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科幻之书4·诗云》 帕拉纳曼科-(1987)-Paranamanco (法国)让-克劳德·丹雅科 Jean-Claude Dunyach——著 (加拿大)雪儿·柯蒂斯 Sheryl Curtis——英译 仇春卉——中译 让-克劳德·丹雅科(1957——)是一位备受好评的法国作家,应用数学与超级计算博士,现在法国图卢兹市空中客车总部工作。早在20世纪80年代,丹雅科就开始创作科幻和奇幻小说,迄今已经出版了八部长篇小说和九本短篇小说集。他先后获得法国科幻小说大奖、四次罗尼-安奖金、法国幻想文学大奖、埃菲尔科幻小说大奖与臭氧大奖。他的短篇小说《抽丝剥茧》(Dechiffrer la trame)获得1998年度法国幻想文学大奖与罗尼-安奖金,还被Interzone杂志的读者票选为年度最佳小说。丹雅科的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保加利亚语、克罗地亚语、丹麦语、匈牙利语、德语、意大利语、俄语以及西班牙语出版。他还为几位法国歌手填词,并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部小说,讲述一个摇滚歌星带领一个僵尸爱乐乐团在南极巡回演出的故事。 美国作家大卫·布林在介绍丹雅科的短篇小说集《夜兰花》(The Night Orchid,2004)时写道:“让-克劳德有一种其他作家罕有的特质——千变万化的风格。他的多变性来自深植于他心中的渴望,他渴望尝试不同的题材风格,他也渴望让读者感到惊奇。而且他似乎总有一些荒诞的话题,却总是言之有物。” 在本选集收录的小说《帕拉纳曼科》里,作者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去探讨“生物城市”这个概念。他所居住的法国城市图卢兹外号“玫瑰之城”,其中绝大部分建筑物都是红砖楼房。而城里的某些地标——比如格雷夫医院的穹顶和圣塞宁圣殿的钟楼——看起来很怪异,就像身体的某些部位。有一天清早,丹雅科在晨雾中沿着加隆河岸散步,脑中灵光乍现,冒出了一个念头:“生物城”,也就是一座以动物的身体血肉构建的城市。 《帕拉纳曼科》是第一个以此概念为基础而创作的故事。后来,在丹雅科的另外两部小说 href='/article/9195.htm'>《死星》(Etoiles mortes)与《濒死星》(Etoiles mourantes,系与亚尔·阿耶尔达赫合著)里,“生物城”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当帕拉纳曼科挣脱桎梏、飞进茫茫夜空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几个月前,就在生物城计划刚刚被取消之后,我采访了一位年长的星际航行家,他的话至今依然回荡在我脑海里。我把保存了我们对话记录的录音立方体从抽屉里拿出来播放。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足够时间把整段录音放完…… “整整一群生物城啊!你能想象那个情景吗?二十几座野生生物城飘浮在太空里,就像美杜莎的头发似的。最小的那座给任何一个帝国做首都也绰绰有余,而最大的那座就更不用说……在你降落之前,运输卫星载你绕着这儿转圈,你肯定已经把帕拉纳曼科看真切了。你在它的上空飞行了好几个小时,当你超低空飞行时,掠过一栋栋住宅楼房。其实‘楼房’这个称谓不太准确,因为那些所谓的住宅都是从生物城里长出来的。你在城里大街上散步时有没有看到路上很多杂乱无章的条纹呢?那些都是流星尘的刻痕。也许你坚信已经把这座生物城看真切了,可是它总能让你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惑,因为它的体积实在太大、它的地貌实在太怪、它表面的褶皱实在太多了。城里有大片大片的街区人迹未至,有一条条窄巷还没标注在地图上,还有一座座用血肉筑成的楼房等待人们去探索。”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在我书桌一角有一台播放录音立方体的设备,正投射出一个喧哗繁忙的小酒馆的影像。我不喜欢不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我们创造各种小玩意儿来排解孤寂,为的就是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它们的陪伴,而不是让它们也不作声,甚至把我们的沉默扩大之后再甩回我们脸上。 “如果你有种的话,”老人继续说,“去买一份最新的城市规划图,再让他们把你投放在城里随便哪个地方。你也知道规矩,只要你发现一条还没有标志的街道,你就可以随意给它命名,然后去土地业权办公室登记。每一个新发现都有奖励,可是奖金还不够你买一份规划图呢!这规划图一共有一百六十筒微缩胶卷,背在身上能把你的肩膀压垮。可是你认为每天有多少人背着这些胶卷和播放器在城里游荡呢?有好几千呢!” 他郁闷地盯着手中的空酒杯。只见杯壁开始出现裂痕,同时散发出一股怪味。这是因为酒喝光后,玻璃杯缺少了液体的滋润,迅速开始降解,这迫使酒客再买一杯。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从通话器传出来,响彻我居住的这个单位。我切断了铃声,继续听录音。 “你对于帕拉纳曼科当然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你的看法绝对是错的!只不过我的看法也不见得比你高明就是了。在我们决定把它改造成一个城市之前,人家本来就是一个活的有机体,而且这种尺度规模的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死翘翘的。比如说城市边缘的某些地区一直经历着兴衰更替,就像动物呼吸似的,只不过人们察觉不到罢了。再比如说,我们打算把一些空心的丝状体用作交通运输隧道和排污干管,可是当生物城的神经系统偶尔颤抖一下,这些丝状体就会突然动起来,就像一个衰退的大脑里面的某一根神经轴突然被激活了。 “不,我知道帕拉纳曼科并没有完全死掉!以我对它这么长时间的了解,是不可能弄错的!当初,在太空深处,帕拉纳曼科在一群生物城里面航行。我先不降落,远远地观察它的动向。然后我花了好几个月在城里探索,寻找它神经系统的各个控制点。我把成千上万根探针扎进它的肉体里,终于发现了它的愉悦感觉中枢,然后我就像驾驭大象似的控制着它,我手中的电流枪就是驯兽师的鞭子。经过无数次尝试和挫败,我终于成功迫使它跟随我回到这里来。进入轨道之后,还是我凭着一己之力给它套上了绳索。 “可惜,我们降落的时候你不在。当时它的表面扎满了钩子,密密麻麻的绳索像乌云似的笼罩着它,使它动弹不得。它只能伸出一簇簇七彩花冠似的丝状体,不断地在空气中抽打着,企图捕捉飞得太近的金属鸟儿。它很壮观,也很危险,它是一朵真正的食人花!当时要是我扔掉缰绳的话,就没有人能够强迫它就范了。 “当然了,监管生物城项目的领导们都很小心谨慎。帕拉纳曼科是我们占领的第一座、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座生物城。其他生物城还滞留在小行星带当中,等待着当局决定它们的命运。把这样一种生命体固定在殖民星球的表面,并用作居民区,这个想法挺有趣,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很多殖民地居民宁愿我们给他们建设一些更传统的住宅。有一些人更是断然拒绝搬进一间用有机生命组织做墙壁的屋子里。 “我们所有人都犯下的一个错误,就是根据表象来对生物城做出判断。有些笨蛋说,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城市,还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这种看法不但蠢,而且很危险。这些生物与我们人类之间只有一些最表面、最肤浅的共同点。虽然我们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的规则强加在它们身上,可是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结构到底是受哪些规则主宰呢?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就算我们能够利用它们,也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它们!我这句话很重要,你好好记住吧! “当时每个人都如履薄冰,就怕捅了什么娄子,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是做决策的那帮大头头都亲自来监督这个行动的实施,防患于未然。 “终于,他们给探索者们开了绿灯。于是问题就开始出现了……” 我叹了一口气,给他倒了一杯酒。我早就学会了在听故事的过程中认出关键点,在这些紧要关头,听众必须给讲故事的人加点油——酒精也好,恭维话也好,有时候一句“我原谅你了”也行——否则这个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至于具体加哪种油,这就因讲故事的人而异了。今天这老头要的不是宽恕,他只是想喝酒。 “我其实也去了。”我说。 他凝视着可变色灯光中的玻璃酒杯,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下半杯。 “我并不是想寻宝发大财,我抓住帕拉纳曼科已经赚了一大笔钱。虽然人们传说生物城的内脏里面埋藏着珍宝,可是我从来不信那些鬼话。不,其实我是活得了无生趣。我再也不觉得去宇宙深处狩猎有多么刺激,因为无论我抓到什么猎物,和帕拉纳曼科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于是我开始喝酒……其实已经算是酗酒了。你明白吧?然后有一天早上我突发奇想,立刻就决定到这儿来了。我当时想,我竟然连喝酒也喝累了,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是想想都害怕。 “我选择从位于生物城中心地带的大本营出发,探索第十八区。官方提供的指引建议我们在邻近街道进行螺旋式搜索,而偏远地区还会有卫星勘测数据。按照那种速度,我们需要十年才能把所有主干道探测清楚;要在帕拉纳曼科住人,起码要等一个世纪吧。 “只有单独穿越这座生物城,你才能意识到它是多么巨大。地底有许多主干道,地表还有很多假的梯田,人走在里面会产生错觉。导航卫星一点用也没有,无线电波不能穿透生物城的表皮,甚至连遥控探路设备也会迷路。为了使它适合人类居住,我们必须在城里安装大量标识和指示牌,把那些混乱的街巷全部理顺,把郊野荒地都转变成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所以我就出发寻找一条通往生物城边缘的最直接的路。要是人人都学我的策略,我们能在两年内把生物城的地图绘制好,并且获得这片地区的控制权。 “你应该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游戏。只要画了地图,你就控制了那个区域。地图越精确,你的控制力就越强大。 “你知道人类在一个陌生世界里是怎样开发殖民地的吗?我们有一种铺光缆的机械毛毛虫,在几小时内就能够铺设几十公里长的光缆。随便哪个星球也好,我们往星球表面撒下成千上万台机械毛毛虫,它们铺设的大容量光纤和无数节点组成了一个覆盖全球的通信网络,还能顺便把星球表面消一遍毒。你也不用着急它们干多久,总之你跷起二郎腿慢慢等着就是了。等它们完成之后,那个星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都被它们探索过了。无论你走到哪里,附近肯定会有一个电话亭。无论什么时候,你距离最近的人类聚居处不会超过三十分钟的车程。 “我出发的时候就带着一台机械毛毛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那些机械毛毛虫在帕拉纳曼科上面根本派不上用场。它们不是迷路,就是彻底发疯不受控。它们有时候会把光缆铺设成一个闭合的圆圈,把自己困在里面;有时候会织出一张电网,然后藏在网中等猎物。后来有人发现有些毛毛虫会作茧自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茧啊!这是要化蝶的前奏吗?那是不可能的呀!我现在只是复述我听回来的传言罢了,可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没有火头,哪来的烟雾呢? “于是我朝着生物城外围前进,那条机械毛毛虫跟着我,一边铺设光缆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毛毛虫身体中间有一个圆环,我的行李就搁在圆环顶部,用绳索紧紧地绑在电磁夹子上。我在前面悠闲地走着,双手还插在裤兜里,那架势就有点像斯坦利。可是我这个斯坦利才不管利文斯顿医生的死活呢,只要他跟在我身后继续爬就好了。 “每隔十公里,毛毛虫就会停下来产卵。所谓卵,其实就是通信节点,只是外面包着一层胎盘组织。那景象其实是很怪诞的,不过你很快就会看腻——我才走了一天就不再留意了。而且,人们说机械毛毛虫产卵的时候,人不应该走得太近,因为它们的母性有时候会让它们变得很危险。每逢毛毛虫停下来,我就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去附近地区的狭窄巷子里溜达,或者为帕拉纳曼科的健康长寿痛饮一杯。我带的酒应该够我喝两个月,这才是我带机械毛毛虫一起上路的主要原因。那么多酒瓶子,背身上的话还不把我这副老骨头压垮呀? “两天后,我们来到一片古怪的地区,只见路两旁有一个个脓疱似的东西从含沥青成分的生物城表皮上凸起来。大部分脓疱里面什么也没有,外面则光秃秃的,隐隐散发出一股干了的汗渍的气味。可是有些脓疱里面堆满了软骨组织和一些血红色的带状物,室内设计师看到的话可能会疯掉。我没有时间逐个查看,只能挑距离近的脓疱,探头进去瞄一眼,把我认为适合居住的那些标注在地图上。 “我们沿着一条缓坡路向下走。这条路慢慢变成许多条分岔小路,每一条都能通往一栋高楼的天台。通常来说,一栋高楼会长在一条主干道上面,所以我们会走99lib?进一段连卫星也探测不到的黑暗隧道。每逢这时候,我们难免磕磕碰碰的,进展自然也变慢了。机械毛毛虫犹豫不前,用头顶灯扫来扫去,好像要把黑暗都驱散。为了安慰它,我一直把手搁在它头顶的圆环上面。 “我还走进了生物城的地下,那些区域从外面是看不到的。我越走越深,我这台毛毛虫的反应就越来越不受控。它的括约肌不自主地膨胀,释放出一堆胚胎。这些胚胎每一个都变了形,还不断渗出机油,完全没办法修复。为了减轻它们的痛苦,以及防止它们在通信网络里面造成干扰,我用脚把这些胚胎的保护壳都踩得粉碎。每次回到地面后,毛毛虫就会恢复正常。我总会找一块空地停下来,让它给太阳能电池充电。 “有一次休息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们的行踪特别容易被人跟随,因为来人只需要顺着光缆走就可以了。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不嫌麻烦,跟踪我和一台机器。除了酒,我们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如果他们是觊觎我的酒,那么我倒是愿意开一瓶和他们共享。你千万别误会我是被一种未知的生物围困,更别以为这些生物是我们无意中从地底吸引上来的。不,跟踪我们的是人类,而且他们甚至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踪迹。 “我本来可以给他们设一个陷阱,或者在某条小胡同里伏击他们。可是他们之前也有不少机会害我,所以嘛……我干脆让毛毛虫停下来,就留在原地等他们。我手里还拿着一瓶酒——这规矩我当然懂。 “可是他们却不太懂规矩,所以一直不露面。等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出来相见时,我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当晚他们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头痛欲裂,而且所有酒瓶子都被打烂了。幸好,那个女孩冲得一手好咖啡。 “他们就一男一女两个人,和你差不多年纪。我一眼就看穿了那个男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手指修长纤细,说不定是个钢琴家。那个女的却完全不同,她虽然瘦得皮包骨头,却依然像个瓷娃娃那么精致。虽然她心肠软,从来不忍心拒绝别人,可是她也很坚强,有勇气去改变现状。另外,她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几杯爪哇咖啡灌进肚里,我觉得精神劲儿上来了,于是趁着他们还没解释,就对着两人发飙,痛骂他们害我损失了那么多好酒。他们任凭我破口大骂也不还嘴,直到我骂得自己也清醒了,他们才开口跟我说话。他们这招灵啊!我当时太生气,除了发泄心里的怨愤,什么事也做不了。再说了,吼两嗓子还能把我脑子里面的‘嗡嗡’声压下去呢。 “他们给我看一幅地图。那当然不是什么藏宝地图,看他们的风格就知道他们不是那种人。而且也不是那些所谓的‘帕拉纳曼科算命佬’最擅长制作的占卜秘图。你也知道,据说那帮神棍只需要看一眼生物城的地形图,就能够从中读出你的未来。他们会告诉未来的殖民者最好去哪一个区域定居。必要的话,他们还能帮助人们找一个街道分布与其掌纹相对应的街区。真是一帮蠢货! “这俩跟踪我的家伙都是聪明人,而且和我以前遇见过的聪明人都不一样。他们都在政府工作,他们的部门负责追踪轨道卫星传回来的数据。卫星从高空拍摄帕拉纳曼科的照片,计算机在照片中发现了某些异常的地方,并一一列举出来。照片中的某些街道和实际测量的结果不一致,那些细微的差别你我都留意不到,可是计算机就总能察觉到。这两人本来各自为政,分别观察自己手头的数据,研究了好几个月,后来他们决定携手合作、共享数据,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出了解决方案。 “生物城地图上面有一片小区域,竟然重复了四十四次。虽然这只是一块小碎片,可是因为它反复出现,导致计算机试图构建帕拉纳曼科这幅大拼图的时候总是死机。那个女孩很沮丧,一气之下在一幅地图上标出了这块臭名昭著的小碎片出现过的位置。 “他们等咖啡发挥效用了,马上就把地图摊开给我看。只见四十四个小点零散地分布在生物城内,既不对称,也没有规律。可是我看着它们的分布模式,突然觉得眼熟。我掏出自己那份标注着这头动物的神经节点的地图。这幅地图是我在宇宙深处探索时绘制的,虽然比较粗糙,却和他们的地图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两个图案相差了一百九十度,形成了两个基本对称的半圆,仿佛两个内涵相反却又同样重要的现象。我知道这两幅地图的相似之处绝对不是偶然形成的。 “机械毛毛虫走的这条路正好指向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重复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一直跟在我后面。我相信他们怀疑我的动机和他们的一样。作为探索这头庞然大物的第一人,我理应比别人更了解帕拉纳曼科。他们觉得我或多或少也会了解这些相同的区域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他们认为政府把帕拉纳曼科抓下来,其实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政府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我去探索这座生物城。我也懒得去驳斥他们,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当我们再次起程的时候,机械毛毛虫身上的行囊从一个变成了三个。不过它看起来也没怎么受影响。而我就有了两个听众,可以听我描述我在宇宙深处的各种奇遇。这两人没别的能耐,可我得给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挺善于聆听的。这一点跟你倒是有点像,不过你是收了钱来听我唠叨,所以不算本事。那个男的叫杰夫,寡言少语。而且他自顾自地往前走,不时回头瞄两眼,看看那个女的有没有跟着。我忘记她的名字了,不过一会儿说着说着我就会想起来的。 “我们距离目标地点还有一整天的路程,所以我们有充足时间去验证之前的一些假设,再想出几个新的设想。最奇怪的是,从卫星上面观察,这些重复出现的区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有三四条街那么大,里面布满了从地里长出来的普通‘楼房’。这些千篇一律的景象,我就算从里面穿过也不会留意到什么。杰夫认为这些都是某种形式的视觉错觉,他觉得我们应该会遇上别的东西,比如说地下隧道网,或者堆满了各种古怪机器的巨大房间。他死抱着一个念头不放——生物城其实是某个人形种族创造出来的太空飞船,只是没有人能想到它们竟然比自己的创造者活得还久。前面还有十二个小时的路程,我们除了观察地图、随心所欲地给各条街道命名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在这种境况下,杰夫的那个古怪念头俨然成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好故事。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人完全不知道生物城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到了今天,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也没增加多少。现在殖民帕拉纳曼科的计划已经中断,看样子近期内也不会重新开始。至于其他生物城嘛,它们没人管,还继续飘浮在小行星带里面。要是我们知道怎么杀死一座野生的生物城,大部分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是我怀疑我们永远也走不到那一步。我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殖民计划简直蠢不堪言,可惜呀,很久以来人们都不来问我的意见了。 “为了避开机械毛毛虫排出的尾气,我们让它跟在后面。我们就这样一直走,沿途经过很多‘楼房’,也懒得进去察看了。整座生物城摆在我们面前,可是我们感兴趣的只有一个包含了三条街道的街区。而且那个街区平平无奇,一点特别的地方也没有。当时我没想到这一点——这个念头是在回程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 “你想象一下,现在有将近一百万人殖民在帕拉纳曼科上面,那里有噪声、有供电,还设置了十一个行政区域。人类聚集在一个适合居住的扁平有机体的表面,给我们这个种族建立了一个微宇宙。我知道,我们起码要把五亿人放上去,才能让那个地方开始有点人类聚居地的感觉。而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走在一条条从未有人涉足的大道上,方圆两百公里之内没有一个人影。哼,连一个鬼影也没有啊!我觉得就连最浩瀚的海洋和最荒芜的沙漠也不会给人这么孤独的感觉。奇怪的是,我一个人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孤独,反而是遇上那两人之后我才有了这种感觉的。 “突然,空荡荡的街道上狂风大作,我们只能躲进路边一间屋子的门廊里暂避。夜幕徐徐落下,四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非常怪异,尽往各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延伸。我从前天晚上起就滴酒未沾,可是通常在酒醉后才会有的幻觉此刻竟然出现在邻近楼房的表面,把四周景象变得面目全非。我想喝酒都快想疯了,只觉得噩梦正在我的头顶盘旋,就等着黑夜彻底降临的时候扑下来折磨我。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抵抗了。 “我们当时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我猜我的症状是在帕拉纳曼科的影响下出现的。可是大本营的医生只会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一个劲儿地跟我胡扯什么精神错乱、什么心灵创伤。那种人总是能想出一个比你的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所以你是不可能改变他们看法的。 “第二天,那两人没有征求我同意就决定丢下我不管,擅自出去查探。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答应,可是他们在我咖啡里放了两倍的安眠药,我当然是像被吹熄的烛火,一下子就睡死过去了。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由光缆织成的牢不可破的茧里。他们还修改了机械毛毛虫的程序,让它守在一旁,警惕地盯着我。 “我想向大本营发警报,说有两个疯子把我抓起来了,希望他们会派人来救我。这事情看起来太容易了,对吧?因为我四周都是电话亭!机械毛毛虫用通信电缆取代倒钩铁丝网,用电话亭代替哨塔,给我建造了一个可爱实用的单人集中营。唯一的问题是,我的话币不够。 “我还没来得及连通接线员,我的话币就用光了。我当时脑子不清醒,竟然用脚踹装话币的盒子,想把里面的话币都拿出来。我犯的第一个错误是选了一个刚孵出来的电话亭,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忘记了机械毛毛虫的母性本能。 “机械毛毛虫的程序被修改之后,它的本能应该也会跟着改变才对。可是不知怎的,它还是张牙舞爪地向我全速扑过来。它一边撕扯它亲手织起来的电缆,一边向我逼近。我们仿佛在玩追人游戏,一个个电话亭就是我们的中立区——只不过要是我输了,就会出人命的。它把我的电缆牢房撕破了一个口子,我试着逐步把它从缺口那里引开。然后我瞅准一个机会,从缺口跳出去,朝着最近的一座楼房狂奔。我担心随时会被毛毛虫追上,砸成一团肉酱。我这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那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我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然后我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毛毛虫根本就没追,它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个茧里面。那个女的正站在毛毛虫背上向我挥手呢! “我当时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慢慢地转过身来,细细品味着心中的愤怒,准备向她发难。哼,我一旦发作的话,就连超新星爆炸的威力也比不过我。在过去两天里,这两个没脑的年轻人把我的酒都弄没了,又给我下药,最后还把我跟一台重三十吨的机械毛毛虫关在一起。我脑子里那些骂人话足够把四周的空气也引爆!然后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一滴滴泪珠从女孩的脸颊上滚下来,我只好硬生生把骂人的话都吞回去了……要不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十分钟后,我们就拔营起程了。我快刀斩乱麻,将那团乱七八糟的电缆从线头那里切断,然后将线头粘在机器毛毛虫的后部。这样一来,我就把刚才困住我的那间牢房直接给弄短路了。后世的考古学家要是挖出这团东西,肯定抓破脑袋也解不开这个谜团。然后我让自己任性了一把,用一根铁棍砸烂了吞我话币的那个电话亭,把它们都夺回来。嘿嘿,帕拉纳曼科城的第一桩正式的蓄意破坏案就是你大爷我的杰作!你写文章的时候可别忘了这一条!” “你们为什么急着离开呢?” 我的声音从录音立方体的播放器里传出来。我提问的时机极其精准,精准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厌烦。没办法,“在合适的时候提合适的问题”,这就是我的准则。 此刻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我面前是一堵黑色的墙,墙上有一盏红色的警报灯闪个不停。不过它闪也是白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接电话,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 “原来杰夫在我们要去的那个未知区域里失踪了。伊芙琳,也就是那个女的(我就知道说着说着就会想起她名字的。杰夫叫她小伊),她不敢一个人继续干下去,于是回来放了我,想让我帮她。哼,要是她晚回来十秒,就会发现机械毛毛虫正在吃东西——吃一片压得像薄饼似的尸体。有时候,这些生物机械体会做出一些很古怪的举动。我的这条机械毛毛虫也许会生出一些粉红色的、用血肉筑成的电话亭,电话机的拨号板上面不是金属按键,而是嵌着一颗颗眼睛。你想象一下,在那种电话亭里拨号时,把手指插进那些眼睛里面……小伊自己也承认,我真的很幸运,因为杰夫刚好在那个关键时刻失踪了。这句话我怎么接?我只能嘟囔着说,自从遇上他们两位豪杰,幸运女神就一直在向我微笑。不过那个女孩听不出我话里的讽刺意味。 “她已经不哭了……嗯,基本不怎么哭吧。我当时没意识到她原来跟他有一腿。当你在太空深处独自一人漫游太久,你就会淡忘男欢女爱的那些事儿了。我没料到这个因素后来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伊说,杰夫失踪的那个区域没什么特别的,看起来和他们之前路过的许多街区很相似。为了找到那个街区,他们不得不沿着原路往回走,然后通过卫星信号才终于找到那个地方。杰夫很失望,大发雷霆。他沿着那三条大街上下求索,想找到一条秘密通道的隐藏入口,那当然什么也找不到了。然后他开始搜查楼房,一栋一栋地找。每搜完一栋,他的烦躁就增加一分。最后,她看见他走进一个门廊,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据那个女孩说,那栋楼房里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由软骨组织筑成的迷宫,粗糙的地板是一层层死皮叠成的。她大声呼唤,却没人答应,所以她不敢走得太深入。于是女孩用喷漆把名字的缩写喷在门廊壁上,然后就回我们的营地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栋楼房前面。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声音,更没有杰夫的踪迹。我捡起机械毛毛虫的遥控器,拉着小伊从门廊那里走开。 “‘我们就这样贸然闯进迷宫的话,容易在里面迷路。’我向她解释道,‘我打算派这东西代替我们进去搜索。’ “‘好主意。’她说,‘这样我们只需要沿着她铺设的光缆往回走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被那些该死的软骨隔间困住。’ “‘等她进去走一圈出来,就不会有多少软骨隔间剩下了。’我回答。 “女孩脸上一红,就不说话了。她脸红的时候并不好看。毛毛虫滚动着来到门前,然后一节一节地往屋里爬。我们听见纤维撕裂的声音,中间还间隔着一段段长短不一的沉默。我往屋里瞅了一眼,只见地上撒满了软骨组织的碎片,还有一堆新孵出来的电话亭,都包在胎盘袋里面,歪歪扭扭地堆放在地上。这地方正好用来做一个大规模通信中心。我习惯成自然地拿出地图,在上面做标注。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跟着毛毛虫的脚印向前走,小伊就跟在我身后。 “我们沿着对角线穿过这栋房子,在瓦砾废墟里蹒跚而行。一阵阵骨灰扬起来,沾了我们一头一脸一身。我们不敢咳嗽,害怕惊醒什么未知的怪物。我走着走着不小心崴了脚;小伊更惨,竟然掉进了一堆皮屑里。她站起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幽灵从尸堆里爬出来,千丝万缕的薄膜从她头上肩上垂下来,仿佛披着一张半透明的裹尸布。 “毛毛虫停在一个入口处,里面是一间完好无缺的多边形大房间。小伊从毛毛虫身边溜进去,顿时大叫一声,我连忙赶到她身边。她正跪在地上,面前躺着不省人事的杰夫。只见那家伙双唇紧紧抿着,指甲把掌心也抠出了血,很明显正在发烧。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那一眼泉水,因为我们俩忙着救醒迷途的队友,没空仔细观察四周的环境。当杰夫醒来之后,伸手往那儿一指,我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一眼泉水。他嘶哑的声音求我们给他点喝的。 “小伊给他打了一针,然后把自己水壶往他嘴巴里灌。我站起身关掉机器毛毛虫。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还是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只见一股细流涌出地面,聚成一洼清泉,还发出淙淙水声。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还觉得奇怪,明明一个星期没下过雨了,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只是我那时候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杰夫刚站起来就马上扑倒在泉水边上牛饮一通,我们想拦也拦不住。不过看起来这水对他也没什么副作用。他让我也喝,我拒绝了。在零度的气温下喝这种来历不明的液体?我才不干呢。 “我们问他怎么晕倒了,他自称撞在一堵软骨墙上撞晕了。这个解释实在太蠢了,而我们竟然也买他的账,这事情看来就告一段落了。小伊向我道歉,说害我卷进这些事端,白白浪费时间,到头来什么收获也没有。我当然也训了杰夫一顿,骂他不该把我孤零零一个人扔到机械毛毛虫的魔爪里。可是我当时心有旁骛,所以没骂几句就停了。 “我们沿着电缆往回走,走出了这栋屋子。可是我们没有离开这个街区,反而决定在邻近一个十字路口上扎营。小伊照例煮了咖啡,杰夫一声不吭地把她的水壶递过去,好让她将水壶灌满。 “我给他服用了一点轻度的镇静剂,让他好好休息一天。然后我离开营地,出发去邻近房屋探索一番。我必须亲眼看一次才好做出判断。 “小伊没说谎,这个街区真的一点看头也没有。这里的景物和我去过的其他地方实在太相似,我心里开始有点疑神疑鬼了。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游戏里面不能自拔,正在顽固地寻找一件东西,却连这件东西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用手触摸生物城厚实的表皮,希望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我在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上绘制出一幅幅深奥难懂的地图,每画完一幅就把它从本子上撕下来。长话短说,我当时的行为举止简直就像一个弱智。小伊留在营地看着杰夫,她不时呼叫我,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我的回答越来越短促,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 “天色越来越昏暗,我害怕迷路,所以被迫离开那些布满黑影的街巷。最后我决定放弃,回到营地,坐在电热炉台旁边。我们的晚餐正在上面加热,此外当然还有一大壶香喷喷的咖啡了。小伊和杰夫盯着我,都不说话。哼,这样更好,我心里还在埋怨他们呢!我本来一个人在城里行走,享受着孤独的滋味,却被他们两人扰了雅兴。这一次,帕拉纳曼科让我失望了——都是他们的错! “我把睡觉的铺盖安放在一个远离这两人也远离机械毛毛虫的地方,然后我钻进被窝,努力睡觉。我晚上喝了太多咖啡,本来是很难入睡的,可是四周万籁俱寂,有助睡眠,我觉得自己正在缓缓地坠入梦乡。我心里怀着一个念想,希望生物城能替我除掉身边的这两只害虫…… “当天晚上,我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脑袋撞在生物城的残酷现实当中,撞得头破血流……当我睡醒时,杰夫又失踪了,而我眼前整片街区好像发疯了…… “我看见头顶上挂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彩灯,大滴大滴发亮的树汁从彩灯上洒下来。一条通信电缆沿着大街翻滚盘旋,转出一个个饱含巴洛克炫丽风格的螺旋,慢慢爬上沿街的楼房,两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紧紧拥抱在一起。墙壁上的每一条裂缝——哪怕是最细小的裂缝——里面都冒出霓虹灯兰花,它们射出的每一束闪电都在帕拉纳曼科的表皮上反弹飞窜,它们散发出的芬芳使空气也沸腾了。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整个街区就已经被改造成了一片原始森林。 “电热炉当然已经熄灭了,机械毛毛虫肯定也是关掉的。只见小伊就睡在这些机器旁边,看样子明显是在做噩梦。在她四周的地面上长了一圈长长的、透明的尖刺,每一根都闪出紫色的火花。我把这些尖刺都踢碎,好不容易才走到小伊身边。 “看来杰夫偷偷让她吃了剩下的所有安眠药,又在她的睡袋上面钉了一张简短的字条,最后再一次跑路了。我拿起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其实,就算我不看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然后我叫醒了小伊。 “在我们周围,整片街区好像慢慢活过来了。这时候艳阳高照,茂密的光缆丛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还想象着杰夫也许会像人猿泰山似的突然出现,穿着一条裤衩,在藤蔓之间荡来荡去追逐猎物。可是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到杰夫了。而且,小伊内心深处肯定也是知道的。 “可是小伊拒绝接受现实。她明明读了杰夫的字条,也明明看到了环绕在我们四周的铁证,可她就是不相信,依然坚持要闯进茂密的丛林里寻找杰夫。呵呵,你想想,我要说服一个女人,说她的爱人竟然会因为一头直径六百公里的怪兽而放弃她,说她的爱人已经和这头庞然大物分享同一个梦境了……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静下心来听我把话说完。其实在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经知道帕拉纳曼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这里多少也有小伊的一份功劳。她用来煮咖啡的水其实是来自那个喷泉,虽然煮沸过,可是泉水本身的威力到底还是残留了一点,足够让我知道杰夫到底栽进了什么陷阱里。我本来也有可能遭受同样的命运,一想到这儿我就忍不住全身发抖。那泉水,只要喝一点点就足够把人迷倒了。这世上因为酒精而捡回一条命的人肯定不多,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告诉小伊,我们第一次发现杰夫不省人事的时候,他已经中了泉水的毒,毒性正在慢慢发作。他肯定是喝了泉水不久,觉得自己快死了,于是离开营地,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们看见他临死前痛苦的样子。杰夫写那张字条的时候,脑子已经严重受损,所以字条上的话不能当真。我这番话,她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信。可是当时的时间有限,这是我能编出来的最好的谎言了。 “她逼我说实话,我当时真笨,竟然答应了……” 远处传来呼啸的警笛声,只见一条车龙正朝着我的方向开过来。听声音他们还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来到这里,我还有足够时间把录音立方体的最后一个平面听完——这算是整段录音里面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生物城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生物体。”老人喃喃说道,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条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为了成功穿越各大星系之间的广袤宇宙空间,它们需要一些与它们建立了共生关系的同伴。它们需要有人充当园丁的角色,能够在旅途中为它们提供照料和维护。作为交换,它们让园丁们能够到达宇宙中的任何角落,并且保证他们在虚无的空间中能够生存。 “我第一次降落在帕拉纳曼科表面的时候,它就知道它的种族可以和人类互惠共存。于是它恰如其分地在泉水里灌注了它的梦想。杰夫喝过泉水之后,就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创造——于是他建造了一个霓虹花园,也就是把我们重重包围的这片丛林。杰夫当时肯定在附近街区游荡,迫不及待地尝试他刚刚获得的超能力。我能想象一条条蜿蜒的街道上长满了耐寒的荆棘、会放闪电的叶子和能做街灯的树木;每个广场上都铺着带电的灌木丛;每条大道两旁都挂满了水晶吊灯似的玻璃郁金香,灿烂的灯光照出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我忽然意识到,杰夫不但分享了帕拉纳曼科的梦,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把他自己的梦拿出来与帕拉纳曼科分享了。于是,生物城也梦想变成地球城市的样子,把五彩缤纷的灯饰镶进金属和石头里——这个梦想,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就能实现了。 “一开始,小伊拒绝相信我的话。她认定这一切都是我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捏造出来的,其实我并不比她知道得多。于是我把双手按在温暖的泥土上,只见一朵小小的霓虹花从土里钻出来,喷出一点火花之后立刻凋谢。 “她终于明白,我们再做什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杰夫到了这个境地,只有大本营组织营救队伍才有可能找到他,怕就怕时间来不及了。机械毛毛虫已经彻底被毁,我们的水也都被喝光了。呵呵,我可不愿意再喝水壶里的水——万一杰夫往里灌了泉水怎么办?这番话让小伊很受伤,可是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营地里,顺着电缆往前走,找一个正常工作的电话亭。 “电话线另一头的同事们听了我的故事之后会怎么想?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一确认他们会派人来接我们,我就立刻赶回营地,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小伊走了,还带着一个水壶。她趁着我走开的时候,还草草地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说已经准备好加入杰夫的行列,与他轮流伺候生物城。我顿时深深地自责起来,为什么我之前没料到她会有此一招呢?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唤回来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回音,萦绕在我四周。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最恐怖的是,小伊的计划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帕拉纳曼科只对男人感兴趣,它和它的园丁之间的关系带有一种性爱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对于生物城的存活是至关重要的。小伊当然不能满足生物城在这方面的需求,而且我觉得也许帕拉纳曼科有时候会吃醋…… “当天晚上,一台运输机根据毛毛虫尸体上的信标找到了我的所在。飞行员看到现场的状况,马上呼叫请求增援。他们设置警戒线把街区封锁,可惜一切为时已晚,我们连一个人也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反正事后有成百上千个殖民者出发去寻找帕拉纳曼科的秘密喷泉。当时管事的人一听说这事情,马上封锁消息。他们这样做,有部分原因是他们不相信我。你也知道,我毕竟只是一个老酒鬼罢了。我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是酒精救了我一条老命。不过不论我怎么说,他们总是心存怀疑。我当然明白他们的立场和苦衷,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会因为这件事情来采访我。 “你呢?你相信我吗?呵呵,可惜我已经喝得半醉了,要不我一定要变一个发光的花环出来给你亲眼瞧瞧。可惜啊,帕拉纳曼科不喜欢酒精,我相信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它给我的那种能力。它再也不想要我了!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去珍惜……” 录音放完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的文章四处被拒,连拒稿的原因也没有,而且总是有人二十四小时监视我。不过这一切都不要紧了,因为生物城已经找到了它的飞行员,也招募了一群由梦想家和探险家组成的船员。他们能够用双手创造鲜花,让死去的街道重获新生。帕拉纳曼科已经带着他们一飞冲天,这时候无疑已经去远了。 他们只需要一两分钟就能破门而入,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连忙拿起老探险家送给我的那个满载着生物城梦想的水壶,跳窗而出,消失在华灯闪耀的街道里。那些都是传统的灯饰,真可悲。也许我能找到机会打开水壶盖,把里面的泉水都喝光。可是帕拉纳曼科已经远去,我还能找到它吗? 雨中哭喊-(1989)-Crying in the Rain (英国)塔妮丝·李 Tanith Lee——著 王亦男——译 塔妮丝·李(1947——2015)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英国幻想小说作家,在其多产而卓越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涉足各类文学类型,创作近100部中长篇小说、几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其他媒体平台的作品,包括两集BBC电视台制作的科幻冒险剧《布莱克7号》(Blake's 7)。李的父母都是专业舞者,成长过程中,他们经常和她讨论彼此喜爱的图书,并鼓励她阅读萨基(英国小说家赫克托·门罗的笔名)、西奥多·斯特金(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与阿西莫夫、海因莱因等同为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与代表人物)的作品。她不到十岁就开始写作了。 李的短篇小说被收录进很多文集中,并在大多数主流科幻和奇幻小说杂志中都有露面。值得一提的是,李和《怪谭》杂志合作,后者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持续出版其作品,直到她去世。她是第一位获得英国最佳幻想小说奖的女作家(1980年),并曾两次被提名星云奖,11次被提名世界奇幻文学奖(两次得奖),并于2013年、2015年先后获得世界奇幻文学奖终身成就奖、恐怖小说作家协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当她超出自己早期儿童作品题材时,李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创意无限、想象力丰富的作家,她笔下的小说风格、主题多变,并且可读性极强。从机器人到宇宙进化论,似乎所有话题都能成为她讲述的原动力。出于这个原因,很难将其作品放入科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只能说她的兴趣常常栖身于哥特派风格、超现实主义以及精神世界。虽然李是异性恋,但她大部分声誉却来源于她描写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以及变性人角色的获奖作品。一部早期的系列,《来自平面地球的传说》(Tales from the Flat Earth,灵感源于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就因为刻画了流性人而声名大噪,而这部作品则是在近几年才越来越为人所熟知的。 《雨中哭喊》是李一部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黑暗而沉郁的背景下的普通人,这样的设置暗示了毁灭性的结果。 那天有天气警报,所以一开始我们都待在屋里。孩子们正在收看付费电视节目,而我在后院喂母鸡。大约上午九点钟,我的母亲突然跑出来站在院子边上。我还记得她用怎样的方式瞧着我:我曾经也见过这样的目光,虽然从未解释,但我知道个中含意。她仍然以这样的目光审视了母鸡,也检查了长在育苗盘中用于拌沙拉的蔬菜。今天这目光有一丝微妙的变化,连我也意识到了这点。看上去我的时刻已经来临。 “格林娜。”她说着大步流星奔到鸡场,扫了一眼无精打采的母鸡。这一整周只下了三枚鸡蛋,其中有一枚历史最大。然而,不管怎样,她此时此刻关心的并不是她的家禽。 “格林娜,今天早上我们去中心区吧。” “妈妈,天气警报怎么办?” “啊,那个。那些白痴,他们从来就没对过。总之,按照他们说的,到中午前不会发生任何事儿。在那之前天气会一直晴朗。我们也会在那之前回到家里。” “可是妈妈,”我说道,“现在一辆公交车也没有。从警报发布以后就没有车了。我们只能步行。” 她的脸因为岁月和生活的磨砺而显得线条坚硬、骨骼分明。这张脸猛地扑将过来,简直是一个发动机关的捕鼠器:“那我们就步行。不要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格林娜。你以为你的腿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把盘里最后一点饲料倒出来,向楼梯大门走去。 “说到腿,”我的母亲说,“穿上你的长袜,还有上次咱们买的那些东西。” 这种唠叨总是不可避免。通常关于摄像头,尤其是那些安置在洗手间入口的。你一脱光,所有衣服就被送进洗衣机,在另一端洗好烘干等待你。但是,摄像头另一端有安保人员,还有医生,他们可能会带着某种兴趣看到这一幕。你得足够聪明穿上最得体的衣服,以免为此感到难堪,那种甚至连中心区医生扫过一眼都能够不带反感。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一丝不苟的人。我走进浴室,拿起一瓶香波冲洗头发,然后扑上从中心区买来的玫瑰香粉,如此一来,经过浴室在入口洗头的我就会被从头到脚瞧个清清楚楚。随后,我套上专用内衣、白色连衣裙,穿上我的长袜和鞋子,最后还不忘把玫瑰香粉盒子塞进包里。 走下楼梯的时候,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在下面等我,她并没有责备我。她是想让我收拾妥当。 孩子们正围着电视大吵大闹,除了被留下来当家的七岁的黛西。看到我们离开,她既羡慕又害怕。母亲大吼着让她回屋待着,直到我们回来开门。 我们刚拉开一条门缝走出去,就被一阵炽热灼伤。这是非常炎热的一天,天空十分清透,仿佛“珀斯佩克斯”牌有机玻璃那种细腻的湛蓝。不过当然,因为天气警报,外面没有一辆车,周围也空无一人。在这样有警报的天气里,人们确实无处可去。所有店铺都在第一时间大门紧锁,连我们当地三家酒吧也是如此。本地火车站在我四岁,也就是十一年前,就停止运行了。甚至连永远熙攘热闹的户外棋盘都被收起,遮上了防水帆布。 我们沿着布满灰尘的滚烫人行道走着,唯一擦身而过的,是一对听天由命的流浪汉,他们从绿化带过来,拿着一些苹果汁或是汽油瓶子,得意扬扬地举给我们看。(母亲则用力拖着我继续向前。)这期间出现过一辆警车,很自然地绕到我们身边,打开扬声器说: “女士,您真的有必要出行吗?” 我的母亲永远没有耐心,她怒气冲冲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是,有必要。” “您知道这个地段有暴雨预报吗?” “是的。”她尖声尖气地回答。 “这位是您的女儿?这不明智,女士,让一个孩子冒着风险——” “我女儿和我正在去中心区的路上。我们和人有约。除非我们有事被耽搁,”母亲透过警车密闭的窗户大声咆哮,显然是在讥讽这位夸夸其谈的警官,要他不要多管闲事,“不然下雨以前我们就能回去。” 两位挤在巡逻车舒适车厢里的警察交换了一下目光。 曾经有段时间,母亲和我,我们可能会因为这样不负责的行径而遭到逮捕,可是现在没人真正关心这个,有太多犯罪事件要防范。恐怕我们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那位通过扬声器和我们交谈的警察冷冷一笑,然后关掉扬声器的开关,又露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然而在警车离开前,两位警官的四只眼睛却在我身上驻留片刻。这多少令我的母亲欣慰不已。尽管警官因为我手链上“不满十六岁”的白色标签而称呼我为一个孩子,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也注意到我看上去更加成熟,并且更加漂亮。 母亲甚至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天空,就径直向前走去。(确实有几个公共的天气避难所,不过大部分被破坏分子们毁坏了。)我很钦佩母亲,但是我从没能真正地爱她,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她。她相当强悍,把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在我的父亲以及另一个男人——乔戈、黛西和安吉拉的父亲先后患癌去世以后也是如此。她的方法就是掌掴和永无终结的呵斥,以此来向我们展示在生命里能指望什么。不过,她曾经也一定保留异想天开的一面,譬如说,她给我的这个蠢名字,用来联想绿树、绿地还有玻璃瓶一样绿波荡漾的流水,这些我只在中心区里看到过。街道两旁还有废弃花园总是光秃秃的,要不就是枝叶稀疏,染上一层透亮棕色。有时候这些树会长出奇怪的花骨朵或者果实,很快就会有人上报,随后大树就会被砍倒。我觉得,它们很像我的母亲,或者说她很像那些大树,形销骨立,隐忍不屈,以自己的根基为支撑,丝毫不惧怕绽放蓓蕾。 阳光从高山的影院废墟上倾泻而下,阳光下熠熠闪光的穹顶开始映入眼帘的时候,勇敢无畏的她只表现出一丁点紧张不安。然后,她开始疾驰,并催促我迅速跟上。她依然没有抬头查看天空是否有云团。 到达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天空万里无云,我们也进入混凝土浇筑的地下通道。一踏上移动走道,我就抬起一条腿放松疲惫的脚,然后又换另一只,就像我在电视节目里曾经看到的鹳鸟。 母亲刚注意到就让我停下这动作。摄像头在监视,从过道一直延伸到入口。想要说服她这无伤大雅是徒然的。她从来都无法忍受争论,虽然她不大可能会在进入摄像头监控范围之前对我一顿狠揍。记得她第一次抽我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她用的是一条塑料腰带,不过去掉了前面的搭扣。她并不想在我身上留下疤痕。不要给格林娜留下疤痕是生存挑战的一部分,即便如此,她还是看到有什么显现在我身上。腰带带来的痛楚,令我的身体一片红肿。我躺在那里不断号叫,她气喘吁吁地在床边俯下身,对我说:“我不允许顶嘴。不仅是你,也包括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听清楚了吗?没有时间顶嘴,你们都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接受例行盘问之后,我们加入了排向洗手间的队列。因为警告的关系,队列并不长。我们扫过检查仪器的时候,女操作员甚至恭喜我们指数很低。“是SEK地区的,不是吗?”她喋喋不休地说,“很不错的地方。我兄弟住在那里。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三个孩子。”母亲也转而恭喜这位操作员,并自豪地承认我们的住宅是SEK地区第一批装上密封条的。“我的孩子从来不在户外玩耍,”她向女操作员保证,“连这里的格林娜也几乎从没出过门,直到她十一岁生日。大部分食物都是我们自己种植的。”随后,感觉到透露了过多信息——你永远不知道谁在偷听,附近总有盗贼和强盗制造麻烦——她又缄口不言,比密封条还严实。 我们进入洗手间时,身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安检机器突然停止运转,某个女人越过了安检允许的界限。她尖叫着要进中心见她即将临盆的女儿——最老套的借口,可能甚至有几分真实,尽管生育已经被严格管控在一个隔离罩里了。其中一位安检员压制住这位女人,询问她是否有保险。 如果她有,中心医院会接收她,并看看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是,尽管有一位在中心的女儿,这女人却从没上过保险。警报响起,于是事情演变成拳脚相加的撕扯。 “妈妈,”我们进入白色塑料瓦片空间,面对头顶闪烁的黑色的摄像头和尼亚加拉瀑布一般冲刷的喷头时,我说,“你带我去见谁?” 事实上,她看上去大吃一惊,仿佛仍然认为我过于单纯,没法猜测出她也每时每刻都在计划在中心区里安插一个女儿。她对我怒目而视,随后是意料之中的话语。 “与你无关。只是希望你够幸运。你带上香粉了吗?” “是的,妈妈。” “还有,也用上这些。我在咖啡厅等你。” 我打开她给我的包装盒,看到的是“烟熏妆”眼影、一支桃子味的润唇膏,还有一小瓶喷雾剂,香味的名字叫作“我想要那个”。 我一阵反胃。不过后来我想,这又如何?觉得自己仍然纯真可爱才愚蠢至极。这一点多年前我已知晓。 我们正在咖啡厅吃汉堡的时候,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你能直接感觉到大雨倾泻在几公里外的保护层和防护铅玻璃表面模糊一片的景象。大雨不会对这里的人造成多大危害,但是人们本能地从咖啡厅外沿墙壁甚至花盆里的塑料棕榈树下逃离。母亲却纹丝不动。 “你吃完了吗,格林娜?去女厕所刷刷牙,我们要继续赶路了。记得再喷下那个香水。” “喷雾剂用完了,妈妈。只够喷一下的。” “简直是大白天抢钱,”母亲抱怨道,“几乎都闻不出香味。”她让我把空喷雾瓶拿给她看,并固执地又在我耳边挤出几缕咝咝作响的空气。 咖啡厅上方,一条绿树成荫的干道通往中心区入口。是真正的树,绿叶繁茂的树。道路两边还有绿色草坪。道路斜坡尽头,我们等到一辆漆成明快色彩的电动公交车,司机的举止十分粗鲁。我曾以为每一位中心区的人一定都愉快、开朗且心满意足,浑身散发出积极向上、亲切和蔼的气息。然而我总是失望透顶。他们立即就能分辨出你来自外面;如果不是暴露了别的细节,那么就是皮肤色泽不同,既不是穹顶之下的苍白,也不是中心区日光浴晒成的巧克力色。尽管没有被认定为可通行状态,你根本无法进入到这里,公交车还有地下火车上还会有很多人和你保持距离。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母亲和我来中心区看电影,没人愿意坐在我们旁边。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持有这样的态度。想来母亲带我去见的这个人就不会介意。 “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我们下车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司机开动得极其迅猛,把我们带来的“污秽”甩掉一半,几乎扭断了我们的脚踝。) “假如他问我什么呢?”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做出让步。 “他?没事。这种情况就回答吧,但是要小心点。” 中心区的部分地段还保留了内城相当古老的历史建筑和遗迹,因为在里面,得以受到保护、被留存下来。根据我看电视的记忆——母亲一直确保我们的成长有教育节目的陪伴,还有课程磁带和技巧练习——这些建筑看上去是18世纪晚期或者19世纪早期风格,白色外立面,窗户上有檐角,柱状门廊通向长长的楼梯,两侧立有黑色金属狮子。 我们踏上楼梯,我被深深吸引,却也相当不安。 门柱后面的玻璃门向外敞开。在这样的地方,他们没理由不这样。冷热交替,中心区保护穹顶的空调的微风出出进进,带有甜甜的香味,真实的蕨类生长在陶罐里,优雅地随风摇曳。门厅里有一缸金鱼,我很想停下欣赏。有时在中心区街道,你会看到阔绰的人们牵着自己干净整洁、精心打扮的宠物狗和狐狸散步。也有时候,会看到一只皮毛光滑的猫高高地待在一扇窗户里。中心区的公园里有鸟,被训练得不到处乱飞。当穹顶之上是黄昏的时候,你会听到它们栖息时激动的鸣叫。随后,城市所有的灯光都被点亮,周围飞舞着许多飞蛾。你能够在中心区品尝到养蜂场干净的蜂蜜、牧牛场的牛肉和牛奶,还有三文鱼、皮革、酒和玫瑰花。 鱼缸里的金鱼确实美丽动人。我突然有个念头,如果我能够待在这里——如果我真的必须如此的话——虽然我并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我只是不得不顺从母亲的意志,因为我不能和她顶嘴,永远不能。 前厅一个巨大的老式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们经过的走廊已经被废弃。所有的房间都大门敞开,如同走廊窗户一般奢华空洞,里面只有一些玻璃家具:这里曾经是办公室。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母亲停下脚步。她面色苍白,抿着嘴唇,闭着双眼。她抬起的手不断颤抖,敲门声音却迅速而强烈。 不一会儿,门自动打开了。 母亲率先走了进去。 她停在我前面草绿色地毯的褶皱里,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 “下午好,亚历山大先生。希望我们没有过早打扰您。”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完全没有。你的女儿和你一起来了吗?很好,请进来。”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 我从母亲身后走进来,站到草绿色地毯上,房间里的桌椅陈设变得清晰可见,母亲让我绕过她走上近前,并对他说:“这就是我的女儿,亚历山大先生,她叫格林娜。” 他不过二十二岁左右的样子,这的确是幸运,因为那些在中心区出生的人能够活到五十岁,甚至到六十岁,不过这样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保护穹顶下的他们甚至通常不会患上癌症,只因为在这里出生。我母亲曾经说过,是高龄导致他们离世。) 他的皮肤被日光浴晒得黝黑,身穿光鲜亮丽的衣服——一件棉质衬衫和裤子。他的身份腕带是银质的——我没猜错他的年龄:上面的标签是红色的。他看上去那么健康、洁净,几乎秀色可餐。我快速掠过他的双眼。 “您不坐下吗?”他递给母亲一个倒满杜松子酒的水晶玻璃杯,带有冰块和柠檬片。他一边微笑,一边问我是否需要一杯奶昔,当然装有真正的牛奶,并且是草莓口味。我过于紧张,提不起喝的欲望,更别提品尝了。不过却必须接受,你没法拒绝这样的东西。 当我们手持饮料在椅子里坐定时(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喝饮料),他坐到桌面上,两脚悬空,其中一只不断前后摇荡,然后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抽起来。 “那个,我必须说,”他向母亲抛出话题,“我很欣赏你们这么一路赶来——即使在警报发布之后。据我所知,应该只是阵雨。”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进来了。”母亲迅速接话。她想要明确一个事实——她的花朵没有被雨水污染。 “是的,我知道。我和安检口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很有可能已经确认过我们受污染的程度了。总而言之,他有充足的权利这样做。如果他打算买下我,他会希望我能够多活一段时间。 “还有,让我直说吧,单是这么一见,我就确定您的女儿完全适合这项工作。她非常漂亮,举止如此有魅力。” 假装涉及实际工作很正常,最初开始甚至可能真的会有工作任务。 我的母亲一定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打广告了。就是那时,她带我去中心区拍的照片。我只穿了一条尼龙蕾丝短裤,就好像是他们在为你做每十年一次的拍片体检。这种类型的照片广告总是层出不穷。这是违法的,但是没人为此担忧。三年前,我们街区曾经有一个男孩就通过这样的方法搬进了中心区。他张贴了广告,全部由自己完成。他很英俊,尽管头发像我的一样非常纤细,他可能在十八岁之前就会失去这美丽的头发。很显然,这些无关紧要。 母亲是否也收到过其他邀请,还是只有这位皮肤黝黑、目光炯炯的亚历山大先生? 我宁愿低头喝奶昔也不要注意到这双眼睛。 亚历山大先生问我是否能够读出他递给我的一张条上写的文字。从母亲和电视课程那里我学过阅读,或者至少我能读出来写在条上的文字,这是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让一位克利夫兰先生去七层的170B号办公室,另一位欧比尔小姐到地下室报到。可能这份工作要求我接收此类信息。不过我通过了测试。亚历山大先生非常高兴。他不加掩饰地靠过来,与我握手,并试探性地在我左脸颊落下一个吻。他嘴唇结实、干净,有一股奇妙的香味,财富和安全的味道。母亲在我身上下功夫是明智的,我旋即意识到这点,也想要这样。广播通知的间隙,他们可能会让我去喂鱼缸里的金鱼。 亚历山大先生彬彬有礼,又递给母亲一大杯杜松子酒,并和蔼可亲地和她谈论中心区最新上映的电影,还有流行的颜色,没有任何不得体或者令人讨厌的话题,比如中心里面和外面的食物消费水平,或是上个月在郊区发生的州立选举局暴乱,当时大火和警方来复枪的声音甚至穿透了我们在SEK地区密封严实的房屋。他同样也没有提及任何时事:欧洲大陆的死亡率,还有和美国的贸易战争——他知道我们的电视频道被编辑过。我们的信息过于受限,没法展开全面讨论。 最后,他说:“好,我还是让你们回去吧。再次谢谢你们,我认为可以说我们知道彼此的立场了,不是吗?”他透过自己第四根香烟的烟雾笑了出来,而我的母亲则如同死人般咧嘴而笑,露出仅存几颗被杜松子酒和柠檬冲洗过的牙齿,“当然我会写信通知您,快递给您详细信息。这就是说,您将收到信件——嗯,从今天起五天以后。这没问题吧?” 我母亲说:“这将是非常愉快的事,亚历山大先生,我可以替格林娜告诉您她有多么激动。这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唯一的问题是,亚历山大先生,我还有一些其他先生的邀约——当然,我一直在敷衍他们,但是我得在周末前正式通知他们。” 他佯装恐慌的姿势:“天哪,天哪,我可不想失去格林娜。那就三天半之后吧,行吗?我得看看是否能搞到特殊信件,保证我的信件以超快速度到达你那里。” 我们告别,他再次握住我的手,在两边脸颊上都亲吻了一下。从他唇边传来了纯粹的温暖,还有某种力量。我感觉自己在被一只老虎亲吻,并怀疑自己是否坠入了爱河。 在中心地区出口,尽管雨已经不再落下,母亲和我还是等待了很久,直到广播通知警报解除。此时此刻,纯净的夕阳靠在天边闪闪发光,透过六层遮光罩燃烧,为郊区镀上一层鲜亮的橙红色。 “看,妈妈,”我说,因为太久被关在屋里,我并不能经常看到裸露的天空,“难道这不美丽吗?和穹顶下面看到的不太一样。” 然而我的母亲对于这样的风景却没有同感。不论怎样,空气中只有毒素,这才使得夕阳和黎明的颜色如此壮丽。因而,享受这些风景是愚蠢透顶的,或许都有违法规。 此外,自从离开亚历山大先生的办公室,母亲就显得十分怪异。我并不完全认为这是他慷慨递给她的那几大杯杜松子酒所导致的。起初她毫无畏惧、充满力量、激动不安,在中心地区文雅精致的景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浮夸,她像导游一样指给我看这些景象。尽管她没有明说,她的暗示却是你就住在这里。随后,当我们在出口大厅等待并从咖啡机倒了很多口味糟糕的咖啡饮品时,她又陷入沉思,显得郁郁寡欢。她的双眼变得极其幽深而黯淡,我并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双眸。至此,她不再和我交谈。 虽然大雨警报已经解除,现在坐公交车却已经太晚了。还有个额外的问题,混混们会出来在街头游窜,专门找麻烦。 那颗光艳却中毒已深的夕阳熄灭生命之火,消失在树木烧焦的木炭杆、尖顶和长方形的废弃大楼,以及生锈的栏杆后面。 幸运的是,周围有一些巡逻警察。每当他们拦下母亲时,她总给他们冷脸。他们一般都会让我们继续赶路,我们看上去并不具备危险性。 在SEK地区,还能工作的路灯一个个被点亮,一些普通居民或散步或坐在低矮的残垣断壁上,呼吸着毒性略微减轻的空气。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视线里,好像曾经那些探出地洞的兔子。在密封住宅旁边道路的拐角,我们经过两个认识的女人。她们询问我们从哪里回来。母亲只是简单说去一个朋友家做客,一直待到警报解除。 尽管密封装置正如那些广告上所宣称的,能够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安全的,除非是炸药,母亲现在还是进入一种可怕的顽藏书网固状态。她飞速跑到我们家混凝土制的前门,打开,然后和我轻轻潜入。我们把衣服扔进洗衣槽,虽然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心内部,几乎不需要清洗。电视仍然闪着荧光。我的母亲,穿着一条裙子和一件尼龙衬衫,匆忙冲进孩子们的房间。哭闹声瞬间爆发。白天的时候,乔戈打翻了整整一大罐奶粉,黛西试图清理干净,他们本不想告诉母亲,觉得她不会注意到有一罐消失。黛西只有七岁,乔戈只有三岁,所以这个秘密现在被说漏嘴了。母亲揍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安吉尔。黛西负责在我们外出时管理房屋,她被痛打了一顿,不是特别严重,但也足够在我们封闭的世界里塞满尖叫声和凶猛的抽泣。 这一切结束后,我沏了一壶茶。由于这个月余下的时间要节约牛奶,我们没有加奶调味而是直接饮用。 母亲已经脱离沉思状态,又恢复了神经兮兮的样子。她说我们得上地面去看看母鸡。鸡蛋最近总是显得过于巨大。是不是室内庭院的密封层有漏孔?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一天,步行穿过生菜垄,放鸡出来活动,母鸡们激动不安地到处乱叫。母亲颤颤巍巍地站在密封顶下面的梯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我看不到任何异常。”她不住地重复道。 最终,她走下来,斜靠在梯子上,手电筒四处摇晃,仍然持续发光,耗费着电量。她气喘吁吁地说:“嗯……手电怎么还亮着?” 她关掉手电筒,搁在鸡场的一个木桩上,突然向我走过来。她拽住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的脸:“格林娜,你了解亚历山大这样的男人吗?了解吗?” “是的,妈妈。” 她生气地摇晃我,却并没有用力:“你知道为什么你得去了解?” “是的,妈妈。我不介意,妈妈。他真的很和蔼。” 看到她目光一变,我开始摇摇晃晃,感觉脚下的土地在陷落。她的眼睛充满滚烫的泪水,温和的却也是疯狂的:“听着,格林娜。到上周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知道——” “闭嘴,听我说。我做过健康检查。结果不太好,格林娜。” 我们面面相觑。这并不意外。每个人终会有这么一天。她已经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加长久了。在这里,通常二十五岁是一个轮回。 “我不想告诉你,还不想。我不需要再向医院报告三个月后的身体状况了。我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疼痛了,不过有保险:我可以买那种药效特别明显的止痛片,最新的那种。” “妈妈。” “你能不能安静点?我想问你,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对于孩子们,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的。我会照顾好他们。” “让他来帮助你。他会的。他真的很想得到你。他非常倒霉,那个亚历山大,他的合法女友得癌症死了。她出生在中心地区,拥有一切,可是在十八岁断了气。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感谢上帝,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让你参加了绝育计划。你也看到了,他没法合法地和另一个可能怀孕的女孩睡觉。他被证明有极高的畸形风险。他看起来不像吗?” “是的,妈妈,我知道怀孕方面的法律。” 她没有因为我的回答掌掴我,甚至也没有向我大喊大叫。看上去她通过接受我的答案,来使自己放心我确实抓住了事实真相。不管怎么说,不难猜出亚历山大的困境。要不他怎么会选择一个来自外面的女孩? “现在,安吉拉,”母亲说道,“我要你对她同样这么做,明年等她五岁的时候,开始给她进行绝育处理。她也有机会:她能变得非常好看。黛西不会有什么用,男孩子也是。但是你要雇一个相当好的女人在这里照顾他们——这些没家的孩子。你听到没?不是为了我的孩子。”她发出一声叹息,又继续说下去,“他会帮助你。只要你正确出牌,他就会为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他会珍惜你,格林娜。”她松开手放我离开,并咧嘴一笑,“我们收到了十份邀约,所有人我都去见过了,他是最年轻也是最优秀的。” “他很讨人喜欢,”我说,“谢谢你,妈妈。” “很好,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的,我发誓。我发誓,真的。” 她点点头,面庞又迅速恢复成通常的表情,她的眼睛再次干涸,被抗争密封起来。 “我们现在下去吧。我得在黛西的伤痕上擦点麻醉胶。” 我们下去后,我听到了母亲,从一个孩子身边到另外一个,一边慰藉、斥责他们,一边粗鲁地把麻醉胶连续拍打在他们伤口上。 霎时之间,在房屋压迫的黑暗里,听着母亲下楼的脚步声,我感觉到自己深深爱着母亲。 然而这情愫转瞬即逝。我开始去想亚历山大先生,他的着装,还有在他健康黝黑的面孔中熠熠生辉的双眸。 真是太棒了。他并没有寄来信件,而是自己跑出来了。他坐在一辆密封的小型装甲车里,这车好像电视里的一只短吻鳄,但是他却侧身钻出来,爬上水泥围墙进入我们的住宅。(他的保镖则粗心大意地待在车里。他身带一把手枪,无意间闪射出专注而致命的目光。) 亚历山大先生给我带来几朵漂亮的黄褐色玫瑰,还给大家带来一箱食物,给孩子带来了玩具、电视录像带,甚至还给母亲带来几瓶杜松子酒。他大抵还不知道她只有三个月的时光了,但是也能大概猜出几分。他的到来令她乱作一团,当她对着便携式检测仪说出同意的时候,他亲吻了我的嘴唇,然后打开一瓶香槟。这酒很容易上头,让我觉得头晕眼花。我不喜欢这酒,除此以外,这次欢迎庆祝算是非常成功的。 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我也永远不想问他。更不问他要使用的法律欺诈手段。他具备这么做的能力,这就是我们——母亲和我——所需要知道的。(她总是坚持上保险,而现在,保险金已经可观地增加了,这些收益将转移到孩子们身上。) 她最后一定还是告诉了他关于医院检查的事。我知道,他私下保证她会有私人房间,以及最新的疼痛缓解治疗,在她准备好之前绝不执行安乐死。她进去后,他没有让我去医院看她。她说她也不想见我。母亲开始减轻体重,骨瘦形销,正如应该发生的那样。 孩子们号啕大哭。我想永远不会有人来管教他们了,不过最后亚历山大先生委托的中介给我们送来一位失去自己孩子的十九岁女人,她看上去立刻就喜欢上了孩子们。当然,还因为有一座安全的住宅,这种奖励没有一个有理智?99lib.t>的人会故意忽略。中介将代为看管房间的物品,不过她的污染级别很低,应该至少还有六年时间。上次我去那里的时候,他们看上去都很快乐。之后他便不再让我去外面。 六个月之前,他正式把我带进中心的穹顶之下。 这里所有树都那么青翠欲滴,鱼儿和天鹅或钻入水中或浮在粼粼闪光的水面,小鸟在歌唱,他送给我一只活生生的小鸟,一只真正有生命的黄色羽毛小鸟,它待在宽敞精美的鸟笼里跳来跳去、啼转鸣叫。我非常喜欢这只鸟,有时候它会唱歌。这只鸟可能只存活一年,他事先这样告诉我,不过鸟儿死去以后我又能拥有另外一只。 有时,我会去一座古老大楼前厅的小隔间里,广播各种通知。他们支付给我中心地区的信用币,不过我几乎不需要自己用钱。 我在菲尔格罗夫大街上的两间屋子令人叹为观止。灯光随着你进出亮起又熄灭,夜幕降临的时候,窗帘会自动拉起,阳光过于刺眼的时候,百叶窗则会落下来。浴室的味道一向很清新,仿佛属于一个明媚的夏天,可能这里曾经确实有过这样的季节。我一周见他四五次,有时候是六次,他经常带给我真正的鲜花还有巧克力、水果和蜂蜜。他甚至给我买来书本让我阅读。有些时候,我会通过字典学习新单词。 他第一次和我做爱,是一种怪异的体验,不过他向来十分温柔体贴。看来我可能会变得非常喜欢这个过程(确实如此),尽管某种程度上,这似乎是一件相当难以启齿的事。 第一夜,在亲热之后,他把我搂在怀里,我很享受。从来没人这样搂抱我,充满关爱,呵护备至,以前从未有过。他也告诉我,关于那个被癌症夺去性命的女孩的事。他看上去忧心难过,好像从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离世。然而不久之后,即使在中心区,在穹顶之下,死亡也不再是一件可预知的事。 母亲全力想要争取的是时间,期望当时间耗尽,能够远离疼痛,以一种安全的方式离世。但是我的爱人好像认为,他的女朋友索要得太多,而我也应该提出更多的要求。某种程度来说,这令我惊恐不安,毕竟我甚至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那时他又会伤透了心。不过再一次地,他或许会找到其他人。或许我会和母亲一样强壮,我希望如此,我还要兑现关于弟妹的诺言。如果我可以让安吉尔安顿下来,她就可以在我离开之后继续履行诺言。但是,我仍然需要十到十一年才能等到这一天。 昨天发生了一些可笑的事。他说,第二天会给我带来一个玩具,也就是今天。是的,一个玩具,尽管我已经初为人妇,还是他的情人。我从没有过玩具,我最喜欢我的鸟。我也深深爱恋着他。 尽管如此,最奇怪的事却是,我思念我的母亲。我不断回忆起她和我说过的话语,她的殴打和各种命令,和她一起外出购物或者去电影院,还有当她的牙齿不断掉落时,她是如何陷入癫狂状态的。 我模糊想起我的孩提时代,整天没完没了的天气警报,而她也和我一同被困在屋子里。大雨直泻而下,噩兆一般可怕的惊雷令我惊恐不安,尽管那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有毒物质和放射元素不断增加,持续聚集在每一样东西上,隐隐闪烁,天空不知为何乌云密布,倾盆暴雨自天而降。剪辑过的付费电视很少报道持续导致这类灾难的事故原因和疏忽问责,只是偶尔发布一则通知,告诉大家关紧门窗、不要上街,从不解释缘由,甚至都没提及暴雨和狂风。警车会拉响警笛在路上巡逻,随后也偷偷溜进某个“地洞”躲藏起来。不过到第二天,通常所有警报就会解除。 在中心区,电视节目没有被剪辑过。我很好奇在这里他们会如何谈论泄漏和污染。而事实上,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在穹顶之下,这无关紧要。 然而,我仍然深深记得某个早晨,一个暴雨交加的早晨,六七岁的我正探头看向外面的禁忌世界,鼻子贴在住宅的密封膜上。透过变形的材料能看到的只有迅猛如瓢泼般的铅灰色液体。之后我看到了某样很古怪的东西,不由得惊声尖叫。 “什么事?”母亲问道,她刚用掉一半早晨的分配用水洗完了早餐餐具,“好了,格林娜,不要在那儿发出愚蠢的声音。” 我指向密封膜。母亲也过来观察。 我们一起透过砸落的雨点,望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那里,大约只有一岁——在外面的街道上。不知道她是怎么到那里的——很可能是从某家地下藏身处迷了路。除了一条蓝色短裤,她身上完全赤裸,紧紧抓着一条破旧毯子的一角,那是她的“玩偶”。即使隔着密封板和大雨,你还是能够看到她正在惊恐之中号啕大哭。 “耶稣基督和圣母马利亚。”我的母亲倒吸一口气。她脸色煞白,和我们的洗碗池一样。但是她的双眼正在燃烧火焰,炽热到足以止住外面的大雨。 紧接着下一秒钟,她把我猛推进电视机房,锁在里面并放声大吼:“给我待在这儿,不要乱动,不然我宰了你!” 然后,我听到两扇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后又关上,当门再次开启并关紧的时候,我听到了婴儿的尖声哭喊。声音越来越大,占据了整个房屋,最后一切又回归宁静。我意识到母亲在这样的天气里飞奔出了门,抓住那个迷路的孩子,把她带回我们的庇护所。 这显然无济于事。第二天母亲在警报解除之后带她去急救室,那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她是那么弱小,紧紧攥着毯子一角,对母亲、护士、友好的麻醉针全都不屑一顾。只有那个毛毯是她的朋友。只有毛毯和她一起待在大雨里承受痛苦的折磨。 支付女孩治疗费和我们自己的去污药剂费用时,急救室职员对母亲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关于她的愚蠢,直到我深陷受辱的恐惧之中开始哭泣。我的母亲无视我,只是面朝他们,如同一个难以驯服的泼妇,从残缺不齐的牙齿中发出咆哮。 回家的路上,我哀声啜泣地埋怨她:为什么她要把我们暴露给那些坏人,暴露给戳着生疼的器械,还有滚烫的淋浴,暴露给伤痛和怨恨以及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我同时也很嫉妒,我现在明白了,嫉妒那个突然闯入的中毒女孩。那时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 “给我上床睡觉!”母亲大吼。我执意不肯。 最后她转向我,用塑料腰带抽打我,狂暴凶狠,仿佛她在鞭打整个世界,到最后她又强迫自己停下动作。 而现在我在这里,和我的爱人在一起,还有我会唱歌的可爱小鸟。从两扇窗户里,我可以看到绿意盎然的公园一角。这里永远、永远不会下雨。 真是可笑,我居然这么思念她,我的母亲,如此深切而强烈。 冰冻的红衣主教-(1987)-The Frozen Cardinal (英国)迈克尔·摩考克 Michael Moorcock——著 仇春卉——译 迈克尔·摩考克(1939——)是当代英语作家中的标志性人物,同时也是一位编辑。伦敦《泰晤士报》最近选出1945年以来最伟大的五十位作家,摩考克榜上有名。他多才多艺,涉猎极广,数十年笔耕不辍,成为奇幻文学界的一代宗师,与巴尔扎克、大仲马、狄更斯、詹姆士·乔伊斯、伊恩·佛莱明、J.R.R.托尔金、罗伯特·欧文·霍华德等大家齐名。摩考克生于伦敦,现在法国巴黎和美国得州奥斯汀两地轮流居住。他有三个儿女,皆为前妻所生;他的现任妻子是琳达·斯蒂尔。 摩考克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可以说是涵盖了每一种文学类型。他被提名且获奖无数,其中包括星云奖获奖作品《看那人》(Behold the Man,1969)、世界奇幻奖获奖作品《荣光女王》(Gloriana,1978)、惠特布莱德奖获奖作品《伦敦吾母》(Mother London,1988)以及英国卫报小说奖获奖作品《环境音乐的条件》(The dition of Muzak,1977)。他还获得多个奖项的终身成就奖,包括法国的乌托邦终身成就奖、美国恐怖小说家协会的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世界奇幻奖终身成就奖等等,并位列科幻奇幻名人堂。摩考克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担任《新世界》杂志编辑期间获奖无数,他成功地将科学幻想与艺术元素、类型小说与主流文学糅合在一起,被视作编辑科幻小说的最高境界。摩考克的作品在20世纪60年代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当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与许多同年代的作家(如迈克尔·约翰·哈里森、J.G.巴拉德)一样,引领着这场运动前进,同时也凭借这场运动而声名显赫。他所编辑和创作的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 摩考克曾为英国周刊《旁观者》、英国《卫报》、英国《金融时报》,以及《洛杉矶时报》撰写新闻报道。他同时也是一个音乐人。20世纪70年代,他组建了一支乐队“深度注射”(Deep Fix),四处演出,还录制了两张唱片:《新世界集市》(The New Worlds Fair)与《玫瑰街上的妓院》(The Brothel in Rosenstrasse,还有一部同名小说)。此外,他作为太空摇滚乐队“鹰风”(Hawkwind)的成员,还凭借《时间边缘的勇士》(Warrior on the Edge of Time)专辑获得白金唱片销售大奖。现在他正在为“燃烧的灵魂”(Spirits Burning)系列制作一张全新专辑《终端咖啡馆演唱会现场》(Live from the Terminal Cafe)。 摩考克的文学作品包括系列长篇小说“红衣骑士考伦”()系列、“时间尽头的舞者”(The Dancers at the End of Time)系列、“鹰月”(Hawkmoon)系列与“杰瑞·康那理惟士”(Jerry elius)系列,有以乌里希·冯贝克为主角的系列,当然还有“来自梅尼伯内的艾尔瑞克”(Elrielnibone)系列——艾尔瑞克是摩考克笔下最著名的角色。他的《皮亚特上校四部曲》(el Pyat Quartet):《拜占庭沧桑》(Byzantium Endures)、《迦太基欢笑》(The Laughter of Carthage)、《耶路撒冷号令》(Jerusalem ands)以及《罗马复仇》(Vengeance of Rome),被誉为一部跨越20世纪和21世纪的真正的鸿篇巨制。他还创作了一些漫画小说,比如《迈克尔·摩考克的多重宇宙》(Michael Moorcock's Multiverse)和《艾尔瑞克:巫师养成记》(Elric:The Making of a Sorcerer)。他最近出版了一本小说《蜂云的低语》(The Whispering Swarm),把自传和奇幻元素成功糅合在一起。 这次我们在摩考克浩如烟海的著作里选出一篇作品,不可能奢望以此沧海一粟再现其作品的博大精深。然而《冰冻的红衣主教》确实能够展现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对冒险精神的精准捕捉,他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所倾注的激情,以及他如何采取各种方式解构和颠覆科幻小说惯用的桥段。这篇小说问世多年后,才于1987年首次发表在名家小说选集《伊甸别园》当中。两年后,摩考克的虚构与非虚构作品合集《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1989)出版时,再次将此小说收录其中。《冰冻的红衣主教》最初成文于1966年,是摩考克应《花花公子》杂志的邀约(当时该杂志的科幻小说编辑正是新浪潮运动旗手朱迪斯·梅丽尔)而创作的。其后杂志方要求摩考克重写,摩考克拒绝,双方一拍两散,该小说在二十年后方能重见天日。 摩尔达维亚星球,南极,1/7/17 亲爱的杰瑞: 过了这么久,我终于收到你的来信了!希望我这封回信能够在一年之内寄到你手上。现在运送补给的飞机全是由机器人操纵的,希望运送的速度会快一点吧。我们被派去南极考察了,我告诉你了吗?对啊,我们已经来到南极了。这里的气温当然是零下,而且我们的海拔还在不断上升,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不需要戴氧气设备。摩尔达维亚星球极地的储冰量大约是地球的两倍,可是那些冰层都在融化,估计我们赶上了这个星球冰河时代的末期。我知道你讨厌统计数字,你也知道我一旦说起这些就会没完没了,直到把你烦死,所以我就不赘述了。