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用棍子将她赶上一条岩石小路。门开了,黑暗中吹来一股凉风。 一个女人从中走了出来。她的制服不是蓝色的,而是发出深红色的光。衣服覆盖住她的整个身体,脸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身上的肌肉像河流流过石头一样,在身上移动着。她的名字叫“燃烧的天空”,六千年前出生在克里特岛。她走动的时候,身后的气流像一层薄面纱一样。 某晚,一场争吵过后,路易丝踢了踢墙,跑出了房子。第二天早上六点,门铃将我吵醒了。我被吓坏了,在开门之前从窗户朝外看去。路易丝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粗糙的拉链夹克和一件黑色立领毛衣。她看到我,朝我挥动着一双橡胶靴子。我怕她踢我,不敢放她进来,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掐断门铃。她同时开始大喊起来:“该死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麦琪,把门打开。”警察随时都会出现。 我给吐司涂着黄油和烧开水的时候,路易丝宣布了早上的计划。我们要去钓鱼。“穿暖和点。”她说,然后把她给我买的备用靴子递过来。我穿了两双袜子,靴子还是松松垮垮的。 在她的皮卡货车上,尽管她吹着欢快的口哨,我还是想睡觉。但是,当我们把所有装备准备好,登上船之后,路易丝却根本不打算钓鱼。“现在,该死的,”她说,“你不能发牢骚,也无法离开我了。除非我的手指能感受到你的高潮,不然我是不会把这艘船靠岸的。” “什么?”我打断正说得起劲的她。她朝我爬过来,其意图也变得明确。她这样子让我有点害怕,但也让我有点想笑。我想起拉尔夫有次也是这样,把我锁在汽车旅馆的房间,扔给我一瓶酒、一袋大麻跟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至少汽车旅馆的房间是舒服的。谁知道呢?也许路易丝认为划船更浪漫。 我板起脸。“你这个强奸犯!”我大声喊道,试图用桨威胁她,但是我无法挣脱那把锁。我用双手抓起一把切鱼刀,举在腹部前面。“你离我远点。”我警告道。 “把刀放下,”路易丝说道,“你会伤到自己的。” “会受伤的是你,你这个蠢货。” “别那么叫我,你不知道怎么用刀的。” “女神会告诉我的。” 显然,这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妈的。”她说道,转身拿起桨准备靠岸。我俯身坐下,不停地颤抖,双手还紧握着那把刀。 仪式用的大厅里挂着紫色丝绸跟黄金盾牌,女人在茱莉亚的脖子上文了一个十字状螺旋。她们送给她一件蓝色的制服。她和其他四个女人一起,乘着“自由女性”秘密持有的游轮回到了纽约。她们都裹着一件风衣,戴着一顶懒散的帽子,仿佛为了从纳粹手中拯救心爱的戴安娜,而乔装成沃克先生的潘多姆那样。 尽管女人们巧妙乔装过,船上还是有人认出了她们。大概是个电视主持人,或者是个右翼政客。这位女士曾为“燃烧的天空”服务,但在某些任务上违背了命令。现在,她来到她们的小木屋,请求“自由女性”重新接纳她。她们开始玩弄她,把一些雕刻精巧的石头夹子夹在她的皮肤上。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等待她们尽兴的时刻到来。然而她们什么都不能做。女人走了,她后来成了首相。 我们回到码头,路易丝把船拖回木质的平台上。“如果你还想回家,”她说,“就帮我一把。”我抓住绳子,把船绑在铁柱上,以免它被飓风吹走。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的黑色潜水服已经湿透,脚上长长的脚蹼闪闪发亮,黑色面具完全遮住了脸,她站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肩膀,头朝后仰。手上的鱼矛枪指向地面。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阴道突然收紧,好像有人要取它性命一样。“你走不走?”路易丝说道。 我支吾着回答她。路易丝第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你到底怎么了?”她说。然后,她注意到了我身上发散出的隐形的电缆,连接着那个美丽的潜泳者。她来回看着我们,脸上露出狼一般的笑容。“你个狗娘养的,”她笑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说,脸红了起来。路易丝又一次看到了我脸红。 那天充满了许多的第一次。晚上,在路易丝从她祖父那儿继承的邋遢公寓里,她拿出她珍藏的“玩具”:鞭子、手铐、面具、锁链、乳头夹、皮斗篷、橡皮手套和鲸骨胸衣。没有湿漉漉的潜水服,但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希望拉尔夫的精子没有在我的体内安营扎寨。不然,那晚解冻的泉水会把那些勇敢的生物全部冲走,并永远地消失。 “自由女性”命令茱莉亚独自一人去她的公寓,更新她的社交关系。一开始,她很难脱离导师独立工作。一想到她平时的衣服,现在仿佛是“裸体”一样,这让她十分不好受。没有人指挥她,她一度忘记了吃饭,在南布朗克斯区拍摄警察游行的时候,她差点昏倒过去。 梦境渐渐消散了。在晚上,茱莉亚脱下她的“自由皮肤”,她和一个对她脖子上的文身有兴趣的女记者一起出去度假。女记者告诉她,这是一群恐怖分子弄的。那个女人入睡之后,茱莉亚在淋浴间哭了起来,感谢贞女玛丽解放了她,并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屈服于那种奇怪而又悲惨的奴隶制度。 命令来了。处刑对象简单明了,可能有些令人难堪,一个人强奸了他五岁的女儿,法官判了他缓刑。有着明确的道德要求的命令。 工作结束后,茱莉亚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在树林里的木屋里,她穿上自己的“自由皮肤”并躺到床上,回想着“燃烧的天空”的脸,以及她的手指伸向天空的样子。她还记得自己以前和其他女人躺在一张床上,她们的身体,她记得自己被挂在银色手铐上,其他成员在迷宫中心跳舞。 茱莉亚回到了城里,把蓝制服锁进了一个金属柜里。她的任务执行日过去了。她陷入了高烧状态,她的记者朋友照料着她。她痊愈之后,女人离开了,她重新打开金属柜。她的“自由皮肤”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中国女人的匕首,大概有五百年的历史了,象牙柄上雕刻着和茱莉亚脖子上一模一样的螺旋标志。她吓坏了,等着她们上门来惩罚自己。几周过去了。 在一个潜水者身上经历了高潮之后,我离开了“自由性爱之城”。虽然路易丝很快失去了兴趣,但是正如她巧妙地说的那样,那个潜水者起码让我懂了点“你的小伎俩”。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情人,还是那些游戏。 我不仅发现了很多女人在进行牵强的性交,也发现了一些组织,她们佩戴着同样的纽扣,穿着夹克衫,举着标语,发表过激的宣言。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她们很奇怪,不仅仅因为她们传教士般的热情,还有她们对于建立一个社区的渴望。难道我千辛万苦离开性爱之城,只是为了抵达另一个类似的国度吗? 不仅是性带来的慰藉,社交也同样困扰着我。每个人都预设性可以带来快感。我开始想,那些在“皮革之乡”(家具零售商店)工作的人,是否真的喜欢同样的衣领(黑色的,镶着银钉),那些刚到这里的人的期待是否会落空,发现自己只是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人们把感恩之情与色情掺杂在一起,忽视了真皮应有的颜色、剪裁和质地。 我的想象力帮助我摸清了自己的品位,我也学会分辨出试图取悦我的女人。和路易丝在一起的那晚,她本可以用条脏晾衣绳把我捆起来,我也不能抱怨什么。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渴求着绳子的捆绑(绿金相间的窗帘,流苏被取掉了),用《童子军手册》中出现过的那种捆法。 然而那个阶段也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我并不向往狩猎。不论你多么努力,性幻想终究不是现实。城市里的栖息者们认为幻想能够唤醒自己。在这片领地,流浪者们应该更懂规矩。我想要站在树桩上,朝着森林大喊:“不要再建立新的栖息地了。不要再伐树、推倒墙、铺设下水道了。”我希望所有人能明白,性的存在为幻想设下了陷阱。 茱莉亚的生活变成了一张廉价的纸,惨淡而空白。她去酒吧认识女人。她们去茱莉亚的公寓,但是茱莉亚只是坐在床上,或是躲进暗室里不出来,女人们气呼呼地出去。茱莉亚回到仪式用的礼堂,却发现它变成了一个生产纽扣的工厂。 在十二月的一个大晴天,她开车去了沙滩。不顾寒风,她赤身裸体地朝水边走着,双手紧握着中国匕首。她举起匕首,看着阳光下刀刃发出的光。然后,她注意到刀背后的闪光。地平线上出现了很多小点。她仔细地看着,那些小点越来越大,变成了蓝色的帆,从深海里冒了出来。每一艘船上都有一个女人,身后升起的帆像翅膀一般。她们像鸟一样呼唤着彼此,声音划破了风。她们靠岸的时候,从船桅上把她们的“皮肤”拿下来,塑料猛地贴上她们的身体。 茱莉亚跌倒在潮湿的沙中。当六个女人把她抬起来的时候,来自大地的吼叫声淹没了海的声音(6是爱的数字,加上茱莉亚就是7,是胜利的数字)。她们洗去她身上的泥土和孤独,重新给她穿上“自由皮肤”,那件茱莉亚为了追逐自由的幻影而抛弃的皮肤。 “真正的幸福来自屈服于爱的权威。” 查尔斯·莫尔顿(CHARLES MOULTON),作为天堂岛的希波吕忒女王的讲话 给她的女儿,公主戴安娜,神奇女侠(DC漫画),1950 梦醒之前-(1989)-Before I Wake (美国)金·斯坦利·罗宾逊 Kim Stanley Robinson——著 夏星——译 金·斯坦利·罗宾逊(1952——)是一位美国科幻小说家,作品屡获大奖,在类型小说的读者群之外也有极大影响力。罗宾逊为公众所知,源于几位研究气候变化的科学家常常提及他的名字,流行文化以及像《经济学人》这样的杂志也引用过他的作品。《经济学人》曾在2015年出版了一期关于全球变暖的特刊,开篇就是罗宾逊的小说《2312》(2012)的摘要。他和凯伦·乔伊·富勒恐怕是人称的人文科幻小说家当中最为成功的两位。 罗宾逊在第一部小说《蛮荒海岸》(Wild Shore,1984)出版之后便广获认可。这部小说作为泰瑞·卡尔编辑的王牌书社科幻小说特辑中的一期发行于世,获得了轨迹奖,并且是加利福尼亚三部曲的首部作品,这三部曲的背景分别是三个不同版本的奥兰治县,该县位于洛杉矶以南,濒临太平洋。罗宾逊的《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也备受推崇,《红火星》(Red Mars,1992)是第一部,《绿火星》(Green Mars,1993)继之,《蓝火星》(Blue Mars,1996)是终结篇。“火星”(Mars)系列的三部小说全都获得了雨果奖,《蓝火星》还获得了轨迹奖。全书就是一部未来史,详细叙述了移民到火星的人类脱离地球控制、获得政治独立期间的情形(罗宾逊对于读者的偏好相当乐观,在文本里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同时也探讨了火星地球化改造所涉及的伦理学和可行性。经过认识与了解,带着适度的审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采取的一连串行动)是支持对火星进行地球化改造的。 尽管我们可以把他称作硬科幻人文主义者,但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越来越有影响力,主要是因为其中令人信服的分析以及对于绝对性思维的处理方式。在罗宾逊的写作生涯中,他总是以某种形式秉持着这样一种看法——当务之急和重中之重是人们必须认识到:人类要想繁荣兴旺,那么技术就只能以有益于地球生态的方式加以运用,与这一论点紧密相连的信念是,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那就是放任它变得更糟,糟到足以致命。 罗宾逊的《梦醒之前》与他的长篇作品有所不同,在这部短篇小说里,他反而更加漫无边际。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人文主义小说,讲述了现实的本质,其中有部分是基于罗宾逊从1975年到1980年所记录的梦境日志。毫无疑问,罗宾逊偏向于理智的天性使得来源于梦境的部分得到了很好的平衡。 在梦中,阿伯内西站在一处陡峭的岩石山脊上。山脊的侧面是一道岩屑坡,通向下面的冰川盆地和其中的小湖。湖水中央是较深的钴蓝色,外围则是浅一些的海蓝色。在这块岩石林立的广阔区域,随处可见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闪烁着微光,就好像土拨鼠出没的草坪一样。这里一棵树也没有。寒冷的空气吸到喉咙里,感觉很稀薄。他看见数英里之外有绵延的山脉,尽管一切都纹丝不动,但由于地形起伏太大,仿佛有一阵狂风吹起了万物的表面。 “醒醒,你这该死的。”一个声音说道。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从崩塌的岩石上滚下来,带起了一场小型的山崩。 他站在一个白色的大房间里,大小不一的玻璃箱子堆得到处都是,四五个一摞,每个箱子里都有一只睡着的动物:猴子、老鼠、狗、猫、猪、海豚、乌龟。“不,”他边说边往后退,“别,求你了。” 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走进房间。“好啦,醒醒吧,”他粗暴地说,“弗雷德,该继续工作了。咱们只有尽自己所能地努力工作才会有指望。昏昏欲睡的时候你得忍住才行!”他抓住阿伯内西的双臂,让他坐在装松鼠的箱子上。“现在听我说!”他喊道,“咱们睡着了!这是在做梦!” “谢天谢地。”阿伯内西说。 “别急着谢!咱们也是醒着的。” “我不信。” “你当然信!”他把一大卷坐标纸拍在阿伯内西的胸口上,纸卷散开了,落在地上摊开来。图表上涂抹着黑色的波浪形曲线。 “这个看起来好像乐谱。”阿伯内西心不在焉地说。 大胡子男人却喊道:“没错!没错!这就是咱们的大脑所演奏的..交响乐,非常贴切!小提琴如泣如诉——那是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弗雷德,那就是意识。”他用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胡子,似乎痛苦万分,“突然就降调成了低音提琴,拉呀拉呀,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的!是的!等到晚上,喇叭、双簧管和中提琴这些幽灵般的乐器就开始了即兴演奏,它们的小旋律在基础低音的上方旋转着,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小提琴再度拉得震天响,是的,弗雷德,太贴切了!” “谢了!”阿伯内西说,“但是你用不着大喊大叫。我就在这儿呢。” “那就醒一醒,”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说,“醒不过来,是不是?被困住了,对不对?你就像咱们大伙儿一样,在演奏那首新歌。看看这个——一会儿是快速眼动睡眠,一会儿是清醒状态,一会儿又是深度睡眠,缠夹不清,杂乱无章,把我们全都变成了梦游者,陷入不眠的梦魇之中。” 阿伯内西透过这个男人的胡子往里看,发现他所有的牙齿都是门牙。他慢慢地朝着门口挪动,随后突然破门,拔腿就跑。那个男人向前一跃,拦住了他,他俩一起摔倒在地。 阿伯内西醒了过来。 “啊哈。”那个男人说道。他叫温斯顿,是实验室的负责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他愠怒地说,揉着一边的胳膊肘,“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写在墙上。不然的话,要是咱们全都开始昏昏欲睡,那就压根儿记不起本来是什么情况了。一切就全完了。” “这是哪儿?”阿伯内西问道。 “实验室,”温斯顿回答说,听起来他在极力耐住性子,“咱们如今住在这儿了,弗雷德,记得吗?” 阿伯内西看了看四周。实验室很大,灯火通明。用来记录脑电图的坐标纸撒得满地都是。黑色的工作台面从墙壁上伸出来,各种机器摆得乱七八糟。实验室的一角有个笼子,里面关着两只老鼠。 阿伯内西猛地摇了摇头。他全都想起来了。此刻他是醒着的,但那个梦也是真实的。他呻吟了一声,走到房间的小窗户旁边,看见烟雾从下方的城市袅袅升起:“吉尔在哪里?” 温斯顿耸了耸肩。他俩急匆匆地穿过实验室那头的一扇门,来到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摆着几张折叠床和几条毯子,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她又回家去了。”阿伯内西说。温斯顿既生气又担心地“咝”了一声。“我来检查屋子周围的情况,”他说道,“你最好回家一趟。小心点!” 弗雷德已经到了门外。 街道上很多地方都被撞毁的汽车堵上了,差点走不过去,但是跟阿伯内西上一次冒险回家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把车开得飞快。郊区的雾霾有点呛人,闻起来就像焚化炉的烟味。一名加油站员工手里拿着油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飞驰而过,随后朝他挥了挥手,不过阿伯内西并没有挥手还礼。有一回出行的时候,他目睹了一起持刀伤人事件,所以现在他都不爱看窗外了。 他把车停在房前的路边。说是房子,其实只是残垣断壁,几乎已经被烧成焦土,只剩齐胸高、发黑的烟囱。 他从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上下来,慢慢地穿过留有黑色脚印的草坪。远处有条狗一直在叫。 吉尔站在厨房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黑色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阿伯内西走进屋旁的院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眼睛飞快地往左右两侧瞟了瞟。“你回来了!”她开心地说,“今天怎么样?” “吉尔,咱们出去吃晚饭吧。”阿伯内西说。 “可是我已经在做饭了!” “我看到了。”他跨过墙壁的残垣进了厨房,抓住她的胳膊,“不用担心,走就是了。” “哎呀,天哪,”吉尔说着用沾满煤烟的手拂了拂他的脸,“你今晚可真浪漫。” 他抿嘴一笑:“那还用说?走吧。”他拉着她小心地走出屋子,穿过庭院,帮着她坐进了科迪纳。 “这么体贴。”她嘴里说着,双眼却滴溜溜地四处扫视。 阿伯内西上了车,发动引擎。“可是,弗雷德,”他妻子说,“杰夫和弗兰怎么办?” 阿伯内西看着车窗外头。“保姆会照看他们的。”他最后说道。 吉尔皱起眉,点了点头,身子倚靠着座背。她宽大的脸庞上还沾着污渍。“啊,”她说,“我好喜欢在外面吃饭。” “是啊。”阿伯内西说道,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困了。“哦,不,”他说,“不!”他咬着嘴唇,在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又打了个呵欠。“不!”他喊道。吉尔大吃一惊,猛地往她那边的车门靠过去。他一个急转弯避开了坐在马路中间的一名东方女子。“我得到实验室去。”他大声地说。他拉下科迪纳的遮阳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遮阳板上潦草地写下了“去实验室”这几个字。吉尔愣愣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错。”她小声说道。 他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总共有三十条车道,可是一辆车也没有,他踩下油门。“去实验室,”他唱道,“去实验室,去实验室。”一架警用飞行器降落在他们前方的公路上,折起双翼,加速离开了。阿伯内西想要跟上去,可是高速公路转了弯,变窄了,他们又回到了街面上。他沮丧地大喊一声,啃着大拇指根部的皮肉。吉尔背靠着她那边的车门,哭了起来。她的眼珠就像两只小动物似的,都想从眼眶中挣脱出来。“我控制不住,”她说,“他爱我,你知道的。我也爱他。” 阿伯内西开着车继续行驶。有些街道着了火。他想要往西走,必须往西走。汽车的运转有点不正常。他们行驶在一条林荫大道上,道路两旁却鲜有房屋出现。一架巨大的波音747客机横在马路上,机翼都被扭过来冲着前方。一条高架隧道从它身上穿过,好让汽车通行。一名警察吹着警笛,挥着戴有白手套的手,叫他们通过隧道。 仪表盘上有个紧急指示灯在闪。去实验室。阿伯内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去!” 吉尔——他的姐姐——坐直了身体。“左转。”她平静地说。阿伯内西打开转向灯,汽车变线进了左转道。他们一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岔路口,每一次都是吉尔告诉他该走哪一条路。后视镜蒙上了一层雾气。 随后他醒了过来。温斯顿正在用一团棉球擦他的胳膊,把一小滴血给擦掉了。 “安非他明和疼痛。”温斯顿轻声说道。bbr>99lib? 他们在实验室里。十几名技术员、博士后和研究生在他们的台面旁边忙活着,动作很迅速。“吉尔怎么样了?”阿伯内西说。 “很好,很好。她这会儿睡着了。听着,弗雷德,我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延长咱们清醒的时间。安非他明和疼痛。常规注射苯丙胺,再加上约一小时一次是突然剧痛,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新陈代谢维持高速度,意识就不会陷入梦游了。我试了一下,完全清醒和充满警觉的状态保持了六个小时。现在咱们都在用这个法子了。” 阿伯内西看着实验室里四处奔忙的技术员们。“我看出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也很有力。 “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温斯顿急切地说,“利用好这段时间。” 阿伯内西站在那儿。温斯顿召集大家来开个短会。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阿伯内西定了定神说道:“意识是由电化学活动所组成。既然我们全都受其影响,那么我认为咱们可以忽略化学活动,集中去研究脑电活动。如果背景场发生变化的话……有人知道现在的磁场有多少高斯吗?或者宇宙射线计数是多少?” 他们瞪着他。 “我们可以接入空间站的监测器,”他说,“其余的事情在这里做就好。” 于是他开始了工作,他们也都跟着他一起工作。每隔一个小时,温斯顿就龇牙咧嘴地拿着皮下注射器走过来,嘴里还唱着:“加速,加速,加——速!”他说服阿伯内西把几滴盐酸滴在前臂的内侧。 这能让阿伯内西保持清醒,对其他人就没这么有效了。他马不停蹄地工作,饿了就吃薄脆饼充饥,渴了就喝点水,要是温斯顿不在,他就自己给自己打针。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从未停歇。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助手们就又开始陷入梦游状态,打针和滴盐酸也没有用。他布置给他们的任务全都没有完成。其中一名技术员倒是做了个成功的实验交给他:把那两只老鼠的腿移植到了一起。阿伯内西一连打了他几拳,想把他打醒,可只是白费力气。 到头来所有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花了好几天时间。他的技术员们不是昏倒在地就是精神恍惚,他只得从一个台面转战到另一个台面,眯起满是沙子的眼睛去看示波器和电脑屏幕。他这辈子从没这么筋疲力尽过,就好像在参加测验,可是考的科目他却不懂,一点都跟不上趟。 但他还是在继续工作。脑电图显示,在清醒状态和快速眼动睡眠之间的振荡模式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脑电图和磁场的变动也相互关联。 有些人的眼睛动着动着就睁开了,他们坐在地板上互相说话,或是对他说话。有一回,温斯顿坐在地板上哭着说:“弗雷德,咱们要一直在梦里了,永远醒不了了。”阿伯内西只得去安抚他,给他打了一针,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还在工作。高中同学聚会,他坐在挤满人的桌前,却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工作。每次他只要想起来就给自己打一针。他感到很累很累。 最后他终于觉得自己把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全弄明白了。其他人都和吉尔一起躺在那个摆着折叠床的房间里,要不就是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眼睛和眼皮。 “我们所通过的空间里充满了灰尘、气体和力场。现在所有的常数都变了,从空间站的读数可以看得出来,有迹象表明,我们显然已经进入一个强电磁场。这里灰尘更多,宇宙射线更密集,重力通量也更大。也许这是一颗超新星的冲击波,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能看到。最近有人抬头看过天空吗?无所谓了,反正是这么个东西。发生变化的电磁场让我们的大脑电波活动模式进入了某种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而大脑则尽其所能地进行反抗,挣扎着想要恢复意识,可是磁场又把大脑给逼了回去。所以咱们才会时醒时睡。”他无力地笑了笑,爬到一个台面上睡觉去了。 他醒了过来,掸掉实验室工作服上的灰尘,刚才他把这个当作毯子盖在了身上。他刚刚睡在一条满是尘土的马路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在路上。天空阴云密布,就快要黑了。 他经过了一处棚屋群,几栋简陋的小木屋全都是按照热带风格建造的,开放的围墙,棕榈叶做成的屋顶。房子里空无一人。满天都是黯淡的光。 接着他来到海边。一处低矮的海角自他眼前延伸开去,这里摆着数千把木头椅子,全都被压坏了,堆在一起。岬角上有个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这椅子的椅面和靠背都在,还有其中一边的扶手。 阿伯内西小心翼翼地迈出脚,踩在木头板条和车床加工出来的圆柱形木头上面,既有椅子的扶手,也有胶合板的椅座。周围灰色的大海异常平静,玻璃般的波涛缓缓起伏,在海岸线附近滑溜溜的木头上起起落落,悄无声息。虚无缥缈的雾气——那是厚密云层最底下的部分——正慢慢地朝着岸边飘来。空气闻起来又咸又湿。阿伯内西哆嗦了一下,踩上了另一块饱经风霜的灰色木头碎片。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原来是温斯顿。“弗雷德。”他喊道,声音在黎明的沉寂当中显得尤为洪亮。阿伯内西走到他身旁,捡起一个椅背,仔细地放好,坐了下去。“你还好吗?”温斯顿问道。 阿伯内西点点头:“还行。”底下就是海水,离得这么近,他能听到潮起潮落时那微弱的拍打声和抽吸声。海浪似乎更加汹涌了,它们扑向岸边的时候,他看见一层薄薄的水雾从中升腾而起。 “温斯顿,”他哑声问道,随后清了清嗓子,“出什么事了?” “咱们在做梦。” “可这意味着什么呢?” 温斯顿大笑起来。“突发第一阶段睡眠、过渡睡眠期、快睡眠期、快速眼动睡眠、脑桥睡眠、活动性睡眠、异相睡眠。”他嘲讽地咧着嘴笑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咱们做了那么多研究。” “是啊,那么多研究。我曾经那么相信这些研究,为之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那些拙劣的猜想全都荒唐可笑、荒谬至极。我们梦想着能把经验整理起来形成记忆,在黑暗中进行感官刺激,为将来做好准备,让我们的深度知觉接受锻炼,为了什么呢?!弗雷德,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我们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我们对意识本身并不了解,更不知道清醒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有明白过吗?我们活着,我们睡觉,我们做梦,这三个全都是未解之谜。现在这三件事咱们同时在做,这个谜团就变得更深不可测了吗?” 阿伯内西用指尖抠着椅子腿上的木纹。“大多数时候我都感觉挺正常的,”他说,“只是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你的脑电图显示出的波形有异常,”温斯顿模仿着科学研究的腔调说道,“阿尔法波和贝塔波比其余人的都多,就好像你在努力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是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他俩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海浪拍打着湿漉漉的椅子。潮水渐渐退去。近海的海面上,在视力所及的最远处,阿伯内西看见一艘大型游艇在随波逐流。 “跟我说说你的发现。”温斯顿说。 阿伯内西把空间站发送过来的数据描述给他听,然后又说了他做的那些实验。 温斯顿点了点头:“这么说,咱们是陷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除非咱们能穿过这个电磁场。或者……我想到一个主意,做一个装置戴在头上,这样也许就能恢复旧的电磁场了。” “你是做梦时看到这个解决办法的?” “没错。” 温斯顿笑了:“弗雷德,我曾经相信咱们的理性。做梦是神经系统在电化学活动上的某种体现,是一种随机行为,这话听起来多么有道理啊!让深度知觉接受锻炼!天哪,这见识可真是够狭隘的。咱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做梦是美妙的旅行呢?去未来,去其他宇宙,去一个比咱们这个世界更加真实的地方!我有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在梦醒之前的最后那一刻,就好像咱们所在的世界里意义多到简直要爆炸了一样……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咱们的处境就是如此,弗雷德,此刻正是这样,我们也只能这样,无论我们给它如何命名。事已至此。也许是从概念变成了实体。人们会适应的。我们有这个天分。” “我不喜欢这样,”阿伯内西说,“我从来都不喜欢我做的梦。” 温斯顿却只是对着他笑:“人家说意识本身的出现就是像这样的一次飞跃,人们本来就像狗一样四处溜达,突然有一天,也许是因为远处发生了爆炸,而地球刚好穿过了它的冲击波,是的,就是这样,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直立起身体,看了看四周,大吃一惊,开口说道:‘我是。’” “那确实要大吃一惊。”阿伯内西说。 “而这一次呢,大家有天早上醒过来,发现依然在梦中,于是看着四周说:‘我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笑了起来,“没错,咱们被困在这里了。但我能够适应。”他指着远处,“看,那艘船要沉了。” 他俩看着船上的几个人奋力把一个橡.皮筏弄过了船舷。浮浮沉沉好半天之后,他们终于把筏子弄到了水里,然后全都登上橡皮筏,划向远方,朝着远离海岸的迷雾驶去。 “我很害怕。”阿伯内西说。 说完,他就醒了。他又在实验室里了,这里的状况比从前更加糟糕。有几个台面被腾空摆上了棋盘,几名技术员正在下盲棋,争论着哪块棋盘应该是哪一块。 他去了温斯顿的办公室,想再拿一点苯丙胺,可是已经没有了。他抓住他的一个博士后说道:“我睡了多久?”那人的眼睛抽了几抽,把他的答话唱了出来:“十六个人在棺材上,呦嗬嗬,来瓶朗姆酒。”阿伯内西又去了那个有折叠床的房间。吉尔在这里,她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内裤,正在抽烟。有个研究生拿着根羽毛在搔她的乳头。“哦,嘿,弗雷德,”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在跟温斯顿谈话,”他艰难地说,“你见过他吗?” “见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过……” 他又开始一个人工作了。没人想帮他。他在主实验室之外清理出一个小房间,把所需的设备拖到这里。他在柜子里放了三大盒饼干,锁了起来,每当他觉得困倦的时候,就尝试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有一回他梦见在中国过了六个星期,然后醒了。有时候他醒来,发现自己在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里,抱着方向盘,仿佛这是
?把他们当作人类。 上帝,他们真是太消瘦了。她觉得自己都可以徒手撕开他们。僵尸消瘦的身形给了她信心。库莫突然冲向前,朝他们瘦弱的膝盖撞去。 两个僵尸都趔趄摔倒,以一种奇怪的黏滑方式飞快移动,库莫不由得退避开。见鬼!这是什么?当僵尸用骨瘦如柴的长手指抓住她的胳膊和脚腕时,她脑海中闪现这样的想法。他们紧紧攥住库莫,并举起尖锐的叉子刺向她。 其中一个僵尸用人造铲子模样的牙齿咬住她的外套。库莫迅速一挣,牙齿从根部粉碎了,流出血液,牙齿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僵尸用手捂住嘴,他的同伴趁机用叉子撞倒她。库莫抓住他向下摆动的一条胳膊,迅速拽过来,用力在腿上一折,胳膊很容易就断裂了,如同一截干枯的树枝。 这个僵尸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库莫又抓住他的手腕,使劲一扭,那东西发出尖叫,密集的破碎音节令她感到惊叹不已。叉子被扔到水泥地上。库莫抢先捡起来,深深刺向第一个僵尸的肺部。当她用叉子击中之后,又向前猛冲,把僵尸撞倒在地。叉子插得很深,不过一秒钟,僵尸就剧烈呕吐出泡沫状的橙红色血液。 恶——心——!库莫把鞋跟插进那东西毁坏的鼻子里。感觉到鞋跟像是滑进一个腐烂的南瓜,最后碰到一块颅骨,她不由得龇了龇牙。 “见——鬼——”库莫捂住嘴。这些东西甚至都不像真的。 以两脚的靴子为支点,她跳到先前那个胳膊被扯断的“巫毒娃娃”的大腿骨上,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这时她看到骨头戳穿了自己腐烂的强力衣。看我不揍死你。她抓住他的脚踝猛拽,确实,她可以凭手臂的力量拉出细长的筋腱并扯断。 僵尸大叫:“啊——啊——” 库莫松开手,绕到他的头部,也踩到上面,就像对另一只僵尸所做的那样,后者现在只是痉挛性地移动,并不带有意识。一股绿色鼻涕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好似某种扭动的蠕虫。库莫放声大笑。在这里,她遇到的东西简直是噩梦。不是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人类——只是肉做的木偶而已。库莫蹲下靠近散架的僵尸胸前,听到一种满意的噬咬声。某种程度上,她在思索寄生虫是否给僵尸一种仍然活着的幻觉。只有通过蛆虫的活动才使腐烂的肉体有了生气。
99lib?释,告诉它:“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多待一会儿……”但这样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可耻了。 “我想帮帮你。”他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怕你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帮你修好几样东西,但是我会只收你清理引擎的费用。” “是这样啊。” 他觉得它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或许还有些警惕。他实在是很难不去把人类的感情嫁接到它们身上,或者从它们的脸上读出人类的表情。 “你远道而来,我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他紧张地笑了笑,但它没有。它们是不会笑的。 “你要上楼来坐坐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喝杯茶?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这个邀请实在是虚伪。他压根儿不想它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它的存在。外星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了然他的心事。一些研究声称外星人会通过脑电波交流——它们彼此之间的脑电波信号很强烈,跟人类在一起也有一些。 但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招摇的困扰。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很是难受,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那些人。 “不用了,谢谢。”它盯着地面,“明天能修好吗?” 街上已经黑透了。旅店、商场以及四周环水、灯火辉煌的纪念碑都离这里很远。夜色深沉,他感觉有些内疚。这个可怜的外星人现在可能正在脑子里数着身上带的现金,思量着接下来到底如何是好。不管在哪里,独自出行的外星人都是很罕见的。它如果不能躲进一个高级的酒店住下,恐怕注定是要被骚扰了。人们会没心没肺地围着它拍个没完。 可这也不是技师的错啊。他可没想把它给抓起来。不过,他也没想把它赶走。他想把它留在这里,让它鲜活地陪着自己。它可以睡在等候厅的座位上。他过一会儿可以端点吃的下来。它们喜欢吃某些人类的食物:冰激凌、白面包、汉堡包之类的,不要太天然就行。 “嗯,没问题。你明天再来吧。我九点开门。” 他对太太说自己要加班。他从不加班,但她也没有质疑。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风平浪静,偶尔的一个谎言不足以引起任何波澜。 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目之所及都是汽车。 很奇怪,即便政府严格配给汽油,还大力贯彻各种环保措施和法规,欧洲的城市居民都依然觉得自己有开车的必要——尽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这对技师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工作很稳定,有时甚至还会乐在其中。这都是我的同类啊,他想。我们是同一个羊群的羊——他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这么想着,又想到了动物的事,想到了生命的不同种类。这该不是外星人和外星人的机器之间的差别吧?他走到车前,让它用极不雅观的姿势躺在千斤顶上,如同手术台上一个无助的病人。 “嘿!”他试探着开口道。 车子毫无反应,可店里的气氛却变了。这一声探问彻底扭转了他自己的认知。而且,他还无疑让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他似乎能觉察到一丝更为复杂微妙的情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女巫门口悄悄走过的幼童,胸口前的好奇与恐惧俱是浓得化不开。此时的他不管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不能把他的臆想变为现实。他没法让机器人眨眼,也没法让一块块的金属对自己咧嘴微笑、开口说话。没人能看见这样的画面,除非他疯了。 他开始干活了。换言之,他打开了机器人的开关,让它们开始干活。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把之前信誓旦旦要做的事情做好,想方设法去圆了这个谎。车间里的一切都是有记录的。他从没有试过去篡改公司的系统。他向来不是一个会去钻法律空子的人,以至于现在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干也不知如何下手。他之前的谎言完全是出于莫名的一时兴起,而现在却不得不去笨拙地掩盖这一切,思及此,他觉得非常郁闷。 能够自由移动的机器人在地上滑来滑去。还有一些机器部件顺着头顶上的电线滚动着,就位之后垂直地伸出机械手。技师有些焦躁不安。这辆小红车是十五年前的韩产塑料车,烧的是混合甲醇,离合器和悬架都是湿式的,至少还能再跑个十年。它是该维护了,但还不到需要他亲自动手的程度。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存在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他想。这是人类对智能机械典型的过度恐惧。为什么外星人不会觉得自己冗余呢?他努力却徒劳地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不是人类,如果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汽车,也不会有机器,更遑论什么机器人了。我是断然不能被取而代之的。就算这些机器产生了自我意识,或是变得“人类化”了(就像以前的大众媒体经常说的那样),我依然是神,是造物主,是万物之源。 楼上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婴儿应该已经睡了,大一点的男孩应该也插着那些家庭助教的连接线坠入了梦乡,这都是他母亲的雇主为他提供的教育的一部分。他们的母亲此时正在硬件堆砌起来的小窝里休息,享受着这个宁静的夜晚。他甚至不用多想,就可以感受到这一桩桩生活琐事熟悉的韵律。 他明白这个外星人为什么能给他带来如此情不自禁而无以名状的喜悦了。人类曾以为机器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但它们说到底始终还只是物件而已,而人类始终都是孤独的。技师以前去过本地的国家森林——他们生活的空间无论多么逼仄,这些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必须保持原状。他理解并接受了这些空地存在的意义,但他对它们的感情只有憎恨。他跟大自然之间没有丝毫情谊。动物可以是宠物,但它们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也不能与你平等相处。然而外星人却可以消除人类的孤独。它们会交流、会探寻,是神一直以来期待的伴侣。这个外星人的降临激起了他作为神的不餍足。 他没法让它留下。不过,他或许可以从它那里学到些什么,听它说说它的故事。在他看来,操控台就是人类科技和文明的缩影。它是一个从人类核心分裂而出的细胞外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里面满是技师自己的影像,有着他的五指、他的牙齿,有他层叠滚动的关节和会滑动的肌肉,甚至连他的思想——那些已经融入了他大脑里各个硬件的一团团闪烁的化学物质。 这样的洞见让他兴奋。他迅速地走到操控台的键盘前,调走了那些机器人。它们光滑的手臂在关节处一叠,便自动滑入了墙体内部。他掏出一箱手工工具。他将要尽自己所能地去讨好外星人的车。他要在它身上施展出真正的手艺,那种富人会花大手笔购买的、“天然有机”的手艺。 刚开始时,他像是伊甸园里的亚当一样辛勤地劳作着,手上和脑子里创造出的一切都让他无比欣喜。慢慢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坐在冰凉又满是污渍的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套筒扳手,另一只手抓着一块抹布。灯光从头顶投下。据技师所知,它们制造的东西都是用细菌做的。这些细菌来自外星人自己肠道内的菌群,一经繁衍,无处不在。所有的工具、家具,乃至于它们巨大坚硬的船体,都是这么来的。当人类想要表示自己与这个星球和同类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的时候,会用到一个说法——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相关人士认为,这个外星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万物都是宇宙演变的一部分。因此,它们简直没法不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它们的存在是一个连续体,没有任何空隙,也没有任何边界。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科学研究称,外星人的细菌是无害的。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对不对呢?也许这只是为了防止引起大规模恐慌而生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他后悔碰了那辆车。外星人开了好几个月,这车里一定到处都充斥着肉眼不可见的黏糊糊的脏东西。 作为一个鲜活、有机的世界里的一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他盯着手里的扳手,直到它在他的眼中完全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它似乎逐渐长出了皮肤,可调节插座变成了一圈撅起的肌肉,像是皱巴巴的肛门,胀大的棍子往后一拉,湿润的边缘便咧开了。技师有些晕眩,却无法放下手上的扳手。他没法躲开它了。就算他松手,这一滴由他自身溢出的“自我”还会依然附在他的身体上,那些细小黏着的活物牵拉着它们,把它们合为一体。就连他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属于他自己——属于人类的物质。 他站起身来。此时,机器人的外壳突然变成了一块活肉,吓得他后退一步。技师尖声大喊,迅速往旁边让开。紧接着,他那只长出了一个人肉棍状扳手的手不小心触到键盘,激活了所有的工具。他就这么站在自己怦怦直跳的五脏六腑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欣慰地想到了人类的生理构造,想到人的肚子里还是有一些空间的。但四周收拢的墙很快就让他无处遁形。灯灭了,周围只有隐隐透着红色的黑暗。技师大哭起来,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绝望地翻找着钥匙。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地坐在原地。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但他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终于,他不再有想吐的冲动,勉力放开了扳手。他弓起背,头埋在臂弯里。随后,他意识到这胎儿般的姿势看上去过于可怜,又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车库与往常一样,寂静而安全。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经历千金难换。某种原因,他刚刚得以短暂地进入到外星人的身体里,用它们的视角看见了这个世界。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是舒适宜人的呢?一想到一切都已过去,他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心中满怀感激。 终于,他发出一声长叹,重新启动了操控台。他没法狠下心让自己再次去亲手维修那辆红车了,况且,他现在实在抖得厉害。不过,他明天早上一定会如约把焕然一新的车交回外星人。他无论如何都该做到这一点。 他之前想要用某种蛮力从外星人那里寻求些什么,而且也如愿以偿了。是他自不量力地想要咬一大口好吃的,噎着了可怪不得外星人。