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变脸师爷·终篇》 飞贼 夜幕笼罩汴城,入夜后的街市热闹非凡,置身其中只觉星点如织、绮火绚烂。 远远有一人醉醺醺地走近,因为他东倒西歪的,所以一路上遇到的百姓都躲他躲得紧。这人满不在乎地一笑,晃晃悠悠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刚入小巷这人便用力抹了一把脸,眼底竟无丝毫醉意。他抬头望了望矮墙,随即轻身一纵便上了房。他心底满是兴奋,所以身形起掠之间更加迅捷。 明日他飞贼章小七之名就能响彻整个汴城,那些骂他是无胆鼠辈的浑蛋,等着从他裤裆下面钻过去吧! 章小七于屋顶间飞掠,在看到一片高瓦青墙后,他终于小心谨慎地停了下来。 脚下是汴城县衙门,他今夜的目的地。 今夜他要证明自己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飞贼,所以他今夜要偷的是汴城最不容易下手的汴城县衙门。 知己知彼,才能百偷百灵。因为这次偷的是县衙,所以章小七在来之前是做了不少“功课”的,在和衙门里的衙役大哥们喝了几次酒后,他终于套出了县令大人并不在衙门中的可靠消息。 “我们大人进京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陆师爷?和大人一起去了,还有宋护卫、邵捕头,总之精英都不在,都不在……什么?骗你?要是他们都在,我们兄弟能这么悠闲地出来喝酒吗?”人在喝得如此醉,舌头都变长了的情况下所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如果在县衙如此“空虚”的情况下,他章小七都不能从衙门里偷出东西来的话,那么他也该早早金盆洗手,彻底退出这一行了。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章小七在踩点数次后,终于决定了今晚的行动。 他轻巧地翻下院墙,屏息潜伏在角落的暗影里。衙门里寂寂无声,连一丝灯火都没有。章小七大着胆子开始疾奔。那衙差果然没有骗他,这一路行来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地。 章小七一边乱窜一边想,金银固然好,但是难保那些獐头鼠目的家伙不承认那金银是他从衙门里顺出来的,对,他偷的东西一定要让那些家伙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才行。 衙门……偷什么好呢?章小七一边想一边瞥了一眼刚走过的这间房,忽然停下了脚步。 对!案宗!如果他能拿到盖着汴城县衙门大印的案宗,那么谁还会对他说三道四怀疑来怀疑去呢? 打定主意,章小七便推开了面前的这间房门。借着月光,一排排的宗卷竹架井然而立。 章小七走到了最靠前的宗卷竹架前。要偷就偷现任县令大人经手过的案子,那些刚刚发生过不久的事,任谁都无法抵赖。 最新的案宗是按照月份排列的,章小七顺手拿起了左手边的第一宗卷,只见上面写着“采花郎”三个字。 他翻开一瞧,原来是那宗刘府婢女裸身惨死园中的案子,要说这案子也是奇怪,先是怀疑潇湘馆的夕露姑娘,随后是刘府的小厮魏周,接着是刘府老爷刘大成,刘府的傻公子刘立阳……不过谁都想不到这最后杀人的竟然另有其人。 章小七看到这里有些唏嘘,没想到这案子后面竟然还有九九藏书这种隐情,真是可悲、可叹。 他一边感慨,一边将案宗夹在腋下,随后又去翻下一册案宗。 下一册案宗上标的是“风波鉴”几个字。 看到这个,章小七就是一阵激动。这个案子发生时可算是一时风头无两,原因嘛,自然是因为《风波鉴》这本书啦,连他章小七对这书也是爱不释手啊。 不过此案的具体内情他却不知道,于是如今捧着这册卷宗便读得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有人按照这个书所写的内容杀人啊……”他暗自数了数,竟然因为这本书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最后案件的真相真是令人吃惊,杀人的竟然是个不懂武功的女人? 他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有趣,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直到敲更声远远传来,章小七才猛地惊醒。 都二更天了!不行,要赶紧离开汴城县衙才是! 案宗这么厚重,拿上两册就行了。 章小七将“采花郎”和“风波鉴”的案宗拿好,又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衙门里的长廊安静幽谧,随着微风荡漾而起的浅浅花香令人陶醉。没想到今晚的行动竟可以这般顺利,章小七只觉得心花怒放、志得意满。 这衙门里根本没人注意他啊……想到这,章小七决定不耗费气力翻墙离开了,他要大模大样地从衙门走出去。 对!这样明天在那帮家伙面前,他又多了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 正门太过显眼了,还是走后门吧。这几日,章小七已经围着衙门转了无数圈,因此找到衙门的后门对他来说可说是轻车熟路。 后门已经近在咫尺。章小七一笑,这个夜晚至此真是完美至极呀! 他挂着笑容推开了后门。 月色如洗,洒下一地银光,因此门外和他大眼瞪小眼的那人便一览无遗。 那人一身青袍,是个书生打扮,面目有些呆呆的,看着章小七,而他手里还牵着一头丑驴。 那驴样子丑,叫声却大,深夜中竟传出去颇远,令章小七一下子就慌了神。 完了!竟然这么晚还有人出现在后门……章小七懊丧得想要去撞墙,可是后悔已晚。 “你这人这么晚不睡觉,站在后门吓人干吗?”是谁说贼人胆虚的?章小七就质问得挺理直气壮,满口埋怨之意。 青袍少年闻言,似有些歉然地看着他,从章小七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打量到他夹在腋下的卷宗。 “阁下岂不是也没休息?这么晚了还要搬运衙门里的厚重案宗,真是辛苦、辛苦!”那青袍少年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衙门里的东西不敢劳烦阁下,交给在下便是。” “交给你?”章小七嗤之以鼻,“你又不是衙门里的人!” “阁下岂不是也非衙门里的人?”青袍少年叹口气,“还有,你挡住了在下的路。”他一边说还一边扯了扯手中牵了驴的绳子。 他说……挡路?章小七回头看了看,里面是衙门,那他…… 青袍少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在下是衙门里的师爷,姓陆。” 忽然,一人在旁闷声笑起来,“元青啊,你还要和他胡扯到什么时候啊?”随着话音响起,一玄衣男子牵着一匹骏马从旁边走出来。 陆元青眨眨眼,“在下只是想在大人发火之前,从这位飞贼兄手中将本县的案宗要回来而已。” 玄衣男子笑着摇头,“本官不在衙门的时候,衙中竟然进了飞贼……本官是该生气的,不过让你这么一闹,本官现在只想笑。” 本官……那眼前的玄衣男子岂不就是汴城县的县令沈大人?章小七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呆在了原地。 他今夜真是运气格外的“好”啊,竟然在衙门的后门口遇到了他刚刚“光顾”过的衙门的主人,县令沈大人! 明日他章小七的确不会是那个无名的飞贼章小七了,因为他会变成阶下囚章小七。 处理完了章小七,天已经微微有些发亮了。 沈白揉了揉额头,“元青啊,这算是本官认识你以来,最快破获的一个案子吧?”他说完后又是一笑,“不过元青果然是本官的‘福星’,只要有你在,什么案子似乎都能迎刃而解呢。” 陆元青点点头,“是啊,比起在京城遇到的杀死四位公子的古剑案子和桃源钱家的腹中妻之案,章小七这桩的确算是破获得最省时省力的案子了,不过大人,今夜这案子,就算真有功劳,那功劳也是大人的。” 如果不是沈白一路有意磨蹭着,他们怎么会在深夜才抵达汴城衙门呢?如果不是怕惊扰到衙门里的那些衙役,他们怎么会绕行到后门呢?没有绕行到后门,怎么会刚巧堵上偷东西的飞贼章小七呢? 知道陆元青意有所指,沈白微微笑了,“这几日赶路,元青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在邵鹰和玉棠从京师赶回来之前,万事还要仰仗元青。” “大人客气。”陆元青泰然道。 直到陆元青离开书房许久,沈白依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出神思索。 从坟山脚下因为一个赌约而99lib?结识元青,随后聘请他做自己的师爷。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案子,尤其是这次进京和回程中他们经历的这些点点滴滴,都令沈白难以成眠。 即使他已坦诚身份,但是对沈白来说,他依旧是个谜。 不过所幸,他们终于还是一起回到了汴城。 同去同归,仔细想想,这便已经很好了。 沈白释然的同时,走在衙门长廊上的陆元青也同时松了一口气。终于回到汴城了,他要尽快去见风涣才好。 第一章 旧宅新主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对的大宅子就换了新主人。挑粪的老张路过茶水铺子时,被铺子中的姚二嫂一把拦住,“他叔,你可知这对面宅子搬进了什么人啊?” 临街卖茶水的姚寡妇是远近闻名的好事妇、包打听,老张见她手指对面也不由得望去,却见一直荒着的宅子似乎是住进了人,连门口的宅匾都变了样子。 老张闷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木讷地摇摇头,“不知。” 等到老张闷头闷脑地走远了,姚寡妇才轻轻啐了一口道:“老娘真是猪油蒙了心,问谁不好,竟逮了这个闷葫芦,要不是看他起得比谁都早,才不问他呢!” 一旁喝茶的年轻茶客接口道:“我说姚寡妇,你这好奇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你这小猢狲!老娘这是热心!懂个屁!你说我这茶水铺子和这宅子就这么临街对望着,它里面竟不声不响地住进了人,我能不关心关心吗?” “这有什么新鲜的,等哪天你这茶水铺子里突然钻出个男人来,那才真是新鲜事呢!哈哈。”话音未落,一旁几个不怀好意的猴崽子已经笑开了。 “呸!等哪天你这个小兔崽子从老娘裤裆里钻出来,那才是新鲜事呢。”姚寡妇双手叉腰,面不改色地骂回去。 这样的荤段子每天都会在姚寡妇的茶水铺子里上演,倒也没人觉得奇怪。俗话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本也就是如此,更何况是姚寡妇这般张扬的寡妇。 “要说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来头可大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边自恃年老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抿了口茶,等着好奇的人们继续问下去。 “李老爹,说说,咋回事?”其实每日里来姚寡妇茶水铺子喝茶的,也不过是些和她一般闲着没事,专爱打听闲事的懒汉子长舌妇。想想也是,五文钱一壶的茶水,既能消磨一整天,还能听到不少新鲜事,谁不愿意来呢? 李老爹见自己的话成功引起了众人注意,更是颇为自得地拈了拈他那稀疏的胡子,又自命不凡地轻咳一声道:“这宅子的主人以前可是京城里的高官,那八人抬的大轿响得是吱扭吱扭的。那老爷以前可气派了,每日里前来拜访的达官贵人们都要排着队等,哎哟,那华丽的衣袍晃花了人的眼。只可惜这家的老爷后来犯事了,被皇上降了罪砍了头,荣华富贵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宅子也就从此没落了,车水马龙没有了,满园萧条得都长了草。只是这宅子荒废了好久了,就这么一直闲置着,也没听说有人买下来啊,怎么就忽然易了主呢?” “荣华富贵转眼空,人啊,就这么回事!不过这事才不叫怪事呢,你们听说了没有,赵家那克夫闺女竟然又要出嫁了!” “真的?哎哟,要说这进了七月怪事多呢,鬼节到了嘛,哈哈……” 在众人响成一片的哄笑声中,一位青袍少年慢吞吞地自茶水铺角落站起身来,微微整了整有些褶皱的青袍,又从容地掏出了五文钱放在桌子上,才又不紧不慢地向茶水铺门口走去。在经过之前说话的李老爹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给这老头行了个礼,“这位老爹,据晚生所知,这对面宅子的旧主的确是在京城做官。只是这位老爷似乎一辈子都没坐过什么奢侈的八抬大轿,而且这老爷被抄家后,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没听说抄出多少值钱东西来。老爹怕是年纪大,记错了人吧?” 这年轻人话说得极为客气,神情也颇为恭敬,他慢吞吞地说完后并不去看众人惊讶的反应,自顾自地向茶水铺门口走去。 满心好奇的姚寡妇就眼看着这位毫不起眼甚至呆里呆气的青袍少年气定神闲地走出了她的茶水铺子,随后竟然不紧不慢地到了对面那家老宅前站定,微微想了想才抬手敲门。 没过多久,那门竟然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那随之探出的脑袋在看到这青袍少年后,忽然咋呼.99lib.起来:“小云公子?!主人念叨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快进来快进来!”这丫头几乎是一边说一边将这位显得有些木讷的少年硬拽了进去,随后那门便在对面这些伸头瞪眼的好事之人的注视下,嘭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这家搬进了什么人啊……” “谁知道,看样子来头不小啊……” “就是就是……” 陆元青随着引路的芝絮慢慢向前走。其实无须任何人引路,他也知道该怎么走。这宅子曾经是他的家,他又怎么会不记得路?只是以陆元青的身份再次回到汴城以来,他就一直住在汴城衙门里。如果不是因为风涣,他想他是不会再踏九九藏书进这里的。 所谓的“近乡情怯”,大致也是如此道理吧? “小云公子,主人让你赶紧进去。”芝絮从陆元青父母以前居住的主房内出来后,就赶紧对陆元青挤挤眼。 “嗯。”陆元青只是点点头,便轻轻推开面前的门,走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陆元青觉得有些眩晕。他本以为风涣搬进来后,会改变这座宅子原本的样子,可是没想到不仅仅是刚刚一路上看到的院中情景,就连这房间内也丝毫未改变什么。 看到这里熟悉的一切,陆元青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微微探出手想要扶住门,可是那门却在他身后缓缓
关上了,取代门被他握在掌中的是一只手,灵活、精致、修长,那天生该是一名行医者的手。 “小云……”手的主人快速地圈住陆元青的腰,随后将他带入怀中,他的另一只手绕过陆元青的脖子,毫无顾忌地抚摸上他的脸颊。 “小云,你有没有想我?”身后困住陆元青的人贴近了他的后颈,近到陆元青几乎都能感受到来人喷在他皮肤上微温的呼吸。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呆了片刻,陆元青才慢吞吞地问。 第二章 神秘表兄 “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明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可是听在耳中,却有一种撒娇的意味,“我就很想你。” 陆元青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却忽然精准地握住了对方意图探进他衣领中的手,“如果这是表示想念的方式,那么我只能说我并不想你。”陆元青的话依旧慢吞吞的,可是动作却快,将男人图谋不轨的手迅速推开的同时还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和男人对视片刻,陆元青又道:“你想念的是我还是这具在你眼中和药人无异的身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不是吗?”陆元青一边说一边走到对面的椅子处坐下来。 “无情,真无情!”一身绿衣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陆元青,“小云,我还以为再见你会有所变化,没想到你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真让我伤心,枉费我一接到你的密信就一路赶来,你却一丝感激之情都没有,还推我!”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一脸委屈地看向陆元青。 “风涣,我的金针有变。”陆元青不理他的装模作样,平淡道。 “嗯?”绿衣男子一怔,快步上前拉住了陆元青的手腕并扣住,“多久了?” “半个月。” “有什么征兆?” “红线蔓体。” “浑蛋!”风涣骂道,“我说过很多次了,叫你千万不可再强行使用内力,你当我说话是放屁是不是?红线蔓体?你知不知道那是血行分路的症状?本该流经心肺的血液在你体内肆意流动,还好那时你身上并无其他伤口,否则一定爆体而死!我当初极力反对你下金针,就是因为我根本无法控制金针对你产生的负面影响,可你执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现如今看来你是自己不想活了,那当初何必求我?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 “我也是迫不得已,以后我会注意的,而且后来红线自行消失了,这段日子我也没有发现其他的问题出现,该是无碍了。” “金针之术虽然可以令你封在体内的内力变为静态,长久改变你的形貌,但是这种方法本身就十分阴损,就算万分小心行事也和用你的寿命换时间无异,如今你竟然还敢运气冲撞金针?你以为红线消失就没事了?”风涣气哼哼道。 陆元青赔笑道:“所以我才传书于你,请你来汴城救我。” “自作自受,一点儿都不值得可怜。”风涣虽然抱怨着,手下却是不停,“你家的旧宅子我买下来了,我在汴城的日子里就住在这里,你没意见吧?” “你买了宅子自然归你,你说了算。”陆元青无动于衷道。
风涣忽然古怪地站起来,来回打量陆元青,最后点头,“你还真别说,如今要是有人说你是厉剑云,连我都不信。我把你从前看到后,从左瞅至右,都看不出任何痕迹,再配上你这呆里呆气的表情,当真是天壤之别啊!如今连你说话的语气都和她大不相同了。” 陆元青一笑,这家伙拐弯抹角的还是在夸他自己,“最好的表演就是不去表演,我觉得做陆元青也没什么不好。” “口不对心!”风涣道,“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何必搞出这么多事?” 陆元青沉默低头片刻后道:“风涣,我还有多少时间?” 风涣一怔,“什么?” “你不说我也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陆元青缓缓道,“金针术虽然神妙无比,可是连黄岐老人都严令不可使用的东西,如今我强行用了,又怎会预想不到可能出现的
九九藏书
后果?我的记忆开始断断续续,有些时候干脆就是一段空白;很多原本应该记得和知道的事情竟然会忘记;我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一整夜都无法入睡;我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无法控制的越来越消瘦……风涣,我想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在那之前我要把一切都完成。” 风涣闻言皱紧眉,“你离开医仙谷后,我一直在研究控制金针术的方法,可是……我如今还是万分不赞同你使用金针术,老头的禁令肯定是有道理的,虽然那老头多半时间里都在犯糊涂!” 陆元青闻言忽然笑起来,“有没有去看过千芝的‘莫愁堂’?” “我才没兴趣。堂堂黄岐老人的弟子,竟然生活得这般窘迫,真是不知所谓!”风涣撇嘴,“老头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只有我才能将医仙谷发扬光大!如今我能买下十个厉家这样的宅院,她韩千芝行吗?” “嗯。”陆元青称赞,“没去看过都能猜到千芝如今生活的情形,风神医果然了不起!” 风涣悻悻道:“还有精神挖苦我,想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今日不会死,保不齐明日就会忽然死掉,所以你即日起就搬回来,我需要给你药疗。” “有效吗?” “聊胜于无。”风涣翻白眼。 陆元青一笑,“愿受风神医差遣。不过如今我白天要去衙门,晚上我会回这里。” 风涣不解,“去衙门?你又搞什么事?” “和你分别后,我一路慢行,这一路上我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事,我也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等我到汴城时,两年已经过去了,我感激这两年带给我的成长。如今我在汴城衙门里做师爷,本来只是想在完成最后一件事之前,给自己找点儿别的事情做,不过重新遇到了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忽然开始觉得不舍,或许我很快就会离开,但是在离开之前,我还是想要多一些回忆,你明白吗,风涣?” “你总是有一堆道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要记住,冲撞金针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还有你身体也不可受伤。” “嗯……”陆元青慢吞吞地应了声。 “嗯什么?走吧。”风涣却不像陆元青这般不温不火,他一拉陆元青的袖子就往外走。 “去哪里?” “陪我上街逛逛,我要买一些药疗用的药物和器皿。” “风涣,你为何要搬进这个宅子?”临出门时陆元青终于问道。 “我高兴!”风涣哼了哼。他才不会告诉陆元青他是因为控制不了金针术的事情内疚呢!下金针术一事本就是陆元青的要求,况且他已告诉过他种种利害关系,是他自己一意孤行,他才不内疚呢! “怎么?你不高兴重新住进来吗?”风涣问。 陆元青沉99lib.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此刻申时已过,天色渐暗,而对于那些摆夜市的小商贩来说,热闹才刚刚开始。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也就是百姓们俗称的月半节。 此时才是七月初十,距离中元节还有几日,可是贩卖鬼节那些小玩意的商贩的生意已是十分红火了。 风涣从一个小摊上拾起了一个用于避邪消灾的面具戴在了头上,忙拉住陆元青的手,“小云,你看看我,好不好玩?” 陆99lib.元青看着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时间觉得好笑。他认识的人里面,举止和年龄严重不符的人非风涣莫属。 “你要是喜欢,我买下来送你!” “去,我难道没有钱吗?要你送!” 陆元青对他的口是心非报以一笑,自动去掏钱袋。 第三章 失踪的人 远远地,沈白就看到了陆元青。很奇怪,隔了这么多人,竟能一眼便看到他。明明他身上的青袍有些旧,明明他的面目并不显眼……或许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吧,虽然他待人总是和气的,可是这样引人注目的笑却极少出现在他脸上。 “公子……”跟在沈白身旁的宋玉棠见沈白停了下来,也不解地望过去,“陆书呆?我说怎么在衙门里找不到他呢!原来在这忙着讨姑娘欢心呢!我过去叫他!”因为风涣背对着沈白和宋玉棠的方向,宋玉棠只是看到“她”一身格外亮眼的绿色,而“她”微侧的脸上还戴着面具,再加上陆元青那难得看起来不呆的笑容……总之,宋玉棠把风涣误认成了女人。 宋玉棠正要上前,却被沈白一把拦住,“不,我去。” 沈白走到陆元青身后时,他正掏钱帮风涣买下那个面具,而风涣很自然地将手搭在陆元青肩上。 陆元青并未推拒风涣。在风涣为他下金针之时,他就已习惯了风涣的靠近。而最初陆元青只觉得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神医,如今或许还能在神医后面加上“朋友”二字。 忽听身后有人道:“元青……” 陆元青听到这个声音一呆,慢慢转身,正与沈白四目相对。沈白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下滑到风涣的手搭着的那肩膀上。 风涣也随着陆元青的转身疑惑地扭头看去,却见一位玄衣公子正在盯着陆元青看,那感觉忽然令他有些不爽。 “大人?”陆元青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遇到沈白。 沈白敏感地察觉到了风涣隐隐的敌意,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才文雅开口:“元青,这位是?” “大人,这是风涣,在下曾和大人提到过的远房表兄。”陆元青不急不躁地扯谎,并轻轻地用手肘撞了撞风涣,提醒他不要乱讲话。 风涣自然感知了陆元青的暗示,所以他只是哼了哼,却没有吱声。 看风涣别扭的样子,陆元青又道:“表兄,这是沈大人。” “沈大人……”风涣忽然想到什么,“小云,你现在是给他做师爷吗?”他伸手指着沈白的鼻子,丝毫都不客气。 “小云?”沈白的声音有些玩味,他的视线扫过陆元青那张呆呆的脸,神情中充满了疑问。 “在下的小名叫做小云。”陆元青遗憾没和风涣套好词,此刻只能装呆到底了。 “是吗?”沈白看了看风涣,又看了看陆元青。 陆元青见状只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大人要去哪里?” 沈白微顿,“三里街刘老汉的家,据他说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七天了。” 陆元青看了看沈白身后不远处的宋玉棠,“邵捕头呢?” “邵鹰已经先行一步了。”沈白又看了看风涣依旧搭在陆元青肩膀上的手,忽然开口,“元青,一起去吧。” “他不去!”风涣替陆元青一口拒绝了。 陆元青看了风涣一眼,才对沈白道:“大人,我表兄身体有些不适,我要带他去看大夫……大人不妨先行,我明日去衙门再说吧。” 没想到陆元青竟然会拒绝!沈白一时有些愣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陆元青已经对沈白歉意地笑了笑,任由那个绿衣男子带一脸胜利的笑意握住他的手将他越拉越远。 “公子,陆书呆怎么没跟来?”宋玉棠看了看一路上都面无表情的沈白,疑惑地问。 为什么没跟来?为什么?他也想知道啊!那个绿衣男子指着他的鼻子时还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怎么会需要看大夫?这么蹩脚的理由,真亏陆元青能找出来搪塞他! 沈白真的很想保持一贯的好风度,可是他却提不起兴致和宋玉棠多说,只是淡淡道:“元青似乎是有事。” 等沈白和宋玉棠到达三里街刘老汉家时,邵鹰已经将这里里里外外都探查了一遍,“大人,没有奇怪的地方,只除了这里。” 顺着邵鹰的手指方向,沈白一眼就看到了栽种在靠近西屋墙根下的一朵花。 这花……好奇怪!这是沈白看到这朵花的第一反应。因为这花红得很不祥,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如被血染透一般浓郁厚重,似是带着一股压迫的腥味扑面而来,仿佛它该是开在地狱里…… 沈白一惊,他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刘老爹,你的儿子是何时不见的?” “有七天了……”刘老汉明显是眼睛都哭肿了,“我儿子叫刘岳,是个极老实本分的孩子,他那天,哦,对了,藏书网儿子过不久就要娶赵员外家的女儿了。我儿子在赵员外家做工,本来这婚事我是不同意的,可是……唉,都怪我!鬼迷心窍啰,就算是高攀也不能攀那赵家的小姐啊,那小姐是天生的克夫命啊,可怜我儿子还没娶她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让我以后指望谁呢?” “赵家的女儿?” 邵鹰见沈白不解,便补充道:“就是西街赵家米铺的老板赵有贵的女儿赵秀云。” “那你儿子那天是去见这位赵小姐了吗?”沈白问刘老汉。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他那天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沈白闻言想了想又问:“刘老爹,那红色的花是你种的吗?” 刘老汉似是刚刚注意到了自己家中竟然凭空出现了一朵花,惊奇地睁大了老眼,“这……这,我家从来没有这个东西啊,这是谁种的?昨天还没有啊。” 沈白走到这红色怪花跟前仔细观察它,却99lib?见这花周围的泥土极为松软,似乎刚刚填土不久的样子。 沈白若有所思地盯了这花半晌才道:“张彪,将这花连着土和根一起挖出来带回衙门。” “是,大人。” 从刘老汉家出来,沈白一直没有说话。邵鹰则是再度扫视了一下随行的衙门诸人,才问宋玉棠:“陆书呆呢?” 第四章 艳桥浮尸 和沈白分开后,风涣拉着陆元青一路钻进了热闹的晚市中。陆元青安静地被他拽着走,直到路过汴城那座有名的胭脂桥。 汴城算是一处福地,除去临海的便利、近都的繁华,这里还出过显赫一时的京城高官,甚至还住过世代书香的豪门望族,乃至还有三大古景成就了文人墨客笔下的向往,这胭脂桥便是其中一处。 说起胭脂桥,就不得不提起那位在整个大明朝历史上都非九九藏书常有名的风流皇帝正德。据说那是在他不知第多少次的微服私访时,映着漫天彤云的余晖,只见桥边一名女子正在洗衣。即使是在那般绮丽的天然艳色里,正德皇帝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女子腮边迷人的胭脂色。后来这女子和正德皇帝有没有后文大家不妨继续猜测,但是这座籍籍无名的汴城古桥却因此声名大噪。 不知是纪念这名艳色动帝颜的浣衣女子,还是为了标榜皇帝的龙足曾经踩踏过这片土地,这座不为人知的小桥从此有了一个全新且旖旎的名字——胭脂桥,而这座桥原本的名字却被人渐渐遗忘了。 胭脂桥名字虽引人遐思,但是桥下淌的依旧是水,并不是什么胭脂。唯一的收获大概是以后的几十年来这里黄昏漫步的公子小姐开始多起来,多愁善感的文人骚客又多了一处抒发情怀的地方罢了。 当然,陆元青对于这座桥并不陌生,他自然也不是被余晖的颜色吸引住了脚步,吸引他脚步的是人。 并不是什么香艳的大美人,而是个大煞风景的死人。 严格说起来,陆元青和风涣是因为有无数的百姓挤在了桥上,他们过不了这座桥,只能停下。 人潮涌动间,陆元青看到了那无力垂在地上的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惨白手臂,虽然那手臂已经再也不能用任何美丽的语言去描述,可是并不妨碍陆元青看出来那是一名女子的手臂。 一个死在水中的女人,或许曾经还美丽,可是眼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下一张同样惨白肿胀的脸,和脸上狰狞恐怖的神情。在陆元青看着那女子肿胀的手臂发呆时,风涣的眼神却被桥旁那朵突兀却又艳丽得很不祥的红色小花吸引住了。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可是停住脚步的原因却不太相同。 风涣吃惊地看着那朵孤零零长在桥旁泥土中的红色小花。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染着浓厚的血色,那单薄的花瓣仿佛随时都可能承受不住那厚重浓郁的红色,而无奈地看着它即将挣脱控制坠落地面…… “风涣?”陆元青拉了拉他的袖子,“怎么了?” “这花似乎……”风涣低低地说着,可是面上却浮现了一抹诡异的神情。 “是那朵花吗?”陆元青也发现了那朵红色的小花,不是因为它很美丽,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实在令人难以忽视的……邪恶。 “反正和我们无关,我们走吧。”风涣收回了视线。 “等一下。”陆元青却慢慢走到了那朵花跟前,仔细观察它。细小的根茎,和根茎粗细不相符的巨大叶片,每一片叶片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垂到地面上一般厚重,又或许是那些吸足了血液的花片因为沉重终于快要垂到地上…… “风涣,你似乎知道这花的来历?”陆元青没有回头,可是他的问
99lib?
题却让风涣皱起了眉。 “别管这事小云,一朵普通的花而已……” “来历。”陆元青又重复了一遍。 “果然是瞒不住你。”风涣颓然地走到陆元青身边,“你怎么知道我晓得这花的来历?” “风涣,你盯着它看得太久了,而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物都毫不在意的人。”陆元青温和地看着他笑了笑,“有人死了,尸体已经泡得这么肿,应该不是刚刚才死的,而且从女尸那样愤恨的表情看来恐怕其中还另有内情……我想很快沈大人就会见到这具女尸了,我今日没有和他一起去查案,所以这女尸的案子,我定然脱不开身的,既然如此,不妨先下点.99lib.儿功夫。” “不要插手这个案子,小云。”风涣的神色忽然间很严肃,“这朵花出现在这里很不吉利。” “还没到月半节,风涣,不要提前乱紧张了。”陆元青开他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风涣又冷眼看了这花一眼才继续道,“虽说真正的鬼节是在七月十五,但是自古七月开始直至鬼节结束,这段时日都算是中元节,更何况这似乎是一朵守尸花。” “什么是守尸花?”陆元青虚心请教。 “古书记载那是在鬼节到来时供奉给鬼门阴差的祭品,五朵称一祭,用来贿赂鬼差使用,从而在鬼节前换得更多人间游走的机会。” “原来鬼差这么风雅,喜欢吃花。”陆元青笑眯眯道。 风涣哼了一声,“鬼差喜欢吃肉,不吃素。” “原来是杀人的标记。”陆元青点点头,“接着说。” “说什么?” “献祭的过程。” “你怎么知道还有过程?” 陆元青奇怪地看了风涣一眼,“既然这些恶心人的红花不是祭品,而鬼差又喜欢吃肉,那么献祭的祭品应该是些血淋淋的东西吧?” 见风涣皱着眉不说话,陆元青又自言自语:“难道是她?”他的手一指躺在地上那具惨白肿胀的女尸。 风涣的面色又沉了沉,“我在医书上读到过关于这种守尸花的记载,相传它总是绽放在尸体附近,红得很血腥很邪恶,而且花期极短,仅在鬼节前后,所以这花又叫做鬼节花。但是这仅仅是一种传言,见过这种花的人少之又少。我刚刚第一眼看.99lib.到这花,就莫名联想到了医书上的记载。” “不过是一朵花罢了,就算看起来邪恶一些,也不过是一株植物而已。”陆元青摇头。 “守尸花现,必有人亡。”风涣皱眉,“这花开在阴邪之期,本身就很不祥,而且这么红到邪恶的守尸花绝不仅仅是献祭用的。” 陆元青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么说守尸花的用途还挺多,除了献祭,还能做什么?” 第五章 水鬼桥姬 “医书上记载,守尸花在死尸出现后就会枯萎,可如今你看这朵守尸花,”风涣一指桥边的那朵红花,“这是具女尸,显然说明人已经死了,那么这朵守尸花为什么还没有枯萎?反而诡异将仿佛吸足了血一般?” 陆元青耸耸肩摊摊手,“不知道。” 本来风涣难得有问倒陆元青的时候,要是放在平日他一定大大地抓住这个机会向陆元青讨价还价,但是如今他的心却被一个个奇异的猜测占据,“守尸花是献祭的没有错,但是这朵守尸花却不是献祭使用的,它是用来招鬼的。” 招鬼?! 陆元青好笑地看着风涣,“你开玩笑的吧?” “你看我像吗?”风涣没好气道。 陆元青闻言收敛了一些笑意,“风涣,你还是一口气都说完了吧。” “以五行献祭之法催开守尸之花,所招者,鬼物也。”风涣又看了那朵红花一眼,“小云,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五行之法?”陆元青盯着那具女尸又看了看,“死于水……风涣,如果五行献祭成功的话,结果会如何?” “古书上记载过,这样可封住看守鬼门的鬼差,以招来百鬼中怨毒之念最强的五首为献祭者所驱使,而之后的五鬼可以逃出生天,再也不惧怕鬼差的捉捕。” 陆元青闻言失笑片刻,“从此人鬼混居?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况且还要先杀五人。这献祭之法太恶毒了,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而且还要招最强的五鬼?那不就是百鬼中最凶的五鬼了?让我想想,似乎传说中死于水中的鬼里,唯有鬼桥姬怨毒最甚。传说中这鬼桥姬是被心爱的男子薄情所负,在身怀有孕走投无路之下,投河自尽而死,死后冤魂不散,常驻桥头,寻找和她一样苦命的女子做替身。”他说完后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具浮肿惨白的女尸,“莫非她和鬼桥姬一样,已经身怀有孕?” 风涣闻言也看向不远处那浮肿走样的女尸,嗤道:“还笑话我?你的想法比.99lib.我离谱多了!” 衙门的人将女尸带走之后,聚集在胭脂桥上的百姓也渐渐散去。 “陆师爷,你不和我们一起回衙门?”带队的张彪问陆元青。 陆元青微微摇头,“大人还没有回衙门吗?” “是啊,大人自出府后,一直还未回衙门。” “这样啊……”陆元青回头看了看风涣,才对张彪道,“天色晚了,我要送我表兄先回去,你回去见到大人的话,告诉他我明日去衙门。” “那好,陆师爷,我们几个先回去了。” 陆元青和风涣一路往回走,风涣却不停地嘟嘟囔囔:“你已经自身难保,还要多管闲事。” “我如今领着沈大人的银子,自然要为他分忧。” “我看你还是忘不了过去那种风光吧?”风涣在临近厉家旧宅时忽然道。 陆元青没有回答。 风涣不由得抬眼去看陆元青的神情,可是陆元青只在一片暗夜的斑驳中静立着。这个人就是这样,在他身边总有一种此人绝不可能被掌控的感觉,即使当年他登门求助时亦然……明明当年在他们两人之间,他风涣才是足以决定一切的人,可是为什么他最终还是同意了为他下金针术呢? 想起三年前的他,风涣止不住叹气,那时候的小云……不愿去想,他只愿此生都不再看到那时候满身杀气,连眼睛都在散发着寒意的他。可是,那时候的他虽然可怕,却令人很容易明白他下一刻的想法,而此刻的他……风涣看了看陆元青隐在月华背后的眼神,不懂,不懂,他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即使近在咫尺,即使他的生死掌握在他手里,即使他如朋友般与他谈笑,他还是不懂他!这感觉令人沮丧,却也更令他忍不住固执地想知道他的想法。一个人明知不可为却又固执地一定要去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金针术等同于预支他的寿命,他难道没想过以后吗? “风涣。”许久,陆元青才开口。他沉默得太久,而他突然开口只让风涣充满了不真实感,“我很感激你,一直都很感激。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的事情一定让你费了很多心血,就算我的师父与你的师父是故交,但是我登门求助时和你却还是第一次见面。你最终能出手助我,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 “虽然你一直不肯对我说你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但是我想你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执意去做的事情一定对你很重要。就算我的师父和你的师父不是至交,仅凭你敢尝试金针术这一点我风涣也是由衷佩服的。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你不也说了,在我眼中你不过是我的试药人吗?”风涣忽然笑起来,“你没说错,我最初的确是这么想的。” “最初?难道如今有所不同了吗?”陆元青也笑了。 “谁说的?如今也是。”风涣哼了哼。 “嗯,随你。”陆元青微微笑着,伸手敲门。 在芝絮开门后,陆元青将风涣推了进去,“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儿事,随后就来。” “什么事啊?”风涣不解。 “路上掉了点儿东西,我去去就回。”陆元青对芝絮使了个眼色,就转身往回走。 “主人,先进去吧。”芝絮尽职地将风涣让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一路上都有人在跟着他。 陆元青慢吞吞地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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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原路返回,可跟着他的那人却像忽然消失了。 是错觉吗?陆元青站在原地发呆片刻,摇了摇头,不是。 他抬头看了看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真是个适合喝酒赏月的好日子,再加上暖风拂面,一人深夜独行,倒也算惬意。 陆元青微微低头,随后99lib?扭身往回走,口中还念念有词:“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这个人字还未出口,就听耳畔一物急射而至的声音响起。 陆元青站在原地没有动,那物就顺着他的右耳畔飞过,然后插进了他面前两步远的地面里。 月夜。冷辉。明耀。绝世。 陆元青微微低头。 绝日。 是绝日剑。 陆元青呆呆地看着这把深深插进了地里的绝日剑,它的一半剑锋插入地面,却依旧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锋利之感。 真是一把好剑! 身后不远处有个冷酷的声音响起:“拔剑。” 陆元青闻言又呆了呆,随后慢吞吞地扭头。 陆元青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一个手持大刀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男人。 陆元青盯着男人看了半晌,才疑惑道:“邵捕头?” “拔剑。”男人不为所动,只是重复了这两个字。 陆元青为难地看了看邵鹰,随后又左右看了看,最后才迟疑道:“是在和我说话吗?” 邵鹰气结,“别和老子废话,你、拔、剑!” 陆元青看了看邵鹰冷酷的表情,又顺着他的手看到了他握在掌心中的那把大刀,那刀锋沐浴在月色中,汇集了一片耀目的光影。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说得真好啊!陆元青一边认真地赞叹着,一边微弯下腰去拔插进地面一半的绝日剑。 呃……陆元青试了三次,那剑如同不折腰的好汉般纹丝未动。陆元青直起腰,尴尬地回头看邵鹰,随后摊了摊手,“这个……说实话,邵捕头好内力,我拔不出来。” 站在他对面的邵鹰的耐性终于被磨光,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陆元青只见漫天夺目的刀影,只一瞬间那刀锋的锐气便已逼近了他的面门,他额前的碎发被邵鹰的刀意撩动,向两边分开,可是他依旧静立不动,任由那把刀光将他环绕,再无一丝逃生的可能。 没、想、到! 邵鹰万万没想到陆元青会站在那里任他来劈。他使了全力,同样没有任何退路。 这一刀之势,邵鹰下了十成的功夫。 因为对他,他从来只有全力以赴才可以招。 一个强敌,同时又是一个值得钦佩的好对手,他邵鹰怎会轻慢? 出刀以前已经全力以赴,所以这刀再也收不回。 第六章 谁堪绝日 按说一个人用了全力,而另一个人完全没有躲闪,如果这一刀还劈不中,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尤其这一刀还是咱们邵捕头在盛怒之下全力劈出的一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万里有一。 在刀锋贴近陆元青头顶的一瞬,一股劲风从旁扑来,力道精准无误地正撞在邵鹰的刀锋上,恰似暗夜中闪耀过一道夺目的光。 邵鹰的刀力被引偏,险险贴着陆元青的右肩削过,只是那强劲的刀风还是将陆元青有些旧的青袍划开了一道裂缝,于是幽冷的月光便顺着这缝隙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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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陆元青的衣襟。 陆元青微微抖了抖。 他和邵鹰都没有说话。 邵鹰的脸色惨白,陆元青的也是。 片刻,陆元青才低头去看刚刚阻挡邵鹰刀锋的到底是何物。 那东西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无边黑暗中透出一抹冰冷的银光。 一块银子。 “对影成三人。”陆元青执着地将刚刚未吟尽的那句诗吟完,随后微微咳了咳,“不过这第三人倒是好大方。”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捡起了地上这块银子,用手掂了掂,“五两。” 站在他对面的邵鹰终于长舒一口气,只是出口的话依旧恶狠狠的,“你为什么不躲?” 陆元青却置若罔闻地望向身后的黑暗角落,“这银子救了我的命,我就借花献佛,请大人和邵捕头喝一杯如何?” 邵鹰闻言也看向陆元青身后,却见暗影中走出一人,玄衣、负手,正是沈白。 沈白神色微沉,慢慢走到两人跟前,许久才开口:“哪里?” 今夜似乎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陆元青摸了摸鼻子,“这个时辰还有好酒的地方,在下只知晓一处,天香楼。” 邵鹰负气地哼了一声,抽出插在地上的绝日剑,扭身便走。 “邵鹰,一起来。”沈白的声音不若平时那般文雅,带上了一丝大人的威严。 邵鹰走出几步,闻言99lib.又愤愤地返回来,一指陆元青的鼻子道:“好啊,去就去,我倒想看看你一会儿再编些什么出来骗人!” 陆元青尴尬地看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邵鹰,又无奈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沈白,干笑相让,“大人请。” 沈白凝视陆元青片刻,才迈步前行。 这个时辰在天香楼饮酒的客人已经不多了。看着邵鹰和沈白异样的神情,又看看陆元青尴尬的笑,石白佳善解人意地将三人引到了一个雅间内。 “沈大人,要点儿什么?”石白佳笑意盈盈地问沈白。 邵鹰却把桌子一拍叫嚣道:“老子要喝这里最贵的酒,银子向他要!”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陆元青的鼻子。 石白佳看陆元青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想笑,“陆公子,看来你得罪邵捕头可不轻啊。” “可我都不知道哪里就得罪了他,唉。”陆元青无辜地冲石白佳摇头。 “你还敢说……”邵鹰话音未落,沈白已摆手阻止他九九藏书,“石老板,酒要最好的,菜看着上吧,我们三人还有事相谈。” 石白佳离开后,沈白才道:“今夜难得我们三人可以一桌喝酒,就说点儿心里话吧。邵鹰,你为何留在汴城,如今还不愿说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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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着邵鹰,眼睛却在看陆元青。 邵鹰冷笑一声道:“为了那个叫我锦衣走狗却声东击西放走我要追捕的人犯的人;为了那个白喝我酒只用得意楼的鸭掌来抵账的人;为了那个因为剑法赢过我非要我唤她李兄的人;为了那个慷慨赴死孤身犯险却不愿对我多说一个字的人;为了那个唯一让我佩服真心当她是兄弟的人;为了那个我以为已经死了三年可如今偏坐在我面前却又不肯相认的人……” 听到这里,陆元青猛咳一声道:“邵、邵捕头,你误会了……”他忙看沈白,“大人,他和你一样误会了,帮我解释两句。” 沈白却不动声色道:“邵鹰既有怀疑,必有他的理由。既然不是真的,听听他的说法也无妨。你说是不是,元青?” 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两人今晚的情绪都不好,他还是……沉默着吧。 “我昨夜才回汴城,这之前我一直在京城。”邵鹰看着陆元青,“夜探顺天府验四公子尸体的人是你,对吗?” 陆元青点点头,“是。” “那夜约了聿波蓝在酒意见面的人也是你,对吗?” 陆元青微微沉默后才点头,“是。” “你为何易容改扮去见聿波蓝?” “那时大人身陷聿府,聿波蓝的说辞是大人能否脱身的关键。因为我和聿波蓝在春风得意楼见过一面,我怕示以真面目反而会激怒当时的聿波蓝,所以我才易容改扮。” “那你为何又告诉聿波蓝你是厉剑云的师弟呢?”邵鹰继续咄咄逼人。 “因为聿波蓝识穿了我的把戏,我只得告诉他实情。” “实情?”邵鹰冷笑,“我从来没听过厉剑云有什么师弟!” “没听过不代表没有!”陆元青耐心道,“世人还以为我师父从不收男弟子呢,结果我不还是成了师父的徒弟?” “留在顺天府的雌雄双剑根
99lib?
本就是赝品!京城中有如此仿造技巧的除了铸剑坊再无别处!我去过铸剑坊,掌柜说几天前来过一位公子问询古剑的事情,我一听掌柜的描述就知道是你!真的绝日剑大人已经从陈久义手中拿到,正是我手中的这一把。那么我问你真正的逐月剑是不是在你手中?你是聿波蓝入天牢前最后单独见过他的人,逐月一定在你手中!” 陆元青点头道:“逐月是在我手中,聿波蓝花毒发作时我拿到了逐月剑。如今既然绝日剑在邵捕头手中,就请邵捕头将它归还给我吧!” “想要绝日?好啊!只要你能证明你配!”邵鹰冷笑,“赢了我,绝日剑就是你的。” 陆元青闻言微微皱眉道:“我剑法比不了厉师姐,但是我依旧是师父的弟子。师父师姐既已不在,我就有责任替他们拿回本门之物,请邵捕头成全。” 第七章 名剑深埋 “成全?”邵鹰冷笑,“我说过了,可以。但是你要打赢我才行。” “大家都在一个衙门里当差,伤了彼此对谁都不好!”陆元青试图对邵鹰晓之以理。 “嘿!”邵鹰冷嗤一声,“我算是想明白了,和你最好少说废话。你是句句没实话,步步是圈套。骗人的祖宗装无辜,比谁都精湛!” 好吧。陆元青叹口气,晓之以理宣告失败。他侧眼看了看沈白,发现沈白也在看他,而且一点儿也没有要介入他和邵鹰这场争执的意思。看来沈大人是要作壁上观了。今夜想脱身,唯有自求多福。 陆元青沉默了许久,久到满桌酒菜已齐。一室静寂,无人动筷,雅间内的气氛诡异。 “邵捕头,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99lib.么结果。”陆元青的语气很平淡,隐隐有一丝无可奈何,“一个人如果执念深重,大致上有两个原因:第一,心有不甘。第二,心中有愧。不知道邵铺头对厉师姐这般不忘,又是二者中的哪一个缘由呢?” 见邵鹰神色微变,陆元青又道:“人生际遇,缘起缘灭,苦悲喜乐,皆有定数。所谓的知己、朋友、对手,更甚者陌路人,又有几人能一生不变?从襁褓中的无知到寿终前的遗憾,这一生所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一花一木,细论起来又有谁能一起带走?能够真正为自己所拥有的无非是那些和刻骨铭心的人一起经历的刻骨铭心的事。记忆才是最珍贵的,因为那是独属于你的,是可以一生铭记的。邵捕头,我不知道你和厉师姐之间是哪种纠葛,但是奉劝阁下一句,只有记忆深处的东西才是最美丽最令人难忘的。有些事越执着就会越失望。” 看着邵鹰越听越烦躁地灌下一口酒,陆元青蔼然一笑,“如果邵捕头真认为我是厉师姐的话,你难道不会失望吗?你记忆中的厉师姐是我这个样子吗?或者说你希望她变成我这个样子吗?” 出了天香楼,望着邵鹰微醉失意离去的背影片刻,陆元青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道:“大人,你不回衙门吗?” “动之以情很成功,继我之后你又说服了邵鹰。”沈白似是自言自语,只是那声音刚好能让陆元青听清。 “我只是想劝劝他而已。知音难觅不假,不过有时候一个值得尊敬的好对手则更难得。”陆元青语气平平,“我大致上能明白他的心境。” “是吗?”沈白微微摇头,
“我却觉得你还是不够相信邵鹰。如果你相信邵鹰真是为了你的师姐留在汴城,那么你不会是这样一番说辞。” “大人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才妥当呢?”陆元青好脾气地问。 “比如为什么你现在住在厉家的旧宅里。”沈白轻描淡写地道来,仿佛这真是一件小事。 “大人消息倒是灵通。”陆元青一笑,“我今日才第一次踏进厉家旧宅,大人便知道了。” “惭愧惭愧,我也是沾了厉家旧宅对面那包打听的姚寡妇的光。” “哦?原来姚寡妇是大人的眼线?”陆元青打趣道。 沈白摇头道:“姚寡妇自然不是,姚寡妇的茶客就难说了。据这茶客说,今日有位青袍少年似乎对其他喝茶客人口中提到的前刑部尚书厉大人曾经荣华富贵之类的说辞颇为不平?” 陆元青一笑道:“不平倒也谈不上,只是传言多是人云亦云凑个热闹,在下不过是顺路插句嘴而已。” “多数犯事官员的房产多由当地府衙登记转卖,听余师爷说这厉家旧宅几日前被一位风姓公子买下来了,却没想到这位风公子竟是元青的表兄。”沈白一边说一边点头,“出手倒是阔绰。” “表兄家世代经商,家底丰厚,买一两处宅院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陆元青指着渐渐走近的厉家旧宅又道,“况且凡是这种被查抄的官员府邸多是低价转?99lib.卖,这样好的宅子,又这么便宜,只要是算盘拨得精明的生意人,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两人说着已至厉府旧宅门前。 “大人,我到了。”陆元青道。 “嗯,我知道。”沈白点头。 那你还站在这里不走?陆元青尴尬地扶着门,等沈白自己转身离开。 “绝日剑你打算怎么处理?”沈白忽然道。 陆元青闻言低头看了看拿在手中的绝日剑,刚刚邵鹰离去前终于将它给了陆元青。一路上,或许是错觉,陆元青总觉得剑身在微微地震颤鸣动,那是一种旁人无法窥伺的独属于剑和主人间隐秘的默契。 陆元青的手指忍不住抚了抚剑身,口中说的却是:“埋了。”如今的他已经配不上绝日了,或许将它埋进土中,等到哪一天有缘人将它再度挖出,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名剑配名士。他握剑的手已死,只有将它埋了。 埋了?沈白忍不住惊诧道:“99lib.埋在哪里?”他竟然要将这把名剑埋掉?他不会是厉剑云……如果他是她,他怎肯埋剑?剑是有尊严的兵器,使剑的人亦然。弃剑如遗,他果然不是绝日的主人。 陆元青微笑,一指院中的梧桐树道:“就埋在这树下,和逐月一起。”他一边说一边走进院中。沈白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院落中静99lib.静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沈白看着陆元青蹲在树下,抽出绝日剑开挖。沈白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很好,绝日在他手中和铁锹无异。 埋剑的坑不需要很大,再加上绝日剑的锋利,所以坑很快就挖好了。陆元青将绝日剑放进剑鞘中,又从腰间抽出逐月,一并放进了坑中。 正要填土,却听寂静的夜里,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声响起。 “啊……啊……救命啊……”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暗夜中传出很远。 叫声离得似乎并不远,是从厉家旧宅门口的小巷中传来的。 陆元青抬头和沈白对视一眼,瞬间,两人同时向府门外奔去。 第八章 人头何处 沈白和陆元青还未走近小巷,就已闻见阵阵的臭气扑面而来。这股味道极为难闻,令沈白忍不住皱眉。 紧随其后的陆元青已经打亮了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眼前的景象令沈白和陆元青目瞪口呆。 眼前翻倒在地的是个独轮粪桶车,那些污秽不堪的黄白之物已经泼了一地,而发出救命呼声的人此刻正在一堆黄白之物上满地打滚,状似疯癫。 只见他瞪大双眼,口中却发不出声音。他的手指僵直着直指对面的墙根处,似乎浑身的肉都在惊恐中无助地颤抖着。 借着火光,陆元青顺着这呼救之人所指的方向,看到一人站在墙根处,站姿笔直,只是头顶处却怪异地蒙着一块长长的黑布。这黑布一直延伸到他的腰际,将他的半身都掩于黑夜之中。 陆元青呆了呆,随即就要向前探看,却被沈白一把拦住。 “元青,先不要过去。”沈白的声音有些沉重。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蒙着黑布之人的脚下,只见一朵鲜艳的红花正张扬怒放着。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娇艳欲滴,仿佛已经浸满了鲜血,随时准备滴落。 守尸花? 陆元青呆呆地着那朵花道:“大人,这是我今日第二次看见这朵花了,你看它开得多……血腥啊。” 沈白眉头微锁,听到陆元青的话却也点点头道:“巧得很,我今日也是第二次看见这朵花了!” “哦?大人第一次是在哪里看到它的?” “三里街刘老汉家里,据刘老汉说他儿子失踪七天了。元青,你是在哪里第一次看到它的?” “胭脂桥头,衙门回去的那具浮肿女尸便是在胭脂桥下发现的。” 两人无视满地狼藉和阵阵臭气竟然能交谈得下去,想不让人佩服都难。只是坐在地上的那呼救者显然没有他二人这般好兴致。他似乎终于喘上来一口气,半哭半嚷道:“没有头,没有头!”他一边说一边颤着手指指着站在墙根处那面蒙黑布之人。 其实不用他说,沈陆二人也早注意到了墙角这人的不寻常之处。先不提此人大半夜站在小巷墙角处蒙块黑布吓人的举动本身有多不可理喻,就是单看他穿在脚上的鞋子尺码,这么大的脚一般女人是长不出来的,所以这明显是个男人,可是一个男人脚长得如此大没道理身形会如此矮小,这有些说不过去。刚刚一进小巷,那股打翻粪桶的臭气确实令人想要作呕,但是沈白和陆元青在这里站了片刻适应了这味道99lib.之后,竟然还闻到了一丝夹杂在臭气中的血腥味。 此刻顺着墙角这人所蒙黑布的边角有液体缓缓地滴落下来,落在地面上显得一片肮脏的黑,可是陆元青却不认为那是坐在地上的呼救者不小心泼到蒙黑布之人身上的黄白之物,而且就算在头顶上蒙上黑布,那所遮之物的顶端也不会平整得犹如被刀劈斧剁般。 沈白走上前掀起了墙角那人蒙着的黑布,没有任何意外,此人的头已经不翼而飞了。他的身姿固定在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僵硬、笔直、突兀、恐怖。 不难想象,眼前惊恐万状瘫坐在地上呼救的男人应该是个趁着夜半无人时分运粪水的,只99lib.是任谁在半夜碰到这么一个无头尸突现眼前,都不会平静的。 “好了。”陆元青耐心地蹲在运粪的男人面前,“他不过是个死人,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我,我不过是刚刚拐进小巷,就撞在了他身上。我万万没想到半夜还有人站在这么阴暗的小巷里。”运粪的男人惊恐万分,“我知道大家都讨厌我,都躲着我,他们都嫌我臭,所以我总是早出晚归,就是为了避开那些厌恶我的人。我一见撞到了人,当时就慌了,我怕这人怪罪我,忙拾起地
上的黑布想还给这人。可我一抬头,哎哟,娘啊,我哪里知道他没有头啊!我吓得将黑布扔他脖腔子上,吓瘫在地上就动不了了,真是吓死我了……” 陆元青听着男人絮絮叨叨的话,并无一丝不耐。眼前的男人一脸的木讷,明显是个平时不多话的人。能让一个沉默至极的男人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那他一定受惊不浅,说说话发泄一下也好。 沈白在陆元青和男人说话时,走到了那朵红艳诡异的花朵前驻足观察。 一模一样。 竟然和在三里街刘老汉家里看到的那朵花一模一样!沈白微微凝神,这是巧合还是……他忽然抬起头盯着面前依旧僵直站立着的无头男尸。 一具尸体没有头。这看似是毫无线索的发现,但是无线索的同时却也会说明一些问题,比如说,他的身份一时间便很难确定。 刘老汉说他的儿子失踪七天了,那么眼前的这具无头男尸是否就是刘老汉失踪的儿子刘岳呢?还有元青说在衙门中那具胭脂桥头发现的女尸身畔也发现了这种古怪的红花,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沈白正在胡思乱想着,陆元青慢慢走近他道:“大人,这具尸体还是带回衙门再说吧,至于这位运粪的汉子姓张,大家都叫他老张。我觉得也将他带回衙门比较好。他目前受了惊吓,或许会有一些细节遗忘了,回到衙门中再仔细问询一番比较妥当。” “不是说明早才会去衙门吗?”沈白取笑,“改变主意了?” “事急从权嘛。”陆元青认真道,“大人不觉得这花很奇怪吗?似乎只要有人死去,这花都会出现一般,把它当成是种死亡的标志或许说得通。”风涣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自然不可对沈白说,所以他要让沈白明白这是守尸花似乎有些小小的困难。 “这花出现的地方就会有死人?”沈白喃喃道,“似乎的确如此……”眼前的无头男尸如此,胭脂桥头发现的女尸也是如此……不对,似乎有地方不对! “今日在刘老汉家中并未发现尸体,他只是报案说自己的儿子失踪了。”沈白猛然想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陆元青慢吞吞地看了看依旧“尽职尽责”僵立在墙根处的无头男尸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头,他的头又在哪里?” 沈白一愣,“你的意思是说……” “大人今日在刘老汉家何处看到的这红花?”陆元青忽然问。 “靠近西屋的墙根下。” “或许天明之后我们应该再去一次刘老汉家。”陆元青的神情在这背光之处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或许这具男尸的头有着落了。” 沈白闻言一惊,“何以见得?” 陆元青微微摇了摇头,“此花不祥,既然在刘老汉家没见到死人,那只能说明我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算是被陆元青一语中的,第二日衙门中人在刘老汉家西屋墙根下曾经发现守尸花的地方挖出了一颗人头。 人头埋在地下无论是否长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腐朽和异味。 在众衙役捂鼻皱眉的注视下,刘老汉却如捧着金银珠宝般小心翼翼,只是他的神情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号啕痛哭。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死得好惨啊,我这般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令在场诸人无一不同情,唯有陆元青沉默不语。 “老人家,您的儿子身首分离乃是凶死,应该早些将他身首拼合才是。”陆元青终于语气温和地开口,“您是死者的亲人,衙门中的仵作做这些事之前理应得到您的许可,您和我们去一趟衙门吧。” 老人似乎是第一次进衙门,心中很是忐忑,幸好陆元青一路和他说话。 “老人家您去看一看这具尸身可是您的儿子刘岳的?”陆元青走进一间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具尸体,尸体上面盖着白布。 刘老汉点点头,走过去掀起了白布一角,只是看了一眼便惊慌后退,“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赵员外家的小姐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原来这胭脂桥头的女尸是赵家小姐。 陆元青摆出尴尬的神情道:“似乎是搞混了。这具女尸和那具无头男尸是同一天被发现的,想来是仵作搞错了对象,老人家随我去另一间房吧。” 刘老汉三步一回头,“这赵小姐是怎么死的啊?” “失足溺水。”陆元青叹息摇头,神色间满是遗憾,“只可惜她已有身孕,腹中的孩子无辜啊。” “已有身孕?”刘老汉的神情蓦然一变,“我的儿子尚未与她成亲,她怎会有了身孕?她怎么会有了身孕?!”这件事想来应是令人极为难堪和气愤的,连刘老汉脸上松弛下垂的肉都在微微抖动着。 陆元青的神情很惊讶,“难道老爹的儿子与这赵小姐……” 刘老汉愤愤地哼了一声道:“克夫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水性杨花不知羞耻!幸好我儿子还没有和她成亲,否则我也是不会让她进我家的门的!” 第九章 三披嫁衣 “老爹能否说说这赵小姐是怎么个克夫法?”陆元青很是好奇地问。 “一个女人穿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地嫁出门本来是件很喜气的事情,可是一件红嫁衣穿在身上三次就有些不吉利了。”刘老爹似是满腹苦水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这赵小姐的爹赵员外是赵家米铺的老板,民以食为天,所以赵员外家很是殷实,良田无数,手下的佃农就上百号啊!这赵小姐第一次嫁的也算门当户对,是对街绸缎庄的少东家,姓林,只是大喜当日这来迎亲的新郎却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给掳了去,真真是件怪事!自古只听过抢新娘的,没想到这回却把新郎给劫走了!” “嗯嗯。”陆元青点点头一副虚心请教状,“后来呢?” “后来过了数日有人将林少爷的尸体送了回来,听闻是绸99lib?缎庄抢了另一家的生意,所以那家雇了一伙强人在这大喜之日来找这林家的晦气,没想到竟失手将这林少爷弄死了,这赵小姐亲没结成就成了望门寡,那赵员外岂能甘心?一个月之后,这赵小姐便二嫁了,这次嫁的是个秀才!” “秀才也不错啊,知书识礼。”陆元青应和道。 “嘿!这第一次嫁人未遂要说是赵小姐克夫恐怕还没人信,可是这第二次啊,这新郎的血喷了一轿门啊!” “哦?怎么回事?” “事后有人说这秀才家为攀赵家这门亲事,隐瞒了这秀才身有病的实情,不过依我看就是这赵小姐克夫啊!你说这秀才早不病发晚不病发,偏偏成亲这天病发,还在踢轿门的时候一命呜呼吐血身亡了,你说这事奇不奇?”.99lib? “那后来呢?”陆元青似乎终于对这事有了兴致,一本正经地问。 “这二嫁之后,赵小姐克夫的传言就在汴城不胫而走,这人言相传得可邪乎呢!至此再无人敢去赵家提亲。赵员外因为这克夫传言被气得大病一场,他病好后扬言,只要有人愿娶他的女儿,他赠屋赠地供他们成亲之用,只要家世清白就好,不挑门第。” “俗言有讲,重赏之下出勇夫,必然有人会愿意去娶这位赵小姐的。不然她怎么嫁这第三次?”陆元青叹道。 “这第三次嫁的是个教书先生,外地人,据说是和这赵小姐在灯会上相识后登门提亲的,算起来也算情投意合吧!只可惜好景不长,成婚当日众人才发现这教书先生已经吊死房中,新郎红服就在床旁,还未穿在身上。红事未成先办白事,要说这赵小姐也算有情有义,一路哭送十几里,虽然赵小姐嫁过三次人,可我老汉还是头一次见她为了无缘的夫婿落泪!” “看来这位赵小姐最心仪的竟是这位教书先生。”陆元青点点头。 “奇的事情还在后面。这教书先生的棺椁送葬途中,竟然平地起了一阵大风,这厚重的棺材盖竟被这股邪风掀起,出殡的队伍都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等这风终于过去后,嘿嘿,你猜怎么着?” 陆元青忽然一笑道:“最邪的事情也莫过于这教书先生的尸身不见了吧?” 刘老汉一拍大腿道:“真被小哥你说中了,这教书先生的尸身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陆元青点点头,“那赵小姐是如何反应?” “赵小姐一见教书先生的尸身不见了,一时间仿佛疯癫了一般,扶着棺材又哭又笑,不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 “能三披嫁衣,却一次也未能嫁出,这赵小姐倒算是个奇人了!”陆元青话锋一转,“估计这第三嫁过后,赵小姐在汴城该是此生出嫁无望了,那她又是如何和你儿子定下婚约的呢?” “我要是知道我儿子到底中了什么邪就好了。”刘老汉似是满腹牢骚,“我儿子在赵员外家做工,那一日天都晚了,我儿子却迟迟未归,按说平日他早该回来了。结果等至后半夜我儿刘岳才归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开始支支吾吾不说,后来禁不住我反复问,竟然对我说要娶赵家小姐为妻!我当时骂他猪油蒙了心,先别说赵家那家世如何能看上我们这等普通百姓,就单说赵小姐这样的名声,又有谁敢娶她?可我那儿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是非赵小姐不娶了!他第二日就去找赵员外了,而赵员外除了吃惊竟也没有拒绝,估计现在有人愿意娶他的女儿他都要偷笑了!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个月就要迎娶了,没想到现在赵小姐死了,我儿子也被她克死了,剩下我老汉该怎么过啊?!” 余下的事情乏善可陈,刘老汉看见那具无头男尸右腿上的一处疤痕后便伤心痛哭,说那就是他的儿子刘岳,那疤痕是他小时候上山砍柴留下的旧伤口。仵作胡二将尸身和人头拼好缝合后,再让刘老汉指认,从而确定了这无名人头和无头男尸均是属于刘老汉之子刘岳的。 “这人头是被锋利之器猛力劈落的,切口很平整,应该只砍了一刀。”陆元青念了念胡二递上来的验尸文书,“想来这凶手应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 见沈白闻言看他,陆元青又道:“一般人就算杀人也必不敢砍下人头的,一个人活着时就算再怎么软弱可欺,可是死后多少都会令人心生畏惧之感,而且就算真的横下心将人头砍下了,也必是惊慌失措不能自已,又怎得这般平整光滑的切口?不是精于此道或者心狠手辣之辈必不能做到,而且胡二的验尸文书上并未提到死者身上有其他的致命伤,那么说明这断头之祸就是刘岳的死因。” 沈白点点头道:“我一直在想刘岳在赵员外手下务农,必然也是有着一把子力气之人,如何能被人如此轻易取了人头?或许这凶手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以致令他放松了警惕。” 陆元青神情呆滞,“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刘岳被杀之时或许并不是清醒的呢?” 沈白神情一滞,“元青是说这刘岳是被人迷晕后才被人砍落了人头的?” 陆元青思索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道:“就算是被人迷晕了,能做得这般天衣无缝的也必是相熟之人,大人的推断该是没错的……本来刘岳和赵小姐定有婚约,如今刘岳惨死,赵小姐该是最有可疑之人,可她偏偏也死了……” 沈白皱眉道:“而且那朵莫名其妙的红花是怎么回事?赵小姐死了,她身旁有朵红花,刘岳也死了,他身边也有一朵红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想起了风涣之言,又道:“大人,我还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不过……” “无妨的,元青,先说来听听。” “大人,这赵小姐是淹死的,先不提她是自己跳河而死还是被人谋害而死,她的的确确是死在水里,简单来说她死于水。”说到这里,陆元青微微停顿,可是沈白的眼睛却忽然一亮,“元青,继续说。” “五行之水,所对应的方位为北,所属色为黑。这胭脂桥虽然名字甚美,但是在正德皇帝没有驾临此地之前,这桥其实另有名字,叫做黑水桥。而且这胭脂桥正位于汴城之北。于是归结起来就是:赵小姐,死于水,黑水桥,位于北。” “不错啊,果真如此!”沈白称赞,“那么以此类推,这刘岳的人头是被利器砍落,应该算死于金?可是不对啊,刘岳的尸体在小巷中被发现,那方位并不是西面啊!” 陆元青闻言摇摇头,“不是死于金,刘岳是死于土。如果没有人头,谁又知晓那死尸是刘岳呢?况且人之灵气在于首,刘岳的人头在土中挖出,所以他应该算是死于土!于是就得出:刘岳,死于土,黄土埋,位正中。” “刘老汉家位于汴城正中,方位上没有错,五行之土所属为黄,的确是黄土中!”说到这里,沈白倒吸一口凉气,“五行之法?” 看来还真让风涣猜对了!五行献祭之法吗?想到这儿陆元青道:“至于那红花,大人不妨送去韩千芝那里,让她帮忙看看来历,听说刘老汉家中的那朵红花已被大人带回来了?” 沈白点头,“我已命张彪等人将这花移入花盆中,元青要去看看吗?” “也好。”陆元青点头,“既然刘老爹已经指认那女尸乃是赵小姐,大人是否该通知赵员外来衙门一趟呢?” “我已差人去了,不过赵府管家说他家老爷出门采办物品,并不在汴城中。而且赵小姐之死因尚有待查实,所以我拒绝了赵府管家带尸回府的要求。” 陆元青点头道:“该当如此。” 只是当沈白和陆元青看到花盆中的那朵红花时,都很难相信这枯黑如朽的东西会是那朵红到邪恶的守尸花。 “这是怎么回事?”沈白一扫张彪等人,众人皆是一脸苦色。 “回禀大人,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这……” “一转眼?”沈白脸色一沉,“你是告诉本官你们都有尽责看守,只是这花‘一转眼’就成了这副样子,怨不得你们了?” 张彪等人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元青见沈白不悦,便道:“大人,没关系的,带着这盆花去韩千芝那里问问缘由再说吧。” 沈白觉得目前也只得如此,便点头同意了。 第十章 生怨驱魂 韩千芝看到这盆花的时候,先是愣了愣,随后又忽然笑起来,“这是什么啊,陆师爷?” “还要麻烦韩姑娘帮忙看看这是什么花。” 韩千芝皱眉道:
99lib?