悄悄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不需要测量,也不需要记录数据,感觉真轻松。 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无法想象我现在距离地球有多么遥远。虽然我和母星相距很多光年,可是我心里总是觉得与她很亲近。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着地球会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天边,然后有一艘火箭会飞过来载我回去见你。杰瑞,你说你还在等我,是真的吗?你不会是在哄我吧?虽然我是那么爱你,可是我的理性警告我,让我不要轻信你会忠贞不渝。我并不是有意害你觉得不耐烦的,可是有时候我想你想得都抓狂了。人在恶劣环境下会变得古怪,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了解的。归根到底,我报名参加这次考察,就是为了给你一点时间和空间去重新思量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继而难免痛心疾首,悔不该报名参加考察摩尔达维亚星球的远征队。其实还好了,还有六个月任务就结束,然后再过六个月我就能回到家了。对了,你妈妈出意外之后现在能完全康复,我真替她开心。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带着我这次辛苦赚来的钱去塞舌尔群岛享清福了。全靠着这个念想,我才有力气支撑下去。 我们穿着专门抵御极度寒冷的外套,肯定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大家都累坏了。我们已经攀登了一连串巨大的冰阶地——一个个冰雪平台直冲云霄,仿佛没有尽头。我们每爬上一个平台,总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下一个平台的墙脚;然后我们又要在冰墙上攀爬一整天,才能爬上平台,并把所有设备都运上来。摩尔达维亚星球有一大一小两个太阳,在这个季节里,星球每次自转一周,小太阳始终都在天上不会落下。而真正的白天,也就是两个太阳同时出现的时候,只有三个小时左右。这里的一切景物当然都特别明亮刺眼,要是不下雪,或者天上没有厚厚的云层遮挡,我们就必须小心保护眼睛。在最亮的时候,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于是我们都利用这几个小时睡觉。我们的探险车可靠是可靠,不过速度太慢。要是我们高速行驶一段路,后果就是要花更长的时间去充电。你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正是利用最光亮的那几个小时去给探险车充电。你看,一切都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对吧?杰瑞,这是一个既古怪又有序的星球,仿佛每件事物都各得其所。之前我告诉过你的那些生物,原来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聪明。它们和地球上的蜘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还会绕着自己的窝巢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可是根据我们的观察,它们织的网主要是用来装饰的。它们吃了我们给的食物,并没有不良反应,这就意味着只要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把这个星球的生态环境改造得适合地球与本土生物共存。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好好取笑一下格特文了。顺便问一句,你在信里写愿意过来陪我,是真的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因为怕冷,死活不肯离开美国南邦,连加拿大都不愿意去,你怎么可能忍受这里的冰天雪地呢?!去年我们探索过的平原和丛林都有一种被弃置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种族曾经在这里住过,如今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我们找不到智慧生物在这里定居的证据,也看不到大型动物,只在遍布地表下面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些形状怪异的骨骼。上头禁止我们进行挖掘,说要留给后援队伍。你看,我们日常工作就是一套这么官僚的程序,没有半点浪漫在里面。我本来也没预计这份工作会多么有劲儿,却也想不到会这么沉闷,更想不到身边的同事会变得越来越烦人。你写信说你还爱我,我真的很开心。我之所以参加这次远征考察,一来是想让你继续你的生活,二来是想从中找回我的本心。希望我们再聚时可以建立一种更加稳定牢固的关系。藏书网 攀岩机已经预热好,他们给我发信号准备出发了,所以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我们马上要攀爬另一堵冰墙,这就意味着我们队伍里面只有一个人能够乘坐小型飞行器直接上墙顶平台安装和监控起重设备,其余成员必须通过缆绳辛辛苦苦地向上攀爬。这次行动是贺兰德带队,我必须客观地说一句,他比叶老头好相处多了!老叶最近总是上新闻炫耀他那些宝贝蛋蛋,你肯定已经看过关于他的报道了吧?不过那条河确实很惊人,那是一条淡水河,绕了摩尔达维亚星球整整一圈。至少在冰川期结束之前,这条河在这里就相当于我们地球上的海洋了! “黎明”,8/7/17 临睡前再写几行字吧。今天过得很郁闷,都是因为起重设备出故障。本来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可是现在天气这么冷,所以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落。我悬在九百米的高空,头上还有一千米才到平台顶。我就这样晃荡了足足一个小时,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费什的咒骂声在我的头盔里回荡,还不时伴随着其他人安慰的话语。在当时那种环境里,我真的觉得很无助啊!这还没完呢!我们好不容易爬到平台顶上,刚刚出发穿越这片高原(这是第九个了!),马上发现前面竟然有一条起码半公里宽的深壑挡住去路!现在我们正在深壑边缘扎营,商量下一步怎么走。我们可以绕路到深壑的对面,也可以坐小飞行器飞过去——等今天“晚上”再决定吧。我有一个很不理性的恐怖念头:我们所在的这一块冰山会突然开裂,于是我们有幸见证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山体滑坡,却又难免不幸葬身其中。其实我这念头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在这么惊人的巨大阶梯上面,我们几个人就像蚊子那样微不足道。在收到你来信之前,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念头甚至会让我觉得莫名兴奋。可是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我是生有可恋啊。就因为你这封信,我们队伍最勇敢最优秀的成员一下子就变得贪生怕死了。这事情古怪吧? 9/7/17 就在我写这封信的同时,帕特里奇正在深壑里面。他认为我们能够搭桥跨越这条鸿沟,不过还是决定亲自到深壑里面实地考察一番。另外,探测仪器发现下面有古怪东西,所以我们有责任去查探个水落石出。我们其他人乐得在原地闲逛,正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费丁放音乐,席梦思和罗素在悬崖边上胡闹,拿一个食物包当球踢,一边的球门就是那条深壑,而另一边……我们根本就看不清。帕特里奇说他看到北面的冰墙里嵌着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他说下面的冰都是很漂亮的深绿色和深蓝色,唯独这一块冰是红色的。“下面本来不应该有红色的东西啊!”他说这有可能是岩石,同时也像是一件人造的东西。也许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这里探索甚至定居也说不定。如果这里真的有人迹的?99lib?话,肯定不会发生在很久以前,因为帕特里奇发现冰墙里有许多看起来不算古旧的台阶,而他所在那个深度的台阶尤其像是新凿出来的。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自从我们开始这次任务,帕特里奇这家伙已经不止一次想出恶作剧来捉弄我们了。 稍后 帕特里奇上来了。他把头盔的面罩掀起来,露出苍白的脸。他连声说自己可能已经疯掉了。费丁马上给他做检查,并没有发现特别疲劳的征兆。帕特里奇说他看见冰墙里面仿佛有一个人的轮廓!仪器显示里面确实是一个有机体,当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就算那是一件人造的东西,”帕特里奇说,“它也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呀!”他突然颤抖了一下,“里面那东西好像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我,想在我脑子里搜索些什么。我被它吓坏了。”帕特里奇并不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所以他说出这样的话,我们都觉得很震撼。“我们把这东西挖出来吗?”罗素问,“或者像之前发现那些骨骼一样,留给后援部队处理?”贺兰德还没想好,他其实和我们这些队员一样的好奇。“我要下去亲眼看一下。”他说。贺兰德下去后,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话。我们从头盔里听见他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下令把他拽上来。“那是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他说,“从帽子到长袍,每一处细节都很清楚,而且看姿势他正在做赐福祈祷呢!”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我们必须向基地报告,然后等待进一步指示。” 费丁哈哈一笑:“我们会被马上召回去,因为他们早就警告过我们,途中有可能出现幻觉。所以我们回到基地之后,会被关进医院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那帮官僚会绞尽脑汁找出我们集体发疯的原因。” “你们最好都亲眼看一下。”贺兰德说,“我要你们一个一个轮流下去,上来后告诉我,你们看到什么了。” 帕特里奇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喝着热气腾腾的饮料,还在不停地颤抖,好像出了很多汗。“太荒谬了!”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排在我前面有三个人,然后才轮到我。杰瑞,我觉得我的神智是绝对健全的,其他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没法更正常了。如果说我们这个团队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我们都不习惯不着边际地臆测,也很少出现视觉上的幻觉。我们这几位全是依赖事实说话的人——坦白说,我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沉闷的一帮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不应该害怕的时候竟然觉得特别恐惧。你想想,在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地球人来这里探索,所以谁会把一个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封在冰墙里呢?再大胆的推测也没办法解释这件事情。我们这个团队是清一色的理性主义者,眼里容不得一丝神秘主义色彩。就算我们的性格里有残存的半点诗意,也早就被我们服用的药物消灭殆尽了! 罗素上来之后也是骂骂咧咧的。老张已经下去了,下一个便是我,然后是席梦思,最后是费什。杰瑞啊,我多么希望你也在这里啊!以你的智慧,也许能够想出点什么别的解释;我们反正是无能为力了。好了,我得开始穿戴装备了。等我上来之后再给你详细描述吧。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一句真心话,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下去! 稍后 好吧,我真的下去了。下面很昏暗,四周泛着蓝绿色的光。虽然这些都是反射光,可是我觉得这个冰谷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能量,能自己发光。冰墙很光滑,却不是透明的。我看见他了!就在距离地面四米左右、在冰层里大约半米的地方。他身材修长,虽然年过半百,但是相貌英俊,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双眼直视着我,眼神里没有一点恶意,却饱含着深深的悲哀。说真的,我觉得他带着一种高贵的气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身上那件猩红色长袍垂下来,还有一层层褶子,可见他是很自然地站在这里,被一下子冻住的。他不可能是从高处摔下来的,否则衣服不会这么齐整。杰瑞,这事情完全没有逻辑!他的右手是举起来的,似乎正在做基督教的某种手势。你也知道人类学不是我的专长,贺兰德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的表情,怎么说呢,看起来像是一种宽恕的神情。我当时觉得特别震撼,我的心好像要从我身体里蹦出来,一直朝他奔去;同时我又忍不住想,他在这里殉难,我也难辞其咎……这个星球距离地球六光年,仅仅在三年前才正式登记分类,我们应该是第一批踏足这里的人。在我们登陆的所有星球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表明过去有任何人或者类似人类的种族曾经探索过那些地方。你和我都知道,迄今为止,人们找到的“外星球存在智慧生命”的那一丁点儿所谓证据,其实都可以完全忽略,而且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他生物能够进行星际航行。可是此刻在我面前竟然站着一个身穿20世纪服饰的男人! 我盯住他的双眼,努力跟他的目光接触——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终于,我让他们把我拉上去了。席梦思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悬崖边上等着,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努力不让自己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被这个发现深深地震撼了。我们也不是没遇上过危险(记得我给你写过薰衣草沼泽的经历吗?),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可是到目前为止,队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大伙儿开心起来。贺兰德尝试过逗大伙儿笑,无奈他做得太刻意了,我们都替他觉得难受。不久,席梦思也上来了,他的状态和我刚才一模一样。我把喝剩下的果汁递给他,然后自己回帐篷继续写这封信。我们将在十分钟后集合开会,讨论要不要向基地报告这个发现,不过估计我们最后还是会向我们的好奇心屈服的。虽然在这类问题上基地没有给过明确的指示,可是我们很清楚,这事情一旦汇报上去,他们必然会禁止我们继续插手。这位冰封的仁兄可不是之前那些巨大骨骼能够相提并论的。不过我们心中有一个感觉:我们应该马上离开,不要再深究下去了。 “黎明” 几个小时后,会终于开完了,最终决定是暂时不做决定。贺兰德和帕特里奇又下去了一趟,一来是再仔细观察红衣人,二来是装好挖冰机,万一我们决定开挖就可以立即动手了。大家都觉得很疲惫。其实这种挖掘工作一点也不难,可是我们偏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如果我们打扰红衣主教的清梦,就会引发大灾难。也许整座冰山会在瞬间融化,也许整个星球就此灰飞烟灭。贺兰德说他本来打算只是把发现红衣主教这件事情向基地报告,可是我们的检测仪器显示这条深壑并不稳定,正在闭合,所以他已经开始挖掘工作了。老实说,这条沟壑,哪会在一时半刻闭合呢?不过这个借口已经足够好了。杰瑞,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收到这封信。虽然上头说了不检查私人邮件,可是我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他们吗?要是别人正在看这封信,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应该信任法律呢?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红衣主教的面孔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么安详,那么悲伤。我这就要去拍几幅深度脑电图,明天再继续给你写吧。 10/7/17 贺兰德真的开挖了!他将一块巨大的冰块挖出来,像纪念碑似的竖立在营地中央,而红衣主教就在冰块里注视着我们。我们绕着大冰块转了一圈又一圈。毫无疑问,冰块里面确实有一个人。贺兰德还打算立刻解冻冰块,可是席梦思竭力反对,因为他担心里面的尸体会腐烂。贺兰德最后让步了,他打算尽快用真空隔离技术把尸体封存起来。席梦思不住地自责,骂自己怎么不多带一点考古工具。不过也难怪,他怎么能预见到这种发现呢?我们在摩尔达维亚星球探索了这么久,目前还没有发现值得一提的考古学遗迹。 关于冰块里面的红衣主教,我们都确信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这样看着我,我甚至觉得他也许还没死。虽然我们还是很紧张,可是大伙儿的幽默感也都回来了。我们说了一些并不好笑的俏皮话,说这位红衣主教也许是耶稣基督本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大人物。贺兰德很生气,说我们都是宗教盲。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宗教在行,可是他的行为越来越反常了。不久前贺兰德还对罗素发飙,骂他不敬神。 罗素只能道歉。可是他私下说,想不到贺兰德这么迷信。贺兰德已经向基地汇报了他采取的行动,并且说他准备解冻红衣主教——他分明是要先斩后奏嘛!费什很不开心,他和帕特里奇都觉得我们应该把红衣主教放回去,然后按“原定计划”继续上路。我们其他人都说这个发现就是我们的“原定计划”,因为我们是一支探险队伍。“这应该是后援队伍的责任。”费什说,“我很想亲眼看看这条他妈的巨无霸冰台阶的顶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帕特里奇答道:“按照我们现有的证据推断,顶上应该矗立着一个他妈的梵蒂冈。”杰瑞,看到没有?我们所习惯的那一套逻辑在这里完全行不通!呵呵,我猜啊,我们回到地球的时候,要不就是万民敬仰的无敌英雄,要不就是被千夫所指的罪人。具体是哪个结局,就取决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其实对我自己来说,这事情并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并没有把这工作当成自己的毕生事业。本来我就打算一回去就辞职不干,如果他们把我解雇就再好不过了。亲爱的,等我回家我们就搬去塞舌尔过好日子!我希望你并没有改变主意吧。要是这一刻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很想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跟人分享——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听我倾诉呢?啊,天哪,我实在太爱你了,杰瑞!我知道我爱你肯定比你爱我多!只要我们不分开,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承受!我本来已经接受了分离的事实,是你上一封来信在我平静的心中重新掀起了波澜。我希望公司现在已经给你安排了黄色通道,这是你应得的!一旦开辟了一条通往马拉开波城的康庄大道,你这位高乔好汉就一马平川、势不可挡了,对吧?不过我听说那些实验是很危险的,所以你应该适可而止了。我很了解你,知道你不会胡乱去冒一些不必要的险。我多么希望一伸手就能够触碰你柔软可爱的肌肤,抚摸你柔顺的金发……不行,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这些思绪对我身体造成的影响,就连我服用的那些药物也无法控制啊!我这就出去绕着那位冰封的仁兄走几圈。 这个……他已经解冻了!杰瑞,他确实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他身上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这个人很高大,甚至比贺兰德还高。根据专家的判断,他穿的衣服也是真的,他甚至穿着一条老款的棉内裤呢!他没有穿任何保护性的衣物,也没带吃的,更没有运输工具。我们的探测仪四处搜索,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那些设备发出“哔哔”的声响,全部设置成自动模式,比正常模式消耗更多能量。贺兰德说这样做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我们找到一台运输工具,或者一些有人居住的遗迹,那么我们要寻找的答案至少也有了一点眉目。他当然迫切希望发送一点有用的信息回基地,因为我们已经得到基地的确认——当然是命令我们立即住手,原地候命。其实现在我们就算想插手也无从下手,所以不得不住手。红衣主教就站在我们营地的中心:他的右手举起来,摆出一个祈祷赐福的手势;他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冷静、悲伤和隐忍。我们看着他,心中还是惴惴不安。说真的,我们已经想不出更多俏皮话了,只能有时候用意大利语称他“神父”。贺兰德说,过去每一支探险队伍都有一位神父随行,同时还充当心理治疗师和军医的角色——就和我们队里的费丁一样。费丁表示他穿的制服和这种身份不太相称。你看,像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我们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吃惊吧?我们面前拦着恐怖的巨型冰阶,身后是一个广阔的海湾,头顶是一片挂着两轮红日的异星天空;我们知道地球家乡在亿万英里之外,与我们隔着一个广袤无垠的茫茫宇宙;我们还意识到营地里站着一具身穿十六世纪服装的尸体,而我们已经渐渐把这一切看成理所当然……我想这就体现了我们人类的坚忍本质吧!不过我们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也许这是因为人类大脑的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我希望此刻就坐在你身边,一起在酒吧里喝一杯啤酒。可是现实中的一切都那么怪异,当怪异成了常态,如此美好的一个念头反而显得难以承受了。我们动用了手头所有的设备,可是那些探测器什么也没发现!是什么也没发现呀!所以我们打算请求基地的后援队伍向冰阶顶峰直接发送设备。我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基地把我接回去,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吸引。也许你能告诉我,我说出这种话,是不是有点发疯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疯,其他人也表现挺正常的。我认为我们都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维,除了贺兰德。他看起来受了很大的冲击,大部分时间都痴痴地盯住红衣主教的脸,还伸手去碰他。 贺兰德说他的皮肤摸起来是温暖的,还问我是否同意。我摘下手套,碰了碰红衣主教的几根手指。没错,确实是温暖的,不过这有可能是因为太阳照射呀。虽然他有温度,可是他的手臂不会动,眼睛不会眨,口鼻也没有呼吸。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我们,赐予我们祝福和宽恕。我渐渐开始埋怨他:我做错什么了,需要你来宽恕我?我现在终于赞同把他放回原处,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我们不得再插手此事,必须原地候命,等待基地派人来处理。我们还需要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才能到达这里。 11/7/17 罗素把我叫醒了。我迅速穿戴整齐,走出帐篷。只见贺兰德正跪在红衣主教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想让他站起来,可是他坚决不肯挪动半分。“他在哭泣。”他说,“他在哭泣啊。” 红衣主教的皮肤上面确实有潮湿的痕迹。突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鲜血从他的双眼渗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杰瑞,红衣主教正在泣血啊! “很明显,这是空气使然。”我们把贺兰德搀扶起来之后,费丁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他重新冰冻起来。” 红衣主教的表情并没有改变。贺兰德变得很不耐烦,连声叫我们走开,别阻碍他与红衣主教交流。费丁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然后我们把他抬回帐篷。可是就算他睡着了,也还在发出嘟囔和呻吟的声音,后来还高声尖叫了一次。费丁只能给他加大剂量,现在他终于安静了。 稍后 基地通知我们,援兵正在路上。他们应该快到达了吧?我实在等不及了,因为我觉得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了。 “黄昏” 外面传来声音。我以为贺兰德又在哭喊,或者是费丁又在播放音乐,于是我从帐篷里爬出去。那个苍白的小太阳还挂在中天,而大太阳正在缓缓落下。冰墙发出一抹红光,不,其实是整个冰雪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虽然我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可是我能看到红衣主教依然站在那里,他那深色的剪影依然清晰。声音好像是从他那儿传来的。杰瑞,原来他在唱歌呀!当时没有别的人在场,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红衣主教面前。他的双唇正在动,似乎正在咏唱着圣歌;他的眼睛不再凝视我,而是仰望苍穹。这时候有人走过来站在我身旁,原来是贺兰德。看样子他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可是脸上已经充满了狂喜的神色。贺兰德跟着红衣主教唱起来,两人的歌声好像充满了天空,充满了这个星球,充满了整个宇宙!杰瑞啊,我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地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优美的声音!贺兰德转头看了我一眼。“一起唱吧。”他说,“一起唱。”可是我唱不了,因为我不懂歌词啊。“这是拉丁语。”贺兰德说。他们两人就像一个唱诗班,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抬起了头,就像一只狗似的仰望着他们。我的咽喉里产生了共鸣,我开始号叫……不,不是号叫,而是像红衣主教那样咏唱。虽然我唱出来的只有旋律,没有歌词,然而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优美的旋律。然后我发现队友们也来了,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形,也在一起歌唱。杰瑞,我们心中都充满了喜悦,都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这一幕真的是不可思议!大太阳终于消失在天边,歌声也渐渐消失了。我们虽然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脸上露出狼一般的笑容,心里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像个傻瓜。红衣主教的视线又回到了我们身上,目光依然是那么和蔼宽容。贺兰德又跪倒在他跟前,嘴里念念有词,我们都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他在冰上跪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费丁决定再次给他注射镇静剂。“要是我不这样做,他再这么跪下去会死的!” 稍后 杰瑞,我们刚刚把红衣主教运回深壑中。那段音乐一直飘荡在我脑海里,我多么渴望能马上把当时的录音播给你听啊!不过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肯定也能够听到了。基地的援兵还没到达,贺兰德说打算把红衣主教交给他们全权负责。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担心基地会逼迫我们做各种医疗测试——希望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吧。我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杰瑞,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总有一种冲动,想爬进深沟里,求红衣主教为我再唱一次。当我伴随他歌唱的时候,我感受到绝对的放松和无与伦比的快乐,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你觉得我这次经历到底是什么呢?也许是一种幻觉吧。总有人能帮我弄明白的。有两次我站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向下张望,当然看不见他了。可是若要我顺着绳子再爬下去,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想往下跳!我觉得,如果有机会和他再合唱一次,我是愿意纵身跳下去的。一直以来我总是问自己:什么是永恒?我觉得在那一刻,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现在我面前——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杰瑞啊,我希望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冰封的红衣主教,他的歌声就在录音带上面,我希望你亲耳听一听,这样你就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了。我爱你,杰瑞。我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你,我希望把我所得到的都转赠给你,我希望自己能像红衣主教一样为你歌唱。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喜极而泣,没有一个例外。费丁一直想理性地分析这件事情,他说我们比想象的疲劳得多,而且我们一直服用的那些药总有些不可预测的副作用。我们不时仰望天空,等待着基地援兵的到来。杰瑞,我多么希望这一刻你就在我身边啊!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因为我所做的这个决定而后悔了。我爱你,杰瑞!我爱你们所有人! 恋爱中的瑞秋-(1987)-Rachel in Love (美国)帕特·墨菲 Pat Murphy——著 赵晖——译 帕特·墨菲(1955——)是一位美国的科幻和幻想作家,现居旧金山,处女作是短篇故事《窗边的夜鸟》(Nightbird at the Window, 1979)。她的第一部小说是《暗影猎人》(The Shadow Hunter,1982),讲述的是一个石器时代的人通过时光机,进入了一个残酷而陌生的未来的故事。 墨菲在为各种太平洋海岸组织编辑和制作环境报告和图表之后,于1982开始编辑《探索博物馆》杂志,即《探索博物馆》的季刊,由旧金山探索博物馆策划,旨在促进人类感知与艺术和科学之间的亲切感。在20世纪80年代,墨菲和金·斯坦利·罗宾逊一样,被称为人文主义作家。人文主义被认为是反网络朋克的,尽管两者的界限并不是很明确,因为像帕特·卡迪根这样的作家也被纳入了网络朋克运动。墨菲与罗宾逊一样拒绝标签,认为标签有局限性。 《恋爱中的瑞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87)应该是墨菲最著名的作品,并获得过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它讲述了一只雌性黑猩猩以高超的智力,逃出一个没有人情味又十分可怕的研究所的故事。这个故事对虚构角色和对当代现实主义的侧重,使得它成为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说。此外,动物行为科学的进步,最近美国黑猩猩试验的结束,以及重新定义人类与动物的关系的重要性,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具有现实意义。 墨菲在《出发点》(Point of Departure)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我的许多故事针对的都是局外人,即那些被困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的人,(包括)瑞秋,一个有着少女思想的黑猩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角色发现了我(在孩提时代)一直在寻找的秘密之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满是奇异物品和陌生人的新世界,而这恰好是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这是一个夏日的周日早晨,在彩色沙漠边缘的一个偏远牧场里,一只名叫瑞秋的棕色小猩猩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电视正在播放电影《人猿泰山》,她看得津津有味。她毛茸茸的胳膊环抱住膝盖,身子兴奋地来回摇晃。她知道,她的父亲亚伦认为,她已经这么大了,不该再看这么幼稚的电影。但是父亲还在睡觉,因此不能说她。 电视上,泰山被一群邪恶的侏儒困在笼子里。瑞秋担心泰山不能及时逃脱,并把简从那些囚禁她的象牙走私者手中解救出来。这时镜头对准了简,她被绑在吉普车后面,正独自轻声呜咽。瑞秋知道不能大喊——她偷偷往父亲的卧室看了一眼,他还在睡觉。亚伦不喜欢瑞秋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大喊。 当电影插播广告时,瑞秋去了她父亲的房间。她准备吃早饭了,她想叫他起床。她踮着脚走到床边,看他醒了没有。 他的眼睛睁着,双眼无神。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亚伦·雅各布斯医生,这个被瑞秋叫作父亲的人,没在睡觉。昨晚,他心脏病发作死了。 瑞秋摇晃他的时候,他的头随之晃动,但是他没有眨眼,也没有呼吸。瑞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推他,想让他醒过来,抚摸自己。可是他没有动。当瑞秋靠向他时,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卧室窗户开着,微风吹进来,他每天早晨都会仔细梳理的缕缕白发随之飘动,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在另一个房间,大象在丛林中奔跑,正去营救泰山。瑞秋轻轻地呜咽,但是她的父亲没有动。 瑞秋离开了她父亲的身体。在客厅里,泰山在藤蔓上荡来晃去,穿过丛林去营救简。瑞秋没有管电视里在播什么。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安慰——走进她自己的小卧室,在她父亲的实验室里踱步。墙上的笼子里,白色的老鼠用火红的眼睛盯着她。一只兔子在笼子里蹦跳,发出一阵缓慢而沉闷的砰砰声,就好像羽毛枕头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音。 她怀疑自己想错了。也许父亲只是睡着了。她回到卧室,但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她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蜷在父亲的身旁,抓着父亲的手,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只认识他。他是她的父亲、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不能让他独自在这儿。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亚伦依然不动。房间渐渐变暗,但是瑞秋没有开灯。她在等亚伦醒来。当月亮升起时,银色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洒在远处的墙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长方形。 在农场外一处贫瘠的石漠化的土地上,一只郊狼扬头向升起的月亮哀嚎,那单薄的声音就像火车呼啸着穿过废弃的车站一样孤独。瑞秋也哀嚎起来,声音孤独而忧伤。而亚伦静静地躺着,瑞秋知道他已经死了。 当瑞秋还小的时候,她有一个最喜欢的睡前故事——我从哪里来?她会用手语问亚伦,再讲给我听。 亚伦会说:“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听睡前故事了。” 拜托,她比画着,给我讲讲吧。 最后,他总是会受不了瑞秋的软磨硬泡,向她妥协,然后给她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叫瑞秋,”他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就像童话中的公主。她和她的父母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会依偎在毯子下。这个故事和别的美好的童话故事一样,都有悲剧的成分。在故事里,瑞秋的父亲在一所大学工作,研究大脑的运作方式和活跃的脑神经冲动所形成的电场。但是大学里的其他研究人员并不理解瑞秋的父亲,他们不信任他的研究,不再给他研究经费。(在讲这一部分的时候,亚伦的声音变得很痛苦。)所以他离开了大学,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去了沙漠,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工作。 他继续做自己的研究,并认定每一个大脑都会产生独特的电场,就像指纹一样。(瑞秋觉得这一部分很无聊,但是亚伦坚持要讲。)他叫它“电思维”,电思维的形状是由思想和情感的习惯模式决定的。他假设,记录下一个人的电思维,就能捕捉到那个人的性格。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位博士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儿开车出去。不幸的是,在一条蜿蜒崎岖的道路上,她们与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迎面相撞,当场身亡。(讲到这一部分,瑞秋紧紧抓住亚伦的手,被突如其来的厄运吓住了。) 虽然瑞秋的身体死了,但是一切都没有丢失。这位博士早在他的沙漠实验室里记录下了女儿大脑产生的电场。他一直在尝试用外部磁场将一个动物的电场导入另一个大脑。他从一家动物商店里买了一只小黑猩猩,然后用一种基于肾上腺素的混合递质来提升黑猩猩的脑神经处理速度,把他女儿的思维模式导入了这只小黑猩猩的大脑。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女儿和小黑猩猩组合在一起,拯救了女儿。在黑猩猩的大脑里,只剩下瑞秋·雅各布斯。 这位博士给黑猩猩取名叫瑞秋,待她就像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黑猩猩由于喉头限制,不能说话,于是他教她手语,教她读书写字。他们是好朋友,是最好的伙伴。 通常讲到这里,瑞秋就睡着了。但是没关系,她知道结局是什么。名叫亚伦·雅各布斯的博士和名叫瑞秋的猩猩后来过着幸福的生活。 瑞秋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美满的结局。她有着少女的思维,但同时有着小黑猩猩的善心。 有的时候,当瑞秋看着自己粗糙的棕色手指,她会觉得陌生,不对劲,好像长错了地方。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记忆层层堆叠,就像沙丘上的沉积岩。 瑞秋记得一个金色头发、皮肤白皙、甜香水味的女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万圣节,那个女人(在这些记忆中,她是瑞秋的母亲)把瑞秋的指甲涂成大红色,因为瑞秋穿得像一个吉卜赛人,而吉卜赛人喜欢红色。瑞秋记得那个女人的手:在白皙的皮肤下面,隐藏着淡蓝色的血管,指甲修剪过,还涂着玫瑰色的指甲油。 但是瑞秋还记得另一个时间另一个样子的母亲。她的母亲黑黑的,长着毛,闻起来有熟透的水果的甜味。她和瑞秋住在一间满是黑猩猩的铁丝笼里,每当有人走进来,她都会把瑞秋抱在毛茸茸的胸脯上。瑞秋的母亲经常打扮瑞秋,细致地梳理她的毛,寻找她从未发现过的跳蚤。 记忆层叠,杂乱不堪,像杂志上随意剪下的图片,艳丽而又无意义的拼贴。瑞秋记得那些笼子:她的脚下有铁丝网,周围有恐惧的味道。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把她从毛茸茸的母亲的怀里抱了出来,用针扎了她一下。瑞秋听到她母亲在嚎叫,但是她无法逃离那个男人。 瑞秋记得在一次初中舞会上,她穿了一条新裙子:她站在体育馆的一个黑暗角落里,一连站了几个小时,假装在欣赏皱纸装饰品,因为她太害羞了,不敢在人群中寻找她的朋友。 她记得当她还是一只小猩猩的时候,她和其他五只猩猩一起挤在闷热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的气味和声音吓坏了。 她还记得体育课:灰色的储物柜,难看的运动服里骨瘦如柴的双腿。老师让大家——包括没有运动天赋和害羞得要命的瑞秋——打垒球。瑞秋站在板上击球,害怕别人看她。“弱爆了。”接球手说。接球手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女孩,总是跑错队伍,而且身上总是有一股烟味。当瑞秋挥棒却没有打中球时,外野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瑞秋的回忆如飞舞在一枝黄和鼠尾草里的浅灰色飞蛾和蝴蝶一样,微妙又难以描述。少女时期的记忆没有停留,在落地的一瞬间便飞走了,留下感到孤独、被遗弃的瑞秋。 瑞秋把亚伦的尸体放在原地,合上了他的眼睛,并把被单拉过他的头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每天给花园浇水,然后摘一些蔬菜给兔子吃。她每天都会照顾老鼠和兔子,给它们送食物,给瓶子加满水。天气很凉爽,所以亚伦的身体没怎么发臭,不过到了周末,有一列蚂蚁从床上爬到了开着的窗户上。 在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月夜,瑞秋决定放走所有的动物。先是兔子,她爬上梯子,从笼子上面拽出一只只温和的兔子。她把兔子挨个抱到后门,抱一会儿,抚摸它们柔软温暖的皮毛,然后放下,把它们推往生长在花园围栏边青草的方向。 老鼠更难办。她成功地把大老鼠笼从架子上弄了下来,但是笼子比她想象的要重。虽然她减缓了笼子跌落的速度,但它还是砸在地板上,老鼠在里面上蹿下跳。她推着笼子穿过油毡地板,滑过大厅,跨过门槛,到了后院。当她打开笼门时,老鼠就像爆米花一样涌了出来,在月光下白白的,四下逃窜。 有一次,在亚伦睡午觉的时候,瑞秋沿着土路向主公路走去。她没打算走很远。她只是想去看看高速公路的样子,也许就躲在邮箱的旁边,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过。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而她稍纵即逝的不完整的记忆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 半途中,亚伦出现了,在他的旧吉普车上对她咆哮。“上车,”他冲她大喊,“快点!”瑞秋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生气。她蜷缩在吉普车那落满灰尘的乘客座位上,因为惹怒了亚伦而难过。亚伦一直不说话,直到他们回到牧场,他才苦涩而愤怒地低声说: “你不会喜欢外面的,你不会喜欢的。那里满是卑鄙、狭隘、愚蠢的人,他们不会理解你。而且每一个他们不理解的人,他们都想伤害。他们讨厌不同于自己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同,他们就会惩罚你、伤害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让你离开。” 他直直地看向前方,盯着肮脏的挡风玻璃。“瑞秋,这不像电视上演的节目,”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不像书里讲的故事。” 他看了她一眼,而她慌乱地比画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那里我不能保护你,”他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瑞秋与父亲双手相握。然后他后悔了,抚摸着她的头。“别再那样了,”他说,“永远别再那样。” 亚伦的恐惧会传染。瑞秋再也没有沿着尘土飞扬的路走,而且有的时候她会梦到那些想把她关进笼子的坏人。 亚伦去世两周后,一辆黑白色99lib?的警车慢慢驶向他家。警察敲门的时候,瑞秋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他们又敲了一下,试着拧了拧门把手,然后打开了门——她故意没有锁门。 突然间,瑞秋害怕地从沙发后面奔向后门。她听到身后有人大叫:“天哪!有一只黑猩猩!” 那个人开枪的时候,瑞秋已经跑出后门,跑进了山里。从山上,她看见一辆救护车开了上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亚伦的尸体带走了。即使救护车和警车都开走了,瑞秋还是不敢回家去。等到日落之后,她才回了家。 第二日天亮之前,她被土路上卡车的颠簸声吵醒了。她望向窗外,看到一辆墨绿色的皮卡。车门上的白字写道: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当瑞秋陷入犹豫的时候,卡车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当她决定逃离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人携带着步枪。 她从后门跑了出去,跑向小山,但是半途中没有任何遮挡。她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音,紧接着,她感到肩膀一阵疼痛。就这样,她的腿也没了知觉,她滚下沙坡,红棕色的皮毛沾满了尘土,她的嚎叫声变成了一种呜咽,然后逐渐没了声音。她陷入了昏迷。 太阳冉冉升起。瑞秋躺在皮卡车后面的笼子里,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到四肢刺痛。她觉得反胃,浑身疼痛。 瑞秋能眨眼睛,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动弹不了。她躺在那里,只能看到笼子的铁丝网和卡车的侧面。她试着转头的时候,她皮肤的灼烧感更加严重了。她静静地躺着,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慢慢地眨眼睛,试着忘掉疼痛。但是灼烧感和恶心没有消失。 卡车颠簸地行驶在一条土路上,然后停了下来。男人出去的时候,车震了一下。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瑞秋听到后挡板打开了。 然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县警长想让我们抓的动物吗?”一个女人朝笼子里望了一眼。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棕色的头发向后绑成一个马尾辫。瑞秋看到女人的眼睛周围有一些细纹,在沙漠生活多年都会这样。这个女人看起来并不坏。瑞秋希望女人能把她从男人手里救出来。 “是的。它应该至少还要昏迷半个小时。你想把它放在哪里?” “放在实验室吧,猴子我们都放在那里。先放在那儿,等饲养区有空笼子了,再挪地方。” 瑞秋所在的笼子刮蹭着皮卡车厢。她觉得每颠簸一下,每震动一下,都是一种新的痛苦。男人把笼子推到一个手推车上,然后女人把手推车推过一条混凝土走廊。瑞秋看着墙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而过。 实验室里有几排笼子,小动物在这些笼子里睡觉。头顶的荧光灯泡突然亮起,白老鼠的眼睛闪着红光。 在从卡车上下来的一个男人的帮助下,女人把瑞秋拉到实验室的一个桌子上。金属桌面冰冷坚硬,让瑞秋的皮肤疼痛不已。瑞秋被注射了镇静剂,因为药劲没有过,所以身子还动不了。她可以看,但是也只能看。她不能抗议,或者恳求他们放过自己。 女人戴上橡胶手套,往针管里注入透明的溶液,瑞秋看着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恐惧。“记录一下,我要给她做标准的肺结核试验。她搬进来和其他猴子同住之前,需要做眼睑检查。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在她的食物里加噻菌灵,以清理她肠道里的蠕虫。然后我还得除掉她身上的跳蚤。”女人说道。男人嘟哝了一声,作为回应。 女人熟练地合上了瑞秋的一只眼睛。瑞秋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看着针头扎进自己皮下。她感到眼睑剧痛。她想大叫,但是她发出来的只有一声叹息。 女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一边,开始往瑞秋的皮毛上喷洒一种又冷又臭的液体。一滴液体落在瑞秋的眼睛里,感觉火辣辣的。瑞秋眨眼睛,但是她不能抬起手去揉眼睛。女人漫不经心地处理着瑞秋,一边和男人聊天,一边分开瑞秋的两条腿,往瑞秋的生殖器上喷药:“看起来足够健康,是优良的种畜。” 瑞秋呻吟着,但是没有人发觉。最后,他们结束了酷刑,把她关进笼子,并离开了房间。瑞秋闭上眼睛,黑暗又回来了。 瑞秋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回到了牧场的房子里,夜晚独自在家,郊狼在外面嗥叫。狼是沙漠的声音。还有风也哀号着,挤过两块巨石之间裂缝。本地人会讲狼的故事,上帝是个骗子,不可靠,反复无常。 郊狼的嗥叫让瑞秋感到不安、焦虑、烦恼。她在寻找亚伦。在梦中,她知道他没有死,她在屋里寻找他,从凌乱的卧室走到她的小房间,又走到铺着油毡的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她听到拍打声——一种干巴巴的刮擦声,就像风吹着树枝打在玻璃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是房子周边并没有树,夜晚也没有起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向外看。 她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一张苍白的椭圆形脸,一头金色长发。抓着窗帘的那只手光滑白皙,指甲精心修剪。但是,哪里不太对劲。叠加在影子上的是另一张透过玻璃窥视的脸: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只猩猩的脸,红棕色头发,壶柄一样的耳朵。她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外面的人。两个影子融合在一起,模糊了。她很害怕,但是她不能放下窗帘,遮住那只猩猩的脸。 她是一只从寒冷明亮的玻璃窗往里看的黑猩猩,她是一个往外看的女孩;她是一个往里看的女孩,她是一只往外看的猩猩。她感到害怕,而郊狼的嗥叫声还久久萦绕。 瑞秋睁开眼睛,不停地眨眼,直到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疼痛和刺痛已经退去,但她还是有点反胃。她的左眼很疼。当她揉搓左眼时,她感到眼皮上被那个女人扎过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包。她躺在铁丝网笼里的地板上。房间很热,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气味。 在她的笼子边上,还有一个笼子,里面也关了一只黑猩猩,比她年老,长着一身杂乱的深褐色皮毛。他坐在那里,双臂环抱住膝盖,前后摇晃着,头则低垂着。他一边摇晃,一边喃喃自语,发出连续的毫无意义的咕咕声。瑞秋看到他的头皮上有一根铁丝,连着一个永久植入的电极片。瑞秋轻声询问,但是那只黑猩猩没有抬头。 瑞秋所在的笼子很小。在笼子的一个角落,放着一碗猴子吃的丸子。笼子边挂着一瓶水。瑞秋不顾食物,大口喝起水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被盖住玻璃的铁丝网分隔成一块块。瑞秋想看看笼子的门能不能打开。她先是轻轻推了推,然后用力晃动。门锁得很牢。网眼太小,她的手伸不出去,够不着门闩。 另一只黑猩猩继续来回晃动。当瑞秋把笼子弄得嘎嘎响,并发出号叫声的时候,他抬起头,疲倦地看着她。他的眼圈红红的,目光无神。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 “你好,”她试探性地比画道,“你怎么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向她眨了眨眼睛。“受伤了。”他比画说。他伸手触摸电极,指着因反复摩擦而变得粗糙的皮肤。“谁伤害了你?”她问。他盯着她,而她又重复了一次问题,“谁伤害了你?” “人类。”他比画说。 恰好在这时,只听闩锁“咔”的一声,通向实验室的门开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没有胡子、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胡子男人似乎在向身后的人介绍实验室的情况。“这只是初级测试,目前,”大胡子说道,“我们的难题是,受过手语训练的黑猩猩不够。”这两个人站在老黑猩猩的笼子前面,“这个老伙计来自俄勒冈中心。语言项目经费取消了,于是一些动物被划分到了其他项目。”那只老黑猩猩窝在笼子深处,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大胡子男人。 “饿了吗?”大胡子男人冲老黑猩猩比画。他拿着一个橘子,老黑猩猩能看得到。 “给橘子。”老黑猩猩比画说。他伸出手,但是伸到够着橘子的时候就停了,绝不靠近铁丝网。拿到橘子之后,他便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大胡子男人继续说:“这个项目将为我们提供使用手语时,关于神经活动一手可靠的数据。但是我们真的需要更多懂得高级语言的黑猩猩。人们对动物的保护也太他妈好了。” “这是你的吗?”不留胡子的男人指着瑞秋问。瑞秋蜷缩在笼子深处,尽可能地远离铁丝网。 大胡子男人朝瑞秋的笼子看去。“不,不是我的。一看就知道,她是别人家里养的宠物,县警长让我们接来的。”他说。瑞秋没有动,她害怕他会猜出她懂手语。她盯着他的双手,想象着他们把电极穿过她的头骨。“我想她会被关进饲养笼。”他转身离去时说道。 瑞秋看着他们消失,想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这么可怕。亚伦说得没错:他们想惩罚她,把电极插进她的头骨。 他们走后,瑞秋想跟老黑猩猩说话,但是老黑猩猩不搭理她。他自顾自地吃完橘子,然后又变成之前的姿势,低下头,身子前后摇晃。尽管瑞秋饿了,但她只拿起一个食丸尝了尝。食丸有一种奇怪的药味,于是她把它放回了碗里。她要小便,但是这里没有厕所,她又逃不出笼子。最后,她憋不住了,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尿尿。尿液流过铁丝网,浸湿了下面的垃圾,温暖的小便气味充斥着她的笼子。她感到羞耻、害怕、头疼,皮肤还因为跳蚤喷雾瘙痒不止。瑞秋看着阳光爬过房间。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瑞秋又尝了尝她的食物,但仍不想吃,她宁愿饿死也不想吃这种怪味食物。一个黑人走了进来,清洗兔子和老鼠的笼子。瑞秋畏缩在自己的笼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害怕会受到他的伤害。 到了晚上,她也不觉得累。郊狼在外面嗥叫。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她双腿顶着身体,双臂环抱住膝盖。她的父亲死了,而她被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到这些,她呜咽起来,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从梦魇中醒来,发现原来躺在家里的床上。当她听到房间门锁“咔嗒”一声响时,她紧紧地抱住自己。 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人推着一辆装满清洁用品的车,走进了房间。他拿起车上的扫帚,开始扫地。瑞秋透过一排笼子,看到他一边打扫,一边点头。他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俯下身子,细致地打扫每一排笼子,把灰尘、粪便和食物残渣扫到过道中央,堆成整齐的一堆。清洁工的名字叫杰克。他已到中年,是个聋子。他已经在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工作了七年,上的是夜班。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人事主任喜欢杰克,因为杰克完成了联邦残疾人就业配额,而且五年来杰克都没有要求加薪。有人抱怨过杰克行事草率,但是还没有到要开除他的地步。 杰克是个没有野心、有点迟钝的人。他喜欢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因为他不需要与人合作,可以上班时喝酒。他是个随和的人,他喜欢动物。有时候,他会给动物带好吃的。一次,一个实验室助理发现他给一只怀孕的恒河猴喂苹果。当时他们正在研究饮食限制对恒河猴胎儿大脑发育的影响,于是实验室助理提醒杰克说,如果他再度干预猴子的饮食,他将会被开除。但是杰克依然喂食,只不过他更加小心,而且再也没有被抓住过。 瑞秋看见,老猩猩冲杰克比画。“给香蕉,”黑猩猩比画说,“请给香蕉。”杰克停下来,手伸向清洁车底部的架子,拿起一根香蕉给老猩猩。黑猩猩接过香蕉,身体靠在铁丝网上,让杰克帮他挠痒。 当杰克回来继续扫地的时候,他看到了瑞秋,看到她在看他。瑞秋感受到杰克对老猩猩的善意,于是胆怯地冲他比画:“帮帮我。” 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凑近看她。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因为他常年饮酒,你能在他的鼻子上看到破裂的血管。他还需要刮刮胡子。但是,当他靠近瑞秋时,瑞秋闻到了他身上的威士忌和烟草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想到亚伦,给了她勇气。 “请帮帮我,”瑞秋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杰克一直在喝酒。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他茫然地望着她。 瑞秋的恐惧变了,之前害怕被杰克伤害,现在害怕他转身离开,留下笼子里的她不管。她绝望地又一次比画:“求你了,帮帮我。我不属于这里,请帮我回家。”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瑞秋没有动。她很害怕自己一动他就会离开。醉醺醺的杰克把扫帚靠在身后的一排笼子上,靠近瑞秋的笼子。“你会说话?”他比画道。 “我会说话。”她比画道。 “你从哪里来?” “从我父亲家。”她比画道,“有两个人来,开枪打了我,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关在监狱。” 杰克四下张望,愿意表示同情,但是不理解她所说的“监狱”。“这里不是监狱,”他比画说,“这里是科学家养育猴子的地方。” 瑞秋很愤怒。“我不是猴子,”她比画说,“我是个女孩。” 杰克打量着她长满毛发的身体和壶柄一样的耳朵:“你看起来像只猴子。” 瑞秋摇摇头:“不,我是个女孩。” 瑞秋把自己的双手从背后举过头顶,意思是她很烦恼、不高兴。她伤心地比画道:“我不属于这里,请放我出去。” 杰克把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放你出去。我会惹上大麻烦的。” “就一会儿,行吗?求你了。” 杰克瞥了一眼他的推车。他得先打扫完这个房间和两条办公室走廊,才能下班休息。 “别走!”瑞秋一边比画,一边猜测他的想法。 “我的事情还没干完呢。” 她看着推车,急切地建议道:“放我出去,我来帮你打扫。” 杰克皱起了眉:“如果我放你出去,你会跑掉的。” “我不会跑。我会帮助你打扫。请放我出去。” “你保证回去?” 瑞秋点了点头。 杰克小心地打开笼闩。瑞秋一跃而出,从推车上拿了笤帚,开始清扫一排笼子下面的食物残渣和粪便。“看吧,”她在过道的尽头向杰克比画,“我会帮忙的。” 当杰克从装满笼子的房间推出推车,瑞秋紧紧地跟着他。推车的橡胶轮子在油布地板上发出轻微的隆隆声。他们穿过一扇铁门,进入铺着地毯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纸张的气味。 走廊的门通向办公室,每间办公室里面都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一块黑板。杰克给瑞秋示范如何将废纸篓里的垃圾装进垃圾袋。当他在擦黑板的时候,她拉着装满垃圾的垃圾袋,在办公室间游走。 起初,杰克密切关注着瑞秋。但是在擦完所有的黑板之后,他停了下来,啜了一口纸杯里的威士忌。他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拿出一直夹在冲刷剂和玻璃清洁剂之间的酒瓶,将纸杯重新倒满威士忌。等到他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对待她已经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了,叫她快点弄完,好共进晚饭。 瑞秋的动作很快,但是她不时停下来,凝望办公室的窗户。外面,月光洒在点缀着一簇簇金花矮灌木的沙原上。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有几张桌子和几个打字机。她在一个废纸篓里发现了一本杂志,就埋在备忘录和糖果包装纸的下面。杂志名叫《爱的告白》,封面是一张男女接吻的照片。瑞秋看了看封面,然后把杂志放在车底部的架子上。 杰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并把推车推到了另一条走廊上。杰克的动作慢下来,而且一边工作,一边瞎哼哼,而他觉得很愉快。最后几个黑板胡乱擦完,瑞秋也清理完了垃圾桶,以及杰克忘记清理的地方。 他们在清洁工的储物间里吃晚饭,这是一个闷热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个沾着油污的旧沙发、一台旧黑白电视,以及一货架的清洁用品。杰克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他的午餐袋,里面装着一个香肠三明治、一袋烤薯片、一盒香草华夫饼。然后又从洗洁精的后面拿出一本杂志。他点燃香烟,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在沙发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瑞秋一个带着缺口的陶瓷杯,并向里面倒上了威士忌。 亚伦从不让瑞秋喝威士忌,所以她先只咂了一口。起初的酒味让她打喷嚏,但是她喜欢上咽下之后喉咙暖暖的感觉,于是又喝了一些。 他们一边喝酒,瑞秋一边向杰克描述朝她开枪的男人和用针扎她的女人,然后他点了点头。“这里的人都疯了。”他比画道。 “是啊,”她比画说,想起了那个脑袋里有电极的老黑猩猩,“你不会告诉他们我会手语吧?” 杰克点了点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 “他们完全不顾我的感受。”瑞秋伤心地说,然后她抱住膝盖,陷入被疯人院关押的恐惧。她想到自己的逃跑计划:她已经在笼子外面了,她确信自己比杰克跑得快。她一边思考,一边喝完了杯子里的威士忌。酒精消除了她的恐惧。她挨着杰克坐在沙发上,杰克身上的烟味让她想起了亚伦。自从亚伦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幸福。 她吃着杰克的饼干和薯条,翻阅起她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爱的告白》杂志。她第一个读到的是艾丽丝的故事,标题是:《为了偿还丈夫的赌债,我成了一个舞蹈演员,可现在他竟要我去卖身!》。 瑞秋理解艾丽丝的孤独和痛苦。艾丽丝和瑞秋一样,是孤独的、被误解的。瑞秋一边看着书,一边喝第二杯威士忌。这个故事让她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从可怕的丈夫手中救出艾丽丝的善良男人,取代了拯救公主的英俊王子。瑞秋瞥了一眼杰克,想知道他是否会把她从那些关押她的坏人手里救出来。 她喝完第二杯威士忌,吃了杰克分给她的饼干。这个时候,杰克说她必须回到笼子里去了。她拿着杂志,不情愿地照办了。他答应第二天晚上再来找她,对此她很满意。她把杂志放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蜷起身子,睡着了。 她在下午很早的时候醒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把一辆小车推进了实验室。 瑞秋因为喝多了,觉得头疼反胃。她蜷缩在笼子的一角。男人把推车停在她的笼子旁边,然后锁住车轮。“别动。”他冲她嘟囔,然后把她的笼子搬到车上。 男人推着她走过一条条绿色的水泥长廊。瑞秋难过地缩在笼子里,想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以及杰克还能不能找得到她。 在一条长廊的尽头,男人打开了一扇厚厚的铁门,一股暖风吹向瑞秋,风里夹杂着黑猩猩、粪便和腐烂食物的气味。走廊两边都有铁条和铁丝网。瑞秋透过铁丝网,看到一些毛茸茸的黑影。在一个笼子里,五只猩猩幼崽在摇摆和玩耍。在另一个笼子里,两只雌猩猩抱在一起,互相梳理着毛。在第三个笼子里,一只大个雄猩猩正在用拳头猛击铁丝网,把铁丝网弄得嘎吱作响。男人经过这个笼子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 “听着,约翰逊,”男人说,“冷静点,别闹。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的小女朋友。” 男人用一堆钩子把瑞秋的笼子和约翰逊旁边的笼子连接起来,并打开门。“进去吧,小女孩,”他说,“看那些好吃的水果。”在新笼子里,有一碗切成片的苹果和一大群果蝇。 起初,瑞秋不愿意进到新笼子里。她在车上的笼子里蜷缩着,希望男人带她回实验室去。男人找来软管,她看着他把软管接到一个水龙头上。但是直到软管喷出水,浇在她身上,她才明白他的意图。一阵冷风吹在她的背上,她怒吼着。为了避开冷水,她躲进了新笼子。然后男人关上门,锁上笼子,匆匆走了。 地板是水泥做的。她的笼子在走廊的一端,有两面水泥墙——其中一面水泥墙上有一个门通向室外笼;另外两面是铁丝网墙:一面朝向走廊,另一面朝向约翰逊的笼子。 男人走了之后,约翰逊安静了下来,他在铁丝网墙上嗅了嗅。瑞秋焦急地看着他。她对其他黑猩猩的记忆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她记得她的母亲,她依稀记得自己和同龄的黑猩猩玩耍过。但是面对紧紧盯着她,并发出呼哧呼哧声的约翰逊,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冲他比画手语,但他只是盯得更紧,而且更加生气。除了约翰逊,她还可以看到其他的笼子和其他的黑猩猩,那么多的铁丝网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走廊的另一端。 为了躲开约翰逊的注视,她钻过门,跑进室外铁丝网笼,在一个白色混凝土基上。外面有荒地和金花矮灌木。下午的太阳很热,其他的室外笼子都空着,后来约翰逊出现在她的旁边。她不喜欢被他注视,于是又回到了室内。 她退到离约翰逊最远的笼子旁边,坐在一个简陋的木质平台上。她双臂环抱膝盖,试图放松下来,无视约翰逊。她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突然被对面的骚动吵醒了。 在对面的笼子里,有一只发情的雌猩猩。瑞秋自己也发过情,她知道那种气味。两个饲养员打开门,将雌猩猩的笼子和隔壁的笼子隔开。一只雄猩猩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观看。约翰逊则摇晃着铁丝网,一边看,一边嚎叫。 “迈克还是个处子,但是苏茜知道她在干什么,”一个饲养员对另一个饲养员说,“所以应该没问题。但要把水管准备好。” “哦?” “有的时候他们会打架。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只能用水冲开他们。一般来说,这招还挺管用。” 迈克闯入苏茜的笼子。饲养员放低笼门,诱使两只黑猩猩进入同一个笼子。苏茜似乎没有受到惊吓,她继续吃橘子。与此同时,迈克嗅嗅她的生殖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苏茜弯下腰,让迈克用手指拨弄她粉红色的私处。这是发情的征兆。 瑞秋发现自己站在铁丝网前,发出低声呻吟。她可以看到迈克的勃起,听到他咕咕的喊叫声。他蹲在苏茜的笼子前面,指着她。瑞秋的心情十分复杂:着迷、恐惧、困惑。她想到《爱的告白》里对性爱的描述:当艾丽丝与丹尼接吻,艾丽丝激情澎湃。他把她搂在怀里,她感到欲火焚身。 苏茜弯下腰,而迈克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同时臀部猛推插进她的体内。苏茜一声惨叫,突然跳起来,把迈克推走。瑞秋着迷地注视着。迈克的阴茎耷拉下来,他跟随苏茜,慢慢地走到笼子的角落,在那里细致地给她梳理着毛。瑞秋发现自己的手被铁丝网割伤了——刚才她抓得太紧了。 夜里,走廊尽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瑞秋立刻警觉起来,她透过铁丝网窥视,试图看清走廊的尽头。她用力击打铁丝网。当杰克走近时,她向他挥手致意。 当杰克伸手去开瑞秋的笼子时,约翰逊向他冲过来,嚎叫着振臂挥舞。他用拳头捶铁丝网,龇牙咧嘴地冲杰克咆哮。瑞秋无视约翰逊,紧跟在杰克的身后。 瑞秋又一次帮杰克打扫卫生。她向实验室里的老黑猩猩问好,但是老黑猩猩对杰克带来的香蕉更加感兴趣。他还是不回答瑞秋的问题,经过几次尝试,她放弃了。 杰克用吸尘器打扫铺着地毯的走廊,瑞秋去清理垃圾。在发现《爱的告白》那本杂志的废纸篓里,她又发现了一本《现代爱情》。 后来,在清洁工的休息室里,杰克抽着烟,喝着威士忌,翻看他自己的杂志。瑞秋则在读《现代爱情》里的爱情故事。 每隔一会儿,她就会转头去看杰克杂志上的裸体女人照片,女人们的双腿叉得很开。杰克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看了很久,那个女人一头金发,有硕大的乳房,涂着红色的指甲,抹着紫色的眼影。女人仰面躺着,微笑着轻抚两腿之间的粉色私处。下一页照片上,她在爱抚自己的乳房,捏自己的深色乳头。最后一张照片上,女人回眸看着她,姿势跟苏茜准备被插入时的一样。 瑞秋转头去看杰克的杂志,但是没有发问。杰克身上的气味在他翻开杂志之后就变了:紧张的汗水的气味,混合着烟草和威士忌的香味。瑞秋觉得现在最好不要发问。 在杰克的要求下,天没亮,瑞秋就回了笼子。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每逢有人来送食物、冲洗笼子,瑞秋就会留心听他们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得知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主要是一个繁育机构,为研究人员提供几种国产类人猿和猴子。研究中心自己也有研究团队。他们会用不同的语气谈论可怕的事情,例如,走廊尽头的黑猩猩正在吃高胆固醇的食物,以确定胆固醇对循环系统的影响;一组怀孕的雌猩猩正在被注射雄性激素,以研究这对雌猩猩的后代的影响;一组刚出生的小黑猩猩正在吃低蛋白食物,以确定这对他们大脑发育的危害。 那些人看瑞秋,就仿佛她是不真实的,仿佛她是墙的一部分,仿佛她根本不存在。她不能和他们说话,她不相信他们。 每天晚上,杰克会把她从笼子里放出来,而她会帮杰克打扫卫生。杰克会带来好吃的:烧烤薯片、新鲜水果、巧克力条和饼干。他对她很好,就像对待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样。他还会跟她说话。 与杰克在一起的时候,瑞秋几乎忘记了笼子的恐怖,忘记了约翰逊来回走动给她造成的焦虑,忘记了做这些最简单的事时的不真实感。她会满足于和杰克永远在一起,吃零食,阅读《爱的告白》杂志。他似乎也喜欢她的陪伴。但是,每天清晨,杰克都会要求她回到笼子和恐惧当中。到第一周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计划逃跑。 杰克喝多了威士忌就会睡着,五天里有三天都会这样。而这个时候,瑞秋会在研究中心游走,偷偷地收集她在沙漠中生存所需的东西: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水壶、一塑料袋食丸、一大条可以在夜晚寒冷的沙漠中充当毯子的沙滩浴巾、一个可以装其他东西的废弃塑料购物袋,最棒的是,她发现了一张路线图,而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位置在图上用红色标了出来。她知道亚伦农场的地址,并在地图上找到了它。她研究街道,规划回家的路线。假如她没有迷路,她得走大约八十公里才能到达牧场。她把这些东西藏在清洁工储物间的一个架子后面。 但是,她想要逃跑回家的计划被打乱了。这是因为她受到《爱的告白》里面故事的影响,逐渐意识到:她爱上了杰克。当杰克不经意地抚摸她时,她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兴奋。她渴望和他在一起,周末他不在的时候,她很想念他。只有与他在一起时——跟着他穿过中心的大厅,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和威士忌的香味——她才会感到快乐。她从杰克的包里偷了一支烟,藏在自己的笼子里,这样她就可以在闲暇时品味它的味道了。 她爱他,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让他爱她。瑞秋对爱情知道得太少:她记得有一次,她暗恋过一个男孩,他的储物柜与她的相邻,但是暗恋没有任何结果。杰克每天晚上都会拿报纸来,瑞秋通过报纸上安·兰德斯的专栏和《爱的告白》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一天晚上,在杰克睡着之后,她给安写了一封标点符号错误百出、语法混乱的信。在这封信中,她解释了自己的处境,并询问安怎么才能让杰克爱上自己。她把这封信塞进一个上面写着“待寄邮件”的文件夹。接下来的一周里,她更加兴致勃勃地读安的专栏。但是她的信一直没有出现在专栏里。 瑞秋在让杰克着迷的杂志照片里寻找答案。她研究裸体女性,尤其是涂着紫色眼影的大胸女人。 一天晚上,在秘书的办公桌上,她发现了一盒眼影。她偷了来,然后带到自己的笼子里。第二天晚上,中心刚安静下来,她就把自己的铁质餐盘翻过来,看自己在餐盘底部的倒影。她蹲在地上,把眼影放在一只膝盖上,检查里面有什么:一支小小的化妆刷,三色眼影——印度蓝、森林绿、疯狂的紫罗兰。瑞秋选择了标签是“疯狂的紫罗兰”的眼影。 她闭上右眼,用一根手指按住眼皮,然后用化妆刷小心地往上涂。她棕色的皮肤上留下了艳丽的兰花色。她仔细地研究这块颜色,然后又涂了一些,晕染到眼角外,直到它消失在她棕色的皮毛上。这颜色给了她的眼睛一种狂欢节般的光彩、一种疯狂的欢乐。她又往另一边眼皮上涂抹眼影,然后对着镜子微笑,刻意地眨着眼睛。 在另一个笼子里,约翰逊露着牙齿,摇着铁丝网。对此,她视而不见。 当杰克来放她出去时,他看着她的眼睛,皱起眉头。“你伤到自己了吗?”他问。 “没有。”她比画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你不喜欢吗?” 杰克蹲在她的旁边,盯着她的眼睛。瑞秋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这么大胆的举动,她紧张不已。“你是一只很奇怪的猴子。”他比画说。 瑞秋不敢动。她放在他的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头,眉头紧皱,愁容满面。 而后,他挺直身子,比画说:“我更喜欢你以前的眼睛。” 他喜欢她的眼睛。她点了点头,没有看他的表情。后来,她在女厕所洗脸,用纸巾擦去了瘀青一般的眼影。 瑞秋正在做梦。她梦到自己和长满棕色毛发的母亲一起走在彩色沙漠上,她们沿着一道红岩峡谷前行,瑞秋知道这条路通往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她的母亲走在后面——她不想去中心,她害怕。凸出的岩石投下阴影,瑞秋在下面停住,向母亲解释说,她们必须到中心去,因为杰克在中心。 瑞秋的母亲不懂手语。她用哀伤的眼睛看着瑞秋,然后爬上峡谷壁,丢下了瑞秋。瑞秋跟着母亲,及时爬上了峡谷边缘,看到另一只黑猩猩快步穿过被风吹起的红色煤渣和沙子。 瑞秋去追母亲,她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孩,一边跑,一边痛苦地哀嚎。在远处,她母亲的身影摇曳着,在从沙子里升腾起的热浪中闪闪发光。然后身影发生了变化。在红沙滩上跑着的黑猩猩变成了一个女人,皮肤白皙,金色头发,穿着一件紫色运动服和一双跑鞋——瑞秋记忆中那个气味甜美的母亲。这个女人看着瑞秋,面露微笑。“女儿,别像个猿猴一样喊叫。”她说道,“叫妈妈。” 瑞秋默默地跑着,梦依然在继续,不知会把她带往何方。她的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那个金发女人在远处消失了,剩下瑞秋自己。她躺在沙子上,呜咽着,因为她一个人,她害怕。 她感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她,梳理她的皮毛,这时还没清醒过来的她认为她长着毛发的母亲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在梦中,她睁开眼睛,望着铁丝网外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约翰逊。是他把手伸过围栏的一个缺口,来给她梳理毛发。他一边梳理,一边发出轻柔的咕噜声,那噪声让人觉得安心。 她半睡半醒地看着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他给她梳理了一会儿,然后坐在近旁,透过铁丝网看她。她从自己的食物盘中拿起一片苹果,递给他,用另一只手比画说:“苹果。”他接过苹果的时候,她又比画说:“苹果。”他学得很慢,但是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苹果片来教他。 瑞秋做好了一切逃跑准备,但是她不忍心离开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离开中心意味着离开杰克,离开薯片和威士忌,离开保安。对瑞秋来说,一想到爱,她就会想到威士忌和薯片那暖暖的味道。 有几天晚上,在杰克睡着之后,她走到通向外面的大玻璃门前。她打开门,站在台阶上,俯视这片沙漠。灯透过玻璃门在沙子上投下一个矩形光斑,有的时候会有一只长耳大野兔坐在矩形光斑上。有时瑞秋会看到袋鼠在月光下跳跃,就像橡胶球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弹跳。有一次,一匹土狼小跑而过,轻蔑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漠是一个孤独的地方,空荡荡的,寒意袭人。她想到杰克在清洁工休息室里轻声打鼾。她总是会关上门,回到他的身边。 瑞秋过着双重生活:晚上她是清洁工的助手;白天她是囚犯和老师,每天下午,她都会在阳光下打盹儿,以及教约翰逊新的手语。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瑞秋坐在室外的笼子里,沐浴着阳光。约翰逊在室内,其他的黑猩猩也都很安静。她幻想自己回到了父亲的农场,坐在自家院子里。她打了个小盹儿,梦见了杰克。 她梦见杰克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而她坐在杰克的大腿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一只光滑白皙的手,指甲涂成了红色。当她望向电视机的暗屏,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纤瘦的女孩。她没有穿衣服。 杰克看着她,面露微笑。他将一只手伸向她的后背,而她欣喜若狂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变化发生了。杰克正在帮她梳毛,就像她妈妈以前那样,梳理她的毛发,寻找她身上的跳蚤。她睁开眼睛,看见约翰逊,他勤劳的手指在她的皮毛上搜寻,他专注的棕色眼睛在注视着她。电视屏幕上的倒影是两只黑猩猩,胳膊缠绕在一起。 瑞秋醒来后发现,她来中心以后第一次发情了。她生殖器周围的皮肤肿了,而且变成了粉红色。 后来她一整天都很不安,在笼子里来回走动。在铁丝网墙的一侧,约翰逊同样焦躁不安,瑞秋走到室外,他就跟出去,并紧贴隔在他们中间的围栏,长时间地、用力地嗅着。 那天晚上,瑞秋急切地去帮杰克打扫卫生。她紧跟着杰克,他扫地的时候,她就拿着垃圾桶跟在他后面,有两次他差点被她绊倒。她一直在等他察觉她发情了,但是他好像对此浑然不觉。 她工作的时候,喝了一口威士忌。她很兴奋,喝得比平常要多,满满两杯酒都喝完了。酒让她有点不舒服,于是她摇摇晃晃地跟着杰克走进了清洁工休息室。她紧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他放松下来,双臂搭在沙发的后面,腿向前伸展。瑞秋移动身子,好依偎着他。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揉揉脖子,好像这样能让脖子不再僵硬。瑞秋探身到他的后面,开始帮他轻轻按摩。她陶醉于他皮肤的触感,享受着他的头发搭在她手背上的感觉。她的念头层出不穷,十分混乱。有的时候,她感觉令她手痒的毛发是约翰逊的,有的时候,她知道那是杰克的,有的时候,好像是谁的并不重要。他们真的很不一样吗?他们并没有多大差别。 她帮他揉着脖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在《爱的告白》这本杂志上,此时男人会抱紧怀里的女人。瑞秋爬到杰克的膝上,拥抱他,等着被他抱紧。他睡眼蒙眬地对她眨了眨眼。他半睡半醒地抚摸她,手游走在她的生殖器附近。她紧贴他,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声音。她用臀部摩擦他的胯部,并意识到他身上的气味和呼吸的频率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又对她眨了眨眼,现在清醒了些。她露齿微笑,仰头去舔他的脖子。她感觉到,他的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开,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从他的腿上滑下来,转过身,给他看自己粉红色的生殖器,已经准备好让他进入她的身体了。她期待地发出一声诱人的声音。 他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她回过头,看到他还坐在沙发上,用半闭的眼睛看着她。他伸手拿起一本满是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另一只手垂到胯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瑞秋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但是杰克没有抬头,他一直盯着那个金发女人的照片。 瑞秋跑过黑暗的走廊,回到她的笼子里,那是她唯一的家。她一边跑,一边喘,并发出寂寞微弱的呜咽。在昏暗的走廊里,她犹豫了一会儿,盯着约翰逊的笼子。雄黑猩猩正在睡觉。她还记得他给她梳理毛发时的感觉。 她从走廊里抬起了通向约翰逊笼子的门,然后走了进去。约翰逊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了,嗅了嗅气味。当他看见瑞秋的时候,他朝她走去,急切地嗅闻。她让他用手指抚弄她的生殖器,闻她的气味。他的阴茎勃起了,他兴奋地咕哝着。她转身向他展示自己,他骑到她身上,深深地插入。当他插入的时候,她想到了杰克和那个名叫瑞秋的金发少女,但是一瞬间又消失了。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那是一声患得患失的尖叫。 约翰逊抽出阴茎,轻轻地帮她梳毛,嗅着她的生殖器,温柔地抚摸她的皮毛。她觉得困倦和心满意足,但是她知道事不宜迟。 约翰逊不愿离开他的笼子,但是瑞秋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清洁工休息室。他的存在给了她勇气。门口传来杰克的鼾声。她让约翰逊待在大厅里,自己溜进了休息室。杰克在沙发上躺着,杂志搭在腿上。瑞秋带齐了她的装备,看着睡着的杰克,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拿走了杰克挂在破椅子扶手上的棒球帽,留作纪念。 