面前的机械身上那种诡异鲜活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绷紧了牙关,把例行的程序设置完毕。 不一会儿就完事了。可现在天色已晚,他的老婆一定会有疑问,而他将不得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一些。他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塑料车身和前盖下藏着的各种廉价部件。他们说,机器和生态不可共存。总有一天,人类必须在汽车和“大自然”中做出选择。可是,那一天依然遥遥无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眼前这已经是跟恶魔做的最公平的小小交易了。 他感到又孤单又悲伤。他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跟另一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却发现那里比虚无..还要幻灭。他以为外星人能给他一个绚烂的天堂,可他寻得的却是一个险恶的伊甸园,到处都是不可触摸的宝藏。他无法享受这些宝藏,就好像他再也无法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技师再次叹气,轻轻地合上前盖。 红车晃了晃身子。 “谢谢。”它说道。 上午九点,外星人如约而至。车停在前院,在修理完毕之后显得光彩熠熠。外星人放下它的包。包没有背在背上,也没挂在胳膊上,而是夹在腋下,跟它们的身体一样显得无比怪异且不和谐。他感觉它看上去疲累并焦躁。它几乎看也没看那辆车。可能跟人类一样,它并不想知道自己被欺骗的细节。 “要多少钱?”它问。 技师被伤到了。他本想一条条地跟它核对一遍账目,逼着它对自己表现出满意——至少也要把他们之间这注定有限的交际再延长一点点。他强迫自己不要忘了外星人对自己并无亏欠。对于它自己来说,这些情感没有任何浪漫或奇异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也只是寻常。技师之前的经历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的心结。外星人不能为人类千回百转的心事负责,也与人类臆想出的超自然事件无关。 “是这样的。”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的长子刚刚拿到了驾照。当然了,短期内我们是不准他单独开车出去的。不过,我还是在考虑给他买一辆自己的车。我自己是没车的,因为没有这个需要嘛。但孩子们喜欢自由……我想把你的车买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无法将真相对它和盘托出。他知道那辆车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可他借着它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点什么作为凭证。 外星人看上去更沉郁了。 技师突然又意识到,钱压根儿不是问题。他只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公司就好了。总部里负责的都是人类,他们会跟他一样心存好奇。车子放在前院就行,他只需打个电话就能把当地的媒体叫来——说不定国家级的媒体也会感兴趣呢。这肯定能让他们的生意火爆起来。 不过,考虑到外星人的感受,他还是以儿子为由搪塞一下吧。他最好还是不要让它们发现自己在人类眼中有多么神奇。 他匆匆补充道:“我出的价绝对在市场价之上。毕竟这辆车是被我们的天外来客开过的嘛。你觉得如何?” 于是,外星人揣着充得满满的信用卡走了。它在那个门口有蕉叶低垂的院子前转过弯,状似微笑地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技师无从得知这个告别仪式到底是为了前院里那辆红车,还是站在红车身边的自己。但不管怎样,他的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 雷莫拉人-(1994)-The Remoras (美国)罗伯特·里德 Robert Reed——著 虞北冥——译 罗伯特·里德(1956——)是一位备受赞誉又十分高产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多部长篇小说。里德才华横溢,他的虚构作品从私密的小品文到太空歌剧复杂的变奏曲,无不涉及。跟小詹姆斯·提普奇一样,死亡暗示(以及混乱状态)常常出现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2007年,他凭借中篇小说《亿万个世界》(A Billion Eves)获得当年的雨果奖。不过,总的说来,他能写多产的特点(而且作品质量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却让他成了科幻界被严重忽略的一个作家。 两套系列作品影响了里德后期的写作生涯。在《星空面纱》(The Veil of Stars)续篇中——《星空面纱之上》(Beyond the Veil Of Stars,1994)和《封闭苍穹之下》(Beh the Gated Sky,1997)——里德作品典型的幽闭恐惧感源自我们太阳系的一幅图像——来自那层星空之上不真实的面纱,因为受到不计其数的、相似的有生命栖息的星系的影响。我们生活在行星上的特大城市带,和他人的沟通交流,需要越过空间上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与到访过的、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趋同相像。 《大飞船》(The Great Ship)续篇——包括《星髓》(Marrow,2000)、《池》(Mere,2004)、《星井》(The Well of Stars,2004)、《嗜骨者及其他短篇》(Eater-of-Bone and Novella,2012)、《大飞船》(The Greatship,2013),以及《天空记忆》(The Memory of Sky,2014)——故事发生在人类发现的一艘大型飞船上,飞船上没有乘客、没有船员,似乎飘浮在人类星系之外,人类将其据为己有,并将其命名为“大飞船”。最初建造飞船的原因(很久很久以前),以及为什么飞船会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时依然神秘莫测,尚待解决。飞船体形庞大而且充满未知,以至于对它的新“主人”而言,第一部中的发现——它其实建造在一整个行星之上——令人十分诧异。 在一篇关于该系列的文章当中,里德写道:“最初的构想是源自一种想象——人生活在最完美的太空服之中……太空服则是用某些极好的材料制成,并且当作一种功能强大的小型飞船使用。”几年之后的另外一种洞见让里德写出了第一个故事:“就是单纯地意识到,太空服非常像一个世界,自给自足、永恒不朽。我开始想更多类型的长寿的人,一生都要穿着这些精心制作的‘救生服’的人,我把他们看作一个社会。不过单靠一艘小飞船实现不了,我需要一种庞大的东西,一个可以诞生伟大文明的、广袤无垠的地方。” 1994年,《雷莫拉人》首次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并在2006年重版于哈特韦尔与克莱默编辑的《太空歌剧复兴》),是“ 大飞船/星髓”(The Great Ship/Marrow)系列的杰出之作。它是一部精彩的泛科幻故事,也是一部迷人的太空歌剧,有20世纪20年代的艾德蒙·汉密尔顿的风格,还能够和伊恩·M.班克斯最好的作品相媲美。 葵·李的家地处一个人类定居点里,占地数公顷。这个定居点位于船体之下,有整整数千平方公里。不论怎么看,她的住所都平淡无奇。真正的阔佬,宅邸大小常常超过一立方公里,除了自家人外,还养了一群用人。但这里毕竟是葵的家,自从她登船以来,这些舒适的大房间和宽阔的走廊已为她提供了许多世纪的栖身之所。 所有厅堂里,花园房最令人舒心。所以那个下午,她才会裸着身,惬意地躺在房内,一边闭眼安享人工太阳在虚拟天空中洒下的光与热,一边静听喷泉的潺潺水声和鸟儿的欢鸣。只是这份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间内置的人工智能告诉她有人登门造访:“那人来找佩里,女士。他说这事十万火急。” “佩里不在这儿。”她睁开了灰色的眼睛,“除非他上哪儿躲起来了,避着我们。”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女士。”短暂的停顿后,房子继续说道,“我已经转告了访客,但他依然拒绝离开。他名叫奥尔良,说佩里欠了他一大笔钱。” 她的爱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葵坐起身,脸上还挂着笑意。噢,佩里……你知不知道……算了,就让她自己来对付这个叫奥尔良的家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把他吓跑就好了。她站起身,穿上绿色的纱笼,徐徐走向门口。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吩咐房子把门打开,同时不要降低安保等级。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见见外边的人。对方大概是个怪人,甚至可能是个变态。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穿着两米多高、近一米宽、反射着光芒的太空服,还低着头用一对古怪的眼睛瞅着她。过了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雷莫拉人。天啊,一个活生生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过道上,低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圆脸。他橙色的皮肤上,点缀着许多黑色的斑疹,可能是癌细胞所致,还有那张没有嘴唇和正常牙齿、似笑非笑的嘴。是什么风把一个雷莫拉人吹到了这里?他们从来、从来不会这么深入船体! “我叫奥尔良。”他突然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透过安全屏障,变得更加沉闷。那个隐藏在他太空服脖颈部位某处的扬声器说:“我需要帮助,女士。很抱歉这样打搅您……可是你看,我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了。” 葵·李知道雷莫拉人。她不但.见过,还跟他们中的一些有过交流,尽管她记不起来那些对话发生在多么久远的过去,还有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些奇怪的生物,比大多数外星人更难以理解,尽管本质上,他们有着人类的灵魂…… “女士?” 葵·李觉得她算得上心宽,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她脚下的地板仿佛在打转,连呼吸也困难了不少。奥尔良曾经是人类中的一员,和她同属一个物种。没错,他们的基因在经过巨量的辐射后,已经面目全非。没错,他们居住的地点早就远离了她这样的寻常人。可哪怕近于不朽,雷莫拉人依然有着人类的思维方式。葵·李眨眨眼睛,提醒自己应该对所有人——包括外星人——都抱有怜悯之心。所以,她最后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词。“请进,”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进来吧。”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解除了门禁。 “谢谢你,女士。”这个雷莫拉人开始往屋内走。尽管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膝盖和髋关节依旧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葵意识到这不正常。奥尔良的动作应该连贯流畅才对,他的太空服本该功能强劲,就像一套优秀的外骨骼装甲。 “要来点儿什么吗?”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她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不用了,谢谢。”奥尔良听起来和蔼可亲。 当然了,雷莫拉人的吃喝完全自给自足。他们的太空服永久密封、自成一体,与外界毫不相关。他们的食物全靠合成,水则依赖自体循环。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获得了某种宗教般的纯洁独立。 “我无意打搅,女士。我会把大概情况简要地说明一下。” 这样的礼貌多少出乎预料。大多数雷莫拉人总是很冷漠,甚至惹人生厌,但奥尔良却一直面上带笑。他的一只眼睛是个长满了浓密黑色毛发的孔洞,葵估计那些毛发能感光,就像昆虫的复眼,每根纤维都能建构出一部分景象。与之相对,他的另一只眼睛要正常许多,能看到眼白和其中黑色的、疑似眼珠的物体。剧烈而半可控性质的突变总是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后果,即使站在她面前,靴子在石质地板上作响的当儿,变异依然在那件太空服里继续。“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奥尔良说。 “没有的事。”她说。 “而且也让我不舒服。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来这么深的地方。” “佩里不在家。”她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抱歉。” “其实,”奥尔良说,“我本来就希望他不在。” “是吗?” “不过就算他在,我也要来这儿。” 葵·李的房子对她忠心耿耿,又时刻保持着警惕,肯定不会让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朝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她和雷莫拉人之间的距离:“你说这跟债务有关,是吗?” “是的,女士。” “能否容我问句,债是怎么欠下的呢?” 奥尔良的解释不是很清楚。“把它当作以前的赌债好了。”然后,他又做了些暗示,“恐怕是一笔陈年旧账。还有,我都讨过上千次了,但佩里先生一直拒绝还。” 葵能大概地想象出怎么回事。她的丈夫不是完人。和她相比,他不但能力有所欠缺,而且更自私贪婪。当然了,她依旧喜欢佩里,但她不会因此盲目,无视他的缺点。“我很抱歉,”她说,“可我不会为他的欠款负责。”她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专程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听说他结了婚。”和一个有些钱的女人结了婚,她心想。 “不,不,当然不是这样!”那张怪诞的脸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的两个眼睛都睁得更大了一些,还用薄薄的、色如冰块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了自己没有嘴唇的嘴巴边缘。“说实话,我们不太关心乘客有什么新闻。我只是觉得,佩里大概和谁住在一起。我了解他。你瞧……我就是想找个人,能成为我们的同伴、盟友,或者支持者的人。”他顿了一顿,仿佛心中充满了希望,“等佩里回来以后,你能给他解释清楚是非曲直吗?行吗?拜托了。”他又停了一下,才说,“即使是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事情是分对错的。” 说自己卑微,这可不妥。奥尔良似乎认为她在歧视他,但葵·李不是那种人。她从不认为雷莫拉人低人一等,不觉得自己能占领道德高地。本质上,他们都属于人类。至于导致这次碰面的始作俑者……那个富有魅力、相貌英俊的人……她亲爱的丈夫……葵·李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几乎吓到了面前的怪人。 “女士?” “多少钱?”她问道,“他欠了你多少?你有多急着要?” 奥尔良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举起一只手,肩关节顿时发出了一阵悲惨的嘎吱声。“你听见了吗?”他问道,好像葵是个聋子,“我得换掉密封部件,至少翻新一下。说实话,我早该那么干了。”他做了个曲臂的动作,肘关节同样响起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但我已经把存款用在置换反应堆上了。” 葵·李明白他的处境。雷莫拉人住在船壳上,每天都要在室外活动至少几个钟头。对他们而言,太空服密封不严等于灾难。任何微小的破口都能导致生理系统遭受重创,他们的大脑随即会陷入自我保护性质的昏迷。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奥尔良就只有听凭辐射风暴和小行星碎石雨摆布了。是啊,她很明白,修理破旧老化的太空服是重中之重,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对奥尔良感到深深的同情。 奥尔良深深地吸了口气:“佩里欠了我五万两千的信用点,女士。”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我叫葵·李。” “葵·李。”他重复道,“是的,女士。” “佩里一回来,我就会跟他讨论此事。我发誓。” “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不尽。” “我会的。” 那张丑陋的嘴巴张开了。葵可以清楚地看到奥尔良奶白色的喉咙上,点缀着许多绿色和蓝灰色的斑疹。它们不是癌症,就是某种奇特的新器官。直到现在,葵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跟一个雷莫拉人对话——那是人类中最奇怪的亚种——更有趣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把雷莫拉人描写成鲁莽甚至胆大包天的家伙,这个奥尔良却很温和。他其实在害怕,葵·李突然意识到。那雷莫拉人绝望地颤抖着他湿润的橙黄色面颊,转过了身:“葵·李女士,谢谢。谢谢你的耐心,还有其他一切。” 五万两千信用点! 她差点叫出声。如果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肯定克制不住自己,葵·李心想。佩里深深地伤害了那人,他一回来,她会立马告诉他这次造访。葵向来脾气好,可以容忍佩里的绝大多数缺点。但这一次不行。五万两千信用点不是小数目,奥尔良想要修理太空服,让自己恢复健康,就全仗着这笔钱了。或许,她应该想个办法,先联系上佩里? 奥尔良跨出房门,转身跟她道别。人工阳光的照耀下,他的太空服闪闪发光,但葵没法透过黯淡的面罩看清他的脸。他现在露着怎样的表情呢?葵对雷莫拉人挥手作别,心如刀绞。她努力思考着五万两千信用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她能不能…… 不可能。她得出结论,她只是凡夫俗子。随着安全屏障重新张开,雷莫拉人离去时,太空服发出的嘎吱声变得几不可闻。 这条船有许多名字、许多称呼,不过对那些长途旅客和船员来说,它就是船。世界上没有任何星舰能与它相提并论,无论是在传说里,还是在历史中。 不论用哪种测量方法,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这条船的历史极其悠久,远在人类诞生于地球之前它就被某个类人种族建造出来,后来又不知何故遭到了废弃。天文学家们说它原本是个寻常的类木行星,来自一片没有光明的深空。建造者以行星本身的氢为燃料,点燃了巨型引擎。百万年的漫长飞行过后,它的大气层终于剥离殆尽。如今所见的船,便是那颗行星的残余硬质核心。当初的建造者和后来的人类对船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在金属和岩石中开凿出了一条条道路、密闭的舱室、燃料罐,还有各种各样的泊港。船内如今有着数以千亿计的乘客,但和船只真正能容纳的人数相比,这数字不过是个零头。船体的防护性能同样高到令人难以置信,它的装甲是厚度达到数公里的超纤维,能轻松承受最骇人的撞击。 很久以前,这条来自宇宙深处的巨舰恰好从人类的居住空间附近经过,捷足先登的人类立刻把它据为己有,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探索船体内部,又尽全力进行翻新。随后,一个新的组织建立,一套晋升制度确立。与此同时,古老的引擎重新激活,航线得到变更。接着,船票开始贩售,对象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其他外星人。这是无比诱人的新奇冒险:绕转银河的漫长旅程,不断穿行于恒星密布的旋臂之中,一趟需要耗时五十万年。 哪怕已经得到了不朽,五十万年对人类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像葵·李这样的人,不但拥有足够的财富,也富有耐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掏出一大笔存款,只为买下一套公寓。她明白,旅途漫漫,不可能始终有新奇事物。新鲜感会在三四趟绕行的旅途中耗尽,然后呢?人们迟早会需要新的刺激,还有适度的、能够解决的小麻烦。难道历史不是向来如此吗? 葵·李的寿命没有上限。她的祖先早已采用上千种综合办法阻断了自然的衰老过程:脆弱的DNA被更好的微型遗传机械替代;对基因的大范围裁切,提供了优秀的蛋白质、酶,还有强劲的修复机制;在近乎完美的免疫系统的作用下,疾病早已被根除,常规环境根本无法致人死亡。即使遭遇了可怕的事故,葵·李同样性命无虞,因为她的身体和大脑能承受重创而不崩坏。 但雷莫拉人和她不一样。尽管这些人同样接受了祖先的馈赠,却没有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活动在船壳之上,周身被一件太空救生服包裹。太空服为他们提供的不只是额外的保护,还有一个密闭的标准环境。换言之,那件太空救生服里既有供氧的小型植物,又有排泄物循环系统。船壳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危险,船只的护盾和激光“看门狗”不可能挡下每一颗碎石,而每次大型撞击都意味着得有谁去负责修理。建造者的确为此准备了复杂的机器人,但在连续工作几十亿年后,它们已经不堪重负,所以人类不得不亲自动手来完成修理工作,同时,人们也把它当作船员提升军衔——以及赎罪——的最好方式。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计划分摊修理船壳的工作,就是少部分人对船壳来一次短期修理,然后轮换另一批人,就连船长也得钻进太空服,登上船壳,用新造的超纤维去修补坑洞…… 但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某种亚文化的兴起,第一批雷莫拉人出现了,他们决定在船壳上定居。最早的雷莫拉人学会了如何承受强烈的辐射和控制受损的身体,又把这种技能教给了后来者。他们不但不排斥,甚至乐意接受基因的剧烈变异,比方说,假如某种独特的癌症使他们的一只眼睛失明,真正的雷莫拉人就会干脆以此为契机,进化出全新的视觉器官。最初可能只是一根感光的纤毛,但雷莫拉人可以对它进行培育,然后把它接入残存的视神经,最终形成的新眼睛会比那只失明的眼睛更耐用。反正葵·李听那些对此似乎有所了解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在雷莫拉文化里,那些人说,越是怪诞的外表越受欢迎。扭曲的面孔和异常的器官是成功的象征。反过来说,由于病症和变异随时可能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爆发,长寿的雷莫拉人不太多见。葵猜奥尔良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代雷莫拉人。但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她这么想着,返回花园房,褪下衣物,躺倒在地,闭上双眼,重新沐浴在光线之下。雷莫拉人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人类,而她对他们可谓一无所知。她明白,无知即罪恶。当然,这种罪恶大概比不上欠债不还,但还是…… 与奥尔良相比,她的生命太过舒适。想到一直以来过着无聊且平常的日子,她几乎感觉到了一丝愧意。 第二天,佩里依然没有回家。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十天过后,葵·李终于给他常去的地方发了信息,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小心翼翼地没有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要找他,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佩里大概晃荡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葵·李呢?她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舒适惬意的小日子,无非偶尔接待下来访的友人,或者参加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搞起来的聚会。这就是她的日常,除了享受,再没有别的。但现在,奥尔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象着那个雷莫拉人行走在开阔的船壳上,太空服上突然出现了裂隙,那副怪异的身体顿时像被煮沸,火辣辣地疼……可怜的家伙! 还钱给奥尔良是个简单的决定,葵·李有足够的积蓄。而且这似乎不是一笔大钱……直到它们被转换成一大堆黑白两色的电子芯片。不过,佩里欠她钱总归比欠雷莫拉一屁股债好,她有更多的手段让她丈夫通过各种方式还债,再说,她很怀疑佩里有没有办法一下子筹出那么多钱来。佩里这家伙,大概到处欠债,债主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各种外星人。不知道第几次,她怀疑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佩里这家伙吸引,她是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即使永葆青春,葵·李也算得上是个老人。她已记不清年轻时的往事。那是因为回忆太多,神经元不堪重负。可能这就是佩里在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原因。他年轻得难以置信,总是精力充沛,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作为爱人,他尽管惹人爱慕,但也有些贪得无厌;他懂得何时倾听,但从未掩饰过从葵·李那里套出钱来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挑战,对此葵从不质疑。也许她的一些朋友并不赞同他们的结合——有些闺密对此算得上直言不讳——可是对她这样一个已经活了二十五万年,见证了半个银河旅途的老太婆来说,佩里新鲜有活力并且不同寻常。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老朋友——突然间——显得有些迂腐。 “我喜欢旅行。”佩里这么说过,他英俊的脸上永远挂着醉人的微笑,“你知道吗?我就出生在船上,当时我爸妈才登船几周。他们在抵达一个殖民世界后就下船了,可我留了下来,自愿的。”他笑着抬起头,望着她头顶的虚拟天空,“你猜我想干吗?我想逛遍整条船,走过每条走廊、每一处洞穴。我想探遍海里的每种生物,见见每种外星人……” “真的?” “还有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他又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我才从一个低重力舱室回来,就在我们脚下差不多六万公里的地方。那里居住着蜘蛛似的生物,你真该看看他们,太漂亮了!他们的优雅难以言表,他们的巢穴也是美得没话说。” 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有谁能接受那些外星人奇怪的气味和迥异的思维回路呢?毫无疑问,佩里是非凡之人。就连她那些最挑剔、看佩里最不顺眼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实际上,她们还总是缠着葵·李,要她讲讲佩里的新冒险呢。 “只要可以,我会一直留在船上。”佩里有次对她说。 她笑了起来:“你付得起钱吗?” “有点难。”他承认,“但至少这趟环线的船票钱我能付清。我是说,按日支付的那种。相信我,只要是上百万人聚集的地方,肯定能找个活计把日子混下去。” “合法的活计吗?” “大概是吧。”好吧,这家伙的幽默感有几分顽劣。又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更冷静了一些,“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有些敌人。就和大家一样,我也会犯错——年少鲁莽——但至少我对这些错误不遮遮掩掩。” 年少鲁莽,也许吧。但至少他从未引起她的反感。 “我们应该结婚。”葵还记得佩里对她说过,“为什么不呢?我们都喜欢彼此的陪伴,又不愿总腻在一起。你怎么想呢?坦白说,我觉得你也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伙同居。我说得对吧,葵·李?” 她的确不想,千真万确。 “就是场小小的但是步骤齐全的婚礼。”他这么对她保证,“我会有个可以安身的家,而你的隐私空间不但不受打扰,还多了鄙人所能提供的高价值娱乐。”他大笑了一阵,解释道,“我保证,我新碰上的那些事儿,头一个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愿意当蹭吃喝的小白脸,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绅士。” 葵·李把信用点芯片藏好,到车站搭上一辆悬浮车,开进直达船壳的升降隧道。她在船员名单里查了“奥尔良”这个名字,唯一符合结果的那人住在贝塔港,但名单没有注明他是不是雷莫拉人。 船上的港口总是很大,常常泊满各种出租船和星舰,通过这些载具,乘客们不断地往来于附近的世界。想在港口停靠那些长度超过一公里的载具其实不难,除了偶尔修正航线以避免扰动大团的星尘外,船的引擎一直匀速运转。 葵·李想不起自己上次造访某个港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眼下她所见的港口里一艘出租船也没有,它们大概都去了顾客更多的地方。那些非雷莫拉的人类船员——船长和副船长们——这会儿肯定没工作要处理,因为她一个也没看见。 葵站在港口底部,环视周遭。港口呈圆桶形,顶盖是厚达一公里的最高级超纤维。她所见的其他游客全是外星人,其中有些长得像鱼,包裹在液态水球或者氢球里。从身边骨碌骨碌地滚过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小群金枪鱼中间。他们不断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他们是在嘲笑她吗?葵·李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让她感到越发沮丧。他们没准正拿她开什么糟糕透顶的玩笑呢。想到这些,葵感到一阵失落,还有些想家。 相比之下,她见到的第一个雷莫拉人就显得和蔼可亲多了。那人从不远处走过,健步如飞,鞋子踩在地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葵·李只有跑起来才能赶上她。雷莫拉人的太空服带着些女性特征,但直到对方回应葵的大喊,葵才确定自己没弄错。 “什么事?”雷莫拉人问道,“我正忙着呢!” 葵·李气喘吁吁地说:“你认识奥尔良吗?” “奥尔良?” “我找他有急事。”话音刚落,葵·李突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晚了一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哦,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奥尔良的人。没错。”透过面罩,葵看到雷莫拉人的双眼如同一对黑色的逗号,又大又肿,嘴巴则同细缝状的鼻子连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发着银光,一根根纤维从表层皮肤下凸起。面罩的最顶上似乎是黑色的头发,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那更像浸了油的绳子,挂在前额缓缓摇摆。 雷莫拉人嘴角一咧,露出微笑。她的声音听上去同常人无异:“其实,奥尔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真的?她不会在开玩笑吧? “我找他有急事。”葵·李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能帮你吗?”那张嘴咧的幅度更大了,露出大小像指甲盖的灰色伪齿,她的牙龈和皮肤一样,是明亮的银色,“我会把你带到他那儿。这样总算帮忙了吧?” 葵·李跟着她,到了一个没有护栏的升降台。雷莫拉人走到圆台中央,朝葵·李招手:“靠过来点儿。奥尔良就在上边。”她指了指头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猜你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对吧?” “放轻松。”奥尔良说。 葵觉得她已经放轻松了,但随后意识到自己正频频点头,她深深地呼吸,感觉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紧张。先前站在圆台上,等着它移动的时间仿佛长达几年,除了耳旁经过的风,什么动静都没有。升降台毫无护栏——显然违反了安全条例——葵·李只能抓过那个女雷莫拉人闪亮的胳膊,她需要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然后惊讶地感受到了超纤维上粗糙不平的斑点。那些都是小型撞击所致。小块的碎石落在超纤维上时,尽管难以造成坑洞,但还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痕迹。雷莫拉人,她突然想道,其实和船很像——同样生活在封闭的生态系统内,而外部空间残酷异常。 “好些了?”奥尔良问她。 “嗯,好多了。”离港后三十公里的漫漫长路,紧贴着一个雷莫拉人。现在他们到了。她和奥尔良身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不到五百米外就是真空。奥尔良就生活在这里?她险些问出口。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家具,让这里显得异常简陋,她想象不出谁——即使落魄如奥尔良——会住在这里。所以,她最后问:“你还好吗?” “累。举步维艰,糟糕透顶。” 他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橙色的皮肤比初见时更松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充满感光纤毛的坑洞。他的视力如何?他是怎么把一只眼睛的细胞移植到另一只里的?应该是某种生物学机制,或者某种强硬的手段……她发现自己很高兴对此一无所知。 “有什么事吗,葵·李?” 她吞咽了一下:“佩里回家了。我把他欠你的给带过来了。” 奥尔良似乎很惊讶。“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葵取出信用点芯片,放进奥尔良闪亮手套的掌心,那件太空服胳膊肘部分的关节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希望可以帮到你。” “至少我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他说。 接下来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先开口的是奥尔良:“我得想个法子谢谢你。麻烦了你这么多,我能报答点什么呢?嗯,来趟旅行怎么样?” 葵很确定奥尔良对她眨了眨眼睛,因为那团毛挤到了一起,只留下了当中红色的缝隙。“一趟旅行。”他重复道,“去外面散散步怎么样?我们会给你找件太空服的。那些衣服我们一直留着,用来应付定期检验。”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每隔一千年,下面的官僚就会专程跑来检查一遍,也不看我们到底需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他在说什么?葵听着他的话,但没太听懂。 雷莫拉人又笑着眨了眨眼:“我是认真的。你想出去稍微走走吗?” “我从来没……我不知道……” “安全得就像待在保险罐里。”奇怪的用词,要表达的意思倒是很清楚,“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郊游。我们的位置在前导面后方,所以遭到陨石撞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引擎和辐射同样不用担心,我们压根儿不会接近那儿。”他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辐射多少还是有的,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葵·李。你那漂亮的宅子里有自动医疗器吧?” “当然。” “那不得了!” 葵·李并不害怕,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害怕。她感受到的其实是兴奋,以及由此而来的恐惧。准确地说,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奥尔良的提议是她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无法比拟的。惯性思维无法为眼下的情况提供任何参考,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 “来吧。”奥尔良盛情邀请她,“来这里。” 她找不到推托的借口。奥尔良不顾关节发出的刺耳抗议,打开了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太空服,看来这屋子是间储藏室——开始为葵挑选衣物。“它们能穿上再脱掉,跟我的不一样,”他解释道,“也不存在循环系统。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 她弯腰取过太空服,自下而上地穿起,随后戴上头盔直起身,结果咚的一声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而迈出的第一步让她重重地撞在了墙面上。 “跟着我。”奥尔良说,“慢慢来,悠着点。” 明智的建议。他们离开屋子,走上一条来回折转的通道。远古的楼梯被塑造成了适合人类步伐的大小,道路的尽头便是太空。每朝前走一步,那道虽然看不见却拘束着船只内部大气的力场就变弱一分。很快,他们的对话就不得不通过无线电来进行,这让葵把注意力放到了太空服的模拟神经界面上。她发现尽管这里的重力比地球标准重力更大,还加上了太空服的重量,但她的步伐依然轻快。只是安装在太空服四肢的驱动器嗡嗡作响,她的头盔还总撞上通道顶,砰,砰,砰,她对此毫无办法。 奥尔良善意的笑声透过无线电传来,仿佛近在咫尺:“你做得很好,葵·李。放轻松。” 听到自己的名字,葵似乎多了一丝勇气。 “记住,”他说,“太空服的内置引擎小却强劲,能显著增加你的力量。动作不要操之过急,也别太过拘谨。” 葵想要更好地操控太空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欲望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到完美。 “集中你的注意力。”奥尔良说。 然后他又说:“这样好多了。不错。”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走向舱门。奥尔良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怪异的笑容。“咱们到了。我们只去外面稍微走一下,如何?”他顿了顿,“等你回家,可以把这冒险告诉你丈夫,吓他一跳!” “我会的。”她喃喃道。 奥尔良用一只手打开了舱门——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嘎吱声显得异常遥远——外面斑斓的星光瞬间倾泻到他们身上。“太美了。”雷莫拉人望着外面,“你不这么觉得吗,葵·李?” 几周之后,佩里终于回了家——“我在云峡漂流了很久,所以没收到你的信息,那地方可爱极了!”——但葵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冒险。这事和钱无关。她要等到佩里毫无防备的那刻再和盘托出。“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告诉他没什么事,她只是很想他、担心他。“漂流得怎么样?有没有一起行动的同伴?”“有啊,我有些伙伴,他们长得像图威特和大猩猩,真的。”他微笑起来,而她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佩里看上去有些疲惫,比平时更干瘦,不过一点点刺激之后,他就连着跟她做了两次爱。第二次结束后,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能忍受那么久没有性生活。接着,她决定安享这段舒适的放空光阴。 佩里睡着了。那些宏伟的人工河流在他的梦境里沿着人工修筑的峡谷奔流。而黑暗中的葵·李靠着床沿坐起身,对房子低语,让它展现俯瞰贝塔港的景色。全息图被投射到了二十米的高处。最外层斑斓的光线仿若极光,不断变幻,那是抵御着各种外界威胁的力场。 “你觉得怎么样,葵·李?” 奥尔良是这么问她的,而她又低声地回答了一遍:“真美。”她闭上双眼,回忆着当时所见的景致:船壳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视野的尽头。它们质地光滑、色泽银灰,给人的第一感觉当然是乏味,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些许宁静。“太美了。” “船前侧,特别是船头的景色,比这更美。”她的向导说道,“那儿的力场更密更强,还有不时发射的粗大激光束。这些激光束能够照到距我们几百万公里远的小行星,削弱它们的力量。”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待在船头,你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船在移动。不骗人。” 太空服里的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这其中的喜悦远甚于恐惧之情。只有极少数乘客走出过船壳。毫无疑问,这是离经叛道的事。就算搭乘出租船外出,人们和外界之间也有层薄薄的船壳相隔,这里却什么也没有。葵觉得自己暴露无遗,甚至赤身裸体。也许察觉到了葵的心思,奥尔良望着她,脸上抽动了几下,最后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听过第一个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听过吗?她不太确定。 奥尔良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平稳而安静:“她叫乌娜。据说,她在地球上的时候是个罪犯,还是个惯犯。后来,在一个船员的帮助下,她逃过了一系列心理测试,成功登上了船。” “什么罪?” “这重要吗?”雷莫拉人的圆脑袋摇了摇,“一系列大罪,这样想就够了。关键在于乌娜身无分文,99lib?也没有任何地位,和其他人一样,她时不时地被打发到这儿,船壳之上。”听奥尔良说这些的时候,葵·李远眺着地平线,点了点头。 “和你差不多,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至于她的寻常工作,实在乏善可陈。趁着每次轮班之间漫长的闲暇时光,她尽情地探索这条船。她把船上美好的事物铭记于心,也为那些不幸的事情痛心。和你差不多,葵·李,她也是个聪明人。仅仅几个世纪的轮换过后,乌娜就看出了许多端倪。她明白了船长们正在设法避开这份劳役,而另一些人——要么犯了罪,要么仅仅因为一些小错——被迫来到船壳上,顶替船长们的活计。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管理者们不愿意冒一丁点儿风险。” 地位、官衔、特权,葵很清楚那是些什么,也许过于清楚了。 “乌娜反抗着这一切。”奥尔良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骄傲,“但她没有推翻这种体制,反而通过接受它的存在战胜了它。她把这体制与自己的信仰融合起来。”奥尔良柔和地笑了笑,“看到我的太空服了?它的初始型号就是乌娜设计的。半永久封闭和高效循环系统从一开始就包括在内。她做出那件永远不用脱下的衣服以后,就开始在船壳上定居。她暴露在宇宙里,孤身一人,有时连续几年不跟人接触。” “孤身一人?” “她在此期间沉思冥想。”奥尔良远眺灰色的地平线,“她故意中断了身体修复癌症和其他病症的机能。她让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庞——遍布坏死组织,然后,她以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学会了控制变异。再后来,她多了几个愿意放下门第之见的朋友。乌娜不但教授了他们她领悟的技巧,还阐释了她在直面浩瀚宇宙、沉静凝思时产生的许多想法。” 直面宇宙,没有任何障碍! “第一代雷莫拉人数不过几百。他们费尽心机跟我们伟大的船长们谈判,总算获得了繁衍后代的许可,所以第二代人数破了千。而到了第三代,我们正式负责起船只外壳,以及最危险的引擎喷口的维护工作。如今,一直低调壮大的雷莫拉人已拥有了广袤的属地,而人口更是数以百万计!” 葵记得自己叹了口气,问道:“那乌娜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死得像个英雄。”他答道,“一场小行星雨困住了在船头工作的维修小组,砸坏了他们的穿梭机……” “既然要遭到小行星群撞击,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边?” “当然是修复船壳,填补坑洞了。没错,船头可以扛住几乎任何伤害,但如果那些小行星一颗接着一颗,撞击同一个地方,一旦出了这种万一……” “那会是场大灾难。”她喃喃道。 “对船内的乘客来说,没错。”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乌娜死在了开穿梭机去接他们的路上。一块巨大的冰岩混合体瞬间将她汽化了。” “我很抱歉。” “乌娜是我的曾曾祖母。”奥尔良说,“你大概以为‘雷莫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但实际上不是。雷莫拉一开始是个蔑称,某些船长先喊出来的。那是种丑陋的小鱼,寄生在鲨鱼身上。多么令人不快的联想,但乌娜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雷莫拉这三个字不但代表了自强自立,就连这个词本身也充满了力量。你以为我是谁,葵·李?在这件太空服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神灵。我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这片小小的宇宙。