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折一枝草木美人》 第一回 娲皇宫白芷转世 世道,是从浑浑噩噩开始的…… 世道元年,洪荒似墨,混沌初开。氤氲雾气,笼络着天地。天地间朦朦胧胧,遥遥望去,若雾里看花,阡陌修竹,绰约捭阖,细看时,不过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为盘古殒神所化。 山,是不周山,黛色如眉,近水含烟;水,是清漳水,柔媚缠绕住雾气,将污浊冲散;至于草木,已无可考,有人说是侏罗草,也有人说,那就是白芷。 后来,不知辗转过了几个世道纪元,不周山方圆千里,已经成了妖界的密境,四方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坐镇,外有乾坤八卦锁境。漫山遍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皆以修行妖道为尊。 一日,十二浣纱女正于清漳溪畔,浣纱洗衣,绰约的身影,依稀摇晃在水云之间。两个梳垂鬟的小小采药女,裸足踮脚,在溪畔不远的草丛中轻移慢步,不时带出几滴晨露,在脚面上凝成泥泞。 “滇儿,快看,那儿,有一株白芷,生得可真标致,入药定是极好的。”一个梳垂鬟的小采药女指着前面说道。 “血!它怎么会流人的血?”另一个垂鬟小采药女,被叫作滇儿的,不假思索跑上前,从那白芷上,一把折下一枝花枝来。可是,那枝草木的断茎处,溢出的不是植物汁液,而是血。血将滇儿的手,染成了红色,吓得她慌忙扔掉了那枝被她折断的草木枝,拔腿就跑。 就在这时,雨,涕泗滂沱,浇注下来,冲刷走了血污。浣纱女们见下雨,忙收了衣纱,手挡在头顶上,蹁跹往浣纱归坞跑去。 一只隐匿于花丛间的青狐,滋溜蹿出来,幻化出男童的模样,一副睡眼惺忪,揉着双眼,懒懒说道:“怎么,突然下起雨来,扰了我的清梦。” “梦,总会醒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小男孩四处寻找声音的源头,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只见地上一枝草木断枝,似在呻吟哭泣。草尖含露,若泪。 他好奇地捡起那枝被折的草木,在掌心赏阅揣摩,却不料,那草木断枝,竟缠绕住了他。从手至腕至颈,死死缠绕住了他,直到他窒息。 这枝草木,正是之前被那小采药女扔掉的那枝,此刻正在绝处求生,缠死男孩后,它又攀爬着地面上所有的一切,拼命吸附它们的灵气。那草木断枝越伸越长,恣意纠缠,直到将附近的生灵都吸入了体内。 “一枝草木,竟有吞吐天地之功,这到底,是什么孽缘?我若不来,当如何收场?!”密境伏羲拾走了那段断枝,握在手上叹息道。说完,将它揣在怀里,归了不周宫。 那一瞬间,雨骤停,日朗天清,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地上,只留了一具青狐的死尸。不久,薄山青丘的狐主白狐,来认尸。那只死了的青狐,正是他的儿子,狐族年幼的少主,青狐。狐族痛失少主,合族举哀,按妖规,将其葬于丧身原地。等狐族散尽,雨又滂沱如注,和他死前的那场雨,一模一样。 谁也不曾知道,那被折的草木一枝----白芷,会是杀害青狐的“凶手”。 时光荏苒蹉跎,世道已经到了如今的世道。而如今的世道,又是什么时候、什么样子的呢? 此时,不周山已更名为中皇山。妖界密境之主,也换成了帝女希氏,名曰风里希,号女娲,世称娘娘。她依自己的样貌抟土作的人,生活在密境之外的地方,因要生存,苦苦劳作,蛇尾渐渐蜕变成了双腿,又因各自性情、风骨、修为、造化不同,渐渐演化成魔、鬼、神、仙,相由心生,形貌各异。他们同处一世,圈地为界,能者横行霸道,如同一团缠乱了的线团,需要先扯出一个线头儿来,然后,才能慢慢捋顺。 而这个世道的线头,就权且从“白芷半路成妖”开始吧: 滇儿此时,已经有一千岁了,样貌还是少女的样貌,性情却大变,儿时的鲁莽急躁,磨成了现在的优柔寡断,不能不说,有当初那枝被她折下的白芷的‘功劳’。可是,兜兜转转,她还是没能避开那株白芷,尽管,她,早已忘了它长什么样子,又长在哪里。 采药女辛苦,天天裸足在泥泞中寻药,而况,中皇山的草药,如今大多数都修成了草妖,要寻一两株,都难了,可巧,密境娘娘积劳成疾,生了重病,正缺一味白芷入药。 这日,烈日当空,滇儿如常出去采药,不儿从小与她形影不离,自也跟着。二人寻了大半晌,一无所获,便手拉着手,到清漳溪畔去洗洗手,纳会儿凉,不巧,溪畔不远处的那株白芷,恰在此时,又入了不儿的眼。 “滇儿,你看,那儿可不是一株白芷?上上好的成色,模样标致极了,入药该是极好的。”不儿指着跟前那株白芷,像千年前小时候一样,向滇儿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奇怪了,这株白芷,本来极周正的,怎么像是少了一枝似的?”滇儿却不似儿时轻狂了,虽然寻到白芷,她心里欣喜得很,却犹犹豫豫地,端详半晌,才慢吞吞俯下身,细闻那白芷是否适合入药。 “香味浓郁,”不儿调皮笑她:“滇儿,你也忒小心了,我在这里,站着都能闻到它的香了,肯定是上好的,你就快挖吧。娘娘不是让你寻白芷么?好不容易寻着了。我被派的,可是寻杜若。” 滇儿脸上溢出微笑,缓缓躬下身去,一点一点拨开那株白芷根茎处湿润松软的土壤,将白芷整株从土中慢慢挖出来。那动作轻柔地,恍若怕惊着一个襁褓中睡梦的婴儿。然后,她将那株白芷,小心翼翼地揣到身后的竹篓之中,背起来,疾步归向娲皇宫。 她未曾觉察:背篓中的那枝白芷,离开土壤后,意识正在渐渐苏醒。 就在她轻步穿过伏羲岩上摇摇欲坠的木栈道、信手摸着神像旁的酥油灯时,背篓中白芷的枝丫,正在透过竹篾的缝隙,感受着微风掠过古墙的沧桑,瞧着夕阳下琉璃桥返射的五彩斑斓。 穿过桃源,越过柳市,娲皇宫设在中皇山半山腰上,周边树影叠翠,流水环绕。白芷抬眼望去,见那山腰宫殿宛若镶嵌在绿色缎带中的翡翠玉石,她在背篓中颠簸着、摇荡着,随着滇儿的步履,沿着通往宫殿的青石板路,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烦请灵姝通报娘娘一声,滇儿来献白芷了。”滇儿背着白芷,到了顶阁,停下步来,对阁外仕女欠身施礼,婉转说道。 那仕女款款进殿去,白芷见她身上褶裥裙飘飘曳曳,不似有腿挪动,倒像在滑行。待细细一瞅,裙摆下面挨着地面处,竟是蛇尾在地上蠕动,不觉毛骨悚然。少时片刻,那人首蛇身的仕女,便又慢慢挪了出来,对着滇儿说道:“娘娘着你进去。”滇儿入室,双膝跪地、双手俯地,头也贴到了地上,行的是稽首大礼。 此时,竹篓中的白芷,顺势化成妖气一束,飞了出来,落到地面上,翩然一舞,成一袅娜女子模样。 滇儿自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仍俯伏在地,禀报道:“滇儿将功赎过,这次带来的,确是草药白芷一味,必可医好娘娘”。 “娘娘仁慈,上次便饶恕了你欺上之罪,却不承想,你竟越发明目张胆了。”娘娘身边仕女呵斥着滇儿。 “还望娘娘明示,滇儿不知错在何处。”滇儿不明就里,猝不及防,忙抬头乞饶。 “你拿给我的,倒是草药,还是草妖?”女娲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滇儿,慈眉而笑:“你自己细细看吧,好一株标致玲珑的草木美人呐!” 滇儿一经得赦,慢慢直起背脊,向后瞅了一眼背篓,白芷却不翼而飞,再看看身侧,一女,娉婷而立,妖气缭绕,正是刚刚修成妖形的青涩气息。 “你,你,你……”滇儿不顾礼数,腾地站起来,用手指着那草妖额头:“你害我至此!” 白芷草妖被骂得甚是冤枉,脸庞绯红,争辩道:“我将你怎样了?当真莫名其妙。” “你既是已成妖,为何不早现形,何必诳我走这一遭,还要让我再背负一次欺君之罪。”滇儿怒道,“你们草妖这族,全是这等不地道,上次那株白芷,用的一样的把戏。可是把我害到死地了。”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娘娘正色道:“滇儿你,是我抟土而作,我本以为会有几番道行,却不想竟连草木修行都看不出,当真凡眼,以后这差事,便不由你负责了。我不会置你于死地,你,如今,带着不儿、木儿这些采药女,离开中皇山,去往别处,自谋生计吧。” 滇儿眼中泛出晶莹的泪,委屈跪道:“滇儿一人之过,怎可连累了不儿一众姐妹。” “不是连累。”娘娘慈爱道:“只是此地,不适合尔等。” “娘娘不说,滇儿也明白,中皇山乃妖族圣地,而妖族自盘古古神殒身之后,便世世代代高居天地六界诸族之首,自是容不得我等四肢俱全却身无长物之人。”滇儿懦懦而语,随后又将目光投到刚刚转世的白芷身上:“即便她这样,新生的草妖,也比我们有立足之地。” “放肆!”娘娘身旁仕女厉声说道:“妖乃天地灵气所孕,尔等确是娘娘所育,娘娘即便偏袒,也是偏袒尔等,你何来如此不平之语。” 白芷闻话听音,觉出眼前的滇儿是因为自己被罚,忙跪到滇儿旁边,替她开解:“不瞒娘娘,草木小妖我,确是在这位姑娘背我上山路上,便已生出意识,只是还化不出人形,因一时贪恋妖界美境,未曾及时告知姑娘我已修成妖果,如若因为小妖我,而让姑娘受罚,小妖罪不可恕,愿代为受罚。” “也罢,”娘娘道,“你既有护她之心,便随她们一起去吧。” 白芷叩谢,初生的她,天真无邪,却是:刚出生,就被放逐了。 第二回 疏雨间木拾前缘 山色空濛,烟波细雨猝不及防散落,方化作人形的白芷,迷茫在雨幕笼罩下,望着远处妩媚青山间滇儿渐行渐远的身影,滇儿没带雨具,踮脚碎步穿行在蔷薇掩映的石阶上。 白芷见雨落来,忙摒气一摇,化作湿风一缕,追上滇儿。她细手向着青葱的榛子叶一指,一叶便落下来,变成了墨绿的油纸伞,正握在滇儿手中。 疏雨湿了青石板路,古朴的台阶着上了清新之色。鸟儿在林间啁啾,偶有琴瑟之音荡漾,相生相和,甚是清净雅致。 滇儿手上莫名多出一把伞,茫然四望,只见白芷就站在她身后,正眼神楚楚可怜看着她。“你休指望一把伞便让我领了你的情。”滇儿说着,将油纸伞扔向路旁。 不妨备,伞竟挂到了路旁一凤凰木枝上,那本来已经伸到青石板路上空的凤凰木枝,因承受不住伞的重量,被压低了下来,直直挂到滇儿头上,滇儿一挣,发乱如炸蓬。 “连你这破木头,也来欺负我!”滇儿将这无端惹着她的凤凰木枝,掠一把在手中,耍性摔到地上,但见那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都飘散到了地上,铺成了花径。 滇儿拂袖而去。白芷俯下身来,将那沾湿的花红,一瓣一瓣拾将起来,泯口一吹,将丹凤之花重又吹回到了凤凰木上。 那凤凰木枝微微摇晃,恍若向她颔首言谢,低枝垂拱,挂落了她松挽云鬓的荆木钗,一瞬间,青丝散落,倾世红颜,倾城而醉。 且说这一拾之恩,在日后会结出何等缘果,便是后话了。 白芷轻手拈开挂着她的凤凰木枝,嫣然一笑:“告辞了。” 说完,她未理云鬓,捡起油纸伞,紧追两步与滇儿并肩走在一起,将伞举过头顶,正遮住两人的面庞。滇儿见那白芷,面色微红,若染了花的胭脂。 “滇儿姑娘,那凤凰木的花,是会哭的。”她略带劝解地温和说道。雨滴沿着伞面滑落,又滴到石板路上,溅起晶莹的水花,淹没了花泪。 “你摘花玩耍都摘得,方才这花,可是挡了我的路,挂得我这般蓬头垢面,我倒摘不得了?”滇儿说起话来,依然是怨气,“你当你是妖族,出身比我们这些土身高贵,便这般居高临下,训诫起我来。别忘了,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是!况且,若不是你,我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听娘娘说,你是她所育,她当真不曾教过你们识别花木么?”白芷听她这般一叶障目,不免有些讶异:“我方才摘的,乃是寻常之花,你摔的,可是修行待满的凤凰木,你方才未听到红花泣血么?” “全中皇山的花木鸟石,都成妖了,早晚混沌不堪!”滇儿被问着痛处,故避儿言其他。 原来,女娲娘娘在混沌之初抟土为人后,将人类悉数送到了人境,唯独挑选了十二个根骨清奇的采药女并十三位温慧贤淑的浣纱女,留居中皇山,其中,便有滇儿。娘娘对她们,青眼有加,授以各种妖术,好让她们在妖境如鱼得水,而教滇儿的,正是识木之术。可惜她分心乏术,不得其要,修习多年都一无所成,认错白芷,被判出局,只是她再次犯错的终结。 而不偏不巧,这棵不解人心为何物的白芷,便生在此时此刻,恣意被怨怼,却无力怨恨。 “不儿!”滇儿看到山下依然在寻觅药草的采药女们,清脆地大声喊起来。 白芷这时也看到了采药女们,她见滇儿赤脚淌过溪水,也跟着脱下脚上的莲花软布鞋,一手轻轻扯起褶裙,一手提着布鞋,赤脚踩进溪水。她感受到鹅卵石在脚下细腻地摩擦,听到鱼儿在她的脚踝间游走呢喃,一霎间被温暖幸福的感觉包围,嘴角不自觉地抿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滇儿扑向岸边,脚力有些急,有些重,溅起的水花,直打到白芷的脸上,将她那初生的笑容,生生僵硬在了嘴角。 滇儿跟采药女欷歔半刻,指着方上岸的白芷说道:“她就是那株白芷。” 采药女们,不约而同地,望着白芷,眼神中,有幽怨,也有不解。 白芷见采药女们都盯着她,嘴角沿着方才僵住笑容的弧线,憨厚地笑了笑:“恩,我是白芷,奥,不,是之前是,是草药来着。”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带着因歉意而引发的紧张和众目睽睽下的无措。 空气似乎凝滞在了雨滴中,采药女们,没有人还她以礼貌性的微笑,漠然,如同乱石。 “你还笑得出来,”那个叫不儿的采药女说,“我们日日披星带露,寻寻觅觅,多半晌脚都踩在泥里,连鞋都穿不得,就为了寻几株还未修成妖的草药,你却,却又半路成妖,害得滇儿被罚,我们被赶。以后,可如何是好。” “是呀,千年来我们寸步都没有离开过中皇山,骤然将我们流落别处,如何自处。”另一个草药女应和,脸上还带着汗水凝结的泥渍。 冷风略过脸面,满山的青翠,在紧缩,白芷的呼吸局促在了她方才还醉意的珠圆玉翠中,她又感到了那股疼痛,心痛,连呼吸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在那时醒了,更想不到会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去找荼蘼吧,”不儿见她慌乱无措,替她开解道,“说来,也不能全怪她,我们自己也学艺不精。”白芷有些怯意地望了望不儿,温暖的谢意升腾在揪起的心中,想着: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 采药女走在前面,白芷步行在最后,愧疚不时侵蚀她的意识,美丽的栈桥、朦胧的灯影,她所喜爱的一切,被她有意地忽视了。她的心细腻,布满温存,她喜爱美好,她并不想,自己一出生,便是错。 不知不觉间,荼蘼住的山洞,便呈现在眼前了。白芷抬眼,侧身,望了望被领来的地方,但见:洞石巍峨,鬼斧之功,荼蘼开处,夹岸百步,中有芍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白芷怔然心语:美则美矣,却奈不住雨后萧索。这景致勾起诗意来,她黯然吟道: “雨后荼蘼将结局,风前芍药正催妆。 道人不管春深浅,赢得山中岁月长。” “放肆!”洞口的芍药妖,大喝一声:“是谁吟诵如此晦气之诗,诅咒荼蘼我等?!” 白芷瘦弱身形,从思绪中被喝声拉回,瑟瑟抖了一下,从后面站将出来,满怀怯意道:“小女无意冒犯妖上!” “妖上?!”那群采药女掩口私语,讪笑不止:“这草妖,说话都说得笨拙,不入时得很!” “让她们进来!”洞中一个沧桑的浑厚声音,飘飘渺渺传将出来。刚才趾高气昂的守洞之妖,便乖乖闪开了路,允她们通行。白芷路过她时,躬身向她施了一礼,算是表达歉意。 石座悬在半墙之上,一老者端坐其上,正襟威颜,众女叩拜,想来便是荼蘼了。白芷也紧忙跟随着跪到地上,不敢抬头。 “娘娘的旨意,却是比你们到得早得多!”荼蘼道,“平日里,一再嘱咐,要用心,你们终是错认妖道,自毁前程,让我白忙一场了。明日,便启程吧。” “还望荼蘼做主,求得圣主原谅,容我们将功赎过。”滇儿求乞。 “将功赎过,这话,也算老生常谈了,”荼蘼道,“前过未赎,寸功未成,现在,没有时机了。” “若要罚,罚我。”白芷被心中的歉意推赶着出列,她生性怯懦,却不愿苟且:“我虽愚钝,还并不明白事情清清清楚的来龙去脉,不过娲皇宫一行,也大致知道了些,大抵,我本该只是一味草药,却因半路成妖,让这些采药女领了过。我不能错假于人,我愿自己承担。” 荼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新到之妖,弱质纤纤,眉蹙笼烟,水目含情,靥袭娇愁之态,不觉心下一惊:“你,根本不足。” 采药女默不作声,眼睛里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与窃喜:“原来,妖,也不过如此。” “根本不足?”白芷不太明白荼蘼的意思,便问道:“您,是指什么?” “你叫什么?”荼蘼问道。 想来妖境之人都擅长顾左右而言他,白芷听荼蘼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想可能自己人微言轻,未作深究,答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是一株白芷,现在,修成了妖形,倒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不是妖,”荼蘼道:“凡妖者,一朝降临中皇山,娘娘都会为其赐名、归殿。你既无赐名,可见确有隐情。况且,你生了心。” “怪不得,我总心疼。”白芷似有所悟,但是又似解非解:“我跟山上的许多白芷一起,修的是草木之道,其他姐妹们,都先我升了妖界,我却为何不成?” 荼蘼面色凝重,掐指算来,推衍过往。采药女们,越发侥幸,觉得那害她们被驱逐的罪魁祸首,如今是跟她们一样的束手无策的生心之人,也便更加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起来。 良久,荼蘼睁开双目,说道:“你曾被折去心叶一枝,救过一个生灵。加上修身成形之际,被连根拔起,失了土护,故而,根本不足。” 白芷仰望着他,恭敬答道:“原来您所说的根本不足,是指这个。”似乎,她自始至终,在听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而她关注的重点,确是:好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妖上,回答了我刚才的话。自己说过的话,可以掷地有声,问而有答,对她来说,本身便被视作一种恩赐了。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际遇,才成全了她如此微不足道的自我意识。”荼蘼听到她的心语,想到她的身世,不免有几分怜惜之色,便想探问一番她的今生之命。 不过,被荼蘼问命,谁又能说,不会最终都是虚无一场? 一刻,时间凝滞,妖境定格。 荼蘼之灵,略过清漳溪水,顷刻到了娘娘面前。娘娘,率居神仙、妖魔、人道之首,心形俱疲,精神难以内守,病安无以从来,故此夜半虚席,唤荼蘼来问药;而荼蘼,又恰是来问命。 第三回 花钿丛青狐初见 漏断人初静,缺月挂梧桐。 娘娘缓启朱唇:“荼蘼,咱们是心有灵犀呐。我前脚才让灵姝去唤你来为我诊病,你后脚便到了。” 荼蘼坐到席前,一边为娘娘搭脉,一边道:“娘娘,实不相瞒,我是正好有事来找娘娘。” “若我猜的不错,你当是来问命的?”娘娘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和善的笑意:“那初生妖女,是个可怜的。并非我没有容人之量,实在此地留不得她。还有那些采药女,千年得我传授妖术,竟修不成,日后必遭中皇山灵力反噬,化作齑粉浓血,那时,我再遣她们,怕是晚了。” “娘娘慈悲,那些草药女,屡屡错认妖骨,我也无颜再向您求情挽留了,只是那初生的白芷,既然娘娘也说她是妖女,自然应该与中皇山息息相融,何以也要流放人境呢,人妖殊途,怕她前路不甚好走。我来前已经推衍一二,她有一半血脉,还是伏羲大帝的,虽是私生,可是她母亲也受了千万年磨戒,也算为她赎过了罪过,也留不得么?” 女娲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浅,愈来愈浅,渐渐消失了:“荼蘼,前尘往事,我不愿再提。你缘何为她亲自求情、半夜问命,我也晓得。只是,不属于这里,就是不属于这里。” 荼蘼闻言,心下惭愧,切脉后语道:“上月我给娘娘备的药,娘娘可按时服了?” “前两剂,我都服下了。唯第三服,终差一味白芷,怕是我无福再用了。”娘娘说着,拿出那副药,递给荼蘼:“花草树木,备药不易,你看看可否拆开来,用到别处吧。” “娘娘仁慈,统领六界,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荼蘼接着娘娘的话茬说道:“却造成如今自身魄汗未尽,形弱气烁。想这中皇山,最后一枝白芷,竟也在今日修成妖形了,不如,让她去往人境之际,替您寻一味纯正的白芷草药来补过。” “人间,岂有纯正?浊气沾染太甚,岂止药不能供妖食用,便是普通的妖,在那里根本就生存不下去。”娘娘轻微叹了口气,“你终归疑我,不信我能容下她。还在想着为她寻个功劳,好找处垫脚,让她重返中皇山。可是,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她,不属于这里。这里是妖界密境。她根基不纯,似妖非妖,似人非人,长此以往,不但中皇山要毁她,便是去了人境,我也算不出,她能否可逃得了天地劫数。” “竟连娘娘都推算不出她的前程。”荼蘼说,“看着倒是个厚道的孩子,终归前途未卜了。”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娘娘端起面前的茶器,吟了一口清茶,茉莉的清香便在她的齿间漂游: “你走吧,嘱咐那孩子,机关莫算,守好本心。” 顷刻间,荼蘼又端坐回了荼蘼洞半壁的石椅之上,跟白芷说了同样的话。白芷不知那是说的她的命数,一片懵懂。人皆如此:非经历过,不能理解。 “从今后,你就叫‘芷兮’吧。”荼蘼送了白芷一个礼,一个名字。 “芷兮,恩,芷兮,好好听的名字。”那株白芷欢喜揣摩着自己新得的美名,跪拜谢恩:“芷兮无父无母,谢过妖上赐名。” 采药女从荼蘼洞中出来,个个娥眉横翠,娉婷袅娜。她们一一欠身拜别洞口的芍药花妖,各自结伴向自己的住处飘摇而去。 芷兮走在最后,纤腰微步,步履踟蹰,耳畔还萦绕着方才采药女的窃窃私语: “她可能不知道,她母亲临终受的可是碎纸之刑,族谱上她才会承下这样的名字。” “况又不是娘娘赐名,不过是荼蘼转告的,怕她根基不正。” …… 一字一句,芷兮都听在耳际,方才熠熠生辉的颜容,不经意,便黯淡了下来。 芍药看芷兮低眉颔首,遂轻轻伸出手臂,将她拦下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芷兮抬头,眼中几丝优柔惶恐,右手覆于左手之上,欠身施礼:“回禀妖上,芷兮无处可去。” 芍药纤纤玉指,托起了她下坠的手,和蔼说道:“免了。妖界里如今,众生平等。除了娘娘,皆可直呼其名,礼数也不用。” “可是滇儿她们都是这般礼数。”芷兮不解。 “你与她们不同,她们是人类,而你,有妖族的血脉。”芍药解释着,似乎想宽慰她,又补充道:“‘妖上’这个称呼,许久不用了,年纪小些的,怕是不懂,说出来难免不是笑谈,你别往心里去。”” “论起年纪,我刚刚修成人形,怕是排行最小不过。”芷兮初来,伏低伏弱。 “非也,”芷兮轻抿朱唇,露出一丝委婉笑意,“我倒问你:‘妖上’这样的称呼,你可是哪里学来的?!” “我没有想过,”芷兮随口道来:“有一些模糊的名字或称呼,仿佛,早印在我的记忆里。就连‘芷兮’这名字,我都似曾相识,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能用上这般美的字样。” “那便是了,”芍药颔首,“按照妖界清规:各界草木里,修行最高者,才可以被称呼该草木的本称,就像所有荼蘼里,只有如今荼蘼洞里的这位,称得起‘荼蘼’二字,其余皆按辈分,排为‘墨糜’‘青糜’‘兰糜’……而你,从族谱上排下这名字来,因为你的母亲,曾被称为‘白芷’,那是白芷里最高的位分,你的修为,都远远超过那些只敢在背后说你的采药女。你的渊源,一半源于记忆,一半缘于承袭。因为,你母亲生前便为你取下了‘芷兮’这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芷兮征询而焦急地探问:“我母亲是谁,您可告诉我么?” “不止芍药,便是我,都熟识得很!”一只青狐嗖嗖从花钿丛中钻将出来,化出人形来。 芷兮惊心回头,却见: 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狐影。 “离与,你又胡闹”,芍药满脸堆出嗔怪,故作严厉,却被眼中慈爱出卖了其实关心。 “恩人的女儿,我自当来拜会,”被唤作离与的那只青狐幻化的男子,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唯美的弧线,答复着芍药的话,目光却看着芷兮,墨玉一般的眼睛里包裹着温和的光,像是望着一朵守护了千年的美木,仿佛连冷漠高挂空中的星辰也能融化了。 芷兮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用手轻掩了一下心间,眉头微蹙,抚气宁神。见离与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似觉不妥,忙放下手来,一时窘迫,红靥凝羞,窘迫得嘴角一咧,回了一个微笑。 “吓着你了?,”离与见状,温和地询问,熟悉的语气,不似跟陌生人说话,倒像见故知,“我本来也不想躲在花丛背后,无奈那些凡间女子,聒噪浮华得很,我躺在花间许久,朦胧睡着了,醒来才没了她们的气息。” “芷兮,他是青狐修妖,名作‘离与’,”芍药画蛇添足地为离与开脱,“听说你今日出世,一大清早便从青丘溜了出来,跑来寻你,无奈他受不了凡人气息,只能候在我这里,说现在白芷都归荼蘼管束,早晚你会被派至此处跟荼蘼请安。我让他待在洞里等,谁知又躲在花间了,竟是吓人。” “无妨,”芷兮又笑了一笑,她的笑,唯美却真诚,自然得让人心安,“芷兮不娇气。只是,您方才也说,按照妖界清规,名字皆要从自己所属族系中往下传承,那他,既然是狐族,又是青色的,该唤作‘青狐’才是,缘何却叫了‘离与’?”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就唤作青狐的。”离与欢欣一笑,抢在芍药前接了芷兮的话:“我是白狐族,春末夏初,体色会由白色逐渐变成青灰色,我便是那时出生的,所以,父亲给我起名叫青狐。可是,我七岁上,遭了一场劫难,族人都说我当时已经死了,且埋了,可是后来竟然又活了过来,因此,依照族规,为我这死而复生之妖,改了名,叫作‘离与’了。” “说出来,你或许不能信,”芷兮不好意思地说:“‘青狐’这个名字,仿佛也是早在我脑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便想起了那个名字。它便像‘妖上’那些不入时的称呼一样,早便在那里,于是,我才脱口而出了。你不要怪我信口胡言、冒犯到你,才好。” “芷兮妹妹多虑了。你是白芷族,我是白狐族,说来还算本家。”离与温和地说:“一个名字,一句话而已,何以便扯到胡言和冒犯了,更别说怪不怪这样生分的话。” “胡闹!”芍药言语怪罪、实则宠溺地拂了拂离与的脑瓜,“初次相见,便姐姐妹妹的叫,成何体统。你就不怕芷兮怪你轻浮。” “姑姑冤枉我,”离与反驳芍药:“我何时这样叫过她人了,芷兮不一样。” “如此说来,你跟我,倒是同辈。”芷兮说话,面色平和,心中却不知绞过几层波澜,暗自庆幸总算有妖愿意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春风化雨般说说话。芷兮孤身来到世间,被采药女一事牵扯,本便谨小慎微的天性,越发束手束脚,事事留心,时时在意。 “嗯,”离与笑着点头,随即关心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娘娘可给你安排下住处了?” “这话说的,芷兮有我看护,还能露宿中皇山不成?”芍药戏谑地替芷兮作答:“娘娘不安排,不还有我那芍药洞么?那里虽然盛不下你这个活物,芷兮可是草木妖,乖巧得很。” 离与忙忙躬身揖手道歉:“芍药姑姑饶恕了小狐吧。下次必不敢乱跑了,乖乖呆在芍药洞。” “别作态了,”芍药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将他直立起身来,“何时听过我一言半语?走吧,漏已初更,我下值了,一起回吧。”说话间,换值的没药,已侍立洞口,可能已经司空见惯,竟无一言半语交待。 阡陌间,荼蘼芍药诸花,两三丛烂熳,十二叶参差,娇态可掬。 离与走在芷兮身侧,望她气质如兰,花容月貌,钿步履迟,愈增其妍。只是他一眼便望出她根本不足,娇弱病态,怜惜之余,涌上一阵心疼:芷兮,你切不可学白芷姑姑:拣尽寒枝不肯栖,终是寂寞沙洲冷。 第四回 草木女结庐人境 应怜屐齿印苍苔,未扣柴扉久不开。 不儿清晨起得早,来院落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个懒腰,心情甚是舒畅,不料,一个懒腰还没伸直,高举的两手僵在半空,嘴已成圆形惊讶状,瞬间,又双手掩口,蹑手蹑脚退回屋舍,摇晃起滇儿来。 滇儿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透过木窗望出去,但见那矮篱笆外,竟乌乌攘攘全是人,向里张望,有些已经叫嚷起 “喂,有人出来了,” “怎么又跑进去了” “是人是鬼?” “鬼白日不出门吧,” …… 众人只是围观,也不私闯民宅,大抵民风还算淳朴,只是好事了些。 芷兮已被外面声音吵醒,离与因难忍滇儿这些丫头的人类气息,晚间宿在不远处的山间,不在屋舍之中。 “昨夜劳累,离与变出这个屋舍来,不用天作庐、地为席,竟没想到今早会有这一幕。”芷兮来至滇儿房间,商量着该如何面对。 “人间不比妖界逍遥恣意,多几个狐狸洞都无人在意,这里地偏人稀,莫名多出个人家来,竟是要被围观的。”滇儿只管抱怨,有些乱了方寸。 “先别说什么妖界人间了,只是眼前这光景,我们总要想法应付过去”,芷兮若有所思、又带几分胆怯:“总不能一直躲在屋檐下,做缩头乌龟。只是,我们若出去呢,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咱们无缘无故占了人家一块地盘,若出去了,不是生吞活剥,也要驱赶出境吧。”滇儿见芷兮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主意,其她几个采药女,和她一样,都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打发芷兮: “你去吧,我们都是凡人,你有妖术,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 芷兮刚从妖界里出生,便被赶了出来,来到人间第一天,就遇了这样的壮观场面,终归还是孩童心性,惶恐是有的。她还在犹豫,却被人从身后不提防一把推了出去。 芷兮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靠门的位置,眼睛巴巴地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篱笆,看了看众人情景:大多布衣麻履,偶有衣锦着丝之人,提老携幼,像是看戏而来。 她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却也不失真诚:“不知诸位,清晨前来,有何见教?” 围观村人见屋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芷兮身上,上下打量,但见:白衣青裳,身形娇弱,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姑娘,看你不像恶人”这时一个耄耋老者站将出来,鹤发铜言,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我们这村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不曾有生人家来过,可是昨夜,就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个农舍来,众人也是称奇。遂过来瞧瞧。” “叨扰大家了,实在抱歉,”芷兮揖手弯腰,算是行礼,:“我叫芷兮,屋里还有我几个姐妹,我们赶路许久,昨日经过此间,见此风光旖旎,钟灵毓秀,恍若仙人居所,便暂时安歇了,没有提前通报,还望您老和众族人见谅。” “你,妖魔神仙、魑魅魍魉,属那边的?”后面有一壮汉插口嚷道,“别说些官话,这房子,是在一夜间多出来的,人,岂有此力?!” “是呀,是呀,”其他人,连声附和。 “我们勾余村人,向来淳朴,本来并不排外。若是人走累了歇脚,我们都是欢迎的,只是,若是换了一些看不透摸不清的别的什么东西,就饶恕我们孤陋寡闻,不能收留了。”老者说道,声音里已然露出几分不满,觉得这姑娘虽然相貌诚实,说气话来,却未免虚华,全不在重点上。明明来路不明,却完全没有自己解说清楚来历的自觉性。 “我是妖,”芷兮这才明白老者用意,诚实地怯怯说明自己身份,又想维护滇儿诸女:“可是,屋里的几位姐妹,确是走累了歇脚的人类。” “妖乃上族,不在妖界密境中坐享荣华,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那壮汉扯开嗓门喊道:“看你模样倒挺周正,还不是满口扯谎?” “何以见得屋内藏着的便是‘人’?人,哪有不敢见人的道理?”老者也不依不饶。 屋内的滇儿闻听说村里人是欢迎和他们一样的人的,便偏髻银钗、秀发垂至胸前,妖妖娆娆从屋内走将出来。那模样,款带玉生烟,婀娜随风摆。身后几个小姐妹,唯她马首是瞻,也跟着走出来。 滇儿依照中皇山规矩,侧身揖礼,妩媚做作之态,竟比芷兮更像妖精百倍,良久,见众人都盯着她看,越发矫柔造作,故作忸怩走近那老人说道: “这位老者,想来是村落族长了,还请您老明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凡骨俗胎,若说有妖精,我们当中,只有她一个”。说着,兰花指一指,指向芷兮,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都是人,就她一个是妖,你们要赶,赶她一个就好。 “我看着,你倒更像妖精。”人群中老者身旁一个头顶梳两个小牛角的女孩儿说道,都道童颜无忌,倒是真言。众人讪笑。尤其是那些朴实装扮的农家女子,看这些从妖界来的采药女们,个个秀色可餐,面容间媚气缭绕,便有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的天生排斥感。 “您身上的道行,怕是比我们村子的年纪,还要老吧。”老者不愧身为漆吾族长,看人的本事,还是凌厉的,况且,这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这些采药女绝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俗话说,就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滇儿等十二草药女,虽然在妖界是极不成器的,但是毕竟跟着娘娘修行千载,不说别的,单就年龄算起,在人间,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个轮回了。身上又丝毫不沾烟火之气,也难怪漆吾村人不认她们做同类。 “离开勾余,离开勾余。”乡亲父老觉着她们几个女子,都不实诚,虽然芷兮口口声声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妖,那小女娃也说滇儿像妖精,但是压根便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不明身份的女子,是上族之妖,全以为她们是不知从哪个地底下钻出来的鬼怪魔仙。人群里渐渐泛起一片喧哗,全都嚷嚷着让她们走。 “放肆!”滇儿本来是想将芷兮推出去,众人要赶妖,赶她便是,但看情景,却似现在连她们这些凡人也不留了,便又换出另一幅模样来:“妖乃上族,想栖息在哪,便在哪,如今移驾你们漆吾村,是你们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们胆敢犯上驱逐,竟是没有规矩。” 说着,采药女端儿一改之前对芷兮怨怪的态度,贴到芷兮身边,一副姐妹情深: “芷兮,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也好让他们就范。手无寸铁,还敢赶我们,当他们是娘娘啊。” “他们本来安居乐业,我们突然闯入,本便是我们无理了,怎可再施蛮力。”芷兮不肯用妖术。 众人看不惯采药女模样,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来,想来很多人是在去田间劳作的路上,顺势凑过来看热闹的,有些女子腕间还挎着竹篮,里面还有午间吃的食物,有些壮丁还拿着农具。 鸡蛋,菜叶,竹具,茶水……砸将过来,在众采药女身上,芷兮身上,如同涂抹的自然的水墨之画。 “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妖。”端儿推搡芷兮到她身前,替她挡更多来物:“我是你,早用妖术惩罚他们了。” “妖术,要慎用!更不能对良善的弱者用。”芷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采药女拿她当掩饰自我的靶子和盾牌。她接受着那些掷来的腌臜之物,来者不拒,倒像是受着全是理所应当的。 “傻瓜,不知道躲么?”离与凭空而降,挡在她前面,冲她怒喊,当真是怒其不争,芷兮这才发现,滇儿和众草药女,早已都躲回了屋内,插上门闩避难,唯独她这个最有能力躲闪和反抗的,倒被一些凡人打得如同落水之狗、叶落之花。 “妖,果真是上妖!清气之天,只容上族行走。除了妖族,再没有能从天上往下落的。”老者喊道:“神仙鬼魔、魑魅魍魉,都得从地下行走。”众人见离与竟从天上落下来,一片叫嚷,手中投掷的东西,都被定住在了半空。众人惶恐,噤不敢言。 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屋舍间,竟都未能免俗。 “这屋舍,是我盖的,原不过庇护她们夜宿。”离与衣袖一挥:“你们不喜欢,拆走便是!”话语间,茅舍藩篱,化作飞烟,皆成子虚乌有。 那躲在屋间的滇儿众人,没了遮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可笑可怜。 村落诸民,怔在原处,见他掀屋倒舍,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全没了方才的气势,先是族长老者,跪了下来:“还请妖上怜悯,不要伤害我等小民。我们世居此地,虽知妖族统领天地,却实是从未见过妖,不知大驾光临,多有冒犯。” 众人见老者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其间一斯文书生,眉目清秀,儒雅有礼,据理力争道:“妖上,不是我等有意冒犯,实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若说与妖同居,我们不胜惶恐,还不知如何供养,可否乞求妖上,另择他处。” “恳请妖上,令择他处。”众人看看那说话的书生,不是本村人,倒不知是临近哪个村落的,路经此处,特来瞧一瞧热闹的。人家一个外人,都替他们维权了,没有自村人不为自村人日后打算的道理,于是跟着这个貌似很有些学问的人,学舌般请求起离与来。 芷兮闻听‘妖上’这称呼,竟甚是觉得不舒服,心下道:前几日,我在妖界因为说这称呼,才被众人笑话不合时宜,还是芍药一番解释,我才止了这称呼,只是如今人间,竟流行着么? 她甚是不解。只是这不解,说来更是不合时宜,此情此景,她不诧异自己的遭遇,不惊奇众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却是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小称呼。说来,她的思维方式,倒也剑走偏锋,奇葩得很。 离与却觉胸中疼痛难抑,连呼吸都困难,竟是依然受不得人气,况又如此之多,之烦。 第五回 勾余村布衣逢妖 应怜屐齿印苍苔,未扣柴扉久不开。 不儿清晨起得早,来院落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个懒腰,心情甚是舒畅,不料,一个懒腰还没伸直,高举的两手僵在半空,嘴已成圆形惊讶状,瞬间,又双手掩口,蹑手蹑脚退回屋舍,摇晃起滇儿来。 滇儿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透过木窗望出去,但见那矮篱笆外,竟乌乌攘攘全是人,向里张望,有些已经叫嚷起 “喂,有人出来了,” “怎么又跑进去了” “是人是鬼?” “鬼白日不出门吧,” …… 众人只是围观,也不私闯民宅,大抵民风还算淳朴,只是好事了些。 芷兮已被外面声音吵醒,离与因难忍滇儿这些丫头的人类气息,晚间宿在不远处的山间,不在屋舍之中。 “昨夜劳累,离与变出这个屋舍来,不用天作庐、地为席,竟没想到今早会有这一幕。”芷兮来至滇儿房间,商量着该如何面对。 “人间不比妖界逍遥恣意,多几个狐狸洞都无人在意,这里地偏人稀,莫名多出个人家来,竟是要被围观的。”滇儿只管抱怨,有些乱了方寸。 “先别说什么妖界人间了,只是眼前这光景,我们总要想法应付过去”,芷兮若有所思、又带几分胆怯:“总不能一直躲在屋檐下,做缩头乌龟。只是,我们若出去呢,也不知会怎么样?”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咱们无缘无故占了人家一块地盘,若出去了,不是生吞活剥,也要驱赶出境吧。”滇儿见芷兮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主意,其她几个采药女,和她一样,都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便打发芷兮: “你去吧,我们都是凡人,你有妖术,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 芷兮刚从妖界里出生,便被赶了出来,来到人间第一天,就遇了这样的壮观场面,终归还是孩童心性,惶恐是有的。她还在犹豫,却被人从身后不提防一把推了出去。 芷兮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靠门的位置,眼睛巴巴地望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篱笆,看了看众人情景:大多布衣麻履,偶有衣锦着丝之人,提老携幼,像是看戏而来。 她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却也不失真诚:“不知诸位,清晨前来,有何见教?” 围观村人见屋里终于出来了一个人,目光齐齐聚集在芷兮身上,上下打量,但见:白衣青裳,身形娇弱,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姑娘,看你不像恶人”这时一个耄耋老者站将出来,鹤发铜言,身材瘦削,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我们这村子,祖祖辈辈传了几百年,不曾有生人家来过,可是昨夜,就一夜之间,竟凭空多出一个农舍来,众人也是称奇。遂过来瞧瞧。” “叨扰大家了,实在抱歉,”芷兮揖手弯腰,算是行礼,:“我叫芷兮,屋里还有我几个姐妹,我们赶路许久,昨日经过此间,见此风光旖旎,钟灵毓秀,恍若仙人居所,便暂时安歇了,没有提前通报,还望您老和众族人见谅。” “你,妖魔神仙、魑魅魍魉,属那边的?”后面有一壮汉插口嚷道,“别说些官话,这房子,是在一夜间多出来的,人,岂有此力?!” “是呀,是呀,”其他人,连声附和。 “我们勾余村人,向来淳朴,本来并不排外。若是人走累了歇脚,我们都是欢迎的,只是,若是换了一些看不透摸不清的别的什么东西,就饶恕我们孤陋寡闻,不能收留了。”老者说道,声音里已然露出几分不满,觉得这姑娘虽然相貌诚实,说气话来,却未免虚华,全不在重点上。明明来路不明,却完全没有自己解说清楚来历的自觉性。 “我是妖,”芷兮这才明白老者用意,诚实地怯怯说明自己身份,又想维护滇儿诸女:“可是,屋里的几位姐妹,确是走累了歇脚的人类。” “妖乃上族,不在妖界密境中坐享荣华,跑我们这穷乡僻壤做什么?”那壮汉扯开嗓门喊道:“看你模样倒挺周正,还不是满口扯谎?” “何以见得屋内藏着的便是‘人’?人,哪有不敢见人的道理?”老者也不依不饶。 屋内的滇儿闻听说村里人是欢迎和他们一样的人的,便偏髻银钗、秀发垂至胸前,妖妖娆娆从屋内走将出来。那模样,款带玉生烟,婀娜随风摆。身后几个小姐妹,唯她马首是瞻,也跟着走出来。 滇儿依照中皇山规矩,侧身揖礼,妩媚做作之态,竟比芷兮更像妖精百倍,良久,见众人都盯着她看,越发矫柔造作,故作忸怩走近那老人说道: “这位老者,想来是村落族长了,还请您老明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凡骨俗胎,若说有妖精,我们当中,只有她一个”。说着,兰花指一指,指向芷兮,那意思再明了不过:我们都是人,就她一个是妖,你们要赶,赶她一个就好。 “我看着,你倒更像妖精。”人群中老者身旁一个头顶梳两个小牛角的女孩儿说道,都道童颜无忌,倒是真言。众人讪笑。尤其是那些朴实装扮的农家女子,看这些从妖界来的采药女们,个个秀色可餐,面容间媚气缭绕,便有一种女人对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的天生排斥感。 “您身上的道行,怕是比我们村子的年纪,还要老吧。”老者不愧身为漆吾族长,看人的本事,还是凌厉的,况且,这儿的人,都能感觉出来,这些采药女绝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俗话说,就是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 滇儿等十二草药女,虽然在妖界是极不成器的,但是毕竟跟着娘娘修行千载,不说别的,单就年龄算起,在人间,也早不知道死过多少个轮回了。身上又丝毫不沾烟火之气,也难怪漆吾村人不认她们做同类。 “离开勾余,离开勾余。”乡亲父老觉着她们几个女子,都不实诚,虽然芷兮口口声声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妖,那小女娃也说滇儿像妖精,但是压根便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些不明身份的女子,是上族之妖,全以为她们是不知从哪个地底下钻出来的鬼怪魔仙。人群里渐渐泛起一片喧哗,全都嚷嚷着让她们走。 “放肆!”滇儿本来是想将芷兮推出去,众人要赶妖,赶她便是,但看情景,却似现在连她们这些凡人也不留了,便又换出另一幅模样来:“妖乃上族,想栖息在哪,便在哪,如今移驾你们漆吾村,是你们祖上修来的福分,你们胆敢犯上驱逐,竟是没有规矩。” 说着,采药女端儿一改之前对芷兮怨怪的态度,贴到芷兮身边,一副姐妹情深: “芷兮,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也好让他们就范。手无寸铁,还敢赶我们,当他们是娘娘啊。” “他们本来安居乐业,我们突然闯入,本便是我们无理了,怎可再施蛮力。”芷兮不肯用妖术。 众人看不惯采药女模样,纷纷拿起手边的东西砸来,想来很多人是在去田间劳作的路上,顺势凑过来看热闹的,有些女子腕间还挎着竹篮,里面还有午间吃的食物,有些壮丁还拿着农具。 鸡蛋,菜叶,竹具,茶水……砸将过来,在众采药女身上,芷兮身上,如同涂抹的自然的水墨之画。 “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妖。”端儿推搡芷兮到她身前,替她挡更多来物:“我是你,早用妖术惩罚他们了。” “妖术,要慎用!更不能对良善的弱者用。”芷兮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采药女拿她当掩饰自我的靶子和盾牌。她接受着那些掷来的腌臜之物,来者不拒,倒像是受着全是理所应当的。 “傻瓜,不知道躲么?”离与凭空而降,挡在她前面,冲她怒喊,当真是怒其不争,芷兮这才发现,滇儿和众草药女,早已都躲回了屋内,插上门闩避难,唯独她这个最有能力躲闪和反抗的,倒被一些凡人打得如同落水之狗、叶落之花。 “妖,果真是上妖!清气之天,只容上族行走。除了妖族,再没有能从天上往下落的。”老者喊道:“神仙鬼魔、魑魅魍魉,都得从地下行走。”众人见离与竟从天上落下来,一片叫嚷,手中投掷的东西,都被定住在了半空。众人惶恐,噤不敢言。 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只有两样东西,不忍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 攀高踩低,欺软怕硬,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屋舍间,竟都未能免俗。 “这屋舍,是我盖的,原不过庇护她们夜宿。”离与衣袖一挥:“你们不喜欢,拆走便是!”话语间,茅舍藩篱,化作飞烟,皆成子虚乌有。 那躲在屋间的滇儿众人,没了遮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可笑可怜。 村落诸民,怔在原处,见他掀屋倒舍,不过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全没了方才的气势,先是族长老者,跪了下来:“还请妖上怜悯,不要伤害我等小民。我们世居此地,虽知妖族统领天地,却实是从未见过妖,不知大驾光临,多有冒犯。” 众人见老者跪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其间一斯文书生,眉目清秀,儒雅有礼,据理力争道:“妖上,不是我等有意冒犯,实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若说与妖同居,我们不胜惶恐,还不知如何供养,可否乞求妖上,另择他处。” “恳请妖上,令择他处。”众人看看那说话的书生,不是本村人,倒不知是临近哪个村落的,路经此处,特来瞧一瞧热闹的。人家一个外人,都替他们维权了,没有自村人不为自村人日后打算的道理,于是跟着这个貌似很有些学问的人,学舌般请求起离与来。 芷兮闻听‘妖上’这称呼,竟甚是觉得不舒服,心下道:前几日,我在妖界因为说这称呼,才被众人笑话不合时宜,还是芍药一番解释,我才止了这称呼,只是如今人间,竟流行着么? 她甚是不解。只是这不解,说来更是不合时宜,此情此景,她不诧异自己的遭遇,不惊奇众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却是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小小称呼。说来,她的思维方式,倒也剑走偏锋,奇葩得很。 离与却觉胸中疼痛难抑,连呼吸都困难,竟是依然受不得人气,况又如此之多,之烦。 第六回 止干戈划地为界 “罗袂乍飘兮,闻芍药之馥郁; 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妖界密境之内,自昨日晨间合上乾坤八卦锁,送芷兮与滇儿一行人离境之后,芍药与白狐已于中皇山下混战一日一宿,直打得花残叶败、石破洞摇,不知终止了多少卑微生灵的半路修妖。 免不得荼糜规劝,众妖调和,调节不成,最后仍旧还是到了娘娘病榻之前,计较是非。 “密境八卦,延时关闭,定成齑粉,此乃妖界成规,凭什么你来了,便硬要迁延?”芍药云鬓散乱,花容失色。 “卦外只封有罪之人,亦是妖界成规。我儿离与又有何辜,竟被你一并锁到了卦外?”白狐也气急败坏、义正辞严: “这密境之内,哪个不知,娘娘为让人妖共处,给食人诸族皆加了空心之锁,但凡接近人气,枷锁必会反噬其自身妖元,直至?灭,离与在天水密境之时,已是经常有胸闷之症,如今你让他孤身赴往人间,不是要他的命么?”白狐爱子心切,据理力争。 “狐妖,我与你好生说话,你莫如此青口白牙,当时的情形,是离与硬扯着芷兮衣袖走的,你岂是没有看到?装呆装落罢了!”芍药耐心用尽,口不择言,连对白狐的尊称都免了。 人道是:吵架无好口,如此算来,芍药与白狐这一架,吵得倒也不失斯文,没有辱没了修妖时滋养它们的一片天地灵气,至少,即便失了礼数,怒发已冲冠,也没有不干不净之语溢出。 “话虽如此,当时,你为何不拦他?反来拦我?若非你有意阻挠,我或许早将他救回了!”白狐理直气壮,寸步不饶。 二人还待争辩,娘娘一阵疾咳,但见她蝉鬓美人愁绝,帘幕内眉浅澹烟,颜容苍白如雪。 “莫再争了,近日妖界有数族反叛,水火神界又不相容,每日必有干戈,人妖更是不能共处,娘娘早已心力交瘁,憔悴不堪,草木族与狐族平素里算是娘娘贴心的,故此让你们在这中皇山来去自如,毫无约制,你们如今竟也来添乱。”荼靡语重心长,良苦再劝。 “白狐,你过来,进帐来。”娘娘单唤白狐,白狐进帷纱之帐,娘娘轻语道:“狐族有功于天水,屡护中皇山,我心中记念着。离与也是难得的好孩子,所以,三千年前,白芷救护他时,你隐瞒下的事,我亦当作不知,我怕说出来,伤了你的颜面。” 白狐听娘娘旧事重提,被揭起千年来拼命掩饰的狐族伤疤,面色已然不似方才硬气,唯唯诺诺应承道:“白狐这千年来,亦是日日感念娘娘不追究旧事、为狐族留足颜面的恩情。” “如今,我依然不会说,只是,你也自知,他被救下之日,便已注定免不去一段尘劫,这段尘劫历不尽,他即便留在妖界密境,亦是有死无生。好了,去跟芍药道个歉,回去吧。守好青丘,无故莫再来这花木草石之界,化干戈为玉帛吧。”娘娘亦是苦口婆心,却也恩威并施。 没有谁不是生有余罪,也便没有谁无懈可击。 白狐自知有短,自帷帐退出,向芍药侧身拱手,眼不相觑道声:“得罪!抱歉!”,便硬生生走了。 芍药与荼糜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娘娘说了如何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了他这尊难缠之妖。见他已然离去,也便打道回府、各司其职了。 深院静,小庭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再说密境之外的人境,亦是刚经过一场较量,离与胸痛难忍,强行将一股真气运至丹田,以妖元饲养空心锁,自知无异于饮鸠止渴,埋患未然。 “离与,你没事吧?”芷兮心细如发,离与难过,众人不曾察觉,她却看出他在掩饰伤痛来,便轻声相问。 “无妨,拆家倒舍,谁还不费几分气力了?”他轻松说道,深遂的目光中,漾出笑意来:“倒是你,茶叶都还挂在头上。”他有些拙笨地将她发际的茶叶摘下,说道:“去溪边洗洗吧。我随后便来。” 滇儿众人闻言,先芷兮一步,去寻昨日路上看到的村中溪水,芷兮跟在最后。 离与支开了芷兮,对着村民们,单手扣拳曰:“诸位不来此处,离与也本打算今早去上门拜访,昨夜来得匆忙,为不惊扰诸位,用妖术暂盖了一间屋舍,却不想各位如此勤谨,才五更便寻来了。恕罪了!”说着极为恭整地躬身一礼。 这一礼,单纯、无怨,只为道歉,为求心安。 “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怎受得起您这恭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方才说的,请您移尊别处?您可应?”那玉面书生当真不依不挠,有读书人板正的酸朽、不通事理,还有不近人情世故的不豁达。 “实不相瞒,我也并不情愿平白无故非挤到你们中间来,人妖本便没有共处过,你们排斥,我了解,得很!”离与一字一字铿锵迸出,有妖无所谓的清高、不愿攀扯的反感,还有为了不让芷兮再遭驱逐的情非得已。 有人心的地方,便有污浊,也便有让步、妥协,与折衷。离与对这儿很陌生,他说起这话来,没有带着清高,只是实事求是地表达了最简单的内心。他不懂人性,更没有来得及去揣摩透彻世故圆滑,从某种意义上,他的精神境界与这位貌似不畏强权替大家出头的书生,在一条维度上: “我自知,在这人境,无论我走到哪里,遇到的冰冷、拒绝、恐惧亦或是貌合神离、表面恭维背后诅咒,都不见得会少于这里,而我,又没有准备变成恶妖大开杀戒的打算,更没准备要隐姓埋名掩人耳目的偷摸度日,所以,我不准备再到别处碰壁,我只是想,我们不妨折衷一下,试着相处相处,以谷为准,划地为界,人在东,我在西,我的人可以为你们干活,当作租借你们半山的酬劳,可否?” 离与每句话都说得露骨、粗俗、直接,却偏偏迎合了人类的水平,他想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为他想保护的人,争一份正大光明,与心安理得。 勾余村,没有人反对。一是因为反对不起,一是因为这是他们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归根结底,终归还是,反对不起。 于是,一言定音。 “老生还是冒昧问一声尊下,”那玉面书生中年年纪,却自称老生,实是因为他年过而立,一心向学,从十三岁上中秀才开始,已连续赶科举考试赶了二十余载,至今依然是身无分文的穷酸秀才,科举之路再无进步,于是自嘲自老:“妖界的山水,可不比人间锦绣么?” “胜却人间锦绣。”离与见玉面书生向他施文人见面的揖手礼,一边还礼一边答复道。 “那妖上何以移尊屈拙,来勾余这穷乡僻壤了?”玉面书生这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实不相瞒,我等乃被罚之妖,妖境里犯了过错,因而被逐,返还妖境无望,又无处可去,才恳请诸位收留。”离与丝毫未作隐瞒,对着明白人,说明白话,他不想扯个谎证明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妖,而是实事求是地放低了姿态,在人间谋一处生处。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那玉面书生见离与如此坦诚,反而从心底对他尊敬起来,重新揖手道:“吾乃五里外漆吴村人,姓吴,字屋有,名高幸,可惜命不如名,余生不得幸助,履试不第,今日入漆吾山采些药材,为娘子补气血,不想经过此地,倒得遇奇事。”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呐!”离与笑言,又还他一礼,想这书生,看似难缠,竟也是个城府极浅的,初次见面,什么屡试不第都抖搂出来了。 “敢问妖上,犯的,可是杀伐越狱的大罪么?竟被驱逐了。”吴屋有又开始别扭地刨根问底起来。 “妖界不比人间,无杀伐之过,众妖和平共处,”离与无奈笑了笑,解释着:“只是,好像还没有人类幸福。你家娘子补气血,还能来勾余山采草药,而妖境中,娘娘气血亏空,竟是连一株草药都寻不着了。” “有此等怪事?”勾余村族长老者插话道:“都闻妖境妖丰,竟是比我勾余村还穷苦么连一株草药都没有了?” “寻不着草药,跟你们被罚出妖境,又有什么牵扯呢?”还是吴屋有思维条理,丝毫不被挂断。 “六界之中,妖界最尊。因此,妖境内花草树木、虫鱼鸟石,悉数修习妖道,草药自然也不例外。你们方才要赶的那些女子,”离与道:“便是妖境中养在娘娘身边的采药女,因不识妖骨,为娘娘入药的白芷,半路成妖,因此上被罚。” “你口中的娘娘,可是指我们人类的先祖女娲?”老者问:“素闻娘娘仁慈,怎会为此等小事罚没良人?你莫不是扯谎?” “若说在妖界,我还有扯谎的必要,”离与面对着这些弱小的人,自负道:“如今人境,人乃六界之末,身无寸功护体,只能靠四肢劳作,才能勉强糊口,我有何必要扯这个莫须有的谎?我虽返不得妖境,却也没有在人间受人掣肘的隐忧。娘娘确是仁慈,不会为此等小事罚没良女,只是,此等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在妖境,便是不正常了,以那些采药女的修为,日后必受妖境反噬,娘娘这才用心良苦,名为驱逐,实为护持,送她们出了妖境。” “你说来说去,说的都是那几个人类女子,倒不攀扯自己这个道行高深的妖身,犯了何罪?”吴屋有自觉想交他这个朋友,却又不甚放心,因此上问来问去,不肯罢休。 离与也是未曾见过人间之事,以为人间全是如他这般酸腐的,自己怎么也应该入乡随俗,于是有问必答,待他日后在人间走过几个春秋,自是会诧异自己如何不厌其烦满足了那个酸朽夫子如此多的荒诞问题。 “相思相见知何日?”离与道:“那位站在这里,任凭你们打骂都不肯用妖术还击的,便是半路成妖的那株白芷,因被采药女牵连,被逐出妖境。我曾守了她千载,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来这人境。” 正是: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第七回 西山畔青囊相授 剪不断,理还乱。 离与被吴屋有的话纠缠得理不出头绪来,正愁无法解脱,滇儿领着采药女和芷兮,从村溪归来,翩翩少女款步而行,纤细的腰肢如若街旁的嫩柳垂枝,未摇曳而生姿。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缘何不劳而获?”吴屋有注意力,重又被分散到这一行女子身上来。她们个个款腰摆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不似能扶犁耕锄、插秧拾稻的角色,不禁摇头叹息:“莫要说‘干活儿’,便是帮衬村姑采桑织布、煮茶蒸饭,怕也做不来。” “不过是妖族仗势欺人,一语夺我半壁村落罢了!”那之前便不断发难的壮汉,此刻又顺承着吴屋有的话,对这突如其来无缘无故‘霸占’他们村地的妖境流落者,表达出愤慨来。 “她们原是中皇山入药宫的釆药女,因不识草妖被罚没人间,若论起采桑织麻、煮茶蒸饭,实不相瞒,确是未曾做过,可是,识医断药,她们还是精通的。”离与看看身后的采药女和芷兮,字字坚定,对村民说道:“若容收留,愿以毕生医术相报。” “我们如何信你?”耄耋老族长关切相问,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曾经沧海,化却沧桑。 村中族人治病多靠自愈:病轻者,抗抗便过去了;重者,如若是大户人家,还能送去十五里外的城中医馆,权且保一条命回来,若是小门小户,便不治而亡,一命呜呼了。 村远地偏,穷僻闭塞,连江湖郎中都不愿光顾,偶或来了,也是害人害己:人救不活也医不坏,即便救活了也是给不起钱,你总不能再把活人给医死了当作报复,左右都是吃亏,于是医者与漆吾村互不往来,各安各命。 “倘若医术不堪,再赶我们不迟。”离与道:“若到那时,我绝不会妖力伤人。” “若是这般,甚好!甚好!”吴屋有这个书生又摇晃起脑袋来,酸腐之相,竟笑逐颜开。 “那你们去西半山结舍吧,若能救扶伤痛,我等小民,日日为妖上祈福攘灾,甘愿臣服。”