瑞秋领着约翰逊穿过空荡荡的大厅,下台阶的时候,一只在玻璃门边的干草地上收集种子的更格卢鼠好奇地看着。瑞秋肩上搭着那个塑料购物袋。在远处,有一只郊狼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嚎。其他郊狼也加入他,在月光下合唱。 瑞秋用手牵着约翰逊,带他走进了沙漠。 一个鸡尾酒女服务员下了班,开车回温斯洛的家。突然,她看到两只猩猩飞奔穿过马路,从她的车头灯的光束中匆匆跑走。在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她不想被指控酒驾),她通知了县长。 一名当地报社记者,同时也是一位刚从新闻学院毕业的热心年轻人,从警方的报告中挑选了这个故事,对这位女服务员做了访谈。他对故事的热情打动了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也很乐于被倾听,于是透露了一些没有告诉警方的细节:其中一只猩猩戴了一顶棒球帽,还拎着看起来像购物袋的东西。 这位记者快速写就一篇小品文,发在早报上,并开始研究将于当周晚些时候刊发的专题文章。他知道,在话题淡季,这篇文章会引发人们的热议,就像《灵犬莱西》,只不过主角变成了黑猩猩。 就在天亮之前,天下起了小雨,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瑞秋发现了一个小石洞,由三块巨石倒塌而成。他们可以在洞里避雨,同时免于被人发现。她与约翰逊分享自己的食物和水。他整夜都跟着她,似乎被黑暗和远方郊狼的哀嚎声惊吓到了。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他。同时,有他在身边,也给了她勇气。他只懂一些手语,但是他不需要说话。他的存在就能让瑞秋舒心。 约翰逊蜷缩在石洞深处,很快就睡着了。瑞秋则坐在洞口,看着晨光洗涤天上的星星。雨点砸在沙滩上,发出令人安心的声音。她想到了杰克。她头上的棒球帽还有他留下的烟味,但她并不想念他,真的不想。她拨弄着帽子,不知道之前为什么觉得自己爱上了杰克。 雨渐渐停了。远处的云升腾起来,宛如童话城堡,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金色,并被赋予火红的旗帜。瑞秋记得,在她小的时候,亚伦给她讲过匹诺曹的故事——一个小木偶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在探险结束时,勇敢善良的匹诺曹达成了心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孩。 瑞秋听完故事,哭了起来,当亚伦问她怎么哭了,她用毛茸茸的手揉眼睛。“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她冲他比画,“一个真正的女孩。” “你是真正的女孩。”亚伦对她说。但是她一直没有相信。 太阳升得更高,照亮了沙漠里的破碎岩石。这片贫瘠的荒原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有些人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沙漠来拓宽视野、寻求指引,在这个开放、孤独、荒芜、美丽的地方探求真知。 瑞秋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在梦里,她的父亲来找她。“瑞秋,”他对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想你,都无所谓。你是我的女儿。” “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她比画道。 “你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她父亲说,“你不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醉汉来向你证明。”瑞秋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她也知道,她父亲说的是真的。她温暖而快乐,她根本不需要杰克。阳光温暖了她,一只蜥蜴从岩石上看她,她一动身体,蜥蜴就急忙跑去找掩护。她在洞穴的地上捡起一块松散的岩石,懒洋洋地用它刮擦洞穴的红砂岩壁。她刮出了一个不匀称的心形。心里面,尴尬地印着:瑞秋和约翰逊。两个名字之间,有一个加号。她又一遍又一遍地写,在光滑的岩石表面留下了几十条细线。后来,日上三竿,太阳暖洋洋的,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天黑之后不久,一个开着皮卡的老人在自己农场的一个偏远角落里发现了两只猩猩。还没等他看清楚,两只猩猩就甩掉他,跑走了。于是这位农场主打电话给警察、报社和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 第二天一早,那位记者就赶到了农场,采访了农场主,然后跟随灵长类研究中心的人寻找黑猩猩的线索。他们在洞穴附近的水洼里发现了猩猩的脚印,确定猩猩就是从这儿跑走的。急切又好奇的新闻记者爬进了石洞,看见了洞穴壁上刻下的名字。他盯着名字。要不是名字与失踪的黑猩猩的名字一样,他可能会认为是孩子们的无聊之举。“嘿,”他叫来随行的摄影师,“看看这个。” 第二天早上,报纸刊登了瑞秋幼稚的字迹。在简短的采访中,农场主提到黑猩猩带着一袋袋的东西。“看起来像补给物,”他说,“他们似乎在远行。” 第三天,瑞秋带的水喝完了,于是向地图上的一个小镇前行。他们在清晨时分到达小镇——因为口渴,迫不得已白天赶路。在一个偏僻的牧场边上,她发现了一个水龙头,她赶紧往瓶子里装水。这时,约翰逊惊慌地叫起来。 一个黑发女人从房子的门廊上看着他们,没有靠近。瑞秋则继续往瓶子里装水。“瑞秋,没关系的,”这个女人原来一直在关注报道,她大声喊道,“你随便喝。” 瑞秋非常吃惊,但仍然怀疑。她盖上瓶盖,望着那个女人,开始就着水龙头喝水。那个女人走回到房子里。瑞秋示意约翰逊也赶快喝。等他也喝完后,她关上了水龙头。 在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女人端着一盘玉米饼和一碗苹果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把食物放在门廊边,说:“这些是给你们的。” 瑞秋把食物放进包里,在这期间,女人就隔着窗户看着。当瑞秋装好最后一个苹果,她用手语对女人表示了感谢。见女人没有回复,瑞秋又拿起一根棍子,在院子里的泥沙上写道:谢谢你。瑞秋挠了挠痒,然后挥手道别,上路了。她感到很困惑,但是很高兴。 第二天早上,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对这位黑发女人的访谈。她描述了瑞秋的各种举动:如何打开水龙头,喝完水如何关闭水龙头,如何把苹果整整齐齐地装进袋子,以及如何用一根棍子在泥沙上写字。 记者还采访了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主管。“他们是动物,”主管愤怒地说,“但是在人们眼里,他们是长着毛的小人!”他说中心“主要是一个配备有一些医疗设施的育种中心”。记者针对中心得到瑞秋的方式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发现。通过调查,记者追踪到了亚伦·雅各布斯的律师,并了解到雅各布斯立过遗嘱。他在遗嘱中写道,将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房子和周围的土地——送给“瑞秋,我认养为女儿的黑猩猩”。 记者与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一位打字员成了朋友。这位年轻女性告诉记者办公室里的一个传言:黑猩猩可能是被一个失聪、醉酒的清洁工放走的,清洁工也因此被解雇。记者在一个会打手语的朋友的陪同下去了杰克在市中心的公寓,并找到杰克。 自从被解雇后,杰克天天醉生梦死。他觉得瑞秋、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乃至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他一直抱怨说,他和瑞秋是朋友,而她拿了他的棒球帽,逃跑了。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跑了。 “你的意思是她能说话?”记者通过手语朋友问道。 “她当然能说话。”杰克不耐烦地说,“她是一只聪明的猴子。” 新闻的标题写道:《聪明的黑猩猩继承了财富!》。当然,亚伦的遗赠并不是真正的财富,她也不仅仅是一只黑猩猩,不过这样说很接近了。动物权利保护者站出来为瑞秋辩护。这个案件上了国家新闻,引起讨论。安·兰德斯称收到过一封来自署名为瑞秋的黑猩猩的来信,她当时以为是耶鲁的男孩设下的一个骗局。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为案件指派了一名律师。 白天,瑞秋和约翰逊睡觉,他们不挑地方,无论是洞穴、牛棚,还是被丢弃在沙沟里多年、锈迹斑斑的汽车外壳,只要能栖身就行。有的时候,瑞秋会梦到丛林的黑暗,远处郊狼的叫声会进入她的梦境,变成其他黑猩猩的叫声。 沙漠和旅程改变了她。她更加聪明、更加成熟,不再像年少时爱得那么疯狂。有一天,她梦到了牧场的家。在梦中,她留着金色的长发,皮肤白皙。她哭红了眼睛,不停地摇晃房子,寻找她丢失的东西。当她听到郊狼的嚎叫声时,她看向黑乎乎的窗外。窗外是一张长着壶柄一样耳朵和乱蓬蓬的头发的脸。她大叫着,认出了这张脸,并打开窗户让她自己进去。 到了晚上,他们前行。瑞秋朝她的农场前行,脚下是石头和沙子。在电视上,科学家和政治家们讨论她的案子的后果,描述调查亚伦·雅各布斯档案之后发现的技术。他们的辩论并不影响她向农场稳步迈进,也不影响她上方的闪亮星空。 瑞秋和约翰逊终于走近了牧场的房子,正值晚上。瑞秋吸了一口气,她闻到汽车尾气和陌生人的气息。她从山上看到一个帐篷搭在一辆白色货车旁边,货车上印着当地电视台的名字。她犹豫着,思考要不要回到安全的沙漠之中。最后,她牵起约翰逊的手,往山下走去。瑞秋要回家。 共享空气-(1984)-Sharing Air (印度)曼珠拉·帕德马纳班 Manjula Padmanabhan——著 刘淑苗——译 曼珠拉·帕德马纳班(1953——)是一位印度剧作家、记者和科幻小说作家。她还创作了二十多部儿童插画和一部连载连环漫画《苏琪》(Suki)。她的剧作《丰收》(Harvest)讲的是人体器官买卖以及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剥削关系,在1997年获得了奥纳西斯奖。她的很多作品,无论是后启示录式的故事还是吸血鬼、怪物和食人魔的故事,都勾勒出一个直白的幻想或科幻环境。但是,综观其作品,她常常以其反讽幽默的风格为人称颂,纵然是那些描写邪恶的故事也具有这种风格。 《共享空气》虽是一个短篇故事,但却具有强大的冲击力,讲的是气候变化问题,并且故事采用的叙事方式会让当代人产生更加强烈的共鸣。 今天,交易网上在出售一组古代大气。我觉得我应该进行一些不同的尝试,于是我订购了20世纪后期“五个城市”的混合大气。两天后这些大气才出现在交付槽中,可是,唉!味道太浓了。想象一下人类每天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们的肺竟然能撑到繁衍后代,最后成为我们的祖先,也真是奇迹。 我简直无法想象人类曾经无法选择呼吸哪里的空气,这真的很奇怪,而且也无法控制水和电。把这种生活称为人类文明,对我来说实在不能接受。一天,我写信给一个朋友,告诉她,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资源不受限制年代的人来说,真的无法理解那个年代,人们连呼吸的空气都要由专制政府来决定。 我忘了我的朋友有一件特别骄傲的事,那就是她的祖先可以往前追溯到19世纪,因此不得不听她谈那个时代政府安排公民生活的无聊话题。“你不懂,”她说,“那时候通过立法控制空气供应质量都不可能,更不用说用立法来改变整个国家都得凑活着呼吸四分之一是一氧化碳的氧气的情况了!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生活在电子监控下,无法想象之前政府的实际控制权少得多么可怜。” 但是,我并不同意这种观点。一个简单的事实摆在眼前,那些政府会对污染行业进行制裁,由此可知,他们确实控制着空气供应。唯一说不通的是多数政府职能部门的官员们也呼吸着同样有毒的空气,所以,空气会造成人格改变、引起全民关注的国民健康损害总值变化的论点或许存在一定的可信度。可能当你呼吸了足够多的毒素,就无法区分健康还是不健康了。之后你做出的决策只会产生更多毒素,诸如此类的决定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全民崩溃。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 但我个人觉得我们都从那些人的崩溃中获益了。我是说,毕竟我今天还买到了空气。显然,它只是一种味道,不会真的对我造成伤害,但当它顺着我的气管进入身体时会是什么味道、什么气味、什么感觉呢?疯狂,应该就是这种感觉。我一直都很看不起一些学者,他们总是喜欢指手画脚,说20世纪晚期空气中的化学混合物实际上会让人中毒,大多数人当时处在空气引起的兴奋状态中。那些学者说,当时的人如果呼吸我们今天使用的空气,他们会死于抑郁和震颤性谵妄。但是在我看来,我一直觉得这些学者不仅是现代伦理的异端主义者,还是神秘的自我中毒者。 为了不让你觉得自我中毒者是危言耸听,我现在就向你证明这真的不是。我自己知道一个社团,叫毒素俱乐部,社团的成员称他们自己为“毒人”。他们想说服我加入,但我参加过一次活动之后就不再去了,我跟他们说我有先天性的肺弱综合征。 这个俱乐部是X最先提出的,他的祖父很有先见之明,给他留了一个古老的冷却塔,他的祖父还曾经低价收购了停用的核电站,然后在净化技术成熟的时候将这些核电站卖掉赚了一大笔钱。X向我们保证冷却塔中没有辐射,但我还是穿上了我的防护衣,并把这件衣服解释为我对旧式服装的迷恋。他试图封住冷却塔,这样塔里就可以在压力下充满空气。不要问我他是如何得到那些钱财或联络人帮他获得这些资源的。因为即使是在我们的世界,还是有一些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得偿所愿。言归正传,当他拥有了足够多的毒人,他们就会进入那个古老的冷却塔,密封所有的气闸,往塔里抽入空气,然后用化学物质将其毁掉。这些化学物质包括硫、甲烷、钛合金、氙气、氟利昂、粉煤灰、建筑粉尘、煤烟,以及你知道的所有化学物质。然后你会发现这其实很可怕,但是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真的,这种事真的发生了——这个团体的所有成员将他们的呼吸管扔掉来共享这些空气。 我可以告诉你这真的是一种皮肤燃烧的感觉。我接受邀请的时候觉得我们最多也就是从经过处理的普通空气筒中快速走一遍。其他人用了至少半个小时说服我,打开面具上的所有阀门真的不会死。“以前的世界就是这种感觉!”他们中的一个人跟我说,“20世纪那个没有任何设备的世界!”那时的人们在空气中直接交流,没有无线电,没有声音处理器。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进行了第一次尝试,但是我几乎因此昏厥。空气是如此污秽,充满了颗粒物和煤烟,简直无法呼吸,我被呛到了,之后开始呕吐。我感到眼睛凸出,身上汗如雨下。我不得不用手持气雾剂工具包长时间吹风,大概吹了十分钟才又尝试第二次。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没法在所有人面前张口进行呼吸。 你问我那是中毒的感觉吗?远远不是,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都昏睡过去了,挣扎着徘徊在意识的边缘,但是我觉得这不是中毒。这更像是一种朦胧的状态,但是带着一点愉悦的恐慌,就像你待在一个模拟器中,有一颗燃烧的流星落向你所在的航天飞机,而这个航天飞机既微小?99lib.又脆弱,那种恐慌中还带着喜悦的感觉,或类似的感觉。问题是,整个过程我都格外清醒,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知道这些事情非常危险,知道我们可能随时都会被发现。但是毒人们都不担心,这一点真的让人非常惊讶。他们暴露在这种空气中互相说话,自然到你会以为他们一直都这么生活。然后我们的组织者开始将他的面具完全摘掉,而这时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不看他。幸运的是,没有多少人跟着他这样做,我觉得松了口气,因为当时我不是唯一一个意识到一旦过了某个点,风险就不再只是风险了的人。 也可能就是觉得太恶心了。当然,这次活动还有一些人拿出古老的录影带,升级到3D,然后开始投影。这些影像蠢极了。我在学校修过艺术欣赏课程,所以之前见过这些东西,但这些影像唯一让我确定的是,在重要资源个体供应时代之前,历代人的生活都让人难以接受。他们居然呼吸他人的空气!回收利用空气中传播的细菌、排出的废气、脱落的支气管细胞,以及各种各样的有机垃圾。水是通过远距离未经消毒的管道输送,有时甚至直接从被污染的地球中抽出来!至于能源,他们拿走了一切可以得到的。怪不得他们的工具如此粗糙且无生气——因为他们用最狂野和粗俗的电力形式让它们运转。 其他人都因他们所谓的“自由”产生的情感敬畏而骄傲。“肮脏的自由!”我大声喊,“那不是自由,是堕落!”他们都开始攻击我,每个人都转而开始对着我说,他们真实的声音在户外听起来短促、尖锐且空洞。他们在谈论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压抑以及公共和私人活动的严格编制是为了更好地维护公共利益。“哦?是吗?”我说,“所以说以前的世界更好了?那时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污染我..们星球的环境,几乎毁掉了所有植物和动物。那是自由吗?不是!那是对人类自身的奴役!”他们辩解说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还不如没有,因为现在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可言。我说:“快乐是对少数人而言的,大多数人都是不健康的!”他们说我们的祖先体会到的各种快乐我们甚至都无法想象。他们将自己的皮肤暴露在太阳下,他们享受雨淋,他们自然繁殖——没有培养器,没有生育药。“自私!”我大声叫。可能空气还是进入了我的大脑,我完全失控了,“他们被宠坏了!他们是懦夫!” 然而一个人说:“不,只是自我毁灭。我们的祖先是躁狂抑郁病患者。这是确信无疑的——共享空气会造成抑郁。他们毁掉了生态系统,因为他们鄙视他们自己。他们想要拯救他们所在的宇宙,但自怨自艾占据了他们的思想,而不是自爱!”他的这些话让整个团体都安静了下来。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我回到那个可以维持我生命的装置中,我走向制氧装置,饶有兴趣地准备这一天的蛋白胶囊,和皮氏培 517b." >养皿中的变形虫玩耍,这时我想起了那个野蛮和浪费的时代。我看到我买的“五个城市”气缸上的标签写着:墨西哥城、新德里、孟买、曼谷、开罗。标签上的图片是一个简单的全息图,上面是万亿人的多维图。而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两百万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几个尚存的区域中,这里的大气层很厚,白天看不到任何星星,但是我不在乎,我有我自己选择的芳香空气。我有一群虚拟的孩子,这些孩子,我和思维团的其他成员一起拥有。通过镜子处理器我可以到任何维度旅行。我唯一想念的东西——或者说我认为我想念且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是树。他们听起来就很美好、很友好。如果你看到哪里有卖的,无论价格多少,一定要通知我。我会把它买来放在我的床褥旁,在夜里轻轻抚摸它。 史瓦西半径-(1987)-Schwarzschild Radius (美国)康妮·威利斯 ie Willis——著 杨文捷——译 康妮·威利斯(1945——)是一名极具影响力的美国科幻作家。她获得雨果奖与星云奖的次数加起来迄今无人能及(18次)。威利斯本科就读于北科罗拉州大学,专业是英语与高等教育。尽管从1970年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了,但是直到1982年获得了美国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之后,她才辞去教师的工作,开始全职写作。威利斯是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的人文科幻运动中的重要人物,常常用所谓的“软科幻”来探讨人类的处境。她文笔诙谐幽默,类似世态喜剧或讽刺剧的行文风格颇负盛名。2009年,她入驻科幻奇幻名人堂。2011年,美国科幻作家协会封她为特级大师。 她的三部雨果奖作品都包含了时间旅行的元素,其中有独立的两个长篇《末日之书》(Doomsday Book,1992)和《别谈论那条狗》(To Say Nothing of the Dog,1998)及分为两部分发表的长篇小说《灯火管制/警报解除》(Black Out/All Clear,2010)。后者的背景是1940年的伦敦大爆炸,详尽讲述了三名从2060年穿越而来的人所面临的困难处境。他们担心自己暂时无法回到现实生活的原因跟他们当时对于脆弱不堪的世界做出的不自觉的反抗有关。与《末日之书》一样,威利斯笔下饱含对这个世界的敬意。在这部作品中,她毫不遮掩自己对20世纪40年代英国的热爱和关怀,以全新的方式讲述了里面许多广为人知的生活细节。这两部小说都显示了威利斯要通过叙事表达人文关怀和人文主义的决心。 《史瓦西半径》是一部典型的威利斯作品。按照威利斯的标准而言,这一篇里面的科学元素较为明显,但与她那些讲述时间旅行的故事一样,本篇的重点依然是科学对人类造成的影响。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行文精准流畅,充分展现了作者在巅峰时期的写作技巧。 “一颗恒星坍缩的时候,它基本上就是往自己的内部塌陷。”特拉弗斯把手掌弯..成一个半圆,再把手指一合,“塌陷到一定的地步就会达到某个临界点。这时,朝内的引力会超过所有的核力和电力。没有了净反向的力之后,它就会进一步坍缩,变成黑洞。”他的手握成拳,“而这个临界点的直径就是史瓦西半径。”特拉弗斯停了下来,等着我开口。 一周了,他每天都会来见我,僵硬地坐在我的一把椅子上,穿着不自在的衬衣,系着领带。他滔滔不绝地跟我大聊黑洞和相对论,而我在退休之前在大学里教的明明是生物而不是物理。当然了,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我认识史瓦西。 “史瓦西半径?”我用我那苍老颤抖的声音说,仿佛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一样。特拉弗斯露出反感的表情。他想要我说的是“史瓦西半径!是啊!‘一战’的时候我曾跟卡尔·史瓦西一起在俄罗斯前线服役!”,然后把史瓦西在炮兵队里想出这个黑洞理论的过程娓娓道来。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告诉他些什么。“事件视界啊。”我说。 “对啊,它是用史瓦西的名字命名的,因为这是他构想出来的理论。”特拉弗斯说。他让我想到了穆勒谈及理论时候的样子。他跟穆勒年纪相仿,有一样不羁耀眼的黄头发和一样不可满足的好奇心。也许这就是我会允许他每天过来跟我谈话的原因,尽管让他如此接近我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我构建了一个关于恒星的理论。”穆勒说,我们正在一起用普里默斯燃气炉烤火,让双手恢复知觉,不然一会儿会拿不稳液体镇流电阻,“恒星并不是科学家所说的一团火球。它们是被冻住的。” “如果是被冻住的,那我们怎么能看见它们呢?”我问。如果不提出异议,穆勒会觉得我在羞辱他。争论是理论的一部分。 “你盯着点收音机!”他指着桌上四分五裂的收音机。我们得再把它往后挪一挪。放着镇流电阻的试管倒映着炉子的火焰。“恒星发出的光是冰上的倒影。” “倒映着什么?” “当然是炮弹啊。” 我没有告诉他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有恒星了,因为那样,穆勒一定会无言以对,而我也不想毁掉他的理论。再说,我也不相信有过什么和平时代。无人区地上覆盖着白雪的弹坑常年经受着恒星的炮弹轰炸,喷溅出大片的红和白。或许穆勒的理论是对的。 “而就在这个点,”特拉弗斯说,“就在事件视界——又称事件地平线的那个点,引力会强到连信息都无法从黑洞里传出去。因此,在史瓦西半径上,恒星的坍缩看上去是冻结的。” “冻结的。”我说。我想到了穆勒。 “是啊。事实上,在俄语里,黑洞就叫作‘冻恒星’。你以前在俄国前线服过役,不是吗?” “什么?”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可是恒星不是真的被冻住了呀。”我说,“它会继续坍缩。” “是的,没错。”特拉弗斯说,“直到所有的原子都被剥去了电子,除了一个叫作‘露奇点’的东西之外什么都不剩。可是我们看不见史瓦西半径内到底会发生什么,而在黑洞里的人也没法告诉我们里面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传不出信息来。所以,没人会知道黑洞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说。但他压根儿没听。 他身子前倾,问:“那前线是什么样子的?” 天气太冷了,我们的手每隔几分钟就会被冻得僵硬,况且我们还很担心把液体镇流电阻给摔了。穆勒戴上刚刚放在燃气炉上烤了一会儿的手套,而我把双手伸进已经冻硬了的口袋。 我们在修收音机。负责在各部门之间传递消息的艾斯纳上次没能修好他的摩托车,就被送上了前线。要是我们不修好收音机,我们也没法再继续当报务员了,而是要被送上前线去当兵。 我们也差不多就要到前线了。如果不是在下雪,我们已经能看见前方带刺的铁丝网和无人区的雪包。巨大的俄国煤弹有时候会落进通信营的战壕。一颗炮弹两周前就炸了我们的通信棚。我们走在炮兵的前面,有时候友军的炮弹也会落在我们头上——因为炮口太破旧了。但不管怎么说,这儿还是比前线强。我们拼死也要保护好液体镇流电阻。 “艾斯纳的那个分队昨晚被派去布铁丝网了。”穆勒说,“而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对此构想出了一个理论。” “有信来吗?”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再迅速把冰冷的手放回口袋里。我迫切地需要一双新手套,可是军需处那里已经没有了。我三次给母亲写信让她给我织一双,但她到现在还没有寄来。 “我知道艾斯纳他们队发生了什么。”他不屈不挠地说,“俄国人有一块大磁铁,把他们都吸到前线去了。” “磁铁吸的是铁,不是人。”我说。 我对于穆勒的理论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通信战壕里到处散落着要上前线的士兵的东西,从水壶到背包到刺刀应有尽有。汉斯和我有时候很疑惑他们怎么会落下这么重要的东西。 “可能因为太重了吧。”我说。但这并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把刺刀和靴子留下。 “可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死。”汉斯捡起地上的一个头盔。 为了让气氛欢快一些,我转移话题道:“昨天我去军需官那儿的时候,手套从口袋里掉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呢,肯定也在这儿的某个角落里。” “是啊。”他说,翻转着手上的头盔,“可能当他们冲往前线的时候,这些东西自己就掉下来了。” 我的理论就是,那些自己会掉出来的水壶头盔还有刺刀就像是穆勒的智慧一样。战前他曾是大学里的一个学生,但随后,他脑子里的科学知识和智慧就这么莫名地弃他而去了。尤其当现在我们离前线只有一线之隔时,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那一套套的理论和好奇心了。把好奇心留下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没错。磁铁会吸铁,而他们扛的带刺铁丝正是铁做的呀!”他露出胜利的神情,“所以他们就这么被吸走了。” 我几乎把双手伸进了燃气炉里面,来回地搓着,想要恢复手的知觉:“我们得赶紧把镇流电阻放进收音机里去,不然你说的这块磁铁也要把它吸到前线上去了。” 我接着修收音机。穆勒站在炉子边上,思考着磁铁的事儿。门砰地被打开。这门也不是真的门,而是一块绑在柱子上的铁棚,是用来加固战壕用的。它被门缝里的一块楔子固定着,只要有人一推,它就会打开,风雪就会涌入。 雪花和光扑了进来,还有前线传来的狗吠一般低沉的轰隆声。我把镇流电阻抓在胸前,而穆勒跑到了收音机前面,像是护住一个受了伤的战友一样护着它。来者裹着羊毛大衣和手套,羊毛帽子遮住了耳朵。他逆着光站在门口泛红的灯光里,盯着我们。 “列兵洛特谢本在吗?我是来看他的眼睛的。”他说。我终于看清了,他是方肯何德医生。 “进来吧,把门关上。”我依然小心翼翼地拿着手里的液体镇流电阻。可穆勒已经提前一步把铁棚合上了。 “你听说了什么消息吗?”穆勒问医生,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些可以让他有所发挥的消息,“布线的人回来了吗?今晚是不是又有一场轰炸?” 方肯何德医生取下手套。“我是来看你的眼睛的。”他对我说。他的声音让我觉得害怕。从战争开始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自己镇静温柔的声音,对救护站和担架里的伤员说话的语气跟对自己在斯图加特的诊所里的病人毫无二致。可他现在听上去有些焦躁,这恐怕意味着今晚真的有轰炸,而且他想让我上前线。 我之前去救护站给我的眼睛取药的时候,曾傻傻地告诉了他我曾在耶拿的苏谢尔医生那里学医。现在我很担心他会让我去当他的助手,而那将意味着我要上前线。“你眼睛还疼吗?”他问。 我把镇流电阻递给穆勒,站到一盏挂在门框上铁钉的灯下。 “我觉得他应该作为病弱者给送回家,医生先生。”穆勒说。他知道这不可能。前段时间我们收到消息,说被冻伤或得了非传染性疾病的人都不得作为病弱者遣送回去。这条消息当时还是他收到的。 “这里有更亮的灯吗?”医生问他。 穆勒的好奇心太过旺盛,路过什么有趣的地方他都挪不开步子。如果他上了前线,我觉得他是没法让自己离开的。我还以为他会找出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可我忘了他对布线分队的下落更有兴致。“我去看看艾斯纳他们到底怎么了。”他边说边打开门。大雪喷涌而入,似乎已经在门口不耐烦地敲打了半天。我跟医生两人一起使力才将门再次合上。 “我眼睛还在疼。”推铁棚的时候,我对医生说,生怕他要来让我去前线帮他,“好像进了沙子一样。” “我有一个病人,得了我不认识的病。”他说。我松了一口气,尽管疾病跟迫击炮一样都能要了我们的命。救护站里每天都有士兵因肺炎、痢疾和白血病死去,但这些疾病不像前线一样让我们恐惧。 “他高烧不退,身上有糜烂的伤口和脓疮。”方肯何德医生说。 “会不会是疖子?”我问,尽管我知道他不可能辨认不出疖子这么常见的疾病。但他没有听我说话的意思。我意识到,他要找帮他做出诊断的人并不是我。 “病人是个科学家,是个叫史瓦西的犹太人,炮兵队的。”他说。炮兵队离前线比较远,我自告奋勇地要去看看,但他并不想我去。 “我要找比亚韦斯托克医疗总部的人。”他说。 “收音机坏了。”我敷衍道,不想告诉他我不能帮他发电报的真正原因。我们只能发军事相关的信息,而且必须用摩斯码加密。就算他的消息能发出去,也得敲打好几个小时。我把收音机裸露的电线给他看:“不管怎么说,你得先跟指挥官请示。”但他已经找到了一张纸,写下了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好像这里是电报站一样。 “那就等你修好了再发。我把症状都写下来了。” 我把收音机放回原处。穆勒回来了,他一脚把门踢开,搞得到处都是雪。方肯何德医生的电报被风吹得在战壕里飘来荡去,我在那张纸飞进炉子里前一把抓住了它。 “去布线的人都被抓了。”穆勒说着,放下手提灯,他肯定是去救护站问到的消息,“有五个人冻死了,还有八个冻伤了。指挥官觉得今晚会有轰炸。”他没有提到艾斯纳和艾斯纳队里其余三十个人的下路,但我已经猜到了。是前线。我静候在原地,僵硬的手指抓着那封电报,期待着方肯何德医生说:“我得去看看那些被冻伤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医生边说边教穆勒拿好手提灯。他俩一起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这个药膏你每天涂两次,”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盒子,“会有点灼热感。” “那我就拿来涂手吧,也让我的手灼热一下。”我说,脑子里是艾斯纳在前线被冻僵的样子。或许他的手里还抱着一卷带刺的铁丝。 他把我的眼皮拉下来,用小指给我涂上药膏。不疼,但等我眨了眨眼之后,药膏就进到了我的眼睛里,把我的视野染成了红色。“收音机明天能修好吗?”他问。 “不知道,也许可以。” 穆勒还拿着那盏灯。我透过那束光猜到他大概已经忘了布线和磁铁的事情,正在全心全意地思考为什么医生要用收音机。 医生戴好手套,拿起了包。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以手套作为条件给他发电报的,可惜已经太晚了。“我明天再来检查你的眼睛。”他在大雪中拉开门。前线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一走,我就跟穆勒说了史瓦西和医生想发电报的事,不然穆勒是不会罢休的。可我们没空再去满足他的好奇心了,我们得赶紧把收音机修好。 “如果你是当时负责收发电报的人,就一定帮史瓦西发过消息。”特拉弗斯急切地说,“你帮他给爱因斯坦发过电报吗?人们已经找到了爱因斯坦回执给他的那封信,可如果史瓦西也给爱因斯坦发过信的话就太棒了。我的论文就有着落了。” “你说过,信息是无法从黑洞里发出的。”我说,“但可以通过正在坍缩的恒星,对不对?” “是这样的。”特拉弗斯不耐烦地说,再次把手弯成一个半圆,“假设这里有一个静态的观察者。”他把弯着的手往后收了收,举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来代表静态的观察者,“而恒星里有一个人。现在恒星开始坍缩了。如果这时恒星没有达到史瓦西半径,观察者是可以看到光的,但是光抵达他的时间会变长,因为黑洞的引力在把光往回拉。这就意味着此时恒星上的时间变慢了,光的波长也就变长,发生红移。当然了,这是个假想问题。一个正在坍缩的恒星上不可能有谁在发信息。” “我们发了。”我说,“我给母亲写过信,让她给我寄手套来。” 收音机还是没有修好。两周了,我们只收到了一条电报。电报上说:“俄国敌军开始崩溃了……”杂音太重,剩下的信号无法辨别。我们已经把收音机拆了两次。第一次我们找到了一根松掉了的电线,可第二次我们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如果汉斯在,他肯定能立马找到问题所在。 “我有一个关于收音机的理论。”穆勒说。他这十天以来,每天都有新的理论。要么是俄国人把我们的信号给吸走了,要么就是天边闪动不定的北极星挡住了无线电的信号,或者敌军并没有崩溃,他们只是在蛊惑我们落入他们的圈套。 我说:“我再试试吧。或许它已经自己好了。”我戴上耳机,借此屏蔽了他那没完没了的理论。耳机里什么信号都没有,只有像前线战场一样低沉的轰隆声。 我掏出方肯何德医生那张叠起的纸,将它放在收音机上。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99lib.来看我有没有收到回执。我每次都会摘下耳机,让他自己听耳机里的杂音,告诉他我们收不到信号。不过即便这是真的,这也不是我没帮他发出消息的真正原因。我是怕指挥官发现,我怕被派去前线。 不过,我还是折中地给我在耶拿的教授写了一封信。我还没有收到回信,所以我必须先对医生撒谎。 “你不用这样。”穆勒说。他坐在收音机上,双腿在空中晃荡。他捡起那张写了症状的纸,放在了燃气炉的火焰里。我伸手想要抓住它,纸却已经被烧得通红。“我已经帮你把电报发了。” “我不信。现在什么都发不出去。” “你没发现昨天北极星没有出现吗?” 我没有发现。医生给我的药膏让我晚上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更何况我并不相信穆勒的理论。“现在什么都发不出去。”我说,并把耳机递给他,让他听里面的杂音。他边听边晃着腿:“你这样是在给我俩找麻烦,干吗要这么做?” “我只是好奇。”如果我们被送去了前线,好奇心一定能要了他的命。他一定会因为好奇心去拆开一颗地雷。“我们是可以发军事消息的嘛。我跟接线员说了,长官是担心这跟俄国人用的毒气有关。”他晃着腿笑了,因为现在好奇的人变成了我。 “那你得到回复了吗?” “得到了。”他发狂般地说,戴上了耳机,“不是毒气。” 我耸了耸肩,做出对答案无所谓的样子。我戴上帽子和母亲给我织的围巾,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信,可能我的教授给我回信了。” “疾病性质不明。”穆勒为了盖住风雪的声音,大喊道,“可能是脓疱疮或者某种腺病。” 我朝他笑道:“如果我母亲给我寄了包裹,里面的东西我分你一半。” “那要是你的手套呢?” “手套就不分你了。”我说,出门去找医生。 救护站的人告诉我他去看史瓦西了,并且给了我去炮兵部的位置。那儿并不远,可现在正在下雪,而我的手已经开始冷了。我到了军需处,问有没有来信。 有个新来的正在修艾斯纳的摩托车,零件围着他铺了一圈。他指了指一个麻布袋子,说:“信都在那里,你自己看吧。” 袋子里融掉的雪晕开了信封上的字。我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上面的名字。我的眼睛开始疼了起来。没有来自母亲的包裹,也没有来自教授的信件,但有一封给史瓦西中尉的信。发信人的名字里写着“医生”。可能他自己也给医生写了信。 “我去给炮兵部的人送电报,也顺便把这封信拿去吧。”我给新人看了看那封信。他点点头,继续干活儿了。 就在我进去的这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雪也越下越大。我把手插进硬邦邦的口袋,往炮兵部的后门走去。通信壕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挟着大雪,在战壕里挤出长长的号叫声。我把围巾摘下来,把它像姑娘的头巾一样围在头上。 地平线上有闪动不定的红色,但我不知道那是前线还是穆勒的北极星,周围也没有炮弹声来指引我。我们快没有炮弹了,所以通常会等到晚上九点以后才会开始炮击。俄国那边开始得更晚。有时我会听到机枪的声音,但风雪会将它扭曲,使人无法辨别它的方向。 通信壕似乎比我跟汉斯第一次把收音机带进来的时候更窄、更深。到北上通往总部的岔路所花费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久。前线在不断地后移,弹药储存库、士兵宿舍和伤员运输站都离我们的后方越来越近。炮兵部从前方的村庄挪到了炮兵线旁边的战壕里,只在我们后面不到半里处。每晚例行的轰炸开始了。我听到了低沉的轰隆声,像是一声惊雷。 轰隆声是从我前方传来的。我停了下来,环视四周,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战壕里转错了方向。我再次踏出脚步时,便看到了通往总部的岔路。 总部没有门,只有一张挂在门口的毯子。我把手从围巾里取出来,弯腰进入一个跟兔子洞一样的地方。支撑着头顶上陶泥的木梁非常矮,我只能弯腰前行。避开了风雪的声音后,我终于能把前线的声音仔细分辨开来——四磅的炸弹一个一个砰砰作响,拖拉的呜咽声是照明弹的,背后不间断的怒吼是机枪声。这边的战壕肯定比较浅。穆勒和我在收音棚里几乎不能听见前线的声音。 有一个人坐在一个凹凸不平的桌前,面前铺满了纸张和书籍。桌上还有一截蜡烛和一根红色的烟囱——或许只是在我眼里是红色的吧。战壕里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人,都泛着红色。 他穿着制服,却没有穿外套,手套也是露指的。这里并没有炉子,我的手已经开始冷了。 迫击炮一声轰鸣,一块块冻住的尘土从顶上掉下,落在桌上。那人把纸上的灰尘拍了拍,抬起头来。 “我是来找方肯何德医生的。”我说。 “他不在这儿。”他站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尽管他看上去最多四十岁,体态却像老翁一样僵硬。他留着胡子,脸在红光中看起来很脏。 “我有一封他的电报。” 一个八磅的炮弹炸开了,更多的尘土被震落下来。他抬起胳膊,拍了拍肩膀上的尘土。他制服的袖子已经裂成了布条。他举起的手背和胳膊上都是流着脓的红疮。我看向他的脸。他胡子下以及鼻子和嘴边的脓疮已经干了,结成了一层硬硬的痂。糜烂的伤口和脓疮。枪声再次响起,灰尘像雨点一般拍打在他裸露的手上。 “我有一封他的电报。”我边说边往后退去。我想从外套的兜里拿出电报,却翻出了那封信:“史瓦西中尉,还有你的一封信。”我只抓着信的一角,以防他接过信的时候碰到我。 他朝着我走过来,把信接了过去。他下颚的肌肉绷得很紧,我猜他的腿上一定也长了那些可怕的脓疮。“是谁寄来的?”他问,“啊,是爱因斯坦教授。很好。”他把信翻转过来,手指刚碰到信的封口便疼得叫出声来。信掉到了地上。 “你可以帮我读一下信吗?”他说。他的身体沉到了椅子里,双手抵着胸口。我能看见他指甲下面的脓疮。 我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捏起信的一角,将它翻了过来,信的封口上还粘着他手上的皮。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得去找医生了,有急事。” “你找不到他的。”他说,鲜血从他的指尖涌出,顺着他指甲上的脓包往下滴落,“他上前线了。” “什么?”我不断地往后退去,直到门口的毯子抵着了我的背,“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上前线了。”他减慢语速,又说了一遍。这次我勉强能听清他说的话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医生上前线了是什么意思?这里不就是前线吗? 他把蜡烛朝我一推:“我命令你帮我读这封信。” 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觉。我把信封从上往下撕开,差点把它撕成两半。信很长,满是公式和数字,上面的字已经变得扭曲又模糊:“我尊敬的同行!我热切地读完了你的论文。我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精确解居然可以被阐述得如此简单。我认为用解析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十分完美。下周四我会跟学院汇报解释你的工作!” “阐述得如此简单。”史瓦西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一般说,“够了,放下吧,接下的我自己来看。” 我把信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转过身顺着黑漆漆的战壕往后跑去。前线的声音天崩地裂一般将我包围。刚转过第一个弯,穆勒就一把将我截住。“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大喊,“回去!快回去!” “回去?”他说,“前线在那边。”他指着他来的方向。可前线不在那边,前线在我后面,在炮兵总部里面。“我不是跟你说过今晚会有轰炸吗?你找到医生了吗?你把消息告诉他了吗?他说什么了?” “这么说来,你亲手拿过爱因斯坦的那封信?”特拉弗斯说,“那一定很震撼吧?当时,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才发表了两个月,距离人们发现黑洞的存在还有好几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掏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笔记。“‘我尊敬的同行’……”他喃喃自语道,“‘阐述得如此简单’,这些资料都很可贵呢。我为了写这篇论文,找史瓦西的资料已经找了很久了。但关于他的信息真是少之又少。可能是战争的原因吧。” “史瓦西半径内,没有信息可以从黑洞内传出。”我说。 “哎,这么说很妙!”他边说边记,“我可以把这一句写进我的论文吗?” 现在轮到我坐在收音机前面,开始没完没了地往红十字、耶拿的老教授以及爱因斯坦医生发电报了。我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都冻伤了,只能用左手来打字。还是什么都发不出去,而我必须发出电报。我得找到一个人来告诉我史瓦西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有一个理论。”穆勒说,“犹太人投降了,跟俄国人成了一伙儿。我们现在完全被孤立了。” “我去看看有没有信。”我说。我不想再听他的理论了,可医生在我走出棚子的时候走了进来。 我告诉了他电报上的内容。“脓疱疮?”医生大喊,“你也看到他的样子了,你觉得是脓疱疮么?” 我摇了摇头,没法告诉他我觉得那像是什么。 “他都有些什么症状?”穆勒燃起了好奇心。我没有告诉他史瓦西的样子。我害怕如果告诉了他,他只会变得越来越好奇,然后不顾一切地去前线亲眼看看史瓦西。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吧。”医生用他那美好平静的声音对我说。我希望他能告诉穆勒去拿灯——这样我就可以单独问问他史瓦西的情况了——可是这次他自己带来了一截蜡烛。他把蜡烛拿得很近,我的视野完全被红色的火焰填满了。 “史瓦西中尉的情况恶化了吗?他有些什么症状?”穆勒探近身子,问道。 他的症状就是浑身都是炮弹炸出的坑和洞,我在心里说。我很抱歉没有告诉穆勒,因为这只会让他更加好奇。我向来对他毫无隐瞒,包括汉斯是怎么在通信棚里被炸的,他又是怎么小心翼翼地把液体镇流电阻放在收音机上面,然后再伸手把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捡起来的,我都通通告诉了他。可我没法告诉他史瓦西的事。 “他有什么症状?”穆勒再次问道。他的鼻子几乎要探进蜡烛的火焰里,可医生转过了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吹熄了蜡烛。他把伤口上的绷带拆开,看了看我的手指,一片红肿。穆勒从医生的肩膀上探着头说:“我有一个理论,是关于史瓦西中尉的病的。” “闭嘴吧。”我说,“我再也不想听你那些愚蠢的理论了。”我顾不上他一脸受伤的表情和他默默走回去坐到收音机旁边的样子。因为现在我有一个理论,而这个理论比穆勒能想出的任何理论都要骇人听闻。 我们所有人——其中包括穆勒、那个在修艾斯纳的摩托车的新兵,或许还有这个声音沉稳的医生——都很惧怕前线。可我们的恐惧是不完整的,因为尽管没有明说,我们大家都相信前线并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是我们只要把收音机修好,或者把摩托车修好,就可以摆脱的;是只要把头埋进冻得僵硬的土地里,就可以挺过去的;是我们只要能被算作病弱者,就可以躲避的。 可前线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就在史瓦西的身体里。至于那些我一直在竭力发出去的症状,那些糜烂的伤口和脓疮,压根儿不是他身体上的病症。那些伤口只不过是那些带刺的铁丝和炮弹砸出的坑罢了,它们属于某一处更为深入的前线里层叠交错的战壕。 医生给我的手绑上新的包扎带。“我已经设法让史瓦西作为病弱者回去了。”医生说。穆勒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可物资线被大雪封了。” “史瓦西回不去了。”我说,“前线就在他身体里。” 医生收好包扎带,放回自己的救护箱里:“等路再开放了,我也会以冻伤为由把你还有穆勒送回去。” 穆勒惊呆了,他脱口而出:“可是我没有被冻伤。” 但是医生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你俩赶紧逃走吧。”他说——我觉得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趁现在还走得了。” “我有一个理论,是关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史瓦西得了什么病的。”医生刚走,穆勒就开口说。 “我去取信了。” “不会再有什么信了。”穆勒在我身后大喊道,“物资线都被堵了。”可明明有信来。它们散落在各种摩托车零件的边上。拆开的零件剩得不多了,只要路清理完毕,新兵就能骑上摩托离开。 我捡起一地的信,拿到灯笼旁边,试图看清上面的字。我的眼睛已经完全不行了,除了一片模糊的红色,什么都看不见。“我把信都拿回通信棚了。”新兵头都没抬就点点头。 开始下雪了。穆勒在门口接我,可我从他身前掠了过去,直接走到燃气炉前面,把火开到最大,举起信。 “我帮你读吧。”穆勒急切地说,翻看着那些已经被我丢开的信封,“看,这儿有一封你母亲的。可能她把手套给你寄来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封封的信,同时,穆勒正在帮我拆着母亲的来信。信被我抵在火焰跟前几乎快要烧起来,而我却连一个名字都看不清楚。 “亲爱的儿子。”穆勒念道,“已经有三个月没收到你的消息了。你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你需要点什么吗?” 最后一封信是来自苏谢尔教授的。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信封角落里他的名字,尽管我自己的名字模糊得完全无法看清。我撕开信,红色的纸上一片空白。 我把它丢给穆勒:“帮我念念这个。” “我还没念完你母亲的呢。”虽然这么说,穆勒还是接过了信,读了起来,“亲爱的洛特谢本先生,我于昨天收到了你的来信。我几乎无法辨认你的字迹。难道前线没有好一点的笔吗?你所形容的病叫作诺伊曼氏病,又称天疱疮……” 我从穆勒的手中抓过信,跑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吧!”穆勒大喊。 “你得待在这里,守着收音机!”我说,快乐地顺着通信壕跑着。史瓦西的体内并没有前线。他是得了天疱疮,得了诺伊曼氏病,而现在他可以作为病弱者送回去就医。bbr>藏书网 我摔倒了。我本以为是自己是被丢弃的头盔或是牛肉罐头绊倒了,可是随着轰隆一声,我身边的尘土和砖石突然砸了下来。我听见了滚球炸弹低沉的咝咝声,迅速卧倒在战壕里。可咝咝声并没有变得悠长,而是戛然而止。随后又是轰隆一声,战壕塌了。 在被战壕活埋之前,我爬了出来,顺着通往史瓦西的战壕一路匍匐前进。可一整条战壕都塌了,等我爬上去之后,战壕的痕迹已经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之中。 我不知道前线是在哪一边,但我知道它近在咫尺。它的声音无处不在,炮弹的轰鸣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我连子弹出膛的火光都看不见。我从没见过更红的地平线,连雪都是红的。 我根据自己的判断顺着战壕往前爬去,可没爬几步就被带刺的铁丝截住了。我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脸和手都埋在雪地里。我走错了方向,来到了前线。在一片狂轰滥炸的声音中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像是雪上有轮胎滑过。我以为是坦克,吓得无法呼吸。声音越来越近,我鼓起勇气抬起来,发现是军需处的那个新兵。 他在一团卷曲的铁丝网的后面,离我很远,可我隔着大雪依然能看清一切。他把摩托车修好了。而就在我的注视下,他把腿甩过铁丝网,用脚使劲往下一蹬。“走!”我大喊,“快走!”摩托车往前一蹦,“快!” 摩托车朝着我驶来,速度越来越快。摩托车头撅了起来,我原以为它能跳过铁丝网,可它还是翻了下去,先是摩托车,再是那个兵,都慢慢地翻了几圈,砸在了带刺的铁丝上。地面突然升高,我也往下坠了下去。 我落进了史瓦西的战壕。这儿有一半都塌了,木制的大梁横七竖八地压在尘土和雪堆里,可那张毯子依然挂在门口。史瓦西靠在一把椅子上。医生在他的上方弯着腰。史瓦西脱掉了上衣,胸口跟汉斯的一样。 前线又传来轰炸声,屋顶再往下垮了一些。“没关系!这是一种病!”我大喊,“我带了一封信来做证明。”我把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里紧紧攥着的信递给他。 医生一把抓过信。雪顺着塌掉的屋顶飘了下来,但史瓦西没有穿上衣服,只是毫无反应地看着医生读那封信。 “你..所形容的症状几乎可以肯定是诺伊曼氏病,又称寻常型天疱疮。我此前有过两个得了此病的病人。他们都是犹太人。它是一种黏膜疾病,不具有传染性。病因不详,是一种绝症。”方肯何德把信纸揉成一团,“你冒着枪林弹雨就是为了跑过来告诉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他对着我歇斯底里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与他通常的声音简直有云泥之别,“你应该赶紧逃走!你应该……”话音未落,他就被埋在了一片尘土和碎木块里。 我穿过眼前夹杂着红色尘土和雪花的旋涡,爬到史瓦西面前。“把衣服穿好!”我对着他大喊,“我们得赶紧出去!”我爬到门口探看,想要回到通信战壕。 穆勒撩开毯子跑了进来。他居然奇迹般地背着收音机,耳机在雪里被拖了一路。“我来看看你到底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通信战壕已经完全被炸成了碎片。”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变成了事实。他没能战胜自己的好奇心,结果被困在了这里——尽管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也没看就把收音机往桌上一放,两眼盯着史瓦西。史瓦西靠着战壕的墙,把衣服抓在手里。 “快穿衣服!”我边喊边走过去帮他穿衣服,遮住他那炸开的皮肤下弹坑的痕迹。大风灌入,战壕的口被封住了。我抓着史瓦西的手臂,他的皮肤就这么在我的手里剥落下来。他倒在了桌子上,收音机翻倒在地。我听见了液体镇流电阻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整个战壕都塌了下来,我们躲在桌子下,什么都看不见。 “穆勒!”我大喊,“你在哪儿?” “我被压到了。”他说。 我试着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身子,却被紧紧地挤在史瓦西旁边,无法动弹。“伤到了哪里?” “胳膊。”他说。我听到他想要挪动手臂的声音。这一动作让更多的尘土崩落而下,阻隔了所有前线的声音。我听见桌脚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史瓦西!”我喊。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他还没有死。他的身体像燃气炉一样滚烫。我的手被压在他的身子下面,动弹不得。尘土像雪花一样飘落而下,在我们的身边堆积起来。黑暗先是泛着红,再然后我连红色都看不见了。 “我有一个理论。”穆勒说,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那么空洞无趣,以至于像是我自己的,“世界末日到了。” “这就是史瓦西请病假回家的时候吧?”特拉弗斯说,“或者按照你们德国佬的说法,作为病弱者被送了回去?也是,一定就是这时候,因为他三月份就死了。穆勒后来怎么样了?” 我本希望在我告诉了他史瓦西的事情之后他便会离开,但他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穆勒的胳膊骨折了,被送了回去。他后来成了一名科学家。” “就像你一样。”他再次翻开笔记本,“在那之后你还见过史瓦西吗?” 这个问题简直没头没脑。 “就是你们逃出去之后?在他死之前?” 他说的话似乎发生了扭曲和红移,过了很长的时间才抵达我的耳朵,我差点没明白话里的意思。“没有。”我撒谎道。 特拉弗斯在纸上奋笔疾书。“真的很感谢您,洛特谢本博士。我一直以来都对史瓦西十分好奇,而现在你跟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就更是好奇了。”特拉弗斯说。至少,我觉得他是这么说的。我听到的信息被引力的暴风雪扭曲得不再像是人类的语言。“如果您愿意帮我的话,我想把史瓦西作为我的论文研究课题。” 快走,出去。“我骗你的。”我说,“我压根儿就不认识史瓦西。我见过他一次——远远地见过一次而已,就像你那个静态的观察者一样。” 特拉弗斯满怀期待地抬起头,似乎还在等着我的答案。 “史瓦西压根儿就没去过俄国。”我继续撒谎道,“他那一整个冬天都待在哥廷根。我刚才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一切都只是个假想问题。” 他举着笔,等待着我的回答。 “你别待在这儿了!”我大喊,“你快走!静态观察者不管离得多远都很危险!只要你来到了史瓦西半径内,就再也出不去了。你明白吗?我们还留在那里啊!” 我们还留在那里,被困在俄国前线的战壕里。这里的恒星正在慢慢被烧尽,逐渐坍缩成一个连时间都不再存在的中心。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叫作史瓦西的露奇点。 穆勒想要用自己被砸碎的手臂把收音机挖出来,发出一条无人能听见的电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同时,我在奋力抽出自己被桎梏的双手——尽管有史瓦西温暖的身体,它们依然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一切的最中心,史瓦西也正在慢慢地被烧尽,他体内的黑洞一个细胞接一个细胞地向心聚爆,把他连同着我们一起拖入无边的黑暗。 “这是个圈套!”我对着中间的特拉弗斯大喊。可是我的信息已经无法传出,只是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呢。”特拉弗斯说,我终于能再次听清他的话了,“你能想象吗?他就这么在战争之中拖着患了绝症的身体构想出了黑洞的理论啊!而且他构想出这个理论的时候,连黑洞的存在都不知道。” 地狱中的万千色相-(1987)-All the Hues of Hell (美国)吉恩·沃尔夫 Gene Wolfe——著 杨文捷——译 吉恩·沃尔夫(1931——)是美国备受赞誉的科幻、奇幻作家。他生于纽约市,儿时曾患小儿麻痹症;大学就读于得克萨斯A&M大学,后应征参加朝鲜战争,返美后在休斯敦大学完成学业。作为一名工业工程师,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是参与制造了品客薯片的机器。据称,他就是品客薯片包装罐上卡通人物的原型。此后,沃尔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并展露出了不凡的才华。他的中短篇集《刻耳柏洛斯的第五个头》(The Fifth Head of Cerberus,1972)精彩奥妙,而《新日之书》四部曲(The Book of the New Sun,1980——1983)则是他的代表作,背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世界。该系列作品刷新了人们对科幻小说中“枭雄”的定义,饱受推崇,获得了数个奖项的提名。沃尔夫曾多次获得星云奖、轨迹奖、世界奇幻奖以及奥古斯特·德莱斯奖。此外,他还入驻了科幻奇幻名人堂,并获世界科幻终身成就奖。 沃尔夫的作品并不畅销,但业内的评论家和同行都对他盛赞不断。他被许多人视为在世科幻作家中的翘楚,甚至认为就算抛去科幻文学的分类,他也是当代美国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2015年4月24日的网页版《纽约客》上刊登了一篇沃尔夫人物专题。作者皮特·柏博阁用不无同情的口吻评价道:“他的长短篇小说中,处处都是隐喻和谜题。他行文诡谲,辞采渊博,笔下的叙事者要么在蓄意迷惑你,要么就是自己身处迷局之中——也可能二者皆有。他的科幻不博噱头,也不求精准;他的奇幻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舞文弄墨。”评论家兼作家约翰·克鲁特在评价沃尔夫的小说时,写道:“从他的第一篇作品问世到现在的这四十余年,他一直保持着多产状态。他不把现代文学和科幻放在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是用独一无二的手法让它们水乳交融。正是这种融会贯通的能力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界不可取代的地位。”备受赞誉的科幻作家迈克·斯万维克或许有些夸张地说过:“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我再重申一次:吉恩·沃尔夫是现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作家!”尼尔·盖曼、帕特里克·奥里瑞以及许多别的作家都表示自己曾从沃尔夫的作品中获得灵感。 沃尔夫写到对小说的看法时曾言:“我认为,一个故事好不好,跟它的背景是不是让人耳目一新没有任何关系。我对好故事唯一的标准是,它 80fd." >能让一个有文化沉淀的读者一读再读,并且每次读来都有更加愉悦的体验。”《地狱的万千色相》首次刊登于1987年的选集 href='772/im'>《宇宙》(Universe)。就沃尔夫的科幻小说而言,此篇已经相当直白了,尽管如此,它的字里行间依然藏有不为人知的深度。 “卵子”号要是还在转,他们就是三个人了。凯尔想。等有四个的时候,“卵子”号就不转了——如果这个阴影般的世界里当真有生命的话。啊,圣洁的生命!“卵子”号还在旋转,只有这样它才能制造出引力。 然而,前方不断急转的制导飞行器开始走得吃力,轰鸣声逐渐减小,转速渐缓,重力的感觉也越发微弱。“卵子”号正在沿轨道运行,可轨道中心却什么都没有——至少肉眼不可见。“卵子”号转得越来越慢,舱口在可见宇宙的边缘缓缓划过。繁星像是挂在伞面上的雨滴,顺着人造石英顶的角度倾泻而下。凯尔瞟见了他们的母船“展影”号,它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阴暗如鬼魅;他们正在环绕的行星全无影踪。波利阿里斯尖叫着蹿腾起来,在空荡荡的货舱里打着滚,色彩斑斓的翅膀不断上下拍打。它跟所有的鹦鹉一样,在微重力的环境里兴奋得无法自拔。 他的耳机里传来玛丽莲的声音:“是不是很美,凯尔?”当然她指的并不是他这只欣喜若狂的鸟,而是自己建的电脑模型——一片高达三百米的森林是鲜嫩的翡翠绿;湖泊水波潋滟,像是一颗颗的蓝宝石;画面一闪,切到了一片海滩,金黄色的沙子跟她的金发一样闪耀,连接着靛蓝无边的南海。 斯基普坐在他俩对面一百二十度的地方,抢着替凯尔回答了她的问题,而凯尔本来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 “不,一点都不美。”斯基普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正常。凯尔早有留意,也对此颇为担心。 玛丽莲似乎并不在意:“那好吧,亲爱的,反正我们也看不见,它的波长比紫外线还短,但是……” “我能看见。”斯基普说。 玛丽莲的目光穿过空荡的货舱,投向凯尔。 他故意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的麦克风小声问道:“斯基普,你说你能看见?” 斯基普没有回答。波利阿里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随后,“卵子”号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似乎连物质的存在都没有,仿佛不可见的暗物质已经统治并扭曲了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凯尔像是疯了一样,觉得沉默本身有可能就是由暗物质的存在引起的。它们没有可见的形状,但它们的重量和随之存在的引力却能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数个星系悠悠地从“卵子”号的左舷飘浮而过。这台白色的飞行器里,早已不存在“上”和“下”。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蓝色幽深无底。 斯基普打破沉默:“让我展示给你看看吧,凯尔,还有你,玛丽莲,来看看它真正的样子吧。” “你真的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吗,斯基普?” “真的,凯尔。你们俩难道都不记得他们说过的话了吗?” 凯尔看着货舱另一头的玛丽莲,她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亲爱的,毕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斯基普像在跟孩童说话一般:“是生命保障部门的人说的。他们当时说,只有这件事至关重要。” 玛丽莲更加小心翼翼地问:“亲爱的,那是什么事?” “我们之中有人会死。” 一座小小的岛在她的屏幕上滑过,像蓝色丝绒上一块镶着金边的翡翠。 凯尔说:“我就是生命保障团队的,斯基普。他们的意思是,你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死在来往地球途中的概率高达二十分之一。这个说法很保守,要我说,应该是百分之一左右。” 玛丽莲喃喃道:“我觉得还是向指挥官报告一下吧。” 凯尔同意了。 “他们说得对。”斯基普说,“凯尔,我就是那二十分之一。我在离开地球的途中就死了,而在我死了之后,你们俩却还跟着我。” 所有屏幕上的深蓝海洋和白色岛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闪烁的光标和“指挥官”三个字。 玛丽莲吩咐道:“呼吸监测器,L.斯基纳·詹森。” 凯尔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屏幕。光标从左到右地晃动着,没有任何呼气或者吸气的迹象。他愣了一下。这时,斯基普笑了起来。 凯尔的接收器里充斥着玛丽莲的叹气声:“编程小王子斯基普,这次你又干了什么?把增益降低了吗?” “不用,这是自动的。”斯基普又笑了。 凯尔缓缓地说:“你没有死,斯基普,相信我。我见过很多死人,解剖过他们的尸体,研究过他们的每一个器官。我知道死人是什么样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在飞船上的时候我就死了,凯尔。我的身体现在还躺在‘展影’号上,已经死了。” 玛丽莲说:“你的身体就在这儿呀,亲爱的,跟我和凯尔在一起。”她随后又对指挥官说:“长官,L.斯基纳·詹森的模块现在有人使用吗?” 光标消失,屏幕上显示:“否。詹森一号的模块未被使用。” “控制台程序。”斯基普亲自下了指令。 斯基普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凯尔并没有转身。片晌,斯基普说:“是这样的。这个地方吧——哦对了,它原来的名字叫‘哈得斯’——它之所以看上去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你给引力数据设置了这个特定的颜色梯度。我现在要给你瞧瞧它所谓的‘本色’。” 450、600、780微米的光线依次闪过,波利阿里斯一路蹦跶过去,看着斯基普,发现他并没有把自己赶走的意图后,便在一根红色的急刹杆上落脚,棋子一般黝黑的眼珠盯着他的键盘。 凯尔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上面的字母黯淡下去,变回了深蓝的海洋,又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深为绀青色。波峰上一条一条赭红、鹅黄和绛红闪烁而过。 “看到了吧?”斯基普问,“我们被派来这里的任务是要带回去一个恶魔。也许那只是一个不幸的人罢了。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凯尔看着船舱另一头的玛丽莲。这间屋子空荡又惨白。 “不行。”她轻声说,“我做不到,凯尔,你来吧。” “好吧,玛丽莲。”他把食指伸进转换插孔。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通过幽蓝的屏幕来获得指令,而是可以直接通过手指来感受它了。对面回答:“卡帕·埃普西隆·拉姆达·230II报告,詹森一号神经错乱。詹森二号,你能确认这一点吗?” “已确认。玛丽莲·詹森。” “建议捆绑束缚。” 玛丽莲说:“长官,我们还在‘卵子’内,恐怕无法实施捆绑。” “不要中止任务,詹森二号。你是否接受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捆绑詹森一号?” “只要条件允许。”玛丽莲说,“与此同时,我们会继续完成任务。” “同意。”指挥官说完之后便下线了。 斯基普问:“宝宝,你现在要把我绑起来了?” “希望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做了。凯尔,你就没有什么药能给他吃点吗?” “这里没有能治疗精神错乱的药,玛丽莲,‘展影’上倒是有一些。” 斯基普撩拨着自己的胡子:“你们现在打算把一个鬼魂关起来?”凯尔隔着宽敞的船舱依然能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波利阿里斯发现了其中的关键词,大喊道:“鬼魂!鬼魂!鬼魂!”它扑腾着翅膀跳到“卵子”中间,摆出勋章上那种雄鹰展翅的样子,期待着大家崇拜的眼神。 他们的屏幕上露出了一座较大岛屿的海岸线。它的沙滩上满是烧尽的烟尘,内陆是熊熊燃烧的森林。 “玛丽莲,如果我们要动手的话……” “你说得对。”她勇敢地摆正肩膀。她体内孕育着的新生已经开始让她的脸颊饱满了起来,胸部也开始膨胀;凯尔眼中的她现在是前所未有地柔美可人。她戴上头盔,他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边切入了一个看上去逼真无比的模拟程序。 玛丽莲发出了二十多个引力光束。它们落入暗星的大气层,一边变得越发暗沉,一边吸起了岛上一片湖泊里的暗流、气体和吹皱了湖面的风。凯尔认为这些光束应该是蓝色的而不是黑色的,并且让船上的指挥官助理把光束变回玛丽莲最先设置的色调。 “否。”指挥官助理表示拒绝。 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引力束的颜色越来越深,巨大的加速器为了让“卵子”待在轨道上吃力地轰鸣着。凯尔看向船舱,发现它的中部出现了一颗直径十二米大的卵黄。卵黄的颜色深沉,像一颗被中国人埋在地下数百年的皮蛋。波利阿里斯应该就在这颗黑色的卵黄里,但它无法看见也无法感觉到卵黄的存在。凯尔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它闻声迅速地一边尖叫一边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模拟程序在屏幕上变成了墨色的,规模翻了一番又一番。被引力束卷挟上来的暗物质涌入“卵子”,在模拟程序里也掀起了波澜。发动机念着咒语,把“空气”和“水”隔离在高真空之外。 加速器愤怒的咆哮声越发高昂。 斯基普说:“是你把地狱带来了这里,亲爱的。是你,不是我,你要记得。” 玛丽莲装作没有听见,凯尔则让他别再说话。 突然,引力发射器停止了运转。超过一万吨属于暗影世界的水(或者随你怎么定义都行)落回了地面,而这一切对于那里存在的事物来说都是真切无比的。 “动物雨,波利阿里斯,你还记得查理·福特吗?”凯尔喃喃地问他的鸟。 波利阿里斯笑着点点头。 斯基普说:“那你也应该记得,当摩西和他的追随者来到尼罗河的时候,主便把水变成了血水。” “活在幻觉里的人是你,斯基普。你要是愿意,我就叫你摩西好了。不过我倒不能说你是‘自有永有者’,因为你一直都在跟我们澄清说你已经死了。”凯尔正在跟随着玛丽莲寻找这里最强大的生命形式,他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精力来应付波利阿里斯和斯基普。 “你得叫我‘主人’!” 凯尔想到了一部古老电影的全息图,笑了:“斯基普,只要你还病着,我就是主人。你知道吗?我等了半辈子,终于有机会说出刚才这句话了。” 这时,他也看见了那个东西。晚了玛丽莲大概四分之三秒之后,他看见了一个直立的生物正大步流星地走在鲜红的海滩上。双足步行本身并不能完全保证他是一个高级的智慧生物——不管鸵鸟在火星上是多么庞大,它们都不可能成为那里的统治者。可是话说回来……他那双强壮的前臂一定是基因程序的操纵器而不是武器吧……快,玛丽莲!快! 她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一个粉色的机器臂伸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黑影人飘了起来,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随后,他们的引力器桎梏了暗影世界的引力,他像箭一般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凯尔转过身子,看到那一团黑色球体开始往外喷溅(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它的样子了),又在引力的作用下被打回原形。有四个人了。 下一瞬,那个人从黑暗中浮了出来,颤抖得像是一颗蛋黄。凯尔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他们都是不存在的,“卵子”也是不存在的。他应该觉得自己只是飘浮在一个流体球形的上方,周围是空无一物的宇宙。 也许那比自己所见的要真实吧,毕竟自己的视觉经过了电脑处理,显示出的仅仅是物理学范畴内最为微弱的力的效果图。他拔下插头,瞬间,“卵子”的船舱再次变得明亮空荡起来。 玛丽莲摘下头盔:“好了,凯尔,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是说,你想再看看表面的样子?” 凯尔恭喜了她,并摇了摇头。 “亲爱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斯基普沉稳地说:“现在还行。那个见鬼的机器人一定给我下了药。” “你是说凯尔吗?不大可能吧。” “如果我们不能重新编辑他的程序的话,就应该切掉他的电源,或者直接把他销毁。” 玛丽莲摇摇头:“我们应该没法儿重新编辑他的程序,凯尔,你觉得呢?” “很多接口都是焊上去的,玛丽莲,除非能有新的电路板,否则很难修改。我猜,斯基普如果真的愿意,应该是可以重新编辑我的程序的。这很麻烦,但他很擅长做这些。” 斯基普说:“凯尔,你真是一台很危险的机器。” 凯尔摇摇头,掏出了一根训练时经常用的电线。他把铅笔般粗细的电线一头连上指挥台,一头插进自己胯部上方的一个小接口里。两头一插好,他就再次进入了人机互通的幻境。在这里,现实和暗影看起来同样真实。 对于斯基普来说,这一切都是个五彩斑斓的幻境。玛丽莲的皮肤泛着雪白的光,双唇烈焰般红润,头发闪着黄铜的色泽,双眼灵动得像是两团蓝色的火苗。斯基普自己则变成了一个萨蒂尔.,黑髭黑皮,嘴唇是野蛮的猩红。凯尔将两头的金属接头紧了紧,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排气系统,解开安全带,纵身将自己发射至“卵子”的中央。波利阿里斯见状快乐地叫了起来。 他们慢慢靠近深色的卵黄,那个暗影人逐渐映入眼帘。凯尔将他的姿势定义为“仰面躺着”。总体说来,他的身体构造跟人类有一种奇怪的相似性,有明显的头颅、脖子和肩膀,但他的“双目”在褶起的眼皮下几不可见。对于人类来说,凯尔觉得他的呼吸算是快的。 玛丽莲问道:“凯尔,他怎么样了?” “很惨,”凯尔喃喃道,“恐怕被吓坏了。如果他的确是你们人类的一员,就肯定是吓坏了。这么看来,我……”他没说完这句话。 暗影人状似耳朵的器官上方出现了几个怪异又混沌的投影。凯尔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却一把抓了个空。他的手在穿过暗影人头颅之后消失不见。 暗影人睁开了双眼。 凯尔吓得往后一跳,却只是让自己慢慢地旋转起来,腰上的电线也缠在了一起。 玛丽莲喊:“凯尔,怎么了?” “没事儿。”他回答说,“我有点太神经质了而已。” 暗影人又闭上了双眼,手臂在颤抖了几下后恢复了平静。他的双臂比正常人的要长,且精壮得更甚于专业的健美运动员。凯尔按照计划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他的身体。 完事之后,斯基普问:“怎么样了,凯尔?” 他耸肩道:“我看不到他的背部。你把暗影水的颜色调得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玛丽莲说:“斯基普,要不你把这个颜色改一改吧,换成半透明的蓝色,就像正常的水一样。” 斯基普抱歉地说:“我试过了,我也想把所有东西的颜色都调回去,但一直都没成功——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我不记得我之前是怎么弄的了,而且我那时候好像还设置了某种保护系统。” 凯尔又耸了耸肩:“那就再试试吧,斯基普,拜托了。” “是啊,再试试,亲爱的。好了,大家都系上安全带吧,该开始会合飞行了。” 凯尔把电线拔了下来,系上安全带,略微迟疑过后,他又把自己连上了控制台。 倘若不是自己什么都能看见,他几乎都要以为“卵子”的加速压根儿没对这个直径五十米的球体产生任何影响。可这球体中央的暗物质是有质量的,随之产生的引力就像坐着过山车的小孩一样,速度和方向的不断变化让它尖声大叫——凯尔几乎能在轰鸣的引擎声之上听到那尖锐的声音。黑色的球体被牵拉成了一颗炭黑色的泪滴。这样的加速度也让波利阿里斯十分难挨,凯尔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地托住它脆弱的身体,想尽力减轻它的痛楚。 在“卵子”号上方很远的地方——暗影星球的引力场微不可测,并且“上方”这样的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展影”号正在迎接他们的到来。它已经准备就绪,要把刚刚孵化的“卵子”嵌入自己的内壁。凯尔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心猿意马——那个画面美得让他沉醉。 下一瞬,引擎的巨响戛然而止。“卵子”已经达到了逃逸速度。 玛丽莲将“卵子”的操控交给了助理指挥官:“好啦各位,直到下一次准备入轨,你们都可以解开安全带了。” 凯尔把波利阿里斯向卵黄中抛去,看着它开心地在“卵子”内部环绕飞行起来。 斯基普说:“玛丽莲,我这儿好像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凯尔解开安全带,并将带子收缩回原处。他拔掉电线,卵黄和暗影人同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正在咯咯大笑的波利阿里斯。 “这破玩意儿解不开了。”斯基普抱怨道,“搭扣好像卡住了。” 玛丽莲摘下自己的加速安全带,飘过去查看情况。凯尔也跟着过去了。 “让我来试试吧。”玛丽莲说。她纤细的手指虽没有斯基普的灵巧,却很是麻利。她用手按住锁扣开关,来回拨弄锁扣,却始终不能将它拔出来。 凯尔低声道:“玛丽莲,你恐怕没法把斯基普放出来了,我也不能。” 她转头看向他。 “你之前同意将他捆绑起来,玛丽莲。我想告诉你,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开口道:“你是说——” “这是因为指挥官不怎么相信斯基普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情况下的恢复期比这个长,也没这么……”凯尔顿了顿,在词库中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没这么巧。他很可能只是暂时清醒。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当然,这也很可能是他的诡计而已。” 斯基普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撕扯着安全带。 “你是说你可以把我们锁……” “不是,”凯尔说,“我不能。但指挥官能,只要他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 他等着玛丽莲开口,但她一言不发。 “玛丽莲、斯基普,你们想想,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做好了准备。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船上人员精神失常的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在一生中都多少遭受过精神疾病的折磨,再加上你们俩都处于这样的高压环境里,对于这种事情我们不得不做好打算。” 玛丽莲脸色苍白而疲累。凯尔接着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补充道:“希望你不会觉得太过震惊。” 斯基普已经掏出了他的工具刀,正在无谓地用刀切割着安全带。凯尔把刀抢下,将刀锋折起来,扔进了他自己的储存区。 玛丽莲伸手一推,优雅地飞过船舱,抓住驾驶位的把手,扣上了安全带。她的眼里泪光闪烁。波利阿里斯好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难过一样,落在了把手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玛丽莲的耳朵。 斯基普喃喃道:“凯尔,你去看你的恶魔吧。去哪儿都行,别待在这儿。” 凯尔问:“斯基普,你现在还觉得那是个恶魔吗?” “你看得比我清楚多了,你觉得呢?” “斯基普,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恶魔。” 斯基普看上去恢复了平静,但他的手指依然在机械地拨弄着他的安全带:“那你相信什么,凯尔?你相信上帝吗?你信奉人类吗?” “我相信生命。或者说,生命就是我的神,斯基普。” “任何生命都一样吗?蚊子的呢?” “对,所有生命都一样。反正蚊子也不会来咬我。”凯尔咧开金属做的嘴唇,笑道。 “蚊虫会传播疾病。” “有时候的确是这样,”凯尔也承认,“所以它们必须被消灭。低级的生命应该为高级的生命做出牺牲。斯基普,所以你的玛丽莲现在对于我来说特别神圣,你明白吗?” “玛丽莲完蛋了。” “怎么讲?” “当然是因为那个恶魔了。我一直在说,是她自己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可事实上,是你害了她,是你想要那个恶魔的。你和指挥官必须抓住他。如果不是你们的话,我们就能带着一飞船的暗物质回去了,随便编个理由就能交差。” “那你就没有完蛋吗,斯基普?只有玛丽莲完蛋了?” “我已经死了,凯尔。我早就完蛋了,我已经跌落谷底了——你知道这个说法吧?” 凯尔点点头。 “大家都说,当你跌入谷底的时候,就会往上反弹。所以如果你还能反弹的话,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谷底。可如果你像我一样,就不能再往上反弹了,永远都不能了。” “如果你真的已经死了,这带子怎么还能绑得住你呢,斯基普?一个加速安全带怎么能桎梏住一个灵魂、一个鬼魄?” “它没有桎梏住我。”斯基普告诉他,“只不过到了最后一刻,我没能有勇气让玛丽莲看到我真的已经逝去了的事实。我爱过她。当然现在不爱了——人在我这个处境里,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爱——但是……” “那你能离开你的座位吗,斯基普?你是不是说你不用解开锁扣就能离开?” 斯基普缓缓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睛(..凯尔觉得它们简直是深不可测)一刻也没有离开凯尔的脸:“而且我还能看到你的恶魔呢,凯尔。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因为你没有插上线,但我可以看到。” “现在吗,斯基普?” “不是现在,他现在在这黑球的另一头。但等他在这一头浮起来之后,我就可以看见了。” 凯尔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之前那样接上了电线。黑色的卵黄再次出现了,暗影人正面朝着他,黄色的双眼炯炯地盯着他。他让指挥官解开了斯基普的束缚。 他们一起往“卵子”的中央飘去。凯尔刻意朝着“卵黄”里暗影人所在的反面飞去,等暗影人彻底离开视线后,他一把抓住斯基普的胳膊,另一只手握住电线,问:“斯基普,既然你也能看到他,你就帮我把他指出来吧。” 斯基普瞟了一眼身下水波荡漾的小星球,感觉自己像正在围着灯泡打转的飞蛾:“你在开玩笑吗?我不是告诉你了,我真的可以看见他!”此时,一团明亮的蓝黄相间的彗星砸了过来——波利阿里斯横空出现,扑腾着翅膀落在了他们身边。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需要听听你的看法,斯基普。”凯尔小心翼翼地说,“我怀疑我得到的数据不准确。如果你能直接看到暗物质的话,我就可以利用你告诉我的信息来校准模拟的数据了。你现在还能看到恶魔吗?请指出他的方位。” 斯基普有些迟疑:“他不在这里啊,凯尔。他肯定在另一面。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水浪还很大,他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冲过来。” 斯基普耸肩道:“好吧,凯尔,你是老大。或许你一直都是老大。” “指挥官才是我们的船长,斯基普,所以我们才这么叫他。你能看到恶魔了吗?”一只手掌和半截胳膊已经顺着卵黄的边缘浮进眼帘。 “不,还没有。凯尔,那你有灵魂吗?” 凯尔点点头:“它叫作‘原屏幕’。我看过它的输出,但没法读完——太长了。” “这么说的话,等你死了之后,它可能会被发送过来吧?哦对了,你的恶魔出现了。” 凯尔点点头。 “我猜,等你死了,你的灵魂就会被放进这些可怕的东西的体内吧。至少在我看来,他们跟人类相比还是显得有些机械化。” “不会。”凯尔告诉他,“他们真的是活的。斯基普,他们是暗影生命。况且,由于这个人是我们唯一的样本,他对于你、我还有玛丽莲来说,无疑是这整个宇宙中最为珍贵的一条生命。你说他能看到我们吗?” “他能看到我。”斯基普严肃道。 “我一把手指放进他的大脑,他就睁开了眼。”凯尔沉吟道,“就好像他能感觉到我的手指一样。” “也许他的确可以感觉到。” 凯尔点点头:“有可能。人脑是个十分敏感的系统,或许一丁点不平衡的引力冲击都可以引起足够的刺激了。请你把你的手放进他的头,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你说了,他是个恶魔,或许你这样会戳爆他的眼睛。” “你不是觉得我疯了吗?”斯基普大喊道,“你才疯了吧?” 玛丽莲一脸震惊地从驾驶员的操控椅转过身来看向他们。 “我已经跟你说了,他可以看到我。”斯基普稍微平静了一些,说,“我才不要跑到他身边去!” “那你就碰一碰他的鼻子吧,斯基普,就像这样。”凯尔伸出一只手臂,直到他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那可怕的暗被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爱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啊,玛丽莲。我们……” 波利阿里斯开始不断尖叫起来。这不是它通常开心的啼叫,也不是愤怒的呐喊,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潜行的猎豹一般,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危险!起大火了!发洪水了!有敌人!大难临头了!!! 它围绕着暗影人扑腾个不停,而暗影人此时不再是灰灰的粉红色了。凯尔盯着他,看着他皮肤上..的颜色一点点地褪去,先变成灰,再变成白。他张开了嘴。他倒在了地上,一边抽搐着,一边缓慢地缩成一个球。 凯尔吓得目瞪口呆,看向玛丽莲。可玛丽莲无暇顾及其他,正捧着自己的肚子:“它动了,凯尔!它刚刚动了!我感觉到了生命!” 真空态-(1988)-Vacuum States (美国)杰弗里·兰迪斯 Geoffrey A.Landis——著 杨文捷——译 杰弗里·兰迪斯(1955——)是一位美国科学家,同时也是雨果奖得主。作为科学家,他曾在NASA工作,致力于火星探测器的设计。