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南山相思梨花落问佳期》 楔子 “若是哪天我与你在这南山上执手授剑,到时候便成亲罢。”漫天飞舞的梨花雨中,男子淡淡笑着,暖如春风,那样清浅,却已是前所未有的喜悦,就连眉间那永远都抹不去的淡淡哀伤也几乎消失了一般。 赫连嫣然倏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双臂正直愣愣的伸着,像是要拥抱什么。两把巨大的三头叉穿透琵琶骨将她牢牢钉在冰冷的墙上,锥心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静得她能听见身体里的血从伤口流出的声音。赫连嫣然不知第几次握住钢叉,奋力向外拔,换来的依旧是几乎令她晕厥的痛楚,饶是她也不禁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放弃。”阴柔的男声从角落里传来,满是惋惜,“纵使你已努力至此,却仍是无法离开这里,甚至无法摆脱身体的禁锢,你究竟要失败多少次才肯认清事实?你被困在这里多久了?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你的男人又在哪儿呢?他为什么还不来救你?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人会长长久久的想着你念着你了,你乖些便少受些苦,知道了么?” 赫连嫣然并不理会,深吸一口气后再次使力去拔钢叉,徒惹又一阵疼痛。 “你怎么就这么倔?”男子缓缓从角落里步出,一袭白裘,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住,注视着她的容颜,笑容邪魅,“那些男人有什么好?他们的样子比我好看?他们能像我一样保护你?他们会像我一样永远陪着你?恩?你到底看上他们什么?” 赫连嫣然淡淡看他一眼,只一眼,便调开视线,仿佛多一瞬都是浪费,却依旧不肯开口。她的举动成功激怒了对方,男子忽的上前,猛地握住钢叉,痛得赫连嫣然额上冷汗连连。 “死不悔改!”男子美艳无匹又苍白至极的脸上因愤怒生出一丝红润,“那些人都是废物,为什么你喜欢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能给你什么?若不是他们,你又何必受这‘断情杵’之苦?滋味如何?情根越深便会越痛,执迷越重便会越锋利,看看你自己,你的‘断情杵’竟然是这样巨大的两把三股叉!这就是你深爱的两个男人带给你的!”他顿了顿,握着钢叉的手暗暗使了力,赫连嫣然顿觉剧痛山呼海啸般袭来,仿佛不谙水性的人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避无可避,亦无从抗拒,只能任由海潮肆虐,任由冰冷的海水从眼耳口鼻不停地灌进来,一点点被夺走生机,直至身体再不听使唤,最终缓缓沉入海底。 就在赫连嫣然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是我狠心要折磨你,而是在帮你清醒。痛极方可断情,待你流够了血,便可断了这荒谬的情愫,方可回到我身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赫连嫣然哈哈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十分可笑的事:“痛极?你以为这便是痛极?‘断情杵’的确很痛,但即使再同上十倍、百倍、千倍,也绝痛不过当年失去他……纵是当年那样的痛,也无法斩断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你,更加不能。” 男子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多久?你有没有发现,这两把钢叉是一模一样的?这是天意,你这两段情的结局注定了要一模一样,当年那个死了,如今这个也逃不脱!你我都有的是时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与这两个废物之间少得可怜的回忆能支撑你到几时!”说罢,拂袖而去。 男子走后,赫连嫣然再强撑不住,整个人脱力得倚在墙上。这世上,能伤她的已寥寥无几,这断情杵,绝对算得一样。只要这两把钢叉还刺在她身上,她就半点也反抗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已被困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已是第几次拒绝那男子的条件,她只知道自己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过是用言语激怒他。她不怕,她的情不是那么轻易能断了的,这一点,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她不曾想到,在那样的深情之后,她还会爱上别人。此刻,她只担忧那人会不顾一切想方设法的来救她,与他的相处,她自以为警醒着,却未料到,仍是弥足深陷了进去。 “阿伤……”她轻声念着,像是怕惊扰了谁,又像是怕被谁抢了去,“阿伤,答应你的事怕是做不到了,真不甘心啊……”说完,渐渐陷入一片黑暗。 第一章 富甲天下的赫连一族 南陵楚氏帝王妻,大越赫连骄娇女。 能与各国君王争相迎娶的南陵楚氏女齐名,越国赫连一族女子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楚氏贵在血统,赫连重在多金。若说这天下之财十之二三皆在赫连一族手中,也并不为过。赫连氏究竟家财几何?怕是赫连家主也答不上来。赫连一族的买卖遍布天下,世人皆称“天下第一商”。 赫连一族传承多年,有两条家规万万违犯不得:其一,男子不得娶外姓之女,违者必将招致大祸。相传千年前,族中有人因纳外姓女子为妾,险些害得赫连氏多年基业毁于一旦。此后,这条禁令再无人敢违抗。其二,赫连一族的女子自出生起便要娇养。这种娇养,连各国皇室的公主都眼羡不已。据传赫连家仅一名女子一天的日常花销,足够整整一座数千人小城的三日消耗。赫连一族女子的贵重由此可见一斑。 族中男子虽不得外娶,女子却可以外嫁,只做正妻,不可为妾。赫连氏的外姓女婿大多非富即贵,迎娶了赫连氏女,便是乞丐也会一夕间富甲一方。南陵楚氏,越国赫连一族,这两个家族的女子,世间男子若能得其一,便不枉这人间走一遭。只是想迎娶楚氏女须得身为一国之君,而成为赫连氏的女婿便要忍受妻子的骄纵与娇蛮。是以多年来,赫连一族不曾有女子嫁入皇族,不过,这种情况似乎即将发生改变。 越国十二皇子白盛笔直的跪在大殿中央,正值宫宴,原本热闹喜庆的大殿此刻寂静无声,座上的群臣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身常服的皇帝高高在上,身形在宽大的龙椅中若隐若现,看不清面容。身旁的太后与皇后不辨喜怒,其余在座妃嫔面上神色各异,却都淡淡的,几乎不着痕迹。一众皇子公主们虽极力忍耐,到底年纪尚轻,有几个还是挂上了看好戏的神色。 “儿臣欲迎娶赫连氏嫣然为妻,求父皇成全。”白盛再次朗声说道,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格外响亮。 皇帝扔就不吭声,群臣也不敢发话。越国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儿子女儿一大推,却并未立下太子,各皇子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八仙过海,各有所长。大皇子骁勇善战;三皇子学富五车;四皇子为皇后嫡出,身份贵重;五皇子外家手握兵权;七皇子外祖父门生遍天下,朝中官员近半数都要尊称其一声“先生”……十二皇子白盛,在越国也是颇负盛名。提起他,闺阁女子无不魂牵梦萦,赞一声“良人”;男子都要捻酸的啐上一口,骂一句“小白脸”。十二皇子的容貌委实俊美得不像话,虽说后宫的娘娘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按理说生下的皇子公主理应也不差,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别的皇子公主们长得差,实在是白盛皮相太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皇子白盛除去相貌,竟无一处堪与其兄弟们比肩。 莫不是这位十二皇子已经彻底断了念想,放着满朝文武大臣家中这么多适龄女子不选,竟要娶一介商贾之女为妻?虽然赫连氏绝非一般商贾可比,但商贾就是商贾,要做皇子妃,仍是不够资格。 眼见大殿中仍是鸦雀无声,白盛正要第三次开口,却听得皇帝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你这是落棋无悔了么?” 白盛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是坚定肃穆:“赫连姑娘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儿臣求父皇成全。” “知恩图报原是天经地义,可是盛儿啊,报恩的方式那么多,何必非娶为正妃呢?赫连氏自然不缺金银,若是有意婚事,本宫可以来保个媒,朝中诸多青年才俊,总有能般配的。”皇后面目和善的出来打圆场。 白盛尚未答话,皇帝先轻笑一声,皇后马上敛了神色,再不发一言。 “人想必已经在殿外侯着了吧?”皇帝问道。 “父皇英明。”白盛恭敬地答道。 皇帝对着內监挥手道:“宣进来吧,叫诸位爱卿也帮着掌掌眼。” 內监唱喏,尖细的嗓音高声道:“宣,赫连嫣然进殿!” 众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大殿门口,不多时,一道人影缓缓而来。一袭素色深衣古朴端庄,行止间隐隐泛出柔光,仿佛皓月繁星被揉碎,织进其中,清冷不凡。此等衣料,一眼便知价值连城,一双同色小靴只在行走时露出鞋尖。腰间悬着半块玉璧,剔透温润,仿佛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时光流转。相合的大袖中,双臂端的笔直平稳,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撼动。少女的发髻彰显着尚未及笄的年岁,一张小脸上稚气尚未完全脱去,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超脱。姿容中上,算得上清秀却绝称不得美人,肤色白皙,竟散发着淡淡的如玉光泽。仪态端庄,令在座自小生于深宫的公主们自惭形秽,微微低下了头。待到她在白盛身边站定,众人只觉得鼻间萦绕一股清浅淡香,直入心脾,似柔软的鹅绒扫过心尖,令人舒服得直想打颤。 “民女赫连嫣然参见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清越的嗓音响起,少女稳稳的跪地,叩头行礼,行云流水般熟练自然。随后缓缓直起身,低垂着眼帘,同身旁的白盛一起,跪得挺拔从容。 白盛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方才悬起来的心随着少女的到来稳稳落了下去。一个小小的女子,竟能让他感到十分的信赖,好似只要她出现,天大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赫连姑娘,朕的十二皇子想要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皇帝的声音多了丝慵懒的味道,似是打趣地问道。熟悉皇帝脾性的众人都知道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极有可能是要发怒了,全都屏气凝神,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回禀陛下,民女应了。”少女云淡风轻的答道。 殿中众人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这算什么?如此大不敬,这是犯了欺君之罪呀。看来“罪不及赫连一族”很快就要有例外了。 “大胆!你是何等身份?竟敢如此和陛下说话?不要命了么?”大皇子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呵斥道。 “大殿下息怒,民女只是一介草民,陛下问话,据实作答而已,请大殿下,明鉴。”赫连嫣然身形丝毫未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抬,淡淡答道。 “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女子,区区一介商贾之女,竟如此不分尊卑,谁给你的胆子?别以为攀上了十二弟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就凭你想嫁入皇家享受荣华富?只怕你消受不起!”大皇子意有所指地说道。 “大殿下所言极是,民女不过区区一介商贾,这皇家的荣华富贵,也的确消受不起。”赫连嫣然话锋一转,道,“民女此番前来一则因着十二殿下,二则是向陛下进献一样礼物。” “向父皇送礼?是金银财宝还是美人乐伎?想来你们商贾之家也就这些伎俩,真真是浅薄至极。”八公主嗤笑道,她与大皇子乃一母所生,自是要给自己兄长站脚助威。 “八殿下说笑了,这些俗物自是入不了陛下法眼的,民女也拿不出手。” “不知赫连姑娘欲献上何礼?哀家愿闻其详。”太后缓缓问道。 “回禀太后娘娘,民女要献上的是渠阳。” “你说什么?!”大皇子咬牙切齿的问道。 “回大殿下,民女欲献旧时越国城池——渠阳。”赫连嫣然不卑不亢的答道。 “你这口吐狂言的小女子真真是胆大包天!”大皇子指着赫连嫣然怒道,“渠阳自五年前被璟国占了去,五年来,大越无数将士血染疆场都未能将其夺回,你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子何德何能?我大越将士忠魂岂容你如此羞辱?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给我拿下! 大皇子目眦欲裂。渠阳是在他手中丢的,他比任何人都想呀夺回来,五年来,他数次率兵攻打不成,反而失了几元大将,这是他最不能提及的痛脚,说不定还会成为一生的污点。如今,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在父皇以及兄弟姐妹和一众大臣面前,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竟大言不惭地说要将他千方百计都拿不下的渠阳城进献给他的父皇,这分明是老十二和她串通好了,要狠狠折他的面子,他怎能容得下? 白盛情急之下刚想起身护着赫连嫣然,却被她的一声轻咳制止。他这才注意到,大殿两旁的侍卫丝毫不为所动,座上的几名武将虽也急红了眼眶,仍就老实的坐在原处,是了,他怎么忘了,这里是越国皇宫,是他父皇的地方,在这里只有一个真正的主子,所有的人都必须且只能听命于他,只要皇帝不发话,任何人都没资格发号施令。 “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的?”皇帝的语气中多了丝郑重的味道。 “回禀陛下,民女出身商贾,使的自然是商贾的办法。渠阳城是民女换回来的。” “换回来的?换了一座城池?这……你拿什么能换一座城回来?”大皇子愣了愣,问道。 “民女用了一张药方,救了璟国后宫中一位楚妃娘娘连同她腹中一儿一女,以及璟国大将军嫡孙媳及其骨肉,兵部左侍郎儿媳及其胎儿,柱国将军身怀六甲的独生女,还有璟国丞相续弦的新夫人及其即将出生的嫡长子。”赫连嫣然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道;“这是璟国国君亲笔写下的契约书,言明将渠阳城归还大越,并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再犯。不出十日便会有璟国使臣前来觐见陛下并办理交割事宜。” 一旁的內监赶忙接过,呈给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帝结果看了看,身体微微前屈,终于露出些许面容。他眯了眯眼盯住赫连嫣然,声音里的慵懒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杀伐果决的凌厉;“你是赫连氏哪一房的女儿?” “回禀陛下,民女赫连嫣然,长房独女,族人皆唤民女'元娘'。” 此言一出,座上数名老臣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章 遍地奇珍的赫连一族 赫连一族生意遍布天下,根却始终在越国。历任家主以及各房尊长一直带领着大半族人在故土生活。因此,有些赫连氏秘辛也只有在越国才有为数不多的人略有耳闻。便是族中之人也未必知晓。“赫连元娘”便是其中之一。 赫连元娘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据传“元娘”最早出现在“赫连中兴”之时,也就是赫连一族因为外姓女子险些覆灭又重新崛起并更加壮大的时期。“元娘”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正如她所在的长房。赫连一族的长房中人,并非族中长子嫡孙,而是功勋卓著的“族老”。“族老”只有寥寥数人,来自族中各房,他们位高权重,掌握着族中的许多紧要事物,是家主的智囊。除了“族老”,长房之中便只有一位“元娘”了。“元娘”更像一个职位,承袭往替,随着时间一代一代的传下去。“元娘”深居简出,即便在赫连一族内也十分神秘,外界对她的所知少之又少。但越国皇帝与几个家史渊源的世家老臣都听说过“元娘”的传闻,“元娘”其人凌驾于“族老”之上,赫连一族占了天下十之二三的财富,而其中泰半都归在长房名下,“元娘”可随意动用,甚至不必家主与“族老”点头。如此庞大的财富却任由一个女子恣意掌控,太像是杜撰的故事,即便听了也权当野史话本。不料今日竟见到了活生生的“赫连元娘”,怎能叫人不惊讶。 “不过一张保胎的方子,想必那璟国也无甚名医,竟劳动赫连家的小姑娘前去救人。”五皇子意有所指道。 “五殿下所言极是,确实是一张保胎的方子,不止璟国无名医,便是南陵、离国、清洲也没什么能比得上赫连氏族医的大夫罢了。”赫连嫣然一本正经的出言讽刺道。 五皇子有心教训这个小女子一番,却碍于方才大皇子的教训,不敢再皇帝面前造次,生生将一张俊脸憋得发红。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哀家看着实在喜欢,小小年纪的不好一直跪着,皇帝,叫她平身吧。”太后笑容慈祥的说道。“赫连元娘”的传闻,她比皇帝知道的多些,自然更加明白眼前这个小女子的不容小觑。商贾嘛,即便是皇商,到底出身卑贱,怎么折腾羞辱都不打紧,毕竟想要捏死他们不过如同踩死蚂蚁一般容易。但赫连氏不同,十分的不同,他们游走在各国之中,既可与贩夫走卒称兄道弟,又能同文臣武将把酒言欢,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不喜欢与赫连一族做买卖。这样的巨贾,若是没了对越国的这点故土之情,想得到哪国的庇护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仅仅每年进献后宫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哪一样不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珍品?掌控着这个家族过半财富的小女子,自然是要好好拉拢的。 太后开了尊口,皇帝自然不好反驳,道:“母后所言甚是,平身吧。” “民女叩谢陛下、太后娘娘隆恩。”赫连嫣然又行一礼,却并为起身,仍跪在地上,道:“民女此次带了些小玩意儿给陛下、太后和宫中的各位娘娘们解闷,还望陛下开恩笑纳。” 皇帝点头允了,不多时,便有内监领着一众捧匣侍女鱼贯而入,一个接一个,疾步而行,却未发出半点动静,连飘起的衣袂都是静悄悄的。这些女子全都恭顺地低垂着头,身上衣饰华美,步履间优雅芬芳,若非手中的匣子大小不一,从正面看去,就像是进殿的只有一个人。不扎眼艳俗,也并未喧宾夺主,但就是能一下子牢牢吸引住每个人的目光,从头到脚仿佛都写着明晃晃的“我家很有钱,我家很有教养,我家什么都有”的字样。惹得不知多少嫔妃与公主私下里恨恨绞着手中的帕子。侍女们在赫连嫣然身后十几步之处停下,一字排开,齐齐跪倒,齐齐叩拜,齐齐恭敬地托着匣子道:“拜见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赫连姑娘有心了。”皇后淡淡敷衍道。她并未将“赫连元娘”放在眼里,毕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而已,太后似乎过于抬举她了。 “民女惶恐,”赫连嫣然轻声道,依旧从容的仿佛在自家的庭院中赏景,随后,她话锋一转,对着皇帝再行一礼,道“十二殿下曾想为陛下制一件贴身软甲,以备陛下御驾亲征之需。民女向陛下献上一件“仙人甲”,此物又名“避水避火无尘锦”,轻软无比,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便连灰尘都沾染不上。”赫连嫣然说完,身后的第一名侍女手中的匣子缓缓开启,众人只见匣子里发出淡淡的蓝色光晕。在座之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不渴望拥有一件这样的“仙人甲”。 “十二殿下曾向民女讨要驻颜丹,民女再三追问才得知是殿下对太后娘娘的一片孝心。既是要献给太后,‘驻颜丹’怎么拿得出手。民女此番献上的丸药名为‘若初’,每十日服用一粒,三粒过后,肌肤仿若初生婴孩般嫩滑;五粒过后,可保无一丝白发;十粒过后,面容便回复豆蔻年华。’此药十年方可制成一粒,如今世上仅存十粒,尽数献与太后娘娘。”第二名女子手中的匣子应声开启,匣中静静地躺着三个精致的粉彩瓶,在座的女子看向这三个瓶子时的目光仿佛即将饿死的人见到了吃不完的珍馐佳肴。 “十二殿下时常感叹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事操劳不已,时而夜不能眠。民女为皇后娘娘献上‘一梦’枕,枕此‘一梦’枕,几息间便可入睡,一夜好眠,一梦天明。”第三名侍女手中的匣子渐渐开启,如瓷似玉的枕头出现在众人眼中,不知多少人眼羡不已。 第三章 明珠弹丸的赫连一族 第四个匣子是给当年在刺客刀下救了皇帝自己却被重伤了双腿无法行走的端妃娘娘的“续骨膏”,只需每日早晚各涂抹一次,十日后便可行走无碍;第五个匣子是给性喜花草的贵妃娘娘的“四季春”,只要几滴混入泥土,花草树木栽种长成后,便会四季盛开不败;第六个匣子是给因走水而容貌尽毁的容嫔娘娘准备的“玉肌露”,半月内日日敷于伤处,可令肌肤恢复如初……一个个装满稀世奇珍的匣子打开来,众人的神色已从最初的震惊渐渐转为平静,毕竟惊讶多了也就适应了,麻木了。赫连一族的富足今日算是叫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绝品之物,不过是“赫连元娘”眼中的区区“小玩意儿”罢了。 赫连嫣然每献一礼都要提一句“十二殿下”,似乎这些都是白盛而非她赫连氏送来的,言语中处处流露出对白盛的看重,却又并不显刻意。抛却赫连一族的财力尚且不算,能得这般温婉得体,华贵端庄的女子如此相待,已不知叫在座多少男子对白盛既羡又妒。 “赫连姑娘年方几何?”皇帝忽然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民女三月前已满十四了。” “一生那么长,你就这般笃定白盛是能与你恩爱一辈子的人吗?若是嫁了他,便只有休妻没有和离。且他身为皇子,便是娶你为正妃,日后也还是要纳侧妃和妾室的,这些你可曾想过么?”皇帝像个关心的长辈,循循善诱道。 “回禀陛下,一生很长又很短,谁也说不好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世上没有人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便是神仙也不行。民女不怕日后后悔,只愿遵循此刻心中所想,不想等到错失了才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赫连嫣然平静的说道。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感悟,赫连氏果然会教女儿。”素来阴沉的皇帝极为难得的称赞道,“盛儿,否极方能泰来。当日你命悬一线,如今也算机缘巧合,得了这样一位准皇子妃,朕很是欣慰。你的婚事,便这么定了罢,只是赫连姑娘年岁小了些,待及笄后再完婚不迟。” 皇帝金口玉言,应下了白盛与赫连嫣然的婚事。白盛喜不自胜,连连叩头道:“儿臣多谢父皇隆恩。” “看把这孩子高兴的,”太后娘娘宛若世上最慈爱的祖母,和蔼的笑道,“你父皇既已下了旨意,此事便这样定了。你素来是个好的,这几年哀家和你父皇母后还有你母妃没少为你的婚事操心,如今可好了,人既是你自个儿选的,想必是极喜欢的,日后夫妻和睦,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白盛激动地对着皇太后磕了个头,喜滋滋地道:“孙儿多谢皇祖母惦念,皇祖母与父皇母后的大恩,孙儿铭感五内,不敢忘怀。” “你自小就是个嘴甜的。”皇后笑得略显勉强,“亲事既然定下了,以后便不可似从前那般荒唐了,免得惹赫连姑娘伤心。” “母后冤枉儿臣了,”白盛赶忙辩解道,“儿臣一贯洁身自好,是我大越女子生性热情豪放,儿臣不过生的比寻常人略俊了些,不知怎么竟惹得她们青眼相加了,少不得有姑娘过火了些,但绝非儿臣所愿,儿臣可是真真的正人君子。”白盛边说便时不时瞄向身边的少女,生怕对方误会了自己。 “瞧瞧,瞧瞧,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太后掩唇笑道,“咱们大越风流倜傥的十二皇子难得对自己的相貌如此谦虚,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见赫连姑娘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太后娘娘谬赞了。”赫连嫣然低垂着眼眸淡淡自谦道,“民女蒲柳之姿,不顾有幸生在赫连家,得以与十二殿下相遇,实属民女天大的福分。”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她平淡的语气却半点感激也无,仿佛这一切都是应当应分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仿佛所有的幸运发生在她身上也不为过。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竟然无一例外的觉得理所当然,还生出一种“这才是赫连氏女子应有的气度”之感。 “皇祖母取笑孙儿便罢了,嫣然毕竟是个女儿家,面皮薄,还请皇祖母多多怜惜。”白盛紧着维护道。 “民间有句俗话叫‘娶了媳妇忘了娘’,看来咱们皇家的男子也不能例外。”皇太后笑着直摇头。 “皇祖母所言甚是,”五皇子附和道,“十二弟素来讨女子欢喜他可是眼高于顶呢,如今好不容易相中了赫连姑娘,自然是要倍加呵护的。” “先平身吧,都起来。”皇帝打断了看似其乐融融的气氛,“赫连姑娘远道而来,加之献宝有功,赐与十二皇子同席而坐。” 自有內监将白盛与赫连嫣然引入席座,赫连家一众侍女也由司库女官领着出了大殿。待众人坐定,皇帝坐直了身躯,道:“今日本是君臣同乐的宫宴,十二皇子病体康复,如今又定下了正妃人选,可谓双喜临门。今日,众位爱卿须得尽兴而归。来人,歌舞助兴!” 于是,丝竹声萦绕大殿,乐府舞姬妖娆的身段,鲜艳的红裙不知愰花了多少人的眼。 皇帝又将身形隐在龙椅宽大的阴影之中,冷眼看着底下的众生百态,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中满是漠然与不屑。 他谁都不信,无论是肱股老臣还是后起之秀,无论是后宫嫔妃还是他的亲生子女,甚至连他的生母太后亦然。不管多少人一再催促他立下太子人选,他就是不肯。他的身子骨还强健得很,有的是时间与耐心慢慢的仔细的挑选最适合的接班人。他是大越的皇帝,是整个大越最尊贵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他显示国君,其次才是人子、人夫、人父。掺杂了权利,所有的情感都不再纯粹。他的母亲疼爱他却也想控制他;他的妻妾敬爱他同时又千方百计的想为子女与自己的荣华富贵儿算计他;他的皇子公主们敬畏他讨好他更甚于爱他这个父亲。他对他们的招数心如明镜,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他也想看看他的孩子们能够优秀到什么程度。直到这次十二皇子白盛忽然染了急症性命危在旦夕,他决定不再袖手旁观。直到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儿请罪的“时日无多”的白盛生龙活虎的回来了,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皇帝盯着席间一个劲儿给身旁小女子布菜又时不时为其挡酒的白盛,先前真是小瞧了他,本以为又要失去一个儿子了,不想他竟得了天大的助力归来了。如此甚好,既是他技高一筹,自己也乐得抬举他。眼下确实需要一个理由打破这表面上的平静,白盛,看来的确是福泽深厚之人呢。 第四章 挥金如土的赫连嫣然 酒过三巡后,皇帝带着太后以及后宫一众嫔妃先行离席。这下,宫宴才算真正热闹起来。 原本就是为了庆贺行宫竣工与十二皇子康复而设的宫宴,平日里一个个人精似的生怕与皇子们过从甚密而招致陛下不悦的官员总算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与皇子们往来,自是少不了先向十二皇子敬酒问候,然后一视同仁般向其余皇子敬酒。官员们的热情令白盛有些应接不暇,一杯接一杯的美酒下肚,却丝毫不见醉意。一旁的赫连嫣然始终低垂着眼帘,神色淡淡的吃着宫宴上的佳肴,仪态端方得像是远古壁画里的贵女。 刚应酬了礼部侍郎的白盛惬意的坐回位子上,凑近赫连嫣然耳边,带着三分笑意,道:“嫣然给的果然都是好东西。寻常的‘解酒丸’能使人醉后不太难受便已是难得,可是赫连家秘制的却能保千杯不醉呢。这等好东西还寻不着卖处,嫣然果然是心疼我的。”白盛调笑着,眼里柔情蜜意藏不住似的闪烁着。 赫连嫣然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微微避开了些许距离,眼帘未抬,道:“凡是殿下要的,赫连家必定奉上全族最好的。” “千金一诺,我自是信你的。”白盛笑颜风流,又凑上去,轻声道,“能得嫣然你倾心相待,我真是开心极了。如今父皇允了你我亲事,待你及笄便是我正妃,从此双宿双栖,想想就期待不已。你可欢喜吗?” “民女曾经许诺,会竭尽全力助殿下得偿所愿。”赫连嫣然微微抬眸看向白盛,道,“还望殿下莫要忘记答应民女的事。” 白盛在桌下借着长袖的遮掩悄悄牵了赫连嫣然的手,道:“嫣然放心,我这个皇子都要是你的了,你只要牢牢迷住我,又有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呢?” 赫连嫣然不动声色的想要抽回手,不料白盛却握得极牢。他面上笑容如春日暖阳,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就如这般牢牢的抓好我,千万不要放开呦。” 赫连嫣然索性不再挣扎,只轻声说了些什么,白盛仔细听去,隐约听得竟是在背剑诀。白盛有些失笑,这个神秘的小女子,总是这般出人意料。看来,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有趣了,真真有些期待呢。 九公主将白盛二人的亲昵举动看得真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举杯上前,道:“恭喜十二弟贵体痊愈,又得一美人。从此十二弟可就飞黄腾达,贵不可言了。九皇姐可真是羡慕你,赫连姑娘真是你的贵人呢,不仅治好了你的‘病’,还入了你的眼,进了你的心,让你甘愿冒着承受父皇雷霆之怒的风险殿上求亲,皇姐可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呢。好在父皇圣明,成全了你们这对有情人。十二弟自小便惹人疼爱,皇姐也是对你喜爱有加的,如今见你得此大好姻缘,皇姐真是为你感到高兴。”说着,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喜极而泣似又极力克制的样子。 九公主来到席前之时,白盛便携着赫连嫣然施施然站起身。待九公主说完,白盛先是施了个半礼,继而上前站在她身边,对赫连嫣然嬉笑道:“九皇姐自小便疼我,带我极好,嫣然,日后你定要与九皇姐多多亲近。” “民女见过寿康公主殿下。”赫连嫣然行礼道。 “赫连姑娘快快请起。”九公主上前托住她的手,亲热道,“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跟皇姐就不必多礼了。十二弟说的甚是,日后可要与皇姐多亲多近才好。” 赫连嫣然起身将手探入衣袖,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双手呈给九公主,恭敬道:“十二殿下常常对民女提起寿康公主多年来的照拂,民女心中甚是感激。听闻公主殿下畏寒,此袋中乃是锦缎十匹,名曰‘春暖’,虽不及献给陛下的罕有,却也并不易得,赫连家五名绣娘交替不休,三月方可织就一寸,制成衣裳后,便是在极寒之地也无需臃肿的冬衣,只此一件便可使穿着之人温暖如春。” 九公主喜笑颜开的接过乾坤袋,仔细打量过后交给贴身婢女,亲热的拉起赫连嫣然的手,笑得见眉不见眼:“嫣然姑娘端庄秀丽,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若是十二弟待你不好,你就来告诉皇姐,皇姐替你出气。” “皇姐究竟站在谁一边?不知道的还以为嫣然才是你的亲妹妹。”白盛打趣道。 “皇姐倒是真希望能有个嫣然姑娘这样的妹妹呢。”九公主感叹道,“皇姐真是越看你越喜欢,十二弟真是好大的福气。” “得遇嫣然,真真是天大的福运,否则此刻世上早已没有白盛这个人啦。”白盛笑道,牵起赫连嫣然的手,十指相扣,仿佛握着最最重要的珍宝,“此生能娶嫣然为妻,余愿足矣。” “瞧瞧瞧瞧,”九公主笑着朝赫连嫣然使眼色,道,“本宫这个弟弟竟还有如此深情的一面,足见你们俩是天赐的良缘。皇姐不多打扰了,日后常来走动,可不许跟皇姐生分。”九公主心满意足的回了自己的席位,临走时不忘一个劲儿的嘱咐赫连嫣然要与她多多走动,落座后腰板似乎都挺得更加笔直了,脸上的笑意更是一刻也没停过。 “这下子可要热闹了。”白盛攥着赫连嫣然的手,低头笑道,“咱们这儿的风吹草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九皇姐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其他人焉能坐得住?嫣然今天怕是要做散财童女了。” “民女的私库殿下可随意取用。”赫连嫣然仍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民女的全部人手殿下亦可任意调用。” “嫣然,”白盛与赫连嫣然相握的手微微用力,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方才与九皇姐说的话并不全是假的。能遇到你,真的是我福大命大,你的恩情,白盛这一生都会铭记在心。是你救了我一命,又助我风风光光的回到了这里,没有你,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白盛?” “殿下不必如此,民女与殿下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赫连嫣然轻描淡写的说道,“民女所付出的一切皆是因为殿下值得。民女能从殿下身上得到的,在民女眼中,远非这些身外之物所能相抵的。” 白盛笑了,十分开怀:“嫣然,幸好你肯来我身边,也幸好,这世上只有一个赫连嫣然。” 第五章 令人畏惧的赫连嫣然 “殿下说的是。只是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止民女如此。”赫连嫣然道。 “不错,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却并非每个人都不可取代,”白盛嗤笑一声,道,“我父皇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多一个少一个毫无差别。” “殿下慎言。”赫连嫣然提醒道,“隔墙有耳,况且殿下如今万众瞩目,更需谨言慎行。” 白盛不以为意地抚了抚腰间玉佩,道:“有嫣然这等贤内助在身边,我确是有些有恃无恐了。”接着,话锋一转,“看来看去还是嫣然配的玉好,相较之下,我的简直就是块石头。” “殿下自有分寸,是民女僭越了。”赫连嫣然道。 “嫣然何以如此生分?你已是父皇钦定的准皇子妃了,就不能对我亲近些吗?”白盛笑问。 “民女说过,殿下想要的民女都会双手奉上,只要殿下并无觊觎赫连一族之心。除此之外,民女从不离身的玉璧和弯刀是赫连一族代代传承的,若是殿下瞧着喜欢,民女可以为殿下寻来更好的。” “这世上还有比‘赫连元娘’代代相传之物更好的东西?嫣然可不要骗我。” “殿下不必再试探,民女虽不是君子,但一诺却绝不止千金万金,殿下已然知晓,赫连一族的产业半数以上都可由民女任意支配。这半块玉璧是‘元娘’的信物,是千余年前传下来且还要传下去的,在旁人手中至多不过是个好看的玩意,可在民女手中,关键时刻,怕是比千军万马更加管用。” “嫣然想多了,我怎么会试探你呢?你说的,我自然是信的。”白盛笑笑,对玉璧之事不再提起,“若不信你,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呢?” 赫连嫣然尚未作答,席间又迎来了访客。许是八公主所得的好东西实在太有诱惑力,方才还自恃身份的公主、皇子妃、官太太官小姐们陆续前来攀谈示好,白盛笑眯眯的来者不拒,赫连嫣然更是大方的令人发指,一个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毫不犹豫的送出去,里面装的尽是千金难求的稀罕之物,各不相同,且正是来者的心头好。养人的丹方,传世的古琴、兵刃,存世的孤本,名家的丹青……应有尽有。令所有人都重新认识了赫连一族的富有与渊博。一时间,白盛成了众人争相讨好的得宠皇子,仿佛一座行走的宝库,人见人爱。 白盛游刃有余的应付着前来道贺的官员们,赫连嫣然赠出乾坤袋后便静静地独坐席间,并不与女眷们过多寒暄,官太太们也都识趣的不再叨扰。 白盛正与平边将军聊得热闹,余光瞥见赫连嫣然蓦的脸色微变,竟抬眼直直朝五皇子望去,一刹那,凌厉的杀意自少女小小的身躯铺天盖地般迸发而出,又倏地消失不见,她低垂着眼帘,一副恭顺温婉的样子,好似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半生戎马的平边将军本能的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他战场杀敌数十年,无数次命悬一线,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惧意,虽只一瞬间,但那浓烈的杀意如滔天巨浪,令他觉得自己渺小如微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僵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怀着满心的恐惧,忐忑的等待自己的命运,半点反抗不得。 白盛怔了怔,近一年的相处,无论赫连嫣然做出怎样的举动他都已经觉得理所当然了,这句娇小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便是毁天灭地也并非不可能。白盛几不可查的弯了弯唇角,用手托了托平边将军的手腕,语意温和地说道:“老将军今日已喝了不少,莫要贪杯,大越的军务还要仰仗老将军呢。” 平边将军这才回过神,环顾大殿一周,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想来确是自己喝多了,便笑了笑,向白盛行了礼,告退回了自己的坐席。 白盛刚走到席前,赫连嫣然倏地起身,道:“劳烦殿下带民女同去向五皇子问个安。” 白盛闻言挑了挑眉,打趣道:“怎么,嫣然这是觉得五皇兄比我俊俏,想离近些好好瞧瞧么?” “有人动了民女的‘千机匣’。”赫连嫣然平静的说。 “是五皇兄?”白盛了然道,“原来禁军是他的人。” “劳烦殿下了。”赫连嫣然淡淡施礼道。 白盛似乎玩心大起,问道:“那嫣然觉得究竟是五皇兄好看呢还是我好看?” “动了‘千机匣’,五皇子的时间不多了。殿下若是这般拖延下去,日后的对手便就此少了一个。”赫连嫣然轻描淡写的说道。 白盛执起赫连嫣然的手,道:“嫣然有命,我这个未来夫婿自是莫敢不从的。”说完,便似握着世间至宝般温柔的引着赫连嫣然来到五皇子面前。 “臣弟携赫连氏问五皇兄安好。”白盛笑得如沐春风。 五皇子施施然起身,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双腿发抖。方才赫连嫣然在席间看向他的那一眼,他整个人如坠冰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几乎喘不上气。 “十二弟和赫连姑娘有心了。”五皇子右手背在身后,看似随意,实则右手已几乎没了知觉。 赫连嫣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恭敬地放到桌上。 “赫连姑娘这是送了吾什么宝贝?”五皇子笑问。 “瓶中之物能解五殿下身中之毒,还请五殿下尽快服下。”赫连嫣然道。 “赫连姑娘何处此言?什么身中之毒?吾何曾中过什么毒?”五皇子面色冷了下来,“十二弟,女儿家是该宠着些哄着些,但也当知晓分寸,否则无法无天起来,失了皇家颜面便不好了。” 白盛像是没听出他话中之意,只顾攥着赫连嫣然的手,笑得像是得了无价珍宝,道:“五皇兄所言甚是,女儿家自是该宠着,臣弟记下了。” 五皇子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恨不得喷白盛一脸。又碍着身份颜面,只得硬生生咽了下去。 “五殿下不必急着否认,那匣子名‘千机匣’,是赫连一族的秘宝,阖族上下也仅此一只,用来盛放保管族中至关重要的宝物。自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自是不必说,若有人企图强行打开,匣中藏着三十二种慢性毒药,二十八种致病药粉,四十三种暗箭飞针等皆有剧毒,随便一种,这世上除了民女,再无人可解。” “不愧是嫣然,竟这般有本事。”白盛笑得与有荣焉。 五皇子恨不得当场拿剑看了面前这对狗男女,他忍了忍,又忍了忍,发觉背后的整个右臂酸胀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究竟还是忍住了。 “瓶中药丸以清水化开,内服外敷,一日一丸,三日即可根除。” 五皇子强压着怒火,道:“赫连姑娘说笑了,吾……” 赫连嫣然打断他的话,道:“无论中了哪一种毒药,若不及时服下解药,轻则残疾痴傻,重则性命不保。五殿下身份贵重,自是早些解毒的好。” 五皇子闻言白了脸,仍强自镇定想要辩解,赫连嫣然一个眼风扫过来,五皇子差点跪在地上。明明只是个小小少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五皇子感到了面对自己阴晴不定的父皇是还要巨大的恐惧与不安。左手用力撑住桌子才勉强站住。 “五殿下多保重,赫连氏的东西只有送出去和卖出去的,从来没有也不会有被人夺走的。”赫连嫣然复又垂下眼帘,“今日这药丸还请五殿下收好,说不定日后还用的上。” 白盛对五皇子的异样视而不见,执着赫连嫣然的手向五皇子告辞。 待二人走后,五皇子再也强撑不住,一屁股跌坐下去,颤抖着伸出左手去够桌子上的瓷瓶,够了几次都没成功。一直颀长白净的手将瓷瓶拿起,拇指打开瓶塞,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五皇子,五皇子抬眼便对上了三皇子似笑非笑的眼眸,接过药丸,丢进碗里,示意身后的内监用清水化开。 “五弟今日有些鲁莽了。”三皇子笑着摇了摇头,道,“能入得十二弟发言的女子岂是能轻易招惹的?且还是赫连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啧啧啧,咱们这个十二啊,真真是今非昔比了。不过,这样才对,这样才更有意思。这样才配做父皇的儿子。五弟,你说是么?” 第六章 神通广大的赫连嫣然 当晚,十二皇子白盛留宿在其生母丽妃的万芳宫之中。丽妃娘娘素来体弱,今日犯了旧疾,宫宴也是早早离了席,喝了太医开的汤药便睡下了,安置白盛与赫连嫣然的事情自有宫中得力的宫女太监来办。 万芳宫中各殿皆以花为名,丽妃的居所名为魏紫,另外还有两名位份低微的嫔妃住在品霞殿,白盛被安置在傲霜殿,经过相思殿时,赫连嫣然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嫣然钟意此殿么?”白盛笑问。 赫连嫣然望着殿门上方的金字牌匾,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到白盛来不及分辨那是何种神色,只觉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却在一瞬间又了无踪迹。 “敢问殿下,此殿名为‘相思’,可是指秋海棠么?”赫连嫣然问道。 白盛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小女子,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秋海棠’又称‘相思草’,想来便是如此吧。” 负责引路的是丽妃身边的一等宫女,自小与白盛相熟,她福身行了礼,对二人道:“禀殿下,‘秋海棠’的确是有‘相思草’的别名,可此殿的‘相思’却是取自《谪仙百物志》中记载的梨花,名曰‘相思’,四季常开,终年无果。” “四季常开不败的梨花,想来必是极美的,只可惜这《谪仙百物志》上所述,太过虚无缥缈,从未听说有谁亲眼见过。若是世上当真有此花,必要为母妃寻来赏玩。”白盛负手笑道,回首却见赫连嫣然神色怔忪。 “相思无果,终是如此。”喃喃低语,哀婉悲凉。 白盛愣了愣,牵起赫连嫣然的手,温声道:“嫣然若是不喜欢此殿,咱们再去别处便是。” 赫连嫣然闭了闭目,再睁开时,已是古井无波:“民女欲宿于此处,还请殿下恩准。” 安顿好赫连嫣然,白盛又回了魏紫殿,不待通传,径直进了丽妃寝殿。丽妃华服未褪,簪环未拆,显然是在等他。 “儿臣拜见母妃。”白盛说着,倒头便拜。 “你还知道回来。”丽妃眼中含泪,话语哽咽,“你这一走便是一年,其间连个信儿也没有,哪里还记得我这个母妃?” “是儿臣不孝,劳母妃挂怀,请母妃千万保重身体,否则儿臣万死难辞。”白盛边说边重重的磕头,没几下,白皙的额头上已见青紫。 “混说什么!”丽妃斥道,上前扶起儿子,怒气已消了大半,“你此番平平安安的回来,母妃便已心满意足了。母妃这破败身子,能生下你姐姐和你,已是上苍眷顾。只要你们能好好地,母妃便再无奢求了。”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 “母妃莫要悲伤,”白盛扶着丽妃坐下,宽慰道:“姐姐三年前嫁去清州为妃,很是得清州主君的喜爱,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升了贵妃的位份,问鼎后位指日可待。儿臣如今已然痊愈,还为母妃带了个了不得的准儿媳回来,母妃应该高兴才是。” 丽妃接过贴身宫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眼泪,挥退了众人,轻叹一声,道:“你姐姐自小便见惯了后宫伎俩,她既得夫君欢心,又有子女固宠,母妃不担心她。如今,母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母妃不想阻止你去争什么,生于皇家,不争不一定能得安稳。赫连氏是怎样精明的一群人?否则也做不到‘天下第一商’的位子。他们如何肯这般轻易的将主宰全族命运的‘元娘’交给你?” 白盛了然的笑笑,挽着丽妃的手臂,似儿时般亲昵:“母妃不必为此忧心,您也说了‘元娘’是可以主宰赫连氏一族命运的人,她自己的决定,族中自然不能阻止。” “你当真得了她倾心?”丽妃微微皱眉,迟疑道,“虽则这位赫连姑娘处处表现出对你极为在意的样子,可母妃总是觉得她对你的在意无关情爱。” “母妃真是慧眼如炬。”白盛斟了杯热茶,恭敬地递给丽妃,又倒了一杯,自己悠哉地喝了起来,“她在意的不是什么皇子正妃,甚至皇后、太后之位,母妃可知晓她对于赫连氏有着怎样的意义么?说出去怕是也没人相信,见识过‘赫连元娘’每天过的日子,咱们这些皇族贵胄们的生活简直穷酸又粗俗。” “既然如此,她究竟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丽妃神色凝重的问道。 “自然是只有儿臣能帮她达成所想。”白盛故作神秘地笑笑,“母妃大可放心,此事不仅对儿臣无害,反倒十分有利。怎么算都儿臣都不吃亏。” 丽妃虽然仍不放心,但也不再追问,只叮嘱道:“母妃信你。可如今你父皇钦定了赫连姑娘为你正妃,日后你的侧妃人选怕是……毕竟哪个大臣肯让自家女子屈居一介商贾女子之下?” 白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母妃提醒的是,如此一来他们即便肯嫁女,只怕也都是些庶出旁支了,宗室嫡女儿臣就不必惦记了。”白盛以手托腮,叹了口气,“不过即便没有赫连嫣然,他们也根本就不看好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朝中的各位人精们,都有各自支持的皇子,所以,他们不愿助儿臣一臂之力,儿臣也不稀罕娶他们不受待见的女儿。况且嫣然承诺过,定会助儿臣得偿所愿。” “你竟如此信她?”丽妃放下手中茶杯,问道。 “儿臣信她。”白盛目光坚定的说道,“若是这世上只有两个儿臣可信之人,那么必定是母妃与她赫连嫣然。”想当初,她举重若轻的一句承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救得他性命,她自己为此吃了多少苦却从未提起。白盛记得那是的自己生不如死,而她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与她是过命的交情。儿臣对她,深信不疑。”白盛将杯中茶水饮尽,笑嘻嘻地对丽妃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儿臣先行告退,母妃好好休息,明早儿臣带着嫣然给您请安。” 丽妃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终是挥了挥手,放他离去。 第七章 慈母之心的丽妃娘娘 赫连嫣然在一片漆黑中惊坐而起。 她又做梦了。梦见了南山上那片梨树林。艳丽芬芳的梨花四季常开,终年不败。 她在梨树林里遇见他,在梨树下等待他,在漫天的梨花雨中听见他说出那句“若是哪天我与你在这南山上执手授剑,到时候便成亲罢。”的诺言。她生命中最温暖最快乐的岁月,如今想起来都是带着相思梨特有的香甜味道的。 或许是因为今夜宿在这名为“相思”的殿宇中,记忆中的花朵分外鲜明。赫连嫣然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最珍贵最痛惜的情感被勾起,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乾坤袋,轻轻解了绳结,袋子立时变大,一只手几乎托不住。赫连嫣然取出袋中放着的铜镜,轻点镜面,镜中立刻浮现出一片花开正艳的梨树林,与她记忆中的模样不差分毫,只是树下早已没了彼时的青衫少年与稚龄女童,也再寻不见满眼温柔的长衫青年与笑靥如花的明艳少女。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她伸手入镜,居然从镜子里折了一截盛放的花枝。 她与他之间就如这梨花,美好动人却终是无果,饶是神通广大如她,即便多智善谋如他,也始终有抗争不过的宿命和违背不得的规矩。赫连嫣然掌心忽的燃起一团赤红色烈焰,眨眼间便将花枝烧了个干净,连一丁点儿渣也不剩。赫连嫣然捂着心口,痛苦的蜷缩在床上,满腔的恨意如猛兽般凶狠的撕扯着她。她已失去他太久,久到她再一次无比痛恨这世间。 赫连嫣然轻声背诵他教的剑诀,一遍又一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没了他,她还有赫连一族,“天下第一商”的富贵昌盛还要依靠她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阿伤……”她以手掩面,遮去眼底深重的悲恸,“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记得,也会努力做好。可是,阿伤,我好想你,特别想你……”漫漫长夜,再难入眠。 翌日,在白盛的陪同下,赫连嫣然得以见到了有“万芳之主”美名的丽妃娘娘。万芳宫原叫作朝露宫,由于丽妃天生丽质人比花娇,在民间被百姓盛赞为“万芳之主”。传来传去,越国上下人尽皆知。皇帝闻听此事,大笔一挥,朝露宫自此更名万芳宫。丽妃容貌过人,温婉贤淑,为皇帝诞下了寿昌公主和十二皇子白盛。二人皆承其美貌。寿昌公主于三年前和亲清洲为妃,恩宠极盛,短短三年,儿女双全,获封贵妃。 丽妃其人,虽无盛宠,但一月之中皇帝总有四五日安歇在其宫中,及不上豆蔻年华的新晋嫔妃,却比皇后更得眷顾些。只是她身子娇弱多病,因而魏紫殿中常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药香。 一路行来,赫连嫣然垂着眼帘,端庄从容,全然不似十四岁少女般活泼跳脱。 “儿臣给母妃请安。”白盛行礼道。 “民女见过丽妃娘娘。”赫连嫣然跪地,双手相叠合于颈下,俯身叩拜。 “赫连姑娘请起,”丽妃娇柔悦耳的声音带着笑意,“可否抬起头来叫本宫好好瞧瞧?” 赫连嫣然依言抬首,仍保持着跪资,半垂着眼。 丽妃细细打量着她,圆脸大眼,姿容中上。肤白如玉,莹润无暇;鸦青色秀发如瀑,段子般顺滑。除去衣饰不论,单这肤发,便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够养出来的。 “赫连姑娘快快起身吧,坐下说话。”丽妃柔声道。 “民女叩谢娘娘赐座。”赫连嫣然这才起身,由宫女引着落了座,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白盛笑眯眯地在她身边坐下,甚是随意的靠在椅子上,与赫连嫣然的端正坐姿形成鲜明的对比。 丽妃见他这般,半真半假的训斥道:“盛儿,你身为皇子,怎可如此没规矩?” 白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丽妃道:“母妃有所不知,儿臣这养病的一年来,几乎日日躺在床上,哪里起过这般早。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丽妃闻言,立刻又心疼起儿子来:“确实已经痊愈了么?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母妃宽心,自然是已经大好了,多亏了嫣然的精心照料。儿臣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白盛说着,挑了挑眉。 “难得赫连姑娘不嫌弃,”丽妃道,“本宫这个儿子,也就这幅皮囊还看得过去,其余也没什么拿得出手了,委屈赫连姑娘了。” “十二殿下玉树临风才智过人,是民女高攀了。”赫连嫣然起身行礼道。 “赫连姑娘快快免礼。本宫的眼神大不如前,你可否近前来,让本宫瞧仔细些。” “民女遵旨。”赫连嫣然行至丽妃面前丈余处。 “再近前些。”丽妃冲她招手,道。 “民女遵旨。”赫连嫣然又向前一尺有余。 丽妃站起身,搭着宫女的手径直走到赫连嫣然面前,拉起她的手,道:“赫连姑娘不必拘束,本宫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赫连嫣然闻言掀起了眼帘,望向丽妃,入目便是一张极美的芙蓉面,明艳秀丽,令人痴迷,眉梢眼角虽已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却更添风韵。略显苍白的面色以及瘦削的身材,又多了几分病娇之美,惹人怜爱。白盛与她有四五分相像,其实,白盛的长相更肖皇帝,那是一张冷硬阴鸷的面孔,但承自丽妃的柔美眼唇,却巧妙的与之融合在一起,变为一种柔和多情又不失男子阳刚之气的独特的俊美之相。 丽妃在看清赫连嫣然的双眼时,暗暗吃了一惊。黝黑明亮的眸子,无悲无喜,仿佛寺庙里烟火缭绕中的塑像,静静的看着这人间俗世;又像夜空中高挂的皎皎明月,遥遥俯瞰着脚下的万丈红尘。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千年万年,她始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样的女子,她竟半分也无法看透。 赫连嫣然垂下眼帘,遮去眼中凉薄之色,丽妃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放开了赫连嫣然的手。 赫连嫣然伸手入袖,取出一只小巧的青釉罐,俯身双手托承,道:“民女听闻娘娘贵体微恙,今日观娘娘气色,疑是思虑略重所致。民女献上赫连一族秘制‘宁神膏’,每日取指尖大小,午时涂于少海穴,卯时涂于尺泽穴,任意时刻涂于合谷穴,晨起及睡前涂于章门穴,按揉至微热。此物可宁静心神,清脏腑之火,疏郁结之气,助娘娘食之有味,夜能安寝。” 丽妃掩去方才的尴尬神色,温声道:“赫连姑娘多礼了。昨日已得了姑娘的好东西,今日怎好再收这等贵重之物?” “娘娘是十二殿下至亲,与旁人自是不同。”赫连嫣然恭敬地托着罐子,身形纹丝未动,“还请娘娘开恩收下,民女感激不尽。” 白盛起身踱步上前,拿起青釉罐递到丽妃近身宫女手中,问道:“赫连姑娘方才所说的时辰和用法都记下了?” “回禀殿下,都记住了。” 白盛点点头,扶起赫连嫣然,对丽妃道:“这是嫣然的一番心意,母妃只管收下便是。日后便是一家人了,嫣然此举是向母妃尽孝,也是为儿臣分忧,母妃身子康健,儿臣才能放心。” “既如此,母妃收下便是。”丽妃不再推辞,从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镯,拉起赫连嫣然的手套在她腕上,道“本宫知道赫连姑娘家里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寻常物件自难入眼,这只玉镯是本宫贴身多年之物,代表着本宫对你的喜爱之情,还望你不要嫌弃。” “母妃连从不离身的玉镯都舍得送,必是对这个准儿媳十分满意了。”白盛笑得有些得意,“妙极妙极,从此婆媳和睦,家宅安宁,母慈妻贤,天下太平。” 白盛的一番话,惹得殿中众人皆忍俊不禁,唯有赫连嫣然面色如常,淡淡道:“民女多谢娘娘恩赏。” 第八章 风光无比的皇子白盛 离开万芳宫,又向皇帝、太后和皇后请安辞行过后,白盛与赫连嫣然便要出宫去。走到宫门口,有侍卫领着二人去取入宫前暂存之物。负责看管物品的小内监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精致繁复的匣子,恭敬地递给赫连嫣然,踟蹰了片刻,还是胆战心惊的问道:“赫连姑娘,奴才明明记得您这匣子里装的是一柄弯刀,可奴才怎么觉着里面有个活物?” “什么活物?怎么回事?”白盛有些警惕,贴近赫连嫣然低声问道,“可是被调了包?” “殿下多虑了,这确是民女的千机匣。”说着,两手握着匣子,拇指在匣身一花纹处轻轻一贴,食指在匣顶轻点了两下,只听“咔哒”一声,匣顶如退潮般由中心向四周打开,呈现出匣中一柄青绿色弯刀。赫连嫣然一手取出弯刀,另一只手在匣身上点了三下,方才还需要双手才能握住的匣子顷刻间变得不足半个巴掌大小。 赫连嫣然的贴身侍女适时上前将匣子收起,又静静地退下。 赫连嫣然摩挲着弯刀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温柔又郑重,开口时连一向清冷的声音都带了丝轻柔之意:“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内监合上吃惊到快要脱臼的下巴,如实禀报:“回姑娘的话,昨夜奴才当值,丑时左右听得屋中有响动,怕贵人们的东西被耗子什么的弄坏,便掌灯前来查看。结果,奴才发现,是……是姑娘的匣子,发出一阵阵嗡鸣声,仿佛有活物在其中想要挣脱而出。奴才的魂儿都要吓没了,赫连姑娘的东西果然都是宝物,连刀都是有灵性的。” 丑时,正是赫连嫣然梦中惊醒,心绪起伏之时。她轻轻拍了拍刀身,柔声道:“我没事,已经没事了。”说完,珍而重之的将弯刀系在腰间。 弯刀通体呈青绿色,莹润细腻,彰显着时光的悠远与积淀。青铜器的锻造方法已失传多年,锈迹如此美丽的成品更是难得一见。这柄弯刀是赫连嫣然从不离身之物,白盛这一年来不知见了多少次,却第一次这般细致的仔细观瞧,这等成色,难怪惹得五皇兄垂涎了。 刚出宫门,迎面遇上了正欲入宫的五皇子,见是赫连嫣然,五皇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连退了三步,意识到自己明显的示弱举动后,又强作镇定的挺直了背脊,满脸戒备的盯着对面的女子。 白盛险些被他慌乱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轻咳一声,上前拱手行礼,道:“五皇兄好早。” 赫连嫣然也随着白盛上前,福身一礼,道:“民女见过五殿下。” “十二弟这是要回府了么?”五皇子问白盛,双眼却仍紧盯着赫连嫣然。 “是啊,已经给父皇、皇祖母和母后请过安了,这不刚陪嫣然取回‘千机匣’么,正要回府收拾收拾,父皇命小弟三日后上朝,还有不少事宜需要准备。”白盛礼貌地回答道。 “既如此,就不耽误十二弟了,为兄也该去给父皇请安了。”五皇子的笑容有些勉强。 白盛又拱了拱手,道:“小弟告辞。”说罢,便与赫连嫣然向马车走去。 五皇子这才松了口气,刚要提起步子,却听得身后传来白盛的声音:“差点忘了,过些时日待天气暖和些,小弟欲在府中设宴,广邀宾客,届时还请五皇兄千万赏脸。” 五皇子差点脚下一软,慌忙扶住宫墙才稳住身形,心里把白盛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不得不笑着应下:“一定去,十二弟放心,为兄一定去。”说罢,加快速度进了宫门。 白盛自己先上了马车,伸出手将赫连嫣然也拉上来。 “嫣然觉得我这个五皇兄怎么样?”白盛想起方才的情形,轻笑出声。 “不是他。”赫连嫣然下了定论。 马车开始前进,平缓舒适,白盛闭目养神:“说不准是他演技高超,毕竟哪个皇子还不会藏拙呢。” “殿下说的是,可藏拙是为了掩饰锋芒,并不是为了看上去愚笨。”赫连嫣然分析道,“若当真是五皇子所为,那么他必不会因贪念而妄动民女的‘千机匣’,也不会在中毒后急忙放归原处。一来一回之间,太容易被人知晓,坏了名声不说,在皇上心中留下个蠢笨的印象就得不偿失了。” “嫣然说的十分有道理。”白盛依旧惬意的闭着双眼,道,“是我太心急了,想来能不动声色的令我‘病倒’,几近不治,且不为任何人察觉,需要的不仅是实力与谋略,还得沉得住气啊。不过,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的,不急,咱们来日方长。”白盛笑着睁开双眼,眸中一片寒光。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白盛俨然成了越国最炙手可热的皇子,皇帝交付了几件容易办又得好处的差事,文武百官也争相讨好巴结,一时间可谓风头无两,无人能及。 越国的皇子,凡年满十五便开始着手在宫外修建府邸,同时亦需搬离从前居住的生母寝宫,暂居在距后妃较远的东宫之中。由于未立太子,东宫主院空置,其余院落按照皇子的排行,生母位份,外家官衔大小等各因素而有所不同。府邸会在皇子弱冠前建成,届时挑个黄道吉日即可迁居。 白盛初到东宫时,分到的院落不好也不差,待遇却是其他皇子所不能比的。他生得太好,人又随和,宫女内监们争相以能侍奉十二皇子为荣。白盛的一应用度不仅从无人克扣,而且必是所有皇子中最好的。白盛的膳食永远是热气腾腾的,白盛的衣服永远是皇子中最干净的,白盛的院落永远是最整洁舒适的,白盛的奴婢永远是最忠诚最让主子省心的……旁人笼络人心通常许之以利还要时时提防其为了更大的利益而背叛自己,而白盛只需要在俊脸上挂上清浅的笑意便能无往不利。 白盛的府邸是越国有史以来落成最快建造最用心的皇子府,大大小小的事务自有人为他打点周全,选址闹中取静,左邻右舍要么与世无争,要么极好相处。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占地尽可能广阔,各处的格局十分巧妙,各种独特的巧思令人眼前一亮,连一草一木都能看出用尽了心思。 迁府之日,白盛刚过十八岁,两个月后,这位最早拥有自己府邸的皇子“忽染急病”,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丽妃几乎哭坏了眼睛,皇帝震怒之下撤了几名御医的职却也无济于事。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十二皇子必死无疑的时候,白盛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第九章 柳暗花明的皇子白盛 白盛中了毒,一种很奇特的毒,发作时身体会控制不住的抽搐,首足相抵,蜷缩成弓形,不能开口说话或是有所动作,否则只会加剧抽搐,还会时不时地七窍流血,腹中似有人用钝刀乱搅般疼痛难忍,短短两日就被折磨得虚弱不已,终于不知是睡着还是晕厥了过去,没成想竟在梦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白盛模意识模糊间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乳母,一如他儿时记忆中的姣好面容,唇边总是带着温柔宠溺的笑意,柔荑抚过他的头,又轻拍他的背,像是哄他入睡。 “殿下啊,您这是怎么啦?”柔和悦耳的声音似远似近的飘进耳朵里,“殿下不要怕,会好起来的。” 白盛的鼻子有些发酸,小时候自己一生病,乳母便会这样安抚,哄他吃药,哄他入睡,悉心照料,小小的白盛总是会很快好起来。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奶娘,白盛快要死了,没人救得了了。白盛十分委屈的想要向乳母哭诉,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沉重僵硬,张不开嘴,连动一下身体都做不到。 乳母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捧起他的脸,紧盯着他的双眼,道:“殿下不会有事的,奴婢不会让殿下有事的。快点想起来,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啊。” 一声声叮嘱直入脑海,白盛豁得一机灵,神志清醒过来。他想起来了!乳母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当年宫中的那场行刺,刺客混入乐府在家宴上行刺,彼时的端嫔为救父皇死死抱住一名刺客的腰,被挑断了双腿经脉,后来成了端妃,一直颐养在瑞景宫中。而奶娘为了保护他,被刺客一剑穿胸,滚烫的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弥留之际,奶娘也是这样捧着他的小脸,用袖子轻柔地擦去他面上沾染的鲜血,语不成句的极力安抚他:“殿下,不怕,没事了,奴婢……不会……让殿下……有事……的……没……事了,殿,殿下……没事……了……” 白盛猛然间福至心灵,他想起曾经奶娘哄自己入睡时经常讲起的故事。奶娘的曾外祖母出自赫连一族,好像是死了夫君之后又被犯了族规的叔父连累,被赫连氏驱逐出族的,具体的奶娘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传下来一本写满赫连一族野史秘辛的小册子,由于年代久远,册子已经卷了边,有些残破了,但上面记载的事情却怪异有趣,其中,关于“中兴家主”赫连璧身中奇毒的那一段白盛的印象尤为深刻。年幼的自己对于当时的描述并不十分理解,奶娘便学给他看,惹得白盛捧腹不止,一连好多天天天缠着奶娘给他学。当时看来诡异可笑的毒发姿势,与此刻的自己竟一模一样!白盛觉得或许真的是奶娘在天有灵托梦指引他,于是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与不适,挣扎着坐起对着心腹用尽全力的大声吼道:“去赫连城!快去赫连城!!!”自然,白盛也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白盛的双手不受控制的不停去够脚背,七孔流血,身体不断的扭曲弯折,差点力竭而亡。 “病重”的皇子外出求医,是一件风险极高极易损伤皇室颜面的事情,皇帝本不想同意,但面对双目红肿憔悴不已的丽妃,以及形销骨立完全看不出往日半分风采的白盛,终是不忍看他这般痛苦死去。权衡再三,皇帝还是点头答应了,派了一队禁卫一路护送,以策安全。 赫连城,是赫连一族的起源之地。很久很久以前,赫连一族作为商贾从这里兴起并逐渐发展壮大,虽远远比不上如今的富可敌国,却也称得上富甲一方。那时的赫连一族还没有因为娇宠女儿而闻名天下。族中的男子只能娶一妻,且所娶者必是族中女子,不得纳妾,不得与外姓女子有私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规矩才使得赫连一族上下齐心愈发富足。直到一千多年前,当时的赫连家主不顾族规硬是纳了一名外姓女子为妾,此后无比宠爱,族中男子亦有样学样,一时间,赫连一族日渐奢靡,再不安守本分。终于有一天,赫连一族获罪,死走逃亡,支离破碎。有人说是因为妾室们的迷惑挑唆终于使族中生了异心,也有人说是因为外姓妾室们栽赃嫁祸,还有人说那些妩媚妖冶的妾室是赫连氏对头派去的,只为掌握赫连一族的秘密罪证……众说纷纭,但矛头无一例外都指向不该出现在族中的外姓女子。究竟真相如何,怕是只有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当事者才说得清了。赫连氏的族史上对此事内情并无详细记载,只是从那之后在严禁迎娶和纳外姓女子的族规后多了一行字:违者去势、流徙,族谱之上永世除名。 数十年后,赫连一族奇迹般的从这片土地上再次兴盛起来,无论速度还是规模都更胜从前,后世称之为“赫连中兴”,也是从此开始,赫连一族的女子们被精心的养育呵护。 随着赫连一族的日益繁荣,他们的居所不断扩建,人口不停增长,终于,赫连一族的聚居之地具有了一座城池的规模,世人称其为“赫连之城”。那是一座完全属于赫连氏的城池,据传还有内外城之分,最外面的大门是由精钢所制。外城建成不过两百多年,主要接待合作伙伴及其他访客。城中与外界的往来,皆在外城,通常外姓者只能进入第一道大门,很难知道更深处是什么样子。 踏入赫连城的那一刻,马车中的白盛震惊得甚至忘记了去够脚背。落日的余晖下,热闹的街上人来人往,商铺、酒楼、茶肆、戏园……应有尽有。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话声,构成了一幅祥和温暖的画面。城中人热情周到,路不拾遗,老者慈祥,小童知礼,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 第十章 百闻一见的赫连家主 心腹亮明了一行人的身份,自有人前来引路。由于白盛的情况特殊,被侍卫用了一顶小轿直接抬进了屋子。 闲杂人等退下后,心腹撩起了轿帘,白盛见到了赫连一族大名鼎鼎的现任家主——赫连硕。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实际上应该更老些。男人面容俊秀,青玉冠将满头乌发高高束起,一身锦衣华服隐隐有暗纹浮动,腰间锦带上垂着枚青花玉牌,足蹬一双锦缎云头靴。目光清明,神色平静。好似久经沙场的将军,有着山峦般广阔的胸襟;又像得道多年的高僧,透着众生皆平等的慈悲。 男子对着白盛仔细观瞧了一番,白盛一激动,身体又开始各种扭曲,七窍也跟着流出血来。男子沉吟片刻,施礼道:“殿下恕罪,草民还需确认一番,委屈殿下稍待片刻。” 白盛口不能言,只能抽搐着眼睁睁看他离去,在心中盼着他早些复返。 不多时,白盛正兀自够脚背够得欢,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得出奇,抬头一看,不期然便撞进一双如星空般幽远浩瀚的眸子中,一时间忘了今夕何夕,亦不知身处何地。那是白盛与赫连嫣然的第一次相见,也是白盛这一生中最狼狈凄惨丑陋不堪的时刻,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依旧对此耿耿于怀。 眸子的主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束发的玳瑁簪上雕刻的吞云兽气势威武,观其形便知价值连城。脸庞尚有些微微圆润,肌肤细腻白皙如凝脂,身量高挑,一袭素色深衣古朴精致,腰间悬着半块玉璧堪称绝品,另一侧挂着一柄小巧别致的青铜弯刀。与赫连硕站在一处,沉稳与气度竟似更胜一筹。 少女施礼并道了声“得罪”,便俯身半钻入轿中搭上了白盛的脉,神色专注的诊了起来。微微的凉意自腕上传来,令白盛顿觉神思清明。他心下了然,此女子定然是奶娘那本册子中记载的赫连一族实际掌权者——赫连元娘。她不仅手握赫连一族过半的财富,更是控制着着整个赫连氏兴衰命运的决定性人物。 几息过后,少女收回手,退出了轿子,对赫连硕吩咐道:“此处多有不便,还是先请殿下移驾内城。” “这……”赫连硕听了,有些犹豫,“殿下自然身份尊贵,只是这内城,便是‘族老’们亦不可随意进出,是否在中城找个稳妥之处暂且安置为好。” “不必,”赫连嫣然否决他的提议,“要为殿下医治,唯有内城最为妥当。” 白盛听得“医治”二字,心中顿然升起了无限希望,激动地就要挣扎着从轿子中站起身,奈何四肢皆不受控制,直直的便向地面倒去。