老族长说道,说完又拜。离与揖首还礼,带领众女往西半山走去。 一路上鸟鸣花涧,水皆缥碧,游鱼细石,山水如画,一行人玉带生烟,步履沾尘,走一盏茶的光景,到了西山半腰,与东半山的村落成一直线处,隔溪谷相望,鱼骨状的街巷笼在薄雾中,依然唯美。 离与挥袖用术,一袭青衣,墨发三千,流泻飘飞,但见平地起院落,十二重屋舍,分四进院落,从南至北依次为:人定,独占一进院落;日夕、日辰、日铺,共占一进院落;日央、日正、日禺,共占一进院落;食时、破晓、平旦,共占一进;荒机、夜半,为第五进。层层递进,恰与十二时辰相对,取“惜取光阴”之意。 十二重屋舍隐于山石树杪之间,飞檐插空,雕甍绣槛,院落间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青溪泻玉,石磴穿云,杏枝为篱,竹叶影壁,从东山望过来,如缥缈画乡,恰似“鱼头”之状,与东半山勾余村的“鱼骨”之形,浑然一体,取“融纳和谐”之妙。 院落入口的大门,为月洞门,极尽婉约之态。上置一木匾,还未书字。 “这院落名字,诸位可有高见?”离与问众女。无奈釆药女日日采药,学问略带浅薄。 “便取字‘青囊’如何?”芷兮轻声提议:“日后作为医馆,也取‘倾囊相助’之谐意,倒也算是功德一件呢。” 离与颔首微笑,众人皆称妙哉。离与便手指妖光,将字写到木匾上去了。 院落新成,滇儿带着其她十一采药女,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纷纷跑进去参观玩耍,去挑选自己中意的屋舍。 “芷兮,你怎么不去选?”离与看芷兮一个人被遗落在院落中,笑着问她。 “哦,她们喜欢便随意她们挑吧,剩下的那间,我住就好。”芷兮道,“左右都是美的。” 离与见她这般与世无争的性子,倒是跟自己性格颇为相像,眉间的笑意,更深了些。 “看这些药筐,都还是空的,”芷兮从院落中拿起一个背篓,笑着对离与说:“我去山间采些草药来,备着往后用。” “我和你一起,山间或有猛兽,你一个人不安全。”离与也背起一个竹篓来,跟芷兮并肩往青翠的山间深处走去寻药了。 二人寻遍半山,沿溪过径,有人锄豆溪东,有人正织鸡笼,有人卧剥莲蓬,更添桃源惬意。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路遇东山的女子从桑田出来,笑靥如花,芷兮见此情此景,口中微吟。那口吐的兰花香气,与瑶草收香融合在一起,甚是迷人。 离与见前面有一株白芷,跟芷兮开玩笑:“芷兮,看,这可是你的长辈!快来跪拜吧。” 芷兮见那白芷,已现衰败枯萎之色,知道离与在拿她的那一套被繁文缛节束缚的模样寻开心,不免有些任性地回击他:“凡间的草药,修不成草妖,若修成了,也可做青狐的奶奶了。” 芷兮最后那声‘奶-奶-’,音调拖得很细很长,边说边捂着嘴笑。 “好呀,你个小丫头,反了天了,连祖宗都敢调笑了,”离与笑着,跑向芷兮,要罚她一罚。芷兮轻快一躲,跑得飞快,林间,洒下了一片铜铃笑声。 “那株草药,你倒是采也不采?”芷兮看离与快赶上她时,忙忙寻个机由引开离与的注意力。 “不采,太老了!”离与不受她蒙骗,只是追她。直到二人都跑不动了,一同坐到山脚下的一片草地上。那些草,远看一片青青郁郁,坐在其间,却发现好些都还露着半截枯草模样,绿意全无了。 他们一同躺倒在草地上,尽情呼吸着山间空濛的醉人芬芳,相视而笑。离与的目光遇到芷兮无邪的美目,因心中有旧情,不自觉竟脸红了,目光也躲闪开来,望向正上的碧朗晴空,说道:“昔日采花呈窈窕,玉容长笑花枝老。真想这样,和你无忧无虑,生生世世。” “你好像,跟我很熟,”芷兮听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不解问道:“可是,为什么,除了青狐这个名字,我修行的记忆里,竟没有你,也没有母亲。她如何救了你的性命?她自己,又是如何死的,你给我讲讲好么,离与?” 离与听她问起母亲的事来,一时间脸上的笑容又凝结出了忧伤。他立起身来,背起竹篓,对芷兮说道:“有些事情,你的母亲不希望你记起来,她临终前,抹除了你的这些意识。白芷姑姑这样做,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她希望你可以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这,也同样,也是我的愿望。” 他说着,背着竹篓,走了,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芷兮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追上来,二人采了半日草药,筐中小满。 日落西山之前,芷兮和离与回到青囊,正碰上十二采药女身后都背着采药筐满载而归。 “你俩倒跑得快,也不叫上我们,采药,我们可是老本行!”滇儿嘟嘴埋怨着。 “住处,你们可都挑好了?”离与对不喜欢答的问题,都会避儿不答,反而问起别的。这一点,一点都没有摆脱妖的作风。 “挑好了,现在只有人定院一处空闲院落了,”滇儿看着离与笑着说:“你是男子,住在最靠门的人定院,正正合适,也好给我们镇守门户。” “那,芷兮,你就住在人定院吧。”离与没有理会滇儿的好意,径自笑着对芷兮说:“我还是不太习惯人的气息,依旧住山间草木里。” “恩,好,”芷兮乖巧的迎一声,将背篓中药草就地倒在人定院落里。采药女各归各院落去了。 离与还待在人定院落,也将身后背篓草药一轱辘倒在地上,然后和芷兮一起,对其一一分类,或晾到草药架上,或用冰轮碾杵研磨,挤出汁液,盛入瓶中静置。 夜,静得迷离,而美好。 翌日,晨曦还笼罩着黑色的朦胧夜幕,便听‘咚咚’有人在用力敲打青囊木门。 “谁呀?”芷兮睡眼朦胧,起身开门前问道。 “快开门,妖…妖上,我家孩子快不行了!”门外一个中年男子声音急促答道。 “您,您是昨日的…..”芷兮迅疾开门来,见一男子怀抱一三四岁模样的男孩,他急色匆匆、满头是汗,恍惚是昨日最不欢迎他们的那个外村书生吴屋有。 “人命关天!我是谁不重要!”他出奇地果断,全没了昨日酸腐的矫情之气。 芷兮将他让进屋里外间厅堂中,待他坐定了,便一手放在那男孩手腕上切脉。 “可还有救?”吴屋有看芷兮面色凝重,担心问道。 “他中的是莽草之毒,”芷兮道:“可是多久了?” “正是,正是,我昨日不是来勾余山采些草药么,这孩子和他姐姐在家玩耍,误将家中用来除瓜果害虫的莽草放嘴里含玩儿,后来还跟他母亲说:‘这八角怎么跟母亲上次炒菜时用的那个,味道不一样呢?’我到家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为何不那时带他来?”芷兮手中搭着的脉络,只剩一丝游丝了,“如今,毒走五经,神仙罔替了!” 吴屋有闻言,瞬间情绪崩塌身体瘫软到了地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村中的神妈妈,可是说过了昨夜便无碍的呀。” “既知人命关天,何以还要信神弄鬼的,”芷兮这下动了气,“枉你还算个读书人模样。” 她眼见着眼前的孩子,性命便要没了,实在于心不忍,便将自己的心脉一扯,扯下一缕气血,直直用妖力为孩子输入了体内。 “妖,妖上,你在做什么?”那吴屋有见她不用药,却似用了妖力,一时又是紧张又是不信任地喊道:“你莫害我孩儿性命!” 正是:青囊相授,鬼门关上邀人命。 第八回 入蒙馆朱砂启智 “不好!”离与感知山内有人动用妖力,怕芷兮有危险,飞身到了青囊,却见是芷兮在运妖术,用自身妖血医治一个男童,旁侧一男子,一边用力拼抢着拽那男童身体,一边呼天抢地喊着“你莫害我孩儿性命!” “你不信她,还带孩子来找她!”离与愤愤拉起那男子,看清那涕泪模糊的面庞,竟是吴屋有,恼怒便无端又多了几分:“又是你!昨日纠缠我还不够,今日又来叨扰她。” 吴屋有已经被失子之痛的恐惧蒙混了头脑,不知哪来的蛮力,推开离与,又扑着要从妖光下,拉拽出自己的儿子来。 “她是在救他!傻瓜!”离与气急败坏道:“我比你更不情愿看她用起妖术,她耗的,可是自己的心脉啊。心脉失掉一缕,便是在鬼簿上报一次到,她是用自己的命,从鬼门关上拉回你儿子的命!你不感激她,还要污蔑她。” 话音未尽,芷兮一口鲜血喷到地上,她心脉耗损,急血攻心,离与忙用手揽住她要瘫倒下去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将养气息。 那男童也吐出一口黑血来,乃是毒物所化的废血,吐出了,也便苏醒了。吴屋有也将男孩抱在怀里,用袖子的布为孩子擦着嘴角:“没事了,没事了,名儿,你可算醒了,吓死爹了!” 吴屋有见果真芷兮是在救人,而非害人,感恩她挽回了爱子之命,又愧疚不该怀疑她,便抱着孩子叩头谢罪:“感谢妖上大慈大悲,救命之恩。” 那孩子在父亲怀中,一起一落,面色苍白,好奇地望向那个父亲叩拜之人,朦胧目光中,那妖上之容颜,竟如入画的美人。 “无妨,你既然送了他来,便是我与这孩子有缘,”芷兮惨白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咽了气。你快带他回家休息吧。”说着,又转脸央告离与道:“离与,那孩子身体还太虚弱,外面又乍暖还寒,你可代我去送他们一程么?” 离与自是无不应的,一道妖束,裹挟着吴屋有和他的孩子,便到了漆吾村他的柴门内,蓬门陋室,到处都是钻风的窟窿。离与帮他将孩子安顿好,不免叹息着: “如今的世道,读书人都这般潦倒了么?” “妖上别怪我昨日为难,我娘子久卧病榻,我又久试不第,全靠祖上留下的一些书画薄物典当着度日,却医汤无效,我听有妖来,私心里是想结交您来漆吾的,或许我娘子还能有救。”吴屋有道出难处。 “现在方便的话,我便来看一看你家娘子。”离与热心道。吴屋有领着他往另一个屋子走,敲开门,他那娘子虽年纪尚轻,却形容枯槁、白发满头,离与只消望一望,便知她病入腠理,只能靠汤药来延命了。 “我回去后,会调些药来,药不停,命不断。”他说着,往外走。吴屋有来送他,离与说:“你不要一根筋,只扑在仕途上。考了几十年还不中,便另谋生计吧。照我看,你肚中有些学问,不若,开个蒙馆吧,还能造福乡里,也算两得。” 离与告辞,妖身走路,须臾之间,便回到了青囊,天色依然未亮。 门未闩,虚掩着,他入院来,见芷兮立在院中杏树掩映下的石桌边,正在点挂在树枝上的灯盏,那灯盏以细木为骨架,镶以绢纱,灯芯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束做成的。灯盏点好后,那桌案上便映出点点绰约的树影婆娑。 月下,美人,树影。他一时怔在那里。 芷兮却隐约听到木门声响,往这边一望,看见了他:“离与,这么快,便送到了?” “恩,你忘了,我可是狐妖,步伐最伶俐不过的。”离与一个凌波微步,已经到了芷兮跟前。 芷兮微微一笑,在石桌上展开一牍竹简,用毛笔写上:青囊书。字体隽秀,方正淡雅。 “你这是做什么?”离与好奇问。 “写书呐,”芷兮故作神迷:“我写一本武林秘籍,听说人间,有个江湖,有朝一日,江湖中人,都来争着抢着找我这武林秘籍的宝藏。” 话虽如此,她端正写下的,却是:“吴氏子,曰‘名’,三岁,误食莽草。处方:血为引,......”却是医书。 “回屋写吧,晨间凉。”离与嘱咐,芷兮听着他这关心,如父如兄,心间温暖,却摇头拒绝:“我喜欢这花木的气息,晨间才最提神醒脑。” 离与也喜欢草木的气息,因为那是芷兮的气息。他脱下外敞来,披在芷兮肩上。 露未散,采药女先后起身,来了人定院。滇儿和不儿最早。 “倒不知你们在这花前月下。”滇儿见二人一同坐在花木下,言语里醋意阑珊。 “天色还早,你们不多睡一会儿?”芷兮关心地说。 “在中皇山时,劳碌惯了,每日卯时,便去采草药了。”不儿背着竹篓,说完就同滇儿一道出去了。 离与吩咐采药女中的木儿和端儿,留守青囊,他跟芷兮,也去了山间。 山间田陇青葱,阡陌纵横,村人早已下田劳作,见到离与芷兮,都躬身问好。 走过一块地瓜田,听“啊”一声尖叫,似是滇儿。两人循声寻去,见果真是她,手抱脚腕儿,沾土的瘦脸皱成一团,旁边一条蛇嗞溜溜钻进她刚撩过的地瓜蔓,往深处滑去了。 “蛇与娘娘同族,乃上族,是误伤么?”芷兮从身上撕下一块衣布,结扎在滇儿伤口上端,防止毒素漫流,边扎边拨开她捂伤口的手:“滇儿,别怕,我看看伤口。” “是白眉蝮!”离与将伤囗处残留的毒牙拔出来,跪地俯身,用嘴将她伤囗里的毒,往外吸吐。 芷兮忙从背篓中翻找出刚采的大叶七星剑和细米草来,用手捣出汁,往伤口上敷:“我自咱们过了句余山以来,便常见蛇出没,今早采了些蛇伤草药,当真用上了。” “多蛇出没,总是异象。蛇族本该只在中皇山。”离与觉得异常,却又不知是何征兆。 说话间,又一条蛇蹿出来冲芷兮咬去,离与见状,一束妖光打向蛇七寸,手攥住了蛇颈,直捏碎了,咬牙切齿道: “无论多么高高在上,都不能信口伤人!” 那蛇却兑了蛇皮,金蝉脱壳,逃了,原来竟是妖族,故意掩了道行。 “我前日才搯算此地无妖,竟未算出,说明他们的道行,远在我之上!”离与惊诧,再加上他有锁心噬元,便更逊几筹。这点他一直没说,芷兮亦不知。 “此地不可久留,地蔓缠杂,恐是它们聚集之地,快送滇儿回去吧。”离与提议。 滇儿腿脚伤了,自是不能走路。离与便躬下身来,让芷兮扶着将滇儿送到他背上,背着她回青囊。滇儿伏在离与宽阔的背肩上,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早已淹没了蛇咬带来的伤痛。 芷兮走在他们后面,见滇儿双臂环绕着离与的脖颈,脸上的甜腻仿佛蔷薇花开,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她摸了摸心间,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会难受?”那声音极低极弱,却未逃过离与耳听八方的耳朵。他回头望一望芷兮,嘴角抿起好看的弧线,眉眼间都甚是好看。 安顿好滇儿,离与调了些药草,芷兮以为是为滇儿敷用的,却不料离与研磨调配好后,竟拉起芷兮的手,往青囊外走。 “你不是为滇儿调配的药么?”芷兮不解,一脸惶惑,“却拉着我去哪儿?” “别问了,跟着我就好。”离与说着将她横空抱起来,驾着风,往漆吾村方向飞:“有点远,不过,借点儿风力,倒又不远。” 芷兮猝不及防被他无缘无故抱在怀中,心下恼怒,杏眼一睁,怒着要挣开。离与却见她桃腮绯红,生气时竟更多了颜色,笑着说:“我背滇儿时,仿佛听着你说自己难受来着。我以为,以为,你嫉妒了......,我背她,是因为她腿伤了,我喜欢的,可是你。” “你说什么昏话,”芷兮硬生生挣开,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愈解释愈混账的话,越发恼怒起来。离与怕她摔着,忙放下她来,本欲将她扶正在风里云霄,却一时失足,二人齐齐摔到了地边的泥里。 “你这气生的,还真是惊天动地,”离与从泥中爬起来,扶起她来,笑着打趣她:“看看,妖上摔了个狗啃泥,若让人类看见了,该多难堪啊。” 天下,无巧真的不成书。 离与芷兮一抬头,见一灰袍长褂立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笔狼毫,一副学究相儿,还晃脑袋,离与看着他甚是眼熟,定睛一瞧,正是: 狭路相逢,白面书生,吴屋有。 吴屋有呆呆看着两位妖上,不知如何圆了这场面。一群孩子,皆粗衣麻履,衣不蔽体,从篱笆院里气喘吁吁跑过来,都来瞧热闹,看着离与和芷兮的狼狈模样,或捧腹、或捂嘴,大笑。 离与和芷兮相视,都是一副不能见人的尊容,两人转身,便要逃跑。 “止步,止步,敢问是离与否?”白面书生那酸朽说话的劲儿,又来了。 离与闻言,只好回头,正了正脸色,重新转回身,面向书生,尴尬咧口而笑:“正是。!来送药的。来得不巧。” “既来之,则安之,我这青麓书院,刚刚开张,你留下来观礼吧.....”白面书生拖长音,双手互执,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行了一礼。 离与心想:好个吴屋有,当真从善如流,我上午建议你开蒙馆,下午就在家门口张罗开了。他看了吴屋有半晌,见他依然躬着身体,保持着向他行礼的姿势,搞不清这又是什么状况。 “夫子等着你给他还礼呢,”芷兮这个重礼节的,倒是看明白了。离与于是也推手向前,身体前躬,还了一礼,书生方才直起身来。 “公子于我吴屋有有恩,欢迎公子大驾光临,刚才行的,正是同袍礼数。”夫子咬文嚼字,对离与也不称妖上,而改称公子了,倒是真心接纳要与妖和平共处的姿态。 “人生有四礼:开笔礼,成人礼,成婚礼,葬礼。”书生又一番揺头晃脑,孩子还没入蒙学,都直接讲到葬礼去了,全都一头雾水,但听他继续高谈:“开笔礼前,首先要朱砂点痣,开启慧根!” 离与对芷兮窃窃私语:不知书生当年,是否也开过智。却被书生听见,掏出戒尺来要打离与。离与大惊:夫子,我错了,虽然您脑子不好使,耳朵却灵光得很! 然而,笑谈归笑谈,书生终归将离与芷兮请入蒙馆观礼。但见他,取出红砂,在他那三岁稚子额间一点,粉墨如画。 人生,在那一点之间,告别了愚昧无知,粉墨登场了……. 第九回 凤凰木潜出密境 怪堕幽萝间,深影藏半山。 离与与芷兮在蒙馆观完礼,又去探望了吴家娘子,吩咐了用药禁忌剂量等,耽搁至后半晌申时,才回到勾余山。 “芷兮,你总算回来了。”不儿显然是在等她,站在青囊门口,翘首企盼,大老远便过来迎他们。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离与问。 “也没什么,就是来了一个男子,”不儿边说,边拉芷兮往人定院落里走:“哝?就是那儿坐着那位。” 芷兮顺着不儿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少年坐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长眉若柳,发如黑玉,身穿水墨衣,腰配翡翠玦,不经意间流落一身高贵清华。 “他是谁?何许人也?来这做什么?是来寻医的么?”离与接连问道。 “他指名要找芷兮,我也不知是谁,他不让我们别的人来为他诊脉,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不儿无奈:“只说,如果芷兮不回来见他,他就不走。” “可等了多久了?”离与似乎对他有种莫名的抵触敌意,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那可久了,你们方走,他便来了,等了得有足足三个时辰了吧。”不儿说:“看着他眉清目秀的,倒不似个坏人模样,我们便没硬赶。” “荒唐,坏人若都能在额头上刻上‘坏人’二字,世间也便无人被骗了。”离与为她们的以貌取人,深感不屑,冷冷评论着,不儿便双手束在身前,乖乖低头认过。 “你可认识他么?”离与又转向芷兮,语气温和了许多。 “不识,”芷兮摇头。 “人家可是指名道姓要找你的,等了你三个时辰呢,你当真不识?”离与这话,说得倒有几分莫名其妙。 “从中皇山修成人形,我统共,就认识了你们几个。” 芷兮不知道他强调这么多遍,是为的什么。 “那我现在就请他出去,”离与一副理所应当的护家的架势,便要去赶那少年。 “你莫唐突了人家,”芷兮拦住离与:“人生地不熟的,他既是找我,我去问他一声好了。” 芷兮轻步,走到那少年身边,揖身一礼,说道: “我便是芷兮。你不必非待我来,青囊中的这些女子,都曾是中皇山入药宫的采药女,药术都比我精湛许多。” 那少年抬目看她,一袭白衣,长发松挽,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身后似有烟霞轻拢,不似尘世中人。他立起身来,芷兮不过刚到他肩膀,仪静体闲,更觉她娇柔可怜。 “姑娘依然是中皇山初见时的模样。”少年眉目上扬,笑容无比澄净。 “我未曾见过你,怕是认错了。”芷兮温柔说道,“无妨,你坐下,我与你诊脉,童叟无欺。” 少年听话地坐下,芷兮坐于他旁边,他伸出左臂,另一手将左腕间衣袖轻轻撩开,芷兮细指搭脉,指间解碰如玉,少年不禁怦然心间一动: “姑娘不曾记得石板路间拾落花么?‘木兄,告辞’‘红花泣血’,可是你说的?” 芷兮骤然收起手:“你乃凤凰木妖!” “正是我了。得承姑娘捡拾之恩,特来道谢。”凤凰木妖说道。 “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心。”芷兮并不将拾落花当作什么恩惠,婉约说道。 “那日,是我修行刚满之日,被人摘了花叶,故而泣血,倘不是你将花吹回枝上,我今日当真有疾,怕是根基不保、毛发全无,一秃头丑八怪吧。”凤凰木笑道。 芷兮闻言,不禁噗嗤掩嘴一笑:“公子说笑了”。 “不是说笑,”凤凰木道:“是认真的。不瞒姑娘,那日我是有心要用枝节拦住姑娘,只消一时片刻,你便能看到我修行期满、现出人形了。可是,你还是辞我而去了。真的,就只差那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 芷兮看眼前的凤凰木,虽然说话的语气轻松活泼,眼中的真诚倒也不像是装的,便答复道:“现在,不是也看到你了么?不必非等在那一时的。” “此言差矣,”凤凰木笑着说:“在姑娘那里,是‘不必’,在我这里,却是‘必须’的。你是不知道,我寻遍了整个中皇山,妖界密境我找了不下百遍,就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后来才听别的妖说,你一出生,便被逐出密境了。我这才瞒着父亲,偷偷逃了出来,来人间寻你。” “木妖不能擅离中皇山吧,公子还请回吧。怕是娘娘见罚。”芷兮听闻他竟然是偷跑出密境,来寻她的,心中甚觉不妥。下完逐客令,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那少年凭空飞步,挡到她面前来,与他面对着面,连咫尺距离都无,呼吸的气息让空间变得欲加局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别走,也别赶我走,好么?” 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些央求,让芷兮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起来。旋即,她抬眼坚定地望着他,说道: “我不过捡拾了你几片花叶,何以让你如此大费周章,还要逃出密境来寻?你若解释清楚了我的这个疑惑,我便不赶你。否则,你这私逃八卦密境的罪过,我担的也是惶惑。” “我若对你说,我从见你的第一刻起,便喜欢上了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薄。”那少年心中想着:“你会不会觉得‘一见钟情’,太过虚情假意,少了许多真诚。” 他迟疑着,想说,却又不敢説。 “答不出来,是吧,”芷兮温和说道:“那便赶紧回密境去,别让娘娘知道了罚你。” “娘娘病危,已无力约束妖族。”凤凰木听到芷兮又要赶他,忙不迭答道:“我来,还有正事,正事,正事…… 他的语气愈发欲盖弥彰,连不谙世事的不儿,都看得出来他为何欲言又止,又为何突然辩解说有正事,他不过是想芷兮能留下他,非常想。 “乾坤八卦都锁不住妖了么?”离与自是也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他的心里涌上一丝疼痛,或许,他比不儿更能感觉得出,这个面前风华绝代的男子,和他一样,对芷兮动了情。 “如今只能锁弱妖了,”木妖黯然道:“道行高深的,都已挣脱出来,为所欲为了。蛇族本不能离开中皇,如今有大半已偷开密境八卦,潜入人间,堕于幽萝间,深影藏半山,伺机反叛。妖界怕要乾坤大变了。我来人境,也为探查一二。” 他这答复,却又着实让离与诧异,他说的,竟果真是‘正事’,而且是关乎妖界存亡的天地大事。 离与的脸上,现出半忧半喜的不可捉摸的神色:忧者,妖境处境;喜者,这木妖并非为了芷兮而来。或许,是自己太在乎芷兮了,才会如此多心。如今看来,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想着,他对木妖的态度,也便从生硬的敌意,缓和了许多。 “怪不得滇儿今日被那白眉蝮蛇妖咬了,”不儿若有所思道:“道行深的,竟是连离与都能瞒过了。”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怎会生如此变故?”芷兮也想起了田蔓间的蛇,被咬的滇儿,不寒而栗:“若是真的,勾余山离密境最近,最先遭殃的,肯定是勾余村的这些无辜百姓。” “荼靡和芍药呢?还有狐族,”离与想着他们妖术精微,总不会袖手旁观。 “他们在合力修补八卦,以防妖族再堕人间,妖本清灵,倘若沾了人间污垢,不抵诱惑,便吸食人精元,三魂七魄相扰,必然作孽,成为妖魔。只是那八卦原本乃伏羲所创,他殒世后,全靠娘娘妖力震摄,如今草木妖与狐妖全族合力,也挽不回二三,即便能挽回,该逃离之妖,也早已离开密境,不过亡羊补牢罢了。” 离与听他说完,意识到事态严重,当即立断道:“去后山巡山,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木妖算是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安然留下了,他随着离与,后面相跟着芷兮,往后山飘去。不儿因为要照顾滇儿,没有跟去,再说,也跟不上。 青囊背后的句余山,少有人来,三人刚一落下,便听到草丛间、灌木里,到处都是窸窸窣窣地蛇类爬行逃窜的影子。三人,皆骇然,没走两步,但见白骨皑皑,枯骨嶙峋,都能堆成一个小丘了。 “勾余山已经妖孽纵横,我却蒙然不知,”离与自责,俊冷的面庞上流露出悲伤:“枉我领了青丘的名号,竟只是用在跟这里身无长物的百姓们讨价还价了,当真无用!” “离与,你别自责了,”芷兮颜容间也生出愧意来:“你是为了护我和滇儿她们,才无辜人间走一遭,又怎能承想,短短时间里,妖境竟能生出这样大的变故来?” “不行,得想办法,阻止他们继续残害这里的百姓。”离与刚毅说道:“除病要除根。妖孽不除,伤亡不断。” “妖,乃上族,蛇妖,更是上族中的上族,”木妖也是初生,对离与这般自大狂妄的想法,一时不敢苟同:“你别忘了,娘娘也是蛇族。” “此事,须从长计议,”离与拍着凤凰木妖的肩膀说道:“上族,也得分是非,明道理吧?难道,就因为他们是上族,便任由他们恣意妄为,残害无辜?小子,你还得再修行修行。” 月华初上,三人重回青囊时,青囊已门庭若市。 第十回 人定院木落失礼 青囊馆外,门庭若市。被蛇咬伤的村民,嘈杂、呻吟、拥挤,有余力的在用力撞门。 青囊馆大门紧闭,厚重的木门,宛若铜墙铁壁,将那些可怜之人,拒之门外。 “岂有此理!”离与见状,手一伸,用妖力将青囊馆大门打开,人群蜂拥而入,离与、凤凰木妖、芷兮随之先一步也飞入了人定院正中。原来躲在门后的滇儿和其她十一位采药女,看着如潮水般涌入的杂乱伤民,慌了手脚。 “木妖,你维持秩序,按蛇咬伤的轻重,指导他们分列排队!依缓急就医。”离与看场面混乱,吩咐木妖。 “我叫‘木落’!不叫木妖!”那凤凰木妖不满地为自己正名,他来这一日,都无人顾及问问他的名姓,现在居然对他这个陌生之妖发号起施令来,不免有些微词。然而,微词归微词,说话的空当儿,他却已然开始指导村民们排队,伤重者一列,轻微者一列,再领其按序均匀分散至各个院落里,等待就诊。 “芷兮,你安排不儿她们这些采药女,各归各自院中,即刻开诊!须用药材,各院匀一些。”离与对着芷兮说道。芷兮一刻不停留地,一一给各房采药女分发治疗蛇毒所需的药材,采药女领完药,各就各位, 唯有滇儿,芷兮让她回房养伤,却又说不动,又不知如何是好。 离与走过来,对芷兮说:“芷兮,你就在人定院就地就诊吧。”芷兮坐到杏花树下的桌旁,为那些伤者,一一结扎、诊脉、敷药。 “滇儿,你既不走,咱们便先说说这闭门谢客的事,我们可是被村民收留的,如今他们遭难,都求到门前了,为何就不能为他们尽一点绵薄之力?反倒将他们冰冷冷地晾在门外了?”离与安排停当,转身训斥滇儿。 “你也见了,人太多了,真若闹起来,我们几个弱女子,如何控制得住场面,称得起这门楣?”滇儿辩解。 “好,也算个道理,这事权且过了,也不能全怪你,只是,下不为例!我会找几个壮丁来,我们都不在时,也好保护你们。若下次我还发现你领着这些采药女,闭门不医,我断不会轻饶。”离与看看她的伤腿,不忍再责备下去,说道:“那,现在,再来说说,为何不回住处,好生养伤?” “我不去,”滇儿拒绝。 “你的腿,还想要不要?”离与抬高了声调。 “要,当然要,”滇儿唯唯诺诺,依然坐在临近大门的一套桌椅旁:“只是,只是,我走了,谁来收账?” “收账?何帐?”离与不解。 “我收了这些。”滇儿从桌面上拿起那本标着‘青囊书’的竹简,递给离与看:“你们没回来之前,人便来了好些了,只是后来实在太多,我又怕控制不住场面,才闩了门。” 离与打开竹简,简内除了第一页是芷兮之前标注的患者症状与药方,其余的几页,密密麻麻,全是滇儿记的帐,有的一文,有的几钱,有的还标注上姓名,写上:赊欠五文……. “胡闹!这青囊书,是医书,不是账簿!它是芷兮备方用的,他日若我们不在,人类也可按方索药!你倒好,拿来当账簿使!”离与怒火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将竹简‘咣当’摔到桌面上,大声呵斥:“还有什么‘赊欠’,若按你这般斤斤计较,村民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赊欠着他们这大半勾余山的酬劳!你还好意思要账!” “你,为人着想,我也是人,你怎么不为我着想。我听说,在人间,人,是要吃饭的。”滇儿的眼泪噙在眼里,被他这一番发作,全击落在了脸上,一片梨花带雨,抽泣着争辩道:“而饭菜,柴米油盐,是要用钱去城镇市集上采买的。再说,我定的诊资,又不贵,穷人也付得起。” “你听谁说?”离与听她哭诉,也并非无理取闹,火气慢慢平静,语气也平和下来。 “我和不儿她们,这一众姐妹,在中皇山,生活了一千年,受的都是密境内的天地灵气滋养,自是不知道人间人类事,可是来了这人间,这两日,我们都体乏无力得紧,不儿早晨都昏迷了,后来才听一个来就医的村妇说,她这是饿的,端儿去林间采了些果子,她才缓了过来。”滇儿见离与不骂他了,边擦眼泪,边叙述不儿挨饿的事。 “那,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竟没注意到这些。”离与不是专横之人,他道歉道:“抱歉我还冲你发火。好了,你先回房好生休息,你总是活动,只会促发毒素在你的血液中蔓延。” “你天天就知道围着那个妖精芷兮转,自是难得体会为人的难处。”滇儿又开始漫口嫉妒:“只是,人间不同妖境,即便你们依然不用为吃饭发愁,还不知道日后哪里会难受呢。这里的天地之气,都是干涩的,又混了很多污秽。” 滇儿这话,让离与想起芷兮说她心难受的话。他意识到,自己果真会错了意,芷兮不会为他而嫉妒,她是真的难受,便如他自己来人间后日日用妖元饲心来压制他心间撕裂的那股疼痛一样的痛。 “好啊!我们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俩倒好,在这里你侬我侬!”木落刚送完一拨人进了平旦院,再回来人定院接新的伤者,却见离与和滇儿还在原地墨迹着说话,不无讥讽说道。 “那这钱,你答应,收,还是不收?”滇儿不理会木落,径直问离与。 “哦,还要钱呐,”一老妇对搀扶的老翁说:“老头子,我没揣钱,咱们回去吧。” “是呀,我也没带,不是说你们住我们的半边山,开医馆做酬劳么?凭什么收钱?”另一个伤者也说。 “钻钱眼儿里的妖,还没见过”又一个伤者说:“要么免费,要么,从我们村,滚出去!” ...... “什么钱?”木落见伤民闹事,有些安分老实的,忍痛不治,开始往回走了,他便定下脚步来,看着滇儿问。 “什么‘什么钱’?”滇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很是熟悉,但是莫名得一见他便不舒服,于是不耐烦地答道:“诊资,诊资呐,谁家看病不花钱。买个胭脂水粉,还得要钱呢。” 滇儿因为治伤时,与人聊天,听年轻的姑娘说起胭脂水粉,觉得这词甚是新鲜,也便拿出来说。 “枉你人模人样,竟是个没有心的,之前在中皇山,便辣手摧花,让我凤凰花落满地,以致‘红花泣血’,损我修为,”木落对滇儿不满,怼她道:“如今,来了人间,都人命关天了,你还在想着赚钱,买胭脂水粉。” “你,居然是你。中皇山上时,你竟真的是修行待满的木妖!”滇儿想起她在中皇山锊凤凰木花撒的满地时,芷兮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她还不信,竟是真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而且,现在,我,我也不是为的胭脂水粉,”滇儿委屈,她刚才提起胭脂水粉,也只是无心之语,倒被这木妖拿了口实。 “这个,当作我替所有人付的诊金,”木落手一伸,凭空手心里托出一个精美绝伦的细雕乌木圆盘来,乌木盘内,整齐码放着千足金的金锭六锭,“够了吧?!” 是物,便有来处:百里之外的京城,一衣锦着缎之老官,正于私邸幕后托此金锭向另一高官贿赂,金锭突然不翼而飞,不想竟是到了这穷乡僻壤上的青囊之中。好在贵人都视钱财如无物,只怔呆半分,便又着身后仆人,重新端上一乌木盘的金锭来,重新奉上。 “你自己收着吧”滇儿因为自觉有些理亏,推回了木落递过来的金锭乌木盘:“算是赔你的花钱!以后少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像是我欠你什么!你也别忘了,是你招惹我在先,先挂乱我发髻,挡着我去路的!区区小事,也值得这般计较。果真满山都成妖了,早晚混沌不堪。看你妖族以后失了势,还如何在我这个凡人面前,耀武扬威?” 滇儿说的自然都是气话,却不幸地,犹如谶语般,言中了。吸尽了中皇山钟灵毓秀成长起来的妖们,如今都出走他方,来人境榨取魂魄了。 滇儿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谁也没有去帮她。离与去叫回那些方才因为诊金问题离开青囊馆的人们。木落也自有忙处。 “功名利禄,是俗人所求,我用之何用!”木落还得维持秩序,将这么多金子明目张胆放在门前的桌子上,又显然不妥,他只好托着乌木金锭盘,走到芷兮的桌边,温和对芷兮说道:“芷兮,你先保管一下吧。” 芷兮要作推辞,想着:既是俗人所求,又为何给我?难道只有你才配得上做个清高之妖么? 木落说话,却未必带那么多心思,他没多想,只是一手将芷兮的手拽过来,握在木盘上,说:“端稳!”竟不容她争执半分。 芷兮还有好多病人等候着,只好权且先收下,急急存放到人定屋内的一个木匣内,日后再细细作计较,然后便紧忙起身出来继续诊病了。 芷兮刚刚走到门口,突然眼睛一片昏黑,但觉天地旋转,倒了下去。木落看得真切,一个玄空飞步,将她即将落地的身体,抱在了自己的怀中。他感觉到她身上好闻的草木气息,一时陶醉在美人于怀的醉意里,失了神,也忘了给芷兮看看,到底她是怎么了。 “放手!”离与在大门外便看到芷兮晕倒,只晚木落一步,到了跟前。他看着木落那副为色所惑的痴呆样子,容颜盛怒。 木落不听话。离与顾不得理会他的无赖。他俯下身来,在芷兮人中处,鼻息间,按了片刻,芷兮苏醒过来,面色依然苍白。 离与用妖术将木落的手打落,一道疾光将芷兮硬接过来,横空抱到了人定屋内,将她放到床上,嘱咐着:“你早晨为了救那个男孩,便损了心脉,又操劳到现在,如今,血气供养不上。你就躺在这里,好好休息,哪里也不要去。听话。” 木落还坐在那里,貌似意乱神迷,明明知道自己失礼了,却不愿去辩解。只觉胸中隐隐作痛:她的手,为何这般凉?而且她的整个左臂都绵软无力,形同废肢。 第十一回 幽藤地离与斩蛇 木落醒过神来时,要进屋瞧芷兮,被正好出来的离与,手臂一横,拦住了:“不要打扰她。” “她,根本不足,”木落面色流露出焦虑的担忧来:“而且,她的左臂,是废的,吃不上力。” “这个,我比你清楚。”离与面色冰冷,被说到了痛处:“所以,此时此刻,更不要打扰她。” “你让我看看她。”木落试图穿过他的阻挡,可是离与修为高出他太多,他根本就拨弄不动坚若磐石的离与。 无奈情急之下,木落右手一伸,变出一把凤凰木做的降妖杵来,大声喊道:“你,让不让?” “降妖杵,是用来打妖孽的,对善妖只能当作棍子使吧,快收了吧。”离与嘴角抿起一丝微笑,劝告眼前这个冒失的小木妖。 木落挥挥杵,果真不见有妖力渗出,不过普通一棍棒:“没想到,父亲给我的这传家宝,倒是个分辨好坏的得力器物。” “想来你父亲也是看你根器不深,才会让你拿着这宝贝,唬唬人罢了。”离与道。 木落见离与见多识广,竟比他还了解自己的法器,不免失了底气,知趣地收了起来。 “你连我都打不过,你便是看上她一眼,就能帮她治好了她的左臂,补了她失去的根本么?”离与再次相劝:“走吧。她太累了,已经睡着了,你别闹醒了她。” “好吧,去哪?”木落听说芷兮已经睡着了,不再固执,便问离与要去哪里。 “我与你不熟,你从哪儿来,还回哪里去。”离与只是苦心孤诣赶他走。 “我反正不回妖境,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木落生气道。 “你和滇儿一样,都是不省心的。”离与无奈摇头:“好意的劝告,全听不进去。” “那凭什么,我们就都得听你的?”木落反驳:“同是密境中出来的,众生平等,你懂得。” “这是人间,好不好,”离与笑着,觉出他有几分天真的可爱,于是逗弄他道:“你得搞清楚状况,这儿可是讲究‘弱肉强食’的,你们谁都打不过我,还不得听我的?” “你这话,我暂且不能服,”木落嘴硬,不肯服软。 “服不服,打一打试试?”离与此时,已经飞身到了勾余山密林深处,他召唤出狐族圣器湛泸来,握在手上。那剑本来在密境他父亲白狐身上,但是因为他自己的法器青剑已经给芷兮护身了,现在只好召唤父亲的来暂时应急。 木落见他竟从密境内召唤了湛泸来,以为他动真格的,心想:虽然妖界皆知这湛泸的厉害,但是既然你要挑战,我自当奉陪。输了妖术不要紧,不能输了士气。于是也像模像样地召唤出他的降妖杵来。 一个青衣,一个墨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在风光旖旎的山间行走,让不少农家女驻足瞧看。别的村落的,都只是一手跨篮,一手指手画脚地评笑“生得如此绝美,不像是人。”勾余村的,都认识了离与,不论男女老少,见到他的都揖身行礼,口里念着:“‘妖上’有礼了。”离与便点头算是还礼了。 木落见到妖族在人间地位不菲,越发挺直了腰板,人便越发显得玉树临风。如果身旁站的不是离与,怕是谁也压制不住他这份自我陶醉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走,还是不走?”离与再次警告木落。 “不就是打架么?我可不怕你!”木落也坚持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要打的不是你,是蛇!”离与见他始终不离不弃,硬是要跟自己叫板,只好告诉他自己真正的用意。 “你真的要去杀蛇?”木落这次倒当真有些惊讶和犹豫:“杀了蛇,怎么跟娘娘交代,到那时,我怕真是回不了密境了。” “对,杀了至尊统领六界的蛇族,你便是回了密境,也只能当罪妖了。”离与接着为他分析厉害。 “你为什么非要杀它们?再说,你也杀不尽。”木落新出妖境,自是知道事情轻重。 “到底走了多少妖?” 离与听他的口气,隐约觉出他之前对妖境状况的描述,还有所隐瞒,事态似乎更严重。 “想走的,能走的,全走了,”木落道,“连娘娘最得力依仗的那些,都各奔天命了。否则,就算十个木落的法力加在一块儿,怕也是逃不出密境八卦的。” “那就更得杀,否则,被蛇伤的人,青囊馆怕是盛不下了。”离与坚定道。 “我怕,你打不过他们,”木落这次,反而开始为离与担心了:“你也说了,他们的道行在你之上,所以才蒙混过了你的掐算,让你误以为,此地无妖。” “打得过,打不过,”离与看木落为他担心,善意冲他一笑,说道:“总要试试再说!” “好,就冲你这胆气,我这次服你。”木落也大义凛然道:“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二人脚下生风,飘逸而飞。到了滇儿晨间被咬的那块地瓜田地。却见下面站着一个人。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蒙馆已经下学,书生夫子吴屋有来自家田间地头转转,做些农务,刚撩了些藤蔓,腰有点酸,便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偏不巧,一抬头,看头顶上飞来两个玉树临风、气华绝伦的男子,他便摇头晃脑道:“古人我欺,古人我欺呐,如今便是一双璧人。” “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上你?”离与落到地上,认出替田间之人,正是吴屋有,笑着跟他说,然后转向木落,说:“这是漆吾村的夫子先生。” “缘分呐,”夫子颔首揖礼,离与忙还了一礼。夫子接着问道:“不知旁边这位是?” “夫子,我今日有要事,来日再给你俩互相引荐。”离与知道夫子是个应对起来有些麻烦的角色,因此斩钉截铁拒绝了与他继续对话,一心要去试探这块田地是否如他所料是蛇的聚集地。 可是木落并未领教过书生的酸腐之气,只觉离与对自己太不尊重,他初来时,便从未问过他的名姓,相识许久,只管叫他‘木妖’,他还是情急之下自报名姓的,如今见了 ‘德高望重’的人间夫子,人家都指着问自己了,离与居然还要推脱。不就是一报名姓么,至于那么小气么? 如是想着,他便非常干脆地自我推介道:“妖族密境木族木落。” “幸会,幸会!”书生冲木落行同袍问候礼,一揖及腰。 木落在密境内未见过有如此问好的,但觉有趣,便更是兴致盎然问道:“敢问夫子高姓大名?” “吴高幸。”夫子应道,并不起身,对陌生的木落介绍自己,也是称名不称字。 木落以为他说的是“吾高姓?”,想着这个夫子还真是有意思,问个名姓还得重复来重复去的。便也跟着重复了一遍问题,说道:“恩,您高姓?” “吴高幸啊。”夫子重复了一遍,心想:这孩子,看着风度翩翩,竟然耳朵有疾吗?真是可惜了。 “夫子姓吴,名叫‘高幸’”离与无奈笑笑,帮忙解释道,“你们再如此循环往复问下去,怕是田间的蛇都要吓跑了。” 木落也笑起来,旋即记起正事来,可是见那夫子,还是向他躬着腰,不见起身的架势。便说道:“夫子,您请起身吧,我虽是密境来的,地位高些,但是也不用参拜我这么久。” 离与知道木落又误会了,忙将他的头按下去,也按到腰那么低的高度,说:“夫子是在等着你还礼,这是同袍之礼,你还了,才算同袍了,之后才好往来。你不回礼,夫子不会起。明白了吧?” 离与将自己理解的夫子自我世界的理论,全盘给木落讲了一通,觉得简直比杀蛇还累。 “这么麻烦呀,”木落还完礼,夫子果然直起身来,他也开始有感而发。 “你以为呢,人,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一向喜好简洁的离与说道:“就是这么麻烦。” 二人要施法,探查田地是否有蛇聚集,夫子又打断了他们:“这是我家唯一糊口的一亩田,你们要做甚?” “如今蛇妖横行,今天早上有人在这里被咬伤,我探查一下这里是否是蛇窝。”离与解释。 “然后呢?”夫子又开始刨根问底:“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离与感觉自己彻底被击败了,放下招式来,慢慢说道:“好夫子,是人命重要,还是你这块一亩三分地的地瓜重要?” “人命当然重要,”夫子答,让离与误以为他觉悟了,可是他接下来又说道:“这地瓜,便是人命啊,我们一家三口的人命。”显然,夫子的世界里,关注不了天下苍生。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夫子虽算半个读书人,却也潦倒了半生,地位和觉悟自是远远在统领六界的妖上之下。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笑话,细细琢磨来,却也是那么令人伤心的事实。 “也罢,我探查一遍,即便有,我也把它们都赶到别处,再大开杀戒,好不好?”离与同他商量。 “那,你如何探查,妖术会不会伤了我的地瓜?”夫子问道这里,连最平易近人不怕麻烦的木落,都无语了。后悔起跟他搭讪来。 “断断不会。”木落答完。他和离与一同施法探查整块田地。 法到之处,如若脚踏,五条蛇滋溜滋溜,从各个方向窜出来。 “居然,居然,真的是蛇窝!公子猜得甚准。” 夫子吓得抱头窝到地上,瑟瑟发抖着说。 “五条而已,非蛇聚之所。我还是猜错了。” 离与因夫子有言在先,知道不可能在这块田地里与那些妖孽斗了。便继续作法,把他们往别处赶。 到了山间空地,因无处遁形,又受了狐族克星和木族的妖术所迫,那五条蛇,幻化出五个人形来,因道行高深,均是人首蛇身。 离与认出,这五位,正是娲皇宫娘娘最贴身的五个灵姝。 “连你们都背叛了娘娘!”离与怒喝:“无耻之徒!今日,我便替娘娘收了你们。” 离与因是有备而来,在湛泸上涂上随身携带的蛇克星大黄,狐族湛泸乃上古神器,与木族的降妖杵齐名,同属仁道兵器,对善者不带丝毫杀气,对恶者却又无坚不摧。凡物沾染其上,皆有万万倍其自身之功效。 所谓:湛泸祭出,妖魔遁迹!五位婀娜多姿的灵姝,瞬间化作污渍之水,被湛泸吸附干净。 第十二回 中皇山狐族获罪 “你杀了蛇族灵姝,”木落惊诧:“如此轻而易举!还骗我她们的道行远在你之上?” “应该是它帮了我。”离与看着手中那把玄黑若墨、浑然无迹的长剑,看似无丝毫锋利,但觉其涵厚慈悯,与自己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将它那吸附的混沌灵力、万年灵气悉数注入他本便深厚无比的修为之中,才有了方才的削蛇如泥、锐不可当。 “我还是根木头的时候,便听父亲跟我唠叨,你们这狐族的圣物湛泸,能识主、辩善恶。有道,兴之;无道,灭之。”木落不知道自己的降妖杵是分善恶的,却知道狐族的湛泸可以:“今日得见,果真,灭无道如灭仓皇之鼠,只在举手投足之间!” “去后山吧,”离与飞身而起。 “你还要杀?你就不怕罪责太大,会连累你狐族?”木落是为离与着想,怕他获罪:“离与,适可而止吧!” “我杀的是恶妖,”离与道,“蛇族只能待在中皇山,这是规矩,它们既然逃出了密境,便是各怀鬼胎,况且还屡伤无辜,我行得端做得正,上不愧于天,下不祚于地,何怕之有?” “我现在才发现,你跟‘吴高幸’夫子,倒是般配,迂腐得很!”木落无奈:“你们说教时的样子,明明不通情理不达世故,却又似乎很有道理。一旦认准,任凭别人如何反驳,也依然一意孤行!一行到底,不撞南墙心不死。” “还说我,我看你俩才更般配,你的废话,比他还多!”离与调侃他两句,趁其不防,点了他的通天穴,木落晕倒在地。 后山荒芜,离与,大开了杀戒。他用蛇的浓血,祭奠了那些被其咬噬之人的皑皑白骨。皓月的光辉,照着离与手中的湛泸剑,透出一缕一缕不寒而栗的光。 木落适时醒了,腾地而起,用降妖杵抵着离与脖颈,怒问:“你偷袭我?!” 离与并不争辩,只道:“杀蛇重罪,你是无辜的。” 木落这才知他在护他,放下降妖杵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若如你所言,蛇族多数叛逃,那么,我所诛杀的,还远不如其九牛一毛。”离与沉静说道:“我现在暂且为勾余山一带村民,讨了一时片刻安全。接下来,我要回一趟妖境,看看娘娘是否知其行踪,哪怕蛛丝马迹,能查出他们判据之所,也好。” “你还敢回密境?”木落再次惊诧:“你当真不怕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娘娘会降罪于你?” “如果,这个世间,连娘娘都是非不分了,”离与说话时,脸上现出对娘娘无比的信赖:“那么,妖族,便真的,没有救了。” 说话间,离与和木落,须臾便立到了锁着密境的乾坤八卦之前。 “这锁,当真那么无用了么?连你也锁不住了?”离与开玩笑似的,又调侃起木落那偌低的功底来。 “你是小瞧我呢,还是小瞧这锁?”木落一副玩世不恭,不满地回击道:“看我的。我来也!” 他以为这还是他当初逃离密境时的老样子,却不曾知,他走之后,白狐和荼蘼举族合力,修补八卦,也不是吃素的,那八卦即便只被补上二分,锁他也是绰绰有余。他这一撞,直撞得自己头晕眼花,直接反弹到了离与怀中。 离与一手扶正他,一手食中两指运出万丈光芒,将那八卦,劈出一条罅隙来。然后携着木落,化作青烟一束,进了密境来。 甫一落地,却正撞上白狐。 离与定睛一看,是父亲,方才破八卦的威风,一扫而光,如鼠逢猫般,双膝噗通跪地,喊了一声:“父亲!” “大抵他的家教也很严”,想及此处,倒让木落看得心花怒绽、兴致盎然。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白狐见到离与竟轻松破了他和荼蘼修补两日的密境八卦,火冒三丈:“先是私逃密境,去那你最受不得人气的人间,去寻死!;再是,从人间千里迢迢,召唤走了我狐族圣物—湛泸;再三,我刚和荼蘼补好八卦,你说杵破便杵破了!你自己倒说说,你是将你这个父亲,至于何地了?” 离与任凭父亲白狐责骂,只是跪着默默听着,那样子,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一脸无辜,又一脸愧疚。他在猜测,如今父亲只数落到再一、再二、再三,便已经如此恼恨了,倘若知道了后面还有再四、再五,又该当如何呢?所以,他忍着,毫不辩解。 “看来,我们这八卦锁,补得实在不好,”白狐摇头叹息,“离与带着空心锁,都能闯进来,倒是还能挡谁?” “非也,非也,”木落跳起来,摇头晃脑说道,别的没学会,倒把夫子的架势学了些,“离与在人间,大手一挥,便灭了许多蛇妖,可见他修为,高深至极,况且,我要闯,还闯不进来呢。” 他本是好意,却不想,竟将白狐那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新撩拨地比方才还要高上八分。 “孽子!”白狐暴跳如雷:“你竟敢杀蛇族?你不知道蛇族乃娘娘同族,是上上之族么?” “知道,”离与这次不再沉默了,切到了正题,他便要好好跟父亲讲讲道理了:“上上之妖,也不能仗势欺人、残毒百姓吧?我那是为民除害。” “杀了多少个?”白狐问,心里在盘算着,狐族担不担得起这数量,倘若十个以下,他用之前的护驾之功,将功折罪,或许还能保下狐族。 “不知道,”离与老实地回答。 “你说!”白狐见离与不说,便问他身旁的木落。 “半个山吧,”木落也老实地回答:“还不算之前在夫子地瓜田杀的五位灵姝。” 他想显示离与的功力实在了得,却不料再次适得其反,这次竟让白狐叔叔现出了绝望之色。 白狐闻言,一下子没站稳,便要倒下去,被身后的荼蘼及时支住了。 “你,何德何能,竟能动得了妖境里法力无边的五位灵姝?而且,还绕上了半山之蛇的寿命?” “是这把剑的功劳,”离与双手捧出湛泸剑,毕恭毕敬承还给白狐。 “功劳?”白狐气得哭不出来倒笑起来,一副被折磨疯的模样:“你盗用狐族圣物,去斩蛇族,这不是滔天的反叛之罪么?居然还自诩功劳!” “离与不是‘盗用’,是‘借用’,”离与再次高高捧起剑,奉还父亲:“如今,完璧归赵。” “用都用了,理由还重要么?”白狐被气得糊涂了,不知道说什么了:“如今,我受不起了,你自己留着向娘娘请罪吧。” 离与执意要还剑,白狐执意不接,芍药过来,安慰离与道:“这剑,是认主的,它从一问世,便会‘择主而侍’,你既召唤了它走,就暂且先自己收着吧,以后再计较还的事。当务之急,你快离境吧,趁着娘娘不察,我们又都是在这帮着你父亲修补八卦的近族,不会揭举你的。” “滚!”白狐从面若土灰中,冲离与吼了一声。终归,天下父母心。便是他叛了天地,父,还是父,子,还是子。 “还不快走!”荼蘼也粗暴督促他。 “快走!快走吧!”众妖皆知,蛇族向来高高在上,又岂是白白杀死的,不走便要偿命,皆跪地相求。可是,他就是纹丝不动。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离与向着父亲、荼蘼、芍药,叩了三个头,说道:“我自己做的,就会自己承担。” 说完,他站起身来,朝着娲皇宫的方向走去,荼蘼忙从身后跟上,好在恰当的时候,也为他说上两句情。再说,羁押重犯,也本是他的份内事。 沿途之上,妖骨累累,山秃地陷,早没了昔日密境的风光。 到得娘娘的娲皇宫,昔日烟华,尽皆褪去,唯留飞楼玉宇,一片铅灰。连蛇族仕女都少了一半有余。 “荼蘼带离与来请罪。”荼蘼禀报娘娘。 “进来吧。”娘娘道。竟连传唤的仕女都没有了。 “离与在人间,误伤了蛇族,特来请罪。”荼蘼无意间为离与开解。 “离与无意冒犯娘娘,只是,不是误伤。蛇族不知如何出了密境,却又吸食人类魂魄,致使妖道不妖,反成孽障。” “荼蘼,你且出去吧。”娘娘道,“我自有处置。” 荼蘼退下。 “离与,你起来说话。”娘娘说道。离与谢过起身。 “妖界的景象,你也看到了,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已经物是人非。”娘娘感叹道:“蛇族已经分崩离析,出走十之有九,其他追随出去的妖,荼蘼的手下还在一一清点。” “离与听闻逃出去的蛇族,为数众多,但念及娘娘统御仁慈,想来最多不过十之五六,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十有八九之多。”离与实话实说。 “蛇族是祸首,我岂会不知,但是,终归,那是我的同族,若说没有私心,那是欺世。所以,我迟迟不想动用洪荒噬天樽,去消灭族类。但是,如今他们为害人间,人类,也是我亲手所造,我又岂会没有悯恤之心?所以,你杀它们,我不能怪你。我却只怕,你只伤了它们分毫,却已打草惊蛇,让它们在暗处行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再要伤其一二,怕是难了。”娘娘无奈于她的进退维艰,却又深谙其间利害攸关。 “娘娘教训得是,”离与稽首认错:“离与年少浅薄,确是未思虑周全,当时只是心想:能解一处之害,便先解一处,未曾远谋。如今还望娘娘能够明示,离与该如何将功补过?” “你没有错,”娘娘道,“如果我在你的处境,也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只是,如今,怕我们都要厚积而薄发、博观而约取了。出走的蛇族,到底出于何种缘由,又是到底有何图谋?我不相信,它们世代祖居中皇山,养尊处优,钟灵毓秀,却只是为了出走人间,吸食一二人魂魄,那么简单。我需要狐族帮助我,查找出幕后的真正阴谋来。不知你愿不愿意。” “离与定万死不辞。”离与跪拜领旨。 “只是,可能你,还有狐族,会受些委屈,”娘娘道,“如若你们以王师的身份,去人间妖族兴师问罪,我只怕,再次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你们负罪前行,你可还愿意么?” “离与,万死不辞。”离与依然是那句话。 “好,”娘娘下得榻来,竟在他面前,拜了一拜:“妖族的命运,便托付给你了。我,女娲,在此拜谢了!” “离与万万受不起。”离与忙搀扶起娘娘来,但见她眼中含泪,竟终归,怜悯众生。 入夜,娘娘传下旨意来:“离与肆意杀害妖界上族,斩蛇诛妖,乃大逆之罪,念狐族曾屡次有恩于中皇山,不忍屠戮狐族,现将狐族全族贬出妖界,永世不得踏入密境。” 第十三回 生死簿芷兮夺命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无人知道,那个夜晚,离与与娘娘的约定,也便无人知道,离与为了匡扶妖境,背着狐族,忍受了多少本不该忍受的颠沛流离、卧薪尝胆。 一夜之间,他从万妖景仰的忠君狐族少主,变成了残害蛇族的不忠不义之徒,成了万妖唾弃、千古遗臭的罪狐。 倘若,他事先便知道,自己从此再无翻身之日、昭雪之时,他还会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为娘娘背下那一份忍辱负重么? 倘若,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妖境注定没落,天地注定易主,他注定会因为他与娘娘不为人知的约定,赌上一族的万劫不复,他,还会如现在这般,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地去‘负罪’么? 他隐了身份,得了密昭,而且只是口头之昭,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却不知道,他在人世间,撞墙撞的,会有多么凄惨,会有多少次头破血流! 他的离境,只是让世间又多了一条准则:谁也不要轻易去动,不该动的人,或,妖。 否则,狐族,离与,便是下场。 世道四十五亿七千年,人历四百万年,狐族离境,芍药相送。 离与,自此,一步,一步,踏上了他的封神劫。 (注:封神劫源自盘古,他用身躯撑开混沌,血肉化作万物。顶天立地,身死之时,便是封神劫时。) “如今这天水密境,早已今非昔比。看这般断壁残垣,倒不如离去了洒脱。”芍药开解白狐。 “狐族世居青丘,走,何其容易,只是年岁大了,难免安土重迁,况这拖孤带幼,又何处可得安身之所?”白狐心下感激芍药,难免不慨叹自己身将归古、却要重去受流离之苦的落魄境遇。 “狐族若能将散去人间之妖孽,尽数拿获,将功赎罪,日后茅土列封,重掌青丘,未尝不可。”芍药道,“娘娘素来仁慈,送走狐族,或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娘娘不灭狐族报仇,已然是不世之恩。我知足。”白狐从听自己儿子说起用湛泸杀了半山蛇妖开始,便已经料定了这结局,甚至,更坏的结局, “后会有期!”白狐双手抱拱,告辞芍药,便携男女老幼,往人境去了。 狐族派系众多,是夜,只有白狐嫡系先行,随离与到勾余西山开洞筑穴,也好接应安顿后续狐族。 离与劳顿至寅时,看白狐疲累歇下后,他便往青囊馆走来,掩去昨日设的结界,开了木门上的鱼锁,走到人定的院落里,却见杏花树下,朦胧烛色下,芷兮正坐在桌间,玉指捏着‘插竹’毫笔,在简上写字。 眉轻蹙,鬓初展,娥眉堪入画。离与心间,荡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些心疼她太过勤谨的酸楚,又有些此刻岁月静好唯属他两人的甜蜜。 芷兮落笔,停顿处,思虑,初一抬头,却正碰上离与在不远处望她的视线,不免又是一惊,她轻拍心间,埋怨道:“这么早,离与便来了,每次都这么神出鬼没。” “你不是比我还早么。”离与不想告诉她,他其实只是想见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芷兮便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或许,便是从他每日自青丘赶往中皇山,看着她在土壤中扎根成长的那时,便已经开始了吧。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株白芷,在扎根土壤的那刻,也在他的心中,扎了根。拔不掉,赶不去,哪一日见不到她,他便会心慌,会不知所措。 “昨晚我可是日入时刻,便躺下休息了,再睡,还不成了猪了。”芷兮笑言。一眸笑意,沉醉了离与的夜空。他让全族忍辱负重的负疚感,这才稍稍缓解了几分。 离与走到她面前来,看简上的字迹,运笔秀巧,蚕头燕尾,好不隽秀。 “在书诗辞?”离与问。 “恩,人生,总要做一些别人觉得并无关紧要的无用之事,才算过得完整。滇儿说的‘柴米油盐’固然重要,但是,有些诗点缀上,才更美,不是么?”芷兮轻言款语,每个字,都说得温柔而安静。离与心里想着:这是一个如何细腻的女子,我生何幸,可以陪你左右。 “竟写了这么多了,”离与翻翻她已经写好放在桌旁的一摞简册,不觉脱口说到:“不枉我教你许久,竟都记得。”原来芷兮还是一株白芷时,他每日都会去看她,一边陪伴她,一边为她吟诗作赋。 芷兮闻言,好生困惑:“离与教过我么?”离与见自己说漏了嘴,便只好含糊其辞道:你还未化作人形前,我去中皇山修行,做些学问,倒是熏陶了你。 “哦,原来如此,”芷兮笑着说,“我还说我脑子里,这些诗词歌赋,都哪般来的,原来都是你们这些上山修妖的,给沾染的。” “傻瓜,哪般狐族修妖,要跑去中皇山的,薄山青丘可比中皇山更宜狐。我那是为了去看你。才千里迢迢跑去的。”离与在心里念着,却不想说给芷兮,他关心芷兮,自己便心安了。他却怕芷兮不心安,觉得他曾为她付出过什么。 他不愿她欠意相随,却唯愿细水长流,等待着,有朝一日,芷兮像他喜欢她那般,自然地、无所愧疚、不为报恩、不图任何的真心爱上他。所以,无论他为芷兮做什么,都只是轻描淡写。他想着:只要能让我在你身边,常相陪伴,岁月便是最美的。 他却不知道,他所等待的芷兮的爱,与他所希冀的‘平叛逆妖’的狐族昭雪之日一样,注定,只是一场悲剧。 他,总以为,她们,近在咫尺,可是,她们,却恰恰远在天边,他够不到的天边。 “我与你一起写吧。” “嗯” 离与坐到她身旁,铺开竹简,研墨执笔。此情此景,正应了他写下的诗: “书被催成墨未浓,一寸相思一寸灰。 清明暖後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 五更时刻,芷兮背起竹篓,去山间采草药。离与怕有蛇出没,遂也背起竹篓,与她同行。 “谢天谢地,”芷兮从一处灌木旁边,同时发现了几株了刁竹、七叶一枝花、青木香,便欢喜地双手合拢,祈祷感激起苍天来:“多亏了你们这些草药,才救了昨日那么多被蛇咬伤的村民们。” “恩,”离与用食指俏皮地刮了刮她沾了草药根土的鼻尖儿,笑着说道:“多亏了我们的小芷兮,千辛万苦、披星带露将你们采回去,才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她可是好心肠的菩萨,日后上苍要封她个最大的天神当当。” “就你油嘴滑舌,”芷兮抿着嘴笑了笑,那笑里,裹着俏皮,还有莫名的一种女儿家的羞涩:“现在,妖,最大,你封我个神,做什么?” “不逗你了,说正经事,那些伤民走后,再没有新的受伤者来吧?”离与问。 “没有了,”芷兮说,“我醒的最早,一个新伤的也未曾遇到,不知哪个好心、又大胆的人,把那些害人的蛇斩了吧?” 离与闻言,笑了。他想告诉她真相,可是话到嘴边,又放下了,大功未成,他怕她担心。他最终也没有告诉芷兮昨夜自己去杀蛇的事,自然也便提不起他重回过密境,还受了娘娘之命,以罪族当幌子,潜入叛族蛇穴,将其一网打尽的事。 “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好了。”他这样心想着,也就心安了。 “救命!救命!救….救我!”一声疼比一声又慢慢微弱下去的喊声,从山林那侧传来。 离与、芷兮飞奔循声寻去,见一大肚的孕妇瘫倒在地上,一条蛇盘在她的肚子上,死死咬住不放,似在吸食魂魄。 蛇怕狐,闻到离与身上的狐狸气息,那蛇妖狡猾地滋溜溜走了。离与欲要追杀,被芷兮拦住了: “救人要紧,离与。再说,她们是娘娘同族。切不可杀。”芷兮说着,已跑到那孕妇身边,俯身诊察她的伤势。 那孕妇肚脐暴露,露出一摊浓血,双腿间也已见了血,现出了流产之兆。普通孕妇哪怕在山间跌一跤,怕也胎行不保,更何况她还遭了蛇袭,被蛇吸食了肚中孩子魂魄。 离与往芷兮那儿走,想去帮她,可是绕在他心上的空心之锁,骤然紧缩,如若一把霍霍厉刀,在他的心头来回拉锯,割出深如沟壑的伤口,然后又重新从另一处凌迟它,那反噬之力,本来遇着人气,便会折磨离与,但是他日日以妖元饲空心锁,已然压制下去,可是此时此刻,却骤然发作得比平日还要痛苦百倍,将他的心揉捻压缩到快要窒息。 原来,那孕妇带的血污,乃是至污之气,他受的反噬之苦,也便到了极致,他瞬间支撑不住,捂住心口,额头渗出一滴一滴疼痛的汗珠,和他一起坠落进土壤里,和着泥在地上挣扎。 他手抓泥土,想抓住一丝救命草,可是没有。他强行运功,以更多的妖元,去喂养此刻那愈发贪婪的心锁,可是, 芷兮方才说的那句‘切不可杀’化作无数个“切不可杀,切不可杀,切不可杀......”在他脑中一遍一遍如魔咒般,盘旋,夹杂着噬心之痛,折磨他,生不如死。 “我,是不是,错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在指责我的错,我希望,那里面,不曾有你。 他,即将,走火入魔。 “离与!婴儿‘胎死腹中’了!