超然生起一股怒气,转身走了出去。屋里,四舅妈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咱老农民比不得城里人呀!人家有钱,开厂子的开厂子,倒卖煤炭的倒卖煤炭,拿着村里老百姓的钱胡花海花,把厂子折腾倒闭了也不干人家事,反正又不是他们钱。人家捞够了油水,山珍海味吃个遍,可怜咱呐——连个电话都打不起!”
孟超然走到了姥姥屋门口,一咬牙又转回身挑开门帘:“舅妈,你一向说自己心直口快,嘴没把门的,怎么今天光说‘他们、人家’,不提名字了?”
“哼——”四舅妈用女性特有的腔调一嗤,“咱提不起呀!人家从农村里飞出去了,如今人模人样,有钱有势的。说不定哪一天,咱还要求人家办事,虽说九成九和老二一样拾撅出来,可咱还留着一层盼头,别让人家给用洗脚水泼的好!我不敢提,可有人敢提,你去问问,村里哪一家哪一户哪一个人没指名道姓地骂。咱也姓谢,丢人呐!给人家养活着儿子养活着老娘还挨骂,里外不是人呐!”
孟超然一摔门帘,走了出去。刚到姥姥屋门口,听见里面隐隐几声啜泣,他快步走进屋里来到姥姥床前。老人正在流泪,孟超然还没来得及安慰,老人赶忙擦了擦眼泪:“小超,你别听她乱说,有口无心,她说过就忘,不当真的。你就安心住着,住了十几年了,谁敢撵你!要撵,连我一块儿走,咱娘儿俩要饭去。”
孟超然安慰几句,默默来到院子里,环顾着自幼熟识了的一草一木,心想:该离开啦!县城、南台,两个家,一样难回呀!天大地大,什么地方有我容身之地?
正想着,街上有人说话:“请问,孟超然家在这儿吗?”
邻居家一个姓张的婆子回答:“这儿只有姓谢的,没有姓孟的。”
孟超然走了出来,一看,竟然是马林涛和杨辉!
“超然!好容易找到你了!”杨辉高兴地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呀!我还以为你住在城里没回来呢!”老婆子忙加了一句。
孟超然也没理她,将两人让进家里。杨辉一面环顾四周,一面称赞:“这地方真幽静,到处都是树荫,比城里痛快多了。”
“你呀!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突然间吃了顿野菜一样。”马林涛笑着说。
“野菜怎么着!市场上卖的野菜比肉还贵,干净,无污染。”杨辉说。
孟超然待他们耍够了嘴,问:“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该不是来吃野菜吧?”
马林涛一指:“杨辉有事找你,我就和他一块来了。”
“我是当信差的。这儿有张字条,你看看。”杨辉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
孟超然大为奇怪,原来是许红康写的:
〖超然吾兄:
此刻,你我都已成天涯沦落之人。我已经放弃了郑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河口一中补习。我现在,很好,很好的,只是对吾兄日思夜想。高考前,吾兄一句:要是你一直拉肚子,我一直陪着你,不进考场!拳拳之心,小弟铭刻肺府(腑)。甚盼吾兄前来一聚,殷殷。〗
“有一个错别字!”孟超然咕哝了一声,问,“他是……想让我去补习?”
“红康没这么说。”杨辉回答,“只希望你能去玩玩儿,散散心。红康说,他已征得校长同意,如果有大学桥的考生去,即便成绩差,也可以免去一两个的学杂费。”
孟超然半天无语。
马林涛说:“超然,去看看也好。”
“我爸我妈说正在找熟人为我找个学校。”孟超然说。
马林涛不作声了。杨辉问:“常弘扬不是跟你一个村的吗?”
“你想去找他?”孟超然问。
杨辉也不说话了。
“好!我带你们去找找他。以前的,都让他过去。如今我们已经沦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念念不忘以前的一丝怨气干嘛!人没出息,连怨恨也不配!”
孟超然说完,带他们去找常弘扬。他家并不远,一二百米,可是人却不在。众人问候了弘扬妈几声,默默走了出来。杨辉见常弘扬家如此穷困,也不禁心中惨然。众人慢慢上了大堤,只见河滩辽阔无际,雄浑苍劲,满滩的芝麻、高粱、红薯、大豆,高高矮矮满目青翠。
“走,我领你们到一个风景最佳的地方!”
他下了大堤,顺着坎坷不平的滩上土路一直到了下滩,刚从高粱田里绕个弯儿,汹涌的白浪横于面前。八九月份,正值汛期,河水比平时暴涨了两三米,填满了河床。河水宽达百余米,水面上泡沫像流动的山丘,滚滚而下,向东只见白雾茫茫,水面与天相接,向西只见青山隐隐,似从天而降。沁河两岸,几十米宽的草地郁郁葱葱青翠可人,牛羊安详地嚼着嫩草,燕子、水鸟高飞低旋,唧唧乱叫。天上,云彩正浓,斜阳如血滴在远处林梢之上,映得长空一片壮烈的气氛。
虽无名胜之观,也有荡人心魄之处。
马林涛仰望天空,喃喃地说:“到这里,我才知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到底是什么意境了。咱们虽在大平原上,可到处是树林呀,建筑呀,把视野都遮住了。到这里,沁河滩茫茫一片,周围视野开阔,一望天空,头顶上又深又远,向四外慢慢罩了下去,可不像帐篷嘛!”
杨辉也赞不绝口,正要说,忽然咦了一声:“那是谁,河岸上坐着的?”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青青的草地上滔滔的白浪边面对河水坐着一个人,穿着白汗衫,与河水融为一体,要不是一个黑黑的脑袋在白浪里显眼,还真不容易发现他。
“那地方太危险,河岸一塌,他就得掉下去。”马林涛摇摇头。
“弘扬!”孟超然叫了一声。
“是常弘扬!”杨辉跑了过去。
常弘扬也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一回头,不由大为诧异:“你……你们怎么会到了这儿?”