“这花已被烧掉了,我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了!” 陆元青一呆,“烧掉了?” “是被烧掉了。”韩千芝点头,“不过不是用火,.99lib.而是用一种肥料。你看这花的根茎如此细小,如果加重肥料,必然会被烧死的,而且看起来就和自己枯死了没有区别。” 陆元青把韩千芝的话对沈白一说,却见沈白沉默半晌,神色有些不好,“难道衙门中有内鬼?” “能在张彪等人眼皮底下如此行事之人,绝无可能是衙门之外的人。”陆元青肯定道,“此事倒是越来越复杂了。如果我之前的推断不错的话,那么刘岳和赵小姐都是被人所杀,只是他二人因何被杀?尸体旁的红花又是何意?难道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还有凶手为何要遵行五行之法杀人?这背后又有什么含义?这枯死的红花是谁做的手脚?这衙门中的内鬼究竟是谁?” 沈白叹气摇头道:“近日我一直在着手整理汴城一县的钱粮狱状收编户籍等文书,预备回京之事宜。本以为最晚秋收之前便可让一切安妥,没想到横出此事,看来一切都要暂缓了。我既还在任上,此案不结恐怕后续的一切都要免谈了。” “大人不必忧虑,凡事有果必有因。”陆元青宽慰道,“我想向大人借一个人。” 沈白疑惑地问:“何人?” 陆元青忽然笑了笑说:“大人的眼线,姚寡妇的茶客啊。” 沈白也一笑,“九九藏书哪是什么眼线,也是衙门的小吏,叫张昭。元青有什么计策?” “大人,有姚寡妇这样的多嘴多舌之人我们放着不用,岂不可惜了?”陆元青神秘一笑。 第二日,姚寡妇的茶水铺子里围满了人,姚寡妇又开讲了。 “听说了吗?那个克夫的赵小姐跳河自尽了,听说还怀有身孕了!哎哟,这女人真是了不起,顶着克夫的名头还能勾搭上汉子,啧啧!” “姚寡妇,你是羡慕她了吧?”旁边有人拿话取笑姚寡妇。 “我撕了你的嘴!胡说八道!”姚寡妇泼辣地叉腰瞪回去,“这倒不错,那刘老爹的儿子也死了,两人做伴去阴间做鬼夫妻去啰!” “哎,我说,这事我听着怎么那么邪门呢?一下子俩人都死了。我听衙门里当差的兄弟说,这死了的两人身旁还有一朵怪花呢!开得可红了,红得跟血一样!”张昭乔装的茶客接口道。 “小哥,说说,说说,咋回事?”一个长脸汉子挤上前问张昭。 坐在张昭对面的陆元青轻咳了一声,假意斥责张昭:“这种事怎可胡说?当心触了自己的霉头,惹来不该惹的祸事!” 本来三分情绪如今被陆元青的欲擒故纵撩拨到了八九分,一时间满铺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陆元青。 “哎哟,这位小兄弟,就说出来听听啦。”姚寡妇殷勤地为陆元青添了水。 “哎。”陆元青叹口气,“好吧,不过诸位可别说这是我说的。” “晓得了,晓得了!” “听说这赵小姐和刘老汉的儿子都是被鬼差抓去做了祭品!”陆元青不过是开了一个头,众茶客已是一片哗然,连张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元青,心想这位师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难怪大人看重他,要学学,要好好学学! “年轻人,你这话听谁说的?”姚寡妇率先回神,问道。 陆元青一脸神秘的样子说:“如今这鬼节将至,尤其是鬼节当日,那真是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啊!当然也不乏什么法力高强的鬼怪可以提前出来遛遛什么的是不是?你们说若想提前出来该怎么办?” 众人问:“怎么办?” “送礼啊!”陆元青一脸笑意,“如果能送点儿礼物给看守鬼门的鬼差,那不就能提前出来遛遛了吗!” “这样也行啊?原来阴间也流行这一套啊……”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难道这赵小姐和刘老汉的儿子就被选中做了祭品?”茶客甲问。 茶客乙也惊恐道:“那,那下一个会选中谁啊?不,不会是我吧?” “德行!你个结巴,谁选你啊,吃了你变得和你一样结巴。”一旁诸人哄堂大笑。 陆元青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位大哥说得一点儿不错!这祭品选择可是极有讲究的啊!就说这个赵小姐吧。她死在胭脂桥下啊,那是水鬼的地盘啊!水鬼里谁最难缠诸位还不知道吗?” “那个桥姬啊!”一个茶客忽然想到,遂大声道。 陆元青赞许地点点头,“没错,正是鬼桥姬。那鬼桥姬是身怀有孕投河而死,这赵小姐也是如此。” “哎哟,我的娘啊,还真是啊!那、那刘老汉的儿子怎么说?” “刘老汉的儿子是身首异处而死,而且仵作验尸后发现死者腹中空空如也,显然是饿了数日之久。刘老汉说他儿子失踪七日,想来这七日里刘小哥是滴米未进啊,连狗饿上几天都要发疯,更何况是人?如果在刘小哥饿得怨念丛生之时将他的头一刀砍下,那么……” “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个茶客忽然欣喜地站起来道,“怨驱魂,怨驱魂!” “对啊,传说中恶鬼怨驱魂就是被饿了七日后,才终于看到食物,刚想扑上去吃,结果却被一刀将头砍下,随后将头埋在地下。食物就摆在埋头处不远,闻得到吃不到,于是怨念丛生,便出来害人。” “这么说刘老汉的儿子是做了怨驱魂的祭品了?”旁边一人战战兢兢道。 此言一出,气氛骤然冷却。或许最开始人们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围过来的,但是若说赵小姐之死是巧合,那么刘老汉之子的死又该如何解释? 巧合,一切太巧了!如果面前的这个青袍少年是在胡说的话,那么为何发生的一切就在鬼节前后呢? 姚寡妇在琢磨这件事,周围的茶客心里也在打鼓。看来今年的鬼节,这汴城不怎么太平。 陆元青见气氛正好,便适时起身离开。明早再来姚寡妇这里的话,说不定就会有意外的收获。 陆元青走后,茶水铺子里的气氛始终没有再热闹起来。 “或许该去天清观拜拜,听说善清真人准备99lib.了去晦养气茶,免费舍给众人喝。这鬼节快到了,又有人这么奇怪地横死,我还是讨杯茶去去晦气吧!” 留下未走的张昭忙问道:“请问这善清真人是谁啊?” “善清真人你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 “是是是!”张昭忙点头,“还要请教老爹。” “咱们汴城以西有座伏圣山,山腰处有座天清女道观,这道观的观主就是善清真人啦。她为人喜结善缘,每到鬼节前后都会免费供应去晦养气茶给咱们汴城百姓们,让百姓们可以无病无灾、平安度过,当真是个好人啊!” “对呀,我怎么忘了去讨茶喝。”一个年轻汉子道,“我看这赵小姐和刘小哥死得蹊跷,我还是赶紧去讨杯茶保个平安吧。” “是啊,是啊……”大家仍在七嘴八舌地闲侃着,可是之前那股活络的气氛却再也不在了。 姚寡妇的茶水铺子第一次早早地就没什么人了,天还没黑,大家就陆陆续续地走散了,只余下零散的几个客人而已。等到后来这茶水铺子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茶客。 姚寡妇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稳,所以她只等客人都走了,就想要关门的。 可是这最后一个客人却一直不走,姚寡妇等了一会儿终于捺不.99lib.住性子上前催促:“我说这位,您都坐了一下午了,这会儿天色已晚,不急着回家吗?”那客人戴着一顶宽檐风帽,此刻依然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姚寡妇的话并未抬头,似是没有听到一般。 姚寡妇见状心中有气,自顾自上前去收茶碗,只是她本就带着气,所以使的力气过猛,那茶碗中的茶便一下子溅到了男人的衣襟上。 姚寡妇忙伸手去擦,“哎哟,这位,我可不是有意的。客人都回家了,就差您一位了!天色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想赶紧回家哄孩子去!客人您就行行好,我要关门了!” 那男人不言不语地推开了姚寡妇的手,将茶钱放在了桌子上。 可是姚寡妇的动作却忽然变慢,她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这位先生可是汴城本地人吗?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男人闻言顿住,随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姚寡妇犹在炫耀:“不瞒您说,我就是有这好眼力,这汴城县的人我只要见过一面就不会忘……”她忽然住了口,因为这男人慢慢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姚寡妇呆在了原地。当然并不是这位男茶客容貌有多么风流倜傥,相反这客人一脸的长胡子,再配上他这宽檐的风帽,除了一双眼能让人看清,其余的五官便犹如雾里看花一般。 第十一章 五行之序 “那么昨日我离开后他们就说了这些?”陆元青问。 “是,陆师爷。”张昭点头道,“不过他们口中的这个善清真人到底是谁啊?”看来张昭还是对昨日被喝茶的老爹奚落为孤陋寡闻一事耿耿于怀。 沈白闻言一笑,“这善清真人是谁本县倒是不知,不过这伏圣山位列汴城三大古景之一,本县离开之前倒是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三大古景?”张昭挠头,“汴城还有三大古景?” 陆元青终于忍不住笑意,“张小哥,不知道善清真人是谁还情有可原,身为汴城人连汴城三大古景都不知道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张昭经过昨日茶馆一事,心中已对陆元青佩服得很,但是想他一个外乡人未必知道什么汴城三大古景,便道:“那陆师爷这么说一定是知道了?” 见沈白闻言也是一脸兴味地看着他,陆元青一笑,“汴城的第一景就是曾得正德皇帝龙足亲临的胭脂桥,也就是过去的黑水桥。第二景便是这座伏圣山,据传曾有仙人在此处得道功成飞升成仙。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尚待考证,但是此地山水灵秀却是闻名京都,慕名来访者不在少数。至于这最后一景嘛……”陆元青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看了看沈白才道:“早已是景非景,说出来也是赏不得,不如不说吧。” “陆师爷不会是不知道吧?”张昭开玩笑。 沈白哼了一声,“张昭,你先下去吧。” 见沈白发话,张昭不敢怠慢,忙道:“是,大人。” 张昭走后,沈白才道:“这第三景,元青可有兴趣一赏?” “大人真是有办法之人啊。”陆元青称赞,“在下若是有幸,当然愿意一往。” “周兄与我同时入围三甲,初入翰林院时又很是交好,我如今既任汴城县令,所以寒食节我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拜望周老夫人,那时老夫人便邀我八月中秋之夜前往周园赏菊。” “原来如此。”陆元青点头,“那位少年时即名满京师的临江周郎原来和大人是同年,只可惜……” “是啊,延安兄满腹才情却英年早逝,着实令人遗憾。”沈白似是有些感慨,神情有些落寞,“还记得那年同殿面君,何等少年风采,只是如今聿兄远去边关,周兄也已离世,只余下我面对这般凄凉之景……”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陆元青并未说什么宽慰的话,他只是好似漫不经心忽然想起般吟到这首诗。 可是沈白却觉得那丝丝的凄凉之感就这么随着他的吟诵淡淡地散去了,“元青,我只是有些遗憾,为何没有早些认识你。” “其实每个人认识的早晚都没有错,早一些或者晚一些,我和大人也许就都不是如今的样子了。”陆元青笑了笑,“我觉得我和大人的结识既不早也不晚,刚刚好。”早些时候的他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而在京都时的沈白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他。 “你说的话也对。”沈白忽然道,“择日不如撞日,元青,今日我们去伏圣山逛逛如何?” “案子未解,大人不心忧吗?” “我心急如焚案子也不会因此有什么进展的。”沈白摇头一笑,“不如出去走走,而且这善清真人在汴城有这么大的名气,本县都不曾见过,岂不可惜?” 或许注定会见面的人,就算不出门也能见到的,沈白和陆元青便在汴城县衙门口见到了这位百姓们十分信服的善清真人。 “贫道善清见过沈大人。”这位善清真人是位年纪在三四十岁左右的出家女道人,拂尘一甩,微微稽首的姿态竟然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沈白微微点头还礼道:“女道长不必多礼。”他虽然说着话,可是眼睛却看向善清真人的身后。她的身后是个简易的架子,上面躺着一个人。 陆元青也围过去,见到上面躺着的人便是一愣,姚寡妇?怎么会是她? “女道长,你身后之人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贫道的道观就在伏圣山山腰处,无名之处天清女观便是。今早观中的女弟子清扫观门时发现门口的青藤树上吊着一个人。大人,贫道的这天清观虽小,但是每日里前来进香的香客却不少,如果不将这尸体取下来任由她挂在树上,不仅对本观名声有损,恐怕还会惊吓到进香的香客们。” 沈白和善清真人交谈之际,陆元青已经蹲下身仔细观察姚寡妇的尸体。昨日这个张扬好事的寡妇还在高声嬉笑恣意讽骂,可是如今她也不过是一具满脸森然死气沉沉的僵硬尸体罢了。昨日与今朝,天宫和地狱。 根本不用叫仵作,姚寡妇脖颈上显眼的痕迹已经说明了她的死因。陆元青看了看她的指甲,很完好,并没有任何折断和特殊的痕迹,应该没有挣扎,或者说双方实力悬殊挣扎也无益,又或许根本来不及挣扎…… “敢问善清真人,这女尸旁可发现了一朵红艳艳的花吗?” 善清真人似乎愣了愣,才稽首道:“尊驾说的是,这青藤树下确实发现了一朵红花。” 陆元青点点头道:“多谢真人将尸体送来衙门,此案还有需要真人的地方,还请真人暂留衙门中。” 善清微微蹙眉,随后点头称是:“如此也好,我天清女观也不想被人传和人命官司有所牵连。” 安置了善清真人后,沈白甚是无奈道:“元青,这是第三起了。” “姚寡妇,死于木,青藤树,位于东。”陆元青叹口气,“天清女观位于汴城之东,姚寡妇吊死在天清女观门口的青藤树上,这死法和之前的赵小姐与刘岳一样,都与五行之论相符合,如果以此为论,那么在中元鬼节到来之前,还会有两人将死于这五行之法。” 沈白闻言蹙眉,“死于水、死于土、死于木……还差金和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陆元青自言自语道,“到底是哪里呢?” 沈白不解道:“难道我说的还差金和火不对吗?” 陆元青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是遵循五行之法杀人的话,那么第一个死的为什么是赵小姐呢?” “第一个死的难道不是刘岳吗?”沈白诧异,“是刘岳先不见的,我想刘岳失踪后很可能就已经遭了毒手,那时候赵小姐应该还没有死。” “不。”陆元青忽然一笑,“这样想是不对的。谁先死后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被我们找到!我并不认为这几人死亡的先后顺序之间相隔有多久,只是这几人却是陆陆续续被发现的,而并非一起。” “或许刘岳死得比赵小姐要早,但是赵小姐是先被发现的,所以赵小姐是第一个人,刘岳才是第二个,如今的姚寡妇应该排在第三个。” 沈白听完后更不解了,“既然元青如此肯定,那么刚刚又为何说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死的是赵小姐呢?这话是何意?” 陆元青谦和道:“大人你想啊,先不论凶手为什么要按照五行之法杀人,那么既然他这么做了,必然会严格执行的,五行之法对应的色、位都没有.99lib.任何问题,何以这凶手会刻意忽视五行中最重要的相生相克之理呢?” 沈白忽然想到了什么,点头道:“正是如此。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金克木……如果水克火,那么证明火弱于水,自然第一个死的应该是火才是,怎么会是死在水中的赵小姐呢?” 陆元青大大地点头,“大人所言极是。依照这种推论,我们可以发现除了最初的顺序有误,后面无一不是按照相克之顺序来杀人的。土克水,所以赵小姐死于水中之后,我们才在土中挖出了刘岳的人头确定了他的死。木克土正说明,继刘岳之后死去的那人将会是死于木,然后我们发现了姚寡妇。” 沈白此刻的神情已经有些怪异,“这么说的话,下一个人将是死于金?这人会是谁?” 陆元青微微摇头道:“如果说赵小姐和刘岳因为婚约而有所关联的话,那么我们还能说这些死者之间或许是认识的,可是姚寡妇又该怎么说?她认识赵小姐,或者说她和刘岳熟悉?表面上看起来,姚寡妇和刘岳与赵小姐并无任何瓜葛,何以她会成为第三个人?”说到这里,陆元青忽然顿住,“或许她不是第三个人。” “什么意思?” “我觉得第一个人并不是赵小姐。”陆元青的神情忽然间变得认真起来,“凶手是严格按照五行之法的规则来杀人的,绝不可能自己破坏这种规则,这说不通。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没错,就是这里,赵小姐不应该是第一个死的人。” “杀人怎能随心所欲?”沈白道,“或许是凶手想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应该死于火的人没办法顺利杀死,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转杀赵小姐的。” 陆元青轻轻摇头道:“绝对不会!如果转杀赵小姐,那么赵小姐应该变成死于火中的那个人才对,而不是死于水!”他想了想又道:“大人,你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谁先死后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被发现,谁后被发现。刘岳在赵小姐之后被发现,我们很自然会以为他死在赵小姐后面,其实并不然。同样道理,这个死于火中的人一直没有被发现,所以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改变了主意,其实也并不然。” 第十二章 焦尸一具 听到此处,沈白已觉毛骨悚然,“死于火中的人?还有这个人?这人是谁?难道已经死了四个人?” 陆元青呆了呆,忽然问:“大人,赵小姐的父亲赵员外可曾回府了?” 沈白一愣,“赵员外?赵府的管家不是说他家老爷出门采办未归……”沈白的声音越来越小,“元青,你是说赵员外他……” “我什么都没说啊,大人。”陆元青耸耸肩,“不过一个人出门采办物品这么久未归,这难道还不算一件糟糕的事情吗?自己的女儿死了,如果归来了,没有理由不来衙门走一趟的,除非他还未归来,或者说再也不能归来……而且今日已经是七月十四了,明日是鬼节,一日杀一人,排到今日正好第四人。”99lib. 沈白神情有些凝重,“元青,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陆元青点点头道:“在下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事真的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七月的天气多是阴晴不定,明明刚刚还是艳阳天,一转眼就下起一场瓢泼大雨。砍柴的樵夫背着一早起来砍的柴,正想下山去南市卖了钱,打两壶酒犒劳犒劳自己,就被这场大雨逼得在山间疾走,一边走一边骂道:“这下子可好,柴都被这破雨淋湿了,今天肯定是卖不出去了!真是晦气!白白起个大早来着,真是……”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正一边跑一边找寻避雨之处,一抬眼,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破庙,虽然瓦顶破败,墙垣残破,但是对挨淋的樵夫来讲,却无异于一处避雨的好去处,所以他二话未说,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了破庙中。 进了庙,樵夫忙将身后的湿柴放下,又脱下外褂拧了拧水,才长舒了一口气,“倒霉啊,今天的酒算是泡汤了!” 眼见这雨一时半刻是绝不会停的,这樵夫淋了雨身上有些发冷,便走进破庙后面想找些干柴来生火烤一烤。他虽然就是个卖柴的,无奈他那柴已湿,别说卖钱换酒,就是如今想生堆火,都不可能了。 樵夫这般自嘲地想着,脚下却开始往后走。忽然他看到右侧有间黑漆漆的房间,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房间曾经走过水,烧得是乌漆漆、干巴巴的,毫无生气。如果不是如今天降大雨,雨水冲刷下能看出曾经红色的窗棂边角,任谁也想不出这黑乎乎的东西曾经也是个房间。 樵夫看到大雨倾盆下这焦黑的木框架已是摇摇欲坠,怕忽然间倒塌了会砸伤自己,便想赶忙走远些。今日卖柴逢雨已是不吉,再被砸伤更没处寻钱医治了。 想到这里,樵夫快走了两步。忽然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将他的脚硌了一下,他一气之下抬脚将那物踢飞,只见那物闪着奇异的银光飞出去丈许,撞在一面墙上后滚落到地上。 樵夫看到那银光后一愣,忙赶过去看。等到他走近才发现那银光闪烁的东西竟然是一枚光彩夺目的猫眼戒指。樵夫激动得手脚都在抖,捡到宝贝了,这下发财了! 他忙低下身去捡那猫眼戒指,只是和戒指一起被他拿起来的还有一块形状扭曲的焦黑的东西,那东西不知为何和猫眼戒指紧紧地连在一起,甩了半天也甩不掉,樵夫气急,伸手去扯,只是那触感忽然令他打了个冷战。 雨仍在下着,樵夫拿着猫眼戒指在雨中僵硬地站立着。半晌他才哆哆嗦嗦地将那被他强行和戒指分离的焦黑东西扔在了地上。 一小截手指。 那焦黑扭曲的东西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 樵夫僵硬地回头看着那焦黑的房间,突见一朵红花绽放在一片焦黑中,突兀的血红。就这一眼,樵夫忽然觉得这破庙一瞬间变得鬼气森森。 今日是七月十四,明日就是鬼节。或许这两天真的不是适宜出行的日子。 樵夫很倒霉,淋了大雨柴也没卖出去,好不容易捡到个猫眼戒指,却发现了死人,真是有够晦气的。 沈白和陆元青也很倒霉,在这么不适宜出行的日子,他们还要带“元青,你猜对了,赵员外已经死了。”这破庙中的焦尸正是出门采办却迟迟未归的赵员外。 “赵员外,死于火,红焰围,位于南……”陆元青正在自言自语,听沈白说话便道,“如今水、火、土、木已齐,明日鬼节还差最后一人,五行献祭便圆满了。” “五行献祭?”沈白疑惑,“那是什么?” 陆元青笑了笑说:“听说在鬼节到来时,如果给看守鬼门的阴差献祭,就能换得更九九藏书多在人间游走的机会,而如果有人愿意用五行献祭之法让五鬼逃出生天,此后便能控制五鬼为自己办事,而五鬼为了逃出生天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交易。” 沈白闻言哭笑不得道:“元青,你在说什么?你从哪里听来的?书上写的?如果真有那样的方法,岂不是天下大乱?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陆元青点点头,一本正经回道:“大人,在下觉得大人说的话极为有理。” 沈白疑惑,“真的?” “嗯。”陆元青忽然神秘地笑起来。 傍晚在饭桌上,陆元青将沈白之言说与风涣听,却见风涣冷哼一声,“不相信是吧?都不相信是吧?那守尸花怎么解释?” 陆元青不紧不慢道:“不止守尸花……赵小姐和刘岳的死状我已经对你讲过了,如今我想告诉你赵员外和姚寡妇的死法。” 风涣冷着脸看着陆元青说:“现在是在吃饭没错吧?你想在本神医吃饭的时候讲那几个死人的死状?” 陆元青歉然地放下碗说:“我以为你很想听。” “我为什么要很想听啊!”风涣气道,“我真不明白,别人怎么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热心干什么?自己都快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就会一命呜呼了,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怎么死的?” 陆元青呆呆地看着风涣发脾气的脸,随后默然低下头,过了片刻后,站起身来走到门边。 透过敞开的房门,月光流转在陆元青身上,将他本就有些旧的青袍映成一片模糊的斑白。 风涣皱眉看着陆元青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刺眼,越看越觉烦躁,他的双手微微握紧又张开,反复了几次后,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陆元青身旁。 “就你那身体还是别站在门边喝风了。”风涣气哼哼道。 陆元青没有说话,他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风涣干咳一声道:“我刚刚有些……你知道的,我其实……” 陆元青微笑着扭头看风涣道:“我就知道你其实还是想听的,你总是这样别扭。” 风涣酝酿好的话被陆元青这样一说,气得又噎了回去,他无语地看着陆元青继续道:“姚寡妇死在青藤树上,传说中十世恶鬼神隐天狗也是死在青藤树上,因为它十世都逃不掉这样的宿命,所以怨恨堆积之下终于永坠恶鬼道。而赵员外的死看起来跟向鬼兽火鸟鸣献祭一般,据传它吐出的红焰之火可以焚尽三界一切众生,所过之处一片焦黑……” 风涣神情间满是不可思议,“你……这么说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嗯,是啊。”陆元青笑了笑,“现在来给死者们匹配一下,赵小姐对应的是鬼桥姬,刘岳对应的是怨驱魂,姚寡妇对应的是神隐天狗,赵员外对应的则是火鸟鸣……风涣,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风涣看着月下陆元青的脸,微微有些出神,随后他才咳了一声,低喃道:“怎么这么巧?” 陆元青微微低下头,隐藏了他唇角那丝浅浅的笑意。 亥初时分。汴城衙门里一片静寂无声,只余下扰人清梦的聒噪蝉鸣。 一道黑影推门而出,四处瞧了瞧才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随后向后院走去。后院是沈白的住处。 此人轻车熟路地步入后院。越靠近沈白的卧房,来人便越发轻手轻脚。他慢慢蹭到了沈白窗前。沈白窗前的一盆一串红开得正好,红如夜火逼人侧目。 来人看了看一串红,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一串红用力将它扯松,随后一鼓作气将它从花盆中拔了出来。 前一刻还花枝招展,下一瞬便零落成泥。 只见这深夜摧花人一抖衣袖,一朵殷红似血的红花便出现在此人手中。此人将手中花埋进花盆中,微微堆了堆土,花盆中的花便重新绽放了。 一串红是红色的,此花也是红色的,一样在夜色里恣意怒放着。 只是无人知道,此花已非彼花。 夜色深浓,遮掩了重重真相。 第十三章 第五个人 汴城县衙内的围廊乃是环形走向,早在陆元青通过月亮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了余观尘。这位余师爷看起来果然是十分不喜自己的,除了必要的场合,他几乎没有和陆元青多说过一句话,冷漠、疏远。就如同此刻,陆元青坚信他已看到自己,但是这位看起来眼高于顶的余师爷一如往日般状似不经意地想要绕走他路。 陆元青嘴角泛起了一抹神秘的笑意,今日他不想被余观尘就这样无视而过,他开口了:“余师爷,请留步。”他一边说一边快走了几步,以阻止余观尘装作没听到而扬长而去。 余观尘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陆元青没有回头。许久,他才冷漠问道:“何事?”连个称谓都没有,连点儿修饰也不愿。 闻言,陆元青不仅没有任何不悦,反而笑得更欢,“听大人讲,余师爷在汴城的这些年,真是兢兢业业、仔仔细细地对待每一次的宗卷,无论大事小事都必亲力亲为,凡事事无巨细必安排妥当,当真令陆某佩服……” 余观尘微微扭过身,扫了一眼陆元青,语气依旧平淡,“何事?” 陆元青尴尬一笑,“听衙门中的几位兄弟说起,凡涉及汴城卷宗之类的翻阅查找,与其自己白费力气地找上一天,还不如问上余师爷一句方便呢。其实在下是有事想请余师爷帮忙。” 余观尘依旧不语,只是微微皱眉看着陆元青。 “请余师爷帮忙查一个人。”陆元青微笑道。 “何人?” “汴城赵家米铺赵员外之女赵秀云小姐不知道余师爷可听说过?” 余观尘冷漠地立于原地未动,似在等陆元青的后文。 陆元青不以为意地继续道:“这位赵小姐在汴城恐怕知道她的人并不少,三披嫁衣却一次也未嫁出去过,也真是奇闻…99lib.…” “她已经死了,陆师爷如果对一个死人感兴趣的话,应该去仵作房间,而不是问我。” “死人的宗卷衙门里没有吗?”陆元青满脸失望之色。 “死人的卷宗已经不归衙门所有,人死后消去户籍,而后呈报州府,再与衙门无关。” “如果这人死得蹊跷呢?”陆元青追问。 余观尘冷冷地看了陆元青一眼道:“凶死例外……赵小姐的案子沈大人不是还在查吗?陆师爷不是一向和大人一起追查案子的吗?与其问我,不如去请教沈大人。” 陆元青忽然歉然一笑,“其实我要问的不是赵秀云。” “那是谁?” “于行良。”陆元青轻轻吐出了这个名字,眼光注视着余观尘的脸。 余观尘没有说话,他的衣袖长长地垂下来盖住了他的手,那感觉看起来像是一对奇怪的蝶翼,他此时看陆元青的神色有些高深莫测。 “说这个名字,余师爷可能一时间想不起来,可是我要是说此人就是赵小姐嫁的那第三人,余师爷是不是还能有些印象?”陆元青缓缓道,“那个外地来的教书先生于行良。” “这个人也死了。我说过死人的卷宗衙门里没有。” 陆元青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是是是,这于行良乃是上吊自杀的,并非凶死,是陆某愚钝了。” 余观尘双眉微锁问:“陆师爷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陆元青忙摆手,在余观尘扭身要走之时忽然道,“余师爷,右边的胡子有些歪了。” 余观尘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刚抬到一半猛地顿住,他蓦地扭身怒视陆元青。 陆元青干笑一声道:“我开玩笑的,余师爷别生气。人啊,要多笑一笑才能青春永驻,像余师爷这样总是板着脸,即使很年轻,可是看着还是显得老了些,再加上胡子……”见余观尘的神色越来越难看,陆元青忙住嘴扭身往回走,他走出几步后又道:“不过最近余师爷的胡子倒是日渐浓密啊。” 直到陆元青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到了,余观尘还是僵立在原地,他的衣袖始终垂着,遮住了他紧握的双手。那攥紧的手上青筋暴露,怒气张扬,一如他主人的脸色。99lib? 奉沈白之命前来请陆元青回去的张彪最终在莫愁堂找到了这位陆师爷,看来他是打扰了陆师爷的好事了。他踏进莫愁堂大门时看到的是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陆元青和韩千芝正凑在一起研究一盆红色的花。 “什么事这么急?”陆师爷是在埋怨他打断了他和韩姑娘的独处吗?张彪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请陆师爷即刻回衙门,有要事商议。” 陆元青闻言只得回头歉然地对韩千芝道:“那就麻烦韩姑娘了,我先回衙门了。” 韩千芝一边感兴趣地看着那盆花一边挥手道:“没事,没事,陆师爷先回去吧,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的。” 等陆元青回到衙门就被马不停蹄地让进了沈白的卧房。卧房?怎么不在书房呢? “大人吩咐的,请陆师爷回衙门后即刻去他的卧房。” 陆元青点头道:“好。” 站在沈白的卧房门口,陆元青的视线忽然被窗前的一盆花吸引了。 这花红得如此浓郁,如此厚重,如此不祥。细小的根茎上长着巨大的叶片,每一片叶片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垂到地面上一般的浓厚,那厚重的血色…… 沈白的房门忽然打开,陆元青扭头和沈白对视片刻道:“大人……” 沈白哼了一声道:“看到了吧,元青,原来最后一个人是我。”他顿了顿又道,“今夜便是中元鬼节,杀第五人的日子。” 陆元青呆了呆,又扭头看向那盆红艳艳的守尸花,“第五人死于金……” 沈白自嘲一笑道:“看来我今晚是有血光之灾了。” 陆元青摇摇头道:“金,五行属西,事已至此,没道理前四回都遵照五行之法行事,偏偏最后一回例外。” 沈白神色动了动道:“难道是故布疑阵?” “汴城县衙所在并不是西面,如果凶手是想在鬼节当夜来衙门里杀大人的话,那么五行之论就不成立了。”陆元青边说边摇头,“如果大人提前知道了有人在今夜99lib.要来杀自己的话,该当如何?” “没人喜欢坐以待毙,就算不是我,换做任何一人,知道有人要来杀自己,能不严密防范吗?” 陆元青击掌微笑道:“正是如此。大人刚刚也说了,就算是普通人遇到这种事也会想尽办法保全自己的,更何况大人乃是汴城一县之首,手下有现成的衙役捕快可用,今夜的汴城县衙内必然是遍布埋伏,只要是人,进来了就插翅难飞,会有人这么笨前来送死吗?” 沈白皱眉道:“那这盆花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缓声道:“可以有很多意思的,大人。比如说,此人本领十分了得,即使大人有了防范,此人也有一击必中的把握,所以不怕提前告诉我们。再比如,能将大人房门口的花不动声色换掉,那么傻子都能猜到此人必是衙门中的人,大人或许一怒之下会彻查整个衙门,于是县衙内的所有人今夜都不能离开衙门半步,最后鬼节当夜便成了杀?99lib.人的最好时机。” 沈白点点头道:“或许此乃声东击西之计,那人想必以为我很怕死,一旦我知晓他要杀的第五人是我,那我必然会调集衙门所有的人严阵以待,于是再没有人会妨碍他去杀最后那第五人了。” 陆元青好笑道:“大人为何肯定这第五人真的不是大人你呢?” “因为没有理由。”沈白道,“无论凶手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这件事,一定不会毫无理由的。本官来汴城日子还浅,自问没有什么仇家,而且断案还算有理有据,况且死了的这几人本官确实无一相识,如此,这凶手为何要最后杀本官呢?还有,就算如元青所说,是了什么五行献祭之法,那么杀何人不能完成献祭,为何要大费周章来杀本官呢?舍易求难不是常理。再者说,本官的性命岂是这般容易取的?” 陆元青取笑道:“大人在人前瞒得滴水不漏,谁能想到大人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这个嘛……”沈白神秘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这一点的人的确不多,元青不要说出去。” “这个自然。” 沈白闻言歪头看他半晌道,“你都不问我为何隐瞒这件事?” “我还是那句话。”陆元青看着那盆红艳到诡异的花,“我没有大人那么重的好奇心。” 寅时,善清真人前来辞行:“沈大人,今日乃是中元节,按照每年的惯例,今夜本道观是要举行超度法会的,贫道要带领弟子彻夜诵经,如果贫道今夜不能回天清女观的话,恐怕贫道那些女弟子们无法独自完成法会。” 如今的皇帝嘉靖尊崇道教,所以百姓们也越加尊崇道观,平日里道观中的香火就不少,更不提今日乃是中元节,如果不放善清真人回去,定会引来非议,所以沈白略加考虑便点头答应道:“这几日劳烦真人暂居衙门里,今日乃是中元节,本官不敢强留,不过中元节后还要请真人重新返回衙门,此案未了,尚有诸多疑问未解……” “贫道知晓大人的意思,无不遵从。”善清真人微微稽首,转身告辞。 第十四章 血染道观 夜幕降临汴城,今夜格外与众不同。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百鬼夜行,生人避让……似乎谈到鬼节,人们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这样的两句话,其实并不然。今日的街上格外热闹,就算称不上摩肩接踵,也是人流不息。 早有人沿着河道放起了河灯。形如睡莲般的粉红河灯闪着影影绰绰的火焰在河中央聚拢,而后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顺水而行,渐行渐远。伴随着河灯渐渐朦胧起来的是那呜咽如低诉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思念亲人的悲痛,有希望先人庇佑的宏愿,还有驱邪避凶的祈福。 暮色蔼蔼,横波远逝,顺着飘远的河灯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闪烁于汴城西面的伏圣山半山腰处。今夜,天清女观中将有一场隆重的超度法会,早有虔诚的百姓们围在道观门口,等待那最后的仪式开始。 供奉祭品的神台早已搭起,从第一阶的香烛油钱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延伸,于最高处俯视众生的自然是道家三清尊神: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 只是法会尚未开始,所以道家三位道君的雕像上都覆盖着绣着乾坤八卦的阴阳太极图。神像下的贡品琳琅满目,于满天星斗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围在神台左右的是百姓们自发供奉的柴米油盐,香油钱捐得多者便能有一个独立的供桌,上面插红色三角旗一面,上书捐钱者的名字。再往后排便是零零散散的一些供物,99lib.密密麻麻地堆在后侧。 神台旁侧的八宝流云分穂彩灯内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此刻已是戌时。 天清女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人,只待观主善清真人露面,这场热闹的祭祀法会便要正式开始了。 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善清真人出现在众人眼帘里,只是她今日的装扮显得很特殊。 黑色的道袍披在她的身上,似乎瞬间就让她变得修长起来。而在一片夜色中她戴在脸上的面具就显得格外人注目。是的,那种曾在月半节前在汴城集市上贩卖的驱邪避祟的面具此刻正戴在她的脸上,区别只在于善清真人脸上的面具看起来更加凶恶狰狞而已。那鬼脸上的獠牙栩栩如生,此刻正在微暗的月色下闪耀着令人不安的锋利光芒,令人不禁有种错觉,以为它随时都可能张开巨口在今夜大开杀戒,吞噬眼前所见的一切众生。 她左手拿着道家的拂尘,右手却突兀地举着一面为死者招魂的白幡,那白幡映衬着她漆黑的道袍,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不安且胆寒。 她的手臂动了。她手中的拂尘和白幡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起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让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却又诡异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既畏惧又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就在这时,又有一些身穿黑色道袍的人鱼贯而出,随后极快地排出一列列令人眼花缭乱的队形,狰狞的面具快速变换着,仿佛一张张挣扎在地狱深潭中绝望的脸。 哼唱声缓缓响起,渐渐变得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这声音从这座人声鼎沸的道观里密密地铺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人们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耳中却都是那仿佛印刻在脑海中的唱诉。 “听着亡者的声音,呢呢喃喃哼哼唱唱不肯远离;望着鬼冥的幽泉,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流淌不休,饮下孟婆汤的人前尘已止来生难寻,只余下沧海桑田唤不回的孤寂独守千年……”随着这声音响起的是那群黑袍人的唱诉:“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生死几千里,冷酒伴长眠。路人游魂引,苦雨泼旧坟。时辰未曾到,飞灰该是谁?一夜黄粱梦,枯骨棺中藏……”善清真人缓缓念着,慢慢走到三清尊神的神像供台前,她藏在面具后的声音模糊难辨,只有阵阵余韵响在这道观中。 “祭祀开始了……”善清真人的话音刚落,就见她一抬手掀起了面前太上老君神像边缘垂下的太极图刺绣的盖布,接着令人惊骇的一幕便突现众人眼前。 这本该摆放着太上老君尊神像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浑身火红的怪鸟,它的羽翼一只上扬一只垂下,它巨大的鸟瞳中似乎燃烧着无穷无尽的愤怒之火,它的红羽突兀地张开着,好像一枚枚正在飞射而来的刀…… “火,火鸟鸣……”围观的百姓中响起了惊恐的声音。 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传说中燃尽三界的鬼鸟此刻正以最狰狞的姿态突现在众人面前,于是众人心底那种控制不住的惊悸感便油然而生,瞬间席卷全身。 乌压压的人头开始不由自主地集体后退着,有些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惊慌地捂紧了孩子啼哭的嘴,唯恐被那横空出世的恶魔一眼99lib?瞧见。 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但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又怎么允许围观者这么快退场呢?于是很快有人发现了狰狞的火鸟鸣雕像的脖子上悬挂的木牌,上面似乎是写了字,只是那牌子在夜风的吹动下不断地旋转着,等有字的那面终于朝向众人时,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百姓们都不陌生的名字,赵有贵。 “那不是赵家米铺赵员外的名字吗?他、他……” “赵员外死了,我听说他是在南市树林中的一座破庙中被发现的,已经烧成一堆焦炭了……” “鬼节献祭,鬼节献祭……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一个老汉忽然嚷起来,“之前在姚寡妇的茶水铺子中听人说过,赵小姐和刘老汉的儿子是给鬼桥姬和怨驱魂献了祭,如今看来这赵员外是献给火鸟鸣了……”那尾音已经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惊恐的颤音。 众人都被老汉的话惊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尚未开启盖布的神像。此刻正有好风到,顺着那迎风落地的太极图盖布往上瞧,一个眼神空洞浑身湿漉漉的女人雕像和另一个人头被拿在左手中,脖腔犹在滴血的男人雕像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没有元始天尊和灵宝道君,有的只是鬼桥姬和怨驱魂。 他们的身上同样挂着木牌,那木牌上的字犹如毒咒刺人双目。 鬼桥姬身上的名字是赵秀云,怨驱魂身上的名字是刘岳。 这样的景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这场法会在瞬间变成了一场恶鬼的盛宴。一时间所有人惊恐地缩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两个雕像前的盖布没被揭开。 这座天清女观中除了道家三清,还供奉了两位仙人,这两位仙人便是传言曾在这座伏圣山上得道功成飞升成仙的仙者,因为天清女观建在伏圣山上,而这两位仙人又是道家同宗,所以便一起供奉了。 而在此时惊恐的众人眼中,那藏在盖布下的雕像正冒着森森鬼气,露出狰狞的巨口等着吞噬他们。 善清真人慢慢走到了两位仙者的雕像面前,随后扯下了左边神像身上的盖布。一张吊在树间的扭曲着的脸缓缓地出现了,那是十世恶鬼神隐天狗,雕像的脖子上也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姚寡妇的名字。 窒息、绝望、恐惧在这座天清女观中无声弥漫着,想在鬼节求个平安才聚在这天清女观中的百姓们忽然觉得他们似乎掉进了一个伪装着的鬼窟里,鬼节当夜,一切都在昏暗的月色下原形毕露了。 还差最后一个雕像,那会是谁?每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们等待着善清真人上前扯下盖布一观究竟,可是心里又都矛盾地想,如果扯下了最后一块盖布,会不会这场恶鬼的祭祀便会正式开始?没人知道答藏书网案,他们的眼光落在了善清真人身上。 她的脸上戴着面具,没人猜得到她的神情是怎样的。她静静地看着最后一个披着盖布的雕像,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如此不安,仿佛呜咽、仿佛欣慰,又仿佛只是在笑而已。 就像那突兀的开始,她的笑声结束得也很突兀。她停止大笑的瞬间,一抹寒光划过她的右手。她本来持幡的右手一抖,一柄白刃剑突然出现,她弃幡持剑瞬间完成,随后她平举白刃剑电光石火般刺向了蒙着盖布的最后一座雕像。 噗!那是兵刃刺入皮肉的声音,那也是血液溅在盖布上的声音。呆滞的人们看着那渐渐被血染红的盖布说不出话来。 那是雕像在流血吗?自然不是,雕像是不会流血的,那么那是……谁的血?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于有颜面与你相见。”善清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那隔着面具一直难以分辨的声音终于可以听清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十五章 阴谋阳策 人们都傻住了。 善清真人怎么会是……一个男人? 正在这时,一人慢吞吞地越众而出,他一边走上前一边念叨:“道善清,死于金,白刃剑,位于西……你最后一个要杀的人果然是善清真人。” 手持白刃剑的“善清真人”闻言僵住了身体,他的手用力握紧了剑柄,然后他慢慢转过身看向说话之人。 他身后十步开外的祭台下面站着一位青袍少年。他如此从容地站在原地,和他身后不远处惊疑不定的百姓们一比,更显得自在悠闲。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少年却让持剑的“善清真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他脸上依然戴着面具,可是人们却似乎能透过面具上狰狞的口看到他逐渐苍白的脸色。 只是很快他就从这种突变中冷静下来,然后他举起了右手中的白刃剑对准了青袍少年站立的位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来得好,我一起送你归西。” 青袍少年似乎是想笑,但是他这个笑还未绽放,就见之前那些黑袍道人几个变换就将他围在了当中。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把剑,此刻剑锋逼人剑尖齐亮,齐刷刷地都对准了包围当中的青袍年。99lib? 少年身后的百姓们彻底慌乱了,没想到今年的鬼节倒成了自己的祭日,一场祈福最后变成了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场面,这道观里好浓的杀气,而眼前这少年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因为他本人似是也被这种突变吓傻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句话也不敢说了。 “善清真人”手持白刃剑一步步逼了过来,“我一直对你多有忌惮,今日一看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而已,倒浪费了我不少功夫。” 青袍少年看着那闪烁寒芒的剑尖已近在咫尺,忽然摇了摇头,“余师爷,俗话说得好,先礼后兵,如今我话还未说上半句就被你一剑杀了,岂不是冤枉?” “善清真人”哈哈大笑几声后猛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藏在面具后的是一张男人的脸,此人最.99lib.多三十岁左右年纪,面白无须,下巴上一道旧伤痕于月下显得异常狰狞。此刻他凤眼微眯,竟让人迎头觉得一股杀气弥漫。 “陆元青,就算今夜你要在我剑下做鬼,我还是想赞上一句,能猜到我的真实身份,整个汴城衙门里你是唯一一个。” 陆元青感兴趣地反复看着余观尘那张脸,随后不住地点头,“除去了胡子,余师爷不仅年纪变小了,连模样看起来都改变了不少……只不过我还是想要更正余师爷一句话,你说我是汴城衙门里唯一一个看破你身份之人,这话未免伤了沈大人的心吧?” 说话的瞬息之间,整座天清女观中的情势再度变换。原本惊慌失措的“百姓们”此刻已经迅捷地围圈而立,将逼住陆元青的黑袍道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时道观的围墙上也有数不清的弓箭手架高了手中的弓箭,那箭头的锋芒耀人双目。 余观尘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一圈围墙上埋伏的弓弩手,“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就算汴城衙门里所有的差役都算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况且衙门里怎么会有人擅长弓弩远射?” “看来本官在余师爷眼中当真是不济得很啊,不仅怕死、无脑,还无能!”一身官服的沈白负手走来,所到之处众衙役默默避让。 “余师爷,本官很想问你一句,如果你猜到了凶手是衙门里的人,他对衙门里的一举一动可谓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你敢用衙门里的力量去对付他吗?这么做你有几分胜算?”沈白缓缓问来,不急不躁,举止依旧优雅如同往日。 “如果这是本官一个人的事情,或许本官还愿意拼个豪气赌上一赌,不过如今你已经杀了本县治下四人,本官可不敢再拿百姓们的性命去做赌注。” 余观尘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沈大人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本县带回来那株自刘老汉家挖来的怪花开始,本县就有一种疑心,不过那时候本县还未想到余师爷头上,毕竟余师爷在汴城衙门里的时日并不短了,任谁第一个怀疑的人都不该是你……直到我听从元青的建议,在窗台上摆下了那盆一串红。” 余观尘终于冷笑起来,“果然如此。”他冷眼瞧向陆元青,“我在汴城衙门里这么久,无一人一事令我如此忧心,唯独你……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很不喜欢。” 陆元青和气地笑了笑道:“最初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恐怕都没有想到过余师爷讨厌我的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重大的秘密,你对我的敌视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衙门里师爷间最普通的钩心斗角罢了。”沈白身后的宋玉棠闻言脸黑了黑,他想起了陆元青和余观尘初次见面时他随后给予陆元青的讥讽之言,只觉得此时此刻陆元青口中的所有人根本就是专指他的,这个睚眦必报的陆书呆! “我明明知道你是个祸患,却没有第一时间除掉你,今夜当此一败。”余观尘倒也大气地承认了,“人是我所杀,不过今夜我倒要领教一下陆师爷的断案之道。” 陆元青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一句,余师爷和那位曾与赵小姐有一嫁之缘的教书先生于行良是什么关系?” 余观尘哼了哼道:“我和他是兄弟。” “果然如此。”陆元青点点头,“这才是姚寡妇的死因,对吗?” 余观尘闻言一惊,“你……”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捉摸。 “不着急,今夜时间还很长,容在下一一道来。”陆元青抬头看了看悬于头顶的朦胧月,“这场鬼节的案子也该在鬼节当夜做个最后的了结。” “这个案子唯一困扰我的就是先后顺序,理顺了这一点,其他的倒是不难。”陆元青抬手指了指月亮,“我一直在想这个案子只有过了鬼节才会终止,所以今夜你会杀你最后一个要杀的人。一般凶手把杀人的过程如此复杂化都不是毫无缘由的,这其间必然会有他所谓的理由和原因。余师爷的理由和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选在鬼节前后动手呢?为什么遵循五行之法杀人呢?为什么把一切都搞成仿佛献祭一般呢?为何每个死者的身上要挂上恶鬼的名字呢?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样地杀最后一个人呢?”陆元青说到这里笑了笑,“这看起来似乎是一堆问题,可是解释的缘由却只有一个。一切还要从赵小姐轰动汴城的三嫁开始说起。 “提起赵家小姐赵秀云,大家脑海中的.99lib.想法莫过于她那传奇一般的三嫁,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关于赵小姐本身的一些事情却往往容易被埋没掉,比如说她的美貌,比如说她的才情。这样一个既有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是不愁嫁掉的,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做员外的爹。可是偏偏这样一个女人却出嫁得很晚,空空蹉跎了她的大好年华。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才和绸缎庄的林少爷成亲,可是成亲当日这位林少爷却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给掳去了。熟悉赵员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重视门第和身份,他这样一个人在挑选女婿时是很谨慎的,虽然登门给自己女儿提亲的人很多,他最终还是选了对街绸缎庄的林少爷,为何?因为门当户对和熟悉。两家都是生意人,又是对门,彼此熟悉对方的底细,女儿嫁过去也不会受气。赵员外这么谨慎小心的人所选择的人家必然也是谨慎小心的生意人,既然同样是谨慎小心的生意人,那么这林家又怎么会因为抢生意的缘故而让强人在嫁娶当日掳走自己的儿子呢?” “哼!”余观尘冷笑一声,“陆元青,事到如今你还这么拐弯抹角干什么呢?还不如直说了干脆。” 陆元青歉然一笑,“既然余师爷这般急,我就说重点好了。第一,赵小姐出嫁之前已有心上人,可是赵员外并不知晓,而且这个人的身份就算赵员外知晓了也必然不会同意。第二,能在大婚之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谨慎小心的林少爷,那么这一定不是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这是早有预谋的一件事,而且赵小姐参与其中。这么做的目的是败坏自己的名声,让那些想娶她的人不敢上门提亲,以此给她那位心上人创造提亲的机会。只可惜赵员外虽是商人却十分好面子,不到一个月又给赵小姐安排了一桩婚事,这次嫁的秀才虽然身体不是很健壮,可是在踢轿门的时候死了,却未免太蹊跷了一些,所以这是赵小姐和她的心上人故意为之的,理由和之前一样。果然这次的效果比上次好,又或者赵小姐自己也找了人散布自己克夫的消息,终于从此之后再无人上门提亲,于是赵小姐便有充分的时间给自己的心上人创造一个崭新的身份,让自己的父亲接纳他。” 第十六章 两个冤家 “众所周知,赵小姐第三嫁的人是个教书先生,这个人叫做于行良。”陆元青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余观尘,“余观尘、于行良……我该称呼你余师爷,还是于师爷呢?” 余观尘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陆元青笑了笑道:“这件事细想还真是荒唐,站在我们面前的余观尘不是余观尘,死了的于行良也不是于行良,你说我说的话对吗?于行良于师爷?” “于行良是两年前到汴城的,余观尘则是在六年前进入汴城衙门做师爷的;余观尘年纪在四十开外,于行良则刚刚三十岁。”沈白接腔道,“余观尘是留在汴城衙门里资历最老的人,衙门里的老爷都换了两次,随着鸡犬升天的人自然也不少,唯有余观尘一直留在汴城衙门里。这个余师爷做事十分认真仔细,每日做过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用笔记录下来,所以衙门里无论谁问他什么事他都能对答如流从无偏差。这样别说是衙门里的差役,就是县老爷应该也是极满意他的,所以他才能在汴城衙门里待上这些年,不过久而久之就会出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衙门里知道余观尘底细的人越来越少。” “为了寻找这个知道余观尘底细的人,我和大人还真颇费了一番功夫。三年前,汴城衙门里有个姚伯,是给衙门里添柴烧水的,只是他年纪实在太大了,身体也不好,所以过了一年他就离开了衙门。姚伯虽然年纪大了,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这位余师爷从来不蓄髯。”说到这陆元青看了看面前余观尘干净的面皮,“一个从来不蓄髯的人忽然留了长胡子,这是为什么?依我看来这么做一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纪大一些,隐藏自己的真实年纪,这二嘛就是为了遮住自己脸上不想被别人认出来的标记,比如这下巴上的旧伤痕。” 陆元青指了指下巴,长舒了一口气道:“这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自己一身匪气难以上门,所以就拜托自己的哥哥去登门提亲,什么灯会之上一见如故全是谎言。那时候赵小姐已经克死二夫,能有人愿意娶自己的女儿,赵员外一定不会拒绝的,更何况虽然此人只是一介教书先生,但是人看着还是斯斯文文的,所以很快便定下了婚期。不过婚期临近了一定有人发现了余观尘的真实身份,所以赵员外暗中派人调查了余观尘的底细,赵员外知晓真相后定是不同意这桩婚事,可是此刻赵小姐已经怀有身孕,恼羞成怒的赵员外定是一番恶言羞辱了余观尘,那余观尘是个读书人,死脑筋面皮薄,竟然上吊自尽了。赵小藏书网姐想必是极喜欢她的心上人,一路哭送十几里,只是她哭的到底是谁呢?换句话说,她哭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是伤心自己和心上人到底是有缘无分,机关算尽搭上了无数人命也没能在一起,这是天意吧?赵小姐终于萌生了退意。余观尘的尸体被一阵风吹走也并不稀奇,他是谁的秘密不能被揭晓,因为此刻赵小姐的心上人于行良又有了一个新的计策,他带走了余观尘的尸体,蓄上胡子走进了汴城县衙,他摇身一变成了余观尘,而赵小姐看到余观尘的尸体不见时,估计已经猜到了于行良的计策,她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又十分了解自己心上人的性情,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于行良不会让余观尘白白死去的,他要报复赵家每一个人,也包括赵小姐,于是就有了这个鬼节五行献祭的案子。于行良最恨的是谁?是赵员外。如果没有他,他早就能和赵小姐喜结连理了,也不用搭上余观尘的一条性命,所以他是第一个要死的人。” 说到这里陆元青顿了一下,“发现赵小姐的尸体后,我一直在想那朵红花,那是什么呢?直到我在赵家拿到了赵小姐的诗集才知道,那是赵小姐的心上人答应要种给赵小姐的花。说出来这花的名字大家也许并不陌生,这花就是锦葵,只是红色的锦葵大家估计就很少见到了,那是关外的新花种,中原很难见到,赵小姐的丫鬟说她家小姐最爱艳丽之色,所以举凡衣物皆是红粉搭配。赵小姐喜欢这红锦葵,但是又嫌它太过粗壮,所以出身关外的于行良开始为赵小姐培养这种红锦葵。我们在尸体旁见到的红锦葵是于行良改良后的新品种,他为什么将红锦葵埋在赵小姐身边?或许是纪念那段逝去的感情吧。不过他或许很快改99lib?变了主意,在看到衙门介入此案的态度后,他利用了这朵红锦葵去杀他想杀的另外几人。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说红锦葵是杀人的标记之后,这花果然每次都会开在尸体旁;为什么我说凶手是按照五行的方法杀人,而后死者就真的死于水、火、土……我说或许会在刘老汉家挖出刘岳的人头,那人头就真的出现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应验,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神机妙算,而是因为凶手就在衙门里,在我们所有人的身边。我事后故意将五行献祭的方法四处宣扬,果然凶手就按照我说的那些开始布局。既然这个人如此在意我的一举一动,那么我不妨就继续推断他会在鬼节当夜杀他最后一个要杀的人,我心里肯定那个人一定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因为在他眼中,沈大人对我言听计从,我推断的案子走向,凶手必会配合我演下去的。” 面前的余观尘,不,是于行良,他听到此处狠狠地看了陆元青半晌,终于放声笑起来,“能败在你这样的人手下,我也不冤枉了,你好深沉的心机啊!陆元青,我虽然从你入衙门开始就不敢小看你,可是我终究还是太自负了。” 陆元青颔首轻笑道:“我觉得凶手故意按照我安排的走向演下去是因为只有这样复杂的案子才会引起沈大人的重视,或者是忌惮之心,只要这案子诡异得好像鬼怪作祟,那么只要是人都会心生畏惧感的。人总是怕死的,如果知道了自己会成为最后一个献祭品,沈大人一定会调集全县的人手留在衙门里保护自己,那时候你就能率领你那些强人兄弟毫无顾忌地一夜踏平天清女观,让百姓们敬畏的善清真人好像妖魔一样被你一剑杀死在祭台上,那时候她不仅死了,而且还名誉扫地,或许在若干年后还会被百姓们在暗地悄悄议论着,这就是你的目的,对吗?” “精彩至极。”于行良冷笑着,“那你不妨说说我为什么杀善清真人。”
“你杀赵员外和赵小姐是为了给余观尘报仇。你杀刘岳是因为赵小姐要嫁给他了,你怎么能让赵小姐嫁给别的男人?所以赵小姐要死,刘岳也要死。至于你杀姚寡妇,我猜是因为她认出了你是谁,因为姚寡妇死后的第二天,我发现你脸上的胡须变得浓密了,你需要更加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脸对吗?最后是善清真人……我不得不说你是个很可怕的人,仅仅是因为余观尘死的前一天,赵员外曾经去过天清女观,所以你就怀疑善清真人和余观尘的死脱不了干系,你要在众多信服善清真人的百姓面前杀死她,就算死了也要毁去她的名誉不是吗?你的报复心很重,爱过的女人可以杀,你怀疑的人自然也不能放过,这真是关外刀匪的行事作风,不是吗?” “你猜对了很多,如同亲历,可是事实只有我一人知道,你可愿听一听?”于行良终于开口了。 陆元青点点头,“我倒是很好奇你和赵小姐经历过何种过往,她才愿意违背她爹的意愿,牺牲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猜得不错,我是关外人,我和秀云是在关外认识的。幼年时她爹生意忙,就将她送至关外的表姨家寄养。她和关外的姑娘们不同,她安静、内敛、手不释卷。我每次见到她时她都在看书,就坐在那棵绿油油的大树下。我第一眼就喜欢她,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喜欢她漂亮温柔,喜欢她的大家闺秀气,喜欢她看着我的眼神,那感觉就好像我在她眼中是独一无二的。我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喜欢我,所以我一直憧憬的人对我开口说想要和我在一起时,你们难以想象我心底的情绪奔涌,那时候我就想只要能和秀云在一起,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说到这里于行良苦笑了一下,“正如你所说,我家在关外的名声不好,刀匪?的确是。这样的我和那样的秀云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从来自视甚高,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我和秀云是没有结果的。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以我的脾气,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拥有才行,只要我想,强留下秀云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我不愿那么对待秀云。我在秀云离开的那夜对她说保重时,秀云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她写下了她家的位置,她说我一年不来她等我一年,我十年不来她等我99lib?十年……我那时才看清楚秀云,她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女人!” 第十七章 错定今生 “没错,赵小姐言出必行,她一直在等你。”陆元青道,“二十岁才出嫁的女子恐怕要承受不少的压力。” “是,秀云一直装病逃避那些上门提亲的人,直到我两年前来到汴城。我是来投奔哥哥余观尘的,我家的背景很复杂,所以我随父姓姓于,而哥哥随母姓为余。哥哥年长我许多,他不喜欢家里的环境,又和父母格格不入,所以早早便离开了家里。我和哥哥的性九九藏书格也相差很多,所以我也从没想来寻找他,直到我发现秀云也是汴城人。剩下的就和你猜测的差不多,我和秀云重逢,为了和她在一起,才有了之前的那两嫁,我一直在想只要能和秀云在一起,哪怕牺牲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可是哥哥看出了端倪,我们大吵起来,我请哥哥扮成我去提亲,他开始不答应,可是我告诉他秀云已经身怀有孕,如果他不帮我,我和秀云都要死,于是哥哥只能答应了。当我以为终于如愿以偿时,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正因为我是如此的狂喜和高兴,所以哥哥的死才对我打击这般巨大!哥哥不能白死,我要让逼死他的赵员外付出代价!哥哥出殡那日我带着兄弟们劫走了哥哥的尸体,于是在那一天于行良死了,而我替代了哥哥成为余观尘进入汴城衙门。秀云真的很聪明,从哥哥的尸体不见之后,她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从此她对我避而不见。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去见她,她却说我们有缘无分不能强求,说再也不会和我见面。她为了让我死心,竟然要和一个一无所有的下人成亲,刘岳,对,就是刘岳!我说只要她和刘岳成亲,我就杀了刘岳,可是秀云说
她已经怀了刘岳的孩子,只要刘岳死了,她就为刘岳殉葬……于是我杀了刘岳,然后秀云跳河自杀了,我本来想看在秀云的面子上放过赵员外的,至此也没这个必要了,他一定要死!我并不想杀姚寡妇,只怪她认出了我的样子,所以非死不可。至于善清真人,就是因为她,赵员外才发现了哥哥不是我,搅散了我和秀云的姻缘。一个出家人如此好管红尘闲事,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这些死了的人都是因她而死,难道她不该以死谢罪吗?这些愚蠢的百姓把她当成神一样,我就偏要在众人面前剥去她那层假神的躯壳。”说到此处于行良一指犹在淌血的盖布,“善清真人?我一剑下去还不是会流血会死会腐烂?哪里值得百姓们供奉?” “是有东西会流血会死会腐烂,但那绝不是善清真人。”陆元青一边说一边走到了刚刚被于行良刺了一剑的雕像前,扯下了喷溅上鲜血的盖布,“既然猜到你是凶手,怎么能放任你在眼前杀人呢?” 盖布下的依旧是雕像,只在胸口的位置上系了一块猪肉和血囊。 于行良看着那块猪肉,眼底的恨意与不甘翻涌了片刻,终于颓然一笑,“我平生做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从你入衙门开始始终讨厌你,而你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是我最最讨厌的那种人,是心计深沉到令人呕血而死的那种人。一山不容二虎,这汴城衙门里两个师爷的笑话今夜终于落幕了,既然有你,又何必再有我呢?败则败矣,何必多言!”他话音刚落,一口血便从口中喷出。 陆元青看着于行良慢慢跪倒在地上,那把白刃剑在这么黯淡的夜晚依旧闪烁着白练般的冷辉。 “是生是死,路都是你自己选的,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完。”陆元青慢慢走到了于行良面前,“赵小姐从来没有背弃过你,她说怀了刘岳的孩子是骗你的,或许是当初你和她的那个孩子处理不当,总之她不会再有孕了,仵作验过尸,她的腹中并没有孩子。” 于行良猛地睁大眼,他手中的白刃剑一下子搭在了陆元青的脖子上说:“你说什么?你,你之前不是说仵作验尸说她已有身孕吗?” “那是我故意说的假话。”陆元青无视脖子上的剑,淡定地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骗我!” “骗你?何需骗你?”陆元青反问,“你何曾信过赵小姐?她说她要嫁给刘岳,你便深信不疑地将刘岳杀了,她说怀了刘岳的孩子,你杀刘岳她必殉葬,你便认为赵小姐投河自尽是因为刘岳……你和赵小姐都错了,最大错特错的就是她不该钟情于你,你也不该恋上她!你们不够信任彼此,仅仅靠一个情字去维持,除了搭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为什么……苍天啊,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于行良痛苦地扔下剑抱住头,用力地磕在地上,那声音闷钝得令人觉得心头无限凄凉。 “我猜……她是为了你。”陆元青慢慢站起身,低头俯视着于行良,“你想过出嫁是一个女子一生中多么重要的时刻吗?可她为了你宁愿三披嫁衣,只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的,那些新郎最终都九九藏书死去了。之前是你和她的布局和安排,可是你哥哥余观尘的死恐怕终于让赵小姐绝望了……无论如何精巧安排,你和她始终都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想这才是赵小姐再也不想见你的原因。你扮成余观尘想要复仇,你走在一条无比危险的道路上,你或许终有一天会和那些无辜的男人一起都被掩埋在黄土之下……她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她无法忍耐你明明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却无力阻止的悲凉之感;她无法在知道你要对付的是她的父亲时坦然地去面对父亲的死期或者你的死期;她无法忍受日日夜夜入梦而来的那些无辜冤魂,甚至她越来越怀疑她或许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和她在一起都会死……你想了那么多,难道从没想过她是因为爱你,想要让你活着,才去死的吗?” “不!不是,不是……”于行良痛苦地抽搐着,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女人凄凉的声音:也许我死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 “秀云,秀云……” “无量天尊。”一个女道人口诵道号,慢慢走上前来,“赵小姐生前曾来天清女观找过贫道,她说想要出家修行,被贫道拒绝了。她一身红尘遍染,就算入了此门,心也不会安宁,就像贫道最得意的那个女弟子一样,就算跟在贫道身边很多年了,可是她满身的戾气不仅没有消减,反而与日俱增,最终……唉,于公子,赵小姐住在观中的那夜喝99lib?醉了酒,曾拿着她的生辰八字泪流满面地问贫道她是不是克夫命,后来她又哭又笑地对贫道说她是个满手血腥罪孽深重的人,也实在不配留在道观中……红尘牵绊太多,烦恼就无限生啊。” “你是一个出家人,你自然这么说。你知道什么?我不和你说。”于行良抬头看着陆元青,“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吗?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可能没体会过那种不能相守的悲苦……你一定不知道对不对,你如果经历过就会明白我其实……” “我有。”陆元青忽然低声应道,“你说的那些我都经历过,如此你是否愿意听我说一句话?” 第十八章 心结难解 于行良看着陆元青,只听他轻声道:“并不是日夜相对耳鬓厮磨的才叫做情意,真正的情意是埋在心底的,历久弥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被衙差们押走前,于行良问陆元青。 “一直都在怀疑,直到那天你我在长廊上相遇,你故意视而不见走过的那一刻,我才确定是你。”陆元青顿了顿又道,“那夜你触碰过的一串红上抹了一味药,无色无味.99lib.,可是遇到红锦葵却会变成红色,这红色需月余才退,我想你的手上此刻应该还有那样的红色。” 于行良抬起右手,他的掌心一片殷红。 “你事后必然发现了,所以做贼心虚看到我自然会回避,那天你的衣袖一直垂着,就算我说你的胡须变多时你曾抬手,可还是马上停止了,不是吗?” “我停手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在诈我,我怕中计才……”于行良自嘲地低头一笑,“原来这一个动作在你眼中竟有这么多深意,你的心机九曲十八弯,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如果你能放下仇恨,按照余观尘留下的记录册上所写认真扮演他,那么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了。”错身而过时,陆元青轻声道。 “如果你是我,你能放下仇恨吗?” 陆元青没有回答。 在这个鬼节的夜晚,于一片篝火掩映中,于行良被衙差们押走了。 陆元青站在原地许久。 你能放下仇恨吗?你能吗? 这场五行献祭终于还是没有完成。沈白望了望不远处的陆元青,随后对一位手持弓箭的男人拱手称谢:“今夜真是多谢周老夫人出手相助了。” “沈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您是老夫人的贵客,文影自当效劳。”男人一边说一边将长弓背在身后,冲皆是长弓在手的黑衣人们比了一个手势后又是一礼,“沈大人,文这就告辞了。对了,老夫人交代我务必告之沈大人,下月十五中秋节请沈大人一定去周园赏菊。” “多谢文公子,沈白记下了,请转告老夫人下月十五沈某必当前往。”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那位文影公子便离开了。 送走了今夜助阵的弓箭手,沈白来到陆元青身旁,却见他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不动。 “元青,你怎么了?”沈白惊道。 “我,有些不适。”陆元青强笑了一下,“大人,案子已了,我先回去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大人。”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往道观外走,在看到善清真人时,他微微停住脚步,一伸手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善清真人。 善清真人微微惊讶地看着陆元青。 “真人刚刚口中所提到的最得意的女弟子可是叫做萧忆?”陆元青见善清真人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笛子又道,“真人如果能早些将道观迁来汴城,或许萧忆也不会步入死途。” 善清真人拿着笛子呆呆地看着,陆元青微微摇头转身离开。 终于站在厉家旧宅门前,陆元青却迟迟没有敲门,直到门从里面被打开。 陆元青脸色有些苍白地站在门外,门内背着包袱身后跟着芝絮的人正是风涣。 两人视线相对,皆是一愣。 “你……”陆元青刚说完这个字,就被风涣一把握住了手腕,随后轻搭他的脉搏。 “你今夜发怒了?”风涣忽然问。 “没有。” “心脉起伏如此剧烈,还说没有?”风涣愤怒地将包袱扔给芝絮,“不知死活的家伙,只剩下半条命还要插手别人的案子,你是嫌命长吗?”他一边说一边拉着陆元青往主房走去。 “案子破了?”背对着坐在床上的陆元青,风涣一边配药一边问。 “你怎么知道案子破了?” “案子不破你会舍得回来?”风涣一边讥讽着一边将手中的药递给陆元青。 陆元青拿着药看了半晌才问:“风涣,你为何要编出五行献祭的故事来骗我?” 风涣的动作顿了顿,“你不是说相信我吗?怎么又说我骗你?” “从看见那红花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红锦葵,因为我随师父曾在关外见过这种花。”陆元青看着手中的药继续道,“你看过的医书秘籍韩千芝没有理由没看到过,我将红锦葵放到她面前时,她却没有提起什么五行献祭的典故,她甚至都不认识这种花……风涣,你想阻止我插手这个案子,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因为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风涣没有说话,他慢慢坐在陆元青身旁,然后看着屋内跳跃的油灯,半晌才道:“我去过韩千芝的医馆,那个叫什么莫愁堂的地方……我来汴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那里。我易容成路人看着她给别人诊病,她……她真的很认真,那种认真让我觉得久违般的陌生,那般的认真和仔细……我从来没有那样过,我从来没有像她那样过……”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认真地看着陆元青,“严格说起来,你是我第一个没有医好的病人,不,应该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虽然是在你的要求下,可这是我的心结……你的金针变活了,我无法再让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严格说起来就是,以后你的情绪最好不要剧烈起伏,因为那会无形中冲撞金针……刚刚是不是觉得头很痛?我在汴城遇到你,听到你的症状为你诊脉时就知道了,所以我编了那个鬼节献祭的故事,我以为鬼神之论可以阻止你插手这个案子,是我太天真了,你是何等固执之人,早在当年你登门求我下针时我就领教过了……”说到这风涣自嘲地摇了摇头。 陆元青无声地咽下了药,才道:“你刚刚要走?” “我本想一走了之的,既然医不好也劝不动你,我不如自在离去,依旧去做我那潇洒神医岂不痛快?”风涣负气道。 “是吗?那正好。今夜北岸码头尚有未发的船只,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登……”陆元青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风涣猛地站起,一把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 那飞溅的瓷片擦过陆元青的手背,传来一阵刺痛。 “哎呀,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进来放包袱的芝絮急急道,“小云公子,主人不是要走的,他是心急想去帮你寻一味新药……” “芝絮,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风涣气急败坏道。 陆元青微微一笑,冲芝絮摆摆手,“芝絮,夜深了,去休息吧。” “这……”芝絮看了看风涣,一脸为难。 “不用藏书网理他,听我的,去休息吧。” 芝絮依言离开后,陆元青坐到了油灯旁,许久他才开口:“风涣,要不要听听我的理由?当年执意要你为我下金针的理由。” 风涣惊讶地看着陆元青,理由?那个他曾经问过,陆元青却一直不肯说的理由? “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 风涣忙坐过来,“谁说本神医不想听,本神医要听!” “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如果你今夜要走恐怕来不及……” “我不赶今夜的船!”风涣咬牙切齿道。 “这样啊。”油灯下青衫少年微带笑意看向窗棂,窗台上一盆红锦葵红得正好。 第一章 御赐金匾 闷热的八月转瞬而至,就算不是挥汗如雨,也是微微一动便湿热难受。只是目前沈白几人行走之地就仿佛一片燥热中那一丝吹过心头的清风般舒爽宜人。 三日前周园送来了宴客函,邀请沈白去周园赏菊。虽然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可是周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沈白提前住进周园,等到八月十五那日就可以直接赏菊了。 周老夫人再三提及此事,盛情难却,再加上该整理的衙门事务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新继任的汴城县令人选京中也已定下,只待下月便可至汴城与沈白交接官印,所以沈白便带着陆元青、宋玉棠、邵鹰等人往周园而来。 