这可是一尸两命啊!你,你快来帮我呀?!”芷兮没有注意到离与正在遭受的剧痛,她一心扑在那个孕妇和她腹中的孩子身上,她想救她。 “我求,求,…..求求你,救救,救我的孩子。”那孕妇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艰难地从嘴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求芷兮救她孩子。 芷兮不忍了。 焦急、无奈、无力回天,凡此种种,簇拥着她,让她再次,折开了自己的心脉,将其与孕妇腹中的孩子连在了一起。 离与在走火入魔的边沿,被芷兮的求助声唤回,他,强忍疼痛,一步步挪向芷兮。 可是,待他走近,再看芷兮时,她已然,再次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去鬼门生死簿上去夺一条还未出世的婴儿性命。 “傻瓜!”离与撕心裂肺喊道:“你一共只剩了三条心脉,还有一条弱得快没了,昨天,给了吴屋有的儿子一脉,如今,又要送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婴儿一脉,你还要不要活命啊?” “要换命,用我的去换啊!”他要强行切断芷兮与那孕妇之间建起的氤氲血桥。 “你若,若现在打断我,我即刻便会死。”芷兮虚弱地,恐吓着他。 离与,停手了。他什么都能赌,唯独,不敢赌芷兮的命。 第十四回 红颜怒木落还粥 山雨欲来风满楼,暗流汹涌却无痕。 中皇山,妖界密境,狐族还在一批一批被遣送。 狐族宗谱脉系众多,白狐最贴身的一队部族首领,此刻刚到勾余山,待听白狐吩咐、领下住址后,便返身回途,按照血脉宗谱,各自去接应后面自己宗族内被遣送的徒子徒孙。 木落混在青系一脉中,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还是被木族的旋覆,给认了出来。这旋覆,柳叶弯眉,身形纤细,一直长在凤凰木身边。木落修成人形后,她也化出人形,更是形影不离,因为她领的便是照护木族少主木落的差事。 可是木落从出生便苦寻芷兮,每日中皇山满山遍野乱跑,后来干脆私自潜出了密境,因此旋覆这差事当的,着实不太轻松: 木落满世界找芷兮,旋覆便满世界找木落。兜兜转转,得不到的,都还是得不到。 “少主!”旋覆这日终于见到了木落的影子,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夹带着训斥他:“林子大了,什么事都有。一日不见,你怎么居然又跟罪族混在了一起?” 木落看得旋覆,可没有她那么高兴。他身形一闪,就要变成妖烟,溜之大吉。却被比他厉害的旋覆,三步两步赶上扯住了衣领,捉了个现形。 “凤凰木着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抓回去?”旋覆扯着他的衣领,往木族本部走。木族本部比邻娲皇宫,故而与娘娘的关系,也近水楼台,格外近些。 “你不看看妖境里现在光秃秃的,还有什么?别的妖跑得,就我跑不得?”木落委屈。 “话不能这么说,少主,人家别的妖跑,是为了奔更好的前程,你呢,为了什么?”旋覆问他:“为了和罪族结交,去人间受苦?据我所知,人家可完全没把你当回事儿。” “好姐姐,别人把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再勒我,我见到父亲时,怕不是木落,该改名叫‘木枯’了。”木落央告让旋覆别再扯他脖子走路了。旋覆也自觉有些不妥,便松了手。 就是她一松手的功夫,木落溜了,这次是御着降妖杵飞跑的。虽然旋覆修为比木落高,但是架不住降妖杵是木族圣器,她追不上啊。 木落再次成功私逃人境,直奔青囊人定院。 冤家路窄,碰到了正在人定院等离与的滇儿。 “你又来做什么?芷兮不在。”滇儿没好气地打发木落。 “她去哪儿了?”木落问。 “我要知道,还在这里等?”滇儿说:“天还没亮,俩人就都看不见人影。不过,总会回来。” “那我也在这等。”木落坐到滇儿旁边的石凳上。 “不行,你起来,”滇儿拍打了他一下,“你又不是病人,又不是主人,凭什么坐在我们青囊院?” “我,我……”木落想想她骂得在理,便央告道:“好姐姐,那我做个仆人,你留下我,可好么?前日我还听离与说要招些状丁来,也好看家护院,不至于只有你们几个弱女子遇事招架不住。” “那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滇儿是个会计算的心性,自是知道这个阎王不好赶,既然赶不走,留下当个免费的打杂的,也未尝不可,于是一口便答应了。 “那我现在可以坐下了吧?”木落又战战兢兢往那石凳上蹭。 “不行!仆人哪有坐着的道理,”滇儿又拍打了他肩膀一下,“去,干活去!院子统统打扫一遍,衣服,全洗了!” 木落有些为难,没有动弹。 “不去就走。”滇儿斩钉截铁,一个字儿也不带多说的。 “我去,我去。”木落拿起门后角落的扫帚。想偷懒,运运妖术。 “省着点儿用吧!留着点儿妖气,好日后给自己多续点命。”滇儿悠闲地坐着,宛若一副人间少奶奶的架势,笑着说: “人间不比妖境,没有天地灵气,听人说,妖在这里,可不好活。妖力如果用了,便再不能恢复,说明白点儿,就是:用一点,少一点。哪天如果妖力用尽了,就得回妖境将养,否则,若想继续留在人间,只有两个下场:一,吸人魂魄,食人心;二,死。” “啊?!”木落嘴巴圆张,张得不能再大,表示不能更惊讶。他被吓着了。瞬间收了妖术。 青囊馆外,勾余山脚下。 “是我,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离与将刚又失了一叶心脉的芷兮抱在怀中,眼中淌下泪来。方才的心痛,和现在的心疼,使得他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好着呢,”芷兮虚弱地强露出一丝同样惨白的笑容,安慰离与:“我是草木,最皮实不过的。一条心脉,足够维持我的命了。” 离与轻轻将脸贴着她头顶的发丝,听她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说道:“生死,我都陪你。”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芷兮听他语气还是悲伤,便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火都烧不死我,丢一叶心脉,算什么?” “什么时候,还有力气说笑。”离与嗔怪,“咱们回去吧。” “带上她!”芷兮指指旁边昏迷未醒的孕妇。 “好,我都听你的。”离与架起一股妖力,三个人,不,应该是四个,一起回到青囊。 不经意间,毫无征兆,一阵山雨,淅淅沥沥。离与伸出左手,变化出一把油纸伞,遮住了芷兮云鬓。 芷兮喜欢雨,伸出纤纤玉手,伸到伞叶外,去接雨,脸上洋溢的笑容,纯净而温柔,化作离与心中温暖的情愫。 可这雨,对于在青囊馆内跑进跑出、忙里忙外洒扫庭余的木落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木落将每个院落每个角落都打扫过一遍,又将木桶内堆放的脏衣物洗净,在院中搭绳晾好,鞋子刷好晾晒在箩筐里。青囊一时一尘不染。累得木妖瘫坐在院里竹筐边上,一手搭着竹篓边沿,一手撑着地,气喘吁吁。 正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偏偏天公不作美,连疾风都没有,咵嗒咵嗒竟砸下一阵滂沱急雨来。木落拿起竹简,挡在头上,便往屋里跑。想着: “这老天,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砸我!我不就刚偷会儿懒嘛!” 说话间,雨竟便如仙人洒水般,骤然停了,且停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木落不解地抬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看晾在衣绳上的衣服,不多不少,刚够浇透,正好让他重洗一遍。 “天上的神仙,您这是在浇花呢?”他恨恨道。 而天上那位雨神,确是在浇花,不慎落下的这一壶,竟成就了离与一些情愫,也扰乱了木落一些日常。 离与和芷兮回来,安置好孕妇,看到木落在干活,打扫得庭院蓬荜生辉,熠熠发光,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温馨地笑了笑,青囊大家庭里,多了一名‘任劳任怨’的男丁,总不是坏事。 “木落,那个孕妇,虚弱得紧,”芷兮说:“听闻人类给孕妇进补,要喝些小米粥。你可会熬么?” “会!”木落听芷兮说话,如春风化雨,可比滇儿在他面前趾高气扬、指手画脚、吆来喝去的要温柔多了,一高兴,便忘了形,自然也忘了滇儿开始嘱咐他的话,顺手一划,眼前便多了一锅新粥。 且说这锅粥的来处,便能看出木落的单纯来,凡物都紧着一家来薅,那户之前被他盗走金锭的官户人家,老嬷嬷刚在厨房里盛出一锅粥来,竟从眼前眼睁睁地,‘不翼而飞’了,慌得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一个劲儿地擦眼睛,可是,粥还是莫名其妙‘丢’了,免不得她受一顿掌厨丫鬟的责骂:“老东西,连我都哄,明明是自己偷懒,没有备饭,如今倒说粥‘丢’了,糊弄三岁小孩儿,也不带相信你这鬼话的。”。 “这粥,你从何处‘化’来的?”芷兮见到木落?了妖颜,从别处“化”来的斋,非但不高兴,却突然沉下脸,像训斥弟弟那般严厉地说:“你这随手乱拿的毛病,再不该惯着你,上次你拿的那盘金锭,便该罚你!让你长记性。” 世间万物,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消而彼长。此处多了金锭,自有别处人家少了金锭,此处多了这一锅粥,别处便有人家,吃不上饭。芷兮心念苍生,自是容不得。 芷兮气愤转身,回到她的屋中,从书架底层的抽屉中,取出之前木落托她暂存的那乌木盘和金锭来,放到院落桌前,对木落说:“这个,你从哪儿拿来,还给人哪儿还回去。” “我还回去不就成了嘛?!”木落浪费了妖力,还讨了红颜一怒,心里委屈,妖手一指,那粥原封不动,全都又变了回去。却未思量:粥又不比金锭,还回去,人家未必稀罕。 且说那户京城官家,见到这失而复得之粥的景象,想来可能比他更委屈些:老嬷嬷正在刷锅洗碗,刚刚刷干净的锅,竟平白得又满了,竟是她之前熬好却不翼而飞的薏米祛湿粥。她再次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拽起衣角揉揉眼睛,却还是清清楚楚地现在那儿呢,惊得她将另一手中还拿着的碗,当啷一声掉于地上,摔得粉碎。 只见平日步履迟缓的这老太,一溜烟似的飞跑出了厨房,边跑边大叫:“有鬼!有鬼!”。一院子的丫鬟仆人,从没人见过这老嬷嬷如此手脚伶俐过,先是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她,后来,又复摇摇头,说:当真是活见鬼了。 芷兮被木落这还粥之举,整的哭笑不得:“我教你还金锭,你还粥做什么,别吓着人家。” “左右都是还,不就是不愿意让我顺手乱拿么,”木落嘟囔着:“以后不拿就是了。” “你那不叫‘拿’,叫‘偷’!”滇儿未必像芷兮那样给他留情面,不说‘化’,也不说‘顺’,只一针见血说他‘偷’。 滇儿一句话,真真把木落惹急了,他虽不才,却也是堂堂妖境木族的少主,谁稀罕那一毛两毛的金锭或粥饭呢? 木落觉得没有颜面,自尊受了伤害,芷兮给他的金锭,他也不管了,直接拂袖而去。 芷兮忙忙追着出去,拉住木落的衣袖,急切地说:“妖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是小错,君子心胸坦荡,知错便改,善莫大焉。” 离与担心芷兮的身体,也跟着跑出来,正听见她跟木落说这些话。 “芷兮,若你知道我杀了那么多你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蛇,你也会像这样维护我的无辜和尊严么?”离与站在那里,心酸溢上心头: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来怪罪我,我只希望,那里面,也不曾有你。” 第十五回 美人计含念惑主 含念,是个狐媚子。墨系狐族宗主之女。 狐族的流放,从晨曦初露,断断续续,一直延绵到日正烈日炎炎,成为密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整族迁徙,也是唯一一次合族连坐。 妖界为之轰动,留守之妖皆来观瞻,直至最后一支狐族离境。这最后走的,正是墨系狐族。含念更是走在最后的最后,她回眸一笑,给曾经垂涎她美色的妖们,留下了一抹无情而凄凉的倩影: “青丘第一美狐,现在也走了。” “她只要冲我笑一下,我愿意随她去流浪。” “可惜了,就这样,全被离与连累了。” “娘娘这次动了大怒,要重整妖界,严以律法,以图震慑了。” “狐族在妖境,可是望族,势力盘根错节,说赶走就都赶走了。” “希望所有叛族,都能以狐族为戒,早日伏威。” …… 妖境附近的人类也三乡五里赶来瞧热闹: “乾坤八卦锁,原来长这个样子的。” “以前就没见过,听说即便偶尔开启,也如昙花一现,开一瞬便关了。” “这次流放的罪妖,比较多。” “恩,就是臭名昭著的狐族。” “这些狐女,倒是都长得标致得很。” “原来从妖境到人间,得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幸亏她们都会飞。” “看那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最后出来这个,真是绝色美女呐。” …… 含念,一步、一步,从妖的叹息、人的憧憬中,走尽了妖境的繁华似锦,迈入了人间烟火。 “总有一天,我会重回这里。”她这样对自己说,妩媚的神色中,布满心机。 人间勾余山,山景如画,平素间云雾缭绕。狐妖诸宗系,如今齐聚勾余山,忙着钻新的狐狸洞,布置、然后慢慢熟悉。勾余山不输青丘的美景,暂时麻醉了他们离乡背井的伤感。 含念却没有。美景,于她来说,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她自身,便是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她,循着离与的气息,在青囊院前凭空而降。如若仙女下凡,落到离与咫尺远的地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离与,却在躲闪,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苦涩地、沉重的情愫, 转身要走。 “离与!”含念喊住了离与,那声音,清脆宛若天籁,不止喊住了离与,还惊动了不远处纠扯不清的芷兮和木落。 芷兮望向含念,含念的美,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当真是世间真实的存在么? 含念没有理会他俩,她如水的眼睛,注视着离与,然后轻掂起脚跟,将嘴凑到离与的耳侧,轻声耳语道:“别担心,我会帮你。” “回狐族,再说吧。”离与不想让芷兮知道他杀蛇获罪之事,也不想让她为他未来要做的事担心,他跟含念说完这句话,二人化作妖束,到了狐族安顿的地方。这里一片嘈杂,不似议事的好去处。 “你不让我在方才那里说,可是怕什么?”含念狐媚掩口轻笑,“现在这里嘈杂得像个刑场,你不会是让我在这里与你共商捕蛇大计吧?” 离与感觉她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是的,她能看透。他们彼此,都太熟悉了,甚至,整个青丘都知道,墨系和白系两大狐氏宗族的首领,早晚要联姻,否则,白狐的狐主之位,很难说不被墨氏替代。 “回我的洞中吧。”离与退步说。 花草掩映,溪水淙淙,离与的洞穴,像一个隐者的世外桃源,洞口立着一块怪石,怪石上书:“静苑”。 “恩,‘静苑’,静水流深,倒像你的性格。”含念妩媚的笑,一直挂在嘴角,离与不敢看她,他知道,只要注视她的眼睛,便没有谁可以逃得出她的魅惑。 离与沉默着,只管引路。静苑内花径辗转,几经蜿蜒,一曲折一洞穴,每一处都宽敞通亮,典雅诗意,无声应和着洞主的涵养气质。 直至,最里端的密室。离与请含念坐在花木围绕的地席上,那地席乃花藤编织,中间置一花梨矮几,两侧各有一兔毛绒毡。 “坐在这兔毛绒毡上,倒让我想起你抱着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暖和。”含念落座,指尖拂着那柔软洁白的兔绒,低眉笑语。 离与的脸上,却现出愧疚而尴尬的神色:“你,以后,不要在我身上施媚术了。” “说正事吧,”含念并不想为难离与,她左手手心向上,虚托在半空,右手指尖向其一指,左手手心中,便氤氲冒出丝丝缕缕的妖娆之气,那些妖娆之气,彼此缠绕,却不混杂,彼此相辅相成,扩充成一个偌大的水晶混元球体,那混元,薄而韧,透着或黑或白或彩色的光华,宛若漂浮在空中的泡沫。离与看到里面一缕青丝,正是他的。 含念修习的是媚术,所谓媚术,便是以色摄魂之术,凡是为色所迷,又与她有所触碰的,哪怕只是微微擦肩而过,也自会有一缕魂魄,被吸入她的体内,注入她的水晶混元之中。 混元可定位,可循踪,可感应。 “我与蛇族,接触不多。它们虽是上族,在我眼中,却是龌龊的,”含念道:“所以,只摄取过为数不多的几缕蛇魄。” “呶,在这里,”她指着混元中东南方向蠕动的几缕蛇烟,微启朱唇,缓缓说道:“还是我去娲皇宫参拜娘娘时,无端来招惹我的。若非在娘娘宫中,我是断断连看他们一眼都厌烦的。” “你可能循着他们的气息,找到他们的巢穴?”离与再次被眼前这个狐媚之女震撼到了。她竟能将摄取来的魂魄,修成混元,为己所用,手段当真不容小觑。 “你说呢?”含念依然含着笑意:“别的我不知,你的,我可是走到哪里,都能寻到。” “若不然,你也不会去青囊院。”离与沉沉地说,语气中是落寞。 “我可以顺着这些气息,找到混元之中的那几个蛇妖,但是,我不能保证,那是他们的聚集之地。”含念道:“倘若是,我们要想好下一步,甚至更深一步的对策,才能动身。” “既是在娘娘跟前结识的蛇妖,想来也是位高权重的,”离与说:“肯定不止是几个喽啰。很有可能,他们活动之地,便是叛蛇的本营。若真是,届时,你便将我五花大绑,亲自扭送承奉给他们的主子,用‘苦肉计’混进敌营。然后,待我站稳脚跟,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其一举歼灭。” “‘苦肉计’……”含念笑语微吟,重复了一遍:“看来离与思虑已久了吧,竟脱口而出。只是,我以何由、何等身份,将你呈献,我跟你同是狐族,本是天敌,何以为信?” “确已思虑良久,只苦无引荐之人,你便来了。”离与好不容易也笑了一笑,那笑很干涩,甚至像是无奈的有求于人,才挤兑出的恰到好处的笑: “我是杀蛇的罪魁,又是连累整个狐族被娘娘流放的祸首,你乃狐族墨系宗主之女,墨系本便有夺狐主之位的能力,抓了我这个祸首,去进献叛蛇之王,以求联手共谋如何推倒如今的狐主白狐,早日登上狐主之位,这个理由,怕是再正当不过了,依我之见,不由得他不信。有理,有据,有动机,有好处,是有可信可取之处的。” “岂止是有可信可取之处,依我看,倒是‘无懈可击’,”含念始终含着笑,如今又掩袖掩口笑出声来:“果然不愧是青丘离与,含念极少有佩服的,你算一个。只是,你算得如此周到,怕是即便我不来,你也该是会去找我的。想来,倒是我心急、造次了。” “我便当作你是在称赞我吧,”离与听不出她哪句话真心,哪句话是假意,猜得极累,也便不再猜,便说道:“承蒙谬赞了。” “我怕一个‘苦肉计’还不够,不若,再加上一条‘美人计’”含念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是真的早便想好了,由我来做这个引荐之狐,那,这个‘美人计’怕也早已在你的筹谋之内了吧。” “我不敢,”离与低头,但是他默认,她会用:“如果我说我确不曾计谋如此,你便不会用么,你最擅用的,不就是长袖善舞的‘美人计’么?”他说着,喉间似被什么哽咽,有些难受。 “如果你是在嫉妒,不愿让我去魅惑别的男人,”含念放下了笑意:“我可以不用。” “你多虑了。”离与说。他没有说谎。千年前的那一幕一幕,浮于眼前: 那年,墨系宗主,带着含念来参拜白狐。那是含念初次见到离与,那般高傲而俊朗,超逸脱俗、风度翩翩。 他不知道含念修习的是妖境禁制的媚术,含念顾目流盼,他还不知躲闪,在他直视她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为媚术所惑,竟如木偶傀儡般,在狐族各系宗主众目睽睽之下,直勾勾走向素昧平生、初次相见的含念,将她一把搂到自己怀中,还忘情地吻了她。 这一吻,引得白狐暴怒,墨狐不依不饶,妖境妖言妖语。白狐当即扇了离与一个巴掌,着了五分功力,将他打醒了意识:“孽子!光天化日,你便给我丢人现眼,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离与懵懂,“我不知道为什么,便被吸引了过来。我真的,真的,没有意识。” 这话再次激怒了墨狐,他大喝一声:“依你之言,倒是我家含念勾引了你?大家可看得清楚,到底是谁轻薄了谁?若不给我个说法,此事不能干休!” 白狐自是赔尽了好话,其他狐族元老也都为离与开解,说他年少气盛,一时迷恋女色也是有的,诛此等等,才暂时平息了墨狐之怒。 但是,后来,含念不断故技重施,终于再也无法靠白狐和元老给墨狐陪个不是便能了事了,白狐遂自作主张:白系与墨系,订为儿女亲家,择个良辰吉日,便让离与娶含念过门。 “父亲,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我真的从未有心,要轻薄于她。这门婚事,我不应。”离与抗议。 “啪!”白狐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含念的相貌、品性,哪一样配不上你?” “是,她是好,可是我不喜欢。”离与说:“你若逼我娶她,我便从此再不回薄山,只待在中皇山。” “中皇山,中皇山,那里,到底有什么勾了你的魂?”白狐无奈:“你从七岁那年,在中皇山虞脉下遇害身亡,又死而复生,便日日往那里跑,守着一株草木。” “少主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墨狐的女儿,也不是那般没有颜面,非要嫁他不可,只是,日后,还望少主自重,若再让我看到或听到他来招惹我家含念,我墨系,便从此与你白系,不共戴天。”说完,墨狐愤然拉着含念走了。 含念满心欢喜,以为略施媚术,便可以跟离与共结连理。但是,他,终是毁了与她一纸婚约。 第十六回 七日劫乾坤颠倒 神创世,用了七日; 妖灭世,用了七日。 含念和离与,一前一后,循着混元珠蛇魄气息,一路沿着勾余村的无名溪,顺流而下。下游离漆吾村约摸五里处,有一片荒芜的村郊坟地,无名溪绕着它拐了一道弯,拐角处淤出一片水塘来,水塘旁有一片废弃的土墙地基。 断壁残垣、水塘、坟地…..皆蛇所好,正是蛇穴,但见:金环蛇缠绕在杂草丛生处,候食鱼、蛙、蜥、鼠之辈;银环蛇在水田中躯尾摆动,泅水过渡;蝮蛇在颓墙废墟间穿行,“哒哒哒”如击石声,正值四、五月间,此响乃寻偶鸣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含念用袖掩着鼻息,略带嫌恶说道:“走到何处,都寄生龌龊处。” “蝮蛇是王!”离与略过含念的抱怨之语,指着蝮蛇向含念说:“你看,那些蛇,或隐于树木繁茂,或藏于枮木树洞,或伏在乱石成堆上,或绞在具柴垛草里,但是一闻‘哒哒声响’,便如闻号令,此刻都在向发出声响的蝮蛇之处蜿蜒齐集,宛若众星拱月。” “娲皇宫有过一面之缘,他的魂魄早绕在我的混元里。” 含念姣黠一笑,手指向离与一指,藤蔓便在他身上愈缠愈紧,看起来似个俘虏了:“委屈你了,离与。我带你与他叙叙旧。” “好你个离与,退了婚约,不明媒正娶我,却诳我来这荒僻之地,行此下作!”含念捆绑好离与,又故意将自己衣衫轻褪半肩,翩然侧身倒于地上,掩面啜泣:“我当真错看了你。” 离与见她褪露香肩,已慌乱闭上双眼,不敢相看,如今又听她平白无故作出这般好戏来,竟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才能接了她这‘戏文’! 他不接,自有人替他来接。何况这事先并未商量过的戏码,本便不是唱与他听的。 断壁残垣离她最近的蝮蛇,闻声而来,见美人于地,衣衫零乱,花容带雨,楚楚可怜,便幻化出人形。那人间蛇王,人形之下,胡须满鬓,猥琐粗犷,确是共工。 “不知是谁,这般不会怜香惜玉,”共工情迷色笑过来搀扶含念,含念目光顾盼流转,妖媚无比,缕缕魅惑之烟,缓缓注入共工七窍,他认出含念来,手在她的香肩细腻中游走:“美人,竟然是你,自上次娲皇宫一别,朝思暮想,不期竟在这里遇见。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轻薄你,我来替你出气!” “就是他,”含念厌恶共工触碰,顺势掩好衣衫,指着离与道:“幸亏有我父亲给我的缠妖藤,否则,否则……”说着,她又掩面装哭起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愁无计报仇!这厮竟送上门来!”共工大怒,着令手下将其好生押解。他抱起含念来,就地一指,那废弃的墙基下,便现出一道洞门来。 地下别有洞天。十八道洞门,层层次第开启,灯火辉煌,俨然一偌大的地下皇宫。 一时间,觥筹交错,歌舞排宴,笑看如何处置青丘离与。 “你杀我徒孙数百”那人间蛇王醉意阑珊,左手抱含念,右手持美酒,却是清醒异常,人道蛇歹毒,果真是早有渊源:“我在想,是将你碎尸万段,还是……” “共工在上,青狐百俯请罪,昨日误伤蛇族,是我有眼无珠。”青狐噗通跪地、稽首而拜,希冀可以蒙混过关:“那娲皇宫妇人,全然不念狐族昔日之恩,将我举族驱逐,着人妖耻笑。离与愿意从此投靠蛇王,为蛇王效犬马之劳,将功折罪,杀回密境。以血族耻。” “奥?”共工仰天大笑:“误伤?投靠我?这说辞倒是新鲜。我可是听闻密境内的蛇妖说,娘娘深夜单独召见了你。我又怎知你们不是事先排好了这出大戏,你不是假意逢迎,来做密境那位娘娘的内应的?!何况,我还答应了要替美人出气,不杀你,如何爱美人?” 青狐闻言,心中大惊:原来,留在密境中的蛇妖,也并不是忠心于娘娘之人,而是这人境之蛇的内应。他恍然意识到,或许,天地很快要变色了。 众叛亲离、大厦将倾,怕他狐族这一根纤木,也替娘娘支撑不起了。 “来人,杀无赦!”蛇王摔杯怒喝,一时间,蛇族荷枪持棒,已将宴地,团团包围,“斩了这只狡猾的狐狸!” 含念花容失色,说好的‘苦肉计’,还未唱,便被人掐了咽喉。 她一时情急,红袖在共工面间一拂,使出了迷魂嶂法,却被共工抓住衣袖,捉了现形,顺势将她从怀间往地上一摔:“狐媚贱胚,敢跟我动迷魂帐!” 含念并未提防他突然发作,一摔着地,嘴角渗血。共工走过来,俯下身,又笑道:“只是,这么美的尤物,既然要施‘美人计’,我若不遂了你的愿,怕是暴殄天物啊。”说着,他用内力,将含念心间的混元珠,悉数逼迫出来,吸入自己嘴中。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欲行强暴之实。 布片,一片、一片、零落,众目睽睽,她丢了混元珠,丢了体面。 “我为混沌之天,治理洪荒,调教魔障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共工面目狰狞,一边撕碎衣衫,一边撕碎阴谋:“‘苦肉’‘美人’,黄口小儿的把戏,当我识不穿么?你初次在蜗皇宫时,我便猜出你修习禁术。不过现在,我倒要假戏真做一回。混元珠,我要,你,我也要。”他吻着含念的脖颈,肆意舔舐,。 离与妖力一挣,身上的藤蔓,悉数落开,他欲救含念,可是蛇兵蛇将团团围住了他。 再说青囊院中:芷兮救的那个大肚妇人醒来,对芷兮千恩万谢:“我家就住在勾余村最西边,离青囊也就半刻的路。我夫家姓荆,他白天去田间劳作,我便想自己来青囊拿些安胎药物,不料却半路遇险,多亏姑娘以命搭救。”芷兮和木落与她寒暄数语,配了药,便送她回家。 回途中,却见妖风习习,卷向狐族安顿之处。二人追风而至,晚了一步,蛇族现形,足有五千精兵,将狐族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儿怎么平白多出这么多的狐族,还有蛇族?”芷兮不明就里,离与一心瞒她,她此刻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惜,纸包不住火,木头,更包不住。 “蛇族叛逆,来人间荼毒生灵,离与昨夜杀了半山蛇,被娘娘得知了,狐族全族被流放了,”木落早便想告诉芷兮,正好借机一吐为快、和盘托出。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都瞒着我,”芷兮埋怨着,被人冷落出局的伤感涌上来:“那么,这些将狐族团团围住的蛇族,是娘娘派来的,还是叛蛇派来的?” 木落这下被问住了。“这个,我也不知了。”正说着,突然间,他身上藏着的降妖杵,发出皓月之光,震荡不已,他运力平息,那杵竟不听他的使唤,自己变化出来,凭空拉着他,在空中飞起来。 “抓住我,”木落喊道:“芷兮,可能我父亲在召唤降妖杵。我按不住他了。” “你父亲既将降妖杵送了你用,现在为何又要召唤他?”芷兮不解。 “他没有给我,是,是我偷的,”木落不好意思地招供,又求芷兮帮他:“被我父亲发现有我驭用的气息,非打死我不可,芷兮,快帮我按住。” “能不能不做‘梁上君子’?”芷兮无奈怼他,腾空飞起,抓住那降妖杵半边,本来想替木落压制住他,却不料被他挟制着,一瞬便摔到了村郊坟地断壁残垣处,地面一弹,弹出一道洞门机关,然后继续坠落,十八道洞门,次第层开,二人被磕磕撞撞,直至在洞底宫殿,才算真的落了地。 不偏不倚,木落正砸到那蛇王共工身上。共工前防、后防,唯独没有抵住这上防,被天外来物砸个五眼金星。在他身下挣扎的含念,才趁机慌乱补齐衣衫,逃出蛇口。 共工震怒,抬手便要劈死坏他好事的木落,却被降妖杵挡住了,握着降妖杵的手,正是木落父亲凤凰木的。 “还望共工看在我鞍前马后效力的份上,饶了小儿无意冒犯之罪!”凤凰木卑躬屈膝,跪地求饶。 “奥?这位,竟是你的儿子?”共工细细瞅了瞅木落,“道行低微,模样倒一表人才,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杀他。” “这位美人,竟比那个贱狐,更胜几分。”他顺势瞥了一眼木落身旁的芷兮,一瞬间竟怔住了,抬手便要去碰芷兮的下颚:“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木落手起臂落,将共工凌空的手,劈落下来:“她,也是你这龌龊之蛇可碰的?” 这下,木落彻底激怒了共工,交手之际,连凤凰木的面子都不卖了。这次,凤凰木倒替共工,教训起自己的儿子来,用降妖杵将他压住,挟制着跪在地上,给共工磕头。 “父亲?你,居然跟他沆瀣一气,”木落眼泪滴到地上,屈辱心痛:“娘娘对你,对木族,如何信赖有加,居然连你,也背叛了她!” “大厦将倾,识时务者为俊杰。”凤凰木感叹道,棍力越压越紧。 “中皇山的那个妖妇,身边已无人可用,还以为诸妖都依然会为她鞍前马后,”共工大笑,“凤凰木,我让你偷的洪荒噬天樽,你可到手了?此刻呈上来,我便饶了你这无用子一命!” “她,将死之身,不堪为用,我拿一樽,探囊取物耳。”凤凰木本来还存着些将噬天樽昧为己用的念头,因此虽早已到手,却迟迟不交,如今被共工看破,又携着儿子的命要挟,只好装作恭顺,捧出洪荒噬天樽,笑着呈予蛇王。 “我只是小偷小摸,劫富济贫”木落看着父亲,可悲的说道:“你却是大偷大盗,偷诸族信任,盗世间虚名!父亲,你真可悲!” 说着,那蛇王却在接樽的瞬间,将一毒信喷入他面上,凤凰木颜面如灼,痛苦不堪,蛇王道:“小人,连你儿子都看不起你!你能背叛娘娘,自也能背叛我。我又岂会轻信你。” 木落过去抱住父亲,使出降妖杵来打蛇王,蛇王打开洪荒噬天樽,降妖杵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的,岂止区区降妖杵,但见洪荒之力,毁天灭地,灭宙屠灵。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乱卷,哀鸿遍野。 那洪荒尊,破开蛇洞,冲向天庭,顿时天塌地陷。宇宙间,又恢复了古神创世之前的,一片混沌。娘娘于娲皇宫,见天地变色,摸枕边之樽,却未摸着,才恍然大悟,乾坤已陷。 她冲苍天喊道:“众生无罪,是我,还心存袒护,妄想蛇族归山。如今,竟不能了。”她取出早先练好的五色石,向天际洒去,天窟巨大,五色石难以阻挡,娘娘以最后一丝妖力,飞驰腾空,用自己身躯,补上了天洞。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秒,都在发生着一些重要的事,改变着一些人或妖的命运。 大善已死,余孽犹存,洪水肆虐,七天七夜。 从此,乾坤颠倒,妖族已坏。 第十七回 谋上谋身负情债 这一场天地浩劫,削尽了红尘砂烟滚石,踏平了勾余山阙屋舍,遍地白骨。 共工手一伸,人间洪水芒芒,湍湮众生;手一合,蛇宫自设结界,歌舞升平。 “只手已可遮天!共工,我不明白,你到底还要争什么?”离与此时,因寡不敌众,被两个蛇妖向后押解起双臂,缚到共工面前,看不惯共工的他,逞口舌痛斥: “娘娘待你何其不薄,大事小事,全任由你,除了一个六界共主的虚名,你早已有了统御天地之实:招兵揽将,信手拈来;灭宙屠灵,指手之间。甚至,就连你刚刚犯下的捅天的大罪,娘娘也替你去以命补罪了。你还有何不满足,还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我要的!”共工何止豪情万丈:“我想要的,唯我独尊!” 共工惬意地欣赏着散而复来的妖娆舞姿,眼神向芷兮漂荡,身边小妖心领神会,离座而去。共工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自我歌功颂德:“我从天地初开,便一路扶持那中皇山上的妖妇与伏羲二人,平了多少乱事,治了多少洪荒,才开辟了这六界太平盛世。我的功劳,足可盖主!我本以为,伏羲陨世,我便可名正言顺统御天地,可是,后来怎么样了,便是看那妖妇稳坐娲皇宫,牝鸡司晨,越俎代庖,对我颐指气使?” “只为了一个‘名’,你便罔念众生,杀人越祸么?”离与理解不了,这是怎样一个扭曲却还要自我标榜的精神世界。 只是,他理解不了共工的算计,此刻的他,心中又何尝不在算计,算计到了一分、一毫、一厘,靠着口舌消磨着彼此,好为他的狐族援兵多争取上半刻。 “所谓众生,是什么?若说妖、魔、鬼、神,我还能顾念上一分半毫。至于人嘛,”共工轻蔑一笑: “人,卑微如同蝼蚁!身无寸功,枉费造化,活着,又有何用?!不如杀个干净,剩下我们这些集天地灵气、聚万物生机的妖魔神仙,来较量一番,看谁主沉浮?” 离与试图去感受共工此言时的豪情万种,然后,还诸一笑:“人,的确微不足道,但是他们靠着自己的四肢,劳作生存,彼此尊重,互相约制,也相安无事了几百万年,不会像你这样滥杀无辜。在人间,杀人,是要偿命的。” “如今,你,内不能脱身,外,无狐族接应,倒还有心思担心人类死活,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蛇宫吧!”共工之语,一片讽喻。 说话间,那个方才离开他身侧的小妖,拉扯着芷兮,交付到了共工座旁。共工好色,眉开眼笑。 “话,不要说的太满!”离与看到芷兮落难,心思被勾乱,忘了算到了几分几厘,又强作镇静:“共工既有美色的雅韵,不如,我为你,吹箫为乐,再添情致,可好?!” “素闻青丘离与,琴艺双绝,今日美人在侧,我倒是想领教上一番!”共工早已放松警惕。 离与从袖间,掏出一只墨竹打磨的琴箫来,那琴箫和他的湛泸剑,几分相似,都是通体玄黑,琢磨精致,造诣绝伦。他端箫于口,眼睛深望着他心中牵念的芷兮,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箫音,幽静典雅,深沉肃穆,若潺潺流水淌过巍巍高山,无言诉说他心中与芷兮的情意。 奏者无心,闻者有意。他向芷兮传达的情意,芷兮领会不到,含念却先领了。这仙音缭绕,让含念如坠往梦,忆起她:青丘断崖边,初见离与时,离与仙风道骨,背她而立,箫音飞瀑,日色微醺,云雾缭绕。是的,从那时,他,虽不知,却已经俘获了她的芳心。所以,才有了后来,她跟随父亲去拜会白狐,以媚术相邀。 箫音尾处,杀机毕露,以音为介,震破了周边押解他的几个蛇妖命脉。含念一时忘情,自是无所防备,况且,她混元珠被共工吸走,早已伤了脉络,如今,又被箫音连带伤害,嘴角一时又吐出血来。 “大胆离与!”共工怒喝:“黄口竖子,焉想以一己之力,伤我蛇孙性命?!” “我要的,又岂止你一两蛇孙?你能‘请君入瓮’,又摔杯为号,绞杀我和含念,我为何不能‘以箫传音’,召唤我狐族来端了你的巢穴?!” “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共工拖着长音、仰天大笑:“那你,别再枉费心机了!我早已派了五千精兵,围困勾余山,那时,最后一支狐族墨系刚刚从密境流放出来到了勾余山,狐族尚未安顿,营帐洞穴一片混乱,我便是要趁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想来,如今早已抱头鼠窜了!” 离与的确没有见到有狐族接应,未作答言,无声召唤出湛泸剑,大开杀戒。 “离与,我和木落来之前,确曾看到有蛇族围困勾余山狐族。”芷兮这时想起她和木落来前看到的情景,才知道答案,竟是叛蛇一党。 木落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解脱一二,又见芷兮被扯走,扶地而起,召唤回降妖杵,加入厮杀。这降妖杵,想来也是上古神器,否则,明明已经化为灰烬,又岂能死灰复燃、恢复原样呢。 “黄口稚子!枉你领了一世青丘美名,”共工从座位飞起,一招卡住离与咽喉:“竟如此不堪!打着一招‘苦肉’一招‘美人’,便不知死活,来闯我龙潭虎穴!你永远都想不到,除了‘请君入瓮’,我还早已为你备下了‘釜底抽薪’,看现在,还有谁会来救你们?!” “不入蛇穴,焉得蛇王!”离与并没有共工想象的应有的慌乱,他不紧不慢,嘴角曳出一抹笑: “你布置好了一切,自以为精准无失,却也想不到,我来之前,已让父亲重重设防、撒网相迎,你看到的狐族慌乱,看到的我和含念苦肉美人,都不过是让你能自我为是、放松警惕的幌子罢了!我和含念,才是那引开你注意力的 ‘诱饵’,我勾余山狐族整族,才是那个‘瓮’,好好得请你的左膀右臂,去赴了一场鸿门宴!” “幌子?诱饵?你才是‘请君入瓮’?”共工如梦未醒,不可置信,然而,共工毕竟是共工,只消一转念的功夫,便又镇定自若起来:“那,又能如何?你狐族便是设了防,便定能拿下我派去的精兵么?” “为何不能!”狐族首领白狐,率领万千狐子狐孙,从天而降:“我狐族今日便替娘娘收了你这帮畜类!”白狐气势毫不示弱,大抵狐族卧虎藏龙,尽是不凡之辈,如今又都号令在蛇穴四面八方,力量,促使局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扭转。 芷兮看那从天而降之白狐,白发道骨,气质超脱,身姿挺拔,单看背影,竟像极了离与。不愧是父子。不知为何,她的心间,突然涌上一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为崇拜,或为依赖,她突然好想像往日一样,有离与站在她身旁。那样想着的时候,不知不觉,离与已经站到了她身前,他怕有蛇卒来伤她。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温暖的。 共工,举起噬天樽,那是娘娘的法器,可毁天灭地,也可召唤密境蛇族。如今,那噬天樽的毁天灭地之功,伴随着娘娘的以身补天,失灵了,但是召唤蛇族,自是无妨的。他试图召唤密境内为他作内应的蛇族。 “别枉费心机了!”这次换作离与笑斥他了:“我父白狐,既然能来,说明我与他筹谋的‘反间计’‘围魏救赵’,都已成了!” “那又是些什么乌七八糟?”共工想不到,离与会闷声放大招,还有这许多计策,藏在他身后,而自己,竟然受他蒙骗,轻看了他! “早在你派你的红使精兵围困勾余山之前,我狐族墨系整宗,已化作这支红使精军的模样,召唤起了密境内被你策反的内应蛇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了个无影无踪。是为‘反间计’!”离与解释着:“我让你死了,也做条明白的蛇!” “至于‘围魏救赵’,实在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小小赌局。墨系宗族完成密境杀蛇任务后,重换回狐形,成了人妖共睹的最后一批离境的狐族宗系,待他们到勾余山,正遇你的红使精军合围。此时,白狐化作一蛇卒,从外围慌忙前来禀报红使 ‘密境蛇妖遭围,蛇王着我传令,令尔等速速赶往密境去解救。此是密境蛇族信物!’红使接过信物,依然将信将疑,军心一半向密境,一半在此处,便在他犹豫,救还是不救之时,早已布防在外围的狐族,揭竿而起,四面楚歌,与内围狐族,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了红使精军。 ” 离与说话的时候,自信而英姿勃发,他筹谋了这么久,终于不负娘娘重托,剿灭了叛蛇。共工化作蛇烟,遁了妖踪。 可是,离与,功成身退!又如何?乾坤还是倒了,妖境已无主。现在,真的到了共工说的,看谁主沉浮的争霸年代了。 芷兮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含念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笑意。 那一瞬间,就在那一念之间,含念明白了他那苦涩之笑的含义:他们并非如她闯蛇穴之前想象的那样势单力孤、以卵击石,但是,结局已定。而她,也便如这不可扭转的乾坤颠倒一样,永远成不了离与生命的主角。 含念,自以为与他生死与共,共担患难,可是,到头来,自己不过是他权谋中的深山一角,一个用来招摇虚幌的无关紧要的小丑角色。 而,就是为了陪他演这一场虚与委蛇、注定要被揭穿的闹剧,她,赔上了千年修行的禁术,赔上了第一美狐的万古清誉,混元珠被抢,武功尽废,心脉俱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玉体横陈,遭受亵渎侮辱,如今身上披着的,还是衣不蔽体的一片破碎,一如她的遍体鳞伤。 她,突然,好恨,好恨他。恨他的利用,恨他的隐瞒,恨他的不在意她。 离与的目光,与她相遇。愧疚,开始吞噬他的心。那么痛。 大抵在这世间,不论是人是妖,都会遇到很多人,很多妖,有的擦肩而过,有的点头之交,唯有那么几个,会在你的生活中,留下烙印。而这个本来要跟离与结成连理的含念,注定在离与的人生中,下了咒语,深刻到青狐无力招架。 她成了离与,躲不开的债。 离与走过来,脱下身上的青色外氅,将含念的身体包裹严实,然后,抱起虚弱受伤的她,踏着向上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去。他的动作,那么轻,充满呵护。 含念的眼中,泪,不知不觉地滑落。这一刻,她的恨,是被他的柔情湮灭的。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你是为了墨系来进献罪狐离与的,不是来出卖色相的。”离与迈着步,问着她。 “我是想,我平白无故自找上了他的蛇穴,若按你说的,我是替墨系来进献离与的,那共工,肯定不信。”含念轻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根源。 “我要的,便是让他不信,我们的笨拙把戏,越明显,漏洞越多,他才越会轻信我们的无知,才会放下防范。我们只要入了蛇穴,便已经赢了。”离与怪她,可是语气又不是怪,而是一种带着疼惜的责备:“可是,你偏偏要自作聪明,自导自演一出我接不上来的戏。千算,万算,误了卿卿性命。现在,受苦了吧。” “可是,你也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有那么多背后的筹谋、计策,”含念失落:“而那些里面,都没有我。” “终归,是我对不住你。”离与说完,再未言语。沉默,充斥了通往地上之路。 第十八回 荆氏女红尘受刃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离与,怀抱如花美眷,登台阶的步履,欲行欲快,腾空而起,轻盈矫捷,无声无息。 法器,与他,生死相随:湛泸受主人心意驱使,从他身上飞出,于蛇宫地穴盘旋三周,将战死之狐妖魂魄,悉数吸入剑身,又飞回离与身上,挂在他的腰间,摇坠出一片风流潇洒。 降妖杵,托付着故主凤凰木身躯,随在木落身后,芷兮与木落并肩而行,拾级而上,也慢慢腾空飞起。 白狐率领狐族,也尽皆离了蛇宫,最后到达地面。但见,那地上: 望天地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涌滔滔。洪水排山倒海,杳无人烟,便是村落,都被水掩埋得,杳无痕迹,似乎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妖死,尚有法器奁魂,可是,人,死了,竟尸骨无存。 “七日之后,怕已无一人存活。”离与凌波微步,踏水而起:“可是,娘娘赴死,六界无主,昔日治洪的功臣----共工,如今又亲手划了这尸山血海,让世人去填。日后,可该如何处置? “这笔账,我早晚要与共工清算!”白狐,曾经‘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的白狐,衣袖一挥,身后地下的蛇宫,轰然崩塌,结界一破,洪水如注,浇透了蛇王老穴。 勾余东山村落尽毁,唯西山青囊馆有妖力维持,侥幸得存。勾余村民近水楼台,落难投奔于此,青囊馆驿满目疮夷。 离与本想将含念安置到人定院,因青囊院落都是一进二舍,其余几个院落都是一舍一采药女,只有人定院是芷兮一人,另一个屋舍是空的。可是,如今,他脚步刚到青囊,便看到了一片奔走哭嚎,青囊已被难民充盈,人满为患。 在这世间,人的悲剧,最难入目,因为惨不忍睹。他们无术无修为,大难临头,手无寸铁,连呵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离与再看眼下的含念,已经昏迷不醒。只好将她带回自己的静苑安置。 木落却不知该当如何安葬父亲,按照族规,降妖杵在谁手中,谁便是木族之主,现在凤凰木已死,降妖杵又在木落手中,自是理所应当,木落接替木族首领之位,可是这个首领当的,何其名不副实,他却连自己的木族,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这木主当的,倒当真两袖清风,连族妖的影子,一个也瞧不见。父亲,你教教我,怎么办?” 他正抱着父亲尸首痛苦,凤凰木元神聚散尽,此刻,竟一寸一寸,变成了木头。木落但感手下坚硬,睁眼细瞧,父亲已经化作了凤凰木枝,他便这样,把父亲,揣在了怀里,也不失为一种时时刻刻的陪伴和安慰了。 山间岁月,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芷兮脚步越来越慢,觉得浑身寒气侵体,冷不自胜。木落脱下外氅来,披在她身上。两个无处可去的妖,相濡以沫,相互取暖,都要跟着去离与的静苑求寄宿了。 白狐遣散狐族各回洞穴安歇,自己为如何平息水患之事,要与离与商议,也便一起往静苑来。 五人同行,走过花径辗转,曲水流幽,体会着这最后一方美丽如旧的土壤散发的温馨熨帖的气息。 “没有想到,他的住处,如此幽静雅致。”芷兮轻声说。那声音飘至离与耳中,离与回望她一眼,看到她身上披着的木落外衣,喉间一紧,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又转回身去了,唯留一个越发显得凄冷的背影,待背后相跟的人,慢慢揣摩。 “你没有来过?”木落惊讶,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芷兮问道,语气中竟带着一种莫名的欢喜,自己心语道:我还以为,他素日待你,那般情深义重,连我这生人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想不到,也不过如此。竟是连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的。 想来,情分尚浅。 到了最里间的密室,离与停下来,说:“就在这里吧,还暖和些。”他说着,将怀中的含念,往床榻上轻轻放下。 木落四处观望,各处新鲜,看到花藤织席之地,顿觉雅致,反客为主招呼芷兮:“芷兮,这花藤织的席面,想来你最喜欢的。来,快来坐。”说着,他便不请自坐到那毛绒绒的兔绒坐垫上去,却看到一个青帛锦绣的手帕落在那里。 木落将青帛锦绣手帕,捏在手上,提起来,香散四溢,木落看看还在为含念掖被褥的离与背影,眉开眼笑道:“离与,你这屋里,倒有女人的物什。” 木落抖抖那青帛帕,芷兮看到,那上面,还绣着一只青狐,惟妙惟肖,莫名其妙地,她感到一阵难过。说不清,道不明。 “这上面,还有你的真身,青狐嗳”木落笑吟吟说道。这次,连白狐都凑过来看,自己的儿子有了心上人,倒是他这个做爹的,一点都不知道。 离与转过身来,看到那条青帛帕,先是怔了一下,因为他也不认识是谁的,可是转念一想,他这密室,只有去寻蛇穴之前,含念曾经来过,木落坐的那位置,又恰是她坐过的,想必是她落在这里的了。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含念的吧,”离与说完,自己都觉得甚不妥当。 木落却起哄来:“你带含念来过这里幽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离与脸上,突然红了,他说这话时,不是对着木落,却是看着芷兮,怕她误会。芷兮本来自己还莫名神伤,便故意别过脸,躲开了他的惊慌失措的眼神。 “离与!”白狐一时激动,对儿子生吼:“你既然对她有情,又何苦退了婚约,你俩喜结连理,倒是洗清了妖境里你与她多少流言蜚语,还能讨得墨系宗主的欢心,岂不两得?非要在这里私会。君子坦荡荡,坐得要端,行得要正,你若要她,我大可再抹点颜面,去跟墨狐重提亲事,何必偷偷摸摸?” “婚约?流言蜚语,重提婚事?”芷兮的脑中,转过了十万个为什么。离与,是她不了解的青狐,是陌生的离与。自己竟然自作多情,以为离与对她动了心。 是啊,短短三日的光景,谁又指望谁,能情根深重?这样想,芷兮便让自己死心些。 “父亲,不是,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离与突然怒火三丈。他看着芷兮,芷兮却始终连瞅他一眼都没有。他看到她似乎在发抖,她在冷。 “芷兮,你出去!”他要赶芷兮走,他知道她怕寒,更不想让她继续在这里听木落和白狐一唱一和,脑补自己与含念的过去与将来,他的过去,他的将来,他都只想跟她在一起。 芷兮转身,泪不自觉地,湿了眼眶。离与这一句风声鹤唳的逐客令,彻底凉了她的心。 “现在就回青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语气太凶了,或许词不达意,他看着芷兮的背影,声音降了八度,又补充了一句。 她脚步有些慌乱,不小心碰触到了屏风,隐于其后的共工,见自己败露了行迹,凭空蹿出,一道霹雳之光,便向芷兮劈来。 本来便担心芷兮被逐难过的木落,看到共工偷袭,一个箭步,挡到了芷兮身后,可是大抵因为他修行太差,那道霹雳之光,穿过他的身躯,威势却丝毫不弱,依然向着芷兮背后袭去。 离与一道道身形叠影,闪到木落与芷兮中间,替芷兮重新挡了那余波。 木落口吐鲜血,单膝跪地,降妖杵被右手撑在地上,撑住身体,离与受的,自是被木落已然挡去几分的,他又本来法力深厚,固然无大恙。 芷兮方才觉得自己背后生风,回首一瞧的瞬间,那道霹雳余波,穿过木落的身体,又穿过离与的身体,击中了她的心脉。芷兮吐血,应声倒地。 共工遁形而逃,白狐紧追,无果。共工匿迹于他布下的洪浪滔天,一如大海捞针。 “枉你修行千年,根基竟弱得如此。连他这一掌的余波,都接不住。”离与将芷兮抱在怀里,心疼道。说着,腾出左手给她输妖力维持性命,无奈他自身已伤,再救芷兮,加上空心锁噬元加重,只是一味力不从心。 “你不是要赶我走么,”芷兮生死临头,竟傻乎乎冒出这么一句:“我若就此死了,岂不正如了你的愿,免得还要费劲日日护我,报我母亲对你的救命之恩。” “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离与不明白为什么芷兮的思维,总是那样剑走偏锋,令人捉摸不透,明明伤势过重,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却全是这些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边边角角:“这洞中,是无名溪的源头,阴凉之气,太重,你身子弱,根本受不住。连木落这样低的道行,都比你强多了!” 他这样一说,芷兮知他怜惜自己,嘴角竟然笑起来。她自己满心醋意,自己都不知道。 木落闻言,擦了嘴角的血,知道离与又拿他寻开心,调侃他与芷兮之间,那苦重的气氛。他一步一拐走过来,说道:“尽是拿我来当做比对的对象!我便真的如此不堪么?”, 离与不理他,又怕分了心神,芷兮会与他一同走火入魔,便专心为她疗伤。可是,芷兮气息渐弱,恍若游魂。 往往,表面的平静,背后才是暗流汹涌、惊涛骇浪。离与想不到,刚刚看到她笑意阑珊,此刻她的手,便无力垂了下去,身体更凉,更凉,凉到,要了她的命。 红尘之中,最后一抹笑,竟是回光返照。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更何况芷兮只算个半人。不知何时何处,会有飞来横祸,来终止呼吸。芷兮年少,心中还不时幻想将来,她未曾就学,却诗书满腹,不曾被善待,却坚韧如铁,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这溥如蝉翼的一道余波,刺心而亡。 离与想为她续命,无奈她受不起,气息,一丝一丝,涣散。现在不单手臂冰凉,连身体隔着衣衫,都没有了温度。 他歇斯底里,嚎叫,如狼,不似狐的温顺。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滴到她的脸颊上。 沉默,巨大的沉默,此刻,却包裹住了木落。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不堪接受的,木落被定在了那里,目光圆睁又呆若木鸡,那是一种无可置信又措手不及的呆滞,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喊不岀来。无措,无措,全是错! 养拙甘沉默,萧条古陌间。沉默,有毒,能染。二人守着芷兮的尸首,无言。 “杀人了!杀人了!共工到了青囊馆,杀人了!”若不是滇儿突然跑着闯进来,惊慌失措冲他们喊,他们不知要坐到天昏地暗了去。 原来,那共工闻到人的气息,看白狐已回,杀了个回马枪,将青囊馆又屠杀过半,尽吸魂魄。竟连痛苦哀嚎、正在临产的大腹女,都不放过,剑穿心窍,剑拔,人亡! 这个正在临产的女人,腹中的婴儿,便是芷兮曾在山间,用了一叶心脉,从鬼门簿上夺回来的命! 世道轮回,皆有定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芷兮曾经拼了性命,无意间播种的一颗善念的种子,如今,要来救她的命了。 芷兮渐渐飘散的魂魄,没有因为无处承接,而消亡。而是被那腹中女婴曾受过的她的心脉,召唤着,吸引着,一丝一丝, 注入了那死妇的孩子体内。她种下的善因,现在上苍在回报她,给她结成善果。 从那刻起,芷兮,挂了荆姓,成了遗腹子。 第十九回 堕人间一朝骨错 一夕之间,妖族败落,六境无主,人间地狱,神、仙、魔、鬼,蠢蠢欲动…… 天地沦坏,四海八荒尽皆堰塞,任由洪水肆虐茫茫渺渺描摹人间悲剧。 “杀人了!共工杀人了!”滇儿神色慌张,气喘吁吁来报。 白狐因之前追赶共工无果,方才返回来,脚步还未踏进静苑,听闻滇儿喊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回身往青囊馆飞去,临走飘落下几句话,说与离与听: “这个孽障,神出鬼没之煞星也!我已勒令全族戒备,你也速速起身,前往压制其余四界异动。” “五界争霸,人有何辜?”离与眼睁睁看着怀中芷兮在他面前,魂魄一丝一丝幻散殆尽,已了无牵挂:“我守了你千年,你还是抛下了我。也罢,黄泉路上,你且慢行……” 他说完,须臾到那浩荡茫邈之上,凌波飞步,飞往四境八荒。他知道,博观自当约取,欲压制其余四界,唯有先荡平人患。止洪方可止沸。 可是,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他此刻早已没有了可以号令四海龙王、八荒荒主的权责,只能亲身前往拜请。人有‘一步一个脚印’,他,用了五亿十万九千八百个‘妖印’,才在西海龙宫见到齐聚一堂谈笑风生的四境八荒之主们。 “我倒不曾记得给薄山下过拜帖,不知离与,万里迢迢不请自来,所为何事?”西海龙王正在龙宫开宴,请的正是四境八荒之主。他在狐族风光之时,对离与多有拜会,故而识得。 青丘隶属薄山,从前因狐而闻名,如今又同样因狐而败落。自狐族获罪,诸界都刻意淡泊了‘青丘’,改称薄山狐族。 “狐族已今非昔比,我有自知,离与今日觍颜拜会敖伯贵宫,只求诸位叔伯,揽水入海,疏浚人间性命。”离与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一寸光阴一寸命,他耗不起:“离与为众生叩拜叔伯救世大恩!” 说完,离与叩地而拜,曾经那般高高在上的狐族少主,如今日薄西山,行的,竟是稽首大礼! “你既有自知之明,便不该来,便该知道,无缘无故,我们本没有必要,非要卖你这个天大的面子!”西海龙王敖闰以东道主自居,代众神驳了他的颜面,“离与还请回,我们受不起少主这般大礼,若还死乞白赖,日后传出去,也是天大的笑柄!”诸神哄笑。 “四境筑神堤,八荒磊乱石,堰塞了人境多少人的活路。诸位叔伯,如何才肯救?!离与但无不应!”离与脸上刚毅的线条,被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辱和怒,刻得越发分明,眼中现出一团一团火红。 “不是我们不肯救,你拿娘娘懿旨来啊!”北海神鲲明知娘娘已殒命,不过以此当挡箭牌,堵离与的嘴。 “是呀,是呀,” “我们若无旨擅行,日后若有妖,以此来说事,我们百口莫辩呐” “对,听闻你们薄山的湛泸,有排山倒海之功,何必来为难我们,” …… 这些神仙宾客,闻神鲲之言,都觉甚是好理由,故而纷纷应和。 离与召出湛泸,青玄置地,他撑着剑,缓缓站起来,沉沉道:“湛泸,可排山,可倒海,可诛佞,可斩邪,可是,排山倒海之时,便是毁灭四境八荒之即。我若祭出了她,你们不要悔才是!他日,也不要怪我,将人间洪难,嫁引到了你们这荒芜之地!” 原来,他不是不能,只是不忍。但即便是这不忍,他们都要拿来挟制。 “快,快,夺了他那把剑!”不知是谁,于嘈嘈私语中,最先喊出了这句话。众神一轰而起,都来夺湛泸。可是,湛泸识主,觊觎者,皆被诛手。但有邪念,遇神斩神,遇仙诛仙。 离与并没有想过,要给这西海龙宫,染成血泊,可是这里还是成了尸山血海。 “杀了他!”神已不夺剑,单来攻袭剑主,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离与修为再高,也抵不住统领四境八荒神才济济的四面八方联袭。刀光剑影,遍体鳞伤。离与已然无力支撑。万道神光即将穿心的那刻,但闻: “娘娘遗旨在此,还不住手!”荼蘼手持绢帛,救下了离与。明正则言顺。受了遗旨的四海八荒之神,倒堤移石,揽水入海,洪难得息。 所谓荼蘼开于尽处,这荼蘼,早不来,非要等离与遭下了罪,他才姗姗来迟了。 “娘娘终归顾念着苍生,早便料到了此刻,”离与欢喜,喜入眉梢。他的喜,他的悲,真切的任谁看了,都会动容,却不知,日后,他若落下了狡猾奸诈之名,谁还能来诠释这本真。 “只是,你就不能早来一会儿么?”离与和荼蘼妖步而返,见荼蘼一味面色沉重,他便故意埋怨他,好让他开口说句话。 这时,人间那些爬树的、蛙泳的,都得以避难,现在正在梳理情绪。路过漆吾村时,那洪水正褪,又未褪尽,离与见吴夫子双手抱在粗壮的树干上,腿瑟瑟发抖,脸色慌乱,不住往下顾望,却不知在望什么。他娘子在好远好远的另一棵树上,急颜令色,冲他破口大骂: “你个无用的废皮腌臜孬种,自己儿子都淹死了,只顾自己保命,算什么男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用来描述吴夫子的状况,再贴切不过, “我本来就不会爬树,是被洪水飘上来的,”那夫子战战兢兢抱木保命,此时还在发抖,可见说的也是实话,只是他这实话,倒不知让不相干的人听了,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倒是会爬,山洪一来,蹿树上房,比猴子还伶俐,你既然会逃又能逃,为什么不带上儿子,硬将他塞给我。水漂着我,却冲走了他,我拽着他的脚,跟他一起漂,可是,他鞋掉了,被我拽拽拽掉了,我被冲上树时,以为拽着他,却是抓了一只鞋,我想着高处或许能瞧见他,可是我瞧不见呀。” 夫子一边说,一边望眼欲穿,眼泪一边往未褪尽的洪水里落,若是赶上有长城,或许比孟姜女哭断的还长。 “你看他们,”荼蘼叹息了一声:“早一步,晚一步,谁又能控制得了。况且,你说我晚了,我却还说我到得尚早:我再晚一步,你便丧了命,但是即便我早了这一步,救下了你,就真的能救下你的命了么?” 荼蘼布道,命数已尽。 “娘娘还念着苍生”离与也感知到了这一点:“却也会感念着我们蛇族的吧,她有别的遗旨么?有关狐族的?” “为你正名么?”荼蘼反问:“没有。娘娘只说,你的命,她做不了主。而你的命,就是狐族的命,因为你手持了湛泸剑,是他们选定的主人。白狐早晚要归位于你。” “归位不归位,我不在乎,”离与说:“我在乎的是,我,狐族,不是叛徒。” “是,与不是,你说了不算!”生于鸿蒙混沌、每逢天地沦坏之时,才会现身度化众生的鸿钧老祖,手持造化玉牒,身率十万天兵天将,铺天盖地而来。 造化玉牒,乃混沌所化: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三千八百造化之道尽刻于玉牒之中! “混沌重化,妖族败落,神仙当道,以天为尊,即日起,密境诸妖,封神拜仙,升临碧落,归天帝管制。女娲补天,感念众生而流放狐族,然狐族之罪,非流放可抵消也!屠戮蛇族,血染八荒,着令天兵天将,提压天境,困于天牢,但有流落不从者,皆以逃犯论处之!”老祖颁牒宣读。 “我不服!”离与仰天长啸:“共工乃叛族之罪魁祸首,不拿共工,反叛狐族之罪,天理何在?” “孰为叛?孰是!孰又非?!”老祖道:“天下,非一妖之天下,也非属于某一神、某一仙、某一魔、某一鬼、某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共工治过九世洪荒,心有不平,不平则鸣,蛇族为主之时,蛇心,悉数皆归于共工,众叛而亲离,又岂能归咎于共工一神之过?狐族不念众生,为忠一人,而诛尽蛇族,为忠一人,而叛于天地。暴忝之心,人人皆知。狐族离与,更是托众生之辞,借湛泸之厉,染八荒血泊。你又有何不服?” 他感到,有一只巨大的网,早便织就好的网,在向他铺天盖地般撒来。他义无反顾,应娘娘之邀,为其赴汤蹈火之时,可曾想到了此刻,他的族群,要为了他的忠肝义胆,沦为阶下之囚么?! 孰是,孰非,他再也分不清楚。蛇,本不是他想杀的,是蛇伤人,逼他杀的;血,不是他要染的,是八荒抢剑,剑所染的。可是,终归,整个蛇族因他而灭,八荒之血,因他而染。