他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基本知识》(Elemental)于1984年发表于Analog杂志,让他迅速在科幻界崭露头角。《狄拉克海上的涟漪》(Rip ples in the Dirac Sea,《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88)用极为人性化的手法探索了时间旅行和数学的关系,获得星云奖。雨果奖获奖作品 href='/article/9288.htm'>《追赶太阳》(A Walk in the Sun,《阿西莫夫科幻杂志》,1991)讲述了一位飞行员跟月球撞击之后的故事。《逼近黑斑》(Approag Perimelasma)则雄心勃勃地探讨了一连串由探索黑洞而引发的意外,引人深思。这些故事许多都被收录于《冲击参数》(Impact Parameter and Other Quantum Realities,2001)中,充分显示了兰迪斯融合“硬科学”概念和复杂人性的高超能力。 兰迪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火星穿越》(Mars Crossing,2000)获得过轨迹奖。这部小说依然忠于科学,情节却更似传统的悬疑故事。兰迪斯作为科幻诗人也曾两度获得雷斯灵奖。他有数首诗歌被收入了合集《时间范围:幻想诗集》(Time Frames:A Speculative Poetry Anthology,1991),但《钢铁天使》(Iron Angels,2009)是他第一部个人诗集。? 1988年,《真空态》发表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对推测性物理的风险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问题。它一如往常地展示了作者对宇宙之精密和科学发展之复杂的好奇和思考。 真空态里必然有多个瞬态粒子在剧烈波动……真空所含的能量是无穷的…… ——P.A.M.狄拉克,《量子力学》 你忐忑地打开门,步入一间实验室,里面的两位科学家正在等待你的到来。他们似乎认识你。或许你是一名妙笔生花的科普作家,再晦涩难懂的科学发现都能被你写得生动有趣。或许你不过是他们的一位老朋友。这都没关系。 年龄更长的那位科学家一看见你便露出了笑容。她是一名颇负盛名的物理学家,观念激进,几乎戏谑地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理论,并创造出了一套符合她个人审美的理论。有人说,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逐渐变得保守,不似以前一般愿意接受新的猜测。她的头发修得很短,开始微微透出灰白。就叫她西莉亚好了。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你的朋友。你们俩之间无所谓称谓,也从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彼此。 年轻的那位则还带着象牙塔里的青涩,正处于满腔热忱、精力充沛的阶段。他是新一代的改革者,提出的理论与传统的知识系统背道而驰,已经获得了“下一个爱因斯坦”或是“下一个狄拉克”之类的赞誉。也许他身材细瘦,顶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身着灰色T恤,上面画的薛定谔之猫格外醒目;也许他一丝不苟地穿着一整套西装——制造出这种剧烈的反差反而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在场的。或许正是你介绍了他们认识,因为你希望能够见证他们之间碰撞出的火花。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的你恐怕有些失望,因为他们很快便开始用另一种语言对话了。从“希尔伯特空间”到“逆变衍生”,这语言在你耳中陌生得像是来自某一个远古时空。 不过他们之间的确产生了火花,尽管你无法看懂。他们其中一个开始追寻那火光。 “我尽快赶来了。”你说。 年轻的科学家抓住你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名字好像是大卫。“对对对对。”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想要看看这个……惊天动地的东西。”他咧嘴笑着。 “你熟悉GUTS吗?”年长的那位问。 “是的。”你对着那个好像叫大卫的年轻人说。然后你转头对另一位说:“GUTS,你是说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cation Theories)吗?我只知道些皮毛。” “那你肯定知道量子真空里有巨大的能量吧?”她用轻微的英式口音问道,“也就是说,根据量子力学的理论,哪怕是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也必然有99lib?很大的‘零点能量’。” “而那里面则充满了虚拟的粒子。”他打断道,“它们不断地飘来荡去,在海森堡极限以下衍生再湮灭,周而复始,奔腾涌动,创造出大量的能量。” “是的。”你慢慢说道,你以前试图学习一些量子力学,但似乎一直不得要领,“但这些能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对吧?” “没错。”她说,“大多有地位的物理学家都会告诉你,零点能量是一种数学上的假象,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臆想。”她说“有地位”这个词时,声音里带有明显的厌恶。 “至少主流的看法是这样。”他说,“可不管怎么样,它还是存在的。” “也许吧。”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你应该去展示一下那仪器。” “对,没错,跟我来。”他转过身,脚步雀跃地穿过房间,压根儿没管你到底有没有跟在身后。你跟着他来到了隔壁房间,里面有一台看上去十分复杂的实验仪器。它尺寸可观,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 尽管你并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所有的物理实验仪器在你眼中其实都差不多。不锈钢的真空腔体光泽锃亮,旁边放着巨型的液氮和液氦储存容器;机架上堆满了各种仪表,还有几台示波器;五颜六色的电线搭得密密麻麻,一台大型电脑坐镇中央。“真美!”你赞叹道,希望他听不出你违心的奉承。所有实验学家都觉得自己的仪器是最美的。“这是什么?” “这是一台能从真空中提取出能量的机器。”她说。 “什么?” “一种取之不尽的能量源,一台能无中生有的机器——跟永动机差不多。” “哦?”你很是崇拜地问,“能用吗?” 两位科学家对视一眼。大卫叹了一口气:“我们还没试过。” “为什么?” “我们有一个问题还没有达成共识,希望可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西莉亚语速缓慢。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这十分滑稽——你难道可以回答出他们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吗?随后,你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滑稽,再然后,你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了。你保持沉默,等她说完:“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如果我们把真空里的能量都提取出来了,那剩下的是什么?” “还是真空!”他还没等她说完,就急切地插话道,“真空有对称性。由于零点能量无穷大,不管提取出多少能量,剩下的依然是无穷的。” “至少主流的看法是这样。”她轻声回答,“可是,这个‘无穷’是重整化后的‘无穷’,所以问题的重点在于前后的能量差。如果我们从真空中提取出了能量,那这个真空中的能量肯定会减少。 “因此,如果我们能够从真空中提取出能量,那物理意义上的真空就是伪真空。” 她语气严肃,似乎这是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真空还分真伪?”你说。 “对。”她说,“很简单,真实真空的定义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只要往里面放任何物质,它的能量就会增大,因此也就不再是真实的真空。别忘了,物质只要有重量就有能量。” 你蓦然倒坐在一张实验凳上。这凳子形状细长,圆形的金属座位上刷了光滑的漆,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浅棕色。尽管隔了一层牛仔裤,你依然能感觉到凳子在臀下的冰冷触感。你轻轻地前后晃动着,像是一根找不着北的指南针。 “大统一理论假定,在宇宙形成后不久,曾出现过一种我们现在称作‘真空’的真空。它同样空无一物,却处于更高能量态的真空。这种伪真空此后逐渐衰退,通过一个叫作‘自发对称性破缺’的过程演变成了现在的真实真空。” 她的同事靠在一个堆满了仪器的机架上,浅笑着。他似乎很乐意让她来解释这一切。她扫了一眼手表:“时间不多了,请仔细听好。 “举个例子。假设你有一烧杯完全没有杂质的水,这杯水有完美的对称性,也就是说,你从一个水分子往任何方向看过去,找到另一个水分子的可能性是一模一样的。你将这杯水不断冷却,直至低于凝固点,只要这水的纯度够高,它其实并不会凝固成冰,而会变成一杯过冷水。这是因为冰的对称性比水要低,也就是说,它从不同方向看过去是不一样的。有的方向是顺着晶轴线,但有的不是。纯净水没法从不同的方向中优先‘选出’一个结晶的方向,因此无法结晶。 “接下来假设你往里面放一块小小的冰晶,再小都可以,只要放进去一颗种子,你就会发现这一整杯水会刺啦一下瞬间全部结晶,释放出能量。这个过程叫作‘爆炸性结晶’。 “这就是对称性破缺。 “其实,真空的空间里也有对称性,只不过更为抽象。根据大统一理论,宇宙大爆炸也是对称性破缺造成的。在此之前,整个宇宙极小并极热,可它空无一物,里面的一切都是超对称的,四维力完全相同,所有的粒子都完全一样。宇宙逐渐冷却,然后开始过冷,慢慢地,这个超对称的真空变成了一个伪真空,并开始储存势能。没人知道是什么触发了‘结晶’,不过它就这么猛然发生了,整个宇宙瞬间退回到一个更低能量级的状态。 “这个过程释放出了大量的能量。我们现在的世间万物,就诞生于宇宙向低能量级真空的爆炸性过渡过程。” “哦。”除此之外,你想不到还能说什么。 “有时候我会梦到这一切。”她说,“可能在大爆炸之前,宇宙里存在过别的智慧生物。我们完全没法想象他们的样子。那时的世界又热又密,时间也过得快——在我们所能测出的最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度过了千秋万载。或许,他们之中有人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真空是个伪真空,并且自己可以无中生有地造出能量。或许,他们之中有人试着这么做了。只要小小的一颗种子,再小都可以……” 你晕头转向,试图想象大爆炸之前那些小小的科学家是什么样子。你把他们想成蚂蚁的样子,但还要更小一些;他们动得很快,快到无法看清……别忘了,那时还很热。你实在想象不出来,于是重新凝神听她解释。她讲到了什么三维势能,把宇宙比作一块山顶上的大理石,如果大理石的位置恰好在山顶上,它就不知道该往哪边滚下去。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接着说道,“如果能量真的能从真空中提取出来,它为什么不是一个自发的过程呢?答案必然是因为有某种对称性在阻止它的发生。可如果我们要打破这个对称性的话…… “跟大爆炸那时相比,如今的宇宙已经冷却了很多。或许我们所知的真空也会因为这种低能量级的状态而冷却。这样一来,如果我们打破了这对称性,真空里所有的能量都会瞬间被释放出来。那将不仅是整个世界的末日——整个宇宙都会不复存在。 “而大卫恰好就想这么做。” “事实上,她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他说,“宇宙里可以打破对称性、能量巨大的物体多了去了——类星体、黑洞、西佛星系,等等。如果宇宙是一个伪真空,那这一切在几十亿年前就该发生了。” “那你想过费米悖论吗?”她问,“那为什么我们从未发现过这个宇宙中其他智慧生物的痕迹?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如果外星人是比我们更为高级的生物,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能从真空中提取能量的秘密。他们迟早会试一试,然后‘砰’的一下——整个宇宙就终结了。不然的话,我们的宇宙压根儿不会存在……除非我们第一个这么做。” 你意识到他俩都在等待你的回应。你的双脚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扭来扭去,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把你叫来了。你努力地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于是,你俩实在犹豫不决,想要我来告诉你该不该开始这个实验?” “不,”他说,“实验已经开始了。”他指向一个数码表盘,“你一进门我就把它打开了,磁场现在正在生成,等到了一万特斯拉,发电机就会自动打开。”你看向LED显示屏,它用愉快的樱桃红显示着:9.4。 “不过……”另一个人说道。 “不过?”你问。大卫抓过你的手,往里面塞了一个开关的把手。那是个老式的闸刀开关,你觉得它跟弗兰肯斯坦开关差不多。有那么一瞬间,你几乎把自己幻想成一位痴狂的医生,每一个决定都事关生死。你大概真的看了太多古老的怪物电影了吧。“这能把它关掉吗?” “可以这么说。”他说。 “我觉得我们的实验设计是空前绝后的。”她说,“这么说可能听上去会有点自卖自夸,但若不是我们剑走偏锋又红运当头,压根儿无法实现这样的实验。况且,这个方向也与其他理论物理学家研究的方向背道而驰。我说的不是要从真空里提取能量这个想法本身——很多人都能想到这里。让我们脱颖而出的是我们实现它的方法。” “我不同意。再深奥的东西,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就会有第二个。或许要过很久才有。或许我们这辈子无法见证,但这是迟早会发生的。” 她笑了:“这又是一个哲学问题了。我在这一行待了很久了,我明白真正的科学并不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科学发现并不像绘制地图——它更像在一边开辟疆土,一边绘制地图。科学是由第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创造出来的。我们所理解的,是他们的思维方式;我 4eec." >们所看见的,是他们选择去观察的。如果我们不去追求这个发现,不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把它实现,那科学的车轮就会滚向别的方向。”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经费来重新搭建这个实验了。”他说。 “你手中的开关会断掉超导体磁铁的电路。现在线圈里的电流差不多是一千安培。如果断了磁铁,超导体就会变热,从而变回一块普通的金属。也就是说,它们会变成一块块电阻。这么一来,那么多电流……就会产生很大的热量。你只要按下开关,价值数百万的仪器就会全部被烧为灰烬。” “但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西莉亚轻松地补充道,“只是科研经费罢了。” 你瞬间觉得口干舌燥,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你想让我来……” “这是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她有些恼怒,“如果你停止了实验,我们会听从你的选择。我们不会将此事撰文发表,连提都不会提。” “可为什么偏偏找了我?”你问,“为什么不找一个专家来?” “我们就是专家。”他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领域之外的人,一个对这个实验不会有任何偏见的人。” “别犯傻了,”她对着你说,“我们想找的就是一个没法彻底理解其中细节的人。如果我们叫来了一帮专家,你觉得他们能守口如瓶吗?” “再说了,专家团总是很保守。”他说,“我们已经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了:再等等,再仔细研究研究。去他们的,我们已经研究透了。如果她跟我说要找一个专家团来讨论这件事,我肯定会半夜潜进来,悄悄地开始实验的。我们别无选择,不能再犹豫不决,不能再左顾右盼,要么立马开始,要么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如果我是对的话,”他继续说道,“那所有的太空星辰都属于我们了。整个宇宙都将是我们的。人类会成为这个宇宙亘古不变的主人。等太阳烧尽了,我们可以人工制造恒星,轻而易举地驾驭所有的能量。” “而如果他错了的话……”她说,“那这就将是一切的终结,不只是人类的终结,而是整个宇宙的。” “可我不会错的。” “就算你错了,我们也没有机会知道了。都一样。”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应该去冒这个险。我们将会获得整个宇宙啊,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她的目光回到你身上:“事情就是这样。” 他扬眉:“要么收获无垠的宇宙,要么失去现有的一切。” 他抬眼看向表盘,你也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去。正在此刻,显示屏上的数字从9.8跳到了9.9。开关的手柄慢慢发烫,汗水让它摸起来有些滑腻。它躺在你的掌心,几乎要开始兀自振动起来。 她看着你。你看着他。他看着开关。你再看向她。他们一起看着你。 “要抓紧时间做决定。”他.99lib?轻声说。 两只小鸟-(1980)-Two Small Birds (中国)韩松 Han Song——著 韩松(1965——),中国著名科幻作家,多次获得银河奖。韩松曾就读于武汉大学(1984——1991)英文系、新闻系,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及法学硕士学位。随后,他成为《瞭望东方周刊》杂志的编辑和撰稿人。他撰写了很多关于文化和社会动态以及科技方面最新进展的文章,其中一些文章收录于《人造人》(Artificial Humans,1997)一书。 韩松第一部引人注目的成功作品——长篇小说 href='/article/8972.htm'>《宇宙墓碑》(Gravestone of the Universe,1991)发表在中国台湾的《幻象》(Huanxiang)杂志上,小说详细地描述了穿越宇宙的宇航员留下的纪念物和手工艺品,以及这些物品对发现它们的那些人所造成的不寻常的影响。 韩松的很多作品都 501f." >借着充满诗意的风格来平衡其悲观或者掩饰不住的消极论调。他喜欢含糊其词,甚至在叙述宏伟计划时也是如此,比如,在《红色海洋》(Red Sea,2004)里,有一项计划是要将基因工程人运送到海底,避开陆地上的生态灾难。他的《噶赞寺的转经筒》(《科幻世界》,2002)英译本The Wheel Of Samasara收录于《世界科幻巅峰之作》(The Apex Book Of World SF),幽默地突出了该故事的灵感源于阿瑟·克拉克的《神的九十亿个名字》(The Nine Billion Names of God),故事启示录式的结尾也体现了这种致敬。.. 韩松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一个主题——中国在与西方的竞争中的崛起。在他的小说集《地铁》(Subway,2010)中,各个故事既独立又相互关联,在20世纪70年代,北京地铁系统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大成功之举,也正是这一成功阻碍了其发展,在这部小说中,韩松探讨了北京地铁系统的废墟及其未来,不过韩松重构了一个“卡夫卡式”乌托邦,在这个乌托邦里,中国人漫无目的地尽力赶超西方资本主义的繁忙与活力。 他的这种风格在其他的作品当中也有体现,比如《乘客与创造者》(《科幻世界》,2006;英译名The Passenger and the Creator,《译丛》,2012),这是一部超现实小说,在故事中,所有的中国人都被迫生活在一架飘浮在半空中的巨型喷气式飞机上;《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Mars Shines on Ameri At of a Westward Journey in the Year 2066,首次出版于2001年,修订版出版于2012年)聚焦21世纪中叶分裂衰落的美国,描写了一次对纽约世贸中心的恐怖袭击,而在出版若干个月之后,小说中虚构的事件真的发生了。 本书所选《两只小鸟》展现了韩松诗意灵动的想法,并且这些想法往往是以超现实手法表现出来的。尽管《两只小鸟》在本书中篇幅较短,但内涵却极为丰富。 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五彩斑斓的杂志。打开来,照片上的鸟群哗啦啦猛然地扑面飞来。 我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心不在焉地翻看这本鸟类学杂志。几乎没有什么读者,除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坐在两端,与我形成三角。 清晨的空气涨潮般涌进。我听见一些鸟在外面叫唤。我抬眼看见它们站在高压电线上。他们管这叫麻雀。 被什么惊动,麻雀忽然飞去了。 年轻的图书管理员慢慢走来。他的眼睛像猎枪枪口。他的全身散发着猫头鹰的夜半腐气。 太阳跃上窗棂的刹那,我看见我的坐姿映在桌面,是一只巨大的鸟。 我忙放下书走出去。 除了图书管理员向我投来奇怪的一瞥,那两个女人纹丝不动,看也不看我,只是专心致志地研读手中的书籍。 外面是沉沉的夜。十万年来我一直那么熟悉。星光有一点没一点地漫射。 我像惯常那样投入,于是也成了一片飞翔的夜色。 我的身影投在灯火渐稀的城市上。它的确是一只猛禽。 城市越来越小,被甩在后面。我激动地鸣叫一声。熊熊燃烧的恒星世界,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我的身影落在宇宙五彩斑斓的背景上。 这个背景就是那本打开的杂志。我确信没有人类能够读懂。 每一个字词和标点符号,都与星云、引力、微量元素对应。段落则构成了数学和物理法则。 奥兹玛每天通过图书馆中的杂志,向我传递宇宙的密码,使我在接近她时,不致陷入迷津。 翻开来的宇宙,在我身后扇动页面。我的翅膀被磁场鼓荡,渐渐成了张开的风帆。 我将回溯到五万年前的那个时空点,不舍昼夜地拨动拯救奥兹玛的机关。 “奥兹玛,你好吗?是我啊。” 我轻轻地降落在无人的荒原,一边想象五万年后这里的情形。这个地方以后叫秘鲁。 我的影子因为能量的聚焦而投射在了大地上,像是人类原住民的图腾,再也抹不去。 人类的后代将为此迷惑,以为是外星宇宙飞船着陆的标志。 我把意识的触觉收回。我感觉到,奥兹玛无所归栖的思想在附近痛苦地喘息。作为形体的奥兹玛已经不存在了。 “奥兹玛,我已工作了十万年。也许你还要等上两千年。你知道还有几条弦的位置我无法确定。只有它们的重组才能让你进入自由时空。” 这一切,奥兹玛全明白。要把她从囚禁点解救出来,只剩下最后一步。因此她也十分配合。 每天,我们都在取得进展。 但今天似乎有哪儿不对劲。往常,心烦意乱的奥兹玛一嗅到我的呼吸,便会乖乖地安静下来。但今天,她却有一种躁动。 她的不安是通过头顶的大麦哲伦星云显现出来的。那星云的一块区域正泡沫般急剧膨胀,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绿,像夜空中的一个鬼魂。 “奥兹玛,你怎么了?你得配合我的工作啊。” 忽然,五万年后一个图书管理员的眼睛在星云中浮现。我悚然为惧。 但它片刻后便隐去了。 我决定提早终止跟奥兹玛共享思想交流的愉悦。我决定暂时忘却天幕上那恐怖和危险的意象。我把我的场与宇宙场相连。它们再沟通奥兹玛的精神世界——不是通过杂志。这时形成了合力,它一节节地破坏着困阻奥兹玛的囚壁。 然而,今夜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奥兹玛,你要配合。”我的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麦哲伦星云又一次膨胀开来,像一本撕烂的杂志。它展现出各个时空的弦。在某一条上,我看见了本不应出现的事物。 两只鸟正在风中啄食。它们的出现,扰乱了时序,使我不能继续工作。 一个声音传来:“放手吧。” 它犹如深沉的雷电,我被击中。我喃喃说:“奥兹玛,已经五万年了,我一直待你不错。我不会放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 那两只鸟不见了。这时,群星也哗啦一声如鸟群散去,白昼展翅来临了。 新的一期杂志的封面是一只北美秃鹫。它威武的姿态,像是宇宙的霸主。 我犹豫要不要打开杂志。 昨夜对奥兹玛的许诺浮现在心中。然而,那两只鸟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图书馆阅览大厅被窗外的阴天所影响,桌面上再没有我的投影。那两个女人今天没有来。除我外,厅中只有图书管理员。他正用鸡毛掸子拍打一排书架上的灰尘。 我趁他走到文艺类的后面,把手中的杂志打开。第一篇的题目叫《论鸟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我吃惊地没有在字里行间找到我熟悉的密码。奥兹玛没能送来信息。 冬天来临,候鸟要南徙。文章是这么写的。我读着,汗沁下来。我甚至没合上杂志,便起身离去。 图书管理员挡在我面前。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啊。” “我有点不舒服。” “是不舒服吗?要注意啊,冬天来了,谨防感冒。” 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擦过他的身体,欲往外行。 “慢。” 我站住:“什么事?” “对不起,您违反了阅览规则。” “从哪儿说起啊?” “我注意到,您每天读同一种杂志。” “这也违反规则吗?” 他把杂志取下。在那些关键字句和段落下,我画上了红线。 “对不起,我认罚。”我戒惧地说。 “我担心您受罚不起呢。你为什么要画这些?” “我是B大学生物系的。我的领域是鸟类的繁殖与迁徙。我做的题目全部与此有关。” “可是,也与《时空管制法》有关吗?” “您说什么?”我的腿打起抖来。 我知道他是一个捕猎者。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追到我的藏身之处了呢? 对于这些人,反抗是没有用的。 “悉听尊便。”我说。 “您必须立即终止对奥兹玛的援助。您在改变许多人共同制定的秩序。这些秩序已经存在很久了,就像这些书,一旦写成,便白纸黑字。” “我说了,悉听尊便。只是,太可惜了。奥兹玛不是一艘普通的飞船。她有思想。为这个,你们把她停飞了。” “我不懂您说的话。您现在跟我走吧。” 在回程中,我向捕猎者暗示,实际上,我已于昨晚放弃了持续十万年的救援工作。因此,今天再来抓我,已没有多大意义。我把那两只来历不明的风中啄食之鸟向他做了说明。 “我怀疑它们代表另一股神秘势力。” 捕猎者听了默默无语。 “但愿它们不是那两个女人。”过了一阵,我听见他的脑波在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我也用脑波传递思想。 他不再回答。心光黯了下去。 他大概是指大厅中那两个阴森的女读者。但我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特别。 稀薄的大气使星光显得凄厉。宇宙中的自由意志这时都各归其巢。我预感到,这是脱身的好时机。 十万年来,我有过多次逃匿的经验。 捕猎者有些神不守舍。我猜,由于我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转移到那两只鸟上面去了。我便悄悄抽身而出,退出这场追捕与禁忌的游戏。 我再次看见我猛禽的身躯超越时空。追捕者正在虫洞的另一端绝望地寻找。他没有料到我会逃亡。 星云和尘埃荡涤着我的脑海和全身。 这时我发现,我的爪中还攥着那本地球人的图书馆里陈列的杂志。 我把它抛掉。它很快分解成了基本粒子。让它追随图书管理员去吧。 这饱含自然界密码的课本,和那文明社会的立法者,形成了同构。可是,那两只小鸟,又象征什么呢? 用地球人的话说,两万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到底还是违背了诺言,没有返回奥兹玛的那个宇宙。因为我开始怀疑,为了一艘产生了思想的宇宙飞船,投入进化的全过程是否值得。 我并没有想出结果,因为,后来我有了新的目标…… 我目睹了捕猎者的死亡和星球的死亡。 新诞生的星系中,又产生了新一代追捕者,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相应事物。我对此已不关心。 在这个宇宙中,我的资历已经太老了。 最后,连新诞生的一切又都消失了。热寂就要到来。 我便将身影投在最后一阵汹涌的星光上,旋转着融入下一个纪元。 新创的宇宙初期,是那么寂静。生命要在许多年后才会出现。我感到无比孤独。这是继续存在的代价。 但是,仅仅过了不长一段时间,我便偶然在一个刚凝结成的行星上发现了鸟的脚印。我清楚这不是我留下来的。 那是两只小鸟走过的痕迹,灵气而纤细。行星的婴儿海洋正在涨潮。如果我晚到一会儿,任何足迹都会被潮水冲掉。 我吃惊地嗅到了旧时代的气息。 同时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可能并不是新时代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比一只猛禽要更为低姿态的两只小鸟。 (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燃烧的天空-(1989)-Burning Sky (美国)瑞秋·波拉克 Rachel Pollack——著 许子颖——译 瑞秋·波拉克(1945——)是一名美国获奖作家,生于布鲁克林,曾在国外生活近两年,主要待在阿姆斯特丹。她的小说多尖锐地表达对女权主义和生态观的展望,并深受塔罗牌的影响。波拉克于《新世界季刊2》(New Worlds Quarterly 2,1971)发表了她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潘多拉的胸像》(Pandora's Bust),编辑是迈克尔·穆尔考克,但是她的兴趣所向使她的关注点渐渐偏离了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体裁。 波拉克最著名的作品当数获得了阿瑟·C.克拉克奖的《不灭的火》(Unquenchable Fire,1988)。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美国,在那里,萨满教和科学一样,被视作一种可信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不灭的火》中的“萨满官僚主义”在地心深处获取能量。故事通过闪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丰富的背景设定,波拉克的主人公奇迹般地怀孕了,她拒绝成为一个可能成为浪子的萨满的母亲。《临时代理》(Tempency,1994)是其续集。自始至终,波拉克精心描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美国,却与现实存在着相似之处,令人警醒。她对于架空纽约的波基普西市的描述更是十分滑稽。其他的故事,例如发表于Interzone上的《保护者》(The Protector,1986)——讲述了发生在一个类似的扭曲宇宙里的故事。波拉克还接管了DC漫画的《末日巡逻队》(Doom Patrol),负责从64集到1994年的第87集完结的内容。 塞缪尔·R.德莱尼(Samuel R.99lib.Delany)为她的选集《燃烧的天空》撰写了引言,该书通过一系列超现实的短篇小说,介绍了一系列性别和女性问题,内容多受民俗学的影响。正如德莱尼所写的,波拉克的短篇小说多发生在“一个充满了奇迹的宇宙,在那里,‘自由女性’努力修正着男权社会的错误,彗星顶端能长出十公里高的树……波拉克的作品的主题永远是对狂喜的追求。她笔下的角色都在试图从任何角度接近那种狂喜状态。”德莱尼还认为,波拉克是个智慧、博学的神秘主义者,这提供了一个更好地理解其作品的视角,她并不试图靠拢某种核心的类别,而是无限外延向宇宙,试图寻找某种愿景。 出于这一立场,毫不意外,波拉克对于塔罗牌兴趣深厚,达到了专业水平,并撰写了一系列介绍塔罗牌的基本理念的非虚构文学。这也衍生了她的原创故事选集《塔罗牌故事》(Tarot Tales,1989),其编辑是凯特琳·马修斯,在该书中,遵循法国乌力波文学评论学派的规则,每个故事都从塔罗牌的理念角度得到了诠释。她还写了一系列幻想故事,收录于《完美的塔罗:塔罗故事集》(The Tarot of Perfe:A Book of Tarot Tales,2008)。 本选集收录的《燃烧的天空》写于1989年,是一部具有鼓动性和前瞻性的经典女权主义科幻小说,它最初发表于声名狼藉的Semiotext(e)选集,其撰稿者包括威廉·S.伯勒斯。 有时,我觉得我的阴蒂是一块磁铁,带领我去梦幻的矿藏中挖掘新的宝物;或者是一块罗盘,像是孩子们在伍尔沃斯零售店里能买到的那种:塑料盒里装着蓝黑色指针,上面用华丽的字母标注着方向。 两年前,出于偶然,我离开了“文明性爱之城”。我还记得那里优良的传统:性高潮能为亲昵关系带来福祉,与博学的伴侣一同健康地享乐,以及适当的变态性欲更能增添风味。当我穿越荒野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传统,带着一股奇异的思乡情绪,只有我的罗盘为我指引方向。 茱莉亚·托尔用手指环绕着她相机的旋钮和把柄。茱莉亚拥有奶油色的皮肤,脖颈光滑而修长,眉毛高耸着。有个溺死于海里的女人梦见过茱莉亚的眼睛。她有时顶着短短的刺头,有时则是长直发,在从第二大道吹来的风中飘荡着。有时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大鬈发。每个月,她都会去一个女人那里把睫毛染黑。每做一次,她的睫毛就会更深一点。 茱莉亚的相机有黑色橡胶的表皮,快门按钮是软橡胶制成的。 “自由女性”:一个女性团伙,她们晚上会在这个世界的城市里巡视,防止妇女们受到强奸犯、社会保障调查员、警察或者其他人的任何形式的侵犯。她们从头到脚都覆盖着柔软的蓝色塑料外套,只有脸露在外面。她们称蓝色塑料外套为“自由皮肤”——像是发光的指甲油一般,包裹着她们的身体。 在一个夏夜,茱莉亚发现了“自由女性”的存在。当时她正和爱人分手,夜不能寐,于是外出散步,她穿着牛仔裤、白色丝绸衬衫和红色高筒靴,肩上还背着她的相机。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一个醉汉在锁着的公园的门边蜷曲着睡着了,这时一个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截住了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他前后挥舞着刀,像蜥蜴的舌头一样。突然,她们抵达了现场,把男人从女孩身边拖开,将他团团包围住,顺势让他蹲伏了下来,月色和街灯像水流一般流淌过她们蓝色的皮肤。男人突然猛地往前拉。袭击者的刀掉了下来,人也倒在人行道旁,将手放在喉咙位置。血液从他的手指间流了出来。他撞倒在了门边。女人们走开了,茱莉亚跟了上去。 茱莉亚在一个夜晚发现了“自由女性”的存在,当时她刚完成任务准备回家。虽然她已经很累了,却没有乘出租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她空荡荡的公寓。她刚跟情人分手,短短两年时间,她已经换了三个情人了。茱莉亚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一开始她总是满怀希望,然后过了一两个月,她就会失去兴趣,在女友计划着二人未来的时候,她却只能佯装 5174." >兴奋。茱莉亚孤身一人,不管不顾地带着昂贵的相机沿着曼哈顿西区走。在街的对面,藏书网她看见三个女人肩并肩走着,她们穿着蓝色的靴子(她以为是),蓝色的手套(她以为是)随着节奏摇摆,蓝色头巾(她以为是)接收着光线的洗礼。茱莉亚把相机镜头的遮光罩拿下来,跟着她们走,步伐明显变得急躁起来,臀部也跟着绷直。 她跟着她们,来到了西区二十一号街一处肮脏的工厂。她们在电子灯下按按钮,茱莉亚默默记住了密码。她在门口闻着尿味等了几个小时,心里不自觉地想,那些女人可能已经发现了她,为了惩罚自己尾随她们,才故意让她在这个脏地方等着。她们终于离开了,茱莉亚走了进去。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有挂着手铐的漆柱,墙上的架子上挂着黑柄的匕首,地板中央有一个马赛克迷宫,里面有深蓝色的线路,中心是一个纯金制成的十字状螺旋。与挂着刀的墙相对的墙上挂着一排排蓝色制服,它们很薄,在紧闭的门里透出的微风中飘动着。 接下来的几周里,茱莉亚都是匆匆结束工作,回到“自由女性”的大厅。她连续好几天蹲守在街边,等待着能拍到她们离开的瞬间的那三十秒钟。更多的时间她待在那间房间里,手上拿着她们的制服,在迷宫里走着。在正中心,她能听到响亮的振翅声。 她原本告诉自己,她可以给《星期日泰晤士报》写一篇报道,曝光这里的一切。但是,她没有联系报社或是自己的经理人。她也不做任何记录。取而代之的是,她把她的照片放大到比实物更大的比例,贴满她自己公寓的墙壁,直到她的大脑产生了联想,感觉那些女人就在这里,感觉厨房的地板都覆盖着迷宫。 一天,茱莉亚回到家——她忘记买食物回来,家里已经没有库存了——然后,她发现家里的照片被划破了,底片被毁了,相机的镜头也都不见了。 茱莉亚冲出门。她的衣服、她的相机、她的作品集,都被抛在身后。她把房子里所有的现金带在身上,跑到了街上。在市中心,她在一间违法的银行楼上开了个房间,并封死所有的窗户。 接下来,让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离开“文明性爱之城”的。一切发生在岸边。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长岛的另一头藏书网,纽约州和康涅狄格州的交接处。我和女友路易丝来过这里,她十九岁的时候常引诱女人来这里,其数量估计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我和路易丝走到一起的时候,丈夫拉尔夫刚离开我几个月。我们还是夫妇的最后那几天,他告诉我,他十分庆幸我没有孩子。如果有,他说,法官一定会把孩子判给他的。他接着解释,我们之间没有孩子绝对不是巧合,他说,每当他英勇的精子试图踏上寻找我隐藏的卵子的征途(夺“卵”奇兵),都会在我的“阴道冰箱”中冻成冰块。他很喜欢组合这些比喻,所以每次他生气的时候,他的发言都会让我联想到新加坡司令这类的鸡尾酒。 实际上,这并不能责怪拉尔夫。我从没学会如何适当地伪装高潮(在一开始,我会推进跟呻吟,然后开始想到一些事情,而忘记了喘息与尖叫),但是,即便我们在争吵,我也很容易心不在焉,我本该哭泣、尖叫,或是扔东西的。 又好比拉尔夫走的那天。我本该大哭一场,或者盯着墙壁发呆一整天的。相反,我给自己做了个金枪鱼三明治,脑中想象着精子穿着皮大衣,在小木筏上颤抖着,试图绕过那些阻止它们进入卵子的冰山。拉尔夫走了,我不怪他。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走了,然后我在宠物店碰到了在橱窗前闲逛的路易丝。就在那天晚上,我们上床了,我本以为自己的性冷淡是因为我渴求着女性肉体。可是,路易丝接连施展着自己的咒语,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用精巧的手法挥舞着魔术师的斗篷,几轮过后,兔子却始终躲在帽子里,迟迟不肯出来。 我变得有些沮丧,路易丝则筋疲力尽地跟我保证,在她丰富的阅历中(她开始历数那些对她赞不绝口的女性的国籍与年龄),她从未失败过,总能顺利找到通往高潮的按钮。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我没告诉她,拉尔夫也说过和这差不多的话。我开始想搬到父母位于北部的房子里去,以免他们会像人猿泰山前往大象墓地那样,踏上狩猎我的性高潮的旅程。 茱莉亚没有钱了。她在运河街的一家制服店买了衣服乔装自己,准备去市郊找一位编辑要拖欠的支票。她离开大楼,看到街对面教堂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黑色的雨衣遮盖住了她蓝色的皮肤。茱莉亚忙跳进一辆出租车。抵达宾夕法尼亚车站后,她不时地确认那个蓝帽女子有没有跟过来。她跑下车站的台阶,推开一路上去长岛铁路线的通勤者,并在屏幕上搜寻着前往东汉普顿的火车。 在二十号轨道上,她听到振翅的声音,并闻到了大海的咸味,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然后,她看到地上躺着一件风衣。还有一件掉在她身后。火车里闪过一道光,仿佛太阳在宾州车站和隧道顶之间找到了一道缝隙。她试图跑向出口。一双蓝色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蓝色爬上她的脸庞。 不,不,一切发生在第六大道上。正值午餐时间,路旁的手推车售卖着香肠、寿司、蛋卷、酸奶、豆腐和椒盐卷饼。茱莉亚的裤子破了,风吹干她胸前的汗水,她已经逃跑好几个小时了,她的脚趾在流血,却没有计程车为她停留。她经过拐角处,和一班十二岁的女孩们撞了个正着。女孩们正吃着热狗,喝着百事可乐。她们穿着制服、褶皱的裙子和系带鞋,外面套着棕色外套,系着细带领带。茱莉亚被女孩们团团围住,她试图站起来,却又被女孩们推倒。街边某处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个女人的歌声:“今夜你是否孤独?”女孩们撕扯着茱莉亚的衣服,揉捏、掌掴着她的脸和胸部。有油渍从她的大腿处滴落下来。女孩们吹着口哨,大叫着,跺着脚。她再次听到振翅声,闻到了大海的咸味。女孩们纷纷后退,她们的制服挺括,领带也系得齐整。女孩们像迎接早晨的帷幕一样散开。一个蓝色的女人走进圈子里,浑身像太阳一样闪亮。她的指尖顺着茱莉亚的身体滑动,从嘴到脖子,沿着胸部、腹部、大腿蔓延开来。女人碰过的地方的伤口全都痊愈了。女人将茱莉亚揽进怀里。她缓慢地沿着街道行走,人群随之散到一旁,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寂静,连鸣笛声都听不见了。茱莉亚听到了海鸥搜寻食物时的叫声。 几周以来,首次失败的事实愈发迫近,路易丝的态度从虚张声势,再到热心,转而理解,最后恼羞成怒。她建议我去看医生。我告诉她我已经去过了,她却坚持说医生是男人。她带我去了一家妇女诊所,那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她以前的情人。路易丝去问候值班的医生,我坐在休息室等待着。 一个身形瘦削的高个女人在我对面坐下,她穿着一件鹿皮夹克和金色衬衫,脚上是一双摩托车长靴。她给我看她揣在屁股口袋里的套着刀鞘的法国刺刀,并告诉我它下次出鞘,绝对会是在她自己或是一个姐妹身上。我问她是否接受过佩刀训练。刺击训练,没必要,她告诉我。女神会为她的手臂指引方向。女神就住在我们的右脑里,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政府的那些浑蛋要烧死左撇子的女人。 路易丝带我去见凯瑟琳医生的时候,她告诉我:“珍妮这个人有点固执。”走廊贴着的黄色条纹壁纸有几处已经剥落,露出下面的报纸。 “你和她也睡了吗?”我问。 “就那么几次。她给你看刺刀了吗?” 我点了点头:“她总是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以防警察过来以‘崇拜女神’的名义逮捕她。她把女人上床叫作崇拜女神。” 我没仔细听凯瑟琳说的话,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医生”。我开始想象刺击训练的样子。他们可能会在体育馆的班级里。女孩们试着后空翻、跳木马;男孩们就练习勃起,在高级课程上,他们对橡胶女性生殖器进行模拟训练。在每节课结束时,老师提醒他们不要在女友面前提起这件事。 凯瑟琳最终没找到我的G点,我的“玛丽玫瑰号”也没能被打捞上岸。(亨利五世的舰队出航时,船身满是金箔。所以,他们将船打捞上岸时,船身沾满了甲壳动物的尸体和卤水,我哭了,其昔日的辉煌也沉没在了幽暗的海底。)她给了我磨碎的药草泡茶,还有一袋躺在浴缸里可以咀嚼的树皮。每当我消极治疗的时候,路易丝就对我发火。“你不能这么消极,”她吼道,“你要相信它。” 接下来的几天,茱莉亚被关在仪式用的大厅里,接连被铜质、黄铜质和银质的手铐铐住。六个,不,九个女人来回穿梭着,又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有时互相耳语、大笑,或者站在茱莉亚面前用陌生的语言轻声说话。她们经过的时候,蓝色的制服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茱莉亚开始吃房间那头扔过来的食物。两次,不,一天三次,一个女人会给她装在石碗里的水。碗的底部装饰着一条蜷曲的金蛇。有时,女人会把碗放在她眼前,茱莉亚不得不尽可能地低下头来舔食。有时,茱莉亚刚开始喝到水,女人就将碗拿开了,或是把水倒在她脸上。有时,她会温柔地替茱莉亚把碗倾斜一些。有一次,当茱莉亚喝水时,她发现一条活蛇取代了那条金属蛇。蛇头升到水面上,她的头猛撞过去,如果没有蓝色的手做缓冲的话,她大概会把那条蛇撞到墙上。 她们给她剃头。不,是给她梳头,同时喷上香水。她们用油擦拭她,抚平她脸上和脖子上的皱纹,当她试图舔掉从脸上滴落的油的时候,她们会扇她的耳光。 一天一次到好几次,她们将她从墙上放下来,让她跑迷宫。女人们围在瓷砖圈外,用棍子敲打着地板,如果茱莉亚走错了一步,甚至在金色螺旋前摔倒了,她们敲地板的声音就变得更大了。她失败了的话,她们拽着她的手臂,像抓住鸟类的翅膀一样,把她从迷宫里拉出来,然后把她的乳头往香槟杯里挤,杯子里满是小小的、锐利的祖母绿。 茱莉亚通关了迷宫的那天,女人们给她穿上松松垮垮的黑色工作服和厚重的靴子。她们把她偷运出国,到了一个小岛上,一座满是松树的小山上矗立着一座白石头搭建的房子。女人们将茱莉亚剥.光,用棍子将她赶上一条岩石小路。门开了,黑暗中吹来一股凉风。 一个女人从中走了出来。她的制服不是蓝色的,而是发出深红色的光。衣服覆盖住她的整个身体,脸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身上的肌肉像河流流过石头一样,在身上移动着。她的名字叫“燃烧的天空”,六千年前出生在克里特岛。她走动的时候,身后的气流像一层薄面纱一样。 某晚,一场争吵过后,路易丝踢了踢墙,跑出了房子。第二天早上六点,门铃将我吵醒了。我被吓坏了,在开门之前从窗户朝外看去。路易丝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粗糙的拉链夹克和一件黑色立领毛衣。她看到我,朝我挥动着一双橡胶靴子。我怕她踢我,不敢放她进来,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掐断门铃。她同时开始大喊起来:“该死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麦琪,把门打开。”警察随时都会出现。 我给吐司涂着黄油和烧开水的时候,路易丝宣布了早上的计划。我们要去钓鱼。“穿暖和点。”她说,然后把她给我买的备用靴子递过来。我穿了两双袜子,靴子还是松松垮垮的。 在她的皮卡货车上,尽管她吹着欢快的口哨,我还是想睡觉。但是,当我们把所有装备准备好,登上船之后,路易丝却根本不打算钓鱼。“现在,该死的,”她说,“你不能发牢骚,也无法离开我了。除非我的手指能感受到你的高潮,不然我是不会把这艘船靠岸的。” “什么?”我打断正说得起劲的她。她朝我爬过来,其意图也变得明确。她这样子让我有点害怕,但也让我有点想笑。我想起拉尔夫有次也是这样,把我锁在汽车旅馆的房间,扔给我一瓶酒、一袋大麻跟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至少汽车旅馆的房间是舒服的。谁知道呢?也许路易丝认为划船更浪漫。 我板起脸。“你这个强奸犯!”我大声喊道,试图用桨威胁她,但是我无法挣脱那把锁。我用双手抓起一把切鱼刀,举在腹部前面。“你离我远点。”我警告道。 “把刀放下,”路易丝说道,“你会伤到自己的。” “会受伤的是你,你这个蠢货。” “别那么叫我,你不知道怎么用刀的。” “女神会告诉我的。” 显然,这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妈的。”她说道,转身拿起桨准备靠岸。我俯身坐下,不停地颤抖,双手还紧握着那把刀。 仪式用的大厅里挂着紫色丝绸跟黄金盾牌,女人在茱莉亚的脖子上文了一个十字状螺旋。她们送给她一件蓝色的制服。她和其他四个女人一起,乘着“自由女性”秘密持有的游轮回到了纽约。她们都裹着一件风衣,戴着一顶懒散的帽子,仿佛为了从纳粹手中拯救心爱的戴安娜,而乔装成沃克先生的潘多姆那样。 尽管女人们巧妙乔装过,船上还是有人认出了她们。大概是个电视主持人,或者是个右翼政客。这位女士曾为“燃烧的天空”服务,但在某些任务上违背了命令。现在,她来到她们的小木屋,请求“自由女性”重新接纳她。她们开始玩弄她,把一些雕刻精巧的石头夹子夹在她的皮肤上。她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等待她们尽兴的时刻到来。然而她们什么都不能做。女人走了,她后来成了首相。 我们回到码头,路易丝把船拖回木质的平台上。“如果你还想回家,”她说,“就帮我一把。”我抓住绳子,把船绑在铁柱上,以免它被飓风吹走。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的黑色潜水服已经湿透,脚上长长的脚蹼闪闪发亮,黑色面具完全遮住了脸,她站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肩膀,头朝后仰。手上的鱼矛枪指向地面。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阴道突然收紧,好像有人要取它性命一样。“你走不走?”路易丝说道。 我支吾着回答她。路易丝第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你到底怎么了?”她说。然后,她注意到了我身上发散出的隐形的电缆,连接着那个美丽的潜泳者。她来回看着我们,脸上露出狼一般的笑容。“你个狗娘养的,”她笑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说,脸红了起来。路易丝又一次看到了我脸红。 那天充满了许多的第一次。晚上,在路易丝从她祖父那儿继承的邋遢公寓里,她拿出她珍藏的“玩具”:鞭子、手铐、面具、锁链、乳头夹、皮斗篷、橡皮手套和鲸骨胸衣。没有湿漉漉的潜水服,但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希望拉尔夫的精子没有在我的体内安营扎寨。不然,那晚解冻的泉水会把那些勇敢的生物全部冲走,并永远地消失。 “自由女性”命令茱莉亚独自一人去她的公寓,更新她的社交关系。一开始,她很难脱离导师独立工作。一想到她平时的衣服,现在仿佛是“裸体”一样,这让她十分不好受。没有人指挥她,她一度忘记了吃饭,在南布朗克斯区拍摄警察游行的时候,她差点昏倒过去。 梦境渐渐消散了。在晚上,茱莉亚脱下她的“自由皮肤”,她和一个对她脖子上的文身有兴趣的女记者一起出去度假。女记者告诉她,这是一群恐怖分子弄的。那个女人入睡之后,茱莉亚在淋浴间哭了起来,感谢贞女玛丽解放了她,并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屈服于那种奇怪而又悲惨的奴隶制度。 命令来了。处刑对象简单明了,可能有些令人难堪,一个人强奸了他五岁的女儿,法官判了他缓刑。有着明确的道德要求的命令。 工作结束后,茱莉亚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在树林里的木屋里,她穿上自己的“自由皮肤”并躺到床上,回想着“燃烧的天空”的脸,以及她的手指伸向天空的样子。她还记得自己以前和其他女人躺在一张床上,她们的身体,她记得自己被挂在银色手铐上,其他成员在迷宫中心跳舞。 茱莉亚回到了城里,把蓝制服锁进了一个金属柜里。她的任务执行日过去了。她陷入了高烧状态,她的记者朋友照料着她。她痊愈之后,女人离开了,她重新打开金属柜。她的“自由皮肤”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中国女人的匕首,大概有五百年的历史了,象牙柄上雕刻着和茱莉亚脖子上一模一样的螺旋标志。她吓坏了,等着她们上门来惩罚自己。几周过去了。 在一个潜水者身上经历了高潮之后,我离开了“自由性爱之城”。虽然路易丝很快失去了兴趣,但是正如她巧妙地说的那样,那个潜水者起码让我懂了点“你的小伎俩”。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情人,还是那些游戏。 我不仅发现了很多女人在进行牵强的性交,也发现了一些组织,她们佩戴着同样的纽扣,穿着夹克衫,举着标语,发表过激的宣言。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她们很奇怪,不仅仅因为她们传教士般的热情,还有她们对于建立一个社区的渴望。难道我千辛万苦离开性爱之城,只是为了抵达另一个类似的国度吗? 不仅是性带来的慰藉,社交也同样困扰着我。每个人都预设性可以带来快感。我开始想,那些在“皮革之乡”(家具零售商店)工作的人,是否真的喜欢同样的衣领(黑色的,镶着银钉),那些刚到这里的人的期待是否会落空,发现自己只是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人们把感恩之情与色情掺杂在一起,忽视了真皮应有的颜色、剪裁和质地。 我的想象力帮助我摸清了自己的品位,我也学会分辨出试图取悦我的女人。和路易丝在一起的那晚,她本可以用条脏晾衣绳把我捆起来,我也不能抱怨什么。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渴求着绳子的捆绑(绿金相间的窗帘,流苏被取掉了),用《童子军手册》中出现过的那种捆法。 然而那个阶段也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我并不向往狩猎。不论你多么努力,性幻想终究不是现实。城市里的栖息者们认为幻想能够唤醒自己。在这片领地,流浪者们应该更懂规矩。我想要站在树桩上,朝着森林大喊:“不要再建立新的栖息地了。不要再伐树、推倒墙、铺设下水道了。”我希望所有人能明白,性的存在为幻想设下了陷阱。 茱莉亚的生活变成了一张廉价的纸,惨淡而空白。她去酒吧认识女人。她们去茱莉亚的公寓,但是茱莉亚只是坐在床上,或是躲进暗室里不出来,女人们气呼呼地出去。茱莉亚回到仪式用的礼堂,却发现它变成了一个生产纽扣的工厂。 在十二月的一个大晴天,她开车去了沙滩。不顾寒风,她赤身裸体地朝水边走着,双手紧握着中国匕首。她举起匕首,看着阳光下刀刃发出的光。然后,她注意到刀背后的闪光。地平线上出现了很多小点。她仔细地看着,那些小点越来越大,变成了蓝色的帆,从深海里冒了出来。每一艘船上都有一个女人,身后升起的帆像翅膀一般。她们像鸟一样呼唤着彼此,声音划破了风。她们靠岸的时候,从船桅上把她们的“皮肤”拿下来,塑料猛地贴上她们的身体。 茱莉亚跌倒在潮湿的沙中。当六个女人把她抬起来的时候,来自大地的吼叫声淹没了海的声音(6是爱的数字,加上茱莉亚就是7,是胜利的数字)。她们洗去她身上的泥土和孤独,重新给她穿上“自由皮肤”,那件茱莉亚为了追逐自由的幻影而抛弃的皮肤。 “真正的幸福来自屈服于爱的权威。” 查尔斯·莫尔顿(CHARLES MOULTON),作为天堂岛的希波吕忒女王的讲话 给她的女儿,公主戴安娜,神奇女侠(DC漫画),1950 梦醒之前-(1989)-Before I Wake (美国)金·斯坦利·罗宾逊 Kim Stanley Robinson——著 夏星——译 金·斯坦利·罗宾逊(1952——)是一位美国科幻小说家,作品屡获大奖,在类型小说的读者群之外也有极大影响力。罗宾逊为公众所知,源于几位研究气候变化的科学家常常提及他的名字,流行文化以及像《经济学人》这样的杂志也引用过他的作品。《经济学人》曾在2015年出版了一期关于全球变暖的特刊,开篇就是罗宾逊的小说《2312》(2012)的摘要。他和凯伦·乔伊·富勒恐怕是人称的人文科幻小说家当中最为成功的两位。 罗宾逊在第一部小说《蛮荒海岸》(Wild Shore,1984)出版之后便广获认可。这部小说作为泰瑞·卡尔编辑的王牌书社科幻小说特辑中的一期发行于世,获得了轨迹奖,并且是加利福尼亚三部曲的首部作品,这三部曲的背景分别是三个不同版本的奥兰治县,该县位于洛杉矶以南,濒临太平洋。罗宾逊的《火星三部曲》(Mars Trilogy)也备受推崇,《红火星》(Red Mars,1992)是第一部,《绿火星》(Green Mars,1993)继之,《蓝火星》(Blue Mars,1996)是终结篇。“火星”(Mars)系列的三部小说全都获得了雨果奖,《蓝火星》还获得了轨迹奖。全书就是一部未来史,详细叙述了移民到火星的人类脱离地球控制、获得政治独立期间的情形(罗宾逊对于读者的偏好相当乐观,在文本里提供了一部完整的宪法),同时也探讨了火星地球化改造所涉及的伦理学和可行性。经过认识与了解,带着适度的审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采取的一连串行动)是支持对火星进行地球化改造的。 尽管我们可以把他称作硬科幻人文主义者,但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越来越有影响力,主要是因为其中令人信服的分析以及对于绝对性思维的处理方式。在罗宾逊的写作生涯中,他总是以某种形式秉持着这样一种看法——当务之急和重中之重是人们必须认识到:人类要想繁荣兴旺,那么技术就只能以有益于地球生态的方式加以运用,与这一论点紧密相连的信念是,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那就是放任它变得更糟,糟到足以致命。 罗宾逊的《梦醒之前》与他的长篇作品有所不同,在这部短篇小说里,他反而更加漫无边际。这是一篇震撼人心的人文主义小说,讲述了现实的本质,其中有部分是基于罗宾逊从1975年到1980年所记录的梦境日志。毫无疑问,罗宾逊偏向于理智的天性使得来源于梦境的部分得到了很好的平衡。 在梦中,阿伯内西站在一处陡峭的岩石山脊上。山脊的侧面是一道岩屑坡,通向下面的冰川盆地和其中的小湖。湖水中央是较深的钴蓝色,外围则是浅一些的海蓝色。在这块岩石林立的广阔区域,随处可见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闪烁着微光,就好像土拨鼠出没的草坪一样。这里一棵树也没有。寒冷的空气吸到喉咙里,感觉很稀薄。他看见数英里之外有绵延的山脉,尽管一切都纹丝不动,但由于地形起伏太大,仿佛有一阵狂风吹起了万物的表面。 “醒醒,你这该死的。”一个声音说道。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从崩塌的岩石上滚下来,带起了一场小型的山崩。 他站在一个白色的大房间里,大小不一的玻璃箱子堆得到处都是,四五个一摞,每个箱子里都有一只睡着的动物:猴子、老鼠、狗、猫、猪、海豚、乌龟。“不,”他边说边往后退,“别,求你了。” 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走进房间。“好啦,醒醒吧,”他粗暴地说,“弗雷德,该继续工作了。咱们只有尽自己所能地努力工作才会有指望。昏昏欲睡的时候你得忍住才行!”他抓住阿伯内西的双臂,让他坐在装松鼠的箱子上。“现在听我说!”他喊道,“咱们睡着了!这是在做梦!” “谢天谢地。”阿伯内西说。 “别急着谢!咱们也是醒着的。” “我不信。” “你当然信!”他把一大卷坐标纸拍在阿伯内西的胸口上,纸卷散开了,落在地上摊开来。图表上涂抹着黑色的波浪形曲线。 “这个看起来好像乐谱。”阿伯内西心不在焉地说。 大胡子男人却喊道:“没错!没错!这就是咱们的大脑所演奏的..交响乐,非常贴切!小提琴如泣如诉——那是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弗雷德,那就是意识。”他用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胡子,似乎痛苦万分,“突然就降调成了低音提琴,拉呀拉呀,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的!是的!等到晚上,喇叭、双簧管和中提琴这些幽灵般的乐器就开始了即兴演奏,它们的小旋律在基础低音的上方旋转着,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小提琴再度拉得震天响,是的,弗雷德,太贴切了!” “谢了!”阿伯内西说,“但是你用不着大喊大叫。我就在这儿呢。” “那就醒一醒,”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说,“醒不过来,是不是?被困住了,对不对?你就像咱们大伙儿一样,在演奏那首新歌。看看这个——一会儿是快速眼动睡眠,一会儿是清醒状态,一会儿又是深度睡眠,缠夹不清,杂乱无章,把我们全都变成了梦游者,陷入不眠的梦魇之中。” 阿伯内西透过这个男人的胡子往里看,发现他所有的牙齿都是门牙。他慢慢地朝着门口挪动,随后突然破门,拔腿就跑。那个男人向前一跃,拦住了他,他俩一起摔倒在地。 阿伯内西醒了过来。 “啊哈。”那个男人说道。他叫温斯顿,是实验室的负责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他愠怒地说,揉着一边的胳膊肘,“我觉得咱们应该把那个写在墙上。不然的话,要是咱们全都开始昏昏欲睡,那就压根儿记不起本来是什么情况了。一切就全完了。” “这是哪儿?”阿伯内西问道。 “实验室,”温斯顿回答说,听起来他在极力耐住性子,“咱们如今住在这儿了,弗雷德,记得吗?” 阿伯内西看了看四周。实验室很大,灯火通明。用来记录脑电图的坐标纸撒得满地都是。黑色的工作台面从墙壁上伸出来,各种机器摆得乱七八糟。实验室的一角有个笼子,里面关着两只老鼠。 阿伯内西猛地摇了摇头。他全都想起来了。此刻他是醒着的,但那个梦也是真实的。他呻吟了一声,走到房间的小窗户旁边,看见烟雾从下方的城市袅袅升起:“吉尔在哪里?” 温斯顿耸了耸肩。他俩急匆匆地穿过实验室那头的一扇门,来到一个小房间里,这里摆着几张折叠床和几条毯子,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她又回家去了。”阿伯内西说。温斯顿既生气又担心地“咝”了一声。“我来检查屋子周围的情况,”他说道,“你最好回家一趟。小心点!” 弗雷德已经到了门外。 街道上很多地方都被撞毁的汽车堵上了,差点走不过去,但是跟阿伯内西上一次冒险回家的时候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他把车开得飞快。郊区的雾霾有点呛人,闻起来就像焚化炉的烟味。一名加油站员工手里拿着油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飞驰而过,随后朝他挥了挥手,不过阿伯内西并没有挥手还礼。有一回出行的时候,他目睹了一起持刀伤人事件,所以现在他都不爱看窗外了。 他把车停在房前的路边。说是房子,其实只是残垣断壁,几乎已经被烧成焦土,只剩齐胸高、发黑的烟囱。 他从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上下来,慢慢地穿过留有黑色脚印的草坪。远处有条狗一直在叫。 吉尔站在厨房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黑色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阿伯内西走进屋旁的院子,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眼睛飞快地往左右两侧瞟了瞟。“你回来了!”她开心地说,“今天怎么样?” “吉尔,咱们出去吃晚饭吧。”阿伯内西说。 “可是我已经在做饭了!” “我看到了。”他跨过墙壁的残垣进了厨房,抓住她的胳膊,“不用担心,走就是了。” “哎呀,天哪,”吉尔说着用沾满煤烟的手拂了拂他的脸,“你今晚可真浪漫。” 他抿嘴一笑:“那还用说?走吧。”他拉着她小心地走出屋子,穿过庭院,帮着她坐进了科迪纳。 “这么体贴。”她嘴里说着,双眼却滴溜溜地四处扫视。 阿伯内西上了车,发动引擎。“可是,弗雷德,”他妻子说,“杰夫和弗兰怎么办?” 阿伯内西看着车窗外头。“保姆会照看他们的。”他最后说道。 吉尔皱起眉,点了点头,身子倚靠着座背。她宽大的脸庞上还沾着污渍。“啊,”她说,“我好喜欢在外面吃饭。” “是啊。”阿伯内西说道,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困了。“哦,不,”他说,“不!”他咬着嘴唇,在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又打了个呵欠。“不!”他喊道。吉尔大吃一惊,猛地往她那边的车门靠过去。他一个急转弯避开了坐在马路中间的一名东方女子。“我得到实验室去。”他大声地说。他拉下科迪纳的遮阳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在遮阳板上潦草地写下了“去实验室”这几个字。吉尔愣愣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错。”她小声说道。 他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总共有三十条车道,可是一辆车也没有,他踩下油门。“去实验室,”他唱道,“去实验室,去实验室。”一架警用飞行器降落在他们前方的公路上,折起双翼,加速离开了。阿伯内西想要跟上去,可是高速公路转了弯,变窄了,他们又回到了街面上。他沮丧地大喊一声,啃着大拇指根部的皮肉。吉尔背靠着她那边的车门,哭了起来。她的眼珠就像两只小动物似的,都想从眼眶中挣脱出来。“我控制不住,”她说,“他爱我,你知道的。我也爱他。” 阿伯内西开着车继续行驶。有些街道着了火。他想要往西走,必须往西走。汽车的运转有点不正常。他们行驶在一条林荫大道上,道路两旁却鲜有房屋出现。一架巨大的波音747客机横在马路上,机翼都被扭过来冲着前方。一条高架隧道从它身上穿过,好让汽车通行。一名警察吹着警笛,挥着戴有白手套的手,叫他们通过隧道。 仪表盘上有个紧急指示灯在闪。去实验室。阿伯内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去!” 吉尔——他的姐姐——坐直了身体。“左转。”她平静地说。阿伯内西打开转向灯,汽车变线进了左转道。他们一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岔路口,每一次都是吉尔告诉他该走哪一条路。后视镜蒙上了一层雾气。 随后他醒了过来。温斯顿正在用一团棉球擦他的胳膊,把一小滴血给擦掉了。 “安非他明和疼痛。”温斯顿轻声说道。bbr>99lib? 他们在实验室里。十几名技术员、博士后和研究生在他们的台面旁边忙活着,动作很迅速。“吉尔怎么样了?”阿伯内西说。 “很好,很好。她这会儿睡着了。听着,弗雷德,我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延长咱们清醒的时间。安非他明和疼痛。常规注射苯丙胺,再加上约一小时一次是突然剧痛,你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新陈代谢维持高速度,意识就不会陷入梦游了。我试了一下,完全清醒和充满警觉的状态保持了六个小时。现在咱们都在用这个法子了。” 阿伯内西看着实验室里四处奔忙的技术员们。“我看出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也很有力。 “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温斯顿急切地说,“利用好这段时间。” 阿伯内西站在那儿。温斯顿召集大家来开个短会。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阿伯内西定了定神说道:“意识是由电化学活动所组成。既然我们全都受其影响,那么我认为咱们可以忽略化学活动,集中去研究脑电活动。如果背景场发生变化的话……有人知道现在的磁场有多少高斯吗?或者宇宙射线计数是多少?” 他们瞪着他。 “我们可以接入空间站的监测器,”他说,“其余的事情在这里做就好。” 于是他开始了工作,他们也都跟着他一起工作。每隔一个小时,温斯顿就龇牙咧嘴地拿着皮下注射器走过来,嘴里还唱着:“加速,加速,加——速!”他说服阿伯内西把几滴盐酸滴在前臂的内侧。 这能让阿伯内西保持清醒,对其他人就没这么有效了。他马不停蹄地工作,饿了就吃薄脆饼充饥,渴了就喝点水,要是温斯顿不在,他就自己给自己打针。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从未停歇。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助手们就又开始陷入梦游状态,打针和滴盐酸也没有用。他布置给他们的任务全都没有完成。其中一名技术员倒是做了个成功的实验交给他:把那两只老鼠的腿移植到了一起。阿伯内西一连打了他几拳,想把他打醒,可只是白费力气。 到头来所有的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花了好几天时间。他的技术员们不是昏倒在地就是精神恍惚,他只得从一个台面转战到另一个台面,眯起满是沙子的眼睛去看示波器和电脑屏幕。他这辈子从没这么筋疲力尽过,就好像在参加测验,可是考的科目他却不懂,一点都跟不上趟。 但他还是在继续工作。脑电图显示,在清醒状态和快速眼动睡眠之间的振荡模式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脑电图和磁场的变动也相互关联。 有些人的眼睛动着动着就睁开了,他们坐在地板上互相说话,或是对他说话。有一回,温斯顿坐在地板上哭着说:“弗雷德,咱们要一直在梦里了,永远醒不了了。”阿伯内西只得去安抚他,给他打了一针,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还在工作。高中同学聚会,他坐在挤满人的桌前,却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工作。每次他只要想起来就给自己打一针。他感到很累很累。 最后他终于觉得自己把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全弄明白了。其他人都和吉尔一起躺在那个摆着折叠床的房间里,要不就是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眼睛和眼皮。 “我们所通过的空间里充满了灰尘、气体和力场。现在所有的常数都变了,从空间站的读数可以看得出来,有迹象表明,我们显然已经进入一个强电磁场。这里灰尘更多,宇宙射线更密集,重力通量也更大。也许这是一颗超新星的冲击波,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能看到。最近有人抬头看过天空吗?无所谓了,反正是这么个东西。发生变化的电磁场让我们的大脑电波活动模式进入了某种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快速眼动睡眠状态。而大脑则尽其所能地进行反抗,挣扎着想要恢复意识,可是磁场又把大脑给逼了回去。所以咱们才会时醒时睡。”他无力地笑了笑,爬到一个台面上睡觉去了。 他醒了过来,掸掉实验室工作服上的灰尘,刚才他把这个当作毯子盖在了身上。他刚刚睡在一条满是尘土的马路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在路上。天空阴云密布,就快要黑了。 他经过了一处棚屋群,几栋简陋的小木屋全都是按照热带风格建造的,开放的围墙,棕榈叶做成的屋顶。房子里空无一人。满天都是黯淡的光。 接着他来到海边。一处低矮的海角自他眼前延伸开去,这里摆着数千把木头椅子,全都被压坏了,堆在一起。岬角上有个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椅子上,这椅子的椅面和靠背都在,还有其中一边的扶手。 阿伯内西小心翼翼地迈出脚,踩在木头板条和车床加工出来的圆柱形木头上面,既有椅子的扶手,也有胶合板的椅座。周围灰色的大海异常平静,玻璃般的波涛缓缓起伏,在海岸线附近滑溜溜的木头上起起落落,悄无声息。虚无缥缈的雾气——那是厚密云层最底下的部分——正慢慢地朝着岸边飘来。空气闻起来又咸又湿。阿伯内西哆嗦了一下,踩上了另一块饱经风霜的灰色木头碎片。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原来是温斯顿。“弗雷德。”他喊道,声音在黎明的沉寂当中显得尤为洪亮。阿伯内西走到他身旁,捡起一个椅背,仔细地放好,坐了下去。“你还好吗?”温斯顿问道。 阿伯内西点点头:“还行。”底下就是海水,离得这么近,他能听到潮起潮落时那微弱的拍打声和抽吸声。海浪似乎更加汹涌了,它们扑向岸边的时候,他看见一层薄薄的水雾从中升腾而起。 “温斯顿,”他哑声问道,随后清了清嗓子,“出什么事了?” “咱们在做梦。” “可这意味着什么呢?” 温斯顿大笑起来。“突发第一阶段睡眠、过渡睡眠期、快睡眠期、快速眼动睡眠、脑桥睡眠、活动性睡眠、异相睡眠。”他嘲讽地咧着嘴笑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咱们做了那么多研究。” “是啊,那么多研究。我曾经那么相信这些研究,为之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那些拙劣的猜想全都荒唐可笑、荒谬至极。我们梦想着能把经验整理起来形成记忆,在黑暗中进行感官刺激,为将来做好准备,让我们的深度知觉接受锻炼,为了什么呢?!弗雷德,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我们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睡眠是什么,你稍微想一想就会发现,我们对意识本身并不了解,更不知道清醒是怎么一回事。咱们有明白过吗?我们活着,我们睡觉,我们做梦,这三个全都是未解之谜。现在这三件事咱们同时在做,这个谜团就变得更深不可测了吗?” 阿伯内西用指尖抠着椅子腿上的木纹。“大多数时候我都感觉挺正常的,”他说,“只是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你的脑电图显示出的波形有异常,”温斯顿模仿着科学研究的腔调说道,“阿尔法波和贝塔波比其余人的都多,就好像你在努力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是的,我就是这种感觉。” 他俩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海浪拍打着湿漉漉的椅子。潮水渐渐退去。近海的海面上,在视力所及的最远处,阿伯内西看见一艘大型游艇在随波逐流。 “跟我说说你的发现。”温斯顿说。 阿伯内西把空间站发送过来的数据描述给他听,然后又说了他做的那些实验。 温斯顿点了点头:“这么说,咱们是陷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 “除非咱们能穿过这个电磁场。或者……我想到一个主意,做一个装置戴在头上,这样也许就能恢复旧的电磁场了。” “你是做梦时看到这个解决办法的?” “没错。” 温斯顿笑了:“弗雷德,我曾经相信咱们的理性。做梦是神经系统在电化学活动上的某种体现,是一种随机行为,这话听起来多么有道理啊!让深度知觉接受锻炼!天哪,这见识可真是够狭隘的。咱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做梦是美妙的旅行呢?去未来,去其他宇宙,去一个比咱们这个世界更加真实的地方!我有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在梦醒之前的最后那一刻,就好像咱们所在的世界里意义多到简直要爆炸了一样……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咱们的处境就是如此,弗雷德,此刻正是这样,我们也只能这样,无论我们给它如何命名。事已至此。也许是从概念变成了实体。人们会适应的。我们有这个天分。” “我不喜欢这样,”阿伯内西说,“我从来都不喜欢我做的梦。” 温斯顿却只是对着他笑:“人家说意识本身的出现就是像这样的一次飞跃,人们本来就像狗一样四处溜达,突然有一天,也许是因为远处发生了爆炸,而地球刚好穿过了它的冲击波,是的,就是这样,有一天,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直立起身体,看了看四周,大吃一惊,开口说道:‘我是。’” “那确实要大吃一惊。”阿伯内西说。 “而这一次呢,大家有天早上醒过来,发现依然在梦中,于是看着四周说:‘我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笑了起来,“没错,咱们被困在这里了。但我能够适应。”他指着远处,“看,那艘船要沉了。” 他俩看着船上的几个人奋力把一个橡.皮筏弄过了船舷。浮浮沉沉好半天之后,他们终于把筏子弄到了水里,然后全都登上橡皮筏,划向远方,朝着远离海岸的迷雾驶去。 “我很害怕。”阿伯内西说。 说完,他就醒了。他又在实验室里了,这里的状况比从前更加糟糕。有几个台面被腾空摆上了棋盘,几名技术员正在下盲棋,争论着哪块棋盘应该是哪一块。 他去了温斯顿的办公室,想再拿一点苯丙胺,可是已经没有了。他抓住他的一个博士后说道:“我睡了多久?”那人的眼睛抽了几抽,把他的答话唱了出来:“十六个人在棺材上,呦嗬嗬,来瓶朗姆酒。”阿伯内西又去了那个有折叠床的房间。吉尔在这里,她光着身子,只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内裤,正在抽烟。有个研究生拿着根羽毛在搔她的乳头。“哦,嘿,弗雷德,”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在跟温斯顿谈话,”他艰难地说,“你见过他吗?” “见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过……” 他又开始一个人工作了。没人想帮他。他在主实验室之外清理出一个小房间,把所需的设备拖到这里。他在柜子里放了三大盒饼干,锁了起来,每当他觉得困倦的时候,就尝试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有一回他梦见在中国过了六个星期,然后醒了。有时候他醒来,发现自己在那辆老旧的科迪纳车里,抱着方向盘,仿佛这是.他的一个老朋友。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每一次他都会回去,重新开始工作。他可以好几个小时都不睡,做完了很多事情。磁铁运转良好,他就快得到想要的磁场了。至于把磁场安置在脑袋周围的装置——一个怪里怪气的金属丝头盔——也是行得通的。 他累了,连眨眼都痛。每一回觉得困的时候,他就多滴一点盐酸在胳膊上。他胳膊上布满了灼伤的印记,但是已经都不疼了。每一次醒来,他都觉得自己仿佛好几天没睡似的。有两回他的研究生给他帮了忙,他对此很是感激。温斯顿偶尔也来,不过却只会嘲笑他。他太累了,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有一回他拿起实验室的电话,想要打给父母,可是所有的线路都是忙音。广播里全是静电干扰声,只有一个电台在反复播着《独行侠》的插曲。他又回去工作了,吃点饼干,然后干活儿。干活儿,继续干活儿。 有天傍晚,他走出房间,来到实验室食堂的露台上,想要休息一下。夕阳西下,微风吹在身上带着寒意。他看见空气里满是琥珀色的光,于是猛地吸了几口气。下方的城市冒着烟,起风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也知道自己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还知道,有些重要的东西正在逼近这个世界,铺天盖地的东西…… 吉尔走到露台上来了,仍然只穿着那条蓝内裤。她是踮着脚走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阿伯内西看见鸡皮疙瘩从她皮肤上横扫而过,就像猫爪子划过水面一般,她的出现仿佛带着一种女性的力量——遥远而又神秘,这让他恐惧不已。 他俩之间隔着几英尺的距离,站在露台上俯瞰城市,那儿有他们的家,可是那片区域在燃烧。 吉尔指着那里:“咱们只有在梦里才能勇敢地尽情生活,真是可惜。” “我以前觉得咱们那样挺好的,”阿伯内西说,“我以前觉得咱们在清醒时的每一刻都做到了全力以赴。” 她凝视着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乎洞察一切的笑容:“这是你的心里话,对吧?” “是的,”他凶狠地说道,“没错,我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他回到里面工作去了,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快。 然后,他醒了过来。他又在山上了,置身高高的冰斗内部。这一次他站得高了一些,能够多看到两个湖泊,都是很小的水塘,水面如花岗岩一般平静,位置在那个钴蓝和海蓝色的湖泊上方。他正踩着花岗岩的碎片向上爬,朝着山口的方向。石头上生着苔藓,斑斑驳驳的。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让他冷静下来。这里安宁而平静,如此平静,如此安宁…… “醒醒!” 是温斯顿。阿伯内西缩在他那个小房间(远处是连绵的高山,下方是暗绿色的森林)的一个墙角里。他站起身来,走到放饼干的柜子旁,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管苯丙胺,这是他之前在地上找到的一些注射器里头的。(积雪与苔藓。) 他走进主实验室,打破火警报警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把警铃关掉。等到警铃终于不响的时候,他的耳朵却在嗡嗡作响。 “这个装置可以试用了。”他对这群人说道。这里有二十来个人,有些人穿戴整齐,就像打算去教堂一样,其他人则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吉尔也站在边上。 温斯顿闯到人群的最前面。“什么东西可以试用了?”他喊道。 “那个让我们停止做梦的装置,”阿伯内西有气无力地说,“它可以试用了。” 温斯顿慢慢地开口道:“好啊,那就让咱们试试,好吗,弗雷德?” 阿伯内西从他的房间把头盔和设备拿进了实验室。他布置好发射器,给磁铁和磁场发生器接上电源。一切就绪之后,他站起身,擦了擦眉毛。 “就是这东西?”温斯顿问道。阿伯内西点点头。温斯顿拿起一个金属丝头盔。 “嗯,我不喜欢这玩意儿!”他边说边把头盔扔到了墙上。 阿伯内西吃惊地张大了嘴。有个技术员在他的电磁铁上猛地推了一把,阿伯内西勃然大怒,捡起一个木头球拍去打那家伙。他的几个助手冲上来帮他,其他人则挤过来,拖走他的设备,拆得七零八落。大战爆发了。阿伯内西肆意挥动着那块厚木板,每一次有人被打中,他都感到极大的满足。空气中血肉横飞。他的机器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吉尔捡起一个头盔朝他扔过来,尖声叫道:“这都怪你,这都怪你!”他把靠近磁铁的一个男人打趴在地,接着回身挥起木板想要杀他,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温斯顿手里亮光一闪:那是一把外科手术刀。温斯顿像个采用侧肩投法的投手一样挥起手臂,使劲将刀子刺向阿伯内西的横膈膜,深深地扎了进去。阿伯内西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要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做到,他没事,并没有被刺中。他转身就跑。 他冲到露台上,温斯顿、吉尔和其他人紧追不舍,他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他们也都跟他一样。露台比往日要高得多,远远地俯瞰着起火冒烟的城市。一段又长又宽的楼梯延伸而下,通向城市的心脏。阿伯内西听见了尖叫声,现在是晚上,风很大,可是他却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站在露台边缘转过身来,人群就在他身后,一张张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不!”他喊道。他们突然向他发起了进攻,他挥舞着木板,挥过来,挥过去,随后转身沿着楼梯往下跑,他稀里糊涂地绊倒了,头朝下从石头楼梯上摔了下去,一直一直往下坠。 这时他醒了。他正在往下坠。 死亡是静止,死亡是运动-(1990)-Death Is Static Death Is Movement (美国)米莎·诺卡 Misha Nogha——著 王亦男——译 米莎·诺卡(1955——)是一位美国小说家和诗人,经常与赛博朋克运动(赛博朋克是一种形容科幻小说未来世界地域的词,往往把重点放在高科技下但非高文明社会的生活上)相联系,并由于新赛博朋克风格小说《红蜘蛛白网》而闻名,这篇小说参与入围阿瑟·C.克拉克奖,并获得1990年度读者支持奖。然而,她作品的关注领域更为宽泛。 具有美国本土(北美印第安人克里族混血)和挪威血统,诺卡逐渐开始出版幻想散文诗集,第一部名为《钢铁祈祷者》(Prayers of Steel,1988),她的第二部文集《以鹰的名义》(Ke-Qua-Hawk-As,1994),收录的诗篇间或有基于本土印第安人题材创作的短篇,她最新的文集是《喜鹊和老虎》(Magpies and Tigers,2007),其中的舞台剧《满月》(Tsuki Masu)获得了1989年意大利文学奖。 诺卡的短篇小说(和诗篇)出现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优秀的独立杂志上,包括《脑波隐士》《字幕五》,还有《冰河》。她杰出的故事《石獾》(Stone Badger)被展示在《本土美国作家透视选集》中,而另一部《麻辣五味》(Chippoke Na Gomi)则出现在《实验小说鉴选文集》(1989)和《卫斯理科幻文集》(2010)上。她的非小说作品曾刊登在科幻代表(以及受新思潮影响的)刊物《科幻之眼》中,而她自己同时也以小说编辑身份为影响广泛的科幻杂志《新路径》工作。 《红蜘蛛白网》描写了一个反乌托邦视角下的未来美国,在日本统治下,社会拥挤不堪,高度信息科技化,并深受气候变化的折磨。这里的艺术家试图逃离被称为“圣米奇”的庇护所,这座庇护所保护居民远离外面倾倒的废物污染,同时也抹杀了人们的创造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一位具有奉献精神的美国本土艺术家,她被改造成半人半狼,并肩负与超现实人物和危险对抗的使命。整篇风格充满虚幻和来自黑暗的威胁,但是黑暗势力最终由于主角库莫对全息艺术的执着追求而化解。 1999年,俄勒冈州文字工艺小说出版社(《冰河》杂志的派生出版社)认为,诺卡是自成一派的典型,并对赛博朋克产生了深远影响。于是策划了一本令人深刻的专辑,由诺卡的三位支持者组成策划小组,其中约翰·雪莉负责引言,布莱恩·奥迪斯作序,詹姆斯·P.布莱洛克写后记。雪莉曾制作《时代周刊》“赛博朋克精英作家”名单,她公开表示诺卡的影响力已经超越了该类型本身,并引用了刊登在文学杂志上效仿诺卡的小说作为例子。雪莉称诺卡的小说为“超自然、心理学、部落文化以及科学技术的完美聚合”。奥迪斯则在序言中指出了《红蜘蛛白网》“艰难、肮脏、充满挑战”的特点。 与此同时,布莱洛克聚焦书中的气候变化层面,并提供了一则趣闻,他在开车时产生了末日灵感,这是一片荒芜的景象,食物都来源于塑料。不同于其他赛博朋克小说痴迷或者表现出的美丽人造景观——事实上这是为了宣扬与现代技术隔绝——诺卡则更多的是和菲利普·迪克保持一致,为失去的真实世界或是自然世界而哀悼,并质问我们的种种隔绝行径。她描写的“地下真实世界”和考德维那·史密斯的作品产生了神奇的共鸣。 在这篇节选《死亡是静止,死亡是运动》中,艺术家库莫和朋友具具普在一场忐忑不安的交谈之后踏上征途。邓恩·莫特尔,一位同行的艺术家变为了敌人(并表现出暴力倾向),在她身后追赶,库莫并不知道应该相信谁。节选章节描述出她和汤米的不期而遇,一位亦正亦邪的朋友,他在“圣米奇”庇护所被供奉为神一样的人物。文中提到的“粉蝇党”或者“粉蝇团”是厌恶妇女的新纳粹主义:成员大多数为富有的男性青少年(口号是“清除杂污”),他们在贫民窟闲逛,并和库莫发生了冲突。 库莫从一处阴影飘荡到另一处,宛如溢出的墨水,她很高兴又能够接触到新鲜空气。身穿克隆皮肤的她灵活自如。