周园位于汴城以北,或许因为靠近码头,又或许是因为此地乃是汴城第三大古景之地,确实人杰地灵,总之这里就仿佛是沙漠中的绿洲,战火中的净土一般,令踏足此地的人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顺畅起来。 “这周园风景秀丽、美丽如画,就算酷热至此,走在这里却bbr>觉得清凉惬意。”陆元青微微赞叹着。 “不错,如果不是沾了沈大人的光,我就算在这汴城呆得再久恐怕也入不得这周园。”邵鹰也满是称赞之意。 沈白闻言笑道:“沈某到汴城以来虽然时日尚短,可是劳烦诸位的地方却不少,尤其是元青和邵鹰对本县是多有助益,本县一直铭记于心,下个月本县就要回京城去了,就以这周园赏菊之约借花献佛,邀诸位同赏美景。” “公子,你提都不提我,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宋玉棠闻言在一旁嘟囔。 “大人不是也邀请了宋护卫吗?”陆元青反问。 “怎么?邀请我你是不是不满意?对了,那天在天清女观你说的话是不是在指我?”宋玉棠终于想起来那天还有话没问陆书呆。 “是吗?”陆元青状似想了想然后认真道,“那日在下曾说过很多话,现在想想都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宋护卫问的是哪一句?” “你明知故问!”宋玉棠怒道,“就是你说什么旁人都以为是这样的,其实不是这样的那句!” 陆元青苦恼地摊摊手道:“宋护卫,我那日绝对没有说过这么绕来绕去的话。” “得了吧,你哪句话不是绕来绕去的!于行良那日不也说了吗,你就是个满腹心机的家伙……” “他们俩怎么总是吵来吵去的?”邵鹰回头瞥了二人一眼,转头问沈白。 沈白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回来,“这样难道不好吗?不是很热闹吗?以前玉棠总是话很少,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他跟在我身边不快活所致,或许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如今看来他只是没找到一个愿意和他吵架的人而已,元青倒是蛮适合的。” 邵鹰闻言顿了顿才道:“听大人的意思,离开汴城时是要带着陆书呆一起了?” “我确有此意,只是不知元青心中如何想的,我正想找个机会问问他……”沈白说到这又注视邵鹰道,“你呢?要一直留在汴城吗?” 邵鹰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凝视着陆元青不说话。 沈白顺着邵鹰的目光也看向陆元青,“你还在怀疑他?” 邵鹰微微皱眉道:“我总有种感觉,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看到他总觉得似曾相识,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那日他在天香楼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可是我依旧放不开过去……” “你其实在心底期待他是厉剑云吧?否则你何必如此执着?你和厉剑云之间到底……” “我和她?”邵鹰自嘲一笑,“总之不是大人以为的那样。” 沈白轻笑道:“我以为哪样了?” “大人,你对他又何尝不是关注得有些过了?”邵鹰指了指陆元青,“大人带他回京要怎么安置他?依旧让他做师爷吗?在京中做官,人际复杂盘根错节,那里真的适合他吗?” 沈白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陆元青,看他由远及近慢慢向自己走来。 如同往日的每一次,陆元青在前笑得一团和气,宋玉棠在后气得面色发黑。可怜的玉棠,在和元青的争吵中真是从没赢过一次。 “贞烈节义。”陆元青清晰地念了念不远处引人注目的金匾,“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见一见那口井。” 顺着陆元青的声音,几人同时向前望去,周园已近在咫尺。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气势十足的御赐金匾,它象征了周家名门士族的荣耀与恩宠。 说起周家,真的是名门世家。周家的先祖本是江南士族,后来太祖皇帝朱元璋于应天称帝,也是多得周家庞大的根基支持,才能迅速得到南方士族的拥护,从而巩固了自己的政权。 之后的这几十年里,周家出过将军,进过尚书,也有过能上马提枪下马挥毫的文武全才,周家成了大明朝最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 如今周家的当家人周老夫人乃是先帝正德时有名的将军周献功之妻,此女当年和周将军的一段烽火姻缘曾被传为佳话。 到本朝嘉靖帝时,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因为蒙古鞑靼部犯边,战火曾一度波及京师,也正是那一年周延安的父亲因忧心国事病倒一命呜呼,周延安的姑姑,也就是周老夫人的女儿周窈娘为了保全名节,在鞑靼蛮子四处烧杀掳掠时跳入了如今这座赫赫有名的节妇井中以身殉国。 那时候的周园占地没有如今这般广,而这座节妇井也并不属于周家,因为这座古井年头久远而且无论干旱与否从不断流,井中的泉水也甘美异常,所以这汴城的第三大古景其实并不是这座优美的周园,而是如今周园中的这座节妇井。 因为周窈娘的烈举,事后嘉靖帝对此事大为褒奖,所以在皇帝的旨意下,周家重修了院墙,这座节妇井归入了周园,于是这节妇井成了汴城唯一一处普通百姓不能踏足欣赏的古景。 周窈娘死后的第二年,嘉靖帝钦赐了如今悬挂在周园门口的这块金匾,上面有皇帝的御笔亲题:贞烈节义。 后来汴城的百姓们便将这口无名古井称为节妇井。 “不愧是皇帝钦赐的金匾,真是威严壮观啊。”宋玉棠率先走到了周园门前,抬头仰视这块金匾。 待到沈白几人也来到门前时,已有门丁迎上前来问:“敢问大人可是汴城衙门的沈白沈大人吗?” 沈白点头道:“正是,本官是应周老夫人之邀前来周园赏菊的。” “大人请随小人来,老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这门丁客气地将沈白几人让进门来,并主动在前引路。 周园的景致真是美不胜收,还未入园已是让人十分惊艳,如今正式进入周园,竟有置身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之感。同样都是柳绿,观者只会觉得周园的柳树更有风姿;同样皆是桂花飘香,闻者只会觉得周园的桂花香尤其香甜。 周园乃是套院结构,也就是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每个院子间都是相通相连的,从任何一个院子进去,总会从另一个院子找到出口。 越过了三重院落,沈白几人终于来到了主院,也就是周老夫人如今居住的听雨阁。 刚走到听雨阁前的台阶,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箫声。这箫声很特别,极哀婉缠绵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概,陆元青第一次仅仅是靠听曲子却难以判断吹奏者是男是女。 “这是延安兄生前最爱吹奏的萧曲。”沈白一边说一边顺着面前的台阶缓缓而上。身后的几人不知为何也和沈白一样放慢了脚步,于是那吹箫者的背影便一点一点藏书网地映入眼帘。 那人黑帽束发,黑帽后的细带在微风中不住地荡漾。顺着细带往下是一身华丽的金色锦袍,还没有看到那锦袍的正面,仅仅是背部那走金线缝制的蟒形鱼尾状的古兽纹路就已称得上精美别致。此人腰间系了一条红色的鸾带,左右各绣了斑斓如流云、怒潮如海浪一样的花纹,再往下是那人的裙摆,隔着这段距离依旧能看到黄锦缎的裙摆上栩栩如生的青麒麟图案。那人素手擒箫,姿态柔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姿态,已让满室荣光齐聚一身。 陆元青顺着他抬起的手臂往下瞧,一把刀斜靠在他身侧,那刀看起来刀身很薄可是却很修长,刀头略弯,总体看来极为轻便和秀气。 陆元青微微皱眉,这样的服饰这样的佩刀……能够金纹绣锦袍的只有锦衣卫正副指挥使,而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绝不会如此年轻,那么他是…… “宛之,你人都到了,还不上前来让我老太婆看看?廊前窃音可不是君子所为啊,是欺负我老太婆眼睛不好使吗?” 宛之?几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最后将视线聚集到沈白身上。 沈白干咳一声,侧头低声道:“以前延安兄给我起的戏弄之名,见笑见笑。”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击掌笑道:“老夫人哪里眼神不佳,分明是早就看见我来了,故意取笑我来着,不过今日倒是托了老夫人的福,能在此地得赏冯大人一曲箫声。” 第二章 巧遇之客 那吹箫的男人将手中的箫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随后拿起了斜靠身侧的绣春刀,慢慢站起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很阳刚的男人脸庞,单看这样一张脸,是绝难和刚刚那首曲联系在一起的。 “原来是沈大人。”男人一边说一边冲周老夫人一笑,“奶奶刚刚说的贵客就是沈大人了?” “是啊,秋儿。我就是想让你和宛之见上一面才留你的。”周老夫人又转向沈白,“秋儿是公干而来的,想是觉得快要八月十五了,怕我一个老婆子孤单吧,所以来看看我。” 冯彦秋冲沈白点点头,在看到沈白身后某人时眼光微微一凝,“这位是……”他盯着的人正是邵鹰。 邵鹰面无表情回道:“汴城衙门捕头,邵鹰。” 冯彦秋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些深思地看了看邵鹰,又望了望沈白。 沈白走上前几步道:“老夫人,我自作主张多带了几个人同来,老夫人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呢!算你有心,知道我老婆子怕寂寞,所以招呼大家来陪我过中秋,我怎么会怪你呢。”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打量余下的几人。 陆元青微微一笑道:“晚辈陆元青,衙门里的师爷,得老夫人盛情邀请才能见识这周园的秋景,心中十分感激。” “这孩子真会说话。”不知是不是错觉,老夫人说话时陆元青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那味道令他微微一怔。 “老夫人您都不夸我的吗?”宋玉棠凑上前去,一指自己的脸。 “早就看到你啦,几年不见看起来比前几年可健壮多了。”老妇人亲热地拉了拉宋玉棠的手。 见冯彦秋一直在看邵鹰,老夫人又道:“秋儿,你既然有公事就先去忙吧,宛之他们来了,有他们陪我也是一样的。” 冯彦秋笑道:“没什么急事,难得和诸位在此碰面,哪能这么快就走?” “不急就好,不急就好。”老夫人吩咐身旁的丫鬟,“翠云,去告诉管家今晚我和秋儿、宛之他们在东园晚宴,多做些他们喜欢吃的菜。” “是,老夫人。” 几个人陪周老夫人又闲聊了几句,老夫人就吩咐翠云帮几人安排房间住下来。 “这么大的宅院只住了周老夫人一个人,难怪她会觉得寂寞。我想老夫人一遍遍地催促大人前来周园赏菊,大概是怕中秋节无人相陪徒增凄凉吧?”陆元青走在周园的甬路上一边四处瞧着一边道。 “周家虽然名声在外,可是却人丁稀少,如今这么大的宅子里却只住着老夫人一个人,真是令人心生惶然之感啊。” 沈白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人插言:“你们都不了解奶奶,她的寂寞和周家的声誉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沈白闻言回头,却见冯彦秋慢慢跟上来。 “冯大人这是什么意99lib?思?” “我说的不够清楚吗?”冯彦秋微微眯眼看了看远处的景致,“你们看这周园,一花一木,一景一亭融汇了多少岁月的洗礼,多少辈人的心血……奶奶如今看起来或许很寂寞,可是如果这种寂寞能换来周家祖祖辈辈的美名,我想奶奶是愿意一个人守着这空园孤寂一辈子的。” 身旁的邵鹰闻听此言皱起了眉,随即侧身背对99lib?着冯彦秋扭头去看对面的假山小桥。 “恕在下冒昧,冯大人姓冯,而这里是周园,请问冯大人为何称呼周老夫人为奶奶呢?”陆元青面带笑意,一脸温和,可是他的问题却显得有些突兀。 冯彦秋冷眼扫了一眼陆元青,随即忽然笑了笑,“你问沈大人不是更清楚一些吗?” 沈白闻言微讶道:“冯大人玩笑了,下官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冯彦秋一愣,道:“难道周延安从来没有和你提起过吗?听闻周延安自从和沈大人同殿面君之后,就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他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吗?” “延安兄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世,像这种家中之事他提得更少了。”沈白平淡道,“我们同在翰林院时,很多院中的同僚都还不知道延安兄原来出身临江周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 他……冯彦秋遥想了一下那人的脸。是啊,他一直是这样,确实是…… “我和周延安一起长大的,不是在这里,是在周家江南的祖宅中。只不过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爷,我是……我是给他伴读的仆从。”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冯彦秋才恍悟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微微懊恼地一侧身,走进了之前翠云指给几人的房间中属于他的那一间。 “原来是这样。”陆元青恍然大悟。 “我都还没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又知道了?”宋玉棠不忿道。 “怎么会不明白?”陆元青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宋玉棠忍不住靠过来,“什么?” “这是一个少爷和仆从的故事。”陆元青认真地说完,又冲忍俊不禁的沈白点点头,而后规规矩矩地推开属于他的那间房的房门,然后走进去。 “公子,你之前说要邀请这个姓陆的一起回京城,是在说笑的吧?不是真的吧?是吧?”宋玉棠很是期待地问。 沈白摇摇头道:“是真的,玉棠。”说完后他也推开自己房间的房门走了进去。 宋玉棠一脸受到打击的不甘心,他扭头正想对邵鹰抱怨两句,却见邵鹰扛起他那把刀也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房间。 “为什么?”宋玉棠站在空无一人的甬路上捶胸顿足地想:大家的眼睛都出问题了吗?就没有人和他一样看出这个陆书呆就是个 5f7b." >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吗? 几人的房间呈两两相对状,所以陆元青推开窗子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对面窗前若有所思的沈白。 沈白见陆元青推开窗,便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纸举在面前,让陆元青看。 上面只写了五个字:到我房间来。 顺着周园往西去,竟然越走越荒僻,满园虽也是繁花密布,可是却好似很久无人整理过一般的凌乱。 “这里就好像不在周园内一般,和之前的景致相差好远。>..”陆元青喃喃道。 “这古井虽然象征了周家的荣耀和尊崇,可是换个角度去想,那也是周家人的埋骨之地,要他们大加修饰,未免太难为人了。” 陆元青点头道:“我一直以为这口井会有人严加看管的,没想到我们这般偷偷地过来都没人注意。” “能入周园者都是周家的贵客,作为主人怎么会限制客人的行走?不过若是有人想要硬闯周园,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鬼节那夜大人叫来的助阵弓箭手就是周老夫人的护院吗?” 沈白一笑道:“那文影公子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得起的护院,在他没有到周园来之前,他是皇上驾前的一等护卫。” 陆元青微微惊讶道:“皇上的护卫却是周园的护院?这周家果然了不得。” “满门功勋枯骨换……周老夫人中年丧夫,随后丧女丧子,我本以为延安兄是周老夫人最后的慰藉了,没想到他最终也去了。这偌大的周家只剩下老夫人一个人独守,就算有皇上的护卫保护着,可是心底恐怕也是悲凉无限吧。” “周榜眼到底是如何离世的?” “三年前,江南水患,田地被冲,饿殍遍野,延安兄奉旨去江南放粮。本来这不是当时身为翰林的延安兄的职责,不过周家乃是江南士族,皇上觉得或许此举可以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所以延安兄就成了那次江南之行的主使。”沈白似是想起了当年之事,神情有些怅然,“因为押运的粮食太多,所以皇上派出了锦衣卫随行相护。” “那次锦衣卫的统领是?” “此人我们刚刚还见过,就是如今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冯彦秋。”沈白顿了顿,“不过他当年还仅仅是北镇抚司的一个小统领,如今却飞黄腾达了,可是延安兄却……” 陆元青忽然不解地摇头,“奇怪啊奇怪,大人你说,同样是办差的两个人,一个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另一个呢?别说升官了,连命都丢了,这还不奇怪吗?” 沈白沉默少顷才道:“延安兄是死于山匪之手,随行之人皆可为证。” “随行之人既然皆可为证,那说明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可是连随从们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作为主使的周榜眼却死了呢?” 沈白微微皱眉看着陆元青,却没有说话。 “举凡打仗还是出行,都是身先士卒啊,连卒都未死,没理由却只死周榜眼一人啊……大人可还记得皇上是何时派这文影公子来周园护卫周老夫人的?” 那是在延安兄身死之后……想到这,沈白忽然觉得心底一凉,他压低声音道:“元青,切不可随便妄议此事……还有,我们身后有人。” “这冯大人真不愧是北镇抚司出来的,跟踪的本事倒是一流。”陆元青并未回头,他极自然地靠近沈白,状似闲谈。 “你怎知是他?” “这周园中还有旁人吗?正如大人所说,这周园岂是一般人可以进来的?”陆元青一笑,“大人,我们还要去那口古井吗?” 沈白哼了一声道:“他喜欢跟便跟,我们自走我们的,这时候突然折回反惹怀疑。” 第三章 夜宴风波 “听闻这古井之水甘美异常从不干涸,所以我想尝一尝。”遥遥的,已经看到了那口古井,只是古井掩隐在重重枝叶间,并不能彻底地窥见全貌。 “那元青可要失望了,自从周窈娘跳井全节之后,这井已经被封了。”沈白一边说一边指,“你看,已经上了重锁。” 等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如沈白所说,这大名鼎鼎的节妇井上的重重铁索早已锈迹斑斑。 “那真是可惜了。”陆元青围着这古井转了几圈,微微惋叹。 “好啦,欣赏这汴城第三大古景的心愿我已帮元青完成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向元青提个要求呢?” “哦,原来大人>这么热心帮忙还是有条件的。先说来听听。” “元青,我下个月和新上任的汴城县令交接官印后,就要离开汴城返回京城了,我希望你能.99lib?和我同行。” “哦,大人回京之后要任何职?” “回京面君述职之后才有分晓。” “以大人的出身和家世,外放回京之后必然是要加官晋爵的,那么我还能为大人做什么呢?大人见过哪位内阁大臣身边还有师爷跟进跟出的?”陆元青和气一笑,“我既无才又无学,能为大人分忧的也仅仅是些小案子而已,除此之外真的很难再对大人有所助益了。” 果然,他以最谦和的方式婉拒了,他甚至没有说一个不字……沈白沉默了片刻,又转头看陆元青道:“不着急,还有一个月时间,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说完后负手先行。 陆元青看着沈白先行的背影半晌,也慢慢跟了上去。人果然都有固执己见的一面,而往往平日里越温和的人固执起来越令人头痛。 大人,我怎么能和你同行藏书网?你有你的仕途要走,我有我的余愿未了。下月一别,从此天高水长,各自珍重。就算他日再相逢,你我之间也绝不是今日这番光景了。 入了夜,周老夫人在东园设下了宴席。觥筹交错,酒香满怀,满桌都是珍馐美味,只是配上这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总有种难言的凄凉之感。 周老夫人看了看坐于下首左侧的沈白四人,又看了看坐于右侧的冯彦秋,无言地叹口气。这坐席怎么如此长,放眼望去都是空空的座位。 “周管家。” “老夫人有何吩咐?” “把所有人都叫来,就这几个人看着不热闹。” “这……老夫人他们怎能入席?这不合规矩……” “我让你去叫你去便是了,哪有这么多道理?”周老夫人微微动怒。 “周叔,你就按照奶奶的要求去办吧。”一旁的冯彦秋开口。 “是。”周管家闻言只得退下去。 周老夫人道:“宛之,秋儿,今夜这里没有外人,我把府中的下人们都叫到一起,我们一同吃酒,你们不会介意吧?” 沈白笑道:“老夫人是主,我等是客,所谓客随主便,况且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人多也热闹嘛。” 冯彦秋也道:“沈大人说的是。” 几人谈笑间,周管家已经引了几人上前来,“回老夫人,人都来了。” 周老夫人似是十分高兴,“那就坐吧,都别站着了。” 几人闻言忙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谢老夫人赐宴。” 周老夫人立刻摆手,“跪什么,都赶紧起来。” 陆元青注意到,在这些人都跪下拜谢时,唯有一人突兀地站着。陆元青之所以注意到他,并不单单是因为他站着,而是因为,他的背畸形得厉害。 明明是站着,可是陆元青却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左肩背拱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所以他的头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低低地垂着,因此陆元青对他的第一印象只是猜测。 看此人的穿着打扮,身形高矮,应该是个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很瘦弱,又或许是他背上那突兀的拱起,总之他的头显得格外大,甚至有些和身体不成比例的错觉…… “小铮,你怎么不坐啊?”老妇人的问话打断了陆元青的想法。 此刻,周家的下人们已经在周管家的安排下都坐好了,唯有这个拱背男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得很是突兀。 “老、老夫人……坐、坐满了。”原来这个拱背男孩还是个结巴。陆元青耐心地仔细听,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怎么会?不是还有位置吗?”周老夫人一指右手的尾席,“那还有一个位置,你去坐吧。” 那个叫做小铮的男孩慢慢地近乎是艰难地挪过去,可是他并没有坐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牌,然后他将这个木牌放在了那个座位上。 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加奇怪,只见他慢慢地跪在了座位的对面,也就是说他现在的位置是和那个座位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张桌子。他抬起双手端起了桌面上的酒壶,然后小心翼翼地给空酒杯斟上酒,最后竟然毕恭毕敬地将酒杯往前推。 他这样的姿态,他这样的动作,他这样的行为,就仿佛、就仿佛那个座位上正坐着一个他十分恭敬的人,他正在给那个人斟酒,他正在……他正费力地昂起头看着那个人将酒喝下去,然后脸上绽放出愉快的表情…… “小铮,你在干什么?”周老夫人忽然站起来,一指小铮所在的那个位置,“周管家,周管家!” 似是从来没见过老夫人如此发怒,周管家哆哆嗦嗦地自席位上站起来,“老夫人……” “你,你……”老夫人似是这口气哽在了喉咙中,她费力地捶打着胸口好半晌才声嘶力竭道,“你去看看,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周管家连忙答应着,快步冲小铮的位置而来,待走到近前,看到小铮的表情之后,周管家也忍不住汗毛直竖,眼前这个孩子对着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正在笑着,他此刻正举起酒杯想再度给那个杯子倒酒,而那个杯子、那个杯子……竟然是空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铮明明倒了酒,他的对面根本没有人,那这酒杯怎么会是空的?这杯中酒是被谁喝了?这到底……周管家正胡思乱想着,眼睛却在无意识扫过那个座位时惊讶地瞪大。小铮刚刚放在这个空座位上的木牌上面竟有字,那字写得歪歪扭扭极为难看,可是却深深地刻进木头里,每一笔似乎都绝望得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那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周窈娘。 周管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官惊恐地扭曲在一起,他哆嗦着抬起手指着那块牌子问小铮:“这个,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说要是想她了就请这块牌子喝酒,她就会来看我。”小铮依旧笑着,他的手中还举着酒壶,似乎还想要斟酒。 周老夫人气愤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过来。 周管家见老夫人发怒,忙一掌打翻了小铮手中的酒壶骂道:“满口胡说八道,窈娘小姐早就死了,她怎么会来看你!” 此时周老夫人已经浑身战抖着站到了桌子前,她呼吸急促地看着那块毫不起眼的木牌,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字……那就像是用手一点点抠出来的一样,怪异、扭曲、绝望、挣扎…… 周老夫人按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她闭上眼睛,仍然觉得头晕目眩。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她的手臂凌空虚抓,似是想找到一个能支撑她不要让她倒下去的屏障,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是啊,这偌大的宅子,这荣宠无边的周园,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了。 “奶奶……”当周老夫人放弃了挣扎,身体倒下去的瞬间,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安儿,安儿……”周老夫人朦朦胧胧中抓紧了那双手,“安儿,为什么你也要丢下奶奶呢?安儿……” 听到那个名字,冯彦秋的神情僵了僵,却还是镇定地吩咐道:“奶奶身体不适,今夜的晚宴就散了吧,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收拾,我先扶奶奶回去了。”他又回头冲沈白道:“扫了诸位的雅兴,抱歉。” 沈白忙起身道:“周老夫人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受了些刺激就是这样。”冯彦秋一边说一边扫了眼那椅子上的木牌,又转向那个拱背男孩,“把小铮给我关进柴房里去,谁都不许给他送饭,否则……” “秋少爷放心。”周管家忙点头,将依旧在笑着的小铮拽了下去。 冯彦秋扶着老夫人去了,小铮也被周管家带走了,余下的那些下人将无人动筷的菜肴一样样撤下去,无关人等皆作鸟兽散,这东园中便只剩下了沈白几人。 “我还什么都没吃呢!”宋玉棠低声抱怨。 邵鹰却冷笑一声道:“老子看倒是好得很,和那人坐在一起吃饭,难受得紧。” 沈白问道:“你和冯大人认识?” “何止!”邵鹰冷笑,“如果不是我离开锦衣卫,怎轮得到他做北镇抚司?钻营小人!” “在下却觉得离开北镇抚司甚好。”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往小铮刚刚捣鼓过的那个桌子走去,“邵捕头没听过北镇抚司中到处是冤魂吗?” 第四章 清门节妇 “你说的冤魂指的是谁?”邵鹰几步跟上去,问得有些急。 陆元青认真地歪头想了想又认真地答道:“这个嘛,可能是张三,也可能是李四,还有可能是王五……” 邵鹰咬牙道:“闭嘴!” “是你让我说的……”看邵鹰瞪他的危险眼神,陆元青尴尬地耸耸肩,“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沈白在两人斗嘴时看到陆元青手中正拿着刚刚小铮斟酒的那个杯子,他走上前几步,从陆元青手中接过了那个杯子,里里外外看了一番,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才道:“这个搅了晚宴的小铮是谁?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很奇怪……” 陆元青闻言忙点头道:“大人,你也发现了吧?那孩子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倒了酒,那酒甚至还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诡异地消失了,可是这装过酒的杯子却是干的,不仅看不到一丝酒的残渍,甚至连一丝酒味都没有。”他说到这里,看了看宋玉棠,“刚刚宋护卫喝过这酒,酒味可甘醇?味道可浓郁?” “味道很浓啊。”宋玉棠点头道。 “那就对了。”沈白聚精会神地观察手中的酒杯,“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这个杯子不是刚刚倒过酒的杯子;第二,刚刚那孩子是在做戏,他根本没有真的倒过酒。” 沈白拿着这个酒杯凑到唇边,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如果我离着你们有些远,然后我又做了刚刚那个动作,那你们会有什么感觉?” 宋玉棠bbr>一头雾水地抓抓头,“公子,你这是在演示怎么斯文地喝酒吗?” 见宋玉棠皱眉瞪过来,陆元青忙低下头忍笑,“我也觉得大人喝酒的样子很文雅。” “这么说,刚刚那个孩子戏弄了我们所有人?”邵鹰转头看着那个曾放写着周窈娘名字牌子的座位,若有所思。 “一个孩子有这么深沉的心机未免太可怕了。”沈白摇摇头,“但是我肯定这不是一个孩子开的普通玩笑……此举必有深意。” 周窈娘……周窈娘……陆元青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慷慨赴死、以身殉节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这纵身一跳,这口井、这个女人便成就了一段战火中的传奇……赢得生前身后名,只是魂安在? 这场本该热闹的晚宴,因为这个叫做小铮的孩子的出现,而提前落幕了。几个人只得各自回房间。 明日便是中秋佳节。陆元青打开后窗便见到一轮满月当空,缥缈之光皎洁无边,这样美的月色,待在房中实在是辜负了周园这样的美景啊。 想到这,陆元青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去看看那个被关在柴房中的奇怪孩子小铮。 这时,静夜中一阵轻轻的推门声响起,快得像是一种错觉。陆元青屏住了呼吸,他竖起耳朵听着那声音一点一点地靠近,然后在他房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谁?陆元青就站在门边,仅仅是一门之隔,陆元青甚至能猜想到屋外这个人正隔着门板观察着屋中的自己……这样静谧悠长的夜晚,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门外客…… 陆元青慢慢将手搭在门?板上轻轻一推,这房门便缓缓开了。门外一地银光流泻,可是并无一人。 陆元青走出房间,站在原地左右观察这条长廊。这条长廊并不长,只有相对而建的几间房。 他对面的房间中住着沈白,沈白旁边的房间是邵鹰的,邵鹰对面是冯彦秋,冯彦秋旁边是宋玉棠,宋玉棠对面的则是个空房间。 而此刻,陆元青诧异地盯着那个空房间。那个房间里竟然亮着灯。 空房间里竟然有人?谁在里面? 陆元青这样想着便走到了亮灯的房间门前,然后推开了房门。 走进这个房间,陆元青只觉得一股呛人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这屋子应该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陆元青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里走。 迎面是一整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密密麻麻薄厚不一,看起来也是落了一层厚厚的土,很久没有人碰过的样子。书架前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一般书桌上该有的笔墨纸砚一概都没有,光秃秃的看起来很怪异。 那照亮房间的油灯此刻就安静地摆在这光秃秃的书桌上,油蜡顺着油灯蜿蜒而下,就好像已经有人在这油灯前看了很久的书一样。 陆元青走近书桌,只觉得油灯下靠近座椅的这一侧桌面格外的光滑,他伸手一摸,干干净净一点儿尘土都没有。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座椅,随后目光一顿。座椅的垫子下面有书的一角露了出来。 陆元青抬起垫子,将这本书拿了出来。借着灯光一瞧,是一本小说——《如意扣》。 这本小说陆元青看过,是讲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与一位比邻的秀才因为一只绣鞋相识并相爱的故事,文中最高潮的部分莫过于无名秀才为了能迎娶这位小姐而进京赶考的前夜,这位小姐赠金赠银并自荐枕席这一段。 这部小说的写作手法很大胆,所以最开始都是官家小姐暗中传阅的……陆元青浅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自己不也是这么偷偷摸摸看这本书吗? 陆元青拿着这本书,又挪步到身后的书架旁,一目十行地扫视这架子上的书目,随后很诧异地发现这偌大的书架上再也没有一本类似于这样才子佳人式的小说了。 从这书架上的书目来看,这明显是一间男子的书房才对,于是这本突兀出现的《如意扣》便显得格格不入。 陆元青再度低头观察手中的这本书。这是一本打开的书,所以陆元青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打开的这一页上面。 这页面上正好是那位小姐夜访秀才暗赠金银,两人私订终身这一段……只是这页的右侧似乎写了两行极小的字。 陆元青凑到油灯下,只见那两行小字竟然是两句诗: 〖自古人言可铄金, 谁怜长夜正春深。〗 这明显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诗,那写诗的手必定也曾犹豫过,那个深字后还有来不及收笔而留下的墨点。 看这开头似乎是个深闺女子的不平之言……她后面要写的会是什么呢?是唯唯诺诺安分守己,还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今夜引他来这里的人难道是夜深无聊想和他研究一下诗词?陆元青缓缓合上这本书,正想将书重新放在座椅上,却在油灯之光打在书面上的瞬间,停住了动作。 书的封面上还有两行小字。陆元青一眼扫过,不敢相信,他又认真地再度细瞧那两行小字,那也是两句诗:自许清门守节妇,原是轻絮败柳身。 不知是不经意bbr>.99lib.间形成,还是有人在故意为之,这书面的右角处有一处内折的痕迹,于是这没了右角的后两句和之前陆元青翻开那页的前两句,便很自然地令读诗人将它们连成了一首诗。 陆元青脑中这个想法刚刚闪过,就赶忙去翻刚刚敞开的那页,于是这分开的几句诗便很自然地呈现在眼前。 〖古来人言可铄金, 谁怜长夜正春深。 自许清门守节妇, 原是轻絮败柳身。〗 这后两句分明意有所指,这个轻絮败柳身的清门守节妇指的是谁呢?还有,陆元青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两个一半的诗,虽然模仿得很像,但是这后两句和前两句绝对不是同一人所写,当然并不是因为陆元青多么懂得仿冒之术,而是因为这后两句和前两句绝不是同时下笔的。 如果这个续写后两句的人和书写前两句的人是同时写下的这两句,那么陆元青恐怕很难看出其中的不同与端倪,可是问题就是出在了不同时之上,所以那细微的破绽便尽收陆元青眼底。 举凡毛笔字,如果不是一气呵成,而是隔上一段时间再度书写的话,那么书写前后笔迹的墨之浓度绝不会相同。研过墨的人都清楚,里面是要加水的,就是再高明的人也绝不能保证每一次研的墨浓度一模一样,分开写或许很难发现,可是放在一起比对,那种区别便会显露。 “续写后两句的这个人到底用意何在呢?他所指的这个人会是谁呢?”陆元青低喃,“节妇,节妇,这周园中有个节妇井,而这个节妇井是因周窈娘而得名,难道这节妇是指周窈娘?”是巧合吗?今日宴席上那个奇怪的孩子小铮也提到过周窈娘,他说那块刻着周窈娘名字的木牌是一个漂亮姐姐给他的,这个漂亮姐姐又是谁?小铮的话实在古怪得很,而且小铮并没有提到周窈娘的名字,可是那个周管家却说窈娘小姐早就死了,她怎么会来看你?周老夫人的表现也很奇怪,被人提到自己早死的女儿心情不bbr>好情有可原,可是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愤怒多于悲痛呢?她似乎很不喜欢听到周窈娘这个名字……是他的错觉吗?周老夫人的表情里面似乎还潜藏着一丝丝惊恐。 第五章 困局之斗 陆元青陷入了沉思中,等他意识到时,这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了,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竟然灭了。 陆元青捏住《如意扣》的手指微微缩紧,他慢慢地抬头看向门口,一个人就这么突兀地站立在房门口。 这人背着月光,即使这样满月当空的.99lib.夜晚,来人的脸依旧模糊不清,因为这人披着一件巨大的斗篷。 “你看了那本书?”这声音似魔如怪,很显然这人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在声音上做了一些手脚,于是这样的怪声,这样的斗篷,就连这人是男是女,陆元青也一时难以分辨。 陆元青不动声色地将这本《如意扣》拿在手中,“阁下,不管你是谁,我奉劝你一句,这里是周园,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去的地方,想要查一个人真的比翻翻手掌还容易。” 来人怪笑了一阵,道:“你很有趣,这时候不想着赶紧逃命,竟然还敢藏书网威胁我?或许我真是看走了眼,以为你是这群人里最好对付的那个。不过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右手,在他的右手中一把钢刀寒光闪烁。 “阁下,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陆元青一边缓缓地往后退一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房间。 “他们是不会来救你的,因为他们都不在。”那人一点一点逼近过来,“我杀人时最恨有人打扰,你乖乖地听话,我就让你少受一些罪。” 这人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钢刀奔陆元青而来,陆元青没办法只得和他围着书桌来回绕,在绕第二圈的时候,陆元青突然将手中的那本《如意扣》插进了书架上的一处空隙。 电光石火的一瞬,是持刀行凶的这个人最后一眼看到那个青衫少年。 那少年就在他的面前,在这个没有另一个出口的房间里,忽然凭空消失了。 沈白决定去看看那个奇怪的孩子小铮。所以他回房后不久,又悄悄地从房间走了出来。沈白并不是第一次来周园,所以尽管无人带路,即使他并不知道所谓的柴房到底在哪,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找错地方。 他记得周园的下人是统一住在西园的,所以他便一路往西走,当越过第三道门洞时,沈白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微微皱眉,周园乃是环形结构,可是为什么他走的三道门却无一重复?他似乎走到了一个不是环形结构的院落中了,这个院落中好像有很多门…… 沈白忽然想起周延安和他说过的戏言:“沈兄,我虽然久居江南,不过一年中还是会去一次祖母的老宅,我在那里有一处读书的地方,为了防止旁人打扰,我就在那个院落中布了一些奇门遁甲,沈兄有空可去一试,看看你多久能走出去……” 想到这里,沈白停下了脚步。这个周园很不对劲。 周延安住在东园,他布的奇门遁甲也该在东园才对。他明明出了房间一直往西走,可是为什么会误进了周延安的奇门遁甲中呢?这里就是西面无疑,昨天他还带着元青去看过那口古井……对,古井! 沈白急急地顺着原路返回,如今他被困在了周延安的奇门阵中,在搞不清哪个是生门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退出去。以周延安之鬼才,他沈白是自叹不如。周延安既说了这个奇门阵是用来阻隔打扰的,那么这个阵中就不会有机关,所以赶紧退出去就可以了。 不过沈白今夜的大意已经吃了亏,所以原路返回时,他将怀中的汗巾撕成布条,每经过一个门他就绑上一条布条,以免再度误入奇门阵。于奇门遁甲,沈白是外行,还是小心避走为好。 沈白绑好了第一个布条,又停下来看了看,才走过了这个门。 待沈白走远后,一双手伸到了门前,将沈白系好的布条又轻轻解开了…… 邵鹰回房后躺在床上,他一直在想陆元青似是而非的话。他说北镇抚司到处是冤魂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不对,以此人之心机又怎么会是随口一说?他必是意有所指……可是,那家伙疯疯癫癫满口胡说的次数还少吗?或许他只是……心浮气躁。 邵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还是毫无睡意。正在这时,忽听有人敲门。 “谁?”邵鹰问,并没有起身。 没人回答,只有敲门声在继续。 邵鹰忽地起了怒意,他猛地持刀翻身下床,几步到了门前一把拉开房门。月光悠悠照门扉,只有月下的树影稀疏而动。 邵鹰握紧了刀柄微微抬头,正和对面屋顶上的人视线相对。虽然隔得有些远,可是那屋顶上的人明显地挟持着另一个人,那被挟持的人一身青袍在月下刺人双目。 屋顶上的那个挟持人者挑衅地看了看邵鹰,随后夹紧了腋下挟持的那人扭身就走。 邵鹰恼怒地咬紧牙关。这一幕何其熟悉!三年前那夜,就是因为他的疏忽,等他再想去救她,见到的只是她冰冷扭曲的尸体,那残忍的痕迹已经令她骨肉分离、血肉模糊……平生第一次败得这么撕心裂肺,那种痛苦在往后的日日夜夜不停地折磨着他,每夜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梦到和她在屋顶喝酒的一幕幕,她的嬉笑怒骂、她的飞扬跋扈、她的机敏睿智,她的所有所有……那时候他就职于北镇抚司,那时候她被囚禁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他明明可以救她的,他明明有责任和理由去救她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呢?为什么他没有早一些发现他就是她呢?一念之差,有些事便再也来不及,然后一辈子愧疚后悔,无法自拔。 惨痛的往事令邵鹰热血沸腾,森冷的寒芒弥漫他的眼底。他反握刀柄,脚尖点地,人已如飞剑般追赶那人而去。 那青袍……即使他不是她,他也不允许有人在他眼前将人再度带走!绝不! 夜风轻吹窗扉,走廊上的几间房安静得出奇,唯有宋玉棠的房中传出微微的鼾声,他睡得好沉,即使他家公子沈白、他的吵友陆元青、他的同僚邵鹰都一个个消失在各自的房间中,他依旧未醒。或许是他晚宴上喝了酒,如今已彻底醉过去了吧。 陆元青坐在原地半晌99lib?未动,他努力地眨眼来适应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坠落下来时撞伤的后背,片刻后他才摸索着石壁缓缓向前爬行。 那诡异的书房中果然有暗门。陆元青一边狼狈地往前爬一边想,反常即为妖,一个男性气息浓厚的书房里突然出现一本闺房小姐喜读的小说,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那书架上的书排列得如此紧凑,那么唯一的空格就实在很引人注目了,所以他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的那本《如意扣》塞进了书架上那唯一的空隙里,果然,他赌对了。 唯一没99lib?有料到的是,这暗门竟然不是在书架之后,而是在他脚下。因为没有丝毫防备,所以陆元青跌下来便摔得格外惨。 极力去忽视后背传来的阵阵抽痛,陆元青弯腰继续跪爬着前行。这修密道的人实在有够缺德,竟然将这密道修得如此矮小,如果是个半大孩子,或许还能直立行走,只是若是像陆元青这样的成年人,恐怕要入这密道不行“三叩九拜”的大礼,人家“洞主”还未必让你进去呢。 陆元青自嘲一笑,果然啊,这人一旦好奇心太重就要倒大霉啊,他要是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休息,或许如今已经做上了美梦也不一定,何苦在这又窄又矮的暗道里像个老鼠一般爬行呢?不过说到好奇心,沈白倒算是这些人里首屈一指的一位,所以陆元青估计他今夜也是凶多吉少啊,这个周园很不寻常。 陆元青一边继续往前爬寻找出口,一边分神去想,不知道邵鹰他们如今是否还平安无事? 矮小紧窄的暗道中很是闷热,不过爬出了几丈远,陆元青的青袍已经潮湿了大半。很糟糕啊很不妙,再这样耗下去,他恐怕就会悄无声息地窒息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鬼暗道里了,真是呜呼哀哉人神共愤。 早知如此,还不如刚刚结果了那个影子刀客比较好呢!如果不是怕惊动沈白他们,他如今也不必这般狼狈,真是种其因得其果啊。 这条暗道不知道会有多长,这么黑也看不到前方,陆元青一边往前爬一边暗自后悔怎么没在身上放个火折子,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陆元青停下来,背倚着冰冷的石壁微微喘息。他试着站起来,还是不行,这样半弯腰站着还不如爬行来得痛快呢!他又颓然坐下,借由冰冷的石壁去缓解后背不断加剧的烧灼感。 额头的汗浸湿了陆元青的鬓发,他微微闭目的瞬间,忽然觉得有风微弱地吹拂过头顶。 第六章 暗道狭路 这气息如此微弱,就好像如果这一刻没有捕捉到,那么下一瞬或许就会消失无踪。可是这细微如发丝的变化,却让陆元青的脖子瞬间僵硬起来。 这不知是哪里,更不知会通往何处的暗道里还有别的东西。如此闷热的所在是不会突然有微风进来的,而且还是微温的热风,那只能是呼吸……能吹拂过他头顶的微弱呼吸,那只能说明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和自己贴面而对……令人绝望的黑暗里,似乎只有胡思乱想来帮着解闷了,可是越胡思乱想,陆元青的头皮就越发麻。 那东西慢慢地凑近了陆元青,它的气息从他的额头到鼻尖,再从鼻尖到下巴,它移动得如此缓慢,令陆元青有一种他已经被它散发着浓郁血腥气息的呼吸彻底地淹没了的错觉。 是的,非常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那是一种属于野兽的,很原始的茹毛饮血的残忍气息。 它静止不动就这么贴面看着陆元青。在这样的无声对峙中,陆元青额头的冷汗>.缓缓滑落,这样的静止与蛰伏真的很危险,一般对于野兽来说,它扑向你的那一刻的危险远远没有它盯紧了你却躬身不动的那一瞬来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一时间陆元青根本来不及去想任何脱身之计。很明显,这东西比他更熟悉这个如地狱般漆黑无边的地方,它甚至能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找到他的脸,然后死死地盯着,就凭这一点,陆元青就已失了先机。 如果是下金针术之前,这样的黑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金针术破坏了他所有灵敏的反应,他渐渐再也尝不出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比如现在,他本该早在进入暗道伊始就发现蛰伏在黑暗中的这个东西的,可是直到此刻被它凑到了面前,他才嗅到那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很被动也很危险。 其实仅仅是瞬间而已,可是脑海中的想法已经遥远如沧海桑田。 那东西终于动了,随后陆元青便感到一..种温热却带着粗糙触感的物什搭在了他的肩头,而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吓了陆元青一跳,“你不是周家的人,你是谁?” 那东西开口说话了!它竟然不是野兽,而是人。只是它的声音嘶哑而扭曲,还有一种磕磕巴巴的不熟练,如果不认真去听的话,根本听不明白它在说些什么。 陆元青反握住他搭在他肩头的东西,那应该是他的手,只是那触感却连一段朽木还不如。苍老、干枯、粗糙、伤痕累累。 “你又是谁?”陆元青轻声反问。 “我是谁?”东西忽然笑起来,“我不知道我如今应该是谁。”他的笑声在四壁回响,形成一股瓮声瓮气的回音,竟然传出去颇远。 “这个暗道看起来很长。”陆元青微微皱眉道。 “暗道?”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又开始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得突然,停止得更加突然,那戛然而止的笑声配着他毛骨悚然的声音,还真令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是地底下,你知道什么是地底下吗?只有人死了才会被埋进地底下,你说这是哪里?”这人应该是寂寞太久了,他尽管说话费力至极,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逗着陆元青,仿佛陆元青是他的玩具一般。 过了半晌,陆元青才肯定地道:“我们在井底下,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井下打通的一条暗道。” 那人不出声了,他再度慢慢地凑上前来看陆元青的脸,在陆元青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问:“你怕死吗?” 陆元青微笑反问:“你怕吗?” 那人无声地咧了咧嘴,“十年了,我终于还能活着见到一个你这样的人,真好啊真好!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终于做了一件好事。” “哦?”陆元青反问,“在下哪里得夫人青眼了?” “夫人?”那东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夫人,不是老爷?” “初听或许有些难以分辨,可是在下就算再糊涂,男女还是分得出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你能分得出,我难道就分不出吗?明明是个姑娘家,自称在下在下的,不会觉得别扭吗?” 陆元青不动声色地倚在石壁上,一瞬间已是心思百变。 “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人又靠过来闻了闻陆元青的脖子,“你身上没有男人的味道,你是个女人。” “夫人好本事,在下佩服。”陆元青沉默了许久才回道。 那人又冷笑一声道:“如果你十年不见天日,如果你十年不曾开口,那么你的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如我这般灵敏了,因为不这样你就会熬不下去。” “十年?”陆元青低声重复,“十年……难道你是、你是十年前身死明志的周窈娘?” “周窈娘?”那人突然如傻了一般,语气中满是凄惘,“周窈娘是谁?这世上哪里还有人知道周窈娘是谁?” “我早该想到的,能被长埋在井下十年的人,除了周窈娘还能是谁?”陆元青说到这里,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这人的肩膀,“夫人,无论前因到底为何,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离开这座井?离开这困住你十年的黑暗囚牢?” “离开?”周窈娘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你以为这十年间我没有想过离开吗?知道我的嗓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知道我的手为什么如此可怕吗?”她一边说一边引了陆元青的手去触摸她的指尖。 那是何种坑洼不平的触感啊。扎手的、萎缩的、变形的指尖……陆元青甚至可以仅凭触摸就能想象到这双手是怎样疯狂而鲜血淋漓地抠挖着石壁,直到热血变冷、希望终结、指尖变得血肉模糊、指甲再也生长不出来…… 陆元青抬手轻抚周窈娘的手背道:“夫人,这周园中是否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他们以为我早就死了呢……以为我还活着?哈哈哈,他们难道不会做噩梦吗?”那声音冷漠如冰,字字句句如同裹着冰碴。 陆元青闻言摇头,“如果没人知道夫人还活着,没有人暗中给夫人送食物,那么夫人这些年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十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了,单靠一个熬字未免太儿戏了吧?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周窈娘的声音显得鬼气森森,“我早说过,这是地底下,地底下只埋死人而已。他们以为我死了,谁会给死人送食物?他们只会给死人送死人。自我死了之后,这里就成了埋藏周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最佳场所了。” 陆元青闻言无声叹息,周窈娘死后,这座节妇井成了皇帝赏与周家的荣耀,周家森冷的院墙圈起了这座节妇井,别说外人,就是在周家人眼中,这里也是一处禁地,没有人敢轻易到这里来打扰,于是这样一个无人踏足的地方,反而成了周家最阴暗也最安全,可以埋藏最多肮脏事的所在。 “这么说,夫人这些年是靠食腐尸为生了?”难怪她身上的气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想到这陆元青又在心底叹口气。 “腐尸怎么了?”周窈娘语气森冷,“腐尸比周园中每个人捧在手心里的东西都要干净得多!” 陆元青见周窈娘动怒,重新斟酌了一下词句再度开口:“夫人,如果你想从这里出去,我可以帮你,但是我后背受了伤,所以我也同样需要夫人的帮助。”对于周窈娘这样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威胁逼迫不会起到任何效果。想要让这样的 4eba." >人信任你,逞强反而不如示弱。所以陆元青将后背受伤的软肋先抛给她,至于周窈娘是否对这根软肋感兴趣,只能拭目以待。 黑暗中,陆元青看不到周窈娘此时此刻的表情,他只是感到周窈娘刀锋一般的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似乎想透过他的皮相,将他仔细解读一番。 周窈娘沉默地抬起手绕过陆元青的脖颈,微微向下探去,果然触手有些粘腻。 “你伤得比我想象中严重。”周窈娘的气息就拂在陆元青耳畔,“你的胆子很大,敢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一个根本看不清面目不晓得她真正身份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上有伤……呵呵,你这个人果然很有趣。你掉下来时,我以为食物又来了,虽然阴阳怪气地女扮男装,身上还冷得吓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是个活人,而不是个死的。” “这么说,夫人是答应了?” “先别急着高兴吧,我在这里十年,几乎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你一个身上有伤的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 陆元青低头笑道:“夫人,你都不好奇为什么今日我掉下来的地方,和夫人每次看到的那些尸体不是同一处所在呢?” “你怎么知道那些尸体不是从此处落下呢?” “尸体嘛,普遍味道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存了十年的尸体,那味道真是……可是此处虽然很闷热,但是味道还不算很糟糕,而夫人也必不会在这样低矮的暗道里耗费多余的体力去移动那些尸体,所以我想那些尸体和我掉落的地方,应该不是同一处。” 第七章 古井通幽 周窈娘想了想,说:“与其把你当食物吃到肚子里,不如留着你的脑子带我出去。现在说说你的方法吧。” 陆元青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夫人从前有没有比较拿手的曲子?能唱的那种最好了,现在没有琴,夫人最好清唱。” “你在开玩笑吗?”周窈娘气结,“我现在的嗓子你要我唱歌?” 陆元青尴尬摸头道:“其实我是可以代替夫人来唱的,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夫人来唱最为恰当。” 周窈娘按捺着脾气,“我为什么非要唱歌不可?” 陆元青笑着耐心解释:“夫人这么聪明的人,努力了十年都无法出去的地方,那么应该真的是没有出口了,所以我想这真的是口死井,就算我和夫人两个健健康康、能跑能跳也未必能出得去,更何况如今夫人这般惨况,而我也身上有伤……” “你这个臭丫头真的很啰唆。”周窈娘皱眉,“所以你让我唱歌,吸引别人过来?” 陆元青忙点头,“虽然都是唱歌,夫人的歌声和我的歌声可是大不相同的,我唱歌周园的人只会当成有个疯子,可是夫人若是唱歌那么他们或许会被吓成疯子。” “这十年我喊出的字字句句排列起来都能编出一百部 href='/article/6504.htm'>《广陵散》了,可是我现在不还是待在这里?” “此喊可非彼喊,夫人嗓子坏了之后应该再也没有喊过了吧?”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咬牙弯腰往回爬,“夫人,我们去我掉下来的地方喊喊看吧。” “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周窈娘不解。 陆元青后背的伤口在他每一次的动作下不断地被撕裂,可是他依旧能笑出来,“因为这周园里有个绝顶聪明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这个井另通了一个入口。”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上面,“就是我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周窈娘在这个黑暗、森冷、低矮、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竟然身法奇快,她很快就赶上了陆元青问:“你从哪里掉下来的?t>?” “一间书房里。”陆元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我还读到了一首诗,夫人有兴趣听听吗?” “无聊。”周窈娘冷笑,“咬文嚼字背后永远都是虚伪的欺骗和倾轧,高高在上的人玩起心计真是堪比刀锋。” 陆元青却像没有听到周窈娘说什么一样念道:“古来人言可铄金,谁怜长夜正春深。自许清门守节妇,原是轻絮败柳身。” 话音刚落,陆元青的肩膀已被周窈娘狠狠抓住,“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你从哪里看到的?你从哪里看到的?” 后背的伤被周窈娘变形的手指抓到,传来一阵剧痛,陆元青忍过了这一阵才道:“夫人,你可知道这首诗中的守节妇是谁?” 周窈娘的手指在陆元青肩头剧烈地颤抖,她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 “嘉靖二十九年,周氏女窈娘全节跳井而亡后,嘉靖帝降旨封为节妇楷模,亲笔所提‘贞烈节义’牌匾悬于周园大门,而后赐周窈娘殉节的那口井为‘节妇井’,归入周园。” “节妇井?”无边的黑暗中,陆元青看不到周窈娘的表情,只听到她似哭似笑的声音,“好个节妇啊!我活着时无才无德,连母亲都与我疏远,没想到死后却得了这样一个好名声,当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样母亲是不是终于觉得我还有些用处?也能为周家博得一个好名声而变得有些用处?我死了她才高兴,我活着,就成了她的耻辱吧?” 陆元青在周窈娘哀痛的话语中又往前爬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夫人?”身后周窈娘的声音越来越弱,她改变主意了? “如今周家还有谁在?”周窈娘不说话的时候,会让陆元青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枯井中只有他一人而已。 “周家如今只有周老夫人一人。” “成恩哥哥呢?” 周窈娘说的应该是周延安的父亲周成恩,“周窈娘死的同年,周成恩也病逝了。” 周窈娘很久没有说话,再出口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心已成灰的绝望,“那……我的侄儿延安呢?” “三年前江南水患,周延安赈灾后返京途中被山匪所杀。” “被、山、匪、所、杀?”周窈娘的声音痛苦地颤抖着,“怎么会?怎么会……”未说完的话化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那样的悲恸、那样的绝望,那样如同野兽般的声音。 第一次,陆元青单纯地被一种声音打动了。周窈娘的哭声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惨烈,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她的胸腔里、从她的脑子里、从她的四肢百骸里……喷薄而出。 陆元青呆了片刻,终于还是返身爬回去,摸索到了周窈娘的手,“夫人……” “我要出去。”周窈娘的声音猛地静了下来,“丫头,我要活着出去,我要去问问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夫人!”陆元青用力搂住了周窈娘,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她却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陆元青,“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苦苦煎熬了十年,难道就是为了听到这bbr>样的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吗?苍天负我,负我……” 陆元青环住她,低声安慰:99lib?“夫人,我会带你出去的。” 又一次经过这扇门,沈白终于确定有人在故意捣鬼。他绑在门上的汗巾不见了。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看来今夜他是很难走出这里了。沈白凝神看着眼前没有半条汗巾影子的门默然不语。这个人应该不是想杀自己,只是困住他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夜深人静,鸟语花香,真是个美丽的夜晚。沈白抬头望望天,正想要席地而坐,忽然他僵住了身体。 这声音,这声音……是哭声吗?悲悲切切、断断续续,就像是顺风而来的残香。这个院子没有人住,哪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好特别,明明就像响在耳畔,却偏偏无迹可寻。 这院子无人住,可是却有哭声传出……沈白凝神聚气,努力去捕捉这一缕残音,然后随着这残音往前迈动脚步,轻轻跟随。 等终于找到这哭声的源头,沈白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眼前赫然就是之前他来回穿梭也遍寻不到的那个节妇井。 这哭声竟然是从节妇井中传出来的。 沈白又走上前几步,他手指缓缓抚上古井斑驳的井口,这井口上的五龙锁也因为年头太久而锈迹斑斑。锁身极为厚重,有儿臂粗细,层层盘旋,道道严防。 就在这时,井口中的哭声再度传来,已有隐隐减弱的趋势。沈白灵活的手指扣住了锁头,手下再不迟疑,不过是眨眼工夫,这厚重的五龙锁已被沈白徒手捏断。 我们文雅的沈公子扔掉了五龙锁,双掌用力将古井口推开了一条缝隙。 底下是无底洞般的一片漆黑。沈白探手入怀,打亮火折子的同时,已经敏捷地自井口纵身跳下。 沈白在井壁上连点了三次才终于落地。这古井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不过所幸井壁倒是 5e76." >并不潮湿,也没有成年累月留下的青苔,攀爬起来并不费力。 无声无息地落地后,沈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这古井中的味道实在难闻,就好像……掉进了腐尸堆一般恶臭扑鼻。 沈白站在原地扔了几次石子,辨别了一下方向,终于右拐往更深处走去。没走出多远,沈白就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这里果然有腐尸堆。 踩着脚下硌脚的白骨,沈白皱眉蹲了下来,拾起地上的一枚人腿骨仔细观察后微微吃惊。 这骨头上竟然有啃食后留下的点点痕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这骨头明显已经有些年月了,早已干枯如同朽木般,所以那上面的痕迹就变得越来越明显。 这井底下的人骨上竟然有啃食过的痕迹,那么这古井里……沈白面色微沉,缓缓地站起身来,随后右手在束衣的腰带上轻轻一按,就见一缕华光在这阴森的地底急速闪烁而过。 这寒光聚在沈白的右手,于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下不停地跳动着,那是一柄软剑。 沈白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持着软剑,静静思量了片刻,终于踩过这些枯骨继续往黑暗中走去。 这井下竟然是这般幽深,沈白足足走了有半盏茶功夫,也没有见到他预想中的那个东西,那个啃食死尸的东西。 他微微疑惑,难道自己推断错了?他不由自主停住脚步的瞬间,似乎有极快的呼 58f0." >声响过。那是一种类似于猛兽呜咽的奇怪声音,沈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软剑,随后快速追了过去。 刚走过一个转角,沈白忽然停步快速贴上石壁。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沈白看到前方不远处竟然趴着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那曳地的毛发狰狞如怪草,挡住了那东西的脸,却挡不住它探出去的类似于人类肢体的物什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熟悉青袍。 第八章 原来是她 青袍……元青! 等沈白意识到时,他已经挥出了那一剑。夺目的剑锋,那优雅剑式中呼啸而来的杀意以及软剑主人逼人的怒气。 锋利、敏捷、快速、令人缭乱的剑光没入那鬼东西的背部,沈白快速抽剑的瞬间,一簇血花飞起,隐隐地烫在陆元青的手背上。 “大人,不要杀她……”陆元青的声音在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揽住了周窈娘,“夫人,夫人!” 沈白看到陆元青有些发青的嘴唇,惊讶地将剑还鞘,俯身扶住他的肩膀问:“元青,你怎么了?它,它是……” 陆元青焦急地去探周窈娘的鼻息,随后快速道:“大人,救她!她是周窈娘!” 周窈娘? 沈白大吃一惊,这鬼东西竟然是周窈娘? 沈白快速封住了周窈娘伤口周围的穴道,“我以为她要伤害你,元青……” “我没事,我只是中了尸毒,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大人,你先救夫人,她怎么受得了你这一剑,快、快呀……” 沈白知道拗不过陆元青,只得俯身背起周窈娘,“元青,你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陆元青抿唇点点头,“好。” 沈白此时此刻全然顾不得什么优雅从容了,如果不是在古井底太过狭窄不堪,他真是连轻功都要用上了。 将周窈娘放在古井口,他正要返身回去,却听周窈娘喃喃道:“自以为聪明的笨丫头……明明身上有伤口却还要过来抱住我安慰我,她明明知道我吃死尸,满身都是尸毒,却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傻瓜是什么?指望一个傻瓜救我,我也变成一个傻瓜了……”她的声音扭曲喑哑,此时带上感伤的呜咽,更像是野兽的哀鸣。 沈白脸色苍白地蹲下身,“你说什么?丫头……是谁?” 周窈娘困难地睁开眼,她或许根本没有看清沈白的样子,更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充满胸口的那股酸涩却令她停不了口,不吐不快。 “你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吗?哈哈,又一个傻瓜……冒失冲动的傻小子配上固执愚蠢的傻姑娘……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安排得这般妙……” 沈白扭身便走,他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如此快。他伸出手按在胸口,可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 他是个女人,他是个女人,他是个女人……脑中铺天盖地反复出现的,也不过是这五个字而已。 井底依旧黑漆漆的,沈白没有点火折子,可是这一次他却在无边的黑暗中走得分毫不差。元青在等他,她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等他……似乎有着无形的牵引,让沈白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手,依旧那么冰冷。沈白的动作微顿,随后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没有打火折子,就可以有借口做这样的事,就算她还清醒着也不用觉得尴尬。 陆元青没有丝毫反应。 沈白将她扶起来,她的头就自然地滑入他的怀里,如此的乖顺,如此的听话。 沈白右手滑过她的小腿将她横抱起来,向出口走去。 她的尸毒一定发作了,否则她怎么会这么乖乖地任他摸?她的尸毒发作了,他本应该走得快些,再快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白竟忽然浮上一种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的荒谬想法。 一直以来,面对陆元青时那种模模糊糊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怪异感觉和心情,似乎到了此时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是个女人。 她的脸和她的手一样冷,可是却很细腻光滑。一直以来,虽然对她的身份颇多怀疑,甚至还猜想过她是厉剑云,可是到了此刻终于知道她真的是个女人时,沈白却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厉剑云。 或许她也不叫陆元青,但是她肯定不是厉剑云。脸虽然有些冷,可却是一张真实的脸,而不是一张人皮面具,这一点在刚刚的抚摸中沈白已经再次确认了。 他其实见过厉剑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女子。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而她或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时候她打扮得像个小厮,却笑得神采飞扬。她牵着马,和坐在马上的聿波蓝谈笑风生,那种无间的亲密让沈白瞬间就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聿波蓝的冷漠或许很多人都见识过,可是聿波蓝的温柔却从头至尾只留给了那个女子。? 那种风采、那种气度、那种顾盼之间就令人心折的无双骄傲,想必见过她的人都会终生难忘。那是个比太阳更耀眼、比星辰更璀璨的女子,厉剑云。 沈白将抱着陆元青的手紧了紧,嘴角绽出了一丝笑意。他见过厉剑云,所以元青她不是厉剑云。他真的很高兴,元青她不是厉剑云。 那样出众夺目如厉剑云般的女子大概很多人都会喜欢吧?可是他沈白却觉得那张似乎时刻都在发着呆却又在插科打诨和诙谐胡说间认真帮他分析案情的脸才是他最心仪的模样。 以前他没有遇到过,所以他也不知道最适合他的那个人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他遇到了,就绝不肯再放手。 无论斗智还是斗勇,无论威逼还是利诱,他都要带着陆元青回京。 这个人,这个此时此刻安静温顺地躺在他怀里的女人,是他想要的那个人。虽然她骗了他,他却还是想要娶她为妻,牵手相望、一生并行、不离不弃。 有光缓缓地透进来,就在这一方井口之上。今夜的月色实在是很美,而在很美的夜晚就该发生一些很美的事情。 沈白低头看着柔美月光笼罩下的那张脸。安静、白皙、细腻,仿佛一颗沉睡的明珠。心底有最柔软的波动滑过,沈白侧头吻住了她的睫毛。 这一觉睡得好累。 朦朦胧胧快醒的时候,陆元青意识到自己是趴着的姿势。嗯,这是她最讨厌的一种姿势啊。 她微微皱眉,缓缓睁开了眼。触目是墨染一般的发,离她很近。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墨发主人那纤长微翘的睫毛。这人身上是那一贯好闻的气息,不会很浓烈张扬,却丝丝缕缕将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手中传来温暖的触感。陆元青的右手被沈白握在手里,不是很紧却很牢,就像他的人一样,从不会逼迫你,却总有办法让你顺从他的心意…… 只是……陆元青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情形在两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就算此时此刻两人间的气氛忽然变得这么不可捉摸了,陆元青却并没有觉得十分不妥。因为她可以肯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沈白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只是,到底是什么呢?到底发生了…… “尸毒已经解了,值得庆幸的是你不是直接接触尸体,否则后果真的很糟糕。”那从容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而说话的那个人依旧维持了原本的姿势没有动。陆元青看着他伸手可及的发,形状优美的睫毛以及握着她的那只修长的手。 “我的衣服是谁换的?”陆元青一边问一边想,也许她猜到原因了。 “我。”沈白抬起头,右手撑在了下颌处,微微显得有些懒散,“为了驱毒……而且我猜想这件事你应该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这件事指的是什么事已经不需要再装傻问出口了。和沈白说话从来都是如此简单。和他装傻真的很不明智,尤其是此时此刻。 陆元青脸色依旧苍白。她微微垂眸,声音细若蚊蝇叫,“谢谢……请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沈白握住陆元青的手微微用力,“只要是你的心愿,我无不遵从。” 陆元青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沈白握得更紧,“元青,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陆元青放弃了和沈白拔河,微微侧过头问:“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一句?” 沈白似是轻轻笑了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句……不过怎么办,我连你故意装傻的样子都开始觉得有趣了。” 见陆元青没有回答,沈白道:“我在桃园钱家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时曾说过,如果你是个女人,我就娶你为妻……元青,我说的并不是玩笑话。” “就算说的不是玩笑话,可是大人在此时此刻突然旧事重提,不会觉得还是太儿戏了吗?” “儿戏?”沈白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你眼中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可以儿戏的事情吗?在我眼中这从来都不是一件儿戏的事情。我是认真的,元青。你想想看,喜欢一个人难道很容易吗?在茫茫人海里,遇到你想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你以为真的很容易吗?既然有幸遇到了,谁还能儿戏得起来?” 好吧。陆元青暗自叹气。这人明显有备而来,她这一刻头晕得很,辩不过他,索性闭嘴,装聋作哑就是。 “你不开口,我就当你答应了,下月我们回京就成亲。” 这人真是算准了他的反应,步步紧逼,一点儿余地都不留。陆元青愤愤地转头,“大人我……” “如果你拒绝的理由是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那你就不用开口了。女人多数都喜欢口是心非。” …… 第一次,陆元青觉得沈白是个自恋狂。那份雷打不动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第九章 宛之其名 “元青,我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白静静地瞥她一眼,“我不想说。” “那我就不答应你的求亲。”陆元青也不强求。 “那我说了你就答应了?” “我没那么说过吧?” “好吧,那来说说你对我哪里不满意?长相,身份,学识还是家世?”沈白问得很诚恳很认真。 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陆元青就觉得这人实在是很坏,他根本就是有意把话题引向对他有利的那一方。 沈白的长相俊秀文雅,这样的相貌在男人中的确衬得起“很好”二字。他如今是官,而她陆某人是个普通人,她这个普通人怎敢嫌弃一个官?他是翰林院出身,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学子和读书人都心生向往的地方,他若是敢说出半句不满,站在街上不需久,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被那些手不释卷的读书人唾骂到狗血淋头。而家世,京城沈家的名声摆在了那里,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不满? 明明自信到天妒人怨,偏偏还要摆出这份谦逊的姿态,真可恶。 想到这里,陆元青面上故意浮出一抹为难的笑,“大人真的要我说?” 沈白似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有话说,暂且听听看,“元青不妨直说。” “我对大人倒是挑不出不满来,不过我很奇怪,大人是看上我哪里了?”陆元青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别说引人注目了,连平庸都算个勉勉强强吧? 沈白微笑道:“哪里我都很满意。” 呃…… 陆元青决定速战速决,“其实我已经定有婚约了。” “是吗?”沈白诧异,“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说什么来着……”他做了一个遥想的姿态,“啊,对了,你说早已是过往云烟,莫说提起,都已经淡忘了……或许早已另结他缘了。