马林涛把原因说了一遍,杨辉笑着伸出了手。常弘扬一呆,慢慢伸出手握在了一起,两人相视而笑,不快的往事泯于一笑之中。
孟超然也走了上来,和他对视着,伸出了手。常弘扬神情激动,伸手紧紧握住,低低地说:“我……已经孤独很久了。”
“我也是。”
众人齐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水鸟,嘎嘎叫着在水面一点而过,远处,响起了几声哞哞的牛叫。
“弘扬,你坐这地方可真危险。看,河水把草皮下的沙都淘空了。”马林涛俯视着脚下不到一尺的急流说。
“的确危险。”常弘扬又坐了下来,“老人们传说,沁河中有东西,每年都要吞没不少人命。前年,小李庄淹死三个,后刘村淹死两个;去年,马掌村淹死四个,朱镇淹死一个,对岸的冯家口淹死两个,全是十二三、十七八的年轻人。今年,我们村也死了一个,而邻村死了三个。”
“这么厉害?”杨辉咋舌不已,“那真的有鬼了。”
“鬼是没有的,那不过是老人们吓唬小孩子的话。”孟超然对沁河更加熟悉,“主要是沁河含沙量太大,完全一条沙河,人称‘小黄河’。鬼虽然没有,但河底确实不太平,到处是流沙,到处是陷阱,一脚踩到河底,流沙一陷能陷到你小腿肚子,甚至陷过膝盖。河底的沙随着水不停流动,水一冲,沙一流,你还能站得稳吗?扑通就倒了,你拔腿都拔不出来,就像有鬼拉着你一样。”
杨辉听得毛骨悚然,后退两步:“弘扬,快过来吧!沙岸一塌就完了。”
“别说得那样可恶,咱们喝的可都是沁河水。”常弘扬向孟超然笑了笑,转头对杨辉说,“我就是要体验这种危险的感觉,没有危险哪有刺激,没有刺激哪能去报仇。”
“报仇?”马林涛叫了一声。
“你还要去找大头梨?”杨辉瞪起了眼。
“我今年没考好,完全是因为大头梨。我毁到了这种地步,他不付出点代价,天理难容!”常弘扬咬牙切齿。
“我已经找人警告过大头梨,就是你们面对面碰上,他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孟超然淡淡地说,“你要是再退一步,什么都没了。”
“是你?”杨辉叫道,“大头梨前几天还说,常弘扬怎么跟陆红卫关系那样好,让陆红卫跟杜老三说出那样绝的话,完全不顾面子。是你找的陆红卫?”
孟超然点点头。常弘扬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心里的痛苦!你们知道我在高考上下了多大的赌注?”
“多大?”杨辉仍不肯原谅他,恨恨地问。
“我爹!我妈!我!我们一家人的命!”常弘扬大吼一声,“是大头梨葬送的!”
杨辉心中难过,不再说什么。起风了,风里送来牛羊的腥膻。
6
晚饭是在孟超然家里吃的,果然有野菜。应杨辉的口味,谢姥姥特意让人到堤坡上撅了些野菜,马齿苋炒鸡蛋,凉拌野蒿,杨辉吃得连连拍手。谢老人心怀大慰:“太紧了,要不多撅些,堤坡上的蕨菜、芥菜、地米菜多得很呢!晚上住一晚,明天,带一大包带回去。唉,没想到你们城里人爱吃野菜。”
“城里卖的菜污染太多,打的农药、催熟剂洗不掉,像土豆、藕这些泥里长的还行,大白菜、豆角一闻农药味儿都呛鼻子。”杨辉又夹了一口野蒿,“野菜好!清新,稀罕,含的营养矿物质还多。”
老人也不知啥叫“矿物质”,听他说得高兴,知道是好东西,乐得脸上开了花。
“姥姥,我打算和他们一道回县里去。”孟超然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老人一愣:“回去?干嘛要走?住得……不好?”
“不是。他们来找我有事,高考的事,我回去办办。”
高考的事,在老人心中,那简直就是不可违抗的天意,任何亲情和眼泪也挽留不住。老人不再说什么,悲哀地扭过了头。
“我们……今晚就得走。”此事三人已商量好了,只是他说出来特别不是滋味。
老人摇了摇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走,啊?不会迟的,你小时候上学,我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准时叫你。你老师也说,小超这孩子,没迟到过一回。”
老人的嗓音苍老,嘶哑,她慢慢地说着,众人心里都不好受。孟超然心潮澎湃,想起小时候与姥姥相依为命,如今,县城的家难回了,心灵深处最亲切的南台也驱逐着自己,纵然爱着老人,可如何能再相伴!不知不觉中,眼泪滚滚而下,他忙站起来走了出去。夜风吹干了泪水,他又进了屋里:“他们骑有摩托车,灯非常亮的。”
“是的,灯……非常亮的,没问题。”杨辉结结巴巴地说,他的车灯很有些营养不良。
“非走呀?”老人声音颤抖。
孟超然垂下头:“我会很快回来的,很快——”
老人悲哀地张大了嘴,抖了抖唇,什么也没说出来,两行眼泪顺着双颊流淌。
7
入夜了,没有月光,常弘扬送三人到了村口,依依难舍。孟超然握紧了他的手:“回去吧!我希望……我们再奋斗一场!”
常弘扬拍拍他的手,没说什么,目送着摩托车远去。
“弘扬。”
他回头一望,原来是杨小妮。
“我在街上,见你们过去……”她讷讷地说。
“通知书收到了?”
“收到了。”
两人无话可说,默默地站着。杨小妮垂着头:“你……不打算补习了吗?”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杨小妮听他语气凶狠,吓了一跳:“你……打架吗?”
“不是打架,是报复!欠我的,必须偿还!”
杨小妮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要打架……好不好?”
“不打?”常弘扬冷冷地说,“难道他毁了我我也要白白地忍受吗?你——你凭什么劝我不打!”
“我……”杨小妮大感委屈,“我……难道就没什么可以弥补么?”
“弥补?有!用他!”常弘扬粗暴地说。
杨小妮深深了口气,直视着他说:“用我来弥补好不好?”
“你……”常弘扬张口结舌。
杨小妮不再胆怯,黑漆漆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神往:“从前,咱们的小学边有片矮墙。那时候才上二年级吧,你经常和几个孩子跳过墙去偷黄瓜。有一次你和一个同学在墙头,他脚一滑,一拉你,你们一起摔了下来。他当时哇哇地哭了,你没哭,爬起来把他拉了起来,自己又跳了进去偷了几根黄瓜出来分给了他一半。我全看见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害怕,不让我哭,更不让我受人欺负。可是十年了,我一点儿也没敢说,一点儿也没敢表露出来,我觉得配不上你。我……我只敢偷偷地想,偷偷地望,可……现在,再不说……没机会了,9月1号就开学了,到北京,我怕……我真的害怕,只有你是我的依靠。”
常弘扬默默地听着,起初的震撼变作了柔情,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发觉她竟然这么动人。
“我求求你,再补一年,考到北京,我们做伴。好吗?别再打架,别再报复……我……我把我的心给你,补偿你。”
“小妮,你……值得吗?我不值你这样的,我家庭条件不好,又没考上大学,我……真的不配。”
“不!我看上的是你这个人。已经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有志气,有责任心,即使只为了你妈妈,你也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不会看错!”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我……答应你!”常弘扬直视着也,断然说。
“真的?”杨小妮紧张得发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不报复了?”
“有了你,什么还值得我报复?”常弘扬笑着说。
“补习吗?”
“补,你等着我。”
8
河口县与丹邑县隔沁河相望,不过地理条件要优越得多,无论人口规模,土地面积,经济实力还是老百姓生活水平都比丹邑强得多,据说即将升为县级市。只有一点令河口人汗颜,他们偏偏没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大学桥!因此河口一中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从各县挖取高分生补习,提高升学率。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口号:“三年赶超大学桥,昂头跨入新世纪!”