白盛暗道声“糟糕”,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身体被一只小手牢牢托住,白盛尴尬的睁开眼,赫连嫣然手上略一使力,他便稳稳地落回轿中。 “请殿下稍事休息,”赫连嫣然在轿子外垂着眼帘道,“待入了内城,民女再为殿下详细诊断。” 赫连城的第二道城门为玄铁所制,门内便是赫连一族的各房各院以及许多秘制物品的制备之处,可以说,这里是赫连一族最主要的居住与制造场所。自这里开始,便极少有外族之人能够踏足。 而最内城的城门是青铜质地,青绿色的铜锈润泽秀美,每一处都诉说着悠久的历史与曾经的辉煌。此门之内,便是只属于“赫连元娘”一人的地方,虽然家主与“族老”们亦可入内,但必须经“赫连元娘”允许。 得知有外人要进内城,赫连一族有几房的元老匆匆赶到城门前阻拦。 “六叔请让让,莫要挡住元娘的路。”赫连硕上前劝说。 被称作“六叔”的老者鹤发童颜,满面红光,拄着婴儿手臂粗的楠木拐杖挡在轿子前,倚老卖老道:“多年来,此门非族中举足轻重之人不得入内,不可坏了规矩。” “六叔,这是元娘的意思,还请六叔让路。”赫连硕再劝道,语气中多了丝强调的味道。 “家主大人,并非老朽等无理取闹,实在是赫连一族规矩大如天,不可有违啊。”另一名更加年老的老者也站了出来。 “四伯,您怎么也来了?”赫连硕有些头大。 “我赫连一族历来最讲规矩,家主也不可例外,何况元娘。”六叔翻了翻白眼,道。 “六叔这是对元娘不敬么?”赫连硕面上的笑容消失,语气也不似方才柔和。 “家主不要误会,我等对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自然不敢有异议。”第三位老者上前打圆场,道,“只是元娘毕竟年岁尚浅,难免有孩子心性的时候。理应适时加以规劝提点,我等老头子自然责无旁贷。” “听八叔的意思,今日之事是不打算退让了?”赫连硕挑眉问道。 “家主这是要以身份压人么?”六叔冷笑道。 “我这个家主的话在六叔这儿已经不管用了?”赫连硕盯着面前的老者,语气中已含了危险的气息。 “老朽这一生无愧于赫连一族,今日劝诫家主,家主若是执意不听,我这把老骨头便是血溅这内城大门前又有何不可!”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赫连硕被几个老头在架在那儿,劝说无果,又碍于身份及对方的年纪辈分不好直接处置,看着几个老家伙有恃无恐的样子,赫连硕只觉得牙根痒痒。 “好啊,既然这般有气节,家主不成全你岂不是不近人情不明事理了么?”一道清丽的嗓音传来,赫连嫣然款步而出,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行礼,几位老者也不情不愿的行了礼,道了声“元娘”。 “几位房主好大的威风,家主都不放在眼里了,又怎么瞧得起我这个小小的‘元娘’。”赫连嫣然的话语辨不出喜怒。 “‘元娘’说的哪里话,老朽等只是为了赫连一族着想罢了,规矩不能坏。”八叔又站出来打哈哈。 “这么说来八房主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了?”赫连嫣然淡淡看他一看,问道。 八叔有些心虚,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道:“确是如此。” “你们几位也是如此么?”赫连嫣然目光扫过另外几名老者。 几人也纷纷应是。 赫连嫣然点了点头,道:“几位房主辛苦,放着自己房中要事不管,都聚在我这儿讲规矩,实在深明大义。” 被个小丫头这般讽刺,几名老者面上有些挂不住,六叔最先怒了,提起手中的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大声道:“我等尊你一声‘元娘’,你也不要太过分!赫连一族什么最大?是规矩!若是不守族规,只怕你这‘元娘’也做不了几日了。” “六叔慎言。”赫连硕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道,“元娘面前,还请六叔莫要放肆。” “放肆的是你们!”六叔甩开赫连硕,用手指着赫连嫣然,痛心疾首道,“你既为元娘,便要以赫连一族兴衰荣辱为己任,怎可任意妄为,视祖宗规矩如无物?简直就是……” “六房主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嘴,”赫连嫣然打断道,“不许任何人随意入内是我内城自己的规矩,并非族规。” “这……元娘可是记错了?”八房主有些慌乱,如此说来,他们今日的举动就有些不妥了,不,是极为不妥。 “八叔,族规就供奉在祠堂里,有任何疑问可在‘族老’的陪同下前去查证。”赫连硕笑得有些阴险。 第十一章 金刚手段的赫连元娘 “既定下了规矩,为何又出尔反尔?如此朝令夕改,怎能服众?”六叔质问道,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危险边缘。 “笑话,我想让什么人进我的地方自是由我说了算,难不成还需要你的允许?”赫连嫣然语意冰冷,指着紧闭的青铜大门,道“六房主,你可知道为什么你们从来都进不去这道门么?那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嫌你们烦。” “你……好你个黄毛丫头,竟如此大言不惭……”六房主气得浑身颤抖,“你不敬尊长,如此放肆……” “你才放肆!”随着一声厉喝,六房主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他一阵踉跄,好容易才双手撑着拐杖站稳了,只觉一阵头晕眼花,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你……你敢打我?” “你对元娘不敬,我如何打不得?”双十年华的女子瞪着他反问道。 “你就眼睁睁站在这儿看着她打我?”六房主捂着脸颤声问赫连嫣然。 “烟波一人足矣,六房主还想让我亲自出手教训不成?”赫连嫣然想了想,答道。 “你们都是死人么?房主都被打了,就这么干看着?以后六房还有什么脸面在赫连氏立足?!”六房主对带来的六房众人吼道。 几名年轻人刚要上前,赫连硕身后突然闪出十名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一个个面无表情,长刀横于胸前,呈现出对家主的保护姿态。 “霜雷堂……是霜雷堂!”有人惊呼道。赫赫有名的霜雷堂,族中难得的精锐,各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负责保护家主的安全。 六房众人本就是迫于房主的威压才不得不站出来,如今见此情形,已是双股战战,更加心生退意。 “六叔,简简单单一个巴掌就能了结的事,非要大动干戈么?”赫连硕面沉似水,冷笑道,“身为房主却不知三思而后行,不尊礼数不分尊卑,挑唆族众与元娘为难,难不成是看上了侄儿这家主之位么?” 这样一顶意图夺位的大帽子扣下来,各房都不淡定了。四房主清了清嗓子,连忙撇清关系:“家主明鉴,今日之事乃是六房主召集我等,我等也是为了族中规矩着想,因而被他蒙蔽了,我四房对家主一直都是恭敬有加,从未有过半分不敬,今后更是如此。请家主恕罪。” 八房主也不甘落后,急忙附和道:“正是如此,我等也是关心则乱,被有心之人利用,好在及时明白了过来。我八房对家主的忠心可昭日月。家主明鉴啊!” 赫连硕眼见二人见风使舵的嘴脸,心下厌恶,面上却很是平静,向赫连嫣然道:“此事如何处置,还请元娘定夺。” 赫连嫣然听得轿中有响动,便知是白盛的毒又发作了,不再耽搁,当即下令,道:“即日起,六房半年内不得接一单生意,所负责的事务转由三房与七房接管,除日常必需品,其余皆不再供应。家主以为如何?” “十分妥当。”赫连硕赞同道,“就按元娘说的办。” “老朽不服!为何整个六房都要受罚?”六房主怒气冲冲道。 “当年族中一人犯罪,牵连的却是整个赫连一族。如今六房之主犯错,六房上下又岂能逃脱干系。平日里你便自恃身份对家主百般为难,纵容房中众人欺压其他几房,家主念着情分,不与你计较,你却得寸进尺,不把家主放在眼里。单凭这些,就是把你们整个六房除了族也不为过!”赫连嫣然摇了摇头,又道,“六房主不是要血溅于此么?就由霜雷堂动手,打吧,见血为止。溅在哪儿是哪儿,不必清理,叫大家好好看看,什么是言出必行。” “霜雷堂领命。”十名劲装男子异口同声道。 “烟波,记得先给六房主服些‘续命丹’之类的,可别打死了。” “烟波领命。” “还有,请四房主与八房主共同监督执行,不看到最后,谁也不许走。今日之后,六房也该换个年轻些的房主了,赫连一族多得是精明能干却苦于没有机会的年轻人,也从来不缺贪心不足的狼子野心之徒。这家主之位却不是谁都能坐得的。明抢也好,暗箭也罢,咱们来日方长,各凭本事,至于下场如何,是除族流放,还是尽失所有,亦或是丢了性命,都要输得起。二位房主,你们说是不是?”说完,不待二人回答,便领着人走进了缓缓开启的两扇青铜大门之内。 待大门重新关上,烟波及霜雷堂一干人等严格地开始执行元娘的命令。听着耳边六房主不断的哀嚎声,四房主和八房主心有余悸,叫苦不迭。到底小瞧了这位元娘,处事果决干脆,不讲情面,远比家主难缠多了。此番杀鸡儆猴,他二人是不敢再生异心了,只是今后怕是要提心吊胆了,看来夹紧尾巴做人才是上策。 “姑姑,对六房的惩处是不是重了些?”赫连硕走到赫连嫣然身边低声问道,“房中许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 赫连嫣然面色冷然道;“家主既觉得不妥,不如现在回去重新安排。” 赫连硕心知说错了话,赶忙请罪道:“姑姑息怒,硕错了,硕不该妇人之仁。” 赫连嫣然也觉得自己有些严厉了,语气放软了些,语重心长的说道:“仁慈善良不是坏事,但是,阿硕,你是家主,是赫连一族的至高掌权者,你可知道这个位置对许多人来说有着多么致命的吸引力么?你承袭家主之职多年,各色之人也见识了不少,你当明白,这世上狼心狗肺之人多如牛毛,不是你宽宏大量就能换来他们痛改前非,他们只会假意臣服,伺机在背后狠狠捅你一刀。的确,眼下六房有不少人安分守己,但有这般张狂跋扈的房主,有恃无恐欺凌同胞的房众,他们的安分守己又能维持多久?” 赫连硕有些无地自容,惭愧道:“硕有负姑姑的悉心栽培,实属不该。” 赫连嫣然轻叹一声,道:“你没有错,是我太过揽权,把本该由家主处理的事务代你决断,致使你失去了许多磨砺的机会,算起来,是我的错。” “姑姑哪里有错?姑姑不过是心疼硕罢了。”赫连硕连忙剖白,“姑姑的良苦用心,硕都明白,硕今后定当时刻铭记,绝不再犯。” 赫连嫣然欣慰的笑了笑,道:“罢了,今后我会一点点把权力归还给你,你这般聪慧,定能做得很好。” 赫连硕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赫连嫣然制止:“此事容后再议,眼下的关键是要为十二皇子解毒,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第十二章 饱受煎熬的皇子白盛 将白盛安顿好之后,赫连嫣然与赫连硕召了最擅医道的族老前来请脉。 “身体抽搐、痉挛,头足相就如牵机状,的确应当是牵机之毒。”族老赫连清和下了定论,“不过,至少还中了一种别的毒,致使脏腑受损,而且毁坏的速度相当之快,才会出现七孔流血之症,但此毒极为罕见,至少在我读过的所有医书中都并未提及。” “可否研制出解药?”赫连硕忙问。 赫连清和摇摇头,叹道:“把握不大,不足一成。欲制解药至少需要知道所中何毒,眼前的情况不容乐观,只怕仅是寻找毒源便要耗时数年。可病人的身体已十分虚弱,怕是已支撑不了几日了。” 他随即又补充道:“混合而成的毒最是难解,牵机的毒性已十分剧烈,然而后者却更加猛烈霸道。二者相合,反而能在一定程度上彼此牵制,略略削弱对身体的伤害。若是先解了牵机毒,只怕会使其更加激发,加速死亡。但若是不解,这两种毒药又会对身体造成的巨大损耗。总之,无论如何,病人都会承受巨大的折磨与痛苦,然后不治而亡,下毒之人的心思比这毒药更毒啊。” 赫连嫣然沉默片刻,命人将他送了回去。 “姑姑,此事比预料的更加棘手,”赫连硕有些着急,道,“毕竟事关越国皇室,一旦处理不当恐会招来祸端。” “清和的医术的确了得,今后需着力培养。”赫连嫣然似乎并不担忧,“‘中兴家主’当年的情况便是如此,此乃赫连一族的不传之秘,唯元娘与历任家主可知,清和仅凭不到一炷香的诊脉便可得此结论,实在天资过人。” “可清和族老也说了,十二殿下的情况,怕是撑不了几日了。”赫连硕再次提醒道。 “阿硕,对当年的下毒之人,赫连一族从未放弃寻找,只是多年来线索实在是太少太少。”赫连嫣然缓缓道,“如今此毒终于重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 “姑姑这是要做什么?”赫连硕莫名有些心惊。 “你且去将十二皇子的一干随从安置好,未免干扰殿下修养,不可近身侍候,但方便之时可前来请安,这些事请殿下当着他们的面点头答应。至于解毒的事,我自有安排。”赫连嫣然吩咐道,“你去吧。” 赫连硕躬身告退。知道她需要做些准备,不再耽搁,很快处理妥当。 闲杂人等离去后,赫连嫣然进了白盛的屋子,走到床边,接过烟波准备好的碧绿瓷瓶,伸到他鼻子下方,拔去瓶塞。白盛只觉一股独特的味道钻入鼻腔,迅速流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有种醉酒般的舒适之感,腹中的疼痛逐渐减轻,身体的抽搐也变得越来越弱,直至麻痹,动弹不得。 白盛望着赫连嫣然,似在以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必惊慌,”赫连嫣然眼见起了效,便盖紧瓶塞,交给烟波,示意其收好,才又对白盛道,“此物由蛇毒提炼,能使人麻痹,用来缓解殿下毒发时的抽搐,减轻对身体的损耗,并不会造成别的伤害。中毒的这几日,殿下应当未曾好好休息过,眼下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了。” 白盛闻言,放下心来,顿觉疲惫不堪,眼皮越来越重,很快便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赫连嫣然每日都带着赫连清和来为白盛请脉诊治,毒性虽比先前发展的缓慢,但仍未能遏制住,饶是有赫连一族秘制的保命丹丸,白盛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 “家主,元娘,病人怕是已经不成了。”书房内,赫连清和无奈的摇了摇头。身为医者,他实在不愿下这样的定论。 “清和族老,这位可是族里的‘贵客’,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恐怕会使整个赫连一族面临危机。还请清和族老想想办法。”赫连硕阐明利害。 “医者仁心,只要能救人,便是剜我肉剔我骨我也绝不吝惜。可问题是,病人已现死气,我实在是无法可想啊。”赫连清和说着连连叹气,惋惜不已。 “已现死气?”赫连硕不解。 “医书有云:‘五脏内藏五神五气,外见五色。色见青如草兹者死;黄如枳实者死;黑如炱者死;赤如衃血者死;白如枯骨者死;此五色之现,死也。’眼下,这位贵客已渐生此五色,恐怕回天乏术了。” 赫连嫣然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书房,吩咐烟波为白盛准备膳食。 白盛已越来越吃不下东西了,每日只能饮些粥羹,有时还会吐出来,混着血混着脓。因为有赫连嫣然用的药,白盛并不觉得十分痛苦,只是口不能言,亦不能动弹,就像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木头,一块石头,麻木而无感,僵硬又沉重。 门被敲响,赫连嫣然身后跟着提着食盒的烟波。赫连嫣然走到床边行了礼,查看了白盛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 烟波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第一层,取出一只青色碗;打开第二层,取出一只鲜红色碗;第三层,明黄色碗;第四层,乳白色碗;第五层,漆黑色碗。赫连嫣然接过第一只青色碗,示意烟波将白盛扶起,拿起青色小勺,舀了勺碗内同色的看似粥羹之物,喂到白盛唇边。白盛看看她,缓慢而僵硬地小幅度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吃不下。 赫连嫣然想了想,道:“殿下所中的乃是罕见的剧毒,毒性刚猛,已使脏腑受损,如不及时补益,不仅会使毒性迅速蔓延,便是解了毒,也会落下病根,影响以后的生活。今日的膳食,是对脏腑大有裨益的,有强健修补之功效,正适合殿下食用。” 白盛听了,勉强弯了弯唇,仍是不肯张口。 “殿下,这五色乃是生机之色。‘青如翠羽者生,赤如鸡冠者生,黄如蟹腹者生,白如豕膏者生,黑如鸟羽者生,此五色之见,生也。’这些食材都是经过民女精心挑选的温和润养之物,殿下用了不会难咽呕吐。待脏腑调理得宜,才好进行下一步医治。”赫连嫣然循循劝诱道。 白盛仍是僵硬的浅笑着,拒绝进食。 “殿下可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赫连嫣然问道,无需白盛回答,她已有了答案。 “殿下,民女还有一法,能保殿下性命。” 白盛的眼里终于有了些神采。他用眼神询问:当真?你没有骗我? “民女的方法并不是医术,但用了此法,民女可以保证,只要我一息尚存,殿下就绝不会死去。”赫连嫣然从容的说道。 白盛的心中顿时涌起无限生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面前这小女子的话深信不疑。就好像只要是她亲口说的,哪怕是要将天上的太阳摘下来,就一定能做到。 这样的赫连嫣然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第十三章 不计代价的赫连嫣然 被激起了求生欲的白盛开始努力配合诊治,乖乖的用膳,尽可能多的休息,一切都按照赫连嫣然的指示严格执行。又过了两日,连赫连清和都啧啧称奇,不知元娘用了什么办法竟令死气减退,转而浮起生机之色。 尽管已有所好转,但尽快为白盛解毒仍是当务之急。在商量了两天仍毫无进展之后,赫连嫣然将赫连硕单独叫进了书房。 “万万不可!”赫连硕在得知了赫连嫣然的办法后惊呼道,“姑姑,殿下的毒性目前得以压制,咱们可以再想办法。不必非得让您以身涉险。” “殿下拖不了多久了。”赫连嫣然直言道,“长时间的毒发折磨已经将他的根基折损,补益的速度及不上毒性的蔓延。我暂时用五色温补之法增益激发其脏腑之生机,虽然有效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中毒的根源,但首先,我须得保住他的性命。” “那也不必非得由您来做呀,”赫连硕极力争取道,“换个人吧,啊?姑姑,换个人好不好?”他哀求的样子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赫连嫣然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哄孩子一般:“阿硕,只能是我。除了我,族里再没人能做到啦。” 这本该是怪异至极的一幕,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和谐自然。掌管着富甲天下的庞大家族且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在尚未及笄的少女面前,却像个不安的孩子。而素日里冷漠凉薄的少女此刻化身成为语重心长的慈祥长者,温柔安抚,耐心哄劝。 “您本来就已经……如今又要……岂不是雪上加霜么?”赫连硕双眉紧锁,惶恐而担忧,他看了看赫连嫣然,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姑姑,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不若……不若就放下吧,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说不定这两者之间根本毫无关联,不过竹篮打水啊,姑姑。” “阿硕,我活着还剩下什么呢?”赫连嫣然苦笑着握住腰间的半块玉璧,“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是那件事我仍是不能想,不能提,想起了提及了便会痛得快要活不下去。除了赫连一族,我就只剩下报仇了,如今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线索,纵使要我用半条命来换取这个可能,我也会毫不犹豫。” 赫连硕知她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长叹一声,眼看着赫连嫣然拔出弯刀割破手腕,放了小半碗血,放了块一寸见方的籽料进去,于虚空中画了几个符咒,这才把伤口包了起来。她的气色迅速衰弱,若非赫连硕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恐怕连站都站不住。 “姑姑,你这是何苦啊。”赫连硕既心疼又气恼,“明明是那人负了你,你却还要为他牺牲至此。姑姑,我的傻姑姑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想想你自己!” 赫连嫣然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由他扶着坐到床上,调息了半盏茶的功夫,面色这才好转了些,却仍是苍白得厉害:“阿硕,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辜负不辜负,那些话今后我不想再听到。” 缓了片刻,她又说道:“这件事说到底掺了我的私心,才叫族里跟着担了风险,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赫连一族是会长长久久富贵下去的。” 赫连硕气结:“姑姑,您怎么就不明白,我宁肯您从不曾将赫连一族看得这般重要。” “又说傻话,”赫连嫣然笑了,笑容浅淡而落寞,“阿硕,于我而言,已经再没什么比赫连一族更重要的了。我累了,你也回去吧。” 赫连硕轻轻地扶着她躺下,看着她疲惫的闭上双眼,心知她的确需要好好休息,终是不忍再吵她,咽下了满肚子的话,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赫连嫣然气色恢复了大半,将浸在血中一宿的籽料取出,开始动手雕琢打磨。半天过后,带着去了白盛房中。 白盛由烟波伺候着刚用了午膳。 赫连嫣然见了礼,将串了绳结的玉牌拿出,亲手给他戴在颈上:“民女给殿下做了块无事牌,是块难得的极品籽料整块雕琢的,贴身戴着对殿下大有裨益。” 白盛艰难地牵了牵嘴角,冲她眨了眨眼,算作道谢。 “殿下不必客气。”赫连嫣然喂他服了药,又道,“民女今日要为殿下探知毒源,只是这法子有些不同寻常,还需要取殿下指尖血一用。殿下若是应允,便眨一下眼告知民女,若是不允,眨两次。” 白盛听了,略想了想,便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征得了本人同意,赫连嫣然以金针刺破白盛指尖,取了几滴血,用手指蘸了,在白盛的双臂上画上怪异的纹路,像字又像符,完成后,又挤了几滴,在自己掌心勾画起来。待最后一划落定,闭目以掌心覆于双眼之上。然后,赫连嫣然就见到了一个遥远的熟悉之地。 那是她儿时的噩梦,是一切恐惧与痛苦的根源。幽暗阴冷,连空气中都满是黏腻的血腥之气。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连呼吸也艰难起来。她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猛地睁开双眼。片刻后,方平复了心绪。 于是,白盛就看见赫连嫣然不动声色地擦掉额上的冷汗,平静的对自己道:“民女已经知道殿下身中何毒,也知道该去哪儿找寻解药了。” 第十四章 身赴险境的赫连嫣然 赫连嫣然终于又回到了这片土地,这里曾是她的故土,她生于此地,本该长于此地,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她的一生原本都将在这里度过…… 如今这里早已成了人人畏惧甚至连名字都不敢提及的禁忌之地。赫连嫣然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忍着身心的不适于抗拒,一步一步在黑暗中摸索找寻,一草一木,寸土都不放过。每走一步,她都控制不住的想要转身逃跑,可是,她不能逃,她有一定要做的事,她有必须要报的仇。原来那毒药的源头竟然在这里,难怪连她秘制的“续命丹”也起不了作用。赫连嫣然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弱小的感觉了。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墙皮自己迈出下一步,没走几步,便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忽然,眼前飞快的闪过许多画面,刀光剑影之中,满目血红。撕心裂肺的哀嚎惨叫声仿佛要将耳膜冲破。曾经的宁静祥和之地,却在那一日化为人间地狱,刺目的血光甚至将天空映成了鲜艳的红色,漫天的血气冲破了禁制,族人们四散而逃,杀戮者紧紧追赶。年幼的她只能没命的跑,来不及看眼前的路,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慌乱的心跳。那种随时可能会被抓被杀的巨大恐惧直到多年后依旧能令她在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孱弱无力,命运未卜,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惊恐的胡乱奔跑,寻找一条生路。 慌不择路的她不知疲倦地跑啊跑,直到闯进了那片终年盛开的梨树林。清风拂过枝头,吹落花瓣无数,年幼的她愣在原地,被纷纷扬扬的美丽花朵迷了眼,然后她就看见落英缤纷中自远处走来的青衫少年,纵使隔了那么远,她却仿佛闻见了他衣襟上永远散发着的刚刚洗过的好闻味道,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腰间弯刀微微晃动,一瞬间,所有的慌乱与恐惧皆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景象如雾气渐渐消散,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原来,她方才陷入了幻境。这里的怨气随着时间愈发浓烈,即便是她,若不时刻保持警惕也极易被惑乱神志,困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之中。 “阿伤,你看,没有你在,我是何等的脆弱凄惶;而因为你,我又能怎样的无畏与强大。”她对这里依旧感到恐惧,但她不会再逃,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的少年早就不在了,她已经无处可逃。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让她依靠,她只能靠自己。况且她的肩上还扛着赫连一族,她也终于成为了全族的依靠。 赫连嫣然微微仰起头,闭目掩去眸中的哀伤。她深深的吸一口气,低下头抚摸从不离身的弯刀,微笑着念起早已烂熟于心的剑法口诀,继续迈开脚步。 不知又走了多久,赫连嫣然终于找到了此行的目标——聚集在一起的身上布满小树般浓密尖刺的毛虫以及其所在之地方圆一里内它们唯一不吃也不靠近的草叶。赫连嫣然小心翼翼的捉了两只毛虫装进盒子,又采了十几颗完整的草株放入袋中,与盒子一并贴身放置妥当,开启了漫长又艰难的返程之路。 白盛再见到赫连嫣然之时,已是五天之后。 自从赫连嫣然为他戴上了无事牌,他的毒便再没发作。虽然之前在蛇毒的一直下,毒发的症状有所缓解,可仍旧折磨着他。可是这几天,他明知已经发作,却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相反,整个人似乎都有了些精神,甚至开始感觉到饥饿,也能够张口咀嚼食物而不是只能吞咽看不出原形的粥羹了。白盛心情大好,虽然身体仍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说话,但他还是想当面向赫连嫣然道谢。可是一连几天,赫连嫣然都没有露面,他以眼神询问过烟波,得到的回答是她外出为自己寻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白盛闻言,心下雀跃又感动,每日里翘首盼着赫连嫣然出现。烟波见他仰头仰得费劲,便为他垫高了枕头,方便他望向门口。有次赫连硕刚进门,就看到皇子殿下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期盼又深情。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赫连家主也不禁吓了一跳,还担心皇子殿下是否被毒药伤了脑子,还没等他开口却见白盛在看清来人是他后嫌弃地偏了偏头。赫连硕忙上前行礼问安,白盛的反应却有些冷淡,家主大人立刻开始反思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以至被如此不待见。过后才从烟波口中得知了缘由,却哭笑不得。亏得他惦记着姑姑临行前的嘱托,每日殷勤的前去探视却次次遭人冷眼,他还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原来问题根本不在他身上。 这天,正由烟波伺候着大快朵颐的白盛,看见一道人影踉跄着走进屋子,衣衫破损,发髻微乱,面色略带乌青,眼耳口鼻处隐隐有残存的干涸血迹。怎么看都应当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可偏偏这人是赫连嫣然,竟能丝毫无损原本出尘绝世的风姿。白盛看了看她,又回忆了一下与她初见时的自己,嘴里还没咽下的珍馐佳肴瞬间失去了鲜美,味同嚼蜡。 赫连嫣然眼中闪着与往日不同的神采,她淡淡一笑,道:“殿下,民女回来了。” “殿下的毒,很快便能解了。”赫连嫣然的话语缓慢而坚定。 白盛发誓,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人生前二十年里最美妙动听的天籁之音。 第十五章 神秘莫测的赫连嫣然 赫连硕、烟波与赫连清和好奇的围着桌上无色琉璃碗下扣着的奇异毛虫来回观瞧,就连行动不便的白盛也在赫连嫣然的搀扶下坐在床上努力伸长了僵硬的脖子张望着。 烟波用手指戳了戳琉璃碗,毛虫感到了威胁,身上的利刺马上竖了起来,颜色也更加鲜艳。 “当心,若是被它的刺蛰上一下,便会腹内脱血,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两日后血尽而亡。”赫连嫣然提醒道。 烟波闻言立马收回手,面色有些发白,退开几丈远。 “若依元娘所言,病人身中之毒乃是牵机毒与此虫之毒混合而成,二者相辅相成无药可解,同时又相互牵制,虫毒使牵机的毒性发作时间更加缓慢,而牵机又减轻了虫毒对脏腑的严重伤害,从而使中毒之人不致于迅速死亡。”赫连清和分析道。 “不错,但同时,却会使中毒之人饱受毒性发作的痛苦,生不如死,任凭生机一点点流失,在绝望中走向死亡。”赫连嫣然握紧了拳,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当年的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她定会亲手将那人揪出来,那些痛苦,必叫他百倍偿还! “这么说,只要有这个东西就能解毒了?”烟波远远地指了指琉璃碗旁静静躺着桌上的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这草便是克制此毒虫之物,它们相伴而生,只要寻得其一,定能在不远处找到另外一种。”赫连嫣然解释道。 “无论是这毒虫还是这药草,我翻遍了医书也未曾找到半点记载,元娘是如何得知又从何处寻到的?”赫连清和十分好奇。 “清和,元娘的行事素来是族中机密,”赫连硕将视线从毒虫身上移开,直起身子,对赫连清和道,“元娘告诉你的,都是你该知道,没说的,便是不该问的。” 赫连清和听了,拱手施礼道:“在下一时忘形,无意冒犯元娘,还请元娘莫怪。” 赫连嫣然示意他无碍,继续说道:“清和痴迷医道,假以时日必大有所成。眼下虽然有了牵机的解药和能解虫毒的药草,但二者需谨慎搭配方可解毒。这虫子便拿来给你练手,取其尖刺便可得毒液,仔细别被刺伤了。” 赫连清和如获至宝,忙不迭连声道谢,迫不及待的捧着装着毒虫的盒子,欢天喜地的回了烟波临时为他准备的药房研究毒虫去了。 赫连嫣然扶着白盛躺下,诊了脉,又用手在他额头探了探,道:“殿下大可放心,毒性控制得很好,并未再蔓延,待过几日制成解药,到时便可无虞了。” 白盛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与放心。忽觉熟悉的感觉传来,本以为是毒性发作,却见有鲜血从赫连嫣然的嘴角及耳鼻处缓慢渗出,联想起这几日都未曾毒发,白盛心里忽然有了个惊人的想法:他的毒发之苦被赫连嫣然转移到自己身上去了! 这个念头萌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毫无依据可言,白盛却越发确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自中毒以后,每每毒发之时苦痛异常,过后便精疲力竭,常常昏睡不醒。有那么几次,白盛他隐约听见耳边似有人低语,声若蚊蝇,听不真切,还有人来扯自己的手脚,一下一下,力气极小。当时他只当是发梦,并没放在心上。后来,随着身体的衰弱,耳边的说话声渐渐吵闹起来,拉扯他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从身体里拽出去?虽然他想不明白怎么能将一个人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拉扯出去,但他当时的感受的的确确就是这样。 赫连嫣然给了他无事牌的当晚,白盛正睡得香甜,却听得细细簌簌的声音,似是有人鬼鬼祟祟的进了屋子。他想看看是什么人,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 “快,快,他的寿元快尽了,这么好的出身,可别让别的家伙抢了先。”一个猥琐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憨憨的声音应道:“就是,就是,皇族里出来的,可不是一般的品相。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今晚努力把他的魂魄拉出来尝尝不就知道了么?”猥琐的声音奸笑着说道。 “我都等不及了,肚子好饿……这个地方的符咒好生厉害,若不是发现了缺口,咱们便是拼尽了全力也不一定进得来。”憨憨的声音抱怨道。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又如何?吃了这个,抵得上之前吃的几十个不止,咱们又可以升个等,连普通的护法都得羡慕咱们,多值得。”猥琐的声音劝慰道。 “快动手吧,”憨憨的声音催促道,“吃这种天潢贵胄,还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克化,别耽误功夫了。要是被其他魔物发现了缺口也闯了进来就不妙了。” “说的对,咱们这就一鼓作气,说什么今天也要把他吃进肚子里。”猥琐的声音下定决心道。 白盛感到令人十分不适的气息靠近了自己,接着,有什么东西搭上了自己的手脚,开始往外拖拽。白盛内心极力抗拒,奈何身体动弹不得,眼看就能解毒了,却要在这时候一命呜呼了。忽然颈上一热,两道声音同时惨叫起来。 “神仙血!是神仙血!这怎么可能?” “有大仙在保他性命!” “明明神界仙界都与人间断了往来,怎么可能还有神仙血?”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啊!” “我不甘心,眼看就要升为护法了,却要死在这里,我不甘心!” 一阵直入脑海的哀嚎声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白盛只觉得自颈上传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再度沉沉睡去。事后他只当自己做了怪梦,如今想来却未必如此。 白盛紧盯着赫连嫣然,只见她淡定的从袖中取出帕子,若无其事的擦去血迹,仿佛擦掉的不过是汗水。她回来后来不及梳洗整理便直奔此处,对于给自己解毒之事超乎寻常的尽心尽力。白盛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但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被人这般奋不顾身的相救,白盛都觉得十分感激。 这天夜里,熟睡的白盛被一阵奇怪的响动吵醒,像是说话声,若有似无,他本以为又是前阵子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又潜进来偷他魂魄,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似乎是隔壁赫连嫣然房间传出来的。说来奇怪,自从上次赫连嫣然取了他的血进行了那场奇怪的仪式,白盛似乎能时不时地感受到些许赫连嫣然的情绪,他们之间好像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结。 声音越来越清晰,白盛屏气凝神仔细分辨,像是许多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么多的人呀……这么多的人……” “全都是坏人……” “都是凶手……” “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们凭什么活着……凭什么……” “多冤枉……多冤枉……多冤枉……” “难道你都忘了……” “你怎么能忘……” “你要把当年的事刻在骨子里……” “这些都是你的仇人……” “他们都是凶手……” “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报仇……” “报仇……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所有的人……” “这么多的人……” “都是凶手……” “杀了他们……” “杀!杀!杀!……” 一句一句交叠在一起,不给人喘息之机。记忆深处仿佛渐渐裂开无数的缝隙,那些最最不堪最最凄惨的回忆不停的涌出来,白盛已分不清这些情绪究竟属于赫连嫣然还是他自己,只觉得仇恨灌满了胸臆,翻涌搅动,山呼海啸般,直逼得人无处可逃,只一瞬便血红了双眼。若不是由于药物的关系肢体僵硬不能动弹,白盛此刻怕是早已拔剑冲出门外杀个痛快了。 直到赫连嫣然冰冷的呵斥声响起:“滚远些,你们这些肉身早已腐朽烂在泥土里的的可怜虫!如今不过只剩下一缕怨念,别妄图蛊惑我。我与你们不同,你们只剩下恨了,我却有着你们从不曾拥有的东西。这次是我大意,竟让你们附在草木之上出了禁地,滚回你们应该去的地方。若再犯寸土,我便亲手让你们烟消云散!” 黑暗中传来渐行渐远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愈发轻浅,直至断绝。 看来,这位赫连元娘远比想象中的更加不简单。白盛默默地想着。 “搅扰了殿下的清梦,还请恕罪。”赫连嫣然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白盛慌忙闭上双眼装睡。 “夜已深,还请殿下尽早安歇。养足了精神才好解毒。”叮嘱过后,再无动静。 一切重归寂静,白盛却睡不着了。赫连嫣然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她的见识、胆魄、沉稳、果决、手段以及气度,绝不是一个未及笄的女子所能具备的。 这样一个掌管着“天下第一商”的女子,荣华富贵是绝不稀罕的,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加富有的人了。那么,她不惜以身犯险相救,所图的究竟是什么呢?白盛着实是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性命,他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十二皇子白盛,帝十二子,丰神俊秀,俊美无俦,举国无出其右者。患急症,不治,卒年二十。”的寥寥几句生平。他要活下去,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这才是对下毒之人最有力的报复。 第十六章 重获新生的皇子白盛 此后的几天里,赫连嫣然除去探望白盛外,其余的时间多半是与赫连清和一起在药房中埋头研制解药。她找来不少活物,小到兔子大至牛马,由赫连清和取少量混了毒虫毒液和牵机毒的食物喂它们吃下,使其中毒,再反复调整剂量,试着以制成的解药解毒。在经过了五天废寝忘食的钻研尝试之后,解药大获成功。 当带着微微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进肚子里的时候,白盛出奇的平静。他想起赫连嫣然说过的话:“只要我一息尚存,殿下就绝不会死去。”不过是一句不知道做不做得到的保证,竟叫他无比安心。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害怕,不是他放弃了,而是他相信那个小小少女,一定能让他活下去,而赫连嫣然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接连服用解药半个月后,白盛的毒彻底解了,只是身体仍然很虚弱。又调养了两个多月,依旧没什么起色,每日都得让人扶着才能起身靠着床柱坐上一会儿,连下床都成了奢望。 这天,在赫连清和如往常一般诊过脉后,白盛终于忍不住问道:“清和族老,如今这毒已解了不少日子,为何我仍觉着浑身使不上力,是否有余毒未清?” “公子不必多虑,毒已彻底解了。”赫连清和微笑着看了看他,道“只是由于公子中毒时日不短,身体受了不小的损伤,需仔细调养,假以时日,自然大好。”他并不知晓白盛的真实身份,故而只以“公子”相称。 “可照此下去,恢复如初岂不是遥遥无期?”白盛闻言更加着急,忙道,“烦请清和族老想想办法,好让我能尽快康复。” “调养之事急不得,日久便见其功。”清和劝解道。 “素闻赫连一族七房尤善制药,其中许多秘制之药堪称奇效。烦请清和族老看看可有能助我早日痊愈的。”白盛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赫连清和略有些迟疑,想了想,道:“公子还需以静心调养为宜,眼下的方子就恰到好处,七房的那些秘药,公子暂且不用为上。” “这是为何?”白盛有些着急,皱着眉问道。他一心只想尽快恢复,见赫连清和似是有所隐瞒,不由得生出些不好的猜测。 “清和辛苦了。”赫连嫣然适时进了屋子,赫连清和向她行礼,她受了,淡淡道,“家主方才为药房添置了一批新药材,你且先回去查验查验吧。” 听见有新药材,赫连清和高兴地两眼直放光,连忙行了个礼,迫不及待的回去了。 见赫连嫣然来了,白盛的心情有些微妙。自打解了毒性命无虞以来,赫连嫣然从最初的每日探望三次转为每日一次,再后来又改成每两日来一次,到现在,她上一次进这见屋子已是三日之前的事了。就像是受了委屈无处倾诉的孩子,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可以依赖的亲近之人,开心的同时又闹起了别扭。白盛赌气的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她,语气疏离的问道:“赫连姑娘多日来劳心费力的为我解毒之事操劳,想必花了不少银子,还请姑娘告知具体数目,我好还给姑娘。还要劳烦姑娘赐些有助我恢复的秘药,我愿出双倍价钱。” 赫连嫣然察觉到了他的不快,只当他是因连日来身体不见起色而心情烦闷,耐心的劝解道:“殿下不必心急,此事也急不来。先前殿下中毒颇深,以至脏腑受损,元气大伤,如今虽已解毒,可已造成的伤害颇为严重,需要时间调养修复。这法子是民女与清和族老共同商议定下的,目的是让殿下能够恢复如初,不留后患,一应方子也是随着殿下的状况而不断调整着,所用的药物补品也都是目前最适合殿下的。至于七房所制秘药,殿下目前还是不用的为好。” “我听说七房的‘聚魂丹’,垂死之人服下亦可精神矍铄几日,被奉为仙丹。”白盛想起民间盛传的关于七房制成的秘药的种种传说,道,“那‘合香散’,可使错位多年的筋骨痊愈如初。还有那‘清浊丸’,‘十香散’等等,不一而足。难不成并不能达到传闻中的效果。” 赫连嫣然斟酌了片刻,道:“殿下所说的这些秘药,在赫连一族七房炼药师那里都有另一个名字。‘聚魂丹’又名‘回光返照丹’,它的确能令昏迷不醒的垂死之人在短短几日内看上去生龙活虎,但时间一过,仍逃不了死亡的结局。此药不过是以几日的精神矍铄换走此后的生机。‘合香散’别称‘折筋断骨散’,服用之后会将错位的筋骨强行拉回原来的位置,如同将其打折令其重新生长,虽有奇效,但过程痛苦异常,非百折不挠之人不能承受。其余的,尽是大同小异,其药性之猛烈,断不是殿下如今的身子所能承受的。人就像树木,除去暴露在外的枝干叶果,最重要的是隐藏在土地之中的根须,这就好比人的脏腑经络,藏于身体之中,从外表完全看不到。殿下如今伤了根须,需用柔和的药物温养着,根须强健则生机勃勃。若以虎狼之药强行使之看上去枝繁叶茂,只会加速根须损伤,轻则身体日渐衰败,至晚年缠绵病榻。重则英年早逝,再无以后。民女并非危言耸听,相信殿下能够分清其中利害。” 白盛的心绪平复了许多。连日来,他只能每日里躺在床上,就连翻个身也要努力半天。除了见到每隔几日前来请安的心腹时能多说几句话,平日里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烟波伺候得十分周道,但碍于身份尊卑有别,并无甚交流。家主赫连硕偶尔露面,嘘寒问暖,但白盛打从心底里对他保留一丝戒备。算来算去,既得白盛信任又在身份地位上不致于相差悬殊的唯有赫连嫣然一人了。只是她最近忙得很少来看他了。白盛一面觉得自己过于孩子气了,一面又想让赫连嫣然多留一会儿,他实在不想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只能盯着床帐顶子百无聊赖地发呆。 “赫连姑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在中毒后前来赫连一族寻求医治么?” 第十七章 常得护佑的皇子白盛 “民女自然想知道,不过知道与否都不影响民女尽心竭力救治殿下。” 赫连嫣然的回答令白盛十分受用,于是将奶娘托梦以及记载着赫连一族野史秘辛的小册子之事都告诉了她。赫连嫣然听了,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可否告知那本小册子如今在何处?” 白盛回忆了一下,道:“当日刺客孤注一掷,眼见行刺失败便在殿中点起了火,宁死不降。我随着父皇母妃等人被侍卫护着脱了险,奶娘的尸身却没能抢出来。那本小册子是奶娘家传之物,素来贴身存放,想来早已和奶娘一起被那场大火烧毁了。”想到奶娘的悲惨下场,白盛的心里有些难过,那个曾经那样疼爱他的温柔美丽的女子,最后竟然被烧成了焦炭,混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尸体中,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一并安葬,连个清净的长眠之地也没得着。 “有这样好的乳母生前身后的守护着,殿下自会福寿绵长。” “你这么想么?”白盛闻言,双眼因兴奋而变得明亮,“我也觉得是奶娘在冥冥之中守着我、护着我,就如当年一样。只是这鬼神之说太过虚幻,实在令人难以确信。” “存不存在和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相关呢?”赫连嫣然的语气平淡,白盛听来却觉得似乎在这平淡的表面之下暗藏着遮天蔽日的汹涌情愫。只听赫连嫣然继续说道:“人与人不尽相同,有的人磊落正直,有的人阴险卑鄙,有的人热情善良,有的人恶毒凶残……有的时候人很脆弱,重伤、疾病都可以轻易夺其性命;有的时候人又无比坚强,历尽苦难坎坷也能因为心中的坚定信念而不肯倒下。人的执念可以化作不可思议的力量。想必在殿下乳母的心中,您定是她极为重视在乎的人,所以才会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舍弃性命也要相救。” “有谁不想活下去呢?”白盛微微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母妃的身子一向不大好,生下姐姐和我之后更是缠绵病榻许久。记得小时候去请安,她不是在服药就是在等着服药,这样的身体,哪里还有精力照顾我们姐弟。姐姐性子讨喜,得皇祖母看重,亲自带在身边养育。我是个小闷葫芦,又不愿远离母妃,多是奶娘在照顾。她是个极和善的人,本就生得好看,脸上永远带着微笑,母妃宫里没有人不喜欢她。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有次她丈夫带着儿子来给她送东西,在宫门口我不远不近的见过一次,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跟她丈夫一样丑丑的,满脸的憨厚老实。远远地看见奶娘,就咧开大嘴傻笑。后来,奶娘不在了,母妃给了一大笔抚恤银子,又让人给她丈夫物色了个继室,照料他们一家子的生活。母妃后来也让人去瞧过,说是那女子也很是善良贤惠,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很得丈夫宠爱子女敬重,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十分富足。宫人们偶尔谈起的时候,都说这是奶娘的福报,更多的竟是赞我母妃这个主子心地善良。可我却总会想起那个失去了母亲的男孩子,是否还会有什么人令他远远看见就忍不住露出那样幸福又满足的傻笑?呵,福报?最好的福报难道不是和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好好地活着么?丢了性命,令丈夫失了妻子,孩子没了母亲,这算哪门子的福报?”或许是因为毒药的折磨,或许是由于重获了生机,又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白盛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说给了面前的小小女子听。 “她的丈夫有了新妻子,她的孩子在继母的照料下日渐长大,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只有奶娘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泥土之下慢慢化为一具白骨。日子久了,他们是不是已不再记得她?”白盛恼怒又心疼,若真是这样,奶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 “可殿下没有忘记她。”赫连嫣然道,“危难之际相救的恩情,自幼相伴的呵护之情,至死不忘的维护之情,桩桩件件都记在心底。人啊,谁不是踽踽独行。心里始终装着重要的人,记着必须完成的事情,这样,才能在漫长孤寂又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赫连姑娘觉得自己又是哪种人呢?”白盛觉得赫连嫣然似是在说他,又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他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情急,轻轻一笑,略带调侃的说道:“赫连姑娘明明正当花儿一般天真烂漫的年岁,偏偏总爱说一些老气横秋千帆阅尽的大道理。看来,这‘天下第一商’当家人的位子,果真不是那么好坐的。” “民女大概是生性凉薄之人吧。”赫连嫣然淡漠的说道,“有舍才能有得,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那赫连姑娘想要的又是什么呢?”白盛不禁心生好奇。 赫连嫣然抚了抚腰间的半块玉璧,轻声说:“民女曾经最想要的已永不可得,既如此,民女唯愿守护赫连一族富贵永享,太平安宁。” “小小年纪就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大越赫连骄娇女’,这骄与娇,为何在你身上竟完全感受不到?反倒是隐忍又懂事的叫人忍不住想是经受了怎样的磨难与委屈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白盛说者无心,不料一语中的,赫连嫣然心中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直觉。 “民女待的有些久了,耽误了殿下休养,就此告退。”赫连嫣然行了礼,道。 “赫连姑娘这些日子很忙么?”白盛并未立即应允。 “殿下是有什么吩咐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最近不常见到你,想来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白盛觉得自己像个要人陪又不好意思明说的孩子,幼稚又别扭。 赫连嫣然这才明白白盛是无聊极了,道:“是民女疏忽了。殿下近日卧床调养,想来必是烦闷无聊。待过几日,殿下的身子略好些,民女便命人送把轮椅过来,让烟波推着殿下四处转转,既能解闷又不会累着殿下,殿下觉得如何?” 白盛听了,心中高兴,面上却仍端着:“如此也好。”忽的又想起一事,问道:“不知那位‘中兴家主’的毒是如何解的?用的法子也同我一样么?” 第十八章 能通鬼神的赫连嫣然 赫连嫣然广袖中的手紧了紧,状似无意的不答反问:“殿下见过的那本小册子里是如何记载的?” “许是年头久了,那本册子中许多部分都已残缺不全,故而无从得知。”白盛如实作答。 赫连嫣然的手紧紧握成拳,像是要捏碎什么,她闭了闭眼,平静的缓缓答道:“那一位没有殿下这般好福气,毒发十一日后,不治而亡。” 白盛愣住了,他从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有些庆幸小册子的不完整,否则若是看过这样悲惨的结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有那般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毅然前来求医。 “民女告退。”白盛愣神的当口,赫连嫣然再次行礼,“还请殿下好好休息。” 白盛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当天夜里,白盛又见到了奶娘。她抚了抚白盛的脸颊,笑容欣慰。随后又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一下一下,熟悉,温暖,又安定,白盛睡意朦胧间听见她温柔的话语:“殿下已经平安无事,又遇见了天大的贵人,奴婢也算了却了一桩牵挂。从今往后,殿下必会平平安安,顺遂如意。奴婢不能再陪着殿下了,殿下一定要好好的。”白盛睡得甜美安详,却不知一团淡淡的乳白色光晕自屋中飞出,撞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赫连嫣然。 “奴婢见过贵人。”光晕渐渐化作人形,只是单薄清浅,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并不十分真切,只依稀可辨是个温婉貌美的女子。 “你便是殿下的乳母。”赫连嫣然肯定地说道。 “正是奴婢。”人影并未起身。 “我不是什么贵人,当不得你的礼,你也不必以奴婢自居。” “贵人救了殿下性命,奴婢感激不尽。贵人的大恩大德,奴婢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人影感激涕零的说道。 “入了轮回便会忘却一切前尘过往,什么都不会记得。” 人影一怔,又道:“贵人若是有何驱使,奴婢便是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似你这般连殿下的护体之气都不能冲破,唯有在他毒发虚弱之时才能入梦的弱小鬼魂,能堪何用?”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语若是旁人说来必是讥讽又鄙夷的,可自赫连嫣然口中说出却只是直白的陈述而已。 “是啊,贵人说的没错。”人影似乎笑了,笑意温柔,“如今殿下已经大安,又有贵人守护在侧,奴婢再无牵挂,可以放心回到该去的地方了。” “殿下提到你有本家传的小册子,记载着赫连一族的野史秘辛,这东西如今在何处?”赫连嫣然面无表情的问道。 “已在当年的那场大火中化为乌有了。上面的内容也不会再有人知晓。”人影似是明白她的用意,答道。 赫连嫣然得到了答案,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颇为在意之事:“虽然鬼差已不再临人间,可有各处的招魂幡在,人死以后,魂魄皆受其指引去往幽冥地府等待判定去处,其间秩序森然,你又已故去多年,理应受地府辖制,岂能轻易重返阳间?” “个中缘由,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人影努力回忆道,“身死之后,奴婢的的确确是在招魂幡的引导之下入了地府,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少年岁,直至殿下中毒之前不久,似是有位了不得的人物毁坏了多处招魂幡,又大闹了幽冥界,奴婢等一种低微鬼混才又恢复了神志,得意摆脱禁锢,返回人间。” “大闹地府?”赫连嫣然皱了皱眉,“你可知是何人所为?又是因何而为之?” “这些便不是奴婢所能知晓的了。奴婢只知道那位似乎是要寻个什么人的魂魄,好像是叫……宋凝蕊?”人影有些不确定,“奴婢在路上听其他鬼魂议论,说是魔界之门也出现了裂缝,有魔气外泄,恐有魔物借机出逃。” 赫连嫣然却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舍命救了殿下,却再不能陪在家人身边,你可曾后悔么?” “刺客举剑刺来之时,奴婢也没想那么多,殿下是奴婢奶大的,奴婢照顾殿下的时间比跟自己儿女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得多,奴婢打从心底里也把殿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奴婢只是做了任何一个为人娘亲者都会做的事。”人影温和的笑着,毫无怨怼,“没能一直陪着丈夫和孩子,遗憾自是有的,但奴婢从不曾后悔,也不会后悔。” “可曾回家里看过?” “不必去了。殿下与贵人说起的时候奴婢都听到了,他们都过得很好,幸福和美,这便足够了。”人影心满意足的说道。 “回幽冥之地去吧,那里会决定你的归处,若是有缘,也许来世还能与牵挂之人相见。”赫连嫣然道,“念在你身上也算流着赫连一族的血脉,今后你的子女若有危难,我会照拂一二。” “能得贵人千金一诺,奴婢铭感五内。”人影郑重其事的对赫连嫣然磕了个头,“奴婢愿为贵人祈福,愿贵人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不料赫连嫣然却冷笑一声,道:“祈福就不必了。我这般不敬鬼神的,上苍也懒得管,也管不了。我只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人影愣住了,似乎还想说什么,赫连嫣然制止了她,道:“你已不是此间之人,不可久留,这便去吧。” 人影听后,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复又化为光晕,飘飘悠悠的飞走了。 赫连嫣然盯着光晕消失的方向,心里想的却是方才听到的那件事。大闹幽冥府,甚至还毁了招魂幡致使鬼混出逃,能有这等本事的,除了她,大概也就剩下那么几个了。只是她如今已连全盛之时的一半都不如,如今也只能说勉力一试,却已没了全身而退的把握。招魂幡损毁,幽冥府受创,还有那出现裂缝的魔界之门,以及白盛身中的许多年不曾现世的奇毒,她总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且都与玄幽山脱不了干系。但愿是她想多了,她实在不愿与那些人为敌,更不希望当年的事是他们之中谁的手笔,否则,便是有那样的情分在她也绝不会留情。 第十九章 惹人觊觎的皇子白盛 过了几日,白盛的调养终于见了成效,已经能够不用旁人扶着自己坐起来了,他激动地险些热泪盈眶。赫连嫣然得知了此事,果然叫人送了轮椅过来,白盛迫不及待的便让烟波推着他出了屋子。 赫连一族的内城着实不小,加之赫连嫣然顾忌他的身体,每天只允许他外出半个时辰,致使白盛被烟波推着转了十几天尚未逛完一半。烟波在他面前就是半个哑巴,寡言少语的推着轮椅,每天按时推进推出,白盛起初还试着与她交谈,问问这是哪儿,那是干什么用的之类,得到的无一例外尽是最简洁的回答,多的那是一句也没有。到后来干脆白盛默不作声,只让烟波找来几本书,在所经之处找个顺眼的地方静静品读,虽然说不上多有趣,但较先前只能躺在床上比死尸就多一口气的日子,着实已经好了太多。 这天,烟波推着白盛刚出门口,赫连嫣然来了。身后跟着一名美艳娇柔的年轻女子。赫连嫣然行了礼,那女子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只是人虽跪下了,头也看似规矩地低着,眼睛却不安分的在白盛脸上身上来回打量。她几时见过这样的人物?俊美无俦,风流倜傥,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更添了几分病弱的美,令人忍不住想要照料呵护。单凭这长相,哪怕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定然也有数不清的姑娘上赶着倒贴,再加上这周身的气度,以及他尊贵的身份,阖族上下哪有能与之相比的?实在是惹人眼馋。她自以为做得隐蔽,实则全被白盛看在眼里。白盛见惯了这样的,并不当回事,没说什么便叫了起。 “民女观殿下气色较前几日又好了些,殿下可还觉得有何不适之处么?”赫连嫣然询问道。 “有劳赫连姑娘挂怀,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好多了。”白盛彬彬有礼地答道。如今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浑身乏力,精神也足了些,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 “殿下客气了,不知烟波近日照料得可还妥当?” “赫连姑娘身边的人怎么会不妥当?烟波姑娘照料得甚好。”白盛微微笑道。 “多谢殿下夸奖,烟波愧不敢当。”烟波行了礼,道。 “殿下满意便好。”赫连嫣然说完,又对烟波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去休息半日,午膳后再过来。” 烟波尚未答话,赫连嫣然身后的女子却上前了几步,对着她福了福,娇滴滴地说道:“元娘说的是,烟波姐姐的确辛苦,这半日便由小女来照顾殿下吧。” 烟波的面色有些不好看,话语也略显生硬:“谢过元娘,殿下十分体恤,烟波并不辛苦。还是由烟波继续照料殿下吧。” 赫连嫣然看了一眼那女子,淡淡道:“今日有一批香料要运进来,你且去接下,收入库中。” “烟汐比小女更懂香料,元娘不若指了她去?”女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小女还是在此接替烟波姐姐半日。” 白盛心中冷笑,什么样的货色也敢打他的主意? “放肆!”烟波斥道,“元娘之令也敢不尊么?” “烟波姐姐,你可不要冤枉小女,小女对元娘可是万分敬重的,怎么会不尊元娘之命?元娘体恤你辛苦,让你去休息半日,这半日里总不能没人照顾殿下吧?小女是一片好心,你不领情便罢了,怎么还当着元娘和殿下的面编排起小女来了?”女子故意拿眼瞟了瞟白盛,略带委屈地说道。 白盛故作不知,只看着赫连嫣然,笑得如沐春风。 “三房千方百计死皮赖脸的把你送进来,却没教过你规矩么?”赫连嫣然平静地问道,“且不说烟波是我内院里能做得了半个主的,她让你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便是连我这个元娘的话你也没打算听,你们房主是撞坏了脑袋还是上了年纪得了糊涂病?既不愿接香料,那就去百鸟园饲喂禽鸟好了。” “可是小女……”女子仍是贼心不死,琢磨着想在白盛面前卖卖惨。 “烟漓,”赫连嫣然打断了她,“我好清静,长房之中见不得那些个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你的话太多了,我听着烦,什么时候你能坐到烟波的位子什么时候才有资格与我打商量。哪怕你先前在三房都是横着走,可在这内城之中,若是敢不守我的规矩,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此处你一旦待不下去,只怕三房甚至都不敢留你性命,你信不信?” 名叫烟漓的女子脸色一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面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女是整个赫连一族里不逊于家主的掌权之人,顿时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再出声。 赫连嫣然懒得看她,对烟波道:“你把她带去百鸟园交给管事的,便去歇着,午膳后再来。”随即又补了句,“赫连荣尉今日也不当值。” 烟波瞬间红了脸,什么也没说,一手拎起烟漓,飞快地下去了。 “殿下这半日由民女来看顾。”赫连嫣然对着白盛行了一礼,道。 白盛闻言,心里颇为惊喜。就像深宫中寂寞又不得宠的嫔妃,岁月漫长,日子难熬,却终于等来了许久不见的帝王。白盛一愣,不禁失笑,怎会生出这般可笑的感觉,看来当真是憋闷得太久了。 “让殿下见笑了。”赫连嫣然致歉道,“烟漓才进长房不久,原是被家里宠坏了,礼数不太周全,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恕罪,民女在此谢过殿下了。” “赫连姑娘不必如此,不安分的人哪里都有,怎能怪罪到你身上?毕竟只是刚来的,磋磨些时日也就调教过来了。烟波姑娘就很好,言行举止都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足见赫连姑娘的人最是规矩又稳当。”赫连嫣然明显不欲深究,白盛自然得卖她面子。他自小生长于深宫之中,什么没见过,这些不过稀松平常,加之他实在是招桃花,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总能引得姑娘们芳心大动 。但凡他在京里露个面,必定大街小巷拥堵得水泄不通,大姑娘小媳妇为了能看他几眼也是拼了,果子、香囊、络子、罗帕之类不要钱般没完没了的朝他扔,为此他身边的侍卫还被砸伤过,所以白盛从不骑马,只坐马车。起初还曾被这狂热吓到过,这些年下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白盛不由得看向赫连嫣然,饶是恪守规矩的烟波也曾被他惊艳过,唯独赫连嫣然,除了因为他的身份而恭敬有加,对于他的相貌竟是丝毫也不在意。不是那种表面上的不在意,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不看重,似乎他与旁人的长相没什么不同。当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小姑娘。 想到这半日都有她在旁,白盛很是愉悦地笑了笑:“这件事便就此揭过,今日倒是要劳烦赫连姑娘相陪了。” “此乃民女之幸。”赫连嫣然说着,走到白盛身后推起了轮椅。 第二十章 似有故事的赫连嫣然 “方才你提到的赫连荣尉可是烟波的心上人?”白盛有些明知故问,此刻只有他二人,他便不再赘称她“赫连姑娘”。 “殿下慧眼。”赫连嫣然应道。 “能得烟波芳心,想必也是个英挺伟岸有出息的。” “殿下睿智。” “你不看好此人?”白盛敏锐的察觉到了赫连嫣然对那男子的不认同。 “民女怎么想不重要,烟波很是看重他。”赫连嫣然并未否认。 “你是觉得烟波与他不能长久?”白盛猜测道。 “他不是烟波的良人,不会从一而终。”赫连嫣然断言道。 “那你还让烟波去找他?”白盛很是不解。 “这是烟波的选择,民女不该干涉。情之一字,须得自己去体会感受,烟波已然深陷其中,旁人所说的未必听得进去。我若强行令她断了与他的关系,烟波必会遵从,却只是听命行事,并非出自本心,无论今后是否得遇良配,都难以抚平心中的不甘与期许。甜蜜也好,痛苦也罢,不撞个头破血流怎么能看清自己心仪的究竟是人还是畜生。伤透了心才能了断个干净,再不会为他心软为他犹豫。如此才是真正绝了后患。”赫连嫣然平静的说道。 白盛颇有些吃惊:“你才多大年纪?怎会对感情之事有这样的感悟?” “不过是见得多了而已,与年纪倒没什么关系。”赫连嫣然轻描淡写地说道。 白盛却是不信的:“怎么听都觉得是有过刻骨铭心经历的人才有的感触,赫连元娘果然了得,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你不懂的?” “殿下谬赞了。”赫连嫣然显然不欲多谈,转而说起了内城的一些过往。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介绍,却叫人听了禁不住去想象当年的景象。一路上走走停停,两人并非一直在交谈,但即便是沉默不语,白盛也不觉得无聊,不得不说,赫连嫣然的确是个叫人不得不另眼相看的小姑娘。 在经过一处院落时,白盛明显感觉到推着自己的少女脚下步子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白盛本来没放在心上,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锥心之痛疼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去。 “殿下觉得哪里不适?”赫连嫣然连忙转到白盛面前,蹲下身子扶住了他。 “没什么要紧的,”白盛不甚在意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想来是脏腑之上尚未痊愈,故而忽觉疼痛。”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白盛几乎可以断定刚才的疼痛来自赫连嫣然。 “不知此处是个什么所在?”白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院子不算小,却没有院墙,只有一圈不起眼的竹栅栏。院子里的景象一目了然,一座木屋,几十棵光秃秃完全看不出品种的树,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十分的简陋朴素,显然已许久无人打理居住了。莫说与赫连一族的富足全不相称,便是与内城中其他或精巧或豪气的院落也实在格格不入。 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涌上心头,白盛几乎用了所有的意志力,十个手指也快要抠进木质扶手里,才勉强没有疼得蜷起身体,他已无比确定,这个地方一定与赫连嫣然大有渊源。 “一处荒废了许久的院子罢了,没什么特别之处。”赫连嫣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痛色。建得再像又能如何?此处终究只是个破败的院子,成不了南山之上的那处所在。即便看上去足以乱真,可假的就是假的,南山上的相思梨终年花开不败,这里的梨树却会在繁华落尽后结出满树的果实。她不喜欢这院子,从建成的第一天就极为不喜,但是阿伤喜欢,他总觉得能回到了他与她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她什么也没说,只要他能开心,她的那点不喜又算得了什么?那时,他常常心血来潮带着她来此,什么也不做,只在梨树下站站,便觉岁月静好,她也由着他,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这院子最得他喜欢,一草一木都照料得无比精心,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只属于他二人的回忆。后来,他不在了,她再没踏进去一步,任由它日渐荒凉。 失去阿伤之后,赫连嫣然就把各房各院都迁出了内城,独自居住在这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满是他与她之间点点滴滴的一方天地。除了负责照料听候差遣的烟波等人以及晴风堂,也只有他为她建的百鸟园、百兽园中的鸟兽与她为伴。 “看上去的确有不少年头了。”见赫连嫣然不欲多言,白盛也没有非知道不可的兴趣,便道,“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有些渴了,有劳赫连姑娘推我回去吧。” 赫连嫣然应了是,将白盛推回了屋里。白盛接过她递上的药茶喝下,确定了心痛的感觉已完全消失,问出了心中疑惑:“赫连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向请教姑娘。” “请教不敢当,殿下有何疑问,民女自当知无不言。”赫连嫣然毕恭毕敬道。 白盛盯住她的脸,缓缓开口道:“赫连姑娘最初用蛇毒令我浑身麻木以缓解毒发症状,但我仍旧能感受到毒发时的痛苦,只是较先前已经减弱许多,后来姑娘施展奇法得知了我身中之毒以及解毒之物的所在,自那时起,我分明能感觉到毒发却再无苦痛之感,倒是偶见赫连姑娘七孔流血,与我先前无二。我总觉得是赫连姑娘替我承受了毒发之苦,不知这猜测是否属实?” “殿下英明。”赫连嫣然平静地承认了。 “赫连姑娘是求仙问道的方士?”白盛心生警惕。方士之道,曾在许久之前极为盛行,相传,那时的凡人是可以通过修炼封神成仙的,故而每十人中便有两三人修习方术。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日渐式微,现如今,存世的方士已少之又少,几乎再无人见过。