脑海闪现出很多方向,像是一个放飞萤火虫的瓦罐——每一处思绪都有自己的缘由和目的。现在已经非常寒冷,零下很多摄氏度。河流寒冷的水汽扩散到空气中,飘散开来。库莫沿着这团水汽朝着出租屋走去。具具普并不认为她注意到那天他们去了哪里——就是他借了一辆太阳能车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一天。可是她知道。库莫觉察到了一切。 大脑某处不祥的脉动迫使她再次围绕具具普展开思索。关于什么呢?一切都不对劲。她不断想起那个她曾经放在衣柜门把手上的不倒翁娃娃。随后,她的大脑缩到脑壳一端,避开思考,绕了一圈却还是回到原点。她再次抽出思绪。是的,就是这儿。该死的,见鬼去吧。那颗面朝大家、已经风干的头颅上藏有什么信息?她在胡同里站了一秒钟,又在穿越一条太阳能灯照亮的小路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已经很晚了。一种讨厌的感觉刺痛她的脊背。是什么?该死。她的心脏在恐惧和愤怒之下快速跳动。头是大卫的,难道不是吗?她不太确定。只能稍后再确认。 而默特尔不过是一条那威人的数据搜寻犬。小跑过这条污泥遍地的胡同时,她不断思索为什么这样。最后,她将思绪从默特尔和具具普身上抽离出来,就像是从水泡上撕掉一层死皮。 粉蝇党。她在脑海中制订了自己的诡计。是否只有在马戏团,豹子和小丑才会相遇?她的灵魂上铸刻着仇恨的光环。粉蝇党代表她仇恨男人的一切——所有男人。雄性动物带有凸出的器官,并且没有记忆。而她是雌性——甚至算不上失败的雌性。但是,拿她的话来说,她只是一个带性器官的恶徒,被当作一只发狂的獾。她遭受过多少次暴击?有多少次她为那些男性同伴的自私心灵而迈出不情愿的脚步?至于粉蝇党,全是白人和男性,简直活生生是征服者坚硬的靴子。一股渴望的火苗复苏了她的凶残,从她的双眼中喷发出来。 大雪很快降临,身上落满雪花的大黄蜂在空气稀薄的夜晚四处蜇咬,却突然冻僵纷纷掉落。天空被寒冷的空气割裂开来。 库莫继续前进,软皮靴如同动物爪垫在灰色雪地中吱呀作响。她迟疑了一下,更多地是在用内心的本能而不是耳朵来倾听——随后飞奔向右。她已习惯寒冷刺骨——作为一位夜行游走者——但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要为夜晚挖一处栖身的洞穴。事实上,穿着这件克隆皮肤,她并不暖和——尽管米卡人的保温材料通过化学作用改变了强力衣的聚酯纤维特性,不过她能够自由活动直到钻进某个聚酯纤维包裹里。没有那件被粉蝇党损毁的夹克,她感到自己像是浑身赤裸一般。一位在上帝眼皮下全身赤裸的女人。 “上帝?”她轻声呢喃。 教徒们像流浪狗一样跑过街道。满月如圣餐一般进入她的嘴唇,掉落在她的舌头上。她没有咀嚼——只是凭想象感觉这块化石的重量。这块古老的石头面包填满她的整个身体。星星仍然挂在天空,顽强狙击手等待他们的机会瞄准。 库莫停在小路上,在一片月光之中趴到地面上,跪在那里,头部低垂,她很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某个老流浪兽——正在寻找有意愿收留的主人——突然扑向她并龇牙低吼。库莫故意回以一声咆哮。这时,一个点子闪过脑海,笑声随之爬上她的喉头。粉蝇党将受到正义的制裁。召唤一些猛兽,她想到,这些小浑蛋就没法再嘲笑别人了。 想到他们的形象,她不由得吐了一口痰,口水在落地之前就几乎冻结。 “哦,不。”她大声说道。她确定自己不打算再这么做,除非被寒冷迅速冻结——不管怎样,她还是开始奔跑——跑到肺部都要炸掉,双腿直抽筋。她没有跑下河岸,而是转身沿着足迹朝汤米的实验箱跑去。 只跑了几个街区,她的速度就开始减慢,并开始咳嗽,整个人都在摇晃,吐出的血点滴落在雪地里,仿佛是黑色的钻石。冰雪在她皮靴上形成薄薄一层玻璃外壳,护目镜和外套也结了层霜。她的四肢僵硬,肺部本能地拒绝吸入冰冻的空气——怕被它们刺痛。库莫的鼻孔被冻伤了,她停下来,弯下腰,手拍打在肩膀上。突然,库莫笔直地站起身,双手罩在嘴边开始大声呼喊: “汤米!汤——米——” 内田(也就是汤米),躲在改装过的化学实验箱温暖的深处,他伏在工作台上,两手满是精密仪器、线路、真空管,电线全部在他面前散开。他歪了歪头。有什么人需要我?他想。然后,他耸耸肩。他们都需要我。他决定无视这呼喊声——但是又听到了,他竖起耳朵,捕捉到蚊虫似的微小声音,在他倾听的耳朵里低语。 这声音里有什么引人注意、不可抗拒的东西。 汤米跳起来,掀开满桌的金属片和精密元件。他..迅速穿上强力衣,抓起一条热毛毯,不过一两秒钟就出了门。他的人造腿比正常人抽动更为快速,人造肺也不受严寒影响。几分钟后,他站在浑身颤抖的库莫身边,她正失控地放声大笑,不断咳血,一边抱怨太热,一边试图脱掉自己的外套。 超低体温的初步症状已经显现出来。汤米把她推进温热的毛毯,裹紧——然后扶着她走了整整四百米路回到他的实验箱里。汤米冲库莫摇摇头,打手势让她坐下,喝点东西。他喜欢用手势,双手在空中不断比画着。 他优美的姿势在库莫身上产生了怀旧和镇静的作用。她深受其触动,并准确理解了手势的意思。 最终,她叹息一声,把脸埋在温暖的毯子里,包裹下软绵绵的声音令汤米几乎无法忍受。 “那些收集臭虫的小鬼以折磨我为乐,每天我都浑身疼痛不已。那些废物警察在粪坑里扫射。我是个自由的捕食者!我不想要他们家养的畜生。带着他们充满脓液的消遣一起下地狱吧。他们为什么不生病不去死?卑鄙的警察。还不如一个老人,让这些白鬼被他们小气的亲戚们弄死吧。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库莫猛地向电子监视屏幕伸出一只胳膊。汤米的头低垂到胸口,暗自窃笑。 他做出手势暗指粉蝇党,然后一个动作迅速地划过脖子。 “我之前的伤疤。这里,看看这一团糟的,汤米。”她站起来,后背转过来,扔掉毛毯,让他能够看到。 汤米凝视她很长时间,面具掉下来,露出他美丽平滑的脸。他扬起浓密的黑色眉毛,汗珠流下脸庞。他再一次打出一个苍蝇的手势。 “‘大限已到。’蜘蛛对苍蝇说。”她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两块潮湿的石头碰撞作响。 汤米点点头。 “然后,汤米……”她发出剧烈咳嗽,然后缩回强力衣里,“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爬过汤米的脸庞。 “帮我制造蜘蛛网。” 汤米发出低沉、狡黠的笑声。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聪明,汤米。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聪明。” 库莫再次咳嗽起来,她的手臂剧烈抽搐,尽管疼痛难忍,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现在她已经逐渐适应这些抽搐了。从起重机事件以来,一切都变了。 她躺回床板上,抬头打量汤米的实验箱。散落四处的废旧破烂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装满零件和电线的纸盒、纸箱。墙上布满高科技控制板、电线插头、面朝各个角度的监视器、内部结构剖开的元件、闪烁的信号灯、呼呼飞转的卷线、激光磁盘、变压器、闪着火花的电缆,还有UV数字测量仪。库莫任由自己的眼睛环顾储藏罐,直到固定在汤米老旧褪色、破烂不堪的机车夹克上。 “我能穿这件旧夹克吗,汤米?” 他耸耸肩:“自己拿吧。这是我钓鱼时穿的。” 库莫做了个恶心的鬼脸,不过她还是需要它。她僵硬地站起来,走向那件衣服。就要穿在身上的时候,一个刺入翻领的鱼钩挂住了她的手指。她回拉倒钩,面带微笑把它取出来。 库莫对这个实验箱很是疑惑不解。这里至少装着价值两百万信用币的设备。某种电化学剂的味道污染了她的肺部。她靠近墙体,十六部监视器都显示出她的影像。其余的则在记录某个她很陌生的远处景象。一台恶心的机器悄悄吸取这些信息,并扑通扔进汤米的实验箱。真是个“伟大的计划”。可能出于某些日本富人的突发奇想,是某些受控制的KGI? KGI。狡猾的眼睛。“我希望自己富有。”她边大声说,边把夹克带回床上,搁在身边。 这回汤米放声大笑:“如果你有钱了你会做什么,库莫?” “我要买下一台你最好的市场机器人搭档,带着足够多的全息材料和太阳能组搬到乡村,还有食物和苏格兰威士忌酒。” “乡村!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倒闭的基因保存库、冰冻的荒漠,还有呜呜的寒风。” “我会像獾一样在地里挖个洞。每晚我都会坐在土堆上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等郊狼出现。” 汤米再一次笑出声来,活似一只嗥叫并窃笑的狼。 “不是像这样。郊狼是吠叫。他们在这方面懂得很多。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在所有这些古老自然保护地带代代相传的部落。” “现在他们时时刻刻都有猎人,发射操纵导bbr>弹屠杀世代相传的部落。我猜你在那儿会很快死掉。”汤米又变回阴冷的样子。 “在这儿我也活不了多久。” “不,不要为这个担心。我们会修理粉蝇党。” “没错,我会修理那些粉蝇党。但是那儿总有僵尸和他们的矿工,还有米卡人,还有装成朋友的人,只想把你撕开,从你的骨头里吸食骨髓。” “你不能指望这些部落接纳你。在那里你会独自一人。你会成为那些人,却只能组成一个人的部落。” 库莫点点头:“是的,这可是最大的奢侈了——不是吗?” “我并不认为他们制造了很多高科技武器。这是某个变态的玩笑。他们不想要你这样的智慧动物,诡计多端,像是金刚狼会粉碎他们的藏身之所。” 库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儿可能会有一个基因杂交的部落。”库莫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基因杂交是浪费每个人的时间。你碰到的生物要么作为动物太过聪明,要么作为人类又太过狡猾。” 库莫嘟哝着说:“但是比以上两种都强壮,汤米。基因混合体有很多延展性,一种强健的杂交。” “看不到人口爆炸的地球回归蛮荒的那一天了。” “这正是我们的开始。不管怎么说,你选择哪个?让像你自己这样能力增强的心理变态罐子人来领导大众吗?” “领导大众?你就是这么看的?” “这不就是你正在计划的吗?把你自己设置成某种救世主,然后令众人追随你。一帮白痴。你打算把这些人引导到哪里去?” “就是他们一直想去的地方。” 库莫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慢慢从梯子上走下来:“在哪里?” “地狱。”汤米悄声说。 库莫站起来走向他:“我认为你曾经是一个半神人,汤米。只是你和米卡人到底在做什么?” 她抽身向远处退去,进入到摄像头视野里。短暂的停顿后,是十六种不同语言的完美声波一齐向她回响。库莫任由自己的下颌惊讶地掉下来,被十六台计算机转化成全息影像。她看到自己同时是亚洲人、黑人、白人、印第安人、金发人,甚至还是一只两足的獾长着短短的口鼻还戴有一张黑色的面具。库莫指向这个影像,汤米捧腹大笑起来。 “你是个该死的改革派。狗娘养的。”库莫望向他的目光充满恐惧和猜疑,“你在这法西斯主义的老巢能怎么改革?” “我有很多——朋友。” “你有吗?”库莫怀疑地抽抽鼻子,“我一个都没见过。” “都是些很有能力的朋友。” 库莫哼了一声:“我猜是法西斯主义革命派吧。疯狂分子里最差劲的一类。” 那些全息影像不断回响她的话语,用不同的语言。 她皱了皱眉头:“这地方就像某个外星物种的自动监控星际穿梭车,有什么部件噼啪作响并迸射出火星。”汤米一声咒骂,然后移动发出尖锐噪声的脚手架,并爬回去进行修理。 “这是个特别的计划,”他向下冲她喊道,“过几天你就会完全知道了。每个人都会。” 听到“每个人都会”的时候,一种讨厌的感觉油然而生,不过她只是默默用惊叹的眼神注视着汤米被乱作一团的电线包围。他操作灵巧而娴熟,仿佛一只蜘蛛修补自己复杂的蛛网。他在她前面很远的地方,当她在迷雾中张望时,又出现在她身后,而后再一次擦肩而过。 “我已经猜出来了,汤米。你和那些米卡人要做什么。没有人真的想去中国,不是吗?他们要去哪里?” 汤米笑了,狂笑不止以至于铁锈碎渣都掉到下面的纸盒子上。 “你什么都知道,我的图普的朋友。”库莫微微蹙眉,说道,“让我用点你的废料,汤米。我储存了很多影像,我需要一台灌了兴奋剂的中央处理器。” 他向她招招手:“你就在那儿工作吧。”他指向一台摄像用中央处理器,还有空纸箱铺成的桌面,“关于汤米的话题到此为止。不要再说话了,行吗?你很烦人。” “真的吗?那你也滚蛋吧,兄弟。”库莫猛地朝他拉长脸,当她和系统交流的时候就很快忘记了他。她启动了专用软件,并远程进入她锁住的文件夹。一个接一个,那些影像被数字传输到存储空间中。 这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捕虫陷阱。钢铁式的祈祷。钢铁式的希望。钢铁式的废墟。钢铁式的死亡。 当她抬起头时,汤米的监视器上,以高清图像放大某个人的私人“圣米.奇”隐蔽所。这是靠卫星直接传输的。他连那里也攻击了。 她仰脸望向他,看到他严肃的面孔。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她回应道,重新回到工作中去。四小时以后,汤米用咖啡和一些糯米圈打断了她。 “我讨厌这小点心,就像是在吃变软的蜡。” 库莫咬了一口糯米圈在嘴里嚼着:“那些米卡人是单纯、疯狂、狂热的垃圾,兄弟。” “那你选择僵尸的汉堡?”汤米冷冰冰地问道。 “我选择一位亲切、人性化的上帝,用天赐制造出真实的食物。” “没这种神。” “没有吗?”库莫问道,“你不会知道神的一切的,汤米。你只是个机器人鱼。” 汤米露出愠怒的笑容:“真是胡扯,为什么一个动物需要上帝,只是因为他能赐予人类语言天赋?” 他从库莫身后走过来靠近,盯着库莫赤裸脖颈上一圈青紫色的勒痕。 “这是什么?” 库莫笑道:“受了点小伤。” “怎么弄的?” “和我的一次发挥有关。我做出一次错误判断。”库莫悲伤地说。 “太疯狂了,这些该死的艺术家。” “是的,没错,汤米。你是理智的那个,不是吗?你摈弃了这些。上帝,我做了关于所有这些的噩梦,汤米。来,弯腰。”他弯下腰,她从他前额撩起一撮黑发。 “这是做什么?” “觉得我可能找到七只角或者其他什么。”库莫给他一个虚弱的微笑。 汤米摇摇头,抱住库莫:“不要太担心上帝,库莫。动物没有灵魂,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那么天使呢,汤米?他们不是也有灵魂吗?” 汤米眼睛向前直视,说道:“不,天使像老鹰或者老虎。他们没有怜悯之心,只是散发出寒光,用闪光的眼睛来寻找猎物。” 库莫浑身颤抖。不,汤米不会去中国的。她无法确定,尽管她知道他和日本有直接关联。 她转过头靠在汤米胸前。她知道他只是一时情迷,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她的爱没有遗忘。最奇怪的事情是,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她感到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在汤米的实验箱里。她的睫毛盖在她野性的双眸上,皮肤呈琥珀色,光滑如绸缎,却被经历的艰辛生活所留下的散乱的绷带和上百处伤痕所破坏。 她仍然有方法可以动弹、可以伸展,宛如一只巨大的情欲动物暗暗在汤米的皮肤和钢铁支架上涂上檀香木气味。他的嘴唇压在她赤裸的肩头,同时把她推向床铺,两人倒在厚实的棉被上和炽热电灯黄油般柔和的光线里,他的左胳膊撑起她的头。库莫转了个身躲开汤米,用肩膀抵住他的进攻。她平趴在床上,遮盖住让她自卑的胸部。可是汤米只是开怀大笑。他像一只美洲狮一样前倾,抱住她的腰拽起来,直到她四肢着地跪卧着。库莫发出一个低沉而危险的声音,然而,汤米却把一只手放在她后颈,用力夹紧,使她保持静止不动。她刚停止挣扎,他就进入她的身体,并紧紧钳住她的身体,强迫她随着他而律动。 事后,他们并排躺在一起,库莫把他的手放在他的镜子上,镜子中映出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意思,汤米?我们是什么关系?” “幼小的童子军。”他伸展四肢,之后翻身趴在床上。 “嗯?”她拍打他的后背。 他耸耸肩:“可能我们是同一窝幼崽。” “你的意思是这是乱伦?” 他们彼此暗暗发笑。库莫用手肘开玩笑似的撞了一下他的肋骨。 “汤米,告诉我你的基因特征吧。” “为什么?” “我想知道所有事情。” “我能猜出你为什么要知道。” “你能吗?”库莫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猜出了所有事情。” 库莫抬头望着他平滑的面庞:“我在梦里遇见过。记住,我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野兽,被赋予了说话的能力。” “一只不受约束的动物梦见拥有了灵魂。”汤米笑着说,“还有那些奇特古怪的能力?” “这将是最终的奇迹。” 他们不约而同拍膝大笑。然后,他们交换了这个终极计划。 “这是一个让人去死的好机会,姐姐!” 库莫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严肃地向他点点头。 “是的。” 在清晨黯淡的阳光里,一座废弃生锈的炼钢厂发出血红的光泽。这里离汤米的实验箱只有两个街区,库莫图片扫描了其大部分内部结构,将记忆存储到CPU里,并在其中做出合适的调整。 她从汤米那里要来了十二个声波芯片。他兴高采烈地把它们制造出来,还时不时在她身旁工作,以摆脱飞来飞去的粉蝇党监视器。通常而言,粉蝇党不在他的注意范围——但是现在他们引起了他的关注,他要整个的神圣世界都摆脱掉他们。 工作的时候,库莫用某个奇怪曲调的几段旋律,叫作“第二目标”——然后因为其中的嘲讽意味而捧腹大笑。 只花费几小时,库莫就把汤米的固定摄像头,转向光源——便携式激光灯,又把镜子转移到炼钢厂上。 “我会把它们还回来的。”当她注意到汤米正在紧盯她移动这些破烂时,她这样告诉汤米。 “没必要。这些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库莫耸耸肩,但却被他露骨的夸张言行所感染。 不久以后她把自己的铺盖卷也移到炼钢厂。钻进这个留有余温却渐渐冷却的熔炉,她试图在聚酯保温袋里取暖,双眸随之在暮色中燃烧。 数天之后,库莫回到汤米的实验箱。他已经离开,整个箱体看上去都交织着企盼他回来的张力。她洗了个声波淋浴,给克隆皮肤衣涂上油,嚼碎了剩下的糯米圈。随后,感受到来自许多等待中的机器寒冷的压迫感,她冲了出去,直奔市场。 这周将是她在阳光下大放异彩的时候,正如默特尔的口头禅。这件事筹划了数月。库莫这件相同作品准备好了已经有一段时间,尽管她看不出这有什么关联。什么关联性也没有。库莫紧张不安,现在默特尔在负责市场布置,而不是以前一直都在的塔纳卡。 她一路小跑穿过自己曾经的区域,寻找7号货车车棚。这辆车仍然无人居住,即使对最低级虫子来说,这里的气味闻上去也有点太过浓郁了。 涂鸦全变成了不祥的诅咒。米卡人的符号大部分被擦掉或者覆盖。库莫并不认识任何街头神灵,不过他们看上去都一样,骷髅一样瘦削的脸,方形牙齿,眼睛凸出,令人毛骨悚然。“真无聊。”她大声说道。 出租屋墙壁上连禁止犯罪的全息告示都没有了。便当摊的圆桶里满是黑色的黏性物质,腐肉糜烂的味道弥漫整个区域。 几群模仿黑人的白人青年在街道角落晃悠,但是连他们也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像幽灵了。市场的岩羊招牌摇摇欲坠。整个市场看上去比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市场都更加荒凉。视线中没有具具普的身影。多里已经死了。大卫——死了。瑜吉,死了。阿莫斯去了钟铃制造厂。她赶去日本工艺品区,坎达也已经出发前往中国。具具普在哪里?她思索着。对于一个市场来说,这里的车站如死去一般安静,并且被清空,仿佛是准备下葬的尸体。 她从一个微型浏览器里调出全息影像,可以看到正中央带红点的白色旗帜。随着镜头聚焦在红点上放大,线条变得清晰可见,从浏览器可以看出这是一只巨大的红蜘蛛。白色蛛网上的露珠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三团蛛丝包裹物从网上弹起。第一团蛛丝包含一个空心的蛋壳形糖果。蛋壳内部剖面的一端可以看到一小块仙境影像,蓝色的天空,阳光普照,蝴蝶在小雏菊上飞舞。第二团蛛丝包裹着一只巨大的工蚁,下颚十分巨大,但是在蛛网上它没法自由转动脑袋。第三团蛛丝里发出愤怒嗡嗡声的东西正在挣扎。这是一只巨大的黄蜂,毒刺被丝线缠住无法动弹。它只能尽力扇动翅膀,这样使得这生物留下自己正在逃脱的幻觉。 突然间,伴随剧烈的吐息,红色蜘蛛蹦到空中,借助一张蛛丝编织的降落伞飘离。猎物被留下,被太阳烤焦,既没有仁慈的咬噬,也没有麻醉刺痛。 库莫用缓存视图把加密文件夹里的这个全息影像观看了三遍。当她再次回顾现场,发现友好的那威人正站在附近。他们金色的旗帜有气无力、毫无动感,电子警察怪异地静止不动。他们都在观看她的全息影像,用暗无光泽的黑眼睛,并变换出愁眉苦脸的面具。她直接回头望向他们。他们的数量减少了,就像一次严重霜冻之后相继失踪在晚秋的赤翅蜂。 库莫关掉全息影像,向他们点点头。他们中的一人,一位中士,点头回礼,其他人也跟着点头,快速地依样画葫芦。 库莫全身僵硬地慢慢走开。你总是能够被那威人的礼仪所吸引。这也是他们能够令人忍受的原因。 当天晚上,库莫从一座仓库爬上她的有利据点,并向下面的粉蝇党放声大喊。他们正在用盐和肥皂水举行无聊的小仪式。 她抢在他们前面,但是没过多久,粉蝇党所有成员——十三个人,就都蜂拥到小巷,向钢架结构赶过来。 她引发他们的追赶几乎过于容易,她不禁好奇他们是否服用了某种大脑细胞的麻痹药。 他们跟随她径直来到她搭设在钢铁架上的全息影像网。库莫有些紧张不安: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 她敲击门上的开关时,他们全跟随她奔涌进来。砰的一声被关在门内以后,这些粉蝇党都在冲着金属门大喊大叫。意识到库莫也和他们一起被锁进来,他们愤怒的号叫又变成阴险的笑声和嘲骂。 听到声音之前,他们就先感觉到了奇怪的敲打和重击。一瞬间,那个废弃的钢铁架霎时间拥有了生命。开关嗖的一下被打开,然后传出尖厉的摩擦声,生锈的引擎残骸突然开始转动。随着转动,生锈碎屑纷纷剥落。发光的钢铁和黑色的润滑油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一口井在他们面前打开,甩出巨大的水桶,带着尖锐的咣当声开始向下倾斜。 随着熔化的红色铁水宛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粉蝇党们都恐惧地尖叫,意外的是,在这间钢铁囚室里毫无炽热感。墙壁开始闪映红色微光,随后变成橘红色。 他们在恐惧中四处逃窜,但是叫穆特的那位开始大喊:“不,不要……等等——这是全息影像!”在他更多声大喊之后,其他人也开始镇静下来,不过他们的尖叫变成了呜咽。就在这时,其中一扇墙开始熔化,中间撕开一个巨大的锯齿状洞口。碎片的声音震耳欲聋,并且是亚音速强度,比亲眼所见更令他们惊吓不止。 穆特提议他们穿过洞口,他们不情愿地照办了。库莫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头——微笑着。 粉蝇党们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他们不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一百二十二米的高空,城市远在下面,令人头晕眼花。他们站在一个六十一厘米宽的钢梁上,库莫则站在另一块钢梁上神态自若,勾勾手指,向他们示意。 “粉红小鬼!”她大笑着说。他们所有人立刻瘫坐在钢梁上,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尽管他们知道这只是幻觉。其中一人站了起来又嚷又叫。 “这是地面,地面!”他跳下钢梁边缘,以向他们证明,却发出了从一百二十二米高空坠落的尖叫。中央处理器会随着动作调整。他实际上只落了一米五的高度,但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库莫的真身在下面的一个沟槽里等待着,给这个粉蝇党的脑袋来了一记重击,再把他踢飞。她捆住他,塞紧嘴——然后偷偷接近另外十二个人。 他们剩余的人沿横梁幻象一路爬上去,进入一间布满狭窄通道和飞驰摩托车的房间,如同反光的钢铁铸块移动到传送带上。金属撞击声和大型机组抽动的声音大到令他们一时目瞪口呆。一个人跪倒在地,鲜血从鼻子和耳朵里喷出来。搭建的整个结构微微闪光,像是一股被热浪炙烤的景象。 声音越来越大,而后减弱下来。有五个库莫站在那里盯着他们。为首的那个注意到粉蝇党们的犹疑不决和惊声尖叫:“狠狠揍他们——狠狠揍他们所有人!!!” 当他们向前跳过来凶猛挥拳的时候——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库莫——粉蝇党们环视周围,发现自己的人员也增加了。所有人的数量现在都变成了原来的四倍,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在挥舞拳头。不久他们开始彼此殴打,带着绝望而纯粹的残暴,他们有时互相击打只为了满足和什么具象物体相关联的心理。首领及其幻影的尖叫声足足重复了四次才停止——互殴停了下来,但是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都受到了重创。 影像也不再彼此攻击。粉蝇党人数现在少了很多。真正的库莫向他们喊话,其他虚假影像则看着她。粉蝇党们挥舞锁链向前冲她跑来。她又消失在另一个由闪亮钢铁打造的、完全安静的房间。在这里没有运转的机组,没有被熔化灼热的金属。此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有个巨大的金属操作杆转动,“当当当”的声音如同某条铁链在滑动。人们和他们的克隆全息影像都抬头并环顾四周。 摄像头的电子眼出现在无法触及的地方。一扇高高的窗户向内开启,里面塞满玻璃碎片和弯曲的钢铁。有什么黏滑的黑色物质冲过窗户,发出咯咯和吮吸的声音。这东西不仅看上去、听上去让人恶心——闻起来也十分糟糕。棕黑色的物质从远处通道尽头涌过来。逃跑已经太迟了。粪便冲刷过来,拍打在他们腿部周围。 然而,没有人太关注这条恶臭的河流,他们都完全被头顶上飘动的东西所吸引,是巨大的蛆虫,长着七鳃鳗一样邪恶的嘴,还有一排排牙齿。这些牙齿以昆虫特有的狂暴迅速向全息影像发动攻击。这些幻象纷纷大喊大叫,并立即和蛆虫一起掉落下来,脸部着地或者四肢着地。 其他粉蝇党想要帮忙,但几乎抓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其中一个粉蝇党成员偶然碰到另一位真实的同伴,后者以为他是蛆虫,不假思索给予凶狠的猛击。 粪便污水很快流走了,正如来时一样匆匆,粉蝇党们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喘粗气,他们面面相觑,揣摩孰真孰假。突然间,领头中的一位又开始尖叫,并用手猛抓自己的脸。他的一部分脸腐烂成橙黄色的一团,手指和手掌也断开掉下来。这突发的麻风病感染了所有人。深绿色的巨蝇围着他们转圈,到处都是嗡嗡的噪声。每当有人摔倒,他立刻就被发光而肮脏的苍蝇包围起来,其中一部分吸食他的体液,在残余的肉体上留下一大堆黏黏的卵。粉蝇党们都忍不住呕吐,并被自己的呕吐物滑倒。 对于这些幻象,穆特反应极其迅速,完全忽视自己的歹徒同伙那些腐烂躯体的全息影像。他跟着从一扇小排气孔伸出来、不断朝他摆动的粉红色长舌头,爬过通风井进入另一间房屋,而他自己的舌头现在已经失去知觉。 “你在这里吧!”他大吼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库莫!快点!” 库莫从一个废弃的贼窝里跳到他面前。她在全息冷光中呈现深红色,再一次向他们所有人展现出熔炉景象。蛆虫和蟑螂爬过地板,彼此撕咬,下颚带着同类生殖器官的碎屑。 穆特只是望着她,不愿去看那些爬虫,尽管他在战栗。墙壁爬满被点燃的蟑螂。一些蟑螂没有燃着,另一些则发出咝咝声,被火烧焦,然后掉落到黑焦尸体堆成的小山上。整个被废弃的蒸汽装置都散发出强烈的硫酸气味。 穆特冲她怒目而视,满是绝望的狂怒。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晃晃自己的头,然后忽然向前扑过来,却又跳回原处,因为她身体的两侧被撕开了,里面捅出八只长毛的长足。 另一个库莫从侧门进来,一个皮肤红中透黑的库莫。这位也一样,突然撕开,像是一只撑爆的蜱虫。一只蜘蛛的长足和下颌猝然捅开被撕裂的皮肤。血腥气味的大笑充满了整个屋子。第三个库莫走进房间,向穆特发出蔑视的嘘声。他这次跳起的时候,他猜中了。当他抓住她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克隆皮肤衣里拉了大便。接触到真实的库莫的狂喜几乎令他昏倒过去。 听到剩余的粉蝇党误闯进一间充满钢铁噩梦的房间,库莫发出了胜利的吼叫。就在这瞬间,她突然呆滞不动,任由穆特来击打她。 有什么地方不对。还有另一种东西存在。混合着洋葱和孜然芹微弱的气味飘下走道,还混着腐烂的肉味。 她并不喜欢自己脑海正在告诉自己的事情,没有复仇行为应该如此彻底。这些人发出的不是恐惧的惊叫,而是痛楚的挣扎。 穆特扔下她,十分惧怕模拟出来的喊叫声。这是真正的粉蝇党们因为活生生的疼痛而发出的惨叫。 库莫和穆特都大吃一惊。穆特转身就跑,库莫拽住了他。 “不——等等,”她在他挣扎的时候喊道,“是僵尸!” “见鬼!”他冲她大吼,显然认为他们是一伙的。他挣脱库莫,逃走了。 库莫挣扎站起,匆忙跟在他后面。她的四肢因为害怕而沉重不已。那些见鬼的僵尸。该死的僵尸。他们一直跟着她,现在把他们全部困在这里。内脏里液态冰在晃动。她只想藏起来。 穆特转到一间房屋,地面是磨光的钢板,刚向前踏出一步,就掉进一摊刺骨的水洼中。库莫滑进来的时候恰好停在他身后,她摇摇晃晃地沿着水洼边缘挪动,每次差点掉入水中都能够保持平衡。她对这液体一无所知。这不在她计划范围之内。 她迅速撤到一边时,看到粉蝇党们向爬满黑色巨型水蛭的房门蜂拥而去。 库莫向这些真实的水蛭发出威胁的咝咝声。唾液和血水从粉蝇党们蜡白色的脸上喷薄而出,这些脸现在已经除去了面具,露出惊恐不已的表情。他们浑身鲜血经过库莫。她拉住其中一个想帮助他,可是他发出刺耳的惊叫后向墙边猛冲过去。 穆特最后终于跳出水洼,跑过库莫身边的时候,留给她一眼痛苦的扫视。库莫继续跑在他后面,踩着从他衣服上滴落的淤泥踉踉跄跄地滑过去。她想要所有这些现在就结束,不再发生。 穆特突然被绊倒,摔进一大团软烂的肉泥上。肉泥冰凉而油腻,他在恶心和愕然之下大叫出声,浑身发臭、满身大汗地站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库莫呕出一团糯米圈。她判断,这里有很多僵尸。 “嘿,穆特,这只是食物。”她的喊叫盖过他持续的尖叫。他闻起来有股腐臭味。 “这里,我会……我……能帮你。”她向他伸出手,可他却转身跑进过道,每经过一扇房门都要瞧瞧,寻找一个克隆皮肤清洁水箱。库莫随后跟来。她嗅到了不祥的预兆。 他们一起转过一处角落,跑进一个装有五口大缸的房间。库莫猜测,这可能是一个冷藏和腌制房间。其中一口缸盛着清澈的液体。穆特犹豫不决,死命盯着它。库莫猜想,是他内心的恐慌紧紧困住了他的手。 “嘿,不要碰。谁知道这是……” 穆特突然猛地挣脱她,径直扎进最近的一口水缸,在她手里留下他空荡荡的皮肤手套。他立刻咝咝作响,冒出气泡,并在水中胡乱挣扎。有什么东西发出低吼一般怪异的鼻哼,在这蜡油一样的水中隆起并翻转。水缸两面有斜边,没有援手的话,从水缸里爬出来几乎不可能。 库莫在水缸前屈身,刚想去帮忙,却浑身僵住——她凝视着一片不祥的薄膜残片,是从穆特身上剥落下来的。她极不情愿触碰这液体,但不管怎样,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不要!”戴纳粹符号面具的那个粉蝇党把她撞倒在地板上。他用自己的大靴子狠狠踢向她的肋骨,库莫咳出血来。“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死在那儿,你这愚蠢的动物。我们不让他出来。”他向正在溶解的衣服碎片点点头,“就像这样。” 听到这话,库莫领会过来。是的,他们不希望他活着出来。 这时,微弱的敲击声回响在走廊里。僵尸正咚咚地向前移动。粉蝇党们咒骂一句,全逃掉了。穆特血迹斑斑、空空如也的手套被库莫弄掉在了地上,她把它拾起来,把那一小段干巴巴的舌头塞进去,然后一起扔进大缸:“愿你安息,穆特。” 库莫转身追赶那个纳粹面具,跑出了炼钢厂。她冲下走廊,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她看到了那两个高大、不可思议的僵尸站在路中间。他们骨瘦如柴的双手握有长而尖锐的叉子,看上去十分怪诞。 所有的食物都是浆泥状,因而他们当然看起来很消瘦。库莫想,可能人类的血肉并没多少营养。或者可能他们服用的风干状药物,那种BopZ——苄氧基能量增强元素——一种改良过的杀虫剂。 她以前从没有离一个僵尸这么近过。他们身穿蛆虫色的衬衣,上面画着亡灵节的骨骼图案。僵尸面孔呈蜡白色,眼部周围有微绿色的线圈。总之,有点像是已经有点腐烂的尸体。他们的黑眼圈里,有细小的红色针点。库莫朝其中一个僵尸的脖子扑过去,像对待一只老鼠似的剧烈摇晃。附着在他们身上的腐肉味令她咬紧嘴唇。她紧靠墙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贴近,脸侧过来微微低垂,提防潜伏在她身后的东西。在库莫考虑自己下一步行动时,僵尸向前迈了两步。她并不想沿走廊回到那个粉蝇党痛苦扭动的房间。僵尸继续逼近。 库莫努力屏住呼吸,以免因为他们身上的恶臭而呕吐。整件强力衣都盖满一层生锈的污垢。 是白蚁,库莫对自己说,来回变换靴子的支撑点,她不能?把他们当作人类。 上帝,他们真是太消瘦了。她觉得自己都可以徒手撕开他们。僵尸消瘦的身形给了她信心。库莫突然冲向前,朝他们瘦弱的膝盖撞去。 两个僵尸都趔趄摔倒,以一种奇怪的黏滑方式飞快移动,库莫不由得退避开。见鬼!这是什么?当僵尸用骨瘦如柴的长手指抓住她的胳膊和脚腕时,她脑海中闪现这样的想法。他们紧紧攥住库莫,并举起尖锐的叉子刺向她。 其中一个僵尸用人造铲子模样的牙齿咬住她的外套。库莫迅速一挣,牙齿从根部粉碎了,流出血液,牙齿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僵尸用手捂住嘴,他的同伴趁机用叉子撞倒她。库莫抓住他向下摆动的一条胳膊,迅速拽过来,用力在腿上一折,胳膊很容易就断裂了,如同一截干枯的树枝。 这个僵尸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库莫又抓住他的手腕,使劲一扭,那东西发出尖叫,密集的破碎音节令她感到惊叹不已。叉子被扔到水泥地上。库莫抢先捡起来,深深刺向第一个僵尸的肺部。当她用叉子击中之后,又向前猛冲,把僵尸撞倒在地。叉子插得很深,不过一秒钟,僵尸就剧烈呕吐出泡沫状的橙红色血液。 恶——心——!库莫把鞋跟插进那东西毁坏的鼻子里。感觉到鞋跟像是滑进一个腐烂的南瓜,最后碰到一块颅骨,她不由得龇了龇牙。 “见——鬼——”库莫捂住嘴。这些东西甚至都不像真的。 以两脚的靴子为支点,她跳到先前那个胳膊被扯断的“巫毒娃娃”的大腿骨上,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这时她看到骨头戳穿了自己腐烂的强力衣。看我不揍死你。她抓住他的脚踝猛拽,确实,她可以凭手臂的力量拉出细长的筋腱并扯断。 僵尸大叫:“啊——啊——” 库莫松开手,绕到他的头部,也踩到上面,就像对另一只僵尸所做的那样,后者现在只是痉挛性地移动,并不带有意识。一股绿色鼻涕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好似某种扭动的蠕虫。库莫放声大笑。在这里,她遇到的东西简直是噩梦。不是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人类——只是肉做的木偶而已。库莫蹲下靠近散架的僵尸胸前,听到一种满意的噬咬声。某种程度上,她在思索寄生虫是否给僵尸一种仍然活着的幻觉。只有通过蛆虫的活动才使腐烂的肉体有了生气。.99lib? 这么瘦弱有什么用?她想。光是她强壮的体格就能够彻底摧毁他们,仿佛在高速公路上碾死一只青蛙。库莫再次摇摇头,有点泛酸水,然后在僵尸上撒了泡尿。她没法像人类一样对待他们——他们只是癌症和麻风病毒细胞…… 库莫的眉头在她奔跑时一直紧锁着。她仍然能听到被自己膝盖顶断的腿骨发出的咔嚓声,不禁想回去重新来一遍,只是想看看这是否真的发生了。如果她拾起这些细长的骨头,像牙签一样折断就好了。难道她没有吗?这真让人混乱。柔软的肺片、软化的头颅骨,如同盐渍的鸡蛋蛋壳。僵尸吃掉那伙粉蝇党歹徒,但是谁来捕食僵尸呢?走路难看的闪克吗? 要不就是屎壳郎?库莫想着它们冰冷发亮的脸,又快速摇头。这些东西怎么能杀掉歹徒?粪便和蛆虫还有那白蚁怎么能杀掉?歹徒们可以像捏死虱子一样用指甲把它们挤扁。 或者有很多呢?歹徒是被火柴棍腿和尖利的叉子活埋进蛆虫柔软成堆的身体里的?恐惧毒物的他们告诉自己,不要惊慌,不要惊慌,这只是,只是……然而眼珠被插爆,耳朵被撕掉,舌头被拉出来,毒虫的牙齿噬咬在这年轻歹徒的肉体上。 库莫神经质地咯咯直笑。怪诞的世界。她短暂回到汤米的住处,去取她的夹克,还有一些散落的信用积分。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所以她再次冲出去,翻找去狗镇的通道。她找到自己要寻找的地方,边祈祷边猛地拉动把手。2号奇迹之门打开了。入口直接接入狗镇的管道里。她钻进去,砰地关上身后的入口。 她伸展身体,手指摸到头顶有一颗鹅蛋,随后她跑进地下加热的管道。去戴得特克的路上,她一直狂奔,从接近市场的地方爬出地面,并点燃自己的厢式货车。她一次又一次呕吐,直到干呕的动作令她感到精疲力竭的剧痛。 她浑身颤抖,汗水直流,长久疯狂地嘶吼,像一只受伤的大猫。声音自动倒带一般回响,一遍又一遍传到其他院子里。一些走在路上的艺术家用化着烟熏妆、惊恐不已的眼睛彼此互相对视,但是没人过来确认是什么情况。没人敢过来。 复仇的味道并不甜蜜,只有恶魔本身,索要的仇恨和鲜血比人类任何人能够给予的都要多。在她手指尖,库莫仍然能够感到细长冰凉的骨头不断折断、折断…… 鼠脑-(1989)-The Brains of Rats (美国)迈克尔·布鲁姆林 Michael Blumlein——著 阿古——译 迈克尔·布鲁姆林(1948——)是一位美国科幻作家,他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担任全职医生。他的小说包括《山脉运动》(The Movement of Mountains,1987),《X,Y》(X,Y,1993)和《治疗者》(The Healer,2005)。尽管布鲁姆林文学著作不多——只出版了六本小说或小说集——但他对这个领域有相当大的影响,他的第一部小说是发表于《中间地带》杂志的《组织切除和变异体再生:一个案例报告》(Tissue Ablation and Variant Regeion:A Case Report,1984)。这个故事仍然是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野蛮政治攻击之一。攻击对象是罗纳德·里根,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一队医生切除了其活体内脏,为了惩罚他任由这个世界罪恶滋生,也为了弥补那些罪恶,通过生物工程培养,把取自里根体内的消融组织,转变成食品和其他商品,用来拯救日益贫瘠的地球。这个故事不免让人联想起J.G.巴拉德的“浓缩小说”,绝对能在《新世界》杂志的新浪潮时代卷中占有一席之地。 《组织消融》(Tissue Ablation)和其他一些引人注目的故事,包括《鼠脑》(最初发表在《中间地带》杂志,1986),用医学话语深入探讨性别政治,提出了石破天惊的极端解决方案。《鼠脑》以及《湿衣服》(The Wet Suit)等原创故事,被结集出版成小说集《鼠脑》(The Brains of Rats,1989)。布鲁姆林在之后写就的故事,被结集出版成小说集《医生的命令》(What the Doctor Ordered,2014),其中包括一篇中篇小说《罗伯茨》(The Roberts,2010)——继续保持着同样的风格:文笔冷冽,思想炽烈。布鲁姆林写得出彩的故事,都是用一种疏离、镇定的文笔,对公众议题(和社会现状)提出无情抨击。 作家迈克尔·麦克道尔对《鼠脑》做过一番敏锐简介:“布鲁姆林偶尔写就的科幻小说,展现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未来世界。与这幅图景最接近的,可能是费里尼用怪异的程式化电影语言展现的过去历史,相似之处不在于两幅图景中的细节都被展现得正确无误,而纯粹在于布鲁姆林的未来画面和费里尼的历史画面一样,都被展现得充满歧异,无法辨认……在小说中被逼真描述的未来病态心理,突然就无缝对接进了现代文明的病理之中。” 布鲁姆林以无畏的姿态,琢磨品玩着藏于人类心理结构深处的病态和扭曲——这种姿态,可能源于其医学背景,似乎也受到颓废派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展现了20世纪晚期科幻小说的经典主题和典型风格,深度描绘了这种远未抚平的世纪末惶恐。从某种意义上讲,作者身为一名中产阶级医生,写下如此怪诞的故事,无意间亦是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产阶级生活品质的一种谴责。当然,布鲁姆林的小说,经常会让读者联想起小詹姆斯·提普奇式的科幻小说,试图以粗硬的现实主义笔调,去探索离奇古怪的社会病态心理。 即使在今天,阅读《鼠脑》,看着一个自我身份破碎的所谓社会精英,细细讲述一个狂热的极端想法,并坚定地计划实施,仍然能震撼人心,令人心生惶恐。 有证据表明,圣女贞德是一个男人。庭审记录表明,她没有女性常有的柔弱性格。在被监禁之前,高级教士们检查了她的下体,发现她的阴户形状异于正常女性。事实上,她的私处和孩童一样光滑,没有阴毛。 有一种男性性器官发育异常,叫作睾丸女性化。婴儿在出生时没有阴茎,睾丸隐蔽。外生殖器呈现女性特征。这些男性被当作女性抚养长大,到了青春期也会发育出乳房,嗓音不会变粗。但他们没有月经,因为他们没有子宫。他们的下体也没有阴毛。 这些人的染色体结构正常,有22对常染色体和1对男性染色体。1431年,19岁的圣女贞德被教会判定为女巫,处以火刑。她很可能就是一名睾丸女性化的男性。 1838年,荷克赖恩·巴尔作为一名女性,出生于法国。她在一个女修道院度过童年,在寄宿学校上学,后来成了一名女教师。尽管她被当作女孩抚养长大,但她的性取向仍然是男性,喜欢女人。当时,她已经有了一名女性情人,因为左腹股沟经常严重疼痛,她向一名医生求诊。这名医生的检查报告,促使她的性别被重新定位,1860年,她被授予男性公民身份。这一转变让她备感羞耻和耻辱。她的男性生活,过得极其悲惨。她于1868年自杀身亡。 我有一个女儿。我娶了一个肌肉发达的金发女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开明的时代。但我每天都在想,到底谁是男人、谁是女人,谁是丈夫、谁是妻子。我对我们的选择充满困惑,我的思路混乱不清。尤其是现在,我能够让地球上出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发育成男孩。 有一回,我接待过一个病人,他的阴茎不时滴落一些浑浊液体,已经疼了好几天,频繁清洗,吃药店买来的药片,都没能缓解疼痛。大约十天之前,他在出差时嫖了一次娼。我问他是否有快感。他说,男人嫖妓是理所当然的。 几天后,等女儿熟睡,他和妻子做了一次爱。他说她当时非常亢奋。他当着妻子的面,在人来人往的诊室里旁若无人地说出这句话。 他们俩都很年轻。当他进体检室时,她安静地坐在等候室里。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疲惫和无知把她消磨得面无表情。她的女儿蜷着身体睡在她膝头上。 在体检室里,那个男人撸着他的阴茎,挤出大量奶油状物质,我把它抹在一枚载玻片上。一个小时不到,实验室告诉我,他得了淋病。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很吃惊,也很担心。 “什么病?”他问。 “一种传染病,”我说,“一种性病。通过性接触传播。” 他慢慢点了点头:“我的妻子,她非常亢奋。” “极有可能是那个妓女传染给你的。” 他茫然地看着我,又说了一遍:“她非常亢奋。” 他如此执迷于这个念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我又平静地复述了一遍我的推断。我给他和他的妻子都推荐了治疗方案。至于他如何向妻子解释,就看他自己了。一个如此自信的男人,应该不会有太大困难。 我承认自己的想法很矛盾。我对催眠术和权力关系很感兴趣。多年来,我一直想成为一名女性,有一对结实的小乳房,并戴上胸罩来助挺。我的头发将是齐肩的柔发。大半侧自然披下,遮住耳朵;另一侧则梳到脑后,露出耳朵。脸颊皮肤光滑细嫩。 我曾经梳过这种发型,并穿上深色丝袜和高跟靴,在衣橱镜前摆造型。我穿的天鹅绒连衣裙是为体形娇小的女人设计的,我第一次从头往下套裙子时,把缝线都扯裂了。我的肩膀和胳膊很宽很大,拼命使劲,才穿进了那两截窄小的衣袖。裙子太紧了,我几乎动弹不了。但套上这一身,我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尤物。 我从来没有渴望过男人。我热爱女人。我内心深处是一个女人,我渴望女人。我想占据上位,又想被压在身下。我渴望发号施令,又想被牢牢掌控。 我得承认,我也有办法让每一个胚胎都发育成女性。这个想法和把所有胚胎都培育成男性一样令人不安。但我认为,胚胎发育,就应该全是女性,或者全是男性,完全不必制造男女差异。 决定性别的基因,位于第23对染色体上,由1对相对较短的有限核酸序列构成,分别位于X和Y染色体。人类和绝大多数生物的性别决定基因已被测绘完毕,并进行过跨物种比较。黄蜂、海龟和牛等不同物种的性别决定基因都非常相似。研究人员最近发现,一种印度毒蛇纹蛇与人类在物种进化树上分离的时间点,是数百万年前,而雄蛇有一段基因序列,与人类男性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相同。 基因会开启其他一系列基因,合成一种大分子,折叠成一种复杂蛋白质,存在于男性体内几乎所有细胞的表面,但在女性体内则不存在。这种蛋白质的存在,将促使细胞和细胞环境以特定方式发育。这种发育模式,在几百万年里并没有太大改变。 老鼠大脑的某些区域表现出明显的性别特异性。在细胞密度、树突形成、突触分布等方面,雌雄两性都存在差异。给老鼠提供两种水——一种是纯净水,另一种是非常甜的糖精水,雌老鼠总会选择糖精水,雄老鼠则会选择纯净水。曾在子宫中暴露于高水平雄性激素的幼年雌性黑猩猩,行为模式与其同母姐妹明显不同。她们率先发起攻击的次数更多,攻击方式更粗暴、更具威胁性。她们常常会高声咆哮。 人类大脑的性别差异确实存在,但在过去的50万年里,大脑的深刻进化已使性别差异越来越模糊。我们有语言和远见,有意识和自我意识。我们有艺术、物理和宗教。在一种男人和女人共同分享其意义的语言中,我们说,男女虽然不同,但却平等。 两性之间争夺主导权力的斗争,反映了大脑思想和身体功能之间的分裂,思想的力量蓬勃发展,而身体的结构却一成不变,两者产生了深深的裂痕。两性平等,这种数百年前刚出现的新思想,不断被延续了数百万年的本能所颠覆。决定精神能力的基因,正迅速进化,而决定性别差异的基因,则亘古不变。两种基因的进化不平衡,使人类的真实身份暧昧不清,两性之间暴力冲突不断。我有办法可以改变、终结这种不平等。 在行医时,我见过男人打女人,也见过女人打男人。女人们来到诊所,脸颊瘀青肿胀,被爱人狠狠打了耳光。不久前,一位颇有魅力的中年女士前来求诊,她鼻子滴血,胳膊瘀青,眼睛下方的颧骨隆起处,有一道伤口。她浑身颤抖个不停,呜呜抽泣着,语无伦次。只好由她妹妹代替她答话。 她的老板打了她。他把她推撞在档案柜上,踢得她满地乱爬。她哭喊着求饶,但他不停地踢她。她为他工作了十年。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有一次,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穿着背心,肩膀和胳膊上肌肉发达。在一处肱二头肌上,文着一个女人的上身和脑袋,她的巨大乳房从小伙子撕裂的外衣里冒了出来。在文身下面的前臂上,有三道又长又深的伤痕,渗着鲜血。我猜想,肯定是一只大猫、山猫或美洲狮狠狠抓了他一爪。他告诉我,是他在开车时,不小心撞伤了自己。 我清洗消毒了伤口,切掉了伤口末端皱成一团的死皮。我问这伤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他女朋友抓的。他面露微笑,骄傲地凝视着手臂上的伤痕。他们打了一架,她用指甲刮伤了他。他看着我,面色微微一凛,试图摆出一副男子汉架势,但一开口,却依然像个小男孩:“你觉得我应该注射狂犬病疫苗吗?” 人类的性别分化发生在孕期第5周。在此之前,胎儿是无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有可能发育成男性或女性,或双性。大约在第5周,一个基因启动,引发一连串事件,最终导致睾丸或卵巢出现。在男性中,这一基因与Y染色体有关;在女性中,则与X染色体有关。XY配对通常会产生男性,XX配对则会产生女性。 这两种基因已经可通过人工手段鉴别并生产。尽管科学界并不怎么赞同,我们的实验室还是做了进一步研究。最近,我们设计了一种方法,把这两种基因编进一种常见鼻病毒中。这种病毒无处不在,在人类中具有高度传染性。它主要通过飞沫(喷嚏、咳嗽)传播,也能通过其他体液(汗液、尿液、唾液、精液)传播。我们已经减弱了病毒毒性,使它对哺乳动物组织无害。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免疫反应,而是在细胞内安静休眠。它不会造成明显的身体功能中断。 当一个受感染雌性怀孕时,病毒会迅速穿过胎盘,感染发育中的胎儿细胞。如果病毒携带着X基因,胎儿就会发育成雌性;如果病毒携带着Y染色体,胎儿则会发育成雄性。在老鼠和兔子实验中,我们已经能培育出发育完整的雄性或雌性动物。类人猿实验也同样取得了成功。但是,现在就下结论,说我们有能力对人类做同样的事情,还为时过早。 想象一下,在一个家庭中,成员全都是男性或女性。整个地区,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遍布着这样的家庭。两性之间的斗争将彻底消失,人类社会变得单纯统一,前景如此美妙,仿佛一直以来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我的女儿是个美丽的小女孩。我想,她对性的了解,足以满足她现在的需求。她经常在晚上玩弄自己的性器官,有时白天也会玩弄。她很高兴不用再穿尿布了。她以前经常看到我的阴茎,偶尔会触碰它,现在她似乎已经不再在意了。 每隔三四个月,她会穿一次裤子。其余时间,她都穿短裙或连衣裙。我的妻子,一个体力劳动者,只穿裤子。她是卡车司机。 我们女儿的一名老师,一位教会妇女对她说,信基督教的女孩不应该穿裤子。我昨晚梦见,我们下一个孩子将是个男孩。 我承认我很困惑。在9世纪,有一个德国女人,她的名字无人记得,姑且叫她凯特琳。她遇见并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是一名学者。据推测,他们深爱着对方。这名男子要前往雅典学习,凯特琳陪他同行。为了能够住在一起,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人。 之后,这个男人去世了,而凯特琳继续待在雅典。受他的熏陶,她获得了很多学识,自己也成了一名学者。她继续学习,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渊博学识,享誉整个欧洲。她继续伪装成一个男人。 过了一段时间,她被召到罗马,在教皇利奥四世的教廷里研究和授课,她的名声越来越大,当教皇利奥四世于855年去世时,凯特琳当选为教皇。 两年半之后,她的统治戛然而止。在一次教皇游行中,凯特琳身着掩盖身体轮廓的宽松斗篷,被众人簇拥着,走在罗马的街道上,突然,她蹲在地上,一阵喊叫之后,当街生下了一个孩子。不久之后,她被扔进地牢,并被流放到贫穷的北方。从那时起,所有的教皇在即位之前,必须由两个可靠的神职人员检查下体。他们会在一群信众面前,把手伸进教皇候选人的长袍内,仔细摸索。 检查者宣布:“有睾丸!” 信众们全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感谢天主,感谢天主。” 前些天,我参加了一场表彰本地区女性作家的慈善午宴。五百位出席者中,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之一。我受一位朋友邀请而前往,我喜欢这位朋友,也喜欢那些受到嘉奖的作家。我身穿运动外套和休闲裤,长了四天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排在门口的一个长队里,被一群女人包围着。有几个女人比我还高,但我高过绝大多数女人。所有女人都穿着时髦,大多数女人都佩戴着珠宝,化了妆。我感到不太自在,举止也拘谨了很多。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挑剔和盘问。 一个大嗓门女人突然插到了我前面,我一声不吭。在签到台,我谦恭地轻声回答。负责签到的女人微笑着恭敬答礼。我感觉好了点,拿起准入卡,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豪华大会堂,里面摆满了铺着..洁白餐布的桌子。午餐由同一幢楼里的一所烹饪学校提供。在大会堂的左边有一间厨房。在大会堂前面舞台上方的中间层,还有一间用玻璃幕墙围起来的厨房,在午宴举行时,正好有一个班级正在上课。身穿白色外套的学生和一名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在玻璃幕墙前来回走动。他们的嘴唇动着,但我们在下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午宴进行到一半,主办者登台发言,她说此次慈善午餐会,是一场致力于争取妇女和女童权利的盛会。我不禁遐想起来。 多年来我一直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的第一任妻子举办女权聚会的时候,我就待在隔壁房间。我非常支持她。我和她一起庆祝瓦莱丽的《消灭男人宣言》得以出版。姐妹们摘录瓦莱丽的话语,做成一个幻灯片秀,在东海岸附近巡回放映。我为放映录制了一个男声背景,不停地念叨着:我是一坨屎,一坨卑微又可怜的屎。 我的女儿四岁。她和任何一个四岁孩子一样珍贵。我希望她能够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要为她拆掉那扇阻挡女性获得权利的性别歧视之门。 第一个获奖者来到演讲台,开始读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富有的女旅行者和一个贫穷的墨西哥女佣之间的承诺。刚读了两段,就被一种噪声打断。那是一种沉闷的咚咚声,持续了半分钟,停了一下,又响个不停。噪声来自舞台上方的玻璃教学厨房。白帽厨师正在敲打一块肉,对下面的场景浑然不觉。显然他听不到。 那个女人试图继续读下去,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她对着听众随口抱怨了几句。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紧张的尬笑。厨师不停地敲打着肉。在我身后,一个女人大声嘀咕了一句:“男性沙文主义者。” 我一点也不惊讶,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会有人这么说。这让我很生气。那个男人是无辜的。这个女人是个傻瓜,一台自动复读机。我真想揍她一顿,揍得她人仰马翻,让她付出代价。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脸庞和脸颊都很狭长,看起来好像从来不刮胡子。他的眼睛很机敏,和我在一起时,似乎总在瞄别的地方。他的言谈很肤浅,用词却很讲究。他也并非没有吸引力。 他自信满满,投机取巧。冷漠之中,透着机智狡猾。他好胜心极强,他会仔细掂量那些能迎接他挑战的人。这些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我认为他是一个掠食者,一个拼命抢占上风的人。这种评价,可能会让他惊讶,甚至疑惑,因为自私自利的人,往往无法正确地审视自我。有时他也会嘲讽一下自己,当然他会非常自豪自己居然能做到这一点。 他对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态度。他不喜欢那些和他一样聪明的女人。他不尊重那些智力逊于他的女人。然而,他爱女人,他喜欢掌控女人,他尤其喜欢那些没有主见的女人。我有时和他一起打网球。如果我打偏了,我会道歉。如果我打得不够好,我会道歉。我想让他高兴,每次和他对打都是我输。我怕赢,怕他会生气,怕他会怒气冲冲。他的脾气非常暴戾。 其实,我想赢,我非常想赢。我想运用我的胜利力量,让他一头栽进拦网里,栽在水泥地上,永远沉在里面。 我承认我很困惑。一个男人可以是好斗的、温柔的、强势的、有同理心的、有同情心的、喜怒无常的、忠诚的、有能力的、幽默的、慷慨的、锐利的、自私的、有权势的、自毁的、害羞的、可耻的、强硬的、软弱的、奸诈的、真诚的、诚实的、勇敢的、鲁莽的、虚荣的、脆弱的、骄傲的。男人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复杂本能,他的心志混乱,既搅扰着他内心的平静,也赋予他生命的活力。 生物学家P博士,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曾经主持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研究项目。他感到疑惑,自己的行为有多少是受自己的主观意识支配的,又有多少是受体内不可控的化学物质涌流,流经突触的生物电流——在受孕后60天后,就已经在神经网络中烙印下男性观念——支配的。他不想削弱自己作为科学家、作为男人的力量,他努力与自己的冲动做斗争,但他对女性生活方式的匆匆一瞥,令他无法忘怀。他的妻子和女儿之间的纽带,有时会让他淌下眼泪。想起妻子把孩子放在肚子里九个月,然后从双腿之间的缝隙里推出来,这幅场景,深深震撼着他,仿佛是一个强有力的催眠暗示,仿佛是一种甜美纯粹的存在,没有这种存在的滋养,他的生命就会枯萎。 我问另一个朋友,身为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他紧张地笑着说,这个问题太难了。好吧,我说,那你身为男人,最喜欢什么?他支支吾吾,但我继续追问。他说,有一个阴茎。我点了点头。被舔硬,放进一个温暖的地方,达到高潮。他面露微笑,看上去很幸福。哦,上帝,他说,高潮真是太美妙了。 后来他说,我喜欢自己拥有的权威,那种微妙的优势。我喜欢被尊重。一个男人,只要成为一个男人,就能得到尊重。当我勃起的时候,当我变得很硬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强壮。平时被隐藏的力量,这时全都焕发出来。这时的我,似乎无所不能。 (我想象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该有多么奇妙!病毒,从这时起,我开始认定病毒属性必须是Y。) 在我和第一任妻子结婚的那一年,一个夏日,我们俩离开了主路,逛进山里去闲坐。我和她分别坐在一条土路的两旁。山坡上散落着大块花岗岩,周围是山杨和一些孤独的松树。天空深蓝,美得让人忘了呼吸。空气清新。 她捡起石头向我扔来,大声争辩着。有些石头非常大,伸展开五指刚好能握住的那种大石头。石头掉落在我身旁,在路基上拍起一团团灰尘。她在争辩我们俩必须结婚的理由。 她说:“我会得到更多的尊重,一旦我们结婚,我们就可以离婚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会得到尊重。” 我叫她不要再扔了。她气急败坏,因为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尊重。因为我一直不让她如愿。因为她正在做一份男人干的工作,清理船舱,铲除锈斑和尘垢,但别人还是把她当作女人看待。而她希望别人把她当作男人,她希望像男人一样强势,又脏又硬。她想在酒吧里抽烟、喝酒、打台球。她想在酒吧里表现得像个男人,大声嚷嚷,无所畏惧。她不但想像男人一样粗鲁,还想看起来很时髦,想穿上性感衣服,想穿上紧身衣裤。她希望男人们能被她吸引,她希望男人们看到她会扭过头去皱起眉头。她想拥有那种力量。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男人们知道她懂一些门道。她不是软弱可欺的。她摆脱过一个男人,就可以再抛弃一个。他们会尊重她。” 她不再扔石头,站起身向我走来。我有点被吓着了。她说,如果我爱她,我就该娶她,这样她就能和我离婚了。她很温柔,也很固执。我确实爱她,我也懂得尊重的重要性。但我犹豫不决,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看,”她说着,又生起气来,“做决定的人是你。你永远是掌控者。” 我回答:“我是一坨屎,一坨卑微又可怜的屎。” 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我。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研究重点,但不知道细节。她不知道,眨眼之间,她的种群,或者我的种群,可能就会从地球表面消失。她并不知道,但这似乎无关紧要。 她穿着很朴素,容貌也平平。她说话时,平静的表情下,不时涌动出一股激动的神色。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她绝对不能让一个男人来决定她的未来。 情急之下,我对她说:“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我是一个母亲,”我说,“在我女儿小时候,我让她吮吸过我的乳房。” 她轻蔑地说:“你没有乳房。” “只是少了乳汁。”我解开纽扣,拉开衬衫,挤出一个乳头,“她吮了几下就不吸了,因为没有乳汁。” “你是个男人,”她不为所动,“你的外表像男人。我看过你走路,你走起路来也像个男人。” “男人走路是什么样子?” “就是男人走路的样子呗。” “我非常有礼貌。人群拥挤时,我会让到一旁,让别人先走。” “礼貌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是对自身优势的确认。” “有时候我很温顺,”我说,“有时候我像小猫一样害羞。” 她生气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正在试探她的耐心底线。“你就是一个男人,男人是被抛弃的人。你已经被你所创造的世界抛弃。男人的世界,建立在其他物种的尸体之上,建立在女人们的尸体之上。” 我不想和她争论。她说得也有一定道理,的确是男人征服了世界。 “你以为男人更高级,”她接着说,语气缓和了些,“这是一种愚蠢的比较。并没有什么比男人更低级。低级的是你们男人自己。” “我从不会看轻任何人。”我说。 “男人根本就不会去看,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正在消失。” “什么意思?” 她静静地看着我:“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女人的机会已经到来了吗?”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我说,“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女人,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但我很害怕,从来不敢把女人的衣服放在自己的公寓里,我常常借用邻居的衣服。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比我更高大,她在晚上工作。我有她公寓的钥匙,晚上下班之后,在她回家之前,我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仔细搜索她的抽屉。她的大部分衣服,我穿着都挺合身。她有一双齐膝软皮长靴,我特别喜欢。” 她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想要告诉你。我希望你能理解,这很重要。” “听着,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实意地想成为女人。” “男人是美丽的。”我捏紧一个拳头,“我们的身体,像大海一样强大有力。我们的肌肉,像波浪一样相互交织。 “没有什么东西比男人更纯洁。男孩的脸庞尤其纯洁,脸颊光滑无瑕,眼睛里闪动着真挚的承诺。 “我爱男人。我喜欢用眼睛、用想象力,去观察男人身体坚硬的部分、柔软的部分。我喜欢看赤身裸体的男人,但我并不会勃起。我从没想过和男人做爱。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男人做了爱。那个晚上,我又溜进了邻居的房间,我穿上她的深色紧身裤、高筒靴、一件束腰的短连衣裙。我在胸罩罩杯里塞了很多袜子,装扮成了一个身材硬朗的高大女人。装扮完,我脱掉所有衣服,叠好,整齐地放回抽屉里。我穿上自己的裤子和衬衫,套上一件皮夹克,离开了房间。我打算去我妻子那儿睡,她和我分开住,住在几个街区之外。 “在街上,我仍然感到兴奋。我内心的亢奋并没有得到缓解,我需要释放。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徘徊游荡的男人,又像一个情欲难耐的女人。我觉得,我更喜欢成为后者,因为我想让别人来蹂躏我,我想让别人来掌控我。 “我爬上山顶,向山下走去。时间很晚了,街道很黑。一辆孤零零的汽车——一辆凯迪拉克——从山上爬了下来。开到我身旁时,汽车放慢了速度。司机挥手让我过去,我后退了半步。我的心狂跳。他又挥了一下手。我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吞咽了一下,走了过去。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黑人,身上一股酒味。我挨着车门坐着,双眼直盯着挡风玻璃,尽量远离他。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我无家可归。他咕哝着,开上一个陡峭的山坡,接着又开过几个小山头。他把汽车开进了一个公寓的地下室。‘这是我一个女性朋友的住处。’他说。我跟着他上了几段楼梯,沿着一条走廊走到一间公寓门口。我的下身硬了,我有点惊恐,但下定了决心。一路走来,他一直都没碰过我。 “他打开门,我们走进屋。客厅空荡荡的,地板上有一个录音机,散落着一堆密纹唱片。录音机里正播着一张唱片,快播完了。我原以为公寓里还有别人,但里面空无一人。 “这个男人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厨房,给自己灌了一杯酒。他对我不算友好,也不算冷酷。我觉得,把我带到这里,他也有点紧张,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我只是一件物品,无意间闯进了他的世界,可以任由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支配。我觉得,任由他支配,也未尝不可。 “他把我带到卧室,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只是一开始,很快我们就翻滚到了地板上。他脱下衬衫和裤子,拉下我的裤子。他趴在我身上,脸对着我的脸。他胸膛宽广,又大又重。我伸出双腿,缠在他身上,他开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他的嘴唇肥厚,他吻了我,把舌头伸进我嘴里。他体味很重,散发着毒品和酒精的味道。他的胡须蹭在我的脸颊上。我喜欢他胡子贴紧我皮肤的感觉,但不喜欢他胡子刺扎皮肤的刺痒感。他开始喃喃自语。 “‘游泳门,游泳门,快让我进那扇游泳门。’ “他醉醺醺地一遍又一遍嘟哝着,越来越硬,越来越挺。 “他把我翻过身,让我跪着,翘起屁股。他抓住我的胳膊,想要进入我的身体。我很干、很疼。尽管很痛苦,我还是让他插入,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我想知道,和男人做爱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不想让他失望。 “甚至在那之前,在感到被插入的疼痛之前,我的亢奋劲就已经消退了。我的阴茎也已经萎缩了一些。我喜欢他的强势,我想要被他支配,但当他变得越来越兴奋时,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件物品。我是一个男人,但我也能轻易地变成一个女人,或者一条狗,甚至一根柔软的管子。我迷失了自我,我的精神脱离了身体,变得越来越冷。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他高潮来临时冲刺的那股力量。仿佛那个跪在他身前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物品……” 我停了下来。那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终于问道。 “我原先确定无疑地认为,这个男人要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并不需要我,或者其他人。但我错了。” “他伤害了你。”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但同时,我也钦佩他的决心。” 她心烦意乱:“所以你认为自己能理解身为一个女人的感受?就因为这个故事,即使你说的这一切的确发生过,你就以为自己能彻底理解女人了吗?” “我什么都不理解。”我说,“但是,当我反思这段经历的时候,比起自己身为男人的感受,我似乎更能贴近女人的感受。” 我的朋友说,身为一个男人,最棒的是有一根阴茎。这让我想起一个病人,一个患糖尿病的中年男子。他每天注射两次胰岛素,对饮食很谨慎,但他仍然承受着糖尿病的严重后果。对他来说,最悲哀的是,他居然丧失了性能力。 “我没办法勃起,”他告诉我,“连一两分钟都不行。” 我问他是否还能达到性高潮。糖尿病会有选择地破坏人体神经。 “有时能。但这不一样。性高潮的感觉仍然很棒,很好,但这和勃起不一样。一个男人就应该能勃起。” 我点点头,心想他应该心存感激,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至少你还能达到性高潮,有些人连性高潮都没了。” “医生,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有没有能让我勃起的药?” 我说,我没有这种药,这不是打一针的问题,这是糖尿病的后遗症。我和他达成一致,要更努力地控制病情,但不管怎么努力,他仍然无法勃起。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沮丧,也没有生气。他实事求是、坦率,有时甚至挺滑稽。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更喜欢现在的他。 “我现在安分多了,”他解释道,“倒不是我不想乱搞……女士们,她们似乎也并不介意我的不举。事实上,她们似乎很喜欢我现在的状态。但我可不想这样,我感觉很不好,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男人。” “这么说,婚姻生活反而更和谐了?” 他耸了耸肩:“她是个很保守的女人。她宁愿完全不过性生活。医生,要不给我注射点荷尔蒙吧。我又能损失什么呢?” 他的乐观感染了我,我给他注射了睾酮。几周后又注射了一次。但没有任何效果。我下一回再见到他时,他手里拿着一张剪报。 “我发现有这样一种手术。”他把那篇文章递给我,“他们会在你的阴茎里,植入一个金属棒之类的东西,让它变硬。也可以植入一根带泵的管子。要做爱时,就把它硬起来,做完了,再让阴茎软下来。医生,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植入物有一点了解。那些棒状物挺管用,但阴茎会一直保持僵直,这一点很令人烦恼,而且如果不小心被扳弯,会造成伤害。充气管也不可靠,有时会胀裂,其他时候却缩不回去。我郑重地提出了警告。 “值得一试,”他说,“我又能损失什么呢?” 过了四五个月,我才再次见到他。他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检查室,我一关上门,他就拉下了自己的裤子。他的阴茎,穿过内裤前开口,像手指一样指着我。他满面放光。 “医生,我现在可以连续做几个小时,”他自豪地说,“六小时,八小时,只要乐意,我可以做一整晚。瞧瞧这个……”他把阴茎弯到右边,阴茎僵硬地拐在那里,几乎碰到了大腿。他又把它弯向左边,然后向上,然后向下,“任何位置,只要我乐意。那些女人,她们可喜欢了。” 我坐在那里,惊叹道:“太棒了。” “你真该看看她们的反应,”他说着,把阴茎折成一个问号,塞进裤子里,“她们全都乐疯了。我就像个永不满足的孩子,医生。她们完全跟不上我的节奏。” 我想象着,62岁的他,快乐、坚挺,在一张旧床垫上不停拱动着,不时停下来问他的性伙伴,她想要什么形状的阴茎。她喜欢偏左还是偏右,弯的还是直的,上翘还是下弯?他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热爱女人。我问起他的妻子。 “她想和我离婚,”他说,“现在我的女人太多了。” 我想,问题不在于我与印度纹蛇有什么共同之处,它蜿蜒游过那个古老国家的某个淤泥河滩,我则坐在一张办公桌旁,身穿一件开襟羊毛衫。我们分享了某些核酸序列,那个位于染色体上的基因,使我们成为雄性。纹蛇凶狠好斗,我却忠诚可靠。它有一大片领地,我则是一个勤勉护家的丈夫。它能降伏所有同种雌蛇;我则强壮、可靠,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和妻子之间的不同之处。我们躺在床上,我们长长的躯体紧紧挨着,仿佛想要融入彼此,变成对方。我们交谈着,有时候会谈起爱,绝大多数时候谈的是烦恼。她说,我的工作太辛苦了,我太累了,我的身体到处都在疼。我想,那真是太糟糕了,我很遗憾,但钱就是这么挣来的,还是得坚强、得振作。我说,我也很担忧自己的工作,我还担心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她说:“你做得很好,我爱你。”这句话根本没有触动我的心。她伸手抚摸我的头,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我也伸手抚摸她的头,她像猫一样发出咕噜声。“这是什么声音?”我问道,又紧张又害怕。“这就是爱。”她说着,吻了我一下。 我还是很困惑。人的大脑并不像鼠脑那么简单。人的生活不只是一只利爪、一根尖牙、一个散落着累累死尸的战场。我既想拥有,又想被占有。 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我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时间已晚。我们躺在一起,但没有相互触碰。 “也许很快,”我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就没那么多了。” 她打了个呵欠:“这样可能会更好。男女之间相处,肯定会变得更容易。” 我抓起她的手紧紧攥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依偎过来:“我们喜欢这样。” 我叹了口气:“这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一天,我们可能不会再渴望能相互依偎。” 戈耳工兽-(1993)-Gorgonoids (芬兰)莉娜·克鲁恩 Leena Krohn——著 (英国)希尔迪·霍金斯 Hildi Hawkins——英译 仇春卉——中译 莉娜·克鲁恩(1947——)是一位备受好评的芬兰作家,也许是同时代芬兰作家里最负盛名的一位。她的作品形式极其丰富——从2015年出版的《小说集》(Collected Fi)中可见一斑——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儿童故事以及散文。她涉猎的题材有“想象力与道德之间的关系”“合成生命的进化”“以自然界为背景探讨人类的未来”等等。克鲁恩获得许多声名显赫的大奖,比如芬兰雄狮艺术勋章(1997年获奖,后来克鲁恩出于道德原因杯葛此奖项,并将勋章退回)和阿莱克西斯·基维基金会于2013年向她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她的短篇小说集《泰纳容:来自另一座城市的邮件》(Tainaron:Mail from Another City)是2005年世界奇幻奖的最终入围作品。她的书被翻译成超过二十种语言出版,她的小说被收录进《怪谈》(The Weird)、《革命姐妹》(Sisters of the Revolution)、《迪达勒斯芬兰奇幻小说集》(The Dedalus Book of Finnish Fantasy)等多个选集。 通常来说,克鲁恩的作品是一种“马赛克”式的小说,即一个个短小精悍的章节既独立成文,又共同推进全局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她笔下,一个典型章节就能给读者传递大量想法和场景。多个章节累加起来,信息量的密度不断递增,也许会让有些读者觉得不知所措。不过她的故事内容轻松活泼,而且在简短的章节里安排得层次分明,所以对读者还是有帮助的。出于对读者的智慧与想象力的尊重,克鲁恩在作品里安排了解谜元素,驱使读者把每一章的故事拼起来,最终发现整部小说的全貌。 前文提到的《泰纳容》是克鲁恩的成名作,广受好评,实至名归。该作品正是体现了这种写作方式的成功之处。在书中,有些章节描述了一两个设立在山上的祭坛——一个用甲虫做祭品,另一个则用沙狮虫。这些章节带着一种相当有趣的象征意义,而文中出现的那些昆虫角色本身也具有超越了这种象征意义的内涵。 而且,克鲁恩也是走在时代前沿的思想家之一,她思考的不仅是现在,更包括了将来。她的长篇小说 href='4833/im'>《地狱》(Pereat Mundus(1998年以芬兰语出版,英语版则收录在2015年出版的《小说集》里)详细描写了一批以同一个人为蓝本、用生物技术制造出来的克隆人的生活,探讨做人的意义何在。克鲁恩在这本小说和其他作品里对生物科技与人工智能的探讨远远早于英语作品。要是 href='4833/im'>《地狱》能在20世纪90年代进军英语世界,它绝对会被奉为这类题材的开山之作。而且克鲁恩很早就在她的作品中引入电子产品,当时的主流文学界还鲜有人涉足——最好的例子也许是她的试验性小说《斯芬克斯或机器人》(Sphinx or Robot)。 彼得·伯贝格尔在纽约客网站介绍莉娜·克鲁恩的时候写道:“克鲁恩笔下的角色在努力了解自己周围的世界,并在这个过程中与其他人相遇;克鲁恩于是将这些角色以及他们遇上的人的内心世界都呈现出来。许多故事都发生在城市里,可是克鲁恩笔下角色所生活的世界并不会给人以钢筋水泥森立的感觉,这是因为读者是从角色的视角去观察,所以一切景象都得到了调和与缓冲。读者甚至会有一种闯入了他人梦境的感觉——而梦境中的各种象征则把做梦人的隐私揭露无遗。” 《戈耳工兽》是从克鲁恩另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数学生物或者共享的梦境》(Mathematical Creatures or Shared Dreams)里面节选出来的、可以独立成章的一个片段。这部长篇小说在1993年获得了芬兰最负盛名的文学奖——芬兰文学奖。《数学生物》是克鲁恩创作的第七部成人长篇小说,由十二篇介乎小说与杂文之间的文章组成,有点类似阿尔弗雷德·雅里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作品。这十二部分的主题是密切关联的,都是探讨“自我”与“现实”的关系。这本短篇集当中有许多轻松活泼的片段,《戈耳工兽》就是其中之一。它极佳地展示了克鲁恩的丰富想象力以及她把握细节的能力是如何帮助她将探讨抽象概念这件事情变得如此有趣的。 戈耳工兽的蛋当然不是光滑的。和鸡蛋的均匀质感不一样,它暗红的表面是一层皮革,有着明显的凹凸质感。有东西从里面鼓出来,看起来是几根粗绳子,细看之下有点像手指——一根根充满韧性的多骨节手指缠绕在一起,又像是那些手指捏成的一个拳头。 可是那些所谓的“手指”其实是什么东西呢? 当然是戈耳工兽的胚胎了!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戈耳工兽是由两段绳索状的组织构成的。其中一段形成一个环,另一段缠绕在这个环上,最后首尾相接,与自己融为一个整体。刚刚破壳而出的戈耳工幼兽肤色苍白,身上还有红色条纹,看起来就像在城里随便哪个小卖部都能买到的薄荷糖。 成年戈耳工兽身上条纹的颜色会变深,还会长出一只没有眼睑的巨大眼睛,眼睛里面的虹膜是血红色的。 我刚才提到蛋壳是皮革,可是这个表述并非十分准确。实际上,我这样说完全是错的。你应该明白,那蛋壳只是看起来像皮革,其实当然不可能是皮革了。而且也不是甲壳或者塑料,甚至不是任何人类已知的物质。请注意,这些生物根本就不是由物质构成的。戈耳工兽并不是有机体,可也不是无机的,因为它们是一种非物质的数学生物。虽然听起来很玄,可你还是能真真切切地观察它们:它们一直在我们的电脑终端里面活动、复制和繁殖。它们成群结队地占据着我们的电脑屏幕,它们的幼兽只需要几秒钟就能长大。可是它们到底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呢?它们这种状态算是“生存”吗?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生存方式呢?这些完全是另外一个领域的问题了。反正据我们所知,戈耳工兽有且仅有这样一副尊容,它们长成什么样子实际上就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什么古怪多变的地方。 我到底在说什么呢?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刚才明明说过戈耳工兽的蛋壳看起来像皮革,实际上却又不是皮革,对吧?这里面有点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让我深受困扰。或者我应该这样说:戈耳工兽看起来像什么,它就像什么;至于它实际上是什么,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我们能亲眼看见的东西不一定都是物质的,戈耳工兽就是一种能被人看见的非物质生物。从这个角度看,虽然它们并不仅仅存在于人们的思维当中,可是它们和图像、和梦境都属于同一个范畴。而我们则不一样,我们既是由物质构成的,也能被别人看见。此外,正如天体物理学家教导我们的,有些物质是看不见的。他们相信整个宇宙都充满了这种冰冷的暗物质,而且暗物质的数量比可见物质的数量多很多很多——可见物质就像一段段细碎的游丝,浮沉在无穷无尽的暗物质当中,偶尔闪出一丁点羸弱的亮光。 至于那些不可见的非物质生物呢?我们对其当然是一无所知了。我们无法捕捉它们,也无法对它们进行分类。它们不仅仅是未知,而且根本就是不可知。然而,虽然我们不能感知这类生物的存在,可我们没理由否认它们的存在——除非是我们自己需要这样做吧。 除了戈耳工兽之外,我还有机会去追踪观察图班兽、帕曼提斯兽和利萨如兽的成长。图班兽看起来就像是某些来自中生代的菊石,它其实是为紫茉莉日本菊石所做的数学模型。后者是一种生活在氨气海洋当中的生物。 最让我着迷的是球形的利萨如兽。它们像一捧造型精密的花球,只要我们心念一动,花球就会在我们的屏幕上绽放。它们以不规则的螺旋形向外扩张,可是每个图形的边界到最后始终会回到起点,所以总能形成一条条闭合曲线。唯一的例外是图中出现无理数的时候,不过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特别特别小。 啊!利萨如兽的几何形状多么美丽,简直是光彩夺目,不带一丝俗气!这种美丽不属于大自然,而是来自抽象规律当中的逻辑。这种逻辑完美无瑕,充满了魔力,人类还有任何物质性的东西都不能与之相比。其实,这些图形仅仅是对物质性生命以及自然界生长的一种模拟罢了。 这也正是研究所大部分同事的想法:戈耳工兽也好,帕曼提斯兽也好,利萨如兽也好,都只不过是模拟原子结构的数学模型罢了。可是也有人认为,就算它们现在还没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它们也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现在距离分隔“生命”与“存在”的那条界线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你希望像它们那样子吗?”另一位助手罗尔夫有一次问我。 “什么意思?你是指哪一方面像呢?” “像它们那样没有自由意志,”罗尔夫说,“从来不需要做出抉择。这对于它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它们所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它们非做不可的,而且除了做它们做的事情之外,它们从来没想过要干别的。”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对罗尔夫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它们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吧?你真的以为它们有主观的 610f." >意图吗?” “我的意思是,”罗尔夫说,“对它们来说,意图和行为其实是等同的。” “你的意思是它们和我们人类不同,它们每一个个体里面并没有内在的矛盾吗?可是,或许它们也感觉自己是在做选择呢?” 他耸了耸肩,然后就离开了。而他的话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 我记得有一次注视着一只伏在松树树干上的暗黑天蛾。当时我问自己:这只天蛾怎么知道哪一种选择才是正确的呢?它为什么总能选择一棵深色树皮的树呢?为什么它不会停在一棵——比如说——苍白的桦树上呢?它知道树干是什么颜色的吗? 天蛾当然不能看见自己的模样,而我们却可以;不过天蛾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而我们人类却做不到。为什么被我们称为“本能”的那种东西,往往比所谓的“理性”更加准确呢?至于戈耳工兽,虽然我们创造它们的时候既没有让它们拥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没有赋予它们理性思考的能力,可是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完美无瑕,它们甚至比我们人类更接近天蛾。 而我们呢?我们之所以经常迷失方向,完全是因为我们有更多犯错误的自由,还因为我们能看见自己,而不是一门心思盯住前方。 当然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我们会因为艳羡它们的无瑕、精准和美丽,恨不得放弃自己的生命,变成一头戈耳工兽或者是更完美的利萨如兽。 我想变成它们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们可以在任意一个时刻——没错,具体哪个时刻当然是由我们人类去决定的,不过这一点它们并不知晓——停止存在,过后又能重新出现,并且与原来相比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而我们却不能停止呼吸,我们必须不间断地生存下去。睡觉并不算是真正的离开,因为“离开”的程度不够。即使是在漫漫长夜,一切都是不间断地进行着——图像信息流并没有中断,只是在另一个不需要亮光也不需要眼睛的环境下继续发生。当长夜结束之后,我们又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可是我们会发现自己已经不是昨晚睡觉前的那一个生物了——因为就算是梦也能改变我们。还有,我们的改变都是不可逆转的;而它们却能够从头开始——或者说,从它们消失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我多么希望能够按一个键就暂时消失,过后又能重新回来,哪怕是片刻也好啊!只可惜我们人类并没有“暂时死亡”这种状态。而戈耳工兽在计算机屏幕熄灭的那一刻就在原地消失,而且哪儿也不会去。 很难想象某件事物明明存在于某个地方,竟然会突然消失,在任何地方也不复存在。当有人去世的时候,我们怎能不问一句:他到底去哪儿了? 戈耳工兽作为一种没有肉体的生物,完全不受时间主宰,超然于生老病死之外——这是它们这种生物得天独厚的优势。它们能够被转移到其他程序里,也能被无限复制。 但我们是否可以确定,戈耳工兽在程序之外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呢?有没有可能它们其实依然存在,而且其存在方式与在计算机屏幕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呢? “罗尔夫,你觉得它们算是动物吗?”这个项目将近结束的时候,有一次我问他。 “难道动物不是应该有身体、有质量的吗?”他说,“它们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因为它们不是真的具有一副躯壳,你想碰一下它们也不行。” “这就是你对‘动物’的定义标准啊?能‘碰一下它们’?” 虽然它们看起来是三维的,不过实际上当然不是了。据我们所知,它们的生命只是一种“表面上”的存在,相对真正的生命来说,是很肤浅的。它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物体”——我们至少可以说,从表面上看来,它们就是一种“物体”。 