是这话没错吧?” 这人的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吧?竟然记得一字不差。 “那大人就不曾和哪家的小姐有过婚约吗?”比赛揭老底是不是?来呀! “没有。”沈白的表情柔和得令陆元青汗毛直竖,“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元青。我要娶的妻子必然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我不喜欢将就。” 来个雷把?她劈死吧!似乎无论她说什么,沈白都有千般理由来阻挡。 “我不相信以大人这样的家世人品,我会有幸独占了大人姻缘中的那个第一。” “姻缘嘛,这些年陆陆续续也有过一些,但是我说过,我不喜欢将就。” “这么说我该很荣幸了?”陆元青反问,“大人都不怕我的过去太过复杂,选我会有麻烦吗?” 沈白笑得很可恶,“真的吗?真的有人像我这般喜好特殊吗?” 陆元青脸都黑了,“什么?”哼!当年登门提亲的人,能从京城闹市排到京郊荒山。她如今是平庸得很,不过当年的“丰功伟绩”随便说出一件来,恐怕就会把他吓退! 沈白抬手轻抚陆元青的眉眼,“我开玩笑的,元青。不要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了,告诉我你的答案。” 答案……为什么一切都来得这般突然?她扮成男人小心翼翼地去回避各种可能性,甚至连样子都变得如此普通,为什么还会走到这一步呢? 倾一己之性命,尽忠;倾社稷之性命,百姓……爹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陆元青的脑海中,她垂睫轻声道:“想要娶我,要先赢过我手中的剑。”她说完微微抬头,“我的夫君要让我仰慕才行,大人可愿一试?” “你的手中剑是?” “绝日。”陆元青唇角微弯,“我终于明白何谓天意,绝日还没有被埋掉。离开周园之后,大人离开汴城之前,我时刻恭候大人赐教。” 沈白神色复杂地看着陆元青,半晌才道:“你在桃源钱家那夜对我说的话是骗我的,对吗?” 陆元青没有回答,只是道:“比剑有很多方法,比如说,不拼内力只比剑招。” 沈白沉默片刻道:“你总是令我意外,连拒绝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陆元青挑眉道:“大人怕了?” 沈白摇头微笑道:“如果在那之前你逃了,我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的,知道吗?” 陆元青指尖动了动,这个人……果然是和她相克吧?逃走的念头不过才刚闪过脑海,就已被沈白截住了去路。 “就这么说定了。”沈白自顾自下了结语,“那我们现在先来说说周家的这件事吧。” “夫人呢?” “她没事。”沈白想了想,“今天是中秋节,周窈娘想在今夜的家宴上见周老夫人。” “她心底似乎藏了很多秘密……”陆元青想到了周窈娘那令人动容的哭声,“我总觉得今夜她与周老夫人见面之后,周家的世族荣耀将会毁于一旦。” “不见不行。”沈白摇头,“小铮死了。” “啊?”陆元青惊讶,“怎么死的?” “被人下毒。昨夜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我被困在西园,你误入古井,邵鹰被人引走,而玉棠喝了酒后一醉不醒。” “那小铮死了是谁发现的?” “冯彦秋。”沈白脸上的神色微微发暗,“他说周管家已经供认不讳,是周老夫人命他连夜毒死小铮的。” “那大人可审过周管家?” “周管家畏罪自杀了。”沈白帮陆元青翻过身,又帮她垫好靠枕,“如今周园已被衙门的人封锁了。我想听听元青的看法。” “周老夫人呢?” “服侍周老夫人的丫鬟翠云说,老夫人从昨夜离席开始就一直卧床,似乎是头疾发作了,头痛得起不了床。”沈白顿了顿又道,..“冯彦秋说了,老夫人既然病得如此严重,小铮和周管家的死还是先不要让老夫人知晓为好,所以目前他二人的死是被严密封锁起来的秘密。” 陆元青闻言呆了呆才道:“大人认为周老夫人是真的病了还是装病呢?” “我一直在想老夫人为何会重复地邀请我来周园赏菊,一遍又一遍。”沈白似乎是想到什么,“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老夫人叫我宛之。” “我想听听宛之的来历。” “呃……”沈白微微尴尬,“这个能不说吗?” 陆元青只是看着沈白不说话。 “好吧。”沈白叹气,“其实这事真的很无聊……男人嘛,多少都干过一些很无聊的事。” 陆元青笑,“其实大人可以直接说重点的。” 沈白干笑,“我和延安兄还有聿兄自殿试后同入翰林院起便是好友。我记得那是翰林院第一次所有人共聚一堂。聿兄你也见过,他那个脾气不得罪人真的很难。其实严格说起来,真的是怪那个挑衅的编修口无遮拦。他说聿兄容色无双,和旖玉楼的宛之姑娘不相上下。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那次不出手解围,聿兄很可能会和那个编修大打出手。” “大人是怎么解围的呢?” “其实我早就听闻那位编修极为倾慕那位宛之姑娘,可是次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那宛之姑娘虽然极为出名,可是见过她的人却极少,而聿兄是少数有幸见过她的人之一。或许可以解释为那位编修是因妒成恨,想故意在众人面前让聿兄难堪,才说那番话的吧。” 原来还有这等事!难怪那次她都发了脾气逼问聿波蓝身上香味的由来,他却不肯说。陆元青低头问:“后来呢?” “其实聿兄见那位宛之姑娘只是答应了为她画像而已,似乎那位姑娘买走了玉环阁唯一的那枚镇剑玉石,而聿兄也挑中了那块玉石,想送给厉剑云作为礼物。你也见过聿兄的画作,真算是当世佳作。所以那位宛之姑娘便要求聿兄为她画上一幅画以交换那枚镇剑玉石,两人就是因为这个缘由见过一面。” 陆元青的手在薄被下慢慢收紧。她依旧记得聿波蓝拿出那枚镇剑玉石时满脸通红的表情:剑云,听说这枚玉石是上古神物碎片所制,极有灵气,最适合镶在剑鞘上。有它庇佑,便能减少杀戮、血光和戾气……你喜欢吗? 陆元青的心在揪紧。原来那枚玉石是他这般辛苦才得来的,而她呢?她任性地做了什么?因为他不肯说出身上香味的由来而和他闹脾气,那块玉石也被她在负气之下,摔了个粉碎。她将聿波蓝的心意摔了个粉碎…… “元青,元青?” 陆元青由恍惚中回神,“啊……那和大人叫宛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听闻编修对那位宛之姑娘倾慕已久,我能帮编修大人引见。其实我说这话,只是为了避免聿兄和这位编修越说越僵而已,没想到这位编修竟然极感兴趣。没奈何,事后我便登门去拜访这位宛之姑娘,怎想到聿兄那幅画像打动了宛之姑娘的心上人,那人已为宛之姑娘赎了身,所以我只能失望而归。” “大人已经夸下海口,如果那位编修见不到宛之姑娘,恐怕届时更会记恨你等三人。你们初入翰林院,实在不好与这位编修为敌。” 沈白点头道:“官场之道曲折复杂,一步走不好,便是无穷祸患。聿兄那人的性子我很清楚,他定会说请不来就请不来,能奈我何?可是我和延安兄却不能坐视不理。事情是由我开口惹来,我也只能替他收场。”说到这沈白顿了顿,“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扮女装,也是唯一的一次。” 陆元青笑了,“可以想象。” 沈白自嘲:“文人间的美人之争其实远比那些豪富间的炫耀来得文雅。那位编修之所以这般倾慕宛之姑娘,也不过是不甘被她一直拒绝而已。而既然宛之姑娘也并非高高在上的天上月,他的兴趣自然就淡了。再说那位编修的夫人极为善妒,远近闻名。那夜我只是远远弹了一支曲子而已。不过事后这件事就成了延安兄口中的笑柄,他总是玩笑:宛若娇云,之芳遥雪……” “看来大人那夜的风姿确实无限。” 沈白低头笑道:“元青,你看这么尴尬的往事我都愿意说给你听,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吗?” 陆元青不答,极自然地扯开话题:“那么大人为什么觉得周老夫人称呼大人宛之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呢?” “延安兄那个人虽然诙谐,但是做事却极有分寸。他是不会和老夫人提起我这个称呼的。” “这样……”陆元青沉思,“那周老夫人是听谁说的呢?” 第十章 赏菊之夜 沈白想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那就是延安兄的奇门阵。” 见陆元青投过来的问询眼神,沈白又道:“就算延安兄乃是当世之鬼才,可是一个活的甚至是可以移动的阵法,我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以我想昨夜在西园困住我的那个阵法,根本不是之前延安兄与我提到的那一个,而是另外一个全新的阵法。有人在这座周园中又建了一个和延安兄所创的一模一样的奇门阵。” “大人,请取笔墨纸砚来。”陆元青忽然道。 沈白不解,“做什么?” “写一首诗。” 待陆元青挥挥洒洒地写完后,沈白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四句诗,前两句无论是诗意和心境都和后两句截然不同。 “古来人言可铄金,谁怜长夜正春深。自许清门守节妇,原是轻絮败柳身。”沈白读完后诧异地看着陆元青,“这是什么?” “顺着咱们的房间往前,最尽头的那间无人居住的房里看到的。昨晚我进去过,里面是一间书房,书房里我发现了一本《如意扣》,这诗就是提在这本书上的。虽然前后分离并不在同一页,可是我却觉得这本该就是连在一起的。我仿了这首诗的笔迹,大人你看看,可认得这笔迹吗?” “看起来像是延安兄的笔迹……不过这后两句有点儿奇怪。”沈白细瞧片刻才道。 “嗯。”陆元青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这后两句是仿的前两句,虽然说很像,但是一旦放在一起比较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端倪的。” “这诗说的是谁呢?前两句有些许怜悯自伤之意,可是后两句明明就是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挖苦……这怎么会是同一人所写呢?这个节妇说的是谁?” “节妇井中埋的是谁,这节妇指的就应该是谁。”陆元青将知道的线索说出来,“周延安已死,可是周延安的阵法却出现在周园中;当年已经殉节的周窈娘竟然还没有死,靠吃死尸在井底不见天日十年之久;周老夫人竟然知道周延安口中大人的玩笑之名,并且很奇怪地一再相邀大人来周园赏菊;除了井口那条路,在节妇井之下,在那间久无人住的书房里,竟然还藏着一条秘密通往井下的暗道;开启暗道的那本《如意扣》中竟然写着这样似是而非的一首诗,笔意不同笔迹却相似;酒席间那个孩子小铮提到过周窈娘,并且做出了匪夷所思的怪异举动,可是当晚他就被毒死了,而我们几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被各自困住,难以窥得昨夜的真相;周管家说是老夫人指使他去毒害小铮的,可是他紧接着却畏罪自杀了;老夫人的丫鬟翠云却说老夫人旧疾发作,自昨夜上床后就一直未曾起身过……”陆元青舒了一口气,“似乎到目前为止就是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大人还有补充吗?” 沈白不语,又过了片刻才道:“元青,你不觉得周老夫人忽然待人极为热情吗?她叫冯彦秋为秋儿……老夫人待他竟然比和延安兄一起时还自然亲密,而且冯彦秋在周园中似乎极有威信,连周管家都唯他马首是瞻极为服从,那种态度让我觉得很不解。” “对了,还有小铮口中那个漂亮姐姐指的是谁?如今的周窈娘是什么样子大人也已经看到了,而且就算她不是现在这般的憔悴形容,单说她的年纪,小铮也不该称呼她姐姐吧?” “看来这周园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如今线索很多,可是却没有能够连贯在一起的主线……希望晚上周窈娘和周老夫人见过面之后能有一些新的转.机出现。” 今夜花好月圆,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虽然汴城第三大古景是那悲多于喜的节妇井,但是周园的菊花却不是浪得虚名。 华丽娇贵的绿牡丹,神秘霸气的墨菊,美若葵阳的西湖柳月,撩动人心的十丈垂帘,姿态万方如凤凰振羽,荡气回肠如风飘雪月…… 除去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名种,更多的是陆元青见都未见过的菊园闺秀们。 举目望去皆是名菊摇曳,那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微弱香气似乎更令人莫名神往。 周老夫人在翠云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的神态和气色似乎很不好,可是那种来自于名门世族高贵矜持的态度却如同摘不掉的面具般挂在她的脸上,连那虚弱痕迹,也在看到沈白几人时快速消失得荡然无存。 来周园赏菊本就是他们几人此行的目的,可是这赏菊之夜终于到来时,陆元青却很清楚,在那些说不清楚原委的模糊线索下,此行的目的也早已随之改变。或许随之改变的还有周家百年的根基和荣耀。 一切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就会全部结束了。 她想起了周窈娘在古井下令人难忘的哭声。那里面有几许悲痛、几许无奈、几许失望,或许更多的是心灰意冷。这个自小生活在周家荣耀光环下的女子,这个已经背负着一生荣耀名声死去了十年的女子,这个不知靠着什么信念坚持如同野兽般吃着腐尸和啃着人骨为生苦苦挣扎煎熬了十年的女子…… 陆元青不得不承认她被周窈娘的遭遇打动了。人不可能一直那么清醒理智。就如同她明知道会中尸毒,还是给了周窈娘一个冰冷拥抱的安慰。 她和周窈娘的性格有些像。只是她的任性多些,周窈娘则是坚忍多些。 周园真是人丁稀少,这次周老夫人没有命那些府中下人入席,所以堆满了珍馐美味的桌旁仅仅坐着沈白四人、周老夫人以及冯彦秋。 周老夫人先斟了一杯酒,随后起身,“年年终有这一日,次次只余我一人。就算不能人间团圆,也希望周家所有英魂可以共享此杯酒。”她手中酒杯微倾,那琼浆玉液便滴落凡尘,蒙上一层浅灰,原本的清冽高洁再也不复存在。 沈白几人和冯彦秋也同时举杯,将手中酒洒在地上。一时间院中寂静,只余下微风中菊瓣轻轻抖动的声音。每个人似乎都是心事重重,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时间气氛竟然有些凝重。 周老夫人轻咳了一声,“今夜是中秋,恰是家人团聚共赏菊花的好时节,大家都该高高兴兴才是,都别傻站着了,坐下吃饭吧。有什么事明日再提也不迟。” 老夫人是周园的主人,她既然已经开口,又是长辈,众人自是听从。陆元青抬头看了看沈白,却见他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这当口,周园的仆人开始上秋蟹。这个时节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所以上来的螃蟹无论个头大小,皆是饱满圆润,望之就令人食指大动。 沈白捏起了一只螃蟹,将它已经僵硬弯曲的爪拉直后,才道:“天上有月,地上有菊,杯中有酒,掌中有蟹,如果这时候再有人弹上一支古曲,那真是人间仙境了。” 坐在沈白对面的冯彦秋微微一笑道:“我和沈大人倒是心有灵犀,这弹琴的人我已经备下了,只是不知这首曲子最终是不是合诸位的心意。”他说完后轻轻击掌,随后便见一人抱琴从远处的小径走来。 周家是世家排场,人虽然不多,可是照例排了满席,所以这人尽管已经走出了小径,可是因为隔得有些远,那面目却依旧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背着月光的缘故吧。 因为是赏菊邀月,所以这场夜宴安排在了带凉亭的故园。于是这人便在冯彦秋的安排下走进了故园中那座临湖的绿芳亭。 那人开口的瞬间,陆元青不解地望向沈白,却见沈白眉目幽冷,抿唇不语。 他们的确安排了在这酒席上弹琴之人,可那人应该是周窈娘才是。如今这抱琴而出的人又是谁?冯彦秋此举又是何意? “古来士重廉隅,妇重名节,这无上荣光都在这一座周园里。晚辈久慕周园盛名,今日能在周园中为老夫人演奏这一曲,不胜荣幸。” “秋儿,这位是?”周老夫人问冯彦秋。 “听说是这汴城有名的伶人馆当红的乐师,奶奶盼今日已久,我只想在这日让奶奶不留下任何遗憾而已。” 周到得体的回答、体贴入微的初衷。周老夫人似是被冯彦秋的这个举动触动,微微盈泪,“自从安儿也去了之后,若是没有秋儿你来安慰我这个孤老婆子,这凄凉日子不知该怎么再过下去。” 这位当红乐师的琴技果然不俗,几人皆被那优美的古乐声吸引住了。 于是这个夜晚至此真的算已臻完美。名菊、蟹宴、朗月、古曲……人生在世,浮生若梦,对月当歌,人生几何? 这样如诗如画的情境真的很容易令人迷醉,于是等到众人回神时,那把突兀插在周老夫人背上的尖刀便显得格外恐怖。 第十一章 一场杀局 尖叫声覆盖了之前的宁静和安详,这个夜晚所代表的一切美好,到了此时此刻便要彻底终结了。 陆元青刚要站起身上前查看,却被沈白一把按住了右手。 “大人?”陆元青不解沈白竟然是这样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这样的结果于他来说,早就在意料当中。 “不要去,元青。”沈白并没有再说什么话,他只是牢牢地拉住了陆元青冰冷的手指,不让她起身。 这一瞬间陆元青的惊讶很难形容,可是下一刻的突变才真正令她无言以对。 就在这个刚刚众人还一起吃蟹、赏月、聊天的院子里,在每一处青瓦顶檐上、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无数的弓箭手现身张弓,而所有的箭矢所指便是老夫人身旁的翠云。 这电光石火之际、这忽然天翻地覆的瞬间,陆元青看到了冯彦秋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那个手势。 陆元青心中的那声喟叹还未出口,就已是万箭齐发的绝情和无可挽回。 那锋利的羽箭破空袭来,一簇簇一支支陆陆续续地刺入了翠云的胸膛,有染血的箭尖穿透她的血肉,于那单薄的身体后露出残忍的一角,也有的箭彻底摧毁和贯穿她的身体,将她牢牢后带,一直到钉在身后的桂花树上…… 翠云藏在袖中的匕首比她的尸体先落地,那咣当一声响击碎了这场迷雾般的杀戮,似乎一切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所有的弓箭手都从屋顶身手敏捷地跃下来,步调是那般齐整,行动是那般迅捷。他们缩小了包围圈,最终留在那个圈子里的,只剩下周老夫人和翠云的尸体。 而杀了她们的人看起来是这么可笑。那夜助了沈白一臂之力的文影公子率先走上前来,单膝向冯彦秋行礼。 “文影参见冯副指挥使。”这位文公子端的好风度,刚刚才杀了人,手上的血迹恐怕还未干,可是那谦卑恭敬的笑依旧那么完美到无懈可击。 “那文影公子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用得起的护院,在他没有到周园来之前,他是皇上驾前的一等护卫……” 沈白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可是此刻陆元青想起却只觉得万般讽刺。周园的护院杀了周园的主人,在这个家人团圆共赏明月的夜晚……对付一个迟暮老人竟然用得上整队弓箭手……哈,真是荣宠无边的周园啊,皇恩浩荡到无以言表。 忽然一股控制不住的热血涌向喉咙口,似乎只要她张开嘴,那口血便会从她的嘴里喷溅出来。 “以后你的情绪最好不要剧烈起伏,因为那会无形中冲撞金针……”风涣果然没有危言耸听,陆元青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剧痛着,可是那股奔涌的愤怒和起伏的情绪却难以压下来,所以只能更痛,更加痛。 她以为这些年她已经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面对那些人世无常、悲欢离合时,也能理智地冷眼旁观,而不会将自己主观的情绪带进去。她能够超然地去看待属于别人的惨痛结局,甚至在最后还能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极凉薄的话。 她之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在她渐渐以为过去那个冲动热血的厉剑云已经离她远去之后,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个原本不相干的周窈娘身上,就在这个一夜之间自辉煌到没落的周园里,她再一次因为那种控制不住的情绪而伤害到自己了。 为什么会对周家的事情这么难以释怀?为什么看到这一场其实该是意料当中的突变时这么难以保持冷静。或许她……始终没办法变成一个冷酷的旁观者。多年前的旧事与眼前的这一幕重叠了,让她分不清这里是周园还是厉府…… “元青……”身畔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是谁呢?谁会因为她而这般惊慌失措呢?她早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那些过去的朋友和亲人永远都成为过去了……永远地。 那股奔腾的怒意随着喷出口的那腔血,终于缓缓地消散掉了。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接住了她软倒下去的身体。 “冯大人,下官先告辞了。”这声音真的有些陌生……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冷淡的话,他总是文雅而得体的。 “今夜多谢沈大人。”冯彦秋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知为什么,陆元青却只听到了那圆滑世故里藏着的那一抹冷漠。 “一切都在冯大人掌握之中,下官哪有半分功劳?”原来他也是会说这种讽刺挖苦别人的话吗?呵呵,原来这种话无论从多么温和的人口中说出来,都能一样刺得人体无完肤。 周围嘈嘈杂杂的,慢慢地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都收拾了,血迹还有尸体……天亮之前周园要恢复原样……” 她应该是离周园越来越远了,因为最后响在耳畔的声音是那么单调却有力。 怦,怦,怦…… 那是沈白的心跳声。 昏昏沉 6c89." >沉、起起伏伏,这一梦好漫长也好清醒。 一幕幕就像刻在脑海里一般清晰,可是却偏偏醒不了。 “大夫,她怎么样?为什么一直不醒?不是中毒吗?可是毒已经解了,她怎么还不醒?” “不是中毒……老朽无能,这位姑娘的病老朽医不得……惭愧惭愧……” …… “她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不醒?” “这……这位姑娘的脉息异于常人啊,这……她似乎什么病都没有,又似乎全身都是病,在下实在诊不出,大人海涵、大人海涵……” …… 每日里似乎都是这样的对话,从天明到日落,从满怀期待到无言以对。 陆元青默默地数着来往大夫的人数,以解无聊。 似乎到了晚上,那双温热的手便会将她冰冷的指尖裹紧,于是那种难言的温暖便会陪着她一整夜。 她想露个笑容对他说没事,她只是累了,想多休息一下而已。只是她醒不过来,她只能沉默。 最后一次进出的大夫似乎是个女子,她有着一副温柔的嗓子。 “沈大人不用担心,如果你相信千芝,我保证陆公子今晚会醒。” 沈白似乎是出去了,然后韩千芝捏住她的下巴,塞进来一枚药丸。 那药有一种凉凉的气息,咽下去的瞬间,就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充盈她的每一处毛孔。 冰魄。 风涣离开汴城时曾说过,他会去帮她寻一味新药做药引。 南海冰魄。因为深埋海底,所以极为难寻。 她一直以为风涣只是安慰她,没想到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的血行被金针术所制,所以寻常的药物很难和你日渐变冷的血息相辅相成,只有南海冰魄的天生寒力才能压住你情绪狂躁时喷涌的血行,从药理上应该是这样,可是结果会如何我也无法保证。在你之前无人用过金针术,所以没有任何可循之先例,你只能做试药的那个人。只是试药成功与否都是半数之说,人事已尽各安天命吧。”风涣说这些时难掩那丝怅然。 陆元青很想笑着安慰他,既然她这般任性地选择了要走的路,那么任性之后的代价她就付得起。那时候她只想着自己,从没想过原来她这样的任性,会让风涣一直生活在自责的阴影里。真的很抱歉啊……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虽然师兄很讨厌我从不肯见我,连这药都是托人带给我的,但是我相信师兄的医术,他真的很棒。陆公子,他说你会醒过来,就一定会醒的。”这是韩千芝的声音。单纯、热情、固执地信任着风涣的韩千芝,她崇拜且信任着那个讨厌自己的师兄。 后面韩千芝还说了什么,陆元青就不知道了。这回她真的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时,只看到屋内跳跃的烛火,以及烛火旁看书看得出神的那个人。 沈白手持一本书,正在灯下看着。 陆元青就这么静悄悄地看他。烛泪滴个不停,只是他手中的 4e66." >书卷却一直没有翻过页。 这人拿着一本书,却在发呆。 “如果不喜欢读,不如将书放下吧,这样书也轻松,大人也轻松。”出口之后,陆元青才发现自己的气息竟是这般微弱。如果不是屋内很静,这样的声音真的太不容易被发现了。 沈白的身体僵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 好半晌他才微微侧头,看向陆元青。 烛光下,她的神色依旧苍白到令人不安,那略带嘲讽的笑藏在她单薄的表情里,只剩下一股不真实的错觉。 “元青?”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还有那难掩疲惫之意的沙哑。 “是,大人。”陆元青淡淡应着。 沈白几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了陆元青的手,许久才自嘲道:“手都如此冰冷,如果你再不开口说话,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相信你还会再醒来。” 我还有执念未了,一定会醒过来的呀。 陆元青微弯唇角,“大人又是为什么彻夜不眠呢?是有执念未了吗?” “元青……”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陆元青那凉薄的笑透过毫无情绪的眼底传递给沈白,“大人的厚爱,在下当不起。” 第十二章 天子计谋 沈白握住陆元青手指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才试探道:“你在怪我?元青……” “很晚了,大人应该回房休息了。”陆元青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不再去看他。 “我还有话未讲……” “可是我不想再听了。”陆元青笑了笑,“事情的结局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是理清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元青,听我把话说完。”沈白忽然探身揽住陆元青的肩膀,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我只是想把事情说完,只是这样而已,元青。” 听着他话语中那丝祈求的意味,陆元青很想笑,何必如此呢大人?你有你的仕途要走,我有我的余愿未了……仅此而已。 “还是我来说给大人听吧,好吗?”许久,陆元青才开口回应。 沈白只是抱紧了她瘦弱的身体,不开口。 “我想在那夜文影公子帮大人包围天清女观时,大人就已经从他口中知道了周园围杀的全部计划,对吗?”陆元青语气平平辨不出喜怒,她只是平淡地继续说下去,“文影公子是皇上的人,而这次围杀周园的总指挥是冯彦秋,所以文影公子那夜邀大人去周园赏菊,其实并不是周老夫人的邀请,而是冯彦秋的意思。 “来自周园的邀请,大人一共接到了三次。第一次大人曾提过,是在寒食节前后,那时候周老夫人曾经邀请过大人中秋之夜去周园赏菊。第二次是在天清女观围捕于行良时,那位文影公子也曾提到过请大人务必在中秋时去周园赏菊。最后一次是我们出发的前三天,周园正式下了宴客函给大人,请大人提前几日入周园。 “我想第一次邀请大人的是周老夫人本人无疑;这第二次邀请大人的,就像我刚刚所说,其实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冯彦秋;这最后一次邀请大人提前过府的,我想应该是那个在中秋夜宴上被那个所谓翠云所杀的假周老夫人吧?仔细想想,虽然都是邀请大人周园赏菊,可是这三次却都不是来自同一个人的邀请。也是,如果是同一个人又为何反反复复地邀请大人呢?难道记性真的差到了忘记曾经已经约过大人了吗?我在初入周园那日也曾经提出过这个疑问,我说老夫人反复邀请大人过府,或许是一个人过中秋太过孤寂之故。可是冯彦秋冯大人果然是聪明人,他瞬间就明白了我的话意,便故意顺着我的话题往反处说,还故意提起了他和周延安的往事。没错,此举反而平息了我心中的疑惑,从这一点来看,这人实在是高明,而我也确实如他所料,将思考方向转到了另一个角度上,比如说周窈娘当年的死因,比如说这周园辛苦维持的百年声誉。 “在冯彦秋的暗喻下我的确在想,周老夫人为了周园的百年声誉或许真的会牺牲我们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比如说亲情,比如说周窈娘。接着,就是小铮那一幕。提起这个我不得不说这个假的周老夫人表演得真的很好。她将那种细微的恐惧表演得惟妙惟肖,于是接下来她因为受到惊吓而病倒便顺理成章了。冯彦秋似乎是凑巧出现在周园里,其实不然,他并非是来汴城公干顺便来看周老夫人,而是特意来的,换句话说,此次围杀周园便是冯彦秋的公干。因为他发现周老夫人已经被府中人控制起来了。我想第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其实并不是冯彦秋,而是大人你。在寒食节前后周老夫人邀请大人你中秋赏菊时,你应该就有所怀疑了,所以大人给皇上上递了密奏折子,于是皇上派了冯彦秋来周园彻查此事。不知道在皇上心中周家是个什么位置,想必应该是极为重要,重要到皇上想在不动声色且不影响周家声誉一丝一毫的情况下,完成这次围杀,于是便有了大人的这次周园之行。 “君无戏言,皇上既然下旨给了周家这些荣耀,他就不能让周家出现任何不光彩的瞬间。周窈娘既然已经担着节妇的名声死在了十年前的鞑靼之乱,她就不能再活过来,哪怕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原来她还活在节妇井底,并试图为她报仇。 “一个人靠着吃死尸可以活十年,这话大人可信?死尸或许周窈娘是吃过,但是有人发现她还活着之后,她便不再吃死尸了。在节妇井底我曾和她面对面呼吸相闻,她身上虽然有血腥腐烂的气息,但是她的嘴里没有,她已经不吃死尸很久了。 “我想最开始发现周窈娘未死的人应该是周延安,那夜我被引去的书房应该是周延安的书房。大人曾说过周延安是布置奇门遁甲机关暗道的高手,所以能不动声色地制造出这暗道通往节妇井底见到周窈娘,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除了周延安不做第二人选。提起周延安,我不得不说此人当真十分聪明,堪称当世之鬼才。他为了隐瞒发现周窈娘并暗中给她送食物的秘密,于是在节妇井所在的西园弄了和东园一模一样的奇门阵,所以除非他允许之人,其他人恐怕很难靠近节妇井附近,所以更别提发现这个秘密。于是这个秘密一直延续到三年前。三年前周延安押送粮草去江南,在回京途中被山匪所杀。我之前曾经问过大人,为何所有人都未死,只有周延安死了呢?呵呵,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有九个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青……”沈白的声音低沉难辨,更像是一声叹息。 “皇上要杀周延安,所以他必须死。”陆元青扯出一抹笑,“皇上为什么要杀周延安呢?以周延安的聪明才智,就算不是天下难寻,也是凤毛麟角了。皇上虽然如今追求长生仙法,可是他也是一个爱才的君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怎么舍得杀了周延安? “至此,我们才该说一说周窈娘当初跳井殉节的真相。”陆元青顿了顿,似是耗尽了力气一般,“其实在井底我告诉周窈娘,周延安已死时,她那悲恸欲绝的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周延安并不是周窈娘的侄子,周延安是周窈娘的亲生儿子。周窈娘殉节而死的那年已经二十五岁了,这早就过了一个女子应该嫁娶的年纪。贞烈节妇,这词听着真是令人起敬。可事实呢?‘死’于二十五岁的周窈娘早已经有了一个十岁大的儿子,那就是她大哥周成恩之子周延安。 “一个十五岁的未嫁女子却生下来一个儿子,这样的事情就是在一个布衣之家都是极难堪的事,何况是发生在代表了士族荣耀的周家?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个孩子从一降生就该被秘密杀掉,我想最初周老夫人就是这样的想法。可是周窈娘一定不会答应的。其实不难理解,对于自己的亲生孩子,作为一个母亲都会有一股旁人难以理解的执念。最终,周窈娘知书达理的大哥周成恩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毕竟是周家的骨血,杀之不忍,也不能任他流落在外,再加上周家本就人丁不旺,又难得这是个男孩,于是这个孩子便成了周成恩的长子周延安。 “这算是一个不幸故事里最完美的结局了。周窈娘能时时看到这个孩子,虽然他只喊她姑姑,可是总比看着他被杀来得好吧?周窈娘背负着身上这处污点,在自己家族尚且抬不起头来,又如何能够再嫁人?周老夫人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她这一生只能做个名义上的老姑娘一辈子留在周家,来维持周家的百年声誉。不过我想周窈娘是不介意的,能够时时看到周延安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安慰吧?可是命运又何其残忍?它怎会让你如意一生?于是在嘉靖二十九年,周窈娘遇到了她此生第二个噩梦。她遇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将她一生都毁灭的男人,同时也是周延安的父亲,呵,一个鞑靼人!” 沈白吃惊地抬起头,他似乎很震惊陆元青竟会猜到这个。 “很意外吗大人?”陆元青漫不经心地笑着,“皇上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什么事是该铁血镇压的,他也知道什么事是要视而不见的。面对那些言官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劝谏都能一笑置之的皇上,难..免会有人觉得皇上实在不算一个明君,他一年中似乎只有一半时间是清醒的,另一半……呵呵,不提也罢。当然,我不是想和大人来谈皇上是英明还是糊涂这件事,我想说的只是皇上很少发怒,以至于很多人忘记了那隐在糊涂笑容背后的天子之威。 “当朝天子的雷霆之怒我只听过两回。第一回是皇上即位之初的‘大礼议之争’,第二回就99lib?是嘉靖二十九年鞑靼人逼入京师之地。其实严格说起来,带给我大明实际折损最多的应该算是沿海倭寇,可是在皇上心里,他最恨的反而不是倭寇,而是蒙古鞑靼部。为何?因为鞑靼人逼近了京师,就和当年的‘大礼议之争’一样,他们触怒了皇上的天子威严。那么,如果皇上知道了他最欣赏的臣子原来是鞑靼孽种,结果会如何呢?这就好似一尊上好的瓷器,无论你多么喜欢它,无论它的釉面多么均匀,它的着色多么鲜艳,它的造型多么与众不同,可一旦你发现它原来是个赝品时,一瞬间你曾经所有的热情都会降到冰点,你甚至还会痛恨自己为何曾经有眼无珠到以为这是一尊无价之宝。皇上是不会犯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这尊瓷器,粉身碎骨便是下场。” 第十三章 瞒天之计 “那个鞑靼人要死,周窈娘也要死。为了证明皇上不会犯错,周窈娘死后皇上下旨给了她一个悲壮感人的故事,给了她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声,于是周窈娘死得其所,于周家的声誉更是锦上添花。那个时候皇上还不知道周延安的事情,于是几年后的大考中,周延安中了榜眼,入了翰林院。 “归根到底,皇上还是舍不得周家的。所以他宁可在周延安死后,派了自己身边的一等侍卫文影来‘护卫’周老夫人,也不愿意将周家一手毁掉。 “再来说说周延安。他在周园的井下发现了周窈娘。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我想他一定猜到了周窈娘的身份,可是他没有点开这层窗户纸,所以周窈娘也没有认他。周延安一定隐瞒了周成恩已死的消息,或许他是不想周窈娘再受什么刺激。所以我在节妇井底说出周成恩已经不在时,周窈娘才会那么始料未及。我想周延安在发现井底的周窈娘之后,一定也曾试探过周老夫人的口风,可是他一定很失望,所以周窈娘还是一直活在井底,凭他一己之力他不敢也帮不了周窈娘。 “古来人言可铄金,谁怜长夜正春深。”陆元青叹口气,“周延安或许猜到了周窈娘的真正身份,但是他肯定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究竟是什么。他写这两句诗从字面上来看,还是为他母亲在抱打不平,他认为母亲就算当初有行差踏错的地方,这些年的井底之苦也足以弥补了,所以才有了这两句诗。 “后面那两句续诗应该不是周延安所写,他既然同情自己母亲的遭遇,就绝不会再出言挖苦和讥讽周窈娘。”陆元青沉默了片刻才又继续道:“我猜这后面的两句应该是非常熟悉周延安之人所写,他不仅能模仿周延安的笔迹,而且他还知道周窈娘活在节妇井下这件事情。”说完这话,陆元青只是抬头看着沈白不语。 “你不会怀疑这人是我吧?”沉默很久的沈白忽然苦笑道。 陆元青摇摇头说:“不是你。我猜这个人应该是冯彦秋。他和周延安之间的渊源远比起大人你和周延安之间还要久远。就如冯彦秋自己所说,他是周延安的伴读,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当年和周延安一起去江南赈灾,所以周延安临死前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冯彦秋。周延安如果还有余愿未了,他会托付的人必然是冯彦秋才是。 “周延安已死,他再也不可能下井去探望周窈娘,所以冯彦秋为了稳住周窈娘,在周延安的那两句诗后面模仿周延安的笔迹续写了这两句诗,他再拿着这本《如意扣》下井见到周窈娘。接着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周窈娘看清楚后两句诗究竟写了什么即可。此后,就算周延安三年不曾露面,周窈娘也不会心生怀疑的。 “自许清门守节妇,原是轻絮败柳身。”陆元青嘲讽地笑了笑,“周窈娘一定很伤心,在她儿子眼中,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她的儿子甚至再也不来见她,他再也不会来了……这计谋用得真好,不仅杀了周延安,还能稳住周窈娘,真是妙不可言啊。 “此后冯彦秋代替了周延安来给周窈娘送食物,他和周窈娘慢慢熟悉起来,至此周窈娘对冯彦秋说的话开始深信不疑。只是冯彦秋过于频繁地出入周园,恐怕引来了不少猜测。我在这里只想提三个人,也就是和这个案子相关的三个人:小铮、周管家、翠云。自从周窈娘殉节之后,周园近乎是大换血,里里外外的仆从换了个干净,而那些被换掉的仆人的去向,我想节妇井底的那些枯骨就是答案。所以小铮、周管家、翠云三人都是十年前才入周园的。我想他们几个人入周园之初一定被调查了个遍。最先入周园的是翠云,因为周老夫人有头疾,一旦发作起来真是彻夜难眠,于是有祖传秘方的翠云进入了周园。这个姑娘很厉害,她会配香。从她来了之后,老夫人的头痛竟然真的很少发作了,于是她成了老夫人身边的红人,老夫人片刻都离不开她。翠云在老夫人身边待了十年,所以老夫人的一切她可谓了如指掌。用十年去观察和模仿一个人,那样的扮演恐怕真的很难让人看出破绽来。在翠云觉得时机成熟时,她软禁了周老夫人,而她摇身一变成了周老夫人。在周园里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人怀疑的那个人是谁?周老夫人!所以翠云只能扮成周老夫人,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周园实施她的计划,或者说寻找她要找寻的那个人。” “这世上最好的香在什么地方?位于大明和蒙古交界的达拉山。”陆元青似是有些累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师父曾经对我说过,没有到过达拉山,你就不知道这人世间还有干净得如同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海拔很高,常年冰雪覆盖,而在冰雪的覆盖下有一种顽强的植物独自开放着,那就是独欢草。因为特殊的气候原因,这种草即使凋谢了,散发着香味的部分也会在冰雪的保护下不枯不朽地被保留下来。在翠云身上我闻到过这种香味,这应该就是她能控制老夫人头疾的秘密。她是鞑靼人。十年前周延安的亲生父亲消失在周园,她是来寻找他的。 “翠云来到周园不久,周管家和小铮也来到了周园。小铮是周管家的干儿子,因为身有残疾,所以被特许留在了周园。我猜他们是一伙的。周管家进入周园的第二年被周老夫人任命为管家,我想翠云应该没少在周老夫人面前说周管家的好话吧?于是他们尽管只有三个人,却占据了周园最核心的位置。老夫人的身边有翠云,所以老夫人的动向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周园对外的一切事宜有周管家,而厨房则有烧火的小铮。” 说到这,陆元青又微微笑了笑,“小铮的驼背是假的,最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应该是冯彦秋,所以最先杀了小铮的人也是冯彦秋。翠云去扮演周老夫人了,那么谁来扮演翠云呢?对,小铮!谁会想到一个驼背的孩子其实并不驼背呢?就好像没人会想到这个驼背的男孩子可以去扮演丫鬟翠云一样。只可惜扮演永远只能是扮演,小铮和假翠云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大人还记得吗bbr>??小铮装神弄鬼的那夜,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离左右的翠云,竟然始终没有出现。冯彦秋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当夜他就抓了小铮,于是小铮只能服毒自杀,给翠云示警。” 陆元青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我想促使翠云动手的根本原因,在于大人寒食节拜访周老夫人时,周老夫人应该是支开了翠云,和大人独自谈了很久吧?” 沈白点头,“那次老夫人确实和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她也提到了翠云,可是我问深了,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叹气。我当时觉得老夫人或许是心绪不好才会如此,不过不可否认我心底确实因此而起了怀疑。” “老夫人一直是信任翠云的,所以那次老夫人支开她让她心里敲响了警钟,只能提前行动了。她软禁了老夫人逼问那个鞑靼男人的下落,可是老夫人应该什么都没有说,于是她只能扮成老夫人,在府中自己寻找。而这个时候,冯彦秋来了。”陆元青接着沈白的话继续说。 “冯彦秋的到来让翠云更加惊慌,她看出了冯彦秋的杀意,于是她想起了大人你。上次老夫人和大人的密谈让她看出来大人和周家关系应该不错,而且大人又是汴城的父母官,所以她..下了宴客函,急急地邀大人入府。她害怕那几天会有变化,于是她提前邀大人入府了。她以为有大人在,冯彦秋便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手。那夜小铮古怪的举动应该是翠云授意的,她所有的恐惧都是装出来的,而那诡异的一幕也是为了给我们所有人留下先入为主的错觉罢了。因为那样‘老夫人’便有了卧床不起的理由,因惊吓而引起头疾。只是没想到冯彦秋的动作如此迅捷,当晚就逼问小铮原委,于是小铮服毒死了。周管家一口咬定是老夫人唆使他杀小铮灭口的,是因为他知道翠云一定会证明老夫人整夜都卧床未起。这么不可信的谎言,再加上周管家的自杀,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周老夫人是无辜的,那么冯彦秋就算想发作也没有理由。虽然不知道周管家和翠云的关系,但是他能牺牲自己的性命去保翠云,倒也算有几分义气。 “只可惜他们都小看了冯彦秋。冯彦秋和周家的关系恐怕连大人都不曾知晓,更何况是翠云几人?冯彦秋故意叫周老夫人奶奶,又将大人宛之的名字故意在周老夫人面前提起,翠云假扮的周老夫人不知深浅,必然中计。冯彦秋确定了周老夫人已被人李代桃僵,竟然没有点破,索性将计就计引周窈娘去杀周老夫人,周窈娘早就对冯彦秋的话深信不疑,他说翠云杀了周老夫人自己扮演她,周窈娘便信了。她虽然恨周老夫人食言,没有做到她跳井前的承诺,保护好周延安,可是母女便是母女,血脉相连,她必然会为周老夫人报仇的。于是那夜周窈娘假扮的翠云便杀了翠云假扮的周老夫人,而后冯彦秋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杀了周窈娘,一切就完美落幕了。 “冯彦秋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借刀杀人替皇上除去了所有隐患,所有的人都能作证,是翠云杀了周老夫人,就算事后有人议论,也只会传为翠云恶奴欺主,贪恋周家的家财,才做出这样的丑事,而周家的声誉一点儿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和当年有关的所有人,周窈娘、周延安、周老夫人、那个鞑靼女人翠云和她的同伙,就在这场不值一提的家变当中被轻而易举地除去了。” 第十四章 无计可施 陆元青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讲完了。大人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我早说过,论断案我不如元青,甘拜下风。”沈白只是注意着陆元青的神色,小心道。 陆元青自嘲摇头道:“不,我败了。这个案子我败了,一败涂地。” 沈白微怔,“元青……” “这个案子大人赢了。大人,我败给你了。”陆元青嘴角的那抹笑意在烛火映照下尤显凉薄,“大人,你要何时杀我呢?现在还是……” “元青!”沈白握紧了陆元青的肩膀,“你不要……” “不杀我吗?”陆元青皱眉反问,“不杀我,大人要怎么向冯彦秋交代呢?” 沈白似乎是不认识陆元青一般,怔怔地看她,却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的旧事,皇上的龙恩浩荡,周园发生的一切秘密,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我想就连真正的周老夫人,最后等待她的也不过是皇上的一道恩旨厚葬,或许还会有个死后加封什么的……那我呢?作为这场变故里那个不知好歹自作聪明的解密人,我会怎么死呢? “那夜宋护卫醉得不省人事,邵鹰被神秘人引走,大人被困在周延安的奇门阵中,只有我在冯彦秋的引领下找到了周窈娘,这种安排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我是那个要死的人,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我在井底所中的并不是什么尸毒,周窈娘已经很久不吃死尸了。我中的是周窈娘抹在我背上的毒,她要杀我,冯彦秋已经授意周窈娘把我杀掉了。大人,你在事后又把我救活已经违背了冯彦秋的意思,他已经精心为我安排了死去的理由,大人你又何苦为了我和他反目呢?冯彦秋在周园做这样大的动作,只能是皇上授意的,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大人,你还有大好的仕途要走,这步棋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沈白脸上浮现一抹痛恨的表情道:“你为什么要把一切说出来呢?装作不知道难道做不到吗?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到了此时此刻你竟然还能这么清醒地劝我,我真想……” “想掐死我吗?”陆元青可恶地笑了笑,“大人,你现在的样子真失态……清醒?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清醒,这个案子我根本看不清。周窈娘那样拙劣的演技都能伤到我,看到周窈娘和翠云先后死去,我竟然觉得难以呼吸……呵呵,你看,大人,我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也会被骗,也会中毒,也会像个废物一样倒下去,像我这样的 4eba." >人,大人还会再遇到的,真的不必执着。” 沈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是生我的气吗?那何必替我着想?来呀,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来开口骗我吧。以你的聪明才智说些打动我的话并不难的不是吗?说话呀!说话呀!说你喜欢我,想和我永远在一起,不想和我分开,说呀!你说了,我就真的会放你走,哪怕会被皇上降罪,哪怕……” “大人只有这点儿志向吗?说那些想要拯救万民疾苦什么的话都是随口说说吧?”陆元青冷嘲,“我说过我的夫君要让我仰慕才行,大人你这样无用,我就算活着,也不会同意你的求亲。” 沈白闻言慢慢搂紧陆元青,“元青,你是有点儿喜欢我的吧?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会让冯彦秋动你的,我保证!我真的不知道冯彦秋的全部计划。周园在我的治下,与其将来被我发现反参他一本,他肯定会先下手为强,拉我共坐这条船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元青,如果我真的提前知道,怎么会瞒你?” 大人,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幼稚?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是冯彦秋的对手? 陆元青心底闪过无数叹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好累。她微微侧头靠在沈白肩头。那想说最后一句话的力气也终于没有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年的秋雨似乎来得格外早,不过才刚进九月而已,就已经陆陆续续地下了无数场雨。阴霾笼在汴城上空,令人的心情也格外压抑起来。 周园的杀戮和血迹在第二日清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冯彦秋将周园秘杀之事以加急奏折的形式送往了京师,而他本人并没有离开汴城。 他住进了汴城县衙门,一住便是半个多月。 从冯彦秋住进衙门后,沈白就变得很忙。他每日都带着陆元青出门查访。 沈白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现在只剩下等新继任的汴城县令来汴城交接官印而已。 就如陆元青之前的猜测,继沈白之后出任汴城县令的人是郭通。沈白果然举荐了他。 坐在天香楼二楼的老位置,沈白点了一壶茶。 “大人,你这样每日里明目张胆地躲着冯彦秋也不是办法,不是吗?”陆元青百无聊赖,一边和沈白说话,一边看向窗外。 “再等几日吧,等郭大人到任之后,我们就启程回京。那时候我都离开汴城了,他还能赖在汴城不走吗?”沈白低头喝茶,“等到了京城,他就更不敢有所动作了。放心元青,有我在,他不敢动你的。” “我不要紧的,只是大人这般与他作对……”陆元青微微皱眉,没有说下去。她本以为像沈白这般圆滑的官场中人,永远都不会有需要她出言相劝的那一日。没想到她终于开这个口时,一切竟都是因为她。 陆元青扭头看着沈白低头喝茶的样子。她和沈白的这场相遇,从一开始就错了。纠正一个错误的唯?一途径,就是在眼看它变成一个更大更无法挽回的错误之前,结束它。 是的,也该结束了。 陆元青一边想一边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茶。苦,很苦。今日的茶不知道为什么,苦到难以下咽。 “元青,在想什么?”看陆元青盯着手中的茶碗微微出神,沈白问道。 “我在想大人既然打着查访的名义出来,也不好真的在这酒楼里厮磨时间吧?” 沈白笑道:“快秋收了……不如去田里看看如何?” “嗯。”陆元青对这个提议表示赞许。 这个时节的麦田里应该是最热闹的地方。每个人都很忙碌,他们勤劳的身影在田间穿梭不停,偶尔还有一些小孩子彼此打闹着在田间滚过。 摸了一株沉甸甸的麦穗,又小心翼翼避过田里的稻谷,陆元青终于绽开了一丝笑容。 “我觉得他们很幸福。”她忽然有些感慨。 “谁?”沈白问。 “他们、她们,还有那些孩子。”辛苦了一年,凝聚了无数汗水的脸庞,在这一刻才能迸发出这么满足、这么令人羡慕的笑容。 “元青,你喜欢这样的田间生活吗?”女子不都喜欢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香气扑鼻,优雅地坐在一起相互炫耀吗?眼前的她……沈白仔细打量陆元青,依旧是那身有些旧的青袍罩身,依旧是那张看起来时刻都在发呆的脸。如果等他自己去发现,或许他真的会一直当她是个男人。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子。沉默、聪明、冷静、沉稳……她一切未变,只是此时此刻,他却能从她细微的笑容里看到那丝羡慕之情,以及她深深藏在眼角眉梢的那抹属于女人的温柔。 “大人,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陆元青忽然开口调戏,“这一路上你已经第八次偷偷看我了。这张脸真的这么令你惊艳吗?” “是啊,真是惊艳到不行。”沈白笑起来,“元青,回京和我成亲吧?” “可以啊,赢了我的绝日剑就行。” “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啊。”沈白怅然,“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终于,那把绝日剑陆元青还是没有埋进厉家旧宅的梧桐树下。自从风涣离开后,她也没有再进过厉家旧宅。如今这把绝日剑就放在她房间的床板下面。 今夜果然还是下雨了。陆元青站在窗前望着屋外连绵的雨丝有些出神。包袱她已经打理好,反正也没有太多东西需要带,她来时一个青布包袱,离去时亦然。 呃……她又想了想,或许她还是多出了一样东西——毛驴小灰。 她本想把小灰留在汴城衙门的,所以这些日子都没有去看它。她今夜要离藏书网开,所以终于还是忍不住远远地望了望小灰,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是属狗的,隔着那么远就发现她了,一直“啊嗯,啊嗯”地叫个不停,陆元青没办法,只能走上前安抚它。 它的样子还是那么丑。大肚子、小短腿,秃毛还大小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元青就是对这么一只丑驴心生不舍了,尤其在它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背时。 “小灰,我们算是一舔结缘吗?”想起当初买下它的情形,陆元青抱住了它的脖子。这只丑驴有一条温暖又湿润的舌头。 还是带着它一起走吧。陆元青默默地想。 第一章 雨夜惊变 雨势加大。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汇成一汪汪深深浅浅的水。呼吸间的感觉潮湿而清新,还带着淅淅沥沥的那丝冷意转瞬便能爬遍全身。 轻手轻脚推开了衙门后院的门,陆元青回身对小灰比了一个不要叫的手势。小灰想来是没看懂的,它只是伸出舌头对着陆元青一通乱舔。 这家伙越来越像一只狗了。陆元青无语。她很怀疑当初真的是买了一头驴回来吗? 她挡住了小灰四处肆虐的舌头,又抬起头看了看这由雨帘织成的似雾非雾的夜空。雨下得很大,?这很好。在这样的大雨中,没有人会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更甚者等到天明沈白发现她不见了,想循路去找时,她留下的那些痕迹也已被这场豪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了。 “只是委屈你了。”陆元青低声对着小灰道,“我这把伞遮了你的脑袋,就顾不了你的屁股……淋雨一定很冷,等我们出了汴城,我给你买萝卜吃,好不好?”她牵了小灰走出来,回身轻轻关上了后院的门。 街上没有一个人。宽宽的街道在大雨中渺无人烟,显得汴城犹若空城一座。 这里……陆元青忍..不住回望。这里有她家的旧宅、有她爹娘如春日杏花般的美丽邂逅、有她生死与共的伙伴,有许许多多来不及铭记却可能生生世世都忘不了的牵绊。 她要离开汴城了。这次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和曾经消失的厉剑云一样,这个如此平凡木讷的陆元青也要消失了。 天香楼、莫愁堂、潇湘馆、致韵斋、威凌镖局……那些割舍不了的生死义气和肝胆相照的携手并肩,这样属于曾经青春年少的热血羁狂并不只是男人之间才会有的情谊……这一生真的不曾虚度,那每个闪光的瞬间都足够她一生铭记了。如果她能活着数日后无数春夏秋冬的话。 心底反复奔腾的情绪冲撞得她几乎握不紧缰绳,可是面上却维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发呆表情。半晌,她轻咳了一声,一拉手中的绳子道:“走吧,小灰。” 雨真的很大,刚走出几步,陆元青的衣袍下摆和鞋子已经湿透了。 陆元青无可奈何地抚了抚小灰的脑袋说:“小灰呀,我估计这种鬼天气也就你我还在街上闲逛吧?” 小灰正伸长舌头接着雨水玩呢,被陆元青突然打断,不高兴地低低叫起来抗议。 只是那“啊嗯”之声后似乎还藏了其他的声音,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只余下辨析不清的一缕声音渐渐远逝。 那是什么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时而飘近、时而又觉得远隔万里…… “看来这雨夜中喜欢鬼祟出行的人并不止陆师爷一个啊!”这声音悠闲、随意又隐含着一股胜券在握的气势,仿佛他早已料到会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里,在这看不到人影的长街上能等到陆元青一般。 陆元青后背微微僵?99lib?住,她缓缓侧头看去。就在和她相隔不远的一个矮檐下,一人好整以暇地曲臂抱刀微微倚在旁边的石墙壁上,目光幽冷地望着她。 冯彦秋! 这样的大雨之夜、这样夜深人静 7684." >的时刻,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一身耀目的金线锦服,那金色的锦服隔着重重雨幕,令人觉得有一种如芒在背的压力正缓缓透出来。 陆元青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冯彦秋冷漠地勾了勾唇角,脚下只是一个点纵便身如鬼魅地栖身于陆元青的伞下。他的动作很快,这相隔的两丈距离在他一个动作下就被抹去了,而他肩头的锦服甚至都没有沾到雨水。 这样的距 79bb." >离足够近,也足够危险。 本以为冯彦秋会瞬间出手的,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凑近了陆元青的脸,慢慢地打量她。 许久,他忽然甩头笑了笑道:“并没有哪里特别。我以为让沈白这般维护的人应该有些过人之处。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了沈白的弱点,不过我真的很难相信那会是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我如果杀了你,他会和我拼命吗?说实话,对这一点我一直很期待。你呢?期待这个结果吗?看着一个聪明冷静、世故圆滑的人因为自己而手足无措、破绽百出时,你心里是如何的感觉呢?”他顿了顿又道:“我想是个女人都会虚荣地沾沾自喜吧?” 陆元青眉梢动了动,她依旧没有说话。 冯彦秋却忽然很挑衅地凑过来,“很诧异我看出来你是个女人?”他说完后又微微退后再度打量陆元青,“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出来……我只是很确定沈白不会喜欢一个男人罢了。京城沈少的惜花之名那可是……” “雨很大。”陆元青忽然开口。 “啊?”冯彦秋一愣。 “冯副指挥使穿得如此整齐,又这般等在雨中,就是为了告诉我大人他在京城时其实花名远播、极为风流吗?” 冯彦秋似是一时想不明白。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闷笑起来。 “还真是挺有意思的,难怪啦。”冯彦秋说完这句后,神情慢慢冷下来,“你的胆子倒是不小,难道你不知道我要杀你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陆元青掸了掸袖子上的雨水,“冯副指挥使如果不杀我,就早些回去休息吧,雨这么大,淋了雨可是会卧床不起的。” 冯彦秋握紧了手中的刀,眼底闪过一丝犀利。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大雨依旧滂沱。 只是却有一阵既规律又齐整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慢慢越来越清晰。 这似乎是刚刚那模糊难辨的声音。它越来越近了。 那是马蹄踏在青砖上的嘚嘚声,似乎还有硬物碾压青砖的动静,而且听这声音判断这马奔跑的速度还非常快速。 “马车?”陆元青率先侧头,仔细聆听。 冯彦秋很惊讶地看了一眼陆元青,很难相信她这般容易就走神了。 “嗯,而且这马车奔去的方向是……汴城衙门正门。”冯彦秋补充道。 话音未落,那马车似乎突然停住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 那是……火药爆炸的声音。 陆元青猛地扔下伞冲进了雨中。 等她跑过尽头的拐角,看到衙门正门时,一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四分五裂的马车犹在冒着烟雾,在这瓢泼大雨中诡异地升腾翻滚。车前的马已经满是伤痕地跪在了雨中哀鸣着,顺着那匹马祈求的眼神再往前,陆元青的目光就定格在那个鲜血淋漓的人身上。 那个人身上的衣物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只余下泥泞中刺眼的血红。他的双腿已经被齐根斩断,那样血肉模糊的他用力向前爬行的每个动作里不断地淌出殷红的液体,那殷红汇入雨水中,由浓厚至稀薄,再因为新的鲜血淌出而重新变得浓厚…… 陆元青惊讶地一步步走上前。在地上慢慢匍匐向前的这人伤得很重,他的头发已经焦黑一片,脸上也是模糊难辨,他痛苦地伸出手,向前再向前。 顺着他的动作和手势,陆元青看到了汴城衙门口的那面鸣冤鼓。他想要击鼓吗? 陆元青几步赶上前,“这位先生你……” 这地上痛苦匍匐向前的人和陆元青眼神交汇的瞬间,都愣住了。 “陆……公子?” 陆元青不敢置信地扶住了这人的肩膀,声音颤抖,“郭大人?” 雨声渐歇,烛火飘摇,屋内几人的脸色都很惨白,一片凝重压抑的气氛。 施完了最后一针,韩千芝长舒了一口气道:“按我开的方子去抓药,可以暂时止痛。这位先生伤得太重,我只能保证他今夜能够不那么痛苦地睡上一觉而已。” 沈白点头,“麻烦韩先生雨夜还要跑这一趟,实在是情况凶险,旁人本官不放心。”一看到郭通如此惨状,沈白忙命宋玉棠去了莫愁堂请人。 “沈大人不要这么客气,千芝也没帮上什么忙。”韩千芝有些忧愁地看着床榻上牙关紧咬的郭通叹气,“外伤很重,事后又这般颠簸折腾,接着又被火药炸伤,再一路爬在脏水里……我只能说我尽力而为。” 宋玉棠愤恨地一捶桌子道:“到底是何人这般行事残忍、出手狠辣?实在是可恶!” 沈白按了按他的肩膀,“小声些,郭大人刚刚睡着,我们出去说吧。”藏书网说完后,他微微示意余下几人跟随。 如今已近五更,几人却都了无睡意,聚在了沈白的书房里。 “今夜这件事,诸位怎么看?”扫了扫在座的几人,沈白问道。 邵鹰先道:“老子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玄机……虽然郭大人形容狼狈,可是他身上穿着的是官服,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该猜到他的身份。明明知道他的身份还敢这般动手,实在不像一般山匪所为。” 沈白点头,“被炸烂的残车碎片中并没有发现郭大人的残肢,那说明他并不是在马车中被砍断双腿的,可是他的双腿在被发现时还在淌血,说明他是新伤不久,或许伤他的人离汴城衙门很近,近到飞驰的马车很快就能将郭大人送到衙门来。” 第二章 因由若何 宋玉棠气道:“我看八成是个杀人狂!这么残忍地砍下一人的双腿,再把人装在马车里,最匪夷所思的是还在马车里放了炸药,这人是要有多恨郭大人才会这么怕他不死,一再加害啊?” 沈白见陆元青不说话有些奇怪,抬头去看她,却见她和冯彦秋正在彼此打量,这奇怪的氛围是…… “冯大人对此事如何看呢?”陆元青忽然问道。 冯彦秋挑了挑眉道:“此地乃是沈大人治下,我只是过门之客而已。”言下之意就是我是看热闹的,问我什么都不知道哦。 “那冯大人的意思是不会插手此案了?”陆元青微笑反问。 冯彦秋只是侧头看着沈白道:“沈大人,你衙门里的师爷都不出谋划策的吗?那要来何用?” 陆元青呛了一下。好吧,再不说话,恐怕会被这位冯大人以无用之罪拉出去砍了。 “咳,在下只是在想,这个砍下郭大人双腿的凶徒为何要将郭大人送来汴城衙门呢?诸位不会认为这只是恰巧路过吧?” 沈白还没插上话,就被冯彦秋拦住话头:“哦?那陆师爷是否已经知道了凶徒这般做是何居心呢?” 陆元青惭愧低头道:“这原因嘛,恐怕还要等郭大人醒来才能见分晓,不过在下倒是从这件事中看出了三处端倪,献丑一说,诸位姑且听一听。” “是什么?”沈白问。 “第一,这行凶之人砍下郭大人的双腿并不是为了寻仇,而是为了敲山震虎。如果是为了寻仇,为何要留下郭大人的性命,还让马车将他送来汴城衙门?郭大人身穿官服身受重伤,在雨夜被送来衙门,并不能就说此人是故意挑衅官府之残忍狂徒,但是他必然是恨透了官府。所谓民不与官斗,此人敢这么做,不一定是因为胆量,但一定是因为恨。这个人恨官府、恨衙门,甚至有可能是恨这个衙门里的某个人。” 陆元青说到这里,貌似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冯彦秋,却见他收敛了笑意,正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那第二是什么?”邵鹰皱眉问道。 “第二,此人此举意在激怒官府。我想郭大人醒来后一定会说出一个地方来的。这才是行凶者的目的。郭大人能活着回来,一是因为对方并不是单纯想要他的命,二来行凶者需要一个活口来告诉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所以一旦郭大人醒来后说出了什么地方,那么那个地方一定是堪比龙潭虎穴一般。很明显,行凶者手中有炸药,甚bbr>至还有可能有火器。行事大胆、手段残忍。他们已经布好了陷阱,就等我们自己送上门去。” “那第三呢?”冯彦秋冷冷问道。 “这第三嘛……”陆元青忽然笑了笑,“这第三就是,这位行凶者很不给冯大人你面子。” “什么意思?”冯彦秋皱眉道。 “这汴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冯大人每日穿着这样显眼的锦服走在汴城中,恐怕很难会有人不知道汴城衙门中住进了一名锦衣卫高官。刚刚沈大人也说了,这凶徒必是离着衙门不远的,所以……” “哼!”冯彦秋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元青,“陆师爷的意思是,这行凶者是我引来的不成?” “在下不敢。”陆元青忙摆手,一脸诚恳道,“只是这衙门中唯有沈大人官职最高,如果此人是冲着沈大人而来,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来呢?这想象中的巧合,多数都是另有缘故的。” 闻言,冯彦秋的神色愈加凝重,他打量陆元青的眼神也渗出了几丝危险。 沈白见二人越说越僵,暗自叹气,忙开口打圆场。 “冯大人,如今下官治下出了如此凶徒,着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如今虽然等来了郭大人,可是刚刚下官也注意到了郭大人身上并未携带物品,想来皇上的圣旨和交接官印的吏部文书等都悉数落入了贼人之手。这贼人如此胆大妄为挑衅天威,必是有所倚仗。刚刚陆师爷也说过,这贼人手中有火药等物,如果单靠本县一己之力前去剿匪,当真是十分勉强。如果能得冯大人出手相助,想来便能事半功倍不少。” 是人都喜欢听些阿谀逢迎的话,真真假假谁会去关心,只要保住了面子就好。 沈白是个会做官的人,这一席话既恭维了冯彦秋,又堵死了他想作壁上观的后路,还阻断了冯彦秋和陆元青刀光剑影的话头,算得上一石三鸟了。 冯彦秋一直觉得沈白此人在朝中年轻一批新贵里,算是拔尖的一个人物,就算没有他的父亲沈从云做倚仗,他也是万万不敢小看此人的。 他和沈白这种世家出身又在翰林院中辉煌过的官宦子弟不同,他如今取得这些地位与官职,都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的努力和钻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来的,所以他做事也是格外小心和仔细。这些年这些事,多少屈辱多少艰难,从一个无权无势的仆从到如今锦袍加身的锦衣卫副指挥使,从唯唯诺诺地看别人脸色到如今连那些朝中高官都要对他小心赔笑的历程,更加让冯彦秋明白权势与地位对他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呼风唤雨,而一无所有不仅举步维艰,甚至连活得像个人,享有一个人该有的尊严都是一种奢侈。 为了成功,为了被人看得起,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太多。迟疑过吗?心痛过吗?或许有过……但是绝不后悔。 宁可被人畏惧痛恨,也不要被人轻贱侮辱。绝、对、不、要!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那人问这话时一如既往地弯着唇角,看似诙谐幽默的一张脸上满是沉痛和失望。 “是,这就是我想要的。”他当时就是这么回答那个人的。他亲眼看着他勉强维持的那丝诙谐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看着他用看待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自己。 “好,如你所愿。”记忆中最后一幕便是他决然而去的身影,那样笔直、那样挺拔、那样令他从小到大仰慕着……那个人终于放弃他了。 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那是跨不过去的坎。当年他一无所有时,那个人就是那么高高在上,等他什么都拥有时,那个人依旧那么遥不可及。 兄弟之谊,生死相离。 那个人的一切都停留在了最完美的那个瞬间,再也不会改变。 冯彦秋的手在华贵的锦袍下不由自主地握紧。那个自小叫他阿彦的人再也不会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从小到大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为什么如今每当有意或者无意地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心却依旧得不到平静。 他痛恨这种感觉。这会让他有一种无论经过多少年,他依旧不及那个人一片衣角的这种感觉。 一无所有,他痛恨这种感觉。十分痛恨。 冯彦秋回过神,才道:“这是自然。如果沈大人需要本使相助,本使自然责无旁贷。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将文影暂时调过来,反正皇上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周园如今也不再需要人手了。”沈白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不可得罪。他如今虽然官职低微,但是回京之后绝对会得到重用。聿波蓝流放,周延安已死,如今朝中如沈白者绝对没有第二个。年轻官员中最后能够崛起的必然是这个当年仅排在第三名的探花郎。探花,探花,这便是个好?兆头。能最后得花者,才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人。他和沈白在周园因为陆元青有些敌对,罢了,这次事件刚好是个回圜的契机。有些事并不需要做在明处,就比如这些年他做过的阴暗事并不少,杀的那些人里也不乏无辜之辈一样。陆元青是一定要杀的,不过完全没有必要因此和沈白交恶。冯彦秋转念又一想,只觉得机会来了。不管这次刺杀郭通的人是谁,这确实是个绝妙的机会,对他来说趁乱杀一个陆元青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到时候沈白就算追究起来,只要赖在那些悍匪身上就行了。 想到这里,冯彦秋微微一笑道:“今夜大家都没睡,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切等明早问过郭大人便自有分晓。” 几人觉得冯彦秋说的话也有道理,兼之确实都一夜未眠,所以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春光明媚,全然不见昨夜那样阴霾笼罩、瓢泼大雨之势。 如果不是躺在床上的郭通满身伤口、双腿残缺,众人或许会以为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郭大人,这一夜睡得可好?”沈白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郭通床前。 郭通的脸色因为伤痛和失血,只余下一抹惊心的惨白。他微微苦笑着摇头道:“下官如今乃是残缺之人,实在无法下床给大人行礼,还望沈大人海涵。” 郭通的表情依旧憨直,只是言语间的那抹心灰意冷难以掩饰。是啊,经此一事,仕途尽毁。就算心还是那颗爱民如子的心,可是这官却是做不得了。 沈白心中沉痛。郭通是他上书举荐的,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曾举荐郭通,或许如今他还安安稳稳地在桃源做他的县令呢,又或许这一切的劫难都能避免。 知道自己或许是在胡思乱想,但是沈白终是难以释怀。没想到当日桃源县一别,再相逢竟然是这样凄凉光景,怎不令人慨叹人间世事无常,生死两隔如参商! 第三章 神秘古村 “郭大人,此事本官已草拟文书预备上奏,无论是何人做出如此无法无天之事,朝廷都会……” 沈白宽慰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郭通截住了话头:“沈大人可知道鞥古村吗?” 沈白一愣,“鞥古村?” “沈大人不知道,下官也不知道……下官是在劫持下官的人口中才知道的,原来在沈大人和下官治下的交界处还曾有过这样一个村子。只是很可惜,这个村子在沈大人和下官知道之前,就已经永远消失了。” 鞥古村?鞥古村。 沈白钻进书房整整一个上午了,可是直到他把堆满桌子的汴城治下图、民俗奇志、粮收记录、人口年表等看了个七七八八后,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有关鞥古村的蛛丝马迹。 这个村子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如果不是郭通口述,沈白也会认为这个村子根本就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任何事物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或深或浅,或明显或隐晦。可是这个鞥古村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桃源仙山一般无从查起。它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竟然毫无可查之迹?有关鞥古村的一切,就像被人仔细抹去一样干干净净…… 被人抹去?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沈白顿觉浑身一冷。 “那人说和下官并无私人恩怨,如果硬要说起来,下官确实是无辜的。可是天下无辜之人甚多,下官的这点儿无辜和他们全村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沈白在脑海中仔细回想郭通对他说过的话,“想解开疑惑也好,想为下官报仇也罢,或者说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来剿灭他们这些暴民狂徒也无所谓,总之一切的答案都在鞥古村里。他们这些已死之人会在鞥古村里等着咱们的。” “郭大人可还识得去往鞥古村的路?” 郭通摇头,“从下官被那人劫持到斩断双腿,下官的眼睛始终被黑布蒙着。后来下官被那人打晕了,是马车炸开的声音将下官惊醒的,后面的事情沈大人都知道了。” “既有意引我们去鞥古村,却又不告知我们鞥古村在哪里,这用意何在呢?”沈白颇为迷惑不解。 “要入鞥古村,需寻引路人。看似天边月,伸手便可循。三年旧恩怨,一朝血来偿。旧人魂已远,新坟待君来。”郭通忽然念了一首诗,“那人打晕我之前,就是念了这首诗。那人说只要将这首诗在汴城衙门里念一遍,那个引路之人就会明白的。跟着引路人,便可至鞥古村。如果胆小怕事不敢前来相见,恐怕这汴城新上任的县令们便会一个个陆陆续续奔赴黄泉路。有这些国之栋梁的大人陪着他们这村孤魂野鬼,他们倒也算不枉此生。” “这首诗分明意有所指……那个引路人在衙门里?看来元青所猜不错,这帮亡命之徒果然是寻仇而来的,只是这仇人会是谁呢?”沈白低喃,如闪耀的宝石,那种夺目就好像近在头顶,一伸出手就能得到那数不尽的瑰宝。庄稼就种在道路两旁,你只要伸出手就能摘下来带回家。土地是黑色的,庄稼是金黄色的,交相辉映着很好看。我望向身后,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就这么盘旋屹立着一排排高耸的古墙,它们排列得很奇异,远远望去就像驮着房舍在不断移动的巨龟一般。” “建在山间的房舍?听起来就像传说一样。”宋玉棠接口。他第一次没有反驳陆元青。他似乎被这样的奇景吸引住了。 “更像传说的还在后面。我半夜起来四处乱走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墨桑发现了,她似乎很生气,说第二日一早就要送我下山。在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来找墨桑。等那人走后,墨桑对我说,族长要见我。墨桑似乎很紧张,她说在族长面前千万不要乱说话。她说完后又责备我昨夜乱跑的事情,说我连累她也要被族长训斥。 “我当时很奇怪,只是四处走走而已,有没有这么严重啊!我想象中那位族长一定十分严厉恐怖,不知道他是否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打人手板。我又想到我爹,他不知道该有多担心我。所以一路上我都很安静,再没说什么。 “我终于见到那位族长时,我才觉得墨桑实在是危言耸听。那根本就是一位很慈祥的长者。他真的很老很老了,雪白的胡子已经长得拖到地上了,而他脸上的皱纹却不多,看起来红光满面的,说是鹤发童颜也不为过。” 陆元青想起了那位白发老人在她动了棋盘的一个棋子后惊讶的表情。 “族长和我一见如故,我们一老一少一边下棋一边聊天,竟然就这么过去了一天。我事后在墨桑口中才知晓族长原来已经一百二十九岁高龄了。”陆元青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众人惊讶的表情微微笑起来,“是不是很吃惊?我当时也很吃惊。一百二十九岁,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是不是?我的疑问被墨桑解答了,她说他们这个村落有史以来便是如此,人人寿命都很长,族长虽然一百二十九岁,可是却不是最长寿的。在他之前,在往届的族长中,还有更加长寿的人。” “住在崎岖的深山里,人人长寿的古村……”冯彦秋忽然低喃,“鞥古村……” “冯大人也听过这个地方吗?”沈白问道。 “呃……没有。”冯彦秋缓缓摇头,“从来没有。” 沈白没再问下去,却听陆元青继续道:“那是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村中人从不踏出村子一步,而外人也是不被欢迎的。我被送离村子时,墨桑告诉我,是族长的意思。族长虽然和我投缘,但是我不能一直留在村子里,因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而我也确实该离开了,否则我爹定会担心的。” “那出村下山的路……” “离开村子前,我的眼睛就被蒙上了一层黑布。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这个村子真的是不希望被外人打扰的。” 蒙上了黑布……沈白想起了郭通也曾经说过,他的眼睛被挟持他的人蒙上了黑布。 “这么说,元青也不知道去鞥古村的路了?”沈白问。 陆元青摇了摇头,“就算没有蒙上我的眼睛,这么多年了,那时我又年幼,记不得了。” 沈白闻言沉默。他在想是否应该把郭通所说的那首诗当众念出来。