如今世人中有许多笃信佛教、道教,却再未听得有谁飞升成神位列仙班,更多的时候只是单纯的信仰罢了。虽然仍有许多符咒法术等流传至今,却也只能用来做些问吉凶、卜前程、炼丹药诸如此类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事情上了。 “方士?”赫连嫣然的语气流露出淡淡的不屑,“殿下多虑了,人间通往神仙界的天门早已封死了,凡人再不能飞升上届,哪里还有什么方士。” 白盛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完全相信:“既如此,赫连姑娘所用之法也绝非常人所能做到的。” “民女所用之法乃是赫连一族不传之秘,就如装了东西可大可小的乾坤袋,无伤大雅,但阖族上下唯有元娘掌握着关键,故而请恕民女不能告知殿下。不过请殿下放心,民女及赫连一族绝不会做出危害殿下之事。”赫连嫣然云淡风轻地说道。 “赫连姑娘如此不辞辛苦费尽心力的救我,只怕不单单因为我是越国皇子吧?”白盛挑了挑眉,问道,“赫连姑娘究竟图什么呢?”总不能是贪图他的美色吧?白盛好笑的想。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他这个十二皇子除了相貌俊美得不像话,也就再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了。 “民女想要对殿下下毒之人。”赫连嫣然直言不讳道。 “你想要什么?”白盛怀疑自己听错了。 “民女要那下毒之人。”赫连嫣然抬眼直视白盛,缓缓重复道。 “姑娘能否换一个要求,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定当应允。”白盛委婉地表达了对于赫连嫣然方才的要求,他力有不及。 “民女只要那下毒之人。”赫连嫣然第三次重复道,语意坚决,“还请殿下成全。” 第二十一章 胆大包天的赫连嫣然 白盛斟酌了下用词,开口道:“赫连姑娘,这件事恐怕不太好办。第一,我虽然知道这毒必是我的兄弟所下,但究竟是哪一个目前还不能确定。第二,即便确定了是谁,若是证据确凿,加上我父皇不顾念父子之情徇私的话,应当会交由刑部依国法审理;若是证据不足或是我父皇徇私,那么恐怕会找个替罪羊草草了事。所以,不管怎么处置,都轮不到我这个小小的皇子做主。” “殿下所说的,在民女看来,并不成问题。” “愿闻其详。”白盛有些不悦,他都已经把困难讲得那么清楚了,这小女子还要咄咄逼人么?那好,他就来听听她的解决之道。 “其一,尚不确定就查个水落石出。民女手下的人以及私库里的银钱财物,皆可为殿下取用。其二,殿下如今做不得主,那么民女就竭尽所能助殿下荣登大宝,如此,殿下便无事不可决断。”赫连嫣然望着白盛,目光平静。 白盛震惊了半晌,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竟这般狂妄。第一点便算了,因为她确有这样的实力,可这第二……这般大不敬的话她是怎样以一种像是决定晚膳吃什么般平淡的语气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的?这是能宣之于口的么? “大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白盛拍了把桌子,喝道,“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便足以治你个诛九族之罪!今日我权当从未听过,日后决不可再提。” “殿下息怒,民女并无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赫连嫣然跪在地上劝道,却并不请罪,“殿下亦为皇上亲子,龙章凤姿,敏詹博识,丝毫不逊于诸位皇子,如何不能一争?在民女看来,承继大统乃是名正言顺。” 白盛的心绪平复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说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些事不是能妄议的。况且这不仅仅是财力雄厚就能稳操胜券的,还要牵扯许多其他的方面,错综复杂又危险,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姑娘还是绝了这等想法为好。”他确实有争储的心思,也的确需要强大的助力,但赫连嫣然的话就好像是天上掉了馅饼,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不得不心生戒备。 “殿下不必急着拒绝,民女所说的始终算数,殿下不妨再考虑考虑。”赫连嫣然道,“无论如何,这下毒之人,民女势在必得。” “你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白盛目光陡然犀利。 赫连嫣然沉默片刻,低声道:“大概是为了弥补民女心中久远的遗憾,成就如镜花水月版不可得的圆满。” “赫连姑娘,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下毒之人缘何竟令你不计代价如此执着,甚至不惜倾尽整个长房。”白盛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疑惑,“这样做,值得么?” “值得,除了这条命,付出一切都值得。”赫连嫣然毫不犹豫的答道。说完,躬身行礼,退出了屋子。 当天夜里,白盛思来想去,辗转难眠。 犹豫不定了三天之后,白盛最终还是主动去找了赫连嫣然。 烟波把坐在轮椅上的白盛推进书房后就十分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见过殿下。”赫连嫣然行了礼,静静的等待白盛开口。 “赫连姑娘,你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白盛笑了笑,问道。 “自然,民女手下之人以及私库中的……” “不是这些,”白盛打断了她,“我是问,你说过,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就绝不会死去。这个承诺,还作数么?” 赫连嫣然微微一怔,想起先前之事,道:“民女既向殿下承诺过,自然作数。” 白盛开心地笑了:“赫连嫣然,我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定不辱命。”赫连嫣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只是你既要全力助我,必是要常在我左右,日后待我痊愈回京,你自然也要跟随。可是以什么理由跟着才好呢?毕竟赫连一族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举足轻重,更何况你还是族中元娘,没个十足的理由恐怕难以令人信服。”白盛沉吟道。 “不知殿下有何打算?”赫连嫣然识相地请示道。 白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已经十三了?” 赫连嫣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豆蔻年华啊,”白盛感慨道,“正是情窦初开的好年纪呢。” 赫连嫣然微微睁大了眼睛:“殿下的意思是……” “我身染‘急病’,前来赫连一族求医,机缘巧合认识了赫连姑娘。姑娘不辞辛苦为我解毒,又对我照料有加,天长日久,我两情愫渐生。为报姑娘救命之恩,我愿许姑娘正妃之位,姑娘对我情深义重,自然答允。”白盛声情并茂地编了个感人的故事,随后冲赫连嫣然眨眨眼,“赫连姑娘觉得这段姻缘怎么样?” “这……”赫连嫣然似有些犹豫。 白盛看出她不情愿,心中难免略有不悦,话语已不似方才柔和:“赫连姑娘是在顾虑什么呢?看来是不愿嫁我为皇子妃啊。姑娘放心,这些不过是应付我父皇他们的说辞,而且是可信度最高的。姑娘年纪尚小,成亲之事至少也得在及笄之后,届时姑娘不愿,我还能逼你嫁我不成?有的是拖延甚至反悔的法子。怎么看这都是最不惹人怀疑的理由了。” 赫连嫣然娥眉微蹙,显然是尚未决定。 白盛嗤笑一声,以退为进地又添了一把火,“既然赫连姑娘如此为难那便算了,左右我的性命暂且保住了,相信他们应该不会再对我下同样的毒。待我痊愈了便可告辞回京,多谢赫连姑娘长久以来的精心照料,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相帮,还请尽管开口。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赫连嫣然咬了咬嘴唇,艰难地下定了决心:“民女承蒙殿下垂青,实乃三生有幸。若能陪伴殿下左右,此生足矣。” 白盛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话语也是极尽温柔:“嫣然果然是最得我心的好姑娘。” 此刻没有人知道,以此为契机,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终将成就日后怎样传奇的千古一帝。 第二十二章 春风得意的皇子白盛 风头正劲的十二皇子要大宴宾客了。 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请柬。百姓对此事也都议论纷纷,一时间,白盛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成了最受瞩目的焦点。 “咱们这个十二弟可真是好本事,才几日的功夫,就把吏部的难题给解决了。”四皇子书房中,六皇子愤愤不平的说道。 “那是十二弟的本事,”四皇子悠哉的研究着手中的棋谱,道,“你也该学学才是。” “学他?”六皇子十分不屑,“学他什么?学他用那双狐狸眼勾人么?见一个勾一个,恨不能世间女子都对他痴心一片。”六皇子的神情仿佛得知心上人桃花不断的闺阁少女,愤恨又妒忌,就差咬着手帕了。 四皇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棋谱也看不下去了,干脆放在了一边:“什么狐狸眼,十二弟明明生了双凤目,清澈有神,相书上说,长着这样的眼睛是天生的富贵之相。” “四哥夸他做什么?还天生的富贵之相,咱们这些个皇子又有哪个不是天生的富贵之相?”六皇子不服气。 四皇子摇摇头说起了正事:“十二弟这次的差事确办的漂亮,吏部主管的四品下官员升迁之事,大皇兄与三皇兄都想栽培自己的人手,争得不可开交,吏部尚书是个惯会打太极的老狐狸,干脆称病,把个烂摊子留给了新上任的吏部侍郎,他既不熟悉吏部规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脱,更加不敢得罪两位皇子,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可不是么,前几日早朝我还见他嘴角起了好大的燎泡,想必是极为头疼的。”六皇子想起吏部侍郎一说话就龇牙咧嘴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但转念一想又不痛快了,“父皇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老十二,这不是摆明了给他机会扶植自己的势力么?” “六弟,十二弟究竟是得了“急病”还是别的什么,你我都清楚,父皇自然也知道。但此事已经过去一年了,十二弟如今也生龙活虎的回来了,你可见父皇有过半点想要追究的意思么?”四皇子提笔开始在纸上作画。 “四哥的意思是?”六皇子不确定的问道。 “这证明父皇也知道,此事跑不出是他哪个儿子做的,不论是顾念着父子之情还是碍着皇室的颜面,他都不想再追究下去。但毕竟十二弟受了不少苦,还险些丢了性命,都是亲儿子,厚此薄终究不太好,总该给点补偿。”四皇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他受苦?人家最后不还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回来了,怎么不说他还捡了个大便宜呢?”六皇子不忿道,“得了个贵不可言的准皇子妃,大半个赫连家都归他了,那个黄毛丫头也不知从来弄来那么多稀世珍宝为他买好,有钱也买不来。真不知道他走了什么大运。” 四皇子手中的笔微微顿了顿,又继续画着:“十二弟此番病愈归来,这等天大的喜事,身为兄长理应为他感到高兴才是。为兄为十二弟准备了一份大礼,依着十二弟先前的性子必定很是喜欢,只不过听闻赫连氏女子素来骄纵无边,跋扈任性,恐怕这份礼物会惹得未来十二弟妹心中不快啊。” “四哥这是打算给他送什么呢?”六皇子十分好奇。 四皇子落下最后一笔,拿起画作,笑道:“六弟,你来看。” 六皇子仔细瞧去,片刻,笑得像个纨绔子弟:“还真是份大礼。这要是送了去,保管赫连家那小女子闹得不可开交。届时我倒要看老十二如何收场。” “不过四哥,老十二惯会蛊惑人心,早先还有几个官家小姐为了他不顾脸面当街大打出手,不也叫他三言两语便哄好了,事后仍旧对他死心塌地痴心不改的。若是这位赫连姑娘也叫他拿捏的死死的,这场好戏可就看不成了。”六皇子不无担忧的说道。 “六弟莫急,为求稳妥,为兄自然还有后招。”四皇子对着六皇子耳语了一番。六皇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妙哉妙哉,四哥这招实在是高,但凡是个女子都忍受不了,啧啧啧,四哥,你好坏呀”。六皇子笑得略显淫荡。 “六弟过奖了,”四皇子谦虚的笑了笑,“为兄只不过不忍见一个无辜女子落入苦海,有心拉她一把而已。” “四哥,你这副衣冠禽兽的模样我真的好喜欢。”六皇子兴奋地两眼冒光,“若是失了赫连家这个助力,老十二便不足为惧。” “六弟,你该多读读书了,成语不是这样乱用的。” 一旁的画作之上,一名衣衫半解的妩媚女子眉眼含春,风尘十足。 宴请当日,站在府门口迎客的白盛心情有些复杂,他已经记不清一年多前迁入府邸的情景了。那天是否也像如今这般宾客盈门,络绎不绝?是否也曾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是否也有一个人像赫连嫣然一样始终站在自己身边?白盛看向身侧的少女,难得不再穿惯常的深衣,“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儒”,端庄秀丽,看上去总算像个符合年纪的少女。身形笔直而坚定,仿佛狂风骤雨也不能使之退却半步。白盛的心里某处忽然变得有些柔软,他牵起赫连嫣然的手,唇角微微扬起:“嫣然今日分外动人呢。” “殿下谬赞了。”赫连嫣然面不改色的回道。 白盛低下头,贴近她耳边,道:“不骗你,真的很好看。” 相处久了,赫连嫣然知道他此刻心情愉悦。十二殿下心情好的时候通常就喜欢逗弄她。赫连嫣然习以为常地往边上挪了挪,白盛也紧随着挪了挪。 “殿下此时正在迎客。”赫连嫣然看他一眼,提醒道。 “不怕,咱们是在父皇面前过了明路的,他们不敢笑话。”白盛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正说着,宫里来人了,白盛这才笑着退开寸许,牵着她的手上前相迎。皇帝虽未亲临,但是派了宫里的内监总管福久带来了口谕和赏赐,充分体现了对于这个失而复得儿子的看重。福总管当众宣了皇帝的口谕,大意是希望前来赴宴的每个人都能尽兴,最重要的是要让十二皇子开心。 第二十三章 桃花上门的皇子白盛 听了口谕,也接了赏赐的礼单,白盛热情地邀请福大总管留下饮宴。福总管笑眯眯地婉拒道:“咱家不便久留,皇上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改日再向殿下讨酒吃。” 白盛听了,不再挽留。接过赫连嫣然递上的锦盒,打开盖子给福总管看了一眼,又合上,放到他手中,笑着说道:“这是我与赫连姑娘送给福总管解闷儿的,还请福总管不要嫌弃。” 方才那一眼,福总管已看出盒子里装的是极品田黄石,有市无价,花再多金银也不一定买得到。他心里清楚收下这东西意味着什么,可是这是他的心头好,叫他怎能不动心?他握紧了手中的锦盒,面上的笑容愈发和善:“咱家便却之不恭了,多谢殿下与赫连姑娘惦记。”福总管多年来深得皇帝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懂得分寸。他爱石,尤其痴迷田黄,许是他们这些人身体上的残缺不全,导致了对钟爱之物的执念,但他藏的好,巴结他讨好他的人那么多,绞尽脑汁打探他的喜好也无从得知,就连跟了他多年的干儿子也不知情。他不由得深深看了眼白盛身边恭顺端方的赫连嫣然,这份礼一下子就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可不信有这么巧的事。十二皇子好福气呦。 送走了福大总管,席间又热闹起来。奇珍做成的佳肴,百年陈酿的美酒,接连不断的端上桌,平日里见多识广的官老爷们此刻再一次刷新了认知。 本该是场宾主尽欢的美事,若是没有接下来的那件事的话。 白盛在主位上与几位皇子略坐了坐,便被各桌官员们争相拉着喝酒去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官员们热情的轮番敬酒,直喝得十二皇子有些上头。 正与太常寺少卿相谈甚欢的白盛似乎听得自大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传来,打断了席间热闹的气氛。白盛命人叫来管事,有些不悦:“外面何事吵闹?” 疾步赶来的管事行了礼,凑到白盛身边耳语了一番。白盛听了,微微一愣,道:“无稽之谈,赶走便是。” “回殿下,赶过了,可她怎么也不肯走,侍卫还没近身就大声哭闹,好像要把她怎么着似的。她还扬言今日若是见不到殿下,就一头碰死在府门口。”管家也很无奈,“已经惹得好些官老爷们的马夫下人循声过来探头探脑了,奴才怕节外生枝,好说歹说把人给安抚住了,谁曾想才消停没一会儿她又闹开了。要不要堵上嘴捆了扔进柴房,待宴席过后再行处置?” 白盛喝了些赫连嫣然提前备下的醒酒汤,神思清明了不少,他揉了揉额角,道:“不妥。”敢在今日上门闹事的,不是疯了就是受人指使。应当是后者无疑了,那么就要谨防对方的后招。若是依着管事的法子办了,弄不好被人发现了,本来没有的事儿也就成了做贼心虚了。 白盛有些头疼,意识到对方随时可能发难。他吩咐管事道:“你亲自去女眷那边,把赫连姑娘请过来。记得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禀报清楚,快去。” 管事不敢耽搁,火速去了内院。白盛正想吩咐小厮先将人看管妥当,几位皇子就已听见动静过来了。 “十二弟,可是出了什么事?”七皇子温文尔雅的问道。 “是啊,十二弟,听着像是有女子嚎哭之声。怎么回事?”五皇子仔细听了听,皱起了眉头。 “惊扰了几位皇兄,实属小弟的不是。”白盛笑呵呵地赔礼,道,“小弟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派人去查看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位皇兄不妨先回座上,小弟自罚三杯赔罪。” “这都有人跑来府上闹事了,十二弟还有心思喝酒呢。”六皇子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 “是什么人这般不要命敢跑来十二弟府上闹事?本皇子倒想见识见识。”大皇子威风凛凛的说道。 “今日小弟设宴本是高兴之事,不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坏了几位皇兄和在座诸位的兴致。” “十二弟素来心肠软,对待女子尤其怜香惜玉。”四皇子儒雅一笑,道。 “十二弟不必为难,今日自有几位皇兄为你做主。”大皇子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将闹事之人带上来!” 白盛还欲阻拦,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清丽女声:“民女见过几位殿下。”赫连嫣然俯身行礼,道。 她来了。白盛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心下稍定。他转过身,走过去将她扶起,牵了她的手。赫连嫣然在他手背轻拍两下,白盛彻底安下心来:“既有几位皇兄为小弟做主,小弟便放心了。来人,将那大胆狂徒带上来!” 不多时,几名侍卫便压着个妙龄女子走了上来。 但见此女子花容月貌,身姿婀娜,只是发髻微乱,一张俏脸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我见犹怜。一抹红裙束在胸际,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浅茶色罗衫,两条玉臂以及后背的肌肤若隐若现,胸前更是白花花的一大片。看样子便知绝非良家女子。 女子对着白盛便跪,行礼道:“奴家见过十二殿下。”声音婉转动人,带着三分娇羞。 “你是何人?”白盛看了看面前跪的女子,毫无印象。 “殿下不记得奴家了么?”女子闻言抬起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奴家是倚红楼的灵玉啊。” “倚红楼?那不是京中有名的青楼么?”座上官员有人低呼,“灵玉,灵玉……这好像是花魁的名字。”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十二弟可识得此女子么?”六皇子问道。 “六皇兄说笑了,小弟自是不认得她。”白盛觉得甚是好笑,“小弟已有婚约在身,洁身自好得紧呢。怎么会结识那种地方的女子?”说着,不忘故作紧张地看了看身边的赫连嫣然,像是在担心她因此而不开心。 六皇子心下鄙夷,看来传言不虚,赫连家的女子善妒不能容,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 “殿下,奴家明明服侍过殿下,殿下还许诺要为奴家赎身。如今怎说不认得奴家?”灵玉焦急的哭起来。 第二十四章 目中无人的赫连嫣然 “你这烟花女子,十二弟已说了不认得你。休要纠缠!”大皇子虎着脸道。 灵玉哭诉道:“奴家确实于两个月前服侍过十二殿下。殿下与奴家彻夜缠绵,直到天光大亮才放奴家离去。临走前,殿下赠了奴家一枚玉佩,说是赫连家长房的好东西,还说日后要接奴家入府伺候。奴家所言句句属实,有玉佩为证!”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枚碧绿的玉佩,青翠欲滴,价值不菲。 在场众人面色各异,说起来皇子狎妓之事古已有之,但大多在私底下,很少有人翻到明面上来。毕竟是皇子之尊,说出去有损颜面。但人有时就是这样,任君挑选的名门闺秀看不上,偏偏就喜欢烟花之地的放荡女子。灵玉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言辞露骨不顾廉耻,但时间清楚,又有信物在手,众人已然信了六七分。 “这位姑娘,诬陷皇子乃是大罪,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四皇子温声道。 灵玉像是被四皇子的话吓到了,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挺起胸膛,努力辩白道:“奴家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攀扯皇子,奴家所说的都是事实。那日奴家被人以重金秘密接去鼎香阁,说是侍奉贵客,到了地方才知道这位贵客便是十二殿下。酒宴尚未结束,殿下便拉着奴婢进了房……” “住口。”赫连嫣然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见严厉,更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灵玉却觉想说的话像是突然被生生截断在喉中,连半个字也再说不出。 “赫连姑娘这是做什么?十二弟都还没说话,你怎的比他还着急?”六皇子意有所指道。 “依着六殿下的意思,就该任由此女满口污言秽语,诋毁诬陷我家殿下?”赫连嫣然毫不示弱的反问道。 “赫连姑娘好大的脾气,”五皇子心里记恨着先前的过结,趁机帮腔道,“公然顶撞六弟,你这是没把我们这些个皇子放在眼里呀。” “方才此女胡言乱语往我家殿下身上泼脏水的时候,怎的未见五殿下站出来指责她不把皇子放在眼里?难不成五皇子是有意针对我家殿下么?”赫连嫣然咄咄逼人的问道。 “你……一派胡言。”五皇子气结,又找不出理由反驳,拂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 “赫连姑娘何必动气,事情还未弄清楚,我们兄弟几个自是相信十二弟的。”四皇子调停道。 “既如此,还请殿下允许民女问她几句话。” “赫连姑娘请问。”四皇子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姑娘,你方才说这玉佩是我家殿下赠与你的,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灵玉瑟瑟发抖的回答道。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惧怕面前的小丫头。 “你还说我家殿下曾告诉你这玉佩是赫连氏长房的‘好东西’,对么?” “千真万确。”灵玉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儿的发抖。 “烟波,上前查验。”赫连嫣然吩咐道。 烟波应声自她身后步出,隔着几步远看了看女子手中的玉佩,道:“禀元娘,此物绝不是长房的东西。” “你站那么远,看都没仔细看过就说不是,未免太过敷衍。”六皇子讽刺道。 “殿下容禀,”烟波行了礼,道,“这不过就是块价值千余两的破烂石头而已,在赫连一族之内,也就是个哄孩子摔了听响儿的玩意儿,说什么出自长房,还是好东西,明摆着笑我赫连氏穷酸,瞎了眼的狗东西,瞧不起谁呢?”烟波指桑骂槐道。 “放肆,你一个小小婢女好大的口气。”大皇子也站出来斥道,“赫连一族就是这样的家教么?由着个奴才出言无状?” “大皇子何出此言?”赫连嫣然慢条斯理的说道,“烟波所言句句属实,并无任何不敬之处。况且以她赫连氏二房少房主的身份才能,判断一块玉佩是否出自长房再合适不过了。”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众所周知,赫连一族各房分别掌管赫连氏的不同买卖,每一房以房主为尊,同时还有一位少房主分担事务,同时也是房主的继任者。谁又能想到,经手天下半数珠宝玉器的赫连氏二房少房主竟然是赫连嫣然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 “是十二殿下亲口说的,怎么会是假的?”灵玉故作惊讶,道,“殿下为何要骗奴家?” 四皇子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不是他轻敌,而是对方的富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千多两银子的玉佩竟然只配“摔了听响儿”?还暗讽他是“瞎了眼的狗东西”?今日他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接他的后招。他定了定神,对白盛道:“十二弟为何一言不发?” “四皇兄,小弟并不识得这位姑娘,有什么可说的呢?”白盛云淡风轻的笑着。两个月前,他接到了振威将军在鼎香阁设宴的帖子,自他归来,这样的帖子接了无数,这次便也没多想,只带了两名常随便去赴宴了。到了地方才发现振威将军此次只请了他一人,白盛心想这大概是想归附自己,甚是开心的留下了。二人相谈甚欢,白盛席上喝多了酒,竟然睡着了,醒来时身处鼎香阁的客房之中,振威将军昨夜安顿好他之后便先行离去了。他问了常随,并没有什么异常,便未放在心上。此刻想来,怕是那时便已中了别人的圈套。这些话他眼下并不能说,振威将军会不会承认暂且不论,此事若是传进父皇耳朵里,还不知会将他想成个什么样。 “好个胆大妄为的青楼女子,以卑贱之身攀附当朝皇子,今日若不严加处置,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人效仿此举。来人,把这个贱人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大皇子厉声道。 登时便有侍卫上前拿人。灵玉慌了,白着一张小脸急道:“奴家冤枉,奴家冤枉。殿下救救奴家呀!”侍卫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胳膊,灵玉把心一横,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这样!我腹中已有了十二殿下的骨肉!快放开我!” 第二十五章 霸道嚣张的赫连嫣然 侍卫顿住了,不敢再有所动作。气氛有些凝固,一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逢场作戏没什么大不了,可涉及到了子嗣,问题可就严重了,更何况是皇子骨肉天家血脉。若此事是真的,这位灵玉姑娘的性命自是留不得的,可那也得是在她平安生产之后了。且不说赫连嫣然与十二皇子大婚后一进门就要给人家当后娘,便是灵玉待产的几个月里就得忍气吞声照顾周全,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准皇子妃第一个逃不了干系。对于女子来说,已是莫大的委屈,更遑论是被全族娇宠上天的赫连元娘?众人皆眼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未来十二皇子妃的反应。 赫连嫣然挣开了白盛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白盛抬手想要拉住她,这次不是故意做给谁看的,而是他下意识的本能反应,似乎随着她的离开,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不见了。自她救了他又与他结成同盟,这一年以来的日子白盛打从心底感到安稳。从来没有人如她那般舍命护他,为他殚精竭虑鞍前马后,有她在,白盛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很重要的,也是有人在乎的。他对她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她对他亦不曾有半点非分之想,他们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作罢了。但有她在,他便仿佛无所不能,明枪暗箭也都不足为惧。如今,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就像真的被他的负心薄幸所伤,他突然觉得慌乱,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让那个说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殿下就绝不会死去”的女子离他而去,怕她从此一去不回。白盛无比强烈想要把她留在身边。 赫连嫣然在离灵玉三尺之距时停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目光森冷,仿佛在看垂死挣扎的蝼蚁:“灵玉姑娘,落棋无悔。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得自己担着。”她顿了顿,懒懒唤了声“晴风”。 一道人影像是凭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看不清面容,甚至辨不出男女,只见此人恭敬地单膝跪地,用雌雄莫辨的声音答道:“晴风在此,请元娘吩咐。” “派人去把“广济堂”、“同安堂”、“保宁堂”、“众合堂”四大圣手速速请来为灵玉姑娘问诊。” 赫连嫣然一声令下,只见四道人影同时向四个不同方向奔袭而去,只在风中留下一声声回应:“晴风/冷雨/望月/寻星,领命。” 众人心中大骇,每当他们以为对赫连氏的势力已经足够了解的时候,总能很快发现远非如此。在场的文武官员,若非人家主动现身,竟无一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般神出鬼没的隐匿功夫,实在令人后怕,已有不少人额上渗出冷汗。 几位皇子心中亦是警铃大作。看来白盛得到的助力,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太多,若不尽早斩断她与白盛的关系,只怕日后他们几人再难出头。思及此,四皇子暗暗咬牙,向六皇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对赫连嫣然道:“赫连姑娘,便是她有了十二弟的骨肉,也进不得这皇子府的大门,你才是父皇认可的未来皇子妃,何必与一介青楼女子争宠过不去?” “六殿下还请慎言。”赫连嫣然冷声道,“六殿下既知民女是皇上钦定的十二皇子正妃,如何还将民女与一介青楼女子相提并论。究竟六殿下是看不起民女的商贾出身还是没把皇上的金口玉言放在眼里?” 六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知被人抓住了言辞间的把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生生把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赫连姑娘莫怪,六哥不太会说话,他没别的意思,若有什么冒犯之处,我代他向姑娘赔礼了。”七皇子说着,向赫连嫣然深深一揖。 赫连嫣然侧身避过,语气不善,道:“民女受不起七殿下的赔礼。况且这礼也不该向民女赔。”说完,她回到白盛面前,俯身一礼,原本凌厉跋扈的女子瞬间变得恭顺而柔美,唇角忽然弯成浅浅的弧度,面上尽是维护之意:“殿下受委屈了。民女今日定要还殿下清白。” 白盛将她扶起,握住她双手,原本躁动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在看到她淡淡的笑意时又变得柔软无比。虽然知道她只是在众人面前做戏,他仍是不受控制的露出开怀的笑容。白盛配合的做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对她说道:“只要嫣然信我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殿下且看着便是,一切交由民女来办。”赫连嫣然又对众人道,“还请诸位稍待,事关我家殿下名誉,烦请做个见证。” 众人皆点头称是,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谁能离开又有谁想离开?权当看了场热闹罢。 盏茶功夫,四位在京中赫赫有名颇有威望的老年医者陆续进了皇子府。一来就直奔主题,先后为灵玉诊了脉,随后依次上前,向赫连嫣然行礼道:“见过元娘。” 此时,众人才恍然大悟,京中的四大医馆竟然也是赫连一族的产业。要知道,这四个医术高超的老家伙平日里眼高于顶,脾气又臭又硬,谁的面子也不卖,不少官员都在他们哪儿吃过瘪,今日眼见四人对着赫连嫣然这样一个小丫头俯首帖耳毕恭毕敬,众人对白盛的忌惮又多了几分,一时间心绪说不出的复杂。 “不必多礼,直接说结果吧。”赫连嫣然道。 “禀元娘,这位姑娘应当是服用了特殊的药物,造成了类似有孕的虚假脉象。”一位老者说道。 “不错,寻常大夫极易被她的脉象骗了。老朽等人也是因为行医多年,再加上赫连一族的药材应有尽有,才得以识破此等招数。”另一位老者补充道。 “有劳几位了。”赫连嫣然点了点头,道,“几位今日立下大功一件,稍后论功行赏。” “元娘折煞老朽了。有生之年能为元娘出力,老朽等已不枉此生。若是元娘日后还有用得到老朽的地方,老朽等愿为元娘肝脑涂地。”四位老者纷纷向赫连嫣然俯首行礼,告辞而去。 “灵玉姑娘可还有何话说?”赫连嫣然问道。 第二十六章 简单粗暴的赫连嫣然 “奴家……奴家真的怀了十二殿下的骨肉。是那几个老头子冤枉我,是你!他们都听你的,是你叫他们冤枉我!”灵玉眼珠转了转,水葱般的手指直指赫连嫣然,一口咬定她颠倒黑白。 “陈大夫曾于二十年前的时疫中拼死救下了京中半城人的性命,却在事后将朝廷所赐千两黄金尽数换了药材,用于救治更多买不起药的穷苦百姓,因此得了个‘陈半城’的名头。许大夫早年做过军医,经他手救治过的兵将们无论伤势多重最终都能痊愈,医术何其高明,在军中得了个‘许司命’的戏称,如今驰骋疆场的将士中有不少都被许大夫救治过。另外两位更不必说,何大夫人称‘何妙手’,宋大夫雅号‘宋回春’,二人苦心钻研,制成药方逾百,治好了无数人的疑难杂症。他们四人敬我、尊我,不过是因为我承诺了在我长房名下的医馆坐堂,赫连一族中医书任读、药材随用,医馆每年盈利的四成皆用于给贫病交加的人家义诊施药。而他们四位多年来日子过得清贫,钱财仅够一家人果腹而已。”赫连嫣然缓缓道来,转过头来看向灵玉,眼中满是轻蔑,她嗤笑一声,道,“这样品行高洁的四位仁心医者,你竟污蔑他们以医术陷害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我冤枉么?别说是你,便是你身后的指使之人,我也全然没放在眼里。”赫连嫣然面含讥诮,视线扫过四周。四皇子心里“咯噔”一声,总觉得她状似无意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尽是嘲讽,似乎从一开始她便已知晓这一切出自自己的手笔,只不过,在她眼里,儿戏一般不值一提。 “四位圣手的诊断我们自是不会怀疑的。”三皇子站出来做顺水人情,“此女胆大包天,妄图以欺瞒的手段攀附皇子,实在罪无可恕。不如交给刑部严加处置,揪出其同伙,给十二弟和赫连姑娘讨个公道也出口恶气。” “民女多谢三殿下好意,”赫连嫣然俯身行礼,道,“公道自在人心,不论日后此事传成什么样子,相信在场的诸位都已心如明镜,也不可能随波逐流说出什么有失偏颇的言语。况且从这女子身上怕是查不出什么来。幕后之人敢把主意打到我家殿下身上,想必身份也低不到哪儿去,绝无可能亲自接触区区青楼女子,顶多派个奴才狗腿互传消息,说不准还是经了几道手,指不定查到哪一层就断了线索。届时伏法的也不过虾兵蟹将,伤不得正主分好况且灵玉虽为花魁,模样身段着实不错,只是这脑子实在不够聪明,若是民女,便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想来以她为棋的人也精明不到哪儿去,不足为惧。” 赫连嫣然的手段令四皇子暗中几乎咬碎了满口牙,几句话就为白盛化解了一场风波,今日之事就算他有心大肆传播,在座官员作为认证已经绝不可能落井下石,保不准还要站出来为白盛正名。他白搭了几千两银子打点准备,自以为算无遗策,结果她竟连追查都不屑,这是有多看不起他。这一次,他算计白盛不成,反被赫连嫣然狠狠打了脸面,他乃皇帝嫡子,身份贵重,何时受过这种轻慢。白盛与赫连嫣然,实在可恨。 “那依赫连姑娘之见如何处置为好?”七皇子饶有兴趣的问道。 “殿下,民女做得了主么?”赫连嫣然向白盛请示。 “自然,都听你的。”白盛含笑摸摸她的头,她口中一声声的“我家殿下”令他甚感愉悦。 “殿下可要说话算数。”赫连嫣然确认道。 白盛有些失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的自然不会反悔。” “既如此,烟波,把灵玉姑娘买下来。”赫连嫣然言简意赅的说。 什么?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赫连姑娘莫不是气糊涂了,不仅不严惩居然还要为这个青楼女子赎身?跪在地上的灵玉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烟波领命。”烟波虽不解,但元娘的命令,只要照做便是。 “找个信得过的人手来办,你是赫连家的姑娘,不可接触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京中可有堪用之人?”赫连元娘产业遍天下,此时此刻直白发问,显然是不怕人知道。 “回元娘,多宝阁、奇珍斋、千丝坊……皆为长房所有,是元娘的私产。”烟波想了想,有所保留地说了几个店名。 众人又一次吃了一惊,这几个商行在京里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成千上万两的真金白银砸进去,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原来都进了面前这位的口袋。 “你挑一个就好,出十倍银子,买她终身。卖身契到手之后再找个次等的勾栏院,把灵玉姑娘送去,银子就不必收了,只一点,灵玉姑娘急着怀个孩子,每日接客不得少于五人,直到确定她有孕。相貌身家皆可不论,贩夫走卒乞丐浪人皆可,只要年轻力壮。”赫连嫣然抬手理了理丝毫未乱的鬓发,神色慵懒,似乎说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此刻的赫连嫣然令众人心生畏惧,年纪尚小便如此狠辣无情,处置起人来毫不手软,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我可以供出幕后指使……”灵玉面色惨白,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她不要被卖进低等的勾栏院,不要接待那些好久都碰不了一次女人的穷鬼,而且还是一天五个!她会被他们折腾死的。不不不,绝对不可以! “灵玉姑娘,”赫连嫣然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方才你已做了选择,我说过,落棋无悔。至于你的主子,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谈何供出一说?不过不要紧,他敢用你来陷害我家殿下,我便用你来恶心他,有来有往,这才像话。”赫连嫣然不屑一顾的说。 白盛抬了抬手,两旁侍卫将面如死灰的灵玉拖了下去。 “既然为了利益选择了诬陷我家殿下,就该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我赫连氏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我被家里养得胆大包天,还真没什么不敢做的,除了权势,我什么都不缺,为了图个痛快花多大代价也不会心疼。与我家殿下为敌就是与我为敌,而我的敌人下场通常都不太好。让你的主子尽管放马过来,我会让他知道一无所有是个什么滋味。”明眸皓齿的少女站在白盛身边,若无其事又睥睨众生。 那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了连皇后娘娘也无法企及的霸道与凌厉。 “晨霜、暮雪,把人盯紧了,可别让她轻易死了。”赫连嫣然广袖一挥,两道人影便追随而去。这下,灵玉便是想求死也不能了。 第二十七章 深不可测的赫连嫣然 回程的路上,七皇子与五皇子同坐在一辆马车中。 “五哥今日与那赫连嫣然为难,实非明智之举。”七皇子浅笑着说道。 五皇子本就心中不快,此刻又被七皇子责怪,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我就是看不惯老十二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遇事就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算个什么男人!话说那个赫连嫣然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不过一介小小的商贾之女,还真当我动不了她么?” “她的出身可不是什么小小的商贾,而是跺上一脚大越恐怕都要颤上几颤的天下第一商。五哥别不服气,你还真就动不了她。”七皇子一针见血地说道,见五皇子气恼更深,笑了笑,语气更加温和,“不过别说是五哥,就连父皇也是不能轻易发落她的。赫连一族纵横天下多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赫连嫣然可不仅仅是发,说是整个赫连氏的心脏也不为过。若是不小心给弄伤了,赫连一族那便会有怎样的动作暂且不论,单说她身边的那几个从不露面的高手,五哥觉得自己手下可有能拿下他们的人么?” 五皇子心知他说的没错,却不甘承认,负起一言不发。 七皇子深知他的脾气,也无需他低头,继续说道:“那赫连嫣然如此嚣张跋扈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也难怪五哥生气,便是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气恼。可是若因这点小事就得罪于她,对咱们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那咱们日日享受的锦衣玉食只怕要大不如前喽。赫连氏随便短些供应,就够咱们难受上一阵子。太不划算啦,何必与个小女子一般见识呢?五哥说是不是?” 这回,五皇子就算仍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板着脸点了点头。 七皇子又道:“据小弟所知,赫连氏内有霜雷堂和晴风堂,霜雷堂负责护卫家主,其中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且忠心不二,非家主不能号令。而这晴风堂么,相比之下就神秘的多了,只知道历任堂主皆名‘晴风’,至于其他的竟都无从得知。不料今日竟在十二弟府中有幸得见,那般神不知鬼不觉的隐匿功夫,竟连在场久经沙场的几位将军都文能察觉,还有那来去如风的轻身功法,只怕说是万中无一都不足形容。这般人物,恐怕也唯有赫连元娘能够差遣得了。” “那小女子也忒狂妄,竟把自己的势力暴露在那么多人面前,就不怕遭人忌惮,对手早早防范么?”五皇子阴沉着脸,十分不悦。 “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的能耐可比咱们预想得大得多。敢放到台面上就是不怕人知道的,以来能震慑些不自量力之辈,给十二弟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这而来么,也是明目张胆的告诉所有人,她足够强,不怕损兵折将得不偿失的大可以继续去送死,她不介意挨个收拾。”七皇子清隽的面上带了抹高深的笑,“民间不是有句俗语么?‘宁赘赫连婿,不为朝中吏’。入赘赫连家做上门女婿比在朝中做官来的更加安逸自在呢,能广为流传许多年,自然不会毫无道理。十二弟能得赫连元娘倾心,哪里只是如虎添翼,简直如有神助。” 五皇子闻言愣了愣,道:“照你这么说,谁都斗不过老十二了?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眼睁睁看他得继大统然后乖乖地引颈就戮?”那他心中的这口恶气就只能硬生生咽下了?往后无论在他俩手里吃多少亏也都得生受着? 五皇子越想越气,黑着脸道:“那咱们还争什么皇位?直接自请为庶民得了!还能趁早保住条小命。” “五哥莫急。”七皇子气定神闲地安抚他道,“纵使神仙也有弱点,她赫连嫣然本事再大也并非无所不能。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有些事情乃是时日之功。眼下已有人忍不住替咱们出手了,你我不妨静观其变。” “你是说……”五皇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今日之事,莫非是老六做的?” 七皇子笑着摇了摇头:“六哥不善谋略,又是那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哪里能相处这般迂回周密的立离间之计?不过,他也少不得事先知情,否则今晚在酒桌上哪会那么沉得住气不找十二弟麻烦。” “不错,”五皇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平日里他最看不惯老十二,总会有事没事找个茬为难一番。今晚酒桌上竟出奇的乖巧,我还当他转了性儿,这会儿看来应当是憋着等好戏开场呢。他一向最听老四的话,这事儿多半是老四谋划的。” 七皇子但笑不语。 五皇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自顾自地说道:“定是如此。老四这人看上去文质彬彬,骨子里最是阴险狡诈,惯会耍计谋使手段,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今次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心里想必呕死了,偏偏还得听一脸正气地听赫连嫣然把自己踩得什么都不是,想想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不是四哥的妙计不够高明,而是赫连嫣然对十二弟深信不疑,情比金坚。只盼下一次四哥能想出个更好的注意才是。”七皇子颇为期待的说道。 四皇子府,书房之内,一片狼藉。 上好的端砚被摔成数段,溅出来的墨汁将名贵的地毯染得乱七八糟,先前四皇子亲手绘制的美人图也被揉成一团,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一座翠玉屏风将整间书房一分为二,阻隔了里间的情景,只隐约听得似有女子夹杂着哭泣的求饶声。 良久之后才归于平静。 四皇子整理好衣衫,又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对书案上有些惨不忍睹的美人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发泄了一通,四皇子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一些。他找来婢女将已经昏过去的侍妾抬回院子,这才去了偏厅见已等候多时的六皇子。 六皇子见他面色较刚回府时已好了不少,这才开口玩笑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是全无道理。四哥这般的人物从温柔乡里走一圈出来,再大的怒气也要消掉一半。” “总不好叫外人觉得我这皇子好没气度。”四皇子发泄了一通,已不再那么气恼,平复了心绪,也就觉得宴席上的事也没那么大不了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日子还长,咱们不急在这一时。” “果然是人舒坦了,就什么都好说了。四哥就是会享受,选在书房那样的圣贤之地,啧啧,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六皇子邪邪一笑,“四哥若是能把那赫连嫣然弄到手,咱们就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四皇子心下一动,转念一想,却嗤笑一声:“六弟莫要玩笑。她对十二弟的情义有多深已是有目共睹的,为兄可做不出来抢兄弟之妻的下作事。” “老十二算什么兄弟?那商贾之女又算什么妻?”提及那二人,六皇子话语间满是轻蔑,“四哥以为老十二真的会娶一个商贾之女做正妃,那不就等同于他放弃了争皇位么?” “至少在面上,他从未表明过有争位的心思。” “可他这次回来却大不相同了。”六皇子肃了脸色,道,“四哥,我方才可不是玩笑。想要除掉老十二,必先解决赫连氏这个大麻烦。有什么比令她移情别恋更好的法子呢?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四皇子也不是全无此念头:“只是你四哥怕没这本事得她芳心啊。” “四哥何必如此谦虚,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做过。”六皇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原户部侍郎家的小嫡女当初不也对十二弟情根深种,最后还不是叫四哥收进府中做了侍妾么?” “闺阁女子见识过几个男子?都是春心萌动又天真,好哄得很。”四皇子不屑道,“到手之后都一样,还不是得逢迎讨好日日盼着我多看一眼多留一夜?名门淑女?不照样得放下矜持身段在我后院千方百计争宠么?” “只是赫连嫣然毕竟不同于寻常女子。那般手段和见识,不会轻易把什么人放在心上。”四皇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四哥这是知难而退了?”六皇子挑眉问道,“若是能把她收了,不仅能收拾了老十二,大半个赫连氏也都进了四哥囊中,到时候,四哥的皇位可就算是稳了。再怎么见识不凡也终究是个女子,四哥的模样风度摆在那儿,略使些小手段,便叫多少女子把持不住?四哥可别忘了,你府里的美人可是比我们几个加起来的还要多呢。” 四皇子也被他说动了,尤其是想到能借此狠狠折断白盛的臂膀,还能助自己在通往皇位的路上扫除不少障碍,对赫连嫣然破坏了他计划的怒气也就消得更不剩什么了。想到她那般细腻白皙到发光的肌肤,还有那张除了白盛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冷脸,不知在日后任他予取予求之时又会是何等模样。光是想一想就令人血脉喷张,他都有些等不急了。 四皇子又与六皇子说了会儿话,就让他自便,匆匆地去后院找侍妾纾解去了。 赫连嫣然,他已是志在必得了。 第二十八章 高瞻远瞩的赫连嫣然 十二皇子府宴请风波过后,白盛已被百官们私下里认定为迅速崛起的不逊于他诸多兄弟的皇位有力竞争者之一。 “病愈”归来后,白盛的确领了几件差事,也都办得很不错,但这些还远远不足以稳固他在朝中的地位。他需要更多更重要的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赢得皇帝的认可与信任,争取到朝中更多的拥趸,如此才能有更大的胜算。白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奈落到头上的尽是些乏善可陈的鸡肋般的差事,实在没有大展拳脚的余地。 这日,白盛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侍卫来报赫连嫣然求见。白盛立马搁了笔,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民女见过殿下。”见白盛出来,赫连嫣然规矩地行了一礼。 “殿下可是有何顾虑?”赫连嫣然似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躁。 “快起来。”白盛赶忙将她扶起,捉了她的手牢牢握住,面上满是笑意,“说了多少次了,你我之间无需多礼。既然来了,直接进去便是,何必还要侍卫通传禀报?” “礼不可废。”赫连嫣然由他牵着手往书房里走去,起初还会想着挣脱,白盛自是不许,也就更用力握着,次数多了她也就随他了。此番又是当着一干侍卫婢女的面,她自然之道他的用意。人多眼杂,指不定哪一个就是别人安插进来的眼羡,他二人既是以互许终身的名义回来的,又得了皇帝认可姻缘,人前自然得亲密些。 “民女怕打扰了殿下的正事,由侍卫通传一声,殿下若是正忙,民女在外等候便是了。”赫连嫣然很识大体地说道。 “怕什么,这是咱们自己的府邸,只有我与你两位主子,自己家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往后不必通传,书房你可随意进出。公务哪里有嫣然重要。”白盛笑道,挽着她的手进了书房,扶她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在她身旁落了座,吩咐婢女看差。 “明日休沐,嫣然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陪你。”白盛笑得略带讨好之意。 “殿下决定便好。”赫连嫣然始终将自己的角色认得极清,既配合了白盛又从不逾矩半分。 婢女将茶放在了桌上,微不可查的扫了眼座上两人便躬身告退。赫连嫣然看了眼身后,烟波会议,也跟着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带上了房门,在门外守着去了。 白盛见此,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赫连嫣然分寸拿捏得极好,表面上与他形影不离,私底下从不回轻易来找他,除非是有什么要紧事。今日,她明知他在办公仍是来了,足以证明这件事十分紧要。 “民女今日收到消息,南边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发水患,殿下应当早做打算。”赫连嫣然开门见山地说道。 白盛闻言皱起了眉头:“消息可靠么?”不是他不相信赫连嫣然,而是水患是关系道民生的大事,他得确保没有差池。 赫连嫣然点了点头:“是长房在皖淮府的主事之人传的讯,可以信任。那边已经阴雨连绵有段日子了,皖淮府堤坝的水位上涨了不少。当年修筑堤坝之时,地方官连带着京中派去的监事等人贪墨了不少银子,那堤坝建得不堪什么用,只怕撑不了多久便会决口。” “这消息还有旁人知晓么?”白盛神色有些凝重,一旦发生决堤,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农田、房屋、人命……朝廷必然要派人前去赈灾,可赈灾的钱,经过各级官员层层盘剥,最后真正能用于救济百姓的只怕少之又少。 “泽县倒是有个老河工发现了不妥,却无人相信,去县衙击鼓状告,泽县县令是个贪图享乐的,手下也都是些见钱眼开鱼肉百姓的,自不肯为了这等没影儿的事报逐级上报,只说那老河工陷妖言惑众,将他驱赶了。老河工还被打了板子,身子都垮了。此事根本传不到皖淮府太守耳中。京城更是山高水远,想来不到决堤之日都不会有人发现。”赫连嫣然答道,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可嫣然却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早。”白盛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 赫连嫣然垂眸,不去看白盛的脸:“殿下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机会。近日是南方的雨季,常常阴雨不停。三年前宁城就曾发过一次水患,当时皇上指派了四皇子总领赈灾事宜,差事办得差强人意,回京后四皇子却大受褒奖,引得朝野上下一片赞誉之声。民女一个月前便传信叫人时刻留意着南边各处的情况,今日才得了皖淮府的回复,其余各地目前并无异样。” 白盛又一次见识到了赫连元娘的过人之处,她的强大并不仅在于财力、人脉、手段……只这份未雨绸缪的心思,便已令白盛望尘莫及。 “此事非同小可。便是提前知晓了又能作何打算?”白盛思量了一番,觉得并不好办。赫连嫣然的人传来的消息,他是信了,可旁人却未必肯相信,更不消说他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父皇了。要避免伤亡的最好办法就是将百姓尽早迁走,可没有足够的理由,别说皇帝准不准,便是皖淮府的百姓也必是不肯轻易离开故土的。再者,如今的国库虽不吃紧,可离着充盈却还差得远。平常的开销的确不成问题,可说到赈灾嘛,还真拿不出多少,只怕还不够那些经手的官员们盘剥瓜分的,就更别提发放给百姓以及用于灾后重建的了。如若由他来负责此事,倒是可以向赫连嫣然暂时借些银子周转,之后再由国库慢慢偿还就是了。可水患一旦发生,后续一定会牵扯到一系列的问题,农田被淹,庄稼欠收,粮食减产,百姓填不饱肚子,水患过后有可能发生的时疫,百姓的住所,皖淮府的税收……想想都头疼。皖淮府比之宁城不知地广了多少倍,情况也不知复杂了多少倍,断不是能轻易解决的。处理好了自然是功在社稷,可一旦有什么差错,只怕将要面对的就是一辈子也洗脱不掉的骂名。 第二十九章 占尽先机的皇子白盛 “此事干系重大,我那些兄弟们可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怕没那么好争取。”白盛不无担忧地说,“尤其我那四哥,已有了一次经验,这一点就比其余人都有优势。” “殿下的优势却是他们都不能比的。”赫连嫣然依旧垂着眸子。 “对,我有嫣然嘛。”白盛笑了两声,“单这一点就已签过他们千倍万别呢。” “眼下大越的国库并不足以负担水患过后的各种花费,民女手中的金钱却不成问题,此为其一。赈灾必须要有粮食,而且一旦发生水患,粮价定会暴涨。朝廷的粮仓中倒是会有些储备,可那又能有多少呢?不够就得去买,亦或是鼓动商户捐粮。卖给朝廷的粮食自然不敢要价太高,赚不了多少,捐粮更是连本钱都折了进去。又说少商户肯做这样的亏本买卖?民女手中是不缺粮食的,不止粮食,还有水患过后防治时疫的药材、重建堤坝的所需物料……诸如此类。这些,没有哪位皇子能争过殿下。”赫连嫣然冷静的分析道。 “成了固然好,可却要投入如此之多……嫣然这是要做赔本生意么?”白盛长眉微挑,似笑非笑。 “能为殿下铺就一条锦绣大道,这桩生意又怎么算赔呢?”赫连嫣然淡定地反问道。 “锦绣大道啊……”白盛重复着,摇摇头笑道,“只怕这看似锦绣的表面之下却密布着荆棘与陷阱,稍不留神就会伤筋动骨,严重的还有可能体无完肤。” “越是接近高位就越是危机四伏,殿下越是卓尔不群便越会阻挡了某些人的路。虽然有些冒险,可是唯有尽快将他们揪出来,殿下才会越安全。”赫连嫣然平淡的说道。 “如此也能尽快为嫣然找到想要的下毒之人呢。”白盛别有深意地笑着看了她一眼,见她不语,又顾自说道,“有嫣然陪着,哪怕等在前方的是万丈深渊,我也甘之如饴。” “殿下说笑了。民女绝不会让殿下身处那般险境。即便前方真的是万丈深渊,民女也会将其填为平地,殿下落足时尽可放心。”赫连嫣然面色如常地说着狂妄又自负的话语,却叫白盛莫名安心且深信不疑。 他紧紧握着掌中柔荑,连眼底都染了笑意:“我终于知道自己的胆子为何越来越大了,那是因为你啊。嫣然,有你在我便有恃无恐,你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半个月后,来自皖淮府的九百里加急奏报直呈朝堂,引得朝廷一片震荡。皖淮府水患,近半数地区受灾,无数农田被淹没,房屋被冲毁,百姓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百业荒废,民不聊生。 皇帝当场大怒,斥责了皖淮太守为官不力,未及时发现隐患导致水灾发生,责令其立刻组织救灾,开仓放粮,妥善安置灾民,他的人头算是暂时寄在项上,一旦出了岔子,立即砍了绝无商量。 接着,又着令彻查受灾地区的一应官员,该砍头的砍头,该下狱的下狱,该抄家的抄家,有官员劝着皇帝保重龙体,却被迁怒贬了官职。发泄了好一通,仍是未能平息怒火。 “平日里不是个顶个的能言善辩巧言令色么?今日怎么都成了哑巴了?”皇帝望着垂手而立的殿上百官,强压着把他们一个个都拖出去重大三十大板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道,“相互攻讦的时候恨不得上房揭瓦,吵得朕片刻也不得安宁,真用到你们了,反倒是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了。” 文武百官此刻出奇的默契,不约而同的保持缄默。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中扫了一圈,锁定了其中一道身影:“户部尚书,你来说说,这赈灾的钱粮应当准备多少合适?” 被皇帝指名发问,户部尚书忙跨出几步跪在地上:“回禀陛下,这赈灾一事需从长计议。皖淮府中伤亡人数及损失情况尚未明确,需待得出具体数目后才好确定所需银两和粮食等的数量……” “从长计议?”皇帝的尾音上挑,拖得老长,“需要多长?是不是长到皖淮府的百姓都死光了你才好回禀?” “陛下息怒,微臣有罪。”户部尚书忙不迭磕头称罪。 皇帝并未制止他,又点了下一个:“工部尚书,皖淮府的堤坝不是去岁才加固过么?怎的越修缮却越不堪用了?” 工部尚书也应声出列,跪在地上倒头便拜:“回禀陛下,皖淮府太守去年的确请旨加固堤坝,微臣也确实派了人前去。想是今年雨水太多,实属天灾……” “天灾?”皇帝眯起双眼,紧紧盯着工部尚书,冷冷开口,“你还不如直接说朕德行有亏,才致使上天降下责罚,否则花费了三十万两白银修建的堤坝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决了口!” 工部尚书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哪里是什么天灾,依朕看分明是人祸!”皇帝怒道,“你们可真是朕的好臣工。” “陛下息怒,臣等有罪。”文武百官齐齐跪倒。 “有罪,有罪。你们的确是有罪!一个个食着朝廷的俸禄却不能为朕分忧,竟日都给朕滚回家去好好想清楚,明日再议!”皇帝说罢,拂袖而去。 福总管唱了声“退朝”,便紧着追了上去。 百官齐齐道了声“恭送陛下。”也都各怀心事地出了大殿。 白盛回了府,将朝上的事讲给赫连嫣然听:“其他人也就罢了,只是没料到我那个一向急性子的大皇兄竟也能沉得住气。看来,我的这些兄弟们当真没一个省油的灯。”他没急着站出来是不想让人看出早有准备。毕竟再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唯有他一人早早得了信儿,这要是传了出去,提防忌惮他的且不说那几位皇子,恐怕头一个就是他父皇了。 “此事到了明日也是商量不出结果的。”赫连嫣然断言道,“殿下届时依旧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可若是四皇兄他们有所行动了呢?是不是至少应该表明个态度?”白盛虽然信任赫连嫣然,却也怕惦记了这么久的差事落到别人头上。 第三十章 料事如神的赫连嫣然 赫连嫣然起身倒了杯茶,双手端給白盛,待他接了才又坐下,开口道:“殿下不必心急,此事不会这么早就定下来。户部和工部的事情,明日能掰扯清楚就算不错了。四皇子不会贸然站出来,大约会示意党羽举荐。六皇子也会象征性的出来附和。大皇子倒是很可能主动请缨。至于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等,民女猜测他们会依旧按兵不动。殿下不妨先由着大皇子与四皇子两派争上一争,再过上一日后,等三皇子他们也都掺和进来,再请旨不迟。” 白盛喝了口茶,思索了半晌,终是展颜一笑,道:“就听嫣然的。”便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是什么茶?香气四溢,甘冽醇厚,实在好喝。” “此乃赫连一族自制的‘青柑’,这是今年的份例,族里才遣人送来的。殿下若是喜欢,民女让烟波都给您送过去。”赫连嫣然说着,又给他添了一杯。 白盛笑眯眯地接过杯子:“何必如此麻烦?我过来喝便是。左右我都是要日日来此的,若有一日不来见你,只怕是会相思成疾。” 赫连嫣然没再接话,只静静地喝着自己的茶。 第二日,果然不出赫连嫣然所料。皇帝余怒未消,对着户部与工部两位尚书好一顿责问敲打,吓得二人冷汗连连。 “国库有多少可用的银子?粮食又能抽调多少?”皇帝阴寒着一张脸发问。 “回……回禀陛下,”户部尚书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支支吾吾地答道,“能调拨的银两……共有四十万,粮食大约……大约五千石。” “四十万两白银……呵,光是重修堤坝都嫌不够,哪里还能用于救济百姓?这便是我大越的风调雨顺年景下的国库么?”皇帝的声音冷得仿佛能将人冻成冰。 户部尚书噤若寒蝉,已见青紫的额头一下了又朝地上磕去。工部尚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差点没被愤怒的皇帝当庭杖责。 四皇子朝左都御史使了个眼色,左都御史会意,出列禀告道:“起奏陛下,户部、工部两位尚书确有失职之处,不如罚他们为皖淮百姓捐银捐物以弥补过失。眼下最要紧的那是赈灾事宜,还是应当先确定赈灾的人选才好行下之后的方案。” 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不知宋卿以为哪位爱卿堪当此重任啊?” 左都御史心里“咯噔”一声,皇帝称他“宋卿”,而称其余百官为“爱卿”,这毫不掩饰的嫌弃是有多不满才会这般给他没脸?但箭已在弦上,岂能不发? 左都御史只得硬着头皮道:“回禀陛下,三年前宁城水患之时,四皇子曾奉旨前去赈灾,处置得宜,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微臣以为,四皇子乃是此次的最佳人选。” 兵部尚书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的说道:“起奏陛下,皖淮府与宁城大有不同。微尘认为宋御史此言有欠妥当。皖淮府下辖三州九县,其占地之广,百姓人口之众多,情况之复杂,实非小小一座宁城可比。大皇子曾领兵驻扎皖淮府多日,对各方面都更为熟悉,实乃赈灾事宜的不二之选。” “若论起行军打仗,大殿下的确十分在行,可赈灾一事涉及到许多方方面面,如何救济地方灾民、如何安置百姓、如何调动地方官吏、如何预防灾后时疫、如何组织修筑堤坝……诸如此类,一应事宜还是由经验丰富的四殿下前去更为妥当。”太常寺卿出列道。 “水患过后,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生活艰难,不免有人因此生出歹心。四殿下以文见长,若是遭遇民变,岂不是会身陷险境?况且地方官员也需要加以提防,不论怎么看,都还是大殿下前去更为妥当。” “若是真发生了民变,仅靠武力镇压恐怕会加剧事态不受控制,还是要靠智取,兵法中不是也有载,最上乘的做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接下来的朝会,就在大皇子党与四皇子党的争论不休中过去了,间或还有六皇子一派站出来为四皇子站脚助威,相比之下,大皇子这边有点孤立无援,不过这倒也不影响看好大皇子的武将们脸红脖子粗地为大皇子据理力争。虽然还算不得吵得不可开交,却也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于是,一天下来也没能争出个什么结果。 到了第三日,三皇子、五皇子果然也加入了相争的行列,七皇子自然为五皇子助阵,两边也是各有优势。一时间,朝堂之上可谓百家争鸣,好不热闹。 白盛看着龙椅上面色越来越森冷的皇帝,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上前几步,朗声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此次水患致使无数皖淮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昨日儿臣回府后,已与赫连氏商定,赫连一族愿为皖淮府捐出白银三十万两,粮食四千石,药材三百车。另有棉被、粗布衣料等日常之物共计五百车。同时还将派出族中医者二十名、工匠五十人随行皖淮以供驱使。为皖淮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白盛徐徐说道。 这叫绵薄之力?百官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十二皇子可真谦虚,虽说这赫连氏捐出的钱粮都没越过朝廷去,可林林总总加起来却比朝廷能拿出来的更加全面,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虽然赫连一族有的是钱,可是有谁会嫌钱多?无商不奸,更何况是“天下第一商”,那可是奸中之奸。他们的银子可以用来挥霍、浪费,却不可能白白扔出去,至少得能听见个响儿。这么看来,这些大概都是那位赫连元娘的手笔了。为了十二皇子几句话,就拿出这么多东西,连眼都不眨一下。还是十二皇子有本事,不仅哄得人家姑娘非他不嫁,还肯为他没完没了地散财,这可不是谁都有的能耐。 “皇儿也想要这份差事么?”龙椅上的皇帝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第三十一章 深明大义的闻喜县主 “回父皇,儿臣只求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分忧。无论此事最终由谁负责,儿臣方才所说的钱物都会分毫不差地奉上。”白盛跪在地上,语意诚恳。这也是赫连嫣然的意思,让他适时挺身而出却不必死盯着赈灾的差事不放。只要让皇帝知道他为朝廷争取来了多少东西就足够了。 皇帝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话语中的欣慰之意显而易见:“也是难为你那未过门的媳妇了,能如此识大体。她可还在你府上?” “回父皇,是在儿臣府中。”白盛恭敬作答。 “福久,你去一趟十二皇子府,把赫连姑娘请到殿上来。”皇帝侧头吩咐道。 “奴才领旨。”福总管应着,躬身下去了。 殿上百官都有些意外,谁也没料到皇帝会如此看重那位商贾出身的准儿媳,竟派了福总管亲自去请。看来,十二皇子此举无论是真的大公无私还是以退为进都不再打紧,因为他已深得帝心。 不多时,福总管便到了十二皇子府,宣了皇帝口谕后,笑容和善地对赫连嫣然道:“赫连姑娘这便随咱家走吧,可别叫陛下久等了。” 赫连嫣然应了是,示意烟波递上东西。福总管接过看了一眼,是块上好的鸡血石,难得的好品相,不由得心生欢喜。 “十二殿下与姑娘此番为朝廷分忧,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咱家请姑娘过去,少不得要对姑娘嘉奖一番。”福总管透露道。以他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是必然的。赫连家的这位小姑娘上次送了他田黄,这次又是鸡血石,次次都能搔到他的痒处,这样玲珑巧思的人,他不介意适时回报些善意。 “多谢福总管提点。”赫连嫣然福了福,道。 “姑娘不必多礼。姑娘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日后必不可限量,咱家兴许还能沾沾光。”福总管点到即止,引着赫连嫣然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到了宫门前,赫连嫣然由福总管扶着下了马车。皇宫之内,只得步行,嫔妃们也不得例外,除非有皇帝的明旨。福总管却找了乘步撵,亲自扶着赫连嫣然坐了上去。皇上既然派他去接人,便已不是一般的重视,他虽不敢揣测上意,但如此明显的示意下,这点主还是能做得的。 抬撵的小内监们步子迈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大殿跟前。福总管请赫连嫣然稍候,先行入内回禀。