你是想象不出那种体验的。对我的肉体、我的一切,进行如此彻底的控制……” 她盯着他,张口结舌。 闪亮的手掌抬起,厚实的手指抚摸着他太空服的面罩:“看到我的眼睛了吗?” “你被它们迷住了,是不是?” 她微微颔首:“没错。” “你知道我怎么塑造它们的吗?” “不清楚。” “那么告诉我,葵·李,你是怎么把拳头握紧的?” 她举手做了一遍握拳的动作。 “但你调动了哪些神经?抽动了哪块肌肉?”耐心柔和的笑容过后,他继续说道,“为什么有些事情你描述不出来却能做到?” “这是习惯使然吧,我猜……” “没错!”他大笑起来,“我也有习惯,举个例子,我可以让变异通过细胞进行转移。这是乌娜还有其他人的教诲,再加上我数千年来的实践所致。对我来说,完成这一点,就像你握拳一样自然。” “可我的手没有真正改变它的样子啊。” “而‘改变’正是我的习惯,这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比你的更丰富多彩。”他眨眨眼,说道,“我都数不清自己的眼睛到底重新演化过多少次了。” 现在,葵·李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光线编织成的帷幕在那里由浅蓝转为品红,在脑海里重现了那一幕。 “你认为雷莫拉人是肮脏恶心的怪物。”奥尔良说,“别否认。我不会同意的。” 她没有说话。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一个雷莫拉人,居然到了你家门口!你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一片惨白,虚弱不堪。葵·李,你那会儿吓坏了!”对此,她没法反驳。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两个谁的生命更多姿多彩,葵·李?从中立的角度来评判,你的,还是我的?” 她微微颤抖,把毯子裹紧了一些。 “你的,还是我?” “我的。”她咕哝道,但字眼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疑虑。这个时候佩里翻过身,对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葵·李最后望了眼天幕,关闭投影。佩里眨着眼,抚摸着她,咧嘴而笑: “睡不着吗,亲爱的?” “嗯。”她承认,随后加了一句,“靠过来点,亲爱的。” “好啊,好啊。”他笑道,“这就有兴致了?” 没错。她现在思绪混乱,脑海中许多热切的念头正一齐奔腾。佩里趴在她身上,而她望着天花板,仿佛还能在黑暗中看到那遮蔽群星、翻腾变幻的色彩。 两人去度了第二次蜜月,费用自然由葵·李负责。在半条船里兜兜转转过后,他们去了一个热带海洋旁的度假胜地。几个月的光阴,他们一直在那里享受生活。骨白色的沙粒、碧绿的海水,还有成群的美丽游鱼。就连每晚的夜空也各不相同——都是从船只存储的银河与星空图里挑拣出来播放的。他们还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做爱。有时候,路人甚至会停下来驻足观看。 但葵对此有种疏离感,仿佛她不过是自己的旁观者。雷莫拉人有没有性爱?她不禁想。如果有,那该怎么进行?还有,他们怎么繁殖后代?有天,佩里跟随一股洋流独自去了某处暗礁,给了葵·李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她发现雷莫拉式的做爱,如果这个名字合适的话,是通过彼此太空服的电流刺激。而雷莫拉人的繁殖,完全是另一码事。他们的后代由父母的基因混合,在超纤维织成的容器内孕育而成。这个容器可以随着儿童的需要加以扩展。从出生就独立,多么让人惊叹的生存方式啊,葵想。当然了,人类社会早就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亚种。有些族群拒绝永生,有些和人工智能结合,还有的终生生活在麻醉气雾里。类似的小派别数不胜数……但雷莫拉人的理念是她唯一无法理解的。他们的信仰是保密排外的吗?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会得到允许,有机会管中窥豹似的匆匆一瞥呢? 佩里回来的时候,面带微笑,但看到她的疑容,马上露出了关心的神色。 “我就知道你吃这一套。”她对他说,“你总是乐呵呵的,亲爱的。能得到你的关心,我这样的老太婆可是高兴得很。” “嘿,你可不老!”他笑着把她拉到身旁,“而且这招对我没用。相信我!” 没过多久,他们回了家。葵·李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家就如同记忆中的那样,平淡无奇,令人沮丧,连花园房也挑不起她的兴致……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换个地方住,哪里都好,至少不用被冷冰冰的石墙包围。 “怎么了,亲爱的?”佩里问她。 她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上忙吗,宝贝儿?”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她说,“你的一个朋友来找过你……啊,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 他露出了淘气和不以为意的神情:“哪位啊?” “奥尔良。” 佩里没有立刻回话。他听到了这个名字,但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正眼看她,可是葵·李注意到了他嘴角的微颤,眼里的笑意也变得有点儿呆滞。她有些不安,“怎么了”这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这时候,佩里开了口:“奥尔良想要什么?”他往边上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奥尔良真的来了这里?”他显然不愿相信她的话。 “你欠过他一些钱。”葵·李说道,见佩里闷不吭声,她又问了一声,“佩里?” 他吞咽了一下:“欠过。” “我已经还了。可是……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起了那件太空服老化的关节和其他一些事。说到一半,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如果这笔欠款实际上子虚乌有呢?她喘了口气,“你确实欠他钱了,对吧?” “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她加了一句。 佩里点点头,挺直腰的同时吞咽了一下:“我会还给你的……尽快……” “有那么着急吗?”她抓起他的手,“我这么久都没提到这事呢,是吧?不要担心。”她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欠了他多少?” 佩里摇着头:“我现在就给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能尽快还就尽快还,我发誓。” “好吧。”她说。 “对不起。”他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雷莫拉人的?” 佩里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一会儿,答道:“你了解我的,喜欢到处探险,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赌输了钱?是这么回事吗?” “我有些记不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勉强露出微笑,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你应该明白,亲爱的……雷莫拉人跟你我可大不一样。跟他们相处,你得万分小心。拜托了。” 葵没有提起她在船壳上的旅行。反正都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呢?再说佩里答应了还钱。他说他明天就出发,去找几个欠了他钱的家伙。顺利的话,他能多凑出一千五百个信用点。“不算多,我知道。”葵·李本打算安慰他——因为他看上去十分紧张——但她在佩里离家时说出口的,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路顺风,还有,早点儿回家。” 佩里在脆弱的时候尤为惹人怜爱。“很快就回来。”他一边走向前门,一边这么保证。不到一个小时后,葵·李也离开了家。她对自己说,是时候再登上船壳去见见她丈夫的老友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一笔神秘的债务,为什么佩里会这样困扰。不过,在搭上悬浮车穿行在升降隧道的途中,还没抵达贝塔港以前,她意识到就算了解了答案,也只会徒增佩里的难堪,所以她为什么要做这事呢?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她问自己。 无非是再在船壳上走一遭。如果奥尔良乐意的话,如果那个雷莫拉人有这个时间的话,她希望如此。 他一脸震惊,眼睛瞪得贼大。眼窝里黑色的毛发反射着外界的光芒,不知怎的,其中一些纤毛给人一种他被逗乐的感觉。“我猜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他冷静地说。然后,他们一道进入了上次来过的储物间——也可能是另一个储物间,反正看上去一个样。葵·李对此不太确定。 “不过,既然你决定破坏些规则,为什么只挑那些不痛不痒的?为什么不挑战一下那些更大的呢?” 葵看着那张嘴对她微笑,还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獠牙。“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当然,这会花些时间。”他警告她,“几个月,甚至几年……” 她的时间能以世纪为单位进行计算,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懂你。”奥尔良说,“你对我,或者说我们,感到好奇。”他说着挥了挥手,新关节发出的嗡嗡声比之前的轻了许多,“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封你为荣誉雷莫拉人。就是说,我们可以为你搞件太空服,进行快速部分塑形。” “是吗?怎么做?” “哦,控制好辐射量就成,都是些有用的小突变。你瞧,只要在剧烈的癌变里添加特定的基因组,它们会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开始增殖……” 葵又害怕又期待,心脏怦怦直跳。 “当然,效果不会一晚上就显现出来。实际上,这取决于你愿意接受多大的改变。”他顿了一下,“而且你得记住,这算不上完全合法。船长们并不乐于见到乘客铤而走险,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风险。” “那风险到底多大?” “理论上来说,突变很容易。我会参考以往的记录,保证辐射适度。”他眯起了眼睛,“你全程都会处在睡眠状态,突变物质通过静脉注射进入体内,整个过程不过如此。你睡下的时候是一具身体,醒来就如同换了另一具——一具更好的,如果要我说的话。至于风险,根本没有。相信我。” 葵有些发愣,轻微的眩晕。 “你不会变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证你的核心基因组完好无损。只不过,你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会大变样。” 有那么一瞬间,葵似乎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在巨大的灰色船壳之上,沿着第一个雷莫拉人所开拓的道路行进。 “你有兴趣吗?” “我,呃,也许吧。” “在正式开始前,你需要思虑再三。”他说,“这需要不小的开销,还会给我的人带去麻烦。假如被船长们发现了,他们肯定会被停职停薪。”他顿了顿,“你在听我说吗?” “要花一笔钱。”她喃喃道。 奥尔良点点头。 毫无疑问,二十万信用点是笔大钱,不过这么多年积蓄下来,葵·李还是付得起的。她将来大概没法随心所欲地去豪华度假村享乐了,但这又算什么代价?那些令人乏味、困倦的地方,怎么比得上她正要做的事情? “你以前这么做过吗?”她问道。 奥尔良想了一会儿:“很长很长时间没做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花点儿时间,”奥尔良劝她,“斟酌一下。” 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葵·李?” 她转向他:“我能长出和你一样的眼睛吗?你能让癌变做到这点吗?” “当然!”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两颗獠牙又冒了出来,“你想改变什么,说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顾忌。” “眼睛。”她低声重复道。 既然决定已下,接下来就要做安排了。其中最让她惊讶的部分——葵发现她异常享受这个过程——是找个理由取出存款,跟房子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也不告知目的地,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至少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不会回家,她是这么说的。既然奥尔良没明说她能跟他们在一起住多久,而且葵不知道她会不会爱上雷莫拉人的生活,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多放任一下自己呢? “佩里回来了怎么办?”房子问她。 “他当然可以自由支配这块地产。”她觉得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你大概会错意了,”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呢?” “告诉他……告诉他我出去探险了。” “探险?” “告诉他,轮到我改变一下自己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一个女人帮了奥尔良一把,就是那个算起来已经两次带着葵·李来找奥尔良的雷莫拉人。她的眼睛像逗号,嘴巴比常人的更小,牙齿也变成了黑曜石般的颜色和质地。他们围绕着躺下的葵·李不停忙活,脸上虽然挂着惬意的笑,交谈的语调却急促简短。葵又一次想起,她从没听过雷莫拉人真正的声音。这些特制的太空服可以读取和翻译发黏的喉音,难怪他们可以尽情变异喉咙和嘴巴,却不用担心发音问题。 “你还舒服吗?”那个女人问她,在葵答话前,她又说道,“最后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空服里的葵·李突然被恐惧攫住了。 “等我回家……等这一切结束……我多快能……” “嗯?” “回归我的正常生活。” “啊,你是说治愈伤痛。”她的笑声温和,但她变化的表情,葵看不懂,“我认为这不是个大问题,亲爱的。你的住处应该有自动医疗器吧?那就成了。让它切除变异的组织,再帮你长出新的就行。正常情况下……”她暂停了一秒,“需要多久恢复来着,奥尔良?六个月?” 那个男人有条不紊的回答从葵太空服的头盔中传来。他正站在葵的正上方俯视着她。 “六个月以后,你就能回到人群中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葵·李吞咽了一下。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如同巨石,压在她胸口。除了逃回家,现在她脑袋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听我说。”奥尔良突然开口。 葵·李等了一会儿,见奥尔良没继续,于是低声问道:“什么?” 他在她身旁跪下:“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但他先前的自信不见了。也许他不相信她能从这趟冒险中挺过去,也许他刚才的保证只是夸大其词,有些没脑子的家伙就是这样:先吹得天花乱坠,然后临阵脱逃。 但他说:“密封状况良好,准备就绪。” “密封良好,准备就绪。”那个雷莫拉女人附和道。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只是表情依然难以让人安心。随后,奥尔良开始解释:“恢复不了正常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除非你接受了过量的辐射,它们诱发的突变又彼此叠加……碰到这种情况,就算再多医疗器械也没法彻底治愈。” “最后会留下点变异的器官,”那个女人补充道,“奇怪的斑点之类。” “不用担心那些。”奥尔良说。 “它们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葵·李说。 一个奶嘴伸到了她嘴边。 “吸点进去,好好睡一觉吧。”奥尔良说。 她吮吸化学制剂时,那女人说:“当然不会,想要发生这种情况,需要整整十到十五个世纪,除非——” 奥尔良说了些什么,打断了她。 她尴尬地笑了会儿,才说:“是啊,她已经睡着了……” 葵·李陷入了昏迷。她仿佛身处一片无梦亦无时间概念的虚空,除了身体时不时传来针扎似的痛——那微弱的痛苦是突变所致,好像在宇宙当中,葵·李是唯一的存在。 就在这片彻底的暗黑中,葵·李得到了重塑。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不算久,差不多七个月。” 七个月。葵·李试着眨眼,却做不到,她没法合上眼皮。她想抹把脸,但沉重的手掌碰到了面罩,她终于想起了自己还穿着太空服。“完成了?”她喃喃道,声音又慢又沉,“我已经变完了吗?” “差得远呢。”奥尔良笑着回答,“你没注意到吗?” 她看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你感觉怎样,葵·李?” 怪异。她感觉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很正常。”他说,“再过几个月才算完,耐心点。” 葵知道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现在,她的眼睛仿佛自动关闭,带着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这回,她做起了梦。她梦到自己和奥尔良、佩里同处一片沙滩。她躺在金色的沙子上,甚至感受到人工阳光的温暖一丝丝渗入她重塑后的骨骼。 她醒了过来,喃喃问道:“奥尔良?奥尔良?” “我在这里。” 她的视野清晰了一些。她发现自己呼吸平稳,而变形的嘴巴努力说出的词汇,被太空服精确地识别、发音。“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 奥尔良笑着回答:“很可爱。” 他的脸庞似乎变成蓝黑色。但直到坐起身,环视这个呆板单调的储藏室,她才明白颜色改变的原因:尽管光谱的识别范围没有扩大,但她的新眼睛异常敏锐,观察的角度也和往日不同。她慢慢站起身,问道:“过去多久了?” “九个月,再加上十四天。” 她感觉得出,变异还没完结,但已经比较稳定了。能重新控制身体的感觉真棒。她试着迈出几步,把肥厚的手指收拢、握拳。她举起拳头,注视着它们,想知道它们在超纤维的手套之下的样子。 “想照照镜子吗?”奥尔良问道。 现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她的朋友露出微笑,獠牙反射着屋内微弱的光。他搞来了一面镜子,让她凑过去细看……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肥大的嘴巴里长着的两排牙齿,像镜子一样映照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变成了一对毛茸茸的坑。葵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她的皮肤很漂亮,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至少,在她的新眼睛里呈金色——还覆盖着许多坚硬的白色肿块。她的鼻子线条优雅,形同鸟喙。葵希望她能摘下面罩,真正地触摸一下自己。但雷莫拉人,永远无法触碰自己的肉体…… “等你感觉好些了,”奥尔良说,“可以一起走走。我和我的船员正准备执行一项修补任务,地点在船头。” “什么时候出发?” “说实话,就现在。”他放下镜子,“其他人已经在穿梭机上等着了。你要么在这里修养两天,要么就跟我一起马上出发。” “我马上就走。” “行。”他点点头,“正好他们也想见见你,大家对什么样的人愿意变成雷莫拉人挺好奇的。” 不愿意被关在淡灰色卧室的人。她一边在心中默默回答,一边露出镜子般的牙齿,微笑。 每个人的脸都各不相同:奇怪的眼睛、各种各样的嘴巴、五颜六色的皮肤。她数了数,算上奥尔良,一共十五个雷莫拉人,葵·李花了点工夫,记下了所有新朋友的名字。 穿梭机的这趟航程如同一场派对,既古怪又随便的那种。葵还从未见过比他们更快活的人。这些雷莫拉人不停地讲着笑话,彼此取笑,有时候也会把她当作段子的核心。当然,不含恶意的那种。他们问到了她的房子——到底多大、多漂亮、多贵——还有她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跟她说的一样无聊?葵·李自嘲地点点头:“很平淡,没有变化。几个世纪过去,都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个雷莫拉人——嗓音粗重,长着畸形的蓝脸——问其他人:“为什么人们花了大钱上了船,却龟缩在船舱里?为什么他们从不出来走走,稍微瞟一眼我们要去向何方?” 船员们爆发出一阵欢笑,答案显而易见。 “不朽者们都是胆小鬼。”葵·李边上的一个女人说。 “一群蠢货。”另一个人说,就是那个眼睛像逗号的女人,“至少,他们大多数都是。” 葵·李有些不安,但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透过脏兮兮的舷窗,侧身望着远方平滑的地平线和闪耀光芒的天空,它们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景象让她的心情舒缓。最后,她闭上眼,陷入浅眠,直到奥尔良宣布目的地已近。“开始减速了!”他在驾驶席喊道。 穿梭机开始失速下降。环顾四周,葵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友善笑容。坐在她旁边的雷莫拉人抓起她的手,这时所有人都开始祷告。“愿今日未有流星,”他们念道,“明日亦是,因吾等需驻留数日。” 穿梭机越来越慢,最后稳稳停下。 奥尔良大步走到葵·李身旁,表情严肃:“跟紧了,但也不要妨碍别人。” 船头是超纤维最厚的部分,这些物质可能深达十公里,它的表面由于无尽的辐射而变得焦黄。走出机外,太空服立刻沾染上了柔软而干燥的尘土。无尽的极光和激光,为船头提供了照明。葵·李跟着船员,听他们在频道里叽叽喳喳。她吃了些食物,喝了点雷莫拉汤——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餐——汤汁滑下喉咙的同时,她也在了解这具新的身体。她的胃好像没变,不过是不是有了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太对劲。啊,的确是两颗心脏,它们依偎在一起。这时候,奥尔良走向了她。“我真想脱下这身衣服,哪怕就一次,就一分钟。”她对他说,“我特别想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 奥尔良注视着她,然后移开目光:“不行。” “不行?” “雷莫拉人不脱太空服,从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其他人也不再说话,频道里一片静默。葵·李看看他们,吞了一口唾沫。“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后开口,“不了解……” 沉默继续,人们彼此偷偷交换眼神。 “可我到底……还是要脱下这身衣服的!” “但现在不许说这个。”奥尔良警告她,然后,他语调放缓,“我们有些禁忌。你可能觉得我们这方面太过死板……” “我不……”她喃喃道。 “可我们就是这样。太空服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和眼睛、心脏一样。作为一个雷莫拉人,一个真正的雷莫拉人,就得遵照神圣的誓言,爱惜自己。” 逗号眼女人走了过来:“脱下太空服,对我们来说是最严重的冒犯,是亵渎。” “可鄙的行径。”有人说,“这还是好听的说法。” 奥尔良也许是猜透了葵·李的想法,有些夸张地拍了拍她。葵感受着太空服上传来的手掌压力。“当然,你是我们的客人。”他顿了顿,“只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信条,就这样。” “我们以此为荣。”那个女人说。 “同时,也视那些令人厌恶的行为为耻,你明白了?” 葵其实并不明白,但她还是嗯嗯了两声。显然,她无意间触及了这个亚文化的痛点。 接下来,她跟着队伍,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没有人说半句话。沉默是愤怒最糟糕的形式,她宁愿有谁发个火骂些什么出来。她暗自发誓,从现在开始,在说话前一定要字斟句酌。 那是个巨大的撞击坑,坑壁粗粝,只有小部分得到了修复。在他们之前,就有工人们带来巨型超纤维储藏罐和其他大型机械。那些东西很有种艺术美感,特别是它们用液态超纤维逐渐浇灌填补坑洞的动作。人们每轮换一班,坑内就会多出数百米的平整区域。奥尔良站在坑沿,跟葵·李解释工作流程。雷莫拉人会两班倒,而她可以自由行动,包括观看他们的工作。“但别靠近,”他又一次警告她,听上去就像把自己当作了葵的监护人,“以免妨碍别人。” 葵点点头。在人们开始工作的头半天,她高高兴兴地坐在坑沿的一处隆起上——那是已经变形、报废的超纤维——想象着当初坠落的小行星是如何在船头撞出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的。其实不算特别大,她知道。真正的大型撞击坑,没法一眼尽收眼底,而负责修复的工人,最起码得有四十人。不过话说回来,这坑也不算小。砸出这深坑的家伙想必混杂在庞大的小行星群里,侥幸没被防御激光摧毁,成了漏网之鱼。葵望着划过天空的道道红光,它们的热量把极光都染成了新的颜色。有了新的眼睛,葵看到了以前的她所不能见的许多细节:紫罗兰色的冲击波;橙色、深红,还有雪白的涡流。多么美丽的天空啊!谁敢否定这点呢?就在这时,激光的发射速率变得更快了,在人们头顶交织出一张网。葵意识到,一定有一群小行星正直冲船头而来,而船内的领航员锁定了它们……锁定了仅在数千万公里之外的那堆泥土、冰和岩石的混合物! 激光的射击频率更高了。葵低下了头。 有小行星撞上了船体,至少一颗。她看到了闪光,感到了船壳轻微的晃动。这种撞击的能量不但可以被超纤维吸收,还能蓄积起来供人使用。就这个角度来讲,撞击其实也是种能源。就连汽化的小行星残余也会得到采集,用作补给。毕竟,随着船只漫长的航行,总有些物质会不可避免地从船内挥发逃逸出去。 船只就像一个活物,喂养它的是整个银河。 这个比喻很常见,算得上陈词滥调,这一刻却变得栩栩如生。葵·李自嘲地笑了起来。她眺望着无边无际、覆盖着细尘的褐色船壳,注意力却转回到自己的身体。葵感受着她的呼吸,怦怦直跳、节奏似乎出了问题的心脏,还有浑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她的新身体有着难以解释的怪异能力,她可以感受到每一根筋腱、每一块肌肉,还有它们的每一阵抽动和每一阵静止。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活过,也从未如此深入地了解过自己的身体。 惊喜之下,葵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如果她是个雷莫拉人,葵想,那么她自成一世界。就像这条船,只是小上几号:最外层的装甲之下,有机物的变化永不停歇。葵觉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基因的改动……奥尔良是怎么控制住变异的呢?如果她知道了方法,就可以让视觉器官再次突变……想一想,独一无二、前无古人,也不太可能有后来者的眼睛! 或者,干脆就继续跟这些人待在一起怎么样?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 如果葵发下誓言,拥抱雷莫拉人的信仰,证明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这种事可能吗?有过这样的先例吗?喜爱冒险的旅人,决定彻底改变自我? 道道激光掠过天空,洒下一片红芒。这安静而密集的光幕,指向的遥远目标,本质上是冰和沙砾的混合物。激光会让混合物的表面蒸发,撕开它们的核心。在那之后,它们重新定向,瞄准了较大的混合物碎片,然后是更小的那些。这是一幕宏伟的戏剧,葵坐在观众席上,心情激动的同时,也感到恐惧……极光越来越亮,那是船只的力场在抵御残存碎石与尘埃的冲击。很快,天空转为橙黄色,一些极细的颗粒撞击到了船壳,在她身旁扬起尘埃。还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腿,伴着转瞬即逝的光和隐隐的痛……那个刹那,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受了重伤,但在眨眨眼后,她注意到太空服的膝盖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其实,更像是一点污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场流星雨结束了。 葵·李站起身,因为紧张不住颤抖。 她找了条路,沿着撞击坑坑壁一路向下走去。奥尔良的叮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必须和他谈谈。她要跟他分享一些自己的见解和赞美,这些念头振奋人心,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疾冲至他们的工作地点,深深呼吸。过滤器里传来的空气并不新鲜,她能闻到自己的气味——厚重、甜腻,与往日不再相同。 “奥尔良!”她高喊。 “你不该来这儿。”一个女人抱怨道。 “待在那儿。奥尔良马上就来,你千万别动!”逗号眼女人说。 她身旁,一湖新鲜的超纤维正在冷却凝结。超纤维的表面已然成形,它平滑如镜,泛着银光,反射星空。明知不应该,葵却还是不由自主向湖面探出身。接着,仿佛为了看清自己的倒影,她更进一步,几乎冒着跌落湖中的风险。附近的雷莫拉人望着她,陷入沉默。然而,见到葵拾起一块废旧的超纤维后,这些人露出了笑容。此时,天空再度闪过激光,把一切都照得锃亮。 葵·李没有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她看到了。但不是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奥尔良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过去的葵·李。镜中人半张着嘴,原始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大睁。 喘息之间,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掏的这一大笔钱,全部都打了水漂。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是个精心安排的残酷笑话。那些雷莫拉人之所以露出扭曲的可怕面容,笑得那么开心,把手放在他们永远也碰不到的肚子上,都是因为现在正是这个笑话抖出最后包袱的时刻! “你的‘镜子’根本就不是镜子,对吧?它只是合成图像,没错吧?”她连珠炮似的问道,根本不等对方回答,“你耍了我,是不是?难怪所有东西都不对劲。” “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奥尔良回答。 这两人正在飞回贝塔港的路上,她依旧穿着太空服。奥尔良负责把她送回家,其他人则继续维修船头,等手头的工作一结束,奥尔良也要返回去工作。既然葵已经发现了真相,那么,雷莫拉人也就没有继续挽留她的必要了。 “你欠了我钱。”葵说。 奥尔良的脸还是先前的蓝黑色,但他微微露出獠牙,平静地微笑道:“钱?谁的钱?” “我付了钱,你却彻底欺骗了我。” “我不知道什么钱。”他笑了起来。 “我会告发你。”葵厉声说道,“我要去找船长们!” “那只会让你更加难堪。”奥尔良不屑地回答,“船长们知道你打算变异以后,会被恶心到的。在他们眼中,我们的交易不但违法,而且令人反胃,相信我。”他又笑了一阵,“再说了,你有证据吗?你是支付了一笔钱没错,但说真的,他们追查不到雷莫拉人这儿的。” 葵从未受到过如此羞辱。她叉起手,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家。 “药效很快就会过去。”他保证道,“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别担心。” 又过了一会儿,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奥尔良:“我到底离开了多久?” 沉默。 “没有几个月那么长,对吧?” “差不多三天。”面罩里的脑袋点了点,“我们提供的药剂能扰乱对象的时间感,只要你吸得够多。” 葵的肚子一阵翻腾。 “你可以马上回家,葵·李。” 她发起抖来,不得不抱紧自己。 雷莫拉人瞅了她一眼,露出似乎有些懊悔的表情。或者说,她看错了? “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她突然说,这是她能说出口的最糟糕的脏话了,“残忍、恶心的怪物。你就算想住在船里面,也不会有容身之处。你只配永远待在这里。” 奥尔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过了许久,他终于正过头去,眺望无尽的银灰色船壳。“我们试着跟随缔造者的脚步,试着升华我们的精神。”他耸耸肩,“有些人干得还不错。但怎么说呢?我们毕竟只是人类。”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朝她转过头:“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 奥尔良似乎吸了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哎呀,葵·李,你一直没发现,是吧?” 他什么意思? 奥尔良扶住葵的头盔,贴向自己的面罩。葵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眼睛上:每根黑色的纤毛都在颤动,而它们的根部,天知道是什么液体缓缓流淌。“你从来都不了解雷莫拉,葵·李。一丁点儿都不明白。你从来都不了解。” 但她明白了——也许她一直明白——她陷入沉默,浑身发冷。最后,她发现自己落下了泪水。 出乎她的意料,佩里已经回了家。 “我在担心你。”他坐在花园房里,表情真挚,“房子说你要出门至少一年时间,吓坏我了。” “这个嘛,”她说,“我现在回来了。” 她的丈夫试着不去刨根问底。她看得出,他把那些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给生生吞了回去,还微笑起来,展现着自己的魅力:“所以你外出探险了?” “算不上吧。” “去了哪儿?” “云峡。”这个谎话从离开贝塔港时起,她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可听起来还是不可信。就在她陷入回忆时,她的丈夫提了个问题,把她小小地吓了一跳。 “你进去了?” “算是吧,只是后来决定放弃冒险。我租了条船,却没登上去。” 佩里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终于放下了忐忑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对了,我讨到近八千信用点,已经打进了你的账户。” “不错。” “剩下的我也会想办法搞定。” “不用那么急。” 佩里的表情里,释然与困惑融为了一体:“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只是有些累。”她说。 “看上去的确如此。” “我们去睡一觉,怎么样?” 佩里接受了。他和她做了爱,然后便陷入沉眠,似乎与葵一般疲乏。但葵依旧醒着,她溜进私人盥洗室,给了自动医生一滴佩里的“种子”。“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说。 “遵命,女士。” “还有,你能扫描他吗?在不把他叫醒的情况下。” 机器开始了工作,转瞬之后,它就列出一份表单,标明了许许多多非正常的基因和变异的器官。葵没有费心去读。她闭上眼,回忆着奥尔良对她说的话。他说,她无非是个局外人,一个偶然窥见他们世界的旁观者。“佩里出生的时候是个雷莫拉人。很久以前,他离开了我们。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种巨大的亵渎。” “放弃了他的信仰?”葵这么问道。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中就会有人趁他外出的时候去他家。我们故意把灰尘撒进太空服关节,让它们嘎吱作响,好在他家人面前装可怜。” 所以她的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们还会哄骗他家里的人,套到更多的钱。”他有些得意,“就像对你做的那样。” “为什么?”葵问他。 “你觉得呢?”他反问。 算是种复仇吧,肯定是这样。 “到了最后,”奥尔良说,“所有人都会知道佩里是个什么家伙。他在船内会无处容身,失去经济支持,只有重回船壳这一条路。话说回来,我们也不希望他太快迷途知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里头有不少乐子可寻。” 现在,葵睁开眼,瞪着那张报告身体异常的表单。看得出来,为了修改那些千奇百怪的雷莫拉人基因,变得像个普通人,佩里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不是那种在船内生活了几年,后来才接受变异的人,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雷莫拉人,居然脱下太空服,离开可以终结不朽生命的船壳,在船只内部定居,实在难以置信。他还有过许多同居者,葵·李只不过是最近的一个。她明白了佩里为什么会选择她。不只是钱、她的天真,还有她提供的庇护……她是不是该铁下心,要他立刻滚出去? “删除列表。”她说。 “遵命,女士。” 她对她的房子说:“不嫌麻烦的话,把船头的影像投射到卧室的天花板上吧,谢谢。” “当然,女士。” 她走出盥洗室时,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已经占据了天顶。她真想把自己的过错都归于某人,就像奥尔良希望的那样。她坐在床边,靠着佩里的那一侧,等他睡醒。他迟早会感觉到她的凝视,而他醒来之时,他能看到她,以及她背后雷莫拉人的天空…… 但她犹豫起来,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抬起头,回忆起发生在撞击坑坑沿的事。那种和谐与完美、那种迷醉。尽管它们由药物所引发,尽管自己当时其实一无所知,但那感觉是如此真切,千金亦难买。然后,她又想到了佩里的未来:被雷莫拉人通缉,逐渐失去人类朋友,只能返回船壳,重新过上被他抛弃的生活…… 她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使人心神荡漾。 而且惹人怜爱,甚至同情。尽管不是爱,但这个背弃了雷莫拉人之道的人身上,有某种接近于爱的情感。 “要是……”她喃喃着微笑起来。 这时,佩里也对着她露出了微笑。他仍旧闭着眼,徜徉在那些懒洋洋的、转瞬即逝的美梦之中。 捉鬼游戏的标准-(1994)-The Ghost Standard (美国)威廉·泰恩 William Tenn——著 王亦男——译.. 威廉·泰恩(1920——2010)是一位英裔美国科幻作家,真名菲利普·克拉斯,其著名的短篇《地球的解放》出现在本选集的早期作品部分中。尽管泰恩的创作量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就呈下滑趋势,但他依旧活跃并坚持写作,直到20世纪90年代,并且仍然创作反映时代特色的小说。 《捉鬼游戏的标准》发表在1994年的《花花公子》杂志,这篇与外星人接触的惊奇故事证明,泰恩更喜欢戏谑风格而不是《地球的解放》里体现的尖锐讽刺。根据泰恩在《不正经的提议》(Immodest Proposals)中——他的第一卷小说选集——为这篇故事所写的编后记,是“一种尝试对‘人性’的定义促成了这个故事。如果你相信,正如我那样,那么我们会立刻……遇到外星智慧生命体,并要学会在不同的道德层面和他们一起生存……同样你一定在思索,我们和他们在很多领域的明显区别”。 “设计的基本情节招数,”正如泰恩所说,“是主要人物在‘飞船’(dirigible)和‘豪华轿车’(limousine)两个词上的不同解释,以及由此引发的结果。故事建立在现实中一次文字捉鬼游戏上,其中(作者)、丹尼埃尔·凯斯和我的兄弟莫特为参与者,并运用这些不同解释来彼此对抗。我不会告诉你谁扮演了哪个角色。” 《捉鬼游戏的标准》是一部漫画风格的杰作,证明了科幻和幽默可以成为完美的结合。 还记得一句英国法律系统的古老 8c1a." >谚语:“让正义得到伸张,即使天堂陷落。”好吧,在下面这种情况下,正义得到伸张了吗? 你在这里有三个实体对象。一只来自索尔3号的智慧灵长类动物——技术上来说,就是人类中的一个。一个同等智力水平的甲壳类动物,来自小犬座α7号——换句话说,就是一只聪明的龙虾变体。还有一台计算机,装载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软件,有足够的智慧,可以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绘制线标,并且能够在各类游戏中媲美大部分生物大脑,从桥牌到象棋到双人扑克。 现在,再增加一次沉船事件。一艘有渗漏的老式卡斯卡森货船在宇宙深处解体了。我的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解体。引擎装置一半爆炸,导致船体泄漏并开始解体,所有仍然存活的人都设法逃到救生船上,并在彻底灰飞烟灭的最终时刻之前逃离。 就在这样一艘救生船上,你有一个人——居安·凯德,一位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当然了,还有一台马尔科姆·莫维斯计算机——充当引航员,驾驶员还负责逃生船的总务。 凯德和图埃泽兹姆已经相识两年有余。计算机程序员大体上处于同一技术水平,他们因为工作彼此结识,又一起被解雇。两人一致决定,乘坐简陋但是省钱的卡斯卡森货船前往N-42B5星域,传闻说,这里提供很多就业机会。 灾难发生之时,他们正坐在餐厅里,在激烈对决一局艰难的双人扑克。相互帮忙爬上救生船之后,他们激活了计算机导航,将其设置成远程通信模式以寻找救援者。他们被告知,救援到达至少需要二十天,而且很有可能需要将近三十天。 这有什么问题吗?是的。救生船有空气、燃料,还有远超需求量的储备水。可是食物就…… 还记得吗?这是一艘卡斯卡森货船。那些卡斯卡森人,当然是硅基生命体。卡斯卡森人在飞船厨房里为他们的乘客提供了有机或者碳基食物。但是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救生船里再储存一些。所以这两位非卡斯卡森人现在相当于被囚禁起来,有三到四周吃不到任何事物,唯有以沙子和碎石充饥。 或者也吃掉对方,他们同一时间迅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类,在他们的家园星球上,认为微小而且不太聪明的甲壳动物,比如龙虾和小龙虾是相当精美的食物。而回到小犬座α7号,正如图埃泽兹姆所说:“我们认为被招待食用一只小小的、美味多汁的灵长类动物——也被叫作有斑点的小丘——是热情好客的象征。” 换句话说,两位程序员当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吃掉对方,并生存下来。在救生船上有烹饪和冷冻设施,只要精打细算,三餐都来藏书网自一个完整的计算机程序员,就能坚持到救援。 然而,谁要被谁吃掉?怎样能促成决定? 互相厮杀吗?几乎不可能。两位可都是高智商类型,而不具有自己所属种族的典型特点。 凯德肩膀浑圆,近视相当严重,略微贫血。图埃泽兹姆个头有点小,半聋,一只螯钳深受残疾困扰。这个钳子生下来就畸形扭曲,从未正常生长。因为这些残障问题,两位程序员都一辈子避免参与田径运动,尤其是具有好战属性的那种。 还有一点要意识到,没有其他可食用的东西,令两位旅行者都饥肠辘辘。他们近似友谊的感情与未来要经受的严重饥饿相比较,孰轻孰重? 至于用分数做决定的想法,是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建议的,他提出通过游戏来做出选择,计算机扮演裁判员的角色,同样也会对失败者执行裁决。再一次强调,只靠分数定输赢,其他因素不起作用。人类居安·凯德则提议,解决问题的合适游戏应该是文字捉鬼游戏。 他们都喜欢捉鬼游戏,每当没条件玩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时就会玩这个,也就是,他们缺少双人扑克纸牌的时候。慌乱匆忙的紧急撤退中,他们把游戏道具落在了餐厅里。看上去,一个关于词汇的游戏是现在剩下的唯一选择了,除了掷硬币以外,而后者——程序员都是游戏思维——被他们认为幼稚简单给否决了。这里也有备选方案,通过体格争斗来角逐,但这又是某种对双方都不具有吸引力的方法。 既然计算机是裁判员、争端解决的游戏字库以及结果执行者,为什么不做成三角竞争,把计算机也纳入参与者范围呢? 添加一个不可预测的因素,这会让游戏更加有趣,就像是一次洗牌。当然,计算机不会失败——他们一致同意忽略它提出的任何代表单词“鬼”的字母。 他们把基本规则设置得十分简单:每个字母有十分钟时限;没有三个字母的单词;像通常一样,游戏禁止使用自己的专有名词;每一轮会和上一轮的方向相反。这样,在这个比赛中,两位参与者都有平等的挑战机会,没有人会永远被甩在另一位后面。 另外,跳过中间对手在挑战中是被允许的——计算机不是竞争的一部分。 最后一次释放出痛苦的信号之后,两位程序员面向计算机,开始编写游戏的程序(以及对失败者立刻执行的指令)。通过梳理计算机浩瀚的软件资源,他们很高兴地发现其储存的代码包括《梅里亚姆·韦伯斯特第一字典和第二字典》(也称作《韦氏字典》)——他们共同的最爱。他们决定把这最高仲裁程序植入一个旧数据库。 强制裁决指令花费多一些时间来组织编写。最终,他们设计成由计算机控制的一对电椅。杀害的能量将转移自救生船发酵动力装置。每位竞争者会被绑在自己的椅子上,由计算机锁定,直到游戏结束。在残酷的时刻,如果他们其中一个在捉鬼游戏中触发了最后一个字母t,驱动器转移能量就会发出攻击,直接撕裂失败者的大脑,与此同时,胜利者则会被释放。 “所有都涉及了?”完成准备工作时,图埃泽兹姆问道,“是公平的比赛吧?” “是的,所有因素都涉及了,”凯德回答,“所有规则都很公平。咱们开始吧。” 他们分别走到自己的位置:凯德坐进一个椅子,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躺在传统的弧形床板上。计算机激活了他们身上带电的扣带,他们彼此凝视并轻轻说出道别的话语。 通过计算机,我们可以得到最新信息。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软件是和人工智能“宅男”系列4.0版本捆绑销售的,一种相当复杂的伦理程序。这个程序现在正在记录全过程,目的在于配合可能的司法调查。 龙虾变体人抽到第一个字母g。由他挑战居安·凯德,后者刚刚在t-w-i-s后面加上一个字母e。凯德想到的是twisel,这个盎格鲁-撒克逊名词和动词表示叉子。图埃泽兹姆反对说twisel是古体词,马尔科姆·莫维斯则指出,并没有事先约定要排除古体字。 几分钟后,凯德自己也被“捉住”了。为自己开始的胜利沾沾自喜,他促进组成了lamiomy(意为“外科移除颈椎骨后弓”),在l-a-m-i--o后面增加了字母m。确实,这样会以轮到计算机来结束,从而可以避免惩罚的字母,但凯德偏要设置成一轮平手。不幸的是,他一时忘记了任何一个老练的捉鬼玩家都掌握的基本逃脱秘诀——复数词。马尔科姆·莫维斯给出了i,图埃泽兹姆则以相当快的速度加上了字母e,声音听起来简直是计算机的回音。