校园环境确实不错,比尘土飞扬的大学桥强上数倍。孟超然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见许红康被领导教师捧得跟神仙一样,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校长办公楼下的大屋里,屋前是瓷砖粘的花坛,里面种着美人蕉,碧桃和两株高大的棕树,房内单人床、沙发、风扇一应俱全,还有专门的书桌。几乎许红康一劝,他就答应来补习了。
回家一说,父母虽不甚乐意,亦无可奈何。对这个儿子他们确实无可奈何,拿给了足够的生活费,裹好被褥,装好复习资料,送儿子上路。杨辉的爸爸手眼通天,在西安找个熟人,带着杨辉到西北工大活动去了,马林涛陪着他又一次来到河口一中。
许红康欢喜之极,带着他去见班主任。班主任是个老头,与政治范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花白头发,不过要和善得多,一见孟超然一表人材,大为高兴,一问分数,脸阴沉了下来,沉吟半天,淡淡地说:“想来,那就来吧!你去教务处办一下手续,交一千二百块学杂费资料费,就可以上课了。”
孟超然看了许红康一眼,许红康问:“校长不是答应过大学桥的学生不收钱的吗?”
“答应过?”班主任做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接到通知,不过收费可是有明文规定的,他的成绩……一千二还少了呢!”
“可是校长明明答应过的嘛!”许红康力争。
“那……你找找校长,要个批条。”
许红康气呼呼走了出去,一找校长,校长皱了眉:“成绩太差,不过你既然说了,学杂费就免了吧!资料费……交三百块得了。”
许红康无奈,望望孟超然,他淡淡一笑。两人走了出去,孟超然仰天叹了口气,“人活到这份儿上,根本就不是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机器!工具!我认了。”
回来又见班主任,一看批条,老头子立马热情了,忙前忙后办了手续。许红康问:“他带来了被褥,得先安排了住宿。你看就让他住我那儿怎么样?”
“你那儿?那不行!”班主任断然摇头,笑眯眯地说,“你那儿只有一张床,现在床位紧张,没多余的床了。这样,我给你找个地方。”
三人跟着班主任一路向后,绕了三四个弯儿到了一排破旧不堪的瓦房前,推开一个门进去,里面阴暗潮湿,竟然也住着三四个学生,惊诧地望着众人。屋里放了四张双层铁架床,四个学生一上三下占了三张,还剩一张空床,班主任笑呵呵地说:“这地方幽静,正好复习,你就住这儿!”
孟超然冷冷一笑,见许红康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忙用眼神止住了他。班主任功德圆满,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妈的,让住这地方!”马林涛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地方既能住耗子,也能住人!我们怎么过来的?”里面一个学生懒洋洋地说。
马林涛连忙道歉。另一个学生问:“你们是他的学生?那你们惨了!这老东西人称‘笑面虎’,又叫‘肉秤砣’,你看他笑得越厉害,心里转的越毒。”
“‘肉秤砣’是什么意思?”马林涛问。
“他是肉长的,又像个秤砣,就叫‘肉秤砣’。意思说,见一个人先在心里称称,对他有利的,拼命巴结;没利的,不拿你当一个人,一脚踢开。看你享受和咱们平等待遇,成绩一定差点儿吧?”
他向着马林涛说,马林涛望了孟超然一眼,连忙回答:“对,不是太好。”
“这就对了嘛!”
许红康愤愤不平:“这儿明明有床,他说没床。我那儿又宽敞,又方便,他干嘛安排你到这儿?”
“宽敞?你那儿?”方才那位诧异地说,“你是谁?”
“我叫许红康,丹邑来的。”
“啊——听说过,大学桥的顶尖人物,那就怪不得了。”那学生一脸恍然,“笑面虎怕他和你住一块儿影响你啊!怕你给他们考不了北大!”
许红康哼了一声,问孟超然:“听我的,你别住这儿!”
“这个……不太好吧。”孟超然一肚子怒气,努力压抑着,“刚来。”
“什么不太好!”那同学叫了一声,“你要不想住这儿,听我的,这床,搬过去!你不明白,在河口一中,只要他们用得着你,你就骂他八辈子祖宗,他也笑脸儿听着,何况你还要给他们考北大。再过分,笑面虎也不敢放个屁。这地方,有奶便是娘!越老实越受欺负。”
“搬!”许红康一咬牙。
“我帮你。”那同学显然也闷了一肚子气,能报复一下不禁心花怒放。
四人合力抬起一张大床,其他三位也一起帮忙,将大铁床抬向许红康一楼的单间。
班主任——“笑面虎”——还在路上背着手晃悠,一见这架势,忙问:“哎……怎么回事?”
“那地方太暗,我让他到我那屋去。”许红康冲冲地说。
“哎……噢!”班主任缩回了手,笑眯眯的,“好,好!那地方亮,正好学习。啊?好!”
“好好”声中,他讪讪地走了。七人相视大笑,都有种胜利的感觉,孟超然却从心底感到一种悲哀。
众人把铁床抬进屋里,孟超然和马林涛一齐愣了,里面沙发上竟然坐着林明华。
林明华笑着站了起来:“早就听说你要来,我也是前几天才到的,咱们一块儿补习。”
“我忘了跟你们说。”许红康指挥众人挪开书桌,把床摆在屋角。四位同学喝了口水,走了。
四人一齐动手,铺好了床,安顿下来,坐在沙发上闲聊。
“你和沈丹到底怎么样?”林明华对好朋友甚为关心,“如今都到了东北,在同一座城市,有什么打算?”
“那能怎么样!她对我好……我对她也该过得去吧!”马林涛笑着说。
“什么叫过得去!”林明华大不满意。
马林涛有些尴尬:“这个……我是说,只要她不变,我就不变。说老实话,我这人从一而终的观念比较根深蒂固,不喜欢太多的磕磕碰碰,可是沈丹老跟我斗气,叫我不知怎办才好!”
两个男的一听“从一而终”,一齐大笑,林明华却关心别的事:“她跟你生气,那是因为你说的做的不让她满意,你不让她满意……她当然该生气。”
两人又笑,马林涛辩解:“根本不是那回事!照你说,怎么都是我的不对,她就没有错了?”
“对极了!”林明华眉开眼笑,“人人都夸你聪明,果然一点就透。女孩子是没有错的,只要你知道她对你好,你就知道她没有错,错的是你。听明白了?”
三人一齐愕然,马林涛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孟超然心中好笑,说:“小马,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这辈子的债了,何况东北!你就认了吧!”
“认了!认了!”马林涛无可奈何。
“别看你现在是个名牌大学生,可是在感情上,人人都是平等的。”林明华诲之不倦,“可是这话也有不现实的地方,人和人平等,男和女却不平等。你想过没有,一个女孩子,主动喜欢上你,主动向你表示,她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整整陪了你三年,陪你考上了大学,又放弃自己的选择,陪你一起去了东北那个冻掉人鼻子的地方。容易吗?你要是因为她耍些小脾气,生些小家子气就气她、恼她、不理她,你想想,你就问心无愧吗?总之,沈丹是交给你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姐妹可遍布全国各地,你走到哪儿都有得受的。逼急了,结伴儿到长春揍你去!”