不多时,一迭声宣她进殿的高声唱诺传来,赫连嫣然提步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住大殿门口。明亮的天光中,一道倩影迈过高高的门槛,款步而来,雍容端庄,却盖不住骨子里的恣意张扬,光彩万丈。 “民女参见陛下。”赫连嫣然盈盈拜倒。 “免礼,平身。”皇帝背靠在龙椅上,将面上若有所思的神色遮掩在阴影中,抬手示意道,“你且先站在十二皇子身边。” “谢陛下。”赫连嫣然依言起身,立于白盛身侧。 “朕都听皇儿说了,你捐钱捐物,如此深明大义,不让须眉,实在难得。朕想赏赐你,却不知你想要什么,干脆叫福久把你找来当面问问。”皇帝的话语明显柔和了几分。 “民女叩谢圣恩。”赫连嫣然说着就要下跪。 皇帝却制止了她:“免了。今日在这点上你不必再跪,有什么话也无须顾忌,直说便是。” 殿上众人不禁侧目。龙椅上的人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阴晴不定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皇上么?对着这商贾之女,未免也太好说话了吧? “民女遵旨。”赫连嫣然闻言,坦然地直起身,“皖淮水患一事,令十二殿下忧心不已。殿下欲为陛下分忧,为朝廷为百姓出力。民女不忍见殿下因此苦恼,思来想去唯有此举可略解殿下宽心。” “你倒不邀功,只一心想着你家殿下。”皇帝说道,语气是难得的轻快。 “民女一介女流,自知出身低微,不敢逾矩妄议朝廷大事。民女只是急殿下之所急,也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赫连嫣然回答得不卑不亢。但落在百官眼里,不免就有些傲慢不敬。 皇帝却没在意,反倒轻笑了两声:“既如此,传朕旨意。由十二皇子白盛任钦差,全权负责此次赈灾事宜。以五日为期,准备妥当后立即南下皖淮府。” 此举出乎众人的预料,纷纷仔细回想究竟是赫连嫣然说的那句话叫皇帝如此迅速地决定将此事交给十二皇子。 “儿臣遵旨。儿臣定当尽心竭力,必不负父皇所托。”白盛跪地磕头,极力掩饰住此刻的心潮澎湃。 “你是个稳妥的,朕自然放心。”皇帝夸了他,随即又道,“先别急着起来,朕还有一道旨意,方才朕已免了你媳妇的礼,你便一并代她跪领了吧。”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且不说赫连嫣然尚未正式与十二皇子完婚,皇帝便当着他们的面“你媳妇”的对着十二皇子说话。但看皇帝在她上殿后便将差事交给了十二皇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或多或少都显出了些买好的意思。如今还有单独给她的旨意,皇帝对这个准儿媳究竟是有多满意…… “赫连氏女嫣然,深明大义,一心为民,堪为天下女子之典范。今日册封为正二品县主,赐号闻喜,食邑五千户。并着与十二皇子一并前往皖淮,同理赈灾事宜,位同副钦差。”皇帝不假思索地宣了旨,若说只是临时起意,恐怕没人相信。 “儿臣代赫连嫣然谢主隆恩。”白盛忙叩头领旨谢恩。 “免礼吧。”皇帝叫了起,又看向赫连嫣然,道,“嫣然丫头,你从此也是有封地有品级的县主了,往后再不必自称‘民女’,多得是人要向你行礼,坦然受了便是。”言辞有些冷硬,却尽显维护之意。 “臣女谢主隆恩。”赫连嫣然不必行礼,垂眸谢恩。 “散了朝先别急着回去,向太后、皇后请个安,再领着你媳妇到你母妃宫里用个午膳,虽然她嘴上没说,但心里必定对你挂念得紧。也好叫她看看朕可没有亏待她的好儿子和好儿媳。”皇帝当着满朝文武对白盛道,仿佛疼爱孩子的慈父。 “儿臣遵旨。”白盛垂首应道,眸光微微有些闪烁。今日之事,他已彻底站在了几位皇兄的对立面,从此正式加入了他们的这场龙椅之争。 第三十二章 木秀于林的皇子白盛 散了朝,殿上百官纷纷想在皇帝新宠面前露个脸。白盛与赫连嫣然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恭喜奉承。 “真当自己是天潢贵胄了么?再怎么册封也改变不了商贾之女的卑贱出身。”六皇子望着被百官簇拥这的两人,狠狠说道。 “六弟慎言。”四皇子提醒道,面上罕见的没了往日的笑意,“父皇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册封的正二品县主,自然尊贵无比。” “我就想不明白了,老十二凭什么能如此得父皇看重,仅因为他哄得那商贾之女散了那些个东西?”六皇子愤然道。 “因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眼下对十二弟的看重已超过了所有人,而这一切都与这位‘闻喜县主’脱不了关系。”四皇子望着人群中那抹端庄从容,高贵雍容的倩影,眼中的必得之色愈加坚定。 “就凭她?四哥可不能因为看上人家了就把她说得如此重要。”六皇子有些嗤之以鼻,他向来与白盛不对付,连带着看赫连嫣然也十分不顺眼,“要说她也并不见得多讨父皇欢心,历来公主、郡主、县主们的封号大多都是什么‘富昌、寿阳、清平’之类带着祥瑞之意的么?‘闻喜’?从哪儿都看不出半点祥瑞。” 四皇子摇了摇头,暗叹六皇子想的太过简单,根本体会不到皇帝深意:“闻喜,闻喜,闻之则心生欢喜。她哪里是不得父皇欢心,分明是父皇极为待见,只要听到她的名字就高兴不已。虽说都是正二品,却远比什么‘清平’之流更加用心。” “这……这怎么可能?四哥你不是在逗我吧?”六皇子一脸震惊,不愿相信。 四皇子看他一眼,淡定地说道:“现在你知道了吧?就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也未尝有过这般厚待。父皇对她只怕比任何人都上心。” “如此说来,老十二岂不是无人能敌?四哥你可要赶紧想想办法呀。”六皇子无比焦急地说道。 “这却不一定。”四皇子冷笑一声,“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想必咱们十二弟很快就会明白的。” 白盛虽然早已明白了树大招风的道理,但事到临头之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做好应对。 皇帝给了他五天时间准备,本来就不宽裕,怎知又遇到了各种不配合。户部不肯痛快交出银钱,一再强调数目巨大不容有失,必须按照那繁冗复杂的规程一丝不苟地办理。白盛唯有依次层层上报批阅,却又在某些环节找不到相应的负责官吏,事情也就被卡住了。白盛软硬兼施,奈何户部尚书油盐不进,还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秉公办理的样子,使得好像白盛反倒成了此事不能顺利完成的罪魁祸首。粮食那边他倒是给得痛快,可明明在粮仓中看见的都是新米,等到送到白盛府中他留了个心眼儿复验了一次,却发现竟然都成了已有年头的陈米了。虽说也勉强能吃,但与先前呈报的新米严重不符。白盛找他们要说法,户部尚书让他找粮仓,粮仓的人虽然没有明着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强调从他们这儿拉走的时候还都是妥妥的新米,话里话外暗指是白盛自己用陈米替换了新米,中饱私囊。白盛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当场殴打朝廷官员。 不以为到了工部能顺利些,谁知道白盛来了两趟,愣是连工部尚书的面都没能见到。不是说他在城门口巡视城墙是否需要修补,就是又到了皇宫的哪个殿宇查看修缮进度。白盛觉得工部简直是整个越国最忙碌的官署衙门了,没有之一。而工部尚书简直快要比他父皇还辛苦忙碌,称得上日理万机了。主事的上官见不到,底下的人又做不了主,自然也就拿不到干系重大的皖淮府堤坝工事图。 余下各处也尽是推诿拖延,总之就没一件事是顺利的。 两日过去,竟是什么也没办成。白盛不免有些焦躁。这些人敢刁难他,便是吃准了他不敢禀告皇帝。的确,这是最快最有效的解决办法,确是他最不想用的办法。等同于向皇帝表明了他力有未逮不堪大任,一旦他这么做了,往后也就不会再盼到什么有分量的差事了,争位之事更是想也不用想了。实际上这些事情他的父皇未必就真不知晓,又未尝不是等着看他如何解决。 接连两日辗转难眠,白盛的气色难免不太好。赫连嫣然见了,吩咐烟波炖了些补品,亲自送了过去。 “嫣然来了,坐吧。”白盛有些精神恹恹的。 “虽然殿下早已痊愈,但若长时间休息不好,对身体也没有好处。”赫连嫣然提醒道。 “距离父皇给出的五日之期还剩不到三日了,可钱粮仍是不到位,叫我如何能安寝?”白盛本不愿咋在赫连嫣然面前吐苦水,可她一开口,他便忍不住想向她倾诉。他发现自己对她不仅信任,而且依赖。 “殿下大可不必烦恼。您是陛下选定的钦差,一切赈灾事宜皆由您全权决定,想要怎么处置,尽管放手去做便是,最坏也还有臣女给您兜着底,便是一文钱一粒粮都拿不到,臣女也绝不会叫您空着手启程。所以,殿下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赫连嫣然道,狷狂霸气,目空一切却叫人觉得理所应当。 “果然只有嫣然待我最是真心。”白盛忽然就心情大好了起来,抓过她的手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脸陶醉,“真是令人安心的味道,独一无二,只有嫣然才有的香气,真真叫我迷恋不已。” 赫连嫣然见他又开始逗弄自己,便知他已有了主意。不再多言,抽回手便要退下。 白盛却紧跟着上前一步,贴得她极近:“嫣然这就要走了么?再多陪陪我可好?”话语中满是亲昵。 赫连嫣然只听得白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强忍着推开他的冲动,尽量温和地挣脱开,行了礼,道:“殿下还有许多正事要忙,臣女恭送殿下。” 白盛笑了笑,没再难为她转身离去。临走时不忘调侃道:“嫣然要记得想我呀。”说完,甚是愉悦地出了府。他还真的想将这小女子留在身边了,无关情爱,只要她在,似乎就再没什么好担心。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令他都有些不想放手了。 第三十三章 无赖行径的皇子白盛(上) 赫连嫣然望着白盛离去的欢快背影,若有所思。烟波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怎么了?”赫连嫣然问道。 “元娘,其实十二殿下还挺不错的……”烟波努力挤出个笑脸,道。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赫连嫣然微微挑了挑眉,问道。 “十二殿下俊颜无双,如今又对元娘动了心思。若是元娘也有意于他,不如……” “不如什么?假戏真做么?”赫连嫣然瞟她一眼,道,“这样的话今后休要再提。” 烟波很少听到赫连嫣然这样严厉的语气,连忙跪下认错:“烟波知错,请元娘责罚。” “殿下与我不过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罢了。真正零点下动了心思的不过是我能为他带来的好处。殿下是个聪明人,亦不会轻易生出什么男女之情。而我这个心死之人,又怎么会再对谁有意?今后你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旁的不必多费心神。” “烟波谨遵元娘教诲。”烟波看着面前古井无波的少女,拧紧了眉,却终未再多少一句。 白盛带着皇帝给的两名侍卫又到了户部衙门。 门房见他又来了,紧着赔笑脸给通传。户部尚书领着官署上下出门迎接。白盛负着手走在最前面,轻车熟路地进了签押房,大大咧咧地往桌案后的官帽椅上一坐,脸上带着的温和笑意,令户部尚书怎么看怎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陈尚书,怎么一直站着呀?快坐快坐。”白盛热情的招呼着,丝毫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殿下面前哪里有下官坐的地方。下官站着就好,站着就好。”陈尚书觉得今天的十二皇子莫名的有些可怕,别再是挖了什么坑就等着自己往里跳呢吧?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的陈尚书站得更加笔直了。 白盛露出个自以为还挺亲切的笑容,道:“陈尚书乃是我大越的股肱之臣,让你这么干站着,我又如何能坐得踏实?算了,我与陈公一同站着吧。”说着竟真的站了起来。 陈尚书哪里能让十二皇子陪自己站着,赶忙道:“殿下快快请坐。下官这便坐下,这便坐下。”说着搬了把圈椅,在白盛对面坐了下来。 白盛也落了座,只看着他笑,笑得陈尚书心里直发毛。好半天以后,陈尚书实在顶不住了,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关于赈灾银两一事……” “陈公是在照章办事,我都明白。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一切就按照户部章程,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不急不急。”白盛笑眯眯地说道。 陈尚书不由得奇怪今日的十二皇子怎么变得就这般好说话了。前两天虽然没有明着发火,但任谁都看得出他不痛快。陈尚书摸不清白盛打得什么主意,只好陪着笑脸应道:“殿下如此明事理,令下官好生敬佩。” 白盛点点头,道:“皖淮府此次的水患颇为严重。致使不少农田淹没,房舍倒塌,百姓也多有伤亡。说来也是凄惨呐,田地没了,粮食颗粒无收,房子塌了,连个容身之所也没有,受了伤没钱看病没药材医治,眼看着连命也要丢了。皖淮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白盛面露悲天悯人之色。 陈尚书赶紧接话道:“殿下所言极是。下官也深知皖淮百姓之苦,时刻记挂着赈灾银两之事。奈何数目巨大,实在不敢有任何差池。手下的人办事不利,下官也很是头疼。唯有烦请殿下再等等,再等等。”陈尚书也不愿故意为难白盛,只是迫于五皇子与六皇子分别施压。他无意卷入皇子们的党派之争,却也不得不给些面子。赈灾一事自然不能马虎,皇帝为此发了多大的脾气,他是深有体会的,额头上的肿块还没完全消下去,这教训哪能转头就忘?他早已备好银两,只等十二皇子出发前一日再行奉上。如此一来,既完成了两位皇子的交代,又不耽误朝廷的正事。便是叫皇帝知道了,也不至于太过苛责他。 “陈公不必紧张。”白盛出言安慰道,“我不过就是感慨一下罢了。再说陈公也知道我那准皇子妃,如今的闻喜县主。旁的不敢说,银钱是实实在在不缺的。大不了让她先替朝廷出了便是。” 闻喜县主可是眼下的新贵,这封诰可是值三十万两白银、四千石粮食、数百车的药材物品呢。看着十二皇子与有荣焉的小脸,陈尚书在心里很是鄙夷了一番,嘴上却不得不奉承着:“殿下与县主高义,必将成就一段佳话。” 白盛从袖中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忽的话锋一转:“可是啊,朝廷已然承诺了要拨款四十万两,既说了就不能食言,否则今后还怎么取信于民?所以嘛,赫连氏再有钱也只能是先行垫付,这还是迫于赈灾一事是在紧急才给了他们如此殊荣。我这里有份字据,写明因户部筹措银两不及,向赫连氏借款三十万两,来日归还。还劳烦陈公签了它。闻喜县主今日便可传令调动银两。” 白盛说完,将字据递给陈尚书,陈尚书接过,越看越觉得心惊。他终于明白了今日的不安来自何处。十二皇子这是有备而来,且是准备得极为妥当。这份字据,他若是签了,便是丢了户部乃至整个朝廷的脸面,皇帝一旦知晓,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下官极是佩服闻喜县主为国分忧之举,然已叫县主出了许多钱物,不好再借这么多银两。下官已在督办此事,必不会耽误殿下启程。”陈尚书立即表示道。 白盛听了却一脸严肃:“陈公此言差矣。赈灾一事刻不容缓,依着户部眼下的办事进度,什么时候能拿到欠款还说不准呢。我断不能冒这样的风险。陈公还是快签了吧。” “殿下,这就不必了吧……”陈尚书还想说什么。白盛却朝两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一人上前将陈尚书牢牢按在椅子上使其动弹不得,另一人取了朱砂,抓起陈尚书的手蘸了蘸,提起往字据上一按。行云流水一般,动作之迅速令陈尚书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第三十四章 无赖行径的皇子白盛(下) 白盛接过侍卫递上的按了手印的字据,还故意当着陈尚书的面吹了吹那朱红色的指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细心地收进袖中,道:“我这便去请闻喜县主安排银两之事。陈公就不必送了,告辞。”说着抬脚便走。 陈尚书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殿下不能走!”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越国十二皇子竟强迫他按了手印?这与逼良为娼的无赖下作手段何异?他费尽心思想着谁也不得罪,这下却成了哪边都没落下好。 白盛停下脚步,故作不明所以地看向陈尚书:“陈公可还是有什么事?何以行此大礼呀?” 陈尚书憋了半天,实在张不开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白盛心里冷哼一声,却平易近人的笑道:“地上凉,陈公快快起来吧,我这便回去了。”说完又要迈步离去。 陈尚书见状,再顾不得什么颜面,猛地扑上前抱住白盛的腿,大声道:“殿下留步啊!” 白盛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挂在自己腿上的陈尚书,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威风? 陈尚书只作没看出白盛眼中的嘲讽,咬咬牙道:“殿下,下官保证今日之内便可将银两筹措完成,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啊!” “陈公怎么不继续打哈哈了?不要紧,我现在已经不着急从你户部带走银子了。有了这张字据,这钱其实由谁出都已没有区别。”白盛此刻也收起了礼贤下士的嘴脸,笑得十分欠揍。 陈尚书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只能继续作低伏状恳求道:“两个时辰。下官以户部尚书之职作保,两个时辰之内,下官必定将四十万两白银亲自送到殿下府上!请殿下手下留情,饶下官一命。” “还有粮仓那边的事还没有解决,我怕夜长梦多……”白盛亲切地拖长了声音。 “下官一起送过去!”陈尚书把心一横,高声说道。 “这回不会再是陈年的霉米了吧?”白盛故意问道。 陈尚书拍着胸脯保证道:“殿下尽管放心,绝对都是今年的新米,白花花的新米!” “早这样多好。”白盛和善地笑着将陈尚书扶了起来,为他拍了拍官服上的尘土,“那我就在府中静候陈公的佳音了。到时候咱们一手交钱粮,一手交字据。”说着,还得意地拿出字据在陈尚书面前晃了晃。如愿地看到陈尚书瞬间变了脸色后,心满意足地去了下一处。 工部也没能逃过十二皇子的魔爪。 李尚书又不在?没关系。十二皇子等等就是,顺便在工部衙门四处转转,就当做视察了。 什么?十二皇子方才打碎的是李尚书心爱的砚台?抱歉抱歉,一时手滑。 哎呀,这是个什么图,纸张也太脆了吧?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扯断了?哦,愿来世先皇时期的舆图啊,那就怪不得了。这怎么能说是皇子殿下手劲儿大呢?分明是你们这群人办差不力。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小心存放,怪得了谁? 咦,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看着像个人形玉雕。嗯嗯,经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你们李尚书。诶?李尚书的头怎么掉了?这个也太不结实了吧?十二殿下表示你们李尚书一定是被人骗了,这么差一碰就断的质地绝不可能是玉石的。 于是,就在十二殿下玩心大起,把工部衙门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据说是去了京郊视察水利明日也不一定能赶回来的李尚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白盛面前,此时距他来到工部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李尚书双手奉上了皖淮府的堤坝工程图既各相关详实记录,然后率领工部上下恭恭敬敬地将十二皇子送出了大门。 接下来的各个衙门、官署也都免不了受到了十二皇子不同程度的摧残,一一败下阵来,忙不迭地赌咒发誓一定在当日给出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才送走了这位祖宗。所有人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后轻易不能招惹十二皇子,谁说都没用,刀架在脖子上也坚决不从! 吃发前的第三日傍晚,朝廷所有赈灾物资均已准备妥当。白盛安排同行的心腹挚友监察御史穆询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假意押运粮食及药材等一应物品先行出发了。为求稳妥,赫连嫣然指了冷雨、望月与追云三人暗中护卫。 “嫣然选中的人自然尽是高手。只不过若是那些个侍卫若是不顶用了,以这三人之力怕也只是能护穆询个周全吧。”白盛多少觉得赫连嫣然这次有些托大了,顾忌着小姑娘的面子,没有直接明说,只委婉地说道。 赫连嫣然却与他说起了一桩旧事:“相传大约两百多年前,越国某座城池突遭敌国三万大军夜袭。守城官兵不敌,眼见城破在即。却有三名神秘人士挺身而出,第二天一早,城中百姓发现城外遍地皆是敌军尸首,竟无一活口。待要寻找那三位义士确是杳无踪迹。这件事,殿下可曾听说过?” “佑州城的故事,大越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白盛笑道。在他看来,这传言太过夸张,竟然还能流传这么久,越国百姓几乎没有不信的。他的子民真是单纯又善良。 “殿下相信么?”赫连嫣然问道。 “嫣然何来此问呢?”白盛心思转了转,玩笑道,“嫣然不会告我当年的三人便是你派给穆询的这三个吧?时间也对不上啊,那可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的确不是他们三个。”赫连嫣然平静地说道,白盛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震惊了,“不过当年那三人却同样出自赫连一族的晴风堂。臣女想说是,那样的身手,在晴风堂中稀松平常,人人皆可。有冷雨三人跟随,穆御史一行就算遇到十万大军也能顺利抵达目的地,殿下尽可放心。” 正在喝茶的白盛闻言,惊得茶杯脱了手,滚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也毫无所觉。 第三十五章 敛财有道的皇子夫妇(上) 第四日早朝时,皇帝询问了准备情况,白盛如实答了,又带头给皖淮百姓捐了半年俸禄,受到了皇帝的褒奖。 殿上百官的脸色多少都有些难看。皖淮府水患,他们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本来也就打算捐上三个月的俸禄意思一下,可十二皇子却当着皇帝的面直接捐了半年的,有此作比,他们那三个月的薪俸可就完全不够看了。可是捐出三个月俸禄已经叫他们肉痛了,如今还要再加三个月,这不是要命么?但是既然有了十二皇子这珠玉在前,皇帝已不可能因为他们那区区的三个月俸禄而高兴了,反而会觉得少,会龙心不悦。 先是几位皇子站出来附和,紧接着,文武百官也纷纷出列内心十分不愿面上却无限荣光地高呼:“臣等也愿效仿十二殿下,捐出半年俸禄为朝廷为百姓聊表心意。” 白盛勾了勾唇角,眼见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国之重臣既不敢怒又不敢言的憋屈样,心里只觉无比畅快。可这却不是他的目的,今后他还少不得需要他们的鼎力支持,可不能一下子把人得罪狠了。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白盛又站了出来:“启禀父皇,儿臣身为赈灾钦差,为皖淮拿出再多钱物都无可厚非,儿臣此举并不是为了强令诸位官员捐银子。此事那是善举,自是越多人参与越好,身为朝臣也理当为百姓出一份力。可却不能为了救济灾民而是官员们柴米不济,毕竟这俸禄可是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来源。儿臣以为,量力而行才最为可取。不如定个章程,想为赈灾出力的朝臣皆可来找儿臣,捐钱捐物皆可,一根线不嫌少,一千两银子不嫌多。都是为国分忧救民于水火,同样的功德无量。儿臣会将所有钱财物品及捐赠者逐一记录在册,不必担心中间出什么纰漏。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沉默了片刻,似在认真考虑白盛的提议,不久后方道:“十二皇子此法朕深觉可行。不知众位爱卿是否赞同?” 满朝文武本以为今天要损失半年俸禄了,却被十二皇子三言两语就变成了“量力而行”,比原先预计的三个月薪俸还能少上许多,心下大喜,纷纷口称“圣上英明”、“十二殿下体恤下臣”、“殿下心系万民,乃大越之福”……种种马屁,皆在称颂皇帝与白盛。 “既如此,便按着十二皇子的法子办吧。”皇帝冷眼看着殿中眉开眼笑的各位大臣,平淡的开口道。随即下令退了朝。 …… 这一整日下来,白盛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等到终于能回府稍事休息之时,已是皓月当空。 还没踏进他的云海阁,便见到了垂立于院门前等候他归来的赫连嫣然。他心中蓦地一暖,方才还浑身疲惫得恨不能直接躺在地上睡上一觉的白盛一下子又有了精神,笑着走上前去。 “臣女恭迎殿下。”赫连嫣然福身行礼道。 白盛快步走到近前,一把将她捞起,亲昵得贴在她耳边笑道:“不是说过在府里不必行礼的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实在等我么?” 虽然白盛平时就爱做些亲近之举,但也就是牵牵手要个耳朵之类,像今天这般近乎拥抱的举动确是头一次。赫连嫣然皱了皱眉便欲退开些距离,却听得耳边传来白盛压抑不住的欣喜之声:“嫣然,我做到了。虽然只不过是第一步,但我没输给那些个老狐狸,因为没输给我那些兄弟。嫣然,我好开心。” “殿下做得很好。”赫连嫣然淡淡地出言肯定。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白盛扬起明媚的笑容望向赫连嫣然,“往后我还会做得更好。” “臣女相信殿下。”赫连嫣然不动声色地远离了白盛寸许,道,“臣女知殿下今日公务繁忙,未必有时间用膳,,命厨子备了些吃食,好让殿下能垫垫肚子。”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饿了。”白盛笑着松开搂住她腰身的手臂,改为握了她的手,“走,陪我一道用膳去。” 进了屋子,白盛由婢女伺候着净了手,便屏退了众人。烟波知道二人有正事要谈,极有眼色地关上了房门,守在门口不远处,既能防治旁人前来打扰窥探,又不会听到屋里的对话。 “烟波可真是个好的。我手底下那几个原以为已算不错,可跟她一比,简直就看不得了。”白盛笑着说道。 赫连嫣然为白盛布了一筷子青笋云腿丝,道:“殿下过奖了,烟波仍需磨练。” 白盛将她夹过来的菜一口吃了,赞了声美味,亲手盛了碗白玉羹放在她跟前,微微一笑,道:“嫣然这几日也甚是辛苦,喝碗汤吧。” “谢殿下。”赫连嫣然道了谢,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白盛看着她素手执勺,吃相极是优雅,就连丽妃赏赐的那只难得一见的极品白玉镯,在她三寸皓腕之上竟也成了陪衬。他又想起方才赫连嫣然在院门前等候自己回府的情景,心中一片柔软。原来,家中有人盼归的感觉似乎还挺不错的。 “殿下可是乏了?”赫连嫣然见他出神,不由问道。 白盛不在意地笑笑,又吃了几箸菜,向她讲起了今日朝堂之事。赫连嫣然仔细听着,时不时还为他布菜、添饭、盛汤,照顾得十分周道。事情说完了,白盛也吃饱了。 “殿下此举很是高明。诸位官员既感激殿下为他们着想,又碍于颜面不会出手小气。殿下记得了人心,又不会少了真金白银。一石二鸟,怎么看都是赚了。”赫连嫣然总结道。 “想是与嫣然相处久了,多少沾了些做生意的灵气。”白盛沾沾自喜地挑了挑眉,道,“看来今后还得与嫣然多亲近些,我还想学学如何空手套白狼呢。” “殿下机敏多智,定能无师自通。”赫连嫣然面不改色地奉承道。 白盛不觉失笑,哪有人逢迎拍马似她这般敷衍得如此明目张胆?不过,他听来还是挺受用的就是了。 第三十六章 敛财有道的皇子夫妇(下) “这一日下来,收到捐银三万多两,另有米粮、旧衣、字画、瓷器等不一而足,零零总总折成银子也能有个五六千两。”白盛计算着。 “明日应当还会有些,不过也不会太多。”赫连嫣然推测道。 白盛深表赞同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估摸着应该超不过一万两了。这样加起来就有差不多五万两了,也还说得过去。你那边怎么样,赚了多少?”白盛关切地问,十分期待答案。 赫连嫣然淡定地喝了口茶才开口道:“回殿下,臣女这两日共计得银二百三十六万两白银。” “这么多?”白盛吃惊地问道。敢情他累死累活忙活了一整天,连人家一个零头都不够。白盛心中苦笑,果然,赚钱这种事,也是讲天分的。 早在白盛被皇帝任命为钦差之前,赫连嫣然就使人放出了消息,京中的“多宝阁”、“奇珍斋”得了一批稀奇的之物,数量稀少,价值连城,每一件都绝无仅有,照着仿都仿不出来的那种。 消息一出,引得许多人蠢蠢欲动。本就生意兴隆的两家铺子更是被上门的客人挤得几乎没有下脚之地。因为客人争相购买而引发争吵的事情频频发生,甚至一天之内有几次差点大打出手。为杜绝此类事件,两家店铺掌柜的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关了门停止售卖。第二日开门市订立了新的规程:每日售卖三件商品,店里只给出底价,有意购买者可以在此基础上提高价格,为避免价格被哄抬得过高,每次加价不得高于上一次价格的五成,且每位客人每件商品至多出价三次,以最终出价最高者获得。已购得商品的客人不得参与余下两件的竞价。 白盛听了赫连嫣然的主意,不由得拍手叫好:“妙啊。物以稀为贵,仅此一件的东西绝对足够有吸引力。售卖首日就因争抢激烈而关门歇业,真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令人心痒。这个叫价的法子虽然已有不少商家用过,却又与别家的有所不同。看上去详实公平,似乎十分为客人着想,却更能激发求购者的争胜之心。京里多得是人傻钱多的官宦人家、纨绔子弟,他们花银子从不心疼,只为图个痛快。只有三次机会,还不能超过上一人出价的半数,最重要的是一天只卖三件。这哪里是在买东西,分明是在比谁更有钱更有面子!” 当时白盛就知道赫连嫣然的这个办法一定会非常赚钱,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竟然就高达二百三十余万两!与之相比,朝廷从国库挤出来的四十万两加上后宫上下省下来的八万多两,以及他从京中各位官员手中抠出来的三五万两加起来却显得愈发少得可怜。呵,这就是越国的官员呐,为受灾百姓捐银子时半年的薪俸都嫌多,为求面子一掷千金时几十万两银子也不心疼。他早晚要收拾了这帮贪官污吏! “可曾减去你应收的利润?”白盛不在纠结。赫连一族能将生意做得遍布天下,赚钱的能力绝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筹到的银子远远及不上赫连嫣然的,也实属正常。 “已扣除了成本,剩下的这些都是要交给殿下的。朝廷的那点赈灾款不过杯水车薪。殿下很快便会知晓,处处都要花银子,自己手里有钱有多重要。” 白盛知道她是为自己考量,很是满意,道:“那也不能叫你分文不赚白忙活一场。” 赫连嫣然却不以为意:“银钱与臣女而言不过是账册上每日都在上涨的数目而已。不过是两间铺子的盈利,没什么要紧,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递给白盛,道,“臣女已经换成了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以便殿下做不同之用。皖淮府还有几处长房的钱庄,兑成现银也不成问题。” 白盛没接银票,却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嫣然做事向来思虑周全。这些银票有你保管我才最是放心。你我本就一路同行,需要时我再找你拿便是。” 赫连嫣然没再之意给他,妥善地将银票又收进了袖子里。白盛看着她,半天也不说话。 “殿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赫连嫣然问道。 白盛心里的想法差点脱口而出,他笑了笑,及时改口道:“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嫣然不必这般谨慎总将自己置于卑微之地。赫连一族的女子不是向来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嚣张跋扈刁钻任性的么?你我也不是普通的交情了,不必总是这般拘束生分,平常些便好。” 赫连嫣然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臣女些殿下抬爱。赫连氏女子的确骄纵,却也并非不通事理。” 白盛闻言,清浅一笑,关切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只怕还有的忙呢。” 赫连嫣然起身行礼,道:“殿下也早些歇息,臣女这便告退了。”说完,翩然离去。 白盛望着赫连嫣然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差点就问了她愿不愿意从此留在他身边,做名正言顺的十二皇子妃……他对她明明没有那女之情的。其实但是这样没没什么,他本也没指望将来的正妃能得他倾心,只要端庄得体有个好出身也就够了。在这一点上,赫连嫣然不行。虽然她行之得宜雍容大气,但毕竟出身商贾支架,为世家清贵们所不喜。这些人面上处处表现出对她的喜爱与亲近,背地里哪个不嘲笑她的县主之位是花钱买来的? 真是可惜了,若是赫连嫣然能有个更体面的出身,哪怕只是个四品乃至四品下官吏家中之女……白盛摇了摇头,将这可笑的想法甩出脑海。有什么好可惜的呢?打从一开始他看中的不就是身为“天下第一商”的赫连一族能为他带来的好处么?他二人之间不过是商定好的一处掩人耳目的戏,是假的,他怎么就想当真了呢?况且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赫连嫣然也是无意于他的,是发自内心的真真正正的不感兴趣。不是那种吊人胃口的欲拒还迎以退为进,也不似某些人的虚情假意。 第三十七章 踏上征途的钦差白盛 白盛还清楚地记得国子监祭酒的小孙女,还有壮武将军的嫡长女都曾指天盟誓,只要他点头,哪怕奔他为妾也绝不嫁旁人为妻。可是一转脸,一个痛痛快快地坐上了花轿,安心接受了家里为她定下的亲事,另一个更是与不止一个男子有了首尾。 其实这两个女子,白盛哪一个也不喜欢,她们对他也算不得背叛,毕竟他什么也不曾允诺给她二人。只不过她们对着他满脸羞涩又痴迷不已的样子到底令白盛心生了期待,期待着能被人深爱,期待着能有人不惧风雨坎坷也愿陪他共度这人生漫漫。可她们终究还是叫他失望了,也让他对如此渴望着温情与陪伴的自己恼怒不已。 赫连嫣然是不同的。她从未觊觎他什么,她的目的也一早就与他说过,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她发过誓会救他性命,接过就真的把他从死亡边缘给拉了回来。她承诺会助他登上高位,如今自己已在她的谋划下重回朝堂且一步步接近权力的中心。她一直在努力践言,他相信她会做到。 白盛知道自己是在贪恋赫连嫣然给予他的安心于舒适。因为是她,所以他全心信赖,因为有她,所以他无往不利。有她在身边的感觉实在太好,可他终究还是得放手。想必那小女子在得偿所愿后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从此将他抛在脑后。想想还真为自己感到几许心酸。白盛轻快地笑笑,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一天,又是好一通忙碌。白盛再次受到了朝中官员们千奇百怪的捐赠,其中白银一万一千二百三十七两,其他合计折银一至两千两。幸亏赫连嫣然有先见之明派了烟波前来帮忙,否则只怕熬个通宵也整理不完。白盛累得腿都快抬不起来了,一沾枕头便人事不知了。 翌日一大早,白盛早早就起来了。 天还没亮,白盛就已梳洗完毕,还在院子里打了套拳。越国皇子皆自幼习武,早就养成了每日练功的习惯。除却中毒以及后来修养身体行动不便的那段日子,他从未中断过。 练过拳,白盛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他与赫连嫣然一同用了早膳,之后二人便乘着马车直奔城门,赈灾的队伍已等候在此处。清点了一应物品后,已是天光大亮,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带着百官前来相送,极是给面子地对白盛表达了作为一国之君对臣子的重托,以及身为人父对儿子给予的厚望。接着又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着赫连嫣然叮嘱了些诸如“路上注意安全”、“别因为赶路累着自己”、“别亏待自己”之类的话语。便是自认为最受宠爱的九公主也从未有过此等待遇。 在福总管高唱着吉祥话的尖细嗓音中,越国的十二皇子钦差白盛带着未来正妃闻喜县主赫连嫣然,一同踏上了前往皖淮的赈灾之路。 …… 此次赈灾的原定路线是出顺京府一路南下,经乐州、临州、周州、宿州后抵达皖淮府。此为最快路线。 队伍一出顺京,钦差白盛却下令取到陪都承天府。随行的户部仓部司员外郎提出异议,主张应该按照原定路线行进,不可随意更改,引起一片附和之声。白盛对此置若罔闻,坚持己见,众人也无可奈何。谁叫人家是钦差呢?皇上早就发了话,命他总领一切赈灾事宜,代行天子巡行之职。何况人家还是皇子,是天潢贵胄,便是任性胡闹又如何?他们这群人只需听命行事便好,至多将这位钦差殿下的不当之举详细记录下来写进折子里,送回顺京好好告上一状,顺带着也撇清自己。只要是为了让皇上明白,钦差殿下执意要这么做,我们这些臣下是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就是没劝成也没拦住。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呐,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听命照办了。 于是,就在白盛一行抵达承天府的同时,数封奏报也被送到了皇帝的御书房中。皇帝注意看了,将最后一封也阖起扔在了桌上,对一旁侍立的副总管道:“着这个儿子倒是会得罪人。才出发两日就惹得随行半数官员一并向朕告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闯了多大的祸。” 福总管侍奉多年,一听便知皇帝并无责怪之一,于是道:“陛下圣明,既将此事交予十二殿下,自然是信任殿下能够办好的。” “你倒是会说话,既奉承了朕,又不得罪十二皇子,两边落好。”皇帝睨他一眼,虽有些嫌弃却并无不悦,“福久,你说他为何执意改道?” “奴才愚笨,不得而知。”福总管的确想不通白盛的意图。 皇帝却缓缓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却倒是八成知道他想做什么了。这小子,且看看吧,或许真就合了朕的心意也说不定。不过,也得等他有本事应付得了这一路上的牛鬼蛇神,顺利办了差事以后再说了。” 说完,皇帝又看了眼桌上的“告状折子”,满脸的嫌恶:“这帮子没用的东西,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奏报折子是做这个用的么?钦差钦差,如朕亲临,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与钦差做对……还真是一群蠢的。好歹是真的儿子,即便朕不喜欢不重用不宠溺,却轮不到他们违逆。” 递了折子的官员后来都收到了皇帝的御笔朱批,鲜红的大字将他们一通申斥,言辞犀利地指责他们有违上命,虽没有明说却暗示自己怀疑他们生了不臣之心。这么一来可把这些官员们吓了个够呛,纷纷上折子一再表忠心,恨不能为大越流尽最后一滴血,就差在折子里赌咒发誓了。他们算是看出来了,皇帝对于这个亲生儿子还是信任维护的,还是别触这位的霉头好了。对于白盛后来的任何决定他们再不敢有丝毫质疑,生怕被他记恨。以致于白盛这一路上省了不少麻烦。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三十八章 一路拔毛的钦差白盛(上) 此时,尚不知自己已引起皇帝兴趣的白盛刚刚在承天府尹别院中安顿下来。 他临时改道陪都,令所有人始料未及。承天府尹一得着信儿就慌忙率众出城相迎,白盛一行已接近城门了。府尹的步子太急不下心踩住了袍角,差点摔在地上,多亏身边的护卫及时伸手扶住,才避免了他出丑。他赶忙整理仪容,然后就是一通手忙脚乱的跪拜迎接。 白盛命人引路要去驿馆,府尹哪肯放过这绝佳的表现机会,当即盛情邀请白盛入住自己的别院。白盛假意推辞了几句,也就顺水推舟地领着赫连嫣然住了进去。 别院的位置与占地自不必说,一进门的松鹤延年照壁就令白盛眼前一亮,不愧是陪都府尹,上好的汉白玉质地,京中的大官家里也没几个用得起的。整个别院匠心独运的精巧布局,雕梁画栋的房屋楼阁,此刻在白盛眼里就是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有钱有势”。不枉费他执意改道,看来此行一定不会令他失望。 看着白盛露出欣慰的笑容,一旁引路的承天府尹以为是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不由得满脸得意之色。随行的另一位白盛挚友天章阁学士武志清却暗暗为他掬了把同情的泪水。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这厮只怕到时候被白盛吃得连渣儿都剩不下。 当晚的接风宴上,承天府的大小官员争相前来,都想在钦差面前露个脸,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极尽谄媚之能事,马屁连天,直将白盛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不仅如此,他们能拿得出手的稀罕宝贝也毫不吝惜地上赶着送。白盛也就客套两句,接着便欣然接受。晚上回去一查点,又得了五万余两银子。白盛着武志清记录在册,东西请赫连嫣然找人变卖,折成银票稍后也并入先前的两百多亮之中。 第二日中午的宴请,赫连嫣然推说要休息并未出席,白盛带着随行的几名官员去了。又是好一通吃喝,席间还多看了负责斟酒的侍女几眼。承天府尹自以为又多了个讨好钦差大臣的机会。宴席一结束,就将那侍女精心打扮了一番,由他亲自总去了别院。本以为至少能得几句夸奖,熟料皇子殿下原本看他送了人来还笑眯眯地,下一刻竟被闻喜县主撞了个正着,县主看了他们一看,当即冷了脸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钦差赶忙上前去追,将一脸无措的承天府尹晾在了厅中。良久之后,钦差才阴沉着脸回来,想必是受了气,发了好一通火气。府尹只能受着。好容易挨到了回府,犹自懊恼这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惹了钦差不快,未曾想当天下午就被安了为官不廉、贿赂钦差等罪名夺了乌纱,还罚没了家财,即日起押解进京受审。没等他回过神来,就从高高在上的陪都府尹沦为了秘密进京候审的阶下囚。囚车中的前承天府尹悔不当初,千不该万不该送什么没人给钦差,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仕途,弄不好连性命也要保不住了。只要想起就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上一番,由承天府至顺京府这一路上都留下了他悔恨的泪水。 而钦差白盛在查封了前府尹的府邸,抄没了全部家财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心满意足地离了承天府,往豫州去了。留下一众承天府官员猝不及防瞠目结舌。 马车上的白盛优哉游哉地听着武志清感慨一个承天府尹家中竟藏有现银、银票共计三百多万两!这还没算上古玩字画、珠宝首饰等。白盛笑着摇摇头,银两直接并入赈灾款,其余物品待变卖后换成银票直接送往皖淮府。 承天府尹送美人给钦差大臣,讨好不成反惹闻喜县主醋意大发,接过被盛怒之下的钦差革职抄家押送顺京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临近的州府。豫州刺史深刻地吸收了这一惨痛教训并引以为戒,隆重地迎接、宴请,好吃好喝地招待伺候,好东西流水一般孝敬,什么都送,就是坚决不送美人!别说美人了,席间伺候得尽是些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壮汉,连个清秀斯文点的小厮都不敢放到钦差面前,生怕惹了闻喜县主不快,遭了池鱼之殃。谁又能想到,思虑如此周全的豫州刺史依旧没能逃过接下来的飞来之祸。 半夜时分,豫州刺史搂着美妾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心下大怒,当即披了外衣走出门口开口就骂,却在看清了带人为了他院子的钦差白盛此刻正衣冠楚楚好整以暇地盯着他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地拧了把大腿,疼得他顿时眼泪汪汪,却什么都顾不上,赶忙跪在了地上:“不知钦差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不知钦差惫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白盛看了看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搅扰了路刺史的清梦实非我所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御赐的钦差印信被胆大包天的贼人偷了去,我带人一路追赶,正瞧见他竟是进了路刺史的宅子。为防贼人逃脱,只好未经通传直接进来了。不当之处还请路刺史多多包涵。” 跪在地上的路刺史一听,魂儿都快吓没了。偷盗御赐印信,还是如天子亲临的钦差大臣的印信,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更何况此事出在他豫州,而且这贼偷了印信竟还进了他家?这怎么成?他赶忙正色道:“钦差哪里话?下官不知治下竟还有此等不知死活的蟊贼。下官这就带人将府中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上一遍,还请钦差稍待。”说着就要喊人来吩咐。 正在此时,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前来禀报:“禀钦差,贼人已被拿住,人赃并获。” “头前带路。”白盛发了话,随即又对他这个宅子的主人亲切地说道,“路刺史快快请起,一道前去看看吧。” 众人跟着领路的侍卫直奔某处院落,路刺史看清了地方,暗道不好。之间那侍卫在门前止了步,对白盛道:“便是此处了。除了贼人与被他盗走的印信外,属下等还发现了大量金银,不知是否也是他偷来藏匿于此的。” 第三十九章 一路拔毛的钦差白盛(下) “这是什么话?贼人偷了钱财不拿回自己家里却要藏在路刺史府上,又不是路刺史命他去偷的。路刺史对朝廷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再胡言乱语当心我处置了你!”白盛一面呵斥了侍卫一面打量着豫州刺史,眼中已现怀疑之色。 侍卫赶忙称罪认错。路刺史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声道:“钦差明鉴,下官身为一方刺史,自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从不敢懈怠放任,下官对朝廷的忠心可昭日月,断不会做出此等违法之事啊!”他官居刺史,每年领着朝廷有数的俸禄,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攒不下如此多的金银,自然都是来自平日贪墨及旁人孝敬。他自然还有不少银票,却也藏了许多真金白银。他信不过钱庄,怕只有银票一旦出了什么事兑不了银子,还是摆着随时可用的沉甸甸的金元宝和银锭令他感到心里踏实。可谁料到今日竟惹了祸事。这些金银的来路是决不能对钦差说的。否则一面是派人盗取钦差印信的不臣之心嫌疑,一面是贪污受贿的如山铁证,若是没有个万全的托辞,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路刺史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各种念头,他都觉得不够合理,突然他灵光一闪,义正辞严地说道:“此院中存放的金银乃是下官听闻皖淮府水患后筹措得来的,本打算近日上交朝廷,谁知钦差就来了豫州。下官见您赶路辛苦,正想着待您近日好生休息之后,明日在行奉上。不曾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下官还险些担了污名。下官对朝廷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如何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望钦差明察,还下官清白啊!” 白盛闻言,做出一脸感动的样子,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路公本就清白,我自然明白。路公一片赤子之心,如此为国为民,实乃我大越官员典范。待我回京一定禀明父皇,为路公博个封赏。”他改了称呼,显得十分亲近尊重。 “下官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求大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下官必为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路刺史面露坚毅之色,实则心痛不已。他的真金白银,就这么白白送了出去,想一想就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白盛唏嘘道:“能有路公这样的好官,实乃我大越朝廷之幸,百姓之福。既然路公如此高义,我便代皖淮灾民收下这份厚重的心意。路公放心,我保证每一笔花销都如实记录在案,尽数用于赈灾事宜,绝不辜负路公重托!” 郑重其事地保证过后,白盛安排人清点了金银,又留了一队侍卫守在院中,待明日再行运走。给出的理由也叫路刺史无法推辞:“贼人轻易就进了院子却无人察觉,路公府上似乎不太安全呐。”说完,利落地带人将偷了印信的被侍卫层层围得严严实实连是圆是扁也看不见的蟊贼押走了。 送走了钦差白盛,豫州刺史再无半分睡意。他忍不住将方才的事在脑中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钦差大臣的印信被偷得似乎也太巧了一些。 该不会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府中的这些金银来的吧?突然想到这个可能的路刺史,独自在风中凌乱了…… 达到目的的白盛才不在乎他有没有猜到自己的意图,回去后美美地睡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以豫州治安不佳唯恐赈灾财物受损为由,拉走了路刺史府上的金银,浩浩荡荡地往下一处目的地进发了。 这一路上,真在队伍每做停留,少则一日,多也不过两日。可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所过之处的地方长官总会或多或少地破财,更有甚者还丢了官,却也毫无规律可循。令人只能感叹多半是命不好,大概是犯了太岁。而钱财银票收到手软的钦差大臣转而又打起了粮食的主意,每每行事同样不惹怀疑还令人叫绝。 邻近的地方官员已将白盛视为洪水猛兽一般,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钦差千万不要到自己任职的地界。一时间各地可谓“谈钦差色变”。这些白盛自是不得而知。 打完最后一场秋风,武志清已对整人招数花样百出层出不穷的白盛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人在屋子里一阵清点,自出京以来,这一路上总共得银两百七十余万两,粮食三千六百余石,收获实在不小。再加上朝廷给的,赫连嫣然出的,林林总总合在一处,别说赈灾完全不成问题了,甚至还能剩下些。 “嫣然你说我是不是有经商的天分?这赚钱的本事可及得上你一半么?”白盛看着之上的这些数目,心情十分愉悦地打趣道。 武志清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白盛了。堂堂一国皇子之尊竟然自降身份与商贾相比。他看了看白盛,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赫连嫣然,皱了皱眉,没说话。 “殿下天资过人,自然做什么都比常人厉害得多。”赫连嫣然夸了白盛,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能得赫连元娘一句肯定,我若从商想必也是个不少赚的。”白盛略有些得意。 赫连嫣然看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开口道:“殿下乃天潢贵胄,必不会沦落至以此为生。眼下不过是非常时期用的非常之法,更多的是打了这群官吏个措手不及。真要说起来其实算不得真正的经商,还是权谋之术多些。殿下不必介怀。” 白盛依旧面带微笑,只是这笑意再不达眼底。武志清知道白盛这是不高兴了。可他觉得赫连嫣然并没有说错什么,虽然相处的时日补偿,可这商贾之女识大体知分寸,并未因为获封了县主以及她未来皇子妃的身份就忘乎所以,是个好的。他不明白,白盛为什么会不高兴。 别说武志清不明白,就练百胜自己也有些不清楚自己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商贾卑微,他乃越国皇子,自是云泥之别,也绝不可能真的去做什么商人。可赫连嫣然总是时不时便要提醒他二人之间的差距,这一点令他十分不悦。 第四十章 难以捉摸的赫连嫣然(上) 这个小女子时刻谨言慎行,守着与他相处的界限,从不跨越毫厘。这样的她,落在旁人眼里是本分守礼,是有自知之明。可白盛却知道,他不过是不在意。对,就是不在意。她会用同等价值甚至超出其本身数倍的东西以换取她想要的,交换一事被她做到了极致,只因她不愿与旁人产生任何牵绊。 白盛见过她与赫连硕这位家主的相处,亲近又自然,和睦而温暖。虽然两人的辈分与年纪似乎颠倒了,但二人之间那种至亲才有的温馨和谐,他与母妃却不曾有过,实在惹人眼羡。 以赫连元娘的能力,若是狠劲儿跺跺脚,只怕整个越国也要晃上几晃。她的凉薄与高傲都是天生的,不需要讨好谁,也不必低伏于谁。赫连嫣然对白盛,是淡漠,是疏离,是将他视为能威胁到赫连一族的皇子的浮于表面敬重,是将他归结为外人的客气,是有求于人的诚意。她想要找的下毒之人,只有白盛才能帮她,所以,她不惜为了白盛以身犯险,为他达成最终夙愿,为他奔波操劳,为他殚精竭虑。这却也是白盛不能娶她的第二个原因。这个骨子里透着高贵与傲气的女子,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她太出色太有能力也太强大了。这样的强大却又心里无他的女子若真成了枕边人,只怕白盛睡着了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白盛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没道理,一面由于各种顾虑已经否决了赫连嫣然作自己正妃的可能性,另一面却又因为她与自己保持距离而心生不悦。或许是最近太过顺风顺水,竟似开始得意忘形了。这是毛病,得改。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开口。突然,一声奇怪的哨声打破了平静。白盛与武志清都还没反应过来,赫连嫣然已出声道:“进来。” 旋即,一道人影似凭空出现在门内。武志清心下大骇,他自诩功夫不弱,可此人出现之时他甚至都没看到紧闭的房门何时打开过,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此人的气息。这样可怕的隐匿功夫……若是想不知不觉地取谁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想到这,武志清略带惊恐地看向白盛,却发现他面色如常丝毫未变,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何事?”赫连嫣然问道。来的是追云,随着穆询一同假作押送粮食比他们先一步离京。 “禀元娘,不出元娘所料,穆御史一行迄今已遭遇数次危机。对方混在流民队伍里,有意驱使着人群哄抢粮食,还冲撞侍卫,想以此挑起事端,令穆御史被流民所伤。”追云言简意赅地答道。 “人可抓到了?” “禀元娘,已尽数抓了,一个不落。” “可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禀元娘,一个字也不肯说。” 赫连嫣然转过头看向白盛:“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一切由嫣然决定就好。”白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问得出问不出其实没什么区别,上赶着来给他添堵使绊子的做不过是他的几个亲兄弟。即便真交代出了什么也断然定不了他们的罪,皇子犯法从来都不会与庶民同罪,皇子的爹要平衡各方势力安抚朝廷后宫,只要不涉及弑君、叛国、阴谋篡位,都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大罪。从轻发落甚至不发落皆有可能。白盛不想白费力气,既然不能令对方无还击之力,那么也没必要这么快撕破脸。他自认为耐性还好,总会有人比他先等不下去。 “那就不必再审了。既然他们这么喜欢扮作流民,就圆了他们的心愿。刺瞎双眼,割了舌头,挑了手筋脚筋扔出去。”赫连嫣然平静地宣判了几人的命运,“让他们的主子好好看看,胆敢把手伸到殿下跟前的下场。” “追云领命。”人影说完,又倏地消失不见。 始终留意着门窗的武志清可以发誓,房门和窗户真的没有打开过。他抬头看向屋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人是如何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 白盛盯着赫连嫣然的侧颜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到他的注视,赫连嫣然看向他:“殿下可是觉得臣女心肠歹毒手段残忍?” “怎么会?嫣然都是为了我好,我如何不知。”白盛否认道。 “对加害自己的人心慈手软,就是在给日后养祸端,到时候只会伤得更重更惨。臣女受过这样的教训,永远不敢让自己再犯。”赫连嫣然不急不缓地说道,话语中隐隐透出几分沉重与悲凉,“背后的人是谁殿下自然心中有数,殿下不变动手就由民女来做。民女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有口不能言,有目不能视,有手不能提,有脚不能立。日后再敢算计殿下,说不定就会落得个相同的凄惨下场。” 这哪里是个十四岁少女能说出来的话?白盛不觉拧了眉,究竟发生过何事才能造就这般既坚定且刚强,又狠又硬的心肠…… …… 坑足了银子的白盛下令队伍直奔皖淮府,途中不再接见各地方官员。除去必要的夜间修整,亦不再做任何停留。 沿途的官员虽然得了信儿,却并不死心,纷纷前来拜见钦差大臣与闻喜县主,一心想着博个好感,结果都被铁面无私的侍卫挡在了驿馆之外。偶尔有几个托了队伍中相熟的官员得以进了机关,却又由于武志清和烟波的无情阻挡,根本见不到二位贵人的面。所带的孝敬倒是尽数留下了,只不过却是当着众人的面,详细记录在了《皖淮水患官员捐赠名册》上,算做了他们对朝廷对灾民的贡献。看上去似乎是好事,可就凭他们那点俸禄,却捐出了这等价值的银两物品,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不放,保不齐是要危及今后仕途的。这些东西可是下了血本用来讨好钦差和县主的,本是为了博个更肥美有油水的差事,如今却至多只能换朝廷一句褒奖。官员们内心滴血面上还得做出欢天喜地荣耀万分的样子。实在是亏大了。 第四十一章 难以捉摸的赫连嫣然(下) 在武志清与烟波天衣无缝的配合下,竟无一人发现钦差白盛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携着赫连嫣然,在十余名侍卫的护送下踏上了直奔皖淮府的路途。 为了便宜行事,侍卫们都换了便装,白盛也欲作寻常人打扮,可他与赫连嫣然委实与“寻常”二字无缘。白盛生得太好,俊美得耀眼的面皮加上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优雅的慵懒,就算只披一片儿麻袋,那也妥妥是个落难的世家公子。 白盛出众的是相貌和贵气,赫连嫣然难掩的则是风骨与气度。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也是中上姿容,称得上漂亮。布衣荆钗也能穿得出尘绝世,清丽无双。那是与生俱来的高贵雍容,便是传世画作上天宫的仙娥也会在她面前失了颜色。那是恣意骄狂又目空一切的跋扈张扬,任谁见了都要竖起双手拇指,发自肺腑地赞一句: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天之骄女。 二人换了普通装扮,却似乱石堆中的上等珠玉,鹤立鸡群般惹眼,就在没在脑门儿上写上“微服私访”四个大字了。白盛无奈,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换了身看上去素淡不打眼的衣裳,买了马匹车辆,与赫连嫣然一同坐于马车之中,尽量少露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一行人路上马不停蹄,生怕走路了风声引起暗中势力的注意,客栈也不住,饿了就吃随身带的干粮,累了就找个清净的地方稍作休息,夜晚就在离管道不远的空地上点上一堆篝火,围着再谱写软草睡上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赶路。白盛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风餐露宿,莫说他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了,便是这些个皮糙肉厚的侍卫也都多少有些吃不住了。没想到锦衣玉食堆里长起来的赫连嫣然反倒是他们之中最适应的那一个。她不仅毫无疲态,还把原本照顾她这个女子而留给她作夜晚休息之用的马车让给了疲惫不堪的白盛,而她自己则在李侍卫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寻了些树枝木棍之类,麻利而又不失优雅地迅速打了个简易的棚子,表面再覆上些宽大的树叶,既遮风挡雨又可避男女之防。 马车里虽然有些狭小,但铺着厚厚的织锦软垫,温暖舒适,比起在外面吹着冷风睡着扎人的草叶不知强了多少。白盛很累,为了这次赈灾他已绞尽了脑汁。皖淮府的奏报,他几乎一个字也不相信。他要在不惊动当地官员以及暗中尾随着钦差队伍的各方探子的前提下亲眼看看如今的皖淮府究竟是何等模样。因此他才留了武志清与烟波坐镇,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与赫连嫣然一直都在赈灾的队伍当中。 连日来的奔波致使白盛的身体极度疲倦,反而无法入睡了。外面很安静,除了侍卫中传来的时有时无的鼾声,再无其他动静,想必大家都已睡熟了。白盛辗转反侧了一阵,掀起车帘望着不远处醒目的小棚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卷起车内软垫,抱着下了马车。在示意了守夜的侍卫噤声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棚子。 白盛踏入的一瞬间,阖着双目盘膝而坐的赫连嫣然倏地睁开双眼,清亮的眸中似藏着浩渺星河。白盛看得怔了怔,随即略带歉意地笑着上前:“吵着你休息了。” 赫连嫣然起身见了礼:“殿下言重了。臣女尚未安寝,只是在想些事情。” 她看了看白盛以及他怀抱的锦垫,心下恍然:“殿下可是睡不着?” 白盛点了点头,道:“明明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可头脑反而清醒非常,半分睡意也没有了。” 赫连嫣然接过锦垫在软草上铺好,请白盛坐下,道:“车里有些窄,想必殿下躺得也不舒服,故而难以入眠。” “比起那儿可强太多了。”白盛笑着指了指侍卫们睡着的地方,“是我自己睡不着,再加上抢了你的地方有些过意不去,想着这织锦软垫铺上舒服些而且也能当被子盖,于是就给你送来了。” “劳殿下记挂,这些东西于臣女而言可有可无。不过殿下既然来了,便该叫它派上用场。臣女这里虽有些简陋却还算宽敞,也不必担心风雨,殿下不妨躺一躺,即便没有睡意,养养神也是好的。”赫连嫣然说着,变戏法似的自袖中拿出个单手可握的小酒坛,除了上头的蜡封,放到白盛手中。 白盛捧到鼻端嗅了嗅,惊喜不已:“果子饮?” “想是烟波特意备下的。”赫连嫣然说着,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个点心匣子放在他面前,“臣女今日整理东西时才发现,尽是殿下爱吃的。前几日尽是吃干粮了,今日给殿下换换口。” 白盛打开盖子,入目果然尽是他爱吃的精致糕点。白盛眉开眼笑地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熟悉的香味溢满唇齿,他细细品了才肯咽下,接着又啜了一口果子饮,心满意足得就差哼上几句小曲儿了。白盛暗暗决定,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打赏烟波。 吃饱喝足,白盛惬意地躺在织锦软垫上,赫连嫣然在他对面盘膝而坐。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出声,静静地一个躺一个坐。白盛越发看不懂赫连嫣然,他本以为路上她会第一个叫苦,怎料几日下来,却比他们这些个大男人都更耐得住。 以赫连氏对族中女子的疼惜娇惯,坊间那些令人咂舌的传闻仍不足以形容,白盛心里却十分清楚。他曾亲眼见过七房里一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在初春的夜里心血来潮说要赏月,一干婢女飞快地为凉亭搭好挡风的帷幕,点起一丝烟气也没有反而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改良兽金碳,又迅速地摆上各色月饼、荤素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一通忙活下来,正主儿却留下一句“乏了,想睡了”就丢下一大帮人心安理得地回去了。整桌吃食又原封不动地撤了,却无一人抱怨,个个脸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神色。白盛想起宫中饮食对于菜式、数量的严格规制,又看了眼已经撤去大半菜肴的桌子,粗略估计比他父皇日常进膳要丰盛许多,这还只是仓促之间拿出来的。 第四十二章 简奢皆宜的赫连嫣然 自从白盛前去赫连一族求医,赫连嫣然就下令将他的一切用度皆以自己为比照,吃穿用度,各式花销,尽皆如此。起初,白盛饱受毒发之苦,哪有心思注意这些。后来解了毒又专注于修养,也留心这等琐事。待到终于痊愈之时,确是早就习以为常了。 内城里只有赫连嫣然以为主子,另外就是白盛这个“贵客”。他每餐的菜色与赫连嫣然完全相同,连身上的衣衫也都与她的出自同一匹料子。赫连嫣然喜静喜简,偏爱素淡的颜色。因此当时的白盛并不知道自己每顿饭那十道看上去清淡怡人的菜肴价值数百两,仅吃食一项每日便能消耗白银千余两。仅是一小盏汤羹便要用去珍禽家畜数只,辅以顶级药食同源的温养之物,炖煮足够久的功夫方可成就,其余烹饪之繁复更不必说。如遇年节或是族中的大日子,更是要翻上一倍甚至数倍。还有那穿在身上舒服得恍若无物的素色衣裳,竟是用柔软又坚韧可用来制绝世兵刃的丝线制成,真真的价值连城。全天下也就只有赫连元娘才能连眼都不眨一下地用来做衣裳。其余花费算下来,每日总计消耗两三千两。白盛不是穷苦百姓,几两银子能供全家人一年吃喝。他是身份贵重的越国皇子,虽不十分得宠,可银子是从不缺的,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后来,但是更多的日子里,两三千两足够他一年的花销了。每天如此?白盛想都不敢想,便是他父皇发昏由着他,可国库也供不起他这般折腾啊。要知道,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才七百两,想想还不够他两顿饭钱。当白盛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时候,他已经被赫连嫣然养刁了。宫里御厨做的菜味道成了尔尔,皇帝赏赐的上等锦缎用来制衣,他穿着却以嫌料子粗硬磨人。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赫连一族性喜铺张,其中又以女子尤甚。赫连嫣然一人的调费更是族里最多的。白胜知道,这些比起她为族里付出的,不及九牛一毛。一年多的时间相处下来,白盛见她处理起事务来比他日理万机的父皇还要忙碌许多。家主拿不定主意的事、关乎全族命运的事,都得由她来最终决断。任何棘手的难题赫连嫣然总能迎刃而解。长房独占赫连氏泰半家产不是没有道理的。若是没有赫连嫣然操持,哪里会有他们眼下花钱如流水,不,是如瀑布一般的自在日子? 按理说他不过才“奢靡”了一年多久已经不适应皇子的生活,那么自小便如此长大的赫连嫣然更该吃不住才是。可是,这一路上她没叫过一声苦没喊过一次累。粗硬难咽拉得嗓子疼的干粮,她吃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容得就像在吃她平日里吃惯的奇珍美味。令白盛自叹弗如的同时又好生敬佩。 或许是因为草棚比马车里宽敞,或许是因为终于吃到了顺口的美味,又或许只是因为赫连嫣然此刻就在对面。白盛只觉得无比放松,眼皮渐沉,很快便睡熟了。 待到对面的人呼吸均匀且绵长,赫连嫣然起身将他未躺的半幅锦垫轻轻盖在他身上,这才坐回去,摩挲着腰悬的半块玉璧,回忆起昔日的旧时光。 赫连嫣然并不觉得赶路辛苦。 曾经,她随着阿伤走南闯北,四处奔波,见识了天高海阔,世间繁华;也见识了人生百态,人情冷暖。她熟知的许多东西都是阿伤亲自教授的。与那时的磨砺相比,几天的奔波又算得了什么辛苦? 阿伤救了她的命,把她养在身边,从此,落难的少年和幸存的小女童相依为命。他将自己所会的一切点点滴滴尽数教给了她,日子虽然清苦,他们二人却快乐有满足。情愫就是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渐渐萌生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本以为能与她结百年之好的,但终究是她天真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血统,也忽略了他的责任与宿命。阿伤许她终身的那天她有多欢心惊喜,他娶了别人为妻的那日她就有多绝望伤心。 后来他受人景仰,后来她名动天下。可回想起来,最幸福的时光竟是在南山之上,那处简单的院落,不起眼的木屋,还有那片终年盛开的相思梨。与他在一起跋山涉水的艰辛也远胜于后来锦衣玉食的富贵。她所求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与他白首同心,却最终落空。 赫连嫣然缓缓闭上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众生皆苦,她亦不能幸免。当年求不得的早已不可追,如今的一线希望她却必须紧紧抓住。她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反复默念着剑诀,渐渐得意入眠。 第二天,白盛醒来的时候发现赫连嫣然早已收拾停当,还为他打好了水以作梳洗之用。她总是这样,事事想在前面,似乎永远都能为他考虑周全。只是,这样好的赫连嫣然终有一日是要离开自己的,想到这儿,原本一夜好眠神清气爽的白盛情绪蓦然低落下去。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赫连嫣然似乎越来越能影响他的自持与冷静了,昨夜的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马车里他怎么也睡不着,可在赫连嫣然身边,他却轻而易举的一觉睡到天亮。 白盛在纠结中草草吃了些硬得足以砸死人的干粮,心不在焉地灌了几口凉水,就又随着众人匆忙赶路了。 越是接近皖淮府,看到的景象越是令人心惊。 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起初只是三三两两,渐渐地成群结队。