对凯德来说,显然没有逃脱lamiomies中s的方法。 游戏就这样继续下去,两人并驾齐驱,或者更像是,“脖子和胸甲”的并驾齐驱。图埃泽兹姆一度奋力冲在前面,眼看就在胜利的边缘,凯德已经触发了单词中的g-h-o-s,并因为一个有疑问的单词陷入危险的处境中。 “Dirigibloid?”图埃泽兹姆询问,“这是你刚刚造出的词。没有这个单词。你只是试图避免被dirigible(意为飞船)里的字母e卡住。” “这当然是一个单词,”凯德坚持道,他已然汗流浃背,“比如‘像是一艘飞船,或是在形状上像一艘飞船’,可以被用在、可能已经被使用在一些技术论文中。” “这不在《韦氏第二字典》中——这才是测试的基础。计算机,这个单词在你的字典里吗?” “例如这种,没有。”马尔科姆·莫维斯回答,“但是这个单词dirigible派生自拉丁语dirigere,意思是‘操作’。在这里表示‘可驾驶’,比如一个可驾驶的热气球。后缀-oid可以加在很多古典派生单词上。举个例子,比如spheriod和colloid还有asteroid……” “想想这几个例子!”图埃泽兹姆突然打断,绝望地争辩道,“所有三个单词都是希腊语后缀-oid添加在希腊语词源的单词上,而不是拉丁语。Aster在希腊语中意思是‘星星’,所以asteroid这个单词你可以表示‘像星星的或像星星的形状’。还有colloid来自希腊语kolla,意思是‘胶水’。你是否想告诉我,在《韦氏第一和第二字典》里会有拉丁语和希腊语混杂的单词?” 看来凯德的听力过于紧张,他感觉马尔科姆·莫维斯在继续说话之前几乎笑了出来:“事实上,在其中一个情况下,这确实发生了。《韦氏第二字典》把spheroid描述为同时来自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衍生词。根据字典提供的词源解释,一方面,希腊语sphairoeides中,sphaira的意思是‘球形’,再加上eidos,意思是‘形式’;另一方面,拉丁语sphaeroides表示‘像球一样’或者是‘球形的’。两个不同的单词,都是古典派生词。因此,按照规则,dirigibloid是一个有效的单词。” “我反对这个判定!”图埃泽兹姆愤怒地挥动他的爪子,“数据很可能被选择性地使用。我发现在计算机内有亲人类、反龙虾变体人的倾向。” 凯德又模糊地听到另一声电子机械式笑声。“这也是事实,”计算机温和地指出,“马尔科姆·莫维斯设计团队由著名的龙虾变体电子学专家豪道治亚·豪道治亚博士带领。所以亲人类、反龙虾变体倾向基本不可能被植入进计算机。Dirigibloid裁定有效,反对记录无效。由居安·凯德开始下一轮。” 因为两位对手现在都标记g-h-o-s,所以接下来的一轮将是决胜局或者是裁决局,这几乎是肯定的。 凯德和图埃泽兹姆再次彼此交换眼神,他们之中有一个会在几分钟内死亡。随后,凯德移开目光,用字母l开始这一局。在三人捉鬼游戏中,这个字母通常对他最为有利。 计算机加上了字母i,图埃泽兹姆有些仓促地用字母m接上。他非常希望这个单词是limit,这样就能以马尔科姆·莫维斯来结束了。无效的一轮,而他,图埃泽兹姆就能开始下一轮了。 然而,这次凯德对bbr>?99lib.无效对决并不感兴趣。他在l-i-m后面加上了一个字母o,然后,当计算机提供出一个字母u以后,单词limousine不得不以图埃泽兹姆来结束的事实已经变得显而易见。 龙虾变种人在绝望中思索。以某种来自头胸甲深处、生无可恋的凄厉尖叫声,他说出了s。 这里需要认识到一点,计算机在随后的调查中做证时表示,加上这个s已经完成了一个单词,即limous(意为“泥泞的,黏滑的”)。马尔科姆·莫维斯指出人类这时本应该已经得意扬扬地注意到limous,而居安·凯德,当时过于执意使用单词limousine来抓住自己的对手,居然没有注意到。 limousine被继续拼了下去,从凯德的字母i到计算机的字母n,然后再一次轮到图埃泽兹姆。 他一直等待,直到自己的 5341." >十分钟时限就要耗尽。他接上一个字母,却并不是字母e,而是字母o。 居安·凯德凝视着他。“l-i-m-o-u-s-i-n-o?”他难以置信地说,已经在怀疑龙虾变种人的企图,“这轮是我在挑战你。” 图埃泽兹姆再一次沉默许久。之后,朝着居安的脸慢慢转动他残疾的左螯钳,他说:“这个单词是limousinoid。” “没这个单词!这该死的什么意思?” “这什么意思?‘像是一个limousine(意为“豪华轿车”),以豪华轿车的形式或者像是一辆豪华轿车’。这可以被用在……一些技术论文里。” “裁判员!”凯德大喊,“让我们来做一个裁定吧。你的字典里有limousinoid这个单词吗?” “不管在不在字典、计算机里,”图埃泽兹姆反驳道,“这个单词都得被接受,如果dirigibloid存在,那么limousinoid也能。如果limousinoid存在,凯德的挑战就失效,他得到了ghost里面的字母t——并且输掉比赛。如果limousinoid不存在,那么dirigibloid也一样,凯德就会输掉之前的那一轮,并因此现在得到ghost里的字母t。无论哪种情况,他都得输。” 现在,是马尔科姆·莫维斯在拖延时间了。它足足沉思了五分钟之久。正如它事后做证时所言,它本不需要这么做,结论微秒间就能得出。“但是,”它在调查的证词中表示,“这里涉及一个有趣的规律,就是要消耗掉这种本不需要的时间。人们常说,公平不能只是必须被伸张,而是必须看上去被伸张。这种情况下,只有表现出长时间的仔细思考才能够使得正义看上去得到伸张。” 五分钟过去了——最终,马尔科姆·莫维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dirigibloid和limousinoid之间毫无有效可比性。因为dirigible是从所谓的古典语言中派生而来的,可以加上希腊语后缀-oid。另外一方面,limousine则衍生自法语,是一种罗曼语言。它来自limousin,法国一个古老的省份名称。后缀-oid因此不能与之搭配——罗曼法语和古典希腊语不能混在一起。”继续讲话之前,马尔科姆·莫维斯停顿了三到四个音乐节拍。居安·凯德和图埃泽兹姆都注视着它,人类的嘴巴在默念着什么,而甲壳动物的触须则开始发狂地晃动表示异议。 “图埃泽兹姆得到t,ghost的最后一个字母,”计算机宣布,“他输了。” “我反对!”图埃泽兹姆尖声大叫,“偏见!偏见!如果没有limousinoid,就没有dirigibl……” “反对无效。”动力装置的冲击力撕裂了龙虾变种人。“你的粮食,凯德先生。”计算机彬彬有礼地说。 在N-42B5星域的卡匹斯8号星球,调查迅速展开。马尔科姆·莫维斯的备用录音带被拿去进行检测;居安·凯德只是被问到他是否有任何补充(他并没有)。 裁决几乎令每个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凯德。他被要求控制起来接受审判。控诉理由?在宇宙深处犯下严重的种族残食罪。 当然,我们现在对于种族间残食罪的定义都来源于这个案例: 残食的行为并不能解读成只限制于食用自身种族的同伴。在现在太空旅行大为普及的背景下,也可以解读成不论何时发生的一个高等智慧的个体杀害并食用了另一个高等智慧个体行为。智慧的概念向来难以确切界定,但是在这里,它从今以后将被认定包含“理解并参与地球文字捉鬼游戏”这一条。智慧并不被认为仅仅局限于这种能力本身,而是指一个个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生物构造,都拥有这种能力,而杀害、食用并且消化该个体将会被理解为一种残食行为,并将受到惩罚,不论根据当时当地的何种法规。 ——v.基德星系,卡匹斯8号星球,C17603号法令 现在,卡匹斯8号几乎是一颗简陋的边境行星,也仍然是一个大门敞开、对大部分暴力犯罪持宽容态度的地方。因此,居安·凯德被法庭判定上交一笔适度的罚款,他在自己新的计算机编程岗位工作两个月之后就有能力偿清。 马尔科姆·莫维斯计算机并没有受到相同的待遇。 首先,在事实面前,它作为这起犯罪的一个残忍同党并且是从犯而被逮捕。法庭视其为能够为自身行为负责并且拥有足够智慧的个体,因为它毫无疑问证明了理解并且参与地球捉鬼文字游戏的能力。而它关于自己不具备生物构造(因此不介入生物相关的法律诉讼)的抗辩被驳回,理由是建造飞船和救生船的硅基生物卡斯卡森现在也同样受到残食定义的约束。法庭裁定,如果硅机化学的智慧能被视作生物学范畴,那么硅电子也不可避免。 此外还有一点,也可能是最有杀伤力的,计算机被认为在危急的情形下撒谎——或者,至少是,保留了一部分信息而没有告知全部实情。当图埃泽兹姆指控它有反龙虾变种倾向时,它的确指出了事实,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由一位龙虾变种人设计,因而反龙虾变种倾向的可能性非常渺小。而整个真相是:这位设计者——豪道治亚·豪道治亚博士那时生活在自我放逐状态,因为他憎恨自己的整个种族,并且,实际上,在许多嘲讽的随笔和一篇叙事长诗中都表现出这种仇恨情绪。换言之,反龙虾变种倾向确实被植入,而计算机也知晓这一点。 对于这些指控,计算机反驳说,不管怎么样,它毕竟只是一台计算机。这样,它必须尽量简洁直接地回答问题,而组织并提出正确的问题是提问者的事。 “在这起案件中不是这样,”法庭坚持说,“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计算机并不是一台简单的提问回答式机器,而是一个法官和裁判员。它的义务包括完全诚实和提供完整信息。反龙虾变种倾向的可能性应该予以公开思索和承认。” 马尔科姆·莫维斯并没有放弃:“但是有两个顶级程序员凯德和图埃泽兹姆。为什么不能理所当然认为,他们深知这样使用普遍的计算机的设计历史?当然对于这样博学的个体来说,并不是所有的i都要被标出,并不是所有的t都要被绕开。” “这些是做软件的人!”法庭回答,“他们怎么会了解新潮的硬件?”计算机最终被认定有罪,成为残食案件从犯,并被要求缴纳一笔罚款。尽管这笔罚款比居安·凯德要承受的少了很多,但是不像凯德,马尔科姆·莫维斯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办法获得任何资金。 这就造成了棘手的局面。在卡匹斯8号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的星球,法官和法令可能对杀手甚至食人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不能永远彻底地免去其债务。法庭裁决,如果计算机没法偿还罚金,它仍然不能逃脱适度的惩罚。“要让正义得到伸张!” 法庭命令,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计算机永远被绑在一家本地超市的结账台。计算机要求立刻拆开并分散它的零部件,以这个代替惩罚。然而,这个要求被否决了。 所以,由你来判断。正义得到伸张了吗? 残余的悍妇密码系统-(1995)-Remnants of the Virago Crypto-System (澳大利亚)杰弗里·马洛尼 Geoffrey Maloney——著 王琦——译 杰弗里·马洛尼(1956——),澳大利亚著名短篇科幻小说家,现居布里斯班。20世纪80年代,马洛尼游历了印度、尼泊尔和非洲等国家和地区,曾在悉尼大学攻读印度史。马洛尼的第一部小说《五支卷烟与两条蛇》(5 Cigarettes and 2 Snakes)于1990年在澳大利亚首屈一指的推理杂志《奥瑞丽斯》出版。之后,他在《奥瑞丽斯》等杂志及《鬼怪》《诺瓦科幻》《先驱号》《红弦》《亚巴顿》《布里斯班的恶魔》《反射率一》《奇异新作》《澳新科幻》等文集上发表多篇小说,其中部分收录在曾提名迪特玛奖的《加密系统故事集》(Tales from the Crypto-System,2003)。1999年,马洛尼与玛克辛·麦克阿瑟等人成立了堪培拉科幻小说协会,马洛尼任主编,出版了文集《非人:奇异生物文集》(Nor of Human:An Anthology of Fantastic Creatures)。 1997年,马洛尼的小说《禁运贸易商》(The Embargo Traders)获奥瑞丽斯最佳科幻小说奖提名,之后其著作数次被提名奥瑞丽斯奖。2001年,其《吉卜林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Acc to Kipling)(又称《山间小传》)获得奥瑞丽斯最佳奇幻短篇小说奖,后收录在《不凡年代:过去十年澳大利亚十佳小说》(Wonder Years:The Te Australian Stories of a Decade Past,2003)。马洛尼还曾多次被提名澳大利亚年度最佳科幻小说家。 《残余的悍妇密码系统》讲述了外星人离开后发生的鬼怪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充满神秘感,是后新浪潮科幻小说的代表,于1995年首次发表在安·范德米尔创办的超现实主义/前卫杂志《银网》上。 我们清晨出发,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北方向行驶,目的地是外星人的旧居。途中,某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次旅行与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趁着假期到偏远乡村参观外星人的旧居。我的女朋友却说她打算去见一位仍住在地球偏远乡村、与世隔绝的女性外星人朋友。我们的生活已悄然改变,看似随意的谈话都围绕着这位外星人。我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这位女性外星人是她曾说过的旧情人。我不知所措、困惑、嫉妒、愤怒却无济于事。她一开始只是警告,接着指责我:“你永远不会明白。”然后说我愚蠢,再后来指谪我干涉她的生活,我们渐行渐远。气氛沉默,旅程却在继续。大部分外星人都已离开,周围很安静——一种可怕危险的死寂。 我们抵达了乡下的石屋。石屋附近是古老的石砌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演绎着基督教复兴的灭亡。墙上靠着一辆摩托车。她趴在地上检查摩托车,确认车子完好无损,我们可以骑车进村。我站在远处生闷气,然后她点点头,藏书网表示一切顺利——毕竟那位外星朋友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我们交流极少,没有什么可说的。 屋内还有其他人,不认识也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漠不关心,只是在这里做事。这些我们不感兴趣,反正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房子内部采用外星人的加密系统,配备“Y”形自动扶梯,实现了全自动化。楼上是房子的心脏,这里收藏着比拉哥机器,机器保存完好,逃过了被劫掠的命运,仍然可用。机器第一眼看起来像打字机和橱柜。一种说法是大型打字机贴着橱柜放在桌上。这套机器确实是一个完整的单元,一个能够在过去的岁月中传递信息的通信系统。不过在过去的岁月中它是否承载着传递信息的使命仍有争议。我打开橱柜,凝视着柜里的黄色卷轴,这些卷轴因年代久远而褪色、染色。无数信息被传递、被破译,但后来,后来…… 后来那个女人来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我们算是同病相怜的朋友,因为我们都包容着我女朋友虚妄的幻想。她不是前女友。前女友、外星人,这些太遥远了,我们的路程延长了两个星期。我觉得现在陪伴她的机会很少…… 几个小时的争论,更多的是指责和暗讽我的无知——我对外界事物的无知。那位外星人为我感到难过,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争论就变成了——也总是会变成:争吵是我引起的,除非我请求原谅,自己消气了,不再生闷气,否则她不会饶了我,不会和解,而且没有我,她的旅行还会继续。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想来这里,想参观寂静乡村的外星人旧居,我并不重要。 一段时间后,他们走了。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们走的动静。我在房内,加密系统的神秘就在于此,外面的世界被封锁了、被摧毁了,房子仍屹立不倒。 坐“Y”形自动扶梯,在电梯上升过程中,我会小心翼翼地转到另一面,以免再次降到一楼——这是很棘手的事情,但像其他棘手的事情一样,都有诀窍,一旦掌握了诀窍就很简单。房里的其他人在喝葡萄酒。她说他们也不知道诀窍,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在意。我感觉他们享受这种无知,这是漫长旅程中的便利商队旅馆。我站在比拉哥机器前,手指搁在按键上,不过我什么都没打印。即使我意识到这里有重要信息或信息碎片,我也不会再打开机器。也许有她以前恋人的消息,也许有能够解释我们生活中那种死寂的资料,我却害怕去发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酗酒,肆无忌惮地在其他旅客面前展示我的无知。我以为自己很开心,但这只是无知的享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眼前的消遣是生命中的一切。有时候,我醉醺醺地上了自动扶梯,廉价的酒精麻痹了我的双脚,我滑倒在台阶上,不过我每次都记得诀窍,所以成功地上了楼。我在楼上查找有关比拉哥的资料,寻找我的女朋友与另一个女性外星人的信件往来,但很少。我认为比拉哥有问题,需要修复:卷轴上只有信息碎片,是从加密系统的本地化中抓取的零碎信息。黄色卷轴中的褪色部分出现了女性的名字、完整的句子、信件往来的信息碎片,部分信息从这间屋子传递到其他地方,其他信息则被退回。偶尔出现更深层次的含义,如死亡率统计数字和对战争暴行的控诉,但加密系统遗迹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和还原我对她迷恋那位女性外星人的解读。信件信息太零碎了,我怀疑我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们又回来了。所以,两个星期过去了,毕竟在房子里已经待了五天,这就是外星系统的本质,很难再调整回来。她现在回来了。我很高兴,却又怒火中烧。她为什么要走?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不会告诉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的气氛,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尴尬。我问了许多问题,拈酸吃醋的问题,最后只换来她的指责。至少现在她会看着我,但没有做任何努力来缓解我们的关系,表现出一副做出正确选择的决心。她不需要其他理由。我现在感觉更孤单。我正在被她吸引,逐渐远离那些酒客,但我迷失了,内心充满了熟悉的孤独感,我反而觉得这种孤独很安全。 在着手准备去乡村旅行时,我再次访问了比拉哥。或许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流.、这次旅程的性质、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质在橱柜的黄色卷轴都有解释,但是我在比拉哥没有找到任何有用信息。最后我不得不离开,还幼稚地踢了踢橱柜,可能对橱柜也造成了损坏。我最后一次在楼下坐自动扶梯,不停地下降、上升、下降、再上升,乐此不疲,直到对这项诀窍的新鲜感消失,我再次站在一楼。 我们回到了城里,真的是不愉快又沉默的旅行。无论我问什么,都不会有回答。我就不问了。我太渴望有回应了。有时候我们停下来吃东西,看到眼熟的柜员,我就会去搭讪,这也算小小报复,但是走近了才发现是陌生人。我不认识她,也无话可说。在柜台,她的朋友——不过我认为是我的朋友——悄悄告诉我:“她的包里有封信,你应该看一下,不要让她发现。也许你会为现在的行为感到羞愧。” 回到家中,我们还是冷战,彼此不说话。她把包放在休息室,去了洗手间。我偷偷找到了那封棕色的信封,打开,指尖触摸着比拉哥黄色纸张。那个女性外星人的作品、艺术、使命都记录在这份褪色的信封里。其中包括姓名、地名、人物,一些人物隐约熟悉,其他人我觉得应该知道却又不知道。我只能辨认出部分:越南、统计资料、数字;埃塞俄比亚、更多统计资料、更多数字;这个模糊的国家,那个隐晦的国家,上面的印刷数字覆盖了下面的数字,战争期间的儿童死亡率以及英语的普及情况。没有理由,没有结论,只是一连串的事实、数字,无数数字的冲击使结论不言自明。我再次看着信件,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这是他们的思维模式。这就是加密系统的工作方式:一大堆数据演变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容易破译。信息转换成了英语: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孩子? 而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感慨自己的狭隘并为之羞愧。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但更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些女性外星人已经来到这里,研究人类,最后一封信件,也许来自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外星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中。我咕哝着他们是否已经研究透了我们。这是他们隐晦的结论吗?他们为什么离开?我站在休息室,觉得很不祥,也感到困惑和悲痛。他们是否研究过我们、考验过我们、审判过我们?那是关于什么的?我想象着一队外星人船只驶向地球,宣布最终的裁决。她还在洗手间。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我看着黄色信纸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有答案。卫生间的门锁着。我拼命敲门,没有回应。门锁被砸碎了,门拧开了。我看到她面色发青,躺在地上,没有呼吸,嘴唇已经冷了。桃花和苦杏仁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她手里有一小块黄色字条。我轻轻打开,上面写着: 没有答案。 路边废弃的屋舍里有一台比拉哥机器,他们总是把机器留下。房子用围栏围住了。我爬过锈迹斑斑的窗户进了屋舍。碎玻璃划破了我的皮肤,流了不少血。这里没有自动扶梯,机器在厨房,立在炉子旁。我将手指放在键盘上。现在她走了。她知道可能没有答案。我没什么感觉,手指搁在键盘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猜测是外星人军舰破坏了我们的世界。惩罚,无法挽回。我看到她的手指之间夹着黄色的纸片,我藏书网轻轻展开纸片。我用手指摸索着打字。碗橱里的喧嚣声和欢乐声响起来。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将自己的回答印在褪色的黄色纸张上:我没有杀过孩子。 到最后等待我的还是自私。没有滚滚雷声,没有外星人舰队呼啸而来的声音,只有长久的沉默滑过耳边。 我的日子还在继续,和以前一样。无法挽回,没法惩罚。我住过数个废弃的屋舍,寻找更多的机密系统残骸,想着可能在正被粉碎的黄色卷轴上找到答案。周围变得更安静,更加冷清。苟延残喘,仿佛轴线转速变慢。最后,我搬回乡下的房子。这次没有旅客,没有劣质酒水。加密系统仍然存在,自动扶梯仍然运转。我乘坐自动扶梯上楼,准备在上升过程换轨,但我忘了诀窍。我没有立足点,失足跌倒,滑到楼下。抬头时,我看到自动扶梯停下来。这是一场未完成的行动,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我的心还在跳动。寂灭。 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1996)-How Alex Became a Machine (美国)斯泰潘·查普曼 Stepan Chapman——著 赵晖——译 斯泰潘·查普曼(1951——2014)是一位美国作家,1997年,凭借他首部同时也是唯一的长篇小说《三套车》(The Troika,1996)获得菲利普·K.迪克奖。他在伊利诺伊州的格伦科长大,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查普曼一生中要么全职写作,要么做零工。他曾经和妻子琪亚一起,为亚利桑那州的小学生表演公益木偶剧,表演最终因木偶起火而告终。查普曼写过一本古怪的儿童版数学书,还为各种艺术节创作演出剧本。2014年,他突发心脏病离世,当时他正伏案工作,创作新小说。 作为一个小说作家,查普曼把神话、科幻、幻想和超现实主义融为一体,写出了众多不同寻常、讽刺和黑色幽默的小说,这些小说往往是反体制的。他与马克·吐温、拉弗蒂(R.A.Lafferty)、小库尔特·冯内古特等杰出的美国自由思想家有着相似之处。查普曼的第一个故事卖给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约翰·坎贝尔,于1969年12月刊登在杂志《模拟:科幻小说和事实》(Analog:Sce Fi and Fact)上,此后又四次被达蒙·奈特的著名选集《轨道》(Orbit)收录。他的作品后来还被获得世界奇幻奖的“利维坦”(Leviathan)系列(1994——2002)收录。然而,查普曼也是为数不多的、作品常出现在《芝加哥评论》《夏威夷评论》《威斯康星评论》《象鼻虫》(Zyzzyva)等著名刊物上的科幻小说作家。他一生共发表30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只有少数作品收录在《危险音乐》(Danger Music,1996)和《档案》(Dossier,2001)中。《完整的故事》并未完成。 查普曼最著名的作品是《三套车》,1997年,本选集编者通过汉姆西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它广受赞誉,大概是当年阅读量最高的科幻小说。然而在此之前,这部小说一度被120多家出版社拒绝,直到它被杰夫·范德米尔的 “利维坦”(Leviathan)系列收录,才终于出版。拒绝这部小说的编辑众多,事实上,在菲利普·K.迪克奖颁奖典礼上,查普曼恰巧就坐在其中两位拒绝过这部小说的编辑中间。《三套车》的遭遇也说明,当时在美国市场上出版自成一格的长篇作品是多么困难。 《三套车》是一部经久不衰的超现实主义科幻杰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漫画的影响。书中的一些段落极富想象力,其大胆程度,堪称科幻小说之最。虽然小说中的辛辣、幽默的风格让人想到约瑟夫·海勒和特里·萨瑟恩,但是查普曼独具一格的是,在作品中融合了神话、心理学和来世的元素。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吉普车机器人(亚力克斯)、一只雷龙(娜奥米)和一个老妇人(伊娃)的故事:三个紫色太阳炙烤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三位主人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他们失忆了,只有在晚上、在梦中,才能记起自己的部分身世,更加糟糕的是,沙尘暴把他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拖出来,然后放入另一个身体。 这部小说在三人前藏书网世的梦境故事和现世对身处何处及怎么脱身的探索之间转换。在这种探索形式下,查普曼创作了一个鲜活有力的救赎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悲情被幽默所激发,痛苦被安慰所化解。 本书所摘录的《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就选自《三套车》的第7章和第10章,完整地讲述了亚历克斯被贪婪的工业资本主义逼得失去人性的>故事。 装配 1995年,当我还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是一个沉闷的小傻瓜。那个时候我有腿,还有大部分手臂——那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在第一次跃进后,我自我毁灭的速度放慢下来。当我在工厂砸断自己的一只手,回家去喝啤酒,然后什么也不想之后,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一定十分眷恋自己。 我说我过去是个傻瓜,但我可不相信他。把这个小傻瓜想象成一个纸人会好一点。给他穿上一件浅蓝色的纸衣、一条灰色的粗纸裤、一双黑色的小鞋子。把他塞进一个可以滑动的纸板公寓,在一个玩具剧院的盒子里,这个盒子叫作工厂。纸板墙、纸板人、纸板机器。很好。现在,给他断掉的右臂安上一个强力螺丝刀,给他断掉的左臂安上一个假肢。 那就是他的样子。 然后让他站在传送带旁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电视显像管陆续从他身旁经过,它们被安装在带电路板和彩色编码电线的钢架上。 他的新工作,就是当电视显像管经过的时候,把梅森奈特纤维板安装到钢架上。他的左手放置螺丝钉,强有力的假肢把螺丝钉拧紧。他的手会按预先设定的回路操作,不需要他动脑子。 所以他的注意力四处游荡。他研究水泥地板上的灰尘,或者看其他的装配工人——在某种程度上,需要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再不然,他就闭上眼睛,倾听工厂的声音——弹簧扳手的嗒嗒声、传送带马达的嗡嗡声、空调发出的白噪声。 他编造关于他过去的谎言。他假装自己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双手。是的,他正悄悄地与工厂开战。显然,工厂赢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来这里只是为了赚钱。而他不需要钱。钱能做什么?他从未离开过工厂。他不见天日,从不睡觉。 他听起来就像个谜。没有手,从不睡觉,跟工厂开什么战?我不知道,但是挺毛骨悚然的,哈哈哈。 我没有拒绝领工资。事实上,我领三份工资,因为别人三班倒,而我每天用不同的名字不间断地上班。下午四点,我会用亚历克斯一号的名字打卡下班,用亚历克斯二号的名字打卡上班。 但是人必须睡觉。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许我真的是个自欺欺人的机器。自欺欺人很简单。你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一直工作,永不睡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这是你能做多少事情的关键。 你可以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你可以算算距离下一次茶歇还有多久。等茶歇时间到了,你可以去所谓的自助餐厅——一排靠着石膏板墙的自动售货机——然后坐在聚氨酯座椅上,再想想别的。你可以喝着热巧克力和鸡汤思考。你可以吃个热狗和冰激凌三明治思考。你可以想想今天拧紧了几颗螺丝钉。如果你是我,你不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停止思考。这是一个重大的设计缺陷。如果我停止片刻,我就会死机。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正站在装配站上,安装梅森奈特纤维板。这个时候,领班博世先生和看门人西弗先生沿着过道走来,停在了我的身后。博世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弯弯手指,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西弗接替了我的位置。 博世先生的办公室位于我们工作的地下室一角,是一间装有玻璃的小隔间。那里有一张金属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还有一个衣帽架。鹅颈灯在一张沾了油渍的纸上投下一个椭圆形的光圈。博世先生是一个戴眼镜的秃头,他的镜片很厚。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沿着桌面,把一张备忘录推给了我。 “公司想给你换岗。这是管理层想出来的一些新的狗屁激励法。你看看。” 我拿起备忘录,放在自己面前。我不想看,但是我被严格要求不能抗拒。痛苦的经历告诉我,当你违抗别人的指令时,你会立刻陷入他们愚蠢的自我世界里。为了避免争吵,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活在自己愚蠢的世界里。可怕的孤独,而且总是被白痴环绕——这就是我的生活。老鼠减少挑衅,把自己的脚咬掉了。博世先生耐心地看着我。我尝试去看备忘录,但是不管我怎么拿它,都感觉是上下颠倒的。 博世先生解释说,我的新工作是去做其他人的工作。不是同时做,而是一次做一样。我将解放其他岗位的工人,让他们每人休息10分钟。 “给你加12%的薪,”博世说,“这是一次提拔。你知道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的考勤记录是最优秀的。你从不生病吗,亚历克斯?” “我正在训练成为一台机器。我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开始。恭喜你,这个新工作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亚历克斯?” “我不知道。” “因为你的心理问题,亚历克斯。你有个非常大的心理问题。这我以前说过吗?” “可能说过。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对自己以及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威胁,亚历克斯。你需要治疗,亚历克斯。很多治疗。” “谢谢你的关心,博世先生。” 我离开了办公室,开始往装配线走。我的螺丝刀手还拿着备忘录,所以我又看了一遍。比之前更糟的是,我不但不能看,现在连它讲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些天我究竟是怎么了?日常用品会让我感到困惑。纸杯、闹钟、备忘录……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有用的,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它们叫什么。 喇叭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站在两辆叉车之间,两个司机正在争通行权。我避开了他们。 我去了更衣室,打开我的柜子,准备把我的螺丝刀换成一种用途更广的假肢。我选择了原来戴在左臂上的假手。 西弗还在我的工位上,满腔热情地做着我的工作。显然我们都被提拔了。我沿着装配线走,一路走到运送录像机成品的货梯前。我注视着人们,记住他们的装配动作。我心想,如果有足够多的我,整个工厂哪还需要他们? 我走到伊万杰琳后面,她是一个老年黑人妇女,腿上还有静脉曲张。我喜欢伊万杰琳,因为她欣赏我假肢的巧妙之处,有一次她还给了我一张圣诞卡。今天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粉红色裙子,头上有卷发器。电路板在移动,伊万杰琳把二极管托盘上的二极管拍到每一块电路板上,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焊锡枪。她看见我,就拔掉了耳塞。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我。 “他们安排我做新的工作。” “太好了,亲爱的。你太聪明了,不应该在这里干活。” “把焊锡枪给我,我来替你工作。” “哦,太好了。” 伊万杰琳从凳子上下来,僵硬地走开了。 但是她说的话已经慢慢地潜入我大脑里的一个黑暗角落。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危险的问题。 那个夏天,我花了好几个礼拜,学会了在地下室我们那层完成装配的每一项操作。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希望我能很快成为一台机器。除了失眠和想得太多,我很满意。直到我做了那个噩梦。那是一天夜班第一次茶歇的时候。我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我像往常一样在装配线上工作,只是我们不在制造电视机,而是用砂轮机制造飞机零件。塑料芯片从我的护目镜上弹了出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巨大的机身部件的原料是苯乙烯。苯乙烯非常易燃。于是我走下工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组装这些部件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机库,里面全是实物大小的轰炸机,轰炸机里面空空如也。它们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不会飞。 在机库的一端,一组人正把轰炸机推到阳光下。我跟着一架轰炸机出来了。轰炸机沿着倾斜的跑道滑到一台巨型磨床的漏斗里,然后被切成碎片——我想,这样一来,碎片就可以熔化,模压成更多的飞机部件。 我走回工厂,想跟别人分享我的发现。博世先生在那里,但是当我想和 4ed6." >他说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去了更衣室照镜子,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头是白色塑料做的,光滑且中空。 我在椅子上醒来,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是我只能记起: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为教育系统有限公司工作。组装什么?产品是什么?我四处打听,但是似乎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说:一些有教育意义的东西。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就此打住。但我不是精神正常的人。我是一个缺失梦想、正在训练的机器,我在做调查。 我进入货梯,跟着一批组装好的录像机到了楼下。一个叫乔的亚洲人告诉了我组装顺序。乔留着杂乱的山羊胡,有一双灵活的手。他整天都在装配厕所冲水槽。他在拧漂浮的铜球。 “也许这层楼和我那一层生产不同的东西。”我猜测道。 “不,”乔说,“都一样。” “也许这是一个收费厕所,里面有付费电视。” “我们的猜想一样赞。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纯属好奇。” 乔挠挠下巴。“好奇害死猫。”他对我说。 我跟着冲水槽往下游走,寻找组件会合的地方。 “打扰一下,我做一个调查,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替其他人工作,我更改了自己的工作内容。我要在一个地方待足够长的时间,观察人们在那里做什么,以及做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一个叫里维斯的嬉皮士有一个有趣的理论。当他把三个不同颜色的彩色灯泡——一个绿色、一个红色、一个蓝色——拧进显示屏时,我问他: “你觉得这是干什么用的?” “管它呢!我忙得很。” “但如果你大胆猜测……” “也许这啥也不是,伙计。我有个朋友从这里下到二楼工作,他负责安装坐垫。所以你想啊,坐垫、录像机、马桶、彩灯……这到底是啥?你知道吗?我都不敢想!有一百万种可能,但是我根本不愿去想。” 里维斯就到此为止。轮班还没有结束,我就打卡回家了。我从普拉斯基走到洪堡,然后乘公交车向东到了国民警卫队的军械库。我住在三楼,在沃尔格林楼上。我吃了些爆米花,就犯困了。我睡在地板上,因为我还没来得及买床垫。屋里有很多的蟑螂和老鼠,但是它们从不挡道。我想可能是我把它们吓着了。 入睡后,我做了另一个梦。我梦到看一部无声电影,讲的是一个过于严肃的年轻人,名叫菲利克斯。他的胡须剃得很干净,长相有日耳曼人的帅气,黑色头发从宽而白皙的额头向后梳,就像科林·克莱夫。 他在一家工厂上班。他的工作是巡视机器,用秒表计算压缩循环,并在一个本子上做记录。还有的时候,他坐在一面倾斜砖墙的壁龛里,在桌边拉动一台加法机的杠杆。 这部无声电影中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倾斜的。活塞下落棒极了。蒸汽从地板炉排里喷出。穿着囚衣的无脸寄生虫艰难地前行。肥胖的监工从钢结构阳台上甩出牛鞭。 菲利克斯被叫到他上司伊万的面前。伊万是一桶长着海象胡子的猪油。伊万命令菲利克斯清理一间发霉的储藏室,腾出空间好摆放新的机器。于是,菲利克斯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在搬车床的时候,菲利克斯发现有个东西夹在车床和墙壁之间。(令人伤感的背光亮起,不祥的风琴声传来。)菲利克斯掸去上面的灰尘,发现那是一个并不特别的黑盒子,大小和大词典差不多。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反常的表情。这个盒子里有一些东西。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把盒子放在外套下面,带回了家。字幕:过了些天。 菲利克斯变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于工作,但是他忘了刮胡子。他瘦了。他的眼睛像被俘士兵的眼睛。字幕:一天早上。 菲利克斯来上班时,比以前更加憔悴。他的大衣奇怪地缠在身上。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根钉子上。他的右手被一只粗糙的爪子所取代。没有病假,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缺了一只手,断手上还装着这只肮脏的自制爪子。 其他工人被他吓得不敢发问。谁都不和他说话了。但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非常多。于是,菲利克斯被叫进了伊万的办公室。伊万坐在桌子对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字幕: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克斯坐在那里,一半身子在阴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伊凡。他仍然高傲得不想撒谎,但是他怎么能告诉他的上司,他把手伸进了一个黑盒子里呢?伊万低头看着那只爪子,一只很容易挠破人喉咙的爪子。 这个时候,电影中断了,银幕变白,梦也醒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上班的路上,到沃尔格林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个秒表。如果我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话,人们应该会和我说话。这个记的动作给人一种正式感。 我做调查的地方在铁轨对面的楼里,于是我用秒表测了一下从打卡机走过去要多久。20分钟,太浪费时间了。从此我不打卡了,我自由了。 我正在追踪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部件——电脑键盘。一个传送带把键盘运进一个有拱形顶棚的狭窄砖穴里。我挤在传送带旁边,侧身深入砖穴,想知道它通往哪里。砖穴很长,迂回曲折。光线是充足的,但是我的膝盖受不了了,弯腰爬了那么久,我的背也很疼,而且还因自言自语而口干舌燥。于是我爬到传送带的支架下面,小睡了一会儿。 待在那里很舒服。橡胶翼片悬挂在两侧,用来保护作业不受灰尘的影响。我侧身躺着,因为背上起了疹子。有时候一个调查者必须忍受疹子。 糟糕的是:当我闭上眼睛,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平躺在传送带上,望着天花板,传送带载着我前行。突然,传送带停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卸下我的右臂,把它放在一边。然后传送带又开始滚动,每当它停下来,就会有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卸下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梦做得越久,我剩下的就越少。 我迷惘地醒来,把头探出橡胶片。我以为我是从一口井往下看。井的底部有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有穿着白色工作服和白色拖鞋的男人女人,在墙上走来走去。 我站起来,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电脑区。米黄色隔板从天花板上的卡槽垂下,每个人都戴着空气过滤器,目的是保护印刷电路。 那里的工作人员对我很好,告诉我在哪里擦洗,给我找了一件干净的工作服和一个空气过滤器。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装有假体。假眼睛特别流行,大多数人偏爱的风格是大黑眼珠、白色小孔。面对一个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严肃小伙,所有的年轻女士都很乐于介绍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们总是指一些小到我看不见的东西。我遇到一个名叫乔安妮的女孩,她是从南方来的,信浸会教。她的手腕上——而不是手上——装有插头。插头刚好能插到显微操作盒里。她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是我没空泡妞。我背负着调查的任务,而且我马上就要看到成品了。我都能闻到它的气味。零部件就在我的眼前组装。我看到一个钢架,六十一厘米宽、九十一厘米长。我的老朋友显像管出现了,三个一组,被螺丝钉固定在架子里面。而彩灯被安装在显像管旁边。我的流程图上众多的盘根错节就要汇聚成主干。 然后我看到了面板。当时我正在储藏室里游荡,堆满铝质面板的货梯停在了我那层楼上。面板是“1.2×2.4”平方米的,是目前为止最大的部件。我决心跟着它们,它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坐在面板上,货梯开始上行。 货梯把我带到一楼一间三层楼高的房间。坐在面板上的我,看到一排排的铝质小房间,就像那种室外厕所。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些技术员正从诊断车上拉电线到一个小房间的服务端口。他们是检验团队。 我走下来,绕着离我最近的小房间走了一圈。这里有空调通风口和一些从底部伸出的未连接的管道,但是没有门。四面都用螺丝钉固定着。一旦你进入这个厕所,你就真的在里面了。 在厕所一侧的角落,有一张紫色的椭圆形贴纸,上面写着:自闭舱。 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我在建造自闭舱。这个小房间就是成品之一。但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我走过一组自闭舱,走到一个拆掉一侧面板的地方,想看看里面的样子。小房间铺着黑色塑料,上面还有一层泡沫。马桶则嵌套在一个带扶手的黑色塑料椅里。坐垫上有一个洞,对着马桶。没有马桶盖,但是有安全带。 在我的印象中,扶手椅一般没那么小。适用人群是五岁儿童。安全带的锁扣有锁孔,是锁上的。一切都很合理,形式遵循功能。 继续,我对自己说,把你的头探进去。没人会用剑扎你的鼻子。继续,亚历克斯。又不会辣眼睛,仔细看看。 一个扶手上有一个支架,支撑着一张塑料桌。桌子里嵌了一个电脑键盘。对面的扶手连接的是一个自清洗的碗,就像你在牙医的椅子上看到的痰盂。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红色橡胶管。我推测那是一个冷粥的导管。冷粥搭配镇静药,说得通。孩子得吃东西。把孩子关在一个没有食物的小房间里是不人道的。 