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如果一切都按照挟持郭通的那人所要求的做,这件事又会是一个怎样的走向?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真的会一个继任汴城县令的人也等不到吗?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到有人敲门。 第四章 引路之人 得到沈白的允许,来人推门而入。是张彪。 “回禀大人,前几日大人要文书整理的往年县内秋收上缴册录已经整理好了,眼见就要秋收了,文书见大人要得急,就赶紧给大人送过来了。” 沈白点头道:“拿去我的书房,放在桌上即可。” 张彪离开后,沈白才道:“虽然郭大人说出了鞥古村,但是我们没有人知道鞥古村在什么地方,就算有心也是无力。与其在这里白费心机,各位还是先各自回去吧。本官一会儿就写密函,将此事报与皇上,一切便自有定夺了。” 沈白既已这么说,余下几人还能说什么?于是鱼贯而出,只有沈白坐在原地未动。偌大的偏厅只剩下沈白一人,一时间竟有种空旷无边之感。 沈白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了一封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良久,唇角微微勾动。 夜,如雾包裹最后一丝清明。静谧的树林间有飞鸟惊起,那奔驰的马蹄溅起了地上的松泥,还有一把寒光闪烁的冷刃。 马痛苦嘶吼的瞬间已经软腿跪了下来,于是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一路翻滚跌下马来。 还未呼上一声痛,寒气森森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那持刀的手异常稳健冷酷,连一丝的波动都没有。 那人说话的声音更加冷漠,“东西给我。” “你大胆!我乃是衙门里的……”话音未落,身后的一个手刀已将这个聒噪的信使击晕过去。 将刀重新入鞘,蹲下身在躺在地上的信使腰间摸了一圈,随后抽了一个火漆密封好的信函,反手来看,上面还有汴城衙门的官印。 来人无所顾忌地拆开了这封信,借着月光一瞧,脸色已是大变。 愤恨地将信揉成一团抛在地上,右手握住刀柄,微微转身就看到了身后随意扛着一把大刀的男人。 “大人预料的果然不错。不过冯副使,这乃是沈大人给皇上的密函,副使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拆开来看,不怕犯了欺君之罪吗?” “邵大哥,你是一路跟着我的吗?”冯彦秋神色不变,问道。 “邵大哥?”邵鹰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冯副使这样的兄弟,老子可不敢高攀啊,否则哪一日死在你的手里都不知情……何况,老子早就离开了锦衣卫,凭着冯副使如今的身份地位,再这么纡尊降贵地称呼老子,老子可当不起。” “公子只让我和邵鹰在此地等,他说不出汴城是不会有人动手的,必会到了此荒僻之地才会等到我们要等之人。”不用回头,冯彦秋也知道身后缓缓逼过来的人是宋玉棠。 前有邵鹰,后有宋玉棠……沈白真是好计谋,连他动手的地点都猜到了。 冯彦秋低头冷笑,“你们是要一起上吗?” “冯副使,有时候想法太多可并非是件好事。大人只说让我们‘请’截信之人回衙门,共同研商去鞥古村之路而已。”邵鹰走到冯彦秋身旁,并用手碰了碰冯彦秋的绣春刀,“冯副使,请吧,大人还在 8859." >衙门里等着冯副使带路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冯彦秋能在官场一路扶摇直上,可见他绝不是一个不识时务之人。他并未说话,只是翻身上了宋玉棠牵过来的马,原路返回去。 身后的宋玉棠好奇地捡起冯彦秋扔在地上的纸团,侧头问邵鹰:“你猜公子在信上写了什么,让冯彦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上当了,还气愤地把纸团丢在地上?” “我猜什么都没写,就是一张白纸。”邵鹰懒洋洋地扛着大刀道。 宋玉棠惊奇道:“公子这么捉弄人的吗?一张白纸让冯副使追出这么远?”他一边说一边展开了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就笑开了。 “难怪我和公子争斗了那么些年,每次都是他胜,我啊,服气了。”宋玉棠说着便把手中的纸递给了好奇的邵鹰。 邵鹰接过来一看,也忍不住笑了。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地写了四个字:你上当了。 宋玉棠和邵鹰“护着”冯彦秋回到了汴城衙门。那时黑夜已稍退,天边微露出一抹灰白。沈白就等在书房中,听闻三人归来,便命宋玉棠将冯彦秋带进了他的书房,随后宋玉棠离开。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天已大亮。沈白推门出来时的神情很平静,他对宋玉棠吩咐事情时的语气更平静,“玉棠,通知邵鹰休整一日,明早你们随我和冯副使前往鞥古村。” “陆书呆不和我们去吗?”似乎是第一次沈白没有提起带着陆元青出行,所以宋玉棠有些疑惑地问。 沈白沉默地摇摇头,“不用通知元青了。” 沈白说完这话的一炷香时间里,陆元青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公子说了,这次不带你去。”那得意洋洋的语气,令陆元青很难看不出宋玉棠是有意前来炫耀的。 “这么说你们明早去鞥古村?”陆元青确认。 “是,你问了也没用,没你的份。”难得有压倒陆书呆的机会,宋玉棠斗志昂扬停不了口。 “这样啊。”陆元青依旧温和地笑了笑,扭身离开。 月半弯,影微斜,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陆元青整理好床榻上的包袱,扭身刚坐在床沿上,便听到有人敲门。 烛火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微微地晃动起来,瞬息变换的影像里,陆元青沉默地看着门。而此时那门外的声音也同时静了下来。 一个屋内,一个屋外,两两沉默。 烛火在烧着,间或轻轻一个爆响。陆元青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的人果然是沈白。 “大人,这么晚还没睡?明早怎么有精神去鞥古村?”陆元青微笑开口。 沈白略微迟疑,才道:“你知道了?” “大人告诉宋护卫这件事,其实也是希望我知道的吧?”陆元青边说边侧身相让,“大人,进来说话吧,如今晚间有些凉了。” 陆元青转身的瞬间,沈白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元青……” 陆元青沉默地僵住,她没有回头,“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坟山脚下的驿站,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强烈,明明貌不惊人的一张脸,可是举手投足间竟然鲜活有趣,令人很难忘记。”陆元青背对着沈白,所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语气幽幽缓慢诉说着往事。 “那时候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5982." >如果没有天香楼的赌约,或许我们始终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沈白握紧了陆元青的手腕,他的动作缓缓地并不很用力,可是那微小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奔涌的情绪,“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们的纠葛会变得如此深,深到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诉说我的心情才最为妥当,才最不令你为难,也最不令我思绪凌乱……元青,我只是想在临行前多和你说几句话,真的只是这样……” “大人,为什么不带我去?”陆元青终于转过身,“因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你始终无法相信我……” 沈白手臂微微用力,逼得陆元青不得不缓缓靠近他,“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说?你明明聪明地知晓我的心意,为何偏要这样说?你以为你这样说话做事,我就会退缩吗?在你眼中我的喜欢如此不堪一击吗?” “此去鞥古村必是十分凶险,我虽然不才,可是大人只身入险地,能多一个人的助益总归是好的。”陆元青侧过头,避重就轻。 “正因为鞥古村必是险地,我才不想你以身犯险。”沈白终于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搂住了陆元青的肩头,将她带入怀中,“我承认我开始有了自私的心思,因为在我心中你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师爷这么简单了,你明白吗元青?我不想再经历周园中你吐血倒下那一瞬的心悸,再也不想。” 人和人之间的纠葛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解,很多事就该快刀斩乱麻,越犹豫越徘徊,就会越糊涂越不清醒。陆元青安静地靠在沈白怀里,觉得这件事终归要有个了断了。? 鞥古村……作为汴城之行的最终之地,也好。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大人,你既然这般担心我,就不怕你们前脚刚走,我就被冯彦秋的人乱刀砍死吗?大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这位同僚的行事作风。大人,你有认真看过他的眼睛吗?他能坐上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运气。”够阴、够狠、够绝情……对自己和别人都同样残忍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比如说冯彦秋。 沈白搂住她肩膀的手有些僵住,她微微一笑继续道:“带我一起去鞥古村,大人。否则或许今夜一别,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无论夜多么黑暗,它终将被光明所取代,就好像都以为这夜将如此漫长,可是却终究会睡去再醒来,如此往复。世间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三个字——看不透。可如果一切都早早看透了,那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 第五章 入村之路 翌日,五人于汴城衙门口集合出发。沈白并不曾再带衙门中的一役一吏,也并不曾夸大此行的种种危险,他只是优雅平淡地开口,一如往日,“本县不在衙门里的日子,尔等有要事都要请示郭大人,若是无事就不要去烦扰郭大人,他需要静养。郭大人的伤药要按时更换,汤药也要循医嘱来服用,切不可耽误。还有,张彪……” 张彪闻言忙施礼,“大人请吩咐。” “你与赵成等人于本县不在衙门这段时日里,要日夜守卫衙门之安危,同时也要护卫郭大人之安危,不得有误!”沈白治下走的还是文人路线,像这般严肃的时刻甚少有之,所以张彪和赵成忙点头称是。 沈白微微抬头,微薄的晨辉下,衙门口上方匾额上“汴城”二字似在闪闪发亮。第一次,他觉得这地方官的职责重要到令他血液发烫99lib?的程度,第一次,他认认真真看着这汴城二字,感慨良多。 没有交接官印,他沈白就还是这汴城的父母官。无论前途如何,会有几多凶险,他都该一力承担下来,才不辜负他多年所学所读,才不辜负父亲的殷切期许,才不辜负他手中的一方官印,才不辜负头顶上的这片青天,才不辜负他心中始终坚信的那公道人心。 “郭大人,汴城县令官印在此,如果沈某十日内未归,那么烦劳郭大人将官印转交吏部。”沈白将官印托付给郭通时,郭通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沈大人当真要去这鞥古村吗?” 沈白点头道:“要去,一定要去,不仅仅是为了郭大人的腿,更因为这是本官离开汴城前所办的最后一个案子,所谓善始善终便是如此。” “那……沈大人一路珍重。”既然沈白心意已决,郭通也未再说什么。 这个清晨和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人依旧,只是前途未卜。 一路上,陆元青都在悄悄观察沈白和冯彦秋,可是他们二人依旧谈笑风生,似乎那夜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单从表情上去看,很难猜测出那个清晨在沈白的书房里,他们二人最终都谈了些什么。 出了汴城,几人踏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在沿着这条小路快马疾奔了小半个时辰后,带路的冯彦秋勒住了马头。 身后几人皆驻马远眺,触目之地一片荒草凄凉之景,渺无人烟,恍若塞外苦寒之地。 冯彦秋翻身下马,拉了缰绳率先走向那片荒草之地。离着远尚不觉得,可是走近了才发觉那草竟然有一人多高,走入其中恍如进入了迷宫一般。 “冯大人没有记错地方吗?”沈白望着这片荒草,问道。 “三年前这里没有齐人高的荒草,可是如果那个人人长寿的村子便是鞥古村的话,那么就是这里无疑。”冯彦秋声音冷淡,可是却神情机警地扫视四周。 陆元青凑到了沈白身前低声道:“这里很奇怪,大人,这里和我记忆中的鞥古村大不相同,虽然我不知道上山的路,可是这里的格局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别扭至极。” 沈白安抚道:“时隔多年,鞥古村变了样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元青不要担心了。”他说完后回头对宋玉棠和邵鹰道:“此地草高易迷路,所以我们几人依次前行为好,切不可独自一人另辟道路而行,如果意外走失,就至那里会合。” 顺着沈白所指的方向,一棵枯藤老树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叶脉早已落尽,唯剩下怪枝嶙峋如同枯骨的枝干狰狞而立 9065." >遥指苍穹。.. 按照沈白的办法,走在最前面的是冯彦秋,随后是沈白,沈白之后是宋玉棠,宋玉棠后面是陆元青,邵鹰殿后。 只是他们几人还是低估了这片荒草的干扰之力,最初靠近边缘时,荒草长势较稀疏,就算落下一段距离,却还能看见前方的人影,可是随着愈加深入这片荒草之地几人才发现,越往深处走,这荒草长得愈加密集粗壮,单用手已经难以分开,不得已,冯彦秋几人只得拔下佩刀左劈右砍忙碌起来。 几人挥汗如雨忙得抬不起头来,可是天边那片乌云却无声无息地逼近了。轰隆的雷声响起时,天色已黑如锅底。自从入秋以来便豪雨不断,只是今日的雨来势更加迅猛,雷声响起的瞬间,雨滴已经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这片荒草地似乎只是走了一半,遥遥地看着那座隐匿着鞥古村的山脉,可是想要过去却不容易。如今这片荒草已经包围了那座山脉,想要入山只能一路披荆斩棘狼狈地挥刀前行。 不前不后地被困在了正中央,回头是白费力气,可是再前行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做到的,此地并无避雨之处,眼看这雨如此来势汹汹,恐怕片刻之间是不会停的了。 沈白皱.99lib.眉思忖片刻才道:“不如躲在马腹下暂避一时。”此法该说是没有办法中那个最好的办法了。 只是这雨来得快,去得却慢,竟然一时半刻没有停下的意思。 邵鹰猛地站起身,“我去方便一下。”几个大步就消失在茂密的荒草间。 沈白和邵鹰相处时日虽不长,却知邵鹰其人虽然言行不羁,可是做事却令人放心,故而并未多言。 雨声很大,将这处荒凉所在与外界隔成了两处天地。 宋玉棠无聊地拾起一根干树枝在地上乱画,充耳一片雨落凡尘之音。当他终于听出雨中的那丝杂音时,只看到一条滑腻的尾巴缓缓游过。 “公子,有蛇!藏书网”宋玉棠一边说一边快速跳起来奔着那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的蛇追了出去。 “玉棠……”宋玉棠似乎终于找到了这无聊天地间的一丝乐趣,在沈白开口之前已经跑远了。 沈白抬眼看到陆元青看过来的眼神,依旧安抚笑道:“玉棠总是这般毛躁,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陆元青呆呆地低下头。似乎自从沈白知道了她是女子后,安抚她的时候远远超过了从前倚重她的时候。不能说这种改变不好,只是她有些不习惯。她习惯了和沈白之前的那种相处方式,或者说她更喜欢之前和沈白的那种关系。 雨中苦等是件极无聊的事情,陆元青索性数着滴落下来的雨点暂解无聊。 终于,这场急雨停住了。四周都能听到草叶上水珠翻滚的细微声响,滴滴答答、叮叮咚咚。 “他们去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回来。”钻出马腹的冯彦秋掸了掸衣服上的水,不痛不痒道。 陆元青闻言微微皱了皱眉。的确,宋玉棠和邵鹰走了大概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却始终未见归来。冯彦秋此人不可不防,而如今少了宋玉棠和邵鹰,只剩下她和沈白独自面对冯彦秋,保不齐冯彦秋会想出什么反制的点子。想到这,她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了沈白。 而沈白不知是猜到了她的心意,还是凑巧为之,也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陆元青,并极为自然地挡在她身前,形成了一个周密的保护姿态。 “既如此我们就去之前约定好的老树那里等他们吧。”沈白说得不错,与其在这样迷宫般的荒草丛中瞎找,不如去之前约定好走失会合之地等更为稳妥。 陆元青接口道:“大人说的是。” 几人牵马奔老树而去,依旧是沈白之前建议的一字行走线路,不过位置换为了陆元青开路,沈白居中,冯彦秋殿后。 沈白看似无意地隔开了陆元青和冯彦秋,二人都知其意,只是秘而不宣,各自行路。 或许是因为这片广袤的荒草丛之故,那老树依旧看近行远,似乎伸手可及,可是真正走起来却并不近。 沈白不忍陆元青开路如此辛苦,赶上去想要助她除草,可是靠近她的瞬间,沈白忽然勒住了马头,而同时陆元青也停下了动作。 他二人僵住片刻,终于一起回头看去。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冯彦秋不见了! 沈白只愣了一瞬,便立刻靠近陆元青,一拉她的手臂,借势使力错蹬之间,他已经揽了陆元青的腰让她改坐在自己坐骑上,就势圈住马缰绳,让她倚在胸前。 “情势有变,元青与我共乘一骑比较稳妥。”沈白的声音自身后稳稳传来,因为靠得很近,他胸膛微微震动的声音听起来都格外清晰。 “冯彦秋带的路或许根本不是通往鞥古村的。”陆元青微微摇头,“此行有他,更添危险。” 沈白微微笑了笑,或许是二人贴近,因他笑而带起的气流便拂过陆元青的耳畔,像起了一阵温暖而湿润的风。 “冯彦秋嘛,此行有他或许危险,可是此行无他却是万万不行的。”虽然变故突生,可是沈白似乎并未受任何影响,依旧从容不迫。 “大人此言何意?”陆元青微微扭头看沈白,却见他嘴角优雅地弯起,不紧不慢道:“元青,你可知道冯彦秋是何时坐上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个位置的?” 第六章 荒草疑阵 “何时?” “三年前。”沈白微顿,“就在延安兄死后不久……江南赈灾一事虽说比较顺利,可是回程折损朝中要臣,就算如元青所说,此事乃是皇上授意,但是如此大张旗鼓地给冯彦秋加官晋爵依旧很是突然,所以我一直在想,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皇上如此重用冯彦秋……或许这次鞥古村之行,我能找到想要的那个答案。” “冯彦秋是大人故意放走的?”陆元青忽然道。 “嗯。”沈白坦白点头,“冯彦秋那个人,应该怎么说呢,太过急功近利,这大概是我所知的他最大的缺点。如果此次郭大人之事真与鞥古村有关,而能令冯彦秋甘冒被我识破之风险也要阻止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我总觉得这件事或许和延安兄之死有关。” “原来大人也在关心着周延安的死。” “我岂能不关心?”沈白叹气,“如此有才华的一个人,又是我的朋友……” 陆元青忽然笑了笑,“大人不怕此事查到最后却是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吗?” “无法收拾……的局面?” 陆元青恭敬地在马背上拱了拱手,“任何事一旦牵扯了皇上,最终都会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皇上……”沈白低喃,“元青,你似乎对皇上颇有微词?”表面看似恭敬,实则不以为然。是他多心了吗? 陆元青低下头道:“小人只是个布衣草民,大人这顶帽子扣下来,小人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人勿要玩笑。” 这已经是开玩笑的口气了,难道不是吗?沈白忍住笑意,“我已.经在沿途做了标记,玉棠和邵鹰看到后会跟上来的,现在虽然没了冯彦秋,不过鞥古村还是要去的。”说话时,沈白已经掉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 “大人原来早就和宋护卫、邵捕头商量好了。” 沈白摇头道:“并未。不过出发前我叮嘱过他们沿途做标记之事,此行既然如此不可捉摸,多做些防患于未然的安排总归不会错的。” “那么……他们两个是真的不见了?” “很显然是这样。”沈白微耸肩,“所以我才和元青共乘一骑,我真的很不想再一个转身发现你也不见了。” “那我们现在往回走,岂不是离那座隐匿了鞥古村的山脉越来越远了?”见沈白一改之前的路线,竟然沿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陆元青终于忍不住问。 “元青不也说过冯彦秋此人不可信,那么他所带的路也未必是真的通往鞥古村的路。再者说,元青不觉得这片荒草丛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如此贫瘠荒芜的土地,荒草的长势却如此旺盛,委实不合常理,而且这荒草皆是齐刷刷的一人来高,更像是一座迷魂阵。” 沈白点头称赞:“元青观察果然仔细,这片荒草丛是有门道的。”他一边说一边指指两侧,“这附近没有人家,所以这草的生命力完全依仗着脚下这片土地,可是左边的地势偏高碎石很多,并不利于野草的生长,而右侧的地势偏低较为开阔,更适合野草的生长,只是元青你若这样看的话……” 沈白说话之时,二人共乘的这匹马已经走到了这片荒草丛的边缘,沈白扭转马头,回望这片茂密的野草丛,“可是为什么这片茂密的荒草丛无论从左看到右,或是由右看到左,只会觉得这草竟然是长势均衡、无密无疏、高矮一致、齐整若裁呢?” “不像天生,倒像人为。”陆元青眺望远处,“因为太过完美,故而暴露出的疑点更多。” “说得极是!”沈白拨转马头向左行去,“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过,布阵之法在于一个诡字,正如兵法所云,欲实欲虚皆可随心,虚实之间能参玄机,于是我想如果这个荒草丛是座迷魂阵的话,那么这个迷魂阵的生门会在哪里?” “群物为阵阻路,只循正午西指之向前行即可……” 沈白的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这句话,以及那个人说这句话时挤眉弄眼的滑稽模样。他勒紧马缰绳缓步后退,当雨后的强光在他眼前汇于一点时,沈白忽然纵马扬鞭奔驰起来。 这个村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数倍。三年前这个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风在耳畔呼啸,可是沈白的心却意外地安静,因为他终于感觉到纠结了三年的谜底就快要揭晓了。 果然就如沈白所料,顺着西指之向前行,一切便豁然开朗。可是前方的路越开阔,他的神情却越凝重,如果一切如他所想,这整件事的布局和手笔均是出自那人,那么鞥古村之行他能找到谜底并安然离去吗?那人看似一切都懒散随意,可是一旦有什么是他所坚持的,那么凭他的才华就一定可以办得到,只希望如果他们真的在鞥古村再度相遇,他们之间不是敌对的关系才好。 “大人,你似乎很不安?”眼前的路已经清楚明了,可是沈白握住缰绳的手却在收紧,陆元青能借着身体的接触感受到那种紧绷,一种如临大敌的警戒。似乎从认识沈白开始,他从未如此紧张认真过,那么能让他打起十二分警惕的又会是什么呢? “元青,你对阵法、机关之类的东西精通吗?”沈白没有回答陆元青,他只是低声反问。 陆元青微微摇头,“机关阵法之类的书籍我也看过,不过精通真的不敢当……大人的意思是刚刚的荒草丛是由阵法演列而成的?” “不只如此,我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陆元青惊讶地侧头道:“大人是说……周延安吗?” 沈白苦笑道:“我倒希望千万不要是他才好。” “他不是死了吗?难道他并没有死吗?” “不知道,我最初如此猜测是因为冯彦秋的反应,可是此刻我愈加肯定是因为刚刚的荒草丛乃是延安兄最擅长的一种雕虫小技,当年我和他求学之时曾用此法捉弄过良善的同窗。” 陆元青忽然笑了笑,“如果此事真是周延安所为,大人也要捉拿他归案吗?” 沈白摇头,“延安兄不会做此事的。” “刚刚大人还在怀疑他,如今又如此肯定他不会,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大人与周延安三年未见,而且当初他又是那般的遭遇,难免不会从此性情大变,进而变得乖张暴戾杀人如麻……” “他不会。”沈白翻身下马,牵藏书网马而行,“正因为他不会,我才猜不透这其中的原因。我来鞥古村并不仅仅是因为郭大人的案子,困住我的谜团也不仅仅是鞥古村这一遭……正因为我知道此行牵扯甚多,可能会极为复杂,所以我才阻止元青你跟来。那么,元青你执意要跟来鞥古村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之前那种害怕死于冯彦秋手下之说那就不用开口了,我们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是我自认为不会轻易看错人,你不会是贪生怕死的人。” 陆元青谦和地笑了笑,“大人拐了这么大的弯,还不是在为周延安说话。大人不会错看他,就如同大人也同样不会看错我一般……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沈白忽然有些玩味地停住脚步,微微回身看着坐在马背上的陆元青,“元青,你可曾如我这般牵马而行过?” 见陆元青闻言有些微怔的表情,沈白弯起唇角,“你牵着马走在前面,而你心上的那个人坐在马上,你们偶尔会交谈,可多数时候是牵马的人说得更欢,马上的人只是静静地聆听。在牵马人扭回头看不到的时候,马上的人会温柔地凝视她触手可及的背影,想象她神采飞扬的表情……可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陆元青有些迷惑地看着沈白微笑的样子,他此时说话的神情很 52a8." >动人,他此刻似在缓缓贴近的声音也变得格外的蛊惑。此情此景很熟悉,似乎真的有这样一个春日杏花开的午后,她曾这样和一个人牵马而行,她回头和马上的他说个不停,只为了捕捉他因她而展露出的丝丝笑容…… “执意跟来的理由是什么?”回头就可以看到他低语的神情。 “我担心你……”脱口而出的梦呓。 有温暖附在手背上,那执在掌心的瞬间心动挥之不去,“真的吗?” 马上、马下、回眸、凝视……陆元青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张触手可及的脸,或许等到指尖的温暖传递过来后,她就会说服自己这次真的不是梦境,真的不是。 沈白怔怔地看着陆元青伸过来的手,他惊讶于她眼底那抹令人心醉的柔情,心知有异,可是他还是不想避开她抚摸过来的手。 她的手终于还是没有抚上他的脸,喷溅到他脸上的液体击溃了这层温情。脸上的血点是冷的,摸上去一层令人惊悸的死气。 “元青!”沈白惊呼。 陆元青倒下去的冰冷身体跌入了沈白怀中,她费力.99lib?强撑着那口气挤出几个字:“快走,此地有……” 第七章 幽冥鬼府 醒来后睁开眼,似乎是晚间了,四周一片漆黑。陆元青微微动了动腰,就觉得环住自己的手臂紧了紧,传入耳中的声音略显疲..惫,“你醒了?” 这个姿势……虽然黑是黑了点儿,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形也不是很难猜测,她应该是坐在沈白腿上的,因为地上不会这么温暖且柔软。她应该是在沈白怀里的,微微侧头便能嗅到他身上那独特的浅淡香气。沈白应该是紧搂着她的,而她的手……陆元青下意识地摸了摸,呃,这样的线条和手感,是他的腰吗? 他的呼吸似乎瞬间急促了起来,但很快被苦笑代替,“现在还难受吗?” 陆元青摇了摇头,“难受的应该是大人吧。”她的耳朵贴上沈白的胸口,“你费了很多内力吧?”那种浮动在他身畔的气变得缥缈而无力,从前的那种充沛和挥洒自如似乎消失无踪了。 她叹口气,“我骗了你,你大可以扔下我一走了之的,你干吗还要救我?” “同样是毒,你扛不住,而我却无事,我猜想八成是和我的内力有关。可是我真的在你身上试的时候才发现你……” “血行和常人相逆,是吗?”因为血行不顺,所以逼毒定会格外辛苦。 沈白微微沉默片刻,才低语:“你并不是没有内力,所以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事情应该是有所隐瞒的,不过你的内力确实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也是事实,原因我还想不明白。” “那你还要耗费自身的内力来救我这个满口谎言的人?你不怕真如你所猜测的那般,我将来会是你的敌人吗?”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也不后悔今日曾这般救过你。”沈白的手在陆元青脑后轻抚,“理智上我应该怀疑你,可是感情上我选择相信你,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自己负责。” 陆元青没有说话,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能感受到沈白胸口的起伏和心跳。 良久她才道:“这是哪里?” “或许是地牢吧。” “地牢?”是有一股潮气弥漫,该是地下。 沈白蹭了蹭她的脸颊,“这个对手真是高明得很,先是在生门布下毒雾,然后又在我带你避走的路上设置了机关,平日里我一定能避开,不过为你逼毒耗费心力过多,所以有些力不从心。” “每一步都计算得很好,似乎我们一切的反应都尽在他掌握中,这个人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们会不按照他安排好的一步步走下去,这样的自信心有些……”陆元青倚在沈白怀中,“无论这个人想要做什么,至少能肯定他目前还不想要我们的命。如果他想要杀我们,他布下的毒就不会刚好能被大人的内力所解。我想我们应该四处找找线索,不,应该说一定会有线索。” 这么说着,陆元青手臂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被沈白抓住了那只手,他将那只手捂在胸口,“再等一会儿,好不好?”他的声音这么靠近,低低的、暖暖的,在静寂中更添迷惑人之感。 说不上为什么,陆元青只觉得脸颊浮上了一丝热气,其实此刻就算伸手去摸,那张脸一定还是冰冷的,所谓的热只是自己的臆想罢了,可是她却不由得庆幸四周这么黑,所以沈白看不到她此刻的样子。 元青,你其实是有些喜欢我的是不是?沈白曾经的问话她没法回答。所谓的喜欢如今说出来只剩下一种无力的苍白,喜欢吗?这样一个人没有理由令人不喜欢吧!如果是从前,如果是从前……可是没有如果,没有。 “这么靠近彼此的时刻我希望能够久一点儿,所以再等一会儿,好吗?”沈白搂紧陆元青,“此行前途未卜,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不知该说些什么,装傻或者出言讥讽都觉得自己很过分,唯有沉默。 “元青……我表字观澜,一直以来你都是称呼我大人,我很想听听你称呼我的字。”沈白忍不住这么要求,但却不认为陆元青真的会给予什么回应。 “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我答应解你一个疑惑,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一定如实相告……观澜。”两人温暖相依,黑暗里陆元青的回答字字清晰。 沈白僵住,“你说什么?” 陆元青笑,“只能问一个问题。” “不是这个,是……” “观澜这个名字很好听。” 狂喜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沈白忍不住去抚陆元青的脸,“青儿……” “我会好好活着,所以你也必须是。”陆元青抬手抚上沈白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手,“我的夫君要比我活得更长久,我才开心。” 沈白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笑声在令人绝望的无边黑暗中竟然带起一股生机,“你终于答应我了,我怎么舍得死?元青放心,想要我死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哦……刚刚还这么失落,现在又精神百倍了?原来是装给我看的是吗?如果是我……” “不许反悔!”沈白侧头吻下来,他的唇温暖柔软,带着他特有的那种馨香,温柔地落在陆元青的唇上。 陆元青的唇带着凉意,却也因为这股凉意使得那种细腻的触感更加撩动人心,逼人只想不断地深入探寻,去寻找那冰冷背后的温暖。 不是第一次喜欢别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这般喜欢。与聿波蓝初始的感情带着年少的任性与轻狂,总是轻易便能令人燃烧,可是伤人也最重。 可是与沈白……甚至都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像是慢慢将你蚕食的习惯,又好像是平静湖面下的点点涟漪,一点一滴积累下的默契与欣赏,就像此刻的吻,不会惊心动魄到粉身碎骨,可是却萦绕纠缠丝丝缕缕,令人心底一片宁静的温暖,不忍推开。 是啊,不忍。不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更不愿看他这般意志消沉。从前的自己任性妄为很少替别人考虑,如今历经世事变换也总该学着替别人着想些吧?或许这也是情意,是那个痛定思痛成熟沉稳后的自己所能够给予别人的情意。 “两位真是好兴致。”这声音来得甚是突兀,带着令人嫌恶的阴冷和黏腻,如蛇般瞬间便爬遍了全身。 沈白抬首,安抚地搂住陆元青的肩膀,待呼吸平稳才道:“阁下兴致岂不是更好,躲在这么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观看别人亲热。” “呵呵。”那声音笑起来,陆元青只觉得这笑声似从四面八方传来,重重叠叠难以分辨。 “这个人并不在这里。”陆 5143." >元青附在沈白耳侧低声道。 “不错啊不错,这位公子怀里的这位……公子猜得不错呀,哈哈。”那声音很有些自鸣得意的味道,“不过再聪明的人进了我的幽冥鬼府还是要听我的才能活命。我呢,已经给了你们亲热的时间,也算仁至义尽了。现在你们给我站起来!”这最后一句语意忽然凌厉非常,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之气。 “阁下是鞥古村的人吗?”沈白整了整衣袍,扶陆元青站起,随后倚靠身后的墙壁反问。 “现在是你们要按照我说的话去做,而不是来问我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那声音有些不悦,“现在往右走,在拐角处有火折子和油灯,你们先点燃油灯。” 沈白拉住陆元青的手,“元青,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我都会牢牢地拉住你的手,我不会放开你,你也不许松开我的手,知道吗?” 陆元青似是笑了笑,“是,观澜兄。” 沈白一手牵着陆bbr>元青的手,一手摸索着石壁前行。无论这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人出于何种理由和动机,他们都不可掉以轻心。这个阴冷的地牢明显机关重重,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但他们却时刻都要警惕此人布下的陷阱,谁知道他让他们去取油灯是什么意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能贴墙而行至少比走在正中间当所谓的箭靶子要好得多。 “这墙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不新不旧,少说也有个两三年 65f6." >时间了。”忽听陆元青跟在自己身后自言自语。 “能开凿出这样一个地方,所耗费的人力应该不少才是,可是此地远近也无村庄,人又从何处而来呢?”沈白和陆元青一边缓步前行一边摸着这石壁研究。 “人确实是需要,不过有时候人力很难做到天然生成的模样。”陆元青似是摸到了什么,一拉沈白,“观澜,你摸摸看,对,就是这里。” “脉络延展,由浅至深,刚刚那段是人工开凿无疑,不过这里的石脉纯属天然生成,触手圆润光洁,就像是……常年被水冲刷一般。” “确实如此,那么说这个地方曾经是……”沈白的话尚未说完,脚下就感觉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微微弯下身去摸,可是摸到的瞬间,他身体微微一僵。 对称的两孔下是整排的细牙……人头骨! 第八章 死生游戏 “元青,小心。” “如果这个人要杀我们,刚刚他可以有很多机会,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既然肯这么大费周章,就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就死。”陆元青拉住沈白快走几步,“我们就照他说的做。” 顺着石壁走到头向右拐,果然有个避风的凹陷之处。陆元青低头一摸,果然有备好的火折子和油灯。 陆元青打亮火折子,随后点燃了油灯。沈白默契地与陆元青靠背而立。借着油灯的光亮,这处黑暗之地终于被窥得了概貌。也正因为终于看到了这地方的全貌,才令沈白和陆元青显得极为吃惊。 刚刚的石壁,此地的潮湿,冲刷的痕迹……种种的种种,在黑暗中一次次地猜测,也不会猜到这个地方看起来竟会像一个农家的样子。 无论此地到底在哪里,它曾经应该是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展现在陆元青和沈白面前的是一处精心布置过的农家。 有木板床、有石桌凳、有山中捕猎的长弓,也有淘米洗菜的竹篓……陆元青从面前的木床扫视到壁挂的长弓,最后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床前矮凳上的一件白衣上。 陆元青观察这间地下石室的同时,沈白找到了刚刚摸到的那个人头骨。衬着暗淡浮动的火苗,那个头骨显得鬼气森森。它睁着噬人的两个黑洞,诡异地与沈白对视。 陆元青走到矮凳前拿起了那件白衣,微微翻开里怀,上面触目惊心的点点血迹由浅至深。 “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来猜猜看这间房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猜对了通往下一阶的钥匙我便会双手奉上,如果猜错了,我只需要轻轻动动手指,这间石室就能瞬间将你们碾成肉酱。” 这果然是个充满了机关的牢笼。沈白弹了弹骷髅头凹陷的鼻骨,将目光锁定在了另一个墙角处,那里还有两个人头骨。沈白皱眉走近,发现这两个头骨要比他拿在手中的头骨大上一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此刻就是不答应恐怕也不行了,不过我这个人想事情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眼巴巴地看着,所以这段时间内还请这位……姑且称先生吧,还请这位先生暂时回避。”陆元青捏着血衣开口,“我知道这间石室内的所有阁下都能看到,虽然你并不在这间石室里,不过此地巧夺天工的构造和布局不难看出这明显是个机关大营,没有主人的允许,我们是跑不出去的,不是吗?” 那声音冷笑了一阵,“算你识相,好,我就给你一点儿时间。一盏茶之后,我再来看二位,不过到时候看到的是二位的尸体还是活人,那就不好说了。” “不劳阁下费心。”沈白冷淡道。 周围很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沈白和陆元青对视片刻,才道:“元青,你觉得此事如何?” 陆元青耸肩,“人家明显以逸待劳,胸有成竹地等我们前来,还能如何?现在开始看风景编故事呗。” “嗯。”沈白点头,“编故事是你的强项,我有点儿庆幸此行带着你一起来了。” “大人过奖了,不过此次大人再作壁上观不插手的话,我们恐怕要生不同衾死同穴了。”陆元青一边观察那件血衣一边和沈白玩笑,看不出半点儿慌张来。 沈白闷笑,“元青啊,比起死同穴,我更喜欢生同衾。” “大人果然如那冯彦秋所言风流不羁啊,到了此刻还能开这些风月玩笑,有兴致。”陆元青终于研究完了手中的血衣,将注意力转到沈白手中的头骨上,“大人手中的头骨不错啊,有什么发现吗?” “那元青手中的血衣可是上等面料所制吗?这般爱不释手?” 没想到陆元青竟然点点头,“是啊,大人果然见多识广,这血衣不但面料金贵,而且产地是京城。” “啊?”沈白惊讶,几步走上前来,“如何得知?” “这丝织手法细腻,云锦堆叠有致,横纵双针触手却极轻,除了皇宫大内,还真无别处有人敢穿这般的绸衫,所以此血衣的主人非富即贵,不过商贾之家是不能穿绸纱的,所以这人是个做官的,而且官阶不低,乃是在皇上跟前行走的。” 沈白翻看血衣,果然如此。 “再来看这里。”陆元青翻转手腕,指了指血衣外侧的后腰位置,“这里中了一刀,有利刃划过的痕迹,如果是用剑很难划成这样,所以这利刃是刀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普通的刀很难有这么薄的切口,所以这乃是一种特制刀,比如说倭人用的直刀、蒙古人用的弯刀,还有……锦衣卫用的绣春刀。不过,无论是倭人还是蒙古人,能在距离京师如此近的汴城边界杀人,这种可能性实在很小。” 陆元青翻过来给沈白看血衣内侧,“还有这血迹。由浅至深,这说明什么?说明此刀刺入得很快,而且是一气呵成,中间并没受到任何阻力,可是刀抽出时却慢,非常非常慢,为什么这么慢呢?我想是受到了外力的阻挡,由血迹喷溅的痕迹来判断,这阻力来自血衣主人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断,血衣主人在被一刀刺入后腰时并非是昏迷状态。此人意识清醒却被人这般于背后偷袭,而且根本没有反抗,只能说明两点:一呢就是血衣主人不会武,根本难以防御;二呢就悲惨点儿了,这血衣主人是被熟人暗算,未曾想到防备。而且从刀口的力度来看,这个持刀之人应该是一个男人。” 陆元青又指了指血衣的衣袖,“还有这里。这里有两处浓褐色的污渍,我刚刚闻了闻,有汤药的味道,应该是血衣主人自己喝药或者被人喂药时留下的,那么说这个血衣主人在受了这么重的刀伤之后还能自己喝药或者被人喂药,那只能说他命很大,竟然没有死。” 说到这里,陆元青又环视了一下这间石室,“这里的摆设像是农家,所以说救了血衣主人的这位恩公应该是个村民,有淘米洗菜的竹篓就说明这个村民所在的村子里能种菜也能开垦庄稼,可是墙上又挂着打猎用的长弓,那说明这个村子依山而建或者就在山中……观澜,隐在山中的村子,且能种菜种地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只见过一处——鞥古村。” “那这几个头骨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头骨。”陆元青皱了皱眉,“先祖时曾以兽骨计数,这鞥古村既然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习惯,或许这头骨也和先祖以兽骨计数有异曲同工之妙。三个头骨指的是三个人,根据头骨的大小模样分辨,应该是一个女人两个男人的意思。这间屋子里曾经有三个人,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对,应该是这.99lib?样。 “于是故事的轮廓便出来了。一位皇帝近臣在路过鞥古村的时候被自己相熟之人从背后暗算,这暗算之人用的是刀,刀刃很薄,很可能是个锦衣卫。这位皇帝近臣命很大并没有死,而是被鞥古村里的一个姑娘所救,这个姑娘将这位受伤的皇帝近臣带回了自己的家,就是这间农舍,然后喂他吃药想要救他,不过很可惜,这位皇帝近臣最终还是死了。” 沈白似乎已经沉浸到了陆元青所讲述的这个故事中,听到此处猛然一惊,“什么?” 陆元青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活人是不会留下自己的血衣的,只有死去之人的遗物才会被人这般不忌讳的收藏,这血衣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可见时日已久,时隔这么久还被留下的血衣,要么是拿来悼念死去之人所用,要么便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某件事。” 稀稀疏疏的击掌声在这空洞潮湿的石室中回响着,仿佛死神舞蹈时发出的哀鸣。 “我还以为你是哪家男风馆卖弄风骚的小倌呢,看来是我猜错了。”那阴冷诡异的声音再度突兀响起,令人喉头忍不住一阵翻滚。 陆元青理了理袖子,有礼地拱了拱 624b." >手道:“阁下太夸奖了,在下这般姿容怎么能做什么小倌呢?汴城县衙师爷陆元青便是在下了。” “你猜故事的本事倒是一流啊。” “侥幸侥幸。” “那你可以继续猜猜后面啊,那位血衣主人死后的事情。” 陆元青诧异抬头道:“这难道不是阁下引我等来鞥古村的缘由吗?我一直以为阁下是要亲口对我等说一些什么的。” 那声音骤然消失了,石室中潮湿的气息无声飘散,犹如石壁上天然勾画的石纹孔洞般,令人流连却难寻觅。 “狗官,你拿在手中的是我妹妹。”那声音再度响起时,令人止不住一阵战栗,可最令人惊悚的是他话中的含义。 沈白只觉得指尖发凉,一直拿在手中的那个稍小头骨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满室寂静,却溢出了一丝死气。 第九章 噩梦重现 “怎么?狗官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吗?”那声音嘲讽地笑起来,“我妹妹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没有出过村子,也没有见识过她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外面的世界,甚至她还来不及遇到她的心上人,来不及出嫁,来不及为人妻为人母……她死的时候很害怕,她叫我姐姐,叫我救她……我真的很想救她,真的,我宁可自己死也想救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她死前那声嘶力竭的哭声这三年来日日环绕在我耳畔,我醒也听到,我梦也听到。太痛苦了,这实在太痛苦了。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好心救了一个人,我错了吗?我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通,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错了,为什么不惩罚我一个人,为什么要让整个村子的人都陪我一起受罚?天理公道在哪里?报应循环在哪里?杀人的逍遥法外锦衣加身,被杀的身首异处黄土深埋,这就是我看到的。” 悲伤颤抖的情绪让她本就沙哑难辨的嗓音更加含糊,“上天不仁,我便不义。砍掉那个狗官的腿你们觉得我狠毒是吗?那只能说明你们很幼稚,很可笑,你们甚至都没有见识过什么叫做真正的狠毒。不过没关系,既然你们来到了这里,我会把你们没有尝到的一切都给你们补齐,要痛苦就大家一起,凭什么我一个人承受?既然这世上的天理公道如此难求,我便不求,我的恨我自己灭,我的仇我自己报,至于我的仇人嘛,我要你们帮我杀。”她的话音一转,变得凄厉,“不错,你猜对了大部分,不过唯一的遗漏就是,那个本该死在这场浩劫中的我还活着,我一直在找寻和等待那个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凶手,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如何报仇雪恨,我日日计划着,我夜夜等候着,这一日终于来了。” “你的仇人呢?”沈白面无表情问道,“既然你刚刚说了要让我们帮你杀掉仇人,那么我们必然不是你的仇人了。” “我不和狗官说话!” 陆元青和沈白无奈对视后,赔笑道:“我不是狗官,姑娘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如果不是她自陈身份,从她那嘶哑难辨的嗓音中真的很难判断男女。不能否认,自从知道这个隐在背后的人其实是个女人,陆元青的心几乎放下了一半。她是女人,所以她自认为了解女人。女人的恨不像男人的恨那么形露于外,可是却绵长难去久久纠结,欲使其忘记很难,所以不该从此入手,需独辟蹊径。 “你要说什么?” 陆元青沉吟片刻才道:“我想知道那位血衣的主人是否还健在。” 女人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现在只有我命令你,你有什么资格讯问我?” “不谈也罢。”陆元青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姑娘一人苦熬三年,又是在这样暗无天 65e5." >日的地方,想必是寂寞孤独得很,我以为姑娘对我等倾诉往事,也是想找一个人说一说心中的委屈,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那女人静了静,忽然狂笑起来,“端着一张慈悲救世的脸孔,摆出一副同情悲悯的心肠,可是却长着一颗暗暗算计我的心……为我着想,你凭什么?你又怎么会?我们素不相识,我如今又囚禁了你们,你怎么会想听我说话?我看你是趁机套话才是!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蠢!曾经的愚蠢我已经付出太大的代价,我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与其花费心思想要打动我,不如去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不怕告诉你们,这个地方比地狱鬼门还要可怕,一步踏错粉身碎骨,所以不要想着逃,逃也逃不掉,除非我为你们引路。好了,无论怎么样,这第一局你基本上猜对了,所以去找钥匙吧,就在这间屋子里,时间还是一盏茶……” “不必了。”沈白冷声截断她的话。他慢慢走到悬在石壁上的长弓面前,轻轻将它取下,微微使力拔下了箭头,里面居然是一枚钥匙的形状。沈白折断了弓箭,扬起了手中的钥匙,“钥匙在此,下一关是什么?” 那女子静了静才继续道:“人够聪明玩起来才有趣,要是你们很快就死了,那多没意思?现在你们可以找找看离开这间石室的门在哪里,然后拿着你们的钥匙就可以离开了,对了,先提醒一句,这下一局我可是为你们留了惊喜哦。不打扰了,我们一会儿见。” 静谧重新笼罩这间石室。沈白和陆元青无声对视,随后陆元青低头看了看沈白之前扔在地上的所谓妹妹的头骨。 “观澜,虽然这位姑娘……骂你是狗官你不爱听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将她妹妹的头骨丢在地上啊,你这样一丢,她不是更恨我们了吗?”陆元青故意叹道。 “我只是忽然觉得很恶心。”沈白耸耸肩,“元青你不觉得这位姑娘很不正常吗?我将她妹妹的头骨扔在了地上,她都没有现身和我拼命,我刚刚听她言辞之间和她妹妹感情很好啊,她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换了是我都未必有这样的好涵养。” “如果她刚刚所言都是真的,那么她心底的恨都能将我们凌迟一百遍了。她为什么要把妹妹的头骨随意摆放在这里?任何人如果亲人惨死,那么遗留下来的尸骨是bbr>一定会好好存放的,她为什么一反常态?” “她在说谎!这根本不是她妹妹的头骨!”沈白凝眉,“又或者她其实已经疯了?” “目前什么原因还很难猜测,我们只能先按照她说的去做。”陆元青走到了木板床旁边的石壁前停下来轻轻敲了敲,才向沈白伸出手,“观澜,钥匙给我。” 沈白凑上前来,“元青,你怎么知道门在这里?” “地下空气流动本就缓慢,这里又是一间石室,虽然她故意让我们找不到她的藏身位置,可是她的声音却可以很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这说明她距离我们其实很近,而这整间石室里唯有此处刚刚让我一直有种压抑的感觉,直到那位姑娘离开后才骤然觉得轻松,这说明刚刚她一直在这里,她分享了本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气。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这石室建得确实精妙无比,这间石室只能容纳两个人,再多出一个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这样的精准无双,尺度把握之细着实令人惊叹,能建出这种石室机关的人可真称得上是奇才。” “普天之下我所知道能拥有这种才华的人只有一个,可惜他死了。”沈白说着,低下头观察手中的那枚钥匙。 “所以你刚刚才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枚钥匙?看来周延安很喜欢将钥匙藏在弓箭内。” 沈白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手中的钥匙微微出神。 第一次见识周延安这样巧夺天工的本事还是在那年冬末围猎。这是大明朝官宦子弟们极为喜欢的一种炫耀方式与竞技。 那时候他沈白还什么都不是,可是那时候他和周?延安就已是好友。 周延安和聿波蓝不同,他生性诙谐爱闹,和他在一起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和乐子。聿波蓝虽然也是他志趣相投的朋友,可是沈白不能否认和周延安在一起,他会更加高兴自在。 世家子弟间的攀比是在暗暗进行的。本来他这个人是不太在意输赢和排名的,但是周延安却看不惯同行的一位朝官之子的言语挑衅,于是……他们两人开始狼狈为奸,咳咳,该说是一拍即合更文雅。 “一会儿呢,我会假装逐鹿经过这片密林,射鹿时我便假装射偏大发脾气,观澜你就主动入林帮我去取那支射偏的羽箭,我会告诉他们这支羽箭乃是我周家先祖征战不败的大吉之物,不容有失。放心,到那时他们几个必然会在心底暗暗对我冷嘲热讽不停的,哪会再去关注你?那箭头中藏了我秘制而成的钥匙,观澜你走后林入我们的集营地,那小子此次的战利品都关在那炫耀了无数次的精铁打造的笼子里,你只要把钥匙插进去,让那些动物各回各家,我们这次就赢定了……” 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件往事,他已经不太记得那位朝官之子当时羞愤铁青的脸色,他只记得他初见那枚藏在羽箭头中的钥匙的惊喜以及他和周延安喝庆功酒时的痛快和豪放。 朋友?知己?或许都很难概括他和周延安那种情谊。士为知己者死,他沈白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他的知己就已经死了。他不能查、不能问,甚至连一点点关心之态都不能流露出来,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这是天子的裁定,这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才义相知唯君耳……元青,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晚了?” “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唯有以心相交,才可万年久长,生死不计。观澜,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乎共历事多少,只在心意,我想延安公子泉下有知,定会明白的。” “算当时多少,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梦里光阴,眼前风景,一片今愁共古愁……”沈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念了几句,随即无奈苦笑。 第十章 残尸吊瓮 床旁边的石壁是空的,沈白一掌拍下去,那藏着钥匙孔的暗门便立现眼前。陆元青将沈白给她的钥匙插入了门孔中,沿着锁迹方向拧动的瞬间,两人已经各自默契地寻找到了一旦内有机关可以最快藏身躲避的角度和位置。 并没有任何机关。面前这扇神秘的暗纹满布的黑色大门就这么开了。沈白和陆元青对视了一眼,然后双双走了进去,于是那扇门就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了,就像从来没有开启过一般。 迥然于之前那间石室的漆黑一片,这宽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方点满了灯烛,二人走进来的气流令火焰影影绰绰地变化着,掩饰般跳跃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下王国。 一股怪异的味道扑面而来,沈白忍不住掩鼻,不过借着这满室烛光,眼前的景象却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里吊满了白色的幔布,幔布边缘是围拢在一起的,就像一个包裹严实的密封瓮,幔布顶口处缠绕着一圈圈的草绳,围得既严密又结实。 粗粗地数过去,竟然有几十个之多。它们有序而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一眼望去会让人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里面放的应该不是很重的东西,否则这么一堆吊在房顶上,岂不是要把这里压塌。陆元青暗暗思忖着,然后走到距离她最近的吊瓮前,仔细观察。 吊瓮底部的幔布是敞开的,自然的收口会让人以为它是围拢的,实则并不然。侧头往内看,似乎有微微的红色透出来,陆元青垫着青袍的袖子,拉开了虚围住的幔布一角,蓦然,一个鲜红的名字映入眼帘。 墨东村巧虎家,男童,一岁。 陆元青惊讶地看着这几个字。半晌她回头看沈白,却见他正站在另一个白色幔布覆盖的吊瓮前出神。 “观澜?” “墨西村永生家,女童,七个月。”沈白指了指面前的吊瓮,又看了看旁边的吊瓮,“那个我刚刚也看过,上面写着:墨东村七婶家,男童,三岁。” “于是这里是吊魂冢?”陆元青缓缓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幔布,又扫了扫这满室排列有序的吊瓮,忽然叹了口气。 “算你有些见识。”那尖锐、潮湿、阴森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像是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 可……也的确是。 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忽然从中间分开,机关巨石摩擦响动的声音灌入耳中,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不适感不断冲击着。 头顶悬挂的这些吊瓮因为地下的运动开始微微地晃动着,仿佛一张张面无血色的惨白脸孔在绝望呻吟着。 一座高台缓缓升起,于断裂的地缝中间突兀地崛起,周围圆拱形的护沿约莫有两丈之距,而都不需要低下头探前去看,都能听到冷血蛇虫爬动和绞杀的声音,冷酷、残忍却又真实。 “这瓮中摆着的是未成年孩子的骸骨?”陆元青看着站在远处高台上黑色麻衣披身的人影,这身影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刮去一般。 “不,应该说是残尸。”如同黑色幽灵般的女子又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连死了也不给一具全尸,对于这些可怜的孩子来说难道公平吗?因为没有全尸,所以任何仪式都超度不了他们的灵魂,我只能把他们吊在这里,等着把他们残缺部分带走的那个人出现,我才能替他们找到解脱的方法。” “他们……残缺了什么?”沈白皱眉问道。 “无论人生还是人死,不会变成行尸走肉所不可缺失的东西,应该是人心吧?”陆元青想起那写在吊瓮上鲜红的字迹,忍不住叹口气。 藏在黑麻衣下面的女子愤恨地开口:“不错!不错!吊在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被挖了心。即使做了鬼,胸口也是一片空荡荡,怎么会甘心?怎么能甘心?” “怎么会这样?”沈白震惊地扫过面前数不尽的吊瓮,只觉得胸口发冷。 “问得好,狗官!”女子的声音沙哑、生涩,仿佛磨刀石上哀鸣的残剑,“为什么?我当初也是这么问的,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他说,这些孩子能有幸为皇上尽忠,应该觉得三生有幸才对。”黑色麻衣下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随后慢慢委顿地跪在地上,“我有罪,我是个罪人!我是个满手血腥的罪人!因为我的愚蠢决定而赔上了这些孩子的性命是我的错,害死了全村的老幼妇孺也是我的错,鞥古村从此化为灰烬是我的错,忍辱偷生三年却不能手刃仇人更是我的错……” 沈白脸色错愕,“不会的!这件事怎么会和皇上有关?皇上甚至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叫做鞥古村的一处地方,又怎么会取这些孩童的心呢?皇上素来不喜这些伤生害命有违天道的事情……” “皇上自然是不会知道的。”陆元青淡淡地打断沈白,“就如同皇上不知道鞥古村是哪里,更不会知道这个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曾经因为他经历了一场怎样惨痛的浩劫和故事。” “元青,你相信她说的话?”沈白不解地看着陆元青。 “想必也是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吧。”陆元青走上前几步,“姑娘,你不肯对我等诉说真相,却又一步步地引着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也说了,我们并不是你要找的仇人不是吗?” “是,你们的确不是我要找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是仇人的朋友、同党!你们进出一门实乃一丘之貉!狗官的同僚自然也是狗官,和狗官有来往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理由我已经告诉你们,就算死在这里你们也不必喊冤!” “你的仇人可是一身锦服加身的锦衣卫?”陆元青又往前走了两步。 “瞧,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却还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真叫人……”藏在麻衣下的手猛然抬起,“你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他推下去了!” 电光石火间,或许也仅仅是一瞬而已。那身披麻衣的怪异女子所站的圆台后侧一阵机关响动,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已经被她抓住了侧肩。 “玉棠?”沈白大惊,刚往前走了两步,却又被那女子喝止:“狗官,想救他是不是?如果你想救他不想眼睁睁看他葬身蛇腹的话,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你到底想怎样?”沈白收在袖口中的手掌缓缓握紧道。 “我曾经跪地哀求过那个狗官放过我的妹妹,放过村里的人,可是他还是冷酷无情地下了命令,看来能做官的人都长了一副铁石心肠。”麻衣女子微微侧头,似是看了看身侧的宋玉棠,才对沈白道:“他是你的朋友还是同僚?说说看他是什么身份,我再来考虑让你做什么比较好……” “妖怪!你少胡言乱语了!我只是公子的仆从罢了,你拿我要挟公子简直是痴心妄想!手段阴险无耻卑鄙的妖怪,不但貌丑心更肮脏,有本事放开我,你我一决胜负,没胆的鼠辈……” 宋玉棠的话没有骂完,已经被麻衣女子连抽了两记耳光,“身为阶下囚还敢出言不逊,小心我把你的舌头挖出来!” 女子的掌风带着怒气,两掌过后便有殷红的血顺着宋玉棠的嘴角滑下,然后滴在他的前襟上,徐徐化开。 “条、件、是、什、么?”沈白看到这里怒意上扬,缠绕在他周身的那股温雅之气消失无踪。 “我的心肠没有你们这些狗官硬,你不妨效仿我当年那般跪下来哀求我,我这个人心肠最软,恐怕真的会答应你放了他,否则啊,这圆台之上甚是湿滑,我一不小心扯松了我手中的这根绳子,他就会一路滑下去喂蛇。” “放屁放屁!让我家公子?99lib?t>跪你?你何德何能,你也配?我家公子这双腿从来只跪老爷夫人,当年公子高中三甲殿试面君时也曾跪过金銮殿上的皇帝老儿,皇上那是真龙天子天下之主,老爷夫人对公子有养育教导之恩,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真是恬不知耻贻笑大方……”尽管满嘴都是血沫,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宋玉棠喋喋不休之口,他的愤怒卷起血色,犹如雨后飘落的海棠花,凄凉却艳丽。 随着宋玉棠越说越多,麻衣女子的手再度抬起,不过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沈白的动作。 他动作快只是因为简单,很简单。 上前一步,单手撩开玄色衣袍的下摆,然后屈膝跪下去。 麻衣女子抬起的手停在了宋玉棠脸颊旁,而宋玉棠也错愕地瞪大眼,“公……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跪她!为什么!为什么! 沈白跪在地上,遥遥望去似乎比那麻衣女子矮上了一截,可是他脸上的神态却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从容。 他先是对着麻衣女子笑了笑,“你说错了,玉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同僚,自然更不会是我的仆从。”他说到这里笑得尤其开怀,随后微敛笑意,郑重道:“玉棠是我的兄弟。” 第十一章 交换之法 时间似乎一下子静止了下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或许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身披麻衣的女子会提出这样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条件,又或许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沈白的反应。 “公子……”宋玉棠的呼声中带上了一丝颤音,他满脸不可思议和震惊感动的姿态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身畔的那个女人,“果然了不起啊,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让人佩服。”她侧头收紧了握在手>中的绳索,如愿地看到宋玉棠愤怒皱起的眉,“这样你是不是更想为他尽忠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上演宁可自己被蛇咬死也不要你的狗官兄弟为你受辱这般的好戏码?” 宋玉棠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笑,“愚蠢!我家公子是何等人?你自以为是的猜测真是可笑至极!你把你宋爷爷想得太没种,你也把我家公子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我跪你仅仅有一半是为了玉棠。”跪在地上的沈白语气平和,他的脸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因为下跪而产生的隐忍或者屈辱的表情,“还有一半是我对你表达的歉意。” “歉意?”麻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让你下跪,我羞辱你,我捉了你的兄弟……你说你对我有歉意?是你把我想得太愚蠢可骗还是你自己已经恼羞成怒到疯掉了?” 沈白摇了摇头道:“我的歉意是因为我任汴城县令将近一年的时间,却不知道我的治下交界还有一处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我有下查不严之过,此其一;虽然我并不知道鞥古村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光景,可是我想那一定是一段令姑娘极为伤心的往事,一个村落或许古老一些,又或许封闭与世隔绝了一些,但是存在过的痕迹如果用心去查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我只注意那些自己找上门的案子,却没有抽出时间多多走出县衙去察访民情,我有亲民不足之过,此其二;刚刚姑娘在诉说当年那段惨事之时曾经提到当今我主,可见此事或许竟和皇家扯上关系,我沈白身为汴城一县之首,不仅是这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更是皇上的臣子,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皇上的愁事我身为臣下理应为主分忧,可是直到此刻我才从姑娘口中知悉此事,我有侍君不周之过,此其三……我沈白读书做官,为的是分担皇上的忧愁,缓解万民之疾苦,可惜我一条都没有做到。今日能在姑娘的安排下进入这鞥古村,沈白心中只有感激,又怎会恨姑娘呢?仅仅是这一跪万难表达我的歉疚之情,只是一份心意而已。” 沈白的这番姿态完美无缺,从字句到神情无一不打动人心。陆元青从旁偷偷打量半晌,都看不出这番话他是真心说来还是拖延之术。如果这仅仅是一场表演,那也是一场耗费心力的精彩表演,结果嘛……她抬眼望去,在看到那一身黑色麻衣的僵直人影后,微微扯出了嘴角的那丝隐秘笑意。 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他们之间的复仇也有着天壤之别。女人心底的恨有多强烈,她那颗心就有多么摇摆不定。她需要倾诉,哪怕是在杀人,也不会一言不发地杀掉,她会在杀人前告诉对方理由,尤其是这样一个背负了太多责难和委屈的女人,她有太多的理由那么做。或许她一直缄默不语仅仅是因为时机不够,又或者她还没有卸下那层心防,更可能她没有遇到那个令她有开口欲望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得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她一定会开口说些什么的,陆元青期待地猜测着。是这场故事的原委,还是炫耀这场她耗费心力的安排?她在心里猜测了一段又一段可能出现的荒谬场面,却没料到那个女人只是问了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和眼前的场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你叫沈白?”那语气中几多恍惚、几多惊讶,还有几多期待? 想来沈白也是惊讶的,他有些愕然地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你站起来吧。”她的口气如在梦中,令陆元青不禁担心她此刻是否是清醒的。 “我可以放了他。”她伸出手指向沈白这端,“不过你要和他交换,你同意吗?” “不要答应他,公子,这女人是疯的!”最先焦急起来的是宋玉棠。 宋玉棠的出言阻挠似乎让女子瞬间焦虑起来,她的直接反应就是不自觉地收紧绳子,换来宋玉棠的闷哼。 “你答不答应?”女子的声音焦急起来,她似乎很怕沈白会不答应。 “我答应。”沈白忙点头,“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那女子似乎终于梦醒般注意到她弄痛了宋玉棠,忙松 4e86." >了松手中的绳子。同时,在她所站立的高台边缘伸出了两架石梯,由高而下直至和沈白他们所站的位置相连。 “你现在走我左手边的那架石梯,你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而我会让他走我右手边的那架石梯,等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也停下,然后你走到我这边来,我会撤掉你走过来的那架石梯,而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到对..面去了,可是如果你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和我耍花样,我就同时撤掉石梯。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听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了吧?”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宋玉棠,“我知道你会武功,可是在这里我才是主宰,听我的话你就能活命,如果你想自作主张,我也可以成全你,这下面的蛇已经饿了很久了,而且它们都很毒。” 宋玉棠似乎很悲愤,“你!” 陆元青远远地叹口气表示理解,想来心高气傲的宋护卫除了在沈白那里该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吧?而且对方还是个女人,真是情何以堪啊,最可怜的是还被他素来讨厌的她?99lib.看到了这一幕。 沈白摇头笑了笑,“姑娘,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请放心。” “那你赶紧过来吧。”这焦急的声音啊,陆元青虽然看不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脸,却还是忍不住去认真观察她,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应,难道是…… “元青。”没有注意到沈白是何时回头看她的,看到他的时候便被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一般的复杂情绪网住了,“你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吧?” 叹气、叹气,还是忍不住想要叹气。她如今到底是哪里好了,值得沈白这样心心念念不肯心安? 陆元青清了清嗓子道:“观澜,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请放心。”为了缓解气氛,她故意选了刚刚沈白回复那女人一模一样的回复,只可惜没见沈白展眉,却见他眉头更加皱起。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最终他只是转过了身,走向了那架石梯。 “一切小心。”沈白踏上石梯的一瞬,似乎听到了这四个字。元青…… 沈白走到石梯中央时,那女人终于解开了宋玉棠腰间的绳索,只是他反剪双手的姿势未变。女子推了一把宋玉棠,“走。” 宋玉棠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右侧的石梯,这短短的距离不知道走起来怎么会这般艰难。他并不怕底下的毒蛇,也不怕一脚蹬空会粉身碎骨,可是为什么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这便是犬子沈白,你以后要保护的人。”那时候的宋玉棠满是冲冠的怒意。不过是个赌约,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笑,凭什么他要赔上十年的青春和自由?十年啊,对于一个习武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十年之后这个江湖上谁还记得他宋玉棠是谁?眼前的人是他的仇人,是他的绊脚石,如果他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和那个满腹诡计的沈老大人之间的协定就不存在了。他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直到他见到沈白。 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要陪伴十年的人是这样一个文雅的少年。没有他预想中世家公子的蛮横跋扈,也没有需要别人保护的那种胆小怯懦。他平静且坦然地直视宋玉棠,随后浅笑道:“我住的这个院子后面到了冬季会开出满园的冬梅,白的似雪,红的似霞,如果你能留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们就去雪地里捉兔子。”面前的人自顾自说得热络,完全不在乎宋玉棠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微风扬起了他拿在手中的书页,他低头合上书页时,他束发的丝带被风带起,飘逸地和他身后的树影融为一体。 留下来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艰难,尽管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都在为了自己这个决定后悔莫及着,但是当初他确实被看到沈白第一眼的感觉欺骗了。 优雅、温和、有礼……这些假象在他和沈白渐渐熟识起来之后被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他分明就是心黑、手黑、肠子黑,论诡计手段绝不会比他的父亲沈从云差的小狐狸啊。 第十二章 只信此人 是的,狐狸。尽管披着优雅不俗的外衣,但是狐狸始终是狐狸,大意不藏书网得。宋玉棠对沈白的观感有了可悲的扭转,从最初的轻视看不起到了最后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那并不是说沈白此人多么工于算计,只是和他相处稍不留神就会着了他的道,虽然最初挑衅的都是他宋玉棠。 第一次心甘情愿追随沈白是那一年贵胄公子间的围猎之赛。在没有接触过别的官宦子弟前,他只是觉得沈白与众不同,他的想法、行为、思考方式都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所谓好与坏,他看待他的眼光总是审慎而挑剔的,直到他接触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官宦子弟。 他们大肆辱骂鞭打着自己的侍从,仅仅是因为那个侍从不够机敏而导致那位公子在众人面前丢了丑。所有人都站在那个骄奢跋扈的公子那边,他们将那个仆从的脸践踏到泥土里。 他知道自己会出手,他从来都不够沉稳和冷静。在沈府三年,他跟随着沈白彼此间明争暗斗了三年,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上那股江湖气还是没有消弭,他有自己的底线和骄傲,或许更是因为沈白随马吃草的那种放纵,沈白的确从未强迫自己做过什么事,以至于他以为那些本该就是如此的。 他对着那位世家公子拔剑,他甚至不清楚那位世家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姓甚名谁。三年,他了解沈白,他知道沈白已经猜到了他会做什么,可是他依旧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没有警告,没有阻止,没有任何动作。他从来不会用公子的身份去命令他,从来不会,这次也一样,一如往日般的放纵。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信心,他可以游刃有余不伤一人地救下那个仆从,而他也的确做到了,只是他还是低估了这群世家子弟的气焰和傲气,这样的羞辱令他们当场色变。 那位公子鞭子抽下来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从左边出手可以截断他的退路,画他一个满脸花,从右边出手可以夺下他的长鞭将他踹倒跪在自己面前。这两样无论其中的哪一种在过去那个任意妄为的自己眼中都是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为什么他会如此犹豫?就如同他明明有太多太多的选择,为什么却只是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瞪着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长鞭毫无动作? 很多年过去后,他早已知道答案。