听着林明华晓之以情胁之以威,两人也不好意思笑,马林涛频频点头。林明华以为自己这一番训诲他诚惶诚恐地受了,不想马林涛一抬头,眨着眼问:“林大姐,你那三伢帮主怎么处置的?”
林明华到底还嫩,被这招回马枪杀个措手不及:“啊?唉……你将我来着?他呀……他去南方为他的理想奋斗,就奋斗吧!有个希望去支撑当然好的,可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至于以后会怎样……谁知道!也许有一天,当我们都成功后,再看看原来的理想,反而不觉得什么了。至于现在,除了奋斗,我还能为自己为对方做些什么呢?”
许红康没想到她说的话如此深刻,想起徐文焯,叹了口气。马林涛也不再将她,佩服地点点头:“你的话,我记着的。我该回去了,五十里路,得很长时间呢!哎——对了,超然,来时我见了林芷霞,她考上了中央美院,打算和闪清光一块去北京,她俩让我问候你。”
孟超然心中苦涩,淡淡地说:“是吗?”
马林涛知道他的感受,犹豫了一下说:“闪清光说你要回来,找一找她,她有事想见你。”
“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这种事,我也不敢问。”
孟超然沉默无语,室内气氛凝重起来。
马林涛想挑些他高兴的事说,想了想,问:“我见了你留给林芷霞的诗,非常漂亮,她很喜欢,根据诗意画了幅画,上面那个人站在桥上,桥下是流水,桥上是秋风和落叶。那人……非常像你。哎,你也送我一首怎么样?留个纪念。”
“呃……”孟超然苦笑,“我又不是诗坛子诗罐子,现在也没这心思。这样吧,7月9号那天写了首七律,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我这就写来送你。”
“七律?”马林涛点头,“好啊!”
书桌上有纸有笔,孟超然写了下来,只有四句:
〖天涯路断海角头,海天如梦梦难酬,
浩渺轻愁压壮志,荏苒丰华逝春秋。〗
“好是好,可是太惨,太凄凉,正像我们现在的心情。”许红康评价。
“不是八句吗?”林明华问。
孟超然沉吟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一时间豪气逼人:“再加四句!”
〖命运何计千载恨,血泪可为万人流。
我当金风迎日月,送君万里扬轻舟!〗
叹号一顿,抛笔大笑。
“好!”马林涛拍手叫好,“有志气!有雄心!送我扬轻舟!好!”
说完珍而重之折起来藏好:“我这就走了,扬轻舟去了,你们保重。”
三人也无可挽留,送他到车站。马林涛刚想上车,孟超然扯住他:“我跟你一块儿走。”
“你也走?”许红康大为惊讶,“去找闪清光?”
“不是。”孟超然摇头,“去找周启,劝他补习,他……不能就这么认命,该再奋斗一次。”
三人肃然起敬,林明华说:“我跟你一块去,我们一个村的,我认得他家。”
“好,你就去吧!我给你请假。”许红康说。
三人上了汽车,告别许红康,向北过沁河,复向西到了丹邑。马林涛即将开学,回家准备去了。两人搭上公交车继续向两,直奔野桥村。
9
“明华,刚才你们大谈恋爱的事,我见红康一直不说话,他和徐文焯到底怎么弄的?”孟超然问。
林明华沉默不语,汽车转眼驶过县城,远远离开了大学桥。她叹了口气:“他们……考完试后,文焯找我谈心,很苦恼,说伤害了许红康。”
“什么意思?”
“她说考试前,无论那两三年里还是紧张的复习中她的确喜欢许红康,只是一直没有缘分。后来,他们交往也多了些,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可是,一考完试后,她说觉得什么都空了,什么都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觉得那场感情好像是一时的冲动,也好像是一时的错误。”
“一时的错误!”孟超然冷笑着说,“上她的大学去吧!做她的总理梦去吧!还不是红康偶然没考上北大,不值钱了,不配她了。”
林明华有些不以为然:“文焯不是这样的人,她有大志向、大眼光,许红康日后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的,她不会不明白,不会这样舍弃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孩子会怎样想,在高考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女孩子不少人觉得很恐慌,很无助,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高考会不会成功。真的,很想找个知心的人分担这些忧愁,转移这种恐惧。也许,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吧。可我们不明白。等到她为别人付出了,别人对她付出了,高考一过,所有的压力都没了,这些感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孟超然想起闪清光,叹了口气:“可她毕竟伤害了他,而他,现在正在炼狱。”
林明华无言可答,隆隆的车声掠过一个文一个乡镇,到了野桥村,周启家在村东十字路口第三家。一问,周启到地里干活去了,一个小姑娘,周启的堂妹,自告奋勇说:“我去找他。”
“咱们一块儿去吧!”孟超然笑着拉住她的手。
林明华有些为难:“我不去吧!你知道……在村里……不大方便。”
孟超然点点头。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向西南上了沁河大堤,这里位于沁河与丹河交汇处,河滩更加宽阔,浩浩茫茫,一望无际。远远望去,两条白茫茫的带子交织,半隐半浮在沙滩上的雾气烟霭之中。
沙滩上种的多是芝麻、花生和红薯。周启正在芝麻地里锄草,半人高的芝麻齐唰唰的像千万支插在地上的利箭,顶上缀着点点的小白花,一轮一轮的。景致虽然让悠闲的观赏者赏心悦目,但在田里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地劳作的农民却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的感觉淹没在疲劳和闷热中。
“启哥哥,启哥哥,你看谁来了?”小姑娘欢喜地叫着。
周启的脑袋浮出芝麻林:“超然!嘿!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孟超然挤了进去。
“一身粗皮,两脚黄泥,有什么好看的!”周启笑着挤出芝麻丛,“走,回家去。”
两人说笑着回了家。正值下午,家里没人,有的下地,有的去了竹园,他爷爷在药铺坐诊,家里冷冷清清。孟超然打量一下屋里,彩电、洗衣机、沙发,看来条件还可以。
“你就这样在地里干下去?”孟超然吃了口西瓜问。
周启沉默了一会儿,招呼:“来,再吃点儿,现在西瓜不多了,也不好了。西瓜皮可是药材。”
“我问你呢!”孟超然把西瓜重重一顿,大声说。
“我有我的难处……怕了……我真的怕了。”周启喃喃地说,“我爷爷一心想让我考医学,我报了个生物技术,他气坏了,又没考上,他一下病了好几天。我……我的难处你不会明白的。”
“我还记得你做的‘生命的起源’的报告,你告诉过我,原始人是怎样在艰苦的条件下为生存而奋斗的。你还说一个生命从无到有经历了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可你,要白白浪费?你的才能、知识,也要把它埋在黄土地里?”