前面板的顶部安装着有彩灯的屏幕,面朝椅子,向下倾斜。红、绿、蓝。在屏幕下面,一台摄像机对着我的脑袋。 我朝诊断小组走去。那里有一个矮小、秃顶的男人,戴着厚厚的龟甲眼镜。他拿着一个笔记本,嘴里叼着一个烟斗,监督着另一个技工——他是我以 524d." >前部门的博世先生。他肯定像我一样被提拔了。他转身面向我。 “亚历克斯,你可算来了。有啥事吗?” “这些是什么,博世先生?” 他抽了一口烟,皱起眉头:“这些是教学点。电子化的教学点,学校用的,小学用的。” “教什么?” “教孩子们东西。” “里面为什么会有厕所?” “孩子们会拉屎,亚历克斯。” “孩子们为什么不能穿过大厅,走进厕所呢?” “因为孩子们被捆住了,因为没有门。” 这就说得通了。“那摄像头呢?” “用来看孩子。” “你是说老师在监视屏上看孩子吗?” “我没有说老师。” 我的心不知为何怦怦直跳,我的拳头握紧了。我一定很难过。博世先生在他的本子上做了一个标记。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他对我说,“你应该去参观一所现代的小学,他们大部分都只用自闭舱。”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去参观这样一所学校。也许这样一次参观正是调查要求的下一步。 另一位检查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路。于是我走到一边,好让他把软管拧到马桶的水管上。他在测试冲水系统。我觉得呼吸很困难。我的骨头感觉就像泡过水的纸板,随时可能在十个地方折断。 我突然想杀了博世先生。杀了他,或者我自杀。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如果我用炸药炸了工厂,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用炸药不管用。如果你想做点儿什么的话,你得悄无声息的。你必须比人类更不留痕迹。你必须是一台机器,并且在他们自己的游戏中打败他们。 “博世先生!” “嗯?”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随机挑选部件,然后进行测量。如果测量值偏离了某些参数,我会在表格上记录。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双手捧着脸。它看起来像一个古老易碎的橡胶球,布满裂缝,而且还往下掉粉末。 “好了,”我说,“行了。快叫醒我。” “什么?”博世先生说。 “叫醒我!我看够了。我不想到处看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博世先生说。 那不再是博世先生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我摇晃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大叫:“梦!梦!给我换一个梦!或者你叫醒我!” “走开!”陌生人对我大吼,“我压根儿不认识你!” 我用自己的钢和塑料的拳头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把他架在自闭舱上。 “别废话,浑蛋。叫醒我。” 几个检查员强行将我拽走。他们刚一放开我,我就跪下呕吐,全吐在小开间的马桶里。有的时候你需要一件东西,而它就在你的手边。 我站起来,擦了擦嘴,然后走开了。我在装卸区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哭了起来。我在自欺欺人。我没有什么调查任务。我只是个愚蠢的波兰人,幻想着自己是圣徒。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一批自闭舱准备发运。每个盒子都用一层泡沫包裹,并用铜带固定。他们将紧贴自闭舱的纤维板条箱钉在一起,然后把板条箱推过金属坡道,推进运货的卡车。 我走到卡车边上。透过两辆卡车之间的窄道,我看到赖特伍德大道被烈日炙烤着。人行道和路沿之间生长着一排杂草。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我一直等到周围没有人了,才通过其中一个坡道,上了一辆卡车。我打算去参观一所小学,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板条箱太高了,几乎碰到卡车的银色车顶。但我还是爬了上去,空间恰好够。我趴在两个板条箱上,手臂撑着下巴,等待着。 我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有人移动了装货坡道。是铰链发出的声音。黑漆漆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发动机开始振动。 卡车颠簸着行进,突然停了一下,左转,换挡。在普拉斯基街的红绿灯前,司机踩了刹车,向北转弯,卡车进入坑洼的道路,隆隆地行驶。我身下的板条箱一跳一跳的。 驶上高速公路。风低声哀号。我在路上。穿过玉米地和养牛地,穿越黄昏和黑夜,一路向西。每当我在黑暗中看到东西,我都会拿出打火机,点着火。在那稳定的蓝光里,有我的手,有板条箱。是的,我在板条箱上。 我侧过身来,睡着了。感觉很像在下落,像掉进一口又深又黑的井里。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受训士兵,正在上障碍跑的课。在阴暗的天空下,有光秃秃的树。结霜的棕色土壤在我的靴子下面裂开。我慢跑着,呼出白气。只有我自己,也许我受到了惩罚。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我在带刺的铁丝网下不停地爬。 我来到一个铁路枕木搭建的障碍物前。我顺着一根绳子爬到顶上,两条腿越过去。然后我吃惊地发现,障碍物的另一边是光滑的铝。我抓不住,沿着陡峭的滑道滑了下来,两只脚在前面,就像坐游乐场的滑梯一样。 滑道渐渐平缓,我被甩到一个结冰的池塘上,肚子着地,停了下来。冰层摸起来很薄。一只黑鸟从我头顶飞过,咒骂着我。我试图向池塘边爬去。冰面裂开了,我掉入池塘,只有头露在上面。我的手在冰面上乱抓,但是根本没用。 夜幕降临,我胸部周围又结了一层冰。我被冻在池塘里,不再有溺水的危险。星星出来了。 一辆军用吉普车朝池塘开了过来,车灯很刺眼。它径直驶过冰面,停在了我的面前。我的眼睛被车灯刺疼了。我等着他们来救我。但是吉普车只是停在那儿,空转着马达。最后喇叭响了,它让我别挡路。 “绕着走!”我大声喊道,“绕着走!这么大一片池塘,你绕开我!” 我祈求得到释放。我醒了过来,摸索着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又睡着了。刹车的声音传来。我们来到密苏里边境的一个称重站。 在这里,梦就像放老电影一样。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原声在播放。 我咳醒了。浓烟很呛人,有一股烧焦的猪排味。显然,纤维板箱是易燃的,我着火了。幸运的是,这发生在一个称重站。他们一发现我,就马上叫了救护车。周围是愤怒和厌恶的大吵声。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猜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救护车不会让我照镜子,而且我的眼睛也没了,烧得像两个小绿洋葱。救护车真是蠢,响个不停。它给我讲了一个冗长晦涩的笑话,说一只宠物狗被放入微波炉中。真蠢! 如果我能停止思考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敏感了。就连我不想思考的时候——我燃烧着的时候,或者基因突变的蝉咀嚼我神经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思考,就好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到了医院,他们把我推到一张吱吱作响的轮床上,穿过一条散发着薄荷味的走廊,进到一个房间。一个鼻塞的放射科医生从纸杯里给我倒了些变味的水。一面荧光镜嗡嗡作响。放射科医生把我翻过来,又照射了一次。 护士们把我的双手取下,还把我从头到脚缠上绷带。几天来,我除了躺在床上,通过一根导管往小塑料袋里排尿,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的肾衰竭了,他们便把我的肾动脉绕到一个嘈杂的透析机里。 失明之后,我不太适应。头几天,我拼命回忆各种东西的模样,想在它们永远消失之前把它们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但是我越想记住,就越记不住。最后我放弃了。 当他们取下我的绷带时,我的皮肤也跟着脱落了。这是皮肤科医生计划好的。他专门从波士顿一家制药公司订购了新皮肤,然后给我换上。刚开始我觉得很痒,但是我很高兴有了它。 当我的心脏衰竭时,心脏病专家为我准备了一颗新的心脏。当他们打开我的胸腔时,肝脏医生给我换了肝脏。他们还在向阿马里洛的一家肾脏商店买新的肾脏。这里的食物很好吃,所有的花销都由我的工作保险支付。 我的内脏器官状况稳定下来之后,眼科医生给我换了一双新的眼睛。一切看起来都很柔和——淡淡的珍珠灰色和漂白的水,面包模子的颜色。我靠,这可是眼睛。我得去习惯它们。 然后他们给我做了咨询。我需要很多治疗,因为我是一个很不安的人。如何用社会接受的方法排解自我仇恨,我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但是我的心理医生对我很有信心。如果我努力工作,如果我不断改善,那么未来我可能大有作为。我甚至可能成为送货车或翻斗车。对他人有用,对康复是如此重要。 但是我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变得越来越像一台机器,而越来越不像一个人。如果你想逃避这一切,你必须成为一台机器。 喷杀害虫 1997年,我在图森市的工作是杀虫。我的生活很简单。我放弃做人,并努力成为一辆公共工程车。 公共工程车公共工程车 我在城南,绕着斯通的小巷行驶,我要找着一个地址。我看了一眼灯柱上漆的黄色数字,?99lib?然后对照我内部的街道地图。我的光学器件扫描了这个腐烂的城市,将墙壁、小巷和垃圾箱转化成车辆模拟空间。我的轮胎压过被太阳炙烤的排水沟里的垃圾。我的光学挡泥板在监测路边。没什么车,没有行人,也没有司机。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居民。雨水渠淤塞了,因此接下来的冬季,洪水将淹没这个地方,让城市服务陷入永久性瘫痪状态,造成水电停供。比较顽固的居民拒绝撤离到安全地带,后面有他们好受的。 我来到拉塞尔大街,停在一个门窗封上的图书馆边。图森市只有我守规矩,停在停车位上,但是我又能怎么办?这习惯已经改不掉了。一辆拖车拖着一辆没有轮子的轿车经过我的身边,进入拉塞尔大街跛行:它有一个车胎瘪了。我转到拉塞尔大街,朝南行驶。 一年前,我是一辆垃圾车里的导航。要是你没有鼻子,那么工作还是挺爽的。但他们把我从那辆车上扯下来,并接入了现在这辆车。嗯,像我们这样的,也不会追问理由。 我的六个轮胎压过开裂的水泥地。我的甲醇罐上的压力通风口被堵住了,我的减震器就是搞笑用的,但是我仍在工作,这对这座城市来说很重要。我有一个备用轮胎,但是没有千斤顶。我有一个雨刷不见了,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强迫症般把光秃秃的金属条放到风挡玻璃上。还有,我的自言自语太多了。 我将服务手册刻在视觉皮层上——四卷理论完善和零容忍示意图——无锈、无磨损、无磨损电缆。我曾经为了找乐子,默读过它。 我当时唯一的朋友是市政车库门的开门器,当我出去或回来时,她会为我开门。她告诉我,我的问题出在:我曾经是一个人,现在我的期望太多。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开车在城市中穿行,这是一个没人出门的城市。人们待在家里看电视,并逐渐溶解。造成这一切的是一种新型病毒,它会让人溶解。人们溶解后,救护车鸣着响亮的警笛将他们化成的黏液送到大学医院,确诊他们已经死亡。确认之后,卡车将把一桶桶的黏液运到奥拉克尔大道上的公墓,用推土机将他们掩埋起来,然后填写表格。 这座城市是由推土机、水泥搅拌机和起重机建造的。人类办不到。人类不能在这里生活,因为他们会得腹股沟淋巴结炎,长肉瘤和囊肿,生石膏压疮、流行性溃疡、无名肿瘤。他们的小麦会害锈病,无论他们喷洒什么样的化学药剂。他们的水里全是清洁剂。要是他们没被毒死,他们还得对抗害虫。新型突变害虫!胡蜂是从智利来的,还有亚马孙河的跳蝎子、挪威的轮虫、马来西亚的杀手等足动物。人类活得很艰难,那些没有住所的人会把自己锁在汽车里,活活饿死,或者把自己封进大垃圾桶,然后窒息而亡。至少他们不必再担心鼠患,虫子把所有的老鼠都吃掉了。 但是我的工作不是拯救人类,我的工作是杀死害虫。你不会看到我生病,你不会看到我溶解。我、数字时钟和录像机都是免疫的,上帝对他的选择给予了微小的支持。有时候太小了,你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 我被告知该做什么,我会照做。如果我忘了要去哪里,我的主管会提醒我。如果我不理睬他,他会重复说。人们家里全是害虫,所以他们打电话给我的主管,我的主管就会派我出去杀虫。人们不想被虫子骚扰,人们希望安宁地溶解,这一点我可以理解。我也希望得到安宁,但是总得有杀虫的吧。 我知道很多关于虫子的事。我的只读存储器里有1996年版《美国北部城市所有昆虫的介绍》。识别可以通过豌豆虫的外壳颜色,从冬季的浅褐色,到金黄色;可以通过巨大蚰蜒的刺;有时虫子的叫声进一下编码器,就知道了。 正式投诉正式投诉 我的状态很丢人,我本来不应该工作的。我的传动液在渗出,轮胎里有气泡,电磁阀也出了故障。我本应该上拖车,让机械修理工装我的轮子轴承。 只要断一条脆弱的风扇皮带,就彻底完蛋了——汽车会轰然散架。但是这座城市不管这些。在绝望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需要每一辆交通工具。如果它还能开,就得投入工作!那是他们的理念。我该向谁抱怨?我感觉不到疼痛,虫子也感觉不到,但是虫子至少可以死亡。虫子确实比机器更加有优势。 移动设备移动设备移动设备 一个假人坐在我的驾驶座上。他不是接送我的司机,他只是我设备的一部分。他戴着黑色的皮手套,穿着黑色的皮靴,里面没有手脚,手套和靴子就是他的手脚。因为没有方向盘,所以他的手套放在膝盖上。 他被称为移动设备,因为他可以离开我,走到车外去。他的外套是黑色塑料做的,裤子、帽子和脸也是。他的头上装着双摄像头,镜头盖是带网格的红色玻璃,就像红绿灯。我可以通过他的眼睛来看东西,也可以通过他脖子上的扬声器来说话。我可以转动他的头,或者轻拍他的脚。我可以派他进入房子里,用他来杀虫。 当我是一辆垃圾车的时候,我有一个类似的移动设备,作用是清空垃圾桶。有时他甚至会把溶解物倒进车里。有些人在公共厕所之类的地方溶解,在这些地方的溶解物救护车不管。 早在一年前,垃圾收集就终结了,但是图森市仍旧会派一些队伍四处散布新鲜的垃圾,并在垃圾周围铺上一层会硬化的泡沫。他们用塑料做这个事情,很惊人。人的数量锐减,但是新塑料却大量增加,它给了未来以希望。 状态报告状态报告状态报告 我从东十六街向北转,驶入斯通和罗素之间的一条碎石小巷。在我的西边,是一块堆满破烂的空地。在我的北边,有一排宽约两米的迷你公寓,屋顶上有天线和湿垫冷却器。巷子里,被塑料覆盖的垃圾就靠着公寓。在我的东边,是房子的后院,前面有一排防风栅栏。我把车停在一所房子旁边,这是一个叫埃弗森太太的人的住所。我车上的涡轮机不转了。我用窄波束提交了一份状态报告。今天真是够倒霉的,8月,某天下午1:27。 我让假人举起手,解开他的安全带。我打开驾驶员侧的车门,把假人的腿放出去,结果他的两只靴子都插在了碎石上。我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并让他转向我的最远端。凡事不能想得太多,否则会变得复杂。 我打开车的后门,拽出我的帆布袋和工具腰带。我把帆布袋背在肩上,把喷枪和气雾剂装进袋里。我有各种药剂可以对付各种害虫——蚂蚁、蜘蛛、蟑螂、跳蚤、剪刀虫、有甲壳的鼻涕虫。 一条脏兮兮的狗在巷子里跑着,嘴里叼着一张有油污的包肉纸。它根本没有看见我。我没有气味。我走向防风栅栏,然后跟着那条狗一直往南走,直到看见一扇绑着铁链、上了挂锁的大门。我把手套挂在电线上,想了一会儿。幸运的是,我的工具当中有一个断线钳。 院子里铺着红砖,有一个圆桶仙人掌,生长在一小口井里,还有一个秋千组合架,但是没有秋千,只剩下锈迹斑斑的滑梯。我站在房子的拐角处,向东一转,发现了前门的台阶,于是去敲了敲门。而就在此时,我被一只充满恶意的食肉动物袭击了。虽然它只是一只小狮子狗,但是它咬住了我的腿。 我慢慢弯下腰,俯身凑向狮子狗。它一边咆哮,一边撕咬我的脚踝。“狗狗乖,”我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抚慰,“好狗狗。”我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装着加压甲基三聚氰胺的圆柱体,并举过头顶,然后将它狠狠地砸向那个浑蛋,直到那个浑蛋松口。我把它一脚踢到门上,它弹了回来,落在一堆碎物里。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人声,“别把门踢坏了!”然后是安全链解开的声音。我把狮子狗踢到铝墙和一盆君子兰之间的地方。 “我是杀虫员,”我大喊道,“杀虫员来了。” “别脱衣服。”埃弗森太太说。 埃弗森太太埃弗森太太埃弗森太太 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看着我,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太阳光。她的胳膊就像拔过毛的鸡翅膀,她的脖子就像个粉饼。她穿的是矫形鞋,尼龙袜拉到脚踝上面,老花镜用一根绳子挂着,还戴了一个助听器,助听器挂在一根绳子上。 “你是杀虫员吗?”她问我,“进来吧。咱们去小房间谈谈。我正在看一档节目。”然后她进屋去了,留我自己在门廊上。我得循着电视的声音找到小房间。听起来不那么简单。 我的平面图显示,我站在门廊上。但是所谓的门廊,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地方,有陶瓷纪念品、一沓沓杂志、陶瓷灯、圣诞卡等。天花板很低,几乎没有什么移动空间。 我从墙上和门框上取下轴承,往前走。我撞翻了一个茶几,但我没有管它。我知道作为一个茶几,它想要躺倒。真希望有人也能让我躺倒。 我看到埃弗森太太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一边看电视机,一边吃东西。圆形橘色饼干摞在方形橘色奶酪片上,摆满了整个盘子,盘子放在一个带支架的托盘上。在盘子的旁边有两个盒子,一盒装着奶酪,一盒装着饼干。每过一两分钟,埃弗森太太就会吃一块饼干,盘子里的饼干慢慢变少。 洗过的衣服在往地毯上滴水。是的,小房间里有晾衣绳,上面挂着正在滴水的衣服。这就说得通了,这样她就不用到室外去了。 客户:“它们很烦人。成百上千的,从窗框里进来,吐口水在玻璃上。我不知道它们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你想吃饼干吗?” 移动设备:“不用了,谢谢。” 客户:“你看过这个节目吗?我最喜欢这个节目了。” 移动设备:“这是什么?” 客户:“这是我最喜欢的节目。我想用扫帚弄死它们,但是它们躲到屏幕下面去了。” 移动设备:“害虫吗?” 客户:“太可怕了!你住在这附近吗?” 移动设备:“我哪里都不住。” 客户:“你想吃饼干吗?你结婚了吗?” 移动设备:“没有。我是个杀虫员。” 客户:“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移动设备:“我喜欢待在室内。墙壁、地板,室外的一切没有这种边界,还要面对各种天气。如果所有的东西都在盒子里,那么所有的盒子都不会丢失。” 客户:“你打算什么时候喷药?因为我得把宠物移走。我不能让我的宠物接触化学物质。” 移动设备:“你的狗,我已经妥善安置了。” 客户:“你想喝点儿果汁吗?” 移动设备:“我要求你离开这个房间至少24个小时。您必须遵守此步骤,我才好安全部署致命熏蒸剂,以彻底消除您的害虫问题。” 客户:“你说什么?” 移动设备:“我要求你离开这个房间至少24个小时。” 客户:“哦,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那我今晚去我妹妹家住吧。她住在高速公路上,但是她已经结婚了。” 埃弗森太太打电话给她的妹妹,并收拾好了为过夜准备的衣物。然后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两小时后,出租车来了。我赶她出门的时候,她给我的离别指示是,冰箱里的食物可以随便吃,但是我不能移动她的家具,因为那都是她精心摆放的。 在无情的午后阳光下,她蹒跚地走向出租车。她转过身,又跟我说了些话。“你要小心,别吸入那些东西,”她告诉我,“否则你身体里可能会长出葡萄柚大小的肿瘤,而且永远得不到合理补偿。”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合理补偿。 诊断喷洒诊断喷洒诊断喷洒 她走了之后,我关上门,现在房子归我了,现在只有我和害虫了。但是我得先把地板准备好。 我把锤子手伸进洞里,跪在该死的杂志和饼干上,试图把地毯钉拔掉。但就是拔不掉!“该死的地毯钉,”我自言自语道,“真想用手把这该死的地毯扯下来。” 于是我这样做了。电视机从台子上砸下来,摔得粉碎。一个装满小摆设的箱子倒在电视机旁边。不管了!去他妈的!我还有工作要做!我扯下地毯,用它包住扶手椅和鸟笼,把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拖进了院子。 然后,我把我的帆布袋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整理好了所有的泵和罐子,稀释剂和喷雾器,所有黏稠的糖浆和致命的粉末。我拿起一罐杀蚂蚁和蟑螂的混合药剂,把它拧在一个带铜喷嘴的红色胶管上。 我用肩带钩起水箱,把它搬到厨房,然后用喷嘴对准摞在水槽里的盘子。我打开阀门,花色盘子上吃了一半的烤面包变成了黑色,杯子、勺子和炒鸡蛋变成了黑色。水槽和里面泛着泡沫的水变成了黑色。黑得发亮的物质悄悄爬上墙砖,把橱柜的门染黑了。 墙纸起水泡、剥落、冒烟。黑水沾满了厨房的天花板,并蔓延到客厅。几块卷起的油漆从墙上掉了下来,留下锯齿状的白坑。 我站在窗前,喷着踢脚板,看着液体浸透它。路灯现在亮了,星星都看不见了。微风吹动路边的枯草。我把喷嘴对准窗玻璃,油性黏液顺着玻璃滑下来,从窗台上滴落,然后我进了卧室。 来吧,害虫!到亚历克斯这里来!来吧,害虫害虫害虫! 我关闭了水箱上的阀门,看着黑色窗帘、黑色床罩和枕套,装满黑色衣服的衣橱,还有黑色通花碟巾上的黑色香水瓶。有毒的渣滓帮了大忙,它赋予不平的木洞以月球表面之美。 你从那些粗糙的东西开始,引起害虫的注意,并把一些害虫冲到开放地带。你一旦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就能有选择性地毒死它们。你可以用聚合物来堵住它们的气门,或者用信息素搅乱它们的性生活,甚至喂它们吃酶,搞坏它们的消化系统,让它们挨饿。方法无限多,今天是药剂师的节日。但是,在你从木制品里弄出一只害虫,给标本贴上标签之前,你只是在夸夸其谈,而我还没看到一只害虫。 “好吧,”我对自己说,“我们来实验一下吧。” 我回到厨房,在水槽里给一个水桶装满水,然后把一罐酒石酸钾的盖子拧了下来。我把三杯危险的黄色颗粒倒入水中,它们飞溅起来,发出咝咝声。我找到一个拖把,用它把地板全弄湿了。如果有柜子或梳妆台挡住我的路,我就把它的腿扯下来,拖到院子里,然后扔到火堆上。但是我还没有弄好,拖把就散架了,还是没有看到害虫。 不容失败。就在你有了嗜血的欲望时,这些小贱人深入到狭窄空间,也就是你触及不到的地方,就像你后背中央的瘙痒一样。狭窄空间,劣质建筑的标志。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踢该死的墙上的那些洞。 我不得不用手臂把东西搬出去——采样器、室内盆栽、罐装番茄酱……搬不完的东西。真是个老鼠窝!这让我想勒死一只鹦鹉。 我的大锤忙活着,把一些架子和隔板都敲下来了。然后我关掉所有的灯,靠墙坐下来,开始思考。 喷雾剂可能会把害虫赶到地基里去,也许我可以用诱饵引它们出来。 放置诱饵放置诱饵放置诱饵 花生酱?鸡肝?死狗?死狗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我走到月光下,把它带回室内。我把它放在床罩上,藏在装浴袍和网球拍的卧室壁橱里。 不过,害虫们不会自己现身,我需要更多的诱饵。 我走到小巷里,打破了一堆包着旧垃圾的塑料壳。我拖着两个黑色塑料袋回到屋子里,用花园的耙子将垃圾耙匀。我运了好几次,直到垃圾的厚度达到十五厘米,然后我又躲进了衣橱。 我整晚都躺在那里等着,用眼睛看着,戴着手套听,用靴子闻。空调自己开了,又自己关了,真会自我调整。汽车驶过。我闭上了眼睛,只靠听。我的头好像缩进了胸膛。 但是,透过冷气机轻微的杂音,我听到一种新的节奏。刺耳的声音,很多刺耳的声音,从墙壁、地板,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刺耳的声音,就像是一群蝗虫。我从衣橱里出来,打开一盏灯。虫子继续叫唤,躲在自己的缝隙里很安全。 空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把它的电插头拔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只蝉。 首先看见首先看见首先看见 它从空调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我靠,真是个大家伙,足有十五厘米长。它有着蟋蟀一样的褐色壳,锯齿形腿,弯弯曲曲的触角就像盲人的拐杖,在地板上敲打着。这是一种基因发生了剧烈突变的巨型蝉。它应该出现在怪物电影里,剧情是摧毁胡佛大坝。 它紧张地朝墙壁冲去,然后停了下来。我站着没有动,在处理光学数据。我扫描了它的背部和轮廓,并通过形态学比较器进行比对。这种蝉不是一般的十七年蝉,而是食肉动物。 我通常不会对害虫有情绪反应,但是那只巨大的蝉让我浑身难受,它让我觉得铝骨发凉、衣服瘙痒。 这些事情都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所有的基因序列都经过廉价复制。这一代没有一个幼崽看上去同上一代一样。如今,在小狗毛毯上动来动去的小狗都黏糊糊的,虚弱无力,像刚出生一样,根本不像小狗。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将一只手掌伸向蝉。这只可怕的昆虫试探着抽动了一下,发出吱吱的叫声。让人恶心的是,它随后集中精力冲向我。我用手套捏死了它,咔嚓一声巨响,壳碎了。 所幸,蝉的头没被损坏,并不影响存档。它死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珠子还瞪着我。我举起手,它就挂在我的手下面——被自己的黏液粘住了——无力地晃着腿。然后它掉落到地板上。我把它的尸体塞进一个三明治袋里,地板下面的蝉还在叫唤。 我不得不简化平面图。我去货车里找来一个撬棍。太阳已经升起,砾石也湿透了。一辆洒水车沿着斯通的小巷缓缓地向北行驶,途经长老会教堂和麦德兰美容学院。 埃弗森太太今天可能会回家。但是她不能待在这里,因为我打算让那些蝉生不如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座该死的房子烧了。 狂暴战士狂暴战士狂暴战士 我回到屋里,一拳打在该死的热水器上,凿穿了该死的卧室墙壁。然后我拽下浴室的水槽,把它丢到该死的阁楼上。我只是想让那些该死的蝉看到,我是认真的。 然后,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朝着它们大骂,就像你有的时候对正常生物大骂那样——“出来,你们这些黄色的小浑蛋!”“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诸如此类的话。 然后我去找它们。我看了烤箱,撬开了电视机后背,还把靠垫里的填充物拽了出来。我希望我有一双透视眼,这样我就能看到那些待在舒适巢穴里、凄惨叫唤的蝉。我本可以绘制它们的群体统计图和社会组织图表,然后彻底消灭它们——粉碎它们的卵、烧死它们的幼虫、折磨它们的首领,以获取战略情报。 但是既然我做不到,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撬棍砸埃弗森太太贴着粉彩壁纸的墙。 休息时间休息时间休息时间 我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我有资格休息。我坐在埃弗森太太的浴缸里,电视机在我的膝盖上。我看了几个小时的周六晨间动画片。 其中一部动画片讲的是一只喜鹊想吃一条虫子,另一部动画片讲的是一只狼想吃一只羊。我很喜欢这些笑话,但是虫子和羊并没有被吃掉,这让我很不爽。我认为故事应当务实。 货车货车货车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货车用窄波束发出了响声。它想提醒我,巷子里出现了会对车辆造成安全威胁的东西。原来,是有几个长相可疑的墨西哥孩子,背对着防风栅栏坐着。一个孩子剃了光头,正在用螺丝刀剔牙,另一个女孩脸上有紫色的文身,戴着一条火花塞项链。货车以为他们在谈论它,它怀疑这些孩子是拆汽车的。而我认为它在大惊小怪。 “亚历克斯,”我对它说,“你反应过度了。亚历克斯,听到了吗?” 但是那头没有回音。 但是但是但是 然而,当我从浴缸里起身的时候,我的头不小心撞到浴帘杆。我大发雷霆,把墙上那该死的浴帘、托架一股脑儿全拽了下来。我和浴室的半面墙一起倒进浴缸。我站在飞扬的尘土里,手里拿着浴帘杆,凝视着墙壁。 我凝视着墙壁,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看到了水管、钉子,在阴影下,还有一个苍白的豆荚挂在一张丝状吊床上。在豆荚里有许多乳白色的幼崽,或扭动着,或在睡觉。这是一窝蝉宝宝。成年蝉把头从裂缝中伸出来,发出了惊慌的吱吱声。 成年蝉冲破了豆荚。每只成年蝉肚子里都塞着几只蝉宝宝,它们想爬走。但是它们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只要伸出手套,握紧拳头,就能把它们的家园变成屠宰场。我可以用花生油炸它们的幼崽,蘸上辣酱,然后挨家挨户地售卖。碰上我,它们能有什么办法? 货车货车货车 我的货车疯了。一个墨西哥孩子站起来,它就把那孩子撞到防风栅栏上。它坚信他们是拆汽车的,我说什么它也不信。 “我要打断他们的骨头。”它不停地说道,“快出来,亚历克斯,你不想看我打断他们的骨头吗?” 反正反正反正 反正当我伸手到墙里去抓蝉的时候,埃弗森太太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地方看起来好多了,”她对我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吗?我在我妹妹家和一位年轻的社工对话,她重新安置了我。我在新住处过得很开心,他们为我们准备午餐,提供免费的药品,我有自己的水床和录像机,我整天看色情片。太棒了!你继续你的工作吧,年轻人。非常感谢你勒死了那只鹦鹉。我一直不喜欢它,它是人家送的礼物。” 她向门口走去,但是我比她快多了,我可不想让她那么轻易地离开。她还得给我的喷药服务签字。我把沙发放在她上面,然后坐在沙发上。 但是她还在呼吸,于是我去厨房拿我的喷枪。我要让她在收据上签字,然后把她干掉。我明白我在这座城市里所肩负的使命——杀死害虫,包括任何妨碍我的多余居民。要小心谨慎,不被发现。我是一个化学武器。而埃弗森太太又老又碍事。我应该让她活下去吗?她年老体衰,又没有用。 我坐在沙发上,装上喷枪,腿开始发痒。我没有腿,只有裤子和金属桩,所以发痒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确实觉得很痒,就好像前世的事情。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年多前,我住在一个多雨城市的一个潮湿地下室里。那里的跳蚤很成问题,因为它们喜欢我,把我当作食物。跳蚤咬过的地方,被我一直抓,抓出了血。血干之后结疤,我又挠。最后,我去了一家超市,在那里的宠物区买了一些猫用跳蚤粉和几个灭蚤项圈。我把跳蚤粉撒在床和沙发上。项圈的话,我戴在脚踝的地方,袜子下面。当时我以为这就能解决问题。不幸的是,这些项圈是为有毛皮的动物设计的。 我戴着项圈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大黑跳蚤像往常一样在我身上跳来跳去,我的脚踝上全是血红的水疱,我用颤抖的双手从我的肉上解下了塑料脚镣。 我只能天天躺在沙发上,双脚放在靠背上。而我那肿胀的黄色脚踝,流出了咸咸的眼泪,顺着我的腿往下流。由于我的愚蠢,我经历了自我厌恶,然后顿悟:当你不看标签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与此同时与此同时与此同时 肉身不再,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用再被虫子叮咬,甚至被虫子吃掉。而且,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我早就自杀了。要么死了,要么精神错乱。然而我当时的逻辑非常清晰。 我的货车状况不太好。拆车人把它所有的轮胎都卸了下来,还撬开了引擎盖,用轮胎撬棒敲碎了汽车玻璃。汽车玻璃的碎片散落在驾驶座上。拆车人从货车自带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钢锯。货车慢动作式地爆炸了,就像汽化器示意图里一样,一堆部件飘浮在半空中。发电机飘到一边,电池飘到另一边。 亚历克斯,如果他们找到我脑子里的硅片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车钥匙在哪儿,亚历克斯?发发慈悲吧,救救我! 夜曲夜曲夜曲 一位老太太睡在沙发下,一个机器人坐在沙发上。我们俩都没有呼吸。外面很黑,警笛在镇上的某个地方响着。 我从沙发上爬下来,在客厅里踱步。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在出水。埃弗森太太的衣服被塞进下水道里、塞进门缝里。水在地板上积了三厘米深,出不去了。我在房间里踱步,等着水面升高。我一不小心,在松动的瓷砖和餐垫上滑倒了——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一半疯了,一半死了。 我告诉自己:“别惊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惊慌。如果我能保持逻辑清晰,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口深黑的井。三个姐妹在井底,吃着糖浆,浑身难受。她们患了严重的黑暗病。 深夜,我站在一扇昏暗的窗外。一切似乎都在缩小,墙壁和地板分离,小巷里的砾石和露台的砖石分离。轮胎胎面和柏油马路分离,广告牌从天空中消失,星星从地球上消失。女人和男人分离,男人彼此分离。我睡不着,我根本理解不了。 在附近,有一支木偶乐队在演奏手风琴和小号,听起来像是在开派对。 在我的脚下,大地在旋转。星星环绕着埃弗森太太的屋顶,我烧了她所有的杂志。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腿。 后果后果后果 时间流逝。供水公司停止供水,电力公司停止供电,电池没电了,我和我的朋友——虫子们一起合住在那所被毁的房子里。我的货车被月亮烤得只剩骨架,它站在小巷里,被冬天的倾盆大雨所侵蚀。 在断电那天,电视屏幕上的图片收缩成一个白点,然后消失不见。有的>99lib.时候,孩子们用石头砸窗户,但是我没有理会。蝉会收拾他们的。蝉已经把红蚂蚁赶出了图森市,现在它们正在吃最后一批居民。 我躺在清洁工具柜里,有一个拖把和几瓶姜汁汽水陪着我。我老是忘事情。我忘了我在做什么。(洪水淹没了房子)我忘了我做过什么。(我的车钥匙丢了)我忘了我的计划。(有一天,房子的屋顶会坍塌,太阳会把我的光学插座晒褪色。)我所有重要的部件都已经被人撬走了。 我给蝉讲笑话。我说,你听到的话,就阻止我。蝉给我送来食物,教会我一些东西。我不能吃这些食物,但是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关于家庭、沙漠和灵魂谋杀的事。 我一直跟它们说:我不能吃这个。它们以为我在开玩笑。 在交配季节,雄蝉变蓝,并开始发光。它们在天花板上爬行,像闪烁的星座一样。我想知道昆虫是不是机器、机器是不是昆虫。有些昆虫会飞,但不是每一种昆虫都会飞,机器也是如此。飞行机器可以杀死人,昆虫也可以。所有的东西都汇聚成一个点,但是它不会闪烁。 春天,雄蝉长出翅膀,在我的周围嗡嗡作响。它们扑向我的脸,又嗡嗡着飞走。它们在我胸口挖隧道,在我的伺服系统上磨尖下颌骨。当我叫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它们说,有本事让我们停下来啊!尸体不能下命令! 然后我告诉它们,我会让它们停下来。它们高兴地尖叫,在我身体里滚来滚去,踢着腿。 我站起来,发现了一个水桶和一根软管。我踢倒了厨房的门,大步走到小巷。月亮是圆的,天像白昼一样明亮。我的靴子踩碎了一小块玻璃。我从货车的罐子里抽了些甲醇,倒在自己头上,我又回到室内找火柴。 很快,我就像白兰地里的布丁一样燃烧起来,窗帘也着火了。烤热的蝉从我的腋窝和裤裆爬出来,冒着烟,掉到地上。狂喜的昆虫尖叫着坠落,死得很高兴,就像疯狂的飞行员抛弃燃烧的轰炸机一样。 从四面八方,从下面、从上面,涌来欢乐的叫唤声。那些蝉绕着我的双脚旋转,为我加油。我黑色的塑料脸在熔化,带着蓝色的火焰,还发出奇怪的声音。蝉飞舞着,放肆地大笑。 火花从我的光学部件里飞出来,房间里都是棕色的烟。我变成了几根摇摇晃晃的银棒和黑色破布。但是我很高兴,因为虫子都被逗乐了。我摔倒在地板上,火焰熄灭了。蝉成群结队地爬上我的残骸,准备庆祝。蓝色的蝉爸爸与穿着裙子和衬裙的蝉妈妈在我胸前跳起华尔兹舞。蝉宝宝们拿着牙签穿起的小棉花糖,冲到我脸上的最后一堆火堆里。戴着白色硬帽子的保姆蝉把幼虫放进婴儿车里,在我的腿上来来回回地推着车。最后,它们在我的躯干上支起一个帐篷,在微型独轮车和小吊车上表演马戏。 我自己不太重视噩梦。任何人都会做噩梦,就连机器也会做噩梦。噩梦是一种酷刑般的测试。你继续下一件事,下一件,再下一件。 这个游戏的目的是,在敌人的记忆船击沉你的梦想船之前,击沉他们。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你被困在玩具卡车里、玩具箱里、海底的一个洞里,你觉得在窒息之前你能逃脱吗?你怎么认为,亚历克斯?你能离开那里吗?你能出去吗? 公共卫生公共卫生公共卫生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坐在货车的驾驶室里。我们把车停在一家中餐馆的后面,那家餐馆蟑螂泛滥。我打开杂物箱,伸手进去拿轮胎气压表。 我的手套紧贴在一个被压扁的塑料袋上。我把塑料袋拽了出来,你猜猜里面是什么?里面是一个上面有奶油芝士和果酱三明治的白面包,爬满了蛆。我把它扔出窗外。 但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那里。我是说,谁会往我的杂物箱里放那样一个三明治呢?让它在那儿腐烂?谁会干这种事? 我真的想不通。 诗云-(2002)-The Poetry Cloud (中国)刘慈欣 Liu——著 刘慈欣(1963——),雨果奖得主,中国极富影响力的科幻作家。从中国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利工程系毕业之后,他成了一名工程师,至今仍在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旗下的娘子关发电厂担任高级工程师。他在中国最著名的作品包括 href='576/im'>《三体》三部曲(The Three-Body Trilogy,2006——2010) href='427/im'>《超新星纪元》(Era of the Supernova,1999) href='425/im'>《球状闪电》(Lighting Ball,2005)以及短篇小说集 href='/article/9866.htm'>《流浪地球》(The Wanderih,2000)《乡村教师》(The Village Schoolteacher,2001)等等。英文版 href='/article/9866.htm'>《流浪地球》出版于2013年,然而这部小说集并没有完全展示出作者作品的深度和广度。英文版 href='576/im'>《三体》(The Three-Body Problem,2014)及其续篇《黑暗森林》(The Dark Forest,2015)则更具代表性,但是依然未能全面涵盖其作品的维度。 根据《天南》(2001)第二期中困困的一篇文章,刘慈欣从1989年开始写作,那时他还是一名计算机程序员。“1989年,我20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娘子关发电厂当一个计算机程序员。住着单身宿舍,也没有女朋友,晚上没事干,只干两件事:打牌、打麻将。有一天夜里,我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必须干点事填满晚上的时间,就算不能挣钱,起码不赔。我就想到写科幻小说。” 又据《天南》:“20世纪90年代初,刘慈欣编写过一个软件,在这个软件里,宇宙中的每一个智慧、文明都被简化为一个点,最多的时候,他在10万光年的半径里设定了30万个文明,然后让那台286计算机花了几个小时来计算这些文明的演化图景,虽然最后的结论显得稚嫩,这却是他‘宇宙观’的依据与雏形。” 在中国,他的作品经常出现在各种报章杂志上,并且频频登上畅销榜榜首。有一次,他在成都一家书店签售,慕名来签售的读者非常多,书架上摆放的他的作品全部售罄,最后签售会不得不提前结束。刘慈欣甚至还收到过《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短篇约稿,这距上次《人民文学》刊登科幻小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刘慈欣九次摘得银河奖(中国科幻作品的最高荣誉),还是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作家。 href='576/im'>《三体》在中国最早出版于2007年,在2015年获得了英语世界的诸多奖项提名,包括星云奖,并且获得了雨果奖——是中国乃至亚洲获得该殊荣的首位作家。 《译丛》(Renditions)杂志第77/78期中的一篇文章称,刘慈欣的作品“充满了宏大雄伟的景象、生动鲜明的想象,将抽象的幻想与具体现代的科技结合到一起,突出科学之美、科学之重”。短篇《诗云》自是如此,也是本选集当中最出色、最别出心裁的作品之一。在《诗云》中,刘慈欣完成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壮举,以欢快、富有活力及天才级的叙事手法将一些科幻隐喻融合到一起,并且赋予其新意。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地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作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了。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均匀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圆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 “你是一件礼物!”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凸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很有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虽然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正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来过这里,没有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到外面的脸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撼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撼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也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它们建立联系……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的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服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上面扫描了一遍。 99lib?“哎,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他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能翻译成人类的其他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辽阔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他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早发白帝城》《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 href='/article/11834.htm'>《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他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他,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反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作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在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他,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的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如慈父般温柔,但潜藏在深处的阴冷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整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把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真诚地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象中的神,我们崇拜他们,但并不认为他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为了消遣,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变暗,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呆滞的双眼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战,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战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象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作肉食家禽饲养的人、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抿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东西从嗓子眼儿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李白端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没沉思多久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自己在河边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种地过日。