他,并不无辜。可是,他,又有何辜呢? 天罗地网,扑向狐族。狐族被捕的被捕,逃亡的逃亡,离与还在顽抗,可是,命数已定,老祖端起玉牒,为其归命: “余本薄山之客,本可跨青鸾,骑白鹤,不去蟠桃飧寿乐,不去玄都拜老君,不去玉虚门上诺。身荷诛仙之剑,承祀乾坤之志,恣意潇洒天地,无奈不入正道轮回,反噬无妄之根,生有妄之心,身携余孽,命裹红妆,今又无故血染八荒,故,无可正其名,遗臭自修,直至孽障除尽,方可升往碧落,再封神位。” 万箭穿心,本便百孔千疮的身体,又加百孔千疮,他感到自己,在坠落,坠落…… 泛滥的洪水,卷挟着他,跌跌撞撞。他的魂魄,开始溃散,七魂三魄,从体内缭绕而出,去寻芷兮。 如果死后,真的还能有意识,那么这意识,便是他今生做不完的梦。他的梦,就是芷兮。 可是,七魂二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找不到她。 唯有一缕魂魄,沿着芷兮心脉的气息,向着吴夫子之子落水之处飘去,他曾受过芷兮一脉相救。正是这一脉,吸引着离与的那一魄。 从此,离与魂魄,落入吴夫子淹没在洪水中的死儿身躯之内。唤名:吴名;取字:骨错。 第二十回 月婳村赵氏问孤 那老祖,长袖一挥,人间还是人间:村篱瓦舍,茅庐结草,市井勾栏,宫殿寰宇…各归各家,粉墨依旧。 于神:人之生,人之死,不过如同笔尖油墨画的几滴泼墨,洒了,收回,便是了,丝毫不差,易如反掌。 于人:劫数终归是劫数。泼墨难收,洒过便是洒过,覆骨难活,阴阳永隔,谁又能当作从未曾经历过? 勾余东山,最西边的荆家院落,传来女婴撕心裂肺的尖啼,仿佛在召唤全世界来关注她似的。隔壁的苏氏婆子,踮着小脚,推开荆家的柴门,颠颠颤颤来到空空如也的荆家院里,见到石磨之上,一个靛青布碎花的襁褓,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可怜这荆家,竟没了人。”苏氏婆子抱起襁褓,顺着青石板古朴的村路,拐进与荆家隔了两条巷子的巷陌,巷陌尽头,是一蓝漆木门的二进院落人家,瓦舍将几处屋顶铺成鱼鳞形状,这在勾余村,已经算是极考究的人家。 苏氏婆子叩了两下门环,一个半老徐娘,开了门,满脸堆着笑:“吆,是苏婆,这是…”那女婴听到门环叩击的珰当响声,暂时止了哭声,黑色的眼珠,好奇地转悠,找寻声音的来处。 “她姑,”苏氏婆子倒是用了襁褓中孩子对她的称呼:“这是你兄弟家的孩子,如今你兄弟和弟媳都死于非难,她好歹也算你荆家一条血脉。” “这…”那半老徐娘脸上依然堆着笑,心下却现了为难:“我虽是荆家的姑娘,也是嫁到了咱本村上这苏家的。收个孩子,我还得问问当家的,不是?”勾余村多数人,都是苏姓的。 “谁不知道,苏氏荆家娘子,你是个最能当家的,”苏氏婆子,不容分说,已经将孩子塞到了那半老徐娘苏氏荆家娘子怀中:“我也是好心给你抱过来,要不然,那荆家院子空落落的,这孩子一直哭啼,若惊动了四邻八舍的,你是她姑,总也得去抱不是,总不能任着自个儿家侄女儿,哭死饿死在那里,你说是吧?” 说完,那苏氏婆子,又踮着小脚,一溜儿回自家去了。 苏氏荆家娘子,姓荆名银,为人机谨,心思滑泛,精打细算,善于持家,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人物。幼时父母早逝,与弟弟相依为命,后来嫁与本村苏健,那苏健,却不健全,一条腿还是跛的,有几分财产,却从不接济媳妇弟家,致使虽是亲家,却貌合神离,实则不睦。 “大难刚过,整个丫头片子回来,谁养?”苏健的吼声,隔着墙壁,溜走的苏氏婆子也听得真切。这一吼,吓坏了那女婴,又鬼哭狼嚎、嘶着嗓子大哭起来。 “打发她走!打发她走!”苏健摔了东西,以示绝不养他人孩子。 “这孩子她外祖母家,是月婳村的大户,离得不甚远,”苏氏荆家娘子荆银不慌不乱道:“我写几个字,着村中的脚夫捎过去,让她家来接。” “还捎什么字,带来带去的,不嫌麻烦,又耽搁时日,直接把人捎走了,岂不轻省!”苏健平静下来,佩服娘子思虑地好,又想早日摆脱麻烦。 就这样,襁褓女婴,又被荆家娘子当作‘货物’给了脚夫,塞了那脚夫一文钱,嘱咐送到月婳村赵家。 作脚夫这行的,素来是以手脚勤快和讲诚信著名的,要不,也没人敢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得了这差事,将襁褓放到木桶里,用扁担一挑,便一刻不停地,颤颤巍巍地挑到月婳村去了。 两座山,十里步程,月婳村尽在眼前。 赵氏,乃月婳大户,良田六十顷,屋舍十五间,雕楼画栋,亭台水榭,尽布奢华。赵家五子二女,嫁到荆家的女儿排行第四,按族谱排到“与”字辈,取名“与玉”,在玉双亲当年见她木讷寡言,人善心厚,怕嫁与大户人家会吃亏受气,便经人保媒,寻了勾余村荆家这么一户贫苦憨实人家,日子虽然清贫,但时有母家接济,也算蒸蒸日上。 脚夫敲门,婆子来开门,见竟是在货物桶里,装了个活人送来,颠荡一路,是睡着的。一时惊讶大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敢情你是人贩子?去去去,赵家是正经大户的,别脏了地儿!” “不,不,不,”那脚夫憨厚的赶紧解释:“这是勾余村荆家那娘子的遗腹子,荆家娘子在前日的洪水里,死了,她这孩子没人收养,故而送了来。” “谁教你送的?”那婆子依然一副想随时关门的架势。 “她当村里,有个姑,说是自家也有两个孩子,养不起,给了我一文钱,让我给送到月婳村赵家来。”脚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可有信物么?”那婆子警觉地继续问道:“人命的事儿,又关着血脉,不明不白地,我做不了主去惊动老太太一遭儿。” “没有,她姑什么也没给我啊,除了一文钱,”脚夫还从破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那文钱来。却也不想想一文钱,谁的兜里都兜得住,能证得了什么? “这差你来的也是个不地道的腌臜妇人,一条孩子的命呢,也没个证物,也不亲自来一趟,当个货一文钱便当了,要是我们赵家拒门不收,你怎么办?”那婆子开始嘀咕着骂那个差人送婴的。 “她说,别再担回去,”那脚夫说:“再说,她也没付给我回程托运的钱。” “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呗,”那婆子嘴一瞥,说:“得了,这事儿,我主不得,可我也不是那般黑心的,我替你去报一声老太太。收不收,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婆子说着,闭门转身,回到上房屋里,向老太太前前后后禀明了,那老太太,拄起拐杖,咣当砸了一声地面,撑着站起来:“竟也有这样的事情!既然都送到家门前了,是不是玉儿的血脉,也不能让一个襁褓的孩子,饿死在我赵家门楣下了!” 婆子重新开了门,身后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婆子搀扶着,迈过门槛,过来瞧那孩子:“抱起来,让我瞧瞧。” 脚夫将襁褓从那木桶里抱出来,孩子本来睡着,被惊醒了,哇一声又撕心裂肺哭嚎起来。 老太太不知是因为看到她,联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因为单单可怜这孩子的命,老眼眶里竟然也框着泪,明眼的婆子见了,忙掏出手帕来,一边给老太太擦拭,一边又吩咐旁边的丫鬟说:“帮老太太接过来,先抱到你屋里去,喂些米粥吧。” “幸而遇对了人,这孩子,命苦得很呐!”脚夫交了差,背着空扁担木桶,一步一个脚印,回勾余村去了,边走,还边摇头叹息: “这孩子,造化深,遇着老太太这样心善的,命里也算有福得很,”那婆子搀着老太太回屋。 “着人去勾余村里打听打听,看这孩子,是不是玉儿的?”老太太吩咐婆子。婆子应了。 “孩子安置在哪房?”婆子请示。 “暂且便由你照看着吧,”老太太说:“问明白了好说。总归,是条命,在你那你也得善待着。” “自然是的,”婆子再应。 两日后,探听的家仆回来了,说: “前几日遭了那么大的洪,勾余村人先是躲到了青囊院里,听说还遭了杀戮,大小姐便是在那里被恶人杀死的,至于孩子,那时,谁不哭天喊地的,也没人注意孩子的事,故而,打听了两日,竟也问不出什么,勾余村上又不止大小姐一个有身孕的,而且青囊院里,人多,也杂,近处村子去避难的,也是有的。” “不是说是荆家她姑,托脚夫送来的,你没去问问她?”老太太端坐在梨花椅中, “自是先问的她,那妇人,听我说明来意,说辞跟脚夫说的不一样,也不知是临时变了,还是脚夫传话不对,反正两个人,有一个扯了谎,”那家仆说:“她说,她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荆家的,所以她才不能养,要不然,至亲的侄女,她也不能忍心送走。” “再没有这般的道理,孩子从哪来的,她不知道?”赵老太太气火了:“而且,别处她不送,偏让脚夫送到我赵家来,说是外甥女儿,她既然不知道,这外甥女一说又从何说起?” “我也是这样质问的她,”家仆见主人家生气了,噗通一下子,双膝跪地:“她说她从不曾跟脚夫说过那些话,只是让他帮忙打发了,所以小人才说,她和脚夫,定有一个扯了谎的。她还要拉着我去脚夫那里对质,我因为之前听老太太您吩咐,不要张扬,故而没再去跟她宁这场官司,见了面,免不得二人得扯起皮来。” “你起来,”老太太说:“我是气那妇人,不是你。你接着说,孩子怎么到她家的,她总该明白。” “是的,她说是荆家隔壁的婆子送来的,但那婆子我后来也去问了,说是从她家过道里捡的,只是猜是荆家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除她外,没别的人见过了。” “倒成了无头的官司,”老太太道:“不就是谁也不养么,罢了,赵家还给得起一口吃的。” 就这样,这个女婴,不明不白,在赵家生活了十七年。她的身份,很尴尬,挂的是荆姓,老太太外甥女儿的名号,起居用度,却全是在老太太身边那个无名婆子的下房院中。 年年岁岁,她为老太太端茶送盏、洗砚研墨,踏过那一道主仆相隔的月门,她长到了十七岁,当忆起往事种种,全是被时间冲刷过后的一片模模糊糊,只有几个刻骨铭心的,片段,断断续续阐释着她的童年: 【被出嫁】:与三房舅舅家的两个女儿,玩过家家,她扮新娘,大房大舅家中的表哥,扮新郎。两个表妹起哄让表哥和她拜堂,还拽着她硬让表哥亲她。她想躲却躲不开。 【被扎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不堪入耳之话,比比皆是,多少人指着她脊椎骨骂:“不知爹娘是谁的野种!”“下流的胚子”“也配活在赵家,当自己小姐的命呢”“没下家的玩意儿,只配吃些剩的”...她哭着去找‘外祖母’。老太太心疼这孩子,为了证明她有亲人,让下人领着她去过勾余村她姑家一趟,可是,姑家的表弟,用粗粗的娘亲纳鞋底的针扎进来了她的背。好疼。 【被烙印】:几房舅舅家的孩子们,团团围着她,大舅家的大表哥,说她是他的奴隶,在她手背上用炭火烧红的烙铁烙印。 …… 她本可以只是个乡野孩子,无忧无虑在草地田野疯跑玩耍; 她也可以当个挂名的闺秀,在自家花园扶竹踏花捉蜂捕蝶。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她没有一样够得到。因为,她本来便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 芷兮的生命,即便重来一遍,依然是孤儿。活到十七岁,只有姓,没有名,被唤‘荆女’。 第二十一回 古木荫陌路重逢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七年。 狐族离与,自误入他人骨骼,流落尘世,已整整十七载。如今的他,又长成了当年那个‘临风如锁玉,缓带迥绝尘’的离与模样,端坐于古木荫虚室书案之前,与其余五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一起,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庄子?人间世》有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吴高幸夫子左手执《庄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贴近书面,摇头晃脑高声朗诵着。 “夫子,您书拿倒了!” “夫子,这节,您讲过了!而且讲过整整三百六十遍了,从我们移到这虚室,您每天都给我们讲一遍。” “虚室者,空心也。心能虚空,则纯白独生也!所以,您设此虚室,便是要教我们,要虚心以至澄澈明朗!” “是呀,我们都听得耳朵生茧,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了。” “夫子,您昨日说今日要温习《礼记》的,怎么又改《庄子》了。” …… 和离与一起在虚室就读的那五个少年,脸带恹恹,昏昏欲睡,怼答着吴夫子。 窗外,雨潺潺。雨水滴打在檐瓦上,像是演奏着催眠的曲子。唯有离与无言、无怨。他身姿清瘦挺拔,发若墨染、散逸白衣之上,那沉静俊雅端坐的姿态,仿若在以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 掩饰和祭奠心中的流离往事: 十七年前,狐族获罪,他的魂魄落入吴夫子溺水而亡的儿子体内,从此以吴名之身,寄生人间。十七年间,无一日不思归,却不知归往何处;无一日不想沉冤得洗,却始终无能为力,所附人身,不过四岁的流涕孩童,如何指望撑起天地,一朝昭雪? 生不对,死不起,无奈隐姓埋名,步随人间足迹,从四岁入蒙馆,到随父开荒南野,守拙归园。其父漆吾村吴夫子,须髯略过光阴,青丝染作白发,用大半辈子的春秋育人,换来一方尊重。方圆十里八乡,学子慕名而来。 昔日舍在自家院落的蒙馆,渐渐抹不开场面,索性于南野十亩荒地,重建学馆,因学馆旁有十几棵百余年树龄的榆柳环绕,古木成荫,夫子便为学馆取名:古木荫。 古木荫一院六舍,北舍宗祠,供奉盘古与老祖,承祀开天辟地、启蒙混沌;南舍陋室,夫子自居,批阅文章,幼时的吴名,日日都往父亲这屋跑;东西四舍蒙室、初室、进室和虚室,分别供启蒙、总角、豆蔻、弱冠年龄学子读书。 古木荫外,本来荒芜,吴名扎了些短木篱笆围出一处新的院落,植木成荫、栽花成香,自成藤蔓绕篱之趣,夫子帮他立了门牌,上书:墟里烟。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境意。 墟里烟外,是一片桃林,是村民为夫子桃李育人,感恩而栽,如今已有桃树万余株。桃林中,蜿蜒穿过从村中无名溪引来的溪水,桃花流水,自成超逸凡俗之美,吴名为其取名:桃花坞。 古木荫。虚室。便是现在他端坐的地方。 “肃静!肃静!”吴夫子拍打着面前案上的板笏,怒而无威地镇压着学生的抗议:“注意仪态,注意仪态!” 喝令无效。 夫子走到一个少年身边,耳提面命道:“苏斐,你眼皮都耷拉到肚子上去了!还听得出我讲的什么?” “夫子,我是赵孟墨,不是苏斐,”那个被夫子提溜着耳朵的少年,嘟着嘴说:“您这眼神儿,越发出神入化了。” “嗨!孺子不可教也。”吴夫子一甩衣袖回到讲案,重复着说话的毛病,多年未变:“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这一正儿八经的生气,倒是让那几个少年‘觉悟’起来,忙端正坐姿,异口同声哄道:“孺子可教,可教。” “虚室能不能生白,我不知道,我却知道,须发肯定能生白,”吴夫子见状,捋着他那如层雪尽染的白胡子,笑着说道:“我老了,是真的教不了你们了。《礼记?曲礼》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弱冠取字之后,你们便成年了,从此称字,顶天立地,为人敬重,我再管教不起!” “这么说,我们也可以表字了?”其中一子,欢呼雀跃,其他捧场欢笑:“夫子可说过,讲到表字时,我们便可出师了。” “注意仪态,注意仪态!我一早替你们表好了,别激动!切莫激动!”吴夫子示意那几个欢呼雀跃的少年安稳就坐。 “月婳村的赵孟墨,称字如意; 勾余村的苏斐,称字子介; 漆吾村的吴名,称字骨错; 雀麦村的卢钦,称字晚遇; 良馀村的樊箕,称字文庆; 条谷村的陈砚,称字子规。” 吴夫子不紧不慢,一一表字,边说边发字笺。那笺乃五采笺,每个人各自的字,都表在其间,衬上夫子行云流水的笔法,倒也别致,只是凑到一块,乍一看倒像驱鬼伏魔的符咒。 “夫子这字,表得绝了!”勾余村苏氏子介,终于听夫子讲些新玩意儿,兴致勃勃话痨又起:“知我们者,莫若夫子也!夫子这字给表的,个个‘字如其人’: 卢钦,字晚遇,因为他是我们几个中最晚入学却也是夫子最得意的门生; 陈砚,字子规,是因为陈砚最是墨守成规、循规蹈矩; 樊箕,字文庆,因为他才华横溢,文章写的好; 赵孟墨,字如意,是因为家境、相貌处处都如意!”说到如意这,引来哄堂大笑。 “而我苏斐么,因为话多,老是打断夫子的话,所以叫了子介,夫子说,是也不是?” 苏子介继续班门弄斧、哗众取宠,却又突然拧紧眉头,看向沉默的吴骨错,说道:“可是我思来想去,‘骨错’这字,我却着实想不明白,到底从何解起?” “知道自己话多,还不守口藏拙,想不明白的,就别想!”夫子过来拿戒尺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静水流深,懂不懂?多跟骨错学学!” “夫子不待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奥,他不说话,便是静水流深了?那我还要 ‘沧笙踏歌’呢。”苏子介捂着脑袋,委屈抱怨:“本来‘吴名’这名就蹊跷,如今好不容易表个字,好让我们叫得顺畅些,又取个骨错这样稀奇古怪的字,骨头都错了,还怎么流?” “废话连篇!苏子介留下,罚抄弟子规五百遍,戒尺三下,”夫子又拿起戒尺来,“其他学生下课回家,通知宗室,我推算好了吉日,便取本月初五辰时,为你们几个行‘弱冠之礼’,应六黄道中的‘玉堂’,小黄道日的‘定’,诸事皆宜,有请宗亲来观证。我方才给你们的字笺,也须让宗亲查验,如无异议,届时便在弱冠礼上宣读于宗祠了。” “我有意见!”苏子介举手反对。 “说,”夫子以为他对字有异议,便示意他说下去。 “三百遍,可好?”苏子介却是讨价还价。 “意见保留吧!”夫子从未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似往日拖泥带水。 剩下的四位,冲夫子象征性地揖身告别,又冲苏子介抱拳哄笑:“多谢苏兄多语,让我们今日可以早放学半刻,你慢慢抄吧,我们走喽!”带着久坐樊笼重获自由的欢笑,拥着骨错一齐往虚室外冲出去。 方才踏过古木掩映的月门,便见一素衣女子,正从远远桃花坞里,往古木荫这边跑来: 她,折纤腰以微步,揽细风于裙裾,桃之夭夭衬着她轻灵之气,愈显灼灼其华。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卢晚遇诗兴起来:“可是哪里飘来的桃花仙子么?” 待那女子跑到墟里烟的院落,停下来歇息脚步,手捂着心间,眉轻蹙,气舒缓,眸含清水流盼,墨发斜插荆钗,古木荫下四位翩翩少年,一时都怔在了那里。 “桃花得气美人中,淡妆浓抹总相宜。”樊文庆酸酸地说。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一向中规中矩的陈子规,说完看看身旁的离与,问道:“骨错,此情此景,墟里烟里你栽的这些白芷,都失了颜色吧。我说的,可无错?” 骨错怔在原处,目中盈泪,眼神一动不动,望着那女子,重重地,犹疑地,缓慢地喊出两个字: “芷----兮-----” “你认识她?”卢晚遇和樊文庆一时间都转过头来,看着平日里离群索居、最不爱言谈的骨错,惊异地问道。 这时,那女子,也看到了他们。骨错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他快进两步,掠过子规、晚遇、庆文、如意,向着她跑过去。他想将她拥入怀里,告诉他,十七年前,他死时,魂魄曾分七分二缕,闯过鬼门关,去过黄泉路,登过南天门,走过天牢,去找她的魂魄,可是他找不到。他好想她。 可是,那女子,擦过他的肩膀,轻步到了赵孟墨面前,雅致的面容,一时拘束而紧张,低头说道:“对不起,我方才迷了路,来晚了。” “是谁教你来了,阿夜呢?”赵孟墨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少爷架子。 “阿夜,阿夜…今日被外祖母罚了,”荆女道:“暂且起不来。外祖母让我来接你。没有想到你们亥时未到便下学了。” “赵孟墨,”卢晚遇和樊文庆都凑到他身边来:“你可真是事事如意啊,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这书读的不好,照样有颜如玉来找啊。” “走吧。” 赵孟墨本来还要发作,待听到卢晚遇等恭维他,又眉开眼笑起来。女子闻言,便跟在他身后低头走,完全没有了方才轻灵的气息。 “等等!”离与却转过身,伸手挡住了赵孟墨,深情望着那女子,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沉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骨错搭讪美人,倒也破天荒!”樊文庆拍拍骨错肩膀,讪笑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那骨错,眉间刚毅,原本俊朗的气质里,透着几股莫名的沧桑与持重。 “我,无名。”她回答。 “无巧不成书,他也叫‘吴名’,夫子刚给表的字,取字‘骨错。’”陈子规轻笑着,指着骨错说。 “哦,我是说,我没有名字,并不叫无名。”那女子见子规误会了,轻声解释道。 “我们府上都叫她‘荆女’”赵孟墨道:“因为据说她可能姓荆,又是女儿家,就随便那么叫了。” “你,不认识我么?”离与眼眶中溢满泪水。 荆女是十七年前芷兮经过那荆氏胎血转世的,胎血至污,早已消磨了她的妖气和记忆,她自是不认得他。 可是离与死时附的是死人骨,意识都是醒的,前世今生,他都记得分明。 “初次相见,还请公子多多指教。”荆女道:“我是月婳村赵府的一个无名下仆,自是无机会得见世面,不认得什么人。” “走吧!”赵孟墨很是粗鲁地又重复了一遍。 几个人,散了。离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到了桃花坞,桃林深深,无人之处。赵孟墨突然一把抱住荆女,将她身体挤到一棵桃花树上:“我想你好久了,去祖母那晨昏定省,竟都见不着你。” “孟墨..哥,你放开我。若让人看见,赵府没了颜面。”荆女躲闪挣扎。 “赵府里,没有我赵孟墨想要却得不到的,你若从了我,我明日向祖母讨你过房,”说着他便要强吻她。 “你放开我,放开,”荆女使劲推他,可是她推不动。 “她说,让你放开!”骨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把抓住了赵孟墨的手,将他扯开,然后“啪!”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赵孟墨那白净的脸便现出五道深深的指印。 第二十二回 笼中雀湛泸之殇 始知为客久,最念是故知。 骨错绕着清幽的桃间曲径,沿着荆女随如意归家的路,远远跟在后面,关心则痛,更何况是动情,且至深。 赵孟墨浪荡登徒,不知骨错跟在远处,桃花深处,欲行不轨,被骨错凭空冒出,重重打了一巴掌五指印。他左手捂半脸,右手便要还骨错这一巴掌,骨错手一伸,紧紧如钳般箍住了他的手腕,他丝毫动弹不得,便厮口大骂: “吴骨错!别仗着你父亲是夫子,便欺人太甚!” 他一边嘶吼,一边用脚去踹骨错,被骨错身子向后一撤,踢个半空。骨错回身一个悬空踹,将他又踏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 “我长这么大,没人敢动我一根毫毛,你竟敢打我?!”赵孟墨手蹭一把嘴角的血,爬起来又冲骨错打过来。 “我打的就是你!”吴骨错即便不用法术,也比他身手矫捷,伸手又打在他的右脸上,打架都打得玉树临风、理直气壮:“你父母不教你,我来教你,如何收敛你的放荡形骸!” “打人不打脸!”赵孟墨如今双腮肿痛,手捂抱脸,可怜兮兮扯起同窗情,算是讨饶:“枉我们素日还尊你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你今日吃错什么药了?” “走吧!”骨错见他低头识趣,伸出手来拉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若让我发现还有下次,打的便不只是脸了。” “去哪里?”赵孟墨不敢看他,像是被突如其来打傻了,以为骨错要绑他回古木荫向夫子认错:“你若拉我去听夫子给我念几百遍《中庸》之道,还不如在这里将我打死了。” 荆女方才还害怕得瑟瑟发抖,本来要将袖中的针,扎向侵犯她的赵孟墨了,骨错突然出来为她解围,她才匆匆将针,重又掩回袖里。她以为赵孟墨有多跋扈,如今不过如此熊才草包一个,听他这一言,竟笑出来,似觉不妥,忙手掩了口。 骨错见荆女红颜一笑,嘴角上抿,也笑了。那笑,分明便是青狐离与的笑,真诚、唯美、魅惑。是中皇山他初见芷兮时的笑,含着无尽无尽守护与疼惜的深情的笑。 “自是回你家!”骨错回答如意:“素闻你是月婳村赵家的掌上珠,我今日将你打了,去你家领罪赔礼。”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骨错之意,也不是去认错,而是将荆女无恙护送回家。 “哼,回了我家,看我如何收拾你!”赵孟墨另有算盘,便乖乖前面领路。骨错和荆女随在其后。 “他一个大男人,倒让你一个弱女子来接?”骨错带着几分打趣,往荆女身边靠了靠,问荆女。他在用妖术试探她,心间暗道:竟一丝妖气都没有,只是肉体凡胎。他眉间走过一丝失望,可是,他宁愿还抱着期望。 “他是少爷,”荆女刻意和骨错保持着距离,骨错往她这边靠,她便往旁边又挪开几步:“小厮被罚,别的又都不识路。” “就你识路?”骨错笑笑,以前的芷兮爱迷路,现在的荆女,竟也爱迷路:“识路还将自己走迷糊了。” “少爷入学时,我跟着外祖母来送的,自是识得。”荆女见他笑话她,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么知道我迷不迷路,我清楚着呢。” “你方才自己说的,”骨错眉开眼笑,已然将她当作了他的芷兮:“这么快就忘了。‘对不起,我迷了路,来晚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荆女脸间现出几丝恼怒:“竟也是不正经的,还模仿我说话。登徒浪子。” “哈哈哈哈…….!”赵孟墨听荆女说骨错登徒浪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古木荫的吴名吴骨错,最被人称为冷面君子的,也有被人叫成‘登徒浪子’的时候。” “荆女,我非真娶你不可!”赵孟墨见荆女一脸懵懂地望着他,红颜衬着桃花,楚楚动人,更何况,她还莫名帮自己在骨错身上出了些口舌之气。“今日回去,我便让祖母送你到我屋里去。” 骨错闻言,喉间一阵哽咽,他望着荆女,荆女竟没有表示不应,只是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冰霜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冰冷,现在的她,竟比他还要冷:芷兮,你是芷兮么?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他这般说话,你竟不会反抗么?还是你心里本是愿意的。 他不知道,她在这世间,便是那被锁笼中之雀,终日苦熬煎,腾挪方寸间。尘世之叹,便在于:鸟为食入笼,人为生存误。 月婳村。赵府。华灯初上。 丫鬟挑着竹扎的灯笼,在门口接引赵孟墨,低头低语:“少爷,老太太让你先去他屋中。” 赵孟墨向着祖母的化月斋方向走去,荆女跟上,骨错欲进,被挑灯的丫鬟用灯杆挡住:“这位公子,时辰不早,老太太吩咐今日不待客。” “让他进来!”赵孟墨气急败坏回头喊道:“让祖母看看他干的好事!不教训他才是!” 骨错闪身跟上,四人沿着兰花曲径,无言走路,沉闷笼罩着大家庭特有的气息,骨错感觉有些不自在。闲云野鹤惯了,小心翼翼他尚未学会。 赵如意推开门,还未进门,便躬身行礼:“孙儿昏定之省来晚了,祖母见罚。” “看看你干的好事!”老太太没想到后面还有外人,劈头盖脸气势压人地冲赵孟墨呵斥道:“我今日教训了他们!” 骨错闻言,又笑起来,悄悄冲着赵孟墨的后背说道:“赵孟墨,不是要让你祖母看看我干的好事,教训我么?怎么反倒过来,让我看你干的好事,教训你了。” “谁在那里?!”赵老太太,虽年迈,却耳聪目明。不似吴夫子,耳也聋,眼也花。 “漆吾村吴夫子之子,吴骨错,特来拜会。”骨错越过如意,先进了门,施礼答道。 礼罢一抬头,看了满屋狼藉,竟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后悔自己不该来不该看,但见: 两个小厮,被绑缚在木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意识不醒,三个丫鬟,扮相妖娆,被五花大绑,眼前都是卖身契。 “是吴夫子之子啊,”赵老太太本待发作,听闻是夫子之子,给了八分薄面,不怒自威道:“让你见笑了,今日管教不肖孙孟墨,让你瞧见了。本来吩咐了接引的五儿丫鬟,说今日不见客的。” 那屋外挑灯的五儿丫鬟,闻言,噗通跪地,讨饶道:“奴婢通报过了,少爷执意让来的。” 老太太这才正眼瞧自己的孙子赵孟墨,才发现他鼻青脸肿,本来要发的怒,也被压下八分,怜爱道:“墨儿,这可是怎么了?你过来,祖母瞧瞧。” 赵孟墨见老太太还是一味如常怜爱他的,经过骨错时,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才到了祖母身前告状:“就是他打我!” 骨错若非有几分妖骨根基,怕是被他这一撞,早倒了,可是骨错面不改色身不动,巍然若泰山站在那里,拱手道:“骨错不才,不知道大家族的少爷,是要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去接回家的。在古木荫外桃花坞还未出,赵孟墨便对丫鬟动手动脚,行为不雅至极。我才为老太太管教了几分,特来领罚。” “跪下!”老太太闻言,呵斥上来撒娇的赵孟墨跪地,一片训斥:“这些年,我纵你太甚,到如今品性不端!”,又转向骨错,和颜悦色道:“你管的对!明日着你父亲,也好生再罚他。” “五儿,天色晚了,你送吴公子出门。” 老太太对着五儿说,看来是家丑不愿外扬,对骨错下了逐客令。 骨错知趣地任由五儿挑灯送出,待五儿回身,他一个飞身黑影,借着妖力,已经闪到了老太太化月斋的房顶屋瓦之上。他担心荆女,为了心上之人,他连梁上君子都做得。 屋内,风波依旧。 “你啊,你,这个不成器的,”老太太手拍着梨花椅扶手,气急败坏:“在家里丢人还不算,现在丢人都丢到五里外去了!” “我一向如此,祖母向来以我为荣,今日倒觉得我丢人了,”赵孟墨跪在地上嘟囔。 “一向如此?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我身边的郝婆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这般不堪。你早上上学前,让这两个贴身小厮给你把门,你在屋内,和那三个狐媚子,可是做了什么?!”老太太声音开始发抖:“我都说不出口!” “祖母如今是要将她们卖出去么?”赵孟墨关心的却是他那莺莺燕燕。 “这两个小厮,逐出府去,永不续用。”老太太说:“这三个狐媚子,卖身契也备好了。你记着,他们是替你受的罚!” 赵孟墨刚想为那三个丫鬟求情,一转眼,却看到立在一旁的荆女,再看那三个丫鬟,姿色简直云壤之别,便立时改了主意:“祖母罚的是。只是,您把我身边人都打发了,我总得有人服侍吧。” “你这般德行,还要甚么人服侍?”老太太已有无限失望之色,怒在眼里眉梢。 “祖母若将荆女赏给我,我肯定改。”赵孟墨死乞白赖。 屋顶上的骨错,闻言,一时心伤气怒,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瓦片声响,被赵府家丁发现了踪迹。也合该他现身,他便登瓦坠室,直截了当对老太太说:“不可!” 凭空落人,众人惊骇! 老太太看清是刚让人送走的骨错,禁不住摇头叹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少年公子,梁上的梁上,床上的床上,倒是无人管教之过!” 随即,老太太呵斥家丁,将骨错架住:“将吴公子,送回古木荫,交待给他父亲去!” 骨错不便众目睽睽之下用妖术暴露,束手就擒,只是挣扎喊道:“老夫人,我为荆女赎卖身契!我领她走!” “慢着!”老太太示意押送骨错的两个家丁停下:“且放开他,听他此言,从何说起?” “荆女不是物什,您不能当作一个物什,便赏给了您这个好色的孙子。”骨错对老太太施礼,道:“她被卖进赵府时,多少金银?我如数奉上,带她走。” 老太太不应骨错之语,却转向荆女问道:“荆女,我道你是最通晓礼数的,竟也不安分守己,你何时认识的他?” “方才接孟墨哥回家时认识的,”荆女跪地,战战兢兢。 孟-墨-哥?骨错听她改了称呼,感到被什么刺痛,这般称呼,所为何来? “既是刚认识的,吴公子,你管多了!”赵老太太转向骨错:“荆女不是被卖进我府里的丫鬟,她是我的外孙女。亡了父母,寄养在我这里。” 外-孙-女?世间也有这般关系的外祖外孙么?外人都能看的出,她的地位,连个上等仆人,都够不到!况且他方才以丫鬟称她,也无人表示过异议。 “对,荆女是我的表妹,”赵如意一边附和祖母,一边打着如意算盘,凑到荆女身边,扯起她的左手来,撩起她手边的衣袖,那纤纤玉手,没有了衣袖遮掩,手背靠腕处露出一个清晰的烙印的‘赵’字来:“你瞧瞧,她便是我赵家的人,我讨她,再天经地义不过。” 骨错看着她手上烙印的伤疤,耳中一阵轰隆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早已听不到赵如意说些什么,他面露痛苦之色: 你们到底对她,做过什么?这疤痕,竟连妖术都消磨不掉,这是湛泸之殇! 第二十三回 洪荒碎王者之剑 所谓‘湛泸之殇’,是因湛泸能斩邪祟于未然,故名。 邪祟生魔,若魔形已成,湛泸过处,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若魔形未成,湛泸过处,化成疤痕、神仙罔复。 骨错虽错了骨,然额叶未损,意识、前意识、潜意识,都是离与的,他自是认得湛泸的痕迹。 但是,他不明之事,有二:其一,十七年前,离与葬身之时,老祖已然将他的法器湛泸收缴,封印于洪荒,那么现在,人间却为何会有湛泸的痕迹?其二,荆女左臂为何会被湛泸所伤?湛泸虽威力无边,但是素来善恶分明,从不伤无辜之人。 骨错妖力再试,依然无果。心中存着疑惑走过去,俯下身,握起荆女的手腕,就在那一瞬间,他放下了执念:不,她不是芷兮。芷兮的左臂是废的,而她的左臂,气血旺足,再健全不过。 “男女授受不亲!”荆女抽回手臂,低眉掩了衣袖。 骨错放下悬于半空的手,立起身来,有些尴尬。然后他,转向赵孟墨,问道:“你用什么伤得她这般?” “不是伤,是烙印,府上的婢仆入府时,皆要烙‘赵’印的。”赵孟墨安然自得、若无其事地说着一件本是伤天害理的事:“自是用烙铁的。” “何烙铁?可否让我看看?”骨错环环相扣、紧紧相问,他想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湛泸惹的祸。 “就是我家厨房里的烧火棍,”赵孟墨嬉皮笑脸、不太正经地答道:“你还看么?也没什么稀奇。” “我可以看么?”骨错不放弃。 “好你个吴骨错!觊觎我赵家的女人,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我家的烧火棍子,都不放过了?你是不是要把我赵家整个装走啊?”赵孟墨一下子火被煽起来,“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这话就是说到你父亲跟前去,你也没有理!让他看看你平时怎样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现在又做出了哪些不为人耻的梁上之事?” “来人!送客!”赵孟墨端起主子的架势,厉声唤了家仆,扭送骨错回古木荫。他自己为了躲避祖母继续责罚,竟也理直气壮地要顺势跟着骨错回古木荫,找夫子去理论。 赵老太太不愿阻拦,因为她早便对骨错下过了逐客令,方才没送走,现在孙子替她送走,她也就不好再阻拦赵孟墨,任由他去了。 “起来吧,”赵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荆女,无可奈何说道:“你自己选,要不要跟赵孟墨?他必不会明媒正娶,做个无名无分的妾室,怕还得着。只要你不像之前祸害他的那些丫鬟,让他不务正业,我也能准你。” 多少年来,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女,便是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因为荆女来历不明,她比谁都更耿耿于怀。她有时觉着,那是她四女玉儿的遗腹骨肉,应该疼些,可是有时,又觉着,若不是呢,岂不是白白让别人家的孩子,享了她自家的福荫,日后还怕乱了宗祠血脉,便又对她格外严苛些。 “荆女只想一辈子陪在外祖母身边,服侍您,为您尽孝。”荆女心中,自是不愿意的: 她虽是个不挂名的下仆,可是心性高洁,虽不通文墨,但举止雅致合度,那赵孟墨,虽是大房大舅家的长子,赵家的长子长孙,又是嫡出,日后是要承继家业的,可是在她眼中,那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的绣花枕头,里面装的都是糟糠草包。别说是去做个妾,还是无名的,即便是让她做个正室,她也未必便是能稀罕的。 赵老太太听荆女说要为她尽孝,想起自己的嫡亲孙女,也未必见得有这份心,一时又有些心软起来,说道:“今儿个起,院里那些扫洒的活,你便少干些。你三舅家的两个女儿,是跟你从小玩到大的,你也跟她们亲近些,无妨。” “荆女多谢外祖母疼爱。”荆女说着,又跪下去叩谢。可见,这样的小恩小惠,平日也是不常有的。 有了这恩准,荆女满心欢喜迫不及待朝着三房三舅家的院落跑去,她本心里,是记挂着那儿时一块儿长大的‘姐妹’的。 三房的院落,和化月斋隔一里弄,独门独院。赵府的各个院落,由五房舅舅分别居住,按照自家喜好布置。这三房的院落,因只有两个闺中女儿,名曰‘女殊’,最是文雅,因为三舅领的是月婳村村正之职,胸中尚有点墨。 “恩?你是谁,”三房的守门的丫鬟,拦住了她:“来做什么?” “玲女,我是荆女呐,”荆女认得玲女。小时候,荆女、玲女,还有三房的两位小姐,常一起玩。后来虽分院了,但荆女常因想念姐妹偷偷跑来相看,只是没有老太太明令,也只能躲在窗后看看罢了,从未敢真的来报名求见。 “啊----你是荆女?倒是好几年,没看到过你了,”那玲女因为跟她尚有些情分,这时也认出她来:“多年未见,你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荆女没见人夸过,一时红晕飞上脸颊,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转入正题:“两位姐姐,可在闺房么?” “你来的不巧,她们在是在,只是这会儿应该梳妆好了,正要去家中的书馆去,老三爷请的是漆吾村的吴夫子,专程来家里授课的,让小姐也长长见识。” “怎么外祖母那边,没有听人说过这事情?”荆女平日在老太太身边侍奉,消息也算灵通,倒从未听闻有夫子来家里。 “老三爷私请的,”玲女嘘道:“你也知道,自家院落,都是自家做主的。姑娘家不便抛头露面,可是唯独三房,只有两个女儿,老三爷又是要强的,总不想在学识上被其他几个爷压了下去,故而私请院里来。你回去,可不要说。” “我自是知道分寸的。你放心。”荆女见玲女还念着往日情分,连这样的私事也未瞒她,心下有几分感激,便道:“我会守口如瓶的。” 说话间,两个小姐妆妥,由两个近身丫鬟领着,出屋里门,正碰到荆女和玲女在那嘁嘁嚓嚓,脸上现出不悦之色,大姐儿喝道:“屋前私议,成何体统?!” “孟枝姐姐,孟叶姐姐,”荆女满心欢喜地凑上前:“荆女好想你们,来看看你们。” “荆女?”二姐儿脸上一片疑团,想了片刻,才将这熟悉的名字和眼前如若天仙似的这个人物对上号,便挤出一丝讪笑来:“奥,原来是荆女妹妹,许久未见了。” “可不巧,我和二妹妹,今日有些正事,”大姐儿也寒暄着笑道:“赶些时辰。” “二位姐姐请便,”荆女听这话音,是将她当了外人,况且,她本也是个外人。她们不像玲女一样推心置腹,只字不提去听课,只是说有正事,当然,听课的事,自是正事,比招待她这个多年未见的小仆玩伴儿,要正经多了。 “居然叫我姐姐,”二姐儿还未走远,明知道荆女还听得到,便开始了数落。荆女闻言,方才还只是久而未见不见亲热的失落,现在,便是对心中长久留恋的姐妹情谊的一种绝望了。是呀,她算什么?跟人家称道姐妹。 荆女落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她的住处在穿过月落门的下房,途径厨房,听到里面传来一些声响,便精神恍惚地走进去,瞧一瞧,她刚推开厨房的门,便见从灶台边,闪过一个身影。 “谁?”荆女刚要问,就被那黑影,一下子捂住了嘴,说不出话来。 “听话,别喊!”黑影道,那声音很是熟悉:“你不喊,我就放开你。” 说着,他在她面前,摘下了半蒙脸的蒙面布,借着外面照进来的昏暗灯光,荆女认出了,那是骨错。 “吴骨错?”荆女给了他面子,没有叫,而是低声问道:“我莫不是见了鬼?方才,赵孟墨不是着人押你回去了么?” “他那个草包,岂能押得起我?”骨错自信而自负地答道。原来,他用了‘影分之术’,原身来此,赵孟墨押的,不过是个影子幻象,凡人根本便分辨不出。 “那,你居然,是贼?”荆女以为是他半路逃跑了,回来赵家厨房,躲着偷东西。 “胡说!我不是贼!我就是来看看那根烧火棍,”骨错解释道。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就因为,她长了一张跟芷兮一模一样的脸么?他即便是黑衣夜行,居然都是怜惜她相信她的。 “烧火棍?”荆女自己捂嘴,笑了,“你还当真看上了那个烧火棍。” “这是我的东西,”骨错认出,那是狐族圣器湛泸的碎片所炼,便实话实说。 “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竟是鸡鸣狗盗之辈!”荆女不笑了,忽然很严肃略带失望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怜惜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境遇,才来看看这烙印奴仆的厉器。没有想到,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偷棍贼,偷便偷罢,还大言不惭,说是你的东西。” “你不信?”骨错拉起她的左手,撩起她的衣袖,露出那块圆形的伤疤,然后用他拿在手中的烧火棍,一拂,那伤疤上的‘赵’字,竟然没有了,而是印上了新的两个字:芷兮。 “为什么?”荆女大惊失色:“你会,妖术!” “这不是妖术,而是,这个棍子,可以随主人的心意。”骨错解释道。 “那这‘芷兮’,是什么意思?”荆女问。 “我送你的字啊,”骨错笑了,眉眼上扬,真诚而魅惑:“沅有芷兮澧有兰,你气若幽兰,配得起这名字。” “莫名其妙!”荆女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是欢喜这文雅之字的:“我叫荆女,叫得好好的,送什么字?再说,你休想用一个名字,便贿赂了我,我不会放你出去,还拿着赵家的一根烧火棍,何况,这棍子,还是有灵的,可能,是赵家的宝物吧。” “宝物,有藏在灶火灰里,日日烧菜做饭的么?何况,你也看到了,在他家,这不过是个刻着‘赵’字的烙铁,可是在我这,她能应心。可见我才是她的主人。”骨错又笑起来,笑得让人无力招架。 “你不是也说,什么‘炼化’么?”荆芷兮道,显然接受了他送的字:“不烧,怎么‘炼’?还能给我取个字。” “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了!”骨错双手把着她的肩膀,还像对待芷兮那般,宠溺而又哄着,说道:“我知道,你会为我守口如瓶。你应我,我再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荆芷兮,似乎很想让他‘贿赂’。 “明日寅时,古木荫墟里烟,到时,你就知道了。”骨错一笑,掩了身形,早已消失无影无踪。 他这一掩,将自己送到了荼蘼就职的大荒之地。这大荒,是盘古初开混沌后,残留下的一块混沌荒地,因为掩着洪荒混沌之力,所以须有法力高强之神,日夜镇守。自神仙当道,替代原来的妖祖娘娘,统领六界,便将密境之妖,悉数封神,荼蘼被封的,便是大荒之神。 “你怎么来了?”荼蘼不识骨错,只识离与,见离与掩神私闯大荒,不免有些着急:“就算你法力高,瞒过了那些小神,这大荒之地,也不是你该来的,老祖若发现了,岂不是大麻烦?” “一刻,一刻便走,”离与在荼蘼面前自认小辈,以撒娇的架势央求荼蘼。 “有话快说。”荼蘼嗔怪。 “我那湛泸剑,不是被老祖没收了么,”离与道:“我心想,我那法器,最是认主的,她必来寻我,老祖不会不知道,所以,必会想法封印制压她,对不对?如果我猜的没错,能镇压封印湛泸的,也只有洪荒之力了。” “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愧对不了薄山青丘的名号。”荼蘼颔首:“只是,洪荒已破,王者之剑湛泸,也碎了。” 原来,洪荒与湛泸,两败俱伤,皆碎。 第二十四回 忆旧人醉倒花阴 曾居庙堂之高,又处江湖之远。骨错方才知道,他的湛泸已成碎片,散落人间,寻主不得,只因他已骨错。 他从荼蘼大荒归来,怀揣从赵家盗来的烧火棍,在赵孟墨家仆的押解下,回到了古木荫。仆人寻遍各室,夫子不在,赵孟墨踟蹰一下,走进陋室,甚感新奇地在夫子案前,跪坐、等待。 栅格状的木窗棂外,月弯如眉,照进浅浅的光华。平日,骨错掌灯,是用妖术的,今日对着外人,掩了道行,从室外捡了一根枯枝,挑了挑竹骨灯内的灯芯草,从夫子案角,取下木制火折,将笼照半盏,说道:“来者是客,我去备茶。” “这陋室,竟连酒都没有么?”赵孟墨头一回坐夫子之位,略装拘束,坐而有礼,声调平和。 “这是夫子室,若饮了酒,醉倒在虚室,岂不是误好些事。”骨错回道。 “反正他喝不喝醉,都是迷糊的!”赵孟墨反诘。 “那倒也是,”骨错笑,与他对坐,将粗陶茶壶置于炉火之上,围炉煮茶。 窗外滴漏,细过光阴。屋内几丝蒸汽缭绕,茶水鼓动作响,二沸之时,骨错添入茶末,再沸时,分茶:“劳山太清宫的‘绛雪’,我亲采的。” “无趣!” 赵孟墨不喜文雅事,嗤道:“附庸风雅!夫子泡的茶,每每还当作奖励给我们喝,照我的意思,喝他那杯苦茶,倒像是受罚的修行。”骨错擎茶微饮,安之若素。 “就这么耗功夫,夫子还归不归?!”赵孟墨不耐烦了,手拍了下书案,趁势在案上支手起身,但听‘咣当’声响,那案,竟破了个洞,忽拉拉散了架。杯盏碎了一地。 “这… 这…这…这什么破东西,”赵孟墨见这架势,身子又未站稳,一时慌乱:“一捶都禁不住!” “这是夫子自己钉的,”骨错见茶已洒,沾湿了衣衫,也慢慢站起来,边拧衣角边说:“自是比不上你家梨木雕花的书案。你悠着点,镇镇心好么?可怜了这一壶好茶。” “这里太局促,”赵孟墨感觉走哪哪被碰,陋室被夫子布置的全是书架,一碰书也都散了:“可不比我家宽敞。我在这里再等下去,怕是状没告成,先闯了祸,夫子明日再罚跪我,还要动戒尺。” 室外春寒料峭。他说要走了,转身又挪了回来,可见心不甘:一则他实在想告状,揭发夫子儿子的罪行;二则已经等了那么久,若回了,岂不白等了;三则,回去,也是被祖母骂,说不定还要惊动大房中的双亲,棍棒也是免不了的,不如在此处,躲祸消灾。 “你老实坐着,我去给你拿酒。”骨错拿他没有办法,揪着他走到墟里烟的结庐,将他摁在梳背椅上:“不许再动了,要不家都被你拆了。” “你有酒,现在才拿?!而且,到底谁是犯错的,倒不让我动了?” 赵孟墨嘴上硬,还是乖乖坐了。 骨错走到墟里烟院落,于花丛中,挖出一坛酒来。 “这什么好酒,还埋起来?”赵孟墨看他如藏珍宝,不免笑话。 “不是因为好,是为了藏,怕夫子罚。”骨错笑。 “你也奇怪,明明夫子是你父亲,你却总跟我们一起叫‘夫子’?”赵孟墨感觉,自己怕夫子也就罢了,作为儿子的骨错,也跟老鼠逢猫这般怕夫子,情理上总不通。 “夫子不让,说得‘一视同仁、不袒家子’,”骨错道:“大人之命,不敢不从。” “这酒,有名么?”赵孟墨不再提夫子,问起酒来:“我家的酒,可都是从芦上坊打来的。” 骨错无视赵孟墨炫耀,往陶樽斟酒。赵孟墨并不客气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这是哪里的酒?”赵如意酒方沾口,便沉醉了,但觉那草木之香馥郁绵软,在口中层层收敛,留下精致迷迭的无尽回味。他夺过骨错手中的墨色酒壶,反复观摩,见瓶身上刻‘醉花阴’三字,一时爱不释手:“‘醉花阴’!好名配好酒!” “我自己酿的。”骨错又笑:“春日白芷叶,夏日白芷花露,秋日白芷根,冬日白芷枝,捣碎埋藏,十六年。” “折了美人当酒喝。真有你的,”赵孟墨不再妄自尊大,很亲近地凑过来道:“我听说,很久以前,妖境还统治六界的那时候,他们的密境内,草木也是修妖的,你折的,没准儿,真是个美人。你不会是少年思春了吧?” “再说,不教你喝了。”赵孟墨虽是笑谈,骨错却被说到了痛处,当了真。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凝成沉重。 “你今日,可是颠倒了我对你骨错十几年的认知。过去的你,果真都是装的。什么一本正经,道貌岸然。”赵孟墨有些醉意:“这样,你送我一坛酒,我不给夫子告状,现在就回去。你也保了颜面,可否?” “你还是告状吧。” 这酒,骨错不舍。平白地睹物思人之过。 “我觉得,你有美人结?要不,就是美人劫!”赵孟墨醉醺醺地,却似乎看透了他。 骨错无语。脸色黯然。 “我突然想起来,这气息,这酒的气息,这院子的气息,跟一个人很像。”赵孟墨自说自话:“对,是她,就是她,荆女。” “你跟她,什么关系?”骨错手指紧绷。 “表妹?主仆?抑或兼而有之?” 赵孟墨酒后真言,述起荆女来赵府的过往。骨错沉默地听着,那是没有他的过往。 “只是,小时候,她就是个瘦骨嶙峋的丫头片子,实在说不上好看,慢慢也就忘了,府里不过多了个丫鬟罢了。”赵孟墨说着,骨错的嘴角,漾出一丝苦苦的笑意,让他回想起他在中皇山守护未修正果却偶尔偷偷现形的芷兮来,那时的她,也是个瘦骨嶙峋的丑丫头。 “倒是去年年底家宴上,祖母身边的婆子害了病,便由荆女侍候在身侧,”赵孟墨描述起这段来,眉开眼笑:“好多年未见,我竟没有认出她,只觉着,这个美若天仙的,是从何处降来的。” 骨错也笑起来,嘴角眉梢,都漾着笑意,那是青狐的笑,真诚而魅惑:芷兮娲皇宫转世那日,他与她花钿丛初见时,岂不也是同样的光景么? “可是后来,也只有晨昏定省,偶尔还能在祖母那看她一眼。总有一天,我得讨她入房。”赵孟墨又饮了一口酒。 “你连明媒正娶,都不敢,就不要去招惹她。”骨错的笑意变成了刚毅的冷漠:“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不招惹她,这话,不是更该我说么?我跟她,怎么也算得半个青梅竹马了。”赵孟墨思索片刻,笑道:“你也被那副皮囊迷惑了,是不是?看你待她的样子,倒不似初见,而是‘情根深种’,对不对?” “竹马---青梅---”骨错好嫉妒,落寞爬满脸庞:“我给她取了个字,芷--兮--,可配你的竹马青梅?” “雅字配美人,”赵孟墨应:“我回去,在府上禀过祖母,她也不算无名无姓的了。身份再高些,我或许能允她个妾。” 骨错闻言,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赵孟墨却,醉倒在花阴里。 这时,夫子回来了。走进陋室,桌也狼藉,地也狼藉。到结庐里,醉得也狼藉。他摇头不知奈何,那赵孟墨早已昏天黑地,不知所云,还向夫子赔了万个不是。后来还是家仆替他将吴骨错在赵家的言行,向夫子述说了一遍,算是以罪抵罪。夫子也是赔上万个不是,那家仆才将赵孟墨搀扶走了。 “怪不得,我在赵家女殊那院里时,听人说,他们老太太那边,遭了贼。”夫子摇头怒道:“竟是你!” “还望父亲大人,大量。”骨错也醉着,拱手求饶。 “祖宗,我跟你说了一万八百遍了,没人的时候,别叫我‘父亲’!”夫子不饶。 “有人的时候,也别叫,不是么?你不如干脆就说,什么时候都别叫,”骨错酒后真言,痛苦道:“你这个人,就是别扭得很,什么话,都拐着弯,抹着角。” “果真是妖道不妖,这世道真的变了,还有妖上赶着,要当‘人子’!”夫子拂袖,怒。 “您总归养了我十七年,岁寒加衣,夏夜摇扇,叫一声,我也不会丢了颜面。再说,我的亲生父亲,我爱的人,我上天入地,全找不到。我想,”骨错哭了,鼻涕和着泪:“别人都有亲人,为什么我没有。妖逢人间,人人喊打,我连自己,都活不起。” “你苦,你便无辜么?我本一介书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没有什么值得传世的家迹,但是惊天动地、暴洪沉浮,我是亲眼见了的。那全是你们妖界惹的祸,我的亲生子吴名,我眼睁睁看着他,溺亡水中。后来,你竟附了他的骨,偷生到我家。我以为那是神仙赐福,让我儿死而复生。” 夫子,便是有这样的本事,那么悲伤的故事,硬是讲成了不知情人的笑话:“岁寒加衣,夏夜摇扇,我把你当亲子待的啊,可是你怎么报答得我?你,你,越长大,越变回了你自己,连样貌带根骨,都换作了你未死前离与的模样,妖术神出鬼没。离与生前是谁?我的恩人呐,我竟当作儿子养了。这事,你忍了,我认不下。我不怨你骗了我,我怨你不一直骗我。” 既然早便各自看穿,君子约定,又何必各自为难? 恰逢此时,吴高幸的娘子吴莲,驾到。拎起吴夫子的耳朵,耳提面命:“老不正经,深更半夜不回家,徒步五里,去赵家寻小骚狐狸狗!” “误会,误会,”吴夫子连连求饶:“娘子神通广大,你再仔细的,仔细的,打听打听,切勿捕风捉影,我是去教课。” “少拿书本当幌子,糊弄老娘我。”吴娘子也真是老来成器,昔日病病殃殃,经当年离与汤药维持,现在倒狐假虎威,威风八面、八面玲珑了。动不动河东狮吼,说一说醍醐灌顶,那吴夫子也够受的:“在这古木荫教书,都教得‘三天不入家门’了,你当你‘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我不管你也就罢了,你倒是蹬鼻子上脸,教到人家家里去了。” “我改,我改,娘子恕罪,”吴夫子被揪得疼痛,可怜巴巴望着地上的吴骨错:“你还不劝劝你娘,全是你惹的祸!” 骨错云中雾中,大概觉得夫子这是在怪他医好了吴娘子?反念一想,这话是当着吴娘子面儿说的,当是要让自己替他背锅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何况吃拿了十七年呢。他乖乖赔笑: “是啊,娘,不怪父亲,是我在赵家闯了祸,父亲替我去赵府上赔不是了。” 吴娘子只听苏子介说夫子被叫去赵府教课了,倒不知是不是真去教课,她还狐疑着来问罪呢,现在听吴骨错说是自己闯祸才叫去的,也便不再深究,提留着夫子,回漆吾村落的家去了。 自此后,古木荫,倒又增建了一所女舍,再不上门授课。只是,来者寥寥。体面人家闺秀,注定自古便锁缚闺织。 翌日,天还未亮,骨错便从家中,跑到了古木荫墟里烟去,等着荆芷兮来。可是翘首企盼、来回踱步,等到竹影横斜。她没有来--- 古木荫开馆授课,骨错听得走神,不时望向窗外,希望看到芷兮的身影。日上三竿,赵孟墨姗姗来迟,后面跟着荆芷兮,还有一个陌生颜面的小厮。 日正时分,弟子散课休息。赵孟墨领罚。不时传来吴夫子的戒尺训诫声: “日上三竿起!何颜对爹娘!夜半三更醉,何脸对圣贤!” 打得赵孟墨鬼哭狼嚎:“夫子,不待这样,公报私仇的!” ……. 第二十五回 东篱下鬼窟鬼宿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墟里烟的结庐,茅檐低小,石阶爬满绿苔,经昨夜疏雨一洗,苔痕愈发青幽。院落中荼蘼将近,芍药催妆,芷叶婆娑,香气馥郁。 各室弟子或三五成席,坐于古木荫下分享各自带的吃食,或结伴嬉笑,跑到桃花坞里逐溪踏花,一片乡音媚好。唯有荆芷兮和那面生的小厮,初来乍到,傻傻站在庭院角落里,听着自家主人赵孟墨被夫子罚的鬼哭狼嚎。 骨错趁着小厮东张西望、眼花缭乱之际,拉起他身旁荆芷兮的衣袖,轻步快跑,沿着花径,直跑上结庐的台阶,苔痕生滑,芷兮眼见要倒下去,骨错揽住了她的肩,又觉失礼,脚步顺势曳入结庐室内,待她站稳,慌忙垂手。 “昨日疏雨,阶滑,倒让你受惊了,”骨错望着她,眼中布满柔情,语气还似从前呵护。 “关着雨什么事呢?青天白日,你拉着我跑什么?”荆芷兮着些抱怨,身姿语态,媚而不妖,柔而不弱:“莫不是做贼心虚?” “我只问你,晨间我等你许久,你为何不来,”骨错低头,一丝难以为情:“我若慢些,又该被卢晚遇和陈子规缠住消磨。” “所以,你就消磨我?”荆芷兮听着,眉梢间,竟渐渐隐了几丝恼怒:“昨晚我才为你的唐突,挨了祖母的话。我自认为,我俩就算不是陌路,也并不相熟,虽然你救了我一次,但我也替你掩下了偷盗为妖的事,也算两讫了。” “两讫?原来你是这样想的。”骨错听起这话来,喉间哽咽,从衣襟掏出一本简册来,托起她的衣袖,放在她的手上:“我说过,今日会送你一样东西,你必会喜欢。” 荆芷兮将那简册托在手上,注视了一会儿,未翻一页,又塞还给了骨错: “我不识字,何谈喜欢呢。” “青囊書,这可是你之前曾要写的医书,内录医理药方,我偷偷去青囊馆,誊录来的,”骨错不信:“滇儿替你继续了,你当真不识么?” “采桑、织麻、置物、浣衣、洒扫,这些下仆杂役,我都会,”荆芷兮答:“却不知你说的,是些什么。” 各说各话,天差地别。骨错才觉出,是自己太忘情,眼前这个女子,除了相貌和他一厢情愿送的字,和芷兮无半分一样。 “吴骨错!好啊你,果真在这里,幽室会佳人!”卢晚遇先声夺人,相跟着樊文庆、陈子规、苏子介和那个小厮,一齐跑到结庐来。 “骨错向来爱静,离群索居,你们不也知道么,”陈子规护着骨错。 “独来独往,恃才傲骨,我们都还习惯,”樊文庆道:“只是私会女子,倒是头一遭的新鲜事。” “并非私会,我不识字,他不过代夫子好意送我本书读一读。”荆芷兮道:“怕人笑话,才来此处。我这便走。” 荆芷兮往外走,那个小厮却道:“芷兮姐姐,老太太来前不是吩咐,今日午间,我们不用回去了么?少爷来的晚,月婳村又远,直接等到晚间放学,接了少爷一同回去。” “赵孟墨真是矫情,来读书,还要这么多人接送。”樊文庆当着小厮面揶揄赵孟墨:“摆架子给谁看呢?还不是一样被夫子罚,看着吧,今日日落,夫子也不准让他回家去,你们就且等着吧。” “并不是的,”那小厮一味护主:“我是新来的,不识路,才让芷兮姐姐带我来一遭,往后,也就我陪着少爷。” “便在结庐室内等吧,总好过站在外面。”吴骨错相让。 “素日,这墟里烟便是你独处之地,总是柴扉紧扣,自锁一人,”苏子介笑:“今日怎么舍得柴门大开、花径迎人了?” “室虽雅室,偏局促了些,也就骨错‘一桌一椅一书,一灯一人一茶’,还能品些世外闲趣,”陈子规道:“人多反坏了它的清净雅致,午间难消磨,还不如在院子里,席地而坐,或赏花、或品茶、或午憩,来得更舒适惬意些。” 众人花间散坐,吴骨错备茶,松声、鹤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却被不时飘进的几丝赵孟墨哀鸣,扰了幽魂。 “等茶也是等,我们来填词如何?”卢晚遇提议:“念奴娇、虞美人、蝶恋花都是应景的。”说着,自己先念了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骨错、子规、文庆、子介听了,都笑而不言,这辞,名听是叙花事,实则人物、场景、对白都应了赵孟墨的实景,怕是一顿戒尺挨下,他那淡绿青衫沾上些血红,回去后也是绿肥红瘦了。 荆芷兮和那小厮,显然都是未曾见过世面的,从未与些文人共处,自是听不出这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弦外之音。 骨错初来还嘴角含笑,待一看荆芷兮,嘴角的笑,瞬时消失了,他知道,她不懂。他想他看护过的芷兮,是何等的诗书满腹、风华绝代,而眼前的荆芷兮,竟是这样一幅顶着绝美容颜的无知村姑见识,无怪乎连赵孟墨都轻看了她。 他突然有些后悔,他吴骨错自负清高,由来已久,竟偏被一副皮囊迷了眼界心智,冒失而情急地便将芷兮这字给了这样一个人,还毫无防备不加掩饰在她面前用了妖术。 现在想来,这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荆------女,”他改了称呼,希望芷兮这字,他能收回。 “不妥!”陈子规最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女子及笄后,应当称字。赵孟墨今天来时还跟夫子说,这女子是他的表妹,字芷兮来着。你是有教养的,不可直呼名讳,唐突了人家。” “那赵孟墨也表了字,为何连你都不称他的字‘如意’,而直呼名讳?”吴骨错反驳。 “赵孟墨纯属例外!”樊文庆笑和:“他德行学问,皆是最末一品的,值不得尊重。” 荆芷兮即便无知,也从这字里言间,听出了对她的看低,心间一紧,泪竟盈眶:“无妨,我不过是个乡间的无知村姑,自是不配取字,这字,本便是某人所送,尽可收回,我不用便是。”说着便起身,拭泪而走。 以有知测无知,原来也是伤人的。 骨错看她哭着跑开,莫名心伤,自责道:“你如此言行,与赵孟墨攀高踩低之徒,又有何益?”然后放下手中茶,侧身绕篱,紧追出去。 “是我不好,”骨错追到了桃花坞里,一处僻静,荆芷兮气喘吁吁再跑不动,扶枝休息,他站在身后,向她道歉:“芷兮,这字,对我来说,是太重要的存在,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玷辱了这字,对不对?”荆芷兮懂:“无名无姓十七年,我不必非要表个字。收回便是了。” “赵孟墨公然那么说,想来禀过赵家祖母了,”吴骨错道:“你说的对,本便是我的唐突,无须收回了,再说,言出如覆水,也收不回。我为我对你的不敬,郑重道歉,请求姑娘原谅。”荆芷兮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身后,古木荫的铃声响起,午课开始了。骨错跑着回去听课。从日中,到日落,不过一段思过的距离。 课终,人散。院落中,荆芷兮和那小厮,都在毕恭毕敬等着赵孟墨,骨错看到芷兮,止住了步。赵孟墨一瘸一拐慢慢往外挪,自己难捱,小厮和荆芷兮便上前去扶。 吴骨错自觉愧疚,待荆芷兮扶着赵孟墨从他身边经过,他便压低声音冲着赵孟墨说道:“醉花阴,要不要?” 赵孟墨心里馋,手虽拂到嘴边,冲骨错‘嘘’声禁言,脚却随心,跟着骨错步子亦步亦趋。 待到墟里烟,骨错开了柴扉,让赵孟墨主仆三人进来,复又掩好,然后蹲下身去,用手锄从花丛地里,挖了半米深,才挖出一坛醉花阴来。 “在这喝,还是带走?”吴骨错轻声问。 “在这喝?吴骨错,你怕夫子打不死我,是不是?”赵孟墨听他这般问,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必是没安好心。” “那现在你也带不走啊,”吴骨错现出为难的表情,“夫子要等到星辰漫天,才肯回家的。” “那我就等到星辰漫两层天吧,不信先耗不走他,”为了一醉花阴,赵孟墨也是狠狠发挥了锲而不舍的大无畏精神。 “不行,回去非被祖母骂,黄昏定省,你又该错过了。”荆芷兮面露忧色,提醒他。 “你做主,还是我做主?”赵孟墨呵斥芷兮,害得旁边的小厮刚要开口附和也忙住了口,“你俩都记着,回去祖母问,便说我被夫子罚了,没法去请安了。这也是事实啊。”