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地奔一条不知在何方的生路。途中偶尔有同伴倒下,有的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向前,有的却再没了动静,连呼吸也停止了。人群中有人还会面露难过之色,有的人却麻木地扭过头,连悲伤都已没有了力气。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埋葬同伴,他们还要去寻找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他们很饿,饿得快要撑不下去了。他们不能停下脚步,一旦停了,可能就再也走不动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他们只能继续走,哪怕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他们也只能走下去。 第四十三章 路遇刁民的钦差白盛(上) 正式踏进皖淮府之前,白盛一行又遇到了一群声势浩大的流民。 见到白盛等人迎面而来,他们原本空洞的双眼猛地亮起来,争抢着上前乞讨,盼着能要来口吃食。侍卫们机警地勒住马护在车前,大声何止阻挡流民靠近马车。 流民们已不知走了多久,所过之处能吃的都吃了,野菜野果、田鼠田鸡、草根树皮……只差吃人了。好不容易才碰到这一伙敢往皖淮方向去的人,虽然看上去并不富庶,但这些骑马的汉子一个个魁梧壮硕,必是不愁吃喝的,就连他们骑的马也膘肥体壮,吃起来得有多香……不少人都已流起了口水。 侍卫头领洪全上前拱手说了几句好话希望他们能够让路,可流民都已没了家园田产只求活命,哪肯轻易散去。流民人数太多,白盛他们被阻挡了去路无法前行。 驾车的侍卫周朗低声请示白盛必要时是否动手。白盛透过车帘的缝隙看清了外面的情形,面沉似水。外头那些都是遭了天灾快要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他此行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妥善安置他们,让他们有饱饭可以吃,有房屋可以居住,有田地可以耕种,可眼下这是怎么了?乞讨没什么,可讨不到东西就阻拦去路,逼着人施舍与抢夺何异?若是纵容了他们,往后这些人是不是就会觉得这么做理所应当从而愈演愈烈?可若是不给,依眼下的情形,自己等人想要脱身恐怕并不容易。他不愿对着越国的子民刀剑相向,况且他们人数实在不少,看着都是穷苦百姓,身手自然与侍卫们没法比,一旦真的动起手来,是怕双方都讨不到好处。白盛有些头疼,在他看来一场冲突再说难免。 没等到白盛的指示,周朗只好又问了一遍。 赫连嫣然关看白盛神色便知他的两难,她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人性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一念高尚,一念卑劣。任何时候都并非别无选择,只不过是选终于道义自己受苦,还是选泯灭天良你死我活罢了。” 白盛看向她,目光带了丝探究之意,反问道:“嫣然以为应当如何?” “若是顺应了他们的请求施舍了吃食,最好的结果是流民就此散去,但难保不会在发生类似事件,有姑息养奸之嫌,壮了他们拦路讨食的胆子,从此变本加厉无法无天。坏一点的接过是一部分流民认为跟着殿下有饭吃,干脆改了原先的主意,一路跟随尾行,仗着殿下的同情心,讨得一餐是一餐。若是不肯施舍嘛……”赫连嫣然顿了顿,看了眼已经撂下的车帘,“殿下应当很快就能知道了。”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话,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几个面向不安分的断定马车中必坐着身份贵重的富人,想趁机大敲一笔竹杠。其中一人看上去有些猥琐,他朝几人使了眼色,大声道:“他们的马车上拉得都是粮食,却不肯分给咱们一点儿活命,真是黑心肠!” 另一人紧跟着道:“是啊,这日子口拉着粮食往这条路走下去,分明是要去高价卖粮的。” “这是要发国难财呦,奸商。”又一人高声应和。 “你们这些坏了心肝的奸商只顾着发财,却不管咱们穷人的死活。把粮食交出来!”第四人环顾身边流民,义愤填膺地说道。 “对!把粮食交出来!” “你们这群狗商人,把粮食留下!” “就想着转昧心银子,为富不仁!” “快交出粮食!” 越来越多的流民跟着声讨起来。他们将白盛一行人团团围住,群情激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织罗这脑海中凭空想象的不义之举,大有不见粮食绝不善罢甘休之势。侍卫们见状,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时刻警惕着,纷纷握紧了腰间兵刃。一时间,双方有些僵持不下。 第一个站出来煽动流民的猥琐之人转了转眼珠,继续煽风点火:“不仅不给我们粮食,现在还想动手?这是不给我们这些可怜人留活路啊。” “光天化日的,难不成还要杀人么?” “还有没有王法了?”…… 流民愈加激动又愤慨。 人群中的声音却也不是一边倒,也有人站出来阻止:“大家不要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声道。 “李秀才,你老娘都快饿死了。你倒好,不说帮着讨粮食,竟然反过来护着这些奸商,怕是读书读傻了吧。”有人讥讽道。 被唤作“李秀才”的年轻人因激动而面色微红,却不肯退缩:“从小我娘就教我,做人得有骨气。你们这样逼着人家施舍,跟明抢有什么分别?” “就你最高尚,最有骨气,我们可没有。你来告诉我,骨气值几个钱?能换几块干粮?我们只求填饱肚子,待会儿得了粮食你可别来吃。”煽动者说着,还故意撞了他一下。 本就偏瘦的李秀才已经饿了几顿,又被这么一撞,险些摔倒,多亏有人及时扶了他一把。 “李秀才说的没错。大家不要冲动。”扶住李秀才的汉子沉声劝道。 “赵钧保,你当这儿是你的军营,还是当这些人都是你赵百夫长手下的兵?老子们凭什么听你的?”煽动者嘲讽道。 “王二楞,你放什么狗屁?” 赵钧保身后走出六七名健壮汉子就欲上前,被他拦下了:“不好好照顾家小,都跑过来做什么?快回去!” “大哥,你可是抓过敌寇立过军功的人,凭什么任他这般欺侮?”其中一名汉子气不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赵钧保拍了拍他的肩,“柱子,咱是想活命,可咱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哥放心。咱们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就是。咱好歹也是从过军的人。” “不能给大哥丢人。”几个汉子纷纷表示道。 “你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有种待会儿老子们分粮食的时候你们都别眼馋!”王二楞恶狠狠地说道,转过头又对人群高呼,“乡亲们,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粮食就在马车上,咱们吃了就能活命了!” 第四十四章 路遇刁民的钦差白盛(下) “拦路抢劫有违国法,是要下大狱的,严重的还有可能杀头。”李秀才陈述利害,而后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朝廷的赈灾钱粮不日就要到了。大家再耐心等等,何苦铤而走险?” “去他娘的狗屁朝廷!”王二楞破口大骂,“当老子们傻么?赈灾的银钱还有粮食根本到不了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手里,还不够那些狗官们自己分的。强亲们,别犹豫了,咱们这么些人,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粮食就在眼前了,咱们上啊!” “还等什么?再不吃东西可就活不了了。” “狗官和黑心肝的奸商把粮价涨得那么高,他们官商勾结,只顾赚钱哪会管咱们这些人的死活。赈灾粮到了也不会有咱们的份儿。” “说得对!朝廷的粮食根本指望不上,可咱们也想活命啊。” “不抢得饿死,抢了大不了杀头,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先痛痛快快地吃个饱,做个饱死鬼。” “他娘的,为了粮食,老子豁出去了!”…… 人群朝着马车涌过来,侍卫们纷纷拔出兵刃,他们不愿拿刀对着这群手无寸铁的受灾百姓,但若是这些人图谋不轨,他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马车里的人是万万不能伤到一根头发丝儿的,否则,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加凄惨百倍,整个皖淮府都将陷入巨大的动荡之中。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既是钦差又是皇子的白盛一旦发生什么不测,不知多少人要被株连九族。再加上未来皇子妃闻喜县主赫连家的姑娘,若是真的有什么闪失,不知会引发怎样的比无情的大水更加可怕的灾祸。侍卫们看着面前虎视眈眈围上来的流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护住马车里的两位贵人。 “明明是自己心术不正,却偏要打着为大家谋活路的旗号欺骗众人一同拦路打劫,以为‘法不责众’就可以由着你蛊惑人心满足一己私欲为所欲为么?当真好不要脸。”一道清冷的女声自马车中传来。 声音并不大,却好似直入每个人的脑海。方才还魔障了一般失了理智只想冲上去砸马车抢粮食的流民全都止住了步子,心生惭愧。 一只纤纤素手挑起了车帘,众人只觉那只手比最上等的瓷器更加细腻莹白,只看这手,便叫他们深深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云泥之别。 赫连嫣然下了马车,众人一愣,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马车里竟是坐了这么位肤白貌美举止高贵的小姑娘,想起方才自己差点惊扰了人家,心中越发羞愧。赫连嫣然向前走去,人群就向后退开,她进一步,他们就退开两步,一步一步,竟像是她一人阻住了他们数百人的去路。 白盛见她出去,担心她被流民所伤,也跟着露了面。这下子,流民们彻底懵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公子哥儿,人群中同时发出几声惊呼,书里说的戏文里唱的那些祸国殃民的妃子娘娘也不过如此了吧,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倾国倾城?对了,说的就是他了。 王二楞一双不大的眼睛不老实地在那二人身上打转。观此二人的举止与气度,那绝对出自大富大贵的人家。尤其是那个小姑娘,那小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和缎子一样又软又滑。想到这儿,他猥琐地低低笑了两声,随后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一揖,道:“这位小娘子有礼。方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等已多时滴米未进,腹中饥饿难忍,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出此下策。小娘子人美心善,想必不会与我等穷苦之人计较。” 白盛闻言笑着转过头,只觉得这人装腔作势的言语着实可笑,可在看见他望向赫连嫣然的目光时心头“腾”地燃起怒火。白盛也是个男人,自然明白当一个男人用那样的眼神看一名女子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好大的狗胆!他怎么敢?凭他这样獐头鼠目的下作东西也配么?竟敢觊觎堂堂县主未来皇子妃,白盛恨不得当场挖出这狗东西的一双恶心的眼珠子,叫他再也没法那样肆无忌惮地偷瞄赫连嫣然。白盛若无其事地走到赫连嫣然身边,微微揽住她,以自己的怀抱阻隔了那道令人生厌的视线。 赫连嫣然明白他的用意,心下微暖,对着虚空中某处道:“有些人既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懂规矩,那对眼珠子也不必再留了。” 话音刚落,便有惨叫声响起。众人这才发现方才还故作斯文的王二楞此刻正双手捂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哀嚎,指缝中有鲜血流出。他平日里就是个无赖泼皮,有事没事在村子里对大姑娘小媳妇也多有不当言语,眼神更是露骨恶心。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小姑娘时也不知收敛,目光贪婪十分的不规矩,联想起少女的话,王二楞的眼睛竟是被刺瞎了? 惊魂未定的重任又听见少女清越冰冷的声音:“还有那几个挑事的,好生聒噪,我不想再听见他们说话。” 顷刻间,又是几道血光闪过。那几个附和王二楞挑唆众人的男子也都倒在了地上,面前都多了个血淋淋的落地时还扭动了两下的肉块,仔细一看,竟是一截新鲜斩断的舌头!没了舌头的几人无法喊叫,只能捂着嘴不断扭动着身子,发出痛苦“呜呜”的痛苦呻吟。 流民们被这几人的惨状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方才真的动了手,此刻又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总之肯定不会太好,敢明目张胆地抢粮食,只怕是要被砍了双手的吧。众人禁不住一阵哆嗦,谁能想到这个精致又金贵的小姑娘竟然一开口就让人变成瞎子哑巴,更可怕的是甚至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从始至终都只是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动都没动过。 王二楞只觉得双目一片血红,接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很疼,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他又恨又怕,大声喊道:“妖女,你做了什么?我怎么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我要报官!你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行凶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报官!” 第四十五章 恩威并施的公子白盛(上) “你去报啊。”赫连嫣然不屑一顾地说道,“别忘了把你煽动流民拦路打劫的事也一并说了。不过是个心术不正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阻挡我家公子的去路?既然已是有眼无珠,那这双眼睛留着还有何用?” 狷狂而又骄蛮,还能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当今世上恐怕只有她赫连嫣然一人才有这样的本事。白盛与有荣焉地想,唇边的笑容带着三分宠溺。 “我们的命的确不值钱,但若是豁出去来个玉石俱焚,你们怕是更加不上算。”王二楞不死心地威胁道。 “你大可以试试看。别说只是废了你一双眼睛,便是直接取了你性命又如何?”赫连嫣然慢条斯理地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颗杏子大小的乌黑弹丸,以手捻着,往面前十步之处轻轻一丢,弹丸落地的瞬间只听得“嘭”地一声响,一阵淡淡的青烟过后,地上多了个半人深得大坑,并没有浓烈刺鼻的火药味。由于里人群较远,并没有人受伤,可亲眼见识了这样巨大的威力,流民们心中更是一阵恐慌。他们无意间惹上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掌心雷?”赵钧保脸色大变,“敢问姑娘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 “你见过此物。”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有幸见识过拳头大小的,能炸断人的手脚。但威力与工艺应当都比不上姑娘方才使的。”赵钧保回忆道,语气恭敬,面色却凝重。不论眼前的小姑娘是何等出身,能随身带着笔军中威力更强火药纯度更高的掌心雷,定然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今日他们这群人已是得罪了人家,只怕惯于被人捧着敬着的娇小姐不肯善罢甘休。 赫连嫣然由白盛护着,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是什么人你暂且不必知道,你只须明白就算方才你们一起冲上来,也绝对讨不到便宜,反而白白葬送了性命。” 赵钧保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听这位的意思,应当是不打算追究了,这样最好,幸好之前他们并没有真的动手。 “你还不错,还有你身后的那几个。”赫连嫣然高傲地抬了抬下巴,“待会儿跟着一块儿赶路,我有话问你们。” 赫连嫣然说完,又走到李秀才面前:“你倒还又几分骨气,圣贤书没白读。不过遇事应当懂得权衡与变通,以一己之力去阻拦饿疯了的一群人,实在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谋定而后动,想个法子既可不违背本心又能免于伤害保全自己,这才是上上之选。方法或许会有些迂回,但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正面抗衡的时候,才更需要智取,这也是学以致用的最佳体现。天下间读书人那么多,有功名的也不在少数,可是能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真正为己所用的凤毛麟角。看你也不像个笨的,待会儿正好回我家公子的问话,一并留下吧。” 李秀才一时竟有些怔忪。面前的小姑娘明明比自己矮一个头还多,可无论是她面对自己的姿态还是自己心中的感觉,似乎都是她更加高大强势,自己则像是被她居高临下俯视的那一个。 村子里有功名的不多,还有两个老童生,学问最高的就属李秀才了。自打中了秀才以后,媒婆隔三差五就要上门说亲,从村花道村长家的闺女,甚至县城里员外家的千金,都有意嫁他为妻,却被他一一婉拒了。他还想继续下场考试,不想儿女事情分心。旁人苦口婆心地劝,先成家再立业嘛,可他不为所动,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打心眼里说,他的确是怕成了亲耽于声色误了读书,而且,他也有点觉得他的妻子不应该是大字不识的村姑。不是他瞧不起她们,而是他向往的妻子是知书达理温良贤淑的,技能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又能闲来与他谈诗论词红袖添香志趣相投。他志在官场,他的妻子得能为他守好后院,人生漫漫,朝夕相伴共同孕育儿女的枕边人自然得情投意合。这么看来,村子里的姑娘哪怕是员外家的千金多少都有些配不起他,他也有了点自己的小骄傲。可今日,终于叫他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贵女,没有貌若天仙的姿容,没有艳丽繁复的衣饰,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从,可是那与生俱来的骄矜贵气,那高贵雍容的气度,都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教不出学不来。令人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高攀不起,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他的脸悄悄地红了。 李秀才的反应令白盛颇为不悦。他有种领地被人进犯的危机感,赫连嫣然太过耀眼,惹来不少热切的目光,他很不喜欢。 他冷着脸走到王二楞面前,抬脚狠狠地踹过去:“胆敢挑唆众人拦路行抢,依大越律法可处车裂之刑。知道什么叫车裂么?就是五马分尸。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想连累多少人?真是心肠歹毒。” 周围人一听,什么什么?车裂?五马分尸?这么严重?这还了得?气冲冲地上前对着瞎了眼的王二楞又踢又打又骂:“好你个王二楞,良心叫狗吃了么?都是乡里乡亲的,竟然窜都大家跟你一道作奸犯科。我们是烧了你家房子还是刨了你家祖坟,你竟要这样还我们?打死你个没良心的!” 王二楞被打得只能抱着头滚来滚去,毫无还手之力,疼得哇哇大叫,一个劲儿的求饶。他的另外几名同伙也没好到哪儿去,若不是侍卫及时出手拦了,只怕要被生生打没半条命,一个个鼻青脸肿,熟人也辨认不出。 见他们被打得这么惨,白盛心里的怒火这才消了几分,他掸了掸衣衫,上前牵了赫连嫣然的手,温声道:“你想怎么处置这几个混账东西?” “一切由公子定夺。”为了不暴露身份,赫连嫣然在外改了对白盛的称呼。 “那便送官法办吧。”白盛说着,召来洪全吩咐了一番。侍卫们将几人分别捆起来绑在了马后。 白盛又对其余众人道:“今日之事,大家也是受了奸人蒙蔽。我们只惩首恶,至于其他人稍后可领些米粮,先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纷纷上前将白盛与赫连嫣然围在中间说了好些吉祥话,随后才争先恐后地排在马车前面等着领粮食。 第四十六章 恩威并施的公子白盛(下) “公子与姑娘菩萨心肠,必有福报。” “公子与姑娘长命百岁。” “二位贵人福寿安康。” 起初听着还挺正常,可越到后来却越偏离了方向。 “公子与姑娘郎才女貌。” “公子与姑娘白头偕老。” “公子与姑娘多子多福。”…… 疲于奔命的人民此刻满脸欢天喜地的笑容,不停地说着他们能想到的吉祥祝福,质朴又真诚。眼前的贵人赏了他们米粮,让他们能吃上顿饱饭,坚定了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活下去的希望。 白盛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吉祥话,有种他与赫连嫣然大婚后接受朝贺的错觉。他有些哭笑不得,却并不反感。这些流民也都是他越国的子民,他希望他们丰衣足食,阖家安康,不愿见他们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朝廷已派了钦差前来赈灾,相信很快就会到了。大家再耐心等几天,必定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被别有用心之人蛊惑煽动差点铸成大错了。”白盛对着拿到了粮食欢喜不已的流民们叮嘱道。 “公子放心,咱们以后再不受人蒙骗啦。” “公子说的话咱们都记住了,再不干那傻事了。” “咱们相信公子的话,就等着钦差大老爷来给大家做主。”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憨厚质朴的小脸,虽然他们方才几乎犯了王法,可他们的心里还是善良淳朴的,是这突降的天灾,是这吃人的世道,是那些险恶之人的有意利用,险些令他们走上歧途。好在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他既然亲眼看见了这些,就断不会任这样的事继续发生。白盛暗暗下定决心,他要他的大越五谷丰登国泰民安,要他的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他要他的江山盛世太平河清海晏! 送走了得了粮食心满意足的流民,白盛一行人继续赶路。由于李秀才、赵钧保等人都是拖家带口地跟着,行进速度减慢了不少。白盛见李秀才的老母亲身体不好,赵钧保等人家中尚有妇孺老幼,开恩地让他们坐上了马车,自己去外面骑马了。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皖淮府下辖的第一座县城——固县,从这里开始,白盛正式踏入了皖淮府地界。 固县距此次水患的源头泽县较远,未受大水侵袭,对县城里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从泽县及其他受灾地赶来的一批批流民着实令人深感困扰。好在皖淮府尹还不算太笨,及时颁布了一些列政令以此避免流民的大量聚集。 首先就是对生了病的流民采取救治,三州九县的各级衙门都要留出单独的地方安置病患,还要与原有的百姓相距较远且不得随意来往走动,以防止病情传播,杜绝时疫的可能性。 其次是设卡。对于通过的流民进行人数清点,数量过多的要及时打散,避免他们形成规模。这一点对于避免群情激奋从而引发民变尤为重要。 最后就是各州县的出入盘查。城门的开启和关闭时间进行严格管控,并调动皖淮府守军协助布岗,以防止有流民企图硬闯入城的情况发生。对于每日进出城门的人员身份进行核查,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就这三点来讲,白盛还是比较满意的。皖淮府尹的思虑还算周全,把时疫、民变以及有人心怀不轨趁机生事的情况都想到了。至于各地究竟落实得如何,白盛还要亲自看看才能下结论。 固县县城不大,进出的盘查更是详细严格。但这一点白盛并不担心,虽然他们是以行商的名义前来,但是有赫连一族这颗大树,其他人自然可以悠闲的只管乘凉。自有人出城相应,将一切准备妥当。 来的是城中朋来客栈的掌柜的。白盛这才知道,这家几乎随处可见的客栈,原来也是赫连长房的产业。赫连氏各房的产业都属于赫连一族,唯独长房例外,长房的一切都只归赫连嫣然一人所有,与族中众人无关。那么多的东西都掌握在一个小姑娘手里,难怪先前几位老房主会那般千方百计寻赫连嫣然的不是,把她拉下马,才能把她的东西据为己有不是。 有掌柜的出面,白盛等人很快就顺利地进了城。 白盛命两名侍卫压着王二楞几人直奔了县衙,他则与赫连嫣然一起领着其余人等随掌柜的进了客栈安置。 其余人等自有小二领着去了各自的房间。赫连嫣然的身份贵重,住处自是与旁人不同,白盛也跟着沾了光,得以入住了上上房。这是白盛的戏称,意思是上房中的上方。其实是一处单独的小院,有东西两间厢房,各带盥洗间、浴房、净房等,另有大厅、偏厅、花厅、书房、东西耳房、暖阁等等一应俱全。物件陈设也十分有巧思,乍一看不觉得怎样,细细看去就会发现都是素雅的好东西,很符合赫连嫣然的喜好。白盛看着也十分顺眼,仿佛回到了家中,真真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简单洗去了一路风尘,又吃了顿久违的美味佳肴。白盛与赫连嫣然进了书房,命人去召李秀才与赵钧保前来回话。 白盛在书案后坐了下来。赫连嫣然起初站在他身边,白盛却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殿下恕罪。”赫连嫣然没有防备,因此中了招。她知道皇子殿下这是又起了玩心,也不分辨,直接告了罪。 白盛得了逞,笑道:“嫣然当真是爱极了我,这是投怀送抱呢。” 赫连嫣然双手撑在圈椅背上,尽量避免触碰到他。白盛却露出个坏笑,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故作惊讶道:“嫣然今天怎的格外热情?” 赫连嫣然被白盛半搂半按着,起不来,也躲不开,却不见一丝慌乱与狼狈,依旧从容又端庄。白盛觉得没趣儿,听得门外侍卫禀报,李秀才和赵钧保来了。 白盛又生了个主意,故意不放低声音,对赫连嫣然暧昧一笑:“不愿坐椅子,难不成是想坐在我腿上么?”说完,不待赫连嫣然答话,身形一动,便将她按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手上暗暗使了力,状似无意地捏着她肩上衣料往两边扯了扯,直扯得衣襟微微歪斜。随后,他施施然坐会位子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却是理得略显凌乱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让人进来。 第四十七章 惹人倾慕的赫连嫣然(上) 侍卫推开房门,请李秀才二人进了屋,向白盛与赫连嫣然恭敬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李秀才进门时飞快地抬眸看了白盛与赫连嫣然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面上微红,分不清是羞涩还是恼了。白盛便知道了,他方才在外面已听见了自己故意说给他听的话。 “不知公子召见有何吩咐?”赵钧保保全施礼道,态度十分恭敬。他已十分笃定,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行商,那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说辞。但是这二位的容貌气度就已不是寻常的有钱人家能养出来的,再加上这小姑娘随手拿出的掌心雷,以及那一干看似平平实则个个武艺了得的仆从,赵钧保只觉头痛,他着实出不准差点得罪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白盛看出了赵钧保眼底的戒备与不安,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个有点脑子的,应当能从他口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你二人今日为何阻拦流民抢粮?抢到了粮食你们和家人就都有饭吃了。能填饱肚子活下去,这样,不好么?”变声略显慵懒地问道。 “读圣贤书,岂能做出此等违法之事,如此行径与草莽盗匪何异?”李秀才一甩秀,颇有些大义凛然的味道,“抢夺他人米粮填饱自己的肚子,这样的饭不干净,怎么能咽得下去?” 倒是个有骨气的,不过仍是个酸秀才。白盛看他一眼,问道:“听他们唤你‘秀才’,可是有功名在身?” 李秀才目光一黯,声音也低了下去:“有功名又如何?年景好的时候,村里人都上赶着前来巴结,讨教学问的、带着孩子求着给开蒙的、说亲的……各色人等恨不得把我家的门槛给踩平了,一个个逢迎讨好,简直要把人捧到天上。可谁曾想发了水患,人人自顾不暇。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胆子也不大,愣是给吓得两腿不听使唤,还是六十多岁的双亲连拖带拽地扯着我才跟着乡亲们一道逃出来,捡了条活命。老父亲在中途病倒了,被永辉县收留救治,也不知现在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一家团聚。秀才的功名,在这种时候连块能填肚子的干粮都换不来。呵,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没说错。原本还想着今年下场再考个举人。这吃人的水患呐,活命都难,还管什么功名不功名。” 白盛任他自怨自艾,又看向赵钧保:“你是行伍出身?还当上过百夫长?是在哪位将军麾下任的职?” “回公子的话,是曾经在定远将军的队伍里做过个小小的百夫长,不过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老黄历了。”赵钧保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几个喊你‘大哥’的年轻人都是之前你手底下的兵么?” “都是一个村子里从小玩到大的,我比他们痴长几岁,从小就照顾他们,后来又一同从了军,我当了百夫长,他们都在我的小队里,大家一起杀过敌,再后来又一起归的家。” “既然都做了百夫长,证明你有这个实力,为何不留在军中努努力更上一层呢?说不准将来也能落个将军当当,那多威风。”白盛半真半假地说道。他不信投身行伍的人没有这样的野心。 赵钧保长叹一声:“投军的人谁还没做过那样的春秋大梦呢,可是真要做起来谈何容易啊。这个百夫长的头衔是拿一身的伤和半条命才换来的。在军中,相握这样既无钱财又没靠山的穷苦人比比皆是,没有银子疏通打点,没有上官提携,想要混出头实在难如登天。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又有什么用?只能听命于那些使了银子走了关系的无能之辈,任他们驱使着白白流血牺牲,实在是憋屈啊。” 白盛默了默,又问:“你们都是皖淮府泽县人士?” 二人点头称是。 “泽县是此次最早发生水患的地方。这水患真的就来得毫无征兆么?大堤一下子就决了口谁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么?”白盛支颐而坐,随意而又慵懒,却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征兆倒也不是没有。”李秀才边回忆便斟酌着词句,“有位经验老到的老河工,修了一辈子堤坝。水患发生之前,老人家就察觉了不妥,不止一次地向官吏们上报说得抓紧时间修缮堤坝否则恐有决堤之患。官吏们不停,说他老糊涂了胡说八道,还将他驱赶回了家中。见他们不重视,老人家一气之下去县衙击鼓鸣冤。县太爷升了堂,却判了打他十大板子。家里人将他接了回去,请了大夫治伤。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水患二字便再无人敢提了。” “确有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泽县上下人尽皆知。”赵钧保附和道。 白盛听得眉头皱了起来:“泽县县令是如何应对水患的?可有组织人手救助灾民?” “救助灾民?”赵钧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道,“县太爷哪有那个闲工夫?他老人家带着金银细软与美妾幼子逃命去了,连高堂老母和发妻都顾不上带,哪里还有空理会什么灾民的死活?大水过后,他娘和老妻被从临县捞起来的时候叫水泡得肿得都不成样子了。” “原来竟是这样么?”白盛微微眯了眯眼,喃喃道,这便是奏报中“泽县县令爱民如子,于水患发生之时一心救助灾民无暇顾及家人,致使老母发妻双双罹难”的真相。他的父皇还想嘉奖此人,圣旨都还在他的行囊中的匣子里小心地存放着。却原来朝廷要褒奖的竟是这等无耻之徒,狼心狗肺,畜生不如。好,好得很呢! 李秀才见他面色不虞,还以为他是不相信,又道:“此事千真万确。不少人都曾亲眼瞧见县太爷坐上马车匆忙奔逃出城,慌乱间还从马车中滚落个包袱,散落了一地的金银珠宝,他那小妾还试图下车去捡,最终怕被大水淹了才作罢。” 白盛听了怒火中烧,面上却什么都不显,问道:“你们一路从泽县而来,沿途就没有施粥歇脚之处么?” 第四十八章 惹人倾慕的赫连嫣然(下) “这些倒是有的。”李秀才答道,“并非所有的县令州刺史都像泽县的一样,沛县的父母官就很好,同样是县里遭了水患,却最先想着加固堤坝,阻止大水蔓延到其他地方,亲自冲在最前头。还有平州此事,把家中的粮食薪俸几乎都拿出来赈灾用了。一路行来,不少善人家中也都在施粥,有的州县提供的临时安置场所中还有絮着棉花的垫子,虽然是旧的,但是洗得很干净,足见是用了心的。若不是这样,我们这些人也走不了这么远,早就被饿死了。只是皖淮府近半数州县受灾,流民人数太过,实在没办法尽数收留,府尹才会下令先紧着病弱的妥善安置。有些县里更是将年迈的以及太过幼小的也一并收留了,很是为民着想。但是像我们这些年轻又无病在身的,仍是只能自谋生路。” 白盛问了近一个时辰的话,心里有了大概。他看着两人言谈举止明显有别于普通流民,也是有见识能堪些用处的,原本就像在赈灾期间身边留几个可用的当地人,办起事来也会方便许多。他看中了李赵二人,却并不自己开口,只噙着笑看着赫连嫣然。 赫连嫣然已从白盛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看向二人,倨傲地开口道:“我在皖淮府里有不少买卖,从前很少过来,如今是去查看是否因水患造成了损失。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们本就是皖淮人士,对此地自是比我们熟悉。与其跟着流民们朝不保夕地奔命讨吃的,不如随着我们做个帮工,至少能管你们全家一日三顿饱饭,一个月下来还有一百文铜钱可拿。如何?” 不必再忍饥挨饿还有月前可拿,而且还是受雇于如此风采的两位人物,这样的好事与天上掉馅饼何异?别再是要他们做什么坏事吧?李秀才和赵钧保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有些打鼓。 赫连嫣然似是看出了二人心中的顾虑,转开了视线,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活计说来也没什么难得,也就是给公子解答些沿途关于各地的疑问,提醒些禁忌什么的,关于地方官吏的传闻也可以说来听听,这与下一步如何经营买卖店铺十分重要。此外有时候也需要出些力气,帮着搬搬抬抬的,都不是什么难事,既合乎礼法又不违背道义。” 得了保证,二人也就放下心来,对视了一眼,向白盛与赫连嫣然行了礼:“愿听公子与姑娘差遣。” 白盛笑着牵了赫连嫣然的手,道:“我也就是问问话,差遣什么的,还是得听我家姑娘的。家中的大小事情都得她拿主意,就是我的主她也做得。”白盛说完,余光从二人身上扫过,果然见李秀才身形僵了僵。 “敢问姑娘,小的那几位兄弟以及家小是否也有幸能跟着服侍?”赵钧保很识时务的改了自称,问道。 “既是与你一道的,便都留下吧。这当口日子不好过,我们也不在乎那点口粮铜钱。”白盛说着看向赫连嫣然,咧嘴一笑,“你说好不好?” “公子若是看着顺眼,留下便是了。”赫连嫣然淡淡道。 “没你们什么事了,早些回去歇着吧。”白盛随意地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目光始终放在赫连嫣然身上。 李赵二人应了是,躬身退开了。临出门前,李秀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圈椅上始终身行端正目光淡漠的女子。他看得专注,却不知白盛何事也望向了他,唇边带笑,目光却隐隐透出犀利与不悦。赵钧保见状,心中一机灵,急忙将他拽了出去。 “秀才,你疯了不成?那两位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富贵窝里几辈子才能养出来的。咱们是什么身份?朝不保夕地贱命一条,哪里能高攀上人家?如今得二位贵人赏了差事,总算能安身立命了,你可千万别犯糊涂。”赵钧保拉着李秀才出了小院,看了看左右无人,却是不敢掉以轻心,小声劝道。 “赵大哥,你说的我都知道。”李秀才说着低下了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落寞与难过,“我就是想看看她,总想着能多看上一眼也好,也就心满意足了。她那么金贵傲气的女子,就好像天上的皎皎明月,我不过是地上的一粒尘埃,低得不能再低了。真真是比云泥之别还要更大的差距。我有自知之明,断不敢生出什么亵渎的心思。” “傻秀才,你总共才见了人家两面,怎么就起了这般执念呦。”赵钧保替他着急。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从第一眼见她就像是拿刀刻在了脑子里一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如不见兮,思之如狂。’心底的思慕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或许我真的是魔障了吧。”李秀才的声音里满是淡淡的惆怅与与忧伤。 “小祖宗,快断了这念想!”赵钧保低呼道,皱着眉十分郑重地开口,“哪儿位明显是一对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避忌的,感情必是极好的。那位公子不知有多着紧姑娘。方才你只顾着看你那明月,没瞧见公子看你的眼神。我这个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可都被那气势吓出了一身冷汗,你可千万别犯傻,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秀才闻言面色一白,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我也知道不该如此,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目光总之忍不住追寻她的身影。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时时刻刻苦都在想着她。” “作孽呦,”赵钧保摇摇头,连连叹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高兴起来,“我知道了,定是因为你到了年纪却还未娶妻的缘故。等这阵子过去了,叫你嫂子给你说门好亲事,找个贤惠知道疼人儿的媳妇,热热乎乎地好好过日子。时间久了,你这不靠谱的心思也就该淡了。” “会不会淡我不知道。但是赵大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既已见识过了最好的,其他的可还能入得了眼么?”李秀才直视着赵钧保的双眼,认真地问道。 “这个嘛……女人嘛,晚上吹了灯其实都一样。”赵钧保略带心虚地别开视线,敷衍道,“往后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一样么?怎么会一样呢?”李秀才自言自语道,“我心里清楚,是不可能一样的。” 赵钧保见他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有心再劝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个文弱却又固执的读书人,最终叹了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四十八章 宽和冷漠的赫连嫣然(上) 待里秀才和赵钧保二人出了书房。白盛挑起赫连嫣然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笑着夸赞道:“我家嫣然花容月貌,不知要惹多少男子倾心恋慕。” 赫连嫣然半垂着眼帘任她打量,老僧入定一般:“臣女谢殿下谬赞。” “谬赞?嫣然何必如此自谦?你没见那李秀才望着你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迷恋么?白盛说着,猛地靠过来,与她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脸上:“怎么办呢,嫣然?我醋了。你要如何哄我才好?” 赫连嫣然终于抬眸直视他双眼,那是怎样一双迷人的眸子,仿佛能藏下满天的星辰。浩瀚又深邃,神秘而悠远,令人忍不住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是拿下皖淮府能令殿下开心,臣女定当全力以赴。”赫连嫣然略显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盛蓦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看她看着痴了。想起李秀才出门前那副痴迷忘我的蠢样子,心中憋闷又生气,面上却是一片柔和笑意:“果真嫣然最在意的还是我。我很开心。”说完,他缓缓拉开二人的距离,站起身来。 “嫣然,你是我的准皇子妃,此事天下皆知。不要跟旁的男子走得太近,我会不高兴?”白盛提醒着,语意微冷。 “殿下教训的是,臣女今后定当谨言慎行。”赫连嫣然恭顺应道。 “折腾了一天,你也该累了。早些歇息吧。若是累坏了身子,我会心疼的。”白盛温和地嘱咐着,眼中却无半点柔情。 赫连嫣然行了礼告退。行止间是皇家贵女也比不上的端庄得体。 白盛的指尖似乎还残存着方才挑起她下巴时那肌肤细腻嫩滑的触感。他捻了捻手指,似乎有些意犹未尽。鼻端还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清淡香气,闻着令人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习惯每天闻见这味道了。若是以后再也闻不到了。怕是还得适应些日子。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得了差事的众人欢喜不已,依礼来向白盛与赫连嫣然请安道谢。 “小的赵钧保,皖淮府泽县人士,三十有一。携妻儿谢公子与姑娘赏饭之恩。今后定为公子效姑娘小全马之劳。”赵钧保前一日看着还像个不惑之年的汉子。如今梳洗整齐后,精神奕奕,倒也符合而立之年该有的样子。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因为他曾任过百夫长,在众人中最得体面,因此第一个上前行礼问安。 “小妇人谢公子与姑娘大恩。二为贵人积德行善,必有好报。栓子,给贵人磕头。”赵钧保身旁的妇人说着,就要按着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跪下,被赫连嫣然制止了。 他向小男孩儿招招手。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温和:“到这儿来。” 小男孩儿有些害羞。在母亲怀里扭捏着。 妇人将他拽出来训道:“姑娘叫你呢。快去过去。” 赫连嫣然轻轻一笑。自袖中摸出个玉雕的小葫芦逗她:“你过来。这个葫芦给你玩儿。” “姑娘使不得。”赵军宝看到葫芦虽不足巴掌大小,但晶莹剔透。成色极佳。必使价值不菲的珍品。赶忙阻止道,“乡下孩子野惯了。每一个轻重。万一弄坏了姑娘的贵重之物就不好了。” “不妨事。家里的小孩子摔着玩儿的东西。坏了便坏了。没什么大不了。”赫连嫣然淡淡说道。对上小男孩儿。也挂上了温和浅笑,“你叫珊子是吧?过来让我瞧瞧。这个葫芦就送给你。” 那妇人虽没什么见识。出是个值钱的玩意儿。好严哄着孩子过去。鹤林嫣然也不着急。含着笑看着小男孩儿,一步三回头不太情愿的挪到他跟前儿。这孩子长得十分清秀。秀气的像个女娃娃。因为不太情愿。一直扁着嘴。美区的好像随时会哭出来。 赫连嫣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玉葫芦递到他面前:“拿去玩儿吧。” 双子德的新鲜玩意儿。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回了母亲身边。一家人连忙道了谢,退到了一边。 其余几家见了。上前行礼时也都带了自家男孩子过去。喝点烟然都笑着个上了电新奇的值钱玩意儿。得到想的人家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轮到被赵军保换做“柱子”男子一家是。家中妇人领着的小女同脚下慢了一步,他娘便骂了句“没用的丫头。”,手上用力一扯。女童一下子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你难为孩子做什么?”柱子有些不快。心疼的想过去抱起女儿。却被妇人拦住了。 他没好气的说:“别管他。冯天娇里娇气的。当自己是托生在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哩。不过是个小赔钱货。将来也是别人家的人。心疼她做什么。” 第五十章 宽和冷漠的赫连嫣然(下) 前一刻还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女童就像换了个人,干净又漂亮,一双五和明亮的大眼睛灵气十足,就是还包着一包眼泪,楚楚可怜惹人疼:“我……我叫翠儿,今年六……岁了。”哭得太久,一句话说出来,中间打了两次嗝。 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只有五岁的身量,细胳膊细腿儿,明显是长期吃不好造成的。反观她娘,膀大腰圆,一脸的油光,她哥哥更是一身肥肉,她爹也是健壮的,并不像是吃不饱饭的人家。 赫连嫣然目光微冷,对掌柜的吩咐道:“取一碟金丝芙蓉糕来。”又对着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掌柜的应声而去,不多时带着四个容貌不俗的婢女回来,各自手上捧着不同的东西。 端着铜盆的婢女伺候着赫连嫣然用香汤净了手,另一个端着托盘的呈上了擦手的巾子。捧着食盒的婢女这时将盒子放在小几上小心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摆上,分别是四碟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壶果子饮。 赫连嫣然看了一眼多出来的碟子,掌柜的立时恭敬道:“除了金丝芙蓉糕和果子饮,烟波姑娘还传信吩咐让给您备下金玉酥、荷香卷还有牛乳酥酪。” 赫连嫣然轻点一下头,挑了块金丝芙蓉糕掰下一小块喂给翠儿:“好吃么?” 小女童的眼睛一瞬间亮亮的,使劲儿点了点头。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香软甜糯,入口即化,回味无穷。不像她娘买给哥哥的绿豆糕,在家里那是金贵东西,轮不到她吃,看着哥哥吃得狼吞虎咽,还时不时对着她翻白眼,本就吃不饱饭的她只能干看着咽口水。还是她爹藏了一块,趁她娘和哥哥不注意偷偷塞了给她。她舍不得像哥哥那样吞着吃,一小口一小口咬了,在嘴里咂么很久才肯咽下去。她记得那糕尽是渣子,又粗又拉嗓子,但对她而言已是难得的奢侈美味。 赫连嫣然笑笑,又掰了一小块喂她:“你还小,肚肠盛不了多少,另外几样点心的味道也不差,每样都尝些,但不宜多食,免得不好克化。”说完,挨个儿碟子喂了女童半块。 女童将嘴里的糕点咽了,巴巴地看了一眼碟子,不舍地咂咂嘴,也不闹着要吃,老老实实地坐在赫连嫣然的腿上一动不动,乖巧得令人心疼。 “我也要吃那个糕点,娘,去给我拿!”跪着的小男孩见妹妹吃得香,馋得受不了,对着妇人大声道。 妇人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她平日里是个横贯了的,明着占小便宜的事没少干,可那也是在村子里。如今却是在贵人面前,上座的姑娘虽然没有天仙般的容貌,可是那一举一动透出来的贵气,叫人看了忍不住觉得在她面前有一定点不妥当都是一种亵渎。妇人懂的不多,却也不自觉地想在贵人面前表现得得体一点。儿子的举动令她有些臊得慌,她拽了拽儿子,虎着脸叫他别闹。 小男孩儿在家里被宠惯了,他娘从来都是笑脸已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是先紧着他,跟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耍发生了矛盾,他娘不分青红皂白就跑去对方家里堵着门叫骂,很多家都不敢再让孩子跟他一起玩。偶尔他爹看不过眼说上两句,还会被他娘大声呵斥,为此还曾经大闹过几场。他爹没办法,索性从此不再管了,他也愈发没了规矩,觉得全天下都该让着他。 平日里只有他吃好东西妹妹干看着的份儿,令他有种优越感。如今反过来了,看着妹妹吃得满足无比的小脸,他都快恼死了。娘却不给他拿,还凶他,这小霸王哪里还受得了?当即一屁股坐到地上,梗着脖子大声叫嚷:“我要吃,我就要吃,那个死丫头都能吃,凭什么不给我吃!” “就凭她合了我的眼缘。”赫连嫣然淡淡道,“我的东西,自然是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现在我还要分给其他孩子们。就是不给你。” 男孩一愣,哭得更大声了。赫连嫣然不去管他,吩咐掌柜的把糕点分给方才见过的孩子们,又叫了提着小巧篮子的第四名婢女上前,取了里面的东西开始剥皮。白盛瞅了一眼,篮子里满满装的竟是新鲜的荔枝。个头和颜色比进贡给皇宫里的还好。这日子口,只怕他父皇还吃不上,却在遭了水患的皖淮府里就这么不当什么地便宜了不相干的孩童。这般任意妄为,极奢豪气的做法,也就是她赫连嫣然了。 “休得在此放肆!”掌柜的厉声斥道,“这般没有规矩地东西,惹了姑娘心烦,立刻就该撵出去。” 这两句话十分奏效,妇人立马把男孩儿揽进怀里捂了嘴,生怕惹恼了贵人,真的将他们一家子轰走。放着有吃有喝还有月钱的好日子不过,非出去吃野菜啃树皮,她又不是疯了。男孩儿在她怀里挣扎,她顾不得心疼,发狠地拧了他几把,这才叫他老实下来。 她摁着男孩儿狠狠磕了几个头赔罪,柱子想要说什么,被她瞪了一眼,终究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赫连嫣然稳稳坐着,摸了摸怀中女童的头,高高在上地说道:“这孩子我看着十分喜欢,想留在身边。” “能得姑娘看中,是这丫头的造化。姑娘若不嫌弃她笨手笨脚,就留在身边做个使唤的,我们是万般乐意的,她若惹了姑娘生气,打骂也都使得。”妇人谄媚地笑着。 “我喜欢这孩子,疼她还来不及,打她骂她做什么?”赫连嫣然明显不悦了。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嘴,真是不会说话。姑娘菩萨心肠,待下人宽和,能在姑娘身边伺候那是天大的福气。只不过……”她顿了顿,又道,“翠儿在家里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她这一走,我们一家子的活计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赫连嫣然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淡淡看她一眼,道:“想要银子可以直说。” 妇人听她说的如此直白,面皮有些发热,但也仅仅如此了。她满脸堆笑,道:“姑娘是良善之人,不如就把这丫头买了为奴,日后跟着姑娘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做爹娘的也不必为她忧心了。” 赫连嫣然慢悠悠地喂了翠儿几个荔枝,为她擦去嘴角的残渣,道:“荔枝虽然好吃,但吃得多了容易上火。今日先尝一尝,今后随时都能吃到。”说完净了手,示意掌柜的把篮子里的都分给孩子们,依旧没有翠儿哥哥的份儿。 “说吧,想要多少?”赫连嫣然对着妇人直截了当的问道。 第五十一章 温和无情的赫连嫣然(上) “这个嘛……”妇人眼见所有人都注视着她,有些犹豫,她想着私下里与赫连嫣然谈,可人家明显没这个意思,她只好豁出这张脸:“这孩子出身清白,我和他爹也一直尽心教养,她规矩本分又勤快能干,眼下才六岁,给姑娘您当牛做马个三四十年是不成问题的,怎么着也得八十……一百两吧。一百两签死契,您不吃亏。”她怕赫连嫣然嫌贵,末了又补了一句。 一百两?其余人家听了,都觉得她是狮子大开口。这年头,买儿卖女的不少见,也大多是卖给有钱人家为奴为婢,只是都是签的活契,等家里日子好了富裕了,还是要为孩子赎身消了奴籍的。这妇人一上来就说要签死契,这可就等于把自己闺女儿这辈子都卖给人家了,以后就是不明不白死在主人家里父母本家也是不能上门追究讨公道的。再者说一百两银子对他们来时实在是一笔巨款。要知道,县太爷一年的信奉也才二三十两银子而已,原先在他们村子里,四五两银子就够一家子人一年花销了。一百两?村长家也没有一百两啊。她分明是看贵人喜欢他加翠儿想趁机敲竹杠。 “一百两……”赫连嫣然把女童交给婢女,让他们哄着她玩儿。翠儿有父母有哥哥,可是她娘和哥哥轻贱她,她爹虽然对她又几分疼爱,却不是个有担当的,不敢为了女儿与悍妻争执翻脸。这样的家人,还不如没有。赫连嫣然确是很喜欢这个小女童,有心把她带回赫连一族过好日子,原以为她家里人会不舍会阻挠,若真是那样,她也不好强行让人家骨肉分离。可如今却意外的顺利,这妇人一听女儿可以换银子,竟上赶着要与她签死契。 妇人以为赫连嫣然嫌一百两太多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做出一副不舍地样子,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姑娘可怜我们,赏了我们饱饭还给了差事,我们也不是那没良心的,按理说我们不该要这些银子。好歹这丫头也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宝贝疙瘩,哪里有不疼爱的道理。可如今遭了灾,日子过得实在艰难,一大家子整天为了如何填饱肚子发愁。这孩子能得姑娘看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她哥哥年纪还小,日后还要读书,再大些还要娶媳妇,样样都得花钱。以前翠儿在家里,还能帮着做活分担一些,从此能跟着姑娘过上好日子,不必再像我们一样挨饿受穷,我这个当娘的为她高兴,可也不能不管她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闺女儿的今后有了着落,却也不能苦了儿子。”说完,还装模作样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对翠儿的态度有多恶劣,也不记得自己说过“早知道就一碗打胎药灌下肚”这样过分的话。 赫连嫣然冷眼看着她做戏,淡淡道:“我可以给你二百两,但不是签卖身契。”说着,示意掌柜的递上纸笔。 “这里有份文书,签了它,从此你们便于翠儿再无相关,甘愿与她断绝血脉香火之情,你们不再是她的父母家人,将来不可仗着生了她就来纠缠逼她奉养,不可插手她的婚姻之事,更不可以‘不孝’的罪名状告于她。” 妇人原本觉得一百两都不一定能拿到,如今听说竟能得二百两银子,乐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儿了,想也不想就要上前签了。却被变了脸色的柱子一把拦住了:“这怎么行?翠儿是我闺女,身上流着我的血。我又不是养不起她,如何能为了银子斩断血脉亲情?这东西,我们不签。”他沉着脸拒绝道。 妇人推他,却推不动,狠劲儿瞪他,他也不肯让开。他受了她半辈子气不敢反抗,如今却为了女儿终于硬气了一把。 “你还是养得起翠儿,只不过却养得她吃不饱饭,还要被她娘亲兄长欺凌使唤,六岁的孩子看上去却只有四五岁的身量,你也只是养活了她而已。”赫连嫣然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年轻的汉子顿时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赫连嫣然向递了个眼色,掌柜的立马端着纸笔上前,看了看托盘里沉甸甸的钱袋子催促道:“这里有五十两现银,还有几张银票,总共二百两。赶紧签了,这些就都是你们的了。” 妇人抢过钱袋子迫不及待地点了点数目,忙不迭地催着柱子签文书。柱子不肯,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食指蘸了朱砂,直接按了手印。 “那是你亲闺女!你咋能为了那点银子就与她断了血脉之情?”柱子被她推倒在地上,来不及阻止眼看着她按了手印,怒吼道。 “还这点银子?你好大的口气呦。从前你去当兵,不是亲眼见过就是为了朝廷死在了战场上的,最后家里也就只能得三五十两的抚恤金。一个大老爷们儿的一条命才值五十两,如今你闺女儿能换二百两银子,你就偷着乐去吧。还亲闺女,亲闺女咋了?亲闺女能顶个屁用?有银子实在么?你死了以后摔罐打幡的还得是儿子孙子。有了这些银子,以后儿子读书、娶媳妇的钱就都有了,咱家也能过上好日子了。早知道一个闺女就能值二百两,当初真应该多生几个。” 柱子被她气得直哆嗦,坐在地上好半天也起不来。 妇人插着腰骂完了丈夫,对上赫连嫣然又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姑娘真是识货。我生得这丫头特别听话,吃的也不多,不费粮食,省粮食还好养活。什么活儿都能干,学得还快,长得也不差。就是将来卖进青楼里去,那也是妥妥的头牌。” 众人听得直皱眉,这真的是亲生的闺女么?这样丧尽天良的话啊都说的出口,未必她自己不是这样打算的。他们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自家的淘小子野丫头虽然比不得富贵人家的子女金贵养得仔细,可也都是自己的心肝宝贝,疼爱还来不及,怎么竟想要卖去那种腌臜地方?简直猪狗不如! 第五十二章 温和无情的赫连嫣然(下) “口无遮拦的下作东西!”掌柜的瞪圆了眼骂道,“平素里怎么撒泼没人管你,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元娘面前岂能容你放肆?管好你那张胡言乱语的嘴,若是污了元娘的耳朵,仔细你的舌头!” 妇人从没家见过那么多的银子,已是得意忘形才顺嘴说了平日里只放在心里的想法,这会儿也意识到了不妥,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她只好讪讪地搓了搓手,不再言语。 赫连嫣然看了眼仍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柱子,淡淡开口道:“你也不必觉得不甘心,你作为父亲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疼爱对于翠儿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另一种伤害。她被你媳妇与儿子欺负打骂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呢?恐怕不止默不作声,事后还劝说翠儿忍耐吧?你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默许态度就是变向的帮凶。 你自以为是的偷偷对她好,不过是令她在一次次受到伤害之后仍旧对这个冷漠的家庭心怀希望,如此往复,令她身心皆苦。这就是你所谓的疼爱么?方才我见这孩子胳膊上有许多新旧不一的伤痕,想必身上也少不了,可见平日里过得有多不好。真不知道你那里来的脸敢说自己能养大她。 算了吧,你已经够窝囊的了,在悍妻恶子动辄对女儿非打即骂的时候连句话都不敢说,这半年懦弱的性子,如何指望你能给翠儿安稳的生活?你这辈子已然这样了,就别再毁了翠儿,你若是真心为她着想,就该让她离开你们一家子。没听见你媳妇原本的打算么?青楼?对她来说你闺女只要能换来银子,哪怕论斤称两当猪肉卖她也是乐意的。” 柱子闻言,深受打击,脸上的血色尽褪,煞白煞白的。妇人的面色也不善,却不敢得罪赫连嫣然,有气也只能憋着。可她儿子却在一旁只撒野,又哭又闹不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念叨着什么,似乎企图辱骂赫连嫣然。 这下子,白盛终于看不下去了。原本他一直不曾插手,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赫连嫣然看中了个小丫头,想收在身边,虽然被孩子的父母误会为要买来做奴婢,实际上白盛却知道这孩子是去赫连家享福的。 赫连嫣然很喜欢孩子,这点白盛是知道的,在赫连一族也不算什么秘密。她对小孩子从来都格外宽容。这个名叫翠儿的女童能得了赫连嫣然的眼缘实在是天大的造化。只是她的父母却不识好歹。若是换了其他人来办,也就是一张卖身契的事,当面人才两讫,从此再无相关。就像那妇人说的,签了死契,那么她的父母便再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可偏偏不是别人,而是赫连嫣然。她叫他们签断绝关系的文书,说到底还是为了翠儿着想,不想让她觉得父母是为了银子而把她买了,而是真心为了她能过上好日子才把她托付给赫连嫣然的。杀伐果决,沉稳干练的赫连嫣然,却为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小女童,心软了。 白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越来越见不得有人对赫连嫣然不敬,哪怕她本人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可那也不行,他就是不许,怎么说这也是他名义上未过门的正妃,是整个大越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得他敬重,岂能由着别人辱骂,这与直接骂他这个皇子何异? “吵死了。”白盛不耐地吐出三个字,正欲命洪全上前,却听得一道不辨雌雄的声音响起。 “闭上你的嘴,不然就留下你的舌头。”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不知何时架在了哭闹不止的男孩儿脖子上。明亮宽敞的屋子里瞬间充斥着森冷的寒意。 男孩儿被吓得呆住了,脸上扔挂着泪水,嘴也还张着,就是已发不出声音了。 众人心下大惊,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小姑娘不久前才悄无生气地弄瞎了王二楞的眼睛,还割了好几条舌头,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想对待孩子们那般时宽和大度,也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奇怪的是方才得了赫连嫣然赏赐的孩子们浑然不觉有异,丝毫不受影响,又吃又玩十分开心。可大人们却不同,离得近的几个连牙齿都止不住地打起了颤。 柱子见儿子有危险,终于回过神来,就要上前解救,却被对方两根手指轻轻地搭在肩上,他不知怎么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只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了身上,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几人之中属赵钧保武艺最高,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令他敏锐的感觉到这个连面容都看不清的家伙的恐怖与强大。那柄寒光闪闪的钢刀上凝着浓烈的杀意,仿佛只待座上之人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留情地挥下,杀光他们这些人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赵钧保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赫连嫣然直磕头:“请姑娘高抬贵手,小的感激不尽,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赫连嫣然无动于衷,将掌柜的刚呈上来的新鲜荔枝仔细剥了壳,放在精致的碟子里,掸去手上残屑,净了手,这才把碟子递给白盛:“这荔枝虽非极品,却胜在新鲜饱满,也算不错,公子尝尝看。” 白盛接过吃了一颗,果然饱满多汁,香甜可口,吐了核赞道:“果然不错。” 赫连嫣然道:“公子喜欢就好,少吃一些无妨,您爱吃的点心厨房已经在做着了,还请稍侯片刻。” 白盛知道赫连嫣然这是在询问他的意见,罢了,她既然决定不追究了,他顺着便是。于是,白盛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赫连嫣然唤了声“晴风”,道:“公子面前不得造次。下去吧,别吓着孩子们。” “晴风知错,晴风告退。”尾音落地,人已不见踪影。 危机解除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出已被冷汗湿了衣衫。他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着,就连方才撒泼打滚使劲儿苦恼的男孩儿也老实地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片刻之前的恐怖经历只怕会令他终身难忘。 第五十三章 也曾艰难的赫连嫣然 一时间,屋里的众人个个噤若寒蝉。 这时,李秀才扶着老母亲上前:“小生李昭,携家母多谢公雨姑娘雪中送炭活命之恩。”说完,母子二人双双拜倒,行了个大礼。 赫连嫣然命掌柜的扶了老太太起来,李秀才也跟着站起身。他今日打扮得干净利落,显出原本清秀俊朗的模样。此刻长身玉立,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倒也符合闺阁少心中英俊才子的模样。 白盛见他目光始终围着赫连嫣然打转,越发觉得看他不顺眼,开口时便带了几分上位者的傲慢:“你叫李昭?” “小生正是李昭,字儒清,皖淮府泽县人士。”李秀才对着白盛俯身一揖,道。 “盘账点货的差事可做得么?”白盛懒懒地问道。 “回公子的话,小生做得。”李秀才不卑不亢地答道。 白盛睨他一眼,开恩般的口吻说道:“既如此,就这么定下了。如今活计也都分派妥当了,你等好好干,只要克尽本分,不偷奸耍滑,尤其别动不该动的心思,本公子必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忙应是,道谢。 白盛又召了洪全上前,吩咐道:“这就把人都带下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做得好本少爷自然有赏。” 洪全领了命,带着一干人等下去了。 李秀才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白盛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赫连嫣然面前,伸手逗了逗她刚从侍女手中接过来的小女童,而后贴得她极近说了几句话,面上笑得十分惬意。 白盛余光别见他望过来,笑意更甚,温柔地将散落的一缕发丝为赫连嫣然别到耳后,又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满意地看到李秀才黯然离去的背影,心里这才生出几分愉悦。 赫连嫣然自然明白了他的小把戏,却并未多加理会。只一心为翠儿挑选合适的婢女贴身伺候,时不时地还问她几句意见。 “姐姐。”女童怯怯地对赫连嫣然称呼道。 “不是姐姐,要叫姑姑。”赫连嫣然柔声纠正道。 “姑姑,”女童乖乖地改了口,“翠儿以后就跟着姑姑了么?” “你愿意么?”赫连嫣然反问道。 女童仔细地思考着,原来的那个家中,除了父亲偶尔的关怀疼爱,更多的就是娘亲与哥哥的驱使与打骂。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挨不完的打骂,三天两头的就会添些新伤。她很少有时间出去与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记忆中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烧火做饭,缝补洗涮,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这样想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以后还会有人打我骂我让我干一大堆活儿还不给饱饭吃么?”她有点担心,眼前的女子待她虽好,可谁知道她家里人是什么样的,又会不会为难她呢? “做了我家的姑娘,有姑姑在,只会有享不完的福,没人敢对你不好。”赫连嫣然摸着她的头安慰道。 “那我要永远跟姑姑在一起。”女童突然高声道。 赫连嫣然又笑着与她说了好几句。这才将她交给婢女:“先让这两个姐姐带你去梳洗用饭,然后好好睡一觉。” 女童忙不安地抓住赫连嫣然的手:“姑姑会来看翠儿么?” “等你睡醒了,姑姑就去看你。”赫连嫣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婢女接过女童稳稳地抱在怀里,女童有些不情愿地扭了下身子,小声道:“姑姑记得来看我。” 赫连嫣然点点头:“姑姑记着呢。” 被婢女抱着走到门口时,女童一把抓住门框,回头望着赫连嫣然大声道:“姑姑,千万别忘了要来看翠儿!” 赫连嫣然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宠溺地笑了:“好,姑姑一定不会忘。” 女童这才松开死死扒住门框的双手,总算是放下心来,任婢女抱着离开了。 白盛被她的举动逗笑了,道:“倒是个挺机灵的。你怎么就看中她了?” 赫连嫣然在族中地位尊崇,谁见了都要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声“元娘”,无论长幼尽皆如此。唯独家主赫连硕以和他的子孙才有资格唤她一声“姑姑”。照此看来,这个翠儿今后在赫连一族之内的身份绝对不会低,只怕是能横着走呢。 “臣女幼时境遇不大好,也曾经十分艰难。”赫连嫣然说到这这儿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大概多少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些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吧。那时有人拉了臣女一把,臣女才得以有了今日。如今,臣女也想对这孩子施以援手,希望她能过得好些。这样也不负当年之人的恩惠,臣女的心里也能好受些。” 境遇不好?还十分艰难?这是在说谁?赫连嫣然么?白盛打死也不信。就依着赫连一族那纵女无度的劲头,劝阻上下最最尊贵的元娘若还境遇艰难,旁的女子岂不是都没法儿活了?可白盛转念一想,却似乎又明白了。 赫连嫣然的行事、谈吐、手段、气度,哪一样都远远不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所能具备的程度,便是他见过的那些纵横了官场一辈子的老狐狸们也望尘莫及。赫连元娘实在太过特殊,与族中其他女子自然不能相同。为了能担得起这尊号所肩负的责任,她为此需要付出的努力与艰辛白盛甚至无法想象。 白盛忽然有些心疼面前的小女子,握着她柔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声音也更柔和了几分:“都过去了。那些不好的就都忘了吧,不要再想了。今后在不同了。往后有我,不会再叫你独自承受了,我会护着你。” 赫连嫣然微微一愣,眼前的朗月清风的皇子殿下似乎与当年那个温柔而忧伤的男子有一瞬间的重合。