就算我愿意,我也不可能像戈耳工兽这样,以一种“表面上”的方式存在,因为我的内心并非总是一致的。而导致这种内在非一致性的,是我与生俱来的一种状态——一种戈耳工兽看起来具备、其实不然的特质——物质状态。具体来说,在这种状态下,个体的意向性、自我意识以及自由意志散播渗透到物质本体里,并与之融合,成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是这种状态保证了我们的存在,给予我们一个可识别的、虽然不连贯却又相对恒定的外在形式。我们有能力做出选择,因此可以改变自己的方向——仅仅是空间上的方向,而不是时间上的方向。 我真的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它们这种存在方式吗?要我放弃自己?的物质性以及我人生中一个个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的瞬间,去获得它们那种脱离了肉体的与世隔绝的状态,获得它们那种存在于变化中的静态……我愿意吗? 我们把它们的生命看作影子一样的存在,觉得它们就像幻灯机的影像那么虚无——是谁赋予我们权利这样去看待它们呢?我们的生命与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懂得爱,懂得恨,有恐惧,也有怜悯;而且我们清楚知道自己的存在以及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要是我们失去了这一切,那么我们的生命与它们的存在也就没太大差别了。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正在变得和它们越来越相似,那些把我的生命定义为人生的种种因素仿佛开始枯萎、凋零。 在那个冬季,我白天上班与戈耳工兽为伍,晚上回到家只能看见他冷冷的目光,有时候甚至连他的人影也见不到。他一有时间就去城里,在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跟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鬼混。我苦苦等候他,而他根本就不回家,或者即使回到家也跟不在没两样——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悲。我和他之间的纽带已经断了。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戈耳工兽一样;而他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完全没意识到我这个人的存在。从我也不再看他的那一刻起,我们两人就分别活在了两个相隔天涯的程序里。 很奇怪的是,我的生命开始凋零,仿佛从里面开始被逐渐掏空。我开始变得精神恍惚,慢慢从现实中抽离。虽然我还拥有一个躯壳,我的身体也还有质量,可我只能偶尔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种精神状态从外部是观察不到的,如果有人像我研究戈耳工兽那样审视我的存在,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地方。可是只要我自己清楚知道这种状态,那么我就不是戈耳工兽——我只是像而已。 我拥有一副身躯和一个声音,可是我从来不用自己的躯体去触碰别人,也没有别人来触碰我。 有一句古老的祈祷语,我想大声喊出来,可是我最终一个字也叫不出。我想说:“我的上帝啊,如果你存在的话,如果我有灵魂的话,请你拯救我的灵魂吧!” 戈耳工兽总是待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它们没办法向我们靠近,我们也没办法与它们沟通。 因为我们和它们之间并没有纽带。我们通过编程创造了它们,所以我们就是它们的上帝!它们对我们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我们的上帝了解甚少。虽然我们编写了这套程序,可是我们不能完全准确地预测它们在某个时刻会做些什么。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弱点、有什么能耐,因为戈耳工兽与人类各自生存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当它们的世界里发生什么变故的时候,它们也许会瞥见一丝暗示我们存在的线索,就像一群二维生物看见一个圆球从它们的扁平世界穿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和它们之间有交流和互动吗?我现在问的是一些最直截了当的问题。若说它们“存在”,这是哪种意义上的存在?若说它们“生存”,这又是哪种意义上的生存呢?这是一些只能用眼观察的统计学动物;虽然它们的外形看起来是三维的,其实它们只不过是二维的图像而已。 我竟然用了“只不过”这三个字?说它们不够“三维”,是从何种意义上说的呢?这个问题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我们没办法称它们的重量,至少也能计算出它们的体积吧。而且我脑海里有一个看起来跟研究所的这个项目无关的问题,总是挥之不去:行为能够独立于意识存在吗?我们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戈耳工兽也有这种想法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够被证实吗?也能够被证伪吗? 要是有人问道:“它是活的吗?”他问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也提出问题,我问的是:它是为它自己而活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生命。如果它只拥有一个抽象的、肤浅的现实,却没有自主意识,那么我是不会把它看作一条生命的。也许它真实存在,可是它并没有生存。不管怎么说,它只是一个物体——一个客观存在着的物体。而且它的存在甚至比我更明确、更清晰!毕竟我永远也不可能证明我的内心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的外部形态很容易被摧毁,却不能被转移。可是即使是这样,它也不是活的。不,我否认它是活物。 “你否认不了。”罗尔夫说,“你凭什么判断人造的现实不如物理现实世界真实呢?” “生命并非奇观。”我答道。 戈耳工兽总是待在它们自己的世界里,而人类则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同类做伴,否则就无法正常运作。一头形单影只的戈耳工兽依然是一头戈耳工兽,可是如果一个人被剥夺了一切社会关系,他就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因为人生正是包含在那些关系当中。 戈耳工兽!图班兽!利萨如兽!紫茉莉日本菊石!在某些方面,我们与它们很相像;在其他方面——我觉得——我们甚至比它们更机械,更像非有机的物体。 我们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梦想着自主地做出选择。即使铁一般的事实证明选择的机会已经没了,或者从来就不曾有过,我们依然死守着那个梦想不放!这才是人性的所在——不是自由本身,而是对自由的梦想。而它们呢?它们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像我们,梦想着选择的自由呢? 我依然会说:“我希望举起手,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而且我确实举起手,迈出了那一步。然而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真的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呢,还是因为我的愿望恰好与我必须做的事情一致呢? 我依然会问:我们的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存在?我们既有被人见到的一面,也有不为人所知的一面,我们所代表的是哪一个层次的现实呢?我们是一直不变地处于这一层现实里吗?抑或会在不知不觉间飘移到另外一层呢? 我们到底有多么独立呢?或者说,我们其实有多么不独立呢? 还有,我们怎么能突然停止存在呢? 职位空缺:耶稣基督-(1992)-Vacancy for the Post of Jesus Christ (加纳)科约·拉因 Kojo Laing——著 仇春卉——译 (贝纳德·)科约·拉因(1946——2017),加纳著名诗人和小说家。他早年前往英国求学,毕业于苏格兰的格拉斯哥大学。从1985年起,拉因在他母亲在加纳首都阿克拉创办的一所学校担任校长。他早期的作品主要是诗歌,大部分属于超现实主义流派。他经常在作品中使用加纳语和英语混杂而成的“加纳式英语”。他诗歌里的超现实主义脉搏被带到他的小说中,转化成散文段落。他的作品,有些属于推理小说范畴,有些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小说。他写的著名长篇小说包括:《寻找温馨的国度》(Search Sweet try,1986年出版,2012年由麦克斯维尼出版社再版)、《飞机上的女子》(Women of the Aeroplanes,1988)、《温柔少校与阿基摩塔战争》(Majentl and the Achimota Wars,1992)等。他的作品获得过国家诗歌瓦尔考大奖和加纳国家小说大奖。 在收录于《石板书评》的小说评论当中,尼日利亚著名作家乌佐丁玛·伊维拉写道:“读《寻找温馨的国度》就像欣赏一场梦,书里的内容有时候会让我想起别的作家——像尼日利亚作家本·欧克利、莫桑比克作家米娅·库图——笔下那些魔幻的风景。每一页都给读者奉上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意象,就像一次次猛烈的爆炸,冲击着读者的心灵。在他的世界里,万物皆可被拟人化,连风景也会获得生命。”此外,《飞机上的女子》的背景设定在非洲与苏格兰,被认为是一部乌托邦类型的小说。而《温柔少校与阿基摩塔战争》则是一部错综复杂的试验性小说,背景是2020年的阿基摩塔城,此未来城市环境的设计灵感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来自科幻界的赛博朋克理念。 虽然拉因没有写很多短篇小说,可是《职位空缺:耶稣基督》从一个聪明的角度、以一种充满活力的方式描写人类与外星人的接触,同时也探讨了有组织的宗教以及普通人性的话题。这篇小说最初被收录在由辛诺亚·阿基比和C.L.因斯编辑的,海尼曼出版社出版的《当代非洲短篇小说集》(The Heinemann Book of porary Afri Stories,1992)当中。 当那辆快捷小卡车在天空中徐徐落下的时候,人们发现车上载着黄金木和大量可以用来接济饥民的无核番石榴。卡车缓慢地下降,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冷空气。在围观的人群里,有钱人都盘算着要把整辆车买下来;穷人心里都充满了怨愤;聪明人张开嘴巴赞叹,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闭上嘴巴,一边吃还一边仰望着空中的卡车;心存怀疑的人则垂下脑袋默默地咀嚼。如此看来,这辆卡车选择了这个小镇——这个干净得连大城市都自愧不如的小镇——做降落点。卡车的车轮不断地转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在宣告它们是上帝的镜子。卡车开得很快,可是下降速度却很缓慢,很多人想摸一摸它。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朝露早已蒸发得无影无踪,然而那辆卡车还没着陆,不过已经有很多小鸟在舒适的黄金木上扑腾起落了。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典型的非洲天气。聪明人都闭上眼睛,穷人们抱成一团,有钱人都把钱包收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人们说:“下来吧,载着黄金木的卡车,让我们见识一下世上最纯净的尾气吧!” 一位老太婆开始哭泣。人们问她是为了逝去的年华而悲恸痛哭,还是因为这辆从天而降的卡车喜极而泣呢?“来吧,母亲卡车的神圣主人!快来洁净我肮脏的灵魂吧!我吃了太多木薯,我违反了太多格言,我已经无可救药了!请来把我的心掏拿走吧!”大伙儿看了老太婆一会儿,很快就把她抛诸脑后了——因为就在这时候,卡车上面的金色绳子变松了,下降速度也加快了一点。只是大家仰头太久,脖子都酸痛了,要是卡车能撒一些乳木果油下来就好了……还有,请让那些小鸟别这么大声叫嚷,因为大伙儿都想听一听卡车发动机的声音,好了解一下它的威力有多大。有人说:“可是我们想要的并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救赎,我们要见证奇迹!”心存怀疑的人看着穷人,希望与他们一起批判这句荒谬的话。他们仿佛想说:面包也是物质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会变得连面包也不想要了呢?可是卡车对地面上好奇的人群视若无睹,小鸟们的歌声欢快依旧,无核番石榴继续在车厢里翻滚碰撞,从天而降的水果与关爱温柔地触碰着每一个人。 一开始没人留意到一条巨大的横幅从卡车车轮那里垂下来。在午后的烈日下,孩子们继续跳舞玩耍;有好些人为了更好地遮阳,戴上了闪闪发亮的墨镜。那条大横幅被雨水淋湿,本来卷成了一团,此刻在阳光下也舒展开了。只见上面写着:职位空缺:耶稣基督!顿时,惊恐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只是不同人群的惊慌程度也各有不同。心存怀疑的人觉得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于是朝着天空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永恒不变的铁律从来不会宠爱迷信奇迹的人,也不会偏袒无辜者;如果今天你把心门紧闭,那么明天你的心扉也一样不会打开。快乐是什么?快乐只是大脑能量的活动罢了。”他们还说,非洲的科学家和普罗大众一样无知,真可悲!聪明人觉得自己的声誉名望顿时激增,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谜团带来了更多疑问,许多原有的答案也跟着灰飞烟灭;此消彼长之际,两者之间的真空地带就给聪明人提供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大舞台。穷人继续等待着,有钱人提早签下成百上千张支票。所有人都在准备,时刻准备着。刚才那个老太婆逐渐进入一种类似扶乩的状态,喃喃说道:“看看那些小孩子多么丢人啊!他们明明应该跪在地上守候,却还在跳舞。现在的家长都不教小孩子敬畏神明了。” 城市外围是一片肥沃的稀树大平原,上面零星分布着一些印度苦楝树,还有一棵长满了节瘤的棕榈树。这棵老树上面停满了小鸟,不堪重压,于是下了逐客令。被驱赶的小鸟飞上半空,加入金色小鸟的行列,一起停在缓缓下落的卡车上。“如果我们的小鸟飞上去加入神明显圣的行列,那我们麻烦就大了!”这话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说的,他正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窃窃私语。“喂!柯瓦库你这臭小子!我一早就知道你那颗猪头里面没有脑子!你不识字啊?!这卡车是来做‘耶稣基督’这份工作的招聘广告,然后从白人和黑人当中选出候选人带走。这种事情我们还从来没听说过呢!我现在连吃东西也吃不下了……而你呢?你什么也没学到,你肯定会被这个新时代抛弃的!”一个老头声嘶力竭地吼道。这老头的一把长胡子编起来绕到了后脑勺。他很不屑地瞥了一眼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太婆,心想这家伙吃烤芋头吃得那么香,怎么还能抽空扮先知呢?柯瓦库臭小子和那个仰慕他的女孩子还欢声笑语不断,老头懒得管他,继续摸着胡子晒太阳。 虽然你仰头看着天空,你心里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太阳和雨水交替得那么频繁。山谷里的阴影都被烈日盗走,你们这帮围观群众的眼睛快看别处吧,因为这辆带着神圣职位空缺的金色卡车在继续下降,变得越来越大了。“它是来杀我们的!”一个小女孩叫嚷着,从一个阴影里跑到另一个阴影里。很多动物——狗、绵羊、山羊、母鸡等等——也在跑来跑去,姿势很古怪、很僵硬,还伴着咕咕咕的叫声。“爸爸!把那辆卡车买给我!爸爸!快把那辆卡车买给我!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过了不久,牧师团和警察队伍也来了。原因很简单:有传言说这辆金色卡车里坐着一名深古铜肤色的男子。“这么说来,我们不仅能够亲手摸一下,而且还能跟他对话了!”这两批人都兴奋地说。牧师团在到场之前就坚持要小镇一半人口去各个教堂守候,因为既然来人是上帝的使者,那么他肯定会先去探访教堂的。而且,要是人们觉得那幅飘扬在山谷上空的巨大招聘横幅是可信的,那么这个招聘工作理所当然要在教堂里进行了。可是巴瓦主教问维阿神父:“福音书里面提到‘上帝bbr>藏书网之子’这样一个职位空缺了吗?”维阿神父向来我行我素,他来到山谷的时候,以一记空手道式的跳跃出现在众人面前,震撼登场——他总是想把这一招传授给主教。这些非典型的神职人员抢在普通教士、传统牧师以及各种草药医生之前赶到现场。“主啊!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代……我喜欢!”维阿神父这一跃,引来了一阵热烈而又短暂的欢呼声。不过聪明人心里都对这些杂技小丑般的神职人员暗暗讥讽。 没错,在卡车方向盘后面确实坐着一个深古铜肤色的人。这个带着金绳的人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却有一双特别明亮、完美无瑕的大眼睛。他的目光在下面的人群中扫过,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一点表情。人们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候,加纳人民的老朋友——雨水——去而复返,把卡车重新浇湿。可是不知怎的,下面的人群却依然是干的。维阿神父继续上蹿下跳,一边跳还一边祈祷。这时候,一位传统的神父独自一人来到现场。他急急忙忙地倒祭酒,为的是抢在金色卡车着陆之前先向大地女神致敬。山羊的叫声被堵在嘴巴里了,维阿神父绕到每只山羊的跟前,努力把它们的嘴巴掰开,让它们叫出来。他大声喊道:“我们越是显出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主就越容易对我们视而不见。大家应该表现正常点嘛!”马上有人对着他吼道:“你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练习你的非洲贡贾流空手道吧!神父!”这时候风止了,一个个小池塘边上的羊草都纹丝不动,只传来一阵阵鸽子鸣叫的声音。巴瓦主教是在自己的稻米辣椒大庄园里收到金卡车降临的消息的,当时他正在一个露天的拉菲草祭坛后面来回踱步。这个消息把他和维阿神父都吓了一大跳,只是维阿神父跳得更高罢了。 好了,准备降落了,.金木卡车开始剧烈颤抖,古铜肤色的卡车司机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专注。警察纷纷后退,并在不知不觉中把子弹都上了膛。奇怪的是,围观群众不退反进。维阿神父高举双手,仿佛在庆祝一次他并不知情的胜利…… 他不仅对胜利不知情,而且对铜人的拳速也毫不知情——铜人突然挥起粗壮的手臂,重重击在维阿神父的脖子上。他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神父根本没看见他出拳。维阿神父还没跌倒,这古铜色的黑巨人就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在场所有警察的步枪都缴了——他甚至还没有走出卡车半步。军队派来的三辆装甲车还没来得及开动,也被铜人卸掉了车轮和机枪。刚才玩扶乩的老太婆一边抽泣一边照料着维阿神父。如果旧秩序会在这一刻被打破的话,穷人们都准备好了。有钱人都在慢慢往后缩,顺便把支票本也掖起来。这司机假装前来招人担任耶稣基督一职,想不到竟然这么凶残。他们怎能和这种暴徒商量买卡车的事情呢?“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他是来杀我们的呀!”刚才那个小女孩又开始叫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女孩赖以躲藏的那些树荫已经全部消失了。长胡子老头想:你们这帮挥舞支票的有钱佬,这回欲哭无泪了吧! 等铜人终于从金木卡车里跳出来的时候,非洲的黄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大地。他呆呆地站着,全神贯注地盯住脚下这片土地。当最后一抹血色斜阳消失在地平线,天堂也随之消逝,只剩下一根毫无用处的金色绳子悠悠地在半空中飘荡。铜人依然那么专注,可是围观群众已经逐渐按捺不住了。就在这时,很多细小的树枝突然着火,惊起无数小鸟,从烟雾中四散纷飞。 “我什么也不怕!”古铜色的黑巨人突然大声吼道,“我是天空的主人!就是我在亿万星系之外杀死了耶稣基督。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人取代主的位置,因为自从他死后,亿万星系就再也不一样了。我是一个寻求和平的暴力男!”这个无比强壮的星际旅人像一座高塔似的矗立在人群中,可是巴瓦主教却以一种讥讽多于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心存怀疑的那些人看着眼前这一幕,都觉得万分沮丧,因为他们需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另一个谜团。聪明的人及时甩出另一个问题:“既然你杀害了主,我们为什么要允许你找人替换呢?” “你已经给我机会原谅你了。”维阿神父一边嘟囔一边想抬腿——那位被人遗忘了的扶乩老太婆还把手搭在神父的腿上。巴瓦主教示意维阿继续休息,他自己昂然迈步向前,准备亲自与铜人对话。此刻,他脑海里涌现的是自己那个稻米辣椒农场。在危机当中,他往往会看见一些平凡的景象——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和上帝又亲近了半分。“如果你杀害了耶稣,”阴影中的小女孩斩钉截铁地说,“那么这个小镇就是你的葬身之地!”星际旅人听了,只是用手指梳掉浓密头发里面的灰尘。就这么一个小动作,竟然把附近的动物吓得四散逃奔。聪明人都希望奇迹从天而降,让他们的智慧得到释放……可是现在这个奇迹到底算是神迹还是魔鬼的杰作呢?“弑神者的天是耻辱的天!”有人朝着巨人的铜头铁骨吼道。人类第一次与天外来客接触,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关爱,事情还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双方不仅恶语相向,甚至还发生了暴力事件。巴瓦主教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杀害的是主的儿子还是他的肉体?”铜人从鼻子里向主教“哼”了一声,然后答道:“你先带我去附近这座大城市里面最重要的三个地方看一看,然后我就会把耶稣基督的秘密告诉你。” “我可以带你去五个地方,一个就在小镇这儿,另外四个在城里。可是你必须答应做两件事:第一,你要用杀死主的同样方式杀死我;第二,在杀我之前,你要把金木卡车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维阿神父挣扎着站起来,坚定地说。这时候,暮色已经彻底被黑夜取代,那位传统的神父出现在山上,注视着山谷里发生的一切。维阿神父话音刚落,毫无征兆地,那个强悍的星际旅人突然一脚跺碎了一只狗的脑袋,以示赞成。“你这个可耻的暴徒!”传统的神父从山上往下吼。星际旅人很不屑地朝山上瞥了一眼,然后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黎明也赶不上星际旅人的脚步,因为他趁天未亮就带着维阿神父向城里出发了。巴瓦主教和传统神父早已召集众人开了一个誓师大会。在会上,大伙儿都发誓要做好准备迎接浩劫,奋力抗击那个弑神的巨人。他们决定要把那辆金木卡车夺过来,用来对付巨人。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是金的,就肯定是好东西……“我郑重告诉你们,这辆卡车也不比它的主人好到哪儿去。”小女孩警告说。 进城的路上,空气中飘荡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仿佛预兆着地狱就在前头。维阿神父三番五次对星际旅人突施暗算,踢裆劈颈扫下盘,可谓奇招百出。无奈铜人强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神父的努力并不能伤他分毫,却把他彻底惹毛了。被激怒的铜人逐渐流露出一种地球人所没有的冷酷。巨人尿尿时,喷出了一道滔滔不竭水流。维阿神父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同时还不停地反抗着铜人。前方的城市在烈日下泛着一片黄光。 “你这个邪恶的非洲铜人!我要带你去城里的太平间、政府大楼、法庭和历史博物馆,第五个地方就是我们小镇的教堂和圣殿。哼,我倒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熬过去。”神父对铜人说。铜人突然又变得全神贯注,仿佛预见到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有时候我能够感受到主的灵魂的存在,所以我越快找到人取代死去的耶稣,我的思维就会变得越清晰……我在别的星系也有敌人,我是史上第一个邪恶的星际非洲铜人。通常来说,在我到达一个像地球这么原始的地方之前,我会用一种潜移默化的秘密进程向那里发送一些和平美满的虚假景象……” “我叫你用杀死耶稣的方式杀我,可是你现在为什么给我讲这些废话?”维阿神父埋怨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恐惧。铜人却不理他,自己继续说下去,连脑袋上停满了小鸟也不管:“我的金木卡车是通过一种新型计算机制造的,有它自己的主意。在我们的星系里,我们把主称作‘灵者’!”他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声低沉,好像是预设好的。可是维阿神父闻言,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的双腿在藤蔓黑莓灌木丛中划破了,流出了鲜血。“我们第一站去太平间,不过必须先得到批准……”维阿神父说。“我不用走近就能把门踹飞。”铜人的嘴里挤出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巨人迈着巨大的步伐向前走,维阿神父突然在他跟前停下来,问道:“你指定要去三个地方,为什么其中一个是太平间呢?死人怎么能够应聘耶稣基督的职位呢?”巨人没有留意他的问话,却突然又变得全神贯注。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大门附近埋伏着两辆坦克……”说时迟那时快,坦克开炮了。炮弹打在他胸膛,就像小石头似的一下子弹开了。巨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一脚踹飞了太平间的大门,说道:“有些死人比活人更优秀。如果我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就把他带回去,利用玄冰寒玉床以及通过操控时间把他复活。”他一边大笑一边砸烂了坦克的履带,径直闯进了放满了死人的大宅,太平间里面的领导和职员都吓得四散逃奔。“你想见一些有文化的人吗?”在巨人轰隆隆的笑声中,维阿神父硬着头皮问道。一直以来,他跟随自己的直觉,以为勤学苦练空手道必成大器。可是现在他后悔了——当初谁能料到他们会碰上一个不怕打的巨人呢? 下午的阳光照在毛玻璃窗户上,把室内映成金黄色,连空气仿佛也因此发生了变化。验尸间里面放满了尸体,有的冷藏起来,有的摆放在外面;有的放在验尸桌上,有的在桌子下面。铜人冷漠、随意地走在一具具尸体之间,无论维阿神父问什么也不回答。眼看着这些尸体被铜人亵渎,维阿神父气得全身发抖,终于按捺不住又使出了空手道绝技,结果依然是没有作用。他迅速说了一句正式的祈祷语,然后像念诵咒语似的朝着铜人吼道:“你不要碰那张冰冷的脸孔!那个可怜的男人上星期才死于伤心过度和糖尿病。他的儿女都嫌弃他穷,嫌弃他说话结巴,嫌弃他的一张老脸。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长女瞒着他偷偷结了婚!她的老婆明明知道儿女恨他,竟然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那个女人也已经死于意外了。你允许女人应聘耶稣基督的职位吗?如果不允许的话就请你别去碰她的尸体!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屑于评价他们的一生,我把他们的生平说出来,只是为了保护他们免受你的侵犯。我就知道你以为我在向你汇报什么有用的消息!你怎么就那么蠢呢?”巨人一拳把维阿神父打晕了。 维阿神父是被对手的话吵醒的:“我选中了两个潜在候选人,就放在地上。你把他们搬到外面的金木卡车上。这个地方就算是看完了。”本来,只要是奴役,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维阿神父都是要做出反抗的。不过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遵照对方的命令行事。幸好他的脑子有一部分依然是自由的,依然坚持在祈祷——尽管他的祈祷语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了。围绕在金木卡车周围的小鸟都不见了,而那些用来收买人心的番石榴也全都腐烂了。“可是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女人啊!”维阿神父大声说。他很清楚,对方可能会回答说新的耶稣也可以是女人。不过铜人并没有回答。金木卡车自己开走了,把尸体运到昨天降落的地方。那个山谷空荡荡的,只有昨天那个小女孩依然站在早已消逝的阴影里。在不远处的教堂和圣坛里,大伙儿忙得热火朝天,鼎沸的人声飘到山谷中,久久不息地回荡着。 “用一把古老的激光枪射击是很有乐趣的。古代人用木薯糕、草药、骨头和金属做实验,花了成百上千年的时间才研究出激光枪。外面的星系也是很古老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杀戮,所以才有人孜孜不倦地寻找主的踪迹。如果在种种高科技小玩意儿之上没有神明,那些小玩意儿就会掌管一切了……”巨人说着,露出一脸蠢笑。可是他手上并没有闲着,继续狠狠地推着神父朝他要探访的下一个目的地——法庭——走去。“可我相信神明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维阿神父喘着粗气说,强行压住心中对这个外星人以及他那辆会变戏法的保姆车的仇恨。“在我们的星系里,只要做事方式正确,结果怎样根本就不重要!”巨人吼道,继续推着神父向前走。他本来只是微笑,现在已经在恣意狂笑了。维阿神父突然停住脚步,巨人毫不留情地戳他,赶他继续走。与此同时,神父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原来不是真的有智慧……” 铜人的狂笑声从太平间一直撞进法庭里。只见那里和太平间一样,昏黄的空气从吊扇一直弥漫到赭色水磨石地面上。这个下午已经垂垂老矣,而巨人的笑声却依然朝气蓬勃,并以无穷的活力一直刺进神父的后脑勺。这个法庭古怪的地方在于,巨人和维阿神父闯进去时,法官和在场所有人竟然对这两个不速之客视若无睹。堂堂星际旅人大驾光临,他们竟然还能继续审案!“我无论去哪里都是万众瞩目!”巨人一边吼一边高举双手,几乎碰到了屋顶,“我走遍了无数星球,总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我现在命令你们听我说话!”控辩双方律师继续争论不休,然后轮到证人上庭。这时候,维阿神父已经累垮了,瘫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我来是要给耶稣基督这个职位招人。只要我看中一个合适的候选人,不管这人愿不愿意,我都会把他带走!” “法官大人,刚才我发表了一些与第三位辩方证人有关的观点,可是我相信学富五车的辩方证人误读了我的观点……”法庭继续无视巨人。维阿神父终于喘过气来,惊喜交织地环顾四周。 接下来的一幕大出金木巨人的意料,也让他心中的愤怒有增无减——法官终于直接向他说话了:“我很高兴,因为你这个被告人已经被捉拿归案了。我命令你遵守法庭的规矩,否则我就加告你一个藐视法庭罪!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已经等候了很多个世纪,为的就是把你押上被告席。你的罪名是在外太空毁灭神明,而这个犯罪行为的最大象征就是杀害宇宙之主的儿子。你的凶残暴力吓不倒我们,无论你要把我们逐个杀死还是一下子团灭,我们都会把这场审判继续下去!”这时候,巴瓦主教赶到了。他默默地走进鸦雀无声的法庭,站在了法官身后。他一手拿着辣椒,一手抓着一把米,向板起脸的金木巨人说:“等你看完法庭、政府、教堂和圣殿,我们会在历史博物馆等你……我们向你保证,到时候你一定能找到你需要的所有耶稣基督候选人。”巨人一拳打死了一个法警,然后吼道:“带我去政府大楼!我的耐心快被你们磨光了!”在巨人心里,他已经把在场的人都杀光了,只放过法官一个人——因为法官有潜质成为那个星际职位的候选人。巨人当然没有忘记维阿神父,继续拖着他上路。巴瓦主教一脸愁苦,匆匆忙忙地朝着小镇赶回去。 一开始,内阁厅里面依然散发着那一股陈腐的官场气息:半假“真相”、暗中偏袒、犬儒主义、行踪隐秘、蓄意破坏、杀人放火、厚颜无耻、贪污受贿、偷抢拐骗、冷酷无情、阿谀奉承、编织谎言、背信弃义、罗织捏造、斩钉截铁、收买人心、赶尽杀绝……维阿神父想,这一切丑恶的东西,左派阵营有,右派阵营也有;有可能是外界因素使然,也可能是内部原因。“我要找你们这帮政客里面最腐败的那个!”巨人宣布,“我要把他变纯净,让他成为新耶稣基督最宠爱的弟子。”此.言一出,在座的内阁大员顿时如释重负,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因为巨人的话无异于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他来这里并不是要对付当权者,而是要惩罚下面的人。他们都知道,当今的权谋之道在于展示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最重要的却是能创造价值——若他们连创造价值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有资格去角逐宇宙中最重要的职位呢?难道主不是世界上最厉害最老练的权术家吗?话虽这样说,可是铜人突然动手袭击在座的一个部长,用一组犀利的快拳把他打得肠穿肚烂,然后把奄奄一息的伤者扔在一旁等死。“被你打死的这位部长就是我们当中最腐败、最没有原则的那位呀。”一位内阁官员遗憾地说。他心里却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坐上这个位置该多好啊!“你们的领袖在哪里?”外星来客伸出一双杀过人的巨手,大声质问道。“他去山谷那里找你了。他想代表全国人民与你会谈,寻求达成协议。”世上没有东西是永恒的,精疲力竭的维阿神父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好,那我就将最高领导和这个死了的部长算作两个候选人。”铜人说完,再次拽着维阿神父上路。金木卡车也已经开过来,把那具死尸运到山谷去了。巨人的眼睛那么苍老,他巨大的膝盖就算撞在最硬的金属上也丝毫不会受损。他朝着天空哼了一声,说道:“对你们的生死,我一点也不关心。” 回小镇的路上,路两旁的每一棵树都被前面一棵树的阴影覆盖着。维阿神父与铜人踏上归途,把黄色的城市抛在了身后。城里人都被金木卡车的司机震惊了,想阻拦也无能为力。维阿神父使尽浑身解数,把非洲贡贾流空手道的所有招数都用光了,现在连走路都困难。而且他的双膝瘀青,已经没办法跪下祈祷了。“然而我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金木卡车司机说,“你们的宗教和我的宗教之间唯一的差异就是距离。从我们的星系看过来,你们在圣殿和祭坛举行礼拜的时候,显得特别渺小,渺小得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且你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在平等的基础上与我们对峙。我正是由于受不了主对你们怀有无穷无尽的同情心,所以才把他杀了。你知道吗?他本来是一位纵横星际的勇士啊!不过像他这样一个依靠勇力和装备的人,竟然去装神弄鬼,所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巨人又开始纵声狂笑。他笑的时候,眼中始终不带半点感情;他闪闪发亮的黑皮肤绷得更紧了。 维阿神父一瘸一拐地走着,心中的沮丧如浪潮般汹涌。他想:没有一个 4eba." >人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控制全宇宙!假如有谁正朝着这个目标顺利前进的话,我们应该能够感受到各星系的空间被严重压缩,还能发现许多人暗中对神明起了杀机。可是神明是杀不死的,他只要在茫茫宇宙中换一片星云就能继续存在了。想到这里,维阿神父站住了,好奇地看着巨人。他对巨人说:“你没必要把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转变成幽灵去顶替主的位置,因为主的灵魂是不可分割的……如果你企图一个人统治宇宙,结果只能是作茧自缚。我们并不害怕来自外太空的强大的高级生命,随着我们逐渐提高自己灵魂的境界,你会发现我们在你那个狭窄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强大,你根本不可能把我们摧毁。” 巴瓦主教来到小镇边缘,站在印度苦楝树和虎尾兰当中,等待着巨人和维阿神父的归来。陪伴他的有那位站在树荫里的小女孩,以及从圣坛赶来的草药医生。巨人停住脚步,面露愠色。“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灵魂来击败你。我们要让你知道,不管你有多大能耐,我们都掌握了你的秘密。我们的灵魂和外星人的灵魂是一样的,都是不可分割的!”这时候,巨人又变得全神贯注,因为他突然发现金木卡车不见了,而且他也没办法通过无线电联络卡车。巨人迈开大步扑向维阿神父,想扇他耳光。可是神父身形一矮,敏捷地爬到其余三人的侧面。于是巴瓦主教就挡在了巨人的跟前。 “你再也不能在我们的小镇上杀人了!在一年内你将失去杀人的能力,这是对你滥用暴力的惩罚!”小女孩大声说。她双手抱着脑袋,脖子上挂着一圈草药叶子。然后维阿神父吼道:“你有一个最大的秘密不想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就是,肉体并非灵魂的家。灵魂是一个个独立的原子,是原子的原子的原子!”草药医生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把草药的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瞪着巨人。巨人的神情越来越紧张,仿佛整个人被钉在了地上。“巨人!”轮到小女孩了,“你抬头看一下天空!你看不到你的金木卡车正在升天吗?它不等你了,正在自个儿沿着绳子往上爬呢!”“对啊!”巴瓦主教接着说,“昨天你降临我们这里,摆出一副天空之主的架势。那现在我问你,亲爱的主人,你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呀?”“可是我们还没打败他!我们还没打败他!他正在联络他自己的缔造者,乞求额外的能量。可是他的缔造者最恨人提前索取能量了!我们还是先别庆祝得太早。”草药医生大声说。 “给他看各种匪夷所思的真人真事的影像,用我们的世界充斥着他的思想,这是唯一分散他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主教高举双手跑来跑去,维阿神父在大吼大叫,与此同时,金木卡车还在空中继续上升。“我们知道你做的关于灵魂空缺的秘密实验,还有那条在自己产下的白色卵前粉身碎骨的蜥蜴。我们的空气能够担当那辆金木卡车的载体,那辆卡车出于正确的理由而遵从缔造者的命令,而这种做法在你们这帮天空之主眼里却是错误的。在银河系里,我们还从来没遇见过一个脚踏金银花而来的狂野外星人。仿佛有一群精力旺盛的小鸟摆出一字长蛇阵,然后化作一羽巨大的翅膀,一直连到真正的宇宙之主那里。他是不会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的。我们只需要一位来自赤道的孩子,他能凭着深邃的洞察力穿越邪恶。这才是真正的耶稣基督职位空缺。” 这时候,巨人竟然开始缩小了——不过他只是缩小了两英寸。他的意念还足够维持他一定的身高,却不足以继续控制金木卡车了。“可是历史博物馆在哪里?”铜人问道。此刻他的声音充满惊疑,再也不像之前那么淡漠了。“就在这里!我们几代人站在你面前,就是这片露天的场地。”维阿神父答道。“你杀死的那些人会复活吗?”草药医生问道。“快看!快看!快抬头看那辆金木卡车的顶上呀!”树荫里的小姑娘大声叫。 只见在空中的卡车上,在仅剩的几颗番石榴中间站着几个人,正是被愤怒的巨人杀死的受害者——他们竟然还活着,还朝下面的人挥手。突然,卡车上空出现了一个十字架,上面钉着一个身穿白袍、满脸胡子的黑人。那人直接从十字架上跳下来,惊?奇地看着手上的钉痕。这到底是谁呢?“主啊!”维阿神父精神恍惚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来自宇宙中最困苦却又最自由的地区!你的谦卑有如天高!我早就知道你会选择降临在我们这片值得自豪的赤道净土……”树荫下的小女孩问这位正在远去的黑人耶稣基督:“宇宙之主的高贵儿子,请问您能不能向我们出示主给您的委任状呢?”愤世嫉俗的人们听了都扬起眉毛,聪明的人都点头称是,穷人和富人有着相同的反应,所有动物都自由自在地奔跑……巨人不住地呻吟,他已经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可是他找回心中的宁静了吗? 属于万物的宇宙-(1993)-The Universe of Things (英国)格温妮丝·琼斯 Gwyh Jones——著 杨文捷——译 格温妮丝·琼斯(1952——)生于曼彻斯特,是英国著名的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评论家。她儿时在修道院学校读书,后在苏赛克斯大学获得欧洲史学士学位。除了成年人读物,琼斯还用“安·哈拉姆”的笔名发表了近二十篇儿童与青少年读物。琼斯的作品大多是科幻和近未来的古典奇幻小说,主题多与性别和女性主义有关。她曾两次获得世界奇幻奖,以及阿瑟·C.克拉克奖、菲利普·K.迪克奖以及小詹姆斯·提普奇奖。 出版于1984年的《神圣忍耐》(Divine Endurance)是她的第一部成人小说,也是她迄今为止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小说的背景是已经沦为废墟、由母系统治的地球。故事的时间背景不详,但故事的东南亚背景颇有一些凡斯《濒死的地球》(Dyih)的风味。琼斯笔下构筑的母系社会充满了深层的矛盾,而书中极为沉郁的底调和贯穿全书的高情节密度在近年的科幻作品中是罕见的。 她其他的长篇作品有《空气中的水》(Water in the Air,1977)、《逃脱计划》(Escape Plans,1986)、《白色女王》(White Queen,1991)和《像爱一样大胆》(Bold as Love,2001)。她的短篇被收录于数本合集中,其中包括《辨别物体》(Identify the Object,1993)和《放牧于路边》(Grazing the Long Acre,2009)。 《属于万物的宇宙》发表于1993年的《新世界3》(New Worlds 3),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星人接触故事。本篇关注的不是这个世界的命运,而是一些更为细微而奥妙的问题。 外星人把车停在街对面,穿过马路,走进等候室坐了下来。按理说,他用余光应该是能瞟到这一幕的,可他当时正在忙着给一位满头银色鬈发的中年女人结账。她的衣着设计精美、价格不菲,但他就是毫无理由地瞧她不顺眼。天天跟顾客甲乙丙丁打交道,难免会经常这么莫名其妙地反感起别人来——这些来修车的顾客尤其惹人烦。他发现女人开始露出惊讶的神情,一抬眼,外星人就已经在那儿了。 等候室里坐着的一排客户都用很英伦的方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结完了手边的账。别的车和客户都走了之后,轮到外星人了。他走到路上,慈父般小心翼翼地挥手示意它把车开到停车区。随后,他让它坐回去稍等,自己开始着手检查这辆小红车。他把车的牌子和型号输入电脑终端,开始运行诊断程序。 他是这个分行唯一的技师。收银、管理以及跟总部交接皆由机器人和电子终端负责。他能读,也能写。做这一行,这些是必备的技能。这儿到处都是能够自主移动的机械,相关99lib?t>的安全条例不允许他长期插线工作。他只有在处理外来车辆时才会连上线,听从零件自带的指令,一步步完成维修。而且他会尽力避免在客户面前这么干。他把手艺人的神秘感看得很重。 正因如此,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检查完这辆有些年头的小车。他把外星人喊过来,结合极为丰富的肢体语言把需要做的维护工作解释了一遍。 通常来说,当人们没法把另一种富有感知的生命体称作“它”的时候,往往会用“她”来代替。技师一边说着话,一边暗暗地打量着眼前的外星人。它没有鼻子,轮廓圆润,肩膀往下垂着;上半身穿有一层层奇怪而臃肿的内衣,把灰灰的“连体服”挤得鼓鼓囊囊;膝盖向后弯曲,看上去十分笨拙。就像从前水手们把海牛误以为是美人鱼一样,把它的样子跟女性联想在一起是荒谬的。他认为这种匪夷所思的称谓对于双方恐怕都是一种羞辱。当然了,要让另一个星系的居民长得符合人类的审美也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如果换了别人,这个独自从飞地跑出来的外星人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有些害怕,但他没感到丝毫恐惧,讲得有理有据、不慌不忙。外星人给的小费肯定不少,不过他并不是因为贪图蝇头小利才提供如此详尽细致的服务的。他完全是打心眼儿里为外星人的光顾而感到开心。 “我只想让你擦一下转换器而已。” 他并不奇怪外星人会说英语,虽然他之前以为它们会不屑于说。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外星人说话居然如此刻薄。 “是这样的。从长远来看,还是把整个换气系统都换掉会比较划算。你之前用的汽油甲醇比偏高,已经有不少地方开始生锈了……” 外星人低头看着地面。 “你跟我来——” 他跟着它来到了等候室。它将自己折叠起来,像是一只巨型犬一样,很是狼狈地蜷缩在一把椅子上。它皱巴巴的手长着鸡皮一样凹凸不平的皮肤,在胸前扭来扭去。“我打算把它卖了。”外星人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把它维护到我能合法把它卖掉的程度而已。” 他意识到,这个外星人并不是觉得自己的车能听懂英语。但它似乎也没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相信,说别人(或者别的物体)坏话的时候,应该要离他远一点。这个礼仪早已根深蒂固并且深入人心,以至于一辆车到底能听懂多少人话这种属于哲学范畴的难题,此时完全无关紧要。 技师会懂得这么多外星人的心路历程并不奇怪。外星人的“人性”是烂大街的当红话题,相关的资料完全够他在车行的闲暇时间研究一辈子。 “维护到能合法卖掉的程度而已。”他重复道。不管是从利益还是精神层面上来讲,外星人的穷酸都让他颇为失望。可与此同时,它这奇异的世故油滑又让他深感欣慰。 当然,他深知外星人的“穷”肯定不会是常态。况且,“穷”也是相对的。巨额小费这下看来是泡汤了,但他一定还能从别的地方搞到点甜头。 它(或者说“她”)郁郁地点点头。 外星人是会点头的。它们的动作跟人类十分相似,但其后所代表的意义却南辕北辙。打个比方,它们表示拒绝的时候不会摇头,而是会猛地抽一下下巴。它们的肢体语言似乎是故意结合了所有人类的肢体语言。当然,也许事实正是如此。它们来到人类所控太空的途中必定与许多人类航天任务有所交集,没有人知道它们如今的行为到底有几分是天然、几分是故意呈现给人类看的。 “我是该在这儿等呢,还是过一会儿再回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其他的客户或无聊或闲散,全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们故作淡定却暗暗注视的样子让技师很是得意。还好现场没有小孩,不然这一幕漠然的现代都市特写可就要被毁掉了。 他不想它待在这里。如果它不走的话,或许会跟自己闲聊起来,成为那些烦人的顾客甲乙丙丁中的一员。 “你还是过一会儿再回来比较好,我手上还有另外一桩不能托管的活儿。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回来吧。”他故作遗憾地说。 外星人离开以后,他当真开始感到遗憾了。他走到外面尘土飞扬的街上,注视着四周。其时是十月。一棵香蕉树翠绿繁茂的叶子跨过围墙,伸进了隔壁荒无人烟的院子里。低沉的天上乌云倾压,风雨欲来未来。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游客中心——那座曾被叫作“利物浦”的港口小城,如今已变成了举世闻名的旅游景点。有几只新镀了金的利物鸟伫立在巨大的纪念碑上方,闪烁着财富之光。内陆深处,数个城镇泾渭不明,一路蔓延到了奔宁山脉。远处层峦起伏的山峰飘出视野,像是一座座沉没的丰碑,它们与历史上那座伟大的都市一起,永远地沉入了时光的大河中。 外星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走回店里,检查了一遍各项工作的进程,随后悄悄地躲开摄像头,溜进后门,上楼来到了他生活的区域。他的太太在上班,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两岁,也都跟着她去了她公司的托儿所。这儿的房间都很小,各种家居用品却一样不少,整洁安静得有些不自然。他站在客厅,仔细地打量起了书房单元里的架子,上面有一排书籍、碟片和期刊——《如何跟外星人相处》《他们对我们到底怎么看》《遥远的造访者》《外星人眼里的世界》《他们以前来过吗?》《外星生物学:走向科学的黎明》……技师以及他的家人对外星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些书买来是作为摆设,而非为了去阅读的。可一个家里如果连几本这样的书都没有,也未免显得太奇怪、太寒酸了。 总的来说,技师并不觉得人类反应过度。他跟太太在欧洲公投中都支持了开始新纪元的议案——这条议案马上就要变成法律了。今年将被永远地称为“第三年”。要是讲英语的人说了算的话,它将成为AC 3年——After tact(接触后)。与外星人接触是人类公认的自“基督的降临(AD)”之后最伟大的事情。基督早已属于遥不可及的过去了。更何况,外星人不比耶稣,它们的的确确来到了大家的眼前。书刊、荧幕上举目皆是它们的身影,它们的存在真实得毋庸置疑。 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录入了图书馆系统里。技师的老婆把这件事做得一丝不苟。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可一股神奇的属于成年人的惯性打败了他。只有他七岁的孩子会用这个数据库。他接连取下了一本又一本书,每本都只是随意翻开看了几段。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此时,他的身边都是些冰冷坚硬、不说话也不会看他的物件,他努力地希望借此想象一下作为外星人是怎样的感觉。他认识一些过于多情的车主,会给自己的车取名、把车称作“她”,还会在车子出了故障的时候对它们施加惩罚。就连他自己(他为了挖出许多记忆的碎片)偶尔也会在把那些锃亮的机械的外壳放到一边之前,充满怜爱地拍一拍它们。 小子真乖…… 小狗真乖…… 但外星人是不认识动物的。它们也有飞檐走壁、满地爬行的工具,但那都是它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它们的概念中没有不属于自己同类的造物和生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母星上的生存条件不同,但它们自己的种种反应和报告都显示事情并非如此——它们的星球上好像的确没有别的恒温动物存在。 他走到服务台前检查了一下等候室的监控。一片寂静。它并没有回来。他的眼睛离开屏幕,在一排排架起的车辆和嗡嗡作响的机器中开始工作。他完全没碰外星人的车。它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告诉它他这儿出了些小问题。请耐心一些,他说,一会儿再回来吧,或者请再等等。他没再接待新的客户。天色一点点走到了傍晚,等候厅里只剩下它(或者说“她”)一个人了。 技师的妻儿回来了。他们是从电车站里走回家的,他妻子的手里还推着婴儿车。他听到前门传来奶声奶气的谈笑声,烦躁得咬牙切齿,仿佛是在做什么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事情时被打断了一样。可他此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跟他的工具一起坐在夜色之中罢了。 外星人在它的座位上蜷着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只穿着衣服的动物——儿童卡通里那种会说话却物种不明的动物。它站起身微笑起来,咧嘴微微露出齿尖,也不知是否真诚。 技师有些尴尬,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现在莫名的举动。如果换作一个人类的客户,人生地不熟地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很生气,也许还会有点害怕。外星人看上去倒是很平静,它大概对人类行为的逻辑性并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一想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对它敷衍了事的人,技师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阵奇怪的怒气。他很想对它解99lib?释,告诉它:“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多待一会儿……”但这样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可耻了。 “我想帮帮你。”他说,“我之前没告诉你,怕你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帮你修好几样东西,但是我会只收你清理引擎的费用。” “是这样啊。” 他觉得它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或许还有些警惕。他实在是很难不去把人类的感情嫁接到它们身上,或者从它们的脸上读出人类的表情。 “你远道而来,我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他紧张地笑了笑,但它没有。它们是不会笑的。 “你要上楼来坐坐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喝杯茶?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这个邀请实在是虚伪。他压根儿不想它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它的存在。外星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了然他的心事。一些研究声称外星人会通过脑电波交流——它们彼此之间的脑电波信号很强烈,跟人类在一起也有一些。 但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以前也曾遇到过类似招摇的困扰。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很是难受,为了自己,也为了别的那些人。 “不用了,谢谢。”它盯着地面,“明天能修好吗?” 街上已经黑透了。旅店、商场以及四周环水、灯火辉煌的纪念碑都离这里很远。夜色深沉,他感觉有些内疚。这个可怜的外星人现在可能正在脑子里数着身上带的现金,思量着接下来到底如何是好。不管在哪里,独自出行的外星人都是很罕见的。它如果不能躲进一个高级的酒店住下,恐怕注定是要被骚扰了。人们会没心没肺地围着它拍个没完。 可这也不是技师的错啊。他可没想把它给抓起来。不过,他也没想把它赶走。他想把它留在这里,让它鲜活地陪着自己。它可以睡在等候厅的座位上。他过一会儿可以端点吃的下来。它们喜欢吃某些人类的食物:冰激凌、白面包、汉堡包之类的,不要太天然就行。 “嗯,没问题。你明天再来吧。我九点开门。” 他对太太说自己要加班。他从不加班,但她也没有质疑。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风平浪静,偶尔的一个谎言不足以引起任何波澜。 他独自一人坐在店里,目之所及都是汽车。 很奇怪,即便政府严格配给汽油,还大力贯彻各种环保措施和法规,欧洲的城市居民都依然觉得自己有开车的必要——尽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这对技师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的工作很稳定,有时甚至还会乐在其中。这都是我的同类啊,他想。我们是同一个羊群的羊——他的祖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这么想着,又想到了动物的事,想到了生命的不同种类。这该不是外星人和外星人的机器之间的差别吧?他走到车前,让它用极不雅观的姿势躺在千斤顶上,如同手术台上一个无助的病人。 “嘿!”他试探着开口道。 车子毫无反应,可店里的气氛却变了。这一声探问彻底扭转了他自己的认知。而且,他还无疑让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他似乎能觉察到一丝更为复杂微妙的情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女巫门口悄悄走过的幼童,胸口前的好奇与恐惧俱是浓得化不开。此时的他不管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不能把他的臆想变为现实。他没法让机器人眨眼,也没法让一块块的金属对自己咧嘴微笑、开口说话。没人能看见这样的画面,除非他疯了。 他开始干活了。换言之,他打开了机器人的开关,让它们开始干活。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把之前信誓旦旦要做的事情做好,想方设法去圆了这个谎。车间里的一切都是有记录的。他从没有试过去篡改公司的系统。他向来不是一个会去钻法律空子的人,以至于现在就算他真的想这么干也不知如何下手。他之前的谎言完全是出于莫名的一时兴起,而现在却不得不去笨拙地掩盖这一切,思及此,他觉得非常郁闷。 能够自由移动的机器人在地上滑来滑去。还有一些机器部件顺着头顶上的电线滚动着,就位之后垂直地伸出机械手。技师有些焦躁不安。这辆小红车是十五年前的韩产塑料车,烧的是混合甲醇,离合器和悬架都是湿式的,至少还能再跑个十年。它是该维护了,但还不到需要他亲自动手的程度。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存在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他想。这是人类对智能机械典型的过度恐惧。为什么外星人不会觉得自己冗余呢?他努力却徒劳地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如果不是人类,如果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人,这世界上就根本不会有汽车,也不会有机器,更遑论什么机器人了。我是断然不能被取而代之的。就算这些机器产生了自我意识,或是变得“人类化”了(就像以前的大众媒体经常说的那样),我依然是神,是造物主,是万物之源。 楼上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婴儿应该已经睡了,大一点的男孩应该也插着那些家庭助教的连接线坠入了梦乡,这都是他母亲的雇主为他提供的教育的一部分。他们的母亲此时正在硬件堆砌起来的小窝里休息,享受着这个宁静的夜晚。他甚至不用多想,就可以感受到这一桩桩生活琐事熟悉的韵律。 他明白这个外星人为什么能给他带来如此情不自禁而无以名状的喜悦了。人类曾以为机器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但它们说到底始终还只是物件而已,而人类始终都是孤独的。技师以前去过本地的国家森林——他们生活的空间无论多么逼仄,这些大片大片的土地都必须保持原状。他理解并接受了这些空地存在的意义,但他对它们的感情只有憎恨。他跟大自然之间没有丝毫情谊。动物可以是宠物,但它们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也不能与你平等相处。然而外星人却可以消除人类的孤独。它们会交流、会探寻,是神一直以来期待的伴侣。这个外星人的降临激起了他作为神的不餍足。 他没法让它留下。不过,他或许可以从它那里学到些什么,听它说说它的故事。在他看来,操控台就是人类科技和文明的缩影。它是一个从人类核心分裂而出的细胞外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里面满是技师自己的影像,有着他的五指、他的牙齿,有他层叠滚动的关节和会滑动的肌肉,甚至连他的思想——那些已经融入了他大脑里各个硬件的一团团闪烁的化学物质。 这样的洞见让他兴奋。他迅速地走到操控台的键盘前,调走了那些机器人。它们光滑的手臂在关节处一叠,便自动滑入了墙体内部。他掏出一箱手工工具。他将要尽自己所能地去讨好外星人的车。他要在它身上施展出真正的手艺,那种富人会花大手笔购买的、“天然有机”的手艺。 刚开始时,他像是伊甸园里的亚当一样辛勤地劳作着,手上和脑子里创造出的一切都让他无比欣喜。慢慢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坐在冰凉又满是污渍的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套筒扳手,另一只手抓着一块抹布。灯光从头顶投下。据技师所知,它们制造的东西都是用细菌做的。这些细菌来自外星人自己肠道内的菌群,一经繁衍,无处不在。所有的工具、家具,乃至于它们巨大坚硬的船体,都是这么来的。当人类想要表示自己与这个星球和同类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的时候,会用到一个说法——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相关人士认为,这个外星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万物都是宇宙演变的一部分。因此,它们简直没法不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它们的存在是一个连续体,没有任何空隙,也没有任何边界。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科学研究称,外星人的细菌是无害的。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对不对呢?也许这只是为了防止引起大规模恐慌而生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他后悔碰了那辆车。外星人开了好几个月,这车里一定到处都充斥着肉眼不可见的黏糊糊的脏东西。 作为一个鲜活、有机的世界里的一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他盯着手里的扳手,直到它在他的眼中完全失去了金属的光泽。它似乎逐渐长出了皮肤,可调节插座变成了一圈撅起的肌肉,像是皱巴巴的肛门,胀大的棍子往后一拉,湿润的边缘便咧开了。技师有些晕眩,却无法放下手上的扳手。他没法躲开它了。就算他松手,这一滴由他自身溢出的“自我”还会依然附在他的身体上,那些细小黏着的活物牵拉着它们,把它们合为一体。就连他呼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属于他自己——属于人类的物质。 他站起身来。此时,机器人的外壳突然变成了一块活肉,吓得他后退一步。技师尖声大喊,迅速往旁边让开。紧接着,他那只长出了一个人肉棍状扳手的手不小心触到键盘,激活了所有的工具。他就这么站在自己怦怦直跳的五脏六腑里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欣慰地想到了人类的生理构造,想到人的肚子里还是有一些空间的。但四周收拢的墙很快就让他无处遁形。灯灭了,周围只有隐隐透着红色的黑暗。技师大哭起来,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绝望地翻找着钥匙。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静静地坐在原地。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但他却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终于,他不再有想吐的冲动,勉力放开了扳手。他弓起背,头埋在臂弯里。随后,他意识到这胎儿般的姿势看上去过于可怜,又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车库与往常一样,寂静而安全。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经历千金难换。某种原因,他刚刚得以短暂地进入到外星人的身体里,用它们的视角看见了这个世界。这样的经历怎么可能是舒适宜人的呢?一想到一切都已过去,他便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心中满怀感激。 终于,他发出一声长叹,重新启动了操控台。他没法狠下心让自己再次去亲手维修那辆红车了,况且,他现在实在抖得厉害。不过,他明天早上一定会如约把焕然一新的车交回外星人。他无论如何都该做到这一点。 他之前想要用某种蛮力从外星人那里寻求些什么,而且也如愿以偿了。是他自不量力地想要咬一大口好吃的,噎着了可怪不得外星人。面前的机械身上那种诡异鲜活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绷紧了牙关,把例行的程序设置完毕。 不一会儿就完事了。可现在天色已晚,他的老婆一定会有疑问,而他将不得不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一些。他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塑料车身和前盖下藏着的各种廉价部件。他们说,机器和生态不可共存。总有一天,人类必须在汽车和“大自然”中做出选择。可是,那一天依然遥遥无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眼前这已经是跟恶魔做的最公平的小小交易了。 他感到又孤单又悲伤。他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跟另一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却发现那里比虚无..还要幻灭。他以为外星人能给他一个绚烂的天堂,可他寻得的却是一个险恶的伊甸园,到处都是不可触摸的宝藏。他无法享受这些宝藏,就好像他再也无法回到母亲的子宫里。 技师再次叹气,轻轻地合上前盖。 红车晃了晃身子。 “谢谢。”它说道。 上午九点,外星人如约而至。车停在前院,在修理完毕之后显得光彩熠熠。外星人放下它的包。包没有背在背上,也没挂在胳膊上,而是夹在腋下,跟它们的身体一样显得无比怪异且不和谐。他感觉它看上去疲累并焦躁。它几乎看也没看那辆车。可能跟人类一样,它并不想知道自己被欺骗的细节。 “要多少钱?”它问。 技师被伤到了。他本想一条条地跟它核对一遍账目,逼着它对自己表现出满意——至少也要把他们之间这注定有限的交际再延长一点点。他强迫自己不要忘了外星人对自己并无亏欠。对于它自己来说,这些情感没有任何浪漫或奇异的地方,而这个世界对于它来说也只是寻常。技师之前的经历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自己的心结。外星人不能为人类千回百转的心事负责,也与人类臆想出的超自然事件无关。 “是这样的。”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的长子刚刚拿到了驾照。当然了,短期内我们是不准他单独开车出去的。不过,我还是在考虑给他买一辆自己的车。我自己是没车的,因为没有这个需要嘛。但孩子们喜欢自由……我想把你的车买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无法将真相对它和盘托出。他知道那辆车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可他借着它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下点什么作为凭证。 外星人看上去更沉郁了。 技师突然又意识到,钱压根儿不是问题。他只要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公司就好了。总部里负责的都是人类,他们会跟他一样心存好奇。车子放在前院就行,他只需打个电话就能把当地的媒体叫来——说不定国家级的媒体也会感兴趣呢。这肯定能让他们的生意火爆起来。 不过,考虑到外星人的感受,他还是以儿子为由搪塞一下吧。他最好还是不要让它们发现自己在人类眼中有多么神奇。 他匆匆补充道:“我出的价绝对在市场价之上。毕竟这辆车是被我们的天外来客开过的嘛。你觉得如何?” 于是,外星人揣着充得满满的信用卡走了。它在那个门口有蕉叶低垂的院子前转过弯,状似微笑地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技师无从得知这个告别仪式到底是为了前院里那辆红车,还是站在红车身边的自己。但不管怎样,他的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 雷莫拉人-(1994)-The Remoras (美国)罗伯特·里德 Robert Reed——著 虞北冥——译 罗伯特·里德(1956——)是一位备受赞誉又十分高产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以及多部长篇小说。里德才华横溢,他的虚构作品从私密的小品文到太空歌剧复杂的变奏曲,无不涉及。跟小詹姆斯·提普奇一样,死亡暗示(以及混乱状态)常常出现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2007年,他凭借中篇小说《亿万个世界》(A Billion Eves)获得当年的雨果奖。不过,总的说来,他能写多产的特点(而且作品质量并不会因此而逊色),却让他成了科幻界被严重忽略的一个作家。 两套系列作品影响了里德后期的写作生涯。在《星空面纱》(The Veil of Stars)续篇中——《星空面纱之上》(Beyond the Veil Of Stars,1994)和《封闭苍穹之下》(Beh the Gated Sky,1997)——里德作品典型的幽闭恐惧感源自我们太阳系的一幅图像——来自那层星空之上不真实的面纱,因为受到不计其数的、相似的有生命栖息的星系的影响。我们生活在行星上的特大城市带,和他人的沟通交流,需要越过空间上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好让我们与到访过的、拥挤不堪的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趋同相像。 《大飞船》(The Great Ship)续篇——包括《星髓》(Marrow,2000)、《池》(Mere,2004)、《星井》(The Well of Stars,2004)、《嗜骨者及其他短篇》(Eater-of-Bone and Novella,2012)、《大飞船》(The Greatship,2013),以及《天空记忆》(The Memory of Sky,2014)——故事发生在人类发现的一艘大型飞船上,飞船上没有乘客、没有船员,似乎飘浮在人类星系之外,人类将其据为己有,并将其命名为“大飞船”。最初建造飞船的原因(很久很久以前),以及为什么飞船会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航行时依然神秘莫测,尚待解决。飞船体形庞大而且充满未知,以至于对它的新“主人”而言,第一部中的发现——它其实建造在一整个行星之上——令人十分诧异。 在一篇关于该系列的文章当中,里德写道:“最初的构想是源自一种想象——人生活在最完美的太空服之中……太空服则是用某些极好的材料制成,并且当作一种功能强大的小型飞船使用。”几年之后的另外一种洞见让里德写出了第一个故事:“就是单纯地意识到,太空服非常像一个世界,自给自足、永恒不朽。我开始想更多类型的长寿的人,一生都要穿着这些精心制作的‘救生服’的人,我把他们看作一个社会。不过单靠一艘小飞船实现不了,我需要一种庞大的东西,一个可以诞生伟大文明的、广袤无垠的地方。” 1994年,《雷莫拉人》首次发表在《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并在2006年重版于哈特韦尔与克莱默编辑的《太空歌剧复兴》),是“ 大飞船/星髓”(The Great Ship/Marrow)系列的杰出之作。它是一部精彩的泛科幻故事,也是一部迷人的太空歌剧,有20世纪20年代的艾德蒙·汉密尔顿的风格,还能够和伊恩·M.班克斯最好的作品相媲美。 葵·李的家地处一个人类定居点里,占地数公顷。这个定居点位于船体之下,有整整数千平方公里。不论怎么看,她的住所都平淡无奇。真正的阔佬,宅邸大小常常超过一立方公里,除了自家人外,还养了一群用人。但这里毕竟是葵的家,自从她登船以来,这些舒适的大房间和宽阔的走廊已为她提供了许多世纪的栖身之所。 所有厅堂里,花园房最令人舒心。所以那个下午,她才会裸着身,惬意地躺在房内,一边闭眼安享人工太阳在虚拟天空中洒下的光与热,一边静听喷泉的潺潺水声和鸟儿的欢鸣。只是这份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房间内置的人工智能告诉她有人登门造访:“那人来找佩里,女士。他说这事十万火急。” “佩里不在这儿。”她睁开了灰色的眼睛,“除非他上哪儿躲起来了,避着我们。”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女士。”短暂的停顿后,房子继续说道,“我已经转告了访客,但他依然拒绝离开。他名叫奥尔良,说佩里欠了他一大笔钱。” 她的爱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葵坐起身,脸上还挂着笑意。噢,佩里……你知不知道……算了,就让她自己来对付这个叫奥尔良的家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把他吓跑就好了。她站起身,穿上绿色的纱笼,徐徐走向门口。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吩咐房子把门打开,同时不要降低安保等级。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定见见外边的人。对方大概是个怪人,甚至可能是个变态。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人穿着两米多高、近一米宽、反射着光芒的太空服,还低着头用一对古怪的眼睛瞅着她。过了很久,她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雷莫拉人。天啊,一个活生生的雷莫拉人就站在公共过道上,低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圆脸。他橙色的皮肤上,点缀着许多黑色的斑疹,可能是癌细胞所致,还有那张没有嘴唇和正常牙齿、似笑非笑的嘴。是什么风把一个雷莫拉人吹到了这里?他们从来、从来不会这么深入船体! “我叫奥尔良。”他突然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透过安全屏障,变得更加沉闷。那个隐藏在他太空服脖颈部位某处的扬声器说:“我需要帮助,女士。很抱歉这样打搅您……可是你看,我已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了。” 葵·李知道雷莫拉人。她不但.见过,还跟他们中的一些有过交流,尽管她记不起来那些对话发生在多么久远的过去,还有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这些奇怪的生物,比大多数外星人更难以理解,尽管本质上,他们有着人类的灵魂…… “女士?” 葵·李觉得她算得上心宽,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她脚下的地板仿佛在打转,连呼吸也困难了不少。奥尔良曾经是人类中的一员,和她同属一个物种。没错,他们的基因在经过巨量的辐射后,已经面目全非。没错,他们居住的地点早就远离了她这样的寻常人。可哪怕近于不朽,雷莫拉人依然有着人类的思维方式。葵·李眨眨眼睛,提醒自己应该对所有人——包括外星人——都抱有怜悯之心。所以,她最后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词。“请进,”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进来吧。”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解除了门禁。 “谢谢你,女士。”这个雷莫拉人开始往屋内走。尽管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膝盖和髋关节依旧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葵意识到这不正常。奥尔良的动作应该连贯流畅才对,他的太空服本该功能强劲,就像一套优秀的外骨骼装甲。 “要来点儿什么吗?”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她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不用了,谢谢。”奥尔良听起来和蔼可亲。 当然了,雷莫拉人的吃喝完全自给自足。他们的太空服永久密封、自成一体,与外界毫不相关。他们的食物全靠合成,水则依赖自体循环。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获得了某种宗教般的纯洁独立。 “我无意打搅,女士。我会把大概情况简要地说明一下。” 这样的礼貌多少出乎预料。大多数雷莫拉人总是很冷漠,甚至惹人生厌,但奥尔良却一直面上带笑。他的一只眼睛是个长满了浓密黑色毛发的孔洞,葵估计那些毛发能感光,就像昆虫的复眼,每根纤维都能建构出一部分景象。与之相对,他的另一只眼睛要正常许多,能看到眼白和其中黑色的、疑似眼珠的物体。剧烈而半可控性质的突变总是能带来这样惊人的后果,即使站在她面前,靴子在石质地板上作响的当儿,变异依然在那件太空服里继续。“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奥尔良说。 “没有的事。”她说。 “而且也让我不舒服。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不会来这么深的地方。” “佩里不在家。”她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很抱歉。” “其实,”奥尔良说,“我本来就希望他不在。” “是吗?” “不过就算他在,我也要来这儿。” 葵·李的房子对她忠心耿耿,又时刻保持着警惕,肯定不会让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朝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她和雷莫拉人之间的距离:“你说这跟债务有关,是吗?” “是的,女士。” “能否容我问句,债是怎么欠下的呢?” 奥尔良的解释不是很清楚。“把它当作以前的赌债好了。”然后,他又做了些暗示,“恐怕是一笔陈年旧账。还有,我都讨过上千次了,但佩里先生一直拒绝还。” 葵能大概地想象出怎么回事。她的丈夫不是完人。和她相比,他不但能力有所欠缺,而且更自私贪婪。当然了,她依旧喜欢佩里,但她不会因此盲目,无视他的缺点。“我很抱歉,”她说,“可我不会为他的欠款负责。”她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我希望你专程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听说他结了婚。”和一个有些钱的女人结了婚,她心想。 “不,不,当然不是这样!”那张怪诞的脸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的两个眼睛都睁得更大了一些,还用薄薄的、色如冰块的舌头轻轻地舔舐了自己没有嘴唇的嘴巴边缘。“说实话,我们不太关心乘客有什么新闻。我只是觉得,佩里大概和谁住在一起。我了解他。你瞧……我就是想找个人,能成为我们的同伴、盟友,或者支持者的人。”他顿了一顿,仿佛心中充满了希望,“等佩里回来以后,你能给他解释清楚是非曲直吗?行吗?拜托了。”他又停了一下,才说,“即使是卑微的雷莫拉人,也知道事情是分对错的。” 说自己卑微,这可不妥。奥尔良似乎认为她在歧视他,但葵·李不是那种人。她从不认为雷莫拉人低人一等,不觉得自己能占领道德高地。本质上,他们都属于人类。至于导致这次碰面的始作俑者……那个富有魅力、相貌英俊的人……她亲爱的丈夫……葵·李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几乎吓到了面前的怪人。 “女士?” “多少钱?”她问道,“他欠了你多少?你有多急着要?” 奥尔良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他举起一只手,肩关节顿时发出了一阵悲惨的嘎吱声。“你听见了吗?”他问道,好像葵是个聋子,“我得换掉密封部件,至少翻新一下。说实话,我早该那么干了。”他做了个曲臂的动作,肘关节同样响起了不堪重负的哀鸣,“但我已经把存款用在置换反应堆上了。” 葵·李明白他的处境。雷莫拉人住在船壳上,每天都要在室外活动至少几个钟头。对他们而言,太空服密封不严等于灾难。任何微小的破口都能导致生理系统遭受重创,他们的大脑随即会陷入自我保护性质的昏迷。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奥尔良就只有听凭辐射风暴和小行星碎石雨摆布了。是啊,她很明白,修理破旧老化的太空服是重中之重,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对奥尔良感到深深的同情。 奥尔良深深地吸了口气:“佩里欠了我五万两千的信用点,女士。”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我叫葵·李。” “葵·李。”他重复道,“是的,女士。” “佩里一回来,我就会跟他讨论此事。我发誓。” “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不尽。” “我会的。” 那张丑陋的嘴巴张开了。葵可以清楚地看到奥尔良奶白色的喉咙上,点缀着许多绿色和蓝灰色的斑疹。它们不是癌症,就是某种奇特的新器官。直到现在,葵还是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跟一个雷莫拉人对话——那是人类中最奇怪的亚种——更有趣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都把雷莫拉人描写成鲁莽甚至胆大包天的家伙,这个奥尔良却很温和。他其实在害怕,葵·李突然意识到。那雷莫拉人绝望地颤抖着他湿润的橙黄色面颊,转过了身:“葵·李女士,谢谢。谢谢你的耐心,还有其他一切。” 五万两千信用点! 她差点叫出声。如果不是当着别人的面,她肯定克制不住自己,葵·李心想。佩里深深地伤害了那人,他一回来,她会立马告诉他这次造访。葵向来脾气好,可以容忍佩里的绝大多数缺点。但这一次不行。五万两千信用点不是小数目,奥尔良想要修理太空服,让自己恢复健康,就全仗着这笔钱了。或许,她应该想个办法,先联系上佩里? 奥尔良跨出房门,转身跟她道别。人工阳光的照耀下,他的太空服闪闪发光,但葵没法透过黯淡的面罩看清他的脸。他现在露着怎样的表情呢?葵对雷莫拉人挥手作别,心如刀绞。她努力思考着五万两千信用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她能不能…… 不可能。她得出结论,她只是凡夫俗子。随着安全屏障重新张开,雷莫拉人离去时,太空服发出的嘎吱声变得几不可闻。 这条船有许多名字、许多称呼,不过对那些长途旅客和船员来说,它就是船。世界上没有任何星舰能与它相提并论,无论是在传说里,还是在历史中。 不论用哪种测量方法,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这条船的历史极其悠久,远在人类诞生于地球之前它就被某个类人种族建造出来,后来又不知何故遭到了废弃。天文学家们说它原本是个寻常的类木行星,来自一片没有光明的深空。建造者以行星本身的氢为燃料,点燃了巨型引擎。百万年的漫长飞行过后,它的大气层终于剥离殆尽。如今所见的船,便是那颗行星的残余硬质核心。当初的建造者和后来的人类对船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在金属和岩石中开凿出了一条条道路、密闭的舱室、燃料罐,还有各种各样的泊港。船内如今有着数以千亿计的乘客,但和船只真正能容纳的人数相比,这数字不过是个零头。船体的防护性能同样高到令人难以置信,它的装甲是厚度达到数公里的超纤维,能轻松承受最骇人的撞击。 很久以前,这条来自宇宙深处的巨舰恰好从人类的居住空间附近经过,捷足先登的人类立刻把它据为己有,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探索船体内部,又尽全力进行翻新。随后,一个新的组织建立,一套晋升制度确立。与此同时,古老的引擎重新激活,航线得到变更。接着,船票开始贩售,对象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其他外星人。这是无比诱人的新奇冒险:绕转银河的漫长旅程,不断穿行于恒星密布的旋臂之中,一趟需要耗时五十万年。 哪怕已经得到了不朽,五十万年对人类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时间跨度,但像葵·李这样的人,不但拥有足够的财富,也富有耐心。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掏出一大笔存款,只为买下一套公寓。她明白,旅途漫漫,不可能始终有新奇事物。新鲜感会在三四趟绕行的旅途中耗尽,然后呢?人们迟早会需要新的刺激,还有适度的、能够解决的小麻烦。难道历史不是向来如此吗? 葵·李的寿命没有上限。她的祖先早已采用上千种综合办法阻断了自然的衰老过程:脆弱的DNA被更好的微型遗传机械替代;对基因的大范围裁切,提供了优秀的蛋白质、酶,还有强劲的修复机制;在近乎完美的免疫系统的作用下,疾病早已被根除,常规环境根本无法致人死亡。即使遭遇了可怕的事故,葵·李同样性命无虞,因为她的身体和大脑能承受重创而不崩坏。 但雷莫拉人和她不一样。