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99lib.t>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会。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在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得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的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能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晖,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象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储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储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储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储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储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儿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针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至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172次方首!”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方个!!你个白痴虫子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储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得远呢!差10的92次方倍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储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储一位二进制还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储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储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储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储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而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的。”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储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储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以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爬了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他妈的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 7740." >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储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飘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预想的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储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国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储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他的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许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被用于制造存储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并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马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经历了长期被饲养的生活而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一场噩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的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由于自转,地球的南北极地轴有轻微的拉长,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两极地区保持了过去的寒冷状态。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末之下,起伏不平,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飘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坠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适一些。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坠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晕,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在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上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储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储量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方片这样的存储器组成的,它们存储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蜷成一团,悲伤地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呈胎儿状,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有哲学味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的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于娘子关 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 (美国)特德·姜 Ted g——著 敬雁飞——译 特德·姜(1967——)是一名富有影响力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出生在纽约的杰弗逊港,创作的中短篇获奖众多。在同时代的短篇科幻作家当中,他即使不是最卓越的那一位,也无疑是最为卓越的之一。特德·姜也曾获得约翰·W.坎贝尔奖最佳新作家奖,并于1989年参加过号角作家工坊。他于布朗大学获得了计算机科学学位,目前居住在西雅图附近,从事科技方面的写作。 在奖项方面,特德·姜拥有惊人的纪录:他出版过的几乎每一篇小说(总共不到二十篇)都曾获得奖项或提名,包括: href='/article/4496.htm'>《巴比伦塔》(Tower of Babylon,1990)获得星云奖, href='9694/im'>《你一生的故事》(1998)获得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与星云奖,《七十二个字母》(Seventy-Two Letters,2000)获得侧面奖,短中篇《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2002)获得轨迹奖、星云奖与雨果奖,《商人和炼金术之门》(The Mer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2007)获得星云奖与雨果奖, href='/article/4244.htm'>《呼吸》(Exhalation,2008)获得轨迹奖与雨果奖,《软件体的生命周期》(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2010)获得轨迹奖与雨果奖。 我们再版的 href='9694/im'>《你一生的故事》,是一篇以语言学(包括七肢桶的语言!)为核心的与众不同的故事,既讲述了与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又审视了自由意志。特德·姜用精湛的手法呈现了一个与我们的文明截然不同的外星文明,以及理解这种文明后可能面临的危险与陷阱。 尽管特德·姜并不是语言学家,但他在这篇故事中描述的语言学知识——包括语言共性与文字系统——在该领域的专家看来都颇为真实。语言相对论在故事中发挥了相当的作用,包括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该假说认为,一种语言的结构影响着说这种语言的人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换句话说,即语言构建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在探讨这个话题时,特德·姜推翻了一般科幻小说中,外星人只需看看电视就能学会我们的语言这种点子。这篇小说已被改编为电影,主演为艾米·亚当斯与杰瑞米·雷纳。 你父亲就要问我那个问题了。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想要聚精会神,留心每一个细节。今晚我和你爸爸刚从外面回来,我们吃过晚餐、看过表演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来到露台上,抬头看着满月。然后,我告诉你爸爸我想跳舞,他便顺了我的意思。此时此刻,我们正慢慢跳着,三十好几的两个人,在月光下像孩子一样前后摇摆着。我丝毫感觉不到夜晚的凉意。然后,你爸爸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眼下,我和你爸爸已经结婚两年多了,就住在埃利斯大道上。等我们搬出去的时候,你还小,不会记得这座房子,但我们会给你看这儿的照片,跟你讲这儿的故事。我很乐意为你讲讲今晚的事,告诉你我是怎么怀上你的。然而这么做最合适的时机,是等你自己准备好生孩子以后,可我们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太早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因为你在一生中大多数的时候,都不会愿意静静坐着听这么一个儿女情长的故事——你会称之为“傻不啦唧”的故事。我记得你十二岁时是怎么构想自己的出生的。 “你生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要个免费的女佣。”你会一边愤恨地说着,一边把吸尘器从柜子里拖出来。 “你说得对。”我会说,“十三年前我就知道今天这地毯需要吸尘,而且生个孩子是完成这活儿最省钱也最省事的办法了。你就爽快地接着干吧。” “你要不是我妈,这么干是犯法的。”你会激动地说着,同时解开电源线,插进墙上的插座。 这个场景会发生在我们位于贝尔蒙特街的家里。我们有过的两个家都会换陌生人搬进去:不管是我怀上你时住的那个家,还是你长大的那个家。有了你的几年之后,我和你爸爸会卖掉第一座房子。你离开后,我很快就会卖掉第二座。等到那时,我和尼尔森已经搬进我们的农场,而你爸爸会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 我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结束的,我时常都在想这个。我也常常回想它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在几年以前,轨道上出现了飞船,草原上出现了人造物体。政府对此几乎缄口不言,小报却把一切可能性都说了个遍。 然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有人想和我见一面。 我看见他们在我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等着。他俩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穿着军装、留着平头,带着铝质公文包,似乎在用批判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另一人一看就是学者,下巴留着大胡子、唇上留着小胡子,穿着灯芯绒服饰,正在浏览一旁公告栏上层层叠叠钉着的纸张。 “韦伯上校,对吧?”我和那个军人握了握手,“我是路易丝·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感谢您抽空和我们谈话。”他说。 “没事。只要能找个理由不参加学术会议,怎样都行。” 韦伯上校指了指他的同伴:“这位是盖瑞·唐纳利博士,我在电话里提到的物理学家。” “叫我盖瑞就行。”我们握手时,他这么说,“我已经等不及想听您的意见了。” 我们进了我的办公室。第二张会客椅上堆了几摞书,我把它们搬开,然后大家都坐了下来。“你说想让我听一段录音。我猜,是和外星人有关。” “我能提供的信息,只有这段录音。”韦伯上校说。 “好吧,那咱们听听。” 韦伯上校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台磁带录音机,按下播放键。这段录音听着依稀像是一只湿漉漉的狗在抖皮毛上的水。 “你怎么看?”他问。 我没有把湿漉漉的狗的比喻说出来,而是问道:“这段声音是在什么情境下录制的?” “我无权告诉你。” “告诉我有助于破解这些声音。外星人说话的时候,你能看见它吗?它有没有同时做些什么?” “这段录音是我能提供的全部信息。” “即便告诉我你见过那些外星人,也不算走漏消息。公众早就觉得你们已经见过了。” 韦伯上校不为所动。“对于这段录音的语言学属性,您有任何的见解吗?”他问。 “这么说吧,它们的声道显然和人类有巨大的差异。我猜这些外星人长得不像人吧。” 上校正要做些不置可否的答复,盖瑞·唐纳利开口了:“根据录音,您能猜一猜吗?” “并不能。这些声音听着不像是用喉头发出来的,可光凭这个,我没法判断它们的长相。” “任何东西——你还能告诉我们任何一点别的东西吗?”韦伯上校问。 我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向平民讨教。“我只能说,因为生理构造上的差异,要和它们建立交流会非常困难。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使用的声音是人类声带发不出来的,人类的耳朵也可能无法分辨这些声音。” “您是说次声或者超声的频率?”盖瑞·唐纳利问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说,人类的听觉系统并非绝对的声学仪器。它旨在尽可能地辨认人类喉头发出的声音。面对外星人的声音系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耸耸肩,“也许,经过充分的训练,我们能够听出外星语言中音位之间的差异。但也有可能,我们的耳朵就是分辨不出在它们听来有区别的语音差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使用声谱仪来弄懂外星人在说什么了。” 韦伯上校问:“假设我给你听一段一小时长的录音,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判断我们是否需要声谱仪?” “光凭录音的话,不管听多长时间我都没法判断。我得直接和外星人对话。” 上校摇了摇头:“不可能。” 我尽量温和地向他解释:“当然,那由您决定。但要想学会一门未知的语言,唯一的方法就是和以它为母语的人互动。我说的互动,是指提问题、进行对话之类。不这么做,就不可能办到。所以,如果您想学会外星人的语言,就必须安排一个受过专业语言学方面训练的人去和外星人谈话,不管那人是我还是别人。光凭录音是不够的。” 韦伯上校皱起眉头:“你似乎在暗示,没有哪个外星人能通过监控我们的广播来学会我们的语言。” “我觉得不能。它们需要专门为外星人设计的人类语言教材。要么得有那个,要么就得和人类互动,有了两者中的一样,它们才能从电视里学到很多东西,否则连门都入不了。” 这点显然让上校兴致勃勃。他的想法明显是,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盖瑞·唐纳利也读懂了上校的表情,翻了白眼。我忍住了没笑。 接着,韦伯上校问:“假设你为了学习一门新的语言而跟说这种语言的人对话,你能不能在学语言的同时,不教会对方英语呢?” “这得看对方有多配合了。我在学习对方语言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也会学到一点英语。但如果对方愿意教我们,它们就不必学会很多。换个角度讲,如果它们更想学习英语,而不是教我们它们的语言,那事情就难办多了。” 上校点点头:“我会再来找你谈这个问题的。” 他们要求与我会面的这通电话,也许是我一生中接过的第二重要的电话。而第一重要的,当然了,是山区救援队打来的那一通。等到那时,你爸爸和我已经一年最多只说几次话了。然而,接到那通电话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你父亲。 我和他一起开车去辨认遗体,那是一段漫长而沉默的车程。我记得那间停尸房,遍地的瓷砖和不锈钢、制冷设备的嗡鸣,还有防腐剂的气味。一个勤务兵掀开被单,露出你的脸庞。你的脸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但我知道那就是你。 “对,是她。”我说,“她是我女儿。”到那时,你二十五岁。 军警检查过我的徽章,在夹纸板上做了记录,然后打开了大门。我开着越野车驶入营地。这是一片烈日炙烤的农场牧地,军方搭建的帐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营地的中央就坐落着外星人的众多设备之一——一个绰号叫“窥镜”的东西。 我在简报会上听说的情况是,这种窥镜在美国境内有九个,全球有一百一十二个。窥镜发挥着双向交流设备的作用,多半是连接着地面和轨道中的飞船。没人知道外星人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和我们对话,也许是害怕我们有虱子吧。每个窥镜所在地都被派遣了一组科学家,分别由一名物理学家与一名语言学家组成。我和盖瑞·唐纳利就是一组。 盖瑞在停车场等着我。我们穿过一片水泥路障组成的圆形迷宫,抵达了一座大型帐篷,底下便是窥镜。帐篷跟前放着一辆装设备用的推车,里面载满了从学校的语音实验室里借来的东西;我已事先把这些东西送给军方审查过了。 帐篷外面还有一些架着三脚架的摄像机,镜头透过布墙上的窗户,窥视着帐篷里的主屋。盖瑞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无数人在旁观,其中包括军方的情报人员。此外,我们还得每天分别提交报告,我在报告内容中必须写到自己估计外星人懂得多少英语。 盖瑞掀起了帐篷的门帘,示意我进去。“莫再犹豫,”他用马戏团揽客者的腔调说道,“来瞻仰上帝的绿色地球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造物吧!” “而且只要一角硬币。”我咕哝道,进了门。这时,窥镜还是待机状态,看起来像是一面三米多高、六米多宽的半圆形镜子。窥镜跟前的褐色草皮上,有一道用白漆喷绘的弧线,标出了激活区域。眼下,该区域内只有一台桌子、两张折叠椅和一个连接着帐篷外的发电机的插线板。屋子边缘的柱子上挂着几盏日光灯,正嗡嗡作响,混杂着溽热空气里的苍蝇嗡鸣声。 盖瑞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推起装设备的车朝桌子走去。穿过白线后,窥镜眼见着变得透明起来:就像有人在有色玻璃的后头慢慢地调亮了灯光。它给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纵深感,让我错觉自己仿佛可以径直走进去。 窥镜完全变亮之后,立即变得像是一个半圆形房间的透视画。房间里只有几个似乎是家具的较大物件,却不见外星人。弯曲的对墙上有一扇门。 我们开始忙着将各种东西连接到位:耳机、声谱仪、手提电脑,还有话筒。干活儿的同时,我频频瞥向窥镜,期盼着外星人登场。即便如此,它们中的一名入场时,我还是吓了一跳。 它看着就像一个吊在七根肢条相连之处的桶,呈放射状的对称形态,每一根肢条都既能当腿又能当脚。我面前的这个外星人正用四条腿走着,三条不相邻的胳膊则蜷缩在体侧。盖瑞管它们叫“七肢桶”。 他们之前给我看过录像带,可我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它的七根肢条上没有明显的关节,解剖学家猜测它们可能是由脊柱支撑的。不论内部构造如何,七肢桶靠七根肢条协调配合,能够流畅自如地活动。它的“躯干”坐落在波浪般起伏的七肢之上,移动起来像气垫船一样平稳。 七肢桶躯干的顶端,七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围成一圈。它重新朝刚才进来的门走去,一记短暂的喷溅声响起,然后,它回到了房间的中央,身后跟着另一只七肢桶。在此过程中,它一直没转过身。这挺怪,但合理。它周身都长着眼睛,自然每一面都算“正面”了吧。 盖瑞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准备好了?”他问。 我深深吸了口气:“够好了。”我以前做过大量的田野工作,是在亚马孙流域,不过那时总有个双语沟通的过程:要么我的调查对象懂些葡萄牙语,我也会葡萄牙语;要么我已事先通过当地的工作人员对目标语言入了个门。这将是我头一次尝试直接分析目标语言。不过,这种工作在理论上倒是简单直接。 我朝窥镜走去,另一侧的一只七肢桶也走了过来。窥镜上的图像非常真实,令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我能看见它灰色皮肤上的纹理,就像是灯芯绒上的竖条变成了螺纹和环状。窥镜的另一头没有传来一丁点气味,这给整个情景莫名添了几分诡异。 我指着自己,慢慢地说:“人。”然后指向盖瑞,“人。”然后,我又分别指了指两个七肢桶,说,“你们是谁?” 没有回应。我重试了一次,然后又一次。 一只七肢桶用一根肢条指向自己,上面的四趾捏拢在一起。真是幸运。在有些文化里,人是用脸来指东西的;假如七肢桶不是肢条来指自己,我就根本看不出它用了什么动作了。我听到简短的一声,瞧见它躯干顶端有个皱巴巴的孔在颤动:它在说话。然后,它指了指同伴,再次发出声音。 我回到电脑前:屏幕上出现了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图,分别代表着刚才的两道声音。我保存下样本,留着回放。我指着自己,又说了遍“人”,然后指着盖瑞重复了一次。然后我指向七肢桶,播放了刚才的录音。 七肢桶又发出了一串声音。这次的声谱图的后半段看似是在重复之前的声音:姑且称之为“语音1”吧,那这次的声音则可记为“语音2+语音1”。 我指了指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的东西:“那是什么?” 七肢桶稍作停顿,然后指着那“椅子”,说了些什么。这次的声谱图和前几次的都不同:记之为“语音3”。接下来,我再次指向“椅子”,回放了一次“语音3”。 七肢桶做出了回应。据声谱图判断,这段声音看着像“语音3+语音2”。乐观的解释是,七肢桶在说我放的语音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七肢桶与人类有着相通的对话模式。悲观的解释是,它只是咳得比较厉害。 我在电脑上选中几段声谱,然后打上了几条暂定的注释:“语音1”是“七肢桶”,“语音2”是“是”,“语音3”是“椅子”。然后我敲下了“七肢桶语言A”作为所有录音的标题。 盖瑞在一旁看着我打字:“这个A是什么意思?” “只是为了跟七肢桶可能使用的其他语言做区分。”我说。他点点头。 “现在咱们做个尝试,权当好玩儿吧。”我分别指了指两只七肢桶,试着模仿语音1“七肢桶”。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第一只七肢桶说了句什么,第二只七肢桶又说了句别的什么,没有哪句的声谱和先前录下的语音相像。我无法判断它们是在彼此交谈,还是在和我说话,因为它们没有脸可以用来分辨正面。我试着又发了一遍语音1,但没有得到回应。 “差得太远了。”我咕哝道。 “你居然能发出那种声音,我已经很佩服了。”盖瑞说。 “你该听听我学驼鹿叫的。能让它们跑起来。” 我又试了几次,但七肢桶没再做出任何我能辨认的回应。我只好又回放了一遍之前被它们肯定过的录音。然后七肢桶回应了语音2,“是”。 “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这些录音咯?”盖瑞问。 我点点头:“至少暂时是这样。”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得确定,它其实不是在说‘这些人真可爱’或者‘瞧瞧他们都在干啥’之类。然后我们看看,当另一只七肢桶发这些音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听出这些词来。”我示意他找个位置坐下,“找个舒服的位子吧,这得花很长时间。” 1770年,库克船长驾着“奋进号”来到了澳大利亚的昆士兰海岸。库克船长留下一些人修船,自己则带领一支探险队上岸,遇到了原住民。一名水手指着那些将幼崽放在育儿袋里跳来跳去的动物,问一名原住民那叫什么。原住民回答:“Kanguru。”自那以后,库克船长及其水手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种动物了。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你说啥?” 在每年的入门课程上,我都要讲这个故事。正如我在讲完故事后会解释的一样,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假的,但它仍然是个经典的趣闻。当然,我的学生们真正想听的趣闻是关于七肢桶的那些:在我余下的教学生涯当中,很多学生都是这个原因才选了我的课。所以,我会给他们看我在窥镜前与外星人交流的老旧录像带,还有和其他语言学家交流时的录像。这些录像带富有指导意义,假如未来还有外星人造访,它们还会派上用场,不过,它们没能出产多少趣闻就是了。 说到语言学习方面的趣闻,我最爱的都来自儿童语言习得的领域。我记得你五岁时的一天下午,你刚从幼儿园回来,正用蜡笔涂画,而我在批改论文。 “妈妈,”你这么说,用上了求我办事时故作随意的语调,“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啦,甜心。问吧。” “我……呃……可以被尊敬吗?” 我从正在批改的论文上抬起头:“什么意思?” “在学校里,莎伦说她就被尊敬了。” “真的?她有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什么吗?” “是她姐姐结婚的时候。她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呃……被尊敬,那个人就是她。” “噢,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莎伦做了伴娘?” “对,就是这个。我能被尊敬吗?” 我和盖瑞走进了窥镜所在地的操作中心,它就在一栋活动板房里。操作中心的内部看着就像正在组织一场侵略,或者是一场撤退:留着平头的士兵要么正围着一张庞大的当地地图工作,要么就坐在粗犷的电子设备前,对着头戴式耳机讲话。我们被领进了韦伯上校的办公室——操作中心后面一个吹着空调、还算凉快的房间。 我们向上校简要汇报了第一天的成果。“听起来你们没取得什么进展啊。”他说。 “想进展得快一些,我有一个主意。”我说,“但你得批准我使用更多的设备。” “你还需要些什么?” “一台数码相机和一个大的显示屏。”我给他看了自己画的设备布置图,“我想通过书面文字来分析目标语言:我在屏幕上展示文字,并且用相机来记录对方的文字。但愿七肢桶也会做同样的事。” 韦伯犹疑地看着我的图:“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目前为止,我用的方法都是应对没有文字的语言的方法。然后我突然想到,七肢桶可能也有文字。” “所以呢?” “如果七肢桶用机械的方式来书写,那它们的文字应该是规则而连贯的。那样的话,比起识别音素,我们能够更加容易地识别字素。这就好像,比起从别人说的一句话里听出字母,我们更容易从纸面上的句子里找出字母。” “我懂了。”他承认道,“可你打算怎么回应它们?把它们写给你看的文字,又拿给它们看?” “基本如此。而且,如果它们会在词语之间留出空隙,那只要是写下来的句子,都比我们录下来的连成一句的句子好懂得多。” 他往椅背上一靠:“你知道我们想尽量少地展示自己的科技。” “我理解,但我们已经使用机器作为媒介了。如果能让对方写字,我相信进展会比只用声谱仪快得多。” 上校转向盖瑞:“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也很好奇七肢桶看我们的显示屏是不是有困难。它们的窥镜采用的技术与我们的显示屏采用的截然不同。我们目前判断,它们并不使用像素或者扫描线,也不需要一帧接一帧地刷新。” “你认为我们显示屏上的扫描线可能导致七肢桶无法读屏?” “有这个可能。”盖瑞说,“我们得试试才知道。” 韦伯陷入思索。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对他而言却是个艰难的抉择。不过,他颇有军人作风,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我批准你的请求。和外面的军士说说你都需要带些什么,明天就带来吧。” 我记得你十六岁的夏季里的一天,有那么一阵子,在家等待约会对象的人是我。当然了,你也会在一旁等着,想看看他长什么样。你有一个朋友,是个金发女孩,名字是罕见的“萝茜”,你们会咯咯笑着在一边玩耍。 “你们可能等不及要对他发表评论了。”我一边说,一边照着走廊里的镜子,“但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还是得克制一下。” “别担心,妈妈。”你说,“我们评论的时候不会让他发现的。萝茜,你就问我觉得今晚的天气会怎么样。我对妈妈的约会对象怎么想,就怎么说。” “好呀。”萝茜说。 “不行,你们绝对不许这样。”我说。 “放松点儿,妈妈。他不会发现的,我们总是这么干。” “这可真叫人欣慰啊。” 再过一会儿,尼尔森就上门来接我了。我给你们做介绍,然后大家一起站在门廊上闲聊片刻。尼尔森粗犷而英俊,你显然认可了他。我们正要出门时,萝茜随口问你一句:“你觉得今天晚上的天气会怎么样?” “我觉得会火辣辣的。”你这么回答。 萝茜赞同地点点头。尼尔森说:“真的?我怎么听说今晚比较凉快?” “我对这种事有第六感。”你这么说,表情无懈可击,“我感觉今晚会无比火辣。幸好你穿这么少,妈妈。” 我瞪着你,然后道声晚安。 我带着尼尔森走向他的车时,他饶有兴致地问我:“你们在打哑谜,对吧?” “一个私底下的玩笑而已。”我咕哝道,“别让我解释。” 第二次在窥镜前会面的时候,我们重复了之前走过的整个流程,不过这次在说话的同时,还用电脑屏幕展示了对应的文字:我们一边说“人”,一边显示“人”这个字,如此反复。最后,七肢桶终于理解了我们的用意,也在一个小小的基座上架起一道圆形的屏幕。一只七肢桶开口了,然后将一根肢条塞进了基座上的大孔。一个涂鸦般潦草而模糊的字迹跃然呈现在了屏幕上。 我们很快进入了正题。我编辑了两个平行的语料库:一个由语音材料组成,另一个由文字材料组成。从第一印象看来,它们写的似乎是意音文字。这令人失望,我本来希望它们使用的是表音文字,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学习它们的口语。这种意音符号或许也包含语音方面的信息,但发掘起来可比解读表音文字困难多了。 我朝窥镜靠近了些,就能指向七肢桶身体的各个部位了,比如肢条、趾与眼睛,然后引导对方说出部位的名称。结果看来,它们身体的底部也有一个孔,周围环绕着铰接在一起的骨脊:也许是用来进食的,顶部的那个孔则是用来呼吸与说话的。它们的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孔了,也许嘴同时也是肛门,这种问题只能以后再追究了。 我也试着问了我们的两名调查对象,它们怎么称呼彼此——它们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名字的话。当然,它们给出的答案是我们发不出来的音,所以,为了方便自己和盖瑞,我姑且管它们叫“啪啪”和“啧啧”。我希望自己能够区分它们。 第二天,进入窥镜所在的帐篷之前,我和盖瑞商量了一下。“这次会面我需要你帮些忙。”我告诉他。 “没问题。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引导它们说些动词出来,还是通过第三人最容易实现。我在电脑上打出文字的时候,你能在一旁表演动词吗?如果我们运气好,七肢桶就会明白我们的用意,并且也会照做。我带了些道具来给你用。” “没问题。”盖瑞说着,打了个响指,“时候到了告诉我就成。” 我们是从一些简单的不及物动词开始的:走、跳、说、写。盖瑞展示每一个动作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自然随意的态度,颇有魅力,镜头的存在丝毫不令他感到拘束。表演完头一批动作后,我向七肢桶问道:“你们管这叫什么?”没过多久,七肢桶便理解我们的意图:啧啧开始效仿盖瑞,或者至少是表演起了七肢桶的世界中的相应行为;与此同时,啪啪则来到了它们的电脑前,一边展示着相应的文字,一边发出音来。 在它们说过的全部话语当中,我能认出一个词,一个我解读为“七肢桶”的词,其余的语音很可能是动词词组。看样子,它们似乎也有相当于名词和动词的分类,谢天谢地。 然而,它们的文字就不能那么清晰地分辨开来了。每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它们都只展示一个意音符号,而不是分开的两个。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写下的字就像英语中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一样,其中已经暗含了主语。可是,啪啪嘴上说着“七肢桶走”,写下来却只有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为什么不保持一致呢?然后,我注意到这些意音符号与代表“七肢桶”的符号很像,只是在不同侧增添了一些额外的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可以被写作名词的词缀。若真如此,为什么啪啪有些时候要写出名词,有些时候又不写名词呢? 我决定尝试一个及物动词:代入宾语的话,也许能厘清一些问题。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和一片面包。“好吧。”我对盖瑞说,“给它们看看食物,然后吃一点。先吃苹果,再吃面包。” 盖瑞指了指那个金帅苹果,然后拿起来咬了一口,与此同时,我播放了“你们管这叫什么?”的录音。接着,我们又用全麦面包重复了这个过程。 啧啧离开房间,然后拿着某种巨大的坚果或是葫芦,还有一个胶状的椭圆体回来了。啧啧指着葫芦,同时啪啪说了一个词,展示了一个意音符号。接着,啧啧将葫芦拿到了下肢之间,一道嘎吱破裂的声音随之响起,葫芦再次出现时,上面被咬了一口:它的壳底下藏着玉米般的颗粒。啪啪开口了,然后在它们的屏幕上展示了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葫芦”这个词在句子中被说出来的时候,声谱图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格标记。这个符号很古怪:经过一番研究,我能够从中辨认出形似“七肢桶”和“葫芦”的意音符号。它们看上去仿佛融为了一体,其中还混着一些额外的笔画,很可能意味着“吃”。这是多字连写吗? 接下来,我们知道了那个胶状蛋似的东西的名称,包括读法和写法,以及吃这种东西所对应的表达。声谱图所显示的“七肢桶吃胶状蛋”挺容易分析的:果然,“胶状蛋”带有一个格标记,但这个句子的词序和之前的不大一样。同一个句子的书面形式,又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则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次,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中辨认出了一些东西:它不仅仅是几个意音符号融为了一体,而且其中的“七肢桶”这个符号还被上下颠倒了,“胶状蛋”对应的符号则站在它的上方。 “啊哈。”我又看了一眼那些简单的动名词组合而成的符号。之前我觉得它们似乎没有规律。现在我意识到,它们其实都包含着代表“七肢桶”的意音符号:有些跟各种各样的动词结合时被旋转、变形了,所以我一开始没能认出来。“你们一定是在逗我。”我喃喃道。 “怎么了?”盖瑞问。 “它们的文字不是以词语为单位的,每个句子都是由句中词语的意音符号融合而成。符号融合的时候,会发生旋转和变形。你瞧。”我向他展示了这些字符是怎么旋转的。 “所以,不管一个词语怎么旋转,它们都能毫不费力地读懂。”盖瑞说,他转身看了看七肢桶,钦佩地说,“我好奇这是不是它们的身体呈辐射状对称的缘故。它们的身体没有‘正面’,所以,它们的文字可能也没有。高度巧妙啊。” 我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在和一个用“高度”来修饰“巧妙”的人一起工作。“这当然很有趣。”我说,“但也意味着,我们没法轻易用它们的语言来写句子了。我们没法简简单单地把它们的句子切割成一个个词语,再组合起来。我们只能先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则,才能写出它们能读懂的东西。问题是它们的文字也是连续的,就跟每个词都连在一起的录音一个样,只不过是写下来了。” 我看着窥镜里的啪啪和啧啧,它们正等着我们继续。然后我叹了口气:“你们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解决这事儿的,对吧?” 公平地说,七肢桶十分配合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爽快地教授着我们七肢桶语,却从不要求我们教它们更多的英语。韦伯上校和他的同僚在揣度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我则通过视频会议,和其他窥镜所在地的语言学家们分享刚刚学到的七肢桶语。视频会议制造出了一种不协调的工作氛围:与七肢桶的窥镜相比,我们的显示屏很原始,以至于我的同行们倒是显得比外星人更加遥远了。熟悉的远在天边,古怪的却近在眼前。 还要过上一阵,我们才有能力询问七肢桶来这里的目的,或是充分地讨论物理学、打探对方的科技。在目前,我们只能学习最基础的东西:语音和字形、词汇、语法。每一处窥镜前的七肢桶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所以我们也能汇集数据、协同作业。 我们最大的困惑来自七肢桶的“文字”。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是一堆复杂的图案。这些意音符号并非按行排列,也不是螺旋排列,或是任何一种线性排列方式。事实上,啪啪和啧啧写句子时,是需要多少个符号,就把多少个符号拼凑成一个巨大的混合体。 这种形式的文字令人联想起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需要根据上下文才能理解一句话的意思。一般认为,这种符号没有能力系统地记载信息。然而,以七肢桶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它们传播信息不太可能是依靠口耳相承。这就暗示着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七肢桶有真正的文字系统,但它们不愿意在我们面前使用——韦伯上校应该会认同这个;第二种是,七肢桶现有的科技并非自己发明,它们只是沿用其他文明的科技的文盲;第三种,也是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种,七肢桶使用的是一种非线性的拼字法,它确确实实是文字。 我记得你刚上高中时,我们进行过一场这样的谈话。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蛋,你在为早午餐布置桌子。你一边笑,一边给我讲你昨晚去的派对。 “我的天,”你说,“他们说与体重有关系,还真不是开玩笑。我喝得压根儿没有那些男的多,结果醉得比他们还厉害。” 我尽力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愉快表情。我真的尽力了。然后你说:“哎,得了吧,妈妈。” “怎么了?” “你明明知道,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没做过这种事,可我知道如果自己承认这点,就会彻底失去你的敬意了。“你知道你绝对不能开车,或者上车,只要你——” “天啊,我当然知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显然和我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这再次提醒我,你不会是我的复制品;你可以是一个令人每天都开心的美妙存在,但你不是我能自己一手造出来的。 军方在窥镜所在地设了辆房车,里面是我们的办公室。我看见盖瑞正朝房车走去,于是跑过去追上他。“它们用的是义符文字。”我一赶上他,便这么说。 “抱歉,你说啥?”盖瑞说。 “来,我讲给你听。”我带着盖瑞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进门,我就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圆圈,又在上面画了一条将它一分为二的斜线,“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 “对。”接着,我便在黑板上写下“禁止”二字,“这也是禁止的意思。只不过它对应着我们的口语。” 盖瑞点点头:“没错。” “语言学家把这样的文字系统——”我指了指我写的那两个字,“叫作‘语符文字’,因为它对应着口语。人类所有的文字系统都属于这个范畴。然而,这个符号——”我指了指画了斜线的圆圈,“属于‘义符文字’,因为它传达了意义,却没有使用和口语相应的元素。这个符号的所有部件都没有对应的语音。” “你认为七肢桶的文字全都像这样?” “据我目前所见的判断,是的。它不是象形文字,要比那复杂多了。它有自己组建句子的一套系统,类似一种视觉上的句法,并且和口语的句法毫无关联。” “视觉上的句法?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马上就有例子。”我在桌旁坐下,打开电脑,调出昨天和啧啧对话的录像,并把显示屏转过去给他看,“在它们的口语当中,名词都带有格标记,来表明它是主语还是宾语。但是,在书面语里,一个名词是主语还是宾语,是由它对应的符号与动词的位置关系决定的。你瞧瞧这里。”我指着其中一个符号,“比方说,当‘七肢桶’和‘听’以这种方式结合到一起,这些笔画互相平行的时候,意思就是七肢桶在听。”我又给他看了另一个符号,“当它们这样结合,这些笔画彼此垂直的时候,就意味着七肢桶被听。很多动词都适用这种词法。” “还有个例子,就是它的屈折系统。”我调出了录像的另一帧画面,“在它们的书面语里,这个符号的大意是‘轻易地听见’或者‘听得清楚’。你瞧出它和代表‘听’的符号的共同点了吗?你仍然能够按照之前的方法,把它和‘七肢桶’结合起来,来表示七肢桶能够清楚地听见什么东西,或是七肢桶被清楚地听见了。但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把‘听’调整成‘听清了’的方法不是特例,你瞧出它们做了什么调整了吗?” 盖瑞点点头,指向屏幕:“好像是靠改变这些笔画中段的弯曲度来表达‘听清了’。” “没错。这种调整适用于很多动词,代表‘看见’的符号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变成‘看清了’的意思,‘读’以及其他动词也一样。这种改变笔画弯曲度的方法,在口语中没有对应的东西。在口语里,它们是通过给动词添加前缀来表达动作的难易程度,而且用于‘听’和‘看’的前缀还不同。 “还有别的例子,但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它本质上是一种二维语法。” 他开始若有所思地踱起步来:“人类的文字系统里有类似的情况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和舞蹈用的乐谱,但那些都只能用在专门的领域,我们无法用它们来记录这场对话。可我怀疑,假如我们对七肢桶的文字懂得够多,就能用它来记录这场对话。我认为它是一套完整而成熟、能够普适的图形语言。” 盖瑞皱起眉头:“所以它们的文字和口语是完全分离的,对吧?” “对。事实上,把它叫作‘七肢桶语B’,仅用‘七肢桶语A’来指代它们的口语,这样比较准确。” “可是,等等。如果一套语言就够使了,为什么要用两套?对学语言的人来说,这好像难得毫无必要。” “就像英语的拼写一样?”我说,“一种语言学起来难不难,从来就不是它进化过程中的主要影响因素。对七肢桶而言,写和说很可能在文化或认知上发挥着截然不同的功能,所以比起使用一套语言的两种不同形式,使用两套分离的语言更加合理。” 他稍加思索:“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在它们看来,我们的文字很冗余,简直是浪费掉了一条交流渠道。” “完全有这个可能。