那人也曾这样温柔的疼惜她:“往后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我再也不分开。” 虽然很快回过神来,但方才那片刻的重叠却令赫连嫣然一起了那人待自己的情义,虽然他并没有做到。如今的她只剩下这些少得可怜的甜蜜片段,单也正是这些支撑着她坚定又无悔地走到了今天。 赫连嫣然心中泛起一丝甘甜,面上也神色也随之显得温暖:“臣女多谢殿下庇护。” 白盛笑笑,没再说话。他隐约觉得眼前的少女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有了变化。但此刻他不愿多想。就先这样吧,至少在这一刻,气氛宁静美好。且由着他任性这一回,什么都不去顾虑,只听从内心最真实的愿望。 第五十四章 明察暗访的公子白盛(上) 当天下午,白盛邀了赫连嫣然一道外出体察民情。 赫连嫣然知道,他不仅是要看看当下固县城中百姓的真实生活情况,更想知道这位固县县令的官声如何。 赫连嫣然也是身负皇命的副钦差,自然不会拒绝,却也不能任由白盛顶着这样一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出去,否则只怕才出门就会被城中女子们堵住,哪儿都别想去了。 赫连嫣然不知从哪儿拿出张看不出面料的帕子,让白盛选了个看着顺眼且身量相当的侍卫,将帕子盖在那人面上,不多时取下,再朝白盛脸上一覆,顷刻间白盛的脸就变得与那侍卫一模一样,两人站在一处,若不看衣服,只要不动不说话,任谁也区分不出真假。 “这是什么宝贝,竟能相像到如此地步?”白盛从镜子里反复查看却没能找出一丁点儿破绽,不禁伸手摸了摸新得的“面皮”,只觉触手丝滑轻薄,宛如真实的皮肤,贴合在脸上全无不适之感。不由得赞叹不已。 “此物是由上古时期善于变幻外形以迷惑人的妖物之皮融入了特殊的丝线所制,名作‘换颜锦’。此妖物早已绝迹,如今存世的‘换颜锦’也所剩无几。这东西用法十分简便,却也有着不小缺陷。 必先找个真人印上其面容方可使用,而且每过一定的时辰就要摘下重新印过,否则原本的五官面容就会逐渐淡化直至消失,最终会变成个‘无面人’,严重的还会影响到自身的容貌,可以称之为‘反噬’。”赫连嫣然解释道。 白盛听了,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似乎是要确认自己俊美无俦的容颜是否受损。 赫连嫣然见了如此,淡淡一笑,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不会有问题。便是真的不小心忘记没了五官,臣女也有办法解除反噬。” 白盛这才放下心来,感慨道:“上古妖物啊……竟然真有这种东西。若是早出生些年,说不定就能亲眼得见是个什么样子了。” “那殿下至少得早出生个八九百年才有可能。大概从那个时候起,这种妖物就已极为罕见了。”赫连嫣然道。 “竟然那么久之前就没有了?”白盛吃了一惊,“这东西现在究竟价值几何?” “若用金银来衡量,只怕堆满这座院子也换不来一张。”赫连嫣然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不过也不绝对,毕竟剩下的应该都在臣女手中了,臣女并不打算用来交易,殿下若是喜欢,臣女自是双手奉上。旁人想要,却是金山银山也不给的。” 白盛听了,心里十分舒坦,不禁笑道:“嫣然待我果然情深义重。”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东西能用几次?” “只要不坏就能一直用下去。” “很容易损坏么?”白盛连忙放下捏脸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这无价之宝。 “应该也不算很容易吧。”赫连嫣然仔细想了想,“此妖物皮肤刀剑难入,水火不侵。存放起来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白盛听得直想翻白眼:“这哪里是不算很容易,简直应该叫做根本不会损坏吧。” “若是不能损坏,又如何能从妖物身上剥下来呢?”赫连嫣然反问道,“若是有心毁坏,还是有不少法子的。” 白盛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法子。“刀剑难入,水火不侵”的上古妖物都能被杀死剥皮,甚至已经绝种了。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这世道实在是太危险了。 赫连嫣然见他沉默,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如法炮制,给自己换了张名叫“红羽”的婢女的面容。又给了白盛一粒可以模仿声音的丸药让他服下。 二人换过衣裳,这下子半点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白盛命令两位原主待在房中闭门不出,又吩咐洪全守住房门谁也不准放进去。这才在几人有些别扭的目光中跟在赫连嫣然身后施施然走了出去。 “周兄这是要出去么?”白盛此刻顶着的正式侍卫周朗的脸。好巧不巧在客栈门口遇上了同样正要出门的刘秀才与赵钧保二人,问话的是李秀才。 白盛对他原本就没什么好脸,此刻也不想搭理他。还“周兄”,果然是个酸儒,连称呼都透着股子酸气,白盛在心里鄙夷道。 前头的赫连嫣然却停下来与二人打了招呼:“李公子、赵公子,姑娘吩咐要采买几样东西,怕我一个人拿不了,就让周大哥跟着一道去。你们也是要出去办事么?”她扮的婢女红羽虽谈不上美貌却有几分灵气,人也爽利,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很是讨喜。与赫连嫣然原本清冷淡漠的性子截然不同,没想到她竟能学得入木三分。 “我们今日的活儿都做完了。昨日不是又两位兄弟押着王二楞他们几人去了县衙么?当时因为天色已晚县太爷就先收了监记了档并未升堂。听说今日上午就升堂开审了,还请了那两位兄弟前去问话,说是下午就能结案。正打算去看看,必要时也算是个人证。”赵钧保乐呵呵地答道。 “原来是去县衙听审啊,这可是个大热闹。”“红羽”有些兴奋,眼睛亮亮地看向“周朗”:“周大哥,咱们也去瞧瞧好不好?” 小丫头的演技简直足以乱真,白盛差点以为自己错带了真正的红羽出来。他故意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迟疑道:“可是姑娘的吩咐……” “姑娘也没说非得在什么时辰赶回来呀。况且方圆二十里的近路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咱们先跟着两位公子一起去县衙凑个热闹再去办差,我保证绝不会误了姑娘的吩咐。”“红羽”飞快地收获到,末了还生怕他不答应似的,眨巴着大眼睛撒起了娇,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有。咱们就去看看嘛,好不好么,周大哥?” 越国民风开放,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白盛却觉得自被她抓住的衣袖处开始,整条手臂竟然慢慢地热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努力板起面孔,道:“就看一小会儿,可不能耽误了正事。” 第五十五章 明察暗访的公子白盛(下) 见他答应,“红羽”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笑嘻嘻地说道:“周大哥最好了。” 说完,蹦蹦跳跳地出了客栈,跟在赵钧保身边好奇地打听起来,惹得赵钧保一阵阵大笑。 “红羽姑娘性子活泼,委实惹人喜爱。”李秀才面上也染了笑意,“难怪周兄对她如此着紧。” 性子活泼?你知道你说的是谁吗?那张面皮之下的可是全天下与“活泼”二字最不沾边儿的人了。若她真如你所说一般,我也不必这般拿不定主意了。白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再说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着紧她了?果然这个酸秀才只要是个小姑娘就会特别在意。斯文败类。白盛心中对他不喜,总能跳出这样那样的毛病。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 奈何他现在扮作周朗,不好一直晾着人家不理。只得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木着一张脸道:“秀才兄慎言。叫人听了还以为我对红羽有什么别的想法就不好了。” “周兄,在下姓李名昭,不叫秀才。”李秀才纠正道,“难道是我看错了,周兄竟对红羽姑娘无意吗?可是不应该呀,在下明明看到周兄的目光始终不离红羽姑娘呢。 而且周兄虽然板着脸,但红羽姑娘恳求之时,周兄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欢喜之意,明明就很享受啊。” 竟他一说,白盛不得不重视起这个问题。难道他真的对赫连嫣然动了情而不自知?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若当真如此,现在回头应该还来得及吧。 一边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只能止步于眼前无缘九五至尊的宝座,一边是人人仰望的权力巅峰,二者选其一,他疯了才会犹豫不决! 白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关于赈灾的正事。 李秀才与他走在一道,时不时找他搭话,往往说上七八句才能得他一句简短回应,竟也浑然不觉自己不受人待见。 四人就这样结伴而行一路来到了县衙门前。 衙门口早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比肩接踵,水泄不通。 后面还有不少人陆续又围了上来,白盛四人慢慢被挤到了中间。 “红羽”身材娇小,被周围的人挤得几番踉跄。李秀才与赵钧保有心相帮,奈何也是自顾不暇,被涌动的人群挤着离白盛二人越来越远,直至失散。 眼见小姑娘快被挤倒了,“周朗”一把捞住了她,本想护在身后,不料有个大娘撞了上来,直接把“红羽”撞进了他怀里。 四周的喧嚣嘈杂仿佛都消失了。 白盛只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只看见怀中小姑娘柔和的侧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害羞的淡淡红晕。 因为决定扮作他人,赫连嫣然身上没了平日的香味,可白盛仍觉得鼻端新建都已被那熟悉的香气盈满,熏得他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 人群不停地挤来挤去,白盛索性收紧了怀抱,把人牢牢地护在怀中。 赫连嫣然只在幼时被阿伤抱过,后来她年岁渐长,二人恪守礼法,再未那般亲近。 再后来,她成了族中元娘,身份贵不可言,谁人见了,远远地便要行礼问安,哪敢有半点冒犯? 此刻被白盛紧紧搂在怀里,她古井无波的眼中也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的神色。 “周……大哥,”少女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道,“放开吧。我不要紧。” “人太多了,会挤伤的。”白盛搂着她,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人群中仍时不时有人被挤得东倒西歪。白盛高大的身躯将这一切完全阻隔在外,令怀中的女子丝毫不会受到侵扰。 已经多久不曾有人这般护着她了?虽然她早已强大到足以荫蔽赫连氏全族,但此刻,却有人牢牢将她护在怀里。这怀抱柔软温暖,却又似铜墙铁壁一般挡住了外界一切有可能的伤害。 记忆中温柔的青衫少年,怀抱宽松但略显稚嫩,正如他的诺言,美好却脆弱,终是无法兑现。 面前的青年虽顶着别人的面孔,却掩不住她熟悉的气息,孔武有力的臂弯透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却异常坚定可靠。仿佛****也不能动摇,岁月流转也无法侵蚀。满满的都是她熟悉的,同时又属于成熟男子所特有,带着侵略性的陌生气息。 她原本有的是法子叫周围的人近不得身,这点拥挤真不算什么。可不知怎的,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眼前这个无论有着怎样温和笑意也掩盖不了骨子里强势的天潢贵胄,此刻却令她忍不住想起那个眉间永远拢着一抹淡淡哀伤的温柔男子。 白盛的怀抱舒适安逸,引她莫名贪恋。赫连嫣然任他抱着,思绪渐渐飘远。 一时间,各怀心思的两人静静地享受着此刻的拥抱,谁也没有说话。 人群逐渐散去。 赫连嫣然率先退出白盛的怀抱,垂着眸子,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谢:“多些……方才相护。” 怀抱突然空了,白盛有一瞬间的怔忪,但也仅有一瞬。 他很快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举手之劳而已。”说完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你没事就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没过一会儿,衣衫微乱的赵钧保拉着衣襟被扯了个口子的李秀才找了过来。 “想不到来看热闹的人这么多,那股呛鼻子的汗臭味儿简直熏死人了!”赵钧保忍不住抱怨道,“我和秀才莫名其妙就被挤到了最前面。只是推挤间秀才的衣裳却被扯坏了。”回想起来,赵钧保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打紧。原本就是一件穿了几年的旧衣。回去找我娘看看,应该还能补上。”李秀才仔细瞧了衣襟上的大口子说道。 “赵大哥与李公子既然的了好位置,一定都瞧清楚了。快说说,案子是怎么审怎么判的?”“红羽”有些兴奋地追问。 方才她与“周朗”被人群挤得寸步难行,心思又都在别处,根本无暇关注案子的情况。 第五十六章 见识不凡的秀才李昭(上) “咱们来得晚了,案子审得差不多了,只赶上个尾巴,倒是听见了县太爷宣判。”赵钧保被“红羽”的小模样逗笑了,又想起自己嫁人三年多的女儿这般大时的模样,父爱有些泛滥。 “可是判了重刑吗?”“周朗”问道。 “王二楞被定为首恶,判了斩监候。余下几人有的流放,有的坐监,最轻的也得十几年后才能放出来了。判得还算公道。”李秀才中肯地说道。 “依我看,王二楞那个混蛋最轻也得判个斩立决,没成想却只是个斩监候,便宜了他个王八羔子,又能多活些日子。”赵钧保不无遗憾地说道。 “哪里有这么容易?”李秀才笑了笑,解释道,“斩首是大事,县令无权随意执行。案子须得上报刑部复合,经查实并无错漏冤屈方能呈报陛下,御笔朱批之后才可执行。” “竟然这么麻烦?戏文里可都是审案的官儿大笔一挥就将犯人押送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咔嚓’一生,叫那贼子人头落地,实在是大快人心。”赵钧保说着险些唱出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马虎不得。严谨些便少些冤魂。极刑并不单单是为了对犯法之人处以重罚,更是为了警醒世人:作奸犯科的代价巨大,切莫生出此心。遵纪守法才是正途,才能得享安稳太平。”李秀才抒发着自己的见解。 白盛听了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这酸儒与别个书呆子倒是不同。越国从来不缺会读书的人,可既会读书又有独到的眼界与见地的可造之材却并不多。这李昭若能秉承此心,将来说不定会有一番作为。 “这倒是,谁活一世都不容易。要是稀里糊涂地被人冤枉到了脑袋,那可就太倒霉了。”赵钧保深表赞同道。 “戏里的人犯不都爱喊冤吗?他们几个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认罪了,没哭天喊地大叫冤屈?”“红羽”眨着大眼问道。 “罪证确凿,他们并没有喊冤的余地。不过据说他们几人互相推诿,都说自己是受了他人蛊惑蒙蔽,总之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主谋,都在想尽办法减轻罪责,倒是令公堂热闹了好一会儿。”李秀才道。 “照我说还是直接拉出去砍了最痛快。那几个坏种,一刀一个,绝对不冤枉。”赵钧保伸手比划着,说道。 “还一刀一个,你当是钦差大臣办案呢?”李秀才失笑道,“即便是‘如皇上亲临’有先斩后奏之权的钦差大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轻易砍了别人脑袋。那样与草菅人命的昏官何异?” “哦,秀才你说钦差的坏话!我记下了,日后定要找机会告你一状。”赵钧保拖长了声音玩笑道。 李秀才无奈地笑了笑,随后正色道:“此次的钦差乃是当今十二皇子,足见朝廷对于水患的重视。看来皖淮的百姓就快盼来好日子了。” “皇子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跟那些狗官一个鼻孔出气?”赵钧保不屑又愤慨地说道。 “十二皇子与他们不一样。”李秀才的声音平静却又坚定异常。 “有啥不一样?是用不着吃喝还是不会花银子?照样会收孝敬,和他们穿一条裤子。‘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赵钧保不服气地说道。 白盛眸光一闪,他自不会与赵钧保一般计较,只是他也想知道李秀才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十二殿下已与赫连家的姑娘定了姻缘,此事已是天下皆知。这次水患,赫连氏捐了许多财物。 皇子殿下若只是贪图享乐,只需要哄好未来皇子妃便可。守着赫连氏这座金山,要多少钱财没有? 若是只想要个虚名,大可以只把钱财物品一捐,继续在皇子府里享清闲就好。既得了美名,又不必吃苦受累。何必放着京里的舒坦日子不过,非要山高水远地来这处危险之地? 赈灾一事办得好了,固然少不了会受皇上嘉奖百官称颂万名景仰,可一旦办砸了,不仅会惹皇上不喜,还会被百官参奏,受万民唾骂,实在得不偿失。 这样浅显的事我都能看出来,何况十二皇子?”李秀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照你这么说,这位皇子殿下不好好地抱紧赫连氏这条金大腿非要出来费力不讨好。他图什么呀?这不是傻了吗?”赵钧保十分的不理解。 “傻了”的十二殿下看了身边的“金大腿”一眼,默默地在心里记了赵钧保一笔。 “十二殿下聪慧多智,胆识过人,实非常人可比。又怎么会傻?”李秀才由衷夸赞道。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金大腿”故作不明所以地问道。 “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百姓。 十二殿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仍是领了钦差之职,这就说明他有把握与信心能将此事办好。他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的。”怕几人听不明白,李秀才更透彻更透彻地解释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赫连一族的支持。 有了这一点,赈灾的事情就不会砸。 赫连氏的买卖遍天下,可以提供足够的财物作为支持。这样一来,无论是灾民的温饱、灾后时疫的预防以及百姓住所的重建、堤坝的修筑等等都有了极大的保障。 其实,只要不发生灾民大片饿死、时疫大肆传播,或是爆发大规模的民变,这差事基本也就算完成了。 不过,我觉得十二殿下必然不会仅满足于此。 第二点,十二殿下身份贵重,皖淮府一应官员但凡头脑清醒的就不敢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和他对着干。 即使私底下耍些手段把戏也会有诸多顾虑,一旦把握不好把皇子殿下伤着了,皇上必会追究到底。到时候恐怕就不止破财丢官那么简单了。 这样看来,便是他们有心打赈灾物资的主意也得加倍小心行事,还要掂量好自己的斤两。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贿赂十二殿下,但背靠着赫连氏这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金山,这点儿东西十二殿下只怕还看不上眼呢。” 第五十七章 见识不凡的秀才李昭(下) 李秀才顿了顿,见几人并没有疑惑的神情,这才继续说道:“第三点,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点。十二殿下手中必有既可信又堪用的人手。 若是有人使绊子不配合,殿下可直接将其撤职查办,同时又有足以顶替的相应之人能够立马接任。这样一来也就不会为此掣肘了。 不过这些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浅见。几位权且一听了之。 十二殿下的考量应当更加细致周密,远远不是我一介升斗小民能够揣测的。” 越国广开言路,百姓们也可以尽情谈论国家大事,不会因言获罪。李秀才自然感畅所欲言。 如果说先前李秀才所说的话令白盛对他有所改观,那么方才的这一番言论委实叫白盛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以他能得到的有限信息,竟然可以做出如此条理分明、严谨合理的推断,这样灵巧的心思,机会到了岂止是会有一番作为,简直是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了。 这样的人才,若是因水患而埋没在这种小地方,那就太可惜了。 白盛对他上了心,不免暗中多加留意。 “出来可有一会儿了。我和周大哥还得去买姑娘吩咐的东西呢。”“红羽”这才想起了还有任务在身,对赵、李二人道,“赵大哥,李公子,你们也该早些回去了。李公子不是还有衣裳要补吗?” “你快些和周兄弟去办正事吧。千万别耽误了姑娘的吩咐。”赵钧保对“红羽”道,语气熟稔得就像跟自家人说话,随后他又对“周朗”抱了抱拳,颇有几分江湖人士的豪气,“周兄弟,咱们暂且别过。” 红羽“噗嗤”一声笑了:“赵大哥,咱们很快就能在客栈见面的。”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面无表情的“周朗”一把拎走了。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赵钧保不知想起了什么,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 瞧瞧人家两个,感情多好。看得他也恨不得倒退个十来年,找个姑娘好好重温一回谈情说爱的美妙感觉。 始作俑者的白盛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给周朗带来了怎样的困扰,他思慕红羽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人自以为好心地想把他跟红羽凑成一对。为此他很是苦恼了一阵。 虽然后来二人的确喜结连理,婚后的生活也如蜜里调油似一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按不提。 李秀才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明明出来的时候我是李公子,你是赵公子。这才不到半天的功夫,你已经成了赵大哥,我却还是李公子。 我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这位红羽姑娘,还是说在她眼里,你比我更讨人喜欢?” “秀才,你不是对人家小姑娘又动了什么心思吧?”赵钧保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李秀才好几遍,“我可跟你说啊,谁看不出来周朗兄弟明摆着是对红羽有意思。你可不能做那横刀夺爱抢人姻缘的不仗义之事啊。” “什么叫‘又’?怎么听着就好像我是那种见一个打一个主意的花花公子呢?”李秀才觉得自己的人品受到了质疑,有些不满地说道,“赵大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对红羽姑娘可绝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我是那种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人吗?我的情义,矢志不渝。” 说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那道狷狂清丽的倩影,脸上微微热了起来。 赵钧保一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起了不该想的人。比起那一位,还是喜欢红羽姑娘更实际一些。 起码至多是被小姑娘拒绝,伤心颓废上一阵子罢了。再不济也就是被周朗兄弟教训一顿,受些皮肉之苦,卧床躺上几天,养养也就好了。 可惦记上了那位,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光是公子那关就过不了。 赵钧保觉得自己明明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整日里却为李秀才操着一颗慈母之心。他容易吗? …… 行了一段路,料想早已出了李秀才与赵钧保的视线范围,白盛这才放开“红羽”,不太自在地说道:“权宜之计。还请多多担待。” “红羽”点点头,道:“您不必解释,我自省得。时间不多,正事要紧。” 他二人正顶着别人的容貌,又是在外面,人多眼杂,为避免暴露身份,称呼上便有些含糊。 于是,二人一路看似不停采买,实则借机打探。在“红羽”巧妙的旁敲侧击下,着实得到了许多信息。而却半点也不显刻意,丝毫不会惹人怀疑。 回客栈的路上,二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距离较来时进了许多,触手可及。却似乎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些微的暧昧。 “固县县令黄经牧看来颇有民望。百姓提到他时无不交口称赞。”白盛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的确。苏伯楚也说此人官声甚佳,公正廉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赫连嫣然道,苏伯楚就是固县“朋来客栈”掌柜的。 “若是将此人用对了地方,也不失为一颗好棋。 您的目的是为了百姓,他亦如此。既然有着共同的目标,加之您还能提供给他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权力为百姓谋福祉,他应当不会拒绝。”赫连嫣然分析道。 “言之有理。”白盛笑了笑,转而又想起一事,问道,“你觉得李秀才的学问与见识如何?” “您是想用他?”赫连嫣然察觉了他的意图。 “我确有此意。”白盛坦言,“今日他的言谈着实出人意料。不过却足见他不为身处的环境所限制,多智善思,心思通透,见识不凡。若是着力培养一番,必成气候。” “能得您如此看好,他的前途看来是挡都挡不住了。” “你觉得他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是想着眼下若他要脱颖而出还欠个有恰当的时机。毕竟他虽非白身,却也只是又个秀才的功名。想进官场恐怕不太够分量。”赫连嫣然直言道。 “关于这点我已想过。倒也不是没法子解决。”白盛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早年间不是有‘举孝廉’一途吗?此次赈灾,咱们就一路带着他,做些对百姓有益处的实事。 然后再找人带头写个民意书之类,以我的名义直接搁在加急奏报里直呈回京。这件事也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第五十八章 烦闷苦恼的皇子白盛(上) 见白盛如此笃定,赫连嫣然也就轻轻一笑,道:“您这是早就已经谋划好了。” “方才与他二人分开之时我就在想了。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法子最好。”白盛解释道,“人才难得。既然叫我遇上了,就不想错过。” “您有慧眼,又肯为底下人着想,能跟着您是他们的福气。”赫连嫣然顺势夸道。 “不止呢。我还既体贴有疼人,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盼着能到我身边呢。”白盛玩笑道。 原本是想说明贤才都无比渴望为他这样的明主效力,可一说完却觉得有些不妥,似乎含着一丝暧昧,容易令人误解为另一种意思。 气氛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好在赫连嫣然很快便化解了这缕若有似无的尴尬:“您说的极是。世上有那么多的千里马,而伯乐却并不多见。识人善用的主上不是谁都有机会遇到的。自然个个心向往之。” 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更是借机捧了白盛。 没人不爱听好话,白盛自然也不例外。尤其这番夸赞的话语还是从见识不凡眼高于顶的赫连嫣然口中说出来的,可不是一般的有分量。 白盛有些得意,但得意过后却又生出些小小的惆怅:“从前我哪里敢想会有今天?还是多亏了你,否则这一切都将与我无关。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只是帮你找个人,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这样吧,在不违背国法公义的前提下,我可以允诺你一件事。只要我能够做到,无论大小,必在所不辞。” “您允诺帮我找出那人就已是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当不得您金口再承他诺。”赫连嫣然未完推辞道。 “先别急着拒绝,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就先这么记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我今日既已许诺于你就不会收回。你若想到什么可以随时来找我兑现。”白盛大手一挥,不容推拒地说道。 “如此就在此先谢过您了。”赫连嫣然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应承了下来,规矩地道了谢,“一切都等助您成了事以后再考虑不迟。” 接着,二人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客栈。 二人分别卸去伪装,换回原本的模样,这才放了真正的周朗与红羽各自归位。之后又一同用了晚膳,期间讨论敲定了接下来的行程事宜,之后便各自回房歇息。 当晚,白盛做了个梦。 梦里,他与赫连嫣然并肩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二人并不曾伪装,都是原本的模样。他俩一路闲话家常,气氛融洽得不得了。 没料到赫连嫣然被小石子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白盛及时扶住了她。揽了她的腰身,捉了她的手,之后,就再没放开…… 第二天,白盛一大早就醒了,只是似乎还未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他对着透出微微天光的窗户,回忆着梦里与赫连嫣然发生的不可言说之事,只觉心神激荡,忽然鼻子一热,抬手擦去,竟是流了血。 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羞于启齿的反应,白盛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自己似乎真的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 简单地用过早膳,一行人离开了固县。 前些时日好不容易抢出来的时间可不是为了耗在这一个地方的。 赫连嫣然察觉到白盛有些不同。他借口“马车窄小多有不便”,不再与她同乘,而是到外面骑马去了。 可这马车是昨日才与许多东西一道添置的。 先前那辆确实有些“窄小”的,已经让给了上了年岁的老妪以及那几个带着年幼孩子的妇人。而赫连嫣然此刻带着翠儿乘坐的这辆,十分的宽敞舒适。 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车内便是四个人并排而坐也绰绰有余,怎么看都算不得“窄小”。 不过赫连嫣然对此也没多在意,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哄着翠儿玩儿了,倒也难得的轻松惬意。 快马加鞭行了大半日,就到了凤州地界的第二座县城——临阳。 一行人进了城,同样落脚在“朋来客栈”。分好了住处便各自休息去了。 赫连嫣然原本有事想请白盛示下,可还没来得及说,就见他看了自己一眼,神色古怪地匆匆撂下句“我乏了”便进了房间。 赫连嫣然有些纳闷,与前些时候相比,这两日吃的住的都好号上许多,也不必再一个劲儿地赶路,怎么反倒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了? 不过她想问得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转天上午,赫连嫣然去找白盛,却被门口的侍卫告知“公子一早就带着人上街去了。” 赫连嫣然挺了,没说什么,转身独自去找掌柜的询问消息。 晚饭过后,她又来了。这次,侍卫又把她拦了,理由是“公子已经安歇了。” 赫连嫣然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房间。她已经可以断定白盛是在故意躲着她了。 又过了一天,他们启程前往下一处。白盛远远看见她就连忙捂着鼻子走开了。更加证实了赫连嫣然的想法。 她仔细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点点滴滴,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白盛如此不悦,竟然相隔老远见了她还要嫌弃地掩住口鼻。 白盛若是知道赫连嫣然以为自己被他嫌弃,一定会大呼冤枉。他哪里是对她不喜,而是正相反,他……恩,没脸见她。 三天!他已经接连三天夜里梦见与她……那画面太过香艳刺激,以至于他一想起来就要流鼻血。 白盛这个年纪,自然不会对这种事一无所知。 越国的皇子们到了一定的年岁,基本是在开府之后,皇帝便会指派一两个精心调教过的清白宫女教导他们男女之事。 之所以定在开府之后,是由于皇子们仍居于后宫之时,成日里面对的都是皇帝的嫔妃,唯恐生出龌龊之事,秽乱了宫廷。 但凡是总有例外,每朝的储君就不在此列。 他们既是皇子也是未来的皇帝。他们出生在母亲所在的宫殿,被立为太子后到了岁数就会迁居东宫,将来承继大统更是会成为整座皇宫的主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离开此地。 可谁也没想到,本朝未立太子,而白盛却成了另一个例外。 第五十九章 烦闷苦恼的皇子白盛(下) 白盛虽然出宫开了府,可还没等皇帝赐下伺候得宫女便罹患“急症”出京求医去了。 不久前才回来,而且还带了个想娶作正妃的姑娘。皇帝便没再提过此事。 对于这档子事,白盛也不是全无了解。 有时也会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微服乔装进花楼吃酒听曲儿,少不得有人借着酒劲儿在当着众人的面儿荒唐。白盛不会。 一来他的身份不同寻常,他的心气儿高,不肯为了这些叫身上沾了污点,以后成为党派争夺中别人攻讦他的理由。他对此事上,好奇多过欲念。 再者,他的母妃看管得严。别的可以忍他折腾,可是这男女之事,丽妃却严禁他沾染,怕他会早早败了身子。 皇帝的后宫十分庞大,皇子公主生了一大堆。因此,对于此事并不怎么约束子女。 四皇子府上美人尤其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六皇子后院更是良莠不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连青楼出身的挂你昂也是有的,令人眼花缭乱。 大皇子常年领兵在外,除了将门出身的正妃,府中只有一位侧妃及五名侍妾,委实不算多。 三皇子算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只有一正一侧两位皇子妃。侧妃是他老师的独生女儿,二人可谓青梅竹马,情谊笃深。只是因为她身份不够显赫,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但她深得三皇子爱重,在皇子府中,当家作主的是正妃娘娘,可所有人最不敢得最的却也是这位侧妃。正妃出身高门,持家有道,分寸也拿捏得极好,三皇子对她虽无爱意但也十分敬重。 此二女都不是不择手段满腹心机之人,一个是不屑去争,一个是不必去争。倒也相处得融洽和睦。 五皇子正妃早逝,如今只有两位侧妃和几名侍妾,人少了些,好处是太平无事。 七皇子府中更是清净,只有几个美人,连个侧妃还不曾有。 还有个在府中颐养的病弱十皇子,身子骨差得连府门都很少出,更别提什么娶妻纳妾了。 除此之外,就属白盛的后院最清净,之前是一个人也没有,如今也只住了未来正妃赫连嫣然一人,二人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的。为此,白盛还曾被六皇子取笑,说他将来一定是个惧内的主儿,怕一介商贾之女跟怕老虎似的。 白盛自小就戒心重,不肯轻易信任亲近什么人。比起他的兄弟们,他更加克制。 他生得龙章凤姿,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越国民风开放,男欢女爱被视为很寻常的一件事,只要不越过男女大防,也就没什么打紧。白盛甚至遇到过不知一个想要自荐枕席的姑娘,都被他婉拒了。 旁人看到的是他的君子受礼,品行高洁,不肯占了姑娘家的清白。也不乏有六皇子那样看他不顺眼的,暗地里讽刺他故作清高,只怕是有什么隐疾才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 没人知道白盛骨子里的冷漠。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大概随了父皇,多疑难信,对谁都存着三分戒备。对于收进后院作为枕边人一事,更是加了一百个小心。他可不想再自己身边留下个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隐患。 因此,白盛与人相处,总是在心中先划下条泾渭分明的界限,绝不可逾越。但这种情况却在遇到赫连嫣然以后不知不觉改变了。 白盛打从心底里是信任她的。虽然有时仍会忍不住小做试探,但他从未怀疑过她会伤害自己。 白盛觉得自己这两日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做了春梦而已,他到了这个年纪,若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和尚始终不动凡心那才叫不正常。 他尚且没有倾心的女子,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也唯有赫连嫣然一人,因此才会梦到自己与她…… 这么一想,白盛也就释然了。终于放下心睡了个好觉。 这一夜,他没再作那荒唐的梦。 翌日早上,赫连嫣然正在为翠儿吃面条。虽然有婢女在旁,但她就是喜欢亲自照顾着孩子。看她“哧溜哧溜”吃得欢实卖力,鼻尖上冒出了小小的汗珠,赫连嫣然只觉得可爱又有趣。 白盛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女童眨着乌黑机灵的大眼睛,逗得一旁的少女浅笑连连。一时间,时光静好,岁月温柔。 白盛也不禁心情大好,撩起衣摆就坐在了二人中间,还伸手揉了揉女童柔软的头发。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翠儿已经不复当初的怯懦胆小,与白盛也熟悉了不少。 小孩子心性单纯,却天生有着敏锐的感觉,别人待自己是否真心分得十分清楚,对他人的喜恶也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白盛本就好看的过分,平日里又多是和气以待,此刻更是挂着温和地笑容。小孩子也会对漂亮的人与事物格外偏爱。翠儿甜甜一笑,便展开双手要他报。白盛竟也没拒绝,伸手抱起她放在了膝上。 赫连嫣然见状,命人加了碗筷又添了几样白盛爱吃的吃食。一时间,气氛和谐融洽,令白盛恍惚觉得他们是幸福和睦的一家三口。妻子端庄贤淑,孩子活泼可爱。 白盛笑了笑,将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早饭过后,白盛与赫连嫣然谈起了正事,温和如常,仿佛前几日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根本不是他。 赫连嫣然很是知趣地与他商量着接下来的布置,尽可能地提供自己得到的有用信息。二人默契地对先前的不快谁也没有提及,权当从未发生一般。 …… 凤州因为距离河道较远,未被洪水侵袭。加之凤州刺史以及手下三名县令应对得当,因此凤州百姓的生活基本如常。情形比白盛预料的要好得多。 可越往南走,灾情就越严重。白盛的面色也跟着越发沉重。 他们每到一处就会派人联络武志清与穆询两路赈灾队伍,指示其妥善安置沿途的流民,以及汇合的时机。 整个皖淮府灾情最严重的非泽县莫属。这里曾是庆州乃至皖淮最富饶的所在。可是在大水无情的摧残下,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再不复昔日的繁华富饶。 第六十章 别有隐情的泽县山村(上) 城门上的朱漆在洪水的浸泡下脱落得斑驳难看。 当中的一扇城门已经完全脱落,就那么倒在地上。被来往的行人和车马轧得残破不堪。另一扇勉强挂在城墙上,风一吹就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似在痛苦地呻吟,令人忍不住担心不知何时就会掉落下来。 城中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洪水退去后残留下来的淤泥,踩上去就会沾满鞋底。只有几名衙役模样的人没精打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扫着。 四周林立的商铺早已人去楼空,屋顶精致的瓦当以及门上精美的雕花依稀可见往日的繁华与热闹。 地势较高处居住的乡绅富贾几乎未被波及,而原本就破旧的贫民聚居地除了性命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最惨的莫过于小商小户平头百姓,原本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好不容易有了点小钱,满怀希望地盼着日子蒸蒸日上越来越好,却叫一场大水把什么都冲没了。 有的民房倒塌压住了人,实体早已被衙门的人挖出来拉走了,只留下地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清理,已经暗沉发黑,难看又刺目。 城中少有的基础开门营业的店家,除了医馆就是药铺了。仔细一看,半数都是赫连一族的产业。 医者仁心,在这种时刻尤显珍贵。对于水患中受伤的百姓,都免去了大部分药费,只象征性地收取很少的钱财你,已是全然不计成本,之位遏止不断涌入的人群,将本就不宽敞的地方留给最需要的伤者与病患。 有些快要活不下去的贫民老鼠一般四处翻找,在许多仓皇逃难来不及带走全部财物的人家的住所以及大门敞开的无人商铺中搜寻着活下去的希望。 米铺自然也有开着的,这个时候生意更是兴旺,门口还有官兵把守。一看粮价,简直贵得离谱。 还不等想买粮却被价格吓一跳的人抱怨两句,柜上眼睛仿佛长得脑袋顶上的小伙计便老大不乐意地走过来撵人:“去去去,没钱就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嫌贵?别买啊。有的是人抢着买呢,再贵也不愁卖不出去。哪儿来的穷鬼,没被大水淹死早晚也得穷死饿死!真晦气。” 始终不拿正眼看人,比京里的大官儿还要傲慢几分。门口的官兵身着铠甲执着兵器,凶神恶煞地帮着呵斥驱赶,走狗一般。 城内外也有几处粥棚,衙门的善人家的都有。有几家富人家施的粥真能做到立筷子不倒,其余的大户人家的虽然稍差些,却也浓稠得足以填饱肚子。 反观几处粮商还有官府的粥棚煮出的粥,米是米水是水,一眼就能分得清清楚楚。还每人只能另一次,每次一碗,限量供应,稀得想灌个水饱都不易。 官商明着勾结,米粮价格涨得没了边儿,百姓的钱都花在了买粮上也还不够。 城中赫连一族的米粮铺子倒是没借机发国难财。赫连嫣然早就传了信来,严禁族中的买卖家与官府沆瀣一气,哄抬物价,尤其是粮价。 元娘的命令,自然没人敢不遵从。米铺掌柜的早早就把铺子关了。 官府差了人来问,掌柜的只推说族中来信让给钦差大臣捐粮,各处米粮铺子中的粮食都不能出售,以备不时之需。 赫连一族给朝廷捐钱捐物的事已是人尽皆知,族里的姑娘又攀上了负责此次赈灾的皇子,还得了个正二品县主的封诰。县令自知开罪不起,倒也不敢为难。 只是对方毕竟是此地的父母官,米铺掌柜的也不便再开门营业,正价卖粮,明着与他们做对。 泽县县令,京中还有官员特意在皇帝面前为其奏请嘉奖,赞齐抛家舍业一心只为百姓。可在李秀才等人的描述中白盛听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 还嘉奖?就是直接拉出去砍了脑袋都觉得是便宜了他! 米铺及医馆、药铺掌柜的提供的信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据他们所知,县城的情形还算是好的。最严重的的是下头的几个村子。其中好像还有县衙的人把守着,轻易不得进出。 白盛听了,觉得事情不简单,原本是要在县城中等着真在队伍前来会合的,临时又决定亲自前往村子里查看。 已是低调行事又作了乔装改扮的白盛一行还是落入了暗中一直留心形势的某些人的视线。 听了手下的禀报,得知城中来了一伙打扮穿着不起眼却气度不凡的行商,还在各处闲逛流连,师爷捏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寻思了半天问一旁的县令道:“老爷对此事怎么看?” “听着倒也没什么特别可疑之处。”县令有些吃不准,“商人嘛,走到哪儿都喜欢到处转转看看,单凭这点也算不上什么。” “可是为什么早不来玩不来,却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来了呢?”师爷却没那么乐观,很不放心,“眼下的皖淮府可不太平。” “富贵险中求嘛。咱们不也是一样?”县令觉得他有些草木皆兵过于小心了,“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什么时候都是这个道理。” “老爷,咱们干的可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大事。不止如此,出了事恐怕还会牵连九族。如何能不谨慎小心?”师爷阴恻恻地提醒道。 “这……听说钦差一行已经进了皖淮府了。此时可不宜轻举妄动啊。若是闹出了什么大动静,只怕反倒弄巧成拙了。”县令也有自己的顾虑,“暂时还不知道这位钦差是个什么脾气秉性。 听到的尽是这一路上他做的荒唐事了,干什么都是随性而为,仅凭他高兴不高兴,实在叫人摸不着路数。 况且京里头那位还唯有什么明确的指示,只在最初那几日传过信叫咱们尽可能低调行事,把手里的活计都停了。 我寻思着不妨叫人先跟着,打探仔细了再行处置不迟。左右都是在泽县这一幕三分地儿上,他们便是再有本事也斗不过咱们。 哪怕查出来真是派来的探子,咱们已经部署妥当了,又有都督守着,京里还有那位坐镇。只要不是皇亲国戚亲自出马,都能叫他有去无回!” 师爷琢磨了片刻,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吩咐盯梢的人不可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无比马上回来禀报。 只是他的心里始终不踏实,总觉得似乎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六十一章 别有隐情的泽县山村(中) 离开凤州之前,白盛考虑到之后会主见深入受灾之地多有不便,就把一干妇孺留在了丰县的“朋来客栈”。 毕竟么诶有什么地方比赫连氏长房的产业更加稳妥了。 其他人还好说,只是翠儿怎么也不肯与赫连嫣然分开,哭得撕心裂肺的。 别说赫连嫣然听得不忍,就连白盛也看不下去了,与赫连嫣然商量商量道:“带上吧。称呼也不必改,只对外所是你兄长家的孩子,因为水患和家里人失散了,正巧咱们经过遇上,就带在了身边。” 为了看到沿途的真实情况,白盛一行自然还是要微服乔装的。他与赫连嫣然扮作行商的主家夫妇,侍卫头领洪全装作管家,李秀才为账房先生,周朗等侍卫与赵钧保等人则是护卫和伙计。 被跟踪了一段路后,除了李秀才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很快发现了。白盛吩咐众人只做不知,想看看对方究竟有何目的。是打了他们财物的主意,还是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 若是前者,来明的洪全等人就足以应付;来暗的,赫连嫣然身边的晴风几个更是行家里手,因此,白盛并不担心。可若是后者,那就说明这泽县还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正好可以来个引蛇出洞。 一行人四处闲看,对方始终远远跟着,未有动作。也不知道究竟是等待时机动手还是只防范着什么。 慢悠悠地就来到了李秀才等人的村子——庆有村。 道路泥泞不堪,有些路段还有没过小腿的积水。入眼尽是被洪水淹没的农田、冲毁的房屋。 眼看曾经熟悉的生活之地变得如此破败面目全非,李秀才等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双目微红。 村子里很不对劲。暗中不知有一处藏着人窥视,与跟踪他们的人想必更加有纪律性,身手也更好。 白盛并不认为这些人是专门为了自己才特意守在此地的。他的身份尚未暴露,值不当为他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个村子里一定有是很么不能让人知晓的大秘密! 白盛假意劳累,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休息,把李秀才和赵钧保叫到了跟前。 “你们村子里在水患之前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白盛低声问道。 赵钧保想了想,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秀才却双眉微蹙,若有所思,半晌,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大半年前,村子里陆续来了几波外乡人,只说是贩药材的商人,想进山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药材。 他们在东面的山上呆了不短日子,后来更是找村长花了不少钱把整座山给包了,不再让村民们进出,还找了人日夜守着。 有些隔三差五爱去山上套几只兔子或是采些野菜蘑菇的村民颇有微词,可是人家毕竟花了钱,想来是怕之前的药材被村里人挖走或是破坏了,所以不准人上去,倒也说得过去。村长安抚了一番,大家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村里有个破皮叫牛三儿的,惯会偷鸡摸狗。有次他喝醉了酒,与人闲聊说自己前几天顺着无人知道的小路进了山,还说他就快发财了。他总爱吹牛,动辄就说自己要如何如何,村里人听得多了,也都不当回事。 只是没过两天,牛三儿就被发现摔死在了前面的坡上。脑袋上破了好大一个洞,大石头上一片红红白白的,很是吓人。 村里人都说他是酒后失足丢了性命。一个小偷小摸的无赖,早就没了亲人,也没人在意他是怎么死的。大家唏嘘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么个人。 这件事,算不寻常吗?” 白盛看他一眼,抿了抿唇:“能这名这两者其中关联的明确信息太少,不过,应该算。” 赵钧保一拍脑门,道:“听秀才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进山的药贩子中来了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周身的气势比定远将军还要凌厉几分。 双手上老茧的位置有些特别,那是惯使长枪的人才会有的。而且还是个左撇子。”赵钧保说着,比划了个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的握枪姿势。 白盛忙问:“那人是何等模样?” “看上去三十几岁,方面阔口,浓眉虎目,令人印象深刻。”赵钧保回忆道。 白盛揉了揉眉心,“呵”了一声。 赫连嫣然正用水囊喂翠儿喝水,温声便已心下了然:“您认得此人。” “若是别人我还不一定晓得,这人却已几乎可以断定,是皖淮府都督谢知意。”白盛摸了摸下巴,颇为满意地说道,“竟然是他。看来这里边的事果然不小,甚至比咱们原本猜测的还要惊人。” “的确是不小。”赫连嫣然继续给翠儿喂水,语气寻常,“他背后的主子,身份只怕不在您之下。” “我也这么想。咱俩果然心有灵犀。”白盛调笑道。 赫连嫣然对他是不是就不正经的样子习以为常,继续淡定的给翠儿喂完了水喂点心。 李秀才与赵钧保心中一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惊骇之色。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谈及皖淮府都督竟是这样不甚在意地语气,似乎全没放在眼里。 白盛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翠儿如田鼠般鼓起的脸颊,余光瞥见李、赵二人面色凝重,开口道:“秀才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秀才定了定心神,恭敬一揖,道:“小生斗胆,敢问公子可是从京里来的?” “不错。”白盛痛快地承认了。 “公子您……是钦差的人吗?”李秀才进一步确认道。 “恩……”白盛摸了摸下巴,道,“就算是吧。” “……小生知道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白盛饶有兴趣地问。他有心考考李秀才的眼力,几时看破了他的伪装。 李秀才想了想,如实答道:“离开凤州之前。作为商人,您对各处百姓的生活以及县官的风评关注得太过了,有些不同寻常。” “你很聪明。”白盛称赞道,“明明那么早就起了疑,却如此沉得住气,这么久都没开口问过,甚至连旁敲侧击的举动也没有。 是怕多了嘴会惹祸上身吗?” 第六十二章 别有隐情的泽县山村(下) 李秀才背后直冒冷汗。他是没问过,眼前的人却什么都知道,果然,自己和赵大哥等人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人家的眼睛! “的确是有这样的顾虑。”李秀才不敢隐瞒。 白盛并无不悦,慵懒地笑了笑,问道:“你可愿跟着我?” 李秀才闻言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要收我做幕僚?” “怎么你更愿意做幕僚吗?可我觉得有些埋没了人才。不如光明正大地当个官更能发挥你的才干。”白盛规劝道。 “这……”李秀才有些犹豫。 他寒窗苦读多年,自是想有朝一日机身朝堂之上,为社稷出力,为万民谋福祉。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能省去多年功夫还能使他不被科场舞弊所阻挡,虚耗光阴,他怎会不动心? 只是一旦归附于某一方势力,他是否就要化身为棋,任执棋之人驱使?或为铲除异己的利刃,或为搜刮民脂民膏的敛财帮手,抑或成为危急关头承担一切罪责的替死鬼? 他无惧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也不怕为秉持的信念而丢了性命。他只怕不能坚守本心,不想沦为他人用来争权夺势的工具。 白盛似是看出他心中纠结,轻笑出声:“不必担心,既不会叫你违背国法,也不至要你泯灭良心。你就是想着做贪官污吏去鱼肉百姓,我还不饶你呢! 你只管放手去做想做的事,只要是有利于江山社稷造福我大越百姓的事,再难也有我给你撑腰。” 白盛的话并没有让李秀才放下心来,反而更加警惕。给他机会让他做官,还能让他大展拳脚施展抱负,却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世上真会白白掉下这样打的馅饼,还偏偏砸在他的头上? “您这么做究竟图什么呢?”思量再三,李秀才还是开口问了。他实在太想弄明白眼前这位公子的目的。 白盛清浅一笑,眼中尽是高深之色:“我需要一个怀着公正之心又足够位高权重的帮手,在将来的关键之时能站出来为我说几句话。” “就这样?”李秀才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白盛接下来的话,这才确定他已经给说完了。 “不然呢?”白盛反问道,“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最终能做到什么地步还得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只不过我对你比较有信心罢了。” 李秀才心中激动。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的他必不会轻信,但出自白盛止口却令他深信不疑。 不管对白盛而言是一件怎样轻而易举的事,但肯用这样一个机会来赌他未来的一个可能,但凭这一份知遇之恩,就已叫他感激不尽。 李秀才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得一声厉喝传来:“你们是什么人?来此有何目的?” 李秀才循声望去,但见十数名精壮男子手持棍棒正站在两丈开外,满脸戒备之色。 白盛摇摇头,略带惋惜地对李秀才说道:“看来此事只能容后再议了。得先解决了眼前的这个小麻烦。” 白盛连眼神都懒得赏问话之人一个,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想知道什么你还不够资格。去把你家都督找来再说。” 为首的汉子一愣,显然没料到此人竟然知晓自家都督的官职。县令派出盯梢的人只说他们形迹可疑,似是在打探什么。 村子里如今布满了暗哨,这些人自打进了村子,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眼皮子地下,都督的身份绝不可能是从自己这里走漏的消息。无论是经由何种途径得知,都足以说明这些人绝对不简单! 他又看了眼白盛好看得不像话的脸,只是随意地往石头上一靠,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倜傥风流。再加上他身边端坐着的少女,年岁不大,却从容淡定,略扫了几人一眼,轻慢傲气,令人只觉在她面前渺小又卑微。如此强大的存在感, 这样的人物啊……他的确是不够资格。 他侧过头去低声吩咐了身旁的汉子几句,命其将这一切仔细禀报给都督。他自己则带着其余手下负责把人看住。 说是看着人,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没底的。这群人除了那个书生模样的,还有那少女和她怀中的小女童,其余人等,就连那个容貌惊为天人的俊公子在内,全都是练家子。甚至有几个的武艺绝对在他之上。 好在他们暂时还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应该是相等都督前来。否则以自己这边的人手,若是对方要走,只怕根本拦不住。 都督尚未出现,却又一顶小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轿夫们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落了轿,却一个不稳差点把轿子扔了出去。事业赶忙上前掀了轿帘,将被撞得七晕八素的县令扶了出来。 “杜先生。”县令稳了稳神,确定不再眩晕后,正了正乌纱,先向那领头的汉子一揖。待看向白盛时,着实被他的俊颜惊艳了一把。 原本打算声色俱厉的质问,出口时却成了温文有礼的询问:“不知足下来此意欲何为呀?” 师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县太爷一眼,冷声道:“尔等究竟是何人?识相的赶紧报上名来!” 白盛这才看了二人一眼,嗤笑一声,不答反问:“泽县县令于靖?” “正式本县。”县令颇为得意地捋须道,“既知本县身份,便该配合些。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那么依于县令看,怎样才算做配合?”白盛长眉微微一挑,笑问。 “这个嘛……”于县令被白盛的笑容晃花了眼,轻咳一声,道,“自然是要据实作答,详实回禀。” 白盛面上笑意更甚:“我的身份说出来只怕会吓破你等的胆,于县令还是不知道的好。” “休要狂妄!”师爷喝道,“身在泽县地面却不敬父母官,只怕你们今日走不出此地!” 身后的衙役立刻站成一排,手握刀柄,只待一声令下。 “走不走的出去全在我自己。我要是不高兴走,大可待到腻了为之;若我不乐意留,便是谢知意也照样留我不住。”白盛轻飘飘地说道,倨傲又张狂。 第六十三章 人中龙凤的皖淮都督(上) 白盛话音刚落,洪全等侍卫不再收敛气息。 对面的衙役只觉被他们强大的气势压制得双股战战。姓杜的汉子也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对方果然是高手。 他怒瞪了师爷一眼,对泽县县令道:“于县令,此间之事我已派人回禀都督,一切都待都督来了再做定夺。”他的品级比县令高,自然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于靖擦了擦额上冷汗,连忙应道:“杜先生说的是。” 其实不待他发话,衙役们已纷纷退后。方才的一幕太吓人了。对方还什么都没做,单凭气势就已将他们碾压至此,要是真打起来,怕是连渣儿都剩不下。县太爷挣了大钱,只分给他们些肉汤,一个月不过二三两银子,犯不上为此送了性命。 双方一时间都没有动作。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队人马由远及近而来。 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方脸刚毅,虎目炯炯,阔口长鼻,身背一杆五尺长枪,正是皖淮都督谢知意。 白盛望着这队人马来的方向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村东头啊,看来那座山里果真藏了个大秘密。依照李秀才和赵钧保所说,水患爆发后整个村子很快都淹了水,他们方才从外面进村,道路也是坑坑洼洼,并不好走。 可谢知意他们骑马而来,确是畅行无阻,说明道路必定平坦干燥,全不似其他地方泥泞崎岖。必是有人在极短时间内清理干净,以便常常进出。 谢知意驱马自于县令头顶跨过,背对着他勒住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他看了看白盛,一脸平静地抱拳拱手,道:“您来了。” 白盛也看着他,懒懒一笑:“谢都督,别来无恙。” 谢知意露出个微笑,道:“两年前有幸在京里得遇,却有眼无珠冒犯了您,多亏您宽宥,否则谢某今日也不会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了。” 白盛闻言也开怀笑了起来:“那时你以为我是哪家的纨绔,仗势欺人,还要亲自将我扭送顺京府衙。若不是大理寺卿正好路过,只怕我就要与那几个无赖泼皮一道去顺京府打牢见识见识了。” 两年前,白盛出宫去看自己在建的府邸,又遇上京中女子拦车。他趁众人不注意,连个小厮都没带就悄悄溜走,自小巷子里往府邸赶去。结果被几个地痞缠上了。 他们见他生得俊俏,也不顾他是个男子,竟要占他便宜。堂堂皇子之尊,竟被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当街调戏,白盛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打算咽下。于是就出手教训了几人,谁料被进京述职的谢知意撞了个正着。 白盛自幼习武,寻常人自然不敌,几人被他打得抱头鼠窜,遍体鳞伤。不明缘由的谢知意误以为他是欺压百姓的官宦子弟,当即出手阻止。白盛收拾泼皮不在话下,可对上身经百战的谢知意却落了下风,很快就被拿住了。 谢知意要将他扭送顺京府衙让他好好长个记性,被正巧回家路过此地的大理寺请看了个满眼,扑身上前拦下了。谢知意这才知道自己竟冒犯了皇子殿下,几个泼皮也在老练的大理寺卿的审问下很快就交代了事情经过。 意图染指皇子殿下,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大理寺请不敢耽搁,急忙带着一干人等又这反悔了皇宫。几个泼皮这才傻了眼,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被宫门口的侍卫看管了起来。 皇帝在御书房里见了白盛三人。听了大理寺卿的禀报,又看见自己儿子那张俊脸上醒目的伤,青紫斑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当即勃然大怒,赏了几个泼皮剐刑。看向谢知意时眼中仍是怒火未熄。 白盛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得宠,如此震怒不过是因为他父皇极重颜面罢了。谢知意伤了他等同于伤了皇室脸面,犯了皇帝的忌讳。 谢知意身手了得,而且也不是故意与他为难,白盛并不怪罪,也不想因此得罪了一方大员。于是向皇帝求了情,将谢知意描述成了一位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百年难得一见的朝廷栋梁。 皇帝听白盛胡扯一通,怒气消了大半,也并非真的想重罚谢知意,顺势也就饶过了他。 谢知意忆及当年之事,再次郑重地恭敬俯身,对着白盛行了一礼:“多谢您当年的饶恕之恩。谢某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白盛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谢都督无需如此。不知者无罪。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谢知意点点头,声色到:“就听您的。 此地崎岖难行,谢某这就送您出去。” “都督不可!”眼见谢知意就要放过这些人,于县令连忙出声阻止。 谢知意一记眼风扫过来,惊魂甫定的于县令又吓得一哆嗦。他心里暗暗叫苦。方才谢知意纵马从他头顶越过,他已被吓得不轻。接着又云里雾里地看着二人在他眼前叙起了旧,一转眼,谢知意竟要放此人离去。 他从谢知意对此人的态度已经推断出其身份必定举足轻重,而且还对谢知意有恩。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可是他们做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是那天东窗事发,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便是再畏惧谢知意,也不得不壮着胆子阻止他犯糊涂。 于县令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盯着谢知意堪比刀子的目光,压低声音道:“都督三思。此人对你我的身份一清二楚,我等却对他查到了多少全不清楚。就这么放了他,无异于自绝生路啊。” “你动了他,才会真的死无葬身之地。”谢知意冷冷说道。 “都督何以对此人如此忌惮?他还能是当朝宰相不成?”于县令不以为然道。 他观白盛如此年轻,朝中这个年纪的官员,官职最高的也就是太常寺少卿了,那还是老牌的世家功勋,祖上有功于社稷才换来的。有京里的那位杵在那儿,他倒也不是十分忌惮。 “宰相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磕头行礼。”谢知意冷笑一声,道:“他是京里那位的亲兄弟,在家中排行第十二。” 犹如被一盆带着冰碴儿的冷水兜头淋下,于县令当场面无人色:“你是说……你是说,他,他是……”此次的钦差大臣,当朝的十二皇子,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 师爷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堵住他的嘴,恶狠狠的说道:“老爷,万万说不得!说了咱们可就都活不成了!”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可不比他们现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干的事儿罪责轻多少! 第六十四章 人中龙凤的皖淮都督(下) 白盛摇了摇头,道:“谢都督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想知道的事还没查清楚,暂时还不打算离开。” 谢知意浓眉皱起:“您是专门来查这个村子的事儿的?”他们平时做事已经十分谨小慎微,捂得严严实实,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你们瞒着所有人在做的究竟是什么事儿。”白盛坦言道,“也并没有提前得到什么信儿。我这次领的什么差又为何来到皖淮,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你也应当一清二楚。在这儿以这种方式见到谢都督,也是我所始料未及的。” “都督不可轻信。”师爷此刻已顾不上什么尊卑之礼,他只觉得本就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的利剑,似乎离他脆弱的脖颈又近了不少,“若是事先毫不知情,又怎会进了村子就确定您在此地?” 谢知意也有这个怀疑。方才暗哨回报说有人进了村子查探,还指名道姓地要见他。当时,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此间的事暴露了! 他不爱滥杀无辜,但若真是叫人堪破了此等机密大事,他只负责将人抓起来禀明上头,届时自会有人来接手。不过那些人的下场他也不是猜不到。是灭了口一了百了,还是弄得痴傻疯癫以绝后患,这些都不再是他所能插手的了。 虽然他并未亲手杀人,却掩盖不了他是杀人者帮凶的这个事实! 可如今对上的却是白盛,是对他有恩的十二皇子,是前来拯救灾民于水火的钦差大臣。他做不到像对待旁人似的对待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白盛叹了口气,道,“这村子虽然表面上看着已没什么人,可暗地里却遍布岗哨,只是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罢了。 排布及行动方式十分缜密,每个人都训练有素,依我推断必是出自军中。在皖淮府地界,除了你谢大都督,我还真就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权力和胆子。” 谢知意恍然大悟,竟笑了笑,道:“这些小把戏自然瞒不过您。” 他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今日离去后,还请您当做从未来过此地也从没见过谢某,别的更是什么也不知道,只一心办您的差事,您可能答允否?” 白盛还未答话,师爷却先看不下去了。他把心一横,对谢知意道:“都督休要糊涂!今日万万不可放他们离开此地一步!” “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明知这位的身份竟还敢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谢知意怒目而视,周身散发的凌厉气势令人几乎招架不住。 师爷的双腿也不禁开始打颤。可一想到谢知意放走此人的后果,他只能咬牙顶着对方能杀死人的目光强撑着说道:“便是他从前果真不知情,如今却也不难猜到咱们在做的事见不得人而且干系重大。 都督若是由他离去,他又岂会放过此等立功的大好机会?届时只怕不止你我,就连咱们的全族老小都将落得个怎样凄惨的下场您可曾想过?” “为求活命便可如此大逆不道?你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谢知意反问道。 “大逆不道?呵,都督,咱们可早就大逆不道了,也不差这么一回。都这个时候了您还装什么清高?”师爷讥讽道,“您若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忠义廉洁为国为民,又如何会与我们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财官职?” 