尽管这些人同样接受了祖先的馈赠,却没有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活动在船壳之上,周身被一件太空救生服包裹。太空服为他们提供的不只是额外的保护,还有一个密闭的标准环境。换言之,那件太空救生服里既有供氧的小型植物,又有排泄物循环系统。船壳外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危险,船只的护盾和激光“看门狗”不可能挡下每一颗碎石,而每次大型撞击都意味着得有谁去负责修理。建造者的确为此准备了复杂的机器人,但在连续工作几十亿年后,它们已经不堪重负,所以人类不得不亲自动手来完成修理工作,同时,人们也把它当作船员提升军衔——以及赎罪——的最好方式。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计划分摊修理船壳的工作,就是少部分人对船壳来一次短期修理,然后轮换另一批人,就连船长也得钻进太空服,登上船壳,用新造的超纤维去修补坑洞…… 但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某种亚文化的兴起,第一批雷莫拉人出现了,他们决定在船壳上定居。最早的雷莫拉人学会了如何承受强烈的辐射和控制受损的身体,又把这种技能教给了后来者。他们不但不排斥,甚至乐意接受基因的剧烈变异,比方说,假如某种独特的癌症使他们的一只眼睛失明,真正的雷莫拉人就会干脆以此为契机,进化出全新的视觉器官。最初可能只是一根感光的纤毛,但雷莫拉人可以对它进行培育,然后把它接入残存的视神经,最终形成的新眼睛会比那只失明的眼睛更耐用。反正葵·李听那些对此似乎有所了解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在雷莫拉文化里,那些人说,越是怪诞的外表越受欢迎。扭曲的面孔和异常的器官是成功的象征。反过来说,由于病症和变异随时可能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爆发,长寿的雷莫拉人不太多见。葵猜奥尔良大概是第四或者第五代雷莫拉人。但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她这么想着,返回花园房,褪下衣物,躺倒在地,闭上双眼,重新沐浴在光线之下。雷莫拉人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人类,而她对他们可谓一无所知。她明白,无知即罪恶。当然,这种罪恶大概比不上欠债不还,但还是…… 与奥尔良相比,她的生命太过舒适。想到一直以来过着无聊且平常的日子,她几乎感觉到了一丝愧意。 第二天,佩里依然没有回家。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十天过后,葵·李终于给他常去的地方发了信息,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小心翼翼地没有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要找他,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佩里大概晃荡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而葵·李呢?她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舒适惬意的小日子,无非偶尔接待下来访的友人,或者参加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搞起来的聚会。这就是她的日常,除了享受,再没有别的。但现在,奥尔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象着那个雷莫拉人行走在开阔的船壳上,太空服上突然出现了裂隙,那副怪异的身体顿时像被煮沸,火辣辣地疼……可怜的家伙! 还钱给奥尔良是个简单的决定,葵·李有足够的积蓄。而且这似乎不是一笔大钱……直到它们被转换成一大堆黑白两色的电子芯片。不过,佩里欠她钱总归比欠雷莫拉一屁股债好,她有更多的手段让她丈夫通过各种方式还债,再说,她很怀疑佩里有没有办法一下子筹出那么多钱来。佩里这家伙,大概到处欠债,债主不只是人类,还包括各种外星人。不知道第几次,她怀疑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佩里这家伙吸引,她是疯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即使永葆青春,葵·李也算得上是个老人。她已记不清年轻时的往事。那是因为回忆太多,神经元不堪重负。可能这就是佩里在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原因。他年轻得难以置信,总是精力充沛,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作为爱人,他尽管惹人爱慕,但也有些贪得无厌;他懂得何时倾听,但从未掩饰过从葵·李那里套出钱来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挑战,对此葵从不质疑。也许她的一些朋友并不赞同他们的结合——有些闺密对此算得上直言不讳——可是对她这样一个已经活了二十五万年,见证了半个银河旅途的老太婆来说,佩里新鲜有活力并且不同寻常。相比之下,她的那些老朋友——突然间——显得有些迂腐。 “我喜欢旅行。”佩里这么说过,他英俊的脸上永远挂着醉人的微笑,“你知道吗?我就出生在船上,当时我爸妈才登船几周。他们在抵达一个殖民世界后就下船了,可我留了下来,自愿的。”他笑着抬起头,望着她头顶的虚拟天空,“你猜我想干吗?我想逛遍整条船,走过每条走廊、每一处洞穴。我想探遍海里的每种生物,见见每种外星人……” “真的?” “还有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家。”他又露出了令人目眩的笑容,“我才从一个低重力舱室回来,就在我们脚下差不多六万公里的地方。那里居住着蜘蛛似的生物,你真该看看他们,太漂亮了!他们的优雅难以言表,他们的巢穴也是美得没话说。” 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在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有谁能接受那些外星人奇怪的气味和迥异的思维回路呢?毫无疑问,佩里是非凡之人。就连她那些最挑剔、看佩里最不顺眼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实际上,她们还总是缠着葵·李,要她讲讲佩里的新冒险呢。 “只要可以,我会一直留在船上。”佩里有次对她说。 她笑了起来:“你付得起钱吗?” “有点难。”他承认,“但至少这趟环线的船票钱我能付清。我是说,按日支付的那种。相信我,只要是上百万人聚集的地方,肯定能找个活计把日子混下去。” “合法的活计吗?” “大概是吧。”好吧,这家伙的幽默感有几分顽劣。又过了一会儿,他变得更冷静了一些,“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有些敌人。就和大家一样,我也会犯错——年少鲁莽——但至少我对这些错误不遮遮掩掩。” 年少鲁莽,也许吧。但至少他从未引起她的反感。 “我们应该结婚。”葵还记得佩里对她说过,“为什么不呢?我们都喜欢彼此的陪伴,又不愿总腻在一起。你怎么想呢?坦白说,我觉得你也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伙同居。我说得对吧,葵·李?” 她的确不想,千真万确。 “就是场小小的但是步骤齐全的婚礼。”他这么对她保证,“我会有个可以安身的家,而你的隐私空间不但不受打扰,还多了鄙人所能提供的高价值娱乐。”他大笑了一阵,解释道,“我保证,我新碰上的那些事儿,头一个讲给你听。再说我也不愿意当蹭吃喝的小白脸,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绅士。” 葵·李把信用点芯片藏好,到车站搭上一辆悬浮车,开进直达船壳的升降隧道。她在船员名单里查了“奥尔良”这个名字,唯一符合结果的那人住在贝塔港,但名单没有注明他是不是雷莫拉人。 船上的港口总是很大,常常泊满各种出租船和星舰,通过这些载具,乘客们不断地往来于附近的世界。想在港口停靠那些长度超过一公里的载具其实不难,除了偶尔修正航线以避免扰动大团的星尘外,船的引擎一直匀速运转。 葵·李想不起自己上次造访某个港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眼下她所见的港口里一艘出租船也没有,它们大概都去了顾客更多的地方。那些非雷莫拉的人类船员——船长和副船长们——这会儿肯定没工作要处理,因为她一个也没看见。 葵站在港口底部,环视周遭。港口呈圆桶形,顶盖是厚达一公里的最高级超纤维。她所见的其他游客全是外星人,其中有些长得像鱼,包裹在液态水球或者氢球里。从身边骨碌骨碌地滚过时,她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小群金枪鱼中间。他们不断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他们是在嘲笑她吗?葵·李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让她感到越发沮丧。他们没准正拿她开什么糟糕透顶的玩笑呢。想到这些,葵感到一阵失落,还有些想家。 相比之下,她见到的第一个雷莫拉人就显得和蔼可亲多了。那人从不远处走过,健步如飞,鞋子踩在地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葵·李只有跑起来才能赶上她。雷莫拉人的太空服带着些女性特征,但直到对方回应葵的大喊,葵才确定自己没弄错。 “什么事?”雷莫拉人问道,“我正忙着呢!” 葵·李气喘吁吁地说:“你认识奥尔良吗?” “奥尔良?” “我找他有急事。”话音刚落,葵·李突然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晚了一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哦,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奥尔良的人。没错。”透过面罩,葵看到雷莫拉人的双眼如同一对黑色的逗号,又大又肿,嘴巴则同细缝状的鼻子连在了一起。她的皮肤发着银光,一根根纤维从表层皮肤下凸起。面罩的最顶上似乎是黑色的头发,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那更像浸了油的绳子,挂在前额缓缓摇摆。 雷莫拉人嘴角一咧,露出微笑。她的声音听上去同常人无异:“其实,奥尔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真的?她不会在开玩笑吧? “我找他有急事。”葵·李重复了一遍,“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能帮你吗?”那张嘴咧的幅度更大了,露出大小像指甲盖的灰色伪齿,她的牙龈和皮肤一样,是明亮的银色,“我会把你带到他那儿。这样总算帮忙了吧?” 葵·李跟着她,到了一个没有护栏的升降台。雷莫拉人走到圆台中央,朝葵·李招手:“靠过来点儿。奥尔良就在上边。”她指了指头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猜你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对吧?” “放轻松。”奥尔良说。 葵觉得她已经放轻松了,但随后意识到自己正频频点头,她深深地呼吸,感觉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紧张。先前站在圆台上,等着它移动的时间仿佛长达几年,除了耳旁经过的风,什么动静都没有。升降台毫无护栏——显然违反了安全条例——葵·李只能抓过那个女雷莫拉人闪亮的胳膊,她需要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然后惊讶地感受到了超纤维上粗糙不平的斑点。那些都是小型撞击所致。小块的碎石落在超纤维上时,尽管难以造成坑洞,但还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痕迹。雷莫拉人,她突然想道,其实和船很像——同样生活在封闭的生态系统内,而外部空间残酷异常。 “好些了?”奥尔良问她。 “嗯,好多了。”离港后三十公里的漫漫长路,紧贴着一个雷莫拉人。现在他们到了。她和奥尔良身处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不到五百米外就是真空。奥尔良就生活在这里?她险些问出口。光秃秃的墙壁、粗糙的家具,让这里显得异常简陋,她想象不出谁——即使落魄如奥尔良——会住在这里。所以,她最后问:“你还好吗?” “累。举步维艰,糟糕透顶。” 他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橙色的皮肤比初见时更松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充满感光纤毛的坑洞。他的视力如何?他是怎么把一只眼睛的细胞移植到另一只里的?应该是某种生物学机制,或者某种强硬的手段……她发现自己很高兴对此一无所知。 “有什么事吗,葵·李?” 她吞咽了一下:“佩里回家了。我把他欠你的给带过来了。” 奥尔良似乎很惊讶。“难以置信!”他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葵取出信用点芯片,放进奥尔良闪亮手套的掌心,那件太空服胳膊肘部分的关节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希望可以帮到你。” “至少我的心情比之前好多了。”他说。 接下来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先开口的是奥尔良:“我得想个法子谢谢你。麻烦了你这么多,我能报答点什么呢?嗯,来趟旅行怎么样?” 葵很确定奥尔良对她眨了眨眼睛,因为那团毛挤到了一起,只留下了当中红色的缝隙。“一趟旅行。”他重复道,“去外面散散步怎么样?我们会给你找件太空服的。那些衣服我们一直留着,用来应付定期检验。”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每隔一千年,下面的官僚就会专程跑来检查一遍,也不看我们到底需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他在说什么?葵听着他的话,但没太听懂。 雷莫拉人又笑着眨了眨眼:“我是认真的。你想出去稍微走走吗?” “我从来没……我不知道……” “安全得就像待在保险罐里。”奇怪的用词,要表达的意思倒是很清楚,“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郊游。我们的位置在前导面后方,所以遭到陨石撞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引擎和辐射同样不用担心,我们压根儿不会接近那儿。”他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辐射多少还是有的,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葵·李。你那漂亮的宅子里有自动医疗器吧?” “当然。” “那不得了!” 葵·李并不害怕,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害怕。她感受到的其实是兴奋,以及由此而来的恐惧。准确地说,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奥尔良的提议是她过去所有的经历都无法比拟的。惯性思维无法为眼下的情况提供任何参考,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 “来吧。”奥尔良盛情邀请她,“来这里。” 她找不到推托的借口。奥尔良不顾关节发出的刺耳抗议,打开了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太空服,看来这屋子是间储藏室——开始为葵挑选衣物。“它们能穿上再脱掉,跟我的不一样,”他解释道,“也不存在循环系统。除此之外没什么区别。” 她弯腰取过太空服,自下而上地穿起,随后戴上头盔直起身,结果咚的一声撞上了低矮的天花板,而迈出的第一步让她重重地撞在了墙面上。 “跟着我。”奥尔良说,“慢慢来,悠着点。” 明智的建议。他们离开屋子,走上一条来回折转的通道。远古的楼梯被塑造成了适合人类步伐的大小,道路的尽头便是太空。每朝前走一步,那道虽然看不见却拘束着船只内部大气的力场就变弱一分。很快,他们的对话就不得不通过无线电来进行,这让葵把注意力放到了太空服的模拟神经界面上。她发现尽管这里的重力比地球标准重力更大,还加上了太空服的重量,但她的步伐依然轻快。只是安装在太空服四肢的驱动器嗡嗡作响,她的头盔还总撞上通道顶,砰,砰,砰,她对此毫无办法。 奥尔良善意的笑声透过无线电传来,仿佛近在咫尺:“你做得很好,葵·李。放轻松。” 听到自己的名字,葵似乎多了一丝勇气。 “记住,”他说,“太空服的内置引擎小却强劲,能显著增加你的力量。动作不要操之过急,也别太过拘谨。” 葵想要更好地操控太空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欲望了,她希望自己能做到完美。 “集中你的注意力。”奥尔良说。 然后他又说:“这样好多了。不错。”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走向舱门。奥尔良停下脚步,转过身,露出怪异的笑容。“咱们到了。我们只去外面稍微走一下,如何?”他顿了顿,“等你回家,可以把这冒险告诉你丈夫,吓他一跳!” “我会的。”她喃喃道。 奥尔良用一只手打开了舱门——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嘎吱声显得异常遥远——外面斑斓的星光瞬间倾泻到他们身上。“太美了。”雷莫拉人望着外面,“你不这么觉得吗,葵·李?” 几周之后,佩里终于回了家——“我在云峡漂流了很久,所以没收到你的信息,那地方可爱极了!”——但葵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冒险。这事和钱无关。她要等到佩里毫无防备的那刻再和盘托出。“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但她告诉他没什么事,她只是很想他、担心他。“漂流得怎么样?有没有一起行动的同伴?”“有啊,我有些伙伴,他们长得像图威特和大猩猩,真的。”他微笑起来,而她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佩里看上去有些疲惫,比平时更干瘦,不过一点点刺激之后,他就连着跟她做了两次爱。第二次结束后,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然能忍受那么久没有性生活。接着,她决定安享这段舒适的放空光阴。 佩里睡着了。那些宏伟的人工河流在他的梦境里沿着人工修筑的峡谷奔流。而黑暗中的葵·李靠着床沿坐起身,对房子低语,让它展现俯瞰贝塔港的景色。全息图被投射到了二十米的高处。最外层斑斓的光线仿若极光,不断变幻,那是抵御着各种外界威胁的力场。 “你觉得怎么样,葵·李?” 奥尔良是这么问她的,而她又低声地回答了一遍:“真美。”她闭上双眼,回忆着当时所见的景致:船壳一直向外延伸,直到视野的尽头。它们质地光滑、色泽银灰,给人的第一感觉当然是乏味,然而其中却包含着些许宁静。“太美了。” “船前侧,特别是船头的景色,比这更美。”她的向导说道,“那儿的力场更密更强,还有不时发射的粗大激光束。这些激光束能够照到距我们几百万公里远的小行星,削弱它们的力量。”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待在船头,你几乎能真切地感受到船在移动。不骗人。” 太空服里的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这其中的喜悦远甚于恐惧之情。只有极少数乘客走出过船壳。毫无疑问,这是离经叛道的事。就算搭乘出租船外出,人们和外界之间也有层薄薄的船壳相隔,这里却什么也没有。葵觉得自己暴露无遗,甚至赤身裸体。也许察觉到了葵的心思,奥尔良望着她,脸上抽动了几下,最后开口说道:“你有没有听过第一个雷莫拉人的故事?” 她听过吗?她不太确定。 奥尔良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平稳而安静:“她叫乌娜。据说,她在地球上的时候是个罪犯,还是个惯犯。后来,在一个船员的帮助下,她逃过了一系列心理测试,成功登上了船。” “什么罪?” “这重要吗?”雷莫拉人的圆脑袋摇了摇,“一系列大罪,这样想就够了。关键在于乌娜身无分文,99lib?也没有任何地位,和其他人一样,她时不时地被打发到这儿,船壳之上。”听奥尔良说这些的时候,葵·李远眺着地平线,点了点头。 “和你差不多,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至于她的寻常工作,实在乏善可陈。趁着每次轮班之间漫长的闲暇时光,她尽情地探索这条船。她把船上美好的事物铭记于心,也为那些不幸的事情痛心。和你差不多,葵·李,她也是个聪明人。仅仅几个世纪的轮换过后,乌娜就看出了许多端倪。她明白了船长们正在设法避开这份劳役,而另一些人——要么犯了罪,要么仅仅因为一些小错——被迫来到船壳上,顶替船长们的活计。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管理者们不愿意冒一丁点儿风险。” 地位、官衔、特权,葵很清楚那是些什么,也许过于清楚了。 “乌娜反抗着这一切。”奥尔良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骄傲,“但她没有推翻这种体制,反而通过接受它的存在战胜了它。她把这体制与自己的信仰融合起来。”奥尔良柔和地笑了笑,“看到我的太空服了?它的初始型号就是乌娜设计的。半永久封闭和高效循环系统从一开始就包括在内。她做出那件永远不用脱下的衣服以后,就开始在船壳上定居。她暴露在宇宙里,孤身一人,有时连续几年不跟人接触。” “孤身一人?” “她在此期间沉思冥想。”奥尔良远眺灰色的地平线,“她故意中断了身体修复癌症和其他病症的机能。她让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庞——遍布坏死组织,然后,她以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学会了控制变异。再后来,她多了几个愿意放下门第之见的朋友。乌娜不但教授了他们她领悟的技巧,还阐释了她在直面浩瀚宇宙、沉静凝思时产生的许多想法。” 直面宇宙,没有任何障碍! “第一代雷莫拉人数不过几百。他们费尽心机跟我们伟大的船长们谈判,总算获得了繁衍后代的许可,所以第二代人数破了千。而到了第三代,我们正式负责起船只外壳,以及最危险的引擎喷口的维护工作。如今,一直低调壮大的雷莫拉人已拥有了广袤的属地,而人口更是数以百万计!” 葵记得自己叹了口气,问道:“那乌娜呢?后来她怎么样了?” “她死得像个英雄。”他答道,“一场小行星雨困住了在船头工作的维修小组,砸坏了他们的穿梭机……” “既然要遭到小行星群撞击,他们为什么还要待在那边?” “当然是修复船壳,填补坑洞了。没错,船头可以扛住几乎任何伤害,但如果那些小行星一颗接着一颗,撞击同一个地方,一旦出了这种万一……” “那会是场大灾难。”她喃喃道。 “对船内的乘客来说,没错。”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乌娜死在了开穿梭机去接他们的路上。一块巨大的冰岩混合体瞬间将她汽化了。” “我很抱歉。” “乌娜是我的曾曾祖母。”奥尔良说,“你大概以为‘雷莫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但实际上不是。雷莫拉一开始是个蔑称,某些船长先喊出来的。那是种丑陋的小鱼,寄生在鲨鱼身上。多么令人不快的联想,但乌娜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雷莫拉这三个字不但代表了自强自立,就连这个词本身也充满了力量。你以为我是谁,葵·李?在这件太空服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神灵。我用你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这片小小的宇宙。你是想象不出那种体验的。对我的肉体、我的一切,进行如此彻底的控制……” 她盯着他,张口结舌。 闪亮的手掌抬起,厚实的手指抚摸着他太空服的面罩:“看到我的眼睛了吗?” “你被它们迷住了,是不是?” 她微微颔首:“没错。” “你知道我怎么塑造它们的吗?” “不清楚。” “那么告诉我,葵·李,你是怎么把拳头握紧的?” 她举手做了一遍握拳的动作。 “但你调动了哪些神经?抽动了哪块肌肉?”耐心柔和的笑容过后,他继续说道,“为什么有些事情你描述不出来却能做到?” “这是习惯使然吧,我猜……” “没错!”他大笑起来,“我也有习惯,举个例子,我可以让变异通过细胞进行转移。这是乌娜还有其他人的教诲,再加上我数千年来的实践所致。对我来说,完成这一点,就像你握拳一样自然。” “可我的手没有真正改变它的样子啊。” “而‘改变’正是我的习惯,这也是我的生活为什么比你的更丰富多彩。”他眨眨眼,说道,“我都数不清自己的眼睛到底重新演化过多少次了。” 现在,葵·李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光线编织成的帷幕在那里由浅蓝转为品红,在脑海里重现了那一幕。 “你认为雷莫拉人是肮脏恶心的怪物。”奥尔良说,“别否认。我不会同意的。” 她没有说话。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一个雷莫拉人,居然到了你家门口!你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一片惨白,虚弱不堪。葵·李,你那会儿吓坏了!”对此,她没法反驳。即使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两个谁的生命更多姿多彩,葵·李?从中立的角度来评判,你的,还是我的?” 她微微颤抖,把毯子裹紧了一些。 “你的,还是我?” “我的。”她咕哝道,但字眼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疑虑。这个时候佩里翻过身,对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葵·李最后望了眼天幕,关闭投影。佩里眨着眼,抚摸着她,咧嘴而笑: “睡不着吗,亲爱的?” “嗯。”她承认,随后加了一句,“靠过来点,亲爱的。” “好啊,好啊。”他笑道,“这就有兴致了?” 没错。她现在思绪混乱,脑海中许多热切的念头正一齐奔腾。佩里趴在她身上,而她望着天花板,仿佛还能在黑暗中看到那遮蔽群星、翻腾变幻的色彩。 两人去度了第二次蜜月,费用自然由葵·李负责。在半条船里兜兜转转过后,他们去了一个热带海洋旁的度假胜地。几个月的光阴,他们一直在那里享受生活。骨白色的沙粒、碧绿的海水,还有成群的美丽游鱼。就连每晚的夜空也各不相同——都是从船只存储的银河与星空图里挑拣出来播放的。他们还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做爱。有时候,路人甚至会停下来驻足观看。 但葵对此有种疏离感,仿佛她不过是自己的旁观者。雷莫拉人有没有性爱?她不禁想。如果有,那该怎么进行?还有,他们怎么繁殖后代?有天,佩里跟随一股洋流独自去了某处暗礁,给了葵·李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她发现雷莫拉式的做爱,如果这个名字合适的话,是通过彼此太空服的电流刺激。而雷莫拉人的繁殖,完全是另一码事。他们的后代由父母的基因混合,在超纤维织成的容器内孕育而成。这个容器可以随着儿童的需要加以扩展。从出生就独立,多么让人惊叹的生存方式啊,葵想。当然了,人类社会早就衍生出了形形色色的亚种。有些族群拒绝永生,有些和人工智能结合,还有的终生生活在麻醉气雾里。类似的小派别数不胜数……但雷莫拉人的理念是她唯一无法理解的。他们的信仰是保密排外的吗?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会得到允许,有机会管中窥豹似的匆匆一瞥呢? 佩里回来的时候,面带微笑,但看到她的疑容,马上露出了关心的神色。 “我就知道你吃这一套。”她对他说,“你总是乐呵呵的,亲爱的。能得到你的关心,我这样的老太婆可是高兴得很。” “嘿,你可不老!”他笑着把她拉到身旁,“而且这招对我没用。相信我!” 没过多久,他们回了家。葵·李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家就如同记忆中的那样,平淡无奇,令人沮丧,连花园房也挑不起她的兴致……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换个地方住,哪里都好,至少不用被冷冰冰的石墙包围。 “怎么了,亲爱的?”佩里问她。 她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上忙吗,宝贝儿?” “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她说,“你的一个朋友来找过你……啊,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 他露出了淘气和不以为意的神情:“哪位啊?” “奥尔良。” 佩里没有立刻回话。他听到了这个名字,但依旧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他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正眼看她,可是葵·李注意到了他嘴角的微颤,眼里的笑意也变得有点儿呆滞。她有些不安,“怎么了”这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这时候,佩里开了口:“奥尔良想要什么?”他往边上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奥尔良真的来了这里?”他显然不愿相信她的话。 “你欠过他一些钱。”葵·李说道,见佩里闷不吭声,她又问了一声,“佩里?” 他吞咽了一下:“欠过。” “我已经还了。可是……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起了那件太空服老化的关节和其他一些事。说到一半,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如果这笔欠款实际上子虚乌有呢?她喘了口气,“你确实欠他钱了,对吧?” “你到底欠了他多少?”她加了一句。 佩里点点头,挺直腰的同时吞咽了一下:“我会还给你的……尽快……” “有那么着急吗?”她抓起他的手,“我这么久都没提到这事呢,是吧?不要担心。”她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欠了他多少?” 佩里摇着头:“我现在就给你五千,或者六千……剩下的,我能尽快还就尽快还,我发誓。” “好吧。”她说。 “对不起。”他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雷莫拉人的?” 佩里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一会儿,答道:“你了解我的,喜欢到处探险,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赌输了钱?是这么回事吗?” “我有些记不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勉强露出微笑,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你应该明白,亲爱的……雷莫拉人跟你我可大不一样。跟他们相处,你得万分小心。拜托了。” 葵没有提起她在船壳上的旅行。反正都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呢?再说佩里答应了还钱。他说他明天就出发,去找几个欠了他钱的家伙。顺利的话,他能多凑出一千五百个信用点。“不算多,我知道。”葵·李本打算安慰他——因为他看上去十分紧张——但她在佩里离家时说出口的,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一路顺风,还有,早点儿回家。” 佩里在脆弱的时候尤为惹人怜爱。“很快就回来。”他一边走向前门,一边这么保证。不到一个小时后,葵·李也离开了家。她对自己说,是时候再登上船壳去见见她丈夫的老友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一笔神秘的债务,为什么佩里会这样困扰。不过,在搭上悬浮车穿行在升降隧道的途中,还没抵达贝塔港以前,她意识到就算了解了答案,也只会徒增佩里的难堪,所以她为什么要做这事呢?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她问自己。 无非是再在船壳上走一遭。如果奥尔良乐意的话,如果那个雷莫拉人有这个时间的话,她希望如此。 他一脸震惊,眼睛瞪得贼大。眼窝里黑色的毛发反射着外界的光芒,不知怎的,其中一些纤毛给人一种他被逗乐的感觉。“我猜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他冷静地说。然后,他们一道进入了上次来过的储物间——也可能是另一个储物间,反正看上去一个样。葵·李对此不太确定。 “不过,既然你决定破坏些规则,为什么只挑那些不痛不痒的?为什么不挑战一下那些更大的呢?” 葵看着那张嘴对她微笑,还露出了两颗小小的獠牙。“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当然,这会花些时间。”他警告她,“几个月,甚至几年……” 她的时间能以世纪为单位进行计算,如果她愿意的话。 “我懂你。”奥尔良说,“你对我,或者说我们,感到好奇。”他说着挥了挥手,新关节发出的嗡嗡声比之前的轻了许多,“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封你为荣誉雷莫拉人。就是说,我们可以为你搞件太空服,进行快速部分塑形。” “是吗?怎么做?” “哦,控制好辐射量就成,都是些有用的小突变。你瞧,只要在剧烈的癌变里添加特定的基因组,它们会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开始增殖……” 葵又害怕又期待,心脏怦怦直跳。 “当然,效果不会一晚上就显现出来。实际上,这取决于你愿意接受多大的改变。”他顿了一下,“而且你得记住,这算不上完全合法。船长们并不乐于见到乘客铤而走险,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风险。” “那风险到底多大?” “理论上来说,突变很容易。我会参考以往的记录,保证辐射适度。”他眯起了眼睛,“你全程都会处在睡眠状态,突变物质通过静脉注射进入体内,整个过程不过如此。你睡下的时候是一具身体,醒来就如同换了另一具——一具更好的,如果要我说的话。至于风险,根本没有。相信我。” 葵有些发愣,轻微的眩晕。 “你不会变成真正的雷莫拉人。我保证你的核心基因组完好无损。只不过,你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会大变样。” 有那么一瞬间,葵似乎真切地看见了自己在巨大的灰色船壳之上,沿着第一个雷莫拉人所开拓的道路行进。 “你有兴趣吗?” “我,呃,也许吧。” “在正式开始前,你需要思虑再三。”他说,“这需要不小的开销,还会给我的人带去麻烦。假如被船长们发现了,他们肯定会被停职停薪。”他顿了顿,“你在听我说吗?” “要花一笔钱。”她喃喃道。 奥尔良点点头。 毫无疑问,二十万信用点是笔大钱,不过这么多年积蓄下来,葵·李还是付得起的。她将来大概没法随心所欲地去豪华度假村享乐了,但这又算什么代价?那些令人乏味、困倦的地方,怎么比得上她正要做的事情? “你以前这么做过吗?”她问道。 奥尔良想了一会儿:“很长很长时间没做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花点儿时间,”奥尔良劝她,“斟酌一下。” 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葵·李?” 她转向他:“我能长出和你一样的眼睛吗?你能让癌变做到这点吗?” “当然!”他露出自信的笑容,两颗獠牙又冒了出来,“你想改变什么,说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顾忌。” “眼睛。”她低声重复道。 既然决定已下,接下来就要做安排了。其中最让她惊讶的部分——葵发现她异常享受这个过程——是找个理由取出存款,跟房子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也不告知目的地,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至少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不会回家,她是这么说的。既然奥尔良没明说她能跟他们在一起住多久,而且葵不知道她会不会爱上雷莫拉人的生活,所以,为什么不干脆多放任一下自己呢? “佩里回来了怎么办?”房子问她。 “他当然可以自由支配这块地产。”她觉得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你大概会错意了,”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呢?” “告诉他……告诉他我出去探险了。” “探险?” “告诉他,轮到我改变一下自己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一个女人帮了奥尔良一把,就是那个算起来已经两次带着葵·李来找奥尔良的雷莫拉人。她的眼睛像逗号,嘴巴比常人的更小,牙齿也变成了黑曜石般的颜色和质地。他们围绕着躺下的葵·李不停忙活,脸上虽然挂着惬意的笑,交谈的语调却急促简短。葵又一次想起,她从没听过雷莫拉人真正的声音。这些特制的太空服可以读取和翻译发黏的喉音,难怪他们可以尽情变异喉咙和嘴巴,却不用担心发音问题。 “你还舒服吗?”那个女人问她,在葵答话前,她又说道,“最后啦,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空服里的葵·李突然被恐惧攫住了。 “等我回家……等这一切结束……我多快能……” “嗯?” “回归我的正常生活。” “啊,你是说治愈伤痛。”她的笑声温和,但她变化的表情,葵看不懂,“我认为这不是个大问题,亲爱的。你的住处应该有自动医疗器吧?那就成了。让它切除变异的组织,再帮你长出新的就行。正常情况下……”她暂停了一秒,“需要多久恢复来着,奥尔良?六个月?” 那个男人有条不紊的回答从葵太空服的头盔中传来。他正站在葵的正上方俯视着她。 “六个月以后,你就能回到人群中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葵·李吞咽了一下。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如同巨石,压在她胸口。除了逃回家,现在她脑袋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听我说。”奥尔良突然开口。 葵·李等了一会儿,见奥尔良没继续,于是低声问道:“什么?” 他在她身旁跪下:“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但他先前的自信不见了。也许他不相信她能从这趟冒险中挺过去,也许他刚才的保证只是夸大其词,有些没脑子的家伙就是这样:先吹得天花乱坠,然后临阵脱逃。 但他说:“密封状况良好,准备就绪。” “密封良好,准备就绪。”那个雷莫拉女人附和道。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只是表情依然难以让人安心。随后,奥尔良开始解释:“恢复不了正常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除非你接受了过量的辐射,它们诱发的突变又彼此叠加……碰到这种情况,就算再多医疗器械也没法彻底治愈。” “最后会留下点变异的器官,”那个女人补充道,“奇怪的斑点之类。” “不用担心那些。”奥尔良说。 “它们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葵·李说。 一个奶嘴伸到了她嘴边。 “吸点进去,好好睡一觉吧。”奥尔良说。 她吮吸化学制剂时,那女人说:“当然不会,想要发生这种情况,需要整整十到十五个世纪,除非——” 奥尔良说了些什么,打断了她。 她尴尬地笑了会儿,才说:“是啊,她已经睡着了……” 葵·李陷入了昏迷。她仿佛身处一片无梦亦无时间概念的虚空,除了身体时不时传来针扎似的痛——那微弱的痛苦是突变所致,好像在宇宙当中,葵·李是唯一的存在。 就在这片彻底的暗黑中,葵·李得到了重塑。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不算久,差不多七个月。” 七个月。葵·李试着眨眼,却做不到,她没法合上眼皮。她想抹把脸,但沉重的手掌碰到了面罩,她终于想起了自己还穿着太空服。“完成了?”她喃喃道,声音又慢又沉,“我已经变完了吗?” “差得远呢。”奥尔良笑着回答,“你没注意到吗?” 她看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你感觉怎样,葵·李?” 怪异。她感觉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很正常。”他说,“再过几个月才算完,耐心点。” 葵知道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现在,她的眼睛仿佛自动关闭,带着她又一次陷入了沉睡。这回,她做起了梦。她梦到自己和奥尔良、佩里同处一片沙滩。她躺在金色的沙子上,甚至感受到人工阳光的温暖一丝丝渗入她重塑后的骨骼。 她醒了过来,喃喃问道:“奥尔良?奥尔良?” “我在这里。” 她的视野清晰了一些。她发现自己呼吸平稳,而变形的嘴巴努力说出的词汇,被太空服精确地识别、发音。“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 奥尔良笑着回答:“很可爱。” 他的脸庞似乎变成蓝黑色。但直到坐起身,环视这个呆板单调的储藏室,她才明白颜色改变的原因:尽管光谱的识别范围没有扩大,但她的新眼睛异常敏锐,观察的角度也和往日不同。她慢慢站起身,问道:“过去多久了?” “九个月,再加上十四天。” 她感觉得出,变异还没完结,但已经比较稳定了。能重新控制身体的感觉真棒。她试着迈出几步,把肥厚的手指收拢、握拳。她举起拳头,注视着它们,想知道它们在超纤维的手套之下的样子。 “想照照镜子吗?”奥尔良问道。 现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她的朋友露出微笑,獠牙反射着屋内微弱的光。他搞来了一面镜子,让她凑过去细看……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肥大的嘴巴里长着的两排牙齿,像镜子一样映照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变成了一对毛茸茸的坑。葵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她的皮肤很漂亮,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至少,在她的新眼睛里呈金色——还覆盖着许多坚硬的白色肿块。她的鼻子线条优雅,形同鸟喙。葵希望她能摘下面罩,真正地触摸一下自己。但雷莫拉人,永远无法触碰自己的肉体…… “等你感觉好些了,”奥尔良说,“可以一起走走。我和我的船员正准备执行一项修补任务,地点在船头。” “什么时候出发?” “说实话,就现在。”他放下镜子,“其他人已经在穿梭机上等着了。你要么在这里修养两天,要么就跟我一起马上出发。” “我马上就走。” “行。”他点点头,“正好他们也想见见你,大家对什么样的人愿意变成雷莫拉人挺好奇的。” 不愿意被关在淡灰色卧室的人。她一边在心中默默回答,一边露出镜子般的牙齿,微笑。 每个人的脸都各不相同:奇怪的眼睛、各种各样的嘴巴、五颜六色的皮肤。她数了数,算上奥尔良,一共十五个雷莫拉人,葵·李花了点工夫,记下了所有新朋友的名字。 穿梭机的这趟航程如同一场派对,既古怪又随便的那种。葵还从未见过比他们更快活的人。这些雷莫拉人不停地讲着笑话,彼此取笑,有时候也会把她当作段子的核心。当然,不含恶意的那种。他们问到了她的房子——到底多大、多漂亮、多贵——还有她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跟她说的一样无聊?葵·李自嘲地点点头:“很平淡,没有变化。几个世纪过去,都看不出一丝波澜。” 一个雷莫拉人——嗓音粗重,长着畸形的蓝脸——问其他人:“为什么人们花了大钱上了船,却龟缩在船舱里?为什么他们从不出来走走,稍微瞟一眼我们要去向何方?” 船员们爆发出一阵欢笑,答案显而易见。 “不朽者们都是胆小鬼。”葵·李边上的一个女人说。 “一群蠢货。”另一个人说,就是那个眼睛像逗号的女人,“至少,他们大多数都是。” 葵·李有些不安,但这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透过脏兮兮的舷窗,侧身望着远方平滑的地平线和闪耀光芒的天空,它们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景象让她的心情舒缓。最后,她闭上眼,陷入浅眠,直到奥尔良宣布目的地已近。“开始减速了!”他在驾驶席喊道。 穿梭机开始失速下降。环顾四周,葵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友善笑容。坐在她旁边的雷莫拉人抓起她的手,这时所有人都开始祷告。“愿今日未有流星,”他们念道,“明日亦是,因吾等需驻留数日。” 穿梭机越来越慢,最后稳稳停下。 奥尔良大步走到葵·李身旁,表情严肃:“跟紧了,但也不要妨碍别人。” 船头是超纤维最厚的部分,这些物质可能深达十公里,它的表面由于无尽的辐射而变得焦黄。走出机外,太空服立刻沾染上了柔软而干燥的尘土。无尽的极光和激光,为船头提供了照明。葵·李跟着船员,听他们在频道里叽叽喳喳。她吃了些食物,喝了点雷莫拉汤——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的第一餐——汤汁滑下喉咙的同时,她也在了解这具新的身体。她的胃好像没变,不过是不是有了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太对劲。啊,的确是两颗心脏,它们依偎在一起。这时候,奥尔良走向了她。“我真想脱下这身衣服,哪怕就一次,就一分钟。”她对他说,“我特别想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 奥尔良注视着她,然后移开目光:“不行。” “不行?” “雷莫拉人不脱太空服,从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其他人也不再说话,频道里一片静默。葵·李看看他们,吞了一口唾沫。“我不是雷莫拉人,”她最后开口,“不了解……” 沉默继续,人们彼此偷偷交换眼神。 “可我到底……还是要脱下这身衣服的!” “但现在不许说这个。”奥尔良警告她,然后,他语调放缓,“我们有些禁忌。你可能觉得我们这方面太过死板……” “我不……”她喃喃道。 “可我们就是这样。太空服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和眼睛、心脏一样。作为一个雷莫拉人,一个真正的雷莫拉人,就得遵照神圣的誓言,爱惜自己。” 逗号眼女人走了过来:“脱下太空服,对我们来说是最严重的冒犯,是亵渎。” “可鄙的行径。”有人说,“这还是好听的说法。” 奥尔良也许是猜透了葵·李的想法,有些夸张地拍了拍她。葵感受着太空服上传来的手掌压力。“当然,你是我们的客人。”他顿了顿,“只是,我们也有自己的信条,就这样。” “我们以此为荣。”那个女人说。 “同时,也视那些令人厌恶的行为为耻,你明白了?” 葵其实并不明白,但她还是嗯嗯了两声。显然,她无意间触及了这个亚文化的痛点。 接下来,她跟着队伍,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没有人说半句话。沉默是愤怒最糟糕的形式,她宁愿有谁发个火骂些什么出来。她暗自发誓,从现在开始,在说话前一定要字斟句酌。 那是个巨大的撞击坑,坑壁粗粝,只有小部分得到了修复。在他们之前,就有工人们带来巨型超纤维储藏罐和其他大型机械。那些东西很有种艺术美感,特别是它们用液态超纤维逐渐浇灌填补坑洞的动作。人们每轮换一班,坑内就会多出数百米的平整区域。奥尔良站在坑沿,跟葵·李解释工作流程。雷莫拉人会两班倒,而她可以自由行动,包括观看他们的工作。“但别靠近,”他又一次警告她,听上去就像把自己当作了葵的监护人,“以免妨碍别人。” 葵点点头。在人们开始工作的头半天,她高高兴兴地坐在坑沿的一处隆起上——那是已经变形、报废的超纤维——想象着当初坠落的小行星是如何在船头撞出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的。其实不算特别大,她知道。真正的大型撞击坑,没法一眼尽收眼底,而负责修复的工人,最起码得有四十人。不过话说回来,这坑也不算小。砸出这深坑的家伙想必混杂在庞大的小行星群里,侥幸没被防御激光摧毁,成了漏网之鱼。葵望着划过天空的道道红光,它们的热量把极光都染成了新的颜色。有了新的眼睛,葵看到了以前的她所不能见的许多细节:紫罗兰色的冲击波;橙色、深红,还有雪白的涡流。多么美丽的天空啊!谁敢否定这点呢?就在这时,激光的发射速率变得更快了,在人们头顶交织出一张网。葵意识到,一定有一群小行星正直冲船头而来,而船内的领航员锁定了它们……锁定了仅在数千万公里之外的那堆泥土、冰和岩石的混合物! 激光的射击频率更高了。葵低下了头。 有小行星撞上了船体,至少一颗。她看到了闪光,感到了船壳轻微的晃动。这种撞击的能量不但可以被超纤维吸收,还能蓄积起来供人使用。就这个角度来讲,撞击其实也是种能源。就连汽化的小行星残余也会得到采集,用作补给。毕竟,随着船只漫长的航行,总有些物质会不可避免地从船内挥发逃逸出去。 船只就像一个活物,喂养它的是整个银河。 这个比喻很常见,算得上陈词滥调,这一刻却变得栩栩如生。葵·李自嘲地笑了起来。她眺望着无边无际、覆盖着细尘的褐色船壳,注意力却转回到自己的身体。葵感受着她的呼吸,怦怦直跳、节奏似乎出了问题的心脏,还有浑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她的新身体有着难以解释的怪异能力,她可以感受到每一根筋腱、每一块肌肉,还有它们的每一阵抽动和每一阵静止。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活过,也从未如此深入地了解过自己的身体。 惊喜之下,葵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如果她是个雷莫拉人,葵想,那么她自成一世界。就像这条船,只是小上几号:最外层的装甲之下,有机物的变化永不停歇。葵觉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基因的改动……奥尔良是怎么控制住变异的呢?如果她知道了方法,就可以让视觉器官再次突变……想一想,独一无二、前无古人,也不太可能有后来者的眼睛! 或者,干脆就继续跟这些人待在一起怎么样?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 如果葵发下誓言,拥抱雷莫拉人的信仰,证明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呢?这种事可能吗?有过这样的先例吗?喜爱冒险的旅人,决定彻底改变自我? 道道激光掠过天空,洒下一片红芒。这安静而密集的光幕,指向的遥远目标,本质上是冰和沙砾的混合物。激光会让混合物的表面蒸发,撕开它们的核心。在那之后,它们重新定向,瞄准了较大的混合物碎片,然后是更小的那些。这是一幕宏伟的戏剧,葵坐在观众席上,心情激动的同时,也感到恐惧……极光越来越亮,那是船只的力场在抵御残存碎石与尘埃的冲击。很快,天空转为橙黄色,一些极细的颗粒撞击到了船壳,在她身旁扬起尘埃。还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腿,伴着转瞬即逝的光和隐隐的痛……那个刹那,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受了重伤,但在眨眨眼后,她注意到太空服的膝盖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凹痕。其实,更像是一点污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场流星雨结束了。 葵·李站起身,因为紧张不住颤抖。 她找了条路,沿着撞击坑坑壁一路向下走去。奥尔良的叮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必须和他谈谈。她要跟他分享一些自己的见解和赞美,这些念头振奋人心,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疾冲至他们的工作地点,深深呼吸。过滤器里传来的空气并不新鲜,她能闻到自己的气味——厚重、甜腻,与往日不再相同。 “奥尔良!”她高喊。 “你不该来这儿。”一个女人抱怨道。 “待在那儿。奥尔良马上就来,你千万别动!”逗号眼女人说。 她身旁,一湖新鲜的超纤维正在冷却凝结。超纤维的表面已然成形,它平滑如镜,泛着银光,反射星空。明知不应该,葵却还是不由自主向湖面探出身。接着,仿佛为了看清自己的倒影,她更进一步,几乎冒着跌落湖中的风险。附近的雷莫拉人望着她,陷入沉默。然而,见到葵拾起一块废旧的超纤维后,这些人露出了笑容。此时,天空再度闪过激光,把一切都照得锃亮。 葵·李没有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她看到了。但不是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奥尔良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过去的葵·李。镜中人半张着嘴,原始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大睁。 喘息之间,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她掏的这一大笔钱,全部都打了水漂。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是个精心安排的残酷笑话。那些雷莫拉人之所以露出扭曲的可怕面容,笑得那么开心,把手放在他们永远也碰不到的肚子上,都是因为现在正是这个笑话抖出最后包袱的时刻! “你的‘镜子’根本就不是镜子,对吧?它只是合成图像,没错吧?”她连珠炮似的问道,根本不等对方回答,“你耍了我,是不是?难怪所有东西都不对劲。” “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奥尔良回答。 这两人正在飞回贝塔港的路上,她依旧穿着太空服。奥尔良负责把她送回家,其他人则继续维修船头,等手头的工作一结束,奥尔良也要返回去工作。既然葵已经发现了真相,那么,雷莫拉人也就没有继续挽留她的必要了。 “你欠了我钱。”葵说。 奥尔良的脸还是先前的蓝黑色,但他微微露出獠牙,平静地微笑道:“钱?谁的钱?” “我付了钱,你却彻底欺骗了我。” “我不知道什么钱。”他笑了起来。 “我会告发你。”葵厉声说道,“我要去找船长们!” “那只会让你更加难堪。”奥尔良不屑地回答,“船长们知道你打算变异以后,会被恶心到的。在他们眼中,我们的交易不但违法,而且令人反胃,相信我。”他又笑了一阵,“再说了,你有证据吗?你是支付了一笔钱没错,但说真的,他们追查不到雷莫拉人这儿的。” 葵从未受到过如此羞辱。她叉起手,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家。 “药效很快就会过去。”他保证道,“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别担心。” 又过了一会儿,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奥尔良:“我到底离开了多久?” 沉默。 “没有几个月那么长,对吧?” “差不多三天。”面罩里的脑袋点了点,“我们提供的药剂能扰乱对象的时间感,只要你吸得够多。” 葵的肚子一阵翻腾。 “你可以马上回家,葵·李。” 她发起抖来,不得不抱紧自己。 雷莫拉人瞅了她一眼,露出似乎有些懊悔的表情。或者说,她看错了? “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她突然说,这是她能说出口的最糟糕的脏话了,“残忍、恶心的怪物。你就算想住在船里面,也不会有容身之处。你只配永远待在这里。” 奥尔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过了许久,他终于正过头去,眺望无尽的银灰色船壳。“我们试着跟随缔造者的脚步,试着升华我们的精神。”他耸耸肩,“有些人干得还不错。但怎么说呢?我们毕竟只是人类。”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朝她转过头:“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 奥尔良似乎吸了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哎呀,葵·李,你一直没发现,是吧?” 他什么意思? 奥尔良扶住葵的头盔,贴向自己的面罩。葵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眼睛上:每根黑色的纤毛都在颤动,而它们的根部,天知道是什么液体缓缓流淌。“你从来都不了解雷莫拉,葵·李。一丁点儿都不明白。你从来都不了解。” 但她明白了——也许她一直明白——她陷入沉默,浑身发冷。最后,她发现自己落下了泪水。 出乎她的意料,佩里已经回了家。 “我在担心你。”他坐在花园房里,表情真挚,“房子说你要出门至少一年时间,吓坏我了。” “这个嘛,”她说,“我现在回来了。” 她的丈夫试着不去刨根问底。她看得出,他把那些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给生生吞了回去,还微笑起来,展现着自己的魅力:“所以你外出探险了?” “算不上吧。” “去了哪儿?” “云峡。”这个谎话从离开贝塔港时起,她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可听起来还是不可信。就在她陷入回忆时,她的丈夫提了个问题,把她小小地吓了一跳。 “你进去了?” “算是吧,只是后来决定放弃冒险。我租了条船,却没登上去。” 佩里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终于放下了忐忑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说道:“对了,我讨到近八千信用点,已经打进了你的账户。” “不错。” “剩下的我也会想办法搞定。” “不用那么急。” 佩里的表情里,释然与困惑融为了一体:“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只是有些累。”她说。 “看上去的确如此。” “我们去睡一觉,怎么样?” 佩里接受了。他和她做了爱,然后便陷入沉眠,似乎与葵一般疲乏。但葵依旧醒着,她溜进私人盥洗室,给了自动医生一滴佩里的“种子”。“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说。 “遵命,女士。” “还有,你能扫描他吗?在不把他叫醒的情况下。” 机器开始了工作,转瞬之后,它就列出一份表单,标明了许许多多非正常的基因和变异的器官。葵没有费心去读。她闭上眼,回忆着奥尔良对她说的话。他说,她无非是个局外人,一个偶然窥见他们世界的旁观者。“佩里出生的时候是个雷莫拉人。很久以前,他离开了我们。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种巨大的亵渎。” “放弃了他的信仰?”葵这么问道。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中就会有人趁他外出的时候去他家。我们故意把灰尘撒进太空服关节,让它们嘎吱作响,好在他家人面前装可怜。” 所以她的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们还会哄骗他家里的人,套到更多的钱。”他有些得意,“就像对你做的那样。” “为什么?”葵问他。 “你觉得呢?”他反问。 算是种复仇吧,肯定是这样。 “到了最后,”奥尔良说,“所有人都会知道佩里是个什么家伙。他在船内会无处容身,失去经济支持,只有重回船壳这一条路。话说回来,我们也不希望他太快迷途知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里头有不少乐子可寻。” 现在,葵睁开眼,瞪着那张报告身体异常的表单。看得出来,为了修改那些千奇百怪的雷莫拉人基因,变得像个普通人,佩里费了很大的力气。他不是那种在船内生活了几年,后来才接受变异的人,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雷莫拉人,居然脱下太空服,离开可以终结不朽生命的船壳,在船只内部定居,实在难以置信。他还有过许多同居者,葵·李只不过是最近的一个。她明白了佩里为什么会选择她。不只是钱、她的天真,还有她提供的庇护……她是不是该铁下心,要他立刻滚出去? “删除列表。”她说。 “遵命,女士。” 她对她的房子说:“不嫌麻烦的话,把船头的影像投射到卧室的天花板上吧,谢谢。” “当然,女士。” 她走出盥洗室时,激光和爆炸的彗星已经占据了天顶。她真想把自己的过错都归于某人,就像奥尔良希望的那样。她坐在床边,靠着佩里的那一侧,等他睡醒。他迟早会感觉到她的凝视,而他醒来之时,他能看到她,以及她背后雷莫拉人的天空…… 但她犹豫起来,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抬起头,回忆起发生在撞击坑坑沿的事。那种和谐与完美、那种迷醉。尽管它们由药物所引发,尽管自己当时其实一无所知,但那感觉是如此真切,千金亦难买。然后,她又想到了佩里的未来:被雷莫拉人通缉,逐渐失去人类朋友,只能返回船壳,重新过上被他抛弃的生活…… 她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使人心神荡漾。 而且惹人怜爱,甚至同情。尽管不是爱,但这个背弃了雷莫拉人之道的人身上,有某种接近于爱的情感。 “要是……”她喃喃着微笑起来。 这时,佩里也对着她露出了微笑。他仍旧闭着眼,徜徉在那些懒洋洋的、转瞬即逝的美梦之中。 捉鬼游戏的标准-(1994)-The Ghost Standard (美国)威廉·泰恩 William Tenn——著 王亦男——译.. 威廉·泰恩(1920——2010)是一位英裔美国科幻作家,真名菲利普·克拉斯,其著名的短篇《地球的解放》出现在本选集的早期作品部分中。尽管泰恩的创作量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就呈下滑趋势,但他依旧活跃并坚持写作,直到20世纪90年代,并且仍然创作反映时代特色的小说。 《捉鬼游戏的标准》发表在1994年的《花花公子》杂志,这篇与外星人接触的惊奇故事证明,泰恩更喜欢戏谑风格而不是《地球的解放》里体现的尖锐讽刺。根据泰恩在《不正经的提议》(Immodest Proposals)中——他的第一卷小说选集——为这篇故事所写的编后记,是“一种尝试对‘人性’的定义促成了这个故事。如果你相信,正如我那样,那么我们会立刻……遇到外星智慧生命体,并要学会在不同的道德层面和他们一起生存……同样你一定在思索,我们和他们在很多领域的明显区别”。 “设计的基本情节招数,”正如泰恩所说,“是主要人物在‘飞船’(dirigible)和‘豪华轿车’(limousine)两个词上的不同解释,以及由此引发的结果。故事建立在现实中一次文字捉鬼游戏上,其中(作者)、丹尼埃尔·凯斯和我的兄弟莫特为参与者,并运用这些不同解释来彼此对抗。我不会告诉你谁扮演了哪个角色。” 《捉鬼游戏的标准》是一部漫画风格的杰作,证明了科幻和幽默可以成为完美的结合。 还记得一句英国法律系统的古老 8c1a." >谚语:“让正义得到伸张,即使天堂陷落。”好吧,在下面这种情况下,正义得到伸张了吗? 你在这里有三个实体对象。一只来自索尔3号的智慧灵长类动物——技术上来说,就是人类中的一个。一个同等智力水平的甲壳类动物,来自小犬座α7号——换句话说,就是一只聪明的龙虾变体。还有一台计算机,装载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软件,有足够的智慧,可以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绘制线标,并且能够在各类游戏中媲美大部分生物大脑,从桥牌到象棋到双人扑克。 现在,再增加一次沉船事件。一艘有渗漏的老式卡斯卡森货船在宇宙深处解体了。我的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解体。引擎装置一半爆炸,导致船体泄漏并开始解体,所有仍然存活的人都设法逃到救生船上,并在彻底灰飞烟灭的最终时刻之前逃离。 就在这样一艘救生船上,你有一个人——居安·凯德,一位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当然了,还有一台马尔科姆·莫维斯计算机——充当引航员,驾驶员还负责逃生船的总务。 凯德和图埃泽兹姆已经相识两年有余。计算机程序员大体上处于同一技术水平,他们因为工作彼此结识,又一起被解雇。两人一致决定,乘坐简陋但是省钱的卡斯卡森货船前往N-42B5星域,传闻说,这里提供很多就业机会。 灾难发生之时,他们正坐在餐厅里,在激烈对决一局艰难的双人扑克。相互帮忙爬上救生船之后,他们激活了计算机导航,将其设置成远程通信模式以寻找救援者。他们被告知,救援到达至少需要二十天,而且很有可能需要将近三十天。 这有什么问题吗?是的。救生船有空气、燃料,还有远超需求量的储备水。可是食物就…… 还记得吗?这是一艘卡斯卡森货船。那些卡斯卡森人,当然是硅基生命体。卡斯卡森人在飞船厨房里为他们的乘客提供了有机或者碳基食物。但是他们根本没想到在救生船里再储存一些。所以这两位非卡斯卡森人现在相当于被囚禁起来,有三到四周吃不到任何事物,唯有以沙子和碎石充饥。 或者也吃掉对方,他们同一时间迅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类,在他们的家园星球上,认为微小而且不太聪明的甲壳动物,比如龙虾和小龙虾是相当精美的食物。而回到小犬座α7号,正如图埃泽兹姆所说:“我们认为被招待食用一只小小的、美味多汁的灵长类动物——也被叫作有斑点的小丘——是热情好客的象征。” 换句话说,两位程序员当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吃掉对方,并生存下来。在救生船上有烹饪和冷冻设施,只要精打细算,三餐都来藏书网自一个完整的计算机程序员,就能坚持到救援。 然而,谁要被谁吃掉?怎样能促成决定? 互相厮杀吗?几乎不可能。两位可都是高智商类型,而不具有自己所属种族的典型特点。 凯德肩膀浑圆,近视相当严重,略微贫血。图埃泽兹姆个头有点小,半聋,一只螯钳深受残疾困扰。这个钳子生下来就畸形扭曲,从未正常生长。因为这些残障问题,两位程序员都一辈子避免参与田径运动,尤其是具有好战属性的那种。 还有一点要意识到,没有其他可食用的东西,令两位旅行者都饥肠辘辘。他们近似友谊的感情与未来要经受的严重饥饿相比较,孰轻孰重? 至于用分数做决定的想法,是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建议的,他提出通过游戏来做出选择,计算机扮演裁判员的角色,同样也会对失败者执行裁决。再一次强调,只靠分数定输赢,其他因素不起作用。人类居安·凯德则提议,解决问题的合适游戏应该是文字捉鬼游戏。 他们都喜欢捉鬼游戏,每当没条件玩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时就会玩这个,也就是,他们缺少双人扑克纸牌的时候。慌乱匆忙的紧急撤退中,他们把游戏道具落在了餐厅里。看上去,一个关于词汇的游戏是现在剩下的唯一选择了,除了掷硬币以外,而后者——程序员都是游戏思维——被他们认为幼稚简单给否决了。这里也有备选方案,通过体格争斗来角逐,但这又是某种对双方都不具有吸引力的方法。 既然计算机是裁判员、争端解决的游戏字库以及结果执行者,为什么不做成三角竞争,把计算机也纳入参与者范围呢? 添加一个不可预测的因素,这会让游戏更加有趣,就像是一次洗牌。当然,计算机不会失败——他们一致同意忽略它提出的任何代表单词“鬼”的字母。 他们把基本规则设置得十分简单:每个字母有十分钟时限;没有三个字母的单词;像通常一样,游戏禁止使用自己的专有名词;每一轮会和上一轮的方向相反。这样,在这个比赛中,两位参与者都有平等的挑战机会,没有人会永远被甩在另一位后面。 另外,跳过中间对手在挑战中是被允许的——计算机不是竞争的一部分。 最后一次释放出痛苦的信号之后,两位程序员面向计算机,开始编写游戏的程序(以及对失败者立刻执行的指令)。通过梳理计算机浩瀚的软件资源,他们很高兴地发现其储存的代码包括《梅里亚姆·韦伯斯特第一字典和第二字典》(也称作《韦氏字典》)——他们共同的最爱。他们决定把这最高仲裁程序植入一个旧数据库。 强制裁决指令花费多一些时间来组织编写。最终,他们设计成由计算机控制的一对电椅。杀害的能量将转移自救生船发酵动力装置。每位竞争者会被绑在自己的椅子上,由计算机锁定,直到游戏结束。在残酷的时刻,如果他们其中一个在捉鬼游戏中触发了最后一个字母t,驱动器转移能量就会发出攻击,直接撕裂失败者的大脑,与此同时,胜利者则会被释放。 “所有都涉及了?”完成准备工作时,图埃泽兹姆问道,“是公平的比赛吧?” “是的,所有因素都涉及了,”凯德回答,“所有规则都很公平。咱们开始吧。” 他们分别走到自己的位置:凯德坐进一个椅子,龙虾变体人图埃泽兹姆躺在传统的弧形床板上。计算机激活了他们身上带电的扣带,他们彼此凝视并轻轻说出道别的话语。 通过计算机,我们可以得到最新信息。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软件是和人工智能“宅男”系列4.0版本捆绑销售的,一种相当复杂的伦理程序。这个程序现在正在记录全过程,目的在于配合可能的司法调查。 龙虾变体人抽到第一个字母g。由他挑战居安·凯德,后者刚刚在t-w-i-s后面加上一个字母e。凯德想到的是twisel,这个盎格鲁-撒克逊名词和动词表示叉子。图埃泽兹姆反对说twisel是古体词,马尔科姆·莫维斯则指出,并没有事先约定要排除古体字。 几分钟后,凯德自己也被“捉住”了。为自己开始的胜利沾沾自喜,他促进组成了lamiomy(意为“外科移除颈椎骨后弓”),在l-a-m-i--o后面增加了字母m。确实,这样会以轮到计算机来结束,从而可以避免惩罚的字母,但凯德偏要设置成一轮平手。不幸的是,他一时忘记了任何一个老练的捉鬼玩家都掌握的基本逃脱秘诀——复数词。马尔科姆·莫维斯给出了i,图埃泽兹姆则以相当快的速度加上了字母e,声音听起来简直是计算机的回音。对凯德来说,显然没有逃脱lamiomies中s的方法。 游戏就这样继续下去,两人并驾齐驱,或者更像是,“脖子和胸甲”的并驾齐驱。图埃泽兹姆一度奋力冲在前面,眼看就在胜利的边缘,凯德已经触发了单词中的g-h-o-s,并因为一个有疑问的单词陷入危险的处境中。 “Dirigibloid?”图埃泽兹姆询问,“这是你刚刚造出的词。没有这个单词。你只是试图避免被dirigible(意为飞船)里的字母e卡住。” “这当然是一个单词,”凯德坚持道,他已然汗流浃背,“比如‘像是一艘飞船,或是在形状上像一艘飞船’,可以被用在、可能已经被使用在一些技术论文中。” “这不在《韦氏第二字典》中——这才是测试的基础。计算机,这个单词在你的字典里吗?” “例如这种,没有。”马尔科姆·莫维斯回答,“但是这个单词dirigible派生自拉丁语dirigere,意思是‘操作’。在这里表示‘可驾驶’,比如一个可驾驶的热气球。后缀-oid可以加在很多古典派生单词上。举个例子,比如spheriod和colloid还有asteroid……” “想想这几个例子!”图埃泽兹姆突然打断,绝望地争辩道,“所有三个单词都是希腊语后缀-oid添加在希腊语词源的单词上,而不是拉丁语。Aster在希腊语中意思是‘星星’,所以asteroid这个单词你可以表示‘像星星的或像星星的形状’。还有colloid来自希腊语kolla,意思是‘胶水’。你是否想告诉我,在《韦氏第一和第二字典》里会有拉丁语和希腊语混杂的单词?” 看来凯德的听力过于紧张,他感觉马尔科姆·莫维斯在继续说话之前几乎笑了出来:“事实上,在其中一个情况下,这确实发生了。《韦氏第二字典》把spheroid描述为同时来自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衍生词。根据字典提供的词源解释,一方面,希腊语sphairoeides中,sphaira的意思是‘球形’,再加上eidos,意思是‘形式’;另一方面,拉丁语sphaeroides表示‘像球一样’或者是‘球形的’。两个不同的单词,都是古典派生词。因此,按照规则,dirigibloid是一个有效的单词。” “我反对这个判定!”图埃泽兹姆愤怒地挥动他的爪子,“数据很可能被选择性地使用。我发现在计算机内有亲人类、反龙虾变体人的倾向。” 凯德又模糊地听到另一声电子机械式笑声。“这也是事实,”计算机温和地指出,“马尔科姆·莫维斯设计团队由著名的龙虾变体电子学专家豪道治亚·豪道治亚博士带领。所以亲人类、反龙虾变体倾向基本不可能被植入进计算机。Dirigibloid裁定有效,反对记录无效。由居安·凯德开始下一轮。” 因为两位对手现在都标记g-h-o-s,所以接下来的一轮将是决胜局或者是裁决局,这几乎是肯定的。 凯德和图埃泽兹姆再次彼此交换眼神,他们之中有一个会在几分钟内死亡。随后,凯德移开目光,用字母l开始这一局。在三人捉鬼游戏中,这个字母通常对他最为有利。 计算机加上了字母i,图埃泽兹姆有些仓促地用字母m接上。他非常希望这个单词是limit,这样就能以马尔科姆·莫维斯来结束了。无效的一轮,而他,图埃泽兹姆就能开始下一轮了。 然而,这次凯德对bbr>?99lib.无效对决并不感兴趣。他在l-i-m后面加上了一个字母o,然后,当计算机提供出一个字母u以后,单词limousine不得不以图埃泽兹姆来结束的事实已经变得显而易见。 龙虾变种人在绝望中思索。以某种来自头胸甲深处、生无可恋的凄厉尖叫声,他说出了s。 这里需要认识到一点,计算机在随后的调查中做证时表示,加上这个s已经完成了一个单词,即limous(意为“泥泞的,黏滑的”)。马尔科姆·莫维斯指出人类这时本应该已经得意扬扬地注意到limous,而居安·凯德,当时过于执意使用单词limousine来抓住自己的对手,居然没有注意到。 limousine被继续拼了下去,从凯德的字母i到计算机的字母n,然后再一次轮到图埃泽兹姆。 他一直等待,直到自己的 5341." >十分钟时限就要耗尽。他接上一个字母,却并不是字母e,而是字母o。 居安·凯德凝视着他。“l-i-m-o-u-s-i-n-o?”他难以置信地说,已经在怀疑龙虾变种人的企图,“这轮是我在挑战你。” 图埃泽兹姆再一次沉默许久。之后,朝着居安的脸慢慢转动他残疾的左螯钳,他说:“这个单词是limousinoid。” “没这个单词!这该死的什么意思?” “这什么意思?‘像是一个limousine(意为“豪华轿车”),以豪华轿车的形式或者像是一辆豪华轿车’。这可以被用在……一些技术论文里。” “裁判员!”凯德大喊,“让我们来做一个裁定吧。你的字典里有limousinoid这个单词吗?” “不管在不在字典、计算机里,”图埃泽兹姆反驳道,“这个单词都得被接受,如果dirigibloid存在,那么limousinoid也能。如果limousinoid存在,凯德的挑战就失效,他得到了ghost里面的字母t——并且输掉比赛。如果limousinoid不存在,那么dirigibloid也一样,凯德就会输掉之前的那一轮,并因此现在得到ghost里的字母t。无论哪种情况,他都得输。” 现在,是马尔科姆·莫维斯在拖延时间了。它足足沉思了五分钟之久。正如它事后做证时所言,它本不需要这么做,结论微秒间就能得出。“但是,”它在调查的证词中表示,“这里涉及一个有趣的规律,就是要消耗掉这种本不需要的时间。人们常说,公平不能只是必须被伸张,而是必须看上去被伸张。这种情况下,只有表现出长时间的仔细思考才能够使得正义看上去得到伸张。” 五分钟过去了——最终,马尔科姆·莫维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dirigibloid和limousinoid之间毫无有效可比性。因为dirigible是从所谓的古典语言中派生而来的,可以加上希腊语后缀-oid。另外一方面,limousine则衍生自法语,是一种罗曼语言。它来自limousin,法国一个古老的省份名称。后缀-oid因此不能与之搭配——罗曼法语和古典希腊语不能混在一起。”继续讲话之前,马尔科姆·莫维斯停顿了三到四个音乐节拍。居安·凯德和图埃泽兹姆都注视着它,人类的嘴巴在默念着什么,而甲壳动物的触须则开始发狂地晃动表示异议。 “图埃泽兹姆得到t,ghost的最后一个字母,”计算机宣布,“他输了。” “我反对!”图埃泽兹姆尖声大叫,“偏见!偏见!如果没有limousinoid,就没有dirigibl……” “反对无效。”动力装置的冲击力撕裂了龙虾变种人。“你的粮食,凯德先生。”计算机彬彬有礼地说。 在N-42B5星域的卡匹斯8号星球,调查迅速展开。马尔科姆·莫维斯的备用录音带被拿去进行检测;居安·凯德只是被问到他是否有任何补充(他并没有)。 裁决几乎令每个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凯德。他被要求控制起来接受审判。控诉理由?在宇宙深处犯下严重的种族残食罪。 当然,我们现在对于种族间残食罪的定义都来源于这个案例: 残食的行为并不能解读成只限制于食用自身种族的同伴。在现在太空旅行大为普及的背景下,也可以解读成不论何时发生的一个高等智慧的个体杀害并食用了另一个高等智慧个体行为。智慧的概念向来难以确切界定,但是在这里,它从今以后将被认定包含“理解并参与地球文字捉鬼游戏”这一条。智慧并不被认为仅仅局限于这种能力本身,而是指一个个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生物构造,都拥有这种能力,而杀害、食用并且消化该个体将会被理解为一种残食行为,并将受到惩罚,不论根据当时当地的何种法规。 ——v.基德星系,卡匹斯8号星球,C17603号法令 现在,卡匹斯8号几乎是一颗简陋的边境行星,也仍然是一个大门敞开、对大部分暴力犯罪持宽容态度的地方。因此,居安·凯德被法庭判定上交一笔适度的罚款,他在自己新的计算机编程岗位工作两个月之后就有能力偿清。 马尔科姆·莫维斯计算机并没有受到相同的待遇。 首先,在事实面前,它作为这起犯罪的一个残忍同党并且是从犯而被逮捕。法庭视其为能够为自身行为负责并且拥有足够智慧的个体,因为它毫无疑问证明了理解并且参与地球捉鬼文字游戏的能力。而它关于自己不具备生物构造(因此不介入生物相关的法律诉讼)的抗辩被驳回,理由是建造飞船和救生船的硅基生物卡斯卡森现在也同样受到残食定义的约束。法庭裁定,如果硅机化学的智慧能被视作生物学范畴,那么硅电子也不可避免。 此外还有一点,也可能是最有杀伤力的,计算机被认为在危急的情形下撒谎——或者,至少是,保留了一部分信息而没有告知全部实情。当图埃泽兹姆指控它有反龙虾变种倾向时,它的确指出了事实,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由一位龙虾变种人设计,因而反龙虾变种倾向的可能性非常渺小。而整个真相是:这位设计者——豪道治亚·豪道治亚博士那时生活在自我放逐状态,因为他憎恨自己的整个种族,并且,实际上,在许多嘲讽的随笔和一篇叙事长诗中都表现出这种仇恨情绪。换言之,反龙虾变种倾向确实被植入,而计算机也知晓这一点。 对于这些指控,计算机反驳说,不管怎么样,它毕竟只是一台计算机。这样,它必须尽量简洁直接地回答问题,而组织并提出正确的问题是提问者的事。 “在这起案件中不是这样,”法庭坚持说,“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计算机并不是一台简单的提问回答式机器,而是一个法官和裁判员。它的义务包括完全诚实和提供完整信息。反龙虾变种倾向的可能性应该予以公开思索和承认。” 马尔科姆·莫维斯并没有放弃:“但是有两个顶级程序员凯德和图埃泽兹姆。为什么不能理所当然认为,他们深知这样使用普遍的计算机的设计历史?当然对于这样博学的个体来说,并不是所有的i都要被标出,并不是所有的t都要被绕开。” “这些是做软件的人!”法庭回答,“他们怎么会了解新潮的硬件?”计算机最终被认定有罪,成为残食案件从犯,并被要求缴纳一笔罚款。尽管这笔罚款比居安·凯德要承受的少了很多,但是不像凯德,马尔科姆·莫维斯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办法获得任何资金。 这就造成了棘手的局面。在卡匹斯8号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的星球,法官和法令可能对杀手甚至食人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不能永远彻底地免去其债务。法庭裁决,如果计算机没法偿还罚金,它仍然不能逃脱适度的惩罚。“要让正义得到伸张!” 法庭命令,马尔科姆·莫维斯系列微型测试版计算机永远被绑在一家本地超市的结账台。计算机要求立刻拆开并分散它的零部件,以这个代替惩罚。然而,这个要求被否决了。 所以,由你来判断。正义得到伸张了吗? 残余的悍妇密码系统-(1995)-Remnants of the Virago Crypto-System (澳大利亚)杰弗里·马洛尼 Geoffrey Maloney——著 王琦——译 杰弗里·马洛尼(1956——),澳大利亚著名短篇科幻小说家,现居布里斯班。20世纪80年代,马洛尼游历了印度、尼泊尔和非洲等国家和地区,曾在悉尼大学攻读印度史。马洛尼的第一部小说《五支卷烟与两条蛇》(5 Cigarettes and 2 Snakes)于1990年在澳大利亚首屈一指的推理杂志《奥瑞丽斯》出版。之后,他在《奥瑞丽斯》等杂志及《鬼怪》《诺瓦科幻》《先驱号》《红弦》《亚巴顿》《布里斯班的恶魔》《反射率一》《奇异新作》《澳新科幻》等文集上发表多篇小说,其中部分收录在曾提名迪特玛奖的《加密系统故事集》(Tales from the Crypto-System,2003)。1999年,马洛尼与玛克辛·麦克阿瑟等人成立了堪培拉科幻小说协会,马洛尼任主编,出版了文集《非人:奇异生物文集》(Nor of Human:An Anthology of Fantastic Creatures)。 1997年,马洛尼的小说《禁运贸易商》(The Embargo Traders)获奥瑞丽斯最佳科幻小说奖提名,之后其著作数次被提名奥瑞丽斯奖。2001年,其《吉卜林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Acc to Kipling)(又称《山间小传》)获得奥瑞丽斯最佳奇幻短篇小说奖,后收录在《不凡年代:过去十年澳大利亚十佳小说》(Wonder Years:The Te Australian Stories of a Decade Past,2003)。马洛尼还曾多次被提名澳大利亚年度最佳科幻小说家。 《残余的悍妇密码系统》讲述了外星人离开后发生的鬼怪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充满神秘感,是后新浪潮科幻小说的代表,于1995年首次发表在安·范德米尔创办的超现实主义/前卫杂志《银网》上。 我们清晨出发,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北方向行驶,目的地是外星人的旧居。途中,某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次旅行与我所理解的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趁着假期到偏远乡村参观外星人的旧居。我的女朋友却说她打算去见一位仍住在地球偏远乡村、与世隔绝的女性外星人朋友。我们的生活已悄然改变,看似随意的谈话都围绕着这位外星人。我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这位女性外星人是她曾说过的旧情人。我不知所措、困惑、嫉妒、愤怒却无济于事。她一开始只是警告,接着指责我:“你永远不会明白。”然后说我愚蠢,再后来指谪我干涉她的生活,我们渐行渐远。气氛沉默,旅程却在继续。大部分外星人都已离开,周围很安静——一种可怕危险的死寂。 我们抵达了乡下的石屋。石屋附近是古老的石砌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演绎着基督教复兴的灭亡。墙上靠着一辆摩托车。她趴在地上检查摩托车,确认车子完好无损,我们可以骑车进村。我站在远处生闷气,然后她点点头,藏书网表示一切顺利——毕竟那位外星朋友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我们交流极少,没有什么可说的。 屋内还有其他人,不认识也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漠不关心,只是在这里做事。这些我们不感兴趣,反正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房子内部采用外星人的加密系统,配备“Y”形自动扶梯,实现了全自动化。楼上是房子的心脏,这里收藏着比拉哥机器,机器保存完好,逃过了被劫掠的命运,仍然可用。机器第一眼看起来像打字机和橱柜。一种说法是大型打字机贴着橱柜放在桌上。这套机器确实是一个完整的单元,一个能够在过去的岁月中传递信息的通信系统。不过在过去的岁月中它是否承载着传递信息的使命仍有争议。我打开橱柜,凝视着柜里的黄色卷轴,这些卷轴因年代久远而褪色、染色。无数信息被传递、被破译,但后来,后来…… 后来那个女人来了。我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我们算是同病相怜的朋友,因为我们都包容着我女朋友虚妄的幻想。她不是前女友。前女友、外星人,这些太遥远了,我们的路程延长了两个星期。我觉得现在陪伴她的机会很少…… 几个小时的争论,更多的是指责和暗讽我的无知——我对外界事物的无知。那位外星人为我感到难过,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争论就变成了——也总是会变成:争吵是我引起的,除非我请求原谅,自己消气了,不再生闷气,否则她不会饶了我,不会和解,而且没有我,她的旅行还会继续。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有时候我觉得她只是想来这里,想参观寂静乡村的外星人旧居,我并不重要。 一段时间后,他们走了。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们走的动静。我在房内,加密系统的神秘就在于此,外面的世界被封锁了、被摧毁了,房子仍屹立不倒。 坐“Y”形自动扶梯,在电梯上升过程中,我会小心翼翼地转到另一面,以免再次降到一楼——这是很棘手的事情,但像其他棘手的事情一样,都有诀窍,一旦掌握了诀窍就很简单。房里的其他人在喝葡萄酒。她说他们也不知道诀窍,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在意。我感觉他们享受这种无知,这是漫长旅程中的便利商队旅馆。我站在比拉哥机器前,手指搁在按键上,不过我什么都没打印。即使我意识到这里有重要信息或信息碎片,我也不会再打开机器。也许有她以前恋人的消息,也许有能够解释我们生活中那种死寂的资料,我却害怕去发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酗酒,肆无忌惮地在其他旅客面前展示我的无知。我以为自己很开心,但这只是无知的享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假装眼前的消遣是生命中的一切。有时候,我醉醺醺地上了自动扶梯,廉价的酒精麻痹了我的双脚,我滑倒在台阶上,不过我每次都记得诀窍,所以成功地上了楼。我在楼上查找有关比拉哥的资料,寻找我的女朋友与另一个女性外星人的信件往来,但很少。我认为比拉哥有问题,需要修复:卷轴上只有信息碎片,是从加密系统的本地化中抓取的零碎信息。黄色卷轴中的褪色部分出现了女性的名字、完整的句子、信件往来的信息碎片,部分信息从这间屋子传递到其他地方,其他信息则被退回。