说起谎来,赵孟墨也是大言不惭的。 几人坐等,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的,而且实在无聊,便围炉煮茶,漫话家常: “你这酒,拿回去,可不可以分一半给芷兮?”吴骨错问赵孟墨:“我今日惹的她哭了,也算半个赔罪。” “我总算明白了,你是借着我的名义,讨好美人的。”赵孟墨指着吴骨错,不怀好意道: “可惜,你这个算盘,不该打到如意头上来,荆女,奥,不,如今该叫荆芷兮,虽是挂了个再文雅不过的字,于风雅之事,却是最不堪的。她不会喝酒,没有这般口福。不但不会喝酒,连你煮的这茶,怕也是白费功夫的,品茶,她也是一窍不通的。” 荆芷兮闻言,自惭形秽。平日里在赵府,比这再难听千倍的话,也是听得耳朵生茧的,况且,乡间女子,不都是如此么。她从未觉得有何觉得可难为情。可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此地,听了这些话,她竟莫名难受。 骨错见荆芷兮眉间落寞,想她这般表现,也全是怪自己中午对她不敬,便拉起她的衣袖,往墟里烟外走,边走说对赵孟墨说:“借美人一会。” 他带着她,走到东篱外的一大片空地,那里,居然漫山遍野,种满了白芷,间或,还有些野生的雏菊,点缀其间。本来白芷是主角,但是无奈花期晚,现在只能做了绿叶,衬得为数不多的绽放的小小的雏菊白花,越发楚楚动人。 “这一片地,都是我给芷兮种的,”骨错道:“虽然你不是她,看在你跟她长得像又挂了她字的份上,允你摘些。我难过的时候,来这里闻闻白芷香气,便能愈了。” “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你觉着好的,别人未必也觉得好。”荆芷兮道:“你喜那白芷,我却觉得那些雏菊更别致。既然允了,我不要白芷,摘几枝雏菊,权当为你除除闲花野草,不知可否?” “随你意,”骨错笑,那笑,真诚,但不带丝毫魅惑,他只有对他的芷兮笑时,才会那般。 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 不知不觉,荆芷兮采花,骨错跟着,竟走到了一处壁垒边,壁间有洞。 “奇怪,之前从未发现,这里还有一处洞穴。”吴骨错惊问。 “像是挖出的新土,应该是新洞”荆芷兮凑到洞穴口,手中的花,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顿时听到声声低鸣。 “小心!”吴骨错将芷兮抱起,凭空旋转,自身挡住洞中蹿出的一巨型鸟兽,但见那鸟兽:头若朱雀,身似巨蟹,额颏霜白,纹眉、五只眼睛,覆深褐羽翼,从洞口挤出时,因身形庞大,折了一边羽翼,另一边凌空展开,竟比结庐还高。 “鬼窟鬼宿!”骨错认出巨兽,却已背脊被抓,顿时衣衫破碎、鲜血淋漓,他将荆芷兮推开至花田,边回转身,边从衣襟内掏出那根自赵家盗来的烧火棍,一个凭空飞斩,向着巨兽劈去。 他所谓的鬼窟内,此时磷光闪闪,一些零落碎片,向着他,聚敛而来…… 第二十六回 心月狐种花种魔 鬼宿,积尸气也。十几年前那场天地浩劫,积尸如山,遂将它从朱雀七宿中召唤至此。 骨错手执烧火棍,以白帝斩蛇之势,横空劈下,那朱雀头、巨蟹身的鬼宿,霎时,如云非云,如烟非烟,化作丝缕之气。而那烧火棍,被从洞中飞出的磷光闪烁碎片吸附,任骨错使出浑身解数,再也牵制它不住,反被它辖制拖引着入了鬼窟。 “吴骨错!” 荆芷兮见骨错被拖入洞内,那洞瞬时坍塌陷落,将他埋没。她强忍疼痛从花田中爬起,向着鬼窟洞大步跑去。裙摆在她的膝盖处,蜿蜒褶皱,又随风飘扬,若伞状苞序迎风绽放。她伸出左臂,试图拉回他,可是那鬼宿所化之气,竟趁势丝丝缕缕,氤氤氲氲,渗入了她的左臂之中。 荆芷兮凡人体魄,肉体之胎,自是受不住这突如起来的巨大能量,一时右手抱着左臂,瘫倒在地,额上渗出层层密露般的细汗,昏迷瘫倒在地。 此时,至清天上,乾坤八卦星象随之发生异动。 “奇怪,卦象明明显示鬼宿重现人间此处,为何不见踪迹?”陵光神君朱雀从天而降,意欲收其归天,可是却只看到了昏迷在地的荆芷兮。他俯下身,手切芷兮腕脉,骇然大惊,运起‘斗转星移’之术,试图从芷兮臂内取出那缕缕怨气,奈何他法力高超,却无能为力。 “鬼宿,竟应在她身上?!”花神芍药、孟章神君青龙也落在白芷田间,见陵光神君施术,异口同声问道。 二神先是异口同声,然后面面相觑,彼此躬身礼过,皆不知对方来意。 “东方青龙七宿,未见异动,不知什么惊动了孟章神君?”花神一袭粉色衣衫,黄色披帛,腕系绫帕,甚是妩媚。 “我青龙七宿的心宿,为月、为狐,狐族乃罪族,流亡日久,今日我感知到一股非常强大的狐妖之力,在此间浮现,故来擒拿归天审问。”青龙义正言辞:“倒不知花神所为何来?” “赏花,”芍药妩媚一笑:“我感知到有怨气在侵蚀花田,故来想看。”心下却在想:原来离与当真应的心宿,是只生了心的心月狐,怪不得老祖为此罚他。只是娘娘还为他上着空心锁,他若生了心,在这人间污浊之地,岂不难熬? “皆是鬼宿之过,朱雀在此赔过了。鬼宿乃我南方朱雀七宿之一,尸气所结,能障天目,若不收归,恐后患无穷。”陵光神君起身向花神赔礼。“只是,这个女子,竟能以一臂载之,绝非等闲之人,必须提送天庭发落。” “那神君怕是要空手而归了,她乃伏羲古神私生之女,十六年前,在娲皇宫半路成妖,被娘娘锁了心性、流放人间。心魇修尽之前,是提不上至清天,过不了碧落门的。”花神芍药道,想来,她是来救芷兮和骨错免受解送之苦的。 “如此说来,倒是我请不动的。”青龙依然犹疑:“只是我尚有一问,她既已被削修为,何以一凡臂载鬼宿之力,要知道,那是至怨之气啊。” “她的臂腕处,结有湛泸之殇,已将鬼宿之气,沥去许多,”芍药想着,若不说清来龙去脉,怕是打发不了神君的,便款款道来,“况且,她之左臂,本便是历尽劫数,本世新生的,故而,她虽凡胎肉体,唯有这臂,是有修为的: 这还要从一千一十五年前说起,那时,她还是弱弱纤质的一株白芷,曾有一纺织女,将她的一枝采下,揉捻成绳,绳结而记事,结绳而为网,网罗而万象。后来,网破,结落,与腐木、破布杂糅,捣而为浆,晾而成白纸。 这段被釆下的白芷花枝,从被摘落的那一刻起,便已开始步入死亡,它受命运的摆布,造化的驱驰,在倒计时的生命中,拼命绽放着自己的价值。它委屈交织的纤维,拧成绳结帮助人们记事,当结绳记事成为往事,不能满足需求,它又与其它草木一起缠绕,成为捕鱼之网。 人道草木无情,它非无情,只是卑微。连自己有情无情,都是别人说了才算。 当网尽了花鸟虫鱼,网尽了人生百态,网破了,结落了,可它依然不愿就此划上生命的句号,它与腐木、破布这般废物,同流合污,只为了保全一寸呼吸,当它被蹂躏,捣碎,受尽研磨,它终于破茧成纸,这古宙中唯一一张白纸。 每一步,它都拼尽了全力。它在取悦他人的过程中,努力保全着自己。 可是,靠着依附与取悅,而在夹缝中谋求的余生,却注定会湮灭自己,走上早已被盖棺定论的牺牲结局。 这便是宿命。 白纸黑字,终被芸芸众生中某位主宰它的神,毁灭为碎纸一片。 岁芷的母亲,伏羲的无名之妃,不忍看它成为碎纸。她在纸开始被撕裂的瞬间,替它赴了这碎纸之刑。也正是为此,她承继了‘芷兮’这名字,“芷兮,止兮。”她母亲用生命为她保全了这一气同枝,封印在人间荆女体内。荆女尚未降临人世之前,曾遭蛇伤,入了鬼簿,倘若芷兮不曾拼死以心脉相救,她也无缘复得此臂,只能以左臂废肢处世。 这也是宿命。 所谓轮回,便是善结善缘。所以,还望神君,高抬贵手,放过这一条生灵。” “花神休要婉言再劝,她这左臂,历尽那么多磨难,如今还能结下湛泸之殇,可见魔性尚存,只是削弱了,我若留她在世,便是助纣为虐,埋下祸患之种,莫若就地正法!”朱雀手托烈焰石,便要刀砍头落。 “朱雀三思!”花神用腕绫缠住烈焰石,一改方前委婉之色,声色俱厉道:“她虽魔靥未除,却也是奉先妖主之命,戴业修行,身上流着的,可是有半身贵胄神脉的,华胥、燧人之孙、伏羲之女,你若如此枉杀,怕日后你担待不起!” 朱雀虽是南方正神,领的确是守护之责,若当真枉杀了神脉贵胄,他也怕引火烧身,故而不再造次,退一步海阔天空:“好!今日我暂且先放过她,待将此事禀明老祖,再令行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朱雀已飞身上天。 埋在鬼窟内的骨错,身体被坍塌的乱石压迫,用手中铁棍,着妖力辟出一道通道,因闻洞外芍药之言,动情之至,那空心锁噬心之痛骤然加剧,故而妖力骤然仅存一丝,所辟通道,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他便在其间如蛇般蜿蜒蠕动前行,他的心,压抑而困顿。 那粼粼闪光的碎片,在乱石土砾中,穿梭依旧,向着他的棍棒聚敛,突然之间,铁棍化为灰烬,灰烬中泛出粼粼闪光的颗粒,颗粒又集结为碎片,与穿梭聚拢来的其他碎片,彼此相吸,重组,成了一道剑柄,正是湛泸剑柄。 原来,那洞中磷光碎片,便是散落的湛泸碎片,镇压了鬼宿十六年,今日因为荆芷兮经过,臂腕间的湛泸之殇,不小心触碰到了鬼窟结界,与洞内封印鬼宿的湛泸之力,彼此抵消,才让那鬼宿有机可乘,冲破结界,在被斩出真身之气时,又顺势附入了尚带魔靥的芷兮左臂之内。 骨错得知荆女果真是芷兮,空心锁噬心之痛骤然加剧千倍,妖力几乎丧失,那青龙感知不到狐族之力,也拱手辞去。 骨错不知二神已走,一心要出来救芷兮,他将那剑柄拿在手里,只轻轻一划,那鬼窟,便消失了踪影,他持剑撑地之时,已然身在花田之间。湛泸就是湛泸,即便只剩了一副断柄,排石倒土,依然信手拈来。 他举目四望,二位司星宿的两方护神已然杳无踪影,唯有芍药与地上昏迷的芷兮。骨错将那截断柄,掩在手心,向芍药施了一礼:“离与谢过芍药姑姑解救!” 芍药花神见他一副灰头土脸,用腕间的绫帕,轻轻掸着他衣领间的灰尘,心疼道:“都是湛泸之主了,还这般落魄…空心锁将你妖力噬尽了么,那青龙不请自走了。” 骨错用手轻轻止住了芍药的手,说道:“暂时噬尽了,还会再长的。姑姑放心。” “也罢,妖力弱些,反少招些杀身之祸。”芍药道:“只是可怜你受这份噬心苦。” “无妨,”骨错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芷兮身边,但见她:身着素缟,青丝长发,油墨般散逸于宽松白衣之上,状若女鬼。只是,世间却未有过如此清丽脱俗之鬼魅。他俯身跪地,将她扶起,想为她疗伤,却无妖力可输。芍药看得出,芷兮只是昏迷了,并无碍,而骨错确已是遍体鳞伤,却还在想着救她。 “可以答应姑姑一件事么?”芍药看着骨错紧张芷兮的模样,心中布满心疼,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得远离她。正邪不能相濡以沫!” 骨错不是看不到,芷兮身下的花草,在枯萎,而那枯萎,还在蔓延...... “何为正,何为邪?我自以为无愧天地,可是在世人眼中,不同样是离经叛道、诡诈阴险的狐妖么?与鬼魔之道,又有何益?”骨错含泪。 “你这里,种的不是花,全是你的心魔!”芍药无奈叹息:“你为何会生心,可否告诉我么?是与她有关的,对么?” “如果有,”骨错答道:“那也是因为爱。” “离与!你记住了,她是你爱不起的人!”芍药开始警告骨错:“她虽有半身仙骨神脉,却也有连娘娘那般仁慈之心都容不起的魔魄,况且,如今,她还着了鬼魂!你若一味偏执,只会与她同坠魔道!” “姑姑,你之前不是也疼惜芷兮的么?”骨错回身,冲着芍药喊道:“她来这世间,除了受了些苦,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现在连你,都要对她另眼相看?” “是,我是疼惜她,生有余罪、无辜受过,何止是我,娘娘、荼蘼,哪个不曾为她惋惜?”芍药道:“可是,孽就是孽!当年妖境容不下的,现在的神界,依然容不下。她必须要沥尽本心,才能攀上神坛,找回她原本的位置。只是,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无辜受过的她,又何必再搭上一个无辜的你?”芍药眼中也盈满泪水。 “我会医好她。”他理解了芍药的苦衷,却不能远离芷兮。他抱起她,往古木荫墟里烟走去。 芍药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摇头无奈,脚下的白芷,漫山遍野的白芷,尽皆枯萎。 第二十七回 春雪中弱冠之礼 轻推窗扇,院落中一片银装素裹映入眼帘。雪,如棉絮,曼舞着飘落庭院,穿过庭树,将梅花坠上雪衣、桃花点上白装。 “呀,下雪了,”芷兮心间漾出欢喜的笑意来:“好美。” “芷兮,你去化月斋,问问还去不去?去的话,你还得代我,这雪日,我的腿脚便不好。都这时节了,怎么偏下起雪来。”隔壁屋舍婆子,还未起身,向着这边屋里的芷兮喊道:“快去,别误了。” “嗳,知道了,婆婆,”芷兮踩上青布靴,推开门,往院中走去。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芷兮听着雪的声音,脚步越发轻了,生怕将雪踏坏了。 穿过蜿蜒的庭间雪径,芷兮偶尔轻拂一下伸展到眼前的花枝,只轻轻一掸,那雪便从花间摇落,宛若人间唯美的白色精灵,芷兮微微一笑,望着花间的雪衣,笑道:“你是要跟花儿们,抢着春色么?” “姑娘,今日可以堆雪人了!”前边一个扫雪的小厮,边簸弄着手中的扫帚,边笑着对一树之隔正赏花雪的芷兮说着。那小厮身形瘦削,个头很高,笑得甚是好看。 “那可好啦,”芷兮笑着应着走近,看看是个不识的小哥儿,便不再言语,径直往前走去,心想着:“若我还是个小孩子,定是要堆雪的,只是,我长大了。” 芷兮到化月斋,老太太正坐在铜镜前,由贴身的丫鬟叶女服侍着梳头,芷兮施礼过,便问:“外祖母,今日还去漆吾村么?” “自是要去的,”老太太慢条斯理道:“漆吾虚室的夫子,早许多日便已说好,要在二月初五辰时在虚室举行冠礼,墨儿今年也在列,你大房的舅舅、舅母,都也要去的。你既来得早,便去他们房中催促一下,免得误了时辰。” “嗯,芷兮这就去,”荆芷兮施礼退出屋去,出了化月斋,沿着一条细小的石径,穿过两道月门,到了大舅家的‘品玉斋’,大舅喜玉石,院落一进门的影壁,便是西湖石,雕的是三潭印月之景,此刻,被落雪所覆,倒有了几分断桥残雪的韵致。 过了第一进跨门,是一个奇石阆苑,院落的偏径,是微微有些坡度的、拾级而上的一道道小石阶,为取意境:节节高升,倒是主子才能走的路。芷兮之前不曾来过大舅院落,以为和化月斋一样,偏径是奴仆走的,便上了石阶,刚踏上第二道石阶,便听一个声音迎面吼来: “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敢走这条路?” 芷兮惊声抬头,见竟是赵孟墨,她因为不知道自己走错了,又突然遭了吼斥,有些错愕,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立在那里。赵孟墨此时看清,竟是荆芷兮,雪花落在她的斗篷上,映照得她楚楚动人,不由地转怒为喜:“芷兮,原来是你。” “我不曾来过,大舅的规矩,或是不同的么?偏径倒是主人走的。”芷兮反应过来,退后,退下了台阶。 “没什么,”赵孟墨过来,“你是我表妹,自是也可以走。”他身后,随即跟来了他的父母,还有两个随身小厮。 赵孟墨母亲,芷兮的舅母,走过来,如若没有看到芷兮,问道:“墨儿,怎么不走了?别误了时辰,先去化月斋,给祖母晨省,然后一道去漆吾。” 芷兮忙给舅母施礼,问了一声‘舅母晨安,’那舅母才转眼看她,摆出了一副浅浅笑容,道:“吆,芷兮这丫头,现在出落得,这般出息了。” “外祖母让我来请舅舅舅母。”芷兮见舅舅也从赵孟墨身后赶了过来,便忙忙又施身行礼。恭候着这一行人从高处小心走下来,若无其事般略过她,她便跟上最后的小厮,回了化月斋去。 赵家是村中屈指可数的可以套的起马车的人家,老仆人木老爹,早早便备好了车,候在了化月斋门口,待主家嫡子嫡孙赵孟墨出来,但见他‘琥珀装腰佩,龙香入领巾’,一副不输城中大户人家公子的装束,走在最前面,其他人今日都为的陪他,他自然便众星拱月般,站在了头位,先上车去。然后伸手,拉老太太,老太太踩着门口上马石,攀着他的手,上了车,如墨父母随之也上车,那车,便在嘁嘁嚓嚓的雪中,吱吱呀呀向着漆吾去了。 漆吾。古木荫。虚室。 勾余村的苏家长子苏斐,雀麦村的庐氏次子卢钦,良馀村的樊箕,条谷村的陈砚,当然还有漆吾村吴名,连同家人,早已候在虚室内,室外雪景甚美,几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便都跑到古木荫的院落中,打起雪仗来。 彼此嬉闹、追赶、滑倒、又爬起,在白雪堆砌的仙界意境中,玩耍得不亦乐乎,使得室内的父母都摇头互笑:“这哪里像要及冠的,根本就是还长不大的孩子。”“孩子嘛,终归就是孩子,玩会儿便玩会儿吧。” 赵孟墨姗姗来迟,还是坐马车来的,掀开前帘,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与芷兮,相继下来,站在车下,举手接引车上的主人一一下车。 几个少年停下手中投掷的雪球,看着走下来的芷兮,红色斗篷、素色衣衫,清雅绝尘,又看她举起手,待接引赵孟墨下车,心中都不免生了几丝嫉妒: “赵孟墨这小子,当真好福气,” 樊箕樊文庆酸酸地道。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卢钦卢晚遇道,“若说是梅花仙女,我也信得。”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陈砚陈子规也将芷兮喻作了雪灵。待回头去看吴名吴骨错时,却见他已经跑到了芷兮旁边。 赵孟墨要将手放在荆芷兮手上时,吴骨错一把将他的手抓过来,从马车上不客气地扯了下来。那赵孟墨虽下了车,却被骨错扯得一阵趔趄。 “堂堂男子汉,自己站不稳么,还让女子扶?”骨错对着赵孟墨说,回头又向身旁接了个空的荆芷兮问:“你不是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么,怎么现在,换个人,便不讲了?” 芷兮被他问得,莫名尴尬,放下手来,旁边两个丫鬟,忙接引后面的老太太和两位大房的老爷夫人。 “你懂什么,这叫尊卑!”赵孟墨莫名被骨错缴了面子,不屑道:“你们这蓬门陋室,自是没见识。” “什么尊卑不尊卑的?!”樊文庆上来便将一个雪球,砸到了赵孟墨身上,笑着说:“来打雪仗!” 赵孟墨染一身冷白,从地上团起一手雪球来,刚要投,却听夫子摇响了铃:“虚室,上课!”众子都向虚室跑去。 “夫子,您就不能等我投了再喊?” 赵孟墨嘟着嘴抱怨,只好将雪又砸到了地上,樊文庆还回脸向他拌了个鬼笑:“谁要你来得晚,这是让我们等你的惩罚!” 众人坐定。 “赵孟墨,日上三竿起,何言见圣贤?冠礼因你误了时辰”夫子道:“该罚!起来背诵《礼记》学记第十八。背不过,不开礼。” 夫子果真是学究酸腐,对着这么多家长,该罚照罚,一丝不苟。 “吴骨错可是最末一个进虚室的,怎么不罚他?”赵孟墨胸无点墨、学无所成,自是不会,只好拿骨错出来当挡箭牌。 “国学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骨错站起来,信口拈来。 其他几个弟子,皆窃笑。旁边苏子介拉拉赵孟墨衣襟:“你这脑袋,还是不可雕也,连夫子都知道,不用背书来罚吴名,读书向来是难不倒他的。他读书读的那可是出神入化,夫子都未必比的上。” “苏子介!”夫子道:“窃语,起立!罚!” 其余三人坐着,继续窃笑。 “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虚室窃笑!起立,罚!” 一屋子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听训诫。家长坐在那里,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心里都在道:“这夫子,听闻迷魂不堪,今日见了,倒是个板正厉害的!”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吴夫子一板一眼训诫道:“咱这乡间十里,我一个人,把家塾庠序都代了,盼着你们成器,你们倒好,嘻嘻哈哈,毫无正形。也罢,今日礼毕,弱冠之后,你们便也可顶天立地,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了,再也不用听我训诫。全体出列,礼起!” 罚着,罚着,便罚成了礼。 待加冠的六子,在父兄、夫子的引领下,进了古木荫后的宗祠,春雪中祭告天地、祖先,然后夫子为其依次加冠三次: 初加黑麻布材质做的缁布冠,表明被加冠者已成人,有了成人所应有的一切责任和权利; 二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表示从此可以保卫社稷疆土; 三加红中带黑的素冠,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三次加冠完成后,夫子于虚室设宴礼宾,名曰宴,却不过几盘点心、几杯苦茶。骨错还特意拿出自己的焦尾琴来,为众人演奏了一曲《广陵散》。 礼宾后,受冠者拜见母亲,然后由夫子宣读取“字”,代表今后自己在社会上有其尊严,但听夫子道: “字,我几日前便为你们表在了五采笺中,不知诸位高堂可是有异议的?” “能有什么异议,都是不识字的。”苏子介插嘴道:“再説,我们都叫了这么多天了?!全熟了,再改岂不别扭。” “没大没小!”苏子介父亲呵斥他:“夫子讲话,就你话多。” “所以,我叫‘子介’嘛”苏子介在父前卖颠,众人哄笑。 “不忍于‘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者,正夫其所以生,后者,争夫其不虚生!”吴老夫子示意大家肃静, 摇头晃脑道。那些村民家长闻言,都面面相觑。 吴骨错趁众人喧哗无措,扯了扯夫子袖襟道:“你就不能说点‘人’话么?没看他们听不懂” “不用你这个妖,教我怎么做人!”夫子不屑,甩开衣袖。 “人,总要活得明白些,才不枉此生!”吴骨错替父亲向众人解释了一遍,众人颔首。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夫子不理众人反应,像背书般径自自己说道:“我能教的,都教完了,明日起,你们不必再来古木荫虚室了。若还有心做学问,便去京城里开开眼界,进京赶考吧。或许还能入国学馆,做个翰林修士。” 礼毕。客散。雪止。 几位同窗的弱冠之子,依依不舍,又在桃花坞戏耍。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骨错扬起一捧雪,洒向空中,芷兮也捧起双手,将那散落的雪花接回去,看着它们在手心中融化,脸上的笑靥,醉了桃花。 “堆个雪人,可好?”骨错相邀,芷兮裂开嘴,笑了起来:“好呀!” …… 第二十八回 半身契十六坛酒 雪,方停了半刻,又若鹅毛般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将桃花坞的木栅栏、花苑、无名溪,掩没在空灵的纯洁里。 “昨夜还遍体鳞伤,这么快便活蹦乱跳了?”赵孟墨看到吴骨错与荆芷兮玩儿得不亦乐乎,便凑到骨错身边问道:“又是撒雪作花,又是堆雪玉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真的有什么?你昨夜答应的十六坛酒,我明日着人来搬。” 吴骨错被他这话一撩拨,又想起昨夜抱着荆芷兮回墟里烟的情景来,他伤痕遍布,又暂被空心锁噬尽了妖力,脚步本便狼狈趔趄,南山的路又石子满地,走了不多远,便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他却怕摔了芷兮,虽是不慎跌倒,却也硬是将她护在了身下怀中,嘴唇与她,近在咫尺,他忽然感觉被魅惑般,好想吻一下她,可是嘴唇刚要贴近,荆芷兮醒了过来: “吴骨错!你刚被埋在坍塌的洞里,竟没有死?”她推开他,起身立在一旁,瞧了瞧四周,恍然道:“我还以为我跟你一起被埋了。原来,原来….你,刚才要干什么?” 吴骨错尴尬地,立起身来,伤口隐隐作痛:“我,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薄山离与,说话几曾磕巴过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荆芷兮眉间又现出几丝愠色:“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妖。”吴骨错沾带几丝无赖道,只是这般轻狂谩语,从他那甚是板正严肃的面孔下说出,也甚是不相衬的:“你被鬼宿伤了,昏迷在花田,我总不能不救。你以为我愿意抱着你,好沉的,好不好?” “妖很自豪呀?”芷兮越发恼怒,旁敲侧击道:“我喊一嗓子,半村子的人,都来打妖了。你还真是不怕死,逢人还敢说自己是妖,还,还居然引以为傲,你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妖?” “狐。”吴骨错笑。那笑,真诚、魅惑,是青丘青狐离与对芷兮的笑:“我没有逢人便说,我只跟你说了。而且,我知道你会为我保密。” “狐?狡猾、奸诈、叛逆、被天界着令追捕的罪妖之狐?”荆芷兮的认知,果真不过是‘三人成虎’的乡野见识。 “恩。”骨错被她的话伤到了,落寞攀上眉梢:如果全世界都来指责我,我希望那里面,不曾有你。 “救命啊!”荆芷兮推了他一把,尖叫着往前跑去。骨错伤重,被她推倒在地,心间之痛越发折磨他,他捂着胸口,坐在原处,痛苦看她待自己如若洪水猛兽的奔跑逃窜。待缓解片刻,骨错立起身来,往前走去。 “这是发生了什么?”赵孟墨看着伤痕累累的吴骨错回来,呆若木鸡地问道。 “没什么,去南山,东篱采花,碰到了一头野兽。”骨错敷衍他。 “芷兮姐姐呢?现在星满二重天了,连夫子都走了”小厮问道:“再不回去,老太太还不定怎么罚呢。我刚到赵家,可不想第二天便被赶走。我娘和我弟弟,都靠我吃饭呢。” “她没有回来?”骨错面如土灰,目光写满关心,焦急相问。 “你带她走的,问谁呢?”赵孟墨如今也站起来。 吴骨错闻言,猛一转身,向着南山跑去,山间常绿阔叶林木深深,灌木丛丛,花草之香缭绕,骨错喊着她的名字,一条路一条路地寻找,奔跑,可是就是偏偏不见芷兮的影子。这时忽闻东南林中传来虎啸,他顺着声音,狂跑而去,但见:芷兮抱头,蜷缩地上,一桔赤色猛虎,正向她袭来,额间黑色宽宽的‘王’字斑纹,彰显着它森林之王的霸权威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虎口吞食之前,吴骨错将湛泸剑柄投向了它,那湛泸会寻主,自也会锁定目标,正击到猛虎的‘王’字纹上,虎受了湛泸之击,竟现出妖身人形,化作一缕烟逃了。 “怎么,对一个狐狸,你尚知道喊声‘救命’然后逃跑,现在有更强的老虎来了,竟吓得鸦雀无声了?也不会逃,就坐在那里活生生等死。”骨错轻轻走到瑟瑟发抖的荆芷兮身边,坐了下来,顺便缓解几分劳累。 荆芷兮听到骨错的声音,抬起捂脸的衣袖,知道虎已走,惊神未定的她,竟一下子抱着他的肩膀,哇哇大哭起来:“吴骨错,我刚才差点被老虎吃了!” “我看到了,”吴骨错看她这副孩童遇惊的模样,竟被她哭笑了。 荆芷兮顿觉失礼,慌忙起身擦泪:“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好害怕,你,你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知道害怕还乱跑?为什么不回墟里烟?”吴骨错也站起身来,身量整整高过她一头,气势也自然压过了这个刚刚受惊的小女子:“我就该真的假假那虎威,让它吃了你。你便不会屡屡‘以德报怨’,对我这个救命恩妖大呼小叫了。” “我,我,是向着墟里烟的方向走的啊”荆芷兮的语气,伴随着惊吓褪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墟里烟在东山以西、以北,你现在在哪,东南呐,我的小祖宗!”吴骨错道:“还说自己‘识路’,给人家小厮引路来,自己迷路却迷得这般出神入化。现在他和赵孟墨,还不知跑在哪里满世界找你呢。” “好,算我不对,”荆芷兮倒是满识体面,恳求道:“大不了,我不告诉他们,你是狐妖。这样,你救我一命,我再替你隐瞒一次,也算‘两讫’了,你看好不好?” “又是‘两讫’?”吴骨错觉得这可能是荆芷兮的口头禅,无可奈何笑道:“你是不是平时总被派去买菜,讨价还价惯了。” “你怎么知道的?”荆芷兮也傻乎乎笑了,然后就如若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因为你是妖嘛,妖最懂人心了。” “傻瓜,妖没有心,怎么懂人心?”吴骨错眼角眉梢又露出宠溺的笑来:“我看你自以为对妖了如指掌啊,不怕我是狐妖了,我也会像刚才那只老虎吃了你。”说着还故意作出一副老虎张牙舞爪的模样唬她。 “你不过是个可怜的逃命狐狸罢了,哪有老虎那么威风?”荆芷兮反诘相击,吴骨错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无事了,便摇头笑笑,带她重回墟里烟。 墟里烟里,赵孟墨和小厮,俩人在原地,守着醉花阴的酒坛子,竟纹丝未动。 “喂,我说你俩!”吴骨错抗议道:“人命关天呐,荆芷兮丢了,你俩居然守着酒坛子,谁都没去找她?” “我刚才要去找的,”小厮为自己辩解:“少爷硬把我拉住了,说‘醉花阴’,总比荆芷兮,要重要。” 吴骨错再次为他那富家子弟特有的尊卑意识惊讶到了,在他们眼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没有一坛酒重要。 荆芷兮却似习以为常,关于主人家对她死活下落的无动于衷,竟是司空见惯的无所谓态度。 但见她,伸出手来,以丫鬟侍主的姿势,要拉赵孟墨起身。 吴骨错伸手,一把将她的手打了下去,斥她: “别惯他这臭毛病,无病无伤,自己不会起来?他不是爱守着这坛酒么,看我不给他打碎在地里去。” “我起,我起,你别打。”赵孟墨见吴骨错的手掌要侧劈到酒坛上,用身子护住那酒讨饶:“我为了这坛酒,都等了多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把夫子才熬走了,你不能说反悔就反悔,送了我的,岂能砸碎?” 吴骨错为想念芷兮酿的醉花阴,倒成了赵孟墨的最爱。当真是:世事无常。为之奈何? 荆芷兮扶着赵孟墨起身,小厮抱着酒坛,这就要回赵家去。 “我把满院子的醉花阴,都给你,”吴骨错突然换了一副颜容,拉住赵孟墨胳膊说道,赵孟墨喜笑颜开,高兴得大叫:“那敢情好,当然好了,好,好,好,” “你将芷兮给我。”他的好还没赞完,吴骨错接着说道。 “这个,这个,”赵孟墨一时结巴,犹疑辗转,荆芷兮的美,他确是有些不舍:“我做不了祖母的主,芷兮是她跟前侍候的人。” “反正,她对你们赵家来说,也是可有可无,我今日若没找回她,她死在了哪里,你不是也并不关心么?”吴骨错沉着面孔,咄咄逼人。 “我又不是物什,”荆芷兮低着头抱怨。荆家的姑姑当年一文钱将她‘卖’到了赵家,如今吴骨错又要几坛酒换她。她可以在赵家无足轻重,却也是受不得一个相识不久的妖,如此鄙薄她的。 “多少坛?”赵孟墨却开始心思活动,开始让步了。荆芷兮睁大眼睛望着他,惊讶的眼神,一瞬间又化作了认命。 “一十六坛。”吴骨错道。一载一人一坛酒,这本便是他埋下的情。 “成交!”赵孟墨说:“不过,我还得回去跟祖母说一声。” “赵墨-哥,十六坛酒,你就将我卖了?这个人?”荆芷兮小声央告。 “怎么,你还指着做我赵家的姨太太,分我家的几贯家财?”赵孟墨的话,越发混账。荆芷兮一滴泪滑下来。吴骨错想揍他,手指攥得拳头嘎嘣作响。 “怎么,吴骨错,说话呀,哑巴了?你不会是要反悔吧?”赵孟墨捅了捅沉浸在昨夜思绪中的吴骨错,吴骨错的眼神,才被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雪景美人中。 “我自是不会反悔。”他看着眼前的芷兮,无忧无虑的样子,欣慰地抿嘴一笑。 “只是,我得跟你再谈谈条件,”赵孟墨狡猾地说:“昨夜回去太晚,祖母已经睡下了。今早,来古木荫的路上,在车中,我跟祖母说了一声。她倒没有很反对,只是觉着,荆芷兮好歹明面儿上,还是她的外孙女,这样换了,虽折不了芷兮的身价,但是,却会折了赵家的颜面。我一再央告,她才同意,将芷兮送来古木荫的女馆读书,也算为夫子捧捧场,毕竟夫子都给这附近的村落,培养出那么多秀才读书人。如此一来,也算‘两全其美’了,你说是不是?” 一句闲话家常,荆芷兮被当作人情,半送了。 “这事,你可知道?”吴骨错看着芷兮,问她。赵家的‘一举两得’,视她何如草芥? “知道呀,这样最好不过了,”荆芷兮方才玩雪很高兴,嘴角的笑,还开心地挂着:“我们坐一辆马车来的,我自是听见的。昨夜我还担心,我又要没有亲人了,今早听祖母这样说,我觉得好高兴,既不用离开赵家,又可以来古木荫读书,最是我梦寐以求的。之前听说我三舅家的姐姐们,请了夫子去教书,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呢。现在,倒梦想成真了。” 但为这一片天真,骨错应了。 “呐,荆芷兮的半身契,我明日拿来给你。”赵孟墨道:“届时,一手交酒,一手换契。一言为定!” 第二十九回 一抹书香铜臭气 二月初六,古木荫休馆。 赵孟墨果真带了小厮来,小厮还推了推车,里面置着锄头,要从墟里烟搬酒。骨错接过赵孟墨递过来的荆芷兮半身身契,看到夫子迎面走来,便攥在手里,握在身后,酒换身契之事,夫子并不知情。 “夫子,这是银票,荆芷兮半年的束脩,祖母着我带给你,”赵孟墨讨好地忙忙迎上前,将银票奉给夫子:“今日休假,芷兮不便来,明日便来古木荫女馆上课了,祖母说夫子的女馆一直空着,正好捧捧人气,也算报答夫子对孟墨教诲之恩。” “赵老太太客气了,三乡五里,她老人家是头一份看重女儿家的,可见是极疼爱外孙女了。”夫子将银票掩在袖里,拱手道谢。 赵孟墨不置可否,只是夫子在,他是断断不敢挖地取酒的。正为难着,吴家娘子从老远疾冲过来,左手扯出夫子那尚露一截在袖外的银票,右手揪住了吴夫子的耳朵,提溜着便往外拎,恰恰给赵孟墨解了围。 “好啊你,我若不是在你休馆时,想着来给你这夫子馆洒扫庭院、打理荒田,我还不知道,你有这额外的进项呢?”吴娘子的声音,尖锐而富洞穿力,身形已走远,声音却历历在耳际,盘绕在墟里烟庭院上空,不时吓得小厮停下锄来观望。 “你说,若我不来,这钱你是不是便昧着良心昧下了?我说呢,怎么家里老是揭不开锅,还不知道你把钱送给哪个小狐狸狗了呢!”吴娘子不依不饶,也不顾还有外人的颜面,越说越怒发冲冠,令人项背悚然,吴骨错听着那些粗俗俚语,甚觉在赵孟墨面前没有颜面,只是将手很尴尬地捂了耳朵兼半边脸。 “我哪里敢啊,娘子饶命,饶命!切莫再咬我了,再咬下去,肉真的要被咬掉下来了,”吴夫子右手握着左手手臂大喊,可见受了些虐待,大声辩白着:“我真的没有私藏,平日里,竟是无钱来蹭课的,哪里见过这样阔绰的主儿。” “你也说了,那是平日!所以休馆时,你才更好昧着我私藏啊!”吴娘子嗓门越发大了:“平日里,就知道给我说,哪个哪个苦主,根本没有钱交束脩啊,孩子还不让来读书了,你还三里五里上赶着去找人家,劝人家来,说免费给人家教,我倒信你!我真是傻啊!” “我真是命苦呐!跟着你这个窝囊鬼,过苦日子,米面都揭不开,你就背着我,接人家钱财逍遥快活啊!”吴娘子干脆摊在地上,捶着大腿,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娘子,娘子,你快起来,”吴夫子急的额头冒汗,一味央求哄着:“我真没想私藏啊,你也见了,我刚接过来,只不过暂时放在袖里啊,怎么也得谢了人家,再来上交啊。要不,你把钱给我,我去再退还给人家,免得为了这银两,隔阂了我们夫妻深厚。”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腐朽的猪脑子?!”吴娘子听着他要去退钱,腾一下将钱塞进胸前,死死抱着,一副爱财如命的市井景象:“我真不知道,你教出来的,都会是什么样的学生?” 墟里烟内,赵孟墨和吴骨错,听吵也听腻了,渐渐泰然自若、任那声音此起彼伏,再不关心。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苏子介,这时一起跑了来,可见是近村约好了,一起来找夫子的,却正好赶上热闹,见夫子家事缠身,便来寻骨错。 “骨错,我们几个想着明日启程,要赴京城春闱,你可去?”陈子规问:“紧走两日正好赶到,去了就地考试,也省了住宿的银两。” “你们怎么不问我去不去?”赵孟墨处处都要出头,显得高人一等,现在见他们都围着骨错问,冷落了他,便不高兴问道。 “就你那点墨水,我看还是算了”樊文庆最不买他的帐,揶揄道:“我们几个,可都是中了举,在虚室进修的,就你一个,是走后门,凭着钱财硬塞进虚室的。我们在虚室进修三年,就为了二月春闱,你呢,我可就不知道喽!” “恩,你连《礼记》都默不过,更惶谈写文章,著策论了,”苏子介也说:“跟着去了,也是走个过场。” “狗眼看人低!”赵孟墨没有好气骂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跑到结庐里,扯下骨错一支笔,就地往银票上默写起《礼记》来。 众人不理会他胡闹,不知他往银票上写什么,都只觉得他故意显摆钱财罢了,卢晚遇继续对骨错说:“你学识是我们几个中最佳的,断无不去之理!咱们同窗数载,也一起去看看京城锦绣。” “穷乡僻壤待得惯了,”吴骨错道:“外面的风光,倒没什么新鲜。” “你这副好志气啊,”吴娘子静下来,偷听墙角,闻言骨错之言,一把推开虚掩的柴门,大喝道:“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父亲一副德行的。不图考功名,出人头地,你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如跟我去锄两亩地实诚。”骨错被训得,只低着头听。 “还拿着锄头,来给我家干活啊”吴夫子见娘子回了墟里烟,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赵孟墨家的小厮挖地三尺的景象,愠怒了。 小厮着慌,拿着锄头往结庐门口主人那边躲闪,赵孟墨见势出来,嬉皮笑脸跟夫子打虚掩:“骨错种了这么多花花草草,我给他松松土,松松土。” “你既来了,之前罚抄的《礼记》,还差一百零六篇,带来了么?”夫子看到赵孟墨,就恨他不争气,学问一塌糊涂,之前让抄的三百遍书,到毕业都没补全。 “啊?”赵孟墨嘴巴圆张:“这种事情,还待翻旧账的啊?夫子,不是说弱冠礼后,我们便可自己做主,不必来虚室修学了么?” “你不是来了么?”夫子捋捋胡须,笑道:“拖家带锄的,这么辛苦,我也顺便尽尽地主之宜。” “夫子,他正在抄着呢!”苏子介凑热闹,煽风点火,“赵孟墨,快拿出来,给我们和夫子过目过目。” 赵孟墨翻转银票,银票背面爬着一些歪七扭八的难堪的字样,和银票正面透过来的花字样,搅混一处,如若画的符咒,令人不堪入目。众人捧腹。 唯骨错走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银票,一本正经道:“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别字。”赵孟墨要撤下手藏起自己的字来,却被骨错抓住手腕,认真道:“你先别忙着收,我还没有给你指完。” “一共几十个字,写错了几十个字,”夫子摇头道:“以后出去了,别说是我教的。”众人附和笑,夫子便对着他们几个说:“你们明日,和骨错一起,启程吧。” “自是要去的,我们几个入了虚室,又学了这三年,除了赵孟墨,还不都是为了春闱会试么,”卢晚遇道:“要不早向其他室的一样,弃学的弃学,经商的经商,当秀才的投奔县署当幕僚了,中举子的本便凤毛麟角,还不是为了更进一层?我们今日来,便是特意向夫子来辞行的。” “好!”吴夫子拍拍卢晚遇的肩膀,大有相逢恨晚的伯乐见千里马之意:“给夫子我争争脸面去。” 日落时刻,待夫子被娘子扯回漆吾家去。吴骨错以押送十六坛酒为名,硬是要送赵孟墨回家。到了赵家,赵孟墨先去品玉斋安置他的好酒,吴骨错却径自到了化月斋,让五儿帮他叫荆芷兮出来。五儿自上次他来,知是夫子家子,虽对他攀梁附柱之举,甚感不耻,可是夫子的几分薄面,还是要看的。再说他现在既未要求入室,也不是来拜会老太太的,只是教个荆芷兮来,也便更不好太驳了他的情面,免得他再硬来,作出什么飞梁的丑事。犹豫片刻,也便帮他通传了。 “吴骨错,这么晚了,你叫我出来,可有事么?”荆芷兮开门见山,褪却了中皇山妖身的芷兮,少了许多原本的多愁善感、虚与委蛇,多了几分爽朗率直。 “我,我,”吴骨错见到芷兮,莫名地却也少了青丘离与的果断刚毅,多了几处犹豫不决的少年笨拙:“明日要去城里,临行想来看看你,跟你道个别。” “我俩有这么熟么?”荆芷兮却是云里雾里,笑着落落大方道:“漆吾村到月婳,着实并不近呢,你还特意跑来跟我道别。” 吴骨错被她说的窘迫,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玉镯来,拉起荆芷兮的手腕,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便给她戴在了腕间,:“记着,别摘下来。” 说完,他转身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莫名其妙!”荆芷兮看了看那翡翠玉镯,细腻通透,形状光素,正正好遮住她的湛泸之殇,便道:“莫不是要让我来遮丑的,正好掩了这疤痕。”于是,未作深思,回去继续侍奉老太太进食了。 翌日,芷兮去了古木荫女舍,成了吴夫子头一个女弟子,当然当下也是唯一一个。夫子只会教诗书,又以为人糊涂见称,故而也不计较。一个人权当一室人教了,摇头晃脑,踽踽徘徊。芷兮听得云里雾里,脑门差点跌到桌子上去,几次都被夫子拿书角死磕桌子,给震醒了。 学一天回来,到外祖母房中报到兼看看有何事可侍奉的,芷兮平日忙这些粗陋的活计忙活惯了,忽然一日只让她坐着,她坐得都不甚心安理得,虽是对学问不敢兴趣能听睡着的,但对外祖母的事,却是最勤谨不懈怠的。 走入化月斋正室,看到三房中的两个姐姐孟枝、孟叶,都在祖母膝下,祖孙三人,正下着玉石围棋,那玉石子,淡雅生辉,在三房二姐儿孟枝手中,越发显得清冷。 “祖母,你都舍得花钱,让表妹去上学了”孟枝语气都是冷的。 “人家都说孙女才是嫡亲的,您怎么对外孙女比我们还好” 孟叶撒娇,手下吃了一子。 这时,门外一小厮,将一封信递给门口侍女,侍女将信托手上,躬身走到室内:“禀老太太,有书信。” “恩,”老太太抬头,示意她可以呈上,侍女这才捧过来。 老太太拆开骑缝的火漆,拿出信笺,平展手上看起来,看完,眉开眼笑,抚摸着孟叶肩膀,爱溺地说:“你大房伯伯家的二哥,信上说,他在洛邑,监理着几处王孙的殿宇修筑之事,手底下管制着十几个工匠伙计,如今钱若流水注入囊中,还为自己置下了两处繁华居所,着我有空去享福呢!他也未曾读过书,可不是更恣意舒适的。” 可见,老太太的意识里,读书反倒是下等的出处,让芷兮去读书,也便只是为了打发当时孙子的一句闲谈罢了,也并算不上什么疼爱。 “二哥孟瀚,最是刚直血性的男子,”如玉将玉子放到棋笥,笑着哄祖母:“难怪祖母疼爱。只是,有些人么,受了恩惠,也是最不识矩的,手脚也不干净。京城里堂叔给送来的百匹宫中绢帛,竟莫名少了六匹之多。” “一匹官布,还要一千多钱呢,六匹绢帛,可不要贵比一两黄金么?”孟叶如数家珍,尽皆铜臭之气。 第三十回 无能为力人间事 赵家以绢帛起家,因在京城有堂亲国舅,素有宫中流出的绢帛锦绣,运到月婳赵家来,赵家再转手卖给附近城邑的富贵官宦人家,这些绢帛,或裁衣,或书写,或作画,都是可锦上添花、彰显名位的好物什,故而,赵家也渐渐成了四里八乡数一数二家底深厚的大户人家。 因三房老爷领的是村正之职,德重乡里,因此,绢帛向来存放在三房库房之中。故而孟枝说这话,便顺理成章。 “竟有这等事?”老太太闻听持家之业,竟有这般疏失,也便紧色相问。 “可不是么?”孟枝道:“竟不知哪家藏了。” “你祖父在时,他兄妹八人,七人都去了京城谋生,只留了他一人,在此守祖业,当时,也不过是有些田地佃农的收入,哪有现在的排场?”赵老太太道:“现在京城中的那些至亲,都飞黄腾达了,周济我们些绢帛,才有了这份殷实的家业。你几房叔伯,皆守礼持家,断不会有挖自家墙角之理。”老太太殷殷道来,既为诸房扫嫌疑,又如数家珍,叹锦绣来之不易。 “各房叔伯,连带堂兄妹,都是干净的,”孟枝附和:“只是,保不住外家来的,还有非分之想。”说着目光凌厉地望向荆芷兮来。 荆芷兮不料如玉这话含沙射影指她是家贼,还不明就里地要给‘外祖母’献殷勤,她从刚入房来的侍女手中,接过茶盘,走上前给老太太奉茶。 “哎呦,芷兮这翡翠玉镯子,糯种浅底,甚是不菲啊”孟叶拿腔作调喊道,手一把抓住芷兮臂腕露出的玉镯。 “你哪有这样的财物?莫不是私藏了绢帛,卖了换来的?”孟枝怒喝,芷兮本便只余一手端茶盘,被这一喝,茶水茶盏便悉数泼碎到了地上。 “果真做贼心虚,”孟枝见状,竟在祖母面前,做起主,祖母也并不阻拦:“来人,收了她这镯子来!” “这是,这是,别人送我的,应是让我遮疤痕的,我并不知如此名贵?”芷兮惊慌辩解。 “何人所送?”孟叶逼问。 “漆吾吴骨错。”芷兮并不觉得如实说来有何不妥,因此实话实说。 “那个浪荡不羁的梁上君子?”孟叶冷笑:“穷得只剩几间山里茅舍,靠着父亲教书过活,能送你这等名贵之物?” “若是有,也定是偷来的,你私会外男,也是要罚的!”孟枝趁势搭话:“棒打三十板,教她知道检点!” 果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芷兮的实话,没有换来澄清,反而又多加了一条罪名,她望望外祖母,外祖母毫无反应,反而捻起棋子来。 “来人!打!”两个家仆进来,将芷兮押缚在条凳上,像丫鬟一样。这一顿毒打,动用的都不是家法,而是罚奴婢的方法。 芷兮死不承认。血透过衣衫往外渗。 “老祖宗,不好了!”一个婆子,手脚不往一处使地,急匆匆跑来。 “吴婆,你这般没有教养,在堂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倒让外人瞧笑话。”孟枝是个闺秀的样子,拿捏架子,分寸准当。她顺势示意两个家仆出去。家仆便退下了。 那吴婆见势,忙向老太太和两位小姐行了跪拜礼,然后跪近了孟枝,小声禀道:“姑娘,是咱房中的事,你快去看看吧。三太太,打了玲女。都见了红。” “那有何稀奇的?也值得你这般小题大做?”孟枝愠怒,不改颜色:“下边挨打的这个,也出了血的。” 想来三房的太太和姑娘,一个在自家,一个在老太太房,都在拿人撒气,这气撒的也如出一辙。知书达理的名声,倒不知如何落下的。 “不是那个见红,”婆子越发凑近孟枝,却又不敢越矩,唏嘘道:“玲女竟是个大了肚子的。未显怀来,今日太太罚她,刚轻轻一打竟不行了,腿间全是血。三房一个稳婆,认出的。” “有伤风化!辱没门楣!”老太太还在无动于衷把弄棋子:“杖毙了最应当不过的,你来这里平白脏了姑娘的耳朵!” 婆子忙忙磕头,不迭地道歉:“是婆子我冒失了,只是,只是,这事关着大房那边,太太着我走一遭禀老祖宗的。” “这话,从何说起?”老太太抬头。 “据那下贱胚子玲女招认,几个月前,大房的大哥儿赵孟墨,总是招她去大房中唱曲儿。一日竟对她用了强,不想她竟怀上了。这玲女会些南曲小调儿,倒是真的。不过,不过,也保不准儿,是她自己动了邪心,迷惑了公子,要攀附富贵也说不定。”婆子诚惶诚恐。 “混账东西!”老太太手中捻的棋子,嗖一声被掷出,砸在婆子身上,又碎到地上:“这话也任凭你编排的!既是这样的,更该早日清理门户!来我这丢人现眼。” “是,是是!”婆子忙再磕头谢罪:“有了老祖宗发话,太太也不算没有顾忌过大房的颜面了,太太着来,也是怕万一那边再想保这个孩子。” “哪里来的野种,还说不准,”老太太冰霜铁面,厉声道:“也值得顾忌在意?” 她这话,恰恰又映照了她对荆女的待遇。 “不行,”荆芷兮却从凳上挣扎着,瘫落在地上,说道:“外祖母,玲女,不能杀。” “荆芷兮!你以为你是谁?倒是做起了比祖母还大的主!”孟叶站起来,指着芷兮喝令禁止。 “你自己的官司,还没结呢?”孟枝说:“还替别人的事操心。” “玲女,玲女,她罪不至死啊,”荆芷兮爬着往老太太这边靠:“还望外祖母开恩。” “你人在我化月斋,手,都伸到三房去了?”老太太面若冰霜,令人不寒而栗。 这话一半影射她跟玲女私下勾结,一半定了她偷盗三房库存内的绢帛之罪! 语之恶,不过在片言间! “外祖母这话,是何意?”荆芷兮眼中流下泪来:“我是拿您当亲外祖母敬重的啊,您也疑我?” 何止是疑?又何止是现在才疑!怕是荆女从被脚夫一文钱送至赵家,她便不曾信过。留她在赵府长大,不过是怕万一以后真是赵家旁血,不被世人耻笑说事罢了。 “既是如此,外祖母不要怪芷兮不孝,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带玲女,去青囊馆医治!您若拦我,就打死我,如打不死我,我定要去报官讨个说法!”芷兮说着,拖着皮开肉绽的躯体,站起来,又倒下去,又站起来,又倒一次,然后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跑去了‘女殊’院。 老太太未曾见过如此刚狠心性的芷兮,平日的她,虽不算木讷,却也谨小慎微得紧,岂有今日谁也休想挡我的气势!她一时也有些错愕,想着总归芷兮身份未明,是不能就地打死的,莫若,就由她去了。 “慢着!”孟枝却突然下榻来,跑到芷兮身边,芷兮以为如玉要拦她,可是如玉只是粗暴地,从她的臂腕上,掳去了那个翡翠玉镯,如玉得意举着玉镯,声色俱厉:“这个,权当赔偿!”。 玉镯离腕之即,一丝烟雾缭绕而出。无人注意,无人理会。芷兮继续踉跄而走。 女殊院中,因前去禀报老太太的吴婆,还未回来,三房太太一时还不敢往死里定断,现在芷兮不言不语,上来便拉着玲女往外走,三房太太还以为是老祖宗之意,也不敢阻拦。 “荆女,奥,不,是芷兮,”难为了赵家尊卑如此分明,玲女明明已经性命堪忧,却还顾忌着该呼名,还是该称字,“你要带我去哪儿?” “青囊馆,听说那儿有十二个采药女,十几年容颜不老,想必是修仙的,医术无不灵验的。当年漆吾村吴夫子的娘子,病入膏肓,在床上躺了好多年,就是被青囊馆的人,给医治好的,如今,凶悍得,如河东狮吼,母老虎啦!”芷兮以欢快的语气,试图唤起她求生的希望。 “是老太太着你救我的么?”玲女的思维里,谁敢违了赵家的权威呢,怕是没有老太太发令,芷兮也不敢救。 “恩,”芷兮,撒了谎。为她心中的外祖母,积了一层善。 二人皆是伤体,走得极慢,到了青囊时,已是亥时三刻。青囊已闭户。 荆芷兮咣咣拍着厚重木门上的貔貅门环,采药女本已入睡,滇儿和不儿因要誊录青囊书,上床晚些,还未睡熟。二人听闻有人拍门,和衣而起,结着伴儿,去了青囊门前,问道:“谁呀!” “求医救命的!”荆芷兮喊道。 滇儿和不儿开门,第一眼便看到了芷兮!可是芷兮不识她们,只是像初来求医的人一样,焦急问道:“二位仙女,可否救我的姐妹一命!求求你们了。” 滇儿和不儿一阵怔鄂,心下都在想:这个芷兮,是怕我们还要为当年她半路成妖害我们密境被赶之事,找她算账么?竟装作不认识! “两位仙女?!”荆芷兮越发焦急,见二人都在愣神,不知想些什么,便又叫了她们一回:“快救救她吧!” 滇儿和不儿,这才看到她搀扶的那个女子。和她一样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不由得一阵心酸,忙将她们让进人定屋中。 滇儿为玲女切脉,不儿为她止血。 “芷兮?!你称呼我们为‘仙女’,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愧,觉得我们若是现在还待在密境中,早已该飞升碧落,和那些留守密境的浣纱女一样,封神拜仙了?”滇儿实在禁不住,便在为玲女把脉时,顺势质问了她一句。 “恩?你怎么知道我叫‘芷兮’?”荆芷兮带伤跑了一路,颠簸时一心想救玲女,顾不上疼,现在歇息下来,疼痛却都一股脑爬上来,钻着心地疼,一时难忍,一直眯着眼睛养神。 滇儿看她没有相认的意思,想来之前交情也未有多深,况且还有些过节,也便不再开口,专心切脉诊治起来。 “大人尚可保一命,”滇儿道:“孩子肯定是保不了了!” “你再试试,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救那孩子一条性命啊 ”荆芷兮也忘了方才搭讪之语,一心想让滇儿救人,大人孩子都要救。 “已经胎死腹中了!你让我去鬼门簿上救么?”滇儿不是不救,只是无法救。 这个世间,还有谁,像当年的芷兮一样,傻到用自己的心脉,去鬼门簿上夺命的呢?更何况,滇儿是真的无能为力。 第三十一回 锦绣失不问前程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汝)。 吴骨错与陈子规一行五人,方行至洛河畔牡山,估摸着明日越过牡山山岭,再走一日,正好能赶上,故而准备在此露宿一夜。诸君放下褡裢,拿出吃食,席地而坐,就着繁星满天,点起篝火,自有一番野趣。 忽然,骨错配在腰间的那截湛泸剑柄,剧烈摇动起来,不得安生。他暗道‘不好’。 “人家是配剑,你是配剑柄,果真不走寻常路,”樊文庆坐在骨错左侧,凑热闹地说。 “它为什么在动?难道此地有妖邪么?正附到了你的剑柄上?”陈子规坐在吴骨错右侧,也注意到了。心细是他的长处,也是弱点,因为他既谨慎,又胆小。 “我先走一步,此程,不能奉陪了,”吴骨错站起来,英俊的眉宇间添染几丝不镇静。 “你去哪?”卢晚遇看着他的背影问:“要走一起走啊,你若着急,我们不歇息了便是!” “我回漆吾。” 吴骨错答,背影疾驰,消失在了夜色中:“诸君保重,金榜题名!” “吴骨错!你中邪了么?!”苏子介紧追上去,追了许久,没有追上,其余几个人气喘吁吁跟上来,都停在苏子介停住的地方,喘息歇气。 “备战三年,好不容易快熬到了,这算不算临阵脱逃?”卢晚遇抱怨。书场如战场,哪一个不要呕心沥血? “他家中怕是有急事。”陈子规帮着吴骨错开脱,可是他自己也有些埋怨吴骨错这‘不言明便消失’的放肆。 “别管他了!”樊文庆道:“我们追了他这么远,都不见他一丝身影,也不见他回头来寻我们,热脸何必贴人家冷屁股呢?” “只要他别有危险,就好了。”苏子介插嘴道:“樊文庆,你这口德,再不提高,都赶上赵孟墨的境界了。好歹十六载同窗,说话何必那么难听。” “他甩一句‘保重’便走,可拿我们当同窗了?”樊文庆道:“平时倒也罢了,现在可是赶考半路上,我们若因为追他错过了,还得再等三年,到时,我都老了。我可不想等到夫子那么老,一事无成,虚度光阴。” “背后腹诽夫子,有悖伦常。”卢晚遇指正樊文庆。樊文庆拱手作揖,嬉皮笑脸求谅解:“一时语失,罪过,罪过。” “他有武艺傍身,想来不会遇险,”陈子规怕耽搁了众人,过后都要埋怨骨错,便周转道:“之前我们遇险,都是他为我们化解的,飞檐走壁的功夫,咱们都领教过的,想来靠我们去助,也助不上什么,他让我们‘金榜题名’,我们便如他愿,暂且赶路去京城吧。日后回漆吾再细细问他缘由。” “也是,我那次去勾余山打柴,不慎差点跌了山崖,还是他飞身救我的,那一招‘崖外飞仙’,怎一厉害了得!”卢晚遇笑着忆起山间打柴遇险蒙骨错相救的事,觉得他确实是用不着这些文弱书生来扶持相助的,便也就附和了陈子规的话。众人转身复又向京城走去,被骨错这一番折腾,他们连歇脚的兴致都没了。 “骨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是弃了一片锦绣光阴?!”陈子规在心中对骨错说道。那心音在山间盘绕,萦然不去。 人间十几载消磨,吴骨错的妖力,已大不如前。稍好过凡人罢了。 湛泸领引他,到了青囊门前时,已是亥时八刻。此刻的青囊,竟又是一番门庭若市的喧杂景象。门前熙攘,似为暴徒人头涌动,个个拿着武器,或剑、或斧、或钺、或锄,气势汹汹砸门耍凶。看那门破的架势,显然已打砸许久。吴骨错来时,他们恰破门而入、如闸泄潮,涌入青囊馆内。 十二采药女、荆芷兮此刻都站在门后,束手无策,她们手中搬着的木板,本是要接着顶门用的,此刻被暴徒砍翻的砍翻,推倒的推倒。剑戟都架到了滇儿和不儿脖颈上,其余十个采药女落荒往屋内跑,被后面追来的赵家人,纷乱相追,扯着、踩着衣衫捉住。荆芷兮跑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乱舞乱打一顿,发髻零乱,倒是打花了两个扑上来的家仆之脸。 “她在这!荆芷兮在这!”被打花脸的一个家仆,认出了她,大声喊道:“快,快,抓住她!”十几个家仆前赴后拥,气势汹汹朝这边跑来。 一个家丁锄头要劈向芷兮时,吴骨错疾跑过来挡在了荆芷兮的身前,手中拿着一截断柄,傍身护体。他自己的身手,已形同虚设,大抵勉强可顶一习武之人,还不是高手的那种,但是他的湛泸厉害啊,虽只是碎片所聚的断柄,对付几个小卒,还是绰绰有余的。说时迟那时快,秋风扫落叶般,众人稀里哗啦倒地。 “吴骨错,你还挺厉害。”荆芷兮在他身后,看他一剑柄砍倒一片,由衷佩服道。 “彼此彼此,你也蛮凶的,”吴骨错玩笑道:“看你耍棍,如打过江之鲫啊。不过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你要被鲫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妖术!又是妖术!”众仆惊呼,他们倒地的时候,才凸显出躲在他们后面的赵家长子嫡孙赵孟墨来。 “离与!”倒在地上的滇儿看着跟离与长得一模一样的吴骨错,不禁惊呼,眼中竟盈出泪水来。 “是,就是离与,”倒在滇儿身旁的不儿,欢快地应声附和,觉得她们都有救了。昔日青丘的离与,何等的潇洒恣意,密境中都难寻几个他的对手,更遑论这些凡夫俗子?! 所谓人微言轻,何况赵家又不是冲她们而来,所以这些个采药女在那呼喊嘚意了什么,无人在意。 “赵孟墨!你领这么多人,砸场子么?还是谋财害命?”吴骨错喊:“这里可不是你们月婳村,这大老远的,又是深更半夜,跑勾余村的青囊馆做什么?青囊馆医死了你家人么?” “你家才死人了呢!”赵孟墨听闻吴骨错诳语,怒怼道:“你漆吾村的,离得也不近啊,深更半夜跑这来,又是干什么?” “他家的确死了人!”荆芷兮越到骨错前面,对着赵孟墨说道:“赵孟墨,玲女腹中之子,可是你的孽障!如今确已胎死腹中,你是因为愧疚,才来赔罪的么?” “赔罪?!笑话!”赵孟墨冷笑:“什么灵女蠢女的,赵家多的是,我才搞不清谁是谁。她胎死腹中关我屁事?!说我来赔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来问罪还差不多!今日你,还有你携带私逃出赵府的那个什么女,统统都得死!” “无耻至极!”荆芷兮骂道:“敢做却不敢当,枉为大丈夫!赵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等败类来。今日你若不给玲女道歉,我,我,….”荆芷兮想威胁人家,可是思来想去找不到自己可以威吓未来家主的资本来,气势自然落了八丈有余。 “你,你什么你!”赵孟墨有恃无恐道:“携带绢帛,私逃出赵家,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去么?” “什么携带绢帛?你说的,可是孟枝所言丢失的那六匹绢帛?我真没有偷。”荆芷兮想着这赵家还真是既财大气粗,又吝啬小气,为了那六匹绢帛,先是打了自己半死不活,现在还几乎全府家丁出动,数里迢迢,追到人家青囊馆堵门要债。 “没偷你跑什么,你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何须拿这个器物抵债?”赵孟墨拿出吴骨错临行前套在芷兮腕上的玉镯来。 “是孟枝姐姐硬从我手上掳走的,好不好,又不是我要抵的?若不是玲女危急,我又怎么会跑?”荆芷兮据理力争。 “等等,你们是说,区区六匹绢帛,竟要用这个玉镯来抵?”吴骨错扯了下荆芷兮的手腕,见果真他送她的那个玉镯没有了,现在正举在赵孟墨手中,恣意招摇:“简直暴殄天物!” 那玉镯,绿翡混然天成,本是密境初建之前,集日月光华与天上至清之气养育而成的,乃上古极品灵器,自身可镇魔压邪,日久天长,可化魔障为乌有。自她养成之日,便戴在昔日青狐的母亲身上,唤名:浊灭。骨错知道荆芷兮就是密境芷兮后,将母亲圣物给了她,以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左臂的魔邪鬼魅会溢出为灾。为了能彼此感应,他还耗费了仅余四成妖力中的三成,将湛泸之气吸出几丝,融入玉镯之中,那湛泸之气,融入绿翡中,呈现为其间漂浮的几抹黄翡。 “之前是六匹,现在可是六千匹!京城才运来的,都跟着荆芷兮,飞到了这个青囊馆中!”赵孟墨作威作福,自以为权眼通天,甚是不拿宝物当作宝物:“又岂是这区区一个翡翠玉镯可比?我父亲品玉斋中的玉镯,比这成色好的,多了去了!” “你胡说!”荆芷兮对赵孟墨指鹿为马的本事,大为惊讶:“六匹我都抱不动,更何况六千匹?我能藏在哪儿?” “所以说,是妖术啊!”赵孟墨冷冷道:“你潜伏我赵家多年,我们竟都不知道,养了一只妖,待他日得见天界紫微垣神派到人间的东斗星君,我定要他收了你!” “凭空妄语,可有实证?”吴骨错听赵孟墨言之凿凿,知晓东斗星君专主冥孽,若真有此星君下凡,怕是芷兮在劫难逃,故而有此一问。 “那六千绢帛之财,此刻悉数都藏在这青囊馆中!”赵孟墨却会错了意,以为骨错问的是他丢的家财。果然世俗之人,都是唯利是图的:“给我搜!让他看看实证!” 家仆一拥而散入各个院落屋舍。果真在荒机院,发现了那六千绢帛,连藏都没有,就明目张胆暴露在院中。 原来玉镯被强行戮下时,荆芷兮正怨恨满腹,心性未稳,故而她左臂内的鬼宿之气,失去了压制之力,有几丝便溜了出来。按着当时荆芷兮的心性:你说我偷了六匹,你丢六千匹我都不稀罕,那气便吸附了京城运来的六千匹布帛,跟着荆芷兮,到了青囊内。 人赃俱获,荆芷兮百口莫辩。 此时赵孟墨得理更不饶人,喝令家仆齐上,砍杀荆芷兮。吴骨错护到荆芷兮身前,用湛泸打伤了几个涌上前的家丁,他不忍用湛泸大开杀戒,却未防备另几名赵家家仆背后偷袭,踹在他膝盖处,他手中剑柄应声落地。失去了湛泸的骨错,肉身背后挨了一刀。他不动声色,只使出徒身蛮力,冲出一道人中罅隙,拽着荆芷兮,便往外跑。 芷兮身上有伤,再跑不快,他便抱起她来,以她之脚,踹倒了追上来的几个赵家人。 “脚力还挺大。”吴骨错玩笑,“只是重了些,以后少吃点。” “什么时候,还顾得说笑。”荆芷兮抱怨,在骨错疾走山间一颠一跛间,吓得急忙抱住了他的腰,怕摔下去。骨错见她憨态,嘴角上扬,溢出一抹真诚笑意。 正是:六千绢帛所误,甘弃锦绣前程。 第三十二回 绢帛误卿卿性命 子时四刻。青囊馆内。人定院。 赵孟墨将家丁‘兵’分三路:一路去荒机守绢帛:一路回月婳取车辆;一路追杀吴骨错荆芷兮。 吴骨错带着荆芷兮落荒而逃之时,十二采药女已然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昔日所向披靡的白离与了! “怕那人,并不是青丘离与,”不儿对着身边的滇儿说。她与滇儿,向来如影随形、形影不离。 “若是离与,岂会那般狼狈。”其他采药女附和。 “他是。”滇儿却异常肯定地说:“只是,被人间之气,消磨得如此了。”说起消磨来,她心若刀绞般难过。 “那,那个被人称作‘荆芷兮’的,可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木儿问。 “他若是离与,她便是那个我们所识的芷兮,”滇儿道:“没看他有多么在意她么。” 且不论滇儿凭何如此断定,只消说众草药女对滇儿言出必信,也可看出这个柔弱的滇儿,实在已是青囊的主心骨了。 “这个芷兮,换了个姓,还是拐着弯儿的,给我们揽麻烦!”木儿还对白芷兮昔日半路成妖之事,耿耿于怀:“半路偷了这么多绢帛,为何都藏到了我们院中?又是何时藏的?” “管她姓白,还是姓荆,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妖,”另一采药女道:“走哪儿,哪儿鸡飞狗跳,看来那家是这些年收养她的,也是容不下的,可见得轻狂。” 她这轻狂之语,确是着实冤枉了芷兮的,她如何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在那鱼龙混杂的赵家,喘息至今,绝非能与轻狂二字扯上半分关联的。 而但凡她有一丝轻狂之心,最先不放过她的,不必是赵家,她体内的魔根也早已将她化为魔头了!所以,密境娘娘当年,让她守住本心,也并非空穴之谶。 