找出它们使用一套不同的语言来书写的原因,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它们。” “所以,我的理解是,咱们没法借用它们的文字来辅助学习它们的口语了。” 我叹了口气。“是啊,这是最直接的信息。但我觉得,对于七肢桶语A或B,我们都不该轻视。我们需要一套两手抓的方法。”我指了指屏幕,“我敢说如果你学了它们的二维语法,对学习它们的数学大有裨益。” “你说得在理。咱们已经可以问它们数学方面的问题了吗?” “还不行。我们需要进一步掌握它们的书面语,才能着手做别的。”我说,见他故作沮丧的表情,不禁笑了笑,“耐心些,好先生。耐心是美德。” 你六岁时,你父亲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都陪同。你非常兴奋,出发前几周就开始准备。你问我关于椰子、火山和冲浪的问题,还对着镜子练习草裙舞。你把想带的衣物和玩具塞满一个箱子,拖着它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自己能拖多长时间。你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玩具画板装在我的包里,因为你的包已经塞不下了,而你实在没法不带它出门。 “这些到时你都用不了。”我说,“那边有很多好玩儿的,你根本没时间玩这么多玩具。” 你考虑着我的话,当你用力思考时,眉毛上方就会出现一些小窝。最终,你答应少带些玩具,但你的期望值只增不减。 “我真希望现在就在夏威夷。”你哀叫道。 “等待有时是好事。”我说,“越是期待,真到那儿的时候就越有意思。” 你只是嘟起嘴。 我在接下来提交的报告上写道:“意音符号”这个术语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因为它暗示着该符号对应着口语中的词,然而事实上,这些符号与我们概念中的口语词汇毫无关联,我也不想使用“表意符号”这个术语,考虑到它一般的用法,我建议使用“语义符”一词。 语义符看似与人类语言的书面词语能够大致地对应:它自身具有意义,也能与其他语义符结合起来构成无穷无尽的语句。我们无法精确地定义它,但话说回来,至今也没有谁能给人类语言的“词语”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不过,说到七肢桶语B中的句子,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七肢桶语B不存在标点符号,句法是由语义符的结合方式体现的,且无须展示口语的升降调。在由这种语言写成的句子中,你当然无法将主谓结构干净利落地划分出来。七肢桶写“句子”似乎就是将它想用的任意多个语义符拼到一起,一句话与一段话,乃至一页话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小。 当七肢桶语B的句子增长成庞然大物时,视觉冲击力就相当惊人了。如果不去解读它的意思,光是看着,那我觉得它就如同一堆潦草画出的奇形怪状的螳螂,一只接一只地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埃舍尔风格的点阵,且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那些面积最大的句子则拥有一种接近迷幻海报的效果,有时令人头痛,有时令人迷醉。 我记得你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照的一张相片。照片中,你冲镜头摆着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歪斜着,一只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搭在胯上,掀起长袍,露出了底下的紧身背心和短裤。 我记得你的毕业典礼。那段时间同时发生了许多事,尼尔森、你父亲、那个女人,你的毕业能分散些你的注意力,尽管效果甚微。整整一周,你都在介绍同学给我,不断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惊奇得口不能言。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比我还高、美得足以让我心痛的成年女人,和那个曾经需要我抱起来才够得着饮水器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和那个裹着我的裙子、帽子和四条围巾缓缓走出我的卧室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 而毕业以后,你找到一份财务分析师的工作。我不理解这工作是要做些什么,甚至不理解你为什么如此迷恋金钱,为什么找工作的时候要优先考虑薪酬。我更希望你追求目标时不考虑钱财上的回报,但也不会出口埋怨。毕竟我的母亲也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我就是不肯当个高中英语老师。你能从事令你快乐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时间流逝,各个窥镜所在地的小组都开始认真地研习起了七肢桶在基础数学与物理领域的术语。我们共同做展示,语言学家主要负责分析语言,物理学家则把精力集中在学科内容之上。物理学家给我们看了以前设计的与外星人交流用的一套东西,主要内容是数学,然而是准备用在射电望远镜上的。我们做了番改造,好用于面对面的交流。 各小组在基础的算术方面取得了成功,却在几何和代数上遇到了障碍。考虑到七肢桶的生理构造,我们还尝试过用球形的坐标系替代方形坐标系,但仍然一无所获。七肢桶似乎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在物理学方面,我们同样没能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只在最具体的术语——比如元素的名称——上取得了一些成果:展示了好几次元素周期表之后,七肢桶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可但凡稍微抽象点的东西,我们费尽口舌,也跟对牛弹琴似的。我们试着展示了诸如质量、加速度之类的基本物理属性,想诱导对方说出对应的术语,可七肢桶每次的回应都是让我们说清楚点。为了避免特定的媒介导致感知上的差池,我们试着用素描、照片、动画等不同的物理手段来展示,然而都是徒劳。先是连续数天毫无进展,后来变成连续数周毫无进展,物理学家们日渐绝望。 相形之下,语言学家取得了比较多的成果。我们在破解对方的口语——七肢桶语A——上稳步取得进展。不出所料,七肢桶语A的模式和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相同,但目前尚在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它采用自由的词序,甚至自由到了在条件从句中也不存在常规词序的程度,这一点违背了人类语言的“通则”。而且,七肢桶似乎不排斥以某个从句为中心进行大量从句的层层嵌入,而这种用法立即就能难倒人类。挺古怪,但并非不能理解。 比这还有趣得多的是,我们最新发掘的七肢桶语B的词法与语法。它们是二维化的,这独一无二。根据一个语义符的词性,它的屈折方法可以是改变某个笔画的弯曲度,或是它的粗细,或是起伏的方式,或是两个部件的大小比例,或是部件之间的距离,或是部件的朝向,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这些都是非符号的元素,不能孤立于某个语义符而存在。在人类的书面语中,这些特性属于字迹风格的问题,在七肢桶语B中却绝非如此:它们的意义是由一种清晰而连贯的语法决定的。 我们时常问七肢桶,它们为什么来地球。每一次,它们的回答都是“来看”“来观察”。确实,有时候比起回答问题,它们更愿意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也许它们是科学家,也许是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量少向它们透露人类的信息,以免在后续的谈判中被它们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我们照做了,但不费吹灰之力:七肢桶从来不问我们任何问题。无论作为科学家还是游客,它们的好奇心都真是少得可怕。 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开车去商场给你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上一秒你还四仰八叉地坐在位子上,跟个孩子似的毫不在乎形象,下一秒便用一种刻意练过的随意将头发一甩,如同一个训练中的时尚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指示:“好吧,妈,给我一张信用卡,两小时后咱们在这个出口碰头。” 我大笑:“想都别想,信用卡都由我管。” “你在逗我。”你气得直跺脚。然后我们下车,我会径直朝商场的入口走去。 见我不会让步,你迅速调整策略。 “好吧,妈,好吧。你可以跟我来,但得在我后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就像我们不是一起的。如果我遇见朋友,就会停下来跟他们说话,但你得继续往前走,好吗?我稍后会去找你。” 我会停下脚步:“你说什么?我不是你请的保姆,也不是什么会给你丢人的畸形亲戚。” “可是妈,我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朋友,他们来过我们家。” “那不一样。”你说,简直不相信连这都需要你解释,“这是在逛街。” “那太糟了。” 然后你就爆发了:“你甚至不愿意做一丁点事来让我开心!你根本不在乎我!” 在不久之前,你还很乐意跟我一起逛街。你那么迅速地从一个阶段成长到另一个阶段,总是令我始料不及。和你一起生活像是瞄准一个移动的靶子,你总会跑在我所预想的前头。 我看着自己刚才用纸和笔写下的七肢桶语B。和我自己造出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起来也很畸形,就像把七肢桶写的句子用锤子砸碎又用胶布笨拙地拼起来的模样。我的桌上覆满了这种写着不甚优雅的语义符的纸,风扇转过的时候,偶尔会把它们吹起来。 学习一种没有口语的语言很奇怪。我不必练习发音,却要紧紧闭上双眼,试着在眼睑之下描摹语义符。 这时,有人敲了下门,我还来不及回应,盖瑞便一脸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伊利诺伊州在物理方面得到成果了。” “真的?那太棒了,怎么得到的?” “是几小时前的事,我们刚刚开了视频会议。我解释给你听。”他开始擦我的黑板。 “别担心,上面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了。” “很好。”他捡起一小截粉笔,画了一个示意图:
.”我喊出来,开始竞标这套杯子。 “我听见有人说‘十块,十块,十块’,谁想出‘二十,二十,二十’买这四个杯子?”主持人问。 卡拉普汉晃了一下他的投标牌,我跳了起来,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有人出二十,这位外星牛仔出二十。先生,你想说三十吗?” 我摇了一下自己的牌。 “三十,先生。” “四十。”卡拉普汉说。 “五十。”我说,还没等主持人指向我。他是拍卖行的老手,此时正靠背而坐,由我们两个争下去。 “一百。”卡拉普汉说。 “一百五十。”我说。 整个屋子一片寂静。我想到我那张已快透支的万事达卡,我不知道斯科特/比利肯不肯借钱给我。 “两百块。”卡拉普汉说。 好吧,算了,我想。付二百块买那四个杯子?我只需花三十块就可以在皇后大街买到。 那个主持人转向我:“现在停在二百块。你要说二百一十吗?” 我摇摇头。主持人停了好长一会儿,看我是不是可以坚持退出的决定。 “现在得到的竞价是二——在座的还有任何竞价吗?还有吗?成交,二百块,卖给57号。”一个服务员给卡拉普汉拿来那些杯子。他接过来,放在他的座位底下。 从拍卖场出来的时候,我气得直冒烟。卡拉普汉紧挨着我的胳膊肘跟着我,我真想一拳头朝他打过去。我这辈子还没打过任何人,但我真的想一拳朝他打过去。 我们来到外面,在夜晚清凉的空气里,我使劲地往肺里吸了几口气,点了一支烟。 “杰里。”卡拉普汉叫我。 我停住,但是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看着那些出租车从隔壁的车库开进开出。 “杰里,我的朋友。”卡拉普汉说。 “你干什么?”我说,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身边的斯科特也像我一样,震动了一下。 “我们要走了。我是想跟你说再见,然后想给你一些我不想带走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又说,斯科特跟在我身后,仅一拍之差。 “我的人——我们要走了。已经决定好了。我们已经得到我们来这里想得到的了。” 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他向自己的面包车走去。我们紧紧跟随在后面,像得了战斗疲劳症的士兵一样,筋疲力尽,反应迟钝。 卡拉普汉的外骨骼执行着宏指令,把车的推拉门滑到一边,露出那个牛仔箱。 “我想把这个给你。我留着那套杯子。” “我不明白。”我说。 “你要离开了吗?”斯科特问,语气很迫切。 “这事已经定了。再过二十四小时我们就走。” “但是,为什么呢?”斯科特说,听起来好像要发怒了。 “这不是我能简单解释清楚的。你一定知道,我们给你们的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些零碎物品而已,几乎毫无价值。我们拿来换取那些对你们几乎毫无价值的东西——一个很公平的交易,你们都同意——但是我们该走了。” 卡拉普汉把那个牛仔箱交给我。我端着它,闻到了他外骨骼里飘出来的润滑油的味道,还有一股阁楼里的味道,它一直被放在阁楼里,直到落在卡拉普汉手里。我觉得我似乎理解卡拉普汉了。 “这是给我的,”我慢慢地说出来,卡拉普汉点点头,鼓励我说下去,“这是给我的,你留着那些杯子。我看着这个我就会感到……” “你明白了。”卡拉普汉说着,不知怎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真的理解他了。我知道一个外星人戴着牛仔帽,挎着六响左轮手枪,又把这些给了别人,这一切是一首诗、一个故事,而一个三十来岁但仍孩子气十足的单身汉,企望花掉半个月的房租来买四个玻璃杯,以便能够记住他外祖母的厨房,这也是一个故事、一首诗,而那个废弃的在卡尔加里郊外的露天游乐场也是一个故事、一首诗。 “你们是淘宝猎狗!”我说,“你们全都是!” 卡拉普汉笑了,我看得见他的牙龈,我把牛仔箱放下,拍了拍手。 斯科特在办公室过了一夜,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在那儿,他不停地啪嗒啪嗒地按电话号码,跟人在电话上聊天,并且总是见好就收。他有他的优势——但别人不知道这些优势是什么。 那个星期还没过去,他就成为专业淘宝客,在皇后大街开了个旧货精品店,雇我负责进货,还有总管各种杂务。 斯科特不是小子比利,只是湾街上拥有一两张牛仔琼斯棒球卡的讼棍之一,从他们来这儿的方式还有他们花钱的方式看,他们的身家一定上百万。 我们橱窗里最抢眼的,是我找来的一个出自20世纪50年代的漂亮模特,一个小男孩造型,我们叫他海狸。他穿着皮质的护腿套裤,戴着警长的徽章,挎着六响左轮手枪,戴着微型斯泰森毡帽,穿着牛仔靴,上面拴着马刺,把一只脚歇放在一个漂亮的小型汽船皮箱上,箱子的皮革上有些牛仔图案。 这个牛仔多少钱我们也不卖。 斯林克斯-(2007)-The Slynx (俄罗斯)塔吉亚娜·托尔斯塔亚 Tatyana Tolstaya——著 (美国)杰米·甘布莱尔 Jamey Gambrell——英译 阿古——中译 塔吉亚娜·托尔斯塔亚(1951——)是一名俄罗斯小说家和散文家,生于列宁格勒一个作家世家,与利奥·托尔斯泰和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都有亲缘关系。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妻子娜塔莉亚·克兰蒂夫斯卡雅是一位重要诗人,塔吉亚娜的外祖父米哈伊尔·洛津斯基是一名文学翻译家。塔吉亚娜在列宁格勒州立大学获得古典文学学士学位,毕业不久即就职于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在金色门廊上》(On a Golden Porch),于1983年发表于《阿夫罗拉》杂志,从此开启了文学生涯。她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使她成了戈尔巴乔夫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托尔斯塔亚都生活在美国,在不同的大学任教。她的作品在美国广受欢迎,备受好评的奥斯汀独立摇滚乐队奥克维尔河,乐队名字就取自她的一篇短篇小说。她的作品风格多样,从非虚构作品到反乌托邦科幻小说均有涉猎。《斯林克斯》就是托尔斯塔亚创作的一部反乌托邦杰作(俄语版本出版于2000年;英语版本出版于2007年,纽约书评经典丛书版)。托尔斯塔亚以其对当代俄罗斯社会生活的尖刻评论而闻名美国,她也曾担任俄罗斯文化访谈电视节目《造谣学校》的联合主持人。 《斯林克斯》是一部充满了狂欢之乐的小说,描述了世界末日之后的未来俄罗斯社会,从地缘政治和民间传说中汲取了无数鲜活的笑料。巧妙的故事和疯狂的想象力,使它从许多后世界末日小说中脱颖而出,并延续了沙俄作家果戈理、布尔加科夫和贝利等人开创的戏谑批判文学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斯林克斯》似乎自然延续了耶夫闵·佐朱尔亚《主城的毁灭》(The Doom of Principal City,1918)中的反乌托邦主题,这一篇杰作,也入选了本书。 在《斯林克斯》中,文明社会已在两百年前一场“大爆炸”事件中被终结。主人公本尼迪克特在荒芜的灾后世界里挣扎求生,他从旧时代遗留的书籍中汲取智慧,并把这些智慧当作“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奇”的教诲。根据托尔斯塔亚描绘的混乱未来,本尼迪克特的状况其实还算不错,比如,他的身体并未畸形,也没有长多余的手指或腮,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在眼皮上长着鸡眼。他也不是一个拉雪橇的半人堕种。《斯林克斯》既是一篇怪异的、充满原创精神的后崩溃时代小说,也是一种艰难而真诚的求索,希望通过文字的力量,通过对主人公本尼迪克特的细致描述,寻求一种解决方案,去抵挡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危险,努力维持和保护俄罗斯文化。本书选录的第一章,体现了小说的狂躁活力和独创性,同时也是一个或多或少能自成一体的独立故事。 本尼迪克特穿上皮靴,跺了几脚,把靴子跺实。他站起身,检查了一下炉子挡板,把面包屑掸到地上喂老鼠,又在窗口塞了一块挡风的破布,干完这些,他走出屋外,呼吸着清新的寒冷空气。啊,多美好的一天!下了一夜的暴风雪终于停了,积雪把大地掩盖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纯白之下,天空正在变蓝,高大的精灵杉静静矗立。黑兔们在树梢间飞来飞去。本尼迪克特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红胡子向上翘起,观察着黑兔们的动静。要是能打下两只,就能做一顶新帽子了,可惜他手里现在没石头。 搞一顿兔肉吃吃也挺好。老鼠,老鼠,总是老鼠,他已经吃够老鼠肉了。 把黑兔肉放水里好好浸泡一下,煮沸七次,在太阳底下放上一两个星期,然后在炉子上蒸熟,这样吃,就不会中毒了。 如果逮到雌兔,就可以这样处理。雄兔不管是生肉还是煮熟,都不能吃。人们以前不知道这一点,他们饿了,就把雄兔也打来吃。但现在他们已经搞明白了:要是吃了雄兔肉,接下来的余生,你的胸腔会咯咯咯地喘个不停,你的双腿会萎缩,你的耳朵里会冒出浓密的黑毛,你浑身会散发冲天的恶臭。 本尼迪克特叹了口气:该去干活了。他裹紧身上的外套,拿起一根木梁闩住小木屋的门,又拿了一根棍子顶住门闩。屋里没有什么可偷的,但他习惯了这么做。他母亲——愿她安息——出门时总会把门闩紧。她对他说,在大爆炸发生前的那个旧时代,每家每户都会锁门。邻居们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这一点,这种做法算是传承下来。现在,整个定居点的人家,都会用棍子顶住门。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自由思想。 他的家乡,费奥多-库兹米斯克镇,分布在七个山丘上。本尼迪克特一边听着脚下新雪的吱嘎声,一边眯眼看向二月的阳光,眺望着熟悉的街道。在高高的尖木棍篱笆和木门后面,到处矗立着黑色的小木屋,尖木棍上晾着石罐或木壶。越有钱,壶就越大,有些人甚至会晾出一个大木桶,仿佛是在大声炫耀:瞧瞧,我多有钱,戈卢布奇克们!像这样的人,不需要靠自己的双脚走着去工作,他们甩着鞭子,骑着堕种拉的雪橇。那个可怜东西拼命向前奔跑,脸色苍白,口吐泡沫,舌头耷拉着,毡靴嗒嗒响个不停。等跑到工场小木屋,它会立刻停下四条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它毛茸茸的身躯还在喘,一直呼哧呼哧、呼呋噗呋个不停。 它的眼珠会上下左右转个不停,龇出牙齿,扭着头四下张望。 最好不要靠近那些该死的堕种。它们是怪物,你根本搞不明白它们到底算不算人。它们的脸看起来像人,但它 4eec." >们身上长满了茸毛,用四肢爬行,每条腿上都长了一个毡靴。据说这些堕种在大爆炸前就存在,也许吧。 外面非常冷,他嘴里呼着白气,胡子也被冻住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黑色小木屋蹲伏在地,篱笆上堆满白色积雪,每扇门前都踩出了一条小径。山坡高低起伏,连绵成一片白色波浪;雪橇在雪坡上滑行,天空蔚蓝,把雪橇的影子也映成了蓝色,太阳从山后升了起来,在深蓝天空上洒下道道彩虹。眯起眼睛,你会看到太阳光线缩成了一个个小圆圈;在松软雪地上使劲跺脚,雪地上会溅起火花,像成熟的小火果闪烁出的点点光芒。 一想起小火果,本尼迪克特就会联想起母亲,他叹了口气:母亲就是因为小火果死的。她想摘一些小火果尝尝,结果摸到的却是假果子。 费奥多-库兹米斯克镇散布在七个山丘上。小镇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田野,是未知的土地。北方是一片茂密森林,到处都是被风暴刮倒的树木,枝条虬结扭曲,根本无法穿行,多刺的灌木会绊住你的裤脚,横陈的树枝会打落你的帽子。老人们说,斯林克斯就住在那些森林里。斯林克斯蹲在黝黯的树冠里,疯狂地咆哮着: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恩克斯啊林伊伊伊伊伊伊恩恩恩克斯克斯!但从来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如果你游逛进森林,它会从背后跳到你的脖子上——啪!它会一口咬住你的脊柱,咔嚓,它会一爪抓断你的主静脉,你会失去所有理智。就算能活着回来,你也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你会变得眼神呆滞,你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你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徘徊在月光下的梦游者,张开双臂,手指颤抖个不停:仍然在昏眠,却站得直挺挺的。人们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来,有时候,为了好玩,他们会在你面前放一个空盘子,往你手里塞一把勺子,然后说一声“吃!”你会坐在那里,开始从一个空盘子里吃东西,你不停地舀啊舀,把空勺子放在嘴里嚼着,你还会抓一块面包来擦盘子,其实你手里根本就没有面包。你的亲戚们会笑得在地板上打滚。你会变成一个废人,连大小便都要别人引导。如果你的妻子或母亲可怜你,她会带你去厕所,但要是没人看护,你就完蛋了,你的膀胱会鼓胀爆裂,砰!一命呜呼。> 这就是斯林克斯的厉害。 你也不能往西去。西方有一条小路,是一条看不>..见的路。你走着,走着,小镇从视野中消失了,田野里吹来一阵清风,一切都很好,然后,你突然间就停了下来。你呆站在那里,你会想:我到底要去哪里?我去那里干什么?有什么可看的?别的地方不见得比家里更好吧。你的心里会涌起一股遗憾。你会想到:也许妻子正在小木屋里哭泣,也许她正站在山坡上眺望地平线,寻找你的身影;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它们也在想念你;小木屋里炉子烧得热烘烘的,老鼠们在地板上欢闹,床铺得很软和。仿佛有一条虫正在蛀你的心,正在啃一个洞。你转过身就往回走,你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等看到自家篱笆上晾着的那个水壶,眼泪就从你的眼睛里涌了出来。真的,你的眼泪足足洒了一点六公里,千真万确! 你不能去南方,南方住着车臣人。往南走,是一片草原,连绵不绝,一眼根本望不到边。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之外——住着车臣人。在镇子中央矗立着一座瞭望塔,向四个方向开着四个窗户,时刻都有守卫在守望,他们在警戒车臣人。当然,他们也不是一直都在警戒,有时他们也会歇息一下,抽点沼烟、玩一会儿草棍。一个人手里攥着四根草棍,三根长,一根短。谁选到短草棍,额头上就会被敲一下。但有时他们也会往窗外张望,如果他们发现了车臣人,就会高声大喊:“车臣人来啦,车臣人来啦!”然后,所有居民都会跑出小木屋,抡起棍子使劲敲打罐子,把车臣人吓跑。有一回,有两个人从南方来到这个小镇,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我们猛敲锅子,使劲跺脚,喊叫声汇聚成一场风暴,但车臣人并不在意,他们还是四下张望着,不停向前走来。几个最大胆的人,拎起火钳、纺锤棒等乱七八糟的家什,走到他们面前,去瞧瞧他们到底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来自南方,戈卢布奇克们,”老头说,“我们已经走了两个星期,腿都快走断了。我们是来贩卖牛皮条的。你们有什么货物可以和我们交换吗?” 我们能有什么货物?我们吃的是老鼠。“老鼠就是我们的支柱产业。”这是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的教导。但我们的百姓都是软心肠,他们从小木屋里搜罗了一些东西,换了他们的牛皮条,让他们继续上路。后来,人们又无数次谈论起他们。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的模样、他们讲的故事、他们出现时的情形。 他们看起来和我们长得差不多:老头一头灰发,穿着芦苇鞋;老妇人头戴围巾,眼睛是蓝色的,额头长着一对角。他们的故事悠长而悲伤。本尼迪克特当时还小,还体会不到,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车臣人说,在南方有一片蓝色大海,在大海里有一个岛,在岛上有一座塔,在塔上有一张金色炉床。在床上躺着一个长发女孩,她的长发,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银子,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银子。她躺在床上,编结着长发,不停地编结着,等她编完,整个世界就会毁灭。 我们的人入迷地听着,问:“金子和银子是什么?” 车臣人说:“金子就像火,银子就像月光,像小火果的闪光。” 我们的人说:“啊,原来是这样。继续讲,再讲点别的故事。” 车臣人说:“远方有一条大河,从这里走到大河边,要走三年。那条河里,有一条蓝鳍鱼,它会说人话,像人一样喊叫、大笑,它在那条河里来回游动。当它大笑着游向岸边,黎明就开始了,太阳会从天空升起,白天就降临了。当它用尾巴拖着月亮,大哭着游回对岸,夜幕就落下了。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是这条蓝鳍鱼的鳞片。” 我们的人问:“你知不知道,冬天为什么会来?夏天为什么会走?” 老妇人说:“好人们,这个我们真不知道,我不会说谎,我们真没听说过。要知道,人们有时的确会纳闷儿:夏天那么甜蜜美好,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冬天呢?一定是我们犯了什么罪过。” 但是老头摇了摇头。“不,”他说,“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必然有前因后果。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告诉我,在北方,有一棵高过云端的大树。树干扭曲黝黑,却开满了白色小花,花朵小得像一粒尘埃。霜父就住在那棵树里,他已经老了,他把长长的胡子缠在腰上,当冬天来临,鸟聚在一起向南飞时,霜父就会忙碌起来:他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拍着手,嘟哝着:‘嘟唞嘀嘟,嘟唞嘀嘟!’他还会吹口哨:‘呜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咻!’接着就起风了,那些小白花会纷纷下落,变成雪花。然后,你就会问:‘冬天为什么会来?’” 戈卢布奇克们说:“是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老爷爷,走那么远的路,你不害怕吗?走夜路是什么感觉?你遇到过什么小妖精吗?” “哦,我遇到过一次!”车臣人说,“我和它迎头撞见,就像你们现在离我这么近。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回,我的老太婆很想吃小火果。她不停地对我叨叨,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来,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来。那一年的小火果长得特别熟,特别甜,特别有嚼头。于是我就去了,独自一个人。” “什么意思?独自一个人!”我们都吃了一惊。 “对的,独自一个人。”陌生人自豪地说,“听好了,当时我独自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啊走,走着走着,天开始黑了。不是特别黑,但非常灰暗。我踮起脚走着,免得惊动小火果,突然间响起一个声音:嘘嘘嘘!那是什么?我有点纳闷儿,我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我继续向前走。声音再次响起:嘘嘘嘘!仿佛有人踩动了地上的落叶。我又张望了一眼,什么人都没有。我又跨出一步,突然看见,他就站在我面前。刚刚还什么都没有,突然间就冒了出来。离我只有一米远,一个小个子,头顶才到我的腰间或胸口。他看起来像是一捆干草,眼睛闪闪发光,脚上也长着手掌。他跺着脚上的手掌,喊着:‘噼特啪特,噼特啪特,劈特啪特。’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那一年,我的老太婆,没能吃到小火果。” 孩子们问他:“老爷爷,告诉我们森林里还有些什么怪物。” 他们给老人倒了一点鸡蛋克瓦斯,他讲了起来:“那时我还年轻,很鲁莽,什么都不怕。有一回,我用芦苇把三根木头绑在一起,推进河里——那条河又宽又急,我就坐在木头上,顺流而下。千真万确!女人们沿着河边追着我跑,嘴里喊个不停、嚷个不停。你们见过有人敢这样在河里漂流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把树干挖空,就能稳稳地漂在水面上。但愿告诉我的人没说错。” “没错,没错,他们说得没错!这正是我们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发明的!”我们大声喊着,本尼迪克特喊得最大声。 “我不知道谁是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咱没读过什么书,这种事儿和我无关。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什么都不怕。不怕美人鱼,不怕水泡,也不怕躲在河底石头下的缠人怪。我甚至用一个木桶扣到过一条旋牙鱼。” “得了,老爷爷,”我们的人喊了起来,“这话你就是在吹牛了。” “千真万确!不信让我的老太婆跟你们细说。” “这是真的,”老妇人说,“真有这事,我还冲他大喊大骂。他把我的木桶给毁了,我得把它烧掉,重新做一个。做一个新木桶,得挖空一段树干,涂上老鼠油,晒干三次,再用腊什特浸一下,用蓝沙打磨——费那么多力气才能做成一个桶,简直要把我的手骨头都累断掉。可他就知道炫耀。整个村子的人,都涌出来看他的猎物。有些人看了还挺害怕。” “当然会害怕。”我们说。 老人很高兴。“但是,要知道,也许我是唯一一个,”他自豪地说,“唯一一个近距离端详过旋牙鱼的人,就像你们现在端详我一样,而且我还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哈哈!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强大有力!有时候,我猛地发一声喊,能把窗户蒙皮震破。我还能喝很多酒呢!我能一口气把一桶酒喝干。” 本尼迪克特的母亲也在场,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这种力量给你带来了什么具体的好处呢?你对这个社会做了什么有益的事情呢?”她问道。 那个老头被激怒了:“戈卢布奇克们,我年轻的时候,一抬腿,就能从这里跳到那边的山上!厉害藏书网吧!我告诉你们,我猛地一吆喝,屋顶上的稻草都会被震下来。我们那里的人力气都这么大,而我长得特别强壮。不信你们问我的老太婆,我身上长的水疱和疖子,都有你们的拳头那么大。不开玩笑。告诉你们,我长过这么大的丘疹。这么大!实话告诉你们,我的老爹有一回挠头,挠下来半桶头皮屑。” “得了,得了,”我们大声说,“老爷爷,跟我们讲讲怪物的故事。” 但老头这回可不是在说笑,他真的生气了:“我都不想再讲了。如果你们想听故事……就老老实实地听,不要插嘴。一插嘴,整个故事就全毁了。她肯定是一个旧时代人,瞧她说话的腔调,我就能猜出来。” “没错,”我们的人瞥了一眼母亲,说,“她是一个旧时代人。好了,老爷爷,继续讲故事吧。” 车臣人教我们分辨森林中的各种小径:哪些是真实的道路,哪些是虚构的迷径——只是一团绿色薄雾、一堆绊脚乱草、一个咒语和魔法营造的假象。他详细讲述了各种迹象。他讲述了在黄昏时分唱起湿漉漉歌谣的美人鱼:起初,是一阵低沉的“噢噢噢啰啰啰,噢噢噢啰啰啰”,接着声音变成大声的“噢嚯呜乌啊啊啊,噢嚯呜乌啊啊啊”,这时,就得小心了,她随时会冲出来,把你拉进河水里,当歌声越来越尖细,变成“唉咦咦,唉咦咦”的时候,赶紧甩开腿拼命逃吧,伙计。他告诉我们,千万要当心魔树皮,当心那些会卷人腿脚的长鼻怪,还教我们如何寻找品质最好的腊什特。 这时,本尼迪克特冒了一句:“老爷爷,你见过斯林克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本尼迪克特,仿佛他是个白痴,不过没有人吱声。 他们送走了那个无畏的老头,镇子又安静下来。他们安排了更严密的警戒,但并没有外人从南方攻来。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是从东面离开镇子。那里的树木高耸,绿草颀长,闪着亮光。在草丛中,开着一些可爱的小蓝花,经过采摘、清洗、拍打、梳理、缠绕,就可以把小蓝花纺成线,织成粗麻布。母亲——愿她安息——总是笨手笨脚的,把线在手上缠成一团。在她不得不亲手纺线时,母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织完一匹粗麻布,她流了好几桶眼泪。她说,在大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她说,以前你可以走进一家百货尚店,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你不喜欢,你大可以昂起头走开。她说的尚店或者散店,和仓库差不多,只不过那里的货物更多,而且不只是在仓库日才发放东西——尚店的门每天都敞开着。 简直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去了就可以随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真要这样,再多警卫也护不住这家尚店,要是让我们进去,我们会把所有货物都抢光。而且,肯定会踩死很多人!仓库日那天,眼睁睁看着谁谁谁拿到了什么、拿到了多少,想想那个幸运的家伙为什么不是我,你的眼睛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 光看没什么用:他们给你多少,就是多少。不要直勾勾去盯别人的东西:仓库工人会揍你的。你已经得到了你该得的,现在赶紧滚出去!否则已经给你的东西,我们也会再抢回来。 当你离开仓库,拎着篮子匆匆往回赶,你会忍不住伸手在篮子里摸索——一切都还在吗?也许他们少给了什么东西?或许有人在过小巷时偷偷挨近你,伸手掏走了什么?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一回,母亲从仓库回来,他们给了她一些乌鸦羽毛,可以用来做枕头。羽毛很轻,揣在篮子里,仿佛拎了个空篮子。她回到家,拉开挡布,你猜怎么着?羽毛不见了,篮子里只有一些小土块。母亲号啕大哭,父亲却咯咯大笑。这个贼真是太逗了——他不但偷走了这些羽毛,还想出了一个笑话:喏,给,这些羽毛就值这一堆土。真是太机智了! 结果,在邻居家发现了那些羽毛。父亲缠着他追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市场。用什么换的?皮靴子。和谁换的?突然间,邻居答不上来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也不知道,他也说不清,他喝了太多腊什特——你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要回任何东西。这件事只好就此作罢。 瞧瞧,他们在仓库发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老鼠肉香肠、老鼠油块、麦草面粉、乱糟糟的羽毛、硬邦邦的皮靴子,当然还有火钳、麻袋、石锅:各式各样的下等货。有一回,他们往篮子里放了一些黏糊糊的小火果——放的时间太长,已经长毛了,等到没法入口,这才发放给大伙儿。你要是想吃新鲜的小火果,还是得自己去摘。 镇子东边是一片精灵杉林。精灵杉是世界上最好的树。树干轻盈,会滴树脂,叶子呈爪形,纹理精致,散发出一股清新气息。一句话,精灵杉真是棒极了!它的果锥和人头一样大,你可以饱吃一顿里面的果仁,当然,吃之前得好好浸泡一下,不然味道会有点恶心。小火果生长在最古老的精灵杉林深处。甘甜,饱满,耐嚼。成熟的小火果,像人眼那么大。小火果在夜晚闪烁着银光,就像穿过树叶的月牙光,在白天却不会发光。人们会趁着黄昏时分悄悄走进杉林深处,一等到夜幕降临,大家便手拉着手,排成一行,免得走失。这么一来,小火果就不会察觉到人们的到来,照常散发银光。你必须迅速摘下小火果,手上一个犹豫,它就会被惊醒,大声呼喊,其他小火果听到警告声,会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你也可以在黑暗中摸索着采摘小火果,但很少有人这么做。你肯定会摸到假果子。假果子亮起来时,一团火红,仿佛内部燃起了一团红色火焰。母亲就是摘到了一些假果子,结果把自己毒死了。要不然她现在还活着。 母亲已经在这个尘世间生活了二百三十三个年头,她一点也没有变老。被放进坟墓里时,她依然头发乌黑,脸颊粉红。事情就是这样:在大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人,从此就不会变老了。这就是他们的异常之处。仿佛他们身体里的某个时钟卡住不走了。但现在这样的幸运儿已经不剩几个了。他们全都躺进了潮湿的泥土里:一些是被斯林克斯害死的,一些是被兔子毒死的,而他的妈妈,是被小火果…… 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人,则会出现别的异常。有些人的手,仿佛在绿面粉里炸成了一团糊,仿佛他们在绿松果堆里打了个滚,有些人长了鳃,另一些人则长了鸡冠或者别的什么古怪器官。有时候,有些人出生时并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当他们老了,眼睛里会冒出一个脓包;或者胯下长出长长的胡子,直拖到小腿;或者膝盖上开出几个新鼻孔。 本尼迪克特有时会问母亲:“大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她真的不知道。好像是人们在摆弄自己的武器,但一下子摆弄过了头。“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我们过去的生活要好得多。”那个老男人是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他会对她咆哮:“别再提那些旧时代的破事了!现在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过去的一切,关我们什么狗屁事!” 妈妈会说:“尼安德特人!石器时代的畜生!” 然后,他就会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会尖叫,高声召唤邻居来评理,但邻居们绝对不会吱声:这只是丈夫在教训自己的妻子。不关我们的事。盘子摔地上碎两半,夫妻总归是夫妻。他为什么会对她发火?要知道,她依旧年轻,看上去越来越年轻,他却在不断衰老——他的脚开始跛了,他说他眼前一片晦暗,像是掉进了一潭黑水。 母亲会说:“你居然敢对我竖中指?我可受过大学教育!” 他会大骂:“去你妈的大雪鲛鱼!看我不揍扁你。瞧你干的好事,给儿子取这么一个狗名字,整个定居点都在笑话他!” 他会不停地骂骂咧咧,直到口角漏下的涎水把一副大胡子搞得湿漉漉的,他才会闭上嘴。老头很倔强,他会狂吠一通,骂累了,就给自己倒上一桶胡奇酒,喝得不省人事。母亲会抚平自己的头发,拉直自99lib?己的衣角,牵着本尼迪克特的手,带他走到河边的高山上。他已经知道,在大爆炸之前,母亲住的五层木屋就矗立在那儿。母亲对他说,以前河边到处都是又高又大的房子,双手根本数不过来。那怎么办?脱下靴子,继续数脚趾吗?本尼迪克特当时刚刚开始学数数。对他来说,用石头来计数还太难。现在,听说,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发明了计数棒。他们说,那玩意儿,好像是在一个木块上开了一个洞,把很多木块穿在一根木棒上,然后就能不停地上下左右拨动了。他们说数字跑得太快,看着简直头晕!但你自己绝对做不出来这种稀奇玩意儿。如果你想要一个,就在市场日那天跑一趟市场,用粗麻布或者老鼠换一个,然后你就能不停地数啊数,数到你自己心满意足为止了。镇子里是这么传说的,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因此,母亲会来到小山上,坐在一块石头上,抽泣着、痛哭着,用痛苦的泪水浸湿自己,回想起她的女伴们,回忆起那些美丽的少女,或者怀念着那些尚店。她说,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立青。那是一种泡沫一样的东西,但是很硬,是黑色的,人脚落在上面,会被撑住。如果是夏天,母亲会坐着哭泣,本尼迪克特会在泥地里玩耍,挖泥捏泥饼,或者掐一些黄草茎,在地上插成一排小小的篱笆。四周视野很开阔:山丘延绵,溪水流淌,一股和煦微风轻轻拂过。他四下乱逛着——草地起伏,如波浪滚滚,太阳像一个翻滚过天空的巨大煎饼,照耀着田野,照耀着森林,照耀着蓝山。 母亲说:“我们的镇子,我们的家乡,美好的家园费奥多-库兹米斯克,之前被称作伊万-泊菲李锡科,在那之前,被称作谢尔盖-谢尔盖斯克,在那之前,被称作南方仓库,在那之前,被称作……莫斯科。” 儿童玩偶-(2002)-Baby Doll (芬兰)约翰娜·西尼萨洛 Johanna Sinisalo——著 (英国)大卫·海客斯通 David Hackston——英译 阿古——中译 约翰娜·西尼萨洛(1958——)是一位获奖颇丰的、颇具影响力的芬兰科幻奇幻小说家,她在写作时,经常关注环境主题。她出生在索丹屈莱(芬兰拉普兰省),在坦佩雷大学学习文学和戏剧,曾从事广告工作,直到1997年才转为全职写作。从那时起,她出版了四十多部短篇小说,七次赢得芬兰阿托克斯短篇小说奖。西尼萨洛还写了大量评论、杂文、漫画脚本和电影剧本,并编辑过两本科幻年选,其中一本是《芬兰奇幻:迪达勒斯之书》(The Dedalus Book of Finnish Fantasy,2006)。 她的小说已被翻译成几种语言。《巨魔:一个爱情故事》(Troll:A Love Story,2004),讲述了一种濒临灭绝的掠食者巨魔,能对人类产生强烈的吸引力;《鸟脑》(Bird-brain,2011),讲述了一场穿越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险恶丛生的荒野远足;《天使之血》(The Blood of Angels,2014),讲述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蜜蜂全都神秘消失,造成农业减产和社会混乱。《巨魔》荣获了芬兰迪亚最佳小说奖和小詹姆斯·提普奇奖,《鸟脑》入围法国恶作剧奖,《天使之血》赢得了英国笔会奖。她最新的作品是格罗夫大西洋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太阳核心》(The Core of the Sun,2016)。最近,她正在写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小说,并将之前写的邪典电影剧本《钢铁苍穹》(Iron Sky)小说化。 西尼萨洛经常在小说中探索性别关系,在这篇气场强大、令人不安的《儿童玩偶》中,她探讨了爱和失落的经典主题。在这个可能的未来社会,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孩子的校园地位,都基于其对他人的性吸引力,西尼萨洛深刻探讨了现代社会越来越泛滥的色情化和性商品化现象。其他科幻小说作家也曾探索过类似的爆炸性主题,比如西奥多·斯特金探讨过乱伦——《如果所有男人都是兄弟,你会让其中一个人娶你妹妹吗?》(If All Men Were Brothers, Would You Let One Marry Your Sister?);小詹姆斯·提普奇探讨过人类对外星人的性迷恋——《我醒来,躺在冷山上》(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on the Cold Hill's Side)。 《儿童玩偶》曾入围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也曾入选科幻选集《科幻奇幻作家:欧洲科幻名人堂》(SFWA European Hall of Fame, 2007)。 安妮特从学校回到家,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这个书包的材质是透明乙烯塑料,正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粉红心形、一个饱满的鲜艳红唇,两个图案周围萦绕着一圈彩虹色,折射出金属光泽。书包里的东西若隐若现:课本、练习本,还有一个塑料笔盒——2015年最热门男孩乐队迪克小弟(鸡巴硬起来)的周边产品。男孩们身穿敞开的皮夹克,裸露出躯体,只在胯部围了一个护裆,上面画着一个动物头,要么长着长嘴,要么长着长鼻。克雷格的护裆上画的是一个大象头。几个歌手中,就数克雷格最可爱。 安妮特把亮红色氨纶夹克甩在椅背上,开始脱脚上的长靴。靴子紧绷在小腿上,但她懒得弯下腰,而是伸出右脚脚尖,去脱左脚的靴跟,却不小心把网眼丝袜撕了个口子。 哦,真他妈见鬼! 妈妈从厨房走了进来,仍然穿着工作服:“怎么了,亲爱的?” “我是说,天啊,我把丝袜刮破了。” “哦,亲爱的,留点神。这条丝袜很贵的。得,你明天得穿普通丝袜了。” “我才不要穿那种丝袜!” “亲爱的,你别无选择。” 那我就不去上学了!安妮特一把抓起书包,气冲冲地就要回自己房间,但电视机在客厅里,马上就要播她最喜欢的剧集《郊墅火与恨》了。“穿那个,我看起来会像个傻瓜的!”她嘟哝了一句,既是在私下抱怨,也是在说给妈妈听。