“正因为我自信我的才能,我才不能忍受老师们冷眼相看的屈辱!”
“你看我是怎么过来的!”
两个斗鸡般瞪视着,半晌,周启垂下了头。
“他们惟利是图,他们趋炎附势,他们世态炎凉,他们是小人。可你要让这帮小人毁了你?你甘心?你这么没出息?”孟超然声色俱厉。
“你……”周启抬起头,恳求似地说,“让我想想,我还想等第四批第五批录取,能走个差不多的学校,我就走;不能走,就补习。我怕你笑话,唉!”
“笑你干嘛?我配么?好!你等。我在河口一中,万一走不了,找我去,或者你再去大学桥,没关系!”
周启神色缓和了一下:“你有志气,有韧劲儿,明年考大学,绝没问题,以后成了大作家,可别忘了我呀!”
“我不会是作家了,也不想当作家。”孟超然拿起西瓜端详一会儿,重重咬了一口,“作家哪里比得上西瓜。”
周启呆了:“你不是说,那是你的生命吗?”
“生命不也终有一天要抛弃吗?何况作家?只不过早了一点儿而已。经过这场高考,经过填报志愿时对中文的舍弃,我彻底转变了思想,我不会再为个人奋斗,我要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一句话,我想做上帝。”孟超然耸耸肩,无所谓地说。
“上帝?”周启张大了嘴,“怎么做?”
“教育。只有教育才能改变人的命运。当然,我说的教育不是大学桥乃至全国高中初中小学的那种教育。我要拼命地赚钱,有了钱,我要建立我自己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大学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用我的教育观,用人道的教育方法,从全世界聘请一流的教育专家把学生们从幼儿教起,培养他们的个性,培养他们各方面的才能,因材施教。我的学生不限什么聪明还是蠢笨,上天生下一个人就有他的作用,我要让我的学生每一个人都成为一方面的杰出人才。我要寻找一个新的激励方法和压力所在,排斥高考,健全他们的人格,让他们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机器踏进社会。”
周启听得呆张着嘴,喃喃说:“好大的志向,好大的手笔!”
“这些话别人看来只是一个梦想,只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疯话,我不在乎。既然确立了,我就要奋斗下去。即使不成功,我敢对每一个耻笑我的人说:我奋斗过了,你们呢?我必须学教育学,然后挣钱。因此,我必须上大学。”
“必须……上……大学。”周启仔细咂摸着。
“我们再奋斗一场!”孟超然充满渴望地盯着他。
“好……不不……我再想想。”刚刚被煽起来的一腔热血刹那间在现实中冷却,周启呆呆地出神。
应该说,孟超然作为说客是相当胜任的,可这次力有不逮铩羽而归。他不明白周启到底在顾忌什么,仅仅是一场失败,仅仅是老师们的鄙视就让他不敢再做一次尝试?他不明白,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有的人打击越大斗志越旺,有的人一遭打击一蹶不振,还有的人……他又怎能明了?
10
林明华要在家中住一晚,他独自回了县城,一到县城仿佛进了闪清光的磁场,眼里心里都是她。他在大街上溜了七八遭,念头转了十几遍,终于忍不住,走入那条熟悉的街道。
闪清光正好在家。黄昏里,茉莉正浓,香甜沉郁的芬芳沁人肺腑,染透了整个小院。
闪清光站在花下,花似繁星,人如花色,说不尽的风姿,说不尽的优雅:“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快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你今天才来。”
“今天才收到你的信儿,有什么事吗?”孟超然心里像有个小老鼠,窜来窜去。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明明期望着,却不敢抱一丝希望,七上八下。
“噢,我昨天碰见老马,他说你打算去河口一中复习,许红康也去了,他说让我给你捎个信儿,希望你和许红康都回来。”
孟超然心里凉透了:“昨天我还没去,他怎么知道?”
“杨辉前几天不是陪你去过河口么?他去西安,找老马要考试成绩单,大概顺口说了。”闪清光弯下一枝茉莉,使劲儿地嗅着,“这一走,陪伴了十几年的花儿也不能再看到了,也没人帮爸爸搬花盆了。”
孟超然呆呆望着她比茉莉还要芬芳、还要白嫩、还要柔软的手指,一时间百感交集:“迟早要走的,舍不舍都要放弃。有所得,必有所失,只要得到的是你想要的就行了。失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他这话像对自己说,闪清光显然没听出来,幽幽地说:“是啊!我从没听人说出这样深刻的话,临别时,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临别——”孟超然默默念了两句,苦笑一声,“我也该走了,老马的事我会向他说明的。你……一路走好。”
闪清光默默看着他转回身,忽然叫了一声:“等等。”说完走进屋里,出来拿了一张相片递给他:“我不知该送你什么,你希望的东西,我明白,可是无缘了。把我的影子送给你吧!”
“影子!”孟超然一阵悲凉,苦苦追求,献出了更甚于生命的东西,到头来镜花水月,只得到了一张影子!他微笑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深爱的人:“我送给你几句鲁迅的话,就算你和影子的告别吧——‘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决不占!再见了。”
闪清光倚在花墙,凝望着孟超然慢慢远去,她忽然想起李白的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莲蒿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很珍贵……很珍贵……芙蓉谢了,殷红片片。
11
马文生接手补习班,准备再大干一场,首先就得收罗人才,特别是落榜的高分生。他一开始以为许红康去了郑大,不料那天听杨辉一说,竟然去河口补习了,不禁大为气恼,后来又听说孟超然也准备去,他坐不住了。孟超然成绩虽差,凝聚力向心力极强,由于许红康作弊被捉,扣了50多分,自己一时没照顾到他的情绪,若自己劝说,他多半不愿回来,而通过孟超然则多半能劝他回来。只是孟超然一向性子甚倔,九条牛拉不回,自己劝也多半碰钉,他想起了闪清光。他隐约知道孟超然对闪清光很是钟情,她的话他没理由不听。他想了想,打定了主意,为了挖许红康,纵然不择手段也顾不得许多了。
果然,几天后他收到了孟超然和许红康的联名来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傻了眼,信上是一首词,《调寄贺新郎》:
〖梦觉风夜吼。
似往昔,意气如虹,襟怀如旧。
我生负命来天地,如今霜尘两袖。
愧白发,倚门相候。
沁河南北来又去,堪笑我,蝇营复狗苟。
仰天笑,泪横流。
春绽香飘水悠悠。
君看我,笔痕交错,万卷淹留。
区区浮名换一世,哂他穷经皓首。
文章事,可怜刍狗。
且付才情于无用,走龙蛇,掷与直钓叟。
“负命者,来上钩!”