子时六刻。青囊馆内。荒机院。 留守荒机的十五家丁,圈守着绢帛,来回踱步,权作巡逻,确是百无聊赖。因为显然这青囊内,都是些凡弱女子,行医救药为生,自是没人来打这六千绢帛的主意。 “少爷,那个叫玲女的,还在院中,可还处置么?”赵孟墨身边新来的那个小厮,心思竟十分凌厉,众人皆忘了此刻还有个病榻上躺着的玲女,他却还记着。 “杀无赦!”赵孟墨色厉而内仞:“亏得你伶俐,若非你,我倒忘了我所来的这件正事!你这心机,倒像我之前身边被祖母乱棍打死的那个树子,以后你就叫树子吧。” “谢少爷赏识。”新得赐名之恩的树子,领了圣旨般,拿着一把跟他瘦弱身形甚不相配的大刀,杀了个回马枪,到了人定院来。 依然待在人定院中的几个采药女,还沉浸在重逢离与带来的期望、失望与迷茫中,并未十分留意那个树子小厮从荒机院跑到人定院来。 树子入了人定院东厢,他之前搜查绢帛藏匿之所时,便是在这里看到了躺在床上静养的玲女。但见他面露凶狠,不由分说,举起大刀来,便向着玲女砍了下去。 刀起头落,可怜了玲女,一尸两命! 还是滇儿眼明,见一个人影提着刀冲进东厢,随之赶去,意欲阻拦,却被他砍下的人头之血溅了一脸。瞬时间,惊慌恐惧吞噬了滇儿,她捂着脸,软瘫在地上,昏迷了去。 “你们为何,为何,草菅人命?”不儿跟着滇儿跑来,胆怯而又悲愤地质问着那个杀手。 “她既是卖到了赵家当奴仆,便是赵家私产,如何处置一个私物,岂容你等外人置喙?再瞎嚷嚷,屠了你整个青囊!”家丁树子狰狞而跋扈地威胁。 众采药女战战兢兢,都是本分的靠双手吃饭之人,此时滇儿这个主心骨儿,又昏倒在地,一时也便噤若寒蝉。 屠者,带着强者跋扈之笑,离开了。骨错不忍杀‘无辜’,玲女却被无辜杀了。 赵孟墨派回月婳村取车辆的家丁,已然取了几辆车,火急火燎地回来复命。装好绢帛,赵孟墨带着家丁押送回月婳。 丑时八刻。月婳村。赵家。 老太太着五儿去五个房中,紧急去召唤五位老爷到化月斋来。诸房老太太各子,皆慌乱着急起身,赴化月斋听训。 “这深更半夜的,不知母亲着我们来干什么?”五房五爷,因排行最小,也便恣意些,打着哈欠冲老太太抱怨。 “老五,看你那没出息的德性,母亲着我们来,自是有急事的。”大房大爷训斥。 “老大,你这还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你骂老五,你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还不是鼾声如雷做美梦呢。”老太太训斥大房。大房便拱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顺着话茬,捎上了三房三爷:“还有你,老三,平日里如何宣讲自己恪尽职守,你库房里京城昨晚新进送到的那六千匹绢帛,可还好好的么?” 四房四爷看着其余几个兄弟都挨了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立在那里瞧热闹,左右他是在临邑当差的,家里的绢帛生意,他从不曾插手,单凭着自己的本事谋生,可算是老太太几个儿子中最出息不过的。 “老四,你也别得意,你一直跟老大,因为田产之事,闹纷争,你之前外出就职,你家娘子体弱,支不起家院来,便临时将九亩上田的账目,交由老大媳妇管着,可是现在又说老大给做了亏空,让老大赔。老大答应用新进来的绢帛中的五百匹绢钱送给你抵账,这事你可是应了的。现在绢帛出了事,你也算不得置身事外。”老太太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弟兄五个总算才听出眉目来。 “母亲,绢帛出了事么?”老三着急问,绢帛是在他家存放的,出了事他担头一份责任。 “之前听枝儿说,丢了六匹,”老太太道:“可是昨夜半夜间,墨儿突然看到,六千绢帛,不翼而飞,直飞去了青囊。” “那六匹青要邑的邑主夫人订走了,要得急,临时未来得及入账,现在看账,可以查到了。枝儿应该是提前查的,故而没看着。”老三说焦急解释:“至于六千匹,酉时账房最后一次查库,还在啊。不翼而飞之说,还望母亲明示!” 此时,赵孟墨押送着追回的六千绢帛,已入赵府。赵孟墨将绢帛便放在化月斋院落中,来屋中给老太太复命:“祖母,丢的绢帛,一匹不少的,运回来了。” “好,墨儿,你便将绢帛如何丢失,你如何寻回,都跟你父亲和叔父,从实说来。”敢情老太太半夜召子,竟是两手准备:如若赵孟墨将失物寻回了,那便给自己的嫡子嫡孙在这五房面前都长长脸;若赵孟墨实在不堪,追不回来,那也好让这几房的五个儿子,群策群力,以图补救,免得明日他们上值的上值,卖帛的卖帛,突然发现那么大一批货不见了,都还要怨她不知会的罪过。 赵孟墨便悉数道出,一个细节也没落下,不免添油加醋、描金画彩:“大约亥时那功夫吧,我读书累了,去院中松松脑筋,突然看到三叔院落上空,莫名漂浮起一片锦绣来,我以为是看书花了眼,便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可是,依然是看到一团一团的锦绣物什,在空中漂浮,我便跑出来看,看那物什飘到了化月斋,恰巧祖母屋中的灯还亮着,我便叫了祖母一起来看,才发现,那漂浮之物,竟是傍晚时分新从京城运来的那六千绢帛。而且它们越飘越快,最后竟有鸟儿扑翅飞翔的速度了。祖母便教我,快速去追回。我便唤了家丁们,去追了。父亲和叔父,你们当时都睡下了,却都不知我跑了多少里路,直到了勾余村的青囊,才找到的。” “母亲为何那时不叫我?”老三着急道:“我也好助如墨一臂之力。”其余几个也随声附和。 其实老太太,自有她的偏心。先是赵孟墨闯了祸,惹出玲女孕身之丑事,却偏偏又被老三的太太先发现了这事,日后免不得流言蜚语、彼此拿捏,后患无穷。老太太虽恨赵孟墨不成器,却也是最疼这长子嫡孙的,便想为他遮掩、消灾,顺便还能将功补过。她让赵孟墨动了全府之力,追回绢帛,都记作他一人之功,还可让他顺势自己解决追杀掉玲女和知晓内情心生叛逆的荆芷兮,打的是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墨儿刚才也说了,你们睡的多香?”老太太心里想一出,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出:“即便是我,深更半夜拉你们起来,你们不是也在埋怨我,扰了你们的清梦么?” “儿子不敢!”五子头一回异口同声,躬身谢罪。 正在赵家各房各自打各自算盘的时候,突然五儿来传:“老太太,昨儿日落时分京城护运绢帛来的人,折道而返了!” “折道而返?!”老太太惊疑起身,“谁来报的?快教他进来。” 报信之人,一身甲胄,得宣而入:“回老太太,我家公子正在折返回来的路上,让我先头来报,也好支应。” “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老太太急色问道。 “官絁查验收紧,原本打通的稽查官员,一夜之间,撤换了人,新到的要严查宫绸,江南专供宫绸的作坊,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也断了,供出宫绸外流之事,只在旦夕。公子得了消息,命令即刻折道回来,取回这批官绸,以图补救一二。如若任由外流,定会连累甚广,都是株连的大罪啊。” “只在旦夕……”老太太受了这突如的打击,瘫坐下去:“如此说来,这竟是踩在刀尖儿上的买卖。之前他们不是说,但凭富贵,心安理得么?” 宫绸,乃织品里的“贵族”,优裕而从容。宫字便是它的招牌,一出手就耀眼一方。穷乡僻壤、乡街俗里,谁不曾为拥有一块宫绸而自命不凡。 可是,不过一夕之间,谁又能料到,那些龙飞凤舞、飞云流彩的绸锦,便由富得流油的官絁,变成了让如今赵家命悬一线的烫手山芋呢? 正是:绢帛误,卿卿性命。命悬一线,旦夕之间。 第三十三回 竹坞他乡遇故知 佣书酬万债,竹坞问京城。 且说那折道而返的公子,是何许人也? 京城相府公子赵孟曾。 而这相府,正是当年妖界木族少主木落潜出密境,偷万两金锭、偷粥、又还粥的那家府邸。芷兮死后,木落痛改前非,决心佣书酬万债,附身还债,所附的,正是相府公子四姨娘刚出生四日的赵孟曾之身。 赵孟曾率领着一队精兵三十五人,快马加鞭,赶回月婳村赵家来。走到月婳村竹坞,遇到赵孟墨之前派出去追杀吴骨错和荆芷兮的那队家丁,他们或举剑,或持刀,将吴骨错和荆芷兮团团包围,向二人劈头盖脸杀来。 千钧一发之机,吴骨错遗落在青囊的湛泸剑柄, 受到主人召唤,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见众人要砍杀荆芷兮,竟不留一丝活路,心中已动杀机,正欲举起湛泸大开杀戒,抵御赵家家丁之时,赵孟曾出现了。 赵孟曾认出了荆芷兮,虽然她蓬头垢面、伤痕累累,他还是一眼便识出了她的气息,他看到赵家家丁砍杀她,便厉喝道:“住手!” 家丁中有老实的,终身待在赵家几十载的老仆,因昨日接收京城运帛车队,故而认得赵孟曾,见他下令,便示意手下住手。 吴骨错和荆芷兮此时,也看到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赵孟曾。三人面面相觑,各怀机关:吴骨错认出了木落,可是任他什么身份,他都不想向他讨饶;木落认出了离与,可是,他又不敢认,这样狼狈落魄被凡人追杀的,又岂能是青丘离与?芷兮是最无辜又懵懂的,她不明所以,不知道来人是谁。 只可惜,一番十七载,谁都不是谁了。 人还是那些人,貌还是那些貌。只是:非面目全非,而是物是人非! 妖境没落,流落在人间的妖,皆为罪妖,离与、芷兮都活不起自己了,附在人身,苟且偷生,尚属情非得已! 可是木落呢,他可是被封了神的啊?!他的父亲凤凰木已死,他承袭的非但只是神位,而且是无上荣光的木神神主之位!就是这样一位神主,除了十七年前为寻芷兮魂魄去过一次碧落,还是像当年的离与一样偷偷摸摸去的,然后便再也不曾踏上天阶一步。名为还债以自我安慰,不过追悼他与芷兮不成情的情罢了。 那一刻,时间是凝滞的,甚至窒息的。 木落一步一步,走向芷兮。在她满腹以为杀手将近、闭目等死之时,木落却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木落!男女授受不亲!”吴骨错呵斥。即便他知道,在这样的时机和境遇,做主的未必能是他。他的确可以仅凭借着一截断剑,便大开杀戒,尽皆屠戮了眼前这些无能之人,可是,后果呢?他只要一祭出湛泸,开了这杀戒,惊动的,势必是天界的天兵天将,届时,他,又将如何自处?继续战斗,闹到天崩地裂、灭宙屠灵么?还是束手就擒,从此任由那老祖给他编排莫须有的罪过,将他的狐族,彻底搞臭? 哪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愿赌上死路,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一人的死路,还有他十几年苦寻不到的蒙冤待雪的狐族,还有那些,他即便要抗争,都不得不顾及的六界无辜生灵。 荆芷兮推开了木落,“啪!”重重一个耳光,打在木落脸上。他的部下之剑,剑出鞘内,便要向芷兮刺来,被木落伸手挡了。 “在你心里,我果真什么都不是!”木落的脸上,肿起的,不是轻薄的红包,而是落寞的失落。他回想起十七年前,芷兮和离与死后,他回到勾余山静苑时的情景: “我刚来,你便走了,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木落走到芷兮的遗骨之前,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往下滴落着残留的水,他在她身边瘫坐下来,也是如现在这样的落寞。那时,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安睡。木落只有将手放在她那冰冷的手上时,才能感觉到她骨骸的僵硬,与死人才有的冰冷。 “我初见你时,便是这般握着你的手,你的手,也是这般凉,且手无骨形同废肢,你还怪我轻薄,很是生我的气,不理睬我有很久。可是,从那时起,我便已经预知到了你命不久矣、大限将至,只是,这结局,依然来得快得让我猝不及防,如若肺腑穿针。”木落握着她的死亡的没有感知的手,捶胸,涕泪横流:“我这好疼!好疼!疼得我喘不气来,芷兮,你醒醒,好么,给我把脉,帮我医治,可好不好?” 可是,他的男儿痛哭,没有唤醒死了的芷兮,却唤醒了在离与密室榻上的含念。她在离与曾给他掖过的被角中,伸出手臂来,挡着眼睛,以越过窗外射来的光,向着传来哭声的方向,慵懒而任性地呵斥:“是谁在那?这么吵,吵得我都睡不好!你疼,我还疼呢,我混元魄都被人掏空了!” 木落看向她,没有理会她。再没有说话。 “是离与么?”含念将那边木落英俊的面庞,错认成了离与。也难怪,世间六界,除了离与,谁还能有那般风华绝代的气质风华。可是,错了,就是错了,“离与,你怎么哭了?” 含念紧张离与,她从榻上挣扎着起身,虚弱地下地来,走路都走不稳,踏着坚硬的鹅卵石铺的地面,竟如若踩着一团棉花,轻虚缥缈,她向着她以为是离与的地方走去,可是走近了,才发现是木落:“你是谁?离与呢?我刚才明明听到离与在哭。” “是,他在哭!他那么被冤枉,怎能不哭?只是,他不会来这里哭了,他死了!不知打入了黄泉还是地狱!”木落看着懵懂的含念,回答道,这个世界上,何处不有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之妖,同失了所爱,又何必不彼此相惜?而要如此直截了当,尖锐地,如同一把刀,插到含念本便虚无的体魄中去? “你说什么?!离与死了?你胡说!”含念无可置信,怪他信口胡诌:“离与妖力是密境数得上一二的,谁能杀得了他?” “混沌中来的老祖,身上凝结着洪荒之力,他定了离与整个狐族之罪,如今,六界归天庭管辖,妖境中的狐,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离与落洪而亡,魂魄消散之前,让我给他和芷兮收尸。”木落看着眼前这个因失了混元珠而灵魄俱散,侥幸逃过了追亡的墨狐含念,悉数给她讲着她沉迷睡眠时,外面发生的天翻地覆。 可是,含念不信。她睡了一觉,不过是睡了短短的一觉,还做了一个那样的噩梦,可是梦醒了,现实,竟比噩梦还要恐怖么?!不!她不接受。她气血攻心,口吐鲜血,瘫坐在芷兮的死尸之旁,面目呆凝。 “他想跟芷兮一起死!求死,得死,他终是如愿了!”木落道:“留下我,去殓尸,一点一点咀嚼这痛苦。我也想自毁元神啊!可是降妖杵不让,我现在才怨自己修为太低,竟连一个没有生命之体的灵器,都打不过!” “可是,我找不到他的尸骸,他沉落入了冰窟,我用根系盘旋了三万里,未寻得他。”木落的泪水,说着说着,流出了眼眶。 含念听着,慢慢咀嚼他所说的那苦痛。是的,她体会到了,比失了混元魄,更让人生不如死,不是么? 情之殇,在于,它在时,你觉得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如若空气般无感,而一旦失去了,才能感到那锥心彻骨的,失而难再得的撕心裂肺的痛,和着那再怎么咀嚼,舔舐,都消磨不掉的苦。 谁不曾孤苦伶仃?谁是无法体会那痛的。含念,一朝一夕,失去了所有。她的父亲,她的狐族,她的离与。 “公子!这个无法无天的犯妇,竟敢如此放肆,还打了您!定该碎尸万段!您为何拦我?”赵孟曾身边的护卫蒋山拱手请命。 木落这才从那遥远的痛苦思绪中,被拉了回来,才再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木落,而是赵相府的稚子,赵孟曾。 他看看芷兮,又看看离与,问那些乡下赵家的家仆道:“这二人,如何犯了赵家,你们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那个朴实、老成、忠厚的家仆上前,将六千绢帛被盗之事,一字不落,如实禀报给了赵孟曾。 赵孟曾看看芷兮,竟嘴角往上一抿,笑了,笑得那般清澈,不带一丝杂质:“芷兮,多年未见,你的修为,倒见长了不少。再不弱不禁风,倒能徒手运起六千匹帛了,看来手臂也恢复了。” “你在信口胡说些什么?莫名其妙。”荆芷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兀自咕哝着,若不是看在他那么无邪的笑面上,她真想再扇他一耳光,好让他清醒一点儿。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么? 荆芷兮听不懂的,吴骨错全懂。赵孟曾走到他身边,往他胸间,重重捶了一拳,带了几分妖力:“离与,当年我盘根三万里,寻你不到,你活着竟不通知我,对得起我上天入地,去寻你和她么?” 吴骨错被他这只用了几分妖力的一拳,一下便倒在了地上,嘴角溢血。他的无力感,赵孟曾在出手后的那刻,便感知到了,他的笑容收敛了,换成了凝重:“怎么,十几年,你的修为,竟低得如此了?!” “那是自然,吴骨错,除了有个好爹,养活他,修为再差不过了,那日去我们赵家,还做起了梁上君子!偷窥呢!”那个老仆听闻赵孟墨指摘吴骨错的修为,也跟着指摘,可是,他所言的修为,未必便是赵孟曾所指的修为。 妖之修为,与人之修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人,不如妖。恣意不如。 “奥?吴骨错?”赵孟曾嘴角上扬,很是感兴趣地问,离与竟然如他一般,也改了名姓。他示意老仆说下去,给人的印象是,他对赵家家仆拼命追捕的这二人,格外关心,又似曾相识。 “公子可是认识他们么?”老仆不敢怠慢,继续答话:“听人说,他还偷了咱赵家一根烧火棍,他走第二日,五婆可是找了老半日,最后,又去跟账房请示,浪费了孟墨少爷一根烙铁棍,权且充当了。” “这个赵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吝啬无比,一根烧火棍,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格外计较。”吴骨错心里想到,忙将手中湛泸紧握了一下,塞进了衣衫,也算‘藏赃’吧:“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 “白离与啊白离与,你竟混成这副模样了,做贼不说,问题是当年那么敢作敢当,现在竟连一根烧火棍的帐,都不敢认了。”赵孟曾看着吴骨错往衣衫里藏湛泸,此刻所想的,竟然与吴骨错,如出一辙。 正是:他乡遇故知,竹坞一问,天差地别。 第三十四回 见风使舵讨浊灭 赵老太太望眼欲穿,早早吩咐丫鬟仆子在门外、院中分列两路,夹道相迎半路折返的赵孟曾,其五子也已站到门檐下,自降辈分,踱步迎候着赵孟曾的大驾光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一等,直到了寅时,夜幕已被天庭慢慢拉回,人间开始幌开几抹光亮,赵孟曾一行车马才粼粼而至,而赵孟曾车后跟的,不只是自己的车队亲兵,还有赵孟墨之前派出的一队家仆。 到了赵家门前,马队前哨见大门四敞,主仆皆夹道而迎,便通报车内的赵孟曾:“公子,赵家到了,可下轿么?” “下。”赵孟曾在车内应道,已有近侍帮其撩开马车帷幔,马夫顺势跳下车,支好下马凳。马车偏高,凳有三阶。 “恭迎公子!”赵家原本站在屋檐下徘徊的几房老爷们,见车停门前,忙笑脸迎出来。赵孟墨也相跟着,有样学样。 可是,车内下来的,并不是赵孟曾,而是一女子。她提裙款款抬脚,笨拙地踩到下马凳的第二凳阶上,破衣烂衫、蓬头垢面。 各房老爷见状,面面相觑,热噗噗的脸迎着夹杂寒气和臭味的衣衫,嘴中哈出的热气,遇着晨曦的冷空气,凝结成了水蒸气,缭绕着他们尴尬的特意捧奉出的笑容。 “荆芷兮?!”赵孟墨最先认出了那个蓬头垢面、身带伤痕的女子,不免大惊失声:“难道,你,劫持了如曾的车?” 荆芷兮旧冤未洗,又被他一句话扣上截持朝廷大员的罪名,本便虚弱的身体,一时更显虚晃,便要从那下马凳上栽将下去。 这时,从马车内,伸出两只手来,齐齐抓住了她高扬半空的手腕。赵孟曾有地主之宜,顺势先出了车厢,立到车前板上荆芷兮身后,挽住了她的咯吱窝,扶稳了她。吴骨错被生生挤在马车车厢内,只好松了手,左手把着方才与赵孟曾争着出车厢时被车脊挤得嘎嘣作响的右手胳臂,笑道:“好你个木落,长出息了,修为如此之高,差点断我手臂。” “不是我高了,而是你低了”赵孟曾笑答,语调丝毫不似私语,还格外加重了语气。这一语,令车下众人越发摸不着头脑,以为这是赵孟曾在向他们问候,不由心想:这是什么搭讪语?难道京都里,连问候之语,都带有玄机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屋内还端着的老太太,耐不住寂寞了,大声传唤道:“可是如曾孙儿到了?快请进屋来。” 赵孟曾闻言,乐得给老太太这个面子,搀着荆芷兮下了马,还特意拉起她的手腕来,扯着她往屋内走去。赵孟曾不堵车门了,吴骨错蹭一下跳下车来,他昔日在青丘自由散漫惯了,人间又承最迷糊不过的夫子将养在古木荫,有十里桃花坞为伴,也是烂漫随心的,故而受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约束。 明明能一撑跳下来的,他可不愿一步一步往下捱…… 好在赵家迎候的人,都簇拥着主人赵孟曾去了,吴骨错自是无人问津,无人问过的。 “老身恭请太保司徒贵子掌銮仪卫事大臣兼协办大学士赵孟曾,大驾光临寒舍。”赵老太太在屋内迎候赵孟曾,赵孟曾方进屋,她便躬身拱手为礼。 “如曾拜见三祖母,”赵孟曾入门后,先免了老太太虚礼,然后按照宗谱辈分,给老太太还了礼。原来这赵老太太的夫君在世时,是赵家排行老三的。赵老爷子生前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去京城谋前程,唯留他一人在这穷乡僻壤守祖业,他的至亲手足,在京都发达后,都觉得亏欠了他许多,因而每次回乡省亲,也不特别苛求那些礼数,赵老太太这才得以倚老卖老了些,端着架子不出去迎了。况且如曾是看上去便随和的孩子,更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一番虚礼过后。赵孟曾被让上了主位,他居左,老太太居右。 赵孟曾刚坐下,又站起来,硬拉着站在下座旁的荆芷兮,坐到他左边的左边,乃是尊上之尊位。众人心下唏嘘、面露不屑,却谁也不敢违拗他,只好言归正传,切入正题: “这是父亲快马加鞭,五百里加急,送来的,正被蒋山拦获了。”赵孟曾从衣衫中掏出一片白帛来,随即吩咐一个近侍丫鬟去取盆水来。 “都退下吧,”赵老太太随即遣散了一屋奴婢,看看坐在左首的荆芷兮和坐在末座的吴骨错,她甚觉碍眼,不知如何打发,又该不该打发。按她个人的意愿,这二人自然是外人,定是要赶的,只是,看他们与赵孟曾同座一车而来,关系匪浅的模样,也不便随便便打发了。 “无妨。”赵孟曾心下玲珑,领会了老太太意,对她说:“他俩都不是外人。” “原来是龙岩郡柴家的,”老太太这才接过白帛,放入方才丫鬟取来放置她面前的水中,无字白帛,见水现字。 她看完信,心下轰然一惊:柴家是京城赵家在南方扶植的傀儡政权,现在竟然被端了,这六千绢帛,便是从那里流失出来的赃物。不知不觉间,她老手颤颤巍巍抖起来。 “烧了吧。”赵孟曾嘱意。 “你特意折回,是准备召回这批货么?”老太太拿起竹笼,将密信放火上烧了起来,烛灰不时忐落,流着烛泪。 “召回了,岂非更是祸患,”赵孟曾道:“这儿离京都远,尚可避讳些,只是再不能招摇着往布庄上摆了。” “自当如此。”赵老太太忐忑:“只是,布庄上原来的货,还用撤么?” “暂且不必了。”赵孟曾面露为难,父亲这到处钻营的本事,从各地扶植的暗军,布的暗政,流来这诸多宫帛,今日不撤,何保后日不会像此次柴家的货一般,也被揭发了呢? “想来合该如此的,”赵老太太在赵孟曾面前,倒是言出毕从的,“昔日的货,都是家将蒋山护运来便可,唯此一桩,是亲劳了你大驾来的,想来别的都还无关紧要,昨夜这桩,倒是最关紧的。” “我也曾一再提醒父亲,不该铤而走险,与虎谋皮,摆明了皇室要清算了,父亲竟还是不愿避嫌,不肯划清界限。”赵孟曾无心机,和盘托出自己的无奈。老太太不置可否,端坐无言。 “不过嘛,凡事皆有两面,我来,也自有来的好处!”赵孟曾转眼看看身旁的荆芷兮,方才还晦暗的表情,忽然有了几分明亮,像外边的天一样,说变,便变了。 “有何好处?”老太太转脸问他。 “他乡遇故知嘛!”赵孟曾又看了看末座的吴骨错,即便是这个末座,也是因他的缘故,被赐的:“荆芷兮、吴骨错,这二人的罪,三祖母看在我的份儿上,得免且免吧,你看他俩被咱家家仆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岂不坏了我赵家向善的名声?何必动刀动枪呢。” “孙儿远在京城,怎会认识这般乡村俚子。”老太太纳闷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赵孟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尴尬自己一欢喜说漏了嘴,讪讪笑言。 “如此说来,倒也未尝不是,”说老太太极尽了恭维之能事,是不过奖她的,赵孟曾自己都圆不来的谎,她硬是给拼上了:“吴公子,不是赴京赶考了嘛,京城遇贵人,再有缘不过。” 吴骨错坐在席下,听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大户之家的虚与委蛇,他今日算是领教了,心想:我何时去赶考,老夫人怕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她的嫡孙赵孟墨多些出息,自当昨日一早一起启程的。一日,但凭脚力,如何能从漆吾走到京城,还折回来去救荆芷兮?常人凭常识一下便能想明白的,最明白不过的赵老太太,竟然不明白了。还真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太太不提醒,我倒忘了,赶考回来,得回家知会一下我那老父亲。”吴骨错再也听不下他们的虚伪,顺势起身告辞:“只是,我有一物,曾赠与老太太的外孙女荆芷兮,不知那只被充抵赃物的镯子,可否沉冤得雪,还给在下?舍下清寒,就这一件祖传之物,丢了怕爹娘责罚。” “外祖母,那六千匹绢帛,真不是我偷的。不要说六千匹,就是之前那六匹,若不是玲女病急,我也断不会任如玉姐姐捋走了那玉镯去抵赃物的。”荆芷兮可见是重情谊的,没必要无端将骨错送的物什给了别人,还给得甚不光彩。故而,她闻骨错之言,忙帮忙来讨。 “这批绢帛,本便是烫手的山芋,谁沾了谁晦气,倒是让人偷去了的好” 赵孟曾见芷兮也讨物,也忙帮忙来讨。 老太太岂会不知分寸,她方才替赵孟曾圆那谎,不过是在心里赌定了:赵孟曾看上了她的这个外孙女,才说什么‘他乡遇故知’,可不就是‘一见钟情、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么。 “之前的那六匹绢帛,你三舅舅已经说清楚了,是青要邑的邑主夫人提早订去了,事出有急,当时未登陆在册,玉儿这才误会了你,你莫怪她。再说你这小身板,六匹都抱不动,六千匹还不压死了你?”老太太慈眉善目、笑脸夹着皱纹的褶子,为芷兮正名,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事亦而时宜啊。 只是这见风使舵,未免拐弯急了些,让人撞得头破血流又突然拉闸,荆芷兮和吴骨错,注定是从中感觉不到温存的。 “谢外祖母信任,”荆芷兮忙下凳来跪拜谢恩,可见这样的恩惠,于平日,是不会有的,“那可否请如墨哥,将那玉镯,还给骨错?” “我们品玉斋,这样品相的,多得是,谁稀罕克扣你这个?”赵孟墨不屑地从袖笼里拿出那枚玉镯来,示意骨错前来拿。 “浊灭!”赵孟曾从听吴骨错讨还玉镯起,便想看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物什,值得白离与那般计较的,还是说,来了人间后的白离与,已然落魄到了‘为五斗米而折腰’了? 可是待赵孟墨拿出来,他才恍然大悟。因他是木落附身,自是认出那玉镯乃是密境狐族的另一圣器,与湛泸齐名。浊灭一直是白狐夫人的法器,向来只传下任狐主夫人的。他居然送给了芷兮。 吴骨错从赵孟墨手中拿过玉镯,又走到荆芷兮身边,说:“还是物归原主吧。我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不,”荆芷兮要往下捋,却捋不动,可见又杂了几分妖力进去,怕吴骨错为此妖力此刻已然全用尽了吧:“这个,这个,是个名贵的,我之前不知道。后来被打,倒是明白了,此物只用来遮丑,岂不是浪费了。” “吴公子便收回吧,”赵孟曾心中不是滋味,说这不是定情信物,连他自己都骗不过他自己。想时不免心间一酸。 “谁说我送你是让你遮丑的,你有何丑要遮?要遮,也是他们滥用私刑、肆意诬陷之人要遮才对。送出去的东西,我便不会再收回来。”骨错将芷兮的衣袖扯下来,特意遮了遮那疤痕,看似无意,实则是有心让赵孟曾看到的。 芷兮的腕间,是结着湛泸之殇的。赵孟曾看到,又岂会不知那其间镇着魔气,他此时才知晓浊灭竟是助她压魔性的,也便不再执意。 而那滥用私刑之语,又在一旁敲打着赵孟曾:天高皇帝远的赵家,竟也跋扈至此了。 第三十五回 花前月下葬裂帛 “这些都是儿女小事,”老太太见赵孟曾为一玉镯推脱不开,笑道:“那绢帛,可如何处置?当是正事。” 赵孟曾三步并作两步,踱到院落中,果断举起剑来,向着绢帛一剑一剑砍将下去,绢帛碎了,成了裂帛。吴骨错随其出室,赵孟曾裂帛之时,他从他身后擦过,迈着沉毅的步伐,离开了赵家。 “好生生的,这一砍,岂不全葬送了。”老太太连带他的五个儿子,看着赵孟曾裂帛,敢怒而不敢言,以惋惜而商量的语气询问着。 “裂帛残次,才好瞒天过海,不被人追究。”赵孟曾边砍边平静答道,又回转身来,不无小辈撒娇道:“各位叔伯,就这么看着我一个后生忙乎么?”,然后又笑着指向赵孟墨:“还有你,也不来帮帮我。” 众人听如曾一言,如若得令,知他并非无端拿好好的宫帛泼洒怒气,也便放心,忙凑上来,将几车绢帛,层层砍破、搬下、又砍破下一层、然后重新装载回车,还依旧运回老三家里去。 “穷乡僻壤,谁那等讲究!不能裁衣赏了,做些绢帕小物,自也无人计较,无人在意的。” 老太太帮不上忙,便来帮腔。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绢帛悉数裂尽之时,已然卯时一刻。 “芷兮,你该去古木荫读书去了,”赵老太太和颜悦色,对之前应她吩咐梳洗归来的芷兮笑道:“我着人驾车,送你过去。” 芷兮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忙躬身推辞:“外祖母,芷兮走惯了,坐车反而不适,便还走着去吧。” “嗯,随你的意。”此时的老太太,再慈蔼不过。 “我去送她。”赵孟曾公子自请了一个家仆的差事,还乐此不疲得很。老太太颔首,似乎等的便是这结果。 穿花走巷,扶栏拨柳,赵孟曾终于借着人间这难得的身份,近水楼台先得月,陪着荆芷兮一路走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木族神主,平生本不必相思,才会相思,便害了相思。前日的雪化了,搀着偶有的落花,和在乡村的土中,成了泥淖。 “公子身份贵重,陪我走这乡间泥泞之路,可是委屈了的。”荆芷兮看着他满靴陷在泥里,自觉愧意:“公子本不必送我这一粗鄙丫头,之前是我送如墨哥,断没有今日让公子相送的道理,而且,您还屏退了车和随从。要不,我还是送您回去吧。” “再不快些,该迟到被夫子罚了,”赵孟曾从泥淖中,躬身使劲儿而利落地拔出靴子,抬脸冲荆芷兮粲然一笑,又迈开大步,陷入下一个泥淖:“再说,你叫赵孟墨作哥,为何倒对我这般生分,称起公子来?” 荆芷兮平素在外也称赵孟墨为少爷,只有对着赵家人时,才刻意要称其为表哥,以示自己也是想融入赵家这个大家庭里的。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以免外祖母更要将她推作外人,既然祖母表面上还维系了她一个外孙女的身份,她也不好拂了老太太的情面。 可是此刻,赵孟曾竟咬文嚼字,跟她计较起这尴尬的称呼来,一时有些难为情道:“公子门第贵重,断不能以同辈而论的。” “哪有那么多断不能,我有一字,与他再像不过,曰:‘访陌’。昨日初到,因看太太视如墨如明珠,我怕唐突,才未曾报字。现在只说与你听。以后你也叫我访陌哥,可不是顺口多了。”赵访陌扶了一下差点儿滑倒的荆芷兮,一心想与她拉进距离。 “枉你高门贵府而出,竟说出这般孟浪轻薄之语,你也和吴骨错一样,觉着我不过一不识字的粗陋村姑,便可随意消遣了去,是吧?好,那么,再见,后会无期,你快回去吧。”说着,趟惯乡村巷陌泥泞的荆芷兮,再不等他,泪拂衣袖,扯起裙裾,奔跑而去,泥点溅上她的衣裳,若散落点缀的墨梅之花。 赵访陌见荆芷兮身影淹没在乡间小径,被那一片片摇曳生姿的花枝掩了踪影。便乘风而起,从杏树上折下三两花枝,握在手中,只一瞬,便又挡在了荆芷兮面前:“芷兮,你别生我的气嘛,我口无遮拦,我错了,还不行吗?”说着,他将那杏花枝塞到芷兮手中,笑言:“我家芷兮,和这花枝一样美呢,可不许哭鼻子了,哭鼻子便不好看了。”那姿态,像极了一个兄长哄着自家小妹。荆芷兮长那么大,未曾体会过兄友弟恭,一时受这呵爱,竟破涕为笑。 赵访陌从她头顶的梅花枝上,又摘下一朵红色的榆叶梅,很是细心地,插在她的发髻边,把着她的肩膀,笑道:“以后你不爱听的话,我都不说。我只要你高兴。” 这时,不远处的古木荫,上课铃声拉起,赵访陌便扯起荆芷兮的衣腕,大步向着桃花坞跑去,花掩映着二人飘逸的身影,恣意而唯美地铺展开少年的无拘无束。青丝长发在肩上起起伏伏,与白色裙摆一起飘舞在桃花的香风里,如若黑白相称的水墨之画,灵动地、陶醉在芷兮的心间。赵访陌偶或转头望向荆芷兮毫无城府的笑靥,他也眉眼上扬,笑得越发灿烂,那灿烂里盛开的,全是他的心意:芷兮,不管你成了谁,从今以后,让我照顾你…… “把笔还诗债,将琴当酒资……”夫子正在初室摇头晃脑给总角小儿讲课,吴骨错在墟里烟,给白芷的枝叶浇水、锄草,远远见到赵访陌拉着荆芷兮的手,从桃花坞往这边跑来,他慢慢立起来,眉宇间还有粘着水滴的泥,心中不是滋味,只那么站着,看着,待他们走进,停下来和他问候。 “早啊,骨--错--。”赵访陌看到离与,很高兴,只是还不太习惯他人间的名字。 “早---”吴骨错应。 “你额头上,脸上,怎么都是伤?昨日伤并不在脸上啊。”荆芷兮心细,感觉人家又毕竟是受她所累,关心问道:“可是为昨夜的事,回来又被夫子打了?” “无妨。”骨错看着芷兮的眼睛,全是深切的怜惜:“你的伤,无碍了吧?” “说来奇怪,昨日被打被刺的地方,连一点儿淤青都没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荆芷兮脸上写满疑惑,随身轻轻转个圈圈,显示自己完好无损,却不知衣袖一飘逸,迷惑的是两个人。赵访陌在她身旁笑,只管欣赏,可见懂得她为何无伤。 骨错自也知道,心语:傻丫头,你戴的可是浊灭,除了湛泸之殇它尚消磨不掉,其他任何法器,都休想再给你留下任何伤痕了,更何况那人间普通的刀枪棍棒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昨日还无故旷课,今日还迟到!”夫子不知何时走到墟里烟柴门外,接着荆芷兮的话茬说:“活蹦乱跳地,可别跟我说你昨日病了。那些黄口小儿天天拿拉肚子当借口,糊弄我请假。” “夫子晨安,”荆芷兮欠身给夫子施礼,然后直起腰来,笑道:“我没有病,只是遭了截杀。” 芷兮自以为实话实说,夫子会既往不咎,可是夫子却骤然越发沉阴起脸,拿起戒尺,重重打在了柴扉上,高声训斥道:“说谎都说得一模一样,可真都是我的好学生啊!吴骨错这混账小子,也说昨日遇了截杀!我让他同晚遇、子规一同赴京,人家都没遇截杀,合着就他遇上了!现在连你也遇上了。旷课已是大过,何况还扯谎?” “怕只怕,他是专程赶回来遇上的。”赵访陌说的也是实话,却更像煽风点火。 一向以糊涂闻名的夫子,此时脑筋却转得快:“合着,你是为了她,弃了考?若真如此,你娘昨日拿鞋底掴你脸,我便不该替你拦着!”他说完这话,赵访陌才注意到,他的脸上,比吴骨错也好不到哪里去,五颜六色,鼓包的鼓包,上色的上色,青红白相加,甚是光彩,不免便嗤笑起来。 “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猢狲小子,还看笑话,”夫子举起戒尺,赵访陌识趣地躲闪,那棍棒便又向着吴骨错砸去:“今儿,我把我替你挨的你娘的打,都还给你这个不肖子!”吴骨错早没有妖力护持,自知不能再受伤了,一边讨饶,一边绕着篱笆跑。 “夫子,不怪骨错,怪我,你打我,”荆芷兮在后面追着夫子,边跑边不时踮脚跳起,伸手去够他那手中高高扬起的戒尺,替骨错求情。 于是墟里烟里,便上演了这样的场面:赵访陌跑在最前,笑意阑珊;吴骨错跑在其后,满脸惶恐;夫子举着戒尺追吴骨错;荆芷兮又在夫子身后追夫子…… 蒙室、初室、进室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此时都闻着打闹声跑来,看着这鸡飞狗跳的阵仗,有一个孩子喊道:“夫子,你们玩老鹰捉小鸡么?为什么不带上我?”说着,也插入了奔跑的行列,接着,整个古木荫的孩子,在墟里烟一起混跑着打转转,那场面,岂是一锅粥了得! 最后,大家都跑累了,谁也不跟谁计较了,都停下来喘粗气。夫子以上课为由,将小孩子们,用棍棒赶羔羊般,赶回了各自的教室,荆芷兮也乖乖往女室走,走至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转身,冲赵访陌喊道:“骨错、访陌公子,玲女还在青囊馆里,你们谁有空的话,可以代我去看一看么?若她无恙了,我晚间放学了,去接她回家。” “好!”骨错、访陌二人异口同声。目送荆芷兮入女室后,访陌转脸向骨错一笑,问:“驾风而走,如何?” “不好。我走路,你随意。”骨错无笑:“人间招摇什么?” 访陌将他胳臂一拎,本欲和他一起乘风,无奈他一趔趄从风缕中栽下来。访陌这才知道:“你竟一丝妖力都没了?!连乘风这最微末的法术,都御不起了。” 骨错爬起,拍拍肩膀衣衫上的泥土,土脏下便是从破衫露出的伤血,他浑身上下,衣衫破碎,昨夜剑戟所伤,还透过那些粗布麻衣,凛凛可见。 “你投生的这家,可真够俭朴的,连个补丁都不给补,”赵访陌无奈摇头,他自是也不愿看离与这般落魄,于是,也伸出手来,替他擦擦肩上污泥,顺势用了一抹妖力,将他的几处伤治愈了。 “人间不要滥用妖力,”吴骨错知道赵访陌趁势给他疗伤,却不愿牵扯,伤还未全愈之前,他拂开了他的手:“不要当下一个荆芷兮。” 赵访陌也知道荆芷兮还姓白时,是妖力消磨尽了死的,可是,他不吝惜,也不介意变成和荆芷兮、吴骨错同样平凡。于是,他的手,又暗使了妖力,向着吴骨错传输而去。 妖和人一样,当还高高在上时,渴望着平凡;待平凡到卑微时,又要拼命向着高处努力,哪怕,只是为了自保。只可惜那时,已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望尘莫及了。 “我说了不用!”吴骨错愠怒:“听滇儿的,省着点儿用吧……”赵访陌一听说‘省着点儿用’这词,万不像妖所言,甚是很多人间烟火味儿,不自觉又笑起来,眉眼弯弯,倒像狐狸的眼。 一路再无言,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靠脚力走到青囊时,玲女还未下葬,因为采药女都吓得魂不守舍,自顾不暇。 “死无全尸,魂魄飞散,未入轮回。”赵访陌借着妖力,掐着她的息脉,说道。原来那玲女身有怨气,本欲汇入荆芷兮左臂的鬼宿之中,却无奈浊灭将她震回,那尸气,便向了千里外的龙岩郡,汇拢而去。那里才遭皇室满门屠戮,皆是柴家遗孤。 第三十六回 未若锦囊收艳骨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冥府冥王翻开生死簿,对堂前未若说:“去探探,觉魂不净者,便可捉来,充当‘岁赋’,上缴混沌天枢。” 冥府,位于距离地面六千三百七十八米的地下,形似穹状铸剑阁,终日烈焰燎壁,通过树阶与天地相接。那树阶,名为树,神、仙、人、妖四界,却皆不可攀,其中,人界更是连看都看不到它的存在,不知它阶似虬状,盘桓直上,以荆棘铺设,唯有魔族与鬼族之脚可沾,还要提前有根钥开启树阶,才能登阶。 这一届的冥王,名叫未冥,未冥有一子,名唤未若,是个魔道、鬼道双修的奇才。未若身姿清瘦挺拔,面若雕刻般,棱角分明,微透冷峻,发如墨染,由一墨玉冠高高束起,素日总着玄色衣衫,透着一种大隐隐于六界的凉薄气息,为冥界前程奔走四方。 “谨遵父命,我这便前去追拿。”未若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左手覆于右手之前,双手横切垂下,行的是冥界正礼。 未若率鬼卒来到玲女跟前,那玲女三魂七魄皆为戾气所摄,他们提不动,只好空手而归,回冥界复命。刚从树阶最后一阶走下来,脚步都没立稳之时,却见一人影,在三魂纲、七魄炉前,鬼鬼祟祟辗转徘徊。 “天魂、觉魂、生魂……”那人每走过一纲前,都专注而小声地念一遍对应纲的名字,唯恐错过了哪一个。 原来,冥府内设有:三个锁魂纲,为椭圆锦囊状,分别为天魂纲、觉魂纲、生魂纲;七个结魄炉,为菱角墨囊状,分别为天冲炉、灵慧炉、气炉、力炉、中枢炉、精炉、英炉。锁魂纲和结魄炉盛着的,都是恶者之三魂七魄,也是每年都要向天界的混沌天枢缴纳的岁赋。混沌天枢收到这些恶气,将其重新炼化为混沌之气,成为无善无恶之体,以备他日天界的云板漏了,可以作补天之用。平日,墨囊、锦囊外,也都有永生不灭火烤蒸。 “来者何人?!”未若大喝一声,劈身凌空便是一斧,那黑影躲闪甚为矫捷,约摸接了他六七招的样子,被未若认了出来:“神族木主木落,又是你!” “神出鬼没嘛,”木落见又被未若捉住现形,只好嬉皮笑脸应和。 “打着神族的招牌,来我这里招摇,你这可算‘惯犯’了。”未若‘老友’相见,也笑了:“只是你这记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十七年了,每年都来一回,还记不清三魂纲、七魄炉摆放的位置次序么?我又没挪过地方。” “认真总无过,”木落讪笑。 “过犹不及,”未若严肃了:“你未免过于上心了些,这可不符合神仙的人设啊!是又来寻那个叫‘芷兮’的魂魄么?你说你不去天阶你的地界去寻,老来光顾我的地府,是为哪般?难不成,那女子,当真罪大恶极,升不了天么?这三魂纲七魄炉,只烤有辜之魂,你难道不知道么?” “你才罪大恶极,我的芷兮,善良得紧”木落黯然,善良才为善良送命啊,“再说,我此次来寻的,也不是她。” “那倒也是,凡是能被抓来的,都不过是些不上不下的恶灵,生前灵魂、觉魂、生魂,都气若游丝,”未若自嘲鬼府无能,“那些真正无法无天、罪恶滔天的,偏生又都手眼通天,要么隐身四境、要么藏匿天崖,抓不住也就罢了,抓来了也是要么被天界领养赎回,要么越狱而走,又岂是我等鬼族可以染指的。至煞鬼宿之气,不还是归你们天界的南方朱雀星宿管辖么。” “别数典忘祖了,你那鬼斧,有的可是劫神的功夫,你若想拿,神界也拦不下你。”木落道:“再数落,我更该自惭形秽了,每次都被你打败。你别废话了,能不能帮我找找一个叫‘玲女’的锁魂结魄?” “这倒新鲜,贼倒命令起主人来一起当贼了!”未若摇摇头,嘴角笑过,随即收敛:“怎么,终于肯移情别恋了。不过,你恋的女人怎么都这么短命,而且有劣根呢,都来我这寻?” “你问题还真是多,妄自揣测,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木落假意威胁笑话:“等哪天我领神兵,来收了你,你就知道天界有多清寒难进了。那种地方,一个轮回进不了的,怕是永世都被关在了门外。所以那里,我只去一次就够了。而且,但凡你这里能找到,我才不去那里。” “还是神仙好,五毒不侵、冷热不惧,去哪都来去自如啊”未若附和他:“不像我们,被火烤惯了,受不了天宫的至寒。高处不胜寒嘛!” “说正经的,这两日里,青囊馆拿来的魂魄,当真没有么?”木落一本正经问:“是个一尸两命的。” “奥,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女子,我们去是去提过了,但是呢,没提动。”未若跟相熟的人说话,便没有冷峻之气:“围绕的全是戾气,怕是有背景的。所以,我也不愿白费力气了。” “你说说你,看着凛然,做起事来,怎么这么怂?”木落揶揄他:“奥,人家背景大,就不拿了,那敢情你这魂纲魄炉里存着的,倒该都是善类的老弱病残了,最该入轮回道,再世为人的,干嘛还要拿了人家来?”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上行下效,”未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又不是妖族统治六界的时候了,天帝可没有密境娘娘那么好说话,每年混沌天枢都给指派任务,我若缴不足亡魂,神仙族就要把我魔鬼族给缴了啊!所以说,凑数也得凑上啊。再说了,凡是被锁这的,谁身上还没有几桩生死官司,也算不得冤枉他们。” “你给我拿锦囊收收,”木落央求:“那是一具艳骨。” “好色之徒,”未若道:“好,看在你十七年每年都来看我的份儿上,我帮你用锦囊一试。看看这未婚先孕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够了吧你,”木落推一把他的肩膀,道:“别开玩笑了,那女子真的跟我无关。” “她的尸气,赴了龙岩郡,这下还真跟你撇不清关系了,你在人间不是附的赵家贵子之身么?这龙岩郡便是你赵府所扶傀儡,被皇室斩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有留,整个龙岩郡都成了鬼郡。”未若冷峻而言。 “虽说我那人间父亲,做事不甚光明磊落,但是这个皇帝老儿,未免也太心黑手狠了些,竟屠杀了全郡!”木落咬牙切齿,手攥得嘎嘣响,转向未若问:“能收来么?” “提不动,”未若使了全力,最后力不敌众,无功而返:“那些尸气,如今都在往鬼宿那里靠,但是又很奇怪,仿佛鬼宿并不收他们,有什么阻拦了他们,按说不应该啊,鬼宿从来不会拒绝尸气的,尤其是戾气。” “你方才不是还说,鬼宿属天界朱雀管制么,”木落疑问:“尸气怎么能去得了天界?” “鬼宿早已流落人间,你不知道?”未若惊讶:“十七年前那场天地浩劫,便将它吸附而下了,为此朱雀经常微服下凡,亲自寻访,至今下落不明。上次听天界的朋友说,貌似附到了一个叫‘荆芷兮’的女子臂中。恩?荆芷兮,芷兮,可是你十七年来每年都来我这里寻的那个女子?” “芷兮确是转世投胎,到了一个荆芷兮的身上,但是至于鬼宿,肯定不在她身上,她就是赵家的一个受气包,心性很好,断然承载不住鬼宿。” “话不要说得太满,”未若道:“我看,她是个极厉害的,照你之前跟我说的,她乃最普通一花木之妖,但是,如果只是普通花木,若死了,哪个妖能越过轮回,仅凭自身觉魄,直接穿透胎血、剖附人胎呢?那胎血,可是至邪至污的所在啊,她居然能穿过,而且安然无恙。” “等等,”木落突然想到她身上有湛泸之殇的事:“她左臂受过湛泸之殇,而且现在青丘离与,还将浊灭给了她。” “若是真有浊灭相护,那,鬼宿拒绝尸气,便能说得通了。”未若道:“而且,白雀那样高的星君神位,明明知道鬼宿在她左臂,却提她不到天庭,看来,她的背景,比谁都大啊。修为绝非现世诸神可比。” “这话你冤枉了她,她一点儿修为都没有,”木落争辩:“而且,离与之前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你又错了。”未若纠正他:“青丘的青狐,当年如何不可一世,为何莫名其妙,换了名字,叫了‘离与’?” “因为他死过一次,”木落道:“这个六界谁都知道啊。” “那是谁杀的他?”未若咄咄相问。 “当年妖界、现在天界都破不了的案,”木落冷笑:“我如何破的,天知道,谁能杀得了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叫芷兮的柔弱女子。”未若斩钉截铁。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芷兮当年折了一枝心脉,救了离与,所以离与千年相护,为求报恩。”木落摇头否认。 “心脉?”未若又抓到了重点,一针见血道:“如若我没有记错,十七年前混沌老祖捕杀离与之时,给他定的罪,便是妖却生心,我当时还在奇怪,他的心,从何而来,原来竟是源自芷兮!那么,她就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危言耸听!”木落不屑,不愿再与他理论:“可怕?你居然用可怕来形容芷兮,你若见到她,便知道她有多么好了。” “六界之所以称为六界,因为各守清规,互不相扰,又彼此制衡,”未若沉重道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清寒冷峻,“而‘心’这种东西,便是他们的界限:人最弱,人心却最复杂;妖不可生心,以免堕魔;神仙虽有心,心却坚硬,如若无物,唯有如此,才可以熬过千秋万载、不生不灭;至于魔、鬼,心乃玄心,只纳恶物。荆芷兮是妖,却有心,七情六窍,从何而来?你可想过么?” “按你这种逻辑,那你这鬼族之心,只纳恶物,你又为何结交我这个朋友,我自认无恶,”木落不屑、不信他这套心理之论。 “别钻牛角尖!再说了,谁跟你是朋友,我不过看你情痴可怜,每年都来寻那女子,暂且把你当作老熟人罢了。”未若扯过木落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就知道妖生心,有多不正常了。” 他的举动,像个孩子,孤独的孩子,只求一个听故事的玩伴儿的孩子。 “从前,天和地刚分开的时候,便有了神和妖。神有心,妖无心。神喜欢上了妖,可是妖没有心,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爱,自然,也不会去爱他。所以神就想,我一定要给你结出七情六欲,而结出七情六欲,只有一法,就是凿生七窍玲珑之心。所以,他用噬天樽,每一千年,为她凿穿一窍,直到最后一窍凿通的那日,那个妖,终于明白了情为何物,可是,她却因为极致的爱,留下了眼泪,顿时身体暴裂,碎尸万段而死!” 这个故事,好熟悉,因为木落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他们密境里最公开的那个秘密,是伏羲古神与他的无名之妃白芷的故事。而那白芷,乃半妖半人,是妖族与密境娘娘抟土做的人,繁育的后代,也恰恰是芷兮的母亲! 未若,你不知道,她死时,悟到的爱,不是她对伏羲的爱,而是她对自己女儿的爱,她暴裂身亡,也不是因为被凿穿了七窍、生心而死,而是因为,她代自己的女儿,受了世上最严厉的‘碎纸之刑’。她本便有心,只是那心里,没有他罢了。 第三十七回 衣冠冢渡蚁成仙 【地下。冥府。】 未若试图说服木落,可是他自己的故事都漏洞百出,被这个出身密境的神主,看了个底朝天,觉得他的逻辑不攻自破。可是,除了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这是木落后来才知道的事。 【地上。青囊。】 “离与,你可算来了,昨夜你们走后,芷兮之前带来的那个玲女,被赵孟墨的家丁,杀死在这了,放了半宿,我们都不敢动,不知如何处置。”滇儿形色匆匆从荒机院赶来了人定院,对立在玲女身侧的吴骨错说道。她忧喜交加,身后跟着同样忧喜交加的不儿和木儿。“今日是莨菪和木儿值门,木儿刚跟我说你来了,我们总算有人主事了。” “姑娘认错了,我是漆吾村夫子之子,叫‘吴名’,字‘骨错’。”骨错故作不识,若陌生人相见般拱手礼道。滇儿不知,他为何装作不识,一时有些无措,向后看看不儿和木儿,又看向吴骨错旁边的那个人,似乎在寻找看有谁可以帮她证实一下,他就是他---离与。 这一看不要紧,她的无措,变成了惊愕,嘴里不自觉地喊了声:“木落!”不儿听闻滇儿喊木落的名字,忙凑到跟前来,果真:长眉若柳,发如黑玉,身穿水墨衣,腰佩翡翠玦,不是木落还能是谁呢。不儿欢喜难耐,双手搭在他的两臂上,摇晃着他跳着笑着说:“木落,十七年零三天没有见过你了。”可是木落像木头一样站着,不说话,也不理她,滇儿看不过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木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漠了?” “他觉魂不在这里,应是去寻玲女魂魄了。”骨错提醒不儿和滇儿,“你们这般扰乱他,他如果不能及时收回心神,是会走火入魔的。”不儿一听,连忙放开了手。冥府内的木落感知人间体魄被摇晃,如若地震般让他不能聚敛觉魂,连忙化作一缕光束,将觉魂重新归体。 “刚才谁晃的我?”赵访陌一副兴师问罪的面孔,“未若在给我讲故事呢……”他问这话时,自是看到了滇儿和不儿诸人,脸上由不情愿的质问,也转作又惊又喜:“不儿,滇儿,没想到,你们还守在这里。” “不然呢?我们还能去哪里。”滇儿语气中,还有怨:“之前留在密境的浣纱女们,都登了封仙榜,我们却是无用被赶出的。和凡人一样在凡间谋生计,我们又不会别的什么,只好靠离与给建的这座宅子,行医求生。” “滇儿说‘我们留在这里也好,你们谁要回来,都能找得着,因为我们会一直等在这里’,”不儿失落伤心:“可是,十七年,你们谁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回来了,你还肯认我们,离与和芷兮,都装作不认识我们了。” “木落,你说,他,是不是离与?”滇儿终于找对了证人,指着吴骨错让赵访陌给她证实。 “好滇儿,好姐姐,”赵访陌笑道:“你这爱使小性的毛病,倒是保持的跟之前一样。可是,妖落人间,如虎落平阳,即便不画层皮,总也要为自己的皮囊,安个生处,你说是不是?不光他现在叫不起‘离与’了,我也叫不起‘木落’,现在的他就是漆吾村的吴名,字骨错,我就是赵家的赵孟曾,字访陌。还望姐姐多担待!”说着,他神身揖了一躬,倒是正经人间的礼数。 “好,算我不识大体,”滇儿服软道“我原谅你们了!离与,奥,不对,是骨错,若有你一半哄人的本事,或是肯多说几句废话,也不至于让我们伤心了。” “滇儿,你这话,到底是夸我呢,还是….夸我呢?”赵访陌玩笑:“我哪句是哄人的,哪句又是废话。” “谢谢你,为芷兮续写青囊书,那是她未完的心愿。”骨错对着滇儿说,目中充满感激。 “你来过青囊!”滇儿回答。目中也充满感激,感激不同罢了:“如此说来,之前几次青囊遭无赖骚扰,都是你暗中帮我们解围的。” 她想起这十七年中,履有一些觊觎青囊采药女美色的无赖登徒,或半夜潜入或白日明目张胆借着就医之名行非礼之实,却都被莫名地无形的手给钳制制服了,现在才明白竟是离与暗中相助的。 “以后,你们要靠自己,让自己强大些,知道么。”骨错嘱咐滇儿,然后转向赵访陌问道:“玲女死于非命,魂魄可探查到了么,访陌?可是冥界未若用锦囊收了她的艳骨?”之前妖族掌管六界时,未若常出入密境,故骨错识得。 “是因为,你的妖力,真的被这人间消磨干净了么?”滇儿看着骨错背影,心中想着。泪水便盈了双眼。 “玲女的尸体,果真没有了,”不儿众女,这才发觉床上躺着的,只有玲女的衣裳,没有尸骨了。 “魂魄去了龙岩郡,尚无收处,”赵访陌说:“骨错,谢谢你,将浊灭给了芷兮,要不,全郡的积尸气,连带玲女的,都要汇入鬼宿中了。” “不用你替她谢我。”骨错心中不是滋味。赵访陌这种平白将芷兮认作自家人的口吻,让他甚感不适。可是,造化就是这么弄人,偏偏人家,本便就是一家的。 【京郊。蔷水。】 卢晚遇、陈子规一行,走至京郊蔷水一带,路遇暴雨,水位涨了三米有余。蔷水之上的木栈桥,被冲成零零散散的木板,随雨水卷走了。 “还好,还好,再差一步,我也跟这破桥一样,被卷走了,”樊文庆拍打着心口,惊魂未定,他前脚刚踏过栈桥上岸,那栈桥后脚便被暴雨冲走了。其余三人,也和他的景况相差无多,方才逃过一难,此刻都瘫倒在岸边,平复心境。 “快,快瞧那些蚂蚁,”卢晚遇惊声喊道,那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到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正被流水从上游冲下来,正在水中奔命! “什么东西啊,我看不了这种乌乌攘攘又密又小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樊文庆离水最近,看到那些蚂蚁,却跑到远处,躲开了。 “真可怜,这些蚂蚁都要被淹死了……快救!”陈子规心善,从岸边捡了一根树枝,挡到蚂蚁聚集的地方,好不让他们继续被水流急遽冲走。 “桥都卷没了,何况蝼蚁哉!”苏子介识趣,不想做无谓的努力,跑到远处和樊文庆一起,作壁上观了。 “子规,你且挡着,”卢晚遇从行囊中掏出她娘给他带的一罐蜜,匆匆涂抹到陈子规拿着的树枝上,那蚂蚁们闻蜜爬来,只是一根棍子尚且不够,“我去多捡些树枝,这便回来助你。”他说着捡起地上的碎枝,将自己褡裢上的绳子抽出来,将其捆成一筏,同样抹了蜜,放到陈子规的树枝旁边,这下,诸多蚂蚁,顺着这宽敞的‘枝条木筏’,都上了岸。 卢晚遇和陈子规见蚂蚁脱险,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樊文庆和苏子介却也在笑,笑话那两人的无聊和幼稚。 【漆吾南山。桃花坞。】 骨错将玲女的衣裳,交给了下学的荆芷兮:“尸骨无存,只能作衣冠冢了。” 荆芷兮泪水夺眶而出:“我们本只是儿时玩伴,长大之后,本不甚相熟,她却是赵家唯一肯对我推心置腹、坦诚相待的,可是,我却害得她,尸骨无存了么?” “别哭,别哭,芷兮,”赵访陌紧张地拍打着她的肩背,像拍打一个孩子:“回家我好好教训赵孟墨!”可是这教训,荆芷兮是不指望的,一个丫鬟的命,对于赵府私产来说,连草芥都比不上。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骨错站在她身后,在意她在意的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敢造次像赵访陌安慰她那般去溺爱地拍打她,只能站在她身后,悲她所悲,伤她所伤。 少顷,骨错走到一棵树下,从腰间取下那截湛泸剑柄,挖起土来。然后,他从她手中,又拿回了那套叠好的衣衫,放入了挖好的土坑之中,一点一点掩埋。荆芷兮也跑过来,和他一起埋,间或一瓣桃花落下,和在了他们正在捧着的土中,一起入了坟。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京城。贡院。】 卢晚遇、陈子规、樊文庆、苏子介四人,走进了贡院,对号入座。锁院三日,连考三天。为了防止作弊,考官皆为临时委派,并由多人担任。试卷呈上后,糊名、誊录,多人阅卷: “蝼蚁尚且偷生,这‘蚁’字漏掉了一点,”一个阅卷官道。 “如此简单的字,都写错了,刷下吧。”另一个阅卷官建议。 “可是,这个考生,文思斐然,文风雅致,若为这一点,丧了前程,岂不可惜。” “岂止你那一个,我这也有个文章虽中规中矩,却也不失一语中的、寓意深刻!只可惜,也是写了别字的。而且是非常简单的‘义’字,少了一点。” “若如此简单的‘蚁’‘义’都能写错,又如何指望他们日后能为陛下分忧,指点江山?” “刷!” “不能刷!” “留!” “必须淘汰!” …… 贡院内,各执己见,莫衷一是:讨论的正是卢晚遇与陈子规的文章。二人长途跋涉,力有不逮,恐是疏失了。 【天上。人间。】 如果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是从卑微可以通向公平的路,那么,便是努力。 还记得那群微不足道、水中奔命的蚂蚁么,她们本已沥尽劫数,正待封仙,却被蔷水大雨所冲,又蒙卢晚遇、陈子规相救,终于再次劫后重生,得封蚁仙。 扫地都可伤的蝼蚁之命,经过几番寒彻骨,终于爬到了比人还要高一等的天界仙位,从此瞭望众生,思恩图报。 她们飞到贡院,在阅卷官们还在交头接耳、犹疑不定,是刷、是留之时,她们仙裙一扫,那少了一点的字,都被变成了完整无缺的。 第三十八回 金花帖榜下捉婿 杏花烂漫时节,正是春闱杏榜揭晓的时候,礼部南院在贡院东墙,张贴榜单:樊文庆与苏子介榜上无名,垂头丧气,辞别还乡;卢晚遇与陈子规双双中榜,留在京城准备殿试廷对。 【临安。集英殿。殿试。】 殿试当日,卢晚遇和陈子规结伴,夹在杏榜高中的贡士行列之中,一起踏入了临安集英殿。对于京都达官显贵的公子来说,集英殿不过司空见惯的存在,履之虽不如入自家内宅般自由惬意,却也安之若素,但对于卢晚遇和陈子规这些竹篱茅舍走出的学子来说,殿内紫柱金梁,一梁一柱,都无不极尽奢华。 皇帝赵与莒亲临殿廷,卢晚遇、陈子规得以瞻仰天颜,心内不免紧张。二人皆观望其他一起入殿的贡士,依样学样,通过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诸多礼节之后,才战战兢兢接过颁发的策题,对号入座,坐于集英殿两侧摆好的案旁,开始答卷。 因书写对于殿试结果尤其重要,卢晚遇用的是馆阁体,陈子规用的是院体,都是夫子所教,但因未见过此等世面,握笔的手下微微颤抖,难免有失偏颇。就在那些略带歪斜的字体,落墨之时,却神奇地自己端正起来,此皆二人曾救助过的蚁仙助力所为。 殿试只考一日,日暮交卷,分交读卷官八名,轮流传阅,按朝廷所规定的符号对各考生的答卷作以标记,进程皇帝,钦定御批名次。 【临安。集英殿。临轩唱名。】 不日,红杏爬满宫墙之时,集英殿内,胪传大典开始了。圣上御殿宣唱,临轩唱名:状元、榜眼、探花为一班;其余逐甲,各为一班。 新科进士早被提前送去三枝九叶顶冠,卢晚遇和陈子规当日冠带整齐,随同其他进士站在朝班之末等候,待百官礼后,由鸿胪寺官员引领着就位,跪下听传。状元、榜眼、探花每唤一名,殿内烛盏新换一枝,且即时被授予官职,出班前跪谢恩,后面的第二甲和第三甲,不用单独出班,卢晚遇和陈子规也在其中,便跟着一起行三跪九叩之礼。 胪传完礼,礼部官员高举着‘金榜’领路,那金榜,宽约一米,高约二十米,以黄帛绢成,诸进士跟在其后,出左右掖门。随后礼部官员将金榜置于龙亭,进士复行三叩礼。最后将金榜张贴在皇城东门外,张榜三日。 卢晚遇和陈子规之前觉得夫子的虚室,繁文缛节已是繁重,今日看来,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临安。金榜。榜下捉婿。】 宫墙上贴出的那金榜,看来甚是轩峨:左侧着大概与纸同宽一个大大的‘榜’字,右侧是皇帝御笔题字:奉天承运,皇帝制约淳祐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贾白鹭等一百三十六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诰示。榜文正文是隽金小隶工整录下的名单,写明中榜人的姓名与所赐名次。 卢晚遇是第二甲一十七名赐进士出身,陈子规是第三甲二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金榜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来看榜的,陪同来看榜的,还有专候在那里,榜下抢婿的。卢晚遇人如其文,清癯俊秀,气质斐然,被权贵谢府和贾府的人同时相中,二府派出的差使,你抢我夺,差点把他就地五马分尸。陈子规矮小清瘦,形貌都不出众,一看便知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却无人问津。他便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炙手可热的卢晚遇难脱其身。 “子规,你别光看热闹啊,拉我一把,”卢晚遇着急求救。木讷的陈子规才如梦初醒,赶忙上来也拉扯他,这一拉不要紧,反而又多了一道被撕扯的方向和力度,不过加剧了卢晚遇的疼痛罢了。 卢晚遇方才还欣喜若狂,此时却遭了这般活生生的‘绑架抢亲’: “公子,来我家,谢家乃皇亲国戚,皇后都是我们谢家的人,你来了,保你前程似锦。” “公子,我贾府,也不弱啊,我们家老爷,官任右丞相,堪称帝师,世称‘周公’” …… 这名头、这气势、这头衔,都吓坏了卢晚遇。 “等等,等等,你们如此位高权重,不去抢状元郎,抢我一个二甲的做什么?” “主家吩咐了,名次固然重要,相貌也是至关不可少的,”那些家丁七嘴八舌,一个说一嘴: “如此多人,谁知道谁是谁!” “对呀,再说,也不是直系的女眷要嫁,旁系的配个二甲进士,也不亏了,” “对,对,先抢了才是。” “亏着你不是状元,那些个及第的,肯定会在皇帝跟前赐亲了,我们就算抢着了,也是白费力气。” “我们看,你就正好,什么都正好” …… 榜宣之时,卢晚遇与陈子规本来漫卷诗书喜欲狂,此时,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一时哭笑不得。 【彩笺尺素。金花贴。】 “领金帖了!”官员传金花帖,卢晚遇如遇大赦,从众人争抢中,一时松快下来,慌忙拉着陈子规便去领帖了。 但见那金花帖,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典雅精致,上着:籍贯、乡试、会试、殿试各自名次,因卢晚遇和陈子规是二甲、三甲出身,所授官职,自是根据殿试之后、对其加试的朝考名次所定的。卢晚遇拜的是刑部主事,陈子规是原籍漆吾邑县令。 “今夜皇帝赐宴紫宸殿,准时赴宴!”鸿胪官员边发金花帖边传旨意。卢晚遇和陈子规领旨出列。卢晚遇拿着金花帖,往人流外挤,不小心碰到一女子,那女子,气质婉约,容颜清弱,正被撞在他怀中。他慌忙致歉,女子身后的家丁此时涌上来,用胳膊绑缚了他:“公子,这下子,你可休想跑了,都碰到了正主了,总要负责!” “这京城女子如此金贵么,碰一下都要以身相许?”陈子规在一旁为卢晚遇抱不平。卢晚遇本尊却早已一见钟情,忘了挣扎。 “我愿意,”他笑着,眼睛直直望着那柔弱女子,欣然相应。 “你这般骨气!”陈子规为卢晚遇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应,着实有些转不过弯来:“刚才还挣得死去活来,这会儿,便悉听尊便了,看样子,还甚是心向往之!” “小女子唐突了,承蒙公子错爱,”那女子,正是谢家女子,谢皇后的旁系叔叔家的妹妹谢道荠。赔谢家人来接自家弟弟的,被人群冲散了:“你们别冒犯了人家,快快松开”说完,忙忙跑开,去跟不远处的家人汇合了。 “不唐突,不唐突…谢谢姑娘。”卢晚遇喜上眉梢,望着人家的背影,痴痴而语。一副赤子之心,就差捧出来给人看了。陈子规看了,直直摇头,大有夫子叹其不争的风范。 事后,二人急忙回到暂歇的客栈,各修家书一封,将金花帖附于书信中,往家乡报喜。 【临安。紫宸殿。琼林宴。】 是夜,皇帝赐宴紫宸殿。觥筹交错、抢盘沾喜。那谢家谢道荠的父亲,显然是中意卢晚遇的,又趁势来套近乎: “卢公子学富五车,相貌堂堂,可愿与我家小女结个姻亲?” 卢晚遇素闻京城水深隐晦,却不见如此豁达直接,一时错愕。望望前后左右,悉数都是问亲求媒的。当真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两联姻啊。 可是,他是个憨厚的,村中来的孩子,又有哪个不带几丝忠厚呢,他不知如何应对,况且盲婚哑嫁,又无父母做媒,他做不得主。 这时,那谢家弟弟上前来,帮腔道:“方才看你碰到姐姐,还看你眉开眼笑呢,怎么,转眼便要反悔,可是要货比三家,另攀高枝么?我谢家的门第,怕是最高不过了,辱没不了你。” 卢晚遇这才明白,提媒的,正是方才他中意女子的父弟,如若是她,他自是愿意的。可是,如今,她的弟弟竟用如此攀高踩低的话语揶揄他,他感觉自尊受了侮辱,一时脸上因气愤涨得通红,道:“恁你多高的门槛,我绝不高攀。” “公子息怒啊”谢父来和稀泥:“好好的琼林宴,犯不上为了一两句话,搞得不欢而散,你说是不是?此事,山高水长,我们来日方长,来日方才。” 【留名府。登科录。】 琼林散尽,皇帝着礼部留名府,新刻进士登科录。更是着礼部分派官员,敲锣打鼓、带着金花赐帖,往各进士家中去报喜!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 【漆吾陋巷。扬名四方。】 漆吾邑,在陋巷。礼部的队伍,行了三日,歇歇停停,方才到了邑下所辖的雀麦村和条谷村。方圆几里内的百姓,听闻官锣,京官下报喜讯,都来凑热闹。 卢晚遇和陈子规二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雀麦村的卢氏和条谷村的陈氏两家,父母凭子贵,红光满面听宣浩荡天恩,靠着邻里乡亲周济蛋米肉食,排开飨宴,为官员接风洗尘,又忙着鞠躬作揖,迎来送往道贺之人。好不欢欣! 漆吾八乡,无不奔走相告:古木荫虚室,出了两个进士,卢晚遇和陈子规,一个京官!一个现管!自此扬名四方。 第三十九回 惺惺相惜两失意 漆吾、雀麦、条谷,三个村庄比邻而居,皆在无名溪下游,漆吾村处左岸,雀麦村、条谷村处右岸。沿无名溪溯回而上,便是坐落于勾余山其源头处的勾余村。这条无名溪,若光影丝带,串联了整个漆吾邑下辖的各个村庄。 吴骨错的母亲吴家娘子,和同村的几个婆姨,穿着粗布衣裳,淌过小溪,赶着去凑漆吾邑头一份的热闹。 “呦,吴家娘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卢晚遇的母亲站在门口,笑脸绽放成一朵花,见夫子的内人来了,远远便迎了过来,可见知着夫子的恩情呢。 “卢娘子养了个争气的好儿子,恭喜啊,这热闹劲儿,可是没人家能比了!”吴娘子也笑脸相向,挽着卢娘子的胳臂,边往屋内走边说:“以后你可有的福享了,听说现成的就封了京官,以后你还不得个诰命的夫人了,我可是攀不上喽!” “吴娘子哪里的话,你我姐妹同居桑梓,又承蒙你家夫子教化之恩,可说不得这样见外的话。”卢娘子嘴上谦虚,心里却不尽的受用,这三乡五里的艳羡恭维,她听得正是春风得意。 说话间,又有一辆马车到了,下车来的,乃是京城太医院院使的谢夫人身边近侍刘嬷嬷,领了媒婆,屈尊降贵来说亲的。卢娘子见又来了京中贵人,不敢怠慢,招呼让吴娘子自便坐下,便忙忙去迎接,向那贵妇人行个侧身礼,问道:“乡妇愚昧,不知夫人是何家贵驾?” “找个安静的内室,再细说吧。”一个丫鬟,替她给卢娘子回话。卢娘子不敢怠慢,让进内屋。二人密谈好一会儿,还特意将正在应酬礼部报喜官的卢晚遇父亲,也叫进了屋去。再出来时,那刘嬷嬷便往外走了,在院中看看那正在代父待客的卢晚遇,一派气度非凡的翩翩公子模样,甚是满意地点头,然后钻进了马车,打道回府去了。 卢娘子此时,愈发红光满面,其他婆姨都凑过来打听怎么回事。“是来给我家钦儿提亲的。”她笑答。 “哪家的?”吴娘子上赶着问:“刚才来的,是甚么人?” “那是刘嬷嬷,说是太医院院使四品诰命谢夫人的近侍。”卢娘子自己说来,还有几分心虚,“据说那谢夫人,是当今皇后的婶婶呢!” “那倒不是不可能,一个嬷嬷,都那般雍容华贵了,气势岂是咱见过的?”吴娘子叹息。 “你家可是攀上皇亲国戚了?”众人云里雾里,感觉这事跟做梦一样,想这卢家,是几辈子的荫蔽阴德,才积来这天大的福气?! …… 一番寒暄,吴娘子同来的同村婆姨,还要去条谷村瞧陈子规的排场。吴娘子却寒彻骨,没有兴致了,强颜欢笑打发那几个人去了,她自己独自怏怏回漆吾村,向着古木荫走去。 吴骨错拿着锄头,在墟里烟侍弄他的花草,脸上沾着泥。吴娘子见他,气不打一处来,脱下脚上的鞋来,便向他的脸上摔去。两只鞋都投了,还不解气,顺势又从院中扯下一根荆棘藤条,劈头盖脸便往吴骨错头上身上打去。 “你这个没出息的!”吴娘子刚淌过溪水,鞋底还都是泥,掴了吴骨错一脸臭泥巴:“人家卢晚遇,如今飞黄腾达、封妻荫子,还攀了皇亲,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你,就配和这些臭泥巴找食!” “娘,天还凉,你别吹了风,”吴骨错任打愿挨,从地上捡起她摔过来的两只鞋,跪着捧着,到吴娘子跟前,求他娘穿鞋。 “你别假惺惺在这装孝心,你要真的孝顺,之前让你去考,你可是和卢晚遇他们四个人一起去的,为什么不考?”吴娘子在雀麦村卢家,着实受了刺激,嫉妒心令她抓了狂:“为了什么劳什子,半路里跑回来,去打打杀杀?” “娘,是孩儿不孝,”吴骨错低着头,手里还捧着那沾满泥巴臭气熏天的鞋,“娘穿上鞋,再接着教训我。” 卢娘子拿着那俩鞋,噼里啪啦向着吴骨错的头上,脸上,又乱掴一气。可巧夫子那边下了课,这边鸡飞狗跳声响如雷,便都把学子们招了来,围着篱笆看热闹。 “你说,你要是像赵孟墨那般不学无术,我还真不指望你!”卢娘子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又是推搡抓捏衣领,又是藤条鞭笞:“可是你又偏偏的不是,你不是之前乡里考时,还是什么什么‘第一’?什么什么‘元’么?风头又岂是那卢晚遇和陈子规之流,可以盖的过的?” 没文化,很可怕。卢娘子想说吴骨错乡试时,还考了第一名,中的解元。这倒是不假的。论起才学,吴骨错在漆吾邑,那也是头一份的。 围观的人,见她打得太狠,都看不过去,却又都因她是师母,敢怒而不敢言。荆芷兮却是躲不开的,她觉得吴骨错赶考那日夜里,突然却出现在青囊馆救她,总归和她是有些干系的。便过来,跪到吴骨错身旁,替他求情: “师娘,您别再打他了,您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跟他说,吴骨错看起来,也不太像不听话的孩子。” 吴娘子平静了片刻,她看着荆芷兮想了半晌,才终于回想起她是谁来,便愈发没有好气地答道:“我当是谁?吴名那日去赶考,第二天凌晨遍体鳞伤回家来,我后来打听了,他是去了你家,敢情他是为了你,才弃了前程的?” “骨错那夜,为救我被赵家家丁伤得深重,确有此事,可是师娘说他为了我弃了前程,这罪过,我怕担不起的。”荆芷兮道:“再说,我与他,本便不熟。这话您冤枉了我。” “冤枉不冤枉,还不凭你一张嘴!”吴娘子骂道:“一看就是祸害人的贱蹄子狐狸相,你俩最好不熟,你若勾引我儿子,仔细夫子赶了你,回赵家当你的丫头去!” “娘!”吴骨错却顶起嘴来:“您怎么说我,不要紧,荆芷兮是夫子的学生,您不能平白无故,鄙薄她。” “好!好!好!”吴娘子见他护她,拿起荆棘条,又劈头盖脸没日没夜打起来:“我就只打你!打到你知道上进!” 夫子闻风赶来,遣散了众弟子,如撵羊羔般往各室赶:“回去,快回去。”然后慌忙捉住娘子手中的荆棘,跺脚讨饶:“娘子,这样都打死了,他又没说不上进,再考就是了。” “再考!再考!你上次也说,错过了这次,还要再等三年,才有得让他考!”吴娘子被夫子从身后箍着两手,平白地又用脚踢:“三年啊,人家攀的可是皇亲国戚,娃娃都会买盐了,前程一片光明。让我如何抬得起头来?!” “既是国戚,想来不用孩子自己买盐…娘子,你听我说,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你别总拿骨错跟他们比,再说,名儿并不差,他只是错过了一次机会,君子成名,岂在朝夕,莫说三年,十年也不迟啊。”吴夫子跟娘子讲道理:“再说了,晚遇、子规,都是好孩子,都是我教出来的,你脸上该有光,没人让你抬不起头啊。俗话还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别对着这么多弟子,让孩子难堪了。” “谁让谁难堪啊,你说,你说,他是不是不肖,我就是怕他像你啊,一辈子窝囊在这穷泥里!” 吴娘子开始禄蠹下去,坐地上撒泼打诨嚎啕大哭。 “夫人,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有理的说不过光脚的,吴夫子万般无奈,只好跪到骨错另一边,给妻子磕头:“您节哀,节哀…” 一人哭,三人跪,古木荫的热闹,比雀麦可也不少。 这日,吴骨错被罚,直跪到太阳落山、古木荫下学。这罚,是卢晚遇、陈子规中榜惹的,倘若都如樊文庆、苏子介般落榜,吴娘子无人可比,自是免了罚。人性,便是如此,可悲、可怜,又可哀。 墟里烟待儿童散学归尽,渐渐恢复了林间的宁静清幽。荆芷兮愧疚,来看他:“对不起,因为我,你被罚了。” “无妨。”吴骨错侧脸,向她笑笑,可是他脸上,除了泥,便是血,笑被歪曲得惨不忍睹:“跟你无关。” 荆芷兮掏出手帕来,将他脸上的泥巴抹了抹,说:“我明日从家里带些药来。” 翌日。古木荫休馆。卢晚遇、陈子规在邑中合设谢师宴,单请夫子一家。 “怎么不见骨错来给我俩贺喜,今日也不来,”陈子规拱手像夫子施礼后,问道。他是真心想念骨错。可是他的母亲陈氏,一个劲儿用胳膊肘捅他,示意着这话不能说。陈子规是没有心机的,自然也不理母亲。 “你当你是谁啊,刚当了个芝麻官,就自认身份贵重,谁都得看你的脸面了!”陈子规父亲厉声呵斥他。严父孝子,说的便是这二位了。 “子规是规矩的孩子,我知道,他无这般心思。”夫子了解子规。他了解别人的儿子,甚于自己的:“骨错面生疾,破了些相,不便前来,免得无端引些病邪,污了喜气。” “承蒙夫子抬爱教诲,知子者,莫若夫子。”陈父拱手道。 “那我和子规改日去瞧他。”卢晚遇为陈子规解围。谢师宴这才酬酢往来,欢喜开宴。 古木荫中,吴骨错确是破了相,荆芷兮跑着来给他送药,同样破了相。 “你脸上怎么了?”吴骨错关切问,手便要去触碰她脸上的伤,被荆芷兮拂开了。 “没事儿,”荆芷兮说:“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话音还没落,赵家的小厮,已经追了上来。荆芷兮拉着吴骨错便跑,直跑到深林里,她方向感不好,吴骨错也不知道她要拉着他跑向哪里…… 桃花登枝、杏花束锦、梅花告雅,两个蹁跹的身影,在花影间,穿梭轻步,衣裾随风飘起,摇曳着年少的追逐。 “他为何追你?”吴骨错边被她拽着跑,边问:“你家绢帛又丢了么?” “绢帛没丢,”荆芷兮道:“药丢了。” “又冤枉你?”吴骨错道:“天天被家丁追杀,你每天可真是过得刀尖舔血的日子啊。” “这次没冤枉我,”荆芷兮从腰间掏出一个青色的玉瓶来,晃给他看:“可是为你偷的。” “跟我来,”吴骨错这次拉着她跑,往他昔日的白芷花田跑去:“你不认路,再带,都被你迷了路。” 昔日花田,自那次鬼窟鬼宿之过,尽皆枯萎。却也曲径通幽,生人难寻。 “听说这是宫中上等的金創药,”荆芷兮边说,边用指尖,接出一滴,往他脸上伤口上蘸。指尖触碰到他的脸时,吴骨错的脸,红了。 “你这伤口,都化脓了,”荆芷兮脸上露出心疼来:“师娘那人,可真下得去手,你是她亲儿子么?” 吴骨错却从她手中,拿过那青瓶来,倒了许些,到手心中,然后手覆到她脸上的一片伤痕处:“你还说我,你这伤,哪像是摔来的。你这外孙女当的,还不是一样人人能打。”他的手,宽厚而温暖,那温暖在芷兮脸上爬满一圈红晕。 情不知所起,不过惺惺相惜。 第四十回 竹篱茅舍两无猜 “都让你浪费了。”荆芷兮拂下他的手来,夺过玉瓶,倒了倒,果真空了。脸上写满惋惜,埋怨他道:“统共就剩几滴了,全捂在了我脸上。那我还偷它做什么。白折腾了这一遭。” “人家不给,我们不要”吴骨错心疼地看着她的脸:“我不想你为了我,受本受不着的伤。” “呐,你为我受伤一次,我也为你受伤一次,我们又算一次两讫了。怎么样?”荆芷兮很是认真一码归一码地说:“当然,上次你冒的是生命之危,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别看赵家肥得像猪,但赵家实在很小气的,我从药房刚揣了这几滴药,守房的婆子、丫鬟,对我脸上那是一顿乱抓乱挠。本来这些我都习惯了,过两天准好,你非将这么金贵的药,用在这不必要的地方,也怨不得我吧。再说小厮们追我追到这里,五里多远呢,真是锲而不舍,难缠得紧。” 她是想说,自己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但是吴骨错很伤心:“你为什么总想要跟我两讫?那讫不了,上辈子,我还欠着你一条命。” 荆芷兮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猫着腰,蹑手蹑脚,眼神偶或越过那道矮坡,看有没有赵家小厮追来,小厮没看到,却看到赵访陌,若无其事、甚是脱俗地,坐在坡沿边,看着她。 荆芷兮猝不及防,受了惊吓,一下子身体后仰,瘫坐在地上 “赵家肥得像猪,还小气!”赵访陌却恶人先告状,哈哈笑着问她罪:“这话刚刚是谁说的?传赵老太太耳朵里,怕是谁的屁股又要被打得开花了。” “你为何在这里闲坐?什么时候开始在的?为何一点声息都没有?”荆芷兮无比惊讶地望着他那恣意绽放的笑,一句挨一句问。 “从你们你侬我侬,互相吝惜那几滴药的时候呗,”赵访陌突然脸上便落寞认真了起来,有一种醋,他本不想吃,却咽不下,“放心吧,丫头,那几个小厮,被我打发了。你外祖母不会找你麻烦的,婆子丫鬟的,我也贿赂了。” 说着他跳下矮坡来,从衣襟里,掏出两个青色的玉瓶来,塞到荆芷兮的手中:“你要药,找我啊,何必费劲去偷,还为此挨打?这些药,我京城赵府多得是,本便是牙缝里一点,赏赐给乡下赵家的。” 荆芷兮晃了晃那些药,果真都是满瓶,口惊讶地合不拢,感叹道:“你可真是财神啊。” “我不是财神,是木神。所以这些汁液研的药,我才最在行不过。”赵访陌说着又掏出一瓶来,打开,往手指上研开一滴,想要给她擦伤处。 可是,没心没肺的荆芷兮,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眼皮底下跳起来,又跑去将他给她的药,去塞给吴骨错了:“吴骨错,看,有这么多,都是满满的。这些都给你,咱们两讫了哈。” 吴骨错接过她捧着笑脸捧上的两瓶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荆芷兮比他认识的芷兮,皮实得多,却也伤人得多。谁的说到动情处关键的话,她都没有听到。 “饿了吧?”吴骨错伸出手来,爱抚地拂了拂她额鬓间的乱发,笑着说:“两讫了。咱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我给你做‘五花玉露羹’,可好?” “这名字,怎么这般雅致?哪五花?什么露?”荆芷兮不知道从头开始好不好,却想知道,饭食好不好。 “花是鲜百合、龙眼、莲子、红枣、花生,露是白芷叶上凝结的晨露。”吴骨错笑着说,宠溺的表情,如兄如父,心中想到:之前在密境时,你最爱这些凝天地灵气的汁液,你生长的地方,全是这些围绕的。 “日上三竿了,去哪里找露?”荆芷兮诧异地问。 “墟里烟,我日日都采,也装在瓶里,和你给我拿来的小瓶,差不多。”吴骨错站起来,又伸出手,示意芷兮拉着他的手起来。可是荆芷兮双手一拍屁股,自己便弹跳了起来。用人拉扶,那是小姐才有的毛病,她是丫鬟,没有。 “走吧,”她又双手合掌,上下互拍一下,拍掉沾上的土,天真而无邪地笑着说道:“反正,外祖母今日准我的假一日。” “你外祖母准你假,是我去求的,是让你陪我的。”赵访陌嘟囔着委屈,自己兜兜转转一圈儿,倒是为别人作了嫁衣裳:“你倒好,先是为了他去偷什么药,现在又被他一杯羹,给贿赂得乐不思蜀。你这是多久没吃饱饭了么?” “你自己嘟囔什么呢,要我说,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就是矫情,”荆芷兮见他手中那罐,被他开了口,便顺势拿了过来,揣到了自家怀中,也不管他那空扬在空气中的手指和尴尬,兀自笑道:“不过,大方这方面,你不像赵家的。” 三个人,分三行,在几丝温煦的春光潋滟中,慢慢行走,桃花三枝两枝,伸到脸边来,香气拂着鼻翼,有不似凡尘的惬意温柔。榆叶梅开得娇嫩而妩媚,为桃花坞称上几点红晕。柳枝在溪畔摇曳,新芽泛着绿意,醉了春烟。 吴骨错折下一枝柳,锊去了叶子,将一端的绿皮捻成蔑状,放在嘴边,便吹出清脆悦耳的音律来。荆芷兮觉得好玩儿,凑到他的唇边来,瞧他怎么将柳树枝吹出声响的。骨错便将柳哨,递到她溢满天真好奇的唇边,说:“来,你吹吹。” 荆芷兮学他的样子,将柳哨放到嘴中,腮帮一鼓,果真便有了一声拙笨而简单的声响发出来:“奇怪,你怎么吹得那么好听,还可以成调子的?” 骨错无言,只是看着她笑,那笑,比春风更为和煦,比亲情更为浓重。他吹的是《凤求凰》,赵访陌早听得出来,只是也低头不说,抬眼看她那灿烂的孩童般的开心模样,也不由得嘴角上抿,笑了起来。时隔多年后的,三个人,都那样的珍惜这平凡却难得的岁月的笑容。 山间的灌木,绿油油的,如同蘸了颜料,青翠欲滴,偶尔钻出几个胖乎乎的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寻食。荆芷兮蹲下身来,蹑手蹑脚伸手去捉那麻雀,可是麻雀,展开小小的灰色的翅膀,扑棱一下,便飞上了树梢。她空着手,笑着说麻雀:“你这小灰雀儿,飞得还挺快,仔细哪天吃多了,胖的飞不动了,我就捉住你了。” 赵访陌一个飞身,便从树上逮了一只下来:“呶,不用等到它胖得飞不动。”他真将那麻雀,放到荆芷兮手中时,她却不敢拿了,任由它慌乱地一扑棱从同样慌乱的她手中,飞走了。 “就你这胆量,”吴骨错笑着一手托住她因害怕后仰要仰倒的身体,给她拍拍衣裳上落的鸟的羽毛,说道:“再别在小鸟前说大话了。” 荆条枝朴素地延展着,它的花儿,招蜂引蝶,引得蜂蝶在它面前蹁跹起舞。“访陌,快,捉个蝴蝶,哄哄你妹妹,她该不怕。”吴骨错见鸟儿吓了芷兮,芷兮的骇然又吓了访陌,他还在那里无措地觉得做了错事,一个劲儿地问芷兮没事儿吧,便跟他说了这话。 访陌是有妖术的,捉个蝴蝶,还不是信手拈来么。这次,博了美人笑,便放了心。 骨错俯下身去,左腿单膝跪在地上,将荆条握在左手手心,一满枝的荆条花便在他的手心里,蜿蜒成了一个小花环,随之他右手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刮板和一个小陶瓶,他将陶瓶置于地上,手持刮板,将结在荆条花上的半透明的琥珀状的花蜜,刮了下来,又喊访陌来,帮他持瓶,将那花蜜,悉数送入了陶瓶中。 芷兮凑过来,见那蜜色泽艳,晶莹细腻,呈浅琥珀色,气味甚是清香,不由很是崇拜地看着骨错那伤痕遍布的并不俊俏的脸。骨错被她看的,有些面赤,他从枝间取下一滴蜜,蘸在指尖,送到她的唇边,说:“这荆条花蜜,最适合你这样气血不足的体质。你尝尝看。” 芷兮舔了一下那蜜,腻甜的感觉,便俘获了她的舌尖,她慢慢咀嚼着,脸上又露出那种甚是天真活泼的真挚笑来。 这个身无寸金的乡间小子,又让访陌和芷兮刮目相看了,访陌和芷兮一样,望着他,想到:青丘的离与,走到了哪里,落魄到何等境地,都是这世间最富有的人,因为他,才学满腹间,情感温厚细腻,才能发掘这大自然最富有的馈赠。 回到墟里烟,鲜百合、龙眼、莲子、红枣、花生,露水,五花玉露羹所需的食材,在他这果真都是齐全的,或栽于院落中待现采,或是早先便贮存于结庐中的。他架起炉火来,支上一口陶制的小锅,将备好的食材,一一放入其间,还特意又加上了方才采的荆条蜜。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羹,咕嘟咕嘟慢慢炖开, 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缭绕在结庐室内,熏染着他那简陋却雅致的一笔一砚。炖好后,他给访陌和芷兮,各盛一碗,芷兮喝得格外香甜,喝完一碗,捧着碗冲他憨憨地笑,骨错便又给她盛一碗,直至锅中见了底,她却还似未饱,访陌忙将他那未动的一碗,推到她面前,说:“我这碗还未动,让给你。” “你在家,锦衣玉食,自是不必稀罕这碗汤了,”芷兮不客气地接过,狼吞虎咽给自己找了个再合理不过的借口。 “骨错,我觉得,你有当厨子的天赋。”芷兮喝了满满一锅,意犹未尽,骨错和访陌,在一旁看着她毫无矫揉造作的模样,只是欣慰的笑。 “好!夫子回来了,我给他说,赶明儿起,我给古木荫的学子们,当厨子,好不好?”骨错与她说话,总以宠溺的口吻,让她感觉,似乎他认识她许久许久。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翌日,赵访陌回京复父命,卢晚遇和陈子规走马上任,他们的高仕之路,给夫子的德高望重,又树了一面活招牌,古木荫求学之子,头一次人满为患。连昔日冷清得可以网罗麻雀的女舍前,都站满了排队缴费入学的平民小户女子。连勾余村青囊的十二草药女,都跑来瞧热闹。 吴娘子在提前支起的桌前,只管数钱,脸上乐开了花,只是一见到午间来喊他们去吃饭的吴骨错时,笑容便敛得紧紧的。 自此,墟里烟成了小厨房,桃花坞偌大的空地,成了天然的大食堂。吴骨错在林间支起一个一个木案板,一一盛上饭菜。滇儿带着采药女,也应他邀让,入了席。滇儿看着骨错端饭递水的模样,眼中噙满泪水:那已不是她记忆中密境中高高在上的狐族少主离与,而成了最朴实的一个乡间少农,能握锄、可掌厨,在人间洗手作羹汤。 忙碌完毕,骨错拿出他那把爱惜的古琴来,在溪水山色桃花间,为众人弹上一曲。但是,众人看他,他却只看芷兮。 当京城宫树灿烂,黄鹤低逐,达官贵人们,履着雨花霜露,宝玦夜坠珊瑚枝间之时,吴骨错正在乡间里陌,默默守护着他最珍视的人。 锄田耕种、牧鸭刈荆、捊柳作哨、市井鬻鸡鸭、籴米面,虚室朗诵,成了他,或者他和她,的日常。隐匿于喧噪的廛市朝堂之外,不问世间繁杂,不理家长里短,他们不争不抢地守护着这被续命之人本该拥有的静土:编筐,织麻,养蚕,种稻,鬻粮......山野村夫的活计,他们全会。 访陌常回,在庠序之间,他们是潜心修学的隐者;在乡野之间,他们是锄田刈荆的隐者。 平淡的流年,一眼一眸,一颦一笑,一望,便望穿了两载之余的光阴。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两年后的芷兮,终于明白,他送给她的字,下半句竟是情。 第四十一回 青萍夜啸芙蓉匣 平静的流年,开始泛开涟漪,也正是从两年零八个月后的这个上元节开始的。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上元佳节,古木荫休馆三日。青要邑的邑主青夫人,是个爱热闹的,在自家府邸举办花灯会,邀请邑内名家家眷前来,邻邑漆吾邑的赵家、吴家、卢家、陈家,连带青囊馆的十二采药女,皆在邀请之列。 灯会之前,先是夜宴。青要邑府,门房一声一声通报,女眷红妆堆砌,粉墨入室,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接一个与青要邑邑主夫人寒暄、礼罢、打笑、入座。 阖府女眷,或是富贵人家,或是读书清流,送的礼物也异彩纷呈,赵家自然是投其所好,送青夫人她最爱的宫帛:“青夫人,知你素爱锦绣,老身不才,就是锦绣多,今日特奉上六匹,以谢夫人相邀美意。” 青夫人笑靥如花,招呼近身丫鬟:“翠竹,还不快收下,这可都是老太太的盛情。”丫鬟接过去,躬身施谢。那青夫人却不为人察觉地,觑了觑嘴,凑到老太太耳边说:“您这六匹的成色,可比我上次从三爷库中直提的那六匹,差了好些。” 说完,她又笑靥如花,去迎待别的客人了。 那赵老太太,一时间,面呈灰色,感觉被拂了偌大的脸,让人捅心窝的痛。青要邑邑主夫人上次从她三儿库中直接提那六匹绢帛,说话间已是两年半前的事了,当时还为此冤枉了荆芷兮一顿打,接着便出现了六千绢帛不翼而飞,故而老太太印象深刻。 自那之后,青夫人再不曾买过赵家的宫帛。她回味着青夫人方才之话的弦外之音,郁郁寡欢,入了座。按理说,依她家的财势,坐头位都该是坐得起的,可是这次,却将老太太安排到了西侧第四个位置,那里是客位。老太太便愈发没了笑脸。赵孟墨上前来撒娇,被老太太不耐烦呵斥了两句,他便知趣地,跑到院中去了。 荆芷兮上前为她剥开一个橘子,老太太心情不好,将橘子连皮,摔在荆芷兮脸上,啐道:“白让你读什么书,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东西,没看主人还未入席,你是让我吃别人的嚼舌根子把柄呢!滚出去!我看了都脏眼。” 荆芷兮给老太太俯身磕了头,退出院内去了。这样的待遇,她是司空见惯的,故而倒不甚放在心上。出门时,见众女眷围着从青囊来的十二采药女,都在从她们腕间挎的竹篮里,取青囊自制的月饼,只听一个女眷拿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圆饼,扬着脸笑问:“滇儿姑娘,你说这是研磨了中药花粉作馅的糕饼,不知我拿的这个,是什么做的?” “我这篮里的,是重瓣玫瑰研墨碎,外裹了糯米,可以令肤白细腻;不儿这个篮里的,研的是芍药花朵;木儿那里面,夹的是白芷心,妇人食用,可解表散寒,兼带美白……”滇儿一一介绍十二采药女篮中糕饼的馅料和功效,众人聚精会神。 芷兮在那里听得更是入迷,不由得凑过来,眼馋地说:“神仙姐姐,你们和吴骨错一样,真个儿将一草一木,都赋了情,连糕饼都做得这般美。” “你说对了,来,奖励你一个,”滇儿似姐姐般,专从木儿那篮里,取出一个白芷馅儿的,递到她手心里,笑着说:“这就是骨错的主意。他待草木,是难得最重情的一个。” 此中有深意,芷兮懵懂不解罢了。她拿了一个,待要放到嘴里,又舍不得地放下,向滇儿问:“骨错来了么?” “方才见他和夫子,往那边月门去了,”不儿给她指路。芷兮便快步轻身,往那边寻去了。青邑府真的很大,蜿蜒曲折,转啊转,她迷了路。 忽然,一股无比强大却又无形的气息,开始牵引她,到了一道高墙深院的朱漆大门之前。她来之前,门是紧闭的,但是她方一站至门前,那门便自动为她开启了,仿佛也受了同她一般的强力牵引。芷兮就这样,如被无形之物操纵的傀儡,穿过庭院深深的廊苑亭阁,七拐八绕,到了一所屋舍前,那房屋雕梁画栋,飞檐瓦砾,门楣上写着“芙蓉阁”三字。那芙蓉阁的门起先也是紧闭的,她刚一到门前,那门,也如方才的大门一样,大敞四开,任由她出入。 “这是什么?难道就是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在牵引我来这么?”她旁若无人,走进了一间内室,打开一个橱柜,那柜内有一芙蓉匣,内置一把青剑,青剑在芙蓉匣剑鞘内,疯狂地战栗抖动。 芷兮被控制着用手拿起那剑,剑如同找到了主人,俯首帖耳。她终于不再为剑力所控,恢复了神志。就在此时,一男子着寝衣,立于她的身后,沉沉问道:“你是谁?为何私闯内室?” 芷兮闻音,毛骨悚然,手中青萍咣当坠地,她转过头来,瑟瑟发抖,一时难以解释。未出阁的女儿家,夜闯陌生男子内室,还拿了人家的东西,谁又能解释得清? 青要邑府的另一院落中,吴夫子因为眼神不好,方才入门时,递送见面礼,误将要送给陈子规的戒子图,送给了青要邑主,甚觉不妥,忙忙将手中的高山流水图,塞给骨错,让他回身去换礼。骨错换礼毕,遇着滇儿还在分糕点。滇儿笑问:“芷兮刚才去找你了,你看着她了没。” “没有,莫不是又迷了路。”吴骨错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去找。拐过道道暗巷,他也感受到了芷兮曾感受到的那股青剑气息:“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青萍气息?”青萍便是他在密境时的贴身法器、后来赠予白芷兮护身的那把青剑。 他顺着那气息,找到芷兮时,芷兮正被那背后男子突然冒出的阴森声音,吓得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赵孟墨当时竟蹑手蹑脚踟蹰在门前,见吴骨错来了,他也跟着挺直腰板站到了内室,待看到眼前一幕,他眼睛圆睁、嘴巴圆张,眼见就要大喊起来,吴骨错忙一巴掌倒砸在他脸上,他才直挺挺昏倒在了地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赵孟墨一无所知。只知是他的小厮树子唤醒了他,又刺了吴骨错腰间一剑,作为报复,然后便架着他,跑了。荆芷兮扶着受伤的吴骨错,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 “青要邑邑主、邑主夫人在上,在堂的各位乡亲父老佐证,既然这吴老夫子的儿子,扯着痛来我跟前讨公道,我便也说道说道,是谁先动得手!”老太太见众人齐集,吴夫子也在,便开了腔,先发制人。 她扯过战战兢兢躲在她身后的孙儿赵孟墨,指着他青肿的半边脸,说道:“大家也都看看,这吴骨错,将我孙儿伤得如此!况且,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两年多前,他便如此这般,拳打脚踢过我孙儿一次,那一次,我念着我孙儿在夫子座下承教,不予追究,没承想,倒是骄纵了他这凭父跋扈的本事!” 一时间,大家指指点点,莫衷一是,方才还可怜骨错之人,现在都被老太太一番说辞,蒙了眼,反觉是他的不是了。 “骨错!你说话!怎么回事?”吴夫子自认吴骨错即便不是他亲生,品性也不差,不会无端惹事。他想让他解释。 可是,吴骨错,看了看身旁的荆芷兮。他说不出口,一说出事由,她人间的名声,连带她在六界的栖身,便全完了。 “不说话!便是理亏,默认了吧。”赵老夫人拿死了他不会说。她赢了。 滇儿上前来,不管旁人如何说道,她为吴骨错止血,多年行医,让她养成了随身携带应急药物的习惯。 “要报官,让他进大牢!”赵孟墨见老太太制住了吴骨错,反咬一口。 “青要邑主还有我,都在此,入不入牢,岂是你说了算!”陈子规此时站出来,义正辞严的模样,让吴老夫子挺直了腰杆。 “好你个陈子规,现在在我面前拿什么官架?”赵孟墨恨恨道:“虚室同窗时,你我还不是一样的凡夫俗子。” “好你个赵孟墨,你还能记起‘虚室同窗’这几个字!”陈子规以牙还牙,循规蹈矩是他的弱点,也是他顶天立地唯一的考量:“当街利器伤同窗,再说,他好歹是个解元,即便不做官,见了官,也是能赐座的,你居然差点杀了他。我看,该下大狱的,是你才对!” “过气的解元,有什么好显摆的,如今,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孟墨嘴巴不干净,素质很低。 “各有过错,彼此放过吧。”青要邑因为是在自家的府邸,自是要当和事老儿,忙抚平陈子规的怒,又忙着说和两家握手言和。 可是,破都破了,何来相和之说?赵老太太领着赵孟墨和其他家眷,扬长而去。 “你也去吧。”吴骨错看着荆芷兮温和嘱咐道,怕她若不跟着走,回家又要被罚。 “恩。”荆芷兮乖乖点头,不放心地问:“那你呢?” “无妨。”吴骨错强忍着痛,从嘴角挤出一丝安慰她的苦笑:“有你滇儿这个神仙姐姐,还有陈子规为我撑腰。我自无事。你快去,一会儿他们都走远了,你又不识路。”荆芷兮这才轻咬嘴唇,低头跑了。 之后,吴夫子与青要邑主寒暄告辞,滇儿和陈子规一人一臂搀着吴骨错,回古木荫。 “骨错,不是我说你,你今日冒失了,打架哪里不可以?犯不上非要在青要邑府上教训他。”陈子规素来视吴骨错为知己,从未见他如今日般唐突:“你还让芷兮扶着你到赵老太太跟前讨公道,那老太太,虽是月婳村的,却是三乡五里出了名的护犊子,她能为了你,当众说自家孙子的不是么?还不是将脏水都反泼到你身上?” 这脏水,是由谁泼的谁?想来除了吴骨错本人,无人猜得了。 因为,在那青要邑内室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冥府未若。他潜伏人间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青萍来认主芷兮,好讨回十七年前便该归入他锦囊中的芷兮觉魄。至于骨错用什么说服了他,让他暂且放过了芷兮,别人不得而知。 只有他自己知道,妖与鬼缔的约,注定要用凡人纠葛来遮掩,赵孟墨,便是他的遮掩。 第四十二回 良媒不问蓬门女 “今日概不待客!谁来了都给我挡下!”赵老太太回到月婳赵家,紧闭堂室大门,遣散奴仆,再次宣告,概不待客。 “跪下!”内室内,老太太呵斥赵孟墨。 “祖母,您为外人罚我么?是树子捅的吴骨错,我还是受害者呢,都挨了打。” 赵孟墨委屈抱怨,不情愿地跪地。 “我只问你,你今日,又跑人家青要邑府中,耍什么疯,现什么眼?”老太太厉声质问,自以为是不肖孙犯了错。 “不是我,是荆芷兮,到处乱跑”赵孟墨指着荆芷兮,冤枉地争辩。 荆芷兮战栗地跪到地上,青要邑内室之事,她自是不敢言语。 老太太看荆芷兮一副受气小娘子模样,又望了望自己那无能扶不上墙的孙儿,无奈问他道:“你就说,你是不是对她,还私心不死?” “若说一点私心也没有,祖母也不会信我。这丫头在那堂堂青要邑府,一片花团锦簇的娘子之中,也是显眼的。”赵孟墨糊涂,自以为实话实答,甚是妥当,却不知道祖母此时误会了他,以为他在青要邑与吴骨错大打出手,不过是因为他对荆芷兮贼心不死,犯了贱行,被吴骨错捉了现行,才有了后面荆芷兮搀着受伤的吴骨错来讨公道的干戈。 “你糊涂,荆芷兮是我赵家养大的,你若指名让她做童养媳,谁能指摘你半句?非要在青要邑众目睽睽下献丑。”赵老太太指责他孙儿糊涂,却也不知道,糊涂的恰是她自己。她自以为在青要邑众人面前,吴骨错必然保芷兮名节,不敢揭赵孟墨的丑事,如此一来她便能正大光明替孙儿掩了丑,又指摘了吴骨错的错处,很是体面,却不知道她不过是顺着吴骨错导的戏,演了一场闹剧。 其实,他孙子本没有丑可遮,她却此地无银三百两硬要给他拉上一桩丑来为他遮。还甚是怡然自得、自鸣得意自己的世故圆滑与老道体面:“也罢,你既对她还是有念头,我便将她赐给你。今日便让郝婆子给她备两身嫁衣,明日便送你府上,当个妾吧。” “不是,外祖母,不是那样的……”荆芷兮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这般责问,竟真是误会了她自己的孙子。她闻言,本想为了自己今后的婚姻大事,争辩上个一二,差点儿便把实情道出来了,可是无奈人微言轻,无人听她将话讲完。 “好!”赵孟墨一声干脆应答,打断了荆芷兮的话,他本无辜,却为这无辜即将抱得美人归,何不乐哉? “记着,以后可且不可孟浪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凡想要的,没有光明正大得不到的。这次人前我护你,但日后,你要改!倘若今日吴骨错不是要保全芷兮名声,和盘托出了,我的老脸都要被你丢尽。”老太太语重心长劝诫。 “不好了,母亲,枝儿,叶儿,被虏走了!”赵老太太的话,还未落地,女殊院的老三家两口子便破门而入,气喘吁吁进门,立马又将门重重关上,气喘吁吁传报。 “怎么回事?!慢慢说!”老太太蹭一下站起来,脸,登时便变了颜色。 原来,赵家三房的两个女儿,自从荆芷兮被送入女舍读书,便心生不平:没来由她一个蓬门女倒有诗书为伴,而两个闺阁闺秀却无缘书香。因夫子再不上门教书,这漆吾邑又再无先生,二人再三央告,祖母赵老太太才将其双双送入京城赵府,攀附那里的郡主一起在家读私塾,请的是太子少师。 可是,就在这个早晨,二人逛京城上元灯会,被几个黑衣人虏上了车,失踪了。 月婳赵家,急得若热锅的蚂蚁;京城赵府,着密探四处搜寻,当日无果。 翌日,京城赵府驿使快马加鞭五百里加急,赶到月婳赵家,未下鞍已见阖府在门外候迎,顺势将密函递上,老三颤巍巍接过来,呈给老太太,驿使翻身下马,一行人才行至中堂,闭门关户拆信。 信上言:已于瓜洲渡觅得枝叶二闺芳息,不日将完璧归赵,望安。 老太太见信,安下心来,春风满面道:“喜事来的正是好时辰,墨儿,此刻,你便去领你那妾室回屋吧。” 取妾之事,便在她轻描淡写的昨日一言、今日一语之中,草草定了荆芷兮的终身。没有锣鼓,没有响鞭,甚至连一台轿子都没有,便由主人,从前室高堂走入后屋陋室,将人领回去了,便算成礼了。 蓬门使女的一生,注定要如此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即便如此,已是上好的结局。 “良媒不问蓬门之女,你即便真是那荆家的骨肉,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外孙女,老太太疼你,肯给你个妾室的名分,嫁的又是她心尖子上的嫡子嫡孙,日后这赵家的满门荣华,还不尽你享用么,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此时下仆屋中,郝婆子正好言好语劝着坐在下房木床板边啜泣的荆芷兮。 “凭他什么,我就是当个粗使的丫鬟,也比这样的‘登堂入室’好得多。”荆芷兮只是哭,玉器般精雕细琢的眉眼上,挂着一片梨花带雨。她不肯装扮,披上那红衣,简单了结自己一生。 “祖宗呀,你真当你是小姐的身子呢,你别忘了,你是跟我这个婆子同一个下房屋子里长大的,睡得是硬板,吃得是剩饭。你觉得没有八抬大轿、锣鼓喧鸣,这般简陋委屈了你,可你别说你三舅家两个姐姐,还下落不明,固然不便给你大肆张罗,即便她们都没丢,你也不过是个妾,妾是什么?‘立女’为妾,连坐的权利都没有!哪里有娶妾室还高抬的。再说,好歹库房也让我领了几尺裂帛,我也连夜给你扯了身红衣裳,这般登堂入室,也不亏待你了。”郝婆子没有好气地甩脸子道:“自己生成那样,还指望能嫁个什么样的。” “婆婆,您误会了我,我不是嫌婚礼简陋,我就是不喜欢赵孟墨那个浪荡子。”荆芷兮平日畏首畏尾,郝婆子也没料想她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语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我看你想见阎王了,你身契都压在赵家,打死了也白打,想想被打死的玲女,你说话把把风。” “看不上我赵孟墨,是因为心里还想着谁?”赵孟墨此时步入屋里,来领亲了,见荆芷兮还未穿戴嫁衣,一把钳住她尖尖的下巴,愤然相问:“还梦想着麻雀变凤凰么?” “你此话何意?”荆芷兮想着,反正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她今日就是死也不嫁了,也不用怕他赵孟墨什么,于是说起话来,语调较平日都高了两分,透着一股万念俱灰的寒意。 “不瞒你,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里,荆芷兮,你好背景、好靠山、好手段啊。之前与京城荣王赵府,你的访陌哥哥,卿卿我我,攀附不上,昨夜又私闯青要邑主内室,私会外男,还有吴家那傻小子给你挡剑。我还没嫌弃你水性杨花,你倒还不愿意起来了,真当自己天仙下凡呢?” 说着,他便狠狠地掴了荆芷兮一个耳光。 荆芷兮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印,嘴角渗出血来。 “你,无耻,派人跟踪我。”荆芷兮愤然指着他道:“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才不像你们活得那么阴暗,处处耍手段。”她关注的重点,总是在辩白一些不是重点的细枝末节。郝婆子却只顾扯她,示意她住口。 果真,不一会儿,赵老太太亲自来了,想来应是与赵孟墨同路来的,只是腿脚慢了些,听闻这些话,怒道:“你这是跟谁说话的语气?!墨儿派人跟踪你,是我着他那么做的。难道任凭你,和那些乡野村姑一样,满地撒野,倒顺了你的意?” 说着,她满腹狐疑,转向赵孟墨问道:“昨日怎么不曾听你说,芷兮私闯青要邑主内室之事?” “您也没让我说啊,”赵孟墨果真糊涂得可以,到现在都没明白,他祖母昨夜误会了他什么,才将芷兮许配给他。 赵老太太摇头无奈孙子愚钝,对荆芷兮说道:“好!既然你品行不端,又不识抬举,即日起,便在这柴房垢室,闭门思过,没人给你一粒米,一滴水,你若想不通,便死在那里,也没人可惜什么。” “还有你,郝婆子啊,胆大包天!”赵老太太声色俱厉,那郝婆子闻风丧胆,双膝噗通跪地,不知错在哪里,但听老太太继续言明:“你方才跟芷兮说她三舅家的两个小姐,如何如何?你倒是跟我说说,她们如何了?!” 老太太千方百计封锁消息,严把门关,自以为掩耳盗铃,几百里外发生的事,在这穷乡僻壤能瞒得严严实实,可是居然被这郝婆子尖耳利口,当作训话跟芷兮说了,这事,她忍不得。 郝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春风得意,仗着在老太太身边服侍了几十年,得了些耳边风,她屋里的丫头又攀上了当家少爷,正乐不可支,便一时说漏了嘴。此时,正是大难临头,忙一个劲自掴耳光,磕头求饶。 “嚼不碎你的舌头?!”老太太却不心疼她磕破的血淋淋的额头,叫了两个粗壮的家丁来,淡淡冷冷轻描淡写:“拔了舌根、割了双耳,轰出去吧。” “外祖母,求您饶了郝婆婆,她好歹服侍了您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不能因为一句话,便活活毁了她。”荆芷兮跪地磕头,给郝婆子求情:“她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过,这些,都会烂在我们心里头,只求外祖母开恩。” “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还保别人的命。”赵老太太冷笑,冲郝婆子一挥手,示意她自己出去领罪。 “芷兮的命,本便是外祖母给的,”荆芷兮道:“即便现在还给外祖母,也难报养育栽培之恩,只是郝婆婆,她罪不至此啊。” “至不至此,你说了不算,”赵老太太说道:“等你能掌控所有人的命的时候,再来跟我这般说话。” “没有了口舌,我还活甚么脸面。”郝婆子万念俱灰,一头冲着房中一根粗柱子,撞了上去。一朝殒命。 赵老太太却嫌那血污了她的眼,和她的孙儿,走出去了,门外,上了锁。 留下荆芷兮,在那里,等待死亡,或者等待醒悟。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荆芷兮跪送走了老太太和少爷,跑到郝婆子跟前,将她那尚有余温的身体,抱在自己怀中,一起坐在暗无天日的简陋房屋内,泪水早已满颊:“婆婆,是你一口米一口饭,将我在这屋里喂大的,我还不曾报答您什么,您却在这里,因为我,在我面前死了。我错了,婆婆,你醒醒,醒醒啊。” 荆芷兮抱着婆婆,往事历历在目,在这个不曾有温情,她处处小心、时时在意的家里,是这个风霜满面、左右逢源的世俗之人,扶着她走了第一步路,带着她学会拿帚扫院、端茶递盘、研砚成墨、修枝剪叶……一步一回顾,教她如何在这个世间讨得活着的资本。 她本粗鄙之人,但是粗鄙之人的心,比府上任何一人,都对荆芷兮有情一些。若不是她,荆芷兮连粗鄙的活着的资格,怕都早丧失了。她无儿无女,唯一的营生,便是好好侍奉老太太,自以为得了敬重,到头来,却不过还是草芥。 那一朝,是荆芷兮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到底是守住本心重要,还是违心地攀附然后活下去更重要。 “倘若,倘若,我穿了嫁衣,婆婆,你还会死么?”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没有眼泪,只剩了绝望:“您是不是会为我高兴,我,是高嫁的啊,那样,您的晚年,不是又多了一项向仆人婆子夸嘴的进项么?”她想象着,如果她不曾执拗,如果她听了这个养育之人的话,婆婆在众仆面前春风得意的面孔与姿态。然后,她嘴角笑了,笑得那般苦,那般凉。 她慢慢走向婆婆为她连夜赶制的嫁衣前,将那裂帛,狠狠攥在手里,然后披到身上:“婆婆,对不起。你等着我,我要他们,风光给你入殓。” 一人死,误一人。 第四十三回 陈子规青囊探病 上元节夜宴之后,滇儿和其她采药女,还有陈子规,一同送受了重伤的吴骨错回古木荫。 “我回家去交待好你娘那边,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吴夫子见吴骨错有这么多人照顾,也便放心,回漆吾家中去了。 “夫子的夫人,真是好福气。”滇儿见夫子这般惧内,一边捣药一边笑道:“您老放心,保证明日骨错便好了。” “这话我信”夫子笑道,背手离开了。滇儿本是笑言安慰他老人家,他却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无数次见证过这样的奇迹,所以当真了,......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三回 陈子规青囊探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四回 吴骨错月婳心伤 荆芷兮披上青色嫁衣,坐到粗陋的梳妆镜前,拿起郝婆子生前为她备好的一方胭脂水粉,轻轻染于腮间,一朝红颜,惊魂动魄。 待她起身,去叩那关她的柴扉时,她的左腕,剧烈疼痛起来,她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她腕间冲撞,喷薄欲出。浊灭在外压制,鬼宿于里冲突,内外交加,攻得她手腕力不从心。但她右手拼命按压左手,心意比方才刚绝,那疼痛才慢慢散去。意动,则鬼宿动;心坚,力才从心。此是后话。 “外面有人么?”荆芷兮红妆青衣,痛苦......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四回 吴骨错月婳心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五回 寄奴草知己相惜 勾余村青囊馆,滇儿下了逐客令。陈子规起身,揖礼告辞。 “滇儿,漆吾邑主已经走远了,” 莨菪送走陈子规,回来报与滇儿:“只是随身仆卫,留下了四个,说是给青囊当护院使唤就好。” 滇儿闻言,跑出去追上陈子规,柔弱的脸上堆着微微怒气:“大人这是何意,要软禁我们青囊么?” “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陈子规心痛,微有怒意,却不忍发作:“那四个仆从,昔日是我最贴心的,他们的家人,我都是当自家来奉养的,最是忠心不......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五回 寄奴草知己相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六回 青囊报金屋藏娇 “够了!吴某人煞费这一番心思,在我家门前演这一场‘欲擒故纵’,但‘擒’不擒得人走,却还未必!”赵老太太还在为之前未若给她的那封碎帛密信,心神不宁,兀自烦躁,陈子规此时将那撕裂的两份半身契拼在一起,权当物证,捧到她手里,请她鉴证上面的印鉴是否赵家真印,她实在做不到好话好说:“印真不真,且不论,你只问孟墨,这个还未上门的妾室,他保还是不保?若要保,翻过天来我也要找到那窃契的贼;若不想再保,便任由她往哪......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六回 青囊报金屋藏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七回 忘忧台生死砝码 浣纱何处是?仙境忘忧台。 昔日妖界密境的浣纱女,同滇儿等十二采药女一样,是娲皇娘娘抟土而造的第一批人类部族,因格外心灵手巧些,被娘娘留在密境修炼。共工叛乱娘娘殒身后,神界取代妖界登上了统治六界的神坛,将留守密境的妖族或封神、或拜仙,以奖励其‘忠心护主’之功。十二浣纱女,便是在那时,因缘际会,登入了仙境,被封于忘忧台。 相较于她们,滇儿这十二采药女的命运,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滇儿是在共工之乱、天地......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七回 忘忧台生死砝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回 贾黛儿槛前毙命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 …… 正月二十,京城,赵氏荣王府内,牲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长长的迎亲队伍,从长安街头排到了街尾,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荣王府内赵孟启坐在梨花镂刻的木椅上,面容一片冰霜,丝毫没有喜庆的悦色。 “少主还是不肯出来么?迎亲队伍都列好了,就候着少爷了。”王府丫鬟绿意问道。 “气氛冷得紧”赵孟启身边的侍候丫鬟绿萝道,“方才进去又催了一次,被少主将玉玦都摔了,赶了出来,如今夫人正劝着。......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八回 贾黛儿槛前毙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九回 荣王自陷加布毒 仵作到了,叩拜过皇帝,从箱笼中取出验尸物什:醋,葱,川椒,食盐,腊梅,银针等一应俱全,开始给尸体验尸。 “加布之毒。”仵作一言,将赵氏荣王府一脉,推到了预谋谋杀的风口浪尖。荣王赵与芮脸色煞白,加布又名‘见血封喉’,乃荣王在自家府邸奉养的无术寺高僧所秘制,世人皆在背后称其‘赵氏之毒’。 “好你个荣王,你家门槛既是如此之高,若觉得我女儿踏不上去,直说便是,何必要害她性命!”贾似道大吼着:“她今年才十七岁啊......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四十九回 荣王自陷加布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回 君王权谋制衡术 贾相府内的私牢,贾黛儿昔日的贴身侍奉之人,都在吊索下受了严刑酷打,太医院谢院使的一句话,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受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吃里扒外的东西!说!是何人指使你,给黛儿下的毒!”贾似道从婚礼上回来后,亲自下牢来问私刑,烙铁在火炭上烤得通红,他拿起来走向贾黛儿的贴身乳娘,厉声威吓:“谢院使说,她腿部中的是慢性毒,即便不死,活着也要致残,你好歹毒的心!” “小姐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待他,比亲女还要亲厚......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回 君王权谋制衡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一回 花街柳巷唐安安 读者诸君,还记得青要邑府的上元夜宴么?对,便是青萍夜啸芙蓉匣的那夜。青萍剑帮助冥府未若召唤来了荆芷兮和吴骨错,但其实,青萍剑的气息所吸引的,并不止他们两个,还有风靡于五百里外临安京城的角妓,唐安安。 且说,当时…… 【上元?临安踏歌】 画鼓低敲,红牙随应,著个人勾唤。 上元节的临安“踏歌”,果真名不虚传,万人空巷。 “快看,那边来的那个红衣女子,简直惊如天人,好美!”人群中不时扬起嫣红的笑靥,指着踏歌行伍中......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一回 花街柳巷唐安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二回 夸官三日琼林宴 翌日,传胪唱榜: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状元吴骨错,榜眼秦商陆,探花谢必微。 一甲三人即刻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十六名,名录如下:朝闻、林非、段正许,秦白,班世昭,南宫夋、独孤如,陈世、梁肃、墨名、周砚、苏修、白易、夜霜、冷傲、竹月,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须往保和殿再经朝考次,择优点翰林,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 殿上钦点之后,吏部、礼部官员,手捧圣旨,鸣锣......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二回 夸官三日琼林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三回 为他人作嫁衣裳 唐安安起舞弄清影,霓裳轻柔飘拂,身段婀娜袅袅,别有幽愁暗恨,缭绕相生:“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可怜,你心中从不曾有我,我空忙一场,不过是为她人作了嫁衣裳。”她这心语,传至骨错心中,骨错一时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却终是不认。唐安安眼角,滴下一滴清泪。 琼林宴上一舞,唐安安被满朝文武惊为天人,其超凡脱俗、靓丽倩影,令人望之而难忘。皇帝虽已风烛残年,看到此等绝色,不由心生摇曳,......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三回 为他人作嫁衣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回 莫须有应鬼宿灾 “芷兮,我只问你的心意,”骨错望着芷兮,她花容月貌,却优柔寡断,思虑每每瞻前顾后,生怕辜负了外祖母当年救孤之恩,又怕骨错因她而背上得罪了荣王赵府的罪过,便低头答复道:“若非外祖母当年救下襁褓中的我,我不会存立于世上,我的命数,自当外祖母作主。我知你拿着我的身契,若你以此为挟,我也没有办法,只好以死谢恩,再向你谢罪。” “果真我只是一厢情愿,”吴骨错但觉心痛难忍,刀绞着般难受:“你这般说话,似乎我做许......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四回 莫须有应鬼宿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五回 云想衣裳花想容 俗语说:自作孽,不可活。赵老太太却将她自己家子孙积下的孽,都因法师一句话,莫须有归到了芷兮头上。芷兮虽有鬼宿在体,但一直有浊灭将其镇在左臂,从不曾出来害人。玲女的冤魂,若不是靠芷兮修衣冠冢安抚,恐怕暴戾程度,不该只是嫁给赵孟墨并给他生个痴呆儿那么简单。其余桩桩件件,不过是人生在世,要生存便应承担的生存之重量。一步一遥,皆因造化。 京城荣王赵府,访陌接到老太太言辞俱厉的信后,慌了手脚,而大势已去的父亲......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五回 云想衣裳花想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六回 春风拂槛露华浓 说来也是奇事一桩,谢皇后自从得了怪病,太医皆言“此乃郁积之症,心窍魇塞,神仙罔复”,可是偏偏滇儿被召见入宫后,经过几日调理,那谢皇后病体非但痊愈,连原本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如同蜕壳的鸡蛋一样变得洁白如玉,眼角的黑痣和身上丑陋的疥疮更是一并消失不见。 后宫之中,消息不胫而走: “丑皇后一夜变俊皇后,亘古未闻呢” “青囊医仙,不愧医仙” “可惜我们若也生在主子位上,请上这样的医仙,岂不是都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六回 春风拂槛露华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七回 疏忽之龛无常境 人道:“世事无常”’,因为人无力,拗不过天,抵不过命,从来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而当天道‘世事无常’,那便是疏忽了。 “人间的贾贵妃,疯了。”无妄天上,陵光神君朱雀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来,顿时妄议四起。 所谓‘无妄天’,乃是第二十七重天的俗称。无妄天每天开一次无妄会,论议上一年人间的祸福,并根据人之大恶或者大善,定下其下一年的灾幸。果真是,地上一年,天上一日。人在人间苦熬多少......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七回 疏忽之龛无常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八回 蝼蚁之仙卑微情 扫地不伤蝼蚁命,慈悲为怀的乾坤卦,因借了那疏漏的小蚁仙灵魄作引子,才得以重结密境(天界众神称之为‘无常境’),感念她的恩情,又悲悯她的出身,便答应助她完成一个心愿,无论是升入正神,还是谋求美名,乾坤无有不应。但是百千个选择她不屑,单单选了要做一世人,生为女儿身,作为婢女,在卢晚遇身边侍奉一生,以报他曾经施下的善良度化之恩。 却说这小蚁仙托生的女儿身,在何处呢?竟是太医院院使女儿谢道荠的贴身婢女,名唤......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八回 蝼蚁之仙卑微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九回 衣儿葬礼荆棘伤 上回说到,衣儿自焚而亡,形神俱灭,无妄天念其忠义,于仙祠给她补了一道仙龛,也算名分归位。 “贾贵妃容颜尽毁,虽是蚁仙衣儿所为,她如今也算以仙身之死偿了这宗债,但是这突发的疯症,确系鬼宿泄露所为,且干系更为重大,总不能任那荆芷兮逍遥,再图害人吧?”陵光神君依然想捉拿荆芷兮,一心也想让鬼宿归位。 “陵光君,你真是无趣得很!连老祖运了混沌力,都闯不过去那结界,你这样反复嚼扯,可有意思么?”芍药花神针锋相对:......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五十九回 衣儿葬礼荆棘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回 贵妃薨逝花奠妆 话说滇儿先是被贾贵妃扣留宫中,用了私刑,被救出后,又蒙诬陷,骨错遂应陈子规先前之托,飞鸽传书,给陈子规去了消息,不巧那信鸽中途被人射中了翅膀一翼,虽蹁跹侥幸躲过了猎人口袋,终归是负伤飞得慢了,于河溪山谷间又自行坠落歇喘许久,待飞到陈子规的漆吾邑府府邸之时,已是耽搁数日。 陈子规一边着人给鸽子包扎伤口、悉心料理,一边向幕僚交代了邑中事务,便马不停蹄亲自奔赴京城,一心救滇儿去了。一路上策马奔腾,检了几次......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回 贵妃薨逝花奠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一回 乞巧不巧落荆钗 柴氏被抄家,箱开柜破,所抄家资,约略有:绸缎、纱绫、羽缎、黄缎、莽缎两万卷;珍珠、翡翠、赤金六箱;淡金、潮银九千两;房契、债券、田契、庄子两箱笼;其余珍物如枷楠寿佛、金玉器具、云狐筒子、黄白狐皮、黑狐皮等,不计其数…… 柴氏那厢翻天覆地、城门失火,殃及赵氏这厢,人心惶惶。赵访陌虽对人间富贵荣宠不甚在意,却在意着他和芷兮的姻缘,当初,赵老太太答应将芷兮嫁过来,唯一的条件,不过是柴氏封爵,让她的两个孙女......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一回 乞巧不巧落荆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二回 念不含念离君痛 “访陌,你落了东西,”荆芷兮叫住访陌,右手挑着灯笼,左手手心平展着,托着那把雕着凤凰木的荆钗。 “本便是你的,”访陌没有回头,眼中朦胧带着伤,黯然离开了吴府。 且说吴娘子唤了骨错来,竟是接待杯坊来客的。吴娘子原本乡下村妇,见识粗陋,素来不闻京城高门还是蓬户,见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来府上拜访,又是直接说要见骨错的,便教芷兮将他叫了来。 骨错一来,那一袭黑衣的女子,才款款摘下面纱来,待看那相貌,说倾国倾......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二回 念不含念离君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回 丹书铁券柴王后 临安城内,轻绡软帐,歌舞升平,一应娇声滴语。这日,皇帝为彰显新得美人,于景灵宫设雅宴。