师爷见谢知意沈默不语,更是认定了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平日里的正直刚毅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于是继续得意地说道:“都督,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今日不是他死便是咱们亡。 还有什么课犹豫的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待得将来那一位成了事,都督自是功不可没,又有谁还会记得今日之事呢?” “日此说来,你还是为我着想了?”谢知意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师爷并未察觉不妥,顾自得意忘形地说道:“那是自然。我等于都督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理应互相照应,福祸同享。” 他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想着先想办法把谢知意安抚住,回去定要将他今日作为如实上禀,好好告他一状。说不定还能叫京里的那位知道自己的一片忠心。荣华富贵指日可待矣。 师爷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忽觉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杆亮银枪自胸口没入,已看不见枪尖,只见枪上红缨被微风扬起,鲜艳夺目。 谢知意收回长枪,鲜血自师爷被刺了个对穿的胸口喷薄而出,溅得老远。可怜的师爷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一命呜呼了。 一旁的于县令面如金纸地看着死尸倒地,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原本就胆小的她此刻更是被骇得魂不附体,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谢知意向白盛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这狗胆包天的东西已被谢某取了性命,今日之事不会再有人知道。只要您答应守口如瓶,谢某立刻送您出去。” 白盛瞧他不似作伪,看来是真的打算放自己离去,不由得生出惜才之心:“谢都督,你在为谁卖命?是我三哥、四哥、五哥还是其他兄弟?” 谢知意抿着唇,沉默不语。 白盛并不以为忤,又道:“我知你并非贪图名利富贵之人。因此我才更加想不通你冒着获罪的风险却还执迷不悟的理由。” 谢知意没想到这位他曾不小心的罪过的皇子殿下非但没有记恨于他,反而如此如此相信他的人品。反观那一位,却是狭恩思报,逼他就范。德行如何,高下立判。 谢知意心下感慨,沉声道:“能得您这样相看,谢某实在惭愧。谢某受了贵人恩情,如今只是在报恩。” “知恩图报自是应当,这是作为一个人的义气。可是身为皖淮府都督,你却知法犯法罔顾人命。恩情你是报了,可是谢知意,你对朝廷的忠心又在何处?”白盛责问道。 第六十五章 难全忠义的皖淮都督 谢知意惭愧地低下头,汗颜道:“谢某自知愧对朝廷,愧对陛下,待此间事了,谢某当自绝于天下。” 言下之意竟是生了死志。 “真是好生出息!犯了国法竟想一死了之以此逃避罪责,哪里有这般便宜的事?”白盛冷笑道,“今日之事我不仅不会当做没看见,而且还要彻查到底。谢知意,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谢知意陷入了两难。在他看来,京里的那一位有恩于他,面前的白盛又何尝不是他的恩人。为了报答其中一人的恩情却要他去取另一位恩人的性命,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事情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可是若要他任由白盛扳倒京里的那位,他亦不能袖手旁观。两边都是恩人,却已是不共戴天,着实令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白盛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横眉立目,逼问道:“谢知意,你待如何?是要杀了我灭口吗?” “谢某不敢!”谢知意闻言单膝跪地,恳切地大声道。 他望了一眼环伺于白盛身边的侍卫,心下有了决定:“谢某斗胆,欲与您的侍卫过上几招。若是您的人胜了,您要做的事谢某绝不再阻拦,谢某也当任由您发落。” 白盛眯了眯眼,缓缓问道:“若是我的人输了呢?” 谢知意叹了口气,道:“那就劳烦您去我帐中作客几日。待此间事了,谢某再送您回去。谢某以性命担保,在此期间无人能伤您分毫!” “谢大都督好算计呀。”白盛幽幽地说道:“你这是料定了我手下无人是你对手。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我软禁于此了。” “谢某不敢有此等想法。为求公平,谢某赤手空拳以对,您的人可手持兵刃出战。若一人落败,可另选第二人,再败,可选第三人。三人皆败,才算输。只要其中一人能胜过谢某,就算您赢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可。”白盛笑得云淡风轻,点了人道:“洪全,你且去与谢都督讨教几招。” “诺。”洪全跪地应道。 “切记,输赢并不重要,打不过没关系,保全性命最是要紧。”白盛叮嘱道。 洪全眼眶一热,心下感动,道:“属下遵命。”说完,郑重地对白盛磕了个头,起身向谢知意走去。 谢知意将手中长枪向地上用力一杵,只见长枪一下子没入三寸有余,稳稳立于土地之中。随即,也提步向前走去。 二人面对面相互抱了抱拳。 洪全率先道:“请谢都督指教。” 谢知意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洪全先出手:“洪侍卫请出招。” 洪全不再相让,拔出长剑冲了上去。他自知无法胜过谢知意,自然不肯失了先机。 谢知意却并不着急,待他近得身前才抬手迎击。 洪全深知自己战胜谢知意无望,一心只想令他受伤,好为后来者创造机会。故而只攻不守,出招凌厉狠辣,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再观谢知意,虽未持兵刃,但一双肉掌却也虎虎生风,招式大开大合。在洪全不要命的攻击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一时间,二人打得难解难分。 三十几招过后,谢知意寻着洪全一处破绽,将他手中长剑击飞,又朝他腹部猛击数拳,最后再狠狠打出一掌。 洪全飞出几丈远,跌落在赫连嫣然脚边,随即喷出一大口鲜血。 正坐在赫连嫣然腿上和她一起翻花绳的翠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赫连嫣然连忙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抚着。 谢知意向白盛行礼道:“这一局谢某侥幸胜了。请您挑选第二人上阵。”他将洪全打成重伤,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连气息也未乱。功夫之高可见一斑。 “洪全有负主子所托,甘愿领罚。”洪全自责道,又吐出一口鲜血。 “是该好好罚你,好让你长长记性。我叫你保住命,你做到了就是好的。可你是怎么做的?把我的话全当成了耳边风。”白盛有些斥责道,看了眼洪全苍白的面色,又出言安抚,“先下去把伤治好了,责罚什么的跑不了你的。以后还等为我鞍前马后地奔忙,不会轻饶了你。” 洪全心下感激,更是坚定了对白盛的忠心。 自有周朗等侍卫把人抬下去治伤。白盛仔细思量着接下来该派哪一个前去应战。 赫连嫣然已将翠儿哄好了。侧过头对白盛道:“小女子僭越了。只是这第二个出战的人选可否由小女子来选?” 她本无意此时插手。方才谢知意杀那师爷之前,她已有了预料,早早用小玩意儿吸引了翠儿的注意,为的就是不下吓着她。 可洪全却被谢知意打得飞落她脚边,还吐了一大口血,着实把小丫头吓坏了。想起方才翠儿哭得一抽一抽的可怜模样,她就忍不住来了气。 她很少动怒,因为不在乎,也因为与她无关,所以不值得也犯不上。可如今有人吓坏了她护着的孩子,她决计不会轻饶。 白盛看着肃了一张小脸的赫连嫣然,扬了扬眉,笑得一脸宠溺:“你是我的心尖宠,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事由不得你?随意挑选即可,你说是谁就让谁去。” 谢知意这才注意到白盛身边的少女。听白盛的语气,这位必是大名鼎鼎的闻喜县主赫连嫣然无疑了,却原来是这样小的年纪。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赫连嫣然扭过头,淡淡的目光直向他射来,只这一眼,便叫谢知意整个人如坠冰窟,只觉寒意不断袭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直到她移开目光,谢知意才惊觉额上已满是斗大的汗珠。这边是赫连一族的女子吗?竟有这样骇人的强大气势。 赫连嫣然不再看他,轻柔地抚摸着怀中小女童的后背,道:“青雷,有人惊扰了咱们家的小姑娘,给我教训他。” 语气不急不缓,并不见疾言厉色。停在众人耳中只觉从容淡定,霸道张狂。 “青雷领命。”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第六十六章 不能得罪的赫连嫣然 谢知意直觉不好。 他也是历经过数次生死之人,却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如临大敌。 来不及多想,身体已飞快地做出反应。迅速地退回去,猛地拔出立在地上的长枪横挡在胸前。 只听得金铁相击之声传来,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一花,谢知意便划出数丈远,用长枪撑在地上才堪堪止住去势。 划过干硬的土地时留下的两条拖痕像是被人可以掘出的浅沟,比谢知意下令填装的满满当当运出村子的大车压过泥地碾出的车辙还要深许多。 谢知意想撑着长枪站起,孰料长枪发出“咔嚓”一声响,竟断为两截。谢知意收势不及,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来不及心疼用了多年的兵器,就听得耳边传来似笑非笑的声音:“咦?竟然还能动弹?啧啧,许久不曾动手,竟然退步成了这样。害我在元娘面前丢脸,真是讨厌。不能轻饶了你。”说着,举起手中月牙刺便要再补一记。 谢知意感到浓烈的杀意迎面扑来,自知已无法闪避,心道必死无疑。眼见着那泛着寒光的短小兵刃飞速接近,情急之下闭紧了双眼,任命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青雷,留活口。”不远处的少女淡淡开口,“公子面前,不得放肆。” “青雷知错。”锋利的月牙刺在距谢知意喉咙仅毫厘之处瞬间停住,下一瞬连同主人一起消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一般。 谢知意却丝毫不敢松懈。要知道方才,他从始至终都没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无论是教授的一瞬还是近在咫尺几乎丧命之时。似乎他面对的是个毫无生气的鬼魅,无比强大,来去无踪,强大得令人从心底就失去了斗志,委实可怕。 “谢都督,你输了。”少女冷淡地宣布了结果。 “谢某技不如人,任凭发落。”谢知意输得心服口服,“多些姑娘手下留情,饶了谢某一命。” “要谢就谢我家公子。”赫连嫣然连眼神也没赏他一个,只看着白盛道,“青雷下手没个轻重,还望公子莫怪,今后我自当约束他。” 相处久了,白盛渐渐也能分辨些她的情绪。此刻的赫连嫣然虽然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但白盛就是能够确定她生气了。 赫连一族出了名的宠女无度,赫连嫣然身为元娘虽然执家公正,但对待孩子确是格外宽容,尤其对于有资格唤她一声“姑姑”的,无论老幼更是护短得厉害。 谢知意吓哭了她近几日的新宠,虽说是无心之过,但到底惹了赫连嫣然不快,她能及时制止青雷下杀手,已是看在自己面上。 其实便是方才青雷不慎真的取了谢知意性命,他也只会惋惜而不会怪罪。他的确觉得谢知意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此人与他并无深情厚谊,又并非誓死效忠于他,若要轮机亲疏远近,自是无法与赫连嫣然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相比。 不知谢知意如此,便是自小同他一道长起来如今已能算作他心腹的穆询和武志清,恐怕也不及赫连嫣然重要。 素来任意作为无所顾忌的赫连元娘如今有火气却不能撒,还不是碍着自己?能得她如此相待,白盛又怎会人心叫她受了委屈? 他拉过赫连嫣然的手牢牢握住,柔声道:“你的人素来行事有度,从无错处,已是极好的了。谢知意吓着了你的宝贝疙瘩,咱们可不能请饶了他。待会儿必叫他好好给翠儿赔礼。” “多谢公子体恤,翠儿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当不得如此。劳您费心了。”赫连嫣然神色并无变化,白盛却感到她的怒气弱了下去。没想到他还真把人给安抚住了。 白盛心下畅快,这才有空看向了仍跪在地上的谢知意,气定神闲地笑道:“谢都督,该你践约了。头前带路吧。” 谢知意摇晃着站起,稳了稳神性,面色苍白地向白盛拱手,道:“请您移步。” 白盛从大石头上起身,掸了掸压根儿就不会沾染灰尘的衣衫,对周朗等人吩咐道:“仔细别叫人跑出去报了信,走露了风声。” 周朗应诺,却有些犯了难。明面上的人还好说,可村子里的暗桩那么多,他们人手有限,很难做到万无一失。 “晴风跟着我,其余的留下,帮着把人看住了,一个也不许走脱。”赫连嫣然下令道。 七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她面前,伏跪在地:“朝露/晨霜/紫日/夕雾/暮雪/青雷/寻星,领命。”说完,气人分别向不同方向飞快而去。 在场的众人无不震惊。方才谢都督便是败在那个叫青雷的高人手中。武艺超群的谢都督甚至连对方的一击都抵挡不住,而他们更是连那人的模样穿着也没能看清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本以为这样的身手已属世间罕有,没成想眼前的少女竟随随便便就唤出来七个之多!众人特别识相地打定了主意,被抓还是被囚禁怎么样都好,就是坚决不能逃跑,打死也不跑!有那么可怕的人守着,绝对不可能跑掉,到时候的下场只怕比死更加恐怖。 赫连嫣然抱着翠儿走到赵钧保面前,把小女童递给了他。赵钧保愣愣地接过煲仔了怀里,然后听到赫连嫣然清冷的声音对自己说道:“翠儿也算与你相熟,就暂且由你照看着。” 说着,从乾坤袋里去出个食盒,道:“这里有瓜果、点心、清水还有果子饮,可以喂她吃喝,但别叫她贪嘴吃多了,否则会不克化。” 她看了眼双手抱着翠儿的赵钧保,一把将食盒塞到了他旁边的李秀才怀里:“你也帮着一块儿照看,两个人更妥当些。” 李秀才低头应了是,眼角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 赫连嫣然这才微微俯身,平视着赵钧保怀中的小女童,柔声道:“姑姑要去办点事情,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姑姑来接你。” 小女童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略带委屈地小声说道:“翠儿会乖乖地,姑姑要快点回来接我。” 赫连嫣然疼爱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微微一笑,道:“好。”说完,回了白盛身边。 第六十七章 痴心不改的秀才李昭 “你如此着紧这个小丫头,我都忍不住要醋了。”白盛牵起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欢摸头,就这儿吧,香一下就好。我这么好哄,真是便宜你了。” 赫连嫣然自是不可能如他所愿,却被他的模样逗得微微弯了弯唇角:“您的心情这般好,看来是对此事十拿九稳了。” 对于赫连嫣然能够准确的判断出自己的情绪这件事,白盛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这才像话,否则只有自己对她那么上心,她却对自己不闻不问,他堂堂皇子殿下岂不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吗?那可就亏大了。 白盛叫谢知意在前面领路,自己则拉着赫连嫣然跟在他身后。 “有嫣然在身边还有办不成的事吗?又怎么会只是十拿九稳的把握?说是十成十还嫌少了呢。”白盛大言不惭地说道。此刻除了谢知意再无旁人,他俩的身份他早就知晓了,也不必担心泄露,便直呼起赫连嫣然的闺名。 “山里头的情况尚不明确,臣女身边只留了晴风一人。殿下就不担心会有危险吗?”赫连嫣然抬眸问道。 “晴风一人还不够吗?都足以应对千军万马了。”白盛失笑,接着又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再不济也还有我护着你,绝不会让人伤了你一根头发丝儿。” 启程来皖淮之前,白盛就已经从赫连嫣然口中了解到了晴风堂强悍的不是人的可怕实力,因此对于安全问题并不担心。说会护着她,本意不过是借花献佛似的安抚,可话已出口,他却决出了其中竟然确确实实有几分真心。试想若她遇险,自己似乎真的无法坐视不理。 赫连嫣然没说什么,只是眼底染了丝微不可查地笑意。已经有多久不曾听到有人说会保护自己了?虽然知道白盛所指的保护实在不伤及他自身性命的前提下,是有晴风跟随在侧才夸下的海口。她没设想过有谁对自己舍命相护,便是阿伤也做不到。 阿伤疼她、爱她、宠她、保护她,可他的命却不他自己的,死生皆由不得他做主,连娶她为妻也做不到。她不曾怪他,只心疼他的身不由己,体谅他的艰辛不易。 晴风堂可以为她豁出性命,但确实处于特殊的羁绊以及旁人不知的原因。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人发自内心的想要保护她。并不仅仅是把她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也不只是通往宝座的垫脚石。 白盛总是亲昵地唤她的名,时常逗弄她。与他朝夕相处下来,赫连嫣然很清楚这位俊美无匹又机智多算计的皇子殿下并非只看重了她顶着的赫连元娘之名以及身后“天下第一商”雄厚的实力。 她虽已大不如前了,但仍罕有敌手。这世上能伤她的已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若当真能危及到她性命,别说一个白盛不管用,便是整个晴风堂也无能为力。 她素来隐藏的好,轻易没人知道她有多厉害。白盛只当她是个弱女子,对她起了保护之心。他竟然想要保护她?这本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可笑想法,可她笑并不是觉得荒唐,而是因为感觉到了这时间对她的一点善意,是因为这个名叫白盛的男子令她这个习惯了寒冷孤寂的人体会到了意思难能可贵的温暖与陪伴。 除了她的阿伤,这世上还有人愿意护着自己啊。不可否认,这个认知领导感到了不可抑制的些许喜悦。 …… 待得白盛三人走远,已望不见身影,赵钧保这才回过神来,与怀中的小女童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怕不是被那位了不得的姑娘当成哄小孩儿的老妈子了吧? 不过看在翠儿这么可爱的份上,他倒也并不反感。正想跟一旁的李秀才抱怨两句,却发现那木头此刻正紧紧抱着怀里的食盒,一动不动地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竟是看得痴了。 赵钧保摇摇头叹了口气,该说的该劝的他都说了不知道几百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自己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奈何李秀才就是认准了一条道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好在他还不算太糊涂,平日里将心思小心地藏好,只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做出这番痴傻模样。谁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个情种呢?慢慢的也就想明白看开了。赵钧保索性不再管他,任命地哄孩子去了。 李秀才呆呆地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高不可攀颐指气使的少女方才那一抹清浅的笑容,清雅如云,秀丽无双。他只觉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唯有带着微笑的女子,一眼万年。他已把她牢牢刻在心底,那是他曾经遥望过的沧海,仰望过的巫山。 第六十八章 意外收获的皇子白盛(上) 京中第三大青楼春雨楼内。 头戴幂篱的右都御史季鲲鹏正由个长相普通道人进人堆儿里就再也找不见的小厮引着上了二楼,七弯八绕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妓房。 小厮把人带到就退下了。 季鲲鹏听见几声轻咳,忙摘下幂篱。 不大的房间内,一座酸枝屏风立在正中,季鲲鹏这边只有一把椅子,另一面影影绰绰也坐了个人。方才的咳嗽声就是打屏风后面传出来的。 “季公请坐。”屏风后的男子说道,言罢又是一阵咳嗽。 “您的贵体如何了?”季鲲鹏忙上前隔着屏风行了个礼,这才依言坐下,关切道。 “老毛病了,不碍事。好不了却也不至于就这么死掉。”男子干净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三分笑意。 “您吉人天相,必会好起来的。”季鲲鹏忙站起身宽慰道。 “我早就看开了,死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么不好不坏地拖着,实在熬人。季公不必借我心宽,活得一日便算一日。最终谁还不都是个死?只是或早或晚罢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季公还是坐下说话吧,看你站着我都觉得累。”男子平淡地说道。 季鲲鹏落了座,开始说起了正事:“皖淮府的水患发得突然,那边的事只怕会有漏了的风险。” “季公不必忧虑,便是掀到了明面也牵连不到你我身上。谢知意重情重义,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口指认,这一点我并不担心。”男子对此把握十足。 谢知意此人,正直清廉,行事谨慎,无甚错处,民望又高。想治他的罪尚且不易,叫他背信弃义更是难上加难。自己曾对他有恩,单凭这一点他就绝不会出卖自己。 男子又道:“况且我早已使人传了讯,叫他遮掩痕迹,暂时按兵不动,静待风声过去。皖淮那边本就只是负责把东西运出来,真正关键的步骤却是在别处。就算人赃并获也只会被认定为他私藏不报,做不过觉得是为了赚银子,想安个旁的罪名却是找不到实据的。” 季鲲鹏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追随此人多年,谁也不曾察觉。这些年,他私下里做了许多事,若是翻出来,也都是足够抄家砍头的罪名。 他怕砍头,可他禁不住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的诱惑啊。 男子找到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笑笑的一县主簿,怀才不遇,还收人排挤,满腔的抱负得不到施展,一身的才华无人赏识,日子过得实在不如意。 是这位贵人派人找到了他,给了他机会,栽培他、扶植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右都御史,官拜正二品,主纠察内外百司之官,朝廷中但凡有品级的官员皆由他都察院考察监督,一旦发现不妥更可直接上奏弹劾。并与刑部、大理寺共同审理重大案件,史称“三司会审”。何等的威风! 虽比不得荫了祖上开国之功,当朝护国公嫡次子穆询这位左都御史的分量重根基深,但整个朝堂也没人敢看轻了他! 他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相反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凡事的罪过他的他总要讨回来,实在惹不起撼动不了的,他也要想方设法地制造些麻烦,再不济也要恶心对方一番。谁叫他们让他不痛快? 他的手下尽是一群疯狗一样的言官,对于参奏弹劾之事莫名的狂热。他们咬起人来又准又很,便是不能伤筋动骨也要撕下一大块皮肉,不见血几乎不可能。作为这群疯狗的头子,对手们谈起他来无一不觉头疼。 也许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贵人才会格外赏识他。差人给他传话,交办他一些重要事宜。而他早已将同僚得罪得所剩无几了,确实需要个足够分量的靠山以策万全。 因此,他也就鼎力效忠,多年来没少为贵人暗中做事,算得上是贵人的亲信之人。对于贵人的手段,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贵人善于洞察人心,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诱惑令不同的人心甘情愿的为其卖命。对贪婪之人便许之以利,对有野心之人就承诺以权柄,而对重情之人则施其以恩义。 但凡是贵人看中的,尚无人能逃脱其掌控。有这样的主子,他可不敢生出什么反叛之心,只能老老实实地尽心效命。他十分确信,一旦他不再听话,这位贵人少说有十几种法子能够轻而易举的捏死自己。 “您说的极是。谢知意一心念着您的恩情,宁可自己全部扛下来也不会至您与险地。”季鲲鹏对此也毫不怀疑,贵人说了谢知意不会反水那就一定不会。 “他是个讲义气的,只可惜太过死脑筋,不知道变通。”男子淡淡地说道,“季公也是个好的。许多事旁人都做不来,即便能做也不能令我放心。唯有季公足以为我分忧,当真是难得之才。” 被贵人这般夸奖,季鲲鹏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个,忙跪地行了个大礼,上赶着表忠心:“承蒙您错爱,下官无以为报,唯有今后肝脑涂地为您效犬马之劳!” “季公快快请起。”男子说道,又伴着一阵常常的咳嗽,听得季鲲鹏只觉要喘不过气来。 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过去给倒杯水,最终还是没敢轻举妄动。这座屏风就像是条界限,未经贵人吩咐,他还是别轻易越过的好。贵人待他们十分大方,却最忌讳手下的人自作主张,他可不想冒这个险。 令人喉头忍不住发痒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了好半天才终于止住。 季鲲鹏这才敢开口劝道:“还请您多多保重贵体,切勿太过操劳,还是安心休养为上。” “我的那些个好兄弟们个顶个的闲不住,我又哪里能够安心休养?”男子轻笑一声,道,“我虽信得过谢知意,可那个泽县县令毕竟是个半路投奔的,并非我一手带出来的,恐怕没什么忠心可言。 再加上他本人没什么主意,凡事都听那鼠目寸光贪图蝇头小利的师爷的。若无事还好,只怕一旦出了事,他为求活命,未必不会想着拖我下水。” 第六十九章 意外收获的皇子白盛(中) “这……”季鲲鹏思索片刻,道,“下官这就想个法子绝了这个后患。” “钦差大臣就快到了,只怕季公鞭长莫及,别再弄巧成拙,反而惹祸上身。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扶到今日之位的,岂能冒这样的风险?”男子否决了他的注意,道,“传信给谢知意,由他来动手。 此次水患源于泽县堤坝决口,流民们痛失家园土地,对县令怀恨在心,伺机群起而攻之致其身亡也不是不可能。相信谢都督能处理好此事。”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季鲲鹏应道。 “仔细些,别叫人截了信去,还是用暗语联络。”男子叮嘱道,“先前那处我已弃了,今后有要紧事需见我,就来此地留个口信。” “此处……似乎是赫连一族的产业。”季鲲鹏有些犹豫。 “是又如何?”男子反问道。 “那位闻喜县主便是赫连氏元娘。只怕此处未必可靠。”季鲲鹏小心翼翼地委婉表达着对二人在此地见面的担忧。 “赫连一族的产业遍布天下,京里最大最热闹生意最好的又有几处不是姓赫连呢?季公可知权柄是个好东西,却也是柄双刃剑。站在权力定点自是可以俯瞰一切,却也会引得无数人眼红嫉妒。 我那几个兄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明明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为了张椅子天天争得不可开交。”男子鄙夷道,“所以说,便是与那位县主同一个祖宗的也未必就会向着她,反而可能是最盼着她出事的。这样的人,一心只想着将她从哪个位子上拉下来,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亲情,我们自然要善加利用。” “您说的极是。下官受教了。”季鲲鹏忙奉承道。 “去吧。”男子似是乏了,将身子歪在了榻上,“嘱咐谢知意利落些,千万别心软。我那十二弟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若是一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事儿只怕就不能善了了。” “下官省得了。下官这便告退。”季鲲鹏行了礼,戴起幂篱退出了屋子。 引他过来的小厮已侯在门外,见他出来,又为他引路送他离去。 季鲲鹏回头又看了眼方才的屋子,走出了十几步的功夫,他已分不清哪一间妓房是他与贵人密谈的那一处。 贵人的身份贵重,心思又难得的周密。自随他做事以来,可谓谋划周详算无遗策。原本也应当是个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只可惜……终是败在了这副不争气的身子上。否则,哪里还有他那些兄弟们争抢的份儿? 想到这儿,季鲲鹏不再耽搁,快步离去。他得马上去办贵人交代的事情,迟则生变,他有种只觉,这件事已是刻不容缓了。 季鲲鹏的直觉很准,可惜饶是他马不停蹄地紧着安排,结果仍是晚了。 当京里的密信送到皖淮都督府的时候,谢知意连同泽县县令以及几个关键人物已经被白盛与赫连嫣然带回了泽县县衙。 明面上看着是于县令将谢知意与白盛等人请进来的,可一进了二堂,屏退了闲杂人等,白盛便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县令的椅子上,当然,也没忘了再搬把椅子把赫连嫣然安置在身边。 白盛知道谢知意重情重义,不肯危及恩人,什么也不会交代,便也没急着问他什么。 可县令于靖却是个胆子小又没什么主意的,嘴自然没那么严,而且从今日的情形来看,他也必是参与了不少。若以他为突破口,应该不难收到效果。 打定了主意,白盛决定先吓一吓这位仍面色苍白的县太爷。 “于县令,你好大的胆子呀。” 白盛的语气并不严厉,却意味深长。 于县令前几十年受过的惊吓加在一起也不如今天短短半日之内来的多。他的师爷竟然对钦差大臣当朝皇子起了杀心!这实在是耸人听闻。若他说这些都是师爷一人的主意,他这个县太爷全不知情,只怕没人会相信。可他当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啊。这可真是冤枉大了。 如今,师爷已被谢知意当场刺了个对穿,尸身早都凉得透透的了,他再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了。于县令只觉得此刻是百口莫辩,有口难言。 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他的两条腿到现在还有些发软。虽说钦差并没有当场处置了他,可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生怕对方不知何时就会发难。果然,实在这儿等着他了。 听到白盛开口,于县令“扑通”一生双膝跪地,心慌手抖,豆大的汗珠子直往地上掉。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咣咣”磕头:“贵人饶命啊,贵人饶命啊!”白盛一行人不愿公开表明身份,于县令只得口称“贵人”以示尊敬。 “贵人明鉴。卑职先前有眼无珠,不识贵人身份,却也未生加害之意。经谢都督提点之后更是不敢有意思不敬。一切都是那无良师爷的主意,与卑职断无半点干系啊!”于县令生怕落得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吓得一阵阵发晕,却又强撑着不敢真的晕过去。 白盛看着抖如筛糠似乎马上就要吓破胆的于县令,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没想到他这般不禁吓,本想着再多晾他一会儿的,可看他这副样子又怕过会儿别再给吓死了。 于是,淡淡的开口道:“意图谋害本公子,这是个什么样的罪名无需我多说,判你个车裂都不算重,势必还会牵连九族。我就是有心从轻发落,却也要于县令自己争气。” 白盛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配合些,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了。” “卑职配合。卑职一定配合!”于县令一听有望活命,恨不能立刻剖开肚腹以示忠心,“贵人想要卑职怎么配合,卑职就怎么配合。还请贵人高抬贵手,饶卑职一条小命。” “那就先来说说庆有村山里的事吧。”白盛往椅背上依靠,懒懒地开口道,“你们偷偷摸摸开采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开采多久了,运往了何处,又是做什么用的?” 第七十章 意外收获的皇子白盛(下) 白盛先前与赫连嫣然随着谢知意进山时,就发现了他们是在秘密采矿。 他留意到矿石多呈红褐色,偶尔也有铁黑色的。形状各异,有片状的,又土块状的,还有鲕状的等等。 白盛虽然不知道是何物,却明白一定是了不得的东子,否则也不至于这样严实地捂着,连个小小的师爷都敢对他这个皇子动杀心。 白盛心下有了猜测,却也不便立马求证。未免打草惊蛇,他早就吩咐了谢知意不得透露他与赫连嫣然的身份,只说是上头派来查看进度的,矿中众人也都并未起疑。 白盛虽不能确定,赫连嫣然却是个见多识广的,悄悄在白盛手心里写了“赭石”二字,白盛这才了然,果然是铁矿。 出了矿井之后,白盛心里雀跃无比,私采铁矿的无论是他的那位兄长,如今却是要便宜他了。他既无谋反之心也没有私兵要养,这么大一座铁矿自然是要借花献佛,献给他父皇。有了这笔功绩,再加上赈灾事宜上多用点心,他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必然大有不同。 不过在什么时候献,又如何献,他还需要仔细琢磨一番,少不得还要与赫连嫣然商量。 矿里的人不少,白盛不敢掉以轻心,留了半数侍卫看管,只说是督促进度。又向赫连嫣然借了清风堂三人秘密看管起了整个村子。此外还派出了两人分别联络先于自己出发的穆询一行,以及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赈灾队伍。白盛本人则在泽县县城坐等会和。 自赫连嫣然这里得了准信儿,确定了是铁矿,白盛就大至猜到了开采之人的意图。此刻明知故问,不过是有心看看县令于靖是不是真的能如实交代。 “回贵人的话,庆有村的山里是处铁矿。发现了有大半年了,真正开始采挖不过才两个多月。 这些矿石硬度极高,开采很是不易。卑职与谢都督负责确保无人走露风声,并将采得的矿石秘密运出皖淮府,在渭州地界自有人前来接手。至于最终运往何处以及作了什么用途,卑职却一概无从得知了。” 于县令痛快地交代了。说完,似是怕白盛不信,磕了个响头,又补了一句:“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贵人。若有半句假话,便叫卑职天打雷劈。” 白盛知道他没说谎。 于靖不过一县县令,能参与铁矿之事也是因为这矿恰好在他管辖的地面上,实在绕不过去,拉他一道可以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办起事来方便不少。可真涉及到去向和用途这样关键的机密,凭他的官职与,还有那小得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胆子,的确是不够资格知道。 谢知意或许知道,可是却绝不会说。所以白盛还是得在于县令身上再下点功夫。 “姑且算你说了实话。”白盛不咸不淡地说道,“既然许多事你并不知晓,那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们究竟在为谁效命?” “这……”于县令犯了难。 “可别随随便便供出个不大不小的有牵扯的官员糊弄了事。不够分量的我自是不会相信。于县令,你可要想好了再说,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是连我也救不了你。”白盛冷声提醒道。 于县令犹豫不决,不由自主地想找人为他拿个主意。可他平素最为倚重的师爷已经成了枪下亡魂,在场之人他熟悉的也就只有谢知意了。于县令迟疑着向他看去,却发现他眼里满是警告之色。 于县令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冷汗连连。他怎么忘了,眼前这位是贵人,京里那一位就不是了吗?他若是就这么轻易地吐了口,钦差大臣会怎么处置他还不好说,京里那位却是一定不会留他性命了。即便再不得势,人家想要弄死他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眼下这情况,说了是一死,不说也要掉脑袋。这可如何是好?都怪那短命的师爷!要不是那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东西没完没了的在他耳边念叨,他哪有胆子趟这趟浑水?现在想想,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白盛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慌乱不已的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于县令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周朗的声音:“禀公子爷,属下幸不辱命,从谢都督府上带回一封家书。” 谢知意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直了,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又瞬间松懈下来。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仍旧没能逃过始终留意着他动静的白盛的双眼。 白盛微微一笑,扬声道:“进来回话。” 周朗应了是,推门走了进来,先是恭敬地想白盛与赫连嫣然行了个礼。 白盛略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既是家属,还不速速呈送谢都督?” 周朗将书信交给谢知意。谢知意接过,看着信封上毫不掩饰的拆阅痕迹心底苦笑。 “谢都督的高堂家眷都不在身边,定是万分思念牵挂。何不快些打开看看心理都说了些什么?”白盛微微挑眉,问道。 谢知意默默地抽出信笺,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他很快看完了,等着白盛接下来的行动。 “如何呀?谢都督家里都还好吗?”白盛笑问。 “劳您过问,谢某家中一切都好。”谢知意镇定自若地答道。 “我一直对家书这东西十分好奇,却苦于身份大概这辈子都不大可能收到了。今日正巧赶上谢都督的家书,不知是否有幸一睹,也好了我一桩心事?”白盛状似随意地说道。 谢知意没动。 他的心早就被明目张胆地拆开了,他不信白盛的人没看过。明明可以从手下的口中得知内容,却偏偏还要来问他。皇子殿下戏耍于他就当真那么有趣吗? 谢知意面无表情,周身却隐隐散发着怒意。 白盛丝毫不以为忤,笑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抽出他手中的信直接念了出来:“之意吾儿。 见字如面。 为父听闻今日皖淮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流民甚多,抢夺粮食之事时有发生。 虽则皆为水患所累沦落至此,无家可归实属可怜,却不该因此行不法之举。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吾儿身为皖淮都督,当维护皖淮府安定,为国尽忠,保一方安宁。 吾儿深受皇恩,不可辜负。对不遵国法、规矩之人,理应严惩不贷。 吾儿远在千里之外,为父日日心中挂怀。望汝保重身体,爱惜性命,待尘埃落定,早日归家与父子团聚,夫妻团圆。 吾儿最爱之河鲜已备齐,鱼肉尤其肥美,只待吾儿归家杀鱼烹汤。 盼归。 父亲笔。” 白盛念罢,抚掌浅笑:“好一出父慈子孝父子情深的戏码。看得我感动不已,差点就要相信了。真的,谢都督,就差那么一点儿。” 第七十一章 审问有方的皇子白盛 谢知意尽力忽略白盛脸上戏谑的神色:“您的意思谢某不太明白。” “谢都督不会连写信的人是不是令尊也分不清把?”赫连嫣然走到白盛身边,瞟了眼他手中的信笺,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令尊从不亲笔写信,而且从来只称呼你的乳名。毕竟是高人所取,还因此救了你的性命。我说的对吗,皎奴?” 谢知意的目光猛然变得锐利狠辣,死死地盯住赫连嫣然。她知道,她竟然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早就什么都知道! 谢知意的父亲谢云牧年轻时只是个七品云骑尉,一次在战场上伤了右臂,颇为严重,再也使不得盗抢,之后便一蹶不振。直到家中为他取了一房妻室。 谢云牧早先一心报效朝廷,无意成家,耽搁来耽搁去就拖到了二十八九。同龄的许多人,儿女都排成行了,唯独他仍是孑然一身。适逢他伤了手,再难作武将,家里人趁机为他选了个不错的女子。 谢云牧倒也任命地与她拜了堂。那一年,他正好而立。 妻子是个温婉贤良的女子。婚后侍奉公婆伺候夫君勤俭持家。起初谢知意万念俱灰,成亲也不过是为了向父母尽孝,娶妻不过图的是香火延续。可日子久了,他被妻子的温柔体贴所打动,渐渐生了爱怜之心。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后来便有了谢知意。 谢知意最开始并不叫谢知意,而是叫做谢天风。这名字还是谢云牧憋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 儿子出生以后,谢知意在妻子的鼓励下恢复了斗志,练起了左手兵刃。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谢天风六岁的时候,谢云牧经过一路拼杀,已是个从五品的朗将了,仕途一片光明,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好。 可是谢天风却体弱多病,三日一小病,十日一大病。渐渐地更是缠绵病榻,床也下不得了。谢家上下是焦急万分。 虽然谢云牧夫妻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却只有谢天风一个儿子。妻子在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险些丧命。最后虽然母女平安,却是伤了根本,以后再难有孕。 谢云牧的父母着急不已,虽然儿媳素来孝顺贤惠,甚得二老喜爱,可为了谢家香火,也只好准备为儿子纳妾。 谢云牧却与妻子情谊笃深,不愿为此伤了妻子的心,坚决不允。 唯一的儿子久病不愈,夫妻俩遍寻名医却毫无起色。眼见着儿子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心爱的妻子终日以泪洗面,谢云牧想尽了各种办法接过还是一筹莫展。 某一日,他路过一座寺庙,被门口坐着晒太阳的疯癫老头儿叫住了。老头儿云山雾绕地说了一通话,最后告诉谢云牧,要想让儿子活命就得给他改名。谢云牧原本并不相信,只觉得老头儿是在胡言乱语故弄玄虚。可是回家后却发现儿子病得更重了。 无奈之下,谢云牧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按着老头儿所说,给谢天风改名为谢知意,还给他取了个乳名,叫皎奴。 还真别说,自从改了名以后,谢知意的身体竟然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从一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长成了一个小牛犊般的健壮男孩儿。 谢云牧感激万分,又去那寺庙想要向老头儿致谢,却被寺中和尚告知那老头儿原来竟是个游方的高人,曾借住在寺庙里。之后又不知去何处点化有缘人了。临走前还特意给谢云牧父子留了话。 自那以后,谢云牧只称谢知意为皎奴。他伤了手,虽然左手使起兵器来威力十足,写字却丑陋不堪,再怎么练也不见长进,便干脆封了笔。有什么需要书写的都由其夫人代劳。 因此,谢知意收到的的确不是什么家书。 他想不明白,这一切便是连谢家族中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可这位闻喜县主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盛迈出一步站在赫连嫣然身前,挡住了谢知意似乎要将人盯出个洞来的目光。 “谢都督,你逾矩了。”白盛唇边笑意不减,说出口的话语却带上了明显的警告意味。 没等谢知意做出反应,白盛身后的赫连嫣然却先出了声:“谢都督,只要我想知道就有的是办法能够得知。正如我知道你这封所谓的家书,其实是京中传来指示你将县令于靖灭口的命令。” “这……这怎么可能?”于县令难以置信地道,“卑职并未泄露任何消息。而且贵人是今日才去的庆有村,此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京里去。这……这……这是为何?” “他们原本就没打算留你这个活口。”白盛嫌弃他蠢笨,但为了撬开他的嘴,不得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铁矿的事自然算是机密,让你参与进来本就是冒了风险的。 皖淮府发了水患是谁也没预料到的意外,因此也多了许多变数。比如钦差一行不日就将抵达。 于县令你是个胆小不经事的,万一露了马脚可不会像谢都督般守口如瓶。最稳妥的做法自然是让你将知道的一切都带进棺材里。 他们连法子都想好了,你大概会落得个在流民暴动中不行罹难的结果,到时候,谁都不会起疑。当真是好算计。 于县令,你的主子已是下定决心要除了你。事到如今,你却还不肯说出他的身份吗?” “我说,是十……”于县令面色惨白地就要交待。 “于县令,不说只不过是你一个人死,说了确是阖族难活,你的美妾,你的幼子都将为你陪葬,你可想清楚了!”谢知意厉声喝止道。 于县令浑身一颤,刚刚被恨意激起的满腔怒火瞬间弱了下去,眼瞅着就要熄灭。他面色灰败,似乎已经放弃了生机。 白盛尖刺,轻飘飘得添了把柴:“于县令,只怕你今日不说就再没机会了。他们以打定了主意要将你灭口,为防万一,又怎么会放过你的家人? 即便你今日引颈就戮,不到明日一家老小便会在地府团聚!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如今我是你活命的唯一指望。 于靖,还不从实招来吗?” 随着白盛的最后几句厉喝,于县令终于回过神来。是啊,当初那群人找上自己的时候承诺的可尽是荣华富贵,看上去比他老子娘都更为他着想。可如今,他冒着巨大的风险为他们奔走运作,结果,他们不仅念着他的功劳苦劳,却只想要他的命! 这还是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被白盛扣下审问的前提下,若是知道了,为保万无一失,他那一大家子可就都不能留了。虽然她的亲娘和老妻已经在水患中身亡了,可是他还有妩媚娇妾,一屋子貌美如花的丫鬟通房,最重要的是他那几双儿女……他不敢再想下去,哆哆嗦嗦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流出。 于县令用力咬了咬唇,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尽是决然之色:“卑职一人死不足惜,只求贵人能够保全卑职家小性命。贵人可答应吗?” 白盛敛了笑,郑重其事地应承道:“我答应你。” 于县令得了保证,忽然就镇定了下来。他活了大半辈子,一直胆小怯懦,如今真的死到临头,却是为了子女们终于勇敢了一次。 于县令豁出去了,再无顾忌,大声道:“是十皇子!私自开采铁矿已是的幕后主使正是十皇子白铮!!” 第七十二章 见多识广的赫连嫣然(上) 于县令不仅供出了幕后主使,还一股脑交代了他所知道的所有涉案官员。指使他能接触到的尽是些小鱼小虾,除了十皇子白铮,余下的实在没什么分量。 万分配合的于县令交代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而知道得足够多的谢知意却把嘴巴闭得死紧,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白盛知道他不会轻易吐露内情,却又不能不接着劝:“谢都督,事已至此,于县令可是把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再绷着也没什么意义了,毕竟最上面的人我已经知道了,你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谢知意看他一眼,面色平静:“您不必再在谢某身上费心思了。谢某自知罪无可恕,要杀要剐但凭您处置,绝无二话!” “您就非要流血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吗?”赫连嫣然问白盛,半点没没给谢知意留面子,毫不客气地嘲讽他。 此言一出,成功的令谢知意面上的镇定之色变得有些勉强起来。 白盛觉得好笑,心里直想对赫连嫣然挑大拇指,面上却假意严肃,轻斥了赫连嫣然一句:“又胡闹,谢都督是何等身份?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看似训诫,却无论从态度口吻还是说出来的话语都是轻飘飘的,慢慢是维护与宠溺。 这就完啦?谢知意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好好的以为皇子殿下,怎么就被这么个妖女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了?虽说他还不屑跟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但她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侮辱他这个一方都督,莫说是个花钱买来的新晋二品县主,除了皇上还没人敢对他如此。皇子殿下待他多客气,怎么就纵着这个商贾之女如此无状?他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公子教训的是。”赫连嫣然毫不掩饰地敷衍应道,在队上谢知意时仍是一脸淡漠又嫌弃的神色,“‘千古奇功此中寻,恩义须得刻在心。雷霜星月云露聚,雾日雪雨会向晴’。 当年的所谓救命之人叫你牢记的话怎么就能不记得?这么明显的提示却分辨不出,他有心送你天大的功劳,却没料到你竟是个有眼无珠的。谢都督出门莫非都不带脑子的吗?” 被一个小姑娘这般羞辱,若是目光能伤人,谢知意此刻早已在赫连嫣然身上砍了几百刀了。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谢某愚钝,还请姑娘赐教。” “的确是够愚钝的。”赫连嫣然认同道,完全无视谢知意眼中浓烈的杀气,“你为报十皇子的恩情迟迟不肯将他供出,费尽心力为其遮掩,还妄图软禁我家公子。怎么,同样都是有恩于你,却对一个誓死相护,而对另一个不惜威胁扣押,谢都督就是这样报恩的?好一个满口忠义恩将仇报的蠢货!” 谢知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堂堂皖淮府都督,朝廷的三品大员,十皇子仗着对他有救命之恩,吩咐他办事时也是礼敬有加的。 如今,区区一介商贾之女,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却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恨不得将她绑了狠狠地打上几十军棍! 可他偏生还动不得她,不止是碍于她县主的封诰以及十二皇子未来正妃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说的虽然客气却完全没错。同样都是恩人,他谢知意却为了要保护其中的一个而去伤害另一个,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吗?他今后都没脸再称自己是什么忠义之士了。 谢知意只觉羞愤难当。 赫连嫣然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又道:“今日与你交手,一招便打得你毫无还击之力的是青雷,我座下还有晨霜、寻星、望月、追云、朝露、夕雾、紫日、暮雪、冷雨以及堂主晴风。动动脑子吧,谢都督。与我家公子作对,当真白费了那人救你又提点你的一番苦心!” 谢知意闻言如遭雷击。他再也顾不上计较赫连嫣然言语中的侮辱谩骂,一心只想着当年高人留给他的话,还千叮万嘱叫他切记在心。他记是记住了,本也以为自己一直在奉行。可如今看来,竟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他最该报答以及报销的,从来都是十二皇子白盛! 白盛知道谢知意此刻必是备受打击,有心给他时间理性思绪,便吩咐周朗安排将他和于县令分别安置妥当,自己则携着赫连嫣然去官舍商量要紧事去了。 “赭石矿在越国境内似乎并不常见。”白盛负手欣赏着于县令官舍中的各式物品,件件都是价值不菲,且还是簇新簇新的,想来都是从铁矿一事中牟利所得。 第七十三章 见多识广的赫连嫣然(下) 白盛吃惊地从椅子上站起,他猜到赫连嫣然必是三者中最有本事的,却也没料到竟能有本事到这种程度? 九成有余?这意味着什么,几乎等于没什么损耗!这样纯度的铁为原料,再加上独特的锻造技术,制出来的兵器和铠甲,说是能够影响战争的胜负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白盛脑海中的念头愈发按奈不住,他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凑近赫连嫣然:“依你看,这座赤铁矿他们已经开采了多少?” 赫连嫣然回想了一下上午粗略看到的情形,立刻有了判断:“应当尚不足一成。这座铁矿开采得十分仓促,从矿井的搭建来看,起初经手的人用的还是褐铁矿的开采方法,后来才换成了对赤铁矿略有了解的人负责。 只是开采的方法和工具都有些问题,以至于采掘的效率并不高。若是再摸索上一段时日应当会略有改进。可惜皖淮府突然发了水患,他们怕事情败露,还没来得及开采多少就开始忙着收尾填埋,掩盖痕迹了。” “这么说来,余下可开采提炼的赭石数量仍然十分可观喽?”白盛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的确如此。”赫连嫣然道,“长房里头又几个采矿冶炼的好手,还有精于锻造的工匠,殿下若是用得着,我这就命人把他们送来,要不了三五日就能抵达。” “嫣然知道我想做什么?”白盛笑得像只小狐狸。 “大越律法严明,铁矿一律归朝廷所有,任何人不得私自开采或是隐瞒不报。殿下没有大逆不道的念头,自然不会像私自留用。 虽然泽县县令招认了是十皇子命人私自开采隐瞒不报,可此事一旦闹到御前,牵扯到的官员,不论是人数还是官职都不是一天两天能掰扯清楚的。而且这中间变数太多,此举并不上算。 倒不如当做是赈灾巡视途中偶然发现的,借花献佛上报朝廷,这样一来,必是妥妥的大功一件。”赫连嫣然说出了白盛心中所想。 “知我者,嫣然也。”白盛美滋滋地握住了她的手,“嫣然,你可真是我的福星。这样的好事,如今竟然也能落到我的头上了。” “是殿下福泽深厚,臣女不敢居功。”赫连嫣然撇清道。再繁琐辛苦的事情她都不怕,可白盛的亲近与示好却叫她从心里抵触。 “如何不敢?自从与你相识,我所遇到的全是好事。这么看来,嫣然还真是旺夫啊。”白盛说完,对着她快速地眨了眨眼,喜形于色。 赫连嫣然只作没看见,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真什么。白盛心情越好,就越是胡搅蛮缠,十分的孩子气。 长大成人之后还能时不时的像个孩子也是件不错的事。 赫连嫣然很小的时候遭逢劫难,被阿伤所救之后与他一同在南山隐居了好几年。在她成长到能够跟着他一同外出奔波之前,每日里陪伴她最多的只有山上的小动物,以及镇守山门护卫结界的那头灵虎,与她同龄之人几乎就没见过。 她不曾被那滔天的恨意冲昏了头脑堕了魔道已是万分不易,哪里还能奢望拥有寻常孩子的快乐? 看着白盛得意的样子,赫连嫣然心想,就由着他去吧。她已太久不曾再体会过喜悦与快乐。 赫连一族便是赚了再多的金银得了再稀罕的宝物获取了再高的声望赞誉,她也只是略感慰藉。就如面对再大的困苦艰难她也只会平静从容地着手应对。 她的心早已成了一潭死水,失去了阿伤,便再没了哪怕一丝的波动起伏。 她固执地守护着赫连一族,坚守着与阿伤那些苦涩远多于甜蜜的情义不肯放手。她不能放也不敢放,除了这些,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几句话而已,就能让白盛笑得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这种快乐,赫连嫣然大概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也并不羡慕。只不过,她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兀自欢乐的白盛感到赫连嫣然忽的陷入了一种莫名淡淡忧伤的情绪中,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似乎又一闪而过的慈祥与从容,仔细看去却又不见了,只剩下一成不变的平静与淡漠。 先前她送了他无事牌后,二人距离近时,白盛能感受到她的某些情绪。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是赫连嫣然更加沉静平和,又或许是他们俩之间的这种联结已经日渐减弱直至断绝,自他养好了身子,便再没感受过来自她的情绪。 不过眼下白盛没时间纠结这些。虽然有赫连嫣然帮着出人出力出主意,但他也得有个周详的计划。他得好好想想这座赤铁矿的是该选在什么时机以何种方式呈报給他的父皇。 白盛想了很多,知道后半夜才睡下,第二天却很早就起了,精神很好,两眼放光。 风卷残云地用过了早膳,就迫不及待的拉着赫连嫣然在书房里神秘兮兮地商议了半天,还命周朗死守在门口,谁也不准打扰。 武志清和穆询两拨人先后到了县衙,却谁也没能进门。 于是,泽县县衙门前出现了直到几十年后依旧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空前一幕。有幸亲眼得见的百姓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始终记忆犹新:威武气派的钦差仪仗整齐地停在县衙门口,后面依次排着京中随行而来的大小官员。 紧接着是一辆辆满载着赈灾钱款、粮食、药材等的车辆,一直排出了好几条街。 一队队侍卫昂首挺胸地站得笔直,一丝不苟地护卫着前面的赈灾人员与物资。 天气十分炎热,大大的太阳晒着,人站在外面什么都不做,没一会儿也已是大汗淋漓。所有人就这么干等着,却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即便被汗水糊了眼,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用袖子抹一把脸,然后继续把自己当石头当雕像。 百姓们难得见到这种阵仗的热闹,也都顶着炎炎烈日陪着等着,不忍离去。 终于,在得了信儿匆忙赶来的皖淮府尹汗水湿透了官服,赈灾官员中已是第三人因中了暑期倒地昏迷被抬去阴凉地儿扇风的时候,从县衙里众星拱月般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一男一女。 男子容貌惊为天人,女子气度不似凡间,二人站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赈灾队伍见了二人,纷纷拜倒,口中高呼:“拜见钦差十二殿下,拜见副钦差闻喜县主。”整齐又洪亮的声音响彻了半个县城,也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百姓。 第七十四章 验明正身的钦差县主(上) 原来这位好看得不像真人的俊俏公子竟然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十二皇子殿下。他们这也是有幸见到了真的天潢贵胄了! 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芝兰玉树,俊逸出尘。难怪能得京中万千女子芳心暗许。 而他身边的少女,众人称作“闻喜县主”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出自巨贾赫连氏,连当今圣上都认可的准皇子妃,此次水患豪掷千金,捐钱捐物出人出力,被朝廷誉为“女子典范”,敕封县主尊号的传奇女子——赫连嫣然。 怪不得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上,皮肤白皙得好似会发光。啧啧啧,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虽算不得绝色,却有着珍珠斑高贵典雅的气度。那满头的秀发在日光下呈现出漂亮的鸦青色,倒比戴着的名贵簪子更加惹人瞩目。 得知了二人的身份,百姓们这热闹就看得更起劲儿了。似乎连这窒人的热气也感觉不到了,只顾好奇地远远盯着两位贵人可劲儿地打量,时不时还不忘与身边的人小声议论上几句,交流下彼此的意见。 原本因水患而萧条落寞的县城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不是百姓们爱嚼舌头,实在是这二位的名头太过想响亮。 越国境内或许尚有人不知皇帝的万寿节是哪一日,却没有一个人不知晓白盛与赫连嫣然的大名!他们二人的是几乎实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越国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奔走相告:出大事啦,十二皇子跟赫连家的小姐定亲啦! 哪个十二皇子?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万芳之主”丽妃娘娘诞育的十二殿下呗!就是那个丰神俊朗,一出门就会被围观的女子们堵得街道水泄不通的皇子盛嘛。 赫连家总不会没听过吧?上至一国之君,下到平民百姓,没人敢说自己用不上他们家的东西。那可是生意买卖无处不在的“天下第一商”,他们家里的姑娘可是能与南陵楚氏女子齐名的骄娇之女。 当初十二皇子离京之时可是“身染急病”,“奄奄一息”。就连宫里的御医极易京里的圣手们都没有救治之法,迫于无奈才会出京去寻求一线生机。回来时确是生龙活虎的,还带了赫连家的姑娘,当着皇帝的面表示非卿不娶。 一个是身份贵重却不得皇帝宠爱的俊美皇子,一个是富可敌国却出身商贾的骄纵民女。二人之间身份的巨大差异轻而易举地激起了百姓们的好奇与关注。 一时间,对于二人如何相识到相知再到情定终身,被撰写话本的描绘得细腻动人,就是有些老套。什么街上二人擦身而过时,小姐掉了手帕正巧被书生拾起,从此开启了一段漫长的单相思。 又或者是富贵公子不慎遗失了钱袋又与下人失散,一时囊中羞涩,幸有好心的小姐吩咐婢女上前解围。公子心生好感,设法打听到了小姐的住处定要归还银钱。以此为契机,二人渐生情愫。 又或者是行侠仗义的少年侠士救了差点惨遭恶霸欺凌的柔弱貌美的富家小姐。小姐对少侠十分感激,芳心暗许。少侠却有些不解风情,一心只想着闯荡江湖锄强扶弱。在小姐的不懈努力之下,二人终成眷属。 诸如此类,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还编成了戏文,谱了曲儿配了唱词,在茶馆戏楼里开演,场场爆满。很是风靡了一时,富贵人家的女眷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看过。 碍于白盛的皇子身份,自是不好直接言明他就是男主人公。但一应描写都侧重于他惊艳的容貌和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而与他相配的,一成不变的是出自巨富商贾之家的小姐。这二位暗指的是谁,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 据说宫里的娘娘们还请了戏班子唱过这几出戏,唱到感人之处,就连太后她老人家也忍不住掏出帕子抹了几次泪呢。 原本十二皇子与赫连小姐是不会如此大阵仗的出京到此的。若不是此次水患,泽县乃至皖淮府的百姓哪里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两位风云人物? 百姓们不禁欢欣雀跃。一时间,由于水患来袭而萌生的悲苦之情竟因此减轻了些许。 同样震惊的还有李秀才、赵钧保等人。 虽然最有主意和眼力见儿的李、赵二人早已察觉白盛他们的身份不简单,却也只猜测到了京中官宦人家上头,怎么也没料到竟是赈灾钦差当朝皇子。 李秀才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因为赏识自己的人身份尊贵,自己终于又了一展抱负的机会而欣喜;另一方面却是由于得知了自己与白盛及赫连嫣然之间的巨大差距而神受打击。 虽然他对赫连嫣然只是仰望般的思慕,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求心思。可是当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认清了自己与她之间绝无可能的是时候,还是不免感到了难言的失落。 始终暗暗观察这李秀才反应的赵钧保见他只是难过还有消沉,此外并无悲愤或不甘之情,知道他没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接受了现实,也就放下心来。 想到秀才误打误撞竟入了钦差的眼,今后必定有一番作为,赵钧保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要说最后悔的莫过于柱子媳妇了。 那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妇人在得知了她向来觉得碍眼的小赔钱货竟被自己二百两就卖给了现今的闻喜县主,未来的十二皇子妃且还是赫连家娇小姐的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个打从一出生就不讨她喜欢被她当成个奴婢一般使唤,当成个牲口似的打骂的受小丫头,怎么就那么好命?从此以后不仅衣食不缺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且身份也水涨船高,轻而易举就成了人上人。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那会子当真糊涂了。早知道那位姑娘是这样了不得的出身,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区区二百两银子就把自家小丫头片子那么痛快就卖了。 原本还觉得能卖上二百两已是天大的运气,现在想来,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巨贾赫连氏!去那样的人家做宝贝疙瘩,二百两?连个屁都算不上! 第七十五章 验明正身的钦差县主(下) 柱子媳妇为了这件事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总觉得平白无故丢了座金山银山似的,胸口堵的难受。 满腔的怨气与怒火无处宣泄,都冲着自家男人去了。逮着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小时就好一通发作,没完没了地撒泼谩骂,连续一两个时辰都不解恨。 而柱子就像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一开始还会说上两句,可换来妇人变本加厉的责骂后,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只一个人闷不吭声地任她打骂出气。 那些话糙得根本听不得,柱子却早已麻木了,听了也木头似的毫无反应。相邻的几家都关紧了门窗,又反复约束自家的孩子不许跟柱子家的小石头一块玩。 错失了摇钱树,丈夫又比不上李秀才和赵钧保在贵人面前得脸,儿子还被那几家同为泥腿子出身的臭小子们排挤,整日与她哭闹。所有人似乎都串通一气与她作对,没有一件事儿叫她顺心。柱子媳妇越发意难平。 别扭了几日后,柱子媳妇终于忍不住了,涎着脸求见赫连嫣然。 烟波随着赈灾队伍一道来的,如今又回了赫连嫣然身边听差。她已听说了这妇人一家子的事。其实,身为赫连家的姑娘,烟波虽然能明白世间很多人都是重男轻女的,可实在不能理解柱子媳妇的做法。 女孩子在赫连一族的地位是极近荣宠的,冠着赫连这个姓氏的姑娘不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更不单单只是生活在蜜罐里,说出去旁人大概理解不了。 赫连氏有着深厚的家族底蕴,族里姑娘的骄纵并不是眼皮子浅的仗势欺人,鼻孔朝天。那是自小吃穿用度皆为上佳之品的娇惯,是视金银如土石的豪奢,是名利权势看不上眼的骄蛮。 若是有人敢苛待赫连家的姑娘,呵,此人的后半辈子可有的瞧了。相传中兴家主曾为了当时的元娘,不惜花了三年的时间,耗费全族一成有余的财富,将一座富庶的城邦变为不毛之地。 绝不是简单地收买性命,那样惨无人道的事情,温和善良的中兴家主自然不会做。而是仗着赫连一族的财富,水滴石穿一般,润物无声地将满城的人养得好吃懒做,不事生产,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这法子说起来就是捧杀,没什么复杂,只是要捧杀一整座城的人,非富庶如赫连一族不能做到。润物无声的以本伤人,为的不过是给元娘出口气。 对于赫连嫣然的决定,烟波绝不会有微词。既然元娘决定收了翠儿进族里,她就会把那丫头当作族中血亲对待疼爱。至于那个生了翠儿的妇人,实在令她厌恶。 想她赫连烟波自小作为二房少房主被悉心栽培,后来又整日跟在元娘身边办差,早已练就出沉稳的性子。这妇人能叫她控制不住的反感,不得不说也是个有本事的。 烟波冷着脸,晾了妇人半天。 她虽然在赫连嫣然面前恨不得把自己当个婢女,可对上其他人,也是极有气势的人物。柱子媳妇那样混不吝的一个人,愣是没敢在她面前造次,规规矩矩地等在一边儿,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其实烟波最出并不打算理睬她,猪狗都不如的东西,也配求见元娘吗?可她转念一想,这妇人到底是翠儿的生身之母,虽说一直待翠儿不好,可小丫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旁人也不得而知。 有些时候的确是血浓于水。 元娘如今对翠儿这孩子十分宠爱把奥贝,烟波不想因为这件事令二人之间生了龋龉。人心难测。元娘是个极重情义的人,轻易不与人亲近,可一旦对谁好,那就是上天入地也寻不出第二个的好。 翠儿年纪虽小却已能记住不少事了,若是随了她娘的性子……烟波觉得把人心想的险恶一些没什么坏处,只要是为了元娘,就算让她当个坏人也没什么。她会把翠儿看好,不管她将来长成个什么样子,烟波都得保证她不会也没有机会伤元娘的心。 烟波心下有了计较,寻了个空就向赫连嫣然禀报了此事。 白盛一早就带着武志清和穆询这两大心腹去了山上,赫连嫣然没跟着,留在县衙替白盛处理些公务,派了寻星和暮雪暗中跟着护卫。从京里跟出来的官员中哪一派的人都有,总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憋着寻白盛的错处。 这不,又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大臣倚老卖老地指责白盛身为钦差竟然一声不响的偷偷带着副钦差半路离了队伍,不顾自身安危不说,简直把皇帝交办的差事视作儿戏。 这几日,类似这样的“劝诫团”白盛已经接待了不知几拨。他是身负皇命的钦差,想把差事办得圆满的同时又能在官员中博个平易近人肯听忠言的好名声,一遍日后拉拢人心。 这些人背后都有各自效忠的主子,打着劝谏的名义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想激得他一气之下做出些不当之举,好跟皇帝参他一本。白盛哪能让他们称心如意?始终客客气气的笑脸以对,耐心又谦卑,愣是没给他们半点机会。 可是这样的人应付多了也是会累的,况且一直被他们缠着,白盛也就没机会去山里铁矿查看了。 于是,这天一大早,趁着他们还没来,白盛就拽着武、穆二人往山上去了。既能办了正事,顺带着还能躲个清净。 