接着,她向后一仰,陷进了沙发里,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 剧集开始了,情节非常精彩。杰克和梅丽莎被贝拉捉奸在床,但贝拉不知道,其实杰克已经获悉她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汤姆有一腿。与此同时,杰克也不知道,梅丽莎实际上是他的女儿,多年前他曾经帮助一对女同性恋情侣怀孕。 “让我们做笔交易吧,亲爱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站在沙发旁。 “安静!我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就在这时,贝拉冲上前,把杰克从梅丽莎身上拉开,尖着嗓子一阵大骂,梅丽莎的一对巨乳和杰克的白色屁股全都暴露在镜头中。今天在学校里,安妮特听到尼诺兹卡对大家说,一定得看一下今天下午的剧集,因为杰克的屁股实在太妙了。安妮特没觉得有多妙。比他的棕色皮肤白一些,不像其他男人的屁股那么多毛。尽管如此,明天她还是会找一个机会告诉尼诺兹卡,她看到了杰克的屁股,当然,她会咯咯一笑,说这个画面简直妙极了,女孩子在谈论这类事情时,必须附上咯咯一笑。 妈妈耐心等待着,直到插播广告才开口:“等爸爸回家,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能照顾自己。” “露露正在外面拍摄。爸爸会在九点或十点左右去接她,等他们回来,你就该上床睡觉了。” “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还有一件事,亲爱的。我明天要去出差,我要离开两天。” “你老是出差。” “爸爸可以帮你做作业。” “哈哈,好极了,我敢打赌,他会把奥托索丢给我,自己溜出去打壁球。” “这就是我所说的交易。答应我,你会帮助爸爸一起照顾弟弟,你们三个孩子都会表现得好好的。” 安妮特生起气来——简直非常生气。只要妈妈不在,他们就吃不上比萨、熟食寿司或者妈妈烤的三明治了,只能吃爸爸炮制的各种奇怪食物。想让爸爸去帮她买一样东西,她得和爸爸说上100遍、解释100次。有一次,妈妈不在家,安妮特花了一个小时,才向爸爸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必须买一个新睫毛膏和一瓶金色身体喷雾。 安妮特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周四晚上,你得让我去尼诺兹卡家过夜。” 尽管安妮特还没有被邀请,但有传言说尼诺兹卡的最终邀请名单还没定。安妮特早就注意到,对爸爸妈妈从伦敦买回来的那个迪克小弟铅笔盒,尼诺兹卡很上眼。安妮特可以把铅笔盒送给尼诺兹卡,然后向妈妈要钱再买一个——她可以说,旧的那个被摔坏了。 万一她被邀请了,她必须确保自己能去参加。如果被邀请,你必须毫无顾虑地立刻同意,满口答应下来,没有人会说“抱歉,我得问问爸爸妈妈是不是允许我参加”;如果你满口答应,到时候却缺席,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向你发出邀请了。 “尼诺兹卡是谁?” “尼诺兹卡·拉蒂尼,和我同年级,问得真蠢!她住在乌奥利卡托。” “为什么要去她家过夜?” “她要开九岁生日派对。我还得送一份礼物。如果爸爸不能开车送我,我可以搭公共汽车去。” 妈妈叹了口气,安妮特知道她这就算是默认了。广告终于结束了,安妮特又回到了电视情节中。梅丽莎是一个职业脱衣舞女郎。她穿着一件带有金色褶边的比基尼,简直棒极了。 公寓的门打开,爸爸走了进来,他从幼儿园接回了奥托索。奥托索今年五岁。 妈妈端上一盆从熟食店买来的意大利面沙拉。沙拉挺好吃,除了难吃的续随子,安妮特不喜欢续随子,把那些可怕的东西一个个挑到一旁。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说续随子是最美味的东西,径直从安妮特的盘子里叉起一个,塞进嘴里,大声地咂巴起嘴唇。奥托索只吃过意大利卷面条,从来没人给他讲过,世界上还有其他好吃的。 “奥托索,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妈妈细声细气地问,口吻跟一个幼儿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一样甜腻。安妮特五岁的时候,妈妈也是用这种声音和她说话的吗? “我要去约会!和我的女朋友!”奥托索没法正确发“f”这个音,语言治疗师觉得他的“r”发音也不准。“女朋友”这个词从奥托索口中说出来,仿佛是在门牙缝中拼命往外挤什么东西。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个成年人的眼神。“好吧,我们的大男孩要去约会了!”爸爸的声音和妈妈的一样矫揉造作,“什么时候约会?和谁约会?” “明天,和帕梅拉。她妈妈会来接我们。” 妈妈和爸爸又一次傻笑起来,假装不可思议,夸张地甩着头,咧着嘴角笑着,嘴唇嘟得像划了一刀的香肠。 “帕梅拉是我的主攻对象。”奥托索说着,又往嘴里送入一坨五颜六色的意大利卷面条。 妈妈回办公室去了,在剧集间隙,安妮特换了个台,开始看一档真人秀节目。在这个节目中,选手们想要寻找一个完美性伴侣,一名女..人躺在天蓬床的帘子后面,一名男选手问她:“当我低头看你的乳沟时,你首先想到的是(a)柠檬,(b)苹果,还是(c)西瓜?”这时,门被推开,爸爸和露露走了进来。 露露比安妮特大两岁,但看她的外貌,你绝对不会相信她只有十岁。 她脸上的拍摄妆容还没卸掉,一对巨大的假睫毛,眼圈周围抹了很多烟灰色眼影,看起来不像化的妆,倒像是货真价实的黑眼圈:流露出一种既疲惫又饥饿的神色。她的嘴唇上沿画了一条深红色唇线,使整个嘴唇变得更饱满,嘴唇主体则涂成了浅红色,除了口红,整个嘴唇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润唇膏,看起来仿佛有些浮肿。她的头发被烫成细卷,被精心绑成一个故作随意的发髻。 不久之前,露露接到了米兰和东京摄影师的电话,可他们后来又对爸爸妈妈说,她实在太矮了,不符合拍摄要求,她当场就大哭起来。在那次受挫之前,她每天只是称两次体重,之后,除了称体重,她每周还要测三四次身高。她在墙上贴了一幅高度表,来记录自己的身高。每次的铅笔画线都非常接近,没过多久,就画出了一道模糊的灰色印迹。 最近,露露的脸庞登上了芬兰时尚杂志封面,这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合约,所以现在,经纪人发话了,露露不能再为那些购物目录摆造型了。与不二价连锁商店和沃尔玛联系在一起,是在拉低她的形象。她的形象太性感了,不能浪费。 露露正仰着头在卸脸上的性感妆容,安妮特胃里一阵抽搐翻滚。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狠狠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只要盯得够凶狠,镜中自己的脸庞就会看起来更性感。她拼命吸起肚子,但她看起来依然像一个扁平的壁球。 “安妮特!该睡觉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安妮特是一个荡妇!”当安妮特走进操场的时候,男孩们开始大声喊叫。她假装没听见。这种情形很正常,完全不值得担心,任何一个他们不屑于调戏的女孩,都会被他们叫作荡妇——所以,他们不会对安妮特动手动脚。 要知道,他们还会喊出许多更糟糕的称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正站在操场入口处,在窃窃私语。威利和朱罗走了过来。威利伸手摸向尼诺兹卡的胸部,朱罗则伸手探向维罗妮卡的迷你黑皮裙。尼诺兹卡咯咯一笑,推开了威利的手,维罗妮卡则一步蹿到了尼诺兹卡身后。威利和朱罗撇下她俩,扬扬得意地昂首走进操场,他们伸出双手,一手比成一个圈,另一只手的食指伸进圈里,做着猥琐的抽插动作。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咯咯笑个不停,直到两个男孩走远。 安妮特走近那两个女孩。“嘿。”她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甩了甩一头靓丽的长发,轻蔑地看着她。尼诺兹卡的衬衫非常暴露,在抹胸式胸衣和闪金色低腰裤之间,露出一大片肌肤,肚脐上还穿了一个银环。 “尼诺兹卡,能占用你一分钟吗?”安妮特说着,向垃圾桶退去,“我想和你谈一谈。” 尼诺兹卡瞥了一眼维罗妮卡,做了一个怪表情,然后走向安妮特。“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狐疑地问。 安妮特把手伸进手包,拿出迪克小弟铅笔盒:“瞧,我已经不喜欢这个铅笔盒了。你想要吗?” 尼诺兹卡的眼睛亮了起来,安妮特意识到她的提议奏效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的旧垃圾?”尼诺兹卡直言不讳地反问,但这只是装装样子。 安妮特耸了耸肩。“那好吧。”她说着,一扬手就把铅笔盒扔进了垃圾桶。 尼诺兹卡一把伸出手,赶在铅笔盒掉进垃圾桶之前,抓住了它:“别激动。循环利用多好。” 安妮特微笑地看着尼诺兹卡把铅笔盒放进她的金色手袋里,手袋上面印着“吃我”。“嘿,星期四晚上你打算干什么?”安妮特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安妮特把自己需要的一切都铺展在床上:最好的雪纺绸睡衣、化妆包,还有第二天上课用的课本和文具。她要送出的礼物是一款三色指甲油套装,用银纸包着,安妮特自己选的,要是让妈妈选,她肯定会买一些糟糕的东西回来。她从妈妈那里借了一个飞行包,应该装得下了。现在,安妮特必须决定晚上穿什么。她选了一条蜥蜴皮打底裤和一条侧开衩裙子。她没有尼诺兹卡那样的性感短胸衣,她那件绿色胸衣把整个肚皮都遮住了,于是,她拿起剪刀,在底部剪去十厘米,刚好露出肚脐。粗糙的剪裁,反倒显露出一种独特风格,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中丛林女人的装扮,衣料边缘凹凸不平,露出很多肌肤。 安妮特仔细审视着睡衣和配套的内裤。接着,她看了看镜子。 她脱下裙子、打底裤和内裤,打开化妆盒,取出黑色眼线笔,并用粉色削笔器削尖。 她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在双腿间画出细细的波浪线。 当天晚上,尼诺兹卡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除了尼诺兹卡和安妮特,维罗妮卡、佳妮卡、艾薇塔、卡门和凡妮莎自然也受邀参加了睡衣派对。派对主人亮出一桶比萨味爆米花、一大瓶高能量苏打水,对大家挤眉弄眼道:“我们可以狂欢一整晚了。” 等尼诺兹卡拆完礼物,大伙儿开始了睡衣走秀比赛。安妮特原认为自己的睡衣非常棒,但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件老土衬衫:太长,几乎拖到了膝盖,完全没有露大腿。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艾薇塔的睡衣最棒:像一团紫罗兰薄雾,非常短,只遮住了半个屁股。尼诺兹卡的睡衣也很棒,红色丝绸材质,宽褶边的肩带,正面是轻薄的半透明蕾丝,整个胴体若隐若现。但身为生日聚会的东道主,尼诺兹卡还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艾薇塔。 大约10点的时候,等女孩们都兴奋起来,尼诺兹卡搬出一架爬梯,走进她爸爸妈妈的房间,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捧了一摞DVD:“让我们看电影吧。”姑娘们围了过来。DVD封面上都是些裸男裸女,片名都是像“热辣女人”或“威猛无敌”之类的。所有女孩都用手捂着嘴,开始咯咯嬉笑。尼诺兹卡把一张DVD放进了播放器。 砰砰砰的单调音乐和没完没了的“用力,宝贝!”“使劲,甜心!”但女孩子们仍然盯着屏幕,没人敢把视线挪开。安妮特感到不安、不舒服,仿佛胃里也有一颗小心脏在不时跳动。她知道自己应该和这些东西保持距离,也应该假装自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到,就像男孩子们看恐怖片时那样波澜不惊——如果你大惊失色,在场的人就会哄堂大笑,奚落你。尽管制作恐怖电影的目的就是让观众惊恐不安,但你仍然不能被吓到。所以女孩子们不得不一边看着这些令人脸红耳赤的火热画面,一边却又要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第二张碟片播放到一半,两个黑人壮汉正围着一个巨乳女人忙不迭地抽动身体,尼诺兹卡突然大声打了个呵欠——这是一个信号,客人们纷纷表示,实在是看够了。于是,主人关掉机器,退出碟片,扔到那摞DVD上。 “谁想去看看我爸爸妈妈的房间?”她问道。当然,每个人都想看。姑娘们挤在尼诺兹卡后面,走进一间可爱风格的大卧室,卧室中央摆着一张四帷柱豪华大床,墙上挂着一面金边大镜子。尼诺兹卡爬上梯子,把那一摞DVD放回壁橱架的最高层,又从中取出一个大纸板盒。她跳回地毯上,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大床上。红黑相间的情趣内衣,一条细带上缀着两片小布条,中间则完全中空。一副贴附着豹纹毛皮的手铐。尼诺兹卡抓起一个粉红色振动棒,拧了一下底部的开关,那东西开始叭叭叭抖动起来!她嘴里模仿着叭叭叭的声音,抡起那东西,冲女孩们脸上一挥,她们全都歇斯底里地尖笑着逃开了。 “有人试过这些吗?”尼诺兹卡缓缓挑衅道。安妮特觉得她正直视着自己。 “我敢打赌,你们谁都不敢。”尼诺兹卡扫视了一下女孩们。有人咯咯笑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我谅你们也不敢。我谅你们也不敢。” 安妮特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嗡嗡声,她嘴巴发干,满怀期待,她觉得尼诺兹卡的视线随时会盯上她。 露露嚼着口香糖,试图摆出最漂亮的造型,时不时地露齿一笑,一口洁白规整的牙齿在深红双唇间闪闪发光,那个小报摄影师正不停地按着快门。 偶尔,女记者会瞥一眼屏幕,查看一下照片的显示效果。安妮特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里。她可以瞄到起居室里的动静,但那些采访者看不见她,她打定主意,即使他们恳求她,她也不会站在露露身旁拍照。 但是,他们并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 “请问,作为性感秘密内衣的新代言人,你感觉如何?”记者问道。 露露微笑着低下头,长长的假睫毛简直能触到她的胸部。安妮特知道,露露采用这种姿势,是为了留出时间来思考如何应答,免得一开口就像个傻瓜。最后露露抬起了头:“感觉还好。” “大家都说,你将成为全国男人的性幻想对象。你同意吗?” 假睫毛向下低垂,又升了起来:“也许吧。” 记者微笑着关掉了数字录音机:“谢谢你,露露。采访完毕。” 在采访者离开之前,安妮特走出了客厅。她化了妆,穿着闪亮的黑色连衣裙,当然还穿上了低帮高跟靴,尽管妈妈吩咐过,不可以穿着高跟鞋在镶板地板上踩来踩去。 “嘿,瞧这儿,”摄影师眯眼瞅着安妮特,“这儿还有一个大美女。”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真诚,但她并不确定。 “那是我的妹妹,”露露吹了个糖泡泡,又补充了一句,“她今年才八岁。” 安妮特真想宰了露露。安妮特认为自己看起来至少有十岁,但小报记者已经转身走进了门廊,她告诉露露这篇采访将在周五刊登。 星期五的小报,妈妈理所当然买了三份。时尚版首页是一张露露的大幅全身照,她的头向后仰,一缕缕鬈发从肩膀上垂下,牙齿轻咬微微噘起的下唇,眼睛半睁半闭。一行大写标题横过整个画面:《露露天生是模特:我是男人们心中最性感的湿梦情人!》。 住在隔壁的利珀过来串门,和妈妈一起喝酒聊天。利珀很欣赏露露的照片,他们聊起了露露的合约。尽管妈妈压低了声音,坐在电视机前的安妮特还是能听清她的话。妈妈用手挡着嘴说:“整整十二万欧元呢。”安妮特暗想,至少他们栽培露露的本钱,算是挣回来了。一年前,露露参加了一个昂贵的模特课程,但正是拜这个课程所赐,一位高级经纪人在毕业典礼上看中了露露,当场和她签了约。露露就此从普通学校退了学,家里计划请一个家庭教师来单独辅导她学习,并参加奇怪的自学考试,但请家教的事儿至今还没有动静。那些小报,也从未刊登过露露捧着教科书认真学习的照片。 安妮特曾经申请过模特学校,但她必须通过最初一轮面试。考官们只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询问她任何问题。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信,说她镜头感不足。 妈妈向利珀解释说:“最初被选中参加‘性感秘密’营销活动的,是另一个女孩拉莫娜,一名来自图库的十七岁模特,她已经做了很多年模特,而且曾经是芬兰小姐选美比赛亚军。” “她的脸岂不是已经曝光过度了?”利珀问道。 妈妈点点头说:“她已经过了巅峰期,所以露露夺得了这份合约。” 门吱嘎一响,爸爸和奥托索走了进来。奥托索脸颊绯红,身穿一件时髦夹克、一件白色衬衫,还打着一个领结。他又去和帕梅拉约会了一次,爸爸好像带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妈妈和爸爸都在不绝口地夸赞,他们的小男孩是多么英俊。奥托索扑进妈妈怀里,大声喊道:“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我和帕梅拉订婚了!”紧接着,当然又是一阵自夸自卖和哎哟哎哟,安妮特听得都快吐了。 安妮特在去学校的公共汽车上。上学路途不到一公里,只需走过几个街区,但法律规定,所有学龄儿童上下学,必须乘坐父母的汽车,或者搭乘指定的公共汽车。几年前,这项法律生效时,还大肆刊登过公益广告:“为了保护我们的孩子。”安妮特站在车子的过道里,她脚穿垫高鞋,脚尖老是向前滑,一直站立不稳,她只好低着头紧抓着握杆。当公共汽车停在一个红绿灯处,她无意间抬起头,窗外的景色却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她脸上。 在一个巨大的路边广告牌上,一个放大了十倍的露露正凝视着她,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的嘴唇闪着樱桃色光芒,她的长发被吹风机吹得飞扬飘逸。 当安妮特走下校车,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嘲弄她,另一个广告牌也冒了出来,而且还是令人震惊的三连板,就立在校门口旁边。当然,主角还是露露,画面上的她搔首弄姿,展示了三款不同的内衣——淘气之红、罪恶之黑和魅惑之绿。 每一张巨幅海报上,都印着相同的大写标题:儿童玩偶。 第一张,露露撅起的丰满屁股上,绷着一条细细的鲜艳内裤,仿佛下一秒丰臀就会破画而出;她眼睛蒙眬半闭,扭头望向镜头,她的双手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长长的美指也涂成了红色。她的内裤红艳得像一长串洒在皮肤上的闪光血滴。 第二张,露露蹲着,脚穿闪亮黑靴,搭配着黑色内衣,手握一条可笑的玩具蛇,把橙色天鹅绒蛇头凑到唇边,仿佛正要亲吻这个东西。 最后一张,露露侧身站立,抱着一只米色泰迪熊,她向后仰着头,一对丰满乳房被翡翠绿蕾丝边包裹着,傲然挺立。 露露的无价双乳。 但几天后,奇迹出现了。 下课后,安妮特走向操场,她的胃袋开始收缩,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像往常一样,要进入操场,她必须经过那帮男孩身旁。她耸着肩膀,低垂着脑袋,想着今天的嘲笑会持续多久,到底会被喊几声“荡妇”和“矮屁墩”,会被嚷几下“蜜蜂钉”和“宝塌糖”——这两个绰号是对她胸部的恶意评论。 那群男孩含混不清地嘟哝了几声,但安妮特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慢慢走进小凉亭。突然,她身旁冒出来一个男孩。她知道他叫提姆帕,比她高两个年级,平时和五年级的孩子一起打冰球。她听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嘀咕过很多次,提姆帕绝对是一个帅小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安妮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逃,因为她害怕这又是一次侮辱,但提姆帕冲她友善地一笑,看来他并不是要伸手推搡她的胸部。 “你是安妮特,对吧?”他问道。安妮特大吃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完了,提姆帕肯定会以为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她完全不能像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那样,自信地和男孩子们流利对话。但提姆帕似乎并不在意,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增高鞋上。 “靴子很棒。” “谢谢。”安妮特喃喃地应了一声。提姆帕把手伸进皮夹克口袋,拿出一包超级香吻,伸向安妮特:“吃口香糖吗?” 安妮特拿了一片,慢慢剥掉包装纸,放进嘴巴里。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她顿时松了口气。提姆帕一边向后退走,一边笑着对她挥手:“等有空再来找你,安妮特。” 安妮特站在那里,嘴巴耷拉着,忘了咀嚼口中的口香糖,她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在接下来的课堂上,安妮特拿起一支尖尖的铅笔,在胳膊上不停地写着提姆帕、提姆帕、提姆帕。画得那么用力,差点把皮肤刺破。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当然注意到,在课间休息时,安妮特与提姆帕说过话。不等安妮特挨过来,漫不经心地在她们那一帮女孩周围逗留,她们就第一时间找上了安妮特。 “瞧瞧,咱们的小安妮特有了一个男朋友。”尼诺兹卡说话时,眼睛里燃烧着妒火。安妮特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物,而不是爸妈从伦敦给她买回了一个迪克小弟铅笔盒的那个无名女孩。突然间,安妮特身上仿佛闪现出了一丁点光彩。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要知道,这肯定是提姆帕·库加拉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交朋友。” 维罗妮卡打了个哈哈:“他可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 “小心别被烫到,安妮特,亲爱的。”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扭头就走,她们的鬈发抖动个不停,小屁股轻蔑地跳跃着。安妮特看着她们,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们只是在嫉妒。” 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当安妮特走出学校时,提姆帕正在大门口徘徊。他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回家,他说他顺路,建议一起走路回家。提姆帕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去他妈的公共汽车法,这个法律就是一通鬼扯,他乐意走路就走路。安妮特不甘示弱地附和道,这个法律的确蠢得很,而且她觉得和提姆帕一起散步回家很安全。 安妮特故意让维罗妮卡瞄到提姆帕和自己一起离开,她心中洋溢着胜利的狂喜,自信心也一下子暴涨,几乎能够用正常语气和提姆帕攀谈了,尽管沉默的间隔很长,而且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一路上,他几乎都在谈论他最崇拜的冰球运动员,他们开着最快的跑车,交往着身材最热辣的美女。 来到安妮特家楼下,提姆帕犹豫地徘徊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面问:“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安妮特差点晕倒。尽管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在派对上亲吻过很多男孩,而卡门整整一个学期都和帕西手拉着手腻在一起散步,但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带男朋友进过自己家里。这可能意味着一切,安妮特简直没法呼吸了。 “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们进入电梯,安妮特按下了六楼按钮。在电梯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对安妮特来说,沉默反倒是一种解脱。最后,他们到了六楼,她打开公寓门,把提姆帕请进门,递给他一个衣架挂皮夹克。这一回她没有随手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提姆帕紧跟在她身后,路过客厅和书房,停在了她的卧室门口,门上贴着一张迪克小弟大幅海报和一块纸板,写着两行大红字:安妮特私人空间,不准擅闯! 安妮特向提姆帕走近一步,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想看看我的房间吗?” 提姆帕似乎心不在焉,他正歪着头,打量其他门。其中一扇门上贴着一幅全彩海报:世界上最迷人的超级名模玛丽内特·曼凯维奇。 她潮湿的皮肤上,遍布着无数细小液滴,看上去很湿润;她的比基尼看起来也很湿,几乎是透明的,凸显出一对完美的乳房。露露曾经告诉安妮特,模特皮肤上喷的不是水,而是油,因为油更有光泽,而且在工作室的灯光下不会变干。 “那是你姐姐的房间吗?” “是露露的房间吧?” “她什么时候回家?” 起初,安妮特不太明白,但紧接着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仿佛有一团火要从肚子里炸开,她的头一阵眩晕。 “四点钟左右……”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吗?”提姆帕问,他的眼睛盯着玛丽内特·曼凯维奇。安妮特突然意识到,露露和摄影师效仿了这张海报的造型,在魅惑之绿中,露露也摆出了一对向上高耸的乳房。 “请随意,不必客气。”她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有狠狠摔门。 从此之后,提姆帕几乎每天都来。露露刚到家门口,他就冒了出来,通常待到深夜才离开,妈妈和爸爸会站在玛丽内特·曼凯维奇的海报旁咳嗽一声,或者清一下嗓子,或者敲一下门,妈妈假装体贴周到地说:“好了,我们的露露该睡美容觉啦!”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凑在一起低声嘀咕,装模作样地甩着鬈发,不时咯咯直笑。安妮特不用听就能猜出来她俩在搬弄什么鬼话。她们故意走过她身旁,回头撇下一句:“和你的男朋友相处得怎么样?”然后,扭头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们这样闹腾了好几回,每一次都笑得特别开心,仿佛这个笑话真的有那么好笑。起初安妮特不明白,她俩是怎么知道提姆帕已经和露露搞在一起的,但事情很快就明了了,在上午课间休息时,她走过一群男生身旁,他们没注意到她,只听其中一个大声说道:“提姆帕搞上了一个大美女。”然后他详细描述了露露的身体细节,夸口说提姆帕马上就要上垒得分了。看来,绝对是提姆帕自己在到处宣扬。 安妮特径直跑进女厕所,吐了起来,顿时,马桶里漂满了肉块和土豆块。番茄酱染红了呕吐物,看起来像是在呕血,安妮特仔细看了看马桶,觉得呕血很可能就是这副情形。过了一会儿,呕吐时迸出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觉得有点头晕,但思路却出奇地清晰。 走出隔间时,她撞见了同年级的娜娜,她正在水槽边徘徊。她一定听到了安妮特的呕吐声。娜娜冲她诡秘一笑:“你刚刚开始吗?” 安妮特没听明白。娜娜从手包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递给她:“如果你想在疗程中保持健康,记得保持身体水分。别让自己干透了。放心,矿泉水里不含卡路里。” 安妮特吞了一口依云,咕哝了一声:“谢谢。”娜娜把水瓶放回包里:“我有一个不错的建议:在吐完之后,记得嚼一条木糖醇口香糖,这样一来,胃酸就不会把你的牙齿变黑了。” 安妮特点点头。娜娜把包甩在肩膀上,上下打量了安妮特一眼:“不错,再减掉几公斤你就更棒了。”娜娜走向门口,牛仔裤紧裹着她的小屁股,“祝你好运。” 爸爸妈妈正在电视上看一部深夜电影。这一天,提姆帕又来了。 安妮特房间里有一个步入式衣橱,紧贴着那面与露露房间共用的隔墙。小时候,她们经常“打电话”。把饮水杯扣在衣橱的背墙上,耳朵贴着杯底,即使露露没有大声说话,安妮特也能听清姐姐在说什么。 安妮特走进浴室,拿起玻璃杯,倒掉牙刷。她回到房间,挤进壁橱门,穿过悬挂着的衣服。雪纺、仿皮革、黑色连衣裙裙摆、色彩鲜艳的迷你裙,一一擦过她的脸。她伸脚把鞋子推到一边,鞋子纷纷歪倒,鞋跟相撞发出咔嗒几声轻响。衣橱里气味复杂,有织物调理剂,有捂汗的运动鞋,还有薰衣草香袋。 安妮特把杯口贴在石膏墙板上。她知道,露露的床正靠着墙的另一边。 起初,她只依稀听到一阵喃喃自语、几声呻吟低语、几下弹簧床的吱吱作响。然后砰的一声,好像是谁的胳膊或腿撞到了墙。这声音砰的一下在安妮特耳朵里炸响,她差点从壁橱里跳了出来。 “看在上帝分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此刻,提姆帕尖细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还没有变声。露露含含糊糊地回应着,安妮特听得不太清楚。 “你难道是要保留自己的处女膜?”提姆帕气急败坏地说,“我敢打赌你肯定已经被干过很多次了,至少外面那些家伙是这么传的。” 安妮特又一次没能听清露露的回答——她正趴在枕头上说话吗?但提姆帕听明白了,他的声音立刻又响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镇上有多少小妞,正求着我去干她们?”他嘲笑道,“为什么我要把时间浪费在你这个傲慢的蠢妞身上?见鬼,你难道要等到十四岁才破处吗?” “不,”露露说,“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在服避孕药吗?” 露露的语气很犹豫。“这,怎么说呢?”她的声音很焦急、很抱歉,她尴尬时总会这样。“我还没有开始……” “服药?” “来……月经。” “棒极了!那就连套子都不用了!” 又一次,露露的话音又?99lib?低到安妮特听不清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再向前迈进一步。”提姆帕的语气,像是在朗读一本书。 砰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沙沙声,很可能是床单被揉皱了。露露低声呻吟了几下。 “停下。” “停下?你的屁股和奶子,在广告牌上挂得到处都是,不停地勾引着我,你居然敢对我说停下?” 又是床单的沙沙声。她咕哝了一句,接着是提姆帕的声音,像是一声哀鸣。一个男生被逗引得欲火中烧时,就是这副德行。 安妮特一下站直了腰,她的脑袋砰的一下撞到了金属挂衣杆,但她没有再犹豫。她从壁橱里冲了出来,把地上的鞋子踢得到处乱飞。下一秒,她已经在门廊里砰砰狠敲露露的房门。 “露露!” 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响起露露故作镇静的声音:“什么事?” “妈妈说客人必须走了!” 门后响起一声压低的咒骂,床单沙沙作声,床也吱嘎响了几下。又传来一连串低沉的抱怨声,接着,安妮特听到刺啦一下拉链被拉上的声音。提姆帕开门走了出来,他头发凌乱,脸蛋通红。他狠狠瞪着安妮特,她靠在墙上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她耸耸肩,也回瞪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略带歉意的天真微笑,说:“父母亲就喜欢这么多事。” 露露的门仍然关着,过了一会儿,一阵柔和甜蜜的音乐声飘进了门廊。 提姆帕没有再出现,安妮特对此非常高兴。但当她意识到露露并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胜利感开始破裂、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露露仍然不时咯咯傻笑,打着慵懒的呵欠,不停地嚼着甘草泻剂糖块。她还和以前一样,假睫毛遮掩的脸庞上不时露出神秘空洞的微笑,不知怎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失去提姆帕而憔悴半分。 最糟糕的是,露露头脑很简单,她很快就遗忘了提姆帕,而提姆帕的名字仍然在安妮特的前臂上隐隐作痛。 要知道,是提姆帕第一次给安妮特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让她获得了别人的羡慕和妒忌,而露露就像捡走一个玩具一样,随随便便就勾走了他,又随随便便把他抛到了脑后。安妮特似乎忘了,当时冲出去把他俩分开的,正是自己。 安妮特觉得,自己心中所受痛苦的万分之一,也会让露露痛不欲生吧? 公平地说,自从那晚之后,露露对安妮特表现得挺友好,没事儿会和她聊聊天,从化妆包里掏出几样几乎全新的化妆品送给她。有时,露露会瞪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简直令安妮特抓狂。当露露装出这副亲密模样,安妮特得拼命咬紧牙关,才能保持冷静。安妮特知道,露露只是假装,在拼命掩饰。说实话,的确是安妮特半路杀出,搅黄了她和提姆帕的关系。而在这种虚假的融洽气氛中,露露正在从安妮特手中夺走最后一件她珍惜的东西:她的小小胜利。 更雪上加霜的是,妈妈一直在不停地假笑:“你们姐妹俩相处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安妮特正慵懒地坐在电视前,一场傻里傻气的摇滚表演到了喧闹的顶点。迪克小弟已跌到了排行榜第六位,现在占据第一名的,是一个女孩乐队巨乳砰砰,表演时都穿着上空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一旦看多了,就连光怪陆离的摇滚乐频道也会让人生厌。安妮特登录了一个网络聊天室,但很快就退出了。刚攀谈了两句,对方就开始询问她的罩杯尺寸和内裤颜色。她上了一会儿网,又拿起了遥控器,不停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尽是些乏味的情景喜剧和沉闷的老电影。 其中一部老电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电影名字叫《欢迎来到玩偶屋》。起初,引起安妮特兴趣的是,主角居然丑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让这么丑的女孩来演主角呢?这个女孩肯定只有八岁,和安妮特差不多大,她甚至都不化妆,来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点。她戴的眼镜、穿的衣服,都透着一股老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部电影是一件老古董,因为现在没有哪个人、没有哪个女孩会这么不正常——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就算不去做整容手术,至少也会戴上隐形眼镜。安妮特心不在焉地观看着,不时切换到其他频道看看有什么更有趣的节目,但《欢迎来到玩偶屋》就像一根神奇的橡皮筋,不断把她从别的频道拽回来。 女孩名叫朵恩,学校里每个人都讨厌她,叫她“矮墩”“懒惰鬼”“滚蛋”。她有个妹妹叫密西,正在学芭蕾舞。密西六岁,是一个粉红天使,身穿粉色紧身连衣裤,腰围一条粉色芭蕾短裙——她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插着鲜花,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朵恩的爸爸妈妈整天围着密西转,不停地讨好密西,完全忽视了朵恩的存在。而朵恩则非常讨厌密西,简直讨厌到肚子疼。好吧,朵恩并没有说过密西让她肚子疼,但安妮特完全能够理解,当朵恩双臂搂紧肚子、咬紧牙关、闭着眼睛时,意味着什么。 然后有一天,妈妈让朵恩转告正要去上芭蕾课的密西,今天不能去接她了,密西得自己搭老师的车回家。 但朵恩并没有转告密西。 于是,密西孤零零地等在芭蕾舞学校门口,被绑架了。从此,密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这里,安妮特内心非常满足,仿佛被一道邪恶的红光照得暖洋洋的,但同时又极其内疚,仿佛是她自己彻底摆脱了那个踮脚蜜糖全优小姐。 她换了个频道,没有观看《欢迎来到玩偶屋》的结局,但好些天来,她一想起那个场景,心里就涌起一股病态的兴奋:警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停到了朵恩和密西家门口,很显然,朵恩成功了。 今晚,露露出门去参加另一场拍摄了。妈妈在哥德堡出差,等拍摄结束,爸爸会去接露露。于是,奥托索就托付给了安妮特。她心中暗暗嘀咕:“今晚这风流小子怎么不去和帕梅拉约会了?难不成小姑娘找了个更有趣的情郎,把他给甩了?”安妮特躺在沙发上,观看《流行小偶像》里的小名人们卖力歌唱。奥托索坐在电视机前一米处,紧盯着屏幕,不停地跟着唱,嚷得太动情太大声时,安妮特就会出声喝止他。四岁的裘西上台唱了一首《我想要你爱我》,接着上台的是凯莉,也是四岁,唱了一首《宛若处女》。凯莉穿着一件亮闪闪的亮片连衣裙,围着一件粉红色鸵鸟毛围巾,口红也是粉红色。歌听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安妮特拎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看电视时被打扰,最让她不爽了。 是爸爸打来的,声音很嘈杂。他在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打电话。有个白痴撞了他的车,他的头戴式电话飞出车窗,摔坏了。爸爸得把车弄到修车厂,给自己买个新电话,这需要一段时间。他说,露露在拍摄时很可能会关机,所以安妮特得给她发一条语音邮件或文字短信,说爸爸不能去接她,让她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他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是有史以来他交代过的最困难的任务。 “好的好的好的!”安妮特尖叫着,赶紧挂断了电话,但她仍然错过了两名未来年轻流行偶像的表演。此刻,是一个五岁男孩正唱着“宝贝,再狠狠伤我一次”,奥托索不时跟着怪叫几声,安妮特已经懒得去喝止他了。 安妮特拿起手机,从快捷菜单上选择了露露的号码,突然,她的手又垂了下来。 这可真是太巧合了。 安妮特盯着电话。 “欢迎来到玩偶屋,儿童玩偶。”她说完,关掉了手机电源。 几小时后,公寓电话响了六次,来电显示都是露露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并不奇怪。奥托索很容易惊醒,所以把奥托索抱上床之后,爸爸通常会把手机关机,把所有的头戴电话和移动电话全都放进抽屉,或者压在枕头下,或者干脆关掉。 电话响了第七次。 警车停在大楼前面,但车顶灯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跳闪着红色和蓝色,汽车来时,没有闪灯,也没有鸣笛。 爸爸抱着裹在一条灰毯里的露露。她的睫毛膏滴落在脸上,半边脸颊殷红,有刮伤,流着血,右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下嘴唇也裂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摇摇晃晃进了厨房,一路磕磕绊绊。他拿着一条浸过温水的毛巾,返了回来,想要抹掉露露脸上的睫毛膏,但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蓝扑。”露露低声说。爸爸呆呆地看着露露,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安妮特明白,她跑进露露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抽屉。蓝扑就躺在其他杂物中间,细长的双腿被打成了一个结,细长的手臂末端缝着两只小小的橙色连指手套:一个毛绒布猴。露露小时候,常在蓝扑身上吸来吸去,有好几处绒毛布都光秃了。 安妮特走到露露身边,把蓝扑放在她怀里。露露紧紧抱住蓝扑,嘴唇贴在破旧的布猴头上。有一回,安妮特撕掉了蓝扑的眼睛,妈妈只好缝上了一对蓝纽扣。露露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两个警官在客厅里徘徊,就像两个闪烁的影子。安妮特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疏离,仿佛她正站在别人的公寓外面,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情形。她的胃里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她呼入的是黏稠的糖浆。 一名警官说:“当运营商太繁忙时,手机信息有时会丢失。”爸爸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没在听。 “我们找到了几个目击者,他们很可能会指证那四个嫌疑人,我们当然会尽力追捕,但遗憾的是,现在这种案件越来越多,进展不一定会顺利。” 爸爸像一个自动机器人一样不住点着头。安妮特手足无措地呆站着,她彻底震惊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她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她原以为露露会消失,会在城里的某个地方迷路,就像童话里的小拇指,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安妮特懊恼极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把《欢迎来到玩偶屋》看完,看看密西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朵恩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吗? “你确定自己能应付吗?”一名警官说。 爸爸第三次点了点头,然后把露露和蓝扑抱在怀里,走向露露的房间。在毯子下,露露的脚耷拉着,像蓝扑的布手布脚一样柔弱。 妈妈和爸爸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说着话,但墙壁很薄,安妮特的耳朵又很敏锐,她可以透过电视的杂音,清晰地分辨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她其实压根儿就不想听,因为这时她正在肚子痛,她真想像拍苍蝇那样拍走这些恼人的声音,假装四周一片寂静,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得听着,就像在尼诺兹卡的九岁生日聚会上,即使不想看那些扭动的裸露肉体,安妮特也必须盯着电视屏幕。 爸爸说:“保险费能够应付露露的整形手术费。要是医生的话靠谱,术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几个月后,她就能重新开始拍摄了。感谢上帝,幸好他们及时完成了性感秘密的拍摄。” “那些……家伙,如果被警察逮住——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索赔?”妈妈含含糊糊地问。 爸爸叹了一口气:“逮住?不太可能。就算逮住也没用。要知道,露露当时穿着拍摄时那套内衣——她以为我会去接她——他们会说,她穿成那样,是在自找麻烦。他们的辩护律师会说,露露是咎由自取。” “连一分钱都赔不到吗?” “恐怕是的。”爸爸说。 安妮特的脑袋和肚子又开始痛了。什么意思?露露是自找的?不,不,这明明是她害的——是她,是安妮特,这一切,就像她买了一把枪,往脚上开了一枪一样明显。只要能让露露回到从前,安妮特愿意付出一切。 流言已经在学校里流传开。 男孩们的手势比以前更下流了,自然地,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不断地找安妮特闲聊。安妮特发誓要表现得“超级正常”,表现得波澜不惊,甚至要表现得有点不屑。她绝对不会在这些蠢货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心。 “四个,”尼诺兹卡怪腔怪调地颤声说,“四个肌肉发达的壮汉!” “他们是一个接一个上的,还是一起上的?”维罗妮卡接茬道。 安妮特耸了耸肩。我根本不在乎。她扭头就走,走廊里回荡着一连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的怪叫声。 妈妈从熟食店买回了玉米煎饼,她拿起一个,切成小块,从塑料瓶里挤上番茄酱,递给奥托索。只要挤上番茄酱,奥托索连泡沫塑料都吃得下。露露仍然躲在屋里,她不会出来吃东西,连房间门都不会出,这让安妮特很生气,露露总是把自己彰显得与众不同。安妮特拿起叉子,摆弄了一下自己盘子里的玉米煎饼。她平时挺喜欢吃,但此刻她的喉咙堵得慌。最近,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我想做丰胸手术。” 这句话突然从安妮特嘴里冒了出来,就像不由自主的呕吐一样。妈妈的手一愣,瓶子里噗的一声挤出一团空气,奥托索嘎嘎笑了起来。 “丰胸?你吗?”妈妈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她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所有人都在丰胸!” “就你这年龄?” “尼诺兹卡刚丰完胸,莎莉埃塔丰了胸之后,就再也不是两粒宝塌糖了,今天我听说维罗妮卡正在打听哪家诊所最好!”安妮特用叉子噔噔噔敲起了桌子,“还有,露露也丰过胸。经纪人一提议,你们就带她去做手术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妈妈盯着她,眼睛瞪得像茶碟,就连奥托索也停止了咀嚼。寂静如此强烈,差点刮伤安妮特的耳朵,然后母亲轻咳了一声。 “但是……我们不希望发生在露露身上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她沙哑地说。 “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对吧?”安妮特说着,扭头狠狠瞪了妈妈一眼。 妈妈一声不吭。她抿着嘴,低垂着视线。 安妮特抡起叉子,猛地一敲桌子,砰的一声,叉子弹起,翻落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一声巨响。 “我就知道!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 妈妈看着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似乎有点动摇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个孩子!”安妮特尖叫道。她猛地一掀盘子,玉米圆饼上的鸡肉块和蔬菜沙拉全都飞了出来,撒在了桌布上,落在了地板上,“我从来就没轮到过什么好事!” 妈妈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安妮特拿起一把餐刀?,开始敲打桌子。妈妈赶紧伸出手,一把抓住安妮特的胳膊:“别闹了,亲爱的,等爸爸回来,我们问问他的意见。”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收走了刀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