1997年8月30日 孟超然、许红康致候〗
词句虽然晦涩,马文生岂会不明白?再看一遍,只见一股股悲凉,愤懑的郁郁之气和着一股磅礴激荡的自信在字里行间跳跃不息。
“八成是孟超然的主意!”他哼一声,生气地团成了一团,抛进废纸篓。
12
河口一中,三个昔日的同窗他乡重聚,回到充满火药味的补习班,呼吸着燃烧般的空气。孟超然和许红康同室而居,日子也算自在,除了繁重的学习,补习生不做任何事情。许红康每月有补助,杨辉的爸爸也给了他不少,不必为吃饭操心。河口一中条件好,伙食比大学桥强之百倍。他俩吃腻了,每个星期还邀请林明华上街改善改善,小日子倒也滋润。又过了些日子,常弘扬也来到了河口一中,一为孟超然,二为避仇。他的成绩只差2分上线,河口一中也答应每月补助80元,许红康他们屋里恰好还有一个空位,三人共聚一室,倒也其乐融融。能在炼狱中找到相知,确是人生一大乐事,三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天林明华拿着一个大信封来找他们:“红康、超然,老马来了一封劝降书。”
“什么?”常弘扬大奇,一把夺了过来,看了半天,哈哈大笑,“红康、超然,还有你,明华,他是写给你的,我给你们念啊!”
〖明华:
我很惭愧,没尽到一个当老师的责任,亲手把你和红康、超然他们送进大学,这是我的失职。我曾经想着,现在仍然想着,要做一个好的老师,我也曾经进行了我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现在看来,我终究失败了,因为我的66个学生只考上59个!而我一向器重的三个学生,连让我再教他们一年亲手送他们进大学的机会都不给我,弃我而去!我很难过,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哪方面做错了?明华,如果你信任我,如果你还希望我对下一届的学生们做得更好,你告诉我。当了你三年的班主任,我什么都没向你要求过,现在,只有这些。如果你不愿,你问问红康,他在大学桥三年,我可有一丝一毫的对不住他?我对一个学生的器重与爱惜,还有哪一个超过了他?〗
许红康冷笑。
〖你再问一问超然,三年来他把大学桥闹得天翻地覆,学校多少次要处理他开除他?为了他我又受到多少压力多少非议?我可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他?不是我这人性格宽厚,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才!我爱惜他!〗
孟超然也冷笑。
〖可是,都弃我而去了。也许,在有些事上我的确没让你们满意,可是,作为一个老师的悲哀,你们又怎会明白……怎会明白……我,又怎么能够向你们说?〗
“下面是开给你们的价钱。”常弘扬笑了笑说。
〖你们这一去,是整个大学桥的损失,学校也很难过,沈校长亲自问及你们,说如果你们愿意回来,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让你们住,每月每人补助一百元,今年的一切费用以及明年的报名费体检费等费用全部免交。考上后再发一等助学金。这一切不是为了和河口一中争夺,而是因为一句话:大学桥培养的学生,大学桥要送他们走进大学。
你们考虑考虑吧,希望能给我的一个答复。
另,这封信是从广州寄给你的,寄到了高三六班。我怕耽误,特转寄给你,望查收。〗
常弘扬问,“明华,你广州的信?”
“嗯……”林明华犹豫了一下,“是有一封。”
“谁的?”常弘扬问,“咱们同学好像没人考到广州呀!”
“原来的……”林明华支吾了半天。
“三伢帮主!”孟超然察其颜观其色,猜道。
林明华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孟超然神秘地一笑,他对三伢很感兴趣,问:“他说些什么?”
“他……”林明华叹了口气,“他被判了刑。”
“什么?”孟超然大吃一惊。
林明华掏出信递给他,他接了过来,信很短。
〖明华:
我是三伢,我对不起你。这封信,是我在监玉(狱)里写的。你考上大学了吗?我希望你考上,反正,我是完了。我干了犯法的事,我很后悔。可我不知道干那事也犯法。我到了广州后,在一个公司里当搬运工,后来一个头头见我长的(得)凶,让我去看仓库,后来有公安来查仓库,说话很难听,我跟他们顶嘴,骂了他们几句。后来头头很高兴,请我吃顿饭,又将(奖)利(励)给我1000块钱,让我帮他们到海上谢(卸)货。明华,我真的不知道那是犯法的!真的不知道!后来,去年冬天那个晚上,正谢(卸)时,一帮武警开着寻(巡)罗(逻)听(艇)来了,抓了我们。后来他们说我在走私,判了我三年刑。明华,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呀!就是他们给我的钱多,比搬运工,比看仓库都多。我想着多挣点钱好回去取(娶)你,你要上大学了我就能给你记(寄)钱。你家里也没啥钱,我有了就能帮你。我真的没动过坏心眼呀!可是,我咋就犯了法?
明华,现在我也没啥好说的了,我算没指望了。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爹。他老了,一个人,我又不争气。他火气大,会气出病的。明华,你能不能代我去看他一眼?我从来没求过你啥,只求这一次了,我将来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三伢
1997年8月25日〗
三人看罢,均是默默无言。尤其孟超然,想起在野桥村时三伢那种痴情、憨厚和豪迈,更是心情沉重。他想改过自新,他想重新做人,但终于毁啦!想想也是必然,一个毫无知识、毫无分辨力的憨厚青年,到那么一个龙蛇混杂纷纷攘攘的都市哪会有完满的结局?
“你打算怎么办?”孟超然问她。
“他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应该完成他的心愿。”林明华黯然说,“你们呢?”
“我很快活。”孟超然回答。
“我也很快活。”许红康回答。
“我更快活。”常弘扬回答。
林明华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回大学桥,但我得回野桥一趟,去看看三伢他爹。”
许红康被三伢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心中难过,说:“我也回家去。”
13
当应届生时或许还有些冲动,学习,要报答祖国,报答人民,一待补习,一下子就现实了,一句话——为自己奋斗!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手中。考不上,你就会失去一切,大学不会可怜你,人们不会可怜你。孟、常两人深知其残酷性,更是玩命般苦读。可是“为自己奋斗”虽然能带来动力,但若有若无的又有那么些烦恼。烦恼何故?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便苦闷,苦闷便喝酒。
林、许二人走后,他们一直苦读到晚上十点,然后喝酒,一直喝到十二点。第二天是星期天,又一直睡到中午十一点。
正睡得香,忽然屋门被敲得咚咚咚山响,两人宿醉未醒,烦得要命。
“谁呀!吵人!”孟超然咕哝了一声,翻个身又睡。
“该不会是你们的笑面虎吧!”常弘扬睁开了眼睛。
“今天星期天,他来干嘛!”
孟超然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叫:“开门,是我,林明华。”
“呀!”常弘扬急忙爬起,“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孟超然打开了门,林明华一见他们就哭了,两人吓了一跳:“怎么啦?别哭!”
这一劝,林明华哭得更厉害了,常弘扬焦躁起来:“有人欺负你,我去揍他!”
林明华抬起泪眼:“周启……周启……死了!”