可是当年那一幕犹如刻在心口的烙印,无论经过多少年多少事,似乎都没有办法减弱半分。 那个心黑、手黑、肠子黑的沈白步履踉跄地扑在他的背后,后背始终没有感受到皮开肉绽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时的沈白虽不宽阔却很温暖的怀抱。一切都被他计算得恰到好处,那一鞭下去并没有皮开肉绽,只是却有血快速染透了衣衫,他那日正好穿白衣。 那个画面任谁去想都是一个白袍飘逸的少年奋不顾身去救自家仆从的经典场面,令人不解、动容、尴尬、不知所措的同时应该还留下了一丝丝佩服吧。 那件事最终的结局是怎样的,他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扶着背后染血虚弱不堪的沈白慢慢走回沈府,关上府门后他脸上狡猾的笑意。 “你欠了我一次。”这就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一次次的较量,一次次的输赢,一次次的靠近彼此。 “这算什么?你明明会武,却装成文弱书生的样子不可耻吗?”不服气、不服气,为什么每次都被他轻易便改写结局? 少年的沈白笑得很恣意,“如果当时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我绝不会让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他说的是,那样的场面如果不是沈白受伤了,他真的很难全身而退,尤其是在不让沈白为难的情况下。 受伤了就是有理由颐指气使,“扶我去院子后面看梅花,这个时节开得正好。” 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他都不得不上前搀着沈白,“就算挨鞭子,你也会努力避开最大的伤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白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笑意,“是啊,你说的是,可是我真的流血了,流了很多啊,可能后背还会留下伤痕什么的……” 雪下得缠绵,飘飘荡荡从天而落,直到坠地那一秒都像一场耗尽了一生的舞蹈,美丽、圣洁、不可捉摸。 “如果我身上没有伤的话,倒真的可以实现诺言和你去抓兔子。”沈白呼出的热气缓缓升腾,成为冬日梅园中的一缕烟尘。 “你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问了这句。 “是啊,真心的。”沈白笑,“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从小到大我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少了。” “那是因为你太难相处。”于是他总是忍不住和沈白对着干。 “不是我难相处,只是他们不适合留在我身边。”沈白收敛了笑意,抬手指了指,“那个院子里挑水的阿志,还有那个厨房里帮忙的水远,他们功夫都不错,我爹的府中都是一些身手不错的人,打仗的时候跟着我爹,不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愿意跟着我爹,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沈府中从来不从外面买下人,这就是原因。” 他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玉棠,我从来不需要一个仆从,这个府中仆从已经太多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伙伴,和我一起长大、一起习武,如果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和爹说让你离开,或者你愿意在军中效力也没问题……三年啊,时间也不算短了,或许离开我、离开沈府,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这个狡猾的沈府少爷说这些话又有几分真心?或许依旧是他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三年看得最多的就是他斯斯文文却能达到目的的诡计,不过即使是诡计,他也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光明正大地算计人,是沈白的拿手好戏,他不该相信的。可是那一瞬间,无论真假,自由都触手可及,为什么却要犹豫呢? 为什么? 多年后的他早已明白那是为什么。 如今……宋玉棠低下头,底下的深渊中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蛇虫,布满花纹的身体丑恶地扭曲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他相信沈白,他相信他的一切言行,无论他这么做的初衷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只因他说到便能做到,他有这个实力,有令人誓死追随的实力。 宋玉棠停住脚步,他就停在这架石梯的正中央。他抬头看着不远处也正停在石梯正中央的沈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可是他回给他的那抹笑,一如初见那日的旁若无人。 公子……宋玉棠满心的疑问却只能远远递给他一个问询的眼神。 沈白浅浅地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忽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虽然仍是猜不到他的想法,可是迈出的步伐却不再迷惘,因为那个人所作的决定永远都是最正确的、最好的、伤害最小的。 “如果当时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我绝不会让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是啊,他相信,他说到便会做到。他这么做一定是他觉得这是目前最为适宜的做法,一定是。 宋玉棠看了沈白最后一眼,然后迈步向前走。 犹如同时出发的两个旅人,只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走左,一个去右;一个通往安全,一个则走向危险。就这样各自走下去,向着再也看不到彼此的方向走下去。 当宋玉棠的脚刚离开石梯尚来不及转身,身后便传来机关的响动声。他愕然转身,只见站着那个身披黑麻衣的女人和沈白的高台正在缓缓下降,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断裂的地缝中间终于完全闭合,周围圆拱形的护沿也随之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除了他自己。 手在颤抖,连肩膀都控制不住。 “玉棠,我有自保的能力,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需要为我去拼命,保住你自己就是最让我放心的事。”那人温和的语气却说着这世上最不靠谱的话,而他竟然信了。 “公子!”宋玉棠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猛地跪在地上,“我真没用,我没有用……” “地上冷,你还是起来吧。”这声音真是凉薄,听着就令人讨厌。 宋玉棠愤愤地回头,正看到陆元青那呆呆看过来的脸。 “你就站在这里?”宋玉棠怒道。 陆元青搔搔头不解道:“不然呢?” “公子被那个妖怪女人抓走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无动于衷?!”气死了,真是气死人了。 “好像害你家公子被抓的人不是在下吧。”见宋玉棠闻言握拳,陆元青后退了两步,“与其在这里上演同根相99lib?煎何太急,不如还是想些办法救大人比较实际。” 第十三章 绝世高手 “救救救,要怎么救啊!”真是一筹莫展。 “邵鹰呢?”陆元青忽然问道。 “邵鹰?没和你们在一起?”宋玉棠也很诧异。 “他和你前后脚不见了……你去了哪里?”陆元青慢吞吞地蹲在宋玉棠身旁问道。 “邵鹰也不见了,公子也被抓走了……”宋玉棠犹如没有听到陆元青的话般自言自语着。 “还有我。”陆元青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头,“我还在。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揭开这个地下迷宫的秘密。” 宋玉棠微微侧头去看陆元青,那人看似在发呆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儿认真的神态。 “你还真自信……”宋玉棠呼出一口气,然后慢慢站起来。 陆元青也站起身微微笑了笑,“放心吧,如果大人当时有更好的方法,他一定不会选择跟那个女人走。”她一边说着一边回首再次看了看沈白消失的位置,然后浅笑转身先行。 “和我说说吧,你是怎么落入那个女人的陷阱的。” 宋玉棠有些发怔地看着陆元青的背影,陆元青刚刚说的那席话和沈白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见宋玉棠没有动静,陆元青回头找他,“你如果不愿意说的话……” “我跟着那条蛇追出了好远,直到我发现再也找不到你们了,我才觉得一切很奇怪。我沿着原路返回,可是原路竟然不再是那条路,就好像我刚刚是在闭眼走路,记得的一切全部都是错误的,我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在重复几次错误的路线后,我觉得脚踝忽然很痛,似乎是被蛇咬了的感觉,可是我醒来后却没有在脚踝发现任何伤口。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总之我醒来后已经被那个妖怪女人抓住了,就是这样。”宋玉棠的语气很沮丧,似乎对向陆元青说出他竟然是这么被抓住的事实感到很难启齿。 “我知道了。”陆元青点点头,“不过,你为什么要叫那个女人是妖怪女人呢?” 宋玉棠也很奇怪地看着陆元青,“你们没有看到她的脸吗?” “脸?”陆元青微微皱眉,“她的脸……很恐怖吗?” “嗯,很恐怖,像鬼一样。”宋玉棠皱着眉,似乎让他回想那个女人的样貌都会让他严重不适。 “能仔细说说吗?”陆元青追问,“怎么个鬼样子?” “我说你怎么对这种恶心的事情这么有兴趣?” “很重要的,仔细说说吧。” “当时我已经醒来了,可是那个女人不知道,我看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脸,狰狞得仿佛烈焰焚烧过一般,那简直就是鬼脸!” “烈焰焚烧……烈焰焚烧……”陆元青琢磨着这四个字,忽然问道,“你可见过周延安吗?” “你是说和公子同一届科考的那个周榜眼吗?”宋玉棠忙点头,“见过啊,见过他的人啊,真的很难不对他留下印象的。” “他很特别?” “很特别,非常特别,你从来没有见过如他那么思维古怪却又诙谐幽默的人,一点儿都不像一位世家子弟。” “他很聪明?”陆元青试探着问。 宋玉棠点头道:“嗯,奇思妙想不断。” “如果他和大人斗智,你认为谁会赢?”陆元青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公子要和周公子斗智?周公子不是死了吗?”宋玉棠疑惑地问陆元青。 “我只是做个比喻而已,况且没人谁规定一个死去的人不能胜过一个活着的人。”陆元青放弃了刚刚的问题,又道,“大人和周延安的私交可好?他们有过争执或分歧吗?我是说曾经。” “没有,公子和周公子关系很好,他们一直很投机的,从来没有红过脸。” “这么说周延安并没有非置大人于死地的理由了?”陆元青终于反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公子为什么要杀大人?不对,周公子已经死了!”宋玉棠觉得跟随陆元青的思维走下去,他的头会炸开的。 陆元青歉然一笑,伸出手指了指这个地下迷宫,“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鬼地方一个!” 陆元青摇头,“此地的机关浑然天成,只有一个天才才能将这种自然和人工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我曾听大人不止一次提起过周延安,我对他也略有耳闻,论起布阵、机关术和历算阴阳,放眼大明前后二十年,都很难找到像周延安这样的不世奇才。”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这座地宫,“巧夺天工到不可思议。这样的工程如果是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完不成,而周延安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的力量,仅仅三年,这座地下鞥古村已经成为不朽之作。” “你说什么?”宋玉棠震惊地看着陆元青,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陆元青摸了摸湿漉漉的石壁,“这里就是鞥古村,我们要寻找的地方,三年前消失的地方,曾经经历过杀戮、掩埋、烈焰、死亡、痛苦的地方。” “这里是鞥古村?这怎么可能?”宋玉棠吃惊地瞪着似乎犹在渗着水汽的石壁,“鞥古村不是在山中吗?” “所以我才说周延安是不世奇才,精通布阵、机关术和历算阴阳的绝世高手……真的很遗憾,三年前没有亲眼看到周公子制造的这场奇迹。” “我不明白……你说周公子将鞥古村从山中搬到了地下?你疯了吗?”宋玉棠满脸不敢苟同。 “我对你说你可能不信,不过如果一切出自当事人之口,宋护卫以为如何?” “你别告99lib.诉我那个妖怪女人又来了!”宋玉棠警惕地看了看二人身后。 “呵呵。”陆元青笑起来,“宋护卫为什么不问问冯彦秋大人去了哪里?” “是啊……”宋玉棠似乎刚想起冯彦秋也不见了,“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冯副指挥使呢?” 陆元青眉梢微动,“出来吧,冯大人,关于当年之事,在下还有几点不明之处想要当面请教。” 宋玉棠惊疑不定,传入他耳中的却只有潮湿的水汽漫过石壁的细微声音。 “他如果跟着我们,我一定会发现的。”宋玉棠负气道,“我说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陆元青闻言不语片刻,却忽然提高了嗓音道:“你难道不愿再见他一面吗?还是心中有鬼不敢再见故人?” 话音未落,一抹厉光忽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陆元青的面门。变故突生,宋玉棠大惊,他手中无剑,而一切发生得甚是仓促,根本来不及反应,只余下一声疾呼:“陆书呆!” 99lib?电光石火。 那一瞬如千树花开,那一瞬如朝霞漫天。灿烂的火花随着一道绮丽的弧线徐徐散开,耳畔只留下金石交击的声音。 一身锦袍的男人后退了三四步,而他握在手中的绣春刀只剩了一截刀柄,而他对面的少年面色一如往日的木讷,右手中有一截耀眼的兵刃。 “你……”冯彦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这精心计算万无一失的一击竟然能被她挡住,她到底是谁? 一旁的宋玉棠也呆住,他从下至上打量陆元青,像在看一个妖怪,“你……你怎么……” 陆元青缓缓展开了右手,在她的右手握着一把一尺来长的细刃,刃身极为有形,上为锥形,尾为角形,远远看去极似女子婀娜的腰身,却又隐隐含着一股深藏不露的锋利。 “论身手在下不过会些花拳绣腿,万万不是冯副指挥使的对手,今日不过只是胜在兵器趁手而已。”陆元青依旧谦和地笑,“这是逐月,冯副指挥使可还记得?” “逐月……”冯彦秋脸色大变,“你是,你是谁?” 陆元青慢吞吞地将逐月重新放回腰间,“冯副指挥使认为我应该是谁呢?” “不,不对,她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不……” 陆元青的眼底闪过一丝冷酷,快得令人抓不住,“亲眼所见?呵呵,可就算是亲眼所见的死人还是可能再度活过来的。” “你说什么?”冯彦秋呼吸急促起来,“你什么意思?” “冯副指挥使看这地下迷宫难道不眼熟吗?”陆元青指了指四周,“不过三年,冯副指挥使的记性未免太差了吧?” “三年前发生了太多事,你到底在说哪一件?”冯彦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来冯副指挥使做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都有些忘记了,没关系,我可以帮冯副指挥使回忆回忆,就先说鞥古村的事情吧。” “提到鞥古村,就不得不提到周延安。”陆元青打量了一下冯彦秋的神色,“冯副指挥使不会连周延安是谁都忘记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冯彦秋面无表情地瞪着陆元青,“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些动手杀你。” “如今冯副指挥使是自身难保,却还要来挂念在下的生死,实在令人不胜唏嘘啊。”陆元青脸上现出假惺惺的笑,“我知道冯副指挥使现在很想杀我,不过很可惜我们有两个人。”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宋玉棠,“权衡利弊不是冯副指挥使一向最擅长的吗?” 冯彦秋握紧了双手,可是他按捺着没有动。不能冲动,要冷静,冷静!眼前的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千百倍,一定要小心! 第十四章 墨家遗支 陆元青看着宋玉棠吃惊的表情说:“宋护卫现在一定很惊讶是不是?不过请少安毋躁,听我说一段往事,我相信这件事说出来之后,宋护卫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鞥古村是个奇特的村子,这里的村民自给自足、人人长寿,他们不需要踏出村子一步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所以数百年来他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墨是个奇特的姓氏,从知道当初救过我的那个墨桑姐姐姓墨开始,我就有一个疑问。墨从来不是一个姓氏,古时候战国曾兴起过 4ee5." >以领土甚至门派作为后世姓氏的风俗,而纵观历史,墨这个字最为辉煌的时代正是战国初期,墨家子弟。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以裘褐为衣,以跂蹻(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陆元青轻轻叹口气,“曾经墨家多么辉煌,是领袖、是学说还是组织?或许都不是,他们是一群身上流淌着热血来自于社会底层,真正懂得什么是民生疾苦的侠者,以自身的学识、气概、精神辉煌过一代代的战国霸主,只可惜到了战国之后及至西汉,墨家思想渐渐被儒家治国思想所取代,墨家,这个在战国群雄间书写过传奇的重要学派就这么消失了。我少年读书时每每读到此处都觉得甚为遗憾,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在千年之后,我竟然有幸还能再见到墨家的后人,虽然这所谓的后人已经看不出千年前的风采了。” “那个长寿村里的人是墨家后人?”冯彦秋甚为吃惊。 “人虽然不多但是自成方圆甚守规矩,尊卑制度森严,对于族长的命令是绝对的服从,吃苦耐劳、严于律己,虽然都是一些山野村民,但是谈吐文雅、处事深远,尤其是我见到过的那位一百二十九岁高龄的族长,他当真是位了不起的老人,而我和老人所下的那盘棋也令我记忆犹新。因为那老人用的正是墨家棋盘,他下的是墨家棋。墨家棋的下法和普通的黑白棋不同,它是八横八纵的棋盘,落子时棋子置于乾坤格中央,而并非像一般黑白棋下在纵横交叉的那个点上。我会下墨家棋是因为我一直很是着迷于墨家学说的相关书籍。我之所以觉得那位族长是个了不起的老人是因为他懂得宽厚的智慧,我会下墨家棋,所以我必然能猜到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真正的身份。 “从西汉武帝独尊儒术 5f00." >开始,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墨家子弟的立足之地了。他们的学术不被当政者采纳,而且因为那种完美的思想而被当权者排斥甚至畏惧,所以墨家子弟们只能远走深山隐姓埋名才能保得平安。一晃千年已逝,墨家子弟的后人不过是个远离俗世的小小村落中的村民,他们生活得安宁、充实、快乐。如果他们的秘密被我这个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子的人说出去又将会是什么后果,谁都难以预料,可是族长最终还是放我离开了鞥古村,我想离开村子时蒙在我脸上的黑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明明杀掉我是最好的保密方法,可是那位老人还是没有忍心,他放我离开鞥古村,却不希望我看见离开的路,他希望我将这次游历的记忆变成一场梦,经历岁月然后忘掉。 “这个村子里的人很善良,可是你却亲手杀了他们。”说到这里,陆元青抬手指?99lib?向冯彦秋,“他们宁可冒险也不愿意对我下手,如果不是当年的屠村之举过于残忍,那位身披麻衣面部被毁的姑娘又何至于砍下郭大人的一双腿?你将一个好好的良善之人变成一个魔鬼,你不怕吗,冯副指挥使?” “怕?我怕什么?”冯彦秋逼近一步,“怪只怪他们活得太久了,他们的寿命太长了。皇上一直在追求长生不老的奇方,他们既然有长寿的秘方为什么不能献给皇上?能为皇上尽忠是他们的福分,能为皇上献上奇方是我冯彦秋的职责。” “就因为长寿?就因为他们长寿所以他们该死?那些孩子何其无辜,他们那么小,你怎么忍心让他们受刨心之苦?你把他们的心弄到哪里去了?献给皇上?皇上要那些血淋淋的东西能够长寿吗?冯彦秋,你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 “时也运也命也,他们如果真的命中长寿,就不会遇到我冯彦秋。所谓的长寿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一刀下去还不是喷得到处是血?” 陆元青闻言冷笑道:“他们长寿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灵丹妙药,是因为他们有远见、有智慧、有容人之心,他们生活得简单,不会为了往上爬不住地钻营杀戮,不会踏着别人的尸体成就自己的通天之路,他们活得坦然不必活得像惊弓之鸟,他们自然长寿,因为他们的心干净。” “干净?”冯彦秋大笑,“再干净的心也会腐烂,也会发臭,也会爬满蛆虫,也会化为尘土……”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一把长刀抵住了他的后背。 “丧心病狂无药可救!老子真的很羞耻曾和你这样的人穿过同样的锦衣!”邵鹰冷哼着看了陆元青一眼,“你这小子真镇定,都不好奇老子从哪来?” 陆元青微微一笑,“邵捕头怎么才来?” 宋玉棠一下子冲过来,猛拍邵鹰的肩膀,“你们俩在说什么?你们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在所有人都关注大人与你交换为人质时,我却看到了隐在石壁后的邵捕头而已。我想邵捕头应该也知道我发现他了不是吗?” 邵鹰哼了哼,“我隐蔽得那么好,你都能看到?” “我这个人嘛,就喜欢去看一些别人看不到或者没兴趣的事情。” “好啊!”宋玉棠大叫,“原来你早就知道邵鹰在旁边!我说你怎么对大人被抓无动于衷呢,原来你早知道邵鹰会去救大人!那你干吗不对我说啊,害我那么着急……” “抱歉。”陆元青呆着脸只说了两个字。 “根本就是耍我是不是!你这家伙简直是心黑、手黑、肠子黑……”和公子倒是很投脾气。 “算了,你别气了,我这出戏是大人特意安排的。”邵鹰接口,“都在明处任人宰割,不如暗下伏兵黄雀在后。” “大人呢?”陆元青问道。 “应该马上就来。” “那位姑娘……”陆元青话音未落,忽听冯彦秋狂笑起来。 “邵鹰,你以为你英雄了得?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你以前在北镇抚司的时候我就不服你!陆炳那个老匹夫器重你凭什么?我冯彦秋哪里比你差?如今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你什么都不是!陆炳那个老匹夫是眼睛瞎了才会弃我选..你……” 邵鹰刀插入地,反手拽住冯彦秋的衣领冲他腹部就是一拳。这一拳他使了全力,冯彦秋当即跪倒吐出一口血。 “老子早就想揍你了,你小子应该庆幸你是三年后再遇到老子,若是三年前老子一定要你粉身碎骨!”邵鹰胸口起伏,恨声道。 “哈……咳咳……”冯彦秋啐出一口血又笑起来,“三年了,你还没忘记!不过是个女人,为了她和兄弟们翻脸,离开锦衣卫。邵鹰,你也不过如此而已,难成大器!如今不过是个小小衙门的捕头,说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三年啊,我一直盼着与你再见之日,可惜啊,你是越发不济了……” “老子再说一遍!”邵鹰拉起冯彦秋的衣领,与他面对面字字咬牙切齿,“剑云是老子的兄弟,老子不许你的脏嘴玷污她的名字!” “兄弟?”冯彦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你们算哪门子兄弟?哪种兄弟啊?是满床滚的那种兄……”话音未落,邵鹰已经一脚将他踢飞,冯彦秋重重地摔在石壁上,而后在地上翻滚呻吟着。 邵鹰还要上前,却被陆元青一把拉住了手臂,“他在故意激怒你,不要中计。” 邵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陆元青拉着他的手臂,都能感到他那股蓬勃的怒气,“邵鹰……” “老子没事。”邵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正要去将插入地下的刀拔起来,冯彦秋又开口了。 “邵鹰,看你痴情三年不改的分上,我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眼光缓缓扫过陆元青的脸,在接到那冰冷的回视后,嚣张地笑起来。 “邵鹰,不要听他胡说,将他绑了然后去寻大人……”陆元青未完的话被冯彦秋高声截断,“对,听你女人的话吧,哈哈……” “你说什么!”邵鹰握住刀柄的手在收紧,“你刚刚说什么?” 冯彦秋左手扶胸右手撑地,狼狈而费力地坐起来,“所以我说你根本就是有眼无珠的傻瓜!你痛苦折磨自己三年难忘的人就在你身边,可你却不知道,哈哈,我现在胸口好痛,不过我真的好想笑,因为真的很可笑。” 第十五章 天意捉弄 邵鹰刚刚拔起的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冯彦秋说:“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一刀杀了你,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胡说八道的人到底是谁呀?”冯彦秋偏头去看陆元青的脸,然后指着她对邵鹰道,“她!你的兄弟,你的女人!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个女人,你可真够瞎的!” 邵鹰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可是他的指尖却在颤抖,一幕幕往事如同狂啸而过的风撕裂了他的情绪—— “喂,你看什么看?不服气啊?那再比一场啊!我再给你十次机会,这个人我还是能从你手中抢走!” “我啊,我姓李,你叫我李兄就好了,你输给我了兄弟,叫声哥哥来听听……看你这一身花里胡哨的,你不会姓花吧?” “我说你这锦衣走狗怎么这般小气?不过是一壶酒而已,我今日凑巧没带银子,喏,得意楼的鸭掌,很贵的,抵你的酒钱绰绰有余……” “老夫的确有个远房外甥姓李,不知道邵大人打听他做什么……他外出办事去了,不知何时能回……” “有劳厉大人,下官只是想在出京前找李兄弟喝酒,没什么事……” 那次任务十分危险,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活着回来,像那样屋顶赏月兄弟饮酒的场面便不会失去,只是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 “回大人,这里面关押的乃是重犯,是前刑部尚书厉奉元的独生女儿厉剑云!” “厉剑云?那厉家可有一位姓李的远房亲戚被关进来?” “回大人,厉家乃是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只要是亲戚都要连坐,不过厉家确实没有一个姓李的远房亲戚,大家都说那个自称姓李的远房亲戚其实就是厉剑云本人……” “师尊,师尊,求师尊帮邵鹰这一次,就这一次,邵鹰从来没有求过师尊什么……” “厉家的事你不要插手,你还有大好的前途,我老了,我会向皇上极力保举你为下任锦衣卫总指挥使,邵鹰,你不要自毁前途。” “邵鹰辜负了师尊多年的栽培,今日我将飞鱼服、绣春刀、鸾带、印玺交还师尊,叩拜师尊,邵鹰去了……” “邵鹰,难道你我多年如同父子一般的感情也阻止不了你的脚步吗?这些年,我对你寄予厚望,你要让这一切都毁于一旦吗?” “师尊,这些年我做过的事杀过的人早已让我忘记当初加入锦衣卫的原因是什么。我和李兄弟相交时间不长,可是却一见如故,我佩服他能做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我羡慕他活得那般恣意真实。位置爬得99lib?越高越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那这位置又有什么稀罕?我今日离开锦衣卫,我的一言一行再与师尊无关,我就算失败了,也不会连累到师尊的……” “邵鹰,你不要冲动行事!诏狱是什么地方,你在北镇抚司多年应该十分清楚,你只身闯进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你要和昔日的兄弟们反目拔刀相向吗?老夫会安排,让你今夜见她一面,你少安毋躁……” 等待和相信的最后是什么?是希望破灭,是一具尸体,残缺不全血肉模糊满是刑伤的尸体……所有的犹豫、不舍、眷恋都在看到那具尸体时烟消云散。他要离开锦衣卫,离开这座可怕的皇城,离开那些他曾经用性命去相信的兄弟。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再回头…… “你还活着?你没有死?”邵鹰扭身看着拦住他手臂的那只纤细的手慢慢缩回去,他顺着那只手看到藏书网了手主人那张发呆不语的脸,只觉得心底破了一个巨大的洞,将他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全都吸了进去。 “邵鹰,冯彦秋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的用意是……” “你骗我?你还要骗我!”邵鹰嗤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刚刚看你用逐月斩断冯彦秋的佩刀时我就知道你在骗我,只是我却自我欺骗说你或许真是她的师弟呢?我很可笑对不对……为什么骗我?我一直对你以诚相待,从开始到现在从来都是,你呢?我可曾相信过我?你可曾如你口中所说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兄弟?” 陆元青蹙眉低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邵鹰你……小心!”眼角余光看到冯彦秋扬手的同时,一缕银光快速打向邵鹰的后心。 他们两人靠得太近了,而邵鹰的注意力又集中在陆元青身上,根本来不及防范身后。陆元青无奈探入腰间抽出逐月反手掷出,清脆的交击声中,冯彦秋的暗器落地的同时,陆元青的逐月也插进了石壁中。 “你终于承认了?”邵鹰盯着陆元青的脸,沉声问道。 陆元青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她慢慢走近石壁拔下了逐月,小心收好后,才扭头去看冯彦秋道:“冯副指挥使,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周延安是活着还是死了吧?” 冯彦秋费力向后蹭的动作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三年前你和周延安同去江南放粮,回程时你们路过鞥古村,当然我想你们当时谁也不知道鞥古村是哪里。你定是出手重伤了周延安,背后下刀的确是冯副指挥使一贯的作风,只可惜周延安没有死,他被路过的一位姑娘救了,我想应该就是那位身披黑色麻衣,引我们来这里的那位姑娘。那位姑娘不忍周延安死在荒郊野外,便把他带回了村子,只可惜冯副指挥使循着血迹还是找到了这个隐世独居的古老村落,然后你发现了这个村子长寿的秘密,于是动了残酷的心思。接着村中的孩子被抓剖心,而这座古老的村子也在烈焰中被烧成灰烬,只可惜你想要置于死地的那个人却没有死。” “他死了,我亲眼看……”冯彦秋怔怔摇头,却被陆元青驳断:“我说过,已经死了的人也是可以再活过来的,尤其你面对的还是精于机关术的周延安。你找到他的遗骨了吗?我想并没有,对吗?正因为你心底的怀疑,所以你在荒草丛故意失踪,你是想在我们之前找到引我们来鞥古村的人对吗?” 陆元青指着周围的石壁,“等来到这里后,你的心动摇得更厉害了!一个多么巧夺天工的地方,从地上到地下,从村落到地宫,能完成这样的杰作除了周延安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正如你99lib?所说的,你曾经是周延安的仆从,你和他形影不离多年,你了解他超过了沈白对他的了解千百倍,而我想他待你应该也是不错的,否则你怎么有机会从背后插了他一刀呢?” 冯彦秋忽然笑起来,越来越大声,终于他停下来嘲讽地看着陆元青,“你猜不到真相的,你还不够了解我,或者该说你对我的恨意左右了你的判断……” “何必听他废话,一刀杀了,天下太平!”邵鹰握刀逼近,“此人不死后患无穷……” “不要杀他!”嘶哑的声音忽然从几人身后响起,几人惊讶转身,却见那个身披黑色麻衣的女人和沈白就站在身后。 “公子!”宋玉棠大喜,正要上前却被沈白摇头阻止。他抬手指了指身前的怪异女子,示意众人听她说完。 “师父说如果我有朝一日再见到冯彦秋,一定不要杀他,只要带他去见他即可。” 冯彦秋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谁是你师父?” 麻衣女子似乎对冯彦秋极为厌恶,甚至看到他的脸都会情绪激动,但她还是侧过头继续道:“我的师父就是周延安,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机关术、布阵以及如何藏身保命都是他告诉我的。他没有收我为徒,但是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师父。” “他没有死?”冯彦秋撑着石壁站起来,“他在哪里?” “你要见他吗?”麻衣女子问。 “是。”冯彦秋微顿,“他……” “你跟我来。” 冯彦秋踉跄几步,喘了几口气才走到麻衣女子面前,那女子对沈白点点头,然后引着冯彦秋走向石壁的最深处。 邵鹰刚要上前,却被沈白拦住,“他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公子,周公子真的没有死?”宋玉棠诧异地问道。 沈白没有回答,他只是回首看着冯彦秋和麻衣女子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许久,他才道:“ 6211." >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自然是离开这里。”沈白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你难道想一直住在这里?人在潮湿的地方待得太久了,全身骨头都会坏掉的,小心你以后握不住剑柄。” 陆元青忽然扭身往回走,沈白喊道:“元青,你去哪里?”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墨桑姐姐死在这里。”陆元青头也不回,脚步加紧。 沈白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沈白焦急道:“元青,这里很快就要塌了,我们要马上离开。” “原来那女人是要和冯彦秋同归于尽……这么说,周延安真的死了?”邵鹰问道。 沈白摇头,“延安兄是绝不会在生门布毒的,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真的死了。” 陆元青扭头看了沈白一眼,“我不知道墨桑姐姐对你说了什么,但是我不会让她死在这里,把地宫图给我。” “元青……”沈白无奈道,“事已至此,你又何必……” “我看她要去杀冯彦秋才是真的!”邵鹰忽然插嘴。 沈白诧异看着邵鹰道:“什么?” 邵鹰冷笑一声,“重新认识一下吧,大人。”他一指陆元青,“厉剑云。” 第十六章 陌路之殇 沈白的手指不为所察地僵了一瞬,“邵鹰,这件事……” “算了,你们走吧。”陆元青低头,“就算没有地宫图,我也能走出这里。” “你说什么?”邵鹰怒道,“你没听大人说这里快要塌了吗?那个女人用周延安未死的消息将冯彦秋骗进了地宫深处,你想和他们一起死吗?” 陆元青忽然冷笑,“你不是说我是厉剑云吗?厉剑云三年前就已经死了,那我现在站在这里,岂不是让大人为难?” “元青,你到底在说什么?”沈白想要走近,“你到底怎么了……” “元青?元青是谁?”陆元青面无表情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谜底,何苦再装作不知道?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么这场戏就该落幕了。大人,我还欠你一个问题,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是谁吗?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问?” 沈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元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在乎你是谁!在我心里你是陆元青啊,厉剑云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明不明白?” “是吗?不问吗?那好……”陆元青掸了掸衣袍,随后深施一礼,“沈大人,这些时日多谢大人赏识,让在下做了汴城县衙的师爷。今日在此,在下拜别大人,请恕在下不能再和大人返回汴城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沈白的脸一下子苍白了,他身后的邵鹰更是怒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陆元青却好像什么都未听到般淡漠地转身,向地宫深处前行。 沈白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猛然喊道:“我的问题还没有问!” 陆元青木然停住,她并未转身,只是平平答道:“哦?” “你说愿嫁我为妻的话是真心话吗?”只是短短的几个字,沈白却说得艰难得好像快要窒息一般。 陆元青沉默地扭头看了看沈白,半晌才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大人,你输了。” 沈白藏书网低头,只看到胸口位置一处醒目的红痕。 “如果我刚刚掷出的是逐月剑,这么近的距离,大人认为你还会有命在吗?”陆元青看着沈白的脸,“大人,你输掉了你我之间的这场比试,所以一切承诺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想要娶我可以,赢了我的手中剑…… 我的夫君要让我仰慕才行,大人你这样无用,我就算活着,也不会同意你的求亲…… 我的夫君要比我活得更长久,我才开心…… 大人,你输掉了你我之间的这场比试…… “你使诈……”沈白的手控制不住地握紧。 陆元青无动于衷地转头继续前行,“结束了,你……”话音未落,只觉身后凛然的剑气逼近。陆元青惊讶侧头,只见沈白手中的剑光华如白练自脑后劈来。 陆元青卷起左手的衣袖,右手自腰间抽出逐月,就势便背手划出一道圆弧。她出剑的速度并不快,可是这角度却刁钻得令人防不胜防,没想到她会硬碰硬的沈白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兵器碰撞声,逐月和沈白的软剑已在一瞬间带起火星四溅。 邵鹰大喝:“你们这是做什么……”话音未落只听轰隆巨响带起一地震颤。 宋玉棠惊道:“这里似乎要塌了,你们赶紧出来……”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拉住沈白的肩膀,“公子……” 正在这时,似乎从陆元青的衣袖中猛地弹出一物,沈白大惊侧头闪避,只是那东西却在空中炸开,一阵浓雾弥漫开来。四周被烟雾、裂响、震颤所取代,可是沈白还是捕捉到陆元青渐渐远离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 心慌意乱,沈白疾呼:“元青……”刚要追去,却被宋玉棠自背后一掌劈晕。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我不能让公子进去冒险。”宋玉棠气急败坏地背起沈白,“邵鹰,你呢?” 邵鹰神情十分难看,“你带着大人先走,老子……要去找她!”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咬牙切齿。 只是刚迈前一步,头顶的石头已如雨般砸落,逼得邵鹰连连后退。 宋玉棠大喝:“这里马上就要塌了,你们都疯了吗?” 邵鹰觉得心跳已经停止了。前方被巨石淹没,再没有前行之路,就如同三年前他苦苦等待,最后不过是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无情地嘲笑他的愚蠢。如今,他终于知道原来她还没有死,只是转瞬又和她擦肩而过…… 胸口的闷痛不断加剧,逼他大喊一声:“厉剑云!你如果死了……你如果死了老子是绝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浑蛋,厉剑云,你如果敢死……” 不可思议,明明只是一墙之隔,这里却将外面的天崩地裂彻底阻在了门外。陆元青靠在石门上喘息,却见满身是血的那个人正在地上艰难且缓慢地爬着。 “墨桑姐姐……”陆元青赶上前几步跪在地上,将她扶起来,她也终于看到了掩藏在黑色麻衣下如同鬼魅的那张脸。 “你是……”墨桑已经气若游丝,她只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是小云啊,我小时候在山中迷路,你救了我,带我去了鞥古村……”陆元青用袖子擦去她嘴角溢出来的鲜血,心中一股悲凉的情绪蔓延着。 “原来是你……是你啊……”墨桑的话似从胸腔中咳出来一般,只不过流得更急的是她的血,将黑色的麻衣染得更加凝重。 “是我。” “我竟然没有认出你……呵呵,这些年除了报仇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到了最后原来是我错了……我错了……”墨桑费力地抬起手指,她指的是远处的一把背对她们的石头椅子,又高又厚。 只可惜陆元青还没明白那椅子有何玄妙,墨桑的手已经重重地垂了下去。她死了。 陆元青闭上眼睛的同时,也将墨桑睁着的眼睛慢慢合上。 许久,她站起身走向那把石椅。石椅的背面是…… “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陆元青看着流淌至脚下的鲜血,冷冷道。 “我快死了,而你可以站在这里看着我咽气,是不是很高兴?”面前的男人背部有锋利的弩箭透出来,箭头乌黑。黑红色的血流满他的锦衣,将上面的古兽染成一片片狰狞的阴影。 “果然,最后杀死你的人,只有周延安。”她看着冯彦秋抱在怀中的枯骨,那枚弓弩一头从枯骨身后刺入,最后从冯彦秋的背后刺出。 陆元青看着冯彦秋泛青的脸,慢慢蹲下身,“三年前你杀他,三年后他杀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陆元青的话似乎让冯彦秋很想笑,只可惜最后他只是咳出一口血,“我说过你没有猜到真相,我现在快死了,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可是我唯一不想杀的人,只有周延安。” 陆元青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三年前,在我出发前往江南的前一日,皇上赐给我一把宝石镶嵌的佩刀,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皇上要杀周延安。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可是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救他。我一路拖延着行程,他一向很聪明,想必也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于是到鞥古村附近时,他终于命我动手……”冯彦秋眼角的泪滑落,“我怎么能对他动手,他在我心里……遥不可及,我就像仰慕神一样地仰慕着他。他对我越热络我心里越痛苦,我加入锦衣卫就是为了一步一步走近这个我自小陪伴的人。从来没有人像他那般对我好,从不怜悯也从不鄙薄,在他眼中我才真正活着,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我没有办法放他走,随行的都是皇上的人……可是要我亲手杀他却也万万不能,我只能假装动手刺他一刀,然后护他趁乱逃走,可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加深了那一刀,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身上的血流个不停,这时我遇到了墨桑,我求她救周延安。等稳住了皇上的耳目,我循着血迹找到了那个奇怪的村子。墨桑救了周延安,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皇上赐我的刀上啐了毒,也是到了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皇上必杀周延安的决心。如果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我是无论如何救不了周延安的性命,而此时我发现了这个古村的秘密,每个人都很长寿……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听到此处,陆元青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原来你屠村是……为了救周延安?” 冯彦秋凄凉地笑了笑,“是,我飞鸽传书给皇上身边的红人,那个在皇上面前一言九鼎的鬼面法师,那时候他正为皇上炼制长生不死药,正在四处寻找药引。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他炼丹最缺失的药引——百颗童心,而且还是长寿村里的百颗童心……果然,鬼面法师很感兴趣,他答应想办法在皇上面前美言,救周延安一命。只可惜那时候我并非位高权重如同今日,我无法阻止皇上亲信们的行为,取心最后变成了屠村,而鞥古村也在周延安的一再阻挠下最终被锦衣卫们付之一炬。我做了我此生做的最残忍最罪恶的事情,可是最终我只是看到我想要护着的那个人葬身火海……” 陆元青缓缓站起身,俯视着气息越来越弱的冯彦秋,“你为了救周延安赔上了整个鞥古村的人命,而周延安……他虽然因为内疚教了墨桑本领,却还是不愿将你置于死bbr>..地……” “你说什么?”冯彦秋已经气若游丝,可是他的眼睛却在陆元青的动作下越睁越大,直到不再有任何动静。 陆元青的手放在那具枯骨身后的箭头上,微微用力箭头便落地,一枚钥匙形状的东西露了出来,她将那东西对准身后的石椅某处插下去,一阵咔嚓的响动过后,自动旁移的石椅下一个黑漆漆的入口赫然入目。 陆元青侧头看着已经咽气的冯彦秋,淡漠道:“周延安果然是个奇才,地宫崩塌,还能留下这么一个藏身之所,只可惜生不逢时……他这一生都活得很纠结痛苦,因为愧疚赎罪,他将所有本事教给了想要杀你报仇的墨桑,可是他却出于私心留了最后一个逃生之门给你……一切交给上天决定,如果你活着躲过了墨桑的复仇,那么你就能从这里安然离开。” 陆元青走进那个入口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冯彦秋的死尸,“可惜你死了,这个入口我便替你领受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直肯定这个地宫中有个不为人知的逃生出口,不在最初的地方,只在一切结束的终途……从看见周延安那件背后有刀伤的血衣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并不想他死,他也不想你死,只可惜你们最终都会死。心中有了牵挂,便再也不能无坚不摧了。聪明人,犯下的错误却永远最最愚蠢……” 第一章 斯人已去 从那之后,沈白再没有见过陆元青。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虽然事后调集人手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挖开了坍塌的地宫,可是找寻到的只有冯彦秋和墨桑的尸体,陆元青就像沈白这一年在汴城做的一个梦般烟消云散了。 京城重新派了接替沈白的官员,可是一封封催促沈白回京的书函却一次次被沈白以生病为由拖延着。沈白或许真的生病了,因为宋玉棠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意志消沉。他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 最后一次收到来自沈从云的书信和皇帝的圣旨是在半月之前。 沈从云的书信很简单。因为聿波蓝的离京,朝中局势发生微妙变化,他希望沈白能够尽快回京。 皇上的圣旨也很简单,无非是一番体恤关怀之言,督促沈白病愈后回京述职,接替顺天府尹一职。 原顺天府尹赵正恭因为聿波蓝的案子.99lib?被皇上迁怒降职,而沈白在回京后将成为新的顺天府尹。 连升四级,震惊朝野。 只是沈白却依然沉默地领了旨,谢了恩。 从来没见沈白这样的形容,宋玉棠已经不习惯到难以和他搭上话。不过,第二日沈白却破天荒地早早带着衙门众人出了门。 沈白去了初遇陆元青的乱坟岗。在宋玉棠的引路下,很快就找到了当初陆元青曾拜祭过的那座孤坟。 只是令他们惊讶的是,那座坟已经被人重新翻修过了,而且上面清楚写着:母周陈氏之墓。 “这不可能!”宋玉棠简直难以置信,“我当初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既无碑也无名,荒草都长出老高了。” 沈白看着眼前这明显翻修过的墓,“玉棠,你确定没有记错地方?” “公子,我绝对没有记错!就是这里。”宋玉棠一边说一边指着墓碑,“陆书呆说这是他爹的墓,如今倒好,成了什么周陈氏的坟墓了!那小子,不是,那女人果然是满嘴没实话!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现在想想简直奇怪透了!” 沈白盯视坟墓的眼神微凝,随后向身后一摆手,“挖坟!” 大人已经发话,身后的衙役们怎敢不动?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开挖。 这个坟并不深,很快便见了底。一具白骨森然出现。 沈白冲胡二点点头,胡二只得上前检验。 过了半晌,胡二才对沈白禀报:“大人,这是具女子的白骨。从她的牙齿判断,死者死亡时年岁该在六十上下,而且她骨头的颜色发暗且干瘪,应该是重病而死。” 正在此时,忽然一男子大怒冲上前,“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可以随意掘别人家的坟。”看到暴露在外的那具白骨男子开始哭天喊地,“娘啊,你好命苦!当年你病重离世,我没钱带你返回故里,只得匆忙将你埋在这乱坟岗受苦。如今我好不容易薄有积蓄能给你重修坟墓补尽孝道,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丧尽天良的人将你挖出来,娘啊……” 听到此处,沈白不禁倒退两步,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直冲心肺,“你说这具白骨是你娘?” “废话!不是我娘,我干吗给她重修坟墓?” “你何时将你娘葬在此地?” “五年前。”男人似是刚刚注意到身后这些官差,忽然间不敢哭闹了,老实回答了沈白的问话。 “五年前?”沈白闻言双手握紧,冷笑倒退,“陆元青,陆元青!你一直都在骗藏书网我!从你我相遇开始,你就没有半句真言。连亲人的埋骨之地都可以信口拈来博取我的信任和诺言,那么你所说的字字句句还剩哪句能信?” 在场诸人是第一次见到沈白如此生气,皆惴惴不敢多言。 沈白冷然站了片刻,终于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帮这位小哥将他母亲埋了吧,好生打点。”这是沈白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白再度恢复沉默。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等沈白离开书房时,宋玉棠从桌案旁看到散落一地的废纸,上面反复出现的只有三个字:陆元青,陆元青,陆元青…… 直到今日新任县令拿着调令和沈白交接完衙门中的事,宋玉棠整理二人的衣物行装准备明日动身时,沈白依旧谁也不理。 “唉!”宋玉棠叹口气,“陆书呆莫名其妙变成了女人然后又神秘失踪,公子如今又在犯脾气,怎么忽然间一切都变得奇奇怪怪了呢?” “那是因为有人一直在说谎。”有人一边冷声道一边走近。 “邵鹰?你何时回来的?”从坍塌的地宫中没有发现陆元青的尸体后,邵鹰便不知去向。明日他和公子就要启程回京,此刻见到邵鹰,宋玉棠只觉得惊喜。 邵鹰没有回答,只是问宋玉棠:“大人在哪里?我有要事见他!” 宋玉棠苦着脸道:“公子自从陆书呆失踪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见。” 邵鹰闻言点点头,直奔沈白的书房而去。 宋玉棠以为邵鹰也会被沈白的冷言冷语给挡出来,可是没想到在邵鹰硬闯书房后,二人竟然很久没有出来。 又过了许久,沈白率先推门而出,他身后跟着邵鹰。见到宋玉棠,沈白吩咐:“玉棠,你去厉家旧宅的老梧桐树下挖挖看有没有一柄剑,如果剑还在,你就将它取回来。” 宋玉棠一头雾水,但是沈白说完后,已经和邵鹰转身离去。 “你确定她会上京吗?”沈白一边走一边问邵鹰。 邵鹰点头,“我之前只是担心她会死在坍塌的地宫中,如今没有找到她的尸骨,她一定还活着!她那个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死的?当年我以为亲眼看到了她的尸骨,她不是还活着?她的仇一日不报,她都不会死,所以她一定会上京的。”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最初和元青相遇时,她不肯告诉我她的姓名。后来在我言语相激下她才告诉我她叫陆元青。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她的忽然失踪。”沈白一边说一边递给邵鹰一张纸,“我和她是在路途上结识,所以她随口说她姓陆,而元青二字嘛,你看看纸上。” 邵鹰接过沈白递来的纸张打开一瞧,上面只有两个字:冤情。 沈白微微蹙眉继续说:“元青此人行事总是谦恭有礼,可是回想她和我第一次相遇,她的表现却显得很无礼。她做事素来进退有度,如此想来她定是故意与我结识了。” 邵鹰“嘿”了一声道:“她这人做事素来古怪,从前我就总是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沈白忽然一笑,“邵鹰,你到底为何留在汴城?如今还不愿对我实言相告吗?” 邵鹰微微沉默后道:“大人你呢?你又为何放着京城不待,要来汴城呢?” “如果我说我是和你一样的原因,你愿意相信我吗?”沈白黑白分明的眼向邵鹰看过来,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哈哈。”邵鹰忽然大笑起来,“莫非皇上一直在为当年的事情后悔?”他猛地顿住笑,一脸阴鸷,“如今厉家已无一人,皇上不觉得一切太迟了吗?” 沈白静静看着他,许久才道:“邵鹰,他始终是君,你这样说是大逆不道。” “君?谁的君?”邵鹰冷笑,“如今我早已脱下锦衣,再不是什么忠君的皇家侍卫。大逆不道?是啊,他是皇帝,想说谁大逆不道都可以,一个不高兴还可以灭人满门。生杀大权在握,还有谁敢大逆不道?”这话说到最后,邵鹰心中忍不住漫上了一股悲凉之感。 “谋逆历来是君王大忌,皇上当年雷霆震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沈白深深叹口气,“只是厉家被满门抄斩之后,遍搜全府才翻到现银几百两,怎么不让人慨叹悲凉?” “忠君的满门抄斩身首异处,贪赃的横行朝野权势熏天,那样的京城、那样的皇宫,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邵鹰嘲讽一笑,“我现在自由潇洒随心所欲,岂不比做什么万人痛恨又身不由己的锦衣卫来得痛快?” 沈白微微摇头道:“人各有志,你选择远离,我却不能。如果人人明哲保身、急流勇退,谁去保家卫国,谁来重振朝纲?就算如今奸臣当道,但是沈某和家父也愿以一腔热血重涤这颠覆乾坤。” 邵鹰听完沈白的话僵立许久才道:“我想我终于有些明白她当时为何要和大人你主动结识了。她看事深远又有胆魄,我一直佩服她这一点。我想她也相信大人是个可以托付信任的人吧?” 我信大人是位好官……陆元青说这话时的神情仍在眼前,沈白忽然觉得胸口发热,指尖微抖。她真的一直信任着自己吗? 无论陆元青说了多少谎话欺骗他,她在心底应该还是信任自己的是不是?想到这里,沈白忍不住加快脚步。终于到了陆元青曾经住过的屋子,沈白一把将门推开。因为用力过猛,带起了一阵尘雾。这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邵鹰和沈白开始在屋中分头翻找。如果陆元青出现在汴城不是偶然,那么以她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就这样不告而别。就算她想不告而别,也会在离开前将一切谋划周详。 在房间的床柱上邵鹰发现了极浅的剑痕,他一拉沈白,道:“大人,你看!”他的声音有种控制不住的激动,“是她,是她!果然是她!” 沈白轻抚床柱上的剑痕,表面看着虽浅,可是透力却深,“你认得她的剑法?” 邵鹰接过沈白递来的软剑,按照床柱上痕迹所指方向挥剑,“交手不止一次。看这剑痕走向,很像是她曾经炫耀过的自创十六式。”邵鹰一边说一边舞剑,那凌厉的剑气便分毫不差地重新击在床柱上,形成更深一层的痕迹。 “契合得刚刚好,一分不差……”邵鹰手中的剑越舞越心惊,这剑法实在是诡异非常,一般人绝难想出。 在邵鹰舞到第十五式时,剑势戛然而止,于是邵鹰执剑的手便突兀地停了下来,直指床右侧的墙壁。 “不要动。”沈白顺着邵鹰手中的剑看向墙壁,那里最下端的墙角处有些微不平整。沈白蹲下身,仔细摸索了一阵,随后将手伸进一块砖的缝隙,并将砖取下来。 墙内的空隙中有个让沈白觉得眼熟的包袱,沈白微微凝神才想到这是他初遇陆元青时陆元青带的那个青布包袱。 沈白手臂一探,将它拿在手中。邵鹰也凑过来。 打开包袱,里面有三件东西:一件血衣、一封信、一本奏折。 第二章 神秘国师 第二日,沈白如期离开汴城,只是上路的是三个人。 “邵鹰,你确定要随我重返京城那个是非之地?”沈白一边策马一边问邵鹰。 邵鹰点头道:“看了她留下的信,我更确定她一定会去京城。当年我无法助她,后悔了这么些年,如今她既然还活着,我岂能袖手旁观?” 沈白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一直在想陆元青的那封信。信中字字句句如刻心上,难以忘怀—— 〖此信若大人能展,我必已不在大人左右。我与大人初识便已知大人非寻常人物,胯下骏马乃蒙古名种,遍搜我大明也未可见几匹,此马当是圣上赏赐,由此大人身份可见一斑。以大人之圣宠,又怎会屈居汴城?其间隐情必耐人寻味。 大人若知我,能见此信,我也不必再瞒身份。当年刑部尚书厉奉元正是家父。家父被奸臣所害,含冤莫白,厉家一门皆受此株连。一切皆因与信放在一起的这件血衣。此非寻常血衣,上面点点滴滴皆是忠肝义胆的热血。六部十三位大人联名上书弹劾奸贼严嵩,那血衣上写的是十三位大人的名字。严嵩狗贼知悉此事后,便罗织罪名陷害家父。当时皇上听信严嵩举荐的鬼面法师之言,将家父定罪。为不牵连十三位大人,家父一人扛下了所有罪名。 家父一生正直清明,死后却被冠上谋逆之恶名,必九泉之下难以瞑目。我哪怕身死,志却难移,必倾尽所有为家父翻 6848." >案。只是一人势单力孤,故将血衣托付于大人。 我与大人相处时日虽短,却知大人为官乃如今朝堂上难得之清明。我因隐瞒身份对大人多有所欺,自知一纸之言必难取信于大人,故此留下血衣和家父当年准备弹劾严嵩的奏折,奏折之上有严嵩条条罪状罗列分明,望大人以苍生为念、社稷为忧、家父一生清明为恤,万勿推辞。 厉剑云亲笔〗 厉剑云……她终于承认她是厉剑云了吗? 她精于断案熟悉刑狱、她说她是厉剑云的师弟、聿波蓝口中与她如出一辙的话……他早就怀疑陆元青的来历,甚至到最后越来越怀疑,但是一切都比不上真正确定她是厉剑云这一刻来得震撼人心。 “元青……”沈白忍不住默念这个名字。其实厉剑云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可是陆元青呢?她救过笑儿、救过自己,她一言一行他都由衷欣赏,在得知她是女子后,那种喜爱之情便再也难以压制。她这样忽然出现,如今又蓦然离去……元青,元青……无论如何忍耐,终是心难静、意难平。 再入京城,沈白心底感受复杂,身旁的邵鹰也是静默无声。这是充满太多过去的地方,悲伤、欣喜一样令人百感交集。 三人并肩骑马入城,各有所思,所以都未注意到贴在皇城城门右侧引人注目的皇榜。 “听说皇上病了,哎哟,这次的病好像来得凶猛异常,听说已经罢朝好几日了……” “皇榜都贴出来了,这不寻求能人异士、神医隐者来为皇上诊病嘛。” “这皇榜都贴出三日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啊。” “嘿,谁敢胡乱揭榜啊,那是要杀头的。” “能医好皇上的疾病,赏黄金千.两啊,这么重的赏,就不信没人动心。” “黄金千两?你傻了!没有了脑袋,怎么花黄金啊?” “何止黄金千两,昨儿个又改了皇榜,说加赏良田府宅呢。” 围在皇榜旁的百姓们正叽叽喳喳议论不停,就见守城兵丁开始往后赶人,“更换皇榜!闲人退避!” 等兵丁将皇榜更换好,老百姓们又围了过来,“哎哟,不得了,不得了,又加赏了!” “能医治皇上顽疾者,赏黄金千两、良田府宅,加封国师!” “这真是比考状元还厉害啊!” 有人闻言嗤笑出声,那声音模糊了男女的界限,只空留一阵淡漠的余韵。 围观的百姓们忍不住回头看是谁敢嘲笑皇榜,却在触及发笑那人时齐齐愣住。 虽然是冬季,可是这人从头到脚裹了一身黑还是显得很怪异。穿在此人身上的黑袍如此宽大,头上还戴着风帽,巧妙地遮住了他的脸。 这黑衣人一步一步走向皇榜,围观的百姓们不由自主为他让路。 等到这人与皇榜只有一步之遥时,看守皇榜的兵丁才开口呵斥:“看热闹的走远一点儿。” 这人似乎是又笑了一声,随后看守皇榜的兵丁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本来牢牢贴在城墙上的皇榜已经到了黑衣人手里。 “你好大胆,竟敢偷皇榜!” “废话真多。”黑衣人出口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狂傲,“带我去见皇上。” “你揭榜?”守了这么多日皇榜,也无人敢揭榜,守皇榜的兵丁此刻的惊讶可想而知。 黑衣人却充耳不闻,“如果皇上病重,我就说是你耽误的。”那声音有多理所当然,听在兵丁耳中就有多可恶。 兵丁不知此人是何来历,也不敢多做反驳。谁晓得他是否真能医治皇上的顽疾?如果此人从此一步登天,那还是别得罪他的好。 就这样,黑衣人顺利地拿着皇榜进了宫。因他身份特殊,一路上如过无人之境。 一直到了乾清宫,引路的公公才低声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黑衣人漫不经心道:“敝姓李。” “是,是,李仙长请在此稍候,容小人去禀报皇上一声。” 黑衣人点点头,在这公公走出几步后又道:“公公还是劝皇上尽快见我才好,否则……”说不上为什么,这公公站在太阳底下却忽然打了个冷战,慌忙点头道:“是,是。” 太监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至。 “沈大人,皇上最近病体沉重,未必会见大人啊。”引路的小太监好心劝阻。 “沈某遵皇上旨意回京述职,理当先来觐见皇上。”沈白说话时忽然注意到一旁这突兀又显眼的黑衣人。这样从头到脚捂上一身黑,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那好, 5c0f." >小人进去禀报一声,沈大人稍等。” 沈白点头,可是他的视线却一直落在这黑衣人身上。 这黑衣人似乎也在打量沈白,许久,那黑衣人似是笑了。 沈白微微皱眉,走上前几步正想开口,却见刚刚引路的小太监忙不迭地跑过来,却不是对着沈白,而是对那古怪的黑衣人说:“李仙长,皇上有旨,请您速速入内。”小太监一路跑得有些喘,但是神态却十分恭敬。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沈某……”沈白刚开口,小太监就忙阻止了,“沈大人先请回吧,皇上说了另行宣召。” 于是,那黑衣人便在沈白的目送下渐行渐远,在迈入正殿的一瞬间,黑衣人似是回头望了沈白一眼。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沈白却忽然有了一种被嘲弄的感觉。 “李仙长?”沈白好笑地摇摇头,转身离去。 意外地,第二日沈白就接到了皇上的旨意,令他进宫面圣。出门时,沈白却见父亲沈从云的官轿也停在府门口。 “爹?”沈白惊讶地迎上前,“您这么早就入宫了?” 沈从云叹着气点点头道:“天还没亮,皇上就召集六部重臣要封那个姓李的妖人为国师。” 姓李的妖人?不知为何,沈白忽然想到那令人看不清面容的笑,“那人可是从头到脚裹着黑袍?” “你见过他?”沈从云微微吃惊。 “昨日宫中见过一面。”沈白又问,“皇上为何要封他为国师?” 沈从云摇摇头叹道:“唉,我儿恐怕还不知bbr>.99lib?道。你进京前几日皇上从西山狩猎归来就忽然病倒,群医束手无策。皇上宠信的那鬼面法师说需要闭关作法七七四十九日,皇上方可痊愈。只是那法师闭关的第二日,皇上的病情却急剧加重,不能早朝,于是严嵩便奏表要皇上下皇榜召能人异士为皇上医病。倘若能医好皇上急症,赏黄金千两、良田府宅,还要加封国师。” 沈白点点头了然道:“所以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医好了皇上的病,如今皇上要封他为国师?” “不仅如此。”沈从云似是极为无奈,“那李姓妖人说皇上乃是邪祟入体,他如今只是暂时压制皇上身上的妖邪之力,想要根治此症需要九位阳命重的朝臣为皇上彻夜守宫护法一个月方才功德圆满。” “所以皇上让所有朝臣即刻进宫面圣,任那新任国师逐一挑选?”沈白忽然猜到皇上的圣旨怎会来得这么出人意料了。 “我儿所猜不错,正是如此。为父赶回来只是为了提醒你,如今皇上对这新封的国师简直是言听计从,比之当年宠信那鬼面法师犹胜三分,所以我儿一会儿进宫要多多留心。” “爹放心,儿子明白。” 等到了宫中,沈白才意识到皇上对这位国师的信赖到了何种地步。 以严嵩为首,六部的文官武将逐一候在了皇极殿门前,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大人,听说这国师要找人为皇上守宫护法啊,不知道怎么个守法啊?”这是个投机钻营的。 “哎,李大人,我们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何足挂齿。”这是个老奸巨猾的。 “要是能为皇上护法,我等真是三生有幸啊。”这是个逢迎拍马的。 “听说是有邪祟迷害皇上啊,这,这……”抖得说不下去了。 沈白心内叹口气。唉,这是个胆小如鼠的。 第三章 守宫大臣 在朝臣们的议论纷纷中,一直紧闭的皇极殿大门缓缓开启了。一人极度飘然地从内走出来,一身黑袍迎风鼓起,竟于走动间有一种超然如仙之感。 那新国师一身黑袍,面容隐在极大的帽下令人难以看清。他姿态平静,缓步走来,似乎根本看不到这偌大金銮殿前这些文武百官紧张窘迫的样子。 他走得很慢。不知为何他在谁面前稍有停顿,那位大臣就会止不住心慌,等99lib?他缓慢走过,又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沈白冷眼看着这位国师在谁面前停留得久一些,尾随其后的小太监便会速速提笔在册录上书写几笔。 终于这位国师停在了沈白面前。他仔细地打量沈白许久。他的目光隐在黑袍帽子的阴影下难以分辨,但是沈白却又感到了他那藏着优越感的隐笑。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笑、一种怜悯狂妄的笑、一种强者施舍给弱者的笑。 他从沈白面前飘然而过,身后小太监的笔又开始动了。 其实从群臣队首走到队尾,用不了多少时辰。可是在场的这些文武百官、国之栋梁却隐隐觉得汗如雨下,这过程难熬得令人惊心。 嘉靖帝本就是个性情反复无常、喜怒很难猜测的主子,而这位国师似乎境界更高一筹。大臣们很怕自己深吸一口气就会被他发现,然后被牵扯进难以预知的命运齿轮里,最后被碾得血肉模糊、骨肉分离。 能让这么多京城高官低声下气、躬背垂首,除了皇帝,这位面容模糊的国师似乎是第一人。 国师终于又回到了皇极殿,那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于是又一场惊心动魄的等待开始了。 沈白确信他在那前途未卜的名单上。这是一种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很强烈。 又过了片刻,嘉靖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崔方出来传旨:“皇上有旨,命首辅大臣严嵩、兵部尚书沈从云、刑部尚书黄光升、文渊阁大学士徐阶、锦衣卫副指挥使闫振川、工部左侍郎严世蕃、监察御史邹应龙、顺天府尹沈白、中书舍人罗龙文等九位大臣留下另行听旨,其余的大人可自行回府了。” 一锤定音,有人欢喜有人愁。离去的皆大欢喜,留下的忐忑莫名。 沈白望着留下的众人若有所思。 因为是为皇上守宫,故不宜离主殿太远,所以留下的九人被安排在中极殿的偏殿内。等引路的太监将诸人带过去,他们才发现连每个人暂住房间的位置,这位神秘国师都已安排好了。 “沈大人您在左首第一间,严首辅您在左首第二间,邹御史您在左首第三间,严大人您在中间第一间,徐学士您在中间第二间,罗大人您在中间最后一间,沈老大人在右首第一间,闫大人您在右首第二间,黄尚书您在右首最后一间。”安排房间的小太监将几人的房间一一道来,随后赔笑道,“不妨碍几位大人休息了,皇上若是有旨,小人自来通报各位大人。” 太监离去后,廊间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沈白心中暗想,国师这九人选得好啊,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率先打破僵局走向徐阶道:“老师一向可好,学生自离京后一直也没有机会来拜见老师,心中愧疚得很。” 徐阶笑道:“你何时回京的?你我师生许久未见,不妨来为师房中一叙。”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沈从云、邹应龙和黄光升,“诸公也来见见我的学生沈白吧,想必除了沈老大人,邹御史和黄大人对他都称不上熟悉。” 几人一笑,随后进了徐阶的房间。进门时徐阶对严嵩拱拱手,随后关门。 于是空荡荡的宫廊上只剩下严嵩、严世蕃、闫振川和罗龙文。随后几人去了严嵩的房间。 “爹,这徐阶是越来越不把爹放在眼里了。”严世蕃冷哼一声,面色阴沉。 “爹老了,这几年皇上对徐阶越来越倚重,此人动不得了!” “哼,我看爹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严世蕃话音未落,就听闫振川道:“首辅,这新任的国师是何来历?” “是啊。”罗龙文也点头,“莫名其妙让我们留在宫中,到底想要做什么?” 严嵩眉头深锁,“皇上这次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老夫担心鬼面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动摇,而且这厮越来越张狂,胃口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控制,所以老夫才想利用这次皇上的病,为我们再招募一个心腹,没想到……” “没想到招来一个阴阳怪气的。”严世蕃冷笑,“爹,您既已服老,为何此事不与我商量?” 严嵩闻言微微动怒,道:“蕃儿,你当你爹真的不知道皇上此次为何忽然重病?你胆子太大了!皇上对爹器重已不复当年,所以疑心之处已增,倘若此事再被皇上抓住把柄,你可想过后果?” “爹,您就是这样犹豫不决、心慈手软才会让那个徐阶有机可乘!”严世蕃怒意上扬,“如今徐阶未除,又添了一个沈白!我早说过,趁聿波蓝远徙边塞之际将他杀了干净,爹您偏偏阻止!辛苦布局费心竭力多年才能除去聿波蓝,如今可好,皇上一句话就调了沈白回京,空忙一场!” “你当皇上是傻的?皇上不杀聿波蓝足以说明一切!你此刻去动聿波蓝就是自寻死路!皇上派重兵押送聿波蓝一人去边关?这种话你也信!蕃儿,爹明白你的心,可此刻不是时候!如今徐阶得势,武有沈从云相助,文有黄光升追随,心再大,时势不由人啊!” “有闫副使在,爹您又何惧沈从云手中的兵马?我严世蕃和人斗了半辈子还没有输过!爹您要相信我!”严世蕃忽?99lib.然激动起来,“爹,如今天赐良机,这次守宫就是将徐阶一党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次不动手,这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我们严氏父子立足之地了!” 严嵩闻言头痛不已,“蕃儿,你又要做什么?” “爹,如今皇上对这个新国师言听计从,如果他能为我们所用,那么这一个月守宫,就是徐阶一党的死期!”严世蕃眼中厉芒闪烁,跃跃欲试。 “可是这个新国师……”严嵩沉吟,“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 “哼!”严世蕃冷笑一声,“这些装神弄鬼的妖人迷惑皇上是为了什么?连那个鬼面都算上,如果我们给他的比他在皇上那里得到的还要多,他会不动心?叫句仙长,爹您就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真成神仙了?俗世中人所求不过酒色财气,终有一样是他抗拒99lib.不了的。” 严嵩闻言看了看严世蕃。他这个儿子性情乖张、胆大狂妄、心狠手辣、无所不为,但却少见的聪明善斗。他所说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他严嵩一辈子纵横官场,能得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靠的绝不是一副善男信女的心肠。 “蕃儿,爹老了,以后严家就靠你了。爹倚重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想好了,就去做吧。” 严世蕃如愿笑了,“爹,孩儿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余下的二人见此情景也忙表忠心,“誓死追随首辅和公子。” 比起这边的摩拳擦掌,徐阶他们这厢可说是和煦如春风。 “沈老大人有子若此,当真是令人羡慕。”邹应龙一边捻须一边笑赞沈白。 “晚生能得刚正不阿的邹御史这般称赞,真是三生有幸。” “嗯嗯,我这儿子你若这般喜欢,认作义子便是。”沈从云甚是豪爽地替沈白做主了。 “哎哟,可惜老夫没有一女,否则定攀沈公这门亲事啊。” “老夫倒是有一女,年方十九,不知沈公子可有婚配啊?”黄光升忽然接道。 “他哪里有……”沈从云还未说完,就听沈白道:“早就听闻黄大人为官清廉、贤名远播,今日一见,晚生当真佩服不已,只不巧晚生已有心上人,只能与黄小姐失之交臂了。憾事憾事!” 沈从云闻言暗暗惊奇,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白,却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这孩子在搞什么鬼?莫非他在汴城为官这短短时日,已经有了倾心相许的女子?怎么没听笑儿那丫头提起过? 沈从云心底暗自疑惑不解,黄光升闻言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勉强……言归正传,诸公认为今日这事如何?” 徐阶摇摇头道:“皇上这病来得蹊跷,好得更蹊跷。若说这奇怪的国师是严嵩安排的人,说实话我还真难从这国师的表现中看出来,可是要皇上张榜招贤纳士的主意也确实是严嵩所出,这二者会没有联系吗?” “皇上身体历来可好?”沈白忽然问。 邹应龙有些怒意地叹道:“贤侄该知道皇上崇信道教,更渴望长生不死之术。自从得了那个鬼面法师后,就没断过服用丹药。皇上总说丹药灵验,说服后气血充足、精神焕发,可是依老夫看来,皇上的气色是越来越差。而且自皇上移居西苑后,更是整日求仙问道,连后宫都很少踏足了。” 第四章 抢占先机 “那这次皇上的病是因何而起呢?”沈白问道。 “很是突然啊,我等至今也未参透其中玄机。”沈从云摇摇头,“皇上从西山狩猎归来就忽然病倒,不知为何竟是来势汹汹。那鬼面法师说皇上是邪祟入体,他需要闭关作法七七四十九日,皇上方可痊愈。只是鬼面闭关的第二日,皇上的病情却急剧加重,都不能早朝了,那严嵩便上了奏表为皇上寻找能人异士!为父觉得这事就是严嵩安排的,不过这严嵩一贯与那鬼面法师是一丘之貉,这次却为何自相残杀起来?” 徐阶一笑道:“以利共存者最是容易反目,那鬼面这几年何曾将任何人放在眼中过?对严嵩也是日渐怠慢,依老夫看这倒是个拔除这个鬼面妖人的最好机会。” “只可惜虎未除狼又来,这个新封的国师看起来似乎更加难以对付啊!”黄光升叹气。 “我却觉得这个新国师还未必会买严嵩的账。”邹应龙捻须一笑,“诸公可曾注意到刚刚崔总管念到严嵩父子名姓时,那严世蕃当时的脸色啊,啧啧,难看得很啊。” 沈白点头道:“邹御史说得极是,晚生也觉得这位神秘的新国师未必是严嵩安插的人。”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徐阶反问。 “探探这位新国师的底。”沈白恭敬道。 繁星如点月如钩。 这是沈白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有些睡不着。已经入冬,只是还未飘雪。沈白裹了一件外袍下床,正要开门,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侧耳倾听,来人似乎是故意放轻了脚步,只可惜想要瞒住他沈白,却差了一段火候。 紧邻沈白的房间,横向是严世蕃所住,而纵向却是严嵩。那么这个夜访之人是来找谁的呢? 敲窗的声音很短促,可是开门的声音却很快,看来被拜访的这个人等得也很心焦啊。 沈白无声地推开了房门,正好看到严世蕃的房门徐徐关上。 几人的房间虽然是挨着的,可是距离却远,所以沈白想了想,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为皇上守宫的九位大臣多数是文官,除了爹和新上任的锦衣卫副指挥使闫振川,会武的大概就只剩下自己了,不过这是个秘密。 爹和闫振川都在最西面的那一列房内,所以他这边不搞出太大的动静,应该无妨,何况即便有事,有爹在也能拖住闫振川,所以沈白慢慢向严世蕃的房间靠过去。 严世蕃的房中还亮着灯。他肥硕的身影在纸窗前微微晃动着,而他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沈白屏息贴近,凝神倾听。 “……此事也非我等能左右,皇上病体沉重,如果等到你出来,恐怕就要,哼哼……”说话之人正是严世蕃,那股暗藏讥讽和满不在乎的腔调令沈白唇角微翘。 “如今皇上重用了那个新来的什么国师,那等本法师出关之日到了,还有本法师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份吗?” “哦?原来鬼面法师也有这般焦虑的时刻吗?”严世蕃似是阴恻恻一笑,“计策嘛我?t>倒是有,只是不知道法师可有胆子一试?” “严公子快说来听听。”另一人焦急道,“严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我自从陪伴圣驾开始,可都是努力替严首辅办事啊,从不敢懈怠,如今我若是出事……” 严世蕃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怎么?法师似乎到了此时还没有搞清楚局面,法师想要威胁本公子和家父吗?俗话有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法师说话前最好三思!” “是,是……”那人结结巴巴道,“我也是着急啊,一旦我在皇上面前地位不保,那,那……我这些年为了严首辅得罪的朝臣可不少啊,首辅不能这时弃我而去啊,否则我真是……” “法师啊,你也不必过分焦虑。”严世蕃气定神闲道,“当年,本公子能用计将你捧为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如今本公子就依然有办法帮你如愿。” “那就多谢严公子……” “哎……先别忙着谢我。”严世蕃笑了笑,“本公子的为人法师应该最是清楚,本公子不喜欢白白付出辛苦,所以法师也要为本公子做一件事。” “这……不知是何事?” “哈哈,法师附耳过来.99lib?