赫连嫣然看着面前一张张紧绷着的刻板面孔,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对着白盛或许还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不把她放在眼里,可如今只她一人,虽然顶着县主之名,又位同副钦差,但到底是个年纪尚轻的女子,还是出身商贾。这班老东西自然不把她当回事。竟想着一上来就把她唬住,好任他们拿捏。 只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赫连嫣然是什么人?诺大的赫连一族都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遍布天下的各色生意也被她安排的妥妥当当。对付区区几个有恃无恐别有用心的老头子,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难的。 第七十六章 治下有方的闻喜县主(上) 赫连嫣然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压着怒火,不悦地问道哦:“那依几位高见,我应当如何?” “自然是劝着钦差规行矩步,再不可做出此等荒唐之举。”几人中年纪最长的工部水部顾员外郎捋须道,颇有些说教的意味。 赫连嫣然按了按额角,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几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得意之色。是了,叫一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女压在他们头上,换了谁都不服气。 平日里碍着白盛这位皇子兼钦差的面子,他们不好对她不敬。今日恰逢她的靠山不在,没人撑腰,他们可不能放过能让这位不可一世的闻喜县主吃瘪的大好机会。 最好是能气得她撒泼发狠,这样他们才好趁机告她黑状。以白盛这几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看,必然不会责难,反而还得好生安抚。而赫连氏女的骄娇之名在外,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是她无理取闹仗势欺人。 “烟波,去把李秀才与赵钧保找来。”赫连嫣然冷声吩咐道。 烟波领命去了。 前几日与赈灾队伍会和亮明了身份,白盛就给李秀才等人安排了差事。赵钧保因为武艺不错,又曾有军功在身,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在洪全手下做了侍卫。 天章阁学士武志清在考校了李秀才的学问后十分满意,本想着要到自己手下做事。白盛哪里肯放人?这是他机缘巧合遇到的好苗子,岂能便宜了别人?于是,将他搁在身边做了个文书。当然,这些职务都是暂时的,待赈灾过后,白盛自有更加妥当的安排。 不多时,烟波领着李、赵二人来了。一次像赫连嫣然与几位官员见了礼,便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几个老头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赫连嫣然,言语中虽无犯上逾矩,可神色以及口吻却分明不屑又得意。 赵钧保跟着赫连嫣然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她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下却素来大方,从不苛责为难,比起这些自诩劳苦功高自命不凡的官老爷们,赵钧保更觉得赫连嫣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眼见赫连嫣然此刻正被这几个老家伙念得头痛,他不由得感到气愤。想到她在某人心中不可估量不容亵渎的神圣地位,赵钧保暗戳戳的朝李秀才看去,果然见他面色不虞,紧抿着双唇,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已是十分生气。 终于,在户部粮部赵员外郎说完,其余几人又尚未开口的间隙,赫连嫣然揉着眉心点了李秀才上前:“秀才,从现在起,把这屋子里所有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的记下来。” 虽然不知道她此举有何深意,但既是赫连嫣然的吩咐,李秀才自会乖乖遵从:“卑职遵命。”说完,就在下手的桌子前坐了。自有烟波取来纸笔放在他面前。 “县主此举何意?”赵粮部语带不满地问道。话音刚落,就看到李秀才已经开始提笔在纸上记录了,面上更是不悦。 “白纸黑字地写清楚,免得日后被诸位联合起来在陛下面前告黑状而无从辩解。”赫连嫣然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几人闻言俱是一愣,纷纷开始埋怨:“县主这是把我等看成什么人了?” “下官等为朝廷为陛下尽心竭力,怎么听县主的意思,下官等倒成了故意为难钦差与县主了?” “县主对老夫不满,直言便是,何必往老夫身上泼脏水?” “县主身份贵重,一言一行都应当为人表率。如今这等不当之举,不仅不听劝谏,反而嫌弃忠言逆耳。传出去恐怕有损县主贤名。” “大越自古广开言路,朝野上下还从未有人‘因言获罪’,下官一心为钦差着想,想方设法约束其言行却被县主污蔑颠倒黑白,哼!县主好生威风,看来是要处置下官这几副老骨头了。”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威风,就是要处置你们这几个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的老东西。”赫连嫣然冷笑一声,挑衅道。 “县主休要欺人太甚!我等好歹也是有品阶的朝廷命官。县主如今这般羞辱我等,敢问是将朝廷与陛下的脸面置于何地?”顾水部黑着脸冷声道,自称也从“下官”换成了“我等”,显然已是极为不满。 “问得好啊。”赫连嫣然似是怒极反笑,“我倒要问问你顾水部,你们这群老头子最高也不过从四品的官儿,却成日里对着钦差与我这个陛下亲封的县主指手画脚以下犯上,敢问顾水部又将朝廷与陛下的脸面至于何处!” “这……”顾水部没料到会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知道自己言辞欠妥一直落人话柄,脸更黑了。 “我等不过是行劝谏,县主何必小题大做?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过于苛责。”赵粮部有恃无恐地说道。 “究竟是谁在小题大做?”赫连嫣然闻言柳眉拧起,毫不客气地斥道,“钦差为了得知皖淮地区的真实灾情才决定微服私访,何时轮到你们来质疑则问了? 当初水患发生之时,陛下在朝堂上雷霆震怒,怎么不见几位献言献策出些主意呢?想来是怕被陛下一气之下处置了,所以当了缩头乌龟,生怕惹了龙心不悦吧? 经为陛下的确是理所应当,怎的对着钦差却变了副嘴脸?钦差宅心仁厚带你们礼遇有加,你们不仅不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没完没了,知不知道你们纠缠不休的样子让人看了简直吃不下饭? 真当钦差是怕了你们?钦差是什么身份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们吗?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是代陛下出巡的。你们面对钦差就如同面对陛下,陛下想做什么还需要提前跟你们请示吗? 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一样的东西,竟想着怎么找钦差的麻烦。你们与钦差本就不谁一条心,明察暗访这种事若是叫你们知道了从中作梗又当如何? 先别急着叫屈,你们私底下是谁的走狗我不管,可要是耽误了赈灾的正事,咱们大可以走着瞧陛下到时候会不会处置钦差还未可知,不过你们几个老家伙却一定没有好下场。 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回京后真见了陛下你们可还敢这般大言不惭吗?是嫌脑袋顶在脖子上太沉了,想换个地方存着吗?!” 第七十七章 治下有方的闻喜县主(中) 几个人的面色已经相当难看,差不多跟酱猪肝一个颜色了,赫连嫣然却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还敢打着‘劝谏’的幌子来说事儿,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身份?水部、粮部,原来都这么清闲的吗? 赈灾的粮食如何下发的章程已经制定好了吗?疏通河道排除隐患防治再次决堤的法子商议妥了吗?放着紧急的正经事不做反而操起了御史言官的心了,怎么着?这是都打算去都察院当差了? 好说呀,要不要等左都御史虽钦差巡视回来就请他给看看手下还有没有适合几位的实缺? 你们这就可以回去着手写辞呈了。 放心,我负责催着你们上峰加紧批复,我不行还有钦差,钦差不行我还可以去请示陛下,无论如何也得叫几位如愿以偿了才是。 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你们这般越俎代庖,存的是什么居心?不知道叫都察院的御史们听说了又该做何感想。 正经的言官都没说话,要你们在这儿做跳梁小丑多管闲事? 朝廷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给钦差添堵给赈灾拖后腿的?你们算算前前后后已经耽误钦差几天功夫了?看不见外面成群结队的流民还饿着肚子流离失所吗? 朝廷派你们来时干什么的?不想法子如何安置灾民兴修堤坝,每日里就知道堵着钦差拿行事规矩念叨好几个时辰,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 真该叫你们也去流民的日子,好好尝尝三餐不继无处容身的滋味。省得这一天天的都要闲出病来了。 要不然就打今儿个起把几位的一日三餐减成两顿,什么荤的、油腻的都去了,精粮细米也都免了,过上一段吃糠咽菜的日子,看你们还有没有气力红光满面的尽在这儿找麻烦!” 赫连嫣然这一长串数落令几人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羞愤交加。他们为官多年,还从来没从被人这样斥责过,简直是把脸面扔在地上来回践踏。其中一位年岁大的差点儿当场犯了心疾。 被人好一通辱骂却丝毫不能辩驳,这商贾之女实在可恨,但是她所说的哪一句话却又都没有错处。 他们打着“劝谏”的旗号向白盛说叫几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大概因为白盛太过平易近人的随和态度令他们得意忘形了,竟然对指责钦差这件事上瘾了。天天来“劝谏”,的确是越权了。 若是被赫连嫣然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丢官倒不一定,但降职确是没跑了。 再加上他们放着赈灾的紧要事不做,日日来钦差眼前点卯,只要白盛对皇帝说一句耽误了他公干,那他们的乌纱可就真的难保了。 今天实在是失算,原本还想着趁白盛不在,好好惩治一下这个商贾之女,做个套让她钻,没成想确是打雁多年终叫雁儿啄了眼,千不该万不该竟招惹了这比谁都难缠的商贾之女,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脾气这气势,比起皇帝也不差什么。早知道今日出门就该先看看黄历,遇上这个煞星,真是诸事不宜。 顾水部几人只敢在心里暗暗骂上几句,再三权衡利弊,还是决定今日先忍下这口气,暂避锋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来日寻着机会,定要好好的报今日之耻! 于是,几人冷着脸道了声“下官告退”便要拂袖而去。 “站住!谁准你们走了?”眼见形势不利就想息事宁人,赫连嫣然可没打算就此放过这几个找茬儿的老家伙,提高了音量冷声道,“这是在跟我甩脸子呢?真是笑话! 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我是陛下亲封的二品县主,协理赈灾事宜的副钦差!我让你们走了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之分? 赵侍卫,把人给我看住了。我倒要看看,今天没我的吩咐谁敢离开这屋子半步!” “属下遵命。”赵钧保垂首应道,上前拦住了几位官员,冷着脸道,“县主有令,几位暂时不得离开此地。” 早在赵钧保还不知晓赫连嫣然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对她敬畏有加了。如今见她轻而易举就整治了这几个连白盛见了都头疼的臭老头二人,更加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知道他看见这几位被赫连嫣然训得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什么颜色都有,还一会儿一变,又不得不压着火儿一句话都不敢辩驳的时候,忍笑忍的有多辛苦。 顾水部面色铁青,瓮声瓮气地对赫连嫣然道:“县主不肯放下官几人离去,不知可是还有何吩咐?” 赫连嫣然神色淡淡地对李秀才微微抬了抬下巴,高贵而桀骜:“秀才,把方才你记下的让他们挨个儿都签了。” 李秀才应了是,捧着纸笔上前,礼数周全地请几位官老爷签字画押。 “县主这是何意?”顾水部看着之上漂亮的行楷记录的那些话,气得胡子都抖了。方才已经亲耳听过赫连嫣然骂了一遍,如今又白纸黑字的读了一遍,他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顶,胸口也发堵,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患了心疾之类的病症。 “顾水部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赫连嫣然漫不经心地扫了几人一眼,嗤笑道,“会写折子告状的可不止你们几位。我赫连氏的女子什么都吃过,就是不吃亏。说起这告状讨公道,想来赫连氏女若论第二,恐怕这世上就没人能称得起头名。 方才这屋子里每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白纸黑字的记下了,各位都仔细看看,确认好了就签了吧。免得日后到了陛下面前有人恶人先告状,颠倒是非黑白,混淆圣听。我也只是留下证据以备不时之需,好叫陛下知道知道钦差和我这个县主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县主当真执意如此吗?”顾水部的话像是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县主又何必将事情做绝,丝毫不留余地?” 第七十八章 治下有方的闻喜县主(下) “顾水部不必拿话吓唬我。姓赫连的女子每一个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 赫连嫣然丝毫不以为意:“虽然不知道你的靠山是何方神圣,能让你这般硬气的以下犯上,但是我也提醒顾水部一句,大越始终是陛下的大越。 你的主子权势再大也大不过陛下。眼下陛下摆明了就是要抬举钦差抬举我,我说的话自然比旁人有分量。 顾水部大概打量着我年岁小,觉得容易拿捏,可顾水部却忘了我是从哪儿出来的。商场并不比官场简单,料理起来也是要诸多思量的。我见识过的大风大浪,比起你们只多不少,遇到过的对手更是比你等不知强大难缠卑鄙狠毒不知多少倍。你们这点小心眼儿,说白了,连人家的皮毛都比不上。 你们瞧不起我出身低微,我也看不上你们道貌岸然。原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只要把赈灾的事办好了就皆大欢喜。没想到我给你们脸面你们却不识好歹,以为我好欺负,这如何使得? 若不叫你们好好见识一番岂不辜负了‘大越赫连骄娇女’的盛名? 旁的不必啰嗦,快些签了便是。我有的是法子叫你们乖乖服软,就怕到时候会更加有损几位的体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虽算不上俊杰,但起码还没老糊涂。 该怎么做,我也不想多说。我耐心不太好,不想浪费功夫陪你们在这儿耗着。你们是自己签还是我想办法让你们签,还是快点决定的好。否则我会以为你们想请我代为选择,到时候,也许就直接安个名头着人押回京里,请陛下发落也未可知。” 顾水部几人深知今日若不屈服必定不能善了。虽然心里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含恨提笔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烟波接过李秀才递上来的一张张记录,呈给很连嫣然过目。 赫连嫣然只简单瞟了一眼就随手丢在了书案上,看也不看几人,敷衍地打发道:“手边的事太过了,就不送几位了。慢走。” 赵钧保立刻做出“请”的手势,人也让到了一边。 顾水部几人又拂了一次袖。虽是惨白,却还能以行动来表达内心的不服气。 “赵侍卫,”随意找了本书慢悠悠翻看的赫连嫣然叫住了正送顾水部几人出房门的赵钧保,“待会儿别忘了吩咐厨房一声,顾水部、赵粮部等今日上表,因皖淮众多灾民深受水患所累,食不果腹三餐不继,身为大越官吏于心不忍,故而提出自今日起,每日饭食减为两餐,并去掉所有荤菜,精良也改为粗粮咋都等能填饱肚子的即可。誓与皖淮百姓同甘共苦。 本来该请钦差示下的,可钦差外出巡视,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我身为陛下亲封的协理赈灾事宜的副钦差,已经代为准了。对顾水部几人对百姓的拳拳之心十分敬佩,特此提出褒奖,务必要让所有官员知晓,并以其为表率。 顾水部,明天还要来吗?到时候是不是就该提议连青菜里的油都一并省了?” 前脚已经买过门槛的顾水部听了赫连嫣然的话身子一晃,后脚磕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多亏赵钧保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 顾水部气得浑身颤抖,再顾不上甩什么脸子,也不敢再招惹这可怕的商贾之女。恐怕连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见了这小女子都要退避三舍,几人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一般,步伐矫健得根本看不出是已近耳顺之年的老者。 赵钧保见了,忙低下头,强忍着不出声地笑了。直到回到屋里,与李秀才站在一处等候吩咐之时,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赫连嫣然撂下书,看着二人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二人也回吧。” 二人应了是,行了礼就准备退下。 赫连嫣然又道:“三餐不必更改,只是记得把肉藏在饭碗底下,明面上看不出来就好。真正办差出力的人可不能饿着了,记得也嘱咐其他人一声。 至于方才那几个老家伙,还有平日里动不动就咋咋呼呼上蹿下跳的都不必理会。许多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既然是吃饱了撑的,想必饿上几天也就都消停了。” 二人在此应了是,由烟波送出了门。 走了有段距离,又看了看四周无人,赵钧保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扯了扯李秀才的袖子,低声道:“县主实在是女中豪杰。连钦差都束手无策的那几个老不要脸,县主动了动嘴皮子就给治服了,还治得彻彻底底,毫无还击之力。我在一边儿看着都觉得痛快无比。” 李秀才面上也带了小,颇有些引以为荣的欣慰:“县主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以女子之身得陛下指为副钦差了。” “不止呢,陛下还有旨意,赐了与钦差的姻缘……”赵钧保眉飞色舞地补充道,却猛然想起了身边人的心思,说了半截的话戛然而止。 赵钧保略带心虚地看过去,果然见党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苦涩。他暗骂自己是猪脑子,却忍不住不知第几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其自己的这位同乡:“秀才,既已知晓了钦差与县主的身份,你不会还没死心吧? 那可是得了明旨天下皆知的婚事,改不了的。你也该找个合适的姑娘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从来也没有过非分之想,又谈什么死心不死心呢?我之时悄悄地独自倾慕于她,这与她和谁的姻缘都不相干。 也许以后终会淡了,也许一辈子都这样了。这种事,谁又能说的准呢?”李秀才轻声说道。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这傻小子还是个痴情的。 赵钧保叹了口气,道:“傻秀才呦,你又何苦这么自己?你说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是这位…… 唉,注定了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相思。世上那么多好姑娘,总会找到个与你两情相悦的。听哥哥一句劝,别耽误了自己。” 李秀才闻言,淡淡一笑:“赵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的确,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可这些又与我何干?我倾心恋慕的是有这一个,眼里心里早已装的满满的,又何苦再去耽误别人?” 第七十九章 痴心不改的秀才李昭(上) 赵钧保听得一愣,抓住李秀才的手腕问道:“你疯了不成?” “明知道她过不了多久就要奉旨完婚了。你怎么想的?不打算成家了,就这么孤零零地过一辈子,让你李家从此断了香火?你可清醒点吧!” “往后的事我也说不好。只是如今我满脑子都是她,再容不得旁人。勉强成了亲又如何?不过是多一个人跟着痛苦罢了。”李秀才低头看着赵钧保抓着自己手腕的大手,轻声说道。 “冤孽呀!”赵钧保甩开李秀才的手腕,大步向前走去。 李秀才跟上去,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走在一旁。 赵钧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扭过头来质问他:“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明明是顶聪明的一个人,偏偏在这事上简直就是在冒傻气,还固执得要命。 她是很好。可再好也终会是别人的媳妇,如何只得你赔上自己的终身幸福?” “赵大哥,你不懂。”李秀才仍淡淡笑着。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如果懂了就要跟你似的不管不顾又傻又轴,我只求这辈子都不要懂!”赵钧保有些气急败坏,“明明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却非要钻牛角尖,怎么劝都不听。连孝道纲常都不顾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懂?” “赵大哥,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的心就是认定了她。难道叫我把心挖出来吗?” “我真的没有任何奢求,只想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时不时能听到她的消息,如此而已。旁的真的再也没有了。” “你不知道,只要听到关于她的事,我的心就能平静下来你;能够看到她,我就能雀跃上好几天。像今日这般与她面对面相处,我简直比当初中了秀才还要欣喜若狂,恨不得飞起来。”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绝不会打扰她,更加不会影响她的姻缘。赵大哥,真的就连这样悄悄喜欢她也不行吗?” 李秀才说得很平静,赵钧保听了却觉得悲伤又有点心疼。是啊,秀才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喜欢了一个姑娘,身为男子,总会遇到心爱的姑娘的。 只不过秀才的运气不好,她喜欢的姑娘十分的不寻常,她太优秀,优秀得皇子也对她倾心,就连皇帝提起她也是赞赏有加。这姑娘已经定了亲,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子妃。 秀才对她的爱慕从一开始就那样卑微,他藏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辈子都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李秀才看着赵钧保愁眉不展的样子,反倒释然地笑了:“赵大哥,这件事从今往后再不要提了。我也会把这份心意死死地埋在心底,绝不会叫人知道。从此你便只作不知。 这是我一个人的相思,谁都抢不走,也没人能叫我放弃,我很欢喜。 若干年后,我或许也会娶妻生子,老来儿孙满堂。她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求不得’,而是连‘求’的念头都是一种亵渎。终我一生,也只能遥遥地仰望着她。只要如此,余愿足矣。” 许多年以后,当已官拜内阁首辅的李昭重病弥留之际,身为虎贲将军的同乡兼多年挚友的赵钧保,随着已经做了皇帝的白盛前来探望。 李昭将妻子与围了一屋子的儿孙子媳通通遣了出去,挣扎着就要起身向皇帝行礼,却被白盛制止了。 “秀才啊,快点好起来吧。朕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等着你处理呢。”看上去仍像三十几岁的白盛坐在他床边温声道。 他已是内阁首辅了,唤他名字的人已少之又少,白盛几人仍亲近地称呼他“秀才”。 “是啊,秀才,别躲懒了。我比你还痴长几岁呢,你怎么就好意思自己成天的躺在床上,看着陛下和我忙得团团转?”赵钧保说完,扭过头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陛下,赵大哥,你们不必解我心宽。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这次,是真的不成了。”李昭灰白的面上一片平静,唇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胡说什么呢?才五十几岁的人,怎么就不成了?我尚且活蹦乱跳,一顿还能吃下三大碗饭,哪里就轮到你了?”赵钧保虎着脸瞪着眼道。 “‘黄泉路上无老少’,与岁数有什么相干?赵大哥这是老糊涂了。”李秀才取笑道。 赵钧保被他一句话气得直跳脚,吹胡子瞪眼睛的。李昭看着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斯文又欠揍。 白盛轻轻拍了拍李昭的手臂,颇为自责的叹息道:“秀才,都是朕把你累成了这样,是朕不好。” “陛下说的哪里话?”李昭十分淡然,对于生死他早就看淡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年若是没有陛下的知遇之恩,只怕李昭早已不知埋骨何处,化为一抔黄土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位高权重人人敬仰的李阁老? 陛下给了微臣机会,令微臣能够一展抱负。陛下命微臣做的,都是微臣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是微臣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与陛下全无相干。您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朕虽然给了你机会,却也害你吃了不少苦,遭了许多罪。你能坐到今天的位子,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朕没帮过你什么,反倒总是丢给你许多烂摊子,令你焦头烂额殚精竭虑。你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却早早就熬坏了身子,朕……实在有愧于你。” “陛下是难得一见的千古明君,有您是越国百姓之福。微臣曾立誓为国尽忠,没想到,这回真的是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李昭调侃道。才笑了几声就咳了起来,越咳越急,原本灰白的面色因此而染上了几分病态的红润。 吓得赵钧保扶起他一个劲儿的捋背顺气,就连白盛也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一点点的喂他喝下。 “想不到我李昭竟也能得虎贲将军伺候,还能劳动陛下屈尊端茶倒水,真真是不枉此生!这辈子,可真是值了。”李昭有些气力不济地说道,面色比方才更加难看。 第八十章 痴心不改的秀才李昭(下) 白盛与赵钧保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眸中难掩悲戚之色。 白盛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问道:“秀才,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李昭太拼命。这些年办起差来简直跟不要命似的,身体早就垮了。身为皇帝的白盛特意指派了两名太医专司为李昭调理身体,否则他根本撑不到今天,不过,却也只能撑到今天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番上阵,京里及民间的圣手们也都自发来给这位声望极高的李阁老诊治,这些年下来,光是给李昭调理进补的药材就已不知用了几大车。他自己都调侃说,自己吃的药已经比吃的饭还要多了。 李昭已经不知累倒过多少回,可每次身子刚有起色,他就又挣扎着忙于公务。为这事儿,他那素来贤惠温婉的妻子也已经与他闹了好几回了。他老母亲在世的时候还好,老人家说的话李昭多少还听些,不敢太过违逆。 可后来老太太过世了,当时朝廷正是离不开他的时候,白盛问过他的意思,是否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李昭权衡了几日,还是请白盛夺了情,又一心扑在公事上。 百官们都知道,白盛是个勤谨的好皇帝,而李昭是个可怕的疯子! 只要是有利于江山社稷,有利于百姓民生的,哪怕又再多反对的声音李昭也要排除万难地将事情推行下去。可若是有碍国法规矩的,便是皇帝本人,李昭也不给面子,当众反驳,力争到底。 李昭给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实事,却也挡了许多人的路,因此还遭遇过不止一次的刺杀,多亏白盛早就命人暗中护卫,就这样,李昭还是被伤及过性命,若非当时“许司命”和“陈半城”两位圣手还在世,他就真的英年早逝了。 经此一事,白盛把暗中保护李昭的人直接搬到了明面上,并且在早朝上公然警告,动了李昭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必会追查到底,李昭若丢了性命,顶叫主使之人阖家偿命。至此,针对李昭的刺杀行动才逐渐绝迹。 可李昭似乎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只要还能动弹,就一定要办公。白盛为此跟他发过脾气,李昭却并不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白盛也拿他没办法,本就舍不得罚他,又顾忌着他的身体,最终也没将他怎么样,一场盛怒也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 当年那个仗义执言耿直热血的青年,终究一步步成长为官场上淡定儒雅,从容果决的一代重臣。只是终于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李昭认认真真地回顾了他这一生,觉得也称得上是跌宕起伏轰轰烈烈了。前十几年,他从一介村野孩童成了有功名的秀才,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 后来,一场水患彻底改变了这一切。他沦落为流民,却意外地到了白盛身边,更是从此入了官场,一路明争暗斗,其间有起有落,曾经春风得意,也曾经性命堪虞。几十年下来,真真切切地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不少事,说起来也算得上一段传奇了吧。 “回陛下,微臣并无未了的心愿。微臣该做的想做的能做的都已付诸行动了,再没什么可遗憾的。”李昭想起自己的成就,觉得满足又欣慰。 白盛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的子孙朕会妥善照拂,保他们荣华富贵。”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领了。微臣此生虽积蓄不多,却也足够他们安分度日。若他们有那个本事,自可奔出个好前程,不必劳陛下优待。若他们是没本事的草包,反而会因此有恃无恐不思进取,辜负陛下美意,因此也不敢劳陛下优待。”李昭平静却坚定地拒绝道。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臭脾气,真是个酸秀才。”白盛摇了摇头,没再提此事,显然是尊重他的决定。 赵钧保犹豫了半天,问道:“秀才,你可是放下了吗?”他看得出来,自那件事以后,秀才就变了,一点一点,看上去越来越稳重从容,却在没人能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话问的没头没脑,李昭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仿佛当年皖淮府河堤上个出现的第一条裂痕,很快,有什么东西山呼海啸般奔涌而至,冲毁了他好不容易在心底筑起的高墙,瞬间便将他淹没。 放下了吗?他也这样问自己。放不下,不愿放下,也从未放下。 他从来都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为此没少与皇帝争执。 那是他与漫漫人海中一眼万年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满藏在心底大半辈子的思慕与心仪,他为什么要放下?凭什么要他放下?又有谁有资格叫他放下? 这么多年来,他不停地用公务来麻痹自己,甚至连休沐都要去官署办公,除了躲不过的年关,他从不敢让自己清闲下来。 自那件事以后,仿佛他活着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他再也无法感到快活与欢喜,他的人生从此只剩下一片灰白,再不见鲜活明艳的色彩。他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个打洞,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上缺失的部分。 渐渐的,他没了喜怒哀乐,他的情绪仿佛消失了。他仍会笑,却再不是因为欣喜,似乎笑容真的就只是一个表情,也不再发自内心。他成了官员们眼中城府极深看不透的老狐狸,却没人知道,他只是彻底失去了悲喜。 李昭正要开口,却觉得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接着便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看到白盛与赵钧保惊慌地对他说着什么,只是他听不清,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想安慰他们说自己不要紧,可是他太累了,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眼皮也一点点沉下来。 意识渐渐模糊了。他能感觉到有许多人围在他身边,是他的子孙们吧。伏在他身边哭泣的应当是他的夫人了。说起来还是当今皇后做的媒。 对于皇后,他的心情一直有些复杂,每年的宫宴上,他都借口身体不适从不参加。皇后母仪天下,心系万民,为大越百姓称道。可她的那张脸,李昭不想面对,看到就会勾起他的痛苦与怀念,他总是能避就避。 他的夫人是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这些年来与他相敬如宾。她相夫教子,持家有道。虽然他对她并不爱意却也颇为敬重,从未纳妾或是收什么通房之列,也算是对她的弥补与报答。 这是快要死了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李昭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之感,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他太累了,这下子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了。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苦,只有母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心疼道:“我的儿啊,你这辈子都是为百姓为朝廷为娘亲活着,什么之后才能为了你自己?” 耳边的哭泣声渐渐远去,四周也变得寂静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秀才。” 李昭浑身一震,立刻睁大了双眼。 一片天光中,一袭素色审议的少女正站在对面,高贵雍容,桀骜骄矜。她面色冷淡地看了李昭一眼,高高在上地问道:“交代你的事情可办妥了吗?” 李昭只觉得热泪盈眶,赶忙低下头去。 多少年了?连他在梦中都遍寻不见的人终于出现了,而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她。这才是他真正未了的心愿。 李昭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恭敬地垂首应答,声音止不住的微微发颤:“县主恕罪,卑职来迟了……” 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你在一起,不论今生抑或来时。如若上天悲悯,允我所求,我只盼你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能平安长乐,顺遂欢喜。李秀才虔诚地闭上了双眼,有清澈的泪滴从眼角滑落。 承泰二十一年,越国内阁首辅李昭面带微笑,溘然长逝,终年五十有三。 举国上下一片哀恸,皇帝罢朝七日以示哀思。 这位国之重臣的一声充满传奇色彩。 从此,世上再无李昭其人,但他为越国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立下的汗马功劳都将永载史册,被百姓们世代传颂…… 第八十一章 疼爱孩子的赫连嫣然(上) 解决完顾水部这几个麻烦,赫连嫣然喝了口茶,正打算过问一下药材的分发情况,就听见烟波禀报说翠儿娘前来求见,已被她晾在门外多是,请示元娘见还是不见。 “让她进来吧。”赫连嫣然发话道,又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妇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面色冷淡的清丽少女端坐在书案后,悠闲地品着杯中香茗,周身拢着的高贵风雅,是她这样的人几辈子都学不来的。 “民妇给县主请安。”妇人跪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烟波说你一早就来求见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赫连嫣然轻轻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眼皮都不抬一下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妇人谄媚地笑了,却被烟波一个眼神吓得一机灵,忙清了清嗓子,端正了神色,“民妇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翠儿,想着来看看她。” “放心不下……”赫连嫣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个放心不下?害怕她在我这儿受了委屈,就像原先在家里似的被当个牲口一般使唤吗?” 妇人已是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听出了赫连嫣然对自己的讥讽与鄙夷,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民妇绝不是这个意思,县主千万别想差了。民妇只是……只是,只是翠儿那丫头,毕竟是民妇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自小就粘我粘得紧,片刻不见道我都不行。从她落生起,还从来没分开过。母女连心呐,一下子这么多天没见,民妇这心里……实在是,实在是惦记她,连做梦也总是梦到她。只怕翠儿也想娘想得厉害,吃不香睡不好。” 妇人有些心虚地扯着慌。 赫连嫣然并未拆穿她,只叫烟波将翠儿带过来,随后又继续喝茶,压根儿就没提让妇人起身的话,似乎完全忘了她这个大活人还跪在地上。又或许并不是忘了,只是并不在意罢了。 不多时,烟波牵着翠儿的小手来了。 刚买过门槛,一抬头看见了书案后坐着的赫连嫣然,翠儿脸上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挣开烟波的手,飞快地跑了过去,直直扑进赫连嫣然的怀里,欣喜地唤了声:“姑姑。” “怎么跑的这样急?若是摔了怎么办?慢慢走过来就好了。姑姑就在这儿,下次不要再这样。”赫连嫣然搂住她,摸了摸她的头,半点也不严厉地教训着。 “翠儿太想姑姑了嘛。”翠儿撅着小嘴小声嘟囔,张开双手想搂住赫连嫣然的,可是她人小胳膊短,难以办到。 赫连嫣然把小丫头放在腿上,翠儿又一头扎进她怀里,亲昵地撒起了娇,未曾留意到地上还跪着她的亲娘。 妇人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个漂亮金贵的小女孩儿是谁?翠儿吗?她生的那个小赔钱货?这怎么可能? 明明还是她熟悉的那张小脸,上面的五官她看了六年,如今也并未发生变化,只不过几日不见,确是圆润了几分,白皙又润泽。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还穿了身看起来就值许多银子的好以上,带这些绝对不便宜的名贵首饰。 哪里还有半分在家时成天笨手笨脚什么都干不好还畏畏缩缩叫人见了就来气的蠢样子?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 想到不久前还是又干又瘦的臭丫头短短几日功夫就已变化这般惊人,笑容甜美,多了几分张扬与底气,整个人看起来都活泼明艳了起来,已经有点有钱人家的小姐的模样了,真真是进了富贵窝。妇人心里更是后悔又遗憾,她果然把这妮子卖便宜了。 妇人再一次被晾在了一遍,好半天,她不得不咳了一声引起旁人的注意,厚着脸皮喊了声“翠儿”。 上一刻还笑得无比欢畅的小丫头,表情一下子如同凝固在了脸上一般。赫连嫣然明显感觉到她在听到那一声呼唤后身体的僵硬与排斥。 赫连嫣然伸手抚了抚翠儿的后背,微笑道:“你母亲说她十分惦记你,求姑姑想见你一面。姑姑想着你们终究是母女,就叫烟波把你带来,让你们见上一见。” 翠儿闻言有了动作。她死死抱住赫连嫣然的胳膊,抬起头望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姑姑这是不想要翠儿了吗?”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姑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赫连嫣然被她可怜的小模样逗笑了,语气十分柔软。 “是翠儿做错了什么吗?翠儿如果做了错事惹姑姑生气了,姑姑可以骂翠儿,也可以打翠儿,如果不解气还不给翠儿吃饭,翠儿绝无怨言。 姑姑能不能别不要翠儿?翠儿保证以后一定会乖乖地听姑姑的话,姑姑叫翠儿做什么翠儿就做什么,绝对不惹姑姑生气。真的!姑姑,你就留下翠儿吧,好不好?”小丫头极力哀求着,看上去十分可怜。 赫连嫣然将翠儿揽进怀里,柔声哄着:“翠儿不怕,姑姑不会不要你的。姑姑疼你还来不及呢。” “姑姑,翠儿不想看见她,你让她走好不好?”小丫头埋首于赫连嫣然怀中,终于平静了许多,闷声道。 赫连嫣然把翠儿自怀中拉起来,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可她是你的生身之母,对姑姑说你们母女连心,你自小就很粘她她,分开一会儿都会焦急万分哭闹不止。她还说她非常想念你,连梦里也都是你。姑姑这才叫你过来,让她看一看你过得究竟好不好。” “是啊,翠儿,娘这几天特别想你,总是梦见你。这才来求县主让咱们母女见一见。翠儿,好孩子,到娘这儿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妇人顺着说道,努力表现出一副慈母的样子。 “你不是我娘,我没有娘!”翠儿背对着妇人吼道,甚至不肯转过头看她。 小丫头抓着赫连嫣然的胳膊恳求得道:“姑姑,你让她走好不好?翠儿没有娘,翠儿只有姑姑。除了姑姑,翠儿谁都不要!姑姑,让她走吧,啊?让她走吧,行吗?” 第八十二章 疼爱孩子的赫连嫣然(下)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老娘辛辛苦苦十个月,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把你给生下来,怎么就不是你娘了?快给老娘滚过来!听到没有?”妇人怒气冲冲地吼道。 原本妇人想着细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小丫头才几岁?对她好点也就会向着自己了,毕竟是亲生的。可没料到,小赔钱货竟然给脸不要脸,居然说自己不是她娘,还一个劲儿地央着县主将她这个娘亲给赶出去?简直岂有此理! 妇人的怒火“噌”的一下窜起老高,若不是她,这小贱人哪有今天?自己生她养她,她才有机会得了县主喜欢,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居然敢不认她? 妇人越想越气,也顾不得想别的,恨不能把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臭丫头立马拉过来狠狠打一顿,好叫她知道知道她这个娘亲的厉害,看她还敢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翠儿闻声瑟缩了一下,又想往赫连嫣然怀里钻。 “放肆!竟敢在县主面前出言无状,是想挨板子吗?”烟波冷冷喝道。 妇人的怒火瞬间熄灭,清醒了过来,赶忙磕头求饶:“民妇该死,请县主恕罪。” 县太爷见了县主都得下跪行礼,那可是县太爷,管着他们一城百姓呢,多大的官儿!见了县主就跟孙子见了爷爷似的。 更何况她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位县主的厉害,无声无息的就能割人舌头弄瞎人眼睛的,就是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招惹。 赫连嫣然并不理睬,任她一下下“咚咚”地磕着响头。 “有姑姑在,就是天塌下来也绝伤不着你分毫。什么都不必怕,姑姑会护着你。只要你想清楚了,也下定了决心,那么姑姑可以保证,这个人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赫连嫣然温和的声音令人安心,下一瞬,却又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是,孩子,你不能软弱。 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可轻易改变主意,想好了就去做,不迟疑,不犹豫,不退缩,不畏惧。姑姑家里的女孩子,都是给个梯子就敢上房揭瓦的主儿。你可以不知书达理,可以不善解人意,可就是不能软弱可欺。” 翠儿仰着头,怔怔地看着赫连嫣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赫连嫣然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安心。这才看了妇人一眼。 正忙着磕头请罪的妇人忽然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仿佛被什么可怕要命的猛兽盯上了,冷汗一下子就浸湿了里衣。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只要不挥霍,够你一家三口用上十几年了。”赫连嫣然慢悠悠地说道,明明是舒缓的语气,却叫妇人听了,仿佛连骨头都冻成了冰,一阵阵发寒。 “做人得知足,最重要的还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赫连嫣然对妇人克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视若不见,继续说着,“就凭你这副尖酸刻薄猪狗不如的蠢样子,我打从心眼而立连一个铜子儿都不想便宜了你。可你说的对,好歹翠儿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而且虽然你待她半点也不好,但怎么说将她养到了六岁。单凭这一点,二百两银子给了也就给了,全算作还了你对这孩子的生养之恩。 断绝关系的文书你也痛快地签了,聪明的话就应当一刀两断,揣好了那二百两银子本本分分的过你的日子,不该再来纠缠的。这样对大家都好,既不会让孩子觉得烦恼,也给你自己留了点脸面。 可是呢,有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知足。得陇望蜀,总想着得到更多。这就叫贪心不足。这样的人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自己也听见了,这孩子说你不是她娘。她说得没错,自你签了那份文书起,不对,应当是自你动了发卖她的心思起,就已经不配做她的娘亲了。 说得真好听呀,惦记她?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吗?你最惦记的是银子吧。想哄着翠儿帮你多要些银子罢了,你要是真知道惦记她,又怎么会为了二百两银子甘愿与她断绝血脉亲情?我可还记得你当时笑得有多高兴呢。怎么你自己反倒忘了吗? 你若是真心为她着想,就不该以任何理由与借口明着来找她,而是应该偷偷地暗中观察私下打听她的情况,不给她造成任何困扰。要知道,我这儿就是再不好,也比她原先呆的那个家强上千倍万倍。 更何况我把她当眼珠子,她的日子,便是公主们也是比不上的。 惦记她?你也配?” 妇人的牙都在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赫连嫣然见状,又敲打道:“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介乡野村妇而已,敢对着我赫连氏女子讨价还价,你也算是头一份儿了。更不消说我还有个正二品的县主封诰。奉劝你一句,不要以卵击石,否则,我会忍不住想挖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黑色的。” 妇人闻言,又想起这位县主一句话就弄瞎了王二楞的眼睛,还是一句话就割了另外几人的舌头。如今,她对着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该不会……妇人只觉两眼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登时吓得面无人色。 赫连嫣然看了眼妇人的样子,觉得差不多了,她可不想当着翠儿的面把她娘给吓死了。她对烟波道:“给家主传个讯,他不是一直想要个孙女吗?我替他找着了。今后,这个孩子就和瑞儿养在一处,她就是家主的亲孙女了。 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做赫连家的姑娘,自当有个好听又金贵的名字。” 赫连嫣然看了看坐在她腿上的小丫头,慈爱地笑了:“瑾者,美玉也,亦指美德。从今往后,你就叫做赫连瑾,望你人如美玉,德行不亏。” 小丫头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想了想,嘴角勾起,笑容一点点变大,最后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赫连瑾,真好听。谢谢姑姑,我喜欢这个名字。” 妇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她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她想回家。这辈子,她都不敢再招惹姓赫连的女子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似是察觉了她的想法,赫连嫣然扫了她一眼,妇人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第八十三章 身先士卒的钦差白盛(上) 白盛从山上回来,心情大好。 得知赫连嫣然顺手解决了顾水部等几个烦人精,还将他们整治得连房门都不敢出,白盛心中更觉畅快无比。 他激动地握住赫连嫣然的手,恨不得把她夸成一朵花儿:“这几个老家伙整日倚老卖老,非说什么‘劝谏’,吵得我不胜其烦,偏又重不得轻不得,我头疼了好几日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谁知嫣然一出马就轻松拿下了,果真是我的福运啊。嫣然带我情深义重,为我捐银捐物,出人出力,还不远千里随我共赴险地,为我出谋划策,献言献计,与我同甘共苦,助我拿下赤铁矿,帮我招揽谢知意…… 一步步为我铺路,如今又代我处置震慑了不安分的随行官员。嫣然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报答你。” 原本只是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人,可说着说着,白盛自己却不禁动容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赫连嫣然已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若是没有她,自己又怎么会如此顺利? 赫连嫣然不愿居功,只垂了眸子淡淡道:“殿下言重了。臣女只是从旁尽了些微薄之力,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功劳。” “嫣然不必过谦。你为我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叫你白白付出。”白盛的话似是意有所指。 赫连嫣然并未深想,只恭谦道:“殿下所求亦是臣女心中所愿。臣女愿倾尽全力助殿下一臂之力。” 唯有白盛做了皇帝才能将那下毒之人交给她处置。为此,叫她付出再多她也会毫不犹豫。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白盛能够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白盛的心情有些复杂。似乎有些事已经不受控制的发生了。他挣扎过,如今也仍在挣扎着,只是已不似先前那般抗拒了。 他需要时间来想清楚自己对赫连嫣然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她在自己心里又有多少分量。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大堆的正事要忙。 协理事务的副钦差已然为他铺好了路,身为赈灾钦差的他又怎能辜负她的一番努力,不好好地走下去呢?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白盛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赈灾钱款的发放调用,他每日里都会细细地查问核对吗,赈灾粮食的分发他更是亲自盯着,就连施粥的棚子好几处还是他出了力亲自帮着搭建起来的。 药材和大夫的是他交给了穆询,左都御史被他支使得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天章阁学士武志清也被他塞了不少事儿,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 随行的一众官员,白盛也都没让他们闲着。几乎全部都是每天随着白盛四处巡视堤坝以及受灾的田地房屋,一天下来,累得直想把两条腿取下来扔了。 其间又下了几场大雨,某处堤坝几欲决口。得了信儿的白盛大半夜带着众人冒着雨赶去帮着修补。 他不顾危险第一个冲上去堵裂缝,其余人见了,也不敢落在后面。 钦差大臣皇子殿下已经亲自上阵了,他们这些个官员岂有不豁出去的道理?万一这位祖宗有个什么闪失,作为下属的他们却毫发无伤,可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依着当今皇上的脾性,他们的下场只怕还不如被大水卷了去。至少还能落下个英烈的美名,子孙家眷也有朝廷养着。 想通了这一点,官员们一个个咬着牙也都跟着冲了上去。 忙活了大半宿,终于还是把小口子都堵住了。等到所有人都能歇口气的时候,早已是天光大亮了。 大雨一直没停,官老爷们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这会儿松懈下来,才感觉出身上早都湿透了,浑身都不得劲儿。 虽说时值盛夏,不至于受凉生寒疾,但一些原本就由风湿骨病的年岁较大的官员已经吃不住了,站着都觉得吃力。 更别提顾水部、赵粮部他们几个好多天连口肉都没吃上的老人家了,每天也就能吃个七分饱,再这么一折腾,面色苍白得跟上好的宣纸似的。白盛见了,忍不住担心他们几人就这么殉了国。 好在赫连嫣然有先见之明,一早儿就备下了散风祛湿,补益壮力的汤药,没人发了一大碗。一口气灌下去,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半天过去也就都缓过来了。 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三四次,虽说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但修缮堤坝就显得尤为重要,并且刻不容缓了。 白盛亲自坐镇,干脆打了棚子直接在大堤边上住下了。 其余官员哪敢怠慢?也都跟着在临近之处搭了棚子,只是一个比一个看着简陋。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自己的棚子看起来比钦差的好,就是差不多也不成,还要不要命了?这时候哪还能讲什么排场?自然是看起来越苦越好。倒不是为了向朝廷邀功,只不过看在他们为堤坝修缮如此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想来钦差也不不至于太为难他们吧?应该是吧…… 于是,堤坝边上多了一个个小棚子,每个棚子里都住着一位朝廷命官。他们每日里与河工们吃喝都在一处,没有一声抱怨。也与他们一样出着力气,挑沙子,搬石头,好些个官老爷的肩膀和手上都磨出了水泡,挑破了裹上药继续干活,没有一个人叫苦。 尤其是哪个长得最好看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这些人之中最大的官儿,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虚心地向他们这些泥腿子请教关于修堤的各种问题。每天起得最早,干得最多,一刻也不肯闲着。也只有在他那个金贵的小娘子来堤上看他的时候才肯安生的歇一歇。 谁说官老爷们都是钻进钱眼的黑心肝?真应该叫所有人都来堤上看看,多好的官儿啊,为了皖淮府的百姓们这般不辞辛苦,工人们一个个感动不已,热血沸腾的,干起活来更加卖力气。 不知是钦差白盛的身体力行感动了一种官员,还是艰苦恶劣的环境激起了他们对高床软枕餐餐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的怀念与向往。 总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跟吃了五石散似的,毫不惜力,不知疲倦,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一心就盼着大堤早日修缮完成。 第八十四章 身先士卒的钦差白盛(中) 终于,在所有人的不懈努力的连续忙活了两个多月后,堤坝的修缮工作基本完成。 新的堤坝真材实料,十分坚固。 验收当天,那位水患前发现堤坝有问题被打了板子的老河工在儿子的搀扶下,摸着修好的堤坝泪流满面:“好啊,好啊。这么解释的堤坝,十年之内都不会再决口了。” 这下子,白盛才终于放心地回了住处。 书房的桌案上已经堆了好几封朝廷的嘉奖旨意。 早在修缮堤坝之前,白盛就按着与赫连嫣然还有穆询和武志清他们商量好的,将赤铁矿的是瞧瞧写下来,着了妥善之人密报回京。每隔几日,他也会将赈灾的情况写进折子,由专人送往京中。 皇帝得了信,龙心大悦。本想大肆封赏,可一想到如今几乎见了底的国库,又想到白盛的未来正妃家里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他就是上次再多的金银在人家眼里只怕也是不值一提的。干脆宣了几样虽不贵重但寓意极好的赏赐,表达个心意,证明他这个父皇对于儿子还是十分上心又满意的。东西直接送去了皇子府。另有几道嘉奖的旨意,着人送来让白盛第一时间知晓。 白盛看了,拉着赫连嫣然的手喜笑颜开:“这次的差事办得令父皇十分满意。回京后大概会叫我去户部顶个左侍郎的缺。父皇故意透了口风,好叫我提前有个准备。 估计也是怕我不满,若是由别的属意之处可以与他提上一提,也好提前安排。” “臣女恭贺殿下。”赫连嫣然福了福,道。 “这里头可有你不少功劳呢。”白盛拉她起身,眼神发亮,“虽说左侍郎上头还有个尚书也右侍郎戳着,但在户部也是个至关重要的职位。干的好很容易出成绩,这可是个肥缺,不知多少双眼睛一直盯着呢。父皇能想着留给我,看来是对我颇为认可的。” “殿下行事妥当,思虑周祥,赈灾之事劳苦功能高。陛下自然倚重。”赫连嫣然恭维道。 “嫣然,我很开心。特别开心。”白盛紧紧地攥着赫连嫣然的手,有些激动。 在大堤上住了两个多月,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些,但整个人却更精神了,浑身上下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他成长了,而且成长的很快。 若是其余几位皇子见了准会吓一跳,白盛的身上已经渐渐具备了他们所不能相比的上位者的威严与果决。 “父皇还夸了你。说你要是个男儿至少已是个二品上的大员。”白盛玩笑道,“这如何使得?我要是娶个男人做皇子妃,这天下还不乱了套?” “陛下谬赞了,臣女当不得如此夸奖。”赫连嫣然淡淡道。 “如何当不得?依我看,父皇夸得还轻了呢。”在这一点上,白盛觉得自己最有发言权。赈灾一事,他的许多做法还是受到了赫连嫣然的启发呢。 就拿出京前那一袋袋陈米来说吧,他原本气得够呛,可赫连嫣然却轻描淡写地劝他,陈米就很好。 白盛听了就要出言法反驳,可转念一想,赫连嫣然是什么人?恐怕连梦里都睁着一只眼睛的赫连元娘,说是全天下最精明谨慎的人也不为过。他耐着性子追问了几句,赫连嫣然当时说的话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殿下只想着陈米不如新米好,可是就算您拿的都是新米,又有多少能真的进了灾民的肚子里? 您便是再有心也不可能所有事都亲力亲为,在您看不到的时候,总会有空子可钻。 陈米虽然不如新米可口,但对于灾民来说一样能填饱肚子,一样能避免饿死。” 白盛听得直皱眉,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十分有道理。新米自然是好的,足以让那些个贪官们动心。当着他的面自然不敢,可一旦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他们还不知是一副怎样贪得无厌的嘴脸。 至高无上的皇帝都镇不住他们,自己不过一个钦差大臣,小小的皇子,明面上他们自然要百般敬重,可一扭身谁还真把他当回事? “那依你之见,这个哑巴亏就这么认了,白花花的新米也不必要了?”白盛道理是明白了,可胸中仍觉得憋闷,皱着眉问道。 “为什么不要?”赫连嫣然反问道,“陛下金口玉言承诺的就是新米,殿下若是不要岂不是伤了陛下的脸面?” “可你方才不是说陈米也很好吗?”白盛有些糊涂了,“一转眼怎么又劝我要新米了?” 赫连嫣然轻轻一笑,道:“户部尚书向陛下禀报时,说的可全是新米,陈米的事一句也没提。皖淮府的灾民那样多,朝廷的赈灾粮哪里足够。新米自然是要给的,陈米不妨也一并收下。” “你是说……”白盛突然明白过来,笑得有些贼,“把新米和陈米掺在一起,这样半新不旧的,官员们看不上,不易挑拣区分,更加不利保存,可以从很大程度上避免被官员贪墨?” “殿下聪慧过人,想出的这个办法果然精妙。”赫连嫣然事不关己地奉承道。 “这怎么就成了我想出来的?明明是你提点的。”白盛有些好笑,头回见这样出了主意却不肯邀功,想着法儿躲功劳的,“这样好的主意,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臣女不过是比殿下多见了一些事情。”赫连嫣然半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没东西吃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易子而食随处可见,死尸也剩不下什么。挨饿的人想法最是简单,能有口吃的让他们活下去就成。 有的朝廷为了施的粥能喝进灾民的肚子里,还会在熬好后故意撒上一把沙子。富贵人家喝了只会嫌牙碜,难以下咽。灾民们喝着却是在活命。” 白盛听得一阵难受。 他自小生长在皇宫,便是出宫另建了府邸也还是在天子脚下的顺京,见识自然比不得东奔西走的赫连嫣然,想必她所说的这些景象是在别国见到的。毕竟最近几十年都没听说越国闹过多大的饥荒。 是啊,但凡能有口别的吃的,谁愿意吃小孩吃死人呢。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人间惨事发生在大越的土地上! 白盛下定了决心,继续虚心求教:“粮食的问题可以算是解决了,赈灾银两的是又该如何打算为好?” 第八十五章 身先士卒的钦差白盛(下) 米可以新旧掺在一起,银子却不行。 总不能把朝廷的官银全都融了,往里掺东西重铸吧?那可是律法明令禁止的。 赫连嫣然却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她自袖中取出一枚小银锭,又拿出一大串铜钱,摊在桌面上:“五两银子只有这么一小块,而一贯钱也就是1000文,只值一两银子,却是这么一大串。 普通百姓家里大多用的都是铜钱,极少能见到碎银子,整个的银锭几乎根本见不到。 修筑堤坝的先不说,单说这发给灾民的钱,不必图省事一股脑的都交给各县自行下发,大可定个期限,比方说每十日指派专人送一次。 最主要的是不要送银锭,直接都换成铜钱,方便百姓领取,不必再切割银子那么麻烦,也避免损耗浪费。” 白盛听得“噗嗤”一笑,道:“妙啊,别看银锭没多少,可换成铜钱可就多了好几倍不止,贪墨起来可得占不少地方。”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什么时候都不会变。人是这世上最贪心的生灵,贪墨一事不可能禁绝,只能想办法尽量减少。”赫连嫣然看得十分通透。 白盛虽然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你的意思我明白,也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能从此杜绝贪腐。我只是想着能尽可能的把赈灾的物资交到灾民手上,让他们能够安稳的度过眼前的难关。” “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能做此想实乃百姓之福。” “你就不必奉承我了。”白盛被赫连嫣然夸得心情好了起来,“我觉得除了你方才所说,咱们还可以想得更加细致些。 就拿送铜钱来说,十日有些长,可以定为五日一送。送钱的人不仅要把钱送到地方,还要请县令当面签字画押或是按下手印,以此作为凭证。 同时还要监督进一步下发给各乡各村,同样也要白纸黑字地写清楚,多少人口,一人多少钱,一共领了多少数目,逐级有据可查。而且为避免沆瀣一气,每次送钱的人都不重复,这样就不怕地方官员与之混熟,串通一气蒙骗你我。 虽然做起来会麻烦不少,但这样一来,灾民能拿到手的却能多一些。” “殿下能够举想得如此周到,实属难得。”赫连嫣然恭维了几句,又补充道,“另外,还可以派些官员不定期走访考察,甚至短期驻扎各个村子,既能保证物资的发放,又能起到督促加快灾后重建进度的作用。” 白盛听了,当即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还能借机惩治一下随行队伍里不安分的各方势力。这么好的注意,也就是嫣然才能想得出来。” 白盛一心为民着想,却苦了前来送银两和新米的户部尚书。在得到了白盛接收了新米的白盛连陈米也不打算归还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白盛竟要他把朝廷给的官银全都折成铜钱! 户部尚书险些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他气得话都说不出,铁青着脸色哆嗦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怒气攻心指着白盛不敬一把,却被白盛接下来的话惊得魂魄差点离了体:“陈公,这些陈米是哪里来的? 粮仓的记录里怎么对不上啊,这些个粮官是怎么当差的,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弄错?这不是要给你们户部惹祸嘛!要不要我奏请父皇帮你好好查上一查?” “不必劳烦殿下。是微臣御下不严,微臣定当彻查,就不必惊动陛下了。”陈尚书哪里还顾得上不高兴,赶紧安抚好眼前这位祖宗才最要紧。 下头的人也是没脑子,他只吩咐了不能让十二皇子轻易拿了粮食,谁知道竟把账上没记录的陈米拿出来做了文章。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谁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推说记录遗失,或是被水泡了或是被老鼠啃了,也就糊弄过去了,毕竟是多出来而不是少了。可他先前已惹了皇上不快,如今这节骨眼上再闹上这么一出,他这个户部尚书的位子可就真的得换人了。 “一点也不劳烦,也就是一句话的是,左右我也是每天都要入宫向父皇禀报事务的。”白盛一副尽忠职守的嘴脸,看得陈尚书恨不得上去啐他一口。 “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交给微臣来办就好了,不敢再令陛下费心。”陈尚书尽显忠臣本色。 “如此也好,”白盛点点头表示赞同,“最近的事情是不少,父皇的火气也有些大,文武百官都快叫他骂个遍了。陈公不愧是我大越栋梁,如此忠心为国,就依陈公所言,这件事就有劳陈公处置了。” “多些殿下,微臣定当尽力而为。”陈尚书暗道好险,庆幸着躲过一劫。 “想必父皇知道粮仓中多出了这么多陈米,也会明我一并带着去皖淮赈灾吧。陈公,你说呢?” “殿下所言甚是。”陈尚书万般无奈地咬牙附和。 “甚好甚好,那我就代皖淮百姓谢过陈公了。”白盛乐呵呵地对着陈尚书拱了拱手。 “微臣愧不敢当。”陈尚书推辞道,暗自为白白丢了那数千石陈米而心疼不已。那可是能拿出去卖钱的,平民百姓们爱着呢,既能赚银子又不必担心叫达官显贵们发现漏了陷,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如今算是没了。 “那这银两换成铜钱的事……”白盛故意说半句留半句。 陈尚书压下心中悲痛,大义凛然道:“一切包在微臣身上。”他已经下定决心,回去就吃斋念佛一个月,只求老天以后可别叫这位活祖宗再跟他过不去了。 白盛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为难他。毕竟日后还要在朝堂之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闹得太僵了不好。 “陈公办事,我自然放心。” 由于增加了几千石的米粮,并且将原本的银两都换成铜钱,离开顺京的赈灾队伍异常庞大,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一时间,成为了越国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