孟超然只觉脑袋如遭一棒,胸口热血上涌,整个儿呆住了。常弘扬也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孟超然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笑笑:“别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我上次见他还好好的,才一个多月。你听错了吧?”
年轻人不习惯接受死亡,不习惯死亡的突如其来,一个劲儿地猜测着,可是心里却越来越沉。林明华摇摇头,擦了擦眼泪:“是真的。”
“真的!”孟超然神色大变,冲动地抓住她双肩,喉头已开始哽咽,“他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淹死的。到沁河里洗澡,淹死了。”林明华抽泣着说。
孟超然呆若木鸡,没想到那天在沁河岸上谈论河里屈死的鬼魂,竟会应在自己好朋友的身上。常弘扬拨开他的手,扶林明华坐下:“你详详细细地说说。”
“昨天下午,我回了家,打算去找周启,我妈说他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在地里干活,跟他爸爸生了场气,说去河里洗澡,一下去就没上来。”
“周启……周启……”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痛哭声。孟超然擦擦眼泪:“不行!我要去看他!看他!呜——”
“我也去!”常弘扬到水盆里抹了把脸说,“我们现在就去。”
孟超然点点头,洗了洗脸,走出屋子。门前花圃中,六月雪已经残了,风一吹,洁白的雪花片片摇落,坠入泥土。这种花分五瓣,形似五星,纯白无染,孟超然小心地折了两枝完整的花儿,递给常弘扬一枝,自己那枝插在了西装的上衣口袋上,常弘扬也插在胸口。林明华含泪瞧着。
“走吧!”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林明华,大步离去。
又过了沁河,望着滔滔不断的流水,孟超然心潮翻滚:沁河!沁河!还记得我离开你时说的话吗?为何你辛辛苦苦养育了我,又要带给我死亡的痛苦?为什么?想着,想着,眼泪已无声地流下。
车上众人见他俩胸口插着白花,虽然奇怪,也没人敢问什么。车又到野桥,两人下了车,直奔周启家。虽然周启死了一个月了,想必当初也轰动全村,一些儿童和老人见他俩插着白花走向周家,远远地跟来围观,到了门前,围观者已有三四十人。
两人还没敲门,家里人已听见动静出来察看。前面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后面是个同样年纪的男人,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拉着那个小姑娘,一看门前这架势,一齐愣了。
“我们是周启的同学。”孟超然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认识你,你上次来过。”那小姑娘指了指他,告诉长辈们。
几个人一听,看见了他们胸前的白花,齐声哭了起来。周启爹擦擦眼睛,把两人让进家里。一切如旧,除了墙上风吹日晒斑驳不堪的一块白纸,完全找不到死亡的任何印记。人,是永远少了一个。
“谁来了?谁来了?”里屋传来苍老憔悴的声音。
周启妈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里屋响起咳嗽声:“吊祭启儿的?同学?我见见……我见见……呜——”哭声响起。
“这是……周启的爷爷吗?”孟超然问。
周启爹嗯了一声:“小启死后,他就一病不起……可怜……当了一辈子医生。”脸上也流下了眼泪。
孟超然走进屋里,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老人,脸颊深陷,骨瘦如柴。周启妈搬过两张凳子,两人坐下。常弘扬说:“您好好休养,别伤了身子。”
“养啥呀!启儿没了,我还活啥呀!”老人老泪纵横,周启爹进来一劝,老人又冲他发起了火,“都是你!你逼他干啥!孩子第四批志愿报的人多,竞争激烈,没考上,他心里痛快吗?你非要他去滩上拔草。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他对那些花花草草有多爱惜,长这么大,拨一棵草他伤一回心。你没出息,不学医,不继承我的药铺,我们爷儿俩南南北北什么山都跑遍了找草找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咳……咳……”
周启爹赶忙捶背:“爹,你歇歇吧!”
“我不歇!孙子的同学来了,我就是咳死也要说明白我孙子是怎么死的!是你逼的呀!你让他拔草,他不拨,你骂他,他拨着拨着哭了,说:‘我比一棵草还不如!’他要去沁河里洗澡,恁大的水,你咋不拦着?啊!”
“爹,我拦了,他不听,低头就跑!”
“呸!你咋不拦去?过了一会儿,就听河边干活的人说启儿掉进水里了。踩脱了,沙岸塌了。他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我就捞啊!沁河水大,没人敢下去,请来水性好的人,孩子已经不知道冲到哪儿了。我找人绑了木排,水太急,放不下去,人一下水就冲得老远。我那可怜的孙子,还会有活路吗?”老人捶首痛心地说着,“可就是尸体,也得捞啊。有人从村里拉来了两三条船,用木梁连在一块儿,七八十个人抓着船踩在水里,一步一步踩,直找到半夜,找了三四里才找到我那孙子呀!”
老人泣不成声,呜呜地痛哭。孟超然又安慰了一阵,走了出来,告诉周启妈:“我想去坟上。”
周启妈擦擦眼泪:“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不了,我们现在就去。”孟超然拦住她,“可不认得地方。”
周启妈叹了口气:“我不能去他的坟,我让小静带你们去吧!”
小静从身后钻了出来,扯扯孟超然的袖子:“我带你去。”
两人随着她出了门,向东而去。一个老婆子见了,叫住他们:“你们等等。”说完跑回家里拿出一卷锡箔纸递给他们,“拿去给小启化了罢。”
“谢谢。”两个向她深深一躬,老人吓了一跳,忙摆摆手。
向东出了村就是连片的竹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三人顺着竹间小道踏着竹叶往里走,进入竹林深处,一重重一根根的竹树错落成一片竹墙,到处是粗大的竹树,与外界隔绝了视线。小静往里走了将近百米,指着前面一座青砖砌成的丘冢,说:“就是这里。”
棺材就停放在地面,用砖石封闭了起来,丘冢前放着个破烂的花圈,孟超然有些发呆。小静说:“这就是启哥哥的坟。”
“为什么不埋进地里?”常弘扬问。
“启哥哥是在立秋后18天内死的,不能动土人葬,只能丘起来。”
“一直这样……丘着?”常弘扬心中难过。
“爷爷说,除非给他娶了鬼妻,否则永远不能动。”
孟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厚厚的竹叶上,摘下六月雪,插在坟前。常弘扬也跪下插上,他看见竹林深处似有隐隐的几点坟头,问:“那也是坟吗?”