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士宦大夫,携女眷同赴雅集之约,但见山水画屏、插花修竹,虽在室内,犹有室外登高临谷之雅趣。繁文缛节之后,各自按官阶位次入座。 唐安安犹抱琵琶,一曲霓裳羽衣,醉里吴乡媚好,无有不颔首称绝的。吴骨错确是不能直视,锦衣玉食,难掩她红颜忧伤。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喉间哽咽,终是难忍,那毕竟,是他至亲的同族......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三回 丹书铁券柴王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四回 织琼瘦玉青稞坊 浓红坠地,枯枝满塘,这是无常境景定五年临安的初秋。 街头横尸,被京城司卫一具一具从泥泞的地面上拖拽拉起,如掷垃圾般扔到京城里输送垃圾或夜香出城的粗笨木车上;京城通衢,每条道路皆设条狼士下士六人,趁着萧瑟凄冷的秋雨,涤除擦抹道上的狼扈血渍,免得贵人通过,沾脏了轮毂。 赵访陌之觉魂,一直游荡在血污之间,希图可以用神术挽救一二,只是,奄奄一息之人,在他萦绕手心的道道紫光之中,非但没有回光返照,反倒立时咽了气......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四回 织琼瘦玉青稞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回 道是无情胜有情 连着下了五日的秋雨,街上腐臭的气味,沾在凋落的花草上,落在折断的残枝上,覆在枯朽的败叶上,沿着雨滴滴散,伴着秋风流转,钻入空气无色无形的缝隙里,无孔不入,每一口呼吸,都晕染出一片氤氲如雾的毒,发了霉…… 商声四起,死伤朽烂的尸首留下的瘟,狠狠咬住收尸的人,又由收尸人,沾带染疫到他的家人,一传十,十传百,第六日上,肆发的瘟疫,如秋日的判官,给京城下了半道死刑。 太医院未及重组,新筹的医馆刚刚开张,已是病......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五回 道是无情胜有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六回 东边日出西边雪 “荆芷兮,你做什么?是要害祖母么?”大房逃难回来的赵孟瀚,见芷兮举起手来给赵老太太头上抹冰露,误以为她要害她,硬生生跑过来,展开双臂,挡在了她面前。 “要害她的,正是你。”芷兮望着他,眼中流露出被羞辱的痛,一种为了亲人付出真心,却一再被误会抛弃的痛。 “赵家谁不知道你是鬼宿扫把星,赵家将你养大了,却是养了仇晦回来,我女儿也是因为你,失势又失踪”,老三家也哭天抹泪,嚎啕着挣扎着起来,推搡撕扯着芷兮说:“......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六回 东边日出西边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回 门楣辱没留孤女 “什么都不要?你如何为了救芷兮之围,赌上身家,甚至不顾人间养父母的恩情,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写下了那样大胆的文章,你若不能金榜题名,他们都得陪着你命丧黄泉,你敢说,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要么?”含念哭问。 “我想!”吴骨错眼中噙泪说道:“但是我更不想牺牲你!哪怕为了芷兮,我死了,我也无怨,人间养父母养育之恩,天上地下我再图报。更何况,你哪怕跟我多解释一句,我也会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当真么……”含念的眼......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七回 门楣辱没留孤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八回 扬州瘦马待吴府 日短天阴,坊曲遥;人少街荒,已寂寥。 “即日起,你就在家闭门思过!”赵与芮厉斥赵访陌。访陌私自出城,擅闯宫禁,被皇帝罚令,于家中闭门思过。 一日之内,朝中参赵家的奏本,比天上的重重阴云雾霭,还要厚。月婳赵家与柴氏勾结往来的账目,也流散公诸于众,月婳赵家一门,不但家破人亡,还名节不保,门楣辱没。但是,也或者可以说,即便他不曾家破人亡,如今公布的罪,也足够让其家破人亡。月婳赵家此劫,非此因即彼果,灭门被辱......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八回 扬州瘦马待吴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九回 一笔一划筹社稷 “你既是要书瘦体,便要讲究‘瘦工朴茂,落笔如云烟’”骨错见芷兮在写拜月燃灯的灯帖,那字歪七扭八,不堪入目,便走到她身后,把着她的手,边写字边教她道:“这样写出来,才隽秀些。” 一笔一划,握在芷兮手中,她的手又被握在他手中,她但觉他手间那温暖宽厚的气息,触碰着自己并不敏感的神经,仿若触电似的,心中不免噗噗紧张,脸上跟着绕起了氤氲的红晕,看着字帖上他帮她写下的那仪神隽秀、精致无比的字,她心内钦佩,却轻轻......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六十九回 一笔一划筹社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回 一粥一金误江山 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却怕长发及腰,笑看君怀她笑颜。 九月初一的前一天,骨错拉着芷兮的手,来到关雎殿的东厢,那里置着他昔日为她攒下的妆奁。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芷兮望着那些精雕细琢地箱笼,蹙着眉,细声问他。 “傻丫头,你明日便要出嫁了,今日荣府会遣人过来拉嫁妆,”骨错说道‘出嫁’二字,有些哽咽离痛,却又强颜欢笑道:“往后,若他对你不好,你总要知道自己还有一些东西傍身,不必因为指望着他,便看......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回 一粥一金误江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回 兄友弟恭细作苦 落叶,席卷着秋风,飘入了池塘,落于平静。 “皇弟,你今日,何以要借着大婚的掩饰,上演这一幕调兵遣将、重兵压境,至你我骨肉情谊于何地啊?”皇帝问。 “骨肉情谊?”荣王冷漠狂笑:“你给曾儿请帝师、延东宫礼,居高堂之位时,可曾想过你我兄弟情谊? “你之前四面布网,暗地安营,在龙岩郡、临贺郡先后扶植傀儡政权,又暗设影卫、刺情扎兵,我都顾及兄弟情分,只是暗中减除你那些羽翼,未动你王府半分丝毫,只盼今后可以兄友弟恭......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一回 兄友弟恭细作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二回 唇亡齿寒花为墙 “荣王府的王爷,在儿子婚礼上举了兵,杀兄造反未遂。” “听说,那不是他亲儿子,是皇上私生子呢” “三王妃,万念俱灰,当场撞柱身亡了……” “礼还没成,她儿子要为她守孝三年,怕是不能再娶了” “新娘,被安国公、今科状元,又领回家去了” “你说,荣王府是不是沾了晦气,两次婚礼,全成了葬礼。” …… 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街头巷议荣王府的婚礼,毕竟是礼部动了太子礼仪的贵胄之姻,明面儿上的事儿,都够人嚼舌根了,更何况背后还......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二回 唇亡齿寒花为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三回 叹飘零一夜颜破 漠漠轻寒上小楼,淡烟流水画屏愁。 芷兮坐在未晞殿院内的淡烟亭内,托着腮,看着亭外蜿蜒一波清水,身后花梨木镶嵌花卉的画屏,恰凝结了她那一抹凝思。 “芷兮”骨错不知何时,走近亭来,将披风披到她的肩上,轻轻说道:“夜里凉。” “我刚去看过夫子,他精神好多了,明日,大概就能回古木荫了。”芷兮回头抬眼,看了一眼骨错,目光又放到眼前的清溪上。 “平日看你活泼得很,现在,倒学会多愁善感了么?”骨错问她:“若心里不想回去......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三回 叹飘零一夜颜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四回 画屏后清者自清 画屏后,芷兮榻边。 骨错慢慢双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厚重的大手缓缓举起,欲轻抚一下她面上的燎泡,又怕碰触着引起她的疼痛,不忍地又缩回手来,双手掩面痛哭:“是谁,到底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骨错,如何,真有怪物么?”夫子匆匆赶来,急急相问,身后还有吴娘子、滇儿、陈子规和一应随侍的家仆。 “父亲!您不要进来。其他人,也都回吧,”骨错在里间道:“滇儿一人留下。” “芷兮有事么?”夫子继续问道。 “无事。”骨错说......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四回 画屏后清者自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五回 说私奔无处为家 “这个世界上,你最不用求的人,就是我。”骨错扶着芷兮,怜爱她说:“你无论想要怎样,我都会替你去做。芷兮,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有保护好你。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去做那些苦差了。” “可是,我除了仆人做的差事,什么都不会了,我也从未觉得那是苦,我的苦,并不在做许多事上。我以为你懂呢。现在,连那些你不屑的,我都做不了了。”芷兮忍住了泪水,懂事地说:“但是,我还可以再学。” “傻瓜,别人伤害了你,你就不......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五回 说私奔无处为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六回 幂篱下浊者自浊 芷兮戴着幂篱(mì lí),帽帷垂下的纱,遮着她的脸,她轻轻摸索着,穿过菊花簇拥的小路,去给吴娘子请安。 冷不防,丫鬟菠儿不知从哪里蹿到她的跟前,一下子撩开了她遮面的幂篱,顿时却呆若木鸡,说道:“怎么可能?” “噗嗤”,旁边的另一个丫鬟笑出来,推搡了那个撩面纱的菠儿一把,说:“前几日,是谁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芷兮的贴身侍女,亲眼看到,她变作了那奇丑无比的丑八怪!” 芷兮不理会别人戏弄她,蹲下身,摸......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六回 幂篱下浊者自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七回 花烛之夜烛滴泪 骨错没有还手,任访陌打骂。 “礼已罢,散席吧,诸位请回。”吴夫子或是感觉失了颜面,别扭地作揖告别参宴之人,吴娘子也感觉甚是丢人,随声附和着:“散了吧,散了吧。” “这是要下逐客令啊,”贾似道扬言:“对不起,皇命在身,这不能够,你们要搞清楚了,我才是主,你们才是客,现在,马上,卷铺盖滚人吧!” 众宾客不愿沾染是非,纷纷散了,苏子介,不顾骨错推搡,就是不走。 “官爷,看在您曾看重骨错、曾想让他作女婿的份上,还......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七回 花烛之夜烛滴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八回 定情之物情难演 她眼睑低垂,睫毛笼着泪,夹着恐慌,臂弯抱着屈起的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娶了这样又丑又瞎的我,你后悔了吧。 她心中这样想着,玉容阑干,内心慢慢咀嚼被嫌弃的滋味。 骨错的心间,翻江倒海,痛苦和着怜惜,他走到她的床边,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扶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心中对她说:我会等着你,可以接受我的时候。口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落寞转身,回他素日歇息的书房,方一推开屋门,却有许多个丫鬟的脑袋探......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八回 定情之物情难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九回 证身玉珏缠绵榻 上回说到,勾余村她姑,曾花一文钱雇脚夫、将襁褓孤儿荆芷兮送走的,在堂前演了一出骨肉情深的闹剧。 “芷兮呀,还有安国公,两位亲家,”她姑周转喊了一遍,生怕谁不听她说似的:“我此来,路远不说,只说薄礼吧,备了府上也是不稀罕的,倒是拿了一个物什,想来是芷兮想要的。” 说着,她从身后,取下包袱,摊在桌上,一层一层展开来,到末了,竟是一块成色、品相上佳的通透玉珏,上书“荆女”二字。众人惊异,皆不知这乡下村妇,怎......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七十九回 证身玉珏缠绵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回 得罪印鉴假抄府 且谈吴骨错给了芷兮乡下姑姑五百两银,教她带儿子做些正经营生,他本可在京城小邑盘个茶肆,或学些工匠手艺,或仍归于乡下,守着几亩薄田,靠着这些银两周转生活,都可以过得惬意自在。可是,偏偏有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乡妇,兜兜转转,听东问西,七拐八绕,却是靠着安国公的印鉴,敲开了吏部侍郎的门。 或许,从她跟骨错要印鉴的那刻,便已经计算到了这一步。欲望,如同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早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回 得罪印鉴假抄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回 一朝归隐桃花坞 “本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谁知道,那个安国公吴骨错,竟是像狐狸一样狡猾!”贾似道本来以为,他今日散朝归来,是可以幸灾乐祸的,谁承想,竟是被人啪啪打了脸。自己提前派去抄安国公府的卒子,又灰头土脸回来,如今战战兢兢跪在他脚下,告知他损了多少兵士,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脸面又折兵。 因为,吴骨错,不是像狐狸,而是,本来他就是薄山的青狐啊。行事之圆滑,处事之机变,又岂会被贾似道和董阎罗这等小人算计了? 原......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一回 一朝归隐桃花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回 骨错断骨劳燕分 风为裳,水为珮。 人间四月,芳菲如树上摇落的杏花雨,铺展着芷兮和骨错,花前月下的幸福。这是布衣的幸福,以青砖黛瓦为布景,以纺纱种花为点缀,以焦尾琴音为注脚。 骨错坐抚焦尾,一曲《凤求凰》,芷兮为之动心,又为之忧心:“当初,司马相如也是那般深情,用一曲《凤求凰》,觅得卓文君的芳心,可是,岁月洗尽铅尘,谁又能想到,还会有后面卓文君的《白头吟》之叹呢?” “我们芷兮,越来越悲春伤秋了。”骨错停下抚琴的手,刮了......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二回 骨错断骨劳燕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回 一曲孔雀东南飞 改嫁,二字,穿透骨错的耳膜。他跑到那几人身边,揪住人家衣领打听。 “呶,村西边数,第二条巷子,苏氏荆家娘子,张罗得紧呢……”那被揪衣领的人,指着芷兮勾余村姑姑家的屋址,给自己解围。骨错闻言,松开了他,风一般地跑向了那里去。 “有毛病吧!”方才得以喘口气的那人,望着骨错跑走,冲着他身后喊道:“这年头,一个瞎子,也上赶着要的!我还真得抽空,也去瞧一眼,那荆家娘子,横空冒出来的这个瞎侄女,到底是何等货色了!......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三回 一曲孔雀东南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回 恩不成恩惨将别 “人事不可量,我有亲姑姑,逼迫兼弟兄,”芷兮听骨错如此说她,悲从心来,赌气说道:“芷兮不才,七岁能织素,九岁学裁衣,自从婆婆回来,鸡鸣我便入织坊,一日断三匹,婆婆还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不堪驱使,被婆婆遣休,无处容身。我姑说得对:先嫁得府吏,后嫁得王侯。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我身。你我同是被逼迫,又何意要出此言?” 骨错向来体谅她,她一言一语,他都能体察她的心意难处,可是,今日,不同。她是在说着......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四回 恩不成恩惨将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 青狐的皮囊,被生吞活剥,作成图腾的时候。未若来了。他打开锦囊,私下,收了青狐离与的魂魄。 滇儿,跑来了,清秀的脸上,全是汗,她不擦。从远处,她便看到了青狐的毛皮,被挂在那里,又看到有人,恍惚走近他,要收他魂魄,“骨错!”,她喊着,因为急促,跑岔了气,又捂着肚子继续跑,“离与!”她再跑近些时,称呼已经换了,“青狐……”再跑近些,她呼喊的,已经是他初生时的名字。 是的,他的前世今生,滇儿都知道,不管他换了......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五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回 捡尽寒枝不肯栖 “你说,那根被折的草木,流的是人血。”滇儿那一刻,明白了全部的来龙去脉,她,花容失色,面色苍白,身体像是抽空了灵魂。 滇儿的思绪,被扯回到,很久很久的从前,大概,那才是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吧: 那年,是密境中,人妖和平共处的最后一年,也是人妖注定踏上殊途的一年。娘娘抟土做的人,身无裁冰剪雪之功,手无移花接木之术,在以‘修行妖道为尊’的密境里,愈发不能自保,哪怕一只蚂蚁,修了妖术,但凡与人冲突,都能将人碎......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六回 捡尽寒枝不肯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回 子不语怪力乱神 “滇儿,”陈子规的身影,穿破夜色,奔波而来。 雾霭笼罩着昏暗的街灯,宽大的衣衫,兜着两袖清风,如若飞驰的蛾子,扑向那一点亮光。可是,夜的黑,裹着每一个人,谁也看不透谁。他是漆吾邑主,白天要止暴乱,可是又不能惹众怒,因为,世道如今,人除妖,天经地义。他只能借着这黑暗,来为昔日挚友骨错,来收尸,哪怕,他是妖,哪怕,他披着人的皮囊,骗了他那么多年。 滇儿,本也是来收尸的,可是,她和陈子规,前仆后继,一片忠贞......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七回 子不语怪力乱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回 老子语云泥之别 芷兮的脸,瞬时红了,她捂着脸,痛苦地,不能呻吟,不敢言声,只是下意识地,将那盆间的冷水,统统撩到脸上,又觉无效,干脆将盆,反覆过来,一盆水,从上倾盆而下,浇到自己头上,仿若刚才吴娘子用热水浇烫她一样。 “你干什么?”吴夫子,腾地坐直身子,厉声喝斥着吴娘子,着急着,自己冲下床来,扶着芷兮:“孩子,孩子,对不住,你坐下,我去给你找烫伤药,看有没有,。”他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又自语:“对,我去勾余村青囊,......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八回 老子语云泥之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回 花神大闹凋敝殿 咸淳元年。离与离世。死貌不堪。淡薄的月华,在濛濛的雾霭中,隐隐褪却。芍药赶未若的脚步,在晨曦的微光下,迈过了时间十几年的褶皱,停在了景炎三年的冥府凋敝殿。 未若站在殿下,双手把着门扇,冲芍药冷然一笑:“花神别紧忙着追我,该回去问问你天上的神仙,擅用天鉴,改人间历年,如此改朝换代,可合法度么?” “人,从未为尊,人间的历年,自不作数,被改那处人间,本便是无常境,时间是错乱的。若论合法度,该按世道论。世道......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八十九回 花神大闹凋敝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回 狐族昭雪大虚境 皑皑的云霭,挂在瑶池上端,若池的天被,又被踩在老祖脚下,若他的地毯。那云彩睡眼惺忪,醒来时,老祖的旨意,已然由黄巾力士带走了。 “老祖,你准了离与的愿么?”云问。 “准了。”老祖说的云淡风轻。 “代未知生灵,受未知生罪,”云讶异:“看来,天界,又多了一条清规。” 说话间,离与早已被黄巾力士,带到混沌罅隙。但见那罅隙中,忽而风霜刀雪,忽而烈焰焚天,离与漂浮其间,受万剑锥胸之苦,烈火炼筋之痛,貌若魍魉,形同魑......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回 狐族昭雪大虚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回 十六坛酒解平生 金戈铁马,马蹄急。 德祐二年,元进驻钱塘,宋太后谢道清,向元大都呈了降表,降封寿春郡夫人。元军押解谢道清从临安往大都的路上,途径漆吾,沿街一片破败,有人见军队来了,或逃跑,或蓦然涕流,江山不堪回首。 “这都连续走了六十里,马都跑累了。”押解的副官,像车轿内的主解官说道:“眼见天色也不早了,不妨,便在这里,歇一歇吧。” “可有驿站了?”轿内人道。 “兵荒马乱,穷乡僻壤的,那里的驿站呢?”谢太后,怀中携着幼帝......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一回 十六坛酒解平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回 附身还债埋身后 话说荣万府,雕梁画栋,屋厦百余间,亭台阆苑无数,占地有一坊(合六百亩地),家丁奴仆四百口,就在说话的功夫里,突然人间蒸发了,不得不说是怪事一桩。 若换作旁人在听,早咋咋呼呼、大惊小怪、东打西问,可是,奈何听众,是芷兮和夫子呢。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经与骨错(离与)朝夕相处、骨肉相连的此二人,对诸如此般怪事,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都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 谢道荠欢欣雀跃,说起这段事来,见无人捧场,甚感无趣,谢道清......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二回 附身还债埋身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回 吴娘子债台高筑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将窗扇撩得咵答咵嗒打架。门,嘎吱嘎吱开了,夜凉透过门缝,钻进屋来。芷兮碎步紧走过来,双手扶住门扇,想要将门掩上。却看到门外蓬头乱发、醉意阑珊的吴娘子,睁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 “啊,”芷兮乍吓了一跳,退回两步。方才的泪,风干在脸上,割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 “小贱蹄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吴娘子喊‘荆芷兮’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代之的,便是这个算不上称呼的称呼,“看不到老......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三回 吴娘子债台高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回 青未若一石二鸟 宝马雕车,掩映在桃花溪水之间,影影绰绰,花香漫路。一个男子,冠缨华服,步下车来,走过之地,一片冷华。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吴娘子冲向那几个大汗,从一个腰间,趁其不备,抽出一把刀来,架到自己脖子上。那大汉岂是吃素的,待反应过来,一把将剑夺回去,用脚踹了吴娘子一脚,将她踹出两三步远,一边还呵斥着:“你即便死了,你的账,也抹不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那条贱命,值什么?” 芷兮且先放开夫子,又过去扶吴娘子,......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四回 青未若一石二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回 行为偏僻性乖张 “娘娘和老祖都健在,离与绝不作谋权篡位之辈。”离与辞谢了六主之位,白狐和他的狐族,也都支持他的决定,悉数求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离与既执意辞谢,”以无为理天下的老祖,开明让位给女娲道:“也莫难为他这小辈了。如今,共工罚罪,天地间错乱的秩序,也该拨乱反正了,还望希娘娘,能复掌六界主位,好重新恢复天地原本。”其他诸神,尽皆请命,娘娘才应了。 “离与本有功,却遭流离鞭笞,混沌炼化之苦,不补偿无以慰忠义......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五回 行为偏僻性乖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回 赖余年初上上宫 父亲这般说女儿,着实让人心寒。芷兮听后,抹了抹眼泪,没有说话。僵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本看你是个无用的,现在才知,我才是个自不量力的,”未若倚在树干上,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蓦然感慨:“我是有一日,在窗外无意听到父王与伏羲古神的谈话,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你这样的一枝草木,能囊天地之功,所以,后来,我便四处寻找你。青萍夜啸那夜,我本想私下杀了你,增我个人的修为。被离与挡了。现在,离与背信弃约,我虽拿到了你......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六回 赖余年初上上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回 半路成仙前车鉴 勾陈上宫里,没有土,没有柴木扎的篱笆墙,没有莺啭啼飞,就连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也是生在云彩里,待修成了仙,便离了枝头。 芷兮从花圃里折下一枝白芷来,那白芷尚未开花,绿油油的枝条,裹着吐露三分的白蕾,格外娇羞可人些。芷兮正要将它放到鼻间去闻,那花蕾,便蹦跳着,化成一束仙气,氤氲半晌,变幻出一个婀娜羞怯的小仙姝。 “半路成妖?”眼前此情此景,给芷兮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密境重演,想当初,她也是这样,在滇儿采下她......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七回 半路成仙前车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回 木落私藏荣王府 “雷神、火神到” “云神、獬豸到” “孟章神君、陵光神君到” ..... 宾客纷至沓来,仙姝三三两两来报。宫阙沿途吐出迎客花蕾,皆因神仙心中所慕之花色,幻化成形,玉兰、鸢尾、石竹等争相斗艳,却悉数没有根植。 “此事便这样定下吧,权且放一放”娘娘对芷兮说。不待她再唠唠叨叨嘟囔些什么委屈言辞,便转身向离与说:“离与,今夜是你的封神宴,你去招待宾仙吧,也好与那些神仙彼此熟悉,日后千秋万载,是要朝夕相处的。” “若芷......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八回 木落私藏荣王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回 未若柳絮因风起 “正是勾陈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獬豸道:“叙旧故是好的,也该先将眼前纠葛解开了才是。” “方才,这位姑娘,不是明明白白地说清了么?”墨狐道:“木落私带凡人上至清天,且非一个两个,而是荣王府阖府几十口家眷,弄的凤凰宫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我方才从那里经过,将眼前这个抓了个现形”墨狐说此话时,一手提溜起赵孟墨来,示意给众神看:“呶,就是他,走路都还没学会呢。” 众神哗笑。芷兮知道他说的‘走路还没学会’的......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九十九回 未若柳絮因风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回 芷兮初闻流离苑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一支凤舞白雪舞,引得诛仙纷纷驻足,定睛细看。大抵凡事朦胧时,都还存着美意,禁不得较真儿,众神这一细瞅不要紧,那白如玉兰的雪,便被看出了原身。 “未若,何处的风,竟将你吹来了?”獬豸捉住飘在空中的一片飞絮,握在手中,未若化出人形来,只见獬豸捉着的,竟是他的头发一缕,被挣得生疼。 “獬豸,可以先松开手,再聊么?”他方才一片冰雕玉砌的精致洒逸,此刻全被这揪发的尴尬,掩饰了走......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回 芷兮初闻流离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回 断缘书斩断情缘 ‘咚咚 ’月下敲门。 “谁呀?”芷兮撩起罗裙,从绣架起身,踏上木屐,木屐的声音,在木地板上哒哒回想,连门外的离与,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离与那浑厚而富有磁力的声音,在门外低徊,芷兮一听,便知是他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芷兮光洁细腻的脸庞,映衬在月光的皎洁里,不知彼此是谁为谁,增了光华。离与只消看着她,便会心醉而神迷、目滞而神流。 “嗯......你......”芷兮想问他,为什么来,可是,他们又本是夫......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一回 断缘书斩断情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回 烟萝洞如烟往事 桧参百丈,雪深半尺,梅瘦三分。 流离苑的墙,晶莹剔透,是冰砌的墙,芷兮记得,她被迫穿墙而入时,有雷电在猛烈穿击她的身体,身体在烧焦,烧焦之后又遇到包裹身体的冰墙,发出‘滋滋’的火与冰碰撞的身体,那烧焦的身体,便要成为焦炭了。 就在那焦炭的飞沫在冰墙里即将湮没的时候,玄玉化成了一个黑色的敞篷,护住了她。她的身体又开始慢慢复原。便是这看似虚无缥缈、美得如梦似幻的一堵墙,她从晨曦初现走到了黄昏降临。 芷兮‘咣......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二回 烟萝洞如烟往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三回 苔花如米学牡丹 “是的,你母亲的冰清玉洁,便是从他这里,开始败坏的。”未若沉沉说道:“那时的流离苑,不过是伏羲设的冷宫,只关了白芷一个人,守着她的,也只有那个污秽不堪的蝙蝠。他日日夜夜折磨她。” “他为什么会关她?为什么将她交给那样的人?”芷兮泣不成声:“我的父亲,他当真那样冷酷无情么?他不但从不曾认我这个女儿,还在我未出世之前,便定下了我世世代代被排斥的命数,他,居然,连母亲也抛弃。” “你缠绕死青狐的事情,你记得......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三回 苔花如米学牡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回 不辞镜里朱颜改 “冥府的人,注定活在黑暗里,总是做这些地下的勾当!恕我不能奉陪。”芷兮柔弱的脸上,细眼一片落寞,带着少有的冷意说道:“你方才推心置腹一番,我才知道,娘娘对我,是有莫大天恩的。且不说我能力有限,即便真是能够的,我又岂可以怨报德?”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未若似乎早已料定了这样的结局,脸上是一贯的冰霜之色,看不出喜怒哀乐、情绪起伏:“何为‘以怨报德’,你仔细衡量衡量,再来说与我听。” “不必了,”芷兮说这......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四回 不辞镜里朱颜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回 木拾前缘火焚了 寂寥抱冬心,霜寒剪刀冷。 离与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冰冻。他顾不上未若话中的深意,开始用神力给她解冻,那是他从混沌罅隙磨砺而出的可以化解天地的混沌之力。芷兮的眼睛,慢慢又睁开,恢复神韵,然后,又变成极度无法自控的那种歇斯底里,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具贪婪的野兽,在吸吮着离与丝丝缕缕注入她体内的混沌之力,而那力量,又显然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她的青筋暴发,脸色血红,如果此时,可以摆一台梳妆镜在面前......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五回 木拾前缘火焚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回 一介废神斩怪哉 木落在熊熊烈火之中,想着当年密境初见芷兮之时,芷兮温柔空灵的模样。她一片一片将被滇儿打落到地上的凤凰木花,吹回到凤凰木枝上时,便是戴着这个荆钗,她那时,一颦一笑,都醉了倾城。 他所期待续上的木拾前缘,竟是要以火葬的方式,终了的。 木落的眼中,淌下泪来,泪浇不灭那火,火烧得他生疼,却疼不过他修神时修出的心疼。 狐族赶来时,还以为可以像之前护密境一样,力挽狂澜,却终归,如当初密境将倾之时,无能为力。白狐、墨......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六回 一介废神斩怪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回 红颜祸水埋祸心 君在愚心绕肝肠,霜染乌发露染裳。 离与食指中指合并,将湛泸剑御回。他饶了她的性命,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芷兮眼神顾盼,心间湛泸除去了,她感到一阵轻松,她试图利用自己曾经与浊灭建立的关联,召回浊灭,为自己疗伤,可是,空空暗自费了一些心力,没有做到。浊灭,终归是狐族的圣器。离与若不想‘予’,任何人也拿不走。 这时,她一眉一颦,愈加显得凄楚可怜。她伸出手来,去拂去离与额间一缕乱发,离与,感觉到她指尖传递的柔情......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七回 红颜祸水埋祸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回 闲云野鹤菩萨蛮 “我说过了,此事需要详查,才能做定断。”娘娘不卑不亢,对枯藤老妖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凡事,都任凭信口开河,要以事实为证。” “还是那句话,你让谁查?”枯藤老妖若非忌惮着湛泸,此刻的跋扈,怕是更甚:“你还有兵可用么?” 说话间,天兵天将,却到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像是故意让她老婆娘下不了台似的。 “护驾来迟,娘娘见谅。”统领着天兵的混沌老祖,向娘娘揖手致歉。 “老祖,你明相里,将天权移交给了娘娘,......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八回 闲云野鹤菩萨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回 共工述十二祖巫 美人妖娆兮,顾盼而生辉。 芷兮正拽着枯藤老妖一片衣角,见神仙屋内枯枝败叶爬走,似方才怪哉缠神般,在缠绕扑甩共工和混沌老祖的兵,又听老妖对老祖,一番博古论今的大论,眼神顾盼流离,不知自己该助哪方,最为稳妥。 藏拙的过往,练就了她的犹疑与盘桓。权衡来算计去,不知该选何方时,最消耗精神。 “你不是有怪哉混元之力么?”枯藤老妖窃声问拽着她衣角的芷兮,芷兮那一副柔弱款款之态,竟不似伪装,而自从她的骨髓中流出来这风......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零九回 共工述十二祖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回 千秋阙逼宫让贤 未及审理,娘娘晕倒了。 再睁眼时,灯烛摇曳。床边只有离与和木落守着,娘娘眼神黯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丑初一刻。”离与看看刻漏,答道。 “可又有异动么?”娘娘问。 “没有。”木落答:“娘娘只管静心休息。” 阙内安静,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有窃窃私语声:“娘娘醒了。”离与向门槛走去,想去重掩上门。 “着他们进来吧。”娘娘对着离与的背影说。 离与回头,正要开口,门外的神仙们,一拥而入,那是在白日大乱时,躲入无妄......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一十回 千秋阙逼宫让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一回 黄金天平并不平 墙内秋千,垂下一片花影。墙外,穷阙的钟,撞响了七百五十下。 “神君,龛枢的仙吏苏龛,送牌位来了。”一个仙姝,身着紫衣,满腹芬芳,飘至离与跟前,揖手躬身,禀报于他。 “着他进来吧,”离与吩咐道。少顷,苏龛怀里抱着擂到头顶的神牌仙牌,其身后,还跟着三足乌,三足乌身上,亦驮着成箱笼的乌木牌。 苏龛因为负载过多,前脚跨过落樱宫的石门槛,后脚被绊了一下,那些神仙牌们,便悉数,都散落到了地上。苏龛,依然本性难移,还......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一回 黄金天平并不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二回 凤麟之洲思之周 望断平时翠辇过, 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 玉殿犹分下苑波。 “你还望着娘娘再乘着凤辇,来替你的执拗找下台阶么?” 黄巾力士道:“且不说,她再来不了,便是来了,陈规也要追随守护,不能任一个人想推翻便推翻,想违拗便违拗。你再不松开手,你的手便废了。” “子夜悲歌,你听过么?”离与依然没有松开手,火烧身,他经历得多了,即便是肉身,他也并不畏惧:“你尝试过在即将焚毁的神牌之间,午夜静坐么?你肯定没有......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二回 凤麟之洲思之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三回 移花接木守本心 千秋阙。辰初。 “我,只是一个无用之人。”未若被混沌老祖,拿剑指着喉咙,逼问他的私心:“若非遇到了一个好人,或许,我早已变成了一个坏人。我自扪一直守着本心,虽离群索居,冷漠无情,却从未生过害人之心。我之不惜一切,救流离苑,全是为了救那个人。” “我没耐心听故事。”混沌老祖拿手中剑,挑起未若腰间的无常剑,将无常剑握在手中,掂量一下,笑道:“是把好剑。若死在自己剑下,你该是瞑目的吧。” 枯藤老妖伸出枯藤来,......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三回 移花接木守本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四回 故遣佳人在空谷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药。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芷兮缓缓起身,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依旧无力。一个鲛人侍女走到窗边,将帘笼一点一点卷起,阳光透过木窗,洒落到芷兮坐着的榻上,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右手笼在眼睛上,来适应这光线。 窗外一枝海棠,将枝丫懒散地依靠在窗棂边,似在向她嫣然而笑。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芷兮为之所动,不觉为它赋了一句诗。 “姑娘好雅兴。”鲛人侍女走近榻边,给她披上一......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四回 故遣佳人在空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五回 无法将心来比心 “彼此惺惺作态,有意思么?”芷兮的心,从来就没有容纳过‘爱’这个词汇,所以,爱有多伤人,她从不知。 “那是你!我没有!”离与冲她吼道。到底这份不值得的爱,能让他卑微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已无法测量。谁让他沉沦得,那么深。 “你送我离开这里,我就信你。”芷兮旁敲侧击,不过是要激将法,让自己脱离此地。 “好,”离与抬起袖子,像乡下那些粗俗又被姑娘欺骗情感的傻小子一样,不修边幅地擦了擦眼中的泪,说:“我只问你一句......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五回 无法将心来比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六回 休循论术传人间 休循论术,六界盛事。 传讯灵姝,往返奔走相告,神仙妖魔鬼五界,无不有术法傍身,兀自欢喜接旨筹措,自不赘述。 且单叙那最弱的人界,自混沌老祖当值之时,任十二浣纱女执掌忘忧台,广散忘忧果,将人间变成了褶皱间重叠的乱世,出现了同一空间数个朝代混存的局面,当真乱似: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此时,仍然丝毫无所改善。 天界传讯灵姝,只好跨过各个时间褶皱,徘徊踟蹰于鹤壁、未央、洛阳、汴梁、大都等各自为政的朝代......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六回 休循论术传人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七回 锦囊暗许美人释 马兜铃不知,芷兮却明白得很。“我想静静。”芷兮说。马兜铃便安静地退避脚步,到了门边,转过头来说:“仙子若有事,唤我便是,我便站在门外。” “恩。”其实芷兮不习惯使唤人。她应着,不过是为了答马兜铃的话,她不会唤她。她平生交游稀少,不爱世故,唯爱安静。 芷兮待马兜铃退出屋外,一个人重新回到绣房纺车前,跪坐,纺纱,丝丝缕缕的愁绪,又开始缠绕她,她的头痛,又开始折磨她。 “你想退缩了?”一个黑影,一个黑暗中的声......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七回 锦囊暗许美人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八回 陈州驿边捣磨寨 有唐陈州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勾栏瓦舍间,百姓关门闭户,传娘娘诏令的驿使们,急急敲着挨家挨户的门。然百姓多有怯怯,门只开窄缝,探出半个脑门,糊弄应付地接过驿使手中的告令,惶惶然又忙匆匆掩上了门,上了栓。 芷兮摇身一变,布衣打扮,走在陈州驿空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上,布肆、茶坊、脂粉铺子,门前的布幡随风摆动,衬得晨曦中的陈州驿,好似鬼城。 “倒像回了你的家似的。”芷兮对走在身边、玉树临风......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八回 陈州驿边捣磨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九回 傀儡术磨坊斩兵 棣棠之花,若黄色的花篱,将磨坊包裹着。远看,颇似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倘若磨坊里依旧是磨小麦面粉的百姓作坊,这幅黄色花卉与青石院落构成的泼墨之画,近看,也依旧会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可惜,木桶里,盛着的,不是谷物齑粉,而是人的骨肉之糜。 芷兮赶到时,未若已入了木桶,他的气术,复原一只碾掉的手,尚且容易,但是要将比碎尸万段还恐怖的磨成肉泥的躯体,再重新拼接回去,他做不到了。 “未若!”芷兮衣袂飘举,顷刻飞到......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九回 傀儡术磨坊斩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回 伏羲帝女扶草木 “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黄缫转身,万没想到自己葬于亲生侄儿之手,他圆睁不冥目,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一朵凋萎的菊花,举到侄儿的剑旁,说下了他今生最后的话:“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他何意,”芷兮甚至不是疑问,她只是惊讶于,这样一个看起来粗犷的男子,临死前,为何会吟哦诗句。 “叔父少有诗才,”他的侄儿一味想邀功赎命,无有不言:“这是他五岁时,赋过的菊花连句。” “可有深意?”未若见贼首......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回 伏羲帝女扶草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回 休循山麓顿徘徊 天宫内苑,耳报神于风中窃窃私语,将在凤麟洲听闻之事,口口相传,神界哗然。 “娘娘不是说,她没有子嗣么?”陵光神君兀自疑问着。 “听耳报神之言,那当是伏羲和白芷的血脉,若按人伦论起来,娘娘虽与他无血缘,但也算正母。”执明神君其实心中也有疑问,却顺着人间伦理的逻辑,推衍下去。 “可是,白芷不是生了个女儿,就是那个生了心的妖女,叫芷兮的么?因伏羲当年一道天令,六界都难容的那个。”孟章神君也插了一嘴,凑个热闹。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一回 休循山麓顿徘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二回 攻术攻心身为奠 与此同时,在那休循之巅,神仙鬼魔妖,各自抽了签,由上苍定了第一轮自己的对手,然后各显神通,顿时,飞沙走石,不时,有滚石,从山巅,滑落山麓。 谁也不曾顾得,在他们脚下,还有一些,正在为前进和后退,而踟蹰徘徊矛盾着的人。 “切磋为上,点到为止,若有故意伤他人性命者,直接出局,”娘娘最后嘱托,正要宣告,论术开始。 芷兮,还有她身后那些,土头土脸的兵士,突然,便冒出了头。因为,都是无名之辈,又身无常物,故而已然......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二回 攻术攻心身为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回 不防草木换太子 乾,乃天卦,须以乾神之躯为祭;坤,乃地卦,须以土身为奠。 未若此刻才明白,离与苦心积虑,将芷兮引往人间,又替她将这十万黄金军笼络到她的麾下,居然是来做生奠的。 “离与,你太傻太傻了,为了这枝草木,你多少次,赌上性命,以命相搏,现在可好,不仅押了自己的命,还押了十万人的命。你可知,你如此行为,日后,六界如何饶你,十万军啊,何其大的口实,你如何洗得清?!”娘娘依旧在向那乾卦,传着心语。 离与不顾。他将那匍匐......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三回 不防草木换太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四回 乾坤反噬擒离与 “魔尊,你说这话,也可有证据么?凭什么信口开河?”芷兮怎样也不敢相信,以民生大义为己任、终生饯行锄暴扶弱的离与,会用十万人的生命,去做生奠,为的,只是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赢得这场休循论术,好扶她上位,登峰那万丈荣光的六界神主之位。 “若知我是否信口开河,”魔尊对着眼前这位杏目圆睁、怒目相向的娇女,脸上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蔑视的笑,那种笑,曾经一度,是芷兮所司空见惯的,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论言笑,都裹挟着......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四回 乾坤反噬擒离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五回 比目自比离与情 “我伏罪”离与不待别人审他,自己便供认了一切:“休循的八卦阵,是我布的,乾卦是以我自身为生祭,坤卦押的便是那十万黄金军的命。我这一神反噬,便是证据。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与她人无关。” 说到底,他不过想为前妻开罪,所有生灵,都听明白了这一层。 “我便说,我所修之术,乃是囊括天地的魔术,若非乾坤,是万万无人能胜我的!”魔尊开始为自己的败绩,找寻挽回的脸面。却不知心中正被未若耻笑:“说得冠冕堂皇,富丽得很,......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五回 比目自比离与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六回 造化轮回芷兮意 而且,白芷不信,以她的修为,尚且能看出这一层,伏羲和娘娘,会居然看不出么?密境里,多少道行在她之上的,又会不明白么? 大家不过都装聋作哑,随着伏羲和娘娘,一起装聋作哑,权补体面罢了。所以,白芷,一直只能做个无名之妃;所以,芷兮,注定,从出生那刻开始,便被整个密境,视为异类;也所以,娘娘虽仁德之至,既非善妒,也能容人,却唯独从芷兮娲皇宫半路成妖,便驱逐她出境去,为自己落下个不能容下白芷的白璧微瑕。 也正......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六回 造化轮回芷兮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七回 一毫一厘算死账 天阙正好,紫苔苍壁。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司仪星君见易士阙一片混乱,众生灵又齐呼着要立魔尊为六界之主,“娘娘的家务事,固然重要,但是,您既然尚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为了家务事,耽搁了无妄天的正事啊。休循论术,本便是为选新主,虽论实据,是离与胜了,但是实在是残忍暴虐,定是要论罪的,除此之外,德术最佳者,也确属魔尊了。若娘娘点头应诺,我便即时主持依仗,不妨就让魔尊就位,娘娘也好好生歇息,慢慢去处理你们......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七回 一毫一厘算死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八回 亦步亦趋揭情劫 “我只是早了一分一厘,”魔尊冷笑:“冥界少主,真是要跟我,斤斤计较啊!离与让他们多活了一年多,你尚且口口声声,要为他开罪,而我,不过只是让他们多活了一分一厘,你倒要跟我算死账!” 可怜魔尊万世骄横、粗枝大叶,竟不懂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对于性命来说,寸金难买寸光阴。 “罪有渊薮!就是这一分一厘,你已经改了他们的命!你将十万军士施了法,他们本来没有发狂到吃人、互吃,是你故意施法给他们,让他们变......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八回 亦步亦趋揭情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九回 沧海月明珠有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那混元珠,是伏羲曾送给白芷的定情信物,在给白芷行刑之前,伏羲将混元珠收回了,”娘娘接着说道:“可是,这混元珠,跟随白芷多年,日夜受其气质润养,早已认其为主,遂在白芷受刑之时,从伏羲身上飞出,挡在了白芷身上。所以,那琥珀底色的混元珠,自那之后,便掺杂上了碎纸被烧焦时的斑斑黑点,且自白芷死后,再无人可以驾驭它......” “娘娘此言差矣,”一个虬须束发斑白苍苍的老仙,......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十九回 沧海月明珠有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回 蓝台月夜忆狐后 “那你说啊,说啊,你为什么当时不敢说!这个女儿,是哪儿来的?你所谓的,离与是你的亲子,都如何证明?”魔尊步步逼近白芷,他看准了这个女子懦弱,无能,只要稍微吓唬一下,她就会瑟瑟发抖,甚至他都还没有吓她之前,她自己早就把自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她连在人前说几话,都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更遑论,他再苦苦逼问上几句呢?! 可惜,他看错了白芷。白芷,是那种,外柔而内刚的女子。她虽柔弱,甚至懦弱都是真的,人前不......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回 蓝台月夜忆狐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回 琉璃苑暗谱幽情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醉酒踏歌,花阴深处,荼蘼与狐后,缱绻缠绵,成错。浓醉消后,狐后、荼蘼无不悔恨当初。奈何错已铸成,荼蘼乃白狐挚交,狐后乃白狐挚爱,谁都不愿伤害白狐,只好虚掩隐瞒,以谎带过。自那之后,狐后对白狐,因心中有愧,对其更是温柔体贴有加,以作弥补,不久便报喜孕,白狐欣喜若狂,对狐后也自是照拂更周,爱意更浓。 本以为白狐并未生疑,此事也算瞒天过海,谁承想,恰在翌年六月十五,狐后生产......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一回 琉璃苑暗谱幽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二回 幽冥里偷留余意 可是,狐族六郎将荼蘼拉至宫角,所言所语,又岂止是跟白芷有关的,简直是息息相关。 “白芷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狐族六郎跟荼蘼低声嘶吼着,他压抑着声音,生怕白芷会听到。他怕她再受伤。 “此言何意?”荼蘼依然揣着明白,还要故作糊涂。 “中秋月夜,你与狐后,所作所为,”狐族六郎几乎出离愤怒了:“造下什么孽,你不知道?” “你知道了。”荼蘼见瞒不过,脸上现出窘迫的犯错的表情。手里攥着伏羲和娘娘给的圣御,又不好这种......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二回 幽冥里偷留余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三回 青龙问世又更名 谢了荼蘼春事休。 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冥王的往事叙完,一番缠绵悱恻荡漾在易士阙生灵们心头,无不翘首凝眸,仔细端详冥王,似乎都对他同情起来,心想:原来,他是那只狐狸啊。那只狐狸,一直没有等到他要等的姑娘。好可怜...... “大家休被他动听的话,给蒙蔽了。”魔尊提醒大家今日议事的初衷:“龙子说破,未必不是提前编织好的话本子。” 魔尊说完,拿手一指离与,将他现了原形,然后拍手称庆:“明明,就是只狐狸嘛,描得......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三回 青龙问世又更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回 朝天阙旧事重提 朝天阙内。少典称帝。华服高冠,雅乐大奏。 《华夏谱》载:少典,燧人氏与华胥氏之孙,伏羲与女娲之子。世道四十六亿四千九百九十三年,坐拥天下。天地六界领袖齐聚于朝天阙,伏唯新主。 那时那刻,只有芷兮,依旧傻傻呆立在朝天阙大殿的柱旁,望着冠带华服装束下的离与,一夕之间,成了少典新帝。 一旁的白芷,扯了扯芷兮的衣袖,向她使了使眼色,本意是担心芷兮失了礼仪,让她像其余人一样,俯身躬拜六界新帝。可是芷兮的心思,飘得...... 《折一枝草木美人》第一百二十四回 朝天阙旧事重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