……” 两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沈白微微皱眉,正想再靠近一些,却忽然心底一惊,因为他看到了身后离他极近的影子,黑压压地罩在他的身后。 是谁?何时来的?他竟然没有察觉……沈白心头闪过千般懊恼,只怪自己太大意,以为这里绝不会有人比他……可是这人为什么毫无声息?他来了多久?他站在自己身后想要做什么?他是谁的人?难道是严世蕃安排好的圈套? 沈白胡思乱想着,可是身后这人却显然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他依旧没有动,甚至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沈白觉得有冷汗慢慢顺着脖颈流下,被冷风一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 忽然,这背后的影子往后退了一步,而沈白注意到他的头似乎更低了。沈白悄无声息地按住了腰间的软剑,随后猛然回头。 朦胧的光影里,那人的脸隐在了层层叠叠的厚重黑袍下,仿若淡淡的月光下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而黑洞后隐藏着什么,却无法看清楚,若单凭猜测,只会更让人毛骨悚然。 沈白心底自嘲一笑,那人还有呼吸间凝结而成的白雾,证明他是活的吧?平心而论,刚刚回头的一瞬,他确实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能吓到他的人真的很少很少,这个新上任的国师确实有点儿意思。 两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对视着,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昂首相就。 又过了片刻,笼着黑袍的国师再退了一步,这样的距离让他自然而然地绕开了沈白,随后他对沈白视而不见般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停在严世蕃的房门前,神态自若地敲响了房门。 沈白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逃走?攻击他?或者大大方方站起来和严世蕃打招呼? 脑中的想法瞬息万变,可是严世蕃的房门开得更加快。 沈白还蹲在原地。他想他似乎什么都不必做了。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国师很自然地站在了沈白藏身位置的前面,他巨大的黑袍毫不费力地挡住了从屋门口看向沈白藏身所在的视线,于是沈白只听到严世蕃客气相让的声音。 “哎呀,是国师大人大驾光临啊,可真是让严某好等啊!”严世蕃单调的寒暄声和关门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沈白蹲在原地抬头看着黯淡的月亮,心底微微叹口气。 他想到的,严世蕃也想到了,而且他还比自己快了一步。 拉拢国师,为自己所用……原来第一次严世蕃之所以这般快开门,是因为他今夜约了国师啊。 先机已失,着实遗憾。 刚刚在国师临进门时,沈白又感到了国师的那股笑意,高高在上的、狂妄的、怜悯众生的笑。 沈白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原路退了回去。 人家没有揭穿自己偷藏书网听一事,即便是先礼后兵,自己也实在不该再留下去了,尽管他真的很想知道他们在里面到底会谈些什么。 第二日,天气晴好。 皇上终于上朝了。他的气色看起来确实好了很多。朝堂之上几位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开始每日上朝的例行公事。 群臣奏事结束,皇上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道:“众位爱卿,朕前些时日身体不适,多亏了李仙长灵药高妙,解了朕的病痛忧愁。朕听仙长说朕这病起源乃是因为朕所住之地怨气深重引起,朕这几日也自省己身,宫中打杀宫人之事时有发生,虽然朕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朕也是有所耳闻的。从今日起,凡宫人触犯宫规,杖责即可,万万不可伤其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从即日起要多做宽厚之事,行仁者之政。” “皇上圣明!” 正在此时,就见太监总管崔方躬背低行至嘉靖帝近前道:“回皇上,国师大人求见。” “快宣,快宣!”嘉靖帝似是十分高兴,连忙挥手道。 “传国师觐见……”一声一声传见声此起彼伏,犹如看不清深浅的浪花。 大殿上的群臣一时间皆是低声交头接耳。看来皇上对这位新国师的重视远远超过了之前的鬼面法师啊,之前就算再宠信那鬼面法师,可是却从来没有让那人登上这朝堂大殿,与满朝文武百官一起面君早朝。 沈白抿了抿唇角,微微侧身向后,就看到那长袍飘飘的人影一步步走进大殿,而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悠闲自若地停下脚步,微微弯腰,行了一个道家礼。 他竟然不用下跪! 群臣暗自心惊着,可是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沈白看到这次国师身旁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侍从的打扮。 “回皇上,国师说了,为皇上守宫期间,为避凡尘俗气,所以国师都不再开口说话,请皇上恕罪!”说话的是站在国师身畔的侍从女子。 第五章 婉拒之由 “无妨无妨。”皇上笑道,“国师啊,朕的文武百官都在朝上,不知国师要找的是哪一位?” 嘉靖帝的话音刚落,诸位大人心中皆是一阵惊惧,这、这是何意?这位古古怪怪的国师要找一位大臣,所以才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上了朝堂?而皇上显然已经默许了他的这种行为,只是不知此事是福是祸。 只见这黑袍笼罩全身的国师伸出了右手,随后他身边的那名女侍从连忙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只是她是平展右手,手心向上。 国师开始在女侍从手心上写字,字并不多,所以他写得很快。 女侍从看着自己的手心点点头,恭敬地对皇上行礼:“请皇上告知哪一位是现任顺天府尹。” 那女侍从的话刚一出口,朝上的文武百官皆齐刷刷地看向沈白。沈白平静地迎视着众人的目光,这些目光里有好奇、有不解、有长舒一口气的轻松,也有满含心机的不动声色。 “沈爱卿。”嘉靖帝开口。 “臣在。”沈白恭敬地从列位中走出来,小心地撩起朝袍,规规矩矩地跪倒行礼。 “国师日前曾对朕言,如今整个京师都是怨气弥漫,所以朕才会自西山归来后病倒。这皇城内外皆有邪祟出没,下个月就是年关,年关之前京师会出大变动,所以沈爱卿务必要协助国师去凶辟邪,保京师平安。” “皇上放心,臣身为顺天府尹,护卫京师的政务安防本就是臣的分内职责,必责无旁贷。” “好、好。”嘉靖帝点头,“沈爱藏书网卿啊,自爱卿回京述职开始,朕就卧病在床,一直没有单独召见爱卿。沈爱卿的才华满朝谁人不知,将顺天府交给爱卿打理,朕甚心安,朕也相信爱卿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谢皇上。” “好了,朕累了,今日便退朝了。” “恭送皇上……”众人皆跪倒,唯有那黑袍拖地的国师孑然独立,既显得突兀,又令人心生畏惧。 朝臣陆陆续续散去,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四人。 国师,他的女侍从,沈白,还有严世蕃。 “国师。”严世蕃无视沈白,只冲国师拱手道,“蕃听闻国师今日要入住新宅,特来恭贺,恭贺的礼物已经差人送至国师府上,不知国师是否喜欢?” 国师没有说话,他只是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侍从。女侍从客气道:“多谢严大人的礼物,不过我家国师一直留在宫中还未回府,先谢过严大人的美意了。” 严世蕃有些小小的尴尬,不过想到刚刚朝上这国师连皇上的话都不答,也就释然了,“国师,蕃在春风得意楼准备了一桌酒席,不知国师可否赏脸?” 国师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那女侍从便道:“为皇上守宫期间,国师会一直食素,严大人身为皇上的守宫大臣,99lib.也请委屈一个月。” 得,马屁没拍好,自己也要食素了。严世蕃脖子上的肥肉颤了颤,只得悻悻道:“既如此,蕃就先行了。”临走之时,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沈白,却见他满含笑意地对自己拱拱手,“严大人慢行。” 沈白与严世蕃如今同是正三品,同级之间无须行礼,可这沈白却笑得一脸灿烂地对他拱手,看着就着?99lib?实可恶,本想不理,又不想在国师面前失了身份,只得哼一声道:“沈大人客气了。” 目送严世蕃走远了,沈白才悠然走到国师身旁,“不知沈某能为国师效什么劳呢?” 国师探出右手在侍从伸过来的掌心写了几个字,随后那女侍从不可思议地看着国师宽大的黑袍边缘,吞吞吐吐道:“本、本国师还没有吃饭,这早朝太早了。” 沈白终于忍不住笑意,轻笑出声道:“那国师觉得春风得意楼如何?沈某请客。” 国师似是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可你刚刚、刚刚说你要食素一个月的!”国师身旁的女侍从终于忍不住开口。 国师摇摇头继续写道:春风得意楼里有荤菜也有素菜,我只说食素一个月,并未说禁食一个月。 女侍从仍是不服,誓要与自己的主子辩个明白:“那刚刚严大人请国师吃饭,国师干吗推辞掉?吃素不挑地方,反而挑人不成?”说完侧眼看了看沈白。 没想到那国师竟然快速地点点头,然后又在女侍从的掌心写字。 “如果我对面坐着的人是严世蕃,尽管我吃在口中的是素食,可是仍有含着肥肉的感觉,不妥不妥。”沈白凝神去看,而后逐字念出,最后大笑起来。 严世蕃是个有名的胖子不假,不过能这么挖苦人还一本正经到让人觉得他很认真的,沈白只遇到过一个人而已。沈白忽然停住笑,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他想起了陆元青,想起了每次她和玉棠斗嘴时故作深沉的神情……已经极力控制,已经尽bbr>99lib?力压制,不去想起她,不去刻意思念她,只是、只是为什么她总在不经意的瞬间便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沈大 4eba." >人!”远远地似有人在喊他,将他拉出往日的那场梦。 抬头,国师和他的女侍从已经走出很远。那调皮的女侍从正对他挥手,示意他跟上来。 行走在街上,人声鼎沸,只是沈白第一次觉得身旁一丈之内没有人的感觉很怪异,这完全是托他身旁怪模怪样的国师之福。 人们对于未知难解之事,总是本能地畏惧。就好像看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将浑身都笼罩在黑暗中,甚至连面目都隐藏在帽中看不清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时,他们只会依照本能,远远地避开。 “谁都不会因为好奇去惹麻烦,这就是百姓,他们的要求从来都很简单……”沈白自言自语地叹气,不经意间侧头却看到国师在缓慢地点头。 沈白一怔。国师的点头让沈白心底忽然浮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的心绪、他的感慨、他心底的想法是被眼前之人所理解的……多么可笑的感觉,对面的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可是他竟然觉得这个怪模怪样的国师是理解自己的? 沈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的眼中漫上了一股警戒之意。在汴城,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控制人心智的案子,那个东瀛女幻术师阿源就能将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没有元青……元青、元青!懊恼闪过沈白眼底,又想起她了……无论怎样,他要小心眼前的这个国师,一个来历不明、敌我难辨的妖人,谁知道他是如何赢得了皇上的信任,又是如何治好了皇上的病!一切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匪夷所思……难道是妖术? 国师看着沈白,然后后退了一步,沈白觉得国师脸上那股令人烦躁的笑意再度一闪而逝。 走进得意楼,他们选了二楼临窗的位置。落座之后,沈白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汴城,他与陆元青在天香楼吃桃花冷淘面的情形。 那日与今日,看似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坐在对面的人而已。 沈白自嘲地看向窗外,那时候元青很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时是早春时节,耐寒的花已开,窗外依稀能见新翠的美景。如今……是寒冷的冬末,窗外能看到的仅是光秃干枯的树枝而已。 景非昨,人已去。 沈白是被食物的香气引回了注意力,再看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 “沈大人只顾发呆,所以我就做主点了。”活泼的女侍从指了指桌上唯一一道荤菜,“我为大人点了鸭翅,这春风得意楼的鸭翅可是十分出名的。” 春风得意楼?鸭翅? 沈白想要苦笑,似乎处处都能看到往昔那人的影子。密密麻麻、无孔不入。 “国师刚刚不是说在为皇上守宫期间,都要食素吗?本官也是皇上的守宫大臣,难道本官就可以吃肉不成?” 国师伸出右手,沾了一点儿酒,在桌面上写字:我是随便说说的,沈大人不用当真,我只是不喜肉食而已。 沈白唇角绽出笑意,“严大人是诚心相邀国师吃饭的,不过却被国师如此嫌弃相欺,岂不可怜?” 国师的手指在酒桌上滑行:不是相欺,只是拒绝。至于是什么理由去拒绝,其实并不重要。 沈白眉梢动了动,轻声问:“拒绝?国师是说‘拒绝’吗?” 那丝沈白已经熟悉的隐秘笑意再度浮现,国师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沈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顶气派的官轿正晃悠悠地从春风得意楼前经过。 “那是徐大人的轿子。”沈白开口,“要说这春风得意楼的位置还真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诸位大人下朝时多数都会经过此处,所以这家酒楼的生意好过他处,想必也有这层缘由。” “好地段?”女侍从不屑,“要说京城最好的地点,莫过于我家国师新宅之所在。” 哦?沈白微讶,不过转瞬一想也是,如今这国师圣宠正隆,皇上赐他一处好宅院必不在话下,不过能让这丫头这般吹嘘的会是何处呢? 第六章 御前斗法 等站在气派的府门前,沈白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这里的确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不远处的聿府便是证明。只是没想到皇上最终赐给国师的竟然是这处宅院,曾经的刑部尚书厉奉元的宅院,那是厉剑云的家,也是……元青的家。 府前的牌匾早已换成了金漆粉成的三个字“国师府”。焕然一新的外墙,重新漆过的大门,无一处不在彰显着这间宅院的新主人是多么被当今皇上所器重。 “沈大人要进去喝杯茶吗?”那个一脸冲劲儿的女侍从问沈白。 沈白慢慢摇了摇头道:“本官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国师点点头,示意女侍从相送。 “沈大人,我家国师说了,最近京城阴气极重,入了夜沈大人还是不要随便上街的好。”女侍从絮絮叨叨道。 “是吗?”沈白扬眉,“你叫什么?” “我?”女侍从一指自己的鼻子,“国师叫我小芝。” “小芝……国师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小芝认真想了想,一摊手,“没了,真没了,就说让沈大人入夜不要随便上街,说……” “好,我知道了。”沈白拱拱手,回身看了看阳光下那金碧辉煌的国师府,唇角浮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休整了多日,沈白第一次踏足顺天府衙门。顺天府和六部内阁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它却是连接京城和地方的重要枢纽。顺天府执掌京城内一切大小事情,事无巨细,衙门名声和气派虽然比不得都察院和大理寺,可是担的干系却大,京城内的一切风吹草动,无论好坏,顺天府尹都要过问。 有人说,这个职位是吃力不讨好,哄着皇上供着京官,做顺天府尹三年,人都要老上十岁;可是也有人说,这个职位虽然不出彩,也没什么职权,但却能直接上殿面君,一切直呈皇上,有言官的特权,如果坐在这位置上的人足够聪明灵活,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此沈白只是微微一笑,没做任何反驳。凡事总有好坏,至少这个职位可以帮他很顺利地查到一些旧资料,比如关于厉家的旧案。 此时的阳光正足,透过窗照上沈白的桌案。寒冷的冬日能有这抹暖阳,实在令人觉得惬意,只可惜沈白的心情却和这天气截然相反,有些笑不出来。 六部十三位大人……沈白想起陆元青留给他的那封信。即使事到如今,他已知陆元青是谁,但是在他心底还是不愿抹去那个熟悉而温暖的名字,而重新冠上厉剑云这个陌生遥远又冰冷的姓名。在沈白心里,他只认识陆元青,而并不识得厉剑云。他如今悄悄地去查当年的案子也是为了陆元青,而不是厉剑云。 只可惜这些年过去了,昔日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的也不过还剩三位而已。 当年厉奉元死后,在朝的文官难有能和严嵩抗衡者,被压制、被陷害、被排挤,于是辞官的辞官,告病的告病,贬官的贬官,当年的朝廷中流砥柱早已七零八落。 如今,朝中虽有老师徐阶、他爹沈从云、刑部尚书黄光升和邹应龙御史等人愿意和严嵩一党背水一战,可是严嵩为官多年树大根深,又善于钻营,关系盘根错节,党羽甚多,仅是他的.99lib.门生便已遍布六部,还不算那些离开京师任职地方的官员,如果没有一举扳倒严嵩一党的铁证,恐怕到头来还要被严家父子反咬一口,落得和当初厉奉元大人一般的下场。 沈白揉了揉额头,合上面前的案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态度……这才是沈白一直不敢放手一搏的原因。皇上对待严氏父子的态度一直不甚明朗,若说放任,为何在他放官前夕秘密召见,命他到汴城做县令,私下查访厉家的旧事呢?可是若想严办,又为何在明知严氏父子这些年独揽朝纲、嫉贤妒能、结党营私、私吞军饷这些勾当后,还让严嵩坐在首辅的位置上呢?他坚信皇上一定是知道这些的,皇上看似懒理政事、求仙问道,但是皇上并不是一个糊涂的君主。虽然他偶有异行令人非议,但是皇上绝不是一?99lib?个昏聩的君主。沈白心底从来都这么坚信。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是为什么呢?沈白百思不解。 还有这个奇怪的国师又是什么来历呢?看他的一言一行不像是严嵩安排的人,可是沈白也没办法在和这个国师的相处中看出丁点儿的头绪……他的态度似乎是抽离的、旁观的、漠不关心的……一个不能让人一眼看出弱点的人是可怕的,是不敢让人放心招揽的。沈白知道严世蕃想将这个国师收为己用,坦白讲他沈白也想,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这个国师真的是个钓饵,他不知深浅地凑上前,不仅会连累了父亲和老师他们,恐怕连元青的托付都将辜负。 我信大人是个好官……望大人以苍生为念、社稷为忧、家父一生清明为恤,万勿推辞…… 元青,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如此执着,或许仅仅是因为你……因为你是我心底解不开的那个结。 夜深,人静。 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犹豫地在皇上的寝殿前徘徊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却没敢敲门,直到一身黑袍拖地的国师开门出来。 国师看到门外的小太监,蓦地停住动作,随后已经迈出门的那只脚重新缩回去,然后再度关上了面前的大门。 小太监愕然地看着重新关上的寝殿大门,还没等他发完呆,便听皇上在内低喝:“何事要见朕?” “皇上99lib?,小人是为法师守关的太监张顺儿,刚刚法师给了小人一份东西,命小人赶紧给皇上送过来,十万火急的事……” 寝殿的门再度开启,黑袍裹身的国师抬起手指了指张顺儿,又指了指殿内,然后转身往里走,示意他跟进来。 张顺儿抹了抹额头的汗,舒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皇上的寝殿。 殿内有些昏暗,仅皇上的坐榻前亮着灯,皇上似乎有些疲惫,正在闭目养神。 张顺儿乖巧地上前跪倒给皇上行礼。 “何事这般着急?”嘉靖帝微微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太监。 “回皇上的话,刚刚法师说让小人一定马上给皇上送来这个。”张顺儿一边回话一边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道签,“法师说这道签今夜一定要交到皇上手上,否则要出大事!” 黑袍国师从张顺儿手中接过了道签,然后上前几步,递到嘉帝靖手中。 嘉靖帝接过道签一看,随即眉头便皱在了一起。 “法师还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张顺儿忙摇头,“法师只说这东西今夜一定要亲手交到皇上手中,万万不可耽误。” 嘉靖帝沉默半晌才道:“朕知道了,你告诉法师,朕已经收到了道签……你也赶紧回到法师身边去吧,法师正在为朕闭关,不容有失。” “小人明白,小人告退。”张顺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皇上的寝殿,满室 91cd." >重新归为寂静。 跳跃着的昏黄烛火映在嘉靖帝脸上,令人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国师……”嘉靖帝的语气就像是一声叹息,他举起手中的道签递向面前的黑袍国师。 国师恭谨地接过道签,上面的字迹在烛火下一览无遗:今夜亥时三刻,右佥都御史府,赵宁,有血光之灾。 “国师看此事……”嘉靖帝的语气中有一抹迟疑。 国师将道签放到嘉靖帝面前的榻桌上,随后手指在桌面上缓慢滑行。 皇上还信赖这个鬼面法师吗? 嘉靖帝略微沉吟,才道:“虽然朕的病……可是之前这鬼面确实灵验无比,朕……” 皇上信赖微臣吗? 嘉靖帝点头道:“李爱卿医术高超,朕自然信赖。” 皇上,微臣说过皇上的病宣于外而结于内,药石之力虽能止住病状,可是妖邪不除,势必危及皇上己身……微臣虽以岐黄之术栖身于皇上身边,但是微臣自认这阴阳之术并不输给鬼面法师。 嘉靖帝诧异,“国师的意思是……” 皇上,这妖邪之力聚于皇城,所以微臣才安排九位大人为皇上守宫,依微臣之见,今夜确有血光之灾,却不是在这右佥都御史府,而是在这皇宫之内。 嘉靖帝静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国师是要和鬼面比个高下吗?” 请皇上恩准。 嘉靖帝缓缓从坐榻站起,越过国师走到大殿门前,抬头望了望天边宁静的月色。 此刻刚刚戌时。 “还有一个时辰……既然是比试,国师若赢了鬼面,想要如何封赏?”嘉靖帝回头看身后的国师。 黑袍国师凌空虚画:微臣得皇上重用已感惶恐,不敢再要求封赏。 嘉靖帝慢慢地笑了,“如果鬼面输了,朕就砍下这个妖言惑众之人的头颅,但如果国师输了……” 嘉靖帝蓦地停住了将要出口的话,一时间寝殿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第七章 同时失踪 黑袍国师静了静,才动指写着:如果微臣输了,愿受皇上任何责罚。 嘉靖帝慢慢走到国师身前,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遮住全身的黑袍,“如果国师输了,那请国师除去黑袍,让朕看一看国师的真面目吧。” 黑袍国师沉默片刻,才再度动指虚写:微臣就在皇上的寝殿内等待这一个时辰,哪里都不去。 嘉靖帝闻言微微挑眉,随即再度坐在榻上,沉默不语。 深夜。 亥初时分。右佥都御史府。 右佥都御史赵宁有些辗转反侧。他知道今夜他会受伤,严公子已经告诉他今晚的计划,但是他还是紧张,为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此刻是什么时候了?已经到亥时了……亥时三刻之前,严公子派来的人就会……忽然他从床榻上坐起,因为他看到窗棂上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快得就像是幻觉。 赵宁是个文官,而且是个很怕死的文官。 严公子说过,只是轻伤,轻伤而已,能见到血就行,动手的人会非常非常小心……赵宁这样想着,眉头却不禁皱起来。忍一时之痛,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值得,是值得的,他默默劝慰着自己。 房门被静悄悄地推开,一个黑影快速闪身进来,看到赵宁,忙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赵宁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我说兄弟,你……”赵宁的话音未落,就见来者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寒光凛冽的刀锋照在赵宁的脸上,一片冰冷的惨白。 尽管不是真的,尽管赵宁心底知道这是假的,但是流血总是真的吧?会剧痛总是真的吧?他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并暗自咬紧牙关,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砍早完事。 这样想着,赵宁不退反进,迎向了黑衣人的刀锋。 亥时三刻,一抹黑影快速穿行在房顶屋脊间。他似是微微辨认了一下方向,终于在一处屋顶停了下来。 这里正是右佥都御史赵宁的房间。 黑影轻巧落地,快速凑近了房门,轻轻一推,那门就缓缓开了。 黑衣人一笑,很好,房门果然未锁。他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 “赵都御使?”屋内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人呢? 黑衣人没有听到赵宁的回应,只得往内走,“赵都御史?”来人疑惑地轻声问着,脚下已经慢慢来到了赵宁的床旁边。 难道睡着了?黑衣人暗自生气,明明说好的事情,怎么还能睡得着?这帮文人关键时刻果然是靠不住,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小严大人怎么能放心此人来办……黑衣人暗暗腹诽着,手却已经撩向了床榻上的纱帐。 撩开纱帐的一瞬间,一缕寒光直刺黑衣人的眉心,快速、精准、狠绝。 一朵红花于暗夜中悄然绽放,短暂的惊艳姿态消逝后,只留下淋淋漓漓的痕迹遍染土地。 此时,亥时三刻,刚过。 第二日上朝,嘉靖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启禀皇上,昨夜监察御史邹应龙于皇宫内的房间消失,房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邹御史的床上有干涸的血迹。” “混账!”嘉靖帝一拍桌案,猛地站起,指着列班的文武百官,“皇城内,在皇城内!为朕守宫的大臣竟然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失踪了!血迹,血迹!八成邹爱卿已经凶多吉少了!如果皇宫内都不安全了,那你们要朕住到哪里去?一帮蠢材!” “臣等有罪……” “可着人追查血迹干涸的时辰?” 沈白抿抿唇,出班跪倒,“回禀皇上,臣已联合刑部和大理寺联手彻查此事,初步判定这血迹应该是干涸于亥时三刻左右。” 亥时三刻……亥时三刻!又是亥时三刻! “那右佥都御史赵宁呢?”嘉靖帝沉下脸,“人也不见了,只是除了少了一摊血,也是亥时三刻不见了,嗯?” 众人皆惴惴不敢言。 严嵩低头沉吟片刻才出班奏请道:“皇上,老臣觉得邹御史失踪一事大有蹊跷,能这般神鬼不觉地带走邹御史,老臣觉得一定有宫内之人做接应,如今一时难查出相关线索,老臣觉得皇上实在不宜再居住此处。” 嘉靖帝眉头紧锁问:“那依严爱卿之意该当如何?” “老臣请皇上暂避永寿宫。”严嵩话音刚落,层层叠叠的附和之音便起:“请皇上为了江山社稷暂避永寿宫……请皇上保重龙体暂避永寿宫……” 嘉靖帝神色犹豫,从嘉靖二十一年的“壬寅宫变”开始,嘉靖帝就移居西苑,再未踏出过此地。在嘉靖帝心中,西苑是安全的,可是这最后一处安全之地都将失去了…… “好吧。”沉思片刻后,嘉靖帝终于点头同意暂迁永寿宫。 滴答滴答……这是什么声音?似是隔得很远,可是却清晰地敲击在耳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赵宁观察了一下四周,只觉得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楚,这是哪里? “赵都御史醒了?”忽然一个古怪透顶的声音在这静谧到可怕的地方突兀地响起来。 “你、你是谁?”赵宁的声音虽然力持镇静,可是尾音的那抹轻颤出卖了他。 “赵都御史觉得我应该是谁呢?”那怪声微微笑了笑。 “你可是小严大人派来的兄弟?”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出了口。 “哦……赵都御史口中的小严大人应该是严世蕃严大人吧?” 赵宁有些愣住,“你到底是谁?”难道今晚的计划有变? 怪声哼了一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赵都御史知道,是我救了你。” “什么?”赵宁傻住,完全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何意。 “赵都御史是不是也觉得昨夜的那场安排过于滑稽可笑了呢?小严大人假装派人去行刺你,而你呢,也假装被人刺伤。这样的安排有意思吗?” 昨夜?这人说昨夜?赵宁惊愕地觉察出不对,却又忽然意识到这人竟然知道小严大人的安排!他知道!他是谁?他到底想说什么?赵宁心头如一团乱麻。 “赵都御史,你也不必在心里疑心于我,如果我要杀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一直等你醒来,再对你如实相告……我只是觉得赵都御史很可怜,如果昨夜这般糊里糊涂地死在右佥都御史府内,恐怕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仇人?”赵宁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你说昨夜有人要杀我?谁?是谁?” “右佥都御史,一个都察院正四品官员,年纪轻轻就 5750." >坐上这个位置实在令人羡慕,就连刚正不阿的邹应龙大人的官阶都没有赵都御史你高啊,呵呵,你说这样一个人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将他杀掉呢?既不用出动许多人力..,又不会折损一兵一卒,甚至就在这皇城脚下,神不知鬼不觉还能名正言顺地将他杀掉?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撤掉府中保护的守卫,甚至连房门都不关上,还能在杀他的人砍了他一刀之后忍痛不叫放刺客走……” “不要再说了!”赵宁大叫一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是说……是说昨夜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场布局,什么假装行刺假装受伤都是假的,真相是严世蕃要杀我?他绕了这么一个圈子费了这般心机布置安排一切,就是为了要杀我?” 赵宁忽然大笑起来,“我差点儿被你骗了!小严大人为何要杀我?你可知我和小严大人是什么关系?” 怪声沉默了,他盯视了赵宁半晌,“愚蠢,执迷不悟,这样的人严世蕃自然该第一个除去,否则一旦有一日东窗事发,你岂不是一个祸患吗?” 赵宁停止了笑,他的牙齿在微微打战,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这黑漆漆的地方冷意弥漫恐怖至极。 “监察御史邹应龙大人失踪了……赵都御史认为这事是何人所为呢?”怪声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物抛在了赵宁面前。 咣当一声敲击声响起,那物冰冷地碰到了赵宁的指尖,引得他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才颤抖着手摸上了那冰冷的物件。 忽然,一股亮光点燃了他身旁的烛台。 “我给赵都御史点上灯,让你看清楚一些,免得赵都御史又想自欺欺人。” 面前摆着的是一把刀,银光锃亮森气逼人,光可鉴人的刀背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严”字。在他身旁不远处是个黑袍笼罩全身的人安静而立。 赵宁死死地看着那个严字,连唇角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可是他却突兀地扯出一抹笑,“只要有心栽赃陷害,想在一把仿制的刀上刻一个严字,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唉!”黑袍人似是叹口气,“我现在真的对赵都御史和严世蕃的关系好奇起来了,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会让赵都御史面对这样的铁证仍然那么信任严世蕃不会下手害你?” 赵宁冷笑道:“我说过,你不会知道我和严世蕃是什么关系的,你骗不了……” “往刀柄上看。”黑袍人忽然兴致盎然地开口。 赵宁疑惑地看向背光的刀柄,只看了 4e00." >一眼,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昏倒前的那一声叫喊如见鬼魅。 “呵呵,果然是个文人,不过是一只断手而已。” 烛光掩映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正牢牢地握紧地上的刀柄。 第八章 弃子一枚 阴暗潮湿的地牢当中,没有一丝阳光透进来,安静得仿佛一处死地,不闻人声。 肮脏漆黑的刑具之上,点点斑驳的暗红色血液留下的痕迹,每一处都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地牢的正中绑着一个人。因为施刑的缘故,她身上的衣服已无一处完好,早被鲜血染透的衣物犹如被恶意撕裂的破布一般零散地挂在身上。她的头发蓬乱地散于面额之上,令人看不清面目。 她静静地被绑在地牢刑房的十字木架之上,没有一丝生气,感觉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有脚步声在这个阴森的地牢深处响起,伴随着这令人心惊的脚步声的,还有摇曳飘动如同鬼火一般的灯笼,在这阴森森的地牢里,泛着幽蓝色的微弱光芒。 来者有三人,一位是华服披身的公子,另一位是名脸上覆着诡异面具的高大男子,还有一人是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的仆人打扮的少年。 三人鱼贯而入来到了这个摆满了刑具、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腐朽死气的地牢刑.t>房之内。华服公子抬眼打量了一下被摆在刑房正中央的人形物体,嘴角绽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他慢慢地探身上前,极是嫌恶地拨开女子额前的乱发,露出女子惨白的脸庞。这整张脸都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口,似乎旧伤未愈,就有人在上面努力地刻上了新伤,总之,这女子的一张脸算是彻底地毁掉了,令人分辨不出她原本的模样应该是怎样的。 一身华服、浑身充满富贵之气的公子,说出口的话却是冷酷得令人止不住发抖,“泼醒她!” 手执灯笼的少年立刻听话地放下灯笼,抬起身旁的一桶水,兜头盖脸地冲着女子泼下。那桶冰冷的水浇下去,在这深冬的夜晚,令人想想都止不住想发抖,可是遍体伤痕累累的女子却纹丝未动,依然如同死去一般地半耷拉着脑袋。水珠顺着她的脖领流淌而下,经过身上的伤口,直至滑落脚下。 华服公子看着冷水滑下她的伤口,眼中流露出一丝残忍的光芒,他冷漠地等了半晌,果然,那细若蚊蝇叫的呻吟声开始断断续续地从受刑的女子口中溢出,极轻极柔,带着一种深深的压抑和忍耐。 华服公子一把扳过女子的下巴,冷冷地嘲讽道:“怎么样?冰盐水的滋味如何呢?” 女子仿若死去了一般不吭一声,只是一直紧闭的眼睛却慢慢地睁开了,她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狞笑着的华服公子,眼底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她的声音有些粗,带着一种声带受伤未愈的嘶哑,“只有这样而已吗?四个月了,你每日都来为我上刑,可是你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吗?”她的语气很平缓,几乎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可华服公子却从中听出了那抹讥讽之意。 他蓦地捏紧了她?的下巴,手劲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颌骨捏碎。她痛得皱起了眉,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有丝丝缕缕的血从她的嘴角渗出来,慢慢汇聚着,流淌在了华服公子的手上,温暖新鲜的血液……那是活人的鲜血……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仿佛被烈焰焚烧过一般松开钳制她的手掌,厌恶地拉过身边提着水桶的少年的衣襟,快速在上面蹭了蹭,口中却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厉奉元那不识抬举的老东西的女儿,和他一样骨头硬……” 他围着女子被绑住的木架绕了一周,复又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留着你也就没有丝毫的用处了……不过在此之前嘛……” 他蓦地停住,抬手揪住女子胸前的衣襟,用力一拉,那因受刑本就破败不堪的碎布条便纷纷应声而破,女子 7684." >的身体暴露在了空气中。原本白皙的身体,如今遍布了数不清的伤痕,令人不忍观看。提桶的少年有些难以忍受地微微侧过身,不敢去看女子满身狰狞可怖的伤痕,苍白的脸下,胸膛急剧地起伏着,似乎是想吐。 女子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厉害,她似是难以承受这般的难堪,几乎从发梢至脚跟,都在不停地抖动。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冰冷地开口:“没想到一个‘太监’对女人的身体也这般感兴趣,真是令人捧腹不已!” 本来想要羞辱对方的人,却反过来被羞辱了,结果会怎样?可想而知,必是勃然大怒。 华服公子猛地眯起了一边的眼睛,半晌才森冷一笑道:“不知道我那些手下对你这破败不堪的身体可有兴趣?” 女子身体一僵,半晌才惨然一笑,“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你必定悔恨万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一定会复仇的!不……就算我死了,我化为厉鬼也会找你索命……” “索命?”他阴森一笑,“你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我像是那种斩草不除根,给自己留下祸患的人吗?”他鼻间一哼,对着身边戴着鬼面具的高大男子道:“法师?” 鬼面法师出口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仿佛魑魅魍魉夜歌一般,“此女死后,须将她剔骨除肉,将镇符刻入她的骨头,血肉用诅咒化去,这样她的魂魄无法聚齐,永生永世都不能翻身,就算她想投胎转世,也是难于登天。报仇?届时凭她一缕孤魂又有何作为呢?哈哈……” 华服公子闻言冷冷一笑,转头看着女子道:“可听清了?现下还要不要说了?” 女子身体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可是说出口的话依旧斩钉截铁,“痴人说梦!” 华服公子似是终于耐心用尽,“法师刚刚所说,有几分把握?” 鬼面男子怪笑一阵道:“万无一失!” 华服公子看着女子诡异一笑道:“那还不动手,送厉小姐上路。” 窗外一轮残月当空,不知为何看起来格外的黯淡无光,月轮的周围似乎被一重重血雾弥漫,倒叫那本该明亮的月色,看起来如同被抛在血污中的一团血月般,森冷重重…… “啊……”赵宁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梦到许久之前的那件事……梦中的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之后,那女子后来……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不想回想,不愿去回想…… “赵都御史,你又醒了。”那可怕的怪声再度响起来。 赵宁苦笑。梦中的噩梦终究会醒,可是现实中的噩梦还在继续着。他没有因为昏倒而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依然待在这个鬼地方,这种认知令他绝望。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将我困在这里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黑袍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颓然坐在地上的赵宁,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道:“第一,我并没有想要困住你,我留你在此处,是想要救你,如果你想走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第二,我并不想从你身上知道什么,相反,有些事实和真相我希望可以告诉赵都御史你,让你明白你正走在一条多么危险的路上,你所追随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赵宁忽然拾起地上的烛台,慢慢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绕开黑袍人。 “赵都御史。” “你刚刚不是说只要我想走,随时都能离开吗?”赵宁愤然反问。 “呵呵。”黑袍人扭身看着赵宁,“赵都御史,你还很年轻,你一定不想死是不是?这么年轻就成了都察院的正四品官员,换做是谁都舍不得去死的。这朝中无数人羡慕着你,无数人妒忌着你,你以为他们不会暗中猜测和议论你为什么能坐上这个位置吗?” 赵宁闻言肩膀哆嗦着,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是,的确,一个人权势滔天就可以不着痕迹地抹去很多东西,比如说赵都御史还没坐上都>99lib?御史这个位置之前是谁?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他为什么会坐上这个位置?他付出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赵宁用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嘶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自欺欺人啊,赵都御史。”黑袍人嘲讽地笑了笑,“那断手上的文身,赵都御史应该认识吧?那是严家父子所训养的死士的标志对不对?严世蕃已经对你下手了,他派了死士来杀你,你呢?相信他所谓的鬼话,等人来杀你,还天真愚蠢地认为对方只是想要你流一点点血就行。呵呵,这可真荒诞……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本国师就对你没有办法了吗?严世蕃身上的秘密那么多,你不肯说,我想其他人却未必……严世蕃严大人最不缺的就是相好之人。” “你是、你是那个新国师?”赵宁惊恐地瞪大眼,这个国师似乎什么都知道,好可怕。 “呵呵,看来赵都御史还没有见过本国师呢,无妨,赵都御史卧病在家调养嘛,没有上朝自然不知,不过……”黑袍国师话锋一转,“想必有关本国师的传言,赵都御史也是有所耳闻的,以本国师目前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赵都御史认为将你带来此处盘查应该是谁授意的呢?” 是……皇上……赵宁觉得心口都开始冷却了。 第九章 专宠十年 夜色再度笼罩皇城。今夜严世蕃有些难以成眠。他在床头翻来覆去,心底的焦躁却无法平复。 赵宁……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他心底这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烈!赵宁失踪了,连他那夜派去的人也没有回来……是谁?是谁在他之前带走了赵宁?是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和自己作对!是沈白、沈从云还是徐阶?又或者是其他人? 赵宁失踪了,鬼面法师那步棋算是彻底输了,如今皇上只对国师言听计从,对,国师!要赶紧拉拢国师! 严世蕃几次起身看向窗外,已经戌时过半,为什么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他掩饰不住心头那种紧迫的焦灼感,可是他只能安静地睡在床上,哪里都不能去。 他在为皇上守宫,入夜不得离开皇城!这该死的守宫,该死的分身乏术! 严世蕃胡思乱想着,正在此时却听窗外bbr>传来一阵咕咕声,似是鸟鸣。 严世蕃猛地翻身坐起,快步下床,推开房门,房门前一身劲装的蒙面客躬身行礼:“禀严大人,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请放心!” 严世蕃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很好,你趁夜赶紧离开吧,一路上小心,不要撞上宫里的人。” “属下明白。” 严世蕃回房关门,黑衣属下转身离开。他们背对着彼此,所以严世蕃根本看不到黑衣属下正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蒙面的布巾,藏在布巾下的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嘎吱,嘎吱……深夜寂静,轿子行走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不住地挑开轿帘,可是入目的只是黑压压的天际,看不清前路的浓黑。 牡丹阁的头牌姑娘夜芍恹恹地重新倚在轿内。真不知道严公子这是怎么了,非要大半夜派人来接她,好像今夜她不过去,严公子就要害上相思病一样…… 想到这里,夜芍又笑了。要提起严世蕃,那京城的青楼楚馆中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花名远播、名声在外呀。 虽然严世蕃人胖又瞎了一只眼,可是他父亲严嵩位高权重几十年,他自己也是权势滔天不可小觑,所以围着他转的姑娘真是轰都轰不走,他也乐得去享这种送上门来的艳福,一直到十年前。 十年前,蒙古鞑靼部?和大明开战,严世蕃作为督军随同当时的主帅聿少春将军出兵迎敌。那一战最终的结果到今日或许百姓们早已经忘记了,但是夜芍却清楚地记得,严世蕃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以前严世蕃虽然喜欢流连青楼楚馆,可是家中却始终只有一位原配夫人,据说也是因为那原配夫人为严世蕃生了一个儿子,所以才被迎娶进门的。当然,这传言不论真假,都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严世蕃再未娶过一个妾侍。他风流也好,逢场作戏也罢,那都是在外边,回到家还是只和自己的夫人亲近。 可是鞑靼一战归来后,严世蕃着实许久未曾再登自己的门,也没听说他在别的楼里面找新的姑娘或有什么新相好。 又过了一些时候,许久不曾在青楼楚馆出没的严世蕃严公子竟然一口气娶了四房小妾,偌大的京城几乎都传开了,小严大人如何风流如何艳遇不浅等等。其实百姓们的日子过得都很无聊,所以对那些当朝权贵的艳史便格外有兴致。 夜芍嘲讽地弯了弯唇角,当年自己真是太傻了。她甚至还曾暗暗地羡慕过那些被严世蕃娶进严府的妾侍,也哀叹遗憾过自己怎么不能入了严世蕃的眼去。 如今她坐在这顶精致绝伦的轿子中被深夜抬去严府,心中却只剩下一股凄凉、无助和恐惧。 是的,恐惧。 夜芍开始恐惧严世蕃。这种恐惧开始于严世蕃娶妾后不久。严世蕃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牡丹阁,他点了夜芍。 那一夜……夜芍永远不愿去回想,那是她生命中最曲折的转折点。严世蕃重金包下了她,她以后再也不用接客,再也不用对着别的男人强颜欢笑,再在不用去看老鸨令人憎恶的嘴脸,可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恐惧,她恐惧严世蕃。 因为她夜芍知道了严世蕃最大的秘密。 分享别人的秘密是极度危险的,尤其这个将秘密分享给你的人还是一个轻易便可以令你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消失的人,那种恐惧感便会无限地加大加剧,直到将你吞没。 一条丑陋却令人心惊的伤疤从严世蕃.的下腹延展到腿根。 即使已经痊愈,即使已经不痛了,可是那残酷的痕迹却留了下来,提醒着有幸看到它的人去想象当时那该是怎样的伤情。 严世蕃,风流放荡的严公子,在朝上呼风唤雨的小严大人。 他象征着男性尊严的物件还在身上,只是不能用了,因为那物件坏了。 夜芍终于知道了严世蕃不再踏足青楼楚馆的真正缘由,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一反常态要娶四房小妾进门,更知道为什么他娶了四房小妾却始终只有以前正室给他生的唯一一个孩子了。 他想掩饰自己身体上的这个秘密,声名远播的小严大人在京城里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他如今将这个秘密袒露在夜芍面前,这……太可怕也太危险了。 “夜芍,从今以后你想要的荣华富贵、自由尊严你都能得到,本公子都能给你。”严世蕃冷酷地说着他的条件,“那么你认为你该怎么回报本公子对你的这份恩赏呢?” “严公子有什么吩咐,夜芍一定照办!”夜芍犹记得自己说出这话时,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凄惨。 严公子满意了,他肥肥的手指捏住了夜芍的下巴道:“本公子就知道夜芍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不会让本公子失望的……” 十年专宠。她夜芍已经快要成为京城烟花地的一阕传奇了。身边的姐妹们羡慕她,她只能强颜欢笑;其他楼的对头们用那种羡慕妒忌恨的语气谈起她,她只能咬紧牙关继续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跋扈姿态。 被严世蕃独一无二宠爱着的夜芍就该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悲模样,所以她要尽职尽责地扮演好这个恃宠而骄的女人。 只是每到一个人独处的深夜,她会焦虑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她早早就长了白发,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堆叠的假发髻都将遮掩不住那些华发的痕迹,再厚的脂粉都抚平不了她脸颊和眼角处的憔悴…… 一路摇晃的夜芍快要吐出来时,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夜芍一路上早已僵直的手指还未去撩开轿帘,那帘子已被一只手先行掀开了。 轿子前站了一个人,夜芍好奇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 一个全身都包裹在黑暗中的人,看不见脸。 漆黑中,这人伸出的一只手却格外的白。这只手伸向她,伸向夜芍。 一股醉人的气息袭来,令夜芍瞬间有些迷醉地眯起眼。 “来。”眼前神秘的黑袍人似乎是对她开口说了这个字,又似乎根本没有。 夜芍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 似乎有人将她抱起来,她下意识地嗅了一口,是男人,一股男人的气息……她似乎好久没有闻到男人身上的那股味道了。 这个男人抱着她下了轿子,往府内走去。 府门牌匾上模模糊糊的金字晃人眼睛。 国师府? 国师……啊……不是该去严世蕃的府宅吗?怎么…… 头好昏沉,黑暗袭来,直到将她吞没。 暖暖的气息笼罩着身体每一处,很舒服,很惬意,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放心地睡过了。 夜芍睁开眼,看到的是华丽的床顶上繁复的花纹,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嘴角绽开笑意,自己一定是做梦了。这么精致华丽的床榻,除了严府,还能是哪里? “夜芍姑娘既然醒了,就坐起来和本国师聊聊吧。” 夜芍的脖子瞬间僵住,这声音是谁?国师……国师府! 她猛地坐起来,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头呻吟一声。 “如果夜芍姑娘还是觉得很累的话,可以躺下再休息一会儿。”一阵布帛摩擦的声音,那个一身黑袍包裹的国师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国师没有脸!夜芍忍不住惊恐地退后,“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在黑袍连帽的遮掩下只能看到同样黑漆漆的无底洞,那种被人盯视,却无法看清对方表情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令夜芍心底止不住地战栗着。 “夜芍姑娘,你不必害怕,我不是想要伤害你,相反,我是想要救你。”看着夜芍一边摇头一边往床脚退去,国师又道,“今夜夜芍姑娘是想要去严世蕃公子的府上吧?” 夜芍闻言握紧了手指,这个黑袍怪人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 “我好心救了夜芍姑娘,夜芍姑娘却对我如此防备小心……好吧,我让夜芍姑娘见一个人,或许姑娘你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了。”说完,黑袍国师轻轻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起后,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门边,“国师,有何事吩咐?” “小芝,去把人带上来吧。” 第十章 隐藏棋子 又过了片刻,那个叫做小芝的女子带着两个府中小厮架着一个脸上蒙着黑布,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的黑衣人走了进来。 “跪下!”两个小厮踢了被钳制住的黑衣人膝盖处一脚,那人才愤愤地跪下。 “掀开他脸上的黑布。”国师吩咐道藏书网。 黑布下的脸满含杀气,跪在地上的男人恨恨地瞪着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黑袍国师。 “夜芍姑娘可看清了?”国师扭头问夜芍。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脸凶恶之相,夜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快速别过头去。 国师似乎是笑了笑,指了指两名小厮,“让他背过身去。” 于是两名小厮再度架起黑衣人。国师看着他反剪着双手背对着夜芍跪好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了。” 国师走到黑衣人反剪的双手处站好,居高临下看了看才招呼夜芍:“夜芍姑娘,你也来看一看。” 夜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缓步走到黑袍国师身边,小声道:“看什么?” “看他的手。” 夜芍微微皱眉,低头去看那男人的手。 粗糙、有力,虎口处满是硬茧,这有什么可看的? 国师微笑着解答了她的疑惑,“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因为经常握刀杀人,所以虎口处的硬茧才会这么厚……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手上有严嵩父子私养的死士所文的一种刺青。” 夜芍闻言浑身颤抖地再次细看,果然,在男人手腕内侧一个狰狞的骷髅头图案清晰入目。 夜芍是个青楼女子,出卖自己来求得生存,可是她并不笨。 “你……你……”夜芍颤抖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你是严世蕃派来杀我的?是不是!”最后一句几乎是喊了出来。这些年,多少隐忍、多少恐惧、多少不甘都在这一声中得到宣泄。 “哼,贱人……”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哼一声。 夜芍的情绪终于失控,她爆发般亮出指甲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向男人的脸上抓去,“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这些年还不够忍辱负重吗?还想要我怎么样?我只是想要活着!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啊……”眼泪和男人脸上的血一起流淌而下。 “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抓老子的脸,老子真后悔刚刚怎么没有杀了你……呸……贱人……” 国师抬手示意让两名小厮将地上的男人架出去,随后吩咐:“小芝,你也下去吧。” “是。”小芝点头退下并关好房门。 屋内只剩下国师和夜芍两个人,安静下来的房内,夜芍的抽泣声听起来甚是可怜。 国师没有劝慰她,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又过了许久,国师才开口道:“夜芍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活还是想死?” 夜芍扶着额角,苦笑道:“我想活……可是你觉得我还能活吗?” “想活着其实并没有夜芍姑娘想象中那般艰难,如果夜芍姑娘想活,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和我合作,怎么样?” “怎么个……合作法?” “想杀夜芍姑娘的人是严世蕃,如果严世蕃……”国师洁净的手摆了一个杀的手势,“夜芍姑娘以为如何?” 如果严世蕃死了,如果他死了……夜芍的手指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我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国师似是笑了笑,“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随后我会小心地将夜芍姑娘藏起来,直到我需要姑娘站出来的那一日。” 夜芍知道眼前的国师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她拒绝他,恐怕他会立刻让自己离开这里,然后呢?无论是回到牡丹阁还是四处逃亡,都终究躲不过严世蕃的毒手……只有严世蕃死了,她才能活着。 所以,夜芍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点了点头。棋子,不过是枚棋子,无论是做严世蕃手中的棋子,还是眼前这个国师的棋子,她棋子的命运都不会改变……她只想活着而已,哪怕再卑微再令人唾弃,她也想活着。 “很好……第一个问题,严世蕃是不是已经不能人道?” 夜芍哆嗦着嘴唇答:“是……” “何时开始?” “十年前鞑靼一战归来……” …… 夜还很长。 今夜无心安睡的人,很多。 甚至有许多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悄然改变。 永寿宫失火了。 火很大,烧红了半边天。 冬季本就天干物燥,起火也不奇怪,只是永寿宫非比寻常,因为皇上现在住在里面。 嘉靖帝穿着明黄色的睡袍一身狼狈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九人。远处火烧云一般,缕缕青烟不绝地升起,形成一片令人看不出头绪的迷雾。 “皇上,请保重龙体,尽快移驾。”严嵩膝行向前两步,他真的老了,膝行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有些吃力。 嘉靖帝想要伸手相搀,可是手移到袍侧便像定住了一般,再也移动不了分毫。他低头看着严嵩,沉声问:“严爱卿,朕现在还能搬到哪里去?或许真的就像国师所说,朕的这个皇城阴气邪祟过盛,朕才刚刚搬至永寿宫,便起了这场无名大火。如今连皇宫都不太平了,你要朕到哪里去?” 严嵩闻言胡须微微抖了抖。他陪伴嘉靖帝多年,从登基开始直到如今,几十年了,嘉靖帝的脾气秉性他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是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本事,他严嵩若排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嘉靖帝在生气,而且言语间对他严嵩已经颇有微词。这几年他的确更加老迈,讨帝王欢心已经不是他这样的“老朽”能够胜任的了。这些年,他严嵩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说一不二,铲除的异己和得罪的朝臣数不胜数,如今若圣眷不再,那么可真是一个令人担忧的境地啊。他的儿子严世蕃虽然机敏聪慧,但是为人太过不择手段。俗语有言,过刚则易折……这些年他折腾得也确实过了些。 嘉靖帝的脾气最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以前哄着嘉靖帝是他严嵩的拿手好戏,可是如今……他或许真的老了,竟然感到疲惫和力不从心,或许他真的该…… “严爱卿?” 皇上还在等他的答复。 严嵩小心地垂下眼帘,遮住他千回百转的心思,“皇上,老臣以为如今宫中不甚太平,而臣等的守宫之期尚有一段时日,皇上不妨暂时离宫,等一个月守宫期结束后,再迎皇上回宫,那时想必宫中已太平。” 嘉靖帝点点头,他心中正有此意。国师说宫中多邪祟,需要九位大臣为他守宫,可如今看来这邪祟甚是厉害……这皇宫是不能住下去了,至少在守宫结束之前是不能住了。 “那严爱卿觉得迁往何处适宜呢?” 严嵩只觉得额头的冷汗渐渐密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然想不出来适合的临时行宫。可是皇上问话不可不答,而且皇上现在还在气头上,他要小心应付才是,只是越着急脑中越是混乱,脑中越混乱越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 跪在身旁的严世蕃撇了撇唇角,小心地拉了拉严嵩的袖子,轻轻地比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向下?这是何意?严嵩脑中忽然一闪,上北下南,这向下岂不是指的南?这南……啊,南城,只是这……妥当吗?不过蕃儿每每所议虽然大胆,但是都有他的道理。何况严嵩的脑中一时真的想不起别处,南城一旦入了脑,脑中反复回响的便也只剩下这个名字了。 严嵩定了定心神,才道:“老臣以为皇上可暂徙南城离宫。” 此言一出,严世蕃的脸就白了。如果不是皇上就在眼前,他真想蹦起来用力摇晃他爹的肩膀。 南城!南城!爹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提南城那个地方!虽然英宗时南城曾经作为行宫被居住过,也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可是那时候明英宗已经是太上皇了啊,你让当朝天子去住被囚禁的太上皇住过的地方,以嘉靖帝阴晴不定的性子,爹你的建议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啊! 果然,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跪在脚下的严嵩,他的背佝偻着,胡须和头发都染上了一缕缕的白。 “严爱卿啊。” “ 8001." >老臣在。” “爱卿你……真的是老了!”言罢,那抹明黄色便在严嵩身畔擦过,毫无留恋地越走越远了。 严嵩瘫坐在原地,目光发直。 众人散去,只有严世蕃默不作声地看着严嵩。 “爹,起来吧。”严世蕃伸手去搀严嵩。 “蕃儿,你刚刚向下指,难道指的不是南城吗?” 严世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爹,我刚刚下指的意思是请皇上下榻咱们严府。” ……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严嵩年老体衰,所担职务甚重,长此以往损神伤身,首辅一职暂交徐阶继任,如此云云。 严嵩已知昨日失言,惹恼了嘉靖帝,只是没想到惩罚来得如此之快,最为不甘的便是接替他成为首辅的竟是他目前最大的敌手徐阶。 第十一章 以毒攻毒 “啊……”凄楚的惨叫声连绵不绝,空气里浮动的似乎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潮湿、浑浊,令人绝望。 啪啪的皮鞭声响起,受刑者的皮肉开裂,即使没有亲眼所见,可是在这宁静如死的地方,听着这样的声音反而更加令人魂飞魄散。因为这样只会更激发人的想象力,忍不住去想那恐怖的刑具和断筋裂骨的皮鞭什么时候会招呼到自己身上来。 好不容易,那令人听着都生不如死的受刑声停了下来,接着却是解开铁镣铐的声音,然后是一物沉重落地的声音,再接着……再接着是…… 牢房中被捆绑在刑架上的高大男子觉得手脚如同痉挛般想要抽动,那是恐惧到极点的身体反应,他根本控制不了……因为那物体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渐渐逼近了自己所在的牢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一身华丽的锦衣卫拖着血肉模糊的一个人从他牢门前走过,所过之处鲜血染地,只留下一行清晰的血痕,越来越远。 被捆绑在刑架上的高大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他其实并没有吐出来什么,只是那感觉就好像已经吐干净心肝脾肺肾一般痛苦绝望。 轻轻的脚步声似乎停在了他所在的牢门前。 心内的恐惧感快要将他折磨疯掉了,高大男子惊惶抬头望向牢门前,随后目光凝固。 站在牢门前的是个穿着宽大黑袍的人,这带帽黑袍拖在地上,已经将来人严密地包裹起来,除了入眼的黑色,再也看不到其他。 裹着黑袍的人抬手示意,跟在身后的一名锦衣卫便打开了牢房门,黑袍人走了进去,又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身后的锦衣卫便虚掩上牢门离开了。 黑袍人没有出声,他的脸藏在黑暗之中令人看不清,但是被捆绑的高大男子却知道这个黑袍人在打量他,用的是那种“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眼神。 又过了片刻,黑袍人终于停止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打量,但是他开始围着捆着高大男子的刑架绕圈,在绕第三圈的时候,他忽然笑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高大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我在想这样的场景真的和我臆想中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黑袍人出口的声音很怪,就像金属碰撞一般的声音。 “我不明白……” “法师或许是这些年荣华富贵享受得太多了,所以很多事便再也想不明白了。” 高大男子摇头道:“我不明白,你明明答应了小严大人的条件,我们都是为小严大人办事的人,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想独占圣宠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和你争的,你为什么……” “为什么?问得好。”黑袍人走到高大男子面前慢慢摘下了他那宽大到令人看不清面貌的袍帽,“你认得我吗?” ..高大男子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原来这就是神秘莫测的国师的真面目……但是他真的不认识,从未见过。 高大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你。” 黑袍人重新戴好了袍帽,“我相信,因为我也不认识你。” 高大男子不解地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法师,你有没有对素不相识的人下过毒手?”黑袍国师哼了一声,“你仔细想想,有没有?” 高大男子额头的冷汗开始流淌下来,这些年……这些年来,他害过的人已经数不清,他要如何说才能保住性命?要如何说? “想不起来了吧,因为太多了。”黑袍国师说着询问的句子,用的却是肯定的口气。 “我……” “既然法师可以对素不相识的人做出那么多残忍的事情,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呢?”黑袍国师用商量的口气道,“我是个公平的人,你如果能说服我,我就放你走。” 这个用冷静态度和他讲道理的国师是个疯子!高大男子心底闪过这个绝望的念头,在他手里,他一定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既然法师不开口,那我说好了。”黑袍国师口吻里满是兴味,“听闻鬼面法师是精通阴阳术的高手,生死人肉白骨,还能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据百官说皇上就不止一次服用你的丹药,还夸这丹药有奇效。本国师自小就对这些神话传说一般的故事极感兴趣,但是本国师也一直认为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所以……” 黑袍国师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枚药丸,“这是皇上去西山狩猎之前最后从法师那里取用的丹药,这药丸如此珍贵,除了皇上恐怕旁人也无福消受,不过法师为皇上炼制长生不死的丹药,此举乃是造福百姓功在社稷,实是有功之臣,所以我今日也要法师享用一枚这不死神丹。” 被国师捏在指间的是一枚黑色的药丸,弹丸大小,通体乌黑。 高大男子看着这枚小小的药丸,瞬间便白了脸。他惊慌地颤抖着,“如此神丹我……我实在不敢消受。” “放心吧,法师既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用再担心皇上会怪罪了,你还是吃了吧。”国师白皙的手捏着那枚药丸送到男人嘴边。 高大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求饶,“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吃……我不想死……” “哦?”国师好笑地看着手中的药丸,“难道本国师听错了?你刚刚说死?法师,你莫不是糊涂了?这是长生不死的神丹,可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怎么会死呢?” “我……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是小严大人说皇上对我日渐疏远,要想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就要下一贴猛药才行……这药丸中有、有少量的水银,服得少不会致命,却会……” “却会令人生重病?”国师玩味一笑,“所以皇上从西山归来就莫名其妙地病倒,并且太医诊治都看不出病因和端倪?原来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仙丹……那以往你给皇上吃的是什么?为什么皇上吃完了会觉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欲罢不能?” “这,这……” “你在药丸内放置了石药,对不对?”国师凑在高大男子耳畔说道,那冰冷的气息拂过男子的皮肤,令他止不住地颤抖。 “石药能令人藏书网食后兴奋,短时间倒也能令人感到精力充沛,可是长久服用却极伤身体,甚至会成瘾,难以抑制服食的欲望,不服食就会令人觉得空虚烦躁、莫名暴戾、喜怒无常……法师,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给皇上服食石药!” “不、不不,不是我,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 “是严世蕃的主意吧?”国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下了覆盖在高大男子脸上的鬼面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狰狞恐怖的脸,遍布了疤痕。 “鬼面法师果然长了一张鬼面。”黑袍国师将那张鬼面面具扔在了地上,“这样一张脸一定经历过令人不愿去回想的过去,乞食、被打、任人欺凌……这样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贱民如果有一日遇到了一位生活在云端且来历不凡的公子,这位公子许诺他荣华富贵、尊严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你说这个人人都可践踏的贱民会怎么样呢?” 鬼面男子瞪大眼,吃惊地看着黑袍国师,后者似乎笑了笑。 “怎么?法师好像很吃惊?这不正是你与严世蕃严公子认识的经过吗?难道这些年锦衣玉食惯了,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而曾经又是什么身份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过了,我是一个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而我也从来不认识你,但是对于鬼面法师的名声我却一直有所耳闻……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呵呵,你不知道严世蕃严公子在青楼楚馆里有很多红颜知己吗?其中一位红颜知己曾在她的红楼下看到严世蕃将衣衫褴褛潦倒不堪的你带走,紧接着,皇城中一位神秘的鬼面法师便一夜间崛起了。严世蕃严公子果然了不起,用了最小的代价,却在皇上身边安插了一个最完美的耳目。这个耳目迎合皇上的喜好因而深受皇上的信任,而且还靠药物控制着皇上,于是严世蕃只要控制好这个耳目,不就等于控制了皇上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能怎么样……” “命运或许最初对你很残酷,其实这世上被残酷命运玩弄的又何止你一个?难道他们每一个人都要更加残酷地去报复命运吗?”黑袍国师忽然逼近他,“最初你或许是被逼无奈,可是后来呢?我想你是渐渐迷上了这种轻易便可颠覆旁人生死的权利吧?你和严世蕃一样,伤害着那些你根本就不认识的无辜之人……看看你..脸上的痕迹,你一定很恨吧?这样的印记令你羞耻愤恨,即使你已经成为了皇上面前第一红人,你却还是要戴上那张遮丑的鬼面具!你恨那些曾经折磨过你的人,所以你变本加厉地去折磨别人。” “我不是,我没有……” “法师,你的记性真的很差,让我来提醒提醒你。”黑袍国师声音低下去,冰冷得仿若利刃划开皮肉,“三年前,就在这诏狱中,同样的牢房同样的刑架上,你妖言惑众地害死了一个女人,你装神弄鬼地将她剔骨除肉,雕刻她的骨头,模糊她的血肉……她到底和你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令你在严世蕃面前出这样恶毒阴损的主意,下这般冷酷无情的毒手?” 第十二章 真正缘由 鬼面法师惊呆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黑袍裹身的国师。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这、这段往事如此隐秘,面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国师为何会知道得这般仔细? 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你必定悔恨万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一定会复仇的!不……就算我死了,我化为厉鬼也会找你索命…… 我化为厉鬼也会找你索命……鬼面法师额头的冷汗如瀑布般流下,难道、难道是那个女人的冤魂回来索命了……想到这里,似乎这安静的牢房中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的影子在浮动。鬼面法师的脸色越加苍白,他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紧,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有无形却冰冷的一双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喉咙,然后慢慢收紧,再收紧。 “哈哈。”面前的黑袍国师在欣赏够了鬼面法师惊慌失措的“表演”后大笑起来,“真荒唐啊真可笑,精通阴阳之法的鬼面法师竟然也有被吓得快要死掉的神情出现在脸上……你以为我是谁?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 “不、不会的,不对,她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复生的……”鬼面法师反复说服着自己。 “你总算开口说了一句真话。”黑袍国师哼了一声,“死人自然是不能死而复生,可是活着的人却会吐露很多秘密。” “谁?那夜除了我和小严大人再无旁人在了……”鬼面法师不可思议地用力回想着那夜的情形。 “法师的记性果然变差了许多,那夜出现在诏狱死牢中的明明有三个人才是。”黑袍国师轻声提醒着,“一个是你,一个是严世蕃,还有一个是严世蕃的书童。” 国师说出了书童二字后,鬼面法师的脸上一片惨白,“他、他已经背叛小严大人了?” 黑袍国师轻笑一声道:“他已经不是严世蕃的书童了,他如今是右佥都御史赵宁。” “原来赵宁失踪是你做的?”鬼面法师战栗得仿若风中残叶,“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一个一个地报复我们?你、你和厉家是什么关系?” 黑袍国师冷冷地盯视他半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夜的三个人只差严世蕃了,我会把他留在最后好好地帮他回忆起那一夜的点点滴滴。法师,你看这间牢房中的刑具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夜的惨剧,可是胜在赵宁的描述十分详尽,所以我已经可以猜测出你们用刑的步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曾经加诸在西萦身上的痛苦,我都会帮她一点一点地讨回来,剔骨除肉是吗?将镇符刻入骨头是吗?令她血肉模糊魂魄难聚永生永世都不能翻身是吗?很好。” 说完最后一个字,黑袍国师轻轻击掌,很快就有几名锦衣卫出现在牢门前。 “国师有何吩咐?” “今夜好好伺候法师大人,我说过的那些花样,要一样一样地来,不要急,把人一下子弄死就没有意思了。听闻你们锦衣卫会让一个重伤之人熬上四五个月不死,也给法师大人试试吧!” “是。”领头的锦衣卫恭敬回道。 “不要,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西萦,你认错人啦,那女人明明是厉剑云啊……”鬼面法师见无人理他,忽然改口威胁,“你敢这么对我……如果有朝一日我从这里出去见到皇上,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呵,有时间在这里说大话,不如安静地闭上嘴保存一些体力,或许能撑个半年不死也不一定。”国师说完后扭身便走向牢门口,快要走出牢门时他又停住,“忘了告诉你,在皇上心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不是我向皇上要求,你早已经被砍头了,所以你现在的性命是属于我的,不要想那些痴人说梦的事情了。你在皇上面前永远不会东山再起了,一个装神弄鬼愚弄皇上又炼制假丹药谋害皇上的人,已经是一枚无用的废棋子了,只有死路一条。” “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黑袍国师又笑了,“法师啊,这些年你在皇上身边作威作福,生离死别应该早就见得多了,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么看不开啊?”说完后,推开牢房门大步离开。 身后用刑的声音开始传来,更刺耳的是鬼面法师惨叫的声音。 黑袍国师顿住脚步听了听,才自言自语道:“果然越狠毒的人也越怕痛,能狠毒地想出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却承受不了狠毒所带来的后果……不过西萦,这样的结果你还……满意吗?” 似是想起什么,黑袍国师低低叹息着走出了诏狱。刚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国师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这个地方就是压抑。” 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声音道:“果然是你。” 黑袍国师的身子微顿,才慢慢回身,看向身后那人。 身后人一身玄衣,在夜色中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他的脸看起来极是秀致文雅,那双亮若星辰的眼更是黑白分明。 见是沈白,国师便伸出手指凌空虚画:这么晚,沈大人守在诏..狱门前是想要做什么? 沈白哼了一声,“国师,既然你刚刚开口说话,为什么如今又开始指手画脚了?难道和沈某说话令国师如.此为难?国师在顾虑什么?害怕沈某听到你的声音还是怕沈某认出你是某位故人?” 国师闻言停住了比画的动作垂下手,然后扭身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 沈白跟上来,“元青……是你吗?” 国师微微停下脚步,侧头看了沈白半晌问:“元青是谁?” 沈白浅笑道:“是我喜欢的人。”说完后又补充一句:“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 国师耸了耸肩道:“沈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说你不信任我,为什么要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我?可是若说你信任我,为什么你要用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为什么你改头换面来到京城却不来找我?明明和我一桌吃过饭却不告诉我你是谁?到底为什么?” 国师闻言怔怔地看了沈白半晌才道:“沈大人,如果我说你认错人,你会尴尬吗?沈大人这么冒冒失失地和我说这么多,不觉得太轻率了吗?如果我是严世蕃的人,沈大人你可害怕你的把柄被我抓住?” “严世蕃的人?”沈白轻笑,“如果你是严世蕃的人,你为什么要逐一对付他的心腹们?如果你是严世蕃的人,为什么你要不声不响地令他众叛亲离?如果你是严世蕃的人,为什么你会暗做手脚让严氏父子在皇上面前失宠?元青,为什么你总是要做这些口是心非的事,说口是心非的话,一次次地将我推离,不让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呢?你觉得我沈白不配还是……你怕我会受到牵连,想要保护我?” “沈大人,你是不是喝了酒?你一定是醉了,满口胡言乱语。我为什么要对付严世蕃?你知道那夜在房中他承诺了我什么吗?我从他那里可以得到在皇上面前都不会得到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把好事往外推呢?” “不要演了,元青,你就不能和我坦诚以待吗?你抓赵宁那夜,我派了邵鹰跟在后面,他亲眼看着黑衣人带着赵宁进了国师府。我知道邹应龙御史的失踪也和你有关,虽然我还不明白你下一步的意图,但是我需要你知道,严嵩父子在朝野中的地位声望不是随便可以撼动的,你以为这些年没有人弹劾过他们父子吗?结果呢?还不是落得和厉大人一样的下场。你一个人势单力孤,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我的老师徐阶、我爹、邹御史和黄大人都会帮你的。” 见国师根本不听,依旧向前走,沈白忙探手抓住了黑袍覆盖下的手。国师的手很光洁,肤质细腻而温暖……温暖? 沈白吃惊地再度松开国师的手,元青的手总是冰冷的,如今怎么会…… 国师的脸藏在宽大的袍帽下,可是沈白再次感到了之前总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笑意,凉薄的、悲悯的、高高在上的。 “沈大人怎么松手了?是不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黑袍国师扭回身看着沈白,“沈大人,不管你刚刚将我当成了谁,既然你开口对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告诉你两句话。你是不是也对严嵩父子这些年在皇上面前不可动摇的地位迷惑不解?为什么皇上明知道他们父子的某些作为,却偏偏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依旧信任重用严嵩呢?沈大人,你的老师徐阶如今代替严嵩坐上了首辅的位置,你也是时候认真想想这些问题了。首辅这个位置从来都是众矢之的,扳不倒严嵩,你的老师徐阶的性命和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与其和我在这里含混不清地纠缠,不如认真想想办法,去救救你的老师吧!” 说完后,黑袍国师轻笑了一声,随后转身,潇潇洒洒地远去了。那抹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清。 第十三章 奸臣奏事 皇上的守宫之期已经过了大半,眼看就要结束了,可是失踪的邹应龙依旧没有找到。皇上重新搬回了最初的寝殿,.99lib.据说这是国师的主意。 鬼面法师的下场,所有朝臣都看在眼中,一时间对这位新国师的手段惊惧到了极点。曾经是皇上那么宠信的人,可是在这位新国师面前却一败涂地,而且最后鬼面法师的死状也极其凄惨,虽然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可是那大睁的眼和扭曲的表情,无一处不在述说着他是被吓死的。 这件事沈白是听邵鹰所说,而邵鹰则是从看守诏狱的锦衣卫兄弟那里听来的。 据说那夜国师去牢房看已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鬼面法师,说给他带来了他最想要的礼物,可是红布遮盖下的长形托盘里摆放的竟然是密密麻麻血腥无比的脏器,国师说那是百颗童心,是鬼面法师制作丹药最重要的药引,他说既然法师喜欢,就先尝尝吧。鬼面法师大叫着不吃,却被身旁的看守们强摁住塞进了嘴里,鬼面法师又哭又吐十分狼狈,可是国师却在笑,并说这等人间极品法师竟然不喜欢,实在可惜,一边说着还一边拿起了一颗童心,放进口中咀嚼起来。 “然后呢?”沈白面无表情地问道。 “然后那个鬼面法师就被国师生吃人心的举动给吓死了。”邵鹰嗤之以鼻地冷笑道,“真够离谱的,把那个新国师形容成妖魔鬼怪了!还生吃人心,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如果是元青,我倒觉得她做得出来这种事,只不过那所谓的人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耐人寻味了!” “你还是怀疑这个古里古怪的国师是姓陆的呆子?”邵鹰问道,“你那夜不是说那人手是暖的吗?” 沈白皱眉道:“我也想不明白……” “不过这百颗童心的事情若是真的,那说明这个国师知道鞥古村的事情。大人,你也知道,鞥古村的事情是个秘密,除了我们几个人根本不会有旁人知情,那么这个装神弄鬼的国师很可能就是陆书呆!这家伙,连我们都不认,到底在想什么啊?” 沈白微微摇头,“她的心思千回百转,我也猜不到,但是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她孤身一人,不想连累我们……” “浑蛋!那家伙就是一个浑蛋!”邵鹰骂道,“不想连累咱们,还留下血衣和奏折,鼓动咱们进京?想为厉家翻案时,怎么就不怕连累咱们?这个时候又假惺惺了!” “不,你错了,邵鹰。”沈白不赞同地摇头,“元青要的是名正言顺,厉家的旧案她要的是名正言顺,可是她私下里做的一切,是为了报她自己的仇,在她心中这是两回事,所以她将奏折和血衣托付给我,而她自己却悄然进京去完成她的计划。这件事她或许做得很任性,但是同时她也非常理智,不会因为一时的情绪而耽误大事。” “有道理……”邵鹰想了想,“大人,我觉得你现在开始越来越了解她了。” 沈白闻言苦笑道:“可是她却不信,我是可以理解她的。” “国师,你说邹爱卿到底去了哪里?”嘉靖帝近来精神不太好,总是无精打采,但是他对国师的信任却每日递增。 国师明白这是停止服食丹药所必然经历的痛苦过程,所以每日里他都会安排皇上服用解毒安神的药物。 “皇上,微臣卜了一卦,卦象上显示等守宫之期结束时,邹御史自然会出现。” “哦?真的吗?”嘉靖帝睁开眼看着国师,“国师对于占卜之术看来也是颇为精通啊。” “微臣浅学过一些,不敢在皇上面前称精通二字。” 嘉靖帝立时来了兴趣,“那国师也为朕卜一卦吧。” “不知道皇上要占卜何事?” “就说说今日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遵旨。” 黑袍垂地的国师走到皇上的书案前忙乎了一通,然后指着桌面上排列古怪的卦板道:“黑鸟为鸣,报丧无喜,河流倒转,山脉崩塌,天降异象,必出奸佞。” 嘉靖帝闻言面色阴沉,“国师的意思是?” “今日会有奸臣奏事。” 寝殿内一下子死一样的寂静。嘉靖帝死死地盯着书案前的卦板,他的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开口。 黑袍国师静静地站在嘉靖帝面前,也是悄然无声。 偌大的寝殿中,静谧着,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许仅仅是一瞬。 忽然,门外的值守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严嵩严大人有事求见。” 铮……似乎有看不见的弦在心底断裂,嘉靖帝的脸色有些苍白。 国师见嘉靖帝不说话,便走向寝殿门,还未到门口就听到嘉靖帝叹了口气,“朕今日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黑袍国师推开门,对着报事的太监微微摇了摇头。那太监领命离去。关门的瞬间,似乎远远听到了严嵩的问话,“皇上因何不见老臣?” “严大人,您回去吧,皇上今日谁都不见……” 国师扶在门上的手顿了顿,随后缓缓关上了殿门。 “他走了吗?”嘉靖帝有些疲惫地问。 国师点点头道:“是的,皇上,严大人已经离开了。” 嘉靖帝再度沉默,许久,他才道:“朕十四岁即位,做这个皇帝已经四十年了。可是国师知道吗?最初朕却从来没有觊觎过这个位置,朕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机会登上这个位置。” 国师静默地站立在原地,安静地听嘉靖帝继续说:“先皇正德皇帝没有子嗣,所以才轮到朕做这个皇帝,朕自小在宫外长大,这个富丽堂皇的皇宫其实和朕一点儿都不亲,相反,这个地方陌生、冰冷,朕很孤单。 “那些朝堂之上的旧臣都是先帝的臣子,他们用审视、观察、挑剔、苛责的眼光将朕迎进了这座紫禁城,他们对朕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朕那时候还小,朕茫然地坐在金銮殿 4e0a." >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众人一开一合的嘴,竟然会觉得恐惧。朕知道,底下的这帮老臣并没有拿朕当一回事,他们狂傲无礼,以为朕软弱可欺,所以朕就要以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朕才是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朕诛杀了佞臣钱宁和江彬,自那之后朕再也不用看那些老臣的脸色。朝堂上这么多臣子,却没有一个是朕的心腹,朕很焦虑,这个时候朕发现了严嵩。 “那时候严嵩只是南京翰林院的一名小小侍读。朕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代替南京翰林院上奏的一篇文章。严爱卿的文采不错,字写得也极好,极合朕意。那时候他已经快要四十岁,可惜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他的字里行间都在渴望一个机会。朕当时在想,如果朕给了他这 4e2a." >个机会,他会不会效忠于朕至死不渝?朕很好奇,所以朕将他调回京师,命他做国子监祭酒。 “朕果然没有猜错,严爱卿为人十分聪明,对朕也恭敬有礼,而且朕的意思他也总能想得透彻。交代他的事情,朕不需要担心,他总会处理得很妥帖,于是朕看着他一路坐到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然后他入阁,最终成为首辅……严嵩是朕一手培植起来的,他的成功就是朕的成功,如果他一文不名了,朕呢?朕这些年的努力不是付诸流水了?朕这些年的眼睛岂不是瞎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过?只是天下人都错得,只有朕是错不得的,你明白吗国师?”嘉靖帝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懒懒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朕累了。” 黑藏书网袍国师静悄悄地离开了嘉靖帝的寝殿。他微微抬起头,月亮已经爬上了半空。皇上竟然和他诉说了这么长时间的往事……只是,他也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皇上,果然是不会犯错的。 今日是为皇上守宫的最后一日,晚上九位大臣就.99lib.要各自回府邸。沈白、沈从云和黄光升此刻都在徐阶的房中。 “老师,如今您已经坐上了首辅的位置,对付严嵩将比从前容易许多,为何老师反而愁眉不展呢?”沈白问道。 徐阶笑了笑道:“首辅这个位置是众矢之的,一旦坐上去,就要和人一辈子斗下去,严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不排除异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首辅这个位置从来都是众矢之的,扳不倒严嵩,你的老师徐阶的性命和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与其和我在这里含混不清地纠缠,不如认真想想办法,去救救你的老师……为什么皇上明知道他们父子的某些作为,却偏偏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依旧信任重用严嵩呢……你也是时候认真想想这些问题了…… 一切似乎都被那个黑袍国师一语中的。 “老师觉得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严办严嵩呢?”沈白终于将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疑虑问出口。 第十四章 破釜沉舟 沈白的问题,令在场的三位老臣都变得沉默。 许久,黄光升叹了一声道:“圣意难测啊。” 此言一出,屋内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此时,沈白忽然站起身,大步奔向门前。他猛地拉开门,皎洁的月光下空无一物,却有一张雪白的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脚边。 果然有人刚刚来了又走……这张纸是? 沈白犹疑地拾起了地上的纸,在月光下瞄了一眼,心便是一阵急跳。 沈白快速地关上房门,徐阶看他的神色不对,问道:“怎么?” “老师……你们看。”沈白伸手递上了那张纸。 徐阶接过来一看,神色也是一变,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严家父子的罪行只要不牵扯到皇上身上,此事便可成。 黄光升和沈从云也一一接过看了看纸上的字,“这人会是谁?” 沈白一脸慎重道:“我猜应该是国师。” “国师?”徐阶惊?99lib?讶反问,“观澜,你是不是瞒了老师什么事?” 沈白急忙跪下来,令在场三人皆是一愣。沈从云抓住沈白的肩膀,“白儿,你这是做什么?” “爹,我今日有一件事要问询老师,希望老师能如实回答。” 徐阶看着沈白,“你想问什么?” “三年前,老师可参与了厉奉元厉大人发起的联名上书?” 徐阶闻言大惊,“你……你从何处得知?” “这么说这事是真的了?黄大人当时也参与了对不对?”沈白问旁边的黄光升。 黄光升点点头道:“是,当年……我确实参与了厉奉元厉大人发起的联名上书。” “徐公,你……”沈从云叹了一声,“你们怎么没有算上我呢?” 徐阶苦笑道:“你当年带兵不在朝中……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如此危险掉脑袋的事情……” “徐公,你这么说是不是看不起我沈从云?” “哎哟……”徐阶赔笑,“从云你说到哪里去了?” 见两人僵持住,黄光升取笑道:“你们啊,不问问沈贤侄到底是从何得知,两人反倒自己闹起来了,真是,也不怕晚辈看笑话。” “是啊,”沈从云忙问,“白儿,这事如此机密,连爹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 “因为我拿到了当年厉奉元厉大人预备上书弹劾严嵩的奏折……还有当年十三位大人联名所书的血衣。” 徐阶听完吃惊非小,“这怎么可能?当年厉大人入狱前,曾和我秘密见过一面,他说事到如今,他唯有一死,可是弹劾严嵩的事情却不能夭折,他至死都没有说出那十三位大人的名字……我、我等愧对厉大人在天之灵,当年没有站出来,这些年下来也没有参倒严嵩……” “老师……”沈白跪地抓紧徐阶的袍子,“如果今日还有一个可以弹劾严嵩的机会,老师可愿意再度站出来?” “你希望为师给皇上递折子上书弹劾严嵩?” “不妥。”黄光升开口道,“如今徐公刚刚坐上首辅的位置,重创严嵩的气焰,如果此时上书,成功还好,一旦失败,朝中还有第二个徐公可以压制严嵩吗?到那时皇上重新起用严嵩,我等多年的努力和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 “是啊,”沈从云也赞同,“此事关系重大,非我等贪生怕死……个人荣辱生死事小,百姓安危朝廷稳固事大。” “如果我有完全的把握呢?老师也不愿一试吗?” “观澜,你所说的把握指什么?还有你的血衣和奏折又从何而来?” 沈白深吸一口气,“我在汴城做官时,见到了厉大人的女儿厉剑云,是她将东西托付给我,望我以苍生为念、社稷为忧、厉大人一生清明为恤,万勿推辞。” “厉剑云?她还活着?”徐阶不可置信,“她……当年不是死在诏狱了吗?” “这件事说来很复杂,不过她确实还活着,老师,千真万确!” 徐阶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沈白扶起来,“为师这些年一直后悔着当年为什么没有站在厉大人身边和他共进退。如今,厉大人的女儿还活着,甚至一直在为参倒严嵩努力着,难道为师会因为一个首辅的位置便裹足不前吗?观澜,为师教导过你,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师当年没有做到,今日哪怕拼上为师的性命,也一定要为这些年死在严嵩手里的同僚和厉大人在天之灵,拼死一谏!” “徐公啊,算上我黄光升。” “还有我沈从云……” “还有我!”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几人一惊回头。失踪许久的邹应龙出现在房门口。 “邹御史!” 邹应龙一笑道:“当年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为官的也不过剩下我、徐公、黄藏书网老,诸公今夜如此豪情,怎能不算上我邹应龙?” “应龙公,你这些日子是去了哪里?让我等好担心啊。” “我在某人的安排下去见了两个人。”邹应龙神秘一笑,“还记得礼部的方大人和工部的曹大人吗?” “你去见了他们?”徐阶怎会不知这两位大人,当年联名上书的十三人,除了他们三人在朝,余下者都辞官了,还活着的也就剩下这两位大人了。以严嵩排除异己之心之强烈,他们能熬至如今,当真不易。 “是啊,老夫打算继续当年未完的联名上书,不知徐公和黄老意下如何啊?” “好,我等同荣辱共进退,明日一起上殿面君。” “算我一个。”沈从云豪迈道。 “还有我。”沈白也笑道。 徐阶忽然问:“那安排应龙公和方、曹两位大人见面之人又是谁?” “老夫说了,你们也未必信。”邹应龙小小地卖了一个关子,“是国师。” 沈白心头暗喜,果然是她,果然是她!除了她,还有谁知道当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 “这国师怎么会知道当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徐阶问出心底的疑惑。 沈白舒了一口气道:“如果学生没料错,如今这位神秘的国师就是厉大人的女儿,厉剑云。”也是我的元青。 严世蕃很不安宁,他心急如焚。今日是为皇上守宫的最后一日,晚上他们这些大臣就要离开皇宫,各自回府。 刚刚他派出监视徐阶等人的死士来报,说失踪已久的邹应龙回来了,而且沈从云那帮人一直待在徐阶的房中,再未出来过。 他心底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赵宁的神秘失踪,邹应龙的去而复返……邹应龙他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和赵宁失踪有关?赵宁的秘密不能被人知道,否则……如果赵宁落在了沈白那帮人的手上,他们一定不会像此刻这般安静,赵宁知道他太多秘密……忽然,严世蕃脑中闪过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夜芍!这些日子要为皇上守宫,入夜不得出入皇城,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见她了…… 严世蕃忽然很不安,如果夜芍落在了沈白那群人的手里……不会的,不会的,谁会去注意一个妓女?可是他的心就是无法安宁下来,所以他派了死士去封夜芍的嘴,要她不要乱说话,可是……是啊,那个死士再也没有回来……难道出事了? 刚刚,他又派了心腹去牡丹阁看夜芍的情况,如今他正在焦急地等消息…… 忽然有人敲窗。 严世蕃推开门,他面前的黑衣死士行礼道:“公子,牡丹阁的夜芍姑娘并不在牡丹阁中,老鸨说是严府的轿子带走了夜芍姑娘,已经很多日了。” 什么?!严世蕃心中一阵狂跳,坏了,出事了! 他从自己房中疾奔而出,冲进了罗龙文的房间。 罗龙文吓了一跳,“小严大人,你这是……” “龙文,出了大事,我想这次真是难逃一死了!”严世蕃心慌意乱,“对了,你上次说的东渡扶桑一事可有眉目?” “现在?”罗龙文愕然,“此事我早已经安排好了,随行的五百死士,还有东渡用船也是时刻操练着,不过你不总是说用不上吗?” 严世蕃猛摇头,“立刻联系此事,龙文,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能够今夜便离开就好了……” “今夜?”罗龙文摆手,“这怎么可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总觉得要出大事!龙文,我平时待你不薄,如果我落难你不会弃我于不顾吧?” “怎么会?我早说了,让你随我去日本,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人脉甚广,你不要担心!不过老严大人这般年纪,恐怕经不得如此奔波之苦。” “我爹不走。”严世蕃沉吟道,“皇上不会杀我爹,他们有君臣之情,皇上总会顾念情面,但是一旦我出事,皇上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我必死无疑。” “皇上虽然免了老严大人首辅的位置,但是老严大人依旧是内阁大学士之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如果皇上知道了当年聿少春阵亡的真相,会放过我吗?如果皇上知道上次被戚继光追回的大明海卫边防图是从我们这里流>出去的,不仅我,连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事如此隐秘,怎么会有人知道?”罗龙文也开始焦虑。 严世蕃咬牙,“你忘了吗?那个沈白……” 罗龙文眼睛转了转,“小严大人,你说是我们逃到日本容易,还是把挡路的棋子除掉容易呢?” “你是说?” “杀了沈白,就没人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严世蕃闻言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说的对,我们是要杀一个人,但不是沈白。” “那是谁?” “徐阶。”只要徐阶死了,他爹早晚还会重任首辅一职,只要他爹还是当朝首辅,他严世蕃就可高枕无忧了。 第十五章 东窗事发 第二日上朝。众臣候在殿外等待,没有看到徐阶。 本来已经商量好的几人有些面面相觑。 黄光升道:“徐公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还没到?他平日上朝总是很早,难道出了什么事?” 沈从云皱眉,“那我等计划好的事情该当如何?等徐公来还是直接奏报?” 沈白瞟了瞟严世蕃那边,正好看到他避过去的眼神,心中疑惑。“老师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之人,今日之事事关重大,老师没有理由来晚,我想或许老师是遇到了麻烦。”他忽地压低了声音,“严世蕃一直在观察咱们这边,不知是何用意。” 邹应龙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今日老夫定要弹劾那严嵩,既然徐公不在,就由我邹应龙开口好了,反正我是御史,是言官,直言敢谏方为言官本色。” 几人皆点头,一切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抛开这厢,其实严世蕃那边也是心急如焚。他连夜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在徐阶昨夜回府的途中进行截杀,如今天已微亮,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心中的忐忑难以言表,心惊胆战地来上朝,却发现徐阶没有出现,忽然间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便安定下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诸位大人陆陆续续走进大殿,那首辅的位置上一直空无一人,严世蕃的心算是放进了肚子里。 “皇上驾到。”随着殿前太监的唱喏,嘉靖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走向龙座,安然坐稳后,才道:“今日诸爱卿有何事要奏?” 嘉靖帝话音刚落,就见邹应龙率先出班跪倒,“回皇上,臣邹应龙有本启奏。” “邹爱卿?”嘉靖帝诧异,“邹爱卿日前忽然失踪,让朕很是焦急,虽一直派顺天府和大理寺追查爱卿的下落,可是总无收获……爱卿啊,你这是去了哪里?” “皇上,微臣这些时日是去找寻两个人。” “两个人?哪两个?” “方庆明和曹瞻。” “方庆明和曹瞻?”嘉靖帝微微回想,“以前礼部和工部的那个方庆明和曹瞻?” “正是,皇上。” “邹爱卿,你……” “皇上!”邹应龙忽然以头叩地,“臣邹应龙今日要弹劾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 邹应龙的话音刚落,偌大的金銮殿上便响起惊讶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文武百官们对这场突变都有些诧异,有人偷偷去看严家父子的脸色,也有人明哲保身装聋作哑。 严嵩颤巍巍地跪地行礼道:“皇上,臣有罪。” 严世蕃心中暗恨,徐阶不在,单凭邹应龙这个老匹夫能奈我何?他虽然满腔怒火,却不敢造次,也跪倒,“臣有罪。” 嘉靖帝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殿前的三人,殿中竟然蓦地安静下来。 “臣沈从云今日也要弹劾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 “臣黄光升要弹劾严嵩父子……” “皇上,臣沈白要弹劾严嵩父子……” “草民方庆明(草民曹瞻)斗胆上殿,舍弃身家性命也要揭露严家父子的累累罪行……” “邹爱卿。”嘉靖帝忽然开口,“原来爱卿在为朕守宫期间忽然离开去找寻方庆明和曹瞻,是为了弹劾严嵩父子?” “皇上,严家父子为官以来,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那邹爱卿要告严家父子何罪呢?”嘉靖帝忽然打断了邹应龙。 “臣……” 正在此时,一名太监跑上来跪倒,“皇上,国师求见。” “宣。” 众大臣再次诧异,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这个国师又上殿了? 国师依旧一身宽大的拖地黑袍,犹如一个幽灵般走上了大殿。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一人手下押着一个黑衣人。 严世蕃只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 “皇上。”国师欠身行礼。 “国师,你身后那两个黑衣人是何人?” “昨夜,微臣为即将出宫的徐阶徐首辅卜了一卦,卦上说徐首辅如果昨夜出宫回府,必有血光之灾。徐首辅不信微臣之言,所以微臣便和徐首辅打了一个赌。微臣和徐首辅交换了回府的轿子,于是昨夜徐首辅坐着微臣的轿子回了国师府,而微臣则坐着徐首辅的轿子出了宫。结果在微臣去徐府的路上就被一群黑衣人刺杀,其余的黑衣人已被皇上的锦衣卫剿灭,只余下这两个活口。微臣今日上殿是要和徐首辅论个明白的,微臣要问徐首辅微臣的卜卦是否灵验。” “可徐爱卿今日似乎没有上朝。” “徐首辅应该很快就过来了,刚刚微臣上殿之时,徐首辅正在偏殿换衣服。” “换衣服?” “是,皇上。” 嘉靖帝微微诧异,正在此刻,门口的小太监又来报:“皇上,徐首辅他……”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徐首辅说,请皇上恕他殿前失仪之罪,他方能上殿。” “朕恕他无罪,命他上殿来吧。” “是,皇上。” 短暂的等待,或许只是一瞬。当徐阶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时,文武百官全部惊呆了,连嘉靖帝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徐阶的脚下似有千斤巨石,他走得很缓慢。他脸上的神情很肃穆,而在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原本该是雪白的中衣,只是这中衣上满是血红的字迹,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件血衣。 是,血衣。沈白恍然大悟,老师如今穿在身上的就是那件写着十三位联名上书大人名字的血衣。 严嵩回头看到徐阶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好日子过到头了。尽管刚刚邹应龙等人都说要弹劾他们父子,可是他们几人加起来分量也比不上徐阶身上穿着的那件血衣。 严世蕃的脸色更是难看,他就像看着鬼一样瞪着徐阶。但是他阻止不了徐阶的脚步,他只能跪在冰冷的大殿上,眼睁睁看着徐阶越走越近,带着那件时隔多年的血衣和那些终于浮出水面的名字。 “臣徐阶叩见皇上。” 徐阶就跪在了严家父子身旁。 严世蕃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别开眼。那血衣上的名字本来是他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也要知道的,可是如今近在咫尺他却不敢直视,那些血写的文字仿若有着生命般,正缓缓地从那件血衣上流下来,然后一点点爬遍他的全身。 “徐爱卿,你这是……”嘉靖帝顿了顿,“你身上这是什么?” “回皇上,臣身上这件血衣是当年厉奉元厉大人联合当朝十二位大人一起以血写下的联名上书的十三位大臣的名字,这衣服上不仅有十三位大人的名字,还有他们的赤诚以及忧国忧民为社稷抛洒热血的一片丹心。” 嘉靖帝站着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不知是因为时隔多年再度听见厉奉元这个名字,还是因为面前的这件血衣令他呼吸不畅。 许久,嘉靖帝才道:“徐爱卿你今日穿着这件血衣上殿是为了什么?” 徐阶正色道:“臣今日是为了接替厉奉元厉大人完成三年前那份无法递给皇上的联名上书,当年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只剩下五人,三人在朝,两人已经辞官,今日我等五人以及沈从云、沈白两位大人共七人,要再次弹劾严嵩父子!” “原来你们都是来弹劾严嵩的……”嘉靖帝有些疲惫地扶额重新坐回龙座,“好,爱卿要告严嵩父子何罪?” 徐阶上前一步道:“严嵩父子的罪行正如刚刚邹御史所说,简直是罄竹难书,不过今日臣的弹劾奏折上,仅告严世蕃四项大罪。” 嘉靖帝抿紧嘴唇,少顷方道:“徐爱卿为何嘴下留情?” “臣以为仅这四罪已足够严世蕃以一bbr>99lib?死谢天下!” “那严嵩呢?” “子不教,父之过。”徐阶字字清晰,“同罪!” 嘉靖帝看着徐阶许久未言,他低下头看了看严嵩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后背,无声地叹口气,“说吧,徐爱卿,你口中的四条罪状是什么?” “其一,严世蕃于老家江西南昌,盖了一座‘制拟王者’的府邸,犯上作乱之心昭然若揭,此乃死罪;其二,严世蕃在京师重地与本朝朱姓宗人多有谋划,阴伺非常,多聚亡命,篡朝夺位之嫌重大,此乃死罪;其三,严世蕃门下之客中书舍人罗龙文,组死党五百人,私训武练,谋为其外投日本之意,通敌卖国屈膝媚外,此乃死罪;最后,严世蕃之部曲牛信,本该于山海卫把守边关,而近日却弃伍北走,意图诱致外兵,共相响应,勾结异族,觊觎疆土,此乃死罪也!综上四罪,每一条都是通敌卖国、犯上作乱、谋朝篡位、勾结外邦的死罪,任一条都可诛杀严世蕃,臣言仅四罪便可定严世蕃的死罪,皇上以为臣可有妄言?” 大殿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无一人开口,除了严家父子瘫倒在地的声音,整个金銮殿如死去一般的宁静。 嘉靖帝站起身,绕过龙案,步下金阶,一步一步,最后停在了严嵩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严嵩,这个陪着他从登基开始一起风风雨雨四十余年的老臣,他真的老了,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再也直不起的腰……还有他跪在面前却不住颤抖的肩膀。 嘉靖帝深吸一口气,然后背转身不去看严嵩,“拟旨,严世蕃外忠内恶、包藏祸心、私通外邦、阴谋覆国,虽为人臣却有不臣之心,谋朝篡位罪不可恕,现去其官职、籍没家产,三日后斩首于市,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则同罪连诛。” 第十六章 无处寻觅 “皇上圣明。”寂静许久的群臣一起跪倒,歌功颂德。 “皇上……皇上……”严嵩哭倒于嘉靖帝脚下,胡须颤抖,泪眼模糊,他抓住了嘉靖帝想要离开的袍角,仿佛抱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嘉靖帝脚步微顿,他低下头看了看严嵩,“严爱卿,你老了。严家被查封后,朕想爱卿定是无处可去,回江西老家养老去吧。” 严嵩苍老的呜咽声随着众臣散朝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的皇上和站在一旁的黑袍国师。 刚刚国师要退下时,嘉靖帝叫住了他。 如今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许久,嘉靖帝才开口:“国师,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袒护严嵩了?即使知道他们父子的罪行远远不止徐阶弹劾奏折上的那些,却始终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黑袍国师低着头没有说话。 “国师可听过‘大礼议之争’?”嘉靖帝虽在问,却并不在意国师的回答,他继续道,“那时朕初登帝位,群臣都反对朕的决议,朕……势单力孤,唯有严嵩站在朕这一边,那时朕就暗自决定,无论将来严嵩所犯何罪,朕都恕他不死。” 国师依旧没有说话。 “你在怪朕。”嘉靖帝站起身,走到国师面前,和他面对面相视。 “如今,国师是否愿意让朕看看国师的真面目?” 国师的头微微抬起,嘉靖帝继续道:“朕知道你是为了严家父子而来……摘下你的袍帽,和朕示之以诚吧。” 黑袍国师似是想了想,才抬起手摘下了宽大的袍帽。袍帽下是一张年轻却陌生的脸。 嘉靖帝静静地审视他半晌,“你是厉家的什么人?” “草民和厉家并无任何关系。”面前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徐阶的血衣是从何处得来?” “那血衣是草民一个朋友的。” “朋友?什么朋友?” 年轻人笑了,“是草民从医以来唯一一个没有治好的病人,不,是永远都治不好了。” “你是大夫?难怪可以治好朕的病。” “是,山林野医而已。” “你那朋友可还在宫中?” “她?她走了。”年轻人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因为草民治不好她,所以她离开了,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默默等死去了。” “你叫什么?” “草民风涣。” “今日之前不是你陪在朕的身边。”嘉靖帝忽然肯定道。 “是,之前的国师是草民的那个朋友,不过她昨夜已经离开京城了。” “国师,不,你的那个朋友是……厉家的人?” “皇上,她只是一个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却因为心愿未了而再入京师的伤心人罢了。” 嘉靖帝沉默了许久,“朕明白了。” 从大殿中出来,邹应龙等人围住徐阶,“徐公,怎么昨日咱们拟好的折子你又临时改了?” 徐阶微微笑了笑道:“诸公不是一直也好奇皇上为什么明知道严家父子的恶行却总是视若不见、装聋作哑吗?我心中虽有一种猜测,但是昨夜被国师一语道破,才觉醍醐灌顶一般,所以我连夜改了奏折。” “国师?” 徐阶压低声音道:“国师说,历来所有弹劾严氏父子者无一不败,为何?皆因弹劾之词多是贪赃枉法、聚敛钱财、量值卖官、残害忠良,这些罪状虽然没有提到皇上,但是影射之意便是皇上昏庸失察、任用非人,再不济也是纵容奸臣、包庇佑护。皇上如果准奏,无异于承认自己过去错了,以皇上的性情,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所以那夜国师递给咱们的纸条上才写着:严家父子的罪行只要不牵扯到皇上身上,此事便可成。” 沈从云点头道:“这个国师果然不简单啊……”他说到这里又看了看沈白,“不,应该说是厉小姐才是。” 沈白闻言浅笑。 沈从云看着沈白那抹绝对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忽然脑中快速闪过什么,“白儿,你之前说已有心上人,不是说她吧?” 沈白微怔,随后笑容扩大。他没有回答他爹的问话,只是扭回头看着紧闭的殿门道:“爹,我要在这里等她,你们先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那紧闭的殿门终于开了,一身黑袍的国师从大殿中走出来。那拖地的黑袍被风扬起,令远处看着他的沈白心头突兀地泛起不祥感,所以他快步迎上前去。 “沈大人,又见面了。”沈白还未开口,黑袍国师就先开口了。 沈白闻言有些惊讶道:“元青……” 黑袍国师摘下了袍帽,“我是风涣,汴城一别,沈大人可还记得我?” 沈白的指尖蓦地变冷,他的语调变成了不安,“元青,她呢?” “她走了。她让我告诉你不必找她。天涯海角,各自珍重。”风涣说完,绕开沈白继续往前走。 沈白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愤然转身抓住风涣的肩膀,“把话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我他娘的知道什么意思!”风涣忽然发怒,“那个浑蛋三个月前忽然找到我,让我为她取出封入体内的金针,她说要进京完成最后一件事。我告诉她当初下金针已经十分危险,况且这些年我根本没有找到可以压制金针的最好方法,南海冰魄制成的新药好不容易能减慢她血行冲突造成的一系列变化,可是她却又要取出金针,这不是找死吗?我当初被她骗着答应为她下金针术,这些年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如今这浑蛋又来害我,我坚决不答应!可是这个浑蛋真不是一般的混,她竟然自己强行逼出一枚金针,然后呕血不止。我没有办法只能为她冒险取针,可是取针后她>的身体忽冷忽热,每一根骨头都剧痛不已。我当时以为这个祸害终于要死了,我棺材都为她买好了,可是她吃光了所有南海冰魄制成的新药丸,奄奄一息地躺了一个月,然后呢?她又可以站起来了。” 沈白只觉得在风涣的叙述中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他声音颤抖道:“然后呢?” “然后?”风涣冷笑,“我以为她是神仙之体,起死回生了,结果呢?她这浑蛋根本就是回光返照!她被金针一直压制着的内力完全没有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意味着她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废人!她这样的身体即使有内力护着,这些年也渐渐失去了部分知觉、浑身冰冷、记性变差……如今她连内力都没有了,你说她会怎么样?” 沈白下意识地问:“会怎么样?” “会死!”风涣大吼,“两股血行在她身体里来回反复,一旦相遇……也许她会变成哑巴,也许会变成瞎子,也许会变成傻子,会疯掉,会瘫痪,还有可能变成一个形容恐怖的怪物!总之,除了安然无恙、长命百岁,什么都可能发生!” “她去了哪里?”沈白觉得心底的寒意层层弥漫。 “不知道,我不知道!”风涣气急败坏,“她的事情以后和我再也没关系了!是她说的,让我再帮她最后一次,从此我们两清!我现在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我高兴,我高兴得要死!” 风涣大步往前走,可是他带着哽咽的声音却依稀传来,“浑蛋!永远这样自作主张!求我下金针是这样,逼我除去金针还是这样……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为我着想?从此以后和我两清?你以为你这样说了,你这个浑蛋死了,我就不难过、不愧疚了吗?浑蛋,你最好死了,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将来被我遇到,我一定一针针将你戳成筛子……” 沈白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风涣一点点快要消失的身影,忽然大喊道:“难道她什么话都没有给我留下吗?” 在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 风涣闻言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她说如果她不死的话,会回来找你的,不过你不用等她,更不必找她!” 不必等,也不必找!沈白的手攥得死紧。这算什么?看似是承诺,其实什么都不是。 “姓沈的!”风涣忽然回头大喊,“你还是忘了她吧!那个浑蛋满口谎言,一句话里连半句实话都没有!她不会回来找你的,她留给你的话,依我看只有最后那句才是真的,这个浑蛋!害了我又去害你!这样的祸害早就该死了……” 风涣的怒骂和抱怨渐渐地听不见了,只有那半句真话飘荡在耳畔:大人,你不用等我,更不必找我……我走了,天涯珍重! 第十七章 最初最后 “回禀皇上,这是查抄严家>藏书网所有物品的清单:金三万二千余两,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嘉靖帝打断了太监总管崔方的报数,“算了,朕不想听了。” “是,皇上。” “严世蕃明日市口处斩?” “是,皇上,正是明日。” 嘉靖帝微微皱眉问:“严嵩呢?” “严大人正在整理行装,这两日就会上路回老家。” 嘉靖帝叹口气道:“传朕的旨意,命严嵩今日必须离开京师,不得有误!” “是。”崔方为难地斟酌了一下,才道,“皇上,小臣知道皇上是怕严大人明日看到小严大人……所以才赶严大人今日离开的,皇上仁厚……” “吞吞吐吐,到底要说什么?” 崔方赔笑道:“严大人临行前想见皇上一面,他说他年纪大了,今日辞别皇上,他日再见或许便是阴阳两隔了,他想最后给皇上磕个头,谢皇上不杀之恩。” 嘉靖帝快速背过头去,可是崔方还是看到了嘉靖帝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他忙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 许久,嘉靖帝才站起身,走到崔方身旁堆着的自严府查抄的珍玩银票前,沉默片刻,低头拾起了几张银票,递给崔方,“你替朕去送严嵩最后一程吧。” “是,皇上。” 嘉靖帝看着眼前数不清的银票,又叫住崔方:“等一下,朕要拟一道旨意,你传下去,命守城武士张贴在城门口。” “是,皇上。” 嘉靖帝提起笔开始写旨意。他的脑中闪过当年查抄厉奉元家产时的一幕——整个厉府现银不过几百两…… 崔方拿着嘉靖帝的旨意出门时,似乎听到了嘉靖帝的叹息,“朕,对不起厉奉元啊……” 崔方疑惑地想了想,嗯,定是听错了,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死也不认错的脾气? 午时未到,街市口已经围满了人。严冬虽寒却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 百姓们指指点点,不过大意皆是罪有应得、善恶有报之类的,也由此可见严世蕃之死有多么的大快人心。 正因为百姓们对严世蕃深恶痛绝,所以都去围观严世蕃被砍头了,因此城门口的皇榜自贴上看的人便寥寥无几。 一个全身上下围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牵着一头丑驴站在了新张贴的皇榜前,他站在这里已经看了许久了,连兵丁都觉得这人是不是已经原地冻死了。 “喂,就这么几行字,你怎么能看这么久啊?”其中一个看守皇榜的兵丁终于忍不住问询。 那年轻人似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位官爷,小的眼神不太好,这皇榜上的字有些小……” “原来你是看不见啊?我们弟兄还以为你冻住了呢,哈哈哈!”两个看守皇榜的兵丁笑开了。 “别难过,年轻人。”一只苍老的手费力地拍了拍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的年轻人,“眼瞎有什么好难过的?心瞎了那才要命呢!让我老头子给你念念这皇榜。” 身后的老人往前探了探身,才颤颤巍巍道:“皇上说,三年前因为谋逆罪被满门抄斩的厉奉元厉大人一家是冤枉的,厉大人清廉方正,是个好官,厉家之事自此平反,如果厉家后人有愿为官者依旧可以参加科举,厉家后人皆可免罪……” “行啊,赵老先生,您老这眼神可以啊。”其中一名守兵似乎和这老头挺熟,肆意地开着玩笑。 “你小子,和你家小弟怎么差得这么多?你家小弟在我家私塾念书,可是个听话的孩子……” “可怜啊,厉家后人皆可免罪,可是听闻那厉家哪里还有什么后人?”又一人插嘴道。 “我就说啊,厉大人是个好官啊,怎么会谋逆?我看这皇上也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一个喝着酒的汉子凑过来看皇榜。 “你又喝醉酒满口胡说了,小心给你抓起来。” “哎呀,下雪了……” 皇榜前慢慢聚集起三三两两的人,那个眼神不好的年轻人却默默地自人群中退出来。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畏寒般缩了缩肩膀。 走出几步,他才停下来仰望天空。天空中飘散开大片大片洁白的冬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却并不觉得刺骨寒冷。 年轻人呼出的热气像雾一样升起,只是升到天际,便再也看不见。 “爹,我终于做到了,您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去了,厉家再也不是谋逆之臣,您在您忠心不二的皇上眼中还是为国为民的那个厉大人……爹,您高兴吗?” 严世蕃终于死了。 监斩的徐阶长舒了一口气,望向一旁的沈白,却见他对着从天空飘落到地上的雪花出神着。 “观澜,你有心事啊?” 沈白摇摇头,“老师,我忽然觉得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让我觉得……很疲惫。” 徐阶皱眉还未说话,就听围观的百姓们喊开了:“城门口又贴皇榜了,好像和三年前被杀的那个厉大人有关啊,听说是给厉家平反了!” “是啊……”喜欢看热闹的百姓们立刻一哄而散,他们就像赶场看戏一般从严世蕃的监斩台前奔赴了贴皇榜的城门口。 沈白蓦地站起身,大步冲出去。 徐阶一把没拦住,只得喊道:“观澜哪里去?” “老师,我有事要先走,麻烦老师善后……”远远地,抛来沈白魂不守舍的声音。 天黑复又天亮,整整一夜,沈白就站在城门口等着他以为会出现的那个人。结果呢?什么都没有。 不是说要为厉家洗刷冤屈吗?不是口口声声要为厉大人平反吗?不是要向皇上证明他错了吗?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之后,那个人、那个人反而不在乎了?她竟然真的没有来看一眼,她竟然真的走了,不知所终。 如果连她最在乎的东西都换不回她的最后一顾,那么他是不是今生再也难见她一面了?他要到哪里去寻她?他还能寻到她吗? 大人,你不用等我,更不必找我。 如此冷静,如此绝情,如此铁石心肠。 元青,原来在你我之间,从相遇伊始,我就注定要永远输给你,并不是因为你比我聪明,而是因为我比你爱得多,爱得深,爱得失去冷静,爱得一败涂地。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强求她吧?沈白自嘲地迈着僵硬的双腿,离开城门口,往回走。 清晨。 雪冷。人稀。 一年后,朝廷和鞑靼在边关再度开战。沈白主动请旨愿为前线督军一职,前往边关苦寒之地督战,嘉靖帝欣然同意。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年青一代中像沈白一般有胆有谋之人甚少,那些文官听到战事无一不是往后退缩,所以沈白的主动请缨令嘉靖帝大为激赏。沈白离京之前,嘉靖帝亲自相送,并承..诺等沈白从边关归来,就让他入内阁。 之前那些以为沈白脑子出了问题的官员至此才觉得沈白实乃深藏不露之人,看似是降职前途黯淡,实乃是柳暗花明扶摇直上,于是羡慕的、妒忌的、冷嘲热讽的、盼他死在边关的各色眼神都集中在了沈白身上,而已成众矢之的的沈白却始终沉默着。 他为什么要主动去边关?这个问题他爹也在临行前问过他,而他却始终没有回答。为什么?他说不出口,因为他心底的那个理由实在会令所有猜他布棋深远的人大失所望,他也耻于被别人知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他知道陆元青就是厉剑云开始,他心底的这个疑问就在纠缠着他。 陆元青走了,走得毫无留恋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为什么?因为她不爱他。虽然心底不想这么认为,但是沈白已经找不到其他理由了,也因为他曾经的自信心已被陆元青一次次消磨殆尽了。 可是厉剑云爱过聿波蓝,他们曾经相爱过,尽管心底那股嫉妒的感觉总是被他刻意压制着,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沈白不想自欺欺人。 一个是没有爱过的人,一个是曾经深爱过的人,这样一个选择题,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去选择吧? 那么……她会不会去找聿波蓝? 这个猜测日夜煎熬着沈白,如果他不亲眼去边关看一看,恐怕他最后会疯掉,于是他请了旨,出发。 再次见到聿波蓝,沈白有些感慨。聿波蓝看起来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晒黑了,他原本沉默内敛的性情也变得开朗爱笑起来,他和这里的守兵们相处得很好,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聿少春将军。 那个原本记忆中完美无缺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和沈白面前一身戎装气息坚硬的男人似乎很难再重叠在一起。 这里适合聿波蓝。他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这里和京师远隔千山万水,聿波蓝不知道京中发生的事情,沈白也没有提。 如果聿波蓝已经可以将厉剑云变成内心深处的一个回忆,那么他又何必主动挑起过去的千丝万缕?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嫉妒也罢,他不愿提起,就是不愿提起。 当你心中有所牵挂,你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好似眨眼而过。这一年间无数次和鞑靼人交锋作战,最终,鞑靼人暂时退却了。 聿波蓝的军功开始累加起来,沈白离开前,朝廷的旨意终于下来了。 聿波蓝成了聿将军。 和他爹一样,是聿将军。 沈白终于离开了边关,并不是因为皇上下旨让他回去,而是这里从来都没有一个叫做陆元青的人。 第一章 五年如一梦 沈白回到京师半年后入了内阁,他从沈从云的儿子变成了沈白,沈白这个名字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成为皇上倚重的重臣。 这样有才有貌、前途无量的朝廷新贵是不可错过的,沈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媒婆的脚踏平,可是一年..t>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沈府的喜事始终没有办成,也没人听说沈家这位才貌双全的大人对哪家的小姐有意殷勤过。 沈从云知道儿子的心事,但是他从来没有开口勉强过沈白。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实则固执倔强得很,认准了事情或者人便很难更改。 又过了一年,北方虫患,沈白奉旨代天子巡幸山东、河南等地。 某日,遇到巨树挡路,十几人都无法撼动树身,无奈一行人只得绕行。错过了预定好的馆驿,只得借宿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这小县城人少地贫,几十年也来不了一个京官,那小县令已经激动得不知所措,变着法想讨沈白欢心,可是沈白只是平和一笑,“本官曾经也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县令。” 这番抚慰的话温暖了无名小县城县令大人一颗凋零的心,他恳切地请沈白晚间一定去他家用晚饭。人家一片盛情,实在却之不恭,沈白便点头答应了。 按说县令都是住在县衙后堂的,但是这个县实在是太小了,后堂根本住不了人,于是县令大人另外找了一处地方住。 当沈白站在县令家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县令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家就在一个小山坡后面。 脱下了官服的县令就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一把推开院门就招呼他家娘子:“娘子,来贵客了,去杀鸡啊。” “不用如此麻烦。”沈白推辞。 “在我家就要听我的。”县令一高兴便有些忘了北,话都扔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去看沈白的脸色,还好,这位京官大人没生气。 “藏书网饭马上就好,二妞去叫你弟弟回来吃饭。”县令的娘子一边忙乎着一边支使自己的女儿去叫弟弟。 “我不去,我每次去了,那个学堂里的臭小子就叫我胖妞!”叫二妞的丫头跺着脚表达她不想去的强烈意愿。 沈白见状笑道:“怎么?这么小的地方还有学堂?” “是啊,教书的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人好着咧,就是眼睛看不见。”县令的娘子热情地介绍着。 “那就本官去吧,本官也想看看这荒僻之地的学堂是个什么样子。” “那怎么行!这……”县令大人急忙阻止。 “贵公子的名讳是?” “什么名讳不名讳的,就说小川便是。”县令的娘子倒比县令还爽快。 “学堂怎么走?” “绕过小山坡往左走就是了。”那个别别扭扭的二妞忽然咯咯笑起来,“我带你过去吧。” 胖胖的二妞不好意思地过来一把拉住了沈白的手,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好看极了,小女孩儿春心萌动了。 沈白点头笑了笑,跟着二妞出门了。 这个县城是个小地方,但是空气却极好,呼吸间一股青草香萦绕鼻端,离着小山坡越近,这股青草香的味道越浓烈。 沈白唇角的笑意加深。这个小县城,这个小山坡,的的确确是个好地方,所以他对即将要看到的这个学堂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期待。 微风轻送,荡起草坡层层叠叠地摆动,走在其间,仿佛走在一条有生命的道路上。 “就是那里。”身旁的二妞拽了拽沈白的袖子。 遥遥地,似乎是一座草庐,青青的屋顶,光滑的竹子,就着远处的蓝天白云,仿佛宁静世界里的水墨画一般。 这么雅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教书的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你长得真好看。”沈白遥想这位先生是什么样子时,身旁的二妞已经开始对他品头论足,“嗯,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沈白闻言哭笑不得,“哦?原来我是排第二啊,那第一是谁呀?” 小胖妞红着脸低下头,抬起胖胖的手指指向草庐,声若蚊子叫,“教我弟弟的先生……不过,他眼睛看不见。”最后一句满是失落。 眼睛看不见……这是沈白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无论是面前的小胖妞还是刚刚的县令夫人,她们提起这位教书先生,都是一副惋惜的口气。 眼睛看不见却长得很好看的教书先生……沈白拉住小胖妞的手加快了脚步,好吧,他承认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被这个教书先生勾起来了。 终于,那个清雅不似俗物的草庐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沈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身旁的小胖妞已经大叫一声飞奔过去,“小灰。” 沈白觉得他的魂魄瞬间被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劈成了飞灰,噗噗掉沫。 小灰……沈白伸手按住胸口,那个地方正在急速跳着。他的脚不受控制地跟上小胖妞,然后…… 7136." >然后他看见了小胖妞口中的小灰。 一头驴,小灰是一头驴,一头很丑的驴。大肚子、小短腿、秃毛、大小眼……沈白的眼神随着不远处的小灰移动,然后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给小灰喂食嬉戏的那个女人。 是的,那是个女人。尽管她的穿着十分普通,尽管她给沈白的只是远远一个背影,但是沈白却知道那是个女人……因为她大着肚子。 沈白的心忽然一阵紧缩,他突然害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他很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却长着一张元青的脸。 五年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眼睛有没有事,嗓子有没有事。但是他从来都没想过的是她或许根本平安无事,她会死会变成残废只是她和风涣联手对他说的谎,她又遇到了别人,然后和那人成亲,生子。 他没有这么想过。他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东西,而对于自己不想去相信的东西会本能地予以否认,那么他愿意相信元青真的死了残了所以才没有来找他,也不愿想她或许嫁人了生子了所以才再不出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信、冷静全都不见了,他开始靠自我欺骗活着? “元青……”尽管心里不安和恐惧着,沈白还是本能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喂小灰的女人停住了动作,她停住动作的同时,沈白觉得他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 那女人慢慢转过头来。 其实仅仅是一瞬,沈白却觉得犹如半生般漫长。 他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脸。他觉得心底一阵闷痛。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沈白觉得心头闷痛是因为他从刚刚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女子有些迟疑,“你怎么会知道陆先生的名字?” 陆……陆先生的名字?元青?陆元青! 沈白冲到女子面前,“你刚刚说陆先生?陆元青吗?她在哪?” 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傻了,她惊慌地后退一步,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草庐,“里面啊……里面。” 第二章 与君共此生 沈白极力控制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走向她的每一步。 教书的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人好着咧,就是眼睛看不见…… 教我弟弟的先生……不过,他眼睛看不见…… 你怎么会知道陆先生的名字…… 陆先生……原来她就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教书先生。 离草庐越来越近,学生的朗朗读书之声便扑进耳中。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淫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旋风名为羊角,闪电号曰雷鞭……” 沈白走到窗边,就看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背对着窗口缓缓地穿行在学生的课椅间,她走得很慢,却并不显得狼狈……沈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似乎更加消瘦了,连侧脸的轮廓都显得和往日不同。 她停了下来,站在了一个学生桌前。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那学生便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 “从头念一遍。”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些虚弱。 “先生……” “嗯?”她伸出手摸上了那个男孩子的头顶,“先生我呢眼睛虽然不好使,但是耳朵没有聋,谁刚刚没有开口,先生都知道。” “那杜小川刚刚还对着我做鬼脸呢,先生都不罚他……”那口气里满是委屈。 “赵二牛,你敢出卖我!” 青袍先生轻轻咳了一声,两人便都住了口。 “你只是刚刚没有开口和大家一起念书,所以先生我让你重新念一遍……至于杜小川嘛,不仅不念书,还干扰别的同学念书,所以不仅要重念一遍《幼学琼林》的天文卷,还要罚抄 href='437/im'>《三字经》一遍……” “先生, href='437/im'>《三字经》抄一遍,我的手会断掉。” “这样啊。”沈白终于看到了陆先生转过身的脸,以及那张陌生面孔上熟悉的谦和笑容,“那就抄两遍好了。” 杜小川几乎要哭出来,“先生,你今日怎么不问我要对还是要罚?怎么直接就罚了!” “哦?你今日要对?” “要对!” “不反悔?” “不反悔!” “如果先生的对子你对不上,那么罚就加到三遍了。”陆先生一脸奸诈地笑。 三遍?杜小川咬牙想了想,就不信先生的对子他对不上来! “好!三遍就三遍!” 陆先生唇角扬起了一抹笑,面前的杜小川呆了呆。果然,先生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不如意事常八九。”杜小川发呆的时候,陆先生的对子已经抛了出来。 啊? 杜小川傻在当场,今天的对子怎么这么怪?和平时的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路对长空”截然不同……他猛然意识到,他可能又上了先生的当了。 “嗯……这个……”杜小川抓耳挠腮。 陆先生的声音更加温和,“怎么?对不出?” …… “没关系,不要紧。”陆先生安抚地拍拍杜小川的肩膀,温柔道,“ href='437/im'>《三字经》抄三遍,明日交给我。” “称知己者无二三。”一个声音蓦地响起,令陆先生的手顿在了杜小川肩膀上。她的眉微微皱了皱,才轻声问道:“是谁?谁在外面?” “杜小川,你的小胖妞姐姐来叫你回家吃饭了!”刚刚还萎靡不振的赵二牛看到了窗外的二妞,立刻大声叫起来。 陆先生释然一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那今日就放课吧。”手又拍了拍杜小川的肩膀,“明日别忘了交给先生抄好的三遍 href='437/im'>《三字经》。” 旁边似乎有一人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陆先生微微抬起头,在一片孩子们放课声的掩盖下,那个声音再度一闪而逝。 陆先生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随即嘴角微翘。她慢慢地扶着墙壁,走出草庐,余晖映在她的脸上,传来一股柔和的暖意。 “小灰?”陆先生轻声呼唤。 “啊嗯,啊嗯。”丑毛驴小灰立刻叫着回应起来。 陆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深,她向着小灰叫声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却有一双手搀住了她的胳膊。 “陆先生,这位公子找你的。”同时响起的是赵二牛又怀孕了的娘爽朗的声音,“陆先生,我先带我家二牛回去了,小灰已经帮你喂过了。” “多谢。”陆先生微笑道谢。她站在原地许久,等到周围再没有学生们嬉闹的声音,她才侧过头?99lib.轻声问:“阁下是找我的?” 扶住她胳膊的手很温暖,那温暖透过她的青袍,焐热了她的臂弯,可是身畔这人却没有说话。 “故人?”陆先生又问。 这次回答她的是个温暖的怀抱,她被身畔的人用力拥进了怀中。这人搂紧她的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陆先生先是微微愣住,随后才静静地靠在这人的肩头,许久才道:“观澜,好久不见。” “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问我是谁,我就直接掐死你。” “怎么会?”陆先生微微笑了笑,“我早说过,沈大人身上的熏香味道很是与众不同。” “元青,你叫我什么?” “好,观澜,我叫错了。”陆先生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 “如今怎么这么听话?” “因为我终于看清我和你是有缘分的,这么小的地方你都能找到我,实在佩服!”陆元青赔笑着,“况且如今我眼睛看不到,武功又废了,万万不是观澜你的对手,自讨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绝对不做的。” 沈白看着陆元青的脸,他终于模糊地知道了风涣口中的金针术到底指的是什么。眼前的这张脸已经给出了答案。 沈白是见过厉剑云的,虽然只是模糊的一面。他抬起手抚上了陆元青的脸,“冒这么大的风险取出金针,难道是为了让我知道这张好看的脸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陆元青闻言笑了笑,才正色道:“不是啊,你知道的,我是为了报仇……我的金针因为动武有变,而且金针封住了我的内力,不取出金针,会影响我的计划。” “你让我思念了五年,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你却依然连骗骗我也不愿意。”沈白本想用玩笑的口气说这句话的,可是等话终于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里藏了多少无奈和惆怅。 陆元青静了静,然后慢慢搂住了沈白的腰,“观澜,离开京城时,我暗暗告诫自己,如果我还能活着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再对你说一句谎话。” 沈白心中一震,他抬起陆元青的脸,认真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刚刚对对子还对答如流,怎么现在连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了?” 沈白微恼,激将道:“你不回答,我便当这是你喜欢我的意思!” 陆元青忍不住笑起来,“嗯。” 沈白再度搂紧她,“真的?这次没有骗我?你要是再骗我,我就……” 沈白的话被陆元青打断:“看来我素行不良,真是骗了你许多,如今你都成惊弓之鸟了!”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亲,你不会再用什么要赢过你手中剑为由拒绝我了吧?” 陆元青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会!”见沈白没说话又补充,“我如今怎么可能赢过你?我说过自讨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绝对不做的。” 沈白闻言暗恨,“让你对我说两句温柔的话怎么这么难。” 陆元青倚在沈白怀中闷笑半晌终于停下来,认真问道:“观澜,你可要想好。我如今是个废人,眼睛也瞎了,或许过个一两年耳朵也会听不见,又或许变成哑巴、瘫子……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再也不能有孩子,还有我是绝对不会同意我的夫君纳妾的……你要想好,如此你还要娶我为妻吗?” 沈白心中一阵疼痛,那股酸涩之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搂紧陆元青,一字一板道:“所有这些和再也见不到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元青微微别过脸,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观澜如今官阶几品?” 沈白眼圈泛红,“正二品吏部尚书。” “那我岂不是尚书夫人了?”陆元青扯出一抹笑,“那每月可有俸银?可安排落脚之处?” 沈白微怔,眼角的泪滑下来的瞬间却轻笑出声,“放心,除了没有官职,余下的全有……连本官也听凭夫人吩咐差使。” “既然大人诚意相邀,元青岂不从命。”她和当年与他初识一般,将称谓立刻更改了。 “我以夫妻之礼待元青,此生此世此情不渝,那么元青是不是该从此刻开始唤我夫君呢?” “那我还有个要求。” “夫人请讲。” 陆元青浅笑着靠近沈白道:“我要夫君一纸文书,盖上夫君的印鉴,正式娶我入府为尚书夫人。” 沈白温柔地搂紧她道:“白纸黑字,倒也好得很……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离我而去。” 陆元青微微叹气,这样说你是不是终于可以安心了? “元青,再也不要离开我。” “夫君,我尽量。” “嗯?” “我说过不再骗你……只要是我有生之年,定伴君左右。” “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纸黑字,绝不反悔。 西萦 西萦初遇厉剑云时,她并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位执剑少年将改变她的一生。她只是一个乞儿,为了活着抛却自尊,跪地哀求的乞儿。 她满身肮脏,匍匐在他脚下,企求他的一丝怜悯。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对她伸出了手,却不是给她银钱,而是手上用力将她拉起来。 “跪地乞讨能解一时温饱,可是你的一生还那么长,你不会一直总遇到善心人解你温饱之苦。”这少年看起来最多十岁的样子,可是说起话来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令西萦哑然。 他的手白皙光洁却很有力和温暖,他并不嫌弃西萦的狼狈肮脏,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西萦小声道。 “我十岁,你比我大了一岁,我以后叫你姐姐好不好?”少年眯起眼笑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也全消了。 许久之后,西萦才知道她和厉剑云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他已经悄悄观察她许久了,而且他也不是他,而是她。 将她带回府中的是刑部尚书厉奉元的女儿,厉剑云。 “我需要找一个人替代我,在我离府的日子里照顾我爹,也许会需要很漫长的时光,所以这个人要足够聪明才行。”厉剑云打量了西萦一番,才道,“你很聪明,是我需要的那个人。” 她聪明吗?就算聪明,这个陌生的厉剑云又怎么会看出来? 似是知道西萦的疑问,厉剑云开口解释道:“我观察你半月左右了,最初我注意你是因为你和我的年纪相仿,不过后来吸引我的是你本人。你很懂得什么人是应该上前死磨硬泡拖住不放,向他要钱的人,你也明白什么人是该远远逃开,永远不要上前搭讪的人。就算一时糊涂拦错了人,你也会死死记住,以后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去向同类的人伸手,所以你不仅没有饿死,而且挨的打最轻最少。年纪轻轻就已经懂得如何察言观色,懂得在逆境中怎么保护自己,我想你就是我需要的那个人,西萦。” 从此,在厉府中,西萦成了厉剑云,而真正的厉剑云跟随她的师父徐静周走了,一别经年,不知去了哪里。 等她再度出现在西萦身边时,她摇身一变成了厉奉元大人的“外甥”李公子。她依旧来去匆匆,总是很忙的样子。离府的时候居多,留在厉府的时间很少。 她待西萦越来越好,厉大人也渐渐将西萦视为亲生女儿一般疼爱。西萦午夜梦醒总是怔愣出神,她明明是个乞儿,如今却过上了官家小姐的日子。明明知道自己出身微贱,根本不配奢望,但是在西萦心底,慈爱的厉大人就是她的父亲,那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厉小姐就是自己的妹妹。他们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和真心实意的温暖,那么她就将用一生去报答他们的恩情。她西萦虽然出身卑贱,却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就像初遇时厉剑云所说,她的一生还这般漫长,这份恩情总会慢慢去还。 西萦以为这份陪伴和温暖将会是一生一世,她胸无大志、别无所求,只盼能.99lib.和厉家父女一世长安,却谁想不过一夕之间,厉府倾覆,天地失色。 厉大人因为谋逆之罪入狱,厉家被牵连,满门抄斩。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朝人 5c3d." >尽散。 唯一的幸事,大概就是真正的厉剑云并不在厉府中。 西萦扮成乞儿,遥遥泪望。早在三天前,厉大人就让她走,他说,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她不走,厉大人就跪下来求她,让她走,无论如何西萦要活着,要告诉他的女儿厉剑云再也不要回京师。 很快,就到了厉大人斩首的日子。 西萦知道那是个圈套,引来厉剑云的圈套。她心急如焚。她无处去找寻厉剑云,她没办法对她示警。 厉大人斩首的那一日,西萦早早就起身梳洗,她换上雪白的衣服,尽管她并不是厉大人的女儿,但是在她心中,能为他戴孝就已是万分幸福。 今日是厉大人被斩首的日子,也是她西萦报答厉家多年恩情的日子。 她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救出厉大人,她能“救”的只有厉剑云。 只要“厉剑云”死了,她的妹妹才能活着。如果今日是个圈套,就让她替厉剑云去吧。 当西萦背着双剑,单枪匹马地闯进那天罗地网时,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尽管厉剑云曾经在心血来潮时教过她一些剑法,但是她毕竟不是厉剑云,她没藏书网有办法全身而退。 看着那些锦衣卫如临大敌的表情,西萦只想笑。他们不会猜到,今日的“厉剑云”并不是前来劫刑场,而仅仅是来求死。 唯、求、一、死。 冰冷的羽箭擦过她的脸,射进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可是她只想狂笑,在她一生即将结束的此刻,却是她觉得她扮演厉剑云多年,最像她的一刻。 “爹!你们这群混账!不许动我爹的尸体!不许……”看着锦衣卫抽打厉大人早已身首异处的尸身时,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这一句,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叫厉大人爹了。 她就是厉剑云,就算被囚禁诏狱,酷刑加身,几度昏死的时刻里,她都没有忘记过。 她会好好扮演厉剑云,直到她死。如果她的一生都是一场戏,那么最后这一刻她想为自己而演。 那个一身肥硕,眯起一只眼逼问她血衣和奏折下落的锦衣公子,那些张牙舞爪阴狠歹毒的锦衣卫……她轻蔑地对着他们笑,东西她已经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是她和厉剑云的秘密,谁都不会找到的。等她死了,她的妹妹就会知道她当初挑选自己是多么的正确,她会维护厉家唯一的希望和厉大人的信仰,一直到死。 她的身体日渐朽败,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可以再受刑的地方,她的灵魂似乎已经离体,四处飘荡。 她在骨肉分离的痛苦中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厉剑云潇洒舞剑的身影,她听她曼声吟道:涤荡乾坤执剑手,稳醉青山写风流…… 她远远地看着她舞剑,却永远不知道她的心在哪里。 她是胸无大志的西萦,活着根本不能改变什么。而她是胸怀大志的厉剑云,只有她活着,厉家之事才会有希望。 西萦故意激怒那个锦衣公子,她慷慨赴死,心中想的却是最初厉剑云对她伸出的那双温暖而干净的手。 她这一生最幸福的就是可以扮演厉剑云。她不懂她的凌云壮志,但是她渴望她那种洒脱不羁的人生。 她虽然只是西萦,永远不会成为厉剑云,但是她那种万丈豪情,她西萦也是有的,尽管埋得深,尽管她只是一个乞儿,但是她会让她的妹妹明白,她也是有一身傲骨的。 死前能偿夙愿,再无所求。 涤荡乾坤执剑手,稳醉青山写风流……真好。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