“那是我们家的祖坟,姓周的都葬在里面。”
“为什么周启孤零零地葬在这里?”孟超然凶狠地问。
小静吓了一跳:“老人们说,没活过四十岁死了,不能埋进祖坟,只能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埋了。爷爷说他死了想和哥哥做伴,这才破例丘在了祖坟边。老人们还反对呢,说哥哥算夭亡,不孝。”
孟超然心中酸苦不由放声痛哭,哭声响彻竹林,惊飞了林间飞鸟,扑噜噜地振翅。
“周启……周启……你知道吗?你窝窝囊囊活了十九年,生前是一根草,死后别人也不把你当人!周启……啊!哈一哈一哈一周启……你告诉人们生命的起源,可你的生命却被人随意地践踏。你告诉人们怎样去爱护生命,怎样去爱护小草,可在他们的眼中,你还不如一棵草!狗屁一样的陈规旧俗,狗屁一样的风俗禁忌,却把你孤零零地放在这里,任你的尸骨被虫子啃被蚂蚁咬。你说,人活一生,是不是就为了死后喂蚂蚁?我们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混蛋!你说呀!干嘛沉默!你活着已经沉默得太久,老师们瞧不起,成绩上自卑,你都忍了,都沉默了。你死了,为什么还要沉默!王八蛋,你说呀!我还等着你去河口,我们再奋斗一次呢!你说呀!”
孟超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常弘扬伏在地上呜呜痛哭,悲惨的气氛弥漫竹林。
“周启……周启……你那一腔的抱负呢?你那一腔的才华呢?你死了吗?啊?你明明说变化就是生命,你的尸骨在腐烂,你的血肉在被虫蚁吞吃,你也在变化呀!你的生命呢?你起来呀!起来,我们再奋斗!起来!起来!我们再奋斗!”
“大哥哥,你别哭了,别哭了。”小静被吓得战战兢兢,过来扶他。
常弘扬擦擦眼泪,刨开地上腐烂的竹叶,清出一片空地,将锡箔纸点燃,浓重的汽油味儿和烟雾散上半空。
两人坐了很久很久,偶尔轻声地和周启说两句,偶尔指天划地咒骂一番。看着林间暗了,孟超然问小静:“你能带我到沁河边看一看吗?周启出事的地方。”
小静点点头,领着他们离开竹林。两人一步三回头,孟超然含泪告别:“周启,你休息罢,我每年都.99lib?会来陪你聊天的。”
沁河滩上,又是残阳如血,又是燕子斜飞,盘旋在满目的长云下,唧唧叫着,仿佛在哀哭着苍天为何裂开了这么大的伤口,染红了整片天空。水势已不如盛夏时那样大了,潮水落了近2米,两岸耸立出突兀的沙岸。落潮后的沙滩长长一片铺向远方,近水处斜斜地铲入水中。
孟超然来到周启落水的地方,只见高岸突起,草色青青。他俯视着下面的河水、沙滩,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周启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静吓了一跳:“他……来洗澡,掉下去淹死的。”
“不对!这里根本不是洗澡的地方,他是自杀的!”
此话一出,常弘扬全身一震:“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看,这里的岸这么陡,这么深,根本就没有缓坡。咱们从小就在沁河里洗惯了澡,我问你,你如果是周启,你会选这么一个地方洗澡吗?再说,他也在河边长大,这里的水有三米多深,他又怎么不知道,连衣服也没脱就下河洗澡?”
常弘扬心里突突直跳,因为他说的全是事实。他仔细察看地势、跳下沙滩端详着河岸内部,半天才说:“你看,这处的沙岸本来就不结实,草根才长了半尺多深,而岸壁也让水淘挖得凹进去很深,上面站个人,的确有可能塌了。他爷爷应该不会骗我们的。人死了,他们也会查查是怎么死的,当时河岸刚塌,沙断面还是新的,他们应该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
孟超然叹了口气,小静叫着说:“启哥哥不是自杀的,不是!他要自杀,爷爷当时就会气死的。”
孟超然想想也对,周启若是自杀,只怕老人的反应是痛恨,怒其不争而不是一味的哀痛,一味地埋怨他爹。可是,谁又能知道,周启站在这道岸边时,望着滔滔河水,没有自杀的念头呢?这个,只怕永成悬疑,再无明白的一天了。
他仰望如血的长空,缓缓地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林芷霞的老师,专业的画家。他自称童心老人,非常善良。他就生长在沁河边,沁河养育了他。他在全国各地奔波了几十年,画尽了名山大川,可是没有给沁河留下一丝墨迹,他说他对不起沁河。六十多岁了,又从沁河的源头跑到人黄河河口,打算为沁河画一幅全景,叫《沁水行吟图》。可是还没等动笔,他就突然死了。临死,还念念不忘要我为他的《沁水行吟图》写一首长诗。如今,周启也死了,也是在沁河上。我就以一首长诗来祭奠他们,献给已逝的死者,献给未死的死者。有纸和笔吗?”
“没有,咱们来时太匆忙,什么都没带。小静,你有吗?”常弘扬问。
“没有,我没拿书包。”小静回答。
孟超然望着岸下水边细细的沙滩,手一指:“我就写在那上面,让河水把沙滩上的诗行带走,送给周启,送给韩先生。”
他跳下沙岸,折了根三春柳枝,在潮湿的沙滩上写了起来,写一行退一行,边写边笑,边笑边流泪。常弘扬和小静站在高岸上望着,只见沙滩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一直铺了百余米,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长诗。孟超然写完最后一个字,仿佛已熬尽了全身的精力,抖抖手中树枝,再也没力气抛出,一拳砸地,三春柳插入沙滩,长风吹来,碎叶飞舞,宛如一枝灵幡。他哈哈大笑:“我答应韩先生要写一首震古烁今、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这便是《沁水行》!”说完伏在沙滩上放声痛哭。
常弘扬抱着小静跳下沙岸,到近旁观看,边看边念:
〖君不见,沁河流水来天际,寂寞到黄河。
君不见,三春柳送三春色,碎叶逐逝波。
沁河一去八百里,扬尽青沙荡尽泥。
沁堤遥遥三千丈,半是遮掩半迷离。
青史亦如此,了了无痕迹。
隋唐运河分南北,秦晋粮船达东西。
此间浩然英雄辈,荒草悠悠白云低。
秦晋成尘隋成灰,千古杳杳不可闻。
朝来夕死皆过客,千秋如坟几人垂?
天下之人无心肺,谁为几滴伤心泪?
相思谁见明月地,痛哭犹闻沙岸声。
自古多情皆如此,散发涂泥赤脚行。
横目人世上,落魄北风中。
众人皆笑我,我何太多情?
天与地,谁似我?千夫指,气磅礴。
蹉跎十年人间客,黄鹤为我从天落。
怅然如梦归霄汉,天涯万物皆消磨。
谁沽长霞与清风,谁披白云缀寒星?
明月流光催白发,人世千秋万代情。
壮士志在千万里,为人何必一身轻!
壮者求其利,少者求其名。
天地雾瘴里,渺渺一书生。
我行沁河上,我当沁河风。
狂笑歌一曲,倾我半世情。
怆然千丈泪,献与何人听?〗
小静毫不明白,呆呆地瞪着。常弘扬满腔悲凉,一言不发。整个沙滩上只听见水鸟的鸣叫,孟超然呜呜的哭声。苍天滴血,长云斜垂。
惟有你这滔滔不断流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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