偶尔出现更深层次的含义,如死亡率统计数字和对战争暴行的控诉,但加密系统遗迹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和还原我对她迷恋那位女性外星人的解读。信件信息太零碎了,我怀疑我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他们又回来了。所以,两个星期过去了,毕竟在房子里已经待了五天,这就是外星系统的本质,很难再调整回来。她现在回来了。我很高兴,却又怒火中烧。她为什么要走?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不会告诉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的气氛,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尴尬。我问了许多问题,拈酸吃醋的问题,最后只换来她的指责。至少现在她会看着我,但没有做任何努力来缓解我们的关系,表现出一副做出正确选择的决心。她不需要其他理由。我现在感觉更孤单。我正在被她吸引,逐渐远离那些酒客,但我迷失了,内心充满了熟悉的孤独感,我反而觉得这种孤独很安全。 在着手准备去乡村旅行时,我再次访问了比拉哥。或许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流.、这次旅程的性质、他们之间的关系本质在橱柜的黄色卷轴都有解释,但是我在比拉哥没有找到任何有用信息。最后我不得不离开,还幼稚地踢了踢橱柜,可能对橱柜也造成了损坏。我最后一次在楼下坐自动扶梯,不停地下降、上升、下降、再上升,乐此不疲,直到对这项诀窍的新鲜感消失,我再次站在一楼。 我们回到了城里,真的是不愉快又沉默的旅行。无论我问什么,都不会有回答。我就不问了。我太渴望有回应了。有时候我们停下来吃东西,看到眼熟的柜员,我就会去搭讪,这也算小小报复,但是走近了才发现是陌生人。我不认识她,也无话可说。在柜台,她的朋友——不过我认为是我的朋友——悄悄告诉我:“她的包里有封信,你应该看一下,不要让她发现。也许你会为现在的行为感到羞愧。” 回到家中,我们还是冷战,彼此不说话。她把包放在休息室,去了洗手间。我偷偷找到了那封棕色的信封,打开,指尖触摸着比拉哥黄色纸张。那个女性外星人的作品、艺术、使命都记录在这份褪色的信封里。其中包括姓名、地名、人物,一些人物隐约熟悉,其他人我觉得应该知道却又不知道。我只能辨认出部分:越南、统计资料、数字;埃塞俄比亚、更多统计资料、更多数字;这个模糊的国家,那个隐晦的国家,上面的印刷数字覆盖了下面的数字,战争期间的儿童死亡率以及英语的普及情况。没有理由,没有结论,只是一连串的事实、数字,无数数字的冲击使结论不言自明。我再次看着信件,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这是他们的思维模式。这就是加密系统的工作方式:一大堆数据演变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容易破译。信息转换成了英语: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孩子? 而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感慨自己的狭隘并为之羞愧。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但更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些女性外星人已经来到这里,研究人类,最后一封信件,也许来自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外星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中。我咕哝着他们是否已经研究透了我们。这是他们隐晦的结论吗?他们为什么离开?我站在休息室,觉得很不祥,也感到困惑和悲痛。他们是否研究过我们、考验过我们、审判过我们?那是关于什么的?我想象着一队外星人船只驶向地球,宣布最终的裁决。她还在洗手间。为什么去了这么久?我看着黄色信纸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有答案。卫生间的门锁着。我拼命敲门,没有回应。门锁被砸碎了,门拧开了。我看到她面色发青,躺在地上,没有呼吸,嘴唇已经冷了。桃花和苦杏仁的味道飘在空气中。她手里有一小块黄色字条。我轻轻打开,上面写着: 没有答案。 路边废弃的屋舍里有一台比拉哥机器,他们总是把机器留下。房子用围栏围住了。我爬过锈迹斑斑的窗户进了屋舍。碎玻璃划破了我的皮肤,流了不少血。这里没有自动扶梯,机器在厨房,立在炉子旁。我将手指放在键盘上。现在她走了。她知道可能没有答案。我没什么感觉,手指搁在键盘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猜测是外星人军舰破坏了我们的世界。惩罚,无法挽回。我看到她的手指之间夹着黄色的纸片,我藏书网轻轻展开纸片。我用手指摸索着打字。碗橱里的喧嚣声和欢乐声响起来。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将自己的回答印在褪色的黄色纸张上:我没有杀过孩子。 到最后等待我的还是自私。没有滚滚雷声,没有外星人舰队呼啸而来的声音,只有长久的沉默滑过耳边。 我的日子还在继续,和以前一样。无法挽回,没法惩罚。我住过数个废弃的屋舍,寻找更多的机密系统残骸,想着可能在正被粉碎的黄色卷轴上找到答案。周围变得更安静,更加冷清。苟延残喘,仿佛轴线转速变慢。最后,我搬回乡下的房子。这次没有旅客,没有劣质酒水。加密系统仍然存在,自动扶梯仍然运转。我乘坐自动扶梯上楼,准备在上升过程换轨,但我忘了诀窍。我没有立足点,失足跌倒,滑到楼下。抬头时,我看到自动扶梯停下来。这是一场未完成的行动,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我的心还在跳动。寂灭。 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1996)-How Alex Became a Machine (美国)斯泰潘·查普曼 Stepan Chapman——著 赵晖——译 斯泰潘·查普曼(1951——2014)是一位美国作家,1997年,凭借他首部同时也是唯一的长篇小说《三套车》(The Troika,1996)获得菲利普·K.迪克奖。他在伊利诺伊州的格伦科长大,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查普曼一生中要么全职写作,要么做零工。他曾经和妻子琪亚一起,为亚利桑那州的小学生表演公益木偶剧,表演最终因木偶起火而告终。查普曼写过一本古怪的儿童版数学书,还为各种艺术节创作演出剧本。2014年,他突发心脏病离世,当时他正伏案工作,创作新小说。 作为一个小说作家,查普曼把神话、科幻、幻想和超现实主义融为一体,写出了众多不同寻常、讽刺和黑色幽默的小说,这些小说往往是反体制的。他与马克·吐温、拉弗蒂(R.A.Lafferty)、小库尔特·冯内古特等杰出的美国自由思想家有着相似之处。查普曼的第一个故事卖给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约翰·坎贝尔,于1969年12月刊登在杂志《模拟:科幻小说和事实》(Analog:Sce Fi and Fact)上,此后又四次被达蒙·奈特的著名选集《轨道》(Orbit)收录。他的作品后来还被获得世界奇幻奖的“利维坦”(Leviathan)系列(1994——2002)收录。然而,查普曼也是为数不多的、作品常出现在《芝加哥评论》《夏威夷评论》《威斯康星评论》《象鼻虫》(Zyzzyva)等著名刊物上的科幻小说作家。他一生共发表30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只有少数作品收录在《危险音乐》(Danger Music,1996)和《档案》(Dossier,2001)中。《完整的故事》并未完成。 查普曼最著名的作品是《三套车》,1997年,本选集编者通过汉姆西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它广受赞誉,大概是当年阅读量最高的科幻小说。然而在此之前,这部小说一度被120多家出版社拒绝,直到它被杰夫·范德米尔的 “利维坦”(Leviathan)系列收录,才终于出版。拒绝这部小说的编辑众多,事实上,在菲利普·K.迪克奖颁奖典礼上,查普曼恰巧就坐在其中两位拒绝过这部小说的编辑中间。《三套车》的遭遇也说明,当时在美国市场上出版自成一格的长篇作品是多么困难。 《三套车》是一部经久不衰的超现实主义科幻杰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漫画的影响。书中的一些段落极富想象力,其大胆程度,堪称科幻小说之最。虽然小说中的辛辣、幽默的风格让人想到约瑟夫·海勒和特里·萨瑟恩,但是查普曼独具一格的是,在作品中融合了神话、心理学和来世的元素。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吉普车机器人(亚力克斯)、一只雷龙(娜奥米)和一个老妇人(伊娃)的故事:三个紫色太阳炙烤着一望无际的沙漠,三位主人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他们失忆了,只有在晚上、在梦中,才能记起自己的部分身世,更加糟糕的是,沙尘暴把他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拖出来,然后放入另一个身体。 这部小说在三人前藏书网世的梦境故事和现世对身处何处及怎么脱身的探索之间转换。在这种探索形式下,查普曼创作了一个鲜活有力的救赎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悲情被幽默所激发,痛苦被安慰所化解。 本书所摘录的《亚历克斯是如何变成一台机器的》就选自《三套车》的第7章和第10章,完整地讲述了亚历克斯被贪婪的工业资本主义逼得失去人性的>故事。 装配 1995年,当我还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是一个沉闷的小傻瓜。那个时候我有腿,还有大部分手臂——那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在第一次跃进后,我自我毁灭的速度放慢下来。当我在工厂砸断自己的一只手,回家去喝啤酒,然后什么也不想之后,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一定十分眷恋自己。 我说我过去是个傻瓜,但我可不相信他。把这个小傻瓜想象成一个纸人会好一点。给他穿上一件浅蓝色的纸衣、一条灰色的粗纸裤、一双黑色的小鞋子。把他塞进一个可以滑动的纸板公寓,在一个玩具剧院的盒子里,这个盒子叫作工厂。纸板墙、纸板人、纸板机器。很好。现在,给他断掉的右臂安上一个强力螺丝刀,给他断掉的左臂安上一个假肢。 那就是他的样子。 然后让他站在传送带旁边。传送带上的一个个电视显像管陆续从他身旁经过,它们被安装在带电路板和彩色编码电线的钢架上。 他的新工作,就是当电视显像管经过的时候,把梅森奈特纤维板安装到钢架上。他的左手放置螺丝钉,强有力的假肢把螺丝钉拧紧。他的手会按预先设定的回路操作,不需要他动脑子。 所以他的注意力四处游荡。他研究水泥地板上的灰尘,或者看其他的装配工人——在某种程度上,需要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再不然,他就闭上眼睛,倾听工厂的声音——弹簧扳手的嗒嗒声、传送带马达的嗡嗡声、空调发出的白噪声。 他编造关于他过去的谎言。他假装自己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双手。是的,他正悄悄地与工厂开战。显然,工厂赢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来这里只是为了赚钱。而他不需要钱。钱能做什么?他从未离开过工厂。他不见天日,从不睡觉。 他听起来就像个谜。没有手,从不睡觉,跟工厂开什么战?我不知道,但是挺毛骨悚然的,哈哈哈。 我没有拒绝领工资。事实上,我领三份工资,因为别人三班倒,而我每天用不同的名字不间断地上班。下午四点,我会用亚历克斯一号的名字打卡下班,用亚历克斯二号的名字打卡上班。 但是人必须睡觉。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许我真的是个自欺欺人的机器。自欺欺人很简单。你只要随便找个地方,一直工作,永不睡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而这是你能做多少事情的关键。 你可以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你可以算算距离下一次茶歇还有多久。等茶歇时间到了,你可以去所谓的自助餐厅——一排靠着石膏板墙的自动售货机——然后坐在聚氨酯座椅上,再想想别的。你可以喝着热巧克力和鸡汤思考。你可以吃个热狗和冰激凌三明治思考。你可以想想今天拧紧了几颗螺丝钉。如果你是我,你不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停止思考。这是一个重大的设计缺陷。如果我停止片刻,我就会死机。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正站在装配站上,安装梅森奈特纤维板。这个时候,领班博世先生和看门人西弗先生沿着过道走来,停在了我的身后。博世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弯弯手指,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西弗接替了我的位置。 博世先生的办公室位于我们工作的地下室一角,是一间装有玻璃的小隔间。那里有一张金属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还有一个衣帽架。鹅颈灯在一张沾了油渍的纸上投下一个椭圆形的光圈。博世先生是一个戴眼镜的秃头,他的镜片很厚。他示意我坐在椅子上。然后他沿着桌面,把一张备忘录推给了我。 “公司想给你换岗。这是管理层想出来的一些新的狗屁激励法。你看看。” 我拿起备忘录,放在自己面前。我不想看,但是我被严格要求不能抗拒。痛苦的经历告诉我,当你违抗别人的指令时,你会立刻陷入他们愚蠢的自我世界里。为了避免争吵,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活在自己愚蠢的世界里。可怕的孤独,而且总是被白痴环绕——这就是我的生活。老鼠减少挑衅,把自己的脚咬掉了。博世先生耐心地看着我。我尝试去看备忘录,但是不管我怎么拿它,都感觉是上下颠倒的。 博世先生解释说,我的新工作是去做其他人的工作。不是同时做,而是一次做一样。我将解放其他岗位的工人,让他们每人休息10分钟。 “给你加12%的薪,”博世说,“这是一次提拔。你知道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的考勤记录是最优秀的。你从不生病吗,亚历克斯?” “我正在训练成为一台机器。我什么时候开始呢?” “现在开始。恭喜你,这个新工作对你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亚历克斯?” “我不知道。” “因为你的心理问题,亚历克斯。你有个非常大的心理问题。这我以前说过吗?” “可能说过。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对自己以及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威胁,亚历克斯。你需要治疗,亚历克斯。很多治疗。” “谢谢你的关心,博世先生。” 我离开了办公室,开始往装配线走。我的螺丝刀手还拿着备忘录,所以我又看了一遍。比之前更糟的是,我不但不能看,现在连它讲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些天我究竟是怎么了?日常用品会让我感到困惑。纸杯、闹钟、备忘录……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有用的,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它们叫什么。 喇叭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站在两辆叉车之间,两个司机正在争通行权。我避开了他们。 我去了更衣室,打开我的柜子,准备把我的螺丝刀换成一种用途更广的假肢。我选择了原来戴在左臂上的假手。 西弗还在我的工位上,满腔热情地做着我的工作。显然我们都被提拔了。我沿着装配线走,一路走到运送录像机成品的货梯前。我注视着人们,记住他们的装配动作。我心想,如果有足够多的我,整个工厂哪还需要他们? 我走到伊万杰琳后面,她是一个老年黑人妇女,腿上还有静脉曲张。我喜欢伊万杰琳,因为她欣赏我假肢的巧妙之处,有一次她还给了我一张圣诞卡。今天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粉红色裙子,头上有卷发器。电路板在移动,伊万杰琳把二极管托盘上的二极管拍到每一块电路板上,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焊锡枪。她看见我,就拔掉了耳塞。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我。 “他们安排我做新的工作。” “太好了,亲爱的。你太聪明了,不应该在这里干活。” “把焊锡枪给我,我来替你工作。” “哦,太好了。” 伊万杰琳从凳子上下来,僵硬地走开了。 但是她说的话已经慢慢地潜入我大脑里的一个黑暗角落。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危险的问题。 那个夏天,我花了好几个礼拜,学会了在地下室我们那层完成装配的每一项操作。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希望我能很快成为一台机器。除了失眠和想得太多,我很满意。直到我做了那个噩梦。那是一天夜班第一次茶歇的时候。我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我像往常一样在装配线上工作,只是我们不在制造电视机,而是用砂轮机制造飞机零件。塑料芯片从我的护目镜上弹了出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巨大的机身部件的原料是苯乙烯。苯乙烯非常易燃。于是我走下工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组装这些部件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机库,里面全是实物大小的轰炸机,轰炸机里面空空如也。它们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不会飞。 在机库的一端,一组人正把轰炸机推到阳光下。我跟着一架轰炸机出来了。轰炸机沿着倾斜的跑道滑到一台巨型磨床的漏斗里,然后被切成碎片——我想,这样一来,碎片就可以熔化,模压成更多的飞机部件。 我走回工厂,想跟别人分享我的发现。博世先生在那里,但是当我想和 4ed6." >他说话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去了更衣室照镜子,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头是白色塑料做的,光滑且中空。 我在椅子上醒来,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是我只能记起: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在做什么?为教育系统有限公司工作。组装什么?产品是什么?我四处打听,但是似乎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说:一些有教育意义的东西。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就此打住。但我不是精神正常的人。我是一个缺失梦想、正在训练的机器,我在做调查。 我进入货梯,跟着一批组装好的录像机到了楼下。一个叫乔的亚洲人告诉了我组装顺序。乔留着杂乱的山羊胡,有一双灵活的手。他整天都在装配厕所冲水槽。他在拧漂浮的铜球。 “也许这层楼和我那一层生产不同的东西。”我猜测道。 “不,”乔说,“都一样。” “也许这是一个收费厕所,里面有付费电视。” “我们的猜想一样赞。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纯属好奇。” 乔挠挠下巴。“好奇害死猫。”他对我说。 我跟着冲水槽往下游走,寻找组件会合的地方。 “打扰一下,我做一个调查,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替其他人工作,我更改了自己的工作内容。我要在一个地方待足够长的时间,观察人们在那里做什么,以及做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一个叫里维斯的嬉皮士有一个有趣的理论。当他把三个不同颜色的彩色灯泡——一个绿色、一个红色、一个蓝色——拧进显示屏时,我问他: “你觉得这是干什么用的?” “管它呢!我忙得很。” “但如果你大胆猜测……” “也许这啥也不是,伙计。我有个朋友从这里下到二楼工作,他负责安装坐垫。所以你想啊,坐垫、录像机、马桶、彩灯……这到底是啥?你知道吗?我都不敢想!有一百万种可能,但是我根本不愿去想。” 里维斯就到此为止。轮班还没有结束,我就打卡回家了。我从普拉斯基走到洪堡,然后乘公交车向东到了国民警卫队的军械库。我住在三楼,在沃尔格林楼上。我吃了些爆米花,就犯困了。我睡在地板上,因为我还没来得及买床垫。屋里有很多的蟑螂和老鼠,但是它们从不挡道。我想可能是我把它们吓着了。 入睡后,我做了另一个梦。我梦到看一部无声电影,讲的是一个过于严肃的年轻人,名叫菲利克斯。他的胡须剃得很干净,长相有日耳曼人的帅气,黑色头发从宽而白皙的额头向后梳,就像科林·克莱夫。 他在一家工厂上班。他的工作是巡视机器,用秒表计算压缩循环,并在一个本子上做记录。还有的时候,他坐在一面倾斜砖墙的壁龛里,在桌边拉动一台加法机的杠杆。 这部无声电影中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倾斜的。活塞下落棒极了。蒸汽从地板炉排里喷出。穿着囚衣的无脸寄生虫艰难地前行。肥胖的监工从钢结构阳台上甩出牛鞭。 菲利克斯被叫到他上司伊万的面前。伊万是一桶长着海象胡子的猪油。伊万命令菲利克斯清理一间发霉的储藏室,腾出空间好摆放新的机器。于是,菲利克斯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在搬车床的时候,菲利克斯发现有个东西夹在车床和墙壁之间。(令人伤感的背光亮起,不祥的风琴声传来。)菲利克斯掸去上面的灰尘,发现那是一个并不特别的黑盒子,大小和大词典差不多。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反常的表情。这个盒子里有一些东西。那天晚上,他偷偷地把盒子放在外套下面,带回了家。字幕:过了些天。 菲利克斯变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注于工作,但是他忘了刮胡子。他瘦了。他的眼睛像被俘士兵的眼睛。字幕:一天早上。 菲利克斯来上班时,比以前更加憔悴。他的大衣奇怪地缠在身上。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根钉子上。他的右手被一只粗糙的爪子所取代。没有病假,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缺了一只手,断手上还装着这只肮脏的自制爪子。 其他工人被他吓得不敢发问。谁都不和他说话了。但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非常多。于是,菲利克斯被叫进了伊万的办公室。伊万坐在桌子对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字幕:发生了什么事? 菲利克斯坐在那里,一半身子在阴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伊凡。他仍然高傲得不想撒谎,但是他怎么能告诉他的上司,他把手伸进了一个黑盒子里呢?伊万低头看着那只爪子,一只很容易挠破人喉咙的爪子。 这个时候,电影中断了,银幕变白,梦也醒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上班的路上,到沃尔格林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个秒表。如果我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话,人们应该会和我说话。这个记的动作给人一种正式感。 我做调查的地方在铁轨对面的楼里,于是我用秒表测了一下从打卡机走过去要多久。20分钟,太浪费时间了。从此我不打卡了,我自由了。 我正在追踪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部件——电脑键盘。一个传送带把键盘运进一个有拱形顶棚的狭窄砖穴里。我挤在传送带旁边,侧身深入砖穴,想知道它通往哪里。砖穴很长,迂回曲折。光线是充足的,但是我的膝盖受不了了,弯腰爬了那么久,我的背也很疼,而且还因自言自语而口干舌燥。于是我爬到传送带的支架下面,小睡了一会儿。 待在那里很舒服。橡胶翼片悬挂在两侧,用来保护作业不受灰尘的影响。我侧身躺着,因为背上起了疹子。有时候一个调查者必须忍受疹子。 糟糕的是:当我闭上眼睛,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平躺在传送带上,望着天花板,传送带载着我前行。突然,传送带停了,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卸下我的右臂,把它放在一边。然后传送带又开始滚动,每当它停下来,就会有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卸下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梦做得越久,我剩下的就越少。 我迷惘地醒来,把头探出橡胶片。我以为我是从一口井往下看。井的底部有一个明亮的房间,里面有穿着白色工作服和白色拖鞋的男人女人,在墙上走来走去。 我站起来,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电脑区。米黄色隔板从天花板上的卡槽垂下,每个人都戴着空气过滤器,目的是保护印刷电路。 那里的工作人员对我很好,告诉我在哪里擦洗,给我找了一件干净的工作服和一个空气过滤器。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装有假体。假眼睛特别流行,大多数人偏爱的风格是大黑眼珠、白色小孔。面对一个在笔记本上做记录的严肃小伙,所有的年轻女士都很乐于介绍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们总是指一些小到我看不见的东西。我遇到一个名叫乔安妮的女孩,她是从南方来的,信浸会教。她的手腕上——而不是手上——装有插头。插头刚好能插到显微操作盒里。她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是我没空泡妞。我背负着调查的任务,而且我马上就要看到成品了。我都能闻到它的气味。零部件就在我的眼前组装。我看到一个钢架,六十一厘米宽、九十一厘米长。我的老朋友显像管出现了,三个一组,被螺丝钉固定在架子里面。而彩灯被安装在显像管旁边。我的流程图上众多的盘根错节就要汇聚成主干。 然后我看到了面板。当时我正在储藏室里游荡,堆满铝质面板的货梯停在了我那层楼上。面板是“1.2×2.4”平方米的,是目前为止最大的部件。我决心跟着它们,它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坐在面板上,货梯开始上行。 货梯把我带到一楼一间三层楼高的房间。坐在面板上的我,看到一排排的铝质小房间,就像那种室外厕所。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些技术员正从诊断车上拉电线到一个小房间的服务端口。他们是检验团队。 我走下来,绕着离我最近的小房间走了一圈。这里有空调通风口和一些从底部伸出的未连接的管道,但是没有门。四面都用螺丝钉固定着。一旦你进入这个厕所,你就真的在里面了。 在厕所一侧的角落,有一张紫色的椭圆形贴纸,上面写着:自闭舱。 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我在建造自闭舱。这个小房间就是成品之一。但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我走过一组自闭舱,走到一个拆掉一侧面板的地方,想看看里面的样子。小房间铺着黑色塑料,上面还有一层泡沫。马桶则嵌套在一个带扶手的黑色塑料椅里。坐垫上有一个洞,对着马桶。没有马桶盖,但是有安全带。 在我的印象中,扶手椅一般没那么小。适用人群是五岁儿童。安全带的锁扣有锁孔,是锁上的。一切都很合理,形式遵循功能。 继续,我对自己说,把你的头探进去。没人会用剑扎你的鼻子。继续,亚历克斯。又不会辣眼睛,仔细看看。 一个扶手上有一个支架,支撑着一张塑料桌。桌子里嵌了一个电脑键盘。对面的扶手连接的是一个自清洗的碗,就像你在牙医的椅子上看到的痰盂。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红色橡胶管。我推测那是一个冷粥的导管。冷粥搭配镇静药,说得通。孩子得吃东西。把孩子关在一个没有食物的小房间里是不人道的。 前面板的顶部安装着有彩灯的屏幕,面朝椅子,向下倾斜。红、绿、蓝。在屏幕下面,一台摄像机对着我的脑袋。 我朝诊断小组走去。那里有一个矮小、秃顶的男人,戴着厚厚的龟甲眼镜。他拿着一个笔记本,嘴里叼着一个烟斗,监督着另一个技工——他是我以 524d." >前部门的博世先生。他肯定像我一样被提拔了。他转身面向我。 “亚历克斯,你可算来了。有啥事吗?” “这些是什么,博世先生?” 他抽了一口烟,皱起眉头:“这些是教学点。电子化的教学点,学校用的,小学用的。” “教什么?” “教孩子们东西。” “里面为什么会有厕所?” “孩子们会拉屎,亚历克斯。” “孩子们为什么不能穿过大厅,走进厕所呢?” “因为孩子们被捆住了,因为没有门。” 这就说得通了。“那摄像头呢?” “用来看孩子。” “你是说老师在监视屏上看孩子吗?” “我没有说老师。” 我的心不知为何怦怦直跳,我的拳头握紧了。我一定很难过。博世先生在他的本子上做了一个标记。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他对我说,“你应该去参观一所现代的小学,他们大部分都只用自闭舱。” 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去参观这样一所学校。也许这样一次参观正是调查要求的下一步。 另一位检查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因为我挡住了他的路。于是我走到一边,好让他把软管拧到马桶的水管上。他在测试冲水系统。我觉得呼吸很困难。我的骨头感觉就像泡过水的纸板,随时可能在十个地方折断。 我突然想杀了博世先生。杀了他,或者我自杀。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如果我用炸药炸了工厂,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用炸药不管用。如果你想做点儿什么的话,你得悄无声息的。你必须比人类更不留痕迹。你必须是一台机器,并且在他们自己的游戏中打败他们。 “博世先生!” “嗯?” “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随机挑选部件,然后进行测量。如果测量值偏离了某些参数,我会在表格上记录。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双手捧着脸。它看起来像一个古老易碎的橡胶球,布满裂缝,而且还往下掉粉末。 “好了,”我说,“行了。快叫醒我。” “什么?”博世先生说。 “叫醒我!我看够了。我不想到处看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博世先生说。 那不再是博世先生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我摇晃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大叫:“梦!梦!给我换一个梦!或者你叫醒我!” “走开!”陌生人对我大吼,“我压根儿不认识你!” 我用自己的钢和塑料的拳头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把他架在自闭舱上。 “别废话,浑蛋。叫醒我。” 几个检查员强行将我拽走。他们刚一放开我,我就跪下呕吐,全吐在小开间的马桶里。有的时候你需要一件东西,而它就在你的手边。 我站起来,擦了擦嘴,然后走开了。我在装卸区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哭了起来。我在自欺欺人。我没有什么调查任务。我只是个愚蠢的波兰人,幻想着自己是圣徒。 我站在阴影里,看着一批自闭舱准备发运。每个盒子都用一层泡沫包裹,并用铜带固定。他们将紧贴自闭舱的纤维板条箱钉在一起,然后把板条箱推过金属坡道,推进运货的卡车。 我走到卡车边上。透过两辆卡车之间的窄道,我看到赖特伍德大道被烈日炙烤着。人行道和路沿之间生长着一排杂草。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过。我一直等到周围没有人了,才通过其中一个坡道,上了一辆卡车。我打算去参观一所小学,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板条箱太高了,几乎碰到卡车的银色车顶。但我还是爬了上去,空间恰好够。我趴在两个板条箱上,手臂撑着下巴,等待着。 我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有人移动了装货坡道。是铰链发出的声音。黑漆漆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发动机开始振动。 卡车颠簸着行进,突然停了一下,左转,换挡。在普拉斯基街的红绿灯前,司机踩了刹车,向北转弯,卡车进入坑洼的道路,隆隆地行驶。我身下的板条箱一跳一跳的。 驶上高速公路。风低声哀号。我在路上。穿过玉米地和养牛地,穿越黄昏和黑夜,一路向西。每当我在黑暗中看到东西,我都会拿出打火机,点着火。在那稳定的蓝光里,有我的手,有板条箱。是的,我在板条箱上。 我侧过身来,睡着了。感觉很像在下落,像掉进一口又深又黑的井里。 我梦见自己是一个受训士兵,正在上障碍跑的课。在阴暗的天空下,有光秃秃的树。结霜的棕色土壤在我的靴子下面裂开。我慢跑着,呼出白气。只有我自己,也许我受到了惩罚。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我在带刺的铁丝网下不停地爬。 我来到一个铁路枕木搭建的障碍物前。我顺着一根绳子爬到顶上,两条腿越过去。然后我吃惊地发现,障碍物的另一边是光滑的铝。我抓不住,沿着陡峭的滑道滑了下来,两只脚在前面,就像坐游乐场的滑梯一样。 滑道渐渐平缓,我被甩到一个结冰的池塘上,肚子着地,停了下来。冰层摸起来很薄。一只黑鸟从我头顶飞过,咒骂着我。我试图向池塘边爬去。冰面裂开了,我掉入池塘,只有头露在上面。我的手在冰面上乱抓,但是根本没用。 夜幕降临,我胸部周围又结了一层冰。我被冻在池塘里,不再有溺水的危险。星星出来了。 一辆军用吉普车朝池塘开了过来,车灯很刺眼。它径直驶过冰面,停在了我的面前。我的眼睛被车灯刺疼了。我等着他们来救我。但是吉普车只是停在那儿,空转着马达。最后喇叭响了,它让我别挡路。 “绕着走!”我大声喊道,“绕着走!这么大一片池塘,你绕开我!” 我祈求得到释放。我醒了过来,摸索着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又睡着了。刹车的声音传来。我们来到密苏里边境的一个称重站。 在这里,梦就像放老电影一样。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原声在播放。 我咳醒了。浓烟很呛人,有一股烧焦的猪排味。显然,纤维板箱是易燃的,我着火了。幸运的是,这发生在一个称重站。他们一发现我,就马上叫了救护车。周围是愤怒和厌恶的大吵声。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猜想自己变成了什么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救护车不会让我照镜子,而且我的眼睛也没了,烧得像两个小绿洋葱。救护车真是蠢,响个不停。它给我讲了一个冗长晦涩的笑话,说一只宠物狗被放入微波炉中。真蠢! 如果我能停止思考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敏感了。就连我不想思考的时候——我燃烧着的时候,或者基因突变的蝉咀嚼我神经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思考,就好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到了医院,他们把我推到一张吱吱作响的轮床上,穿过一条散发着薄荷味的走廊,进到一个房间。一个鼻塞的放射科医生从纸杯里给我倒了些变味的水。一面荧光镜嗡嗡作响。放射科医生把我翻过来,又照射了一次。 护士们把我的双手取下,还把我从头到脚缠上绷带。几天来,我除了躺在床上,通过一根导管往小塑料袋里排尿,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的肾衰竭了,他们便把我的肾动脉绕到一个嘈杂的透析机里。 失明之后,我不太适应。头几天,我拼命回忆各种东西的模样,想在它们永远消失之前把它们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但是我越想记住,就越记不住。最后我放弃了。 当他们取下我的绷带时,我的皮肤也跟着脱落了。这是皮肤科医生计划好的。他专门从波士顿一家制药公司订购了新皮肤,然后给我换上。刚开始我觉得很痒,但是我很高兴有了它。 当我的心脏衰竭时,心脏病专家为我准备了一颗新的心脏。当他们打开我的胸腔时,肝脏医生给我换了肝脏。他们还在向阿马里洛的一家肾脏商店买新的肾脏。这里的食物很好吃,所有的花销都由我的工作保险支付。 我的内脏器官状况稳定下来之后,眼科医生给我换了一双新的眼睛。一切看起来都很柔和——淡淡的珍珠灰色和漂白的水,面包模子的颜色。我靠,这可是眼睛。我得去习惯它们。 然后他们给我做了咨询。我需要很多治疗,因为我是一个很不安的人。如何用社会接受的方法排解自我仇恨,我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但是我的心理医生对我很有信心。如果我努力工作,如果我不断改善,那么未来我可能大有作为。我甚至可能成为送货车或翻斗车。对他人有用,对康复是如此重要。 但是我觉得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变得越来越像一台机器,而越来越不像一个人。如果你想逃避这一切,你必须成为一台机器。 喷杀害虫 1997年,我在图森市的工作是杀虫。我的生活很简单。我放弃做人,并努力成为一辆公共工程车。 公共工程车公共工程车 我在城南,绕着斯通的小巷行驶,我要找着一个地址。我看了一眼灯柱上漆的黄色数字,?99lib?然后对照我内部的街道地图。我的光学器件扫描了这个腐烂的城市,将墙壁、小巷和垃圾箱转化成车辆模拟空间。我的轮胎压过被太阳炙烤的排水沟里的垃圾。我的光学挡泥板在监测路边。没什么车,没有行人,也没有司机。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居民。雨水渠淤塞了,因此接下来的冬季,洪水将淹没这个地方,让城市服务陷入永久性瘫痪状态,造成水电停供。比较顽固的居民拒绝撤离到安全地带,后面有他们好受的。 我来到拉塞尔大街,停在一个门窗封上的图书馆边。图森市只有我守规矩,停在停车位上,但是我又能怎么办?这习惯已经改不掉了。一辆拖车拖着一辆没有轮子的轿车经过我的身边,进入拉塞尔大街跛行:它有一个车胎瘪了。我转到拉塞尔大街,朝南行驶。 一年前,我是一辆垃圾车里的导航。要是你没有鼻子,那么工作还是挺爽的。但他们把我从那辆车上扯下来,并接入了现在这辆车。嗯,像我们这样的,也不会追问理由。 我的六个轮胎压过开裂的水泥地。我的甲醇罐上的压力通风口被堵住了,我的减震器就是搞笑用的,但是我仍在工作,这对这座城市来说很重要。我有一个备用轮胎,但是没有千斤顶。我有一个雨刷不见了,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强迫症般把光秃秃的金属条放到风挡玻璃上。还有,我的自言自语太多了。 我将服务手册刻在视觉皮层上——四卷理论完善和零容忍示意图——无锈、无磨损、无磨损电缆。我曾经为了找乐子,默读过它。 我当时唯一的朋友是市政车库门的开门器,当我出去或回来时,她会为我开门。她告诉我,我的问题出在:我曾经是一个人,现在我的期望太多。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开车在城市中穿行,这是一个没人出门的城市。人们待在家里看电视,并逐渐溶解。造成这一切的是一种新型病毒,它会让人溶解。人们溶解后,救护车鸣着响亮的警笛将他们化成的黏液送到大学医院,确诊他们已经死亡。确认之后,卡车将把一桶桶的黏液运到奥拉克尔大道上的公墓,用推土机将他们掩埋起来,然后填写表格。 这座城市是由推土机、水泥搅拌机和起重机建造的。人类办不到。人类不能在这里生活,因为他们会得腹股沟淋巴结炎,长肉瘤和囊肿,生石膏压疮、流行性溃疡、无名肿瘤。他们的小麦会害锈病,无论他们喷洒什么样的化学药剂。他们的水里全是清洁剂。要是他们没被毒死,他们还得对抗害虫。新型突变害虫!胡蜂是从智利来的,还有亚马孙河的跳蝎子、挪威的轮虫、马来西亚的杀手等足动物。人类活得很艰难,那些没有住所的人会把自己锁在汽车里,活活饿死,或者把自己封进大垃圾桶,然后窒息而亡。至少他们不必再担心鼠患,虫子把所有的老鼠都吃掉了。 但是我的工作不是拯救人类,我的工作是杀死害虫。你不会看到我生病,你不会看到我溶解。我、数字时钟和录像机都是免疫的,上帝对他的选择给予了微小的支持。有时候太小了,你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到。 我被告知该做什么,我会照做。如果我忘了要去哪里,我的主管会提醒我。如果我不理睬他,他会重复说。人们家里全是害虫,所以他们打电话给我的主管,我的主管就会派我出去杀虫。人们不想被虫子骚扰,人们希望安宁地溶解,这一点我可以理解。我也希望得到安宁,但是总得有杀虫的吧。 我知道很多关于虫子的事。我的只读存储器里有1996年版《美国北部城市所有昆虫的介绍》。识别可以通过豌豆虫的外壳颜色,从冬季的浅褐色,到金黄色;可以通过巨大蚰蜒的刺;有时虫子的叫声进一下编码器,就知道了。 正式投诉正式投诉 我的状态很丢人,我本来不应该工作的。我的传动液在渗出,轮胎里有气泡,电磁阀也出了故障。我本应该上拖车,让机械修理工装我的轮子轴承。 只要断一条脆弱的风扇皮带,就彻底完蛋了——汽车会轰然散架。但是这座城市不管这些。在绝望的日子里,这座城市需要每一辆交通工具。如果它还能开,就得投入工作!那是他们的理念。我该向谁抱怨?我感觉不到疼痛,虫子也感觉不到,但是虫子至少可以死亡。虫子确实比机器更加有优势。 移动设备移动设备移动设备 一个假人坐在我的驾驶座上。他不是接送我的司机,他只是我设备的一部分。他戴着黑色的皮手套,穿着黑色的皮靴,里面没有手脚,手套和靴子就是他的手脚。因为没有方向盘,所以他的手套放在膝盖上。 他被称为移动设备,因为他可以离开我,走到车外去。他的外套是黑色塑料做的,裤子、帽子和脸也是。他的头上装着双摄像头,镜头盖是带网格的红色玻璃,就像红绿灯。我可以通过他的眼睛来看东西,也可以通过他脖子上的扬声器来说话。我可以转动他的头,或者轻拍他的脚。我可以派他进入房子里,用他来杀虫。 当我是一辆垃圾车的时候,我有一个类似的移动设备,作用是清空垃圾桶。有时他甚至会把溶解物倒进车里。有些人在公共厕所之类的地方溶解,在这些地方的溶解物救护车不管。 早在一年前,垃圾收集就终结了,但是图森市仍旧会派一些队伍四处散布新鲜的垃圾,并在垃圾周围铺上一层会硬化的泡沫。他们用塑料做这个事情,很惊人。人的数量锐减,但是新塑料却大量增加,它给了未来以希望。 状态报告状态报告状态报告 我从东十六街向北转,驶入斯通和罗素之间的一条碎石小巷。在我的西边,是一块堆满破烂的空地。在我的北边,有一排宽约两米的迷你公寓,屋顶上有天线和湿垫冷却器。巷子里,被塑料覆盖的垃圾就靠着公寓。在我的东边,是房子的后院,前面有一排防风栅栏。我把车停在一所房子旁边,这是一个叫埃弗森太太的人的住所。我车上的涡轮机不转了。我用窄波束提交了一份状态报告。今天真是够倒霉的,8月,某天下午1:27。 我让假人举起手,解开他的安全带。我打开驾驶员侧的车门,把假人的腿放出去,结果他的两只靴子都插在了碎石上。我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并让他转向我的最远端。凡事不能想得太多,否则会变得复杂。 我打开车的后门,拽出我的帆布袋和工具腰带。我把帆布袋背在肩上,把喷枪和气雾剂装进袋里。我有各种药剂可以对付各种害虫——蚂蚁、蜘蛛、蟑螂、跳蚤、剪刀虫、有甲壳的鼻涕虫。 一条脏兮兮的狗在巷子里跑着,嘴里叼着一张有油污的包肉纸。它根本没有看见我。我没有气味。我走向防风栅栏,然后跟着那条狗一直往南走,直到看见一扇绑着铁链、上了挂锁的大门。我把手套挂在电线上,想了一会儿。幸运的是,我的工具当中有一个断线钳。 院子里铺着红砖,有一个圆桶仙人掌,生长在一小口井里,还有一个秋千组合架,但是没有秋千,只剩下锈迹斑斑的滑梯。我站在房子的拐角处,向东一转,发现了前门的台阶,于是去敲了敲门。而就在此时,我被一只充满恶意的食肉动物袭击了。虽然它只是一只小狮子狗,但是它咬住了我的腿。 我慢慢弯下腰,俯身凑向狮子狗。它一边咆哮,一边撕咬我的脚踝。“狗狗乖,”我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抚慰,“好狗狗。”我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装着加压甲基三聚氰胺的圆柱体,并举过头顶,然后将它狠狠地砸向那个浑蛋,直到那个浑蛋松口。我把它一脚踢到门上,它弹了回来,落在一堆碎物里。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人声,“别把门踢坏了!”然后是安全链解开的声音。我把狮子狗踢到铝墙和一盆君子兰之间的地方。 “我是杀虫员,”我大喊道,“杀虫员来了。” “别脱衣服。”埃弗森太太说。 埃弗森太太埃弗森太太埃弗森太太 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看着我,用一只手遮住刺眼的太阳光。她的胳膊就像拔过毛的鸡翅膀,她的脖子就像个粉饼。她穿的是矫形鞋,尼龙袜拉到脚踝上面,老花镜用一根绳子挂着,还戴了一个助听器,助听器挂在一根绳子上。 “你是杀虫员吗?”她问我,“进来吧。咱们去小房间谈谈。我正在看一档节目。”然后她进屋去了,留我自己在门廊上。我得循着电视的声音找到小房间。听起来不那么简单。 我的平面图显示,我站在门廊上。但是所谓的门廊,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地方,有陶瓷纪念品、一沓沓杂志、陶瓷灯、圣诞卡等。天花板很低,几乎没有什么移动空间。 我从墙上和门框上取下轴承,往前走。我撞翻了一个茶几,但我没有管它。我知道作为一个茶几,它想要躺倒。真希望有人也能让我躺倒。 我看到埃弗森太太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一边看电视机,一边吃东西。圆形橘色饼干摞在方形橘色奶酪片上,摆满了整个盘子,盘子放在一个带支架的托盘上。在盘子的旁边有两个盒子,一盒装着奶酪,一盒装着饼干。每过一两分钟,埃弗森太太就会吃一块饼干,盘子里的饼干慢慢变少。 洗过的衣服在往地毯上滴水。是的,小房间里有晾衣绳,上面挂着正在滴水的衣服。这就说得通了,这样她就不用到室外去了。 客户:“它们很烦人。成百上千的,从窗框里进来,吐口水在玻璃上。我不知道它们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你想吃饼干吗?” 移动设备:“不用了,谢谢。” 客户:“你看过这个节目吗?我最喜欢这个节目了。” 移动设备:“这是什么?” 客户:“这是我最喜欢的节目。我想用扫帚弄死它们,但是它们躲到屏幕下面去了。” 移动设备:“害虫吗?” 客户:“太可怕了!你住在这附近吗?” 移动设备:“我哪里都不住。” 客户:“你想吃饼干吗?你结婚了吗?” 移动设备:“没有。我是个杀虫员。” 客户:“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移动设备:“我喜欢待在室内。墙壁、地板,室外的一切没有这种边界,还要面对各种天气。如果所有的东西都在盒子里,那么所有的盒子都不会丢失。” 客户:“你打算什么时候喷药?因为我得把宠物移走。我不能让我的宠物接触化学物质。” 移动设备:“你的狗,我已经妥善安置了。” 客户:“你想喝点儿果汁吗?” 移动设备:“我要求你离开这个房间至少24个小时。您必须遵守此步骤,我才好安全部署致命熏蒸剂,以彻底消除您的害虫问题。” 客户:“你说什么?” 移动设备:“我要求你离开这个房间至少24个小时。” 客户:“哦,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那我今晚去我妹妹家住吧。她住在高速公路上,但是她已经结婚了。” 埃弗森太太打电话给她的妹妹,并收拾好了为过夜准备的衣物。然后她叫了一辆出租车。两小时后,出租车来了。我赶她出门的时候,她给我的离别指示是,冰箱里的食物可以随便吃,但是我不能移动她的家具,因为那都是她精心摆放的。 在无情的午后阳光下,她蹒跚地走向出租车。她转过身,又跟我说了些话。“你要小心,别吸入那些东西,”她告诉我,“否则你身体里可能会长出葡萄柚大小的肿瘤,而且永远得不到合理补偿。”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合理补偿。 诊断喷洒诊断喷洒诊断喷洒 她走了之后,我关上门,现在房子归我了,现在只有我和害虫了。但是我得先把地板准备好。 我把锤子手伸进洞里,跪在该死的杂志和饼干上,试图把地毯钉拔掉。但就是拔不掉!“该死的地毯钉,”我自言自语道,“真想用手把这该死的地毯扯下来。” 于是我这样做了。电视机从台子上砸下来,摔得粉碎。一个装满小摆设的箱子倒在电视机旁边。不管了!去他妈的!我还有工作要做!我扯下地毯,用它包住扶手椅和鸟笼,把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拖进了院子。 然后,我把我的帆布袋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整理好了所有的泵和罐子,稀释剂和喷雾器,所有黏稠的糖浆和致命的粉末。我拿起一罐杀蚂蚁和蟑螂的混合药剂,把它拧在一个带铜喷嘴的红色胶管上。 我用肩带钩起水箱,把它搬到厨房,然后用喷嘴对准摞在水槽里的盘子。我打开阀门,花色盘子上吃了一半的烤面包变成了黑色,杯子、勺子和炒鸡蛋变成了黑色。水槽和里面泛着泡沫的水变成了黑色。黑得发亮的物质悄悄爬上墙砖,把橱柜的门染黑了。 墙纸起水泡、剥落、冒烟。黑水沾满了厨房的天花板,并蔓延到客厅。几块卷起的油漆从墙上掉了下来,留下锯齿状的白坑。 我站在窗前,喷着踢脚板,看着液体浸透它。路灯现在亮了,星星都看不见了。微风吹动路边的枯草。我把喷嘴对准窗玻璃,油性黏液顺着玻璃滑下来,从窗台上滴落,然后我进了卧室。 来吧,害虫!到亚历克斯这里来!来吧,害虫害虫害虫! 我关闭了水箱上的阀门,看着黑色窗帘、黑色床罩和枕套,装满黑色衣服的衣橱,还有黑色通花碟巾上的黑色香水瓶。有毒的渣滓帮了大忙,它赋予不平的木洞以月球表面之美。 你从那些粗糙的东西开始,引起害虫的注意,并把一些害虫冲到开放地带。你一旦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就能有选择性地毒死它们。你可以用聚合物来堵住它们的气门,或者用信息素搅乱它们的性生活,甚至喂它们吃酶,搞坏它们的消化系统,让它们挨饿。方法无限多,今天是药剂师的节日。但是,在你从木制品里弄出一只害虫,给标本贴上标签之前,你只是在夸夸其谈,而我还没看到一只害虫。 “好吧,”我对自己说,“我们来实验一下吧。” 我回到厨房,在水槽里给一个水桶装满水,然后把一罐酒石酸钾的盖子拧了下来。我把三杯危险的黄色颗粒倒入水中,它们飞溅起来,发出咝咝声。我找到一个拖把,用它把地板全弄湿了。如果有柜子或梳妆台挡住我的路,我就把它的腿扯下来,拖到院子里,然后扔到火堆上。但是我还没有弄好,拖把就散架了,还是没有看到害虫。 不容失败。就在你有了嗜血的欲望时,这些小贱人深入到狭窄空间,也就是你触及不到的地方,就像你后背中央的瘙痒一样。狭窄空间,劣质建筑的标志。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踢该死的墙上的那些洞。 我不得不用手臂把东西搬出去——采样器、室内盆栽、罐装番茄酱……搬不完的东西。真是个老鼠窝!这让我想勒死一只鹦鹉。 我的大锤忙活着,把一些架子和隔板都敲下来了。然后我关掉所有的灯,靠墙坐下来,开始思考。 喷雾剂可能会把害虫赶到地基里去,也许我可以用诱饵引它们出来。 放置诱饵放置诱饵放置诱饵 花生酱?鸡肝?死狗?死狗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我走到月光下,把它带回室内。我把它放在床罩上,藏在装浴袍和网球拍的卧室壁橱里。 不过,害虫们不会自己现身,我需要更多的诱饵。 我走到小巷里,打破了一堆包着旧垃圾的塑料壳。我拖着两个黑色塑料袋回到屋子里,用花园的耙子将垃圾耙匀。我运了好几次,直到垃圾的厚度达到十五厘米,然后我又躲进了衣橱。 我整晚都躺在那里等着,用眼睛看着,戴着手套听,用靴子闻。空调自己开了,又自己关了,真会自我调整。汽车驶过。我闭上了眼睛,只靠听。我的头好像缩进了胸膛。 但是,透过冷气机轻微的杂音,我听到一种新的节奏。刺耳的声音,很多刺耳的声音,从墙壁、地板,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刺耳的声音,就像是一群蝗虫。我从衣橱里出来,打开一盏灯。虫子继续叫唤,躲在自己的缝隙里很安全。 空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把它的电插头拔了下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只蝉。 首先看见首先看见首先看见 它从空调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我靠,真是个大家伙,足有十五厘米长。它有着蟋蟀一样的褐色壳,锯齿形腿,弯弯曲曲的触角就像盲人的拐杖,在地板上敲打着。这是一种基因发生了剧烈突变的巨型蝉。它应该出现在怪物电影里,剧情是摧毁胡佛大坝。 它紧张地朝墙壁冲去,然后停了下来。我站着没有动,在处理光学数据。我扫描了它的背部和轮廓,并通过形态学比较器进行比对。这种蝉不是一般的十七年蝉,而是食肉动物。 我通常不会对害虫有情绪反应,但是那只巨大的蝉让我浑身难受,它让我觉得铝骨发凉、衣服瘙痒。 这些事情都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所有的基因序列都经过廉价复制。这一代没有一个幼崽看上去同上一代一样。如今,在小狗毛毯上动来动去的小狗都黏糊糊的,虚弱无力,像刚出生一样,根本不像小狗。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将一只手掌伸向蝉。这只可怕的昆虫试探着抽动了一下,发出吱吱的叫声。让人恶心的是,它随后集中精力冲向我。我用手套捏死了它,咔嚓一声巨响,壳碎了。 所幸,蝉的头没被损坏,并不影响存档。它死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珠子还瞪着我。我举起手,它就挂在我的手下面——被自己的黏液粘住了——无力地晃着腿。然后它掉落到地板上。我把它的尸体塞进一个三明治袋里,地板下面的蝉还在叫唤。 我不得不简化平面图。我去货车里找来一个撬棍。太阳已经升起,砾石也湿透了。一辆洒水车沿着斯通的小巷缓缓地向北行驶,途经长老会教堂和麦德兰美容学院。 埃弗森太太今天可能会回家。但是她不能待在这里,因为我打算让那些蝉生不如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座该死的房子烧了。 狂暴战士狂暴战士狂暴战士 我回到屋里,一拳打在该死的热水器上,凿穿了该死的卧室墙壁。然后我拽下浴室的水槽,把它丢到该死的阁楼上。我只是想让那些该死的蝉看到,我是认真的。 然后,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朝着它们大骂,就像你有的时候对正常生物大骂那样——“出来,你们这些黄色的小浑蛋!”“我知道你们在里面,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诸如此类的话。 然后我去找它们。我看了烤箱,撬开了电视机后背,还把靠垫里的填充物拽了出来。我希望我有一双透视眼,这样我就能看到那些待在舒适巢穴里、凄惨叫唤的蝉。我本可以绘制它们的群体统计图和社会组织图表,然后彻底消灭它们——粉碎它们的卵、烧死它们的幼虫、折磨它们的首领,以获取战略情报。 但是既然我做不到,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撬棍砸埃弗森太太贴着粉彩壁纸的墙。 休息时间休息时间休息时间 我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我有资格休息。我坐在埃弗森太太的浴缸里,电视机在我的膝盖上。我看了几个小时的周六晨间动画片。 其中一部动画片讲的是一只喜鹊想吃一条虫子,另一部动画片讲的是一只狼想吃一只羊。我很喜欢这些笑话,但是虫子和羊并没有被吃掉,这让我很不爽。我认为故事应当务实。 货车货车货车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货车用窄波束发出了响声。它想提醒我,巷子里出现了会对车辆造成安全威胁的东西。原来,是有几个长相可疑的墨西哥孩子,背对着防风栅栏坐着。一个孩子剃了光头,正在用螺丝刀剔牙,另一个女孩脸上有紫色的文身,戴着一条火花塞项链。货车以为他们在谈论它,它怀疑这些孩子是拆汽车的。而我认为它在大惊小怪。 “亚历克斯,”我对它说,“你反应过度了。亚历克斯,听到了吗?” 但是那头没有回音。 但是但是但是 然而,当我从浴缸里起身的时候,我的头不小心撞到浴帘杆。我大发雷霆,把墙上那该死的浴帘、托架一股脑儿全拽了下来。我和浴室的半面墙一起倒进浴缸。我站在飞扬的尘土里,手里拿着浴帘杆,凝视着墙壁。 我凝视着墙壁,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看到了水管、钉子,在阴影下,还有一个苍白的豆荚挂在一张丝状吊床上。在豆荚里有许多乳白色的幼崽,或扭动着,或在睡觉。这是一窝蝉宝宝。成年蝉把头从裂缝中伸出来,发出了惊慌的吱吱声。 成年蝉冲破了豆荚。每只成年蝉肚子里都塞着几只蝉宝宝,它们想爬走。但是它们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只要伸出手套,握紧拳头,就能把它们的家园变成屠宰场。我可以用花生油炸它们的幼崽,蘸上辣酱,然后挨家挨户地售卖。碰上我,它们能有什么办法? 货车货车货车 我的货车疯了。一个墨西哥孩子站起来,它就把那孩子撞到防风栅栏上。它坚信他们是拆汽车的,我说什么它也不信。 “我要打断他们的骨头。”它不停地说道,“快出来,亚历克斯,你不想看我打断他们的骨头吗?” 反正反正反正 反正当我伸手到墙里去抓蝉的时候,埃弗森太太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地方看起来好多了,”她对我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吗?我在我妹妹家和一位年轻的社工对话,她重新安置了我。我在新住处过得很开心,他们为我们准备午餐,提供免费的药品,我有自己的水床和录像机,我整天看色情片。太棒了!你继续你的工作吧,年轻人。非常感谢你勒死了那只鹦鹉。我一直不喜欢它,它是人家送的礼物。” 她向门口走去,但是我比她快多了,我可不想让她那么轻易地离开。她还得给我的喷药服务签字。我把沙发放在她上面,然后坐在沙发上。 但是她还在呼吸,于是我去厨房拿我的喷枪。我要让她在收据上签字,然后把她干掉。我明白我在这座城市里所肩负的使命——杀死害虫,包括任何妨碍我的多余居民。要小心谨慎,不被发现。我是一个化学武器。而埃弗森太太又老又碍事。我应该让她活下去吗?她年老体衰,又没有用。 我坐在沙发上,装上喷枪,腿开始发痒。我没有腿,只有裤子和金属桩,所以发痒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确实觉得很痒,就好像前世的事情。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年多前,我住在一个多雨城市的一个潮湿地下室里。那里的跳蚤很成问题,因为它们喜欢我,把我当作食物。跳蚤咬过的地方,被我一直抓,抓出了血。血干之后结疤,我又挠。最后,我去了一家超市,在那里的宠物区买了一些猫用跳蚤粉和几个灭蚤项圈。我把跳蚤粉撒在床和沙发上。项圈的话,我戴在脚踝的地方,袜子下面。当时我以为这就能解决问题。不幸的是,这些项圈是为有毛皮的动物设计的。 我戴着项圈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大黑跳蚤像往常一样在我身上跳来跳去,我的脚踝上全是血红的水疱,我用颤抖的双手从我的肉上解下了塑料脚镣。 我只能天天躺在沙发上,双脚放在靠背上。而我那肿胀的黄色脚踝,流出了咸咸的眼泪,顺着我的腿往下流。由于我的愚蠢,我经历了自我厌恶,然后顿悟:当你不看标签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与此同时与此同时与此同时 肉身不再,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用再被虫子叮咬,甚至被虫子吃掉。而且,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我早就自杀了。要么死了,要么精神错乱。然而我当时的逻辑非常清晰。 我的货车状况不太好。拆车人把它所有的轮胎都卸了下来,还撬开了引擎盖,用轮胎撬棒敲碎了汽车玻璃。汽车玻璃的碎片散落在驾驶座上。拆车人从货车自带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钢锯。货车慢动作式地爆炸了,就像汽化器示意图里一样,一堆部件飘浮在半空中。发电机飘到一边,电池飘到另一边。 亚历克斯,如果他们找到我脑子里的硅片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车钥匙在哪儿,亚历克斯?发发慈悲吧,救救我! 夜曲夜曲夜曲 一位老太太睡在沙发下,一个机器人坐在沙发上。我们俩都没有呼吸。外面很黑,警笛在镇上的某个地方响着。 我从沙发上爬下来,在客厅里踱步。房子里所有的水龙头都在出水。埃弗森太太的衣服被塞进下水道里、塞进门缝里。水在地板上积了三厘米深,出不去了。我在房间里踱步,等着水面升高。我一不小心,在松动的瓷砖和餐垫上滑倒了——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一半疯了,一半死了。 我告诉自己:“别惊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惊慌。如果我能保持逻辑清晰,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口深黑的井。三个姐妹在井底,吃着糖浆,浑身难受。她们患了严重的黑暗病。 深夜,我站在一扇昏暗的窗外。一切似乎都在缩小,墙壁和地板分离,小巷里的砾石和露台的砖石分离。轮胎胎面和柏油马路分离,广告牌从天空中消失,星星从地球上消失。女人和男人分离,男人彼此分离。我睡不着,我根本理解不了。 在附近,有一支木偶乐队在演奏手风琴和小号,听起来像是在开派对。 在我的脚下,大地在旋转。星星环绕着埃弗森太太的屋顶,我烧了她所有的杂志。有什么东西在咬我的腿。 后果后果后果 时间流逝。供水公司停止供水,电力公司停止供电,电池没电了,我和我的朋友——虫子们一起合住在那所被毁的房子里。我的货车被月亮烤得只剩骨架,它站在小巷里,被冬天的倾盆大雨所侵蚀。 在断电那天,电视屏幕上的图片收缩成一个白点,然后消失不见。有的>99lib.时候,孩子们用石头砸窗户,但是我没有理会。蝉会收拾他们的。蝉已经把红蚂蚁赶出了图森市,现在它们正在吃最后一批居民。 我躺在清洁工具柜里,有一个拖把和几瓶姜汁汽水陪着我。我老是忘事情。我忘了我在做什么。(洪水淹没了房子)我忘了我做过什么。(我的车钥匙丢了)我忘了我的计划。(有一天,房子的屋顶会坍塌,太阳会把我的光学插座晒褪色。)我所有重要的部件都已经被人撬走了。 我给蝉讲笑话。我说,你听到的话,就阻止我。蝉给我送来食物,教会我一些东西。我不能吃这些食物,但是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关于家庭、沙漠和灵魂谋杀的事。 我一直跟它们说:我不能吃这个。它们以为我在开玩笑。 在交配季节,雄蝉变蓝,并开始发光。它们在天花板上爬行,像闪烁的星座一样。我想知道昆虫是不是机器、机器是不是昆虫。有些昆虫会飞,但不是每一种昆虫都会飞,机器也是如此。飞行机器可以杀死人,昆虫也可以。所有的东西都汇聚成一个点,但是它不会闪烁。 春天,雄蝉长出翅膀,在我的周围嗡嗡作响。它们扑向我的脸,又嗡嗡着飞走。它们在我胸口挖隧道,在我的伺服系统上磨尖下颌骨。当我叫它们停下来的时候,它们说,有本事让我们停下来啊!尸体不能下命令! 然后我告诉它们,我会让它们停下来。它们高兴地尖叫,在我身体里滚来滚去,踢着腿。 我站起来,发现了一个水桶和一根软管。我踢倒了厨房的门,大步走到小巷。月亮是圆的,天像白昼一样明亮。我的靴子踩碎了一小块玻璃。我从货车的罐子里抽了些甲醇,倒在自己头上,我又回到室内找火柴。 很快,我就像白兰地里的布丁一样燃烧起来,窗帘也着火了。烤热的蝉从我的腋窝和裤裆爬出来,冒着烟,掉到地上。狂喜的昆虫尖叫着坠落,死得很高兴,就像疯狂的飞行员抛弃燃烧的轰炸机一样。 从四面八方,从下面、从上面,涌来欢乐的叫唤声。那些蝉绕着我的双脚旋转,为我加油。我黑色的塑料脸在熔化,带着蓝色的火焰,还发出奇怪的声音。蝉飞舞着,放肆地大笑。 火花从我的光学部件里飞出来,房间里都是棕色的烟。我变成了几根摇摇晃晃的银棒和黑色破布。但是我很高兴,因为虫子都被逗乐了。我摔倒在地板上,火焰熄灭了。蝉成群结队地爬上我的残骸,准备庆祝。蓝色的蝉爸爸与穿着裙子和衬裙的蝉妈妈在我胸前跳起华尔兹舞。蝉宝宝们拿着牙签穿起的小棉花糖,冲到我脸上的最后一堆火堆里。戴着白色硬帽子的保姆蝉把幼虫放进婴儿车里,在我的腿上来来回回地推着车。最后,它们在我的躯干上支起一个帐篷,在微型独轮车和小吊车上表演马戏。 我自己不太重视噩梦。任何人都会做噩梦,就连机器也会做噩梦。噩梦是一种酷刑般的测试。你继续下一件事,下一件,再下一件。 这个游戏的目的是,在敌人的记忆船击沉你的梦想船之前,击沉他们。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你被困在玩具卡车里、玩具箱里、海底的一个洞里,你觉得在窒息之前你能逃脱吗?你怎么认为,亚历克斯?你能离开那里吗?你能出去吗? 公共卫生公共卫生公共卫生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坐在货车的驾驶室里。我们把车停在一家中餐馆的后面,那家餐馆蟑螂泛滥。我打开杂物箱,伸手进去拿轮胎气压表。 我的手套紧贴在一个被压扁的塑料袋上。我把塑料袋拽了出来,你猜猜里面是什么?里面是一个上面有奶油芝士和果酱三明治的白面包,爬满了蛆。我把它扔出窗外。 但是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在那里。我是说,谁会往我的杂物箱里放那样一个三明治呢?让它在那儿腐烂?谁会干这种事? 我真的想不通。 诗云-(2002)-The Poetry Cloud (中国)刘慈欣  Liu——著 刘慈欣(1963——),雨果奖得主,中国极富影响力的科幻作家。从中国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利工程系毕业之后,他成了一名工程师,至今仍在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旗下的娘子关发电厂担任高级工程师。他在中国最著名的作品包括 href='576/im'>《三体》三部曲(The Three-Body Trilogy,2006——2010) href='427/im'>《超新星纪元》(Era of the Supernova,1999) href='425/im'>《球状闪电》(Lighting Ball,2005)以及短篇小说集 href='/article/9866.htm'>《流浪地球》(The Wanderih,2000)《乡村教师》(The Village Schoolteacher,2001)等等。英文版 href='/article/9866.htm'>《流浪地球》出版于2013年,然而这部小说集并没有完全展示出作者作品的深度和广度。英文版 href='576/im'>《三体》(The Three-Body Problem,2014)及其续篇《黑暗森林》(The Dark Forest,2015)则更具代表性,但是依然未能全面涵盖其作品的维度。 根据《天南》(2001)第二期中困困的一篇文章,刘慈欣从1989年开始写作,那时他还是一名计算机程序员。“1989年,我20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娘子关发电厂当一个计算机程序员。住着单身宿舍,也没有女朋友,晚上没事干,只干两件事:打牌、打麻将。有一天夜里,我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必须干点事填满晚上的时间,就算不能挣钱,起码不赔。我就想到写科幻小说。” 又据《天南》:“20世纪90年代初,刘慈欣编写过一个软件,在这个软件里,宇宙中的每一个智慧、文明都被简化为一个点,最多的时候,他在10万光年的半径里设定了30万个文明,然后让那台286计算机花了几个小时来计算这些文明的演化图景,虽然最后的结论显得稚嫩,这却是他‘宇宙观’的依据与雏形。” 在中国,他的作品经常出现在各种报章杂志上,并且频频登上畅销榜榜首。有一次,他在成都一家书店签售,慕名来签售的读者非常多,书架上摆放的他的作品全部售罄,最后签售会不得不提前结束。刘慈欣甚至还收到过《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短篇约稿,这距上次《人民文学》刊登科幻小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刘慈欣九次摘得银河奖(中国科幻作品的最高荣誉),还是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作家。 href='576/im'>《三体》在中国最早出版于2007年,在2015年获得了英语世界的诸多奖项提名,包括星云奖,并且获得了雨果奖——是中国乃至亚洲获得该殊荣的首位作家。 《译丛》(Renditions)杂志第77/78期中的一篇文章称,刘慈欣的作品“充满了宏大雄伟的景象、生动鲜明的想象,将抽象的幻想与具体现代的科技结合到一起,突出科学之美、科学之重”。短篇《诗云》自是如此,也是本选集当中最出色、最别出心裁的作品之一。在《诗云》中,刘慈欣完成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壮举,以欢快、富有活力及天才级的叙事手法将一些科幻隐喻融合到一起,并且赋予其新意。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游艇在南太平洋上吟诗航行,他们的目的地是南极,如果几天后能顺利地到达那里,他们将钻出地壳去看诗云。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澈,对于作诗来说,世界显得太透明了。抬头望去,平时难得一见的美洲大陆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中,在东半球构成的覆盖世界的巨大穹顶上,大陆好像是墙皮脱落的区域…… 哦,现在人类生活在地球里面,更准确地说,人类生活在气球里面,哦,地球已变成了气球。地球被掏空了,只剩下厚约一百公里的一层薄壳,但大陆和海洋还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只不过都跑到里面了,球壳的里面。大气层也还存在,也跑到球壳里面了,所以地球变成了气球,一个内壁贴着海洋和大陆的气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转,但自转的意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它产生重力,构成薄薄地壳的那点质量产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现在主要由自转的离心力来产生了。但这样的重力在世界各个区域是不均匀的:赤道上最强,约为1.5个原地球重力,随着纬度增高,重力也渐渐减小,两极地区的重力为零。现在吟诗游艇航行的纬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标准重力,但很难令伊依找到已经消失的实心地球上旧世界的感觉。 空心地球的球心悬浮着一个小太阳,现在正以正午的阳光照耀着世界。这个太阳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停地变化,由最亮渐变至熄灭,给空心地球里面带来昼夜更替。在适当的夜里,它还会发出月亮的冷光,但只是从一点发出的,看不到圆月。 游艇上的三人中有两个其实不是人,他们中的一个是一头名叫大牙的恐龙,它高达十米的身躯一移动,游艇就跟着摇晃倾斜,这令站在船头的吟诗者很烦。吟诗者是一个干瘦老头儿,同样雪白的长发和胡须混在一起飘动,他身着唐朝的宽大古装,仙风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间挥洒写就的一个狂草字。 这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伟大的——李白。 礼物 事情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当时,吞食帝国刚刚完成了对太阳系长达两个世纪的掠夺,来自远古的恐龙驾驶着那个直径五万公里的环形世界飞离太阳,航向天鹅座方向。吞食帝国还带走了被恐龙掠去当作小家禽饲养的十二亿人类。但就在接近土星轨道时,环形世界突然开始减速,最后竟沿原轨道返回,重新驶向太阳系内层空间。 在吞食帝国开始它的返程后的一个大环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锅炉般的飞船飞离大环,它的衣袋中装着一个叫伊依的人。 “你是一件礼物!”大牙对伊依说,眼睛看着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浑身发麻。 “送给谁?”伊依在衣袋中仰头大声问,他能从袋口看到恐龙的下颚,像是一大块悬崖顶上凸出的岩石。 “送给神!神来到了太阳系,这就是帝国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吗?” “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们能得到那些超级技术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国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们正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你要学会讨神喜欢!” “为什么选中了我?我的肉质是很次的。”伊依说。他三十多岁,与吞食帝国精心饲养的那些肌肤白嫩的人类相比,他的外貌很有沧桑感。 “神不吃虫子,只是收集。我听饲养员说你很特别,你好像还有很多学生?” “我是一名诗人,现在在饲养场的家禽人中教授人类的古典文学。”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诗”“文学”这类在吞食语中很生僻的词。 “无用又无聊的学问。你那里的饲养员默许你授课,是因为其中的一些内容在精神上有助于改善虫子们的肉质……我观察过,你自视清高、目空一切,对于一个被饲养的小家禽来说,这应该是很有趣的。” “诗人都是这样!”伊依在衣袋中站直,虽然知道大牙看不见,还是骄傲地昂起头。 “你的先辈参加过地球保卫战吗?” 伊依摇摇头:“我在那个时代的先辈也是诗人。” “一种最无用的虫子,在当时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 “没出息……呵,我们快到了。” 听到大牙的话,伊依把头从衣袋中伸出来,透过宽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飞船前方那两个发出白光的物体,那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一个正方形平面和一个球体,当飞船移动到与平面齐平时,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暂地消失了一下,这说明它几乎没有厚度;那个完美的球体悬浮在平面正上方,两者都发出柔和的白光,表面均匀得看不出任何特征。这两个东西仿佛是从计算机图库中取出的两个元素,是这纷乱的宇宙中两个简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问。 “就是这两个几何体啊!神喜欢简洁。” 距离拉近,伊依发现平面有足球场大小,飞船在向平面上降落,它的发动机喷出的火流首先接触到平面,仿佛只是接触到一个幻影,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飞船接触平面时的震动,说明它不是幻影。大牙显然以前来过这里,没有犹豫就拉开舱门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时打开了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心一下抽紧了,但他并没有听到舱内空气涌出时的呼啸声,当大牙走出舱门后,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气,伸到外面的脸感到了习习的凉风……这是人和恐龙都无法理解的超级技术,它温柔和漫不经心的展示震撼了伊依,与人类第一次见到吞食者时相比,这震撼更加深入灵魂。他抬头望望,以灿烂的银河为背景,球体悬浮在他们上方。 “使者,这次你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小礼物?”神问。他说的是吞食语,声音不高,仿佛从无限远处的太空深渊中传来,让伊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粗陋的恐龙语听起来很悦耳。 大牙把一只爪子伸进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面上,伊依的脚底感到了平面的弹性,大牙说:“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欢收集各个星系的小生物,我带来了这个很有趣的小东西:地球人类。” “我只喜欢完美的小生物,你把这么肮脏的虫子拿来干什么?”神说。球体和平面发出的白光微微地闪动了两下,可能是表示厌恶。 “您知道这种虫子?!”大牙惊奇地抬起头。 “只是听这个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过,不是太了解。在这种虫子不算长的进化史中,这些航行者曾频繁地光顾地球,这种生物的思想之猥琐、行为之低劣、其历史之混乱和肮脏,都很让他们恶心,以至于直到地球世界毁灭之前,也没有一个航行者屑于同它们建立联系……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转动着硕大的脑袋看看可往哪儿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后面。”神说。大牙一转身,看到身后的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圆口,里面闪着蓝幽幽的光…… “你不要这样说!人类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语声嘶力竭地大喊。 球体和平面的白光又颤动了两次,神冷笑了两声:“文明?使者,告诉这个虫子什么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举到眼前,伊依甚至听到了恐龙的两个大眼球转动时骨碌碌骨碌碌的声音:“虫子,在这个宇宙中,对一个种族文明程度的统一度量是这个种族所进入的空间的维度,只有进入六维以上空间的种族才具备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码条件。我们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够进入十一维空间。吞食帝国已能在实验室中小规模地进入四维空间,只能算是银河系中一个未开化的原始群落,而你们,在神的眼里也就是杂草和青苔一类的。” “快扔了,脏死了。”神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牙说完,举着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拼命挣扎,从衣服中掉出了许多白色的纸片。当那些纸片飘荡着下落时,从球体中射出一条极细的光线,当那束光线射到其中一张纸上时,它便在半空中悬住了,光线飞快地在上面扫描了一遍。 99lib?“哎,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大牙把伊依悬在焚化口上方,扭头看着球体。 “那是……是我学生的作业!”伊依在恐龙的巨掌中吃力地挣扎着说。 “这种方形的符号很有趣,它们组成的小矩阵也很好玩儿。”神说。从球体中射出的光束又飞快地扫描了已落在平面上的另外几张纸。 “那是汉……汉字,这些是用汉字写的古诗!” “诗?”神惊奇地问,收回了光束,“使者,你应该懂一些这种虫子的文字吧?” “当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国吃掉地球前,我在他们的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边的平面上,弯腰拾起一张纸,举到眼前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会曲解它的!”伊依挥手制止大牙说下去。 “为什么?”神很感兴趣地问。 “因为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能翻译成人类的其他语言,也会失去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 “使者,你的计算机中有这种语言的数据库吗?还有有关地球历史的一切知识,好的,给我传过来吧,就用我们上次见面时建立的那个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飞船上,在舱内的电脑上鼓捣了一阵儿,嘴里嘟囔着:“古汉语部分没有,还要从帝国的网络上传过来,可能有些时滞。”伊依从敞开的舱门中看到,恐龙的大眼球中映射着电脑屏幕上变幻的彩光。当大牙从飞船上走出来时,神已经能用标准的汉语读出一张纸上的中国古诗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您学得真快!”伊依惊叹道。 神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着。 大牙解释说:“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后面落下,一条叫黄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这河和海都是由那种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化合物组成,要想看得更远,就应该在建筑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着。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临吞食帝国,那里的景色与写这首诗的虫子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诗的意思,”神说,球体突然移动到大牙头顶上,伊依感觉它就像一只盯着大牙看的、没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没有感觉到些什么?” 大牙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说,隐含在这个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的表面含义后面的一些东西。” 大牙显得更茫然了,于是神又吟诵了一首古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大牙赶紧殷勤地解释道:“这首诗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遥远过去曾经在这颗行星上生活过的虫子;向后看,看不到未来将要在这行星上生活的虫子。于是感到时空太辽阔了,于是哭了。” 神沉默。 “呵,哭是地球虫子表达悲哀的一种方式,这时他们的视觉器官……” “你仍没感觉到什么?”神打断了大牙的话问,球体又向下降了一些,几乎贴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尊敬的神,我想里面没有什么的,一首很简单的小诗。” 接下来,神又连续吟诵了几首古诗,都很简短,且属于题材空灵超脱的一类,有李白的《早发白帝城》《静夜思》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柳宗元的 href='/article/11834.htm'>《江雪》、崔颢的《黄鹤楼》、孟浩然的《春晓》等。 大牙说:“在吞食帝国,有许多长达百万行的史诗,尊敬的神,我愿意把它们全部献给您!相比之下,人类虫子的诗是这么短小简单,就像他们的技术……” 球体忽地从大牙头顶飘开去,在半空中沿着随意的曲线飘行着:“使者,我知道你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个问题:吞食帝国已经存在了八千万年,为什么其技术仍徘徊在原子时代?我现在有答案了。” 大牙热切地望着球体说:“尊敬的神,这个答案对我们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举起一只手大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大牙恼怒地瞪着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说:“我仍然讨厌地球虫子,但那些小矩阵为你赢得了这个权利。” “艺术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吗?” 球体在空中微微颤动,似乎在点头:“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艺术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于星云间,接触过众多文明的各种艺术,它们大多是庞杂而晦涩的体系,用如此少的符号,在如此小巧的矩阵中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感觉层次和含义分支,而且这种表达还要在严酷得有些变态的诗律和音韵的约束下进行,这,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使者,现在可以把这虫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里:“对,该扔了他,尊敬的神,吞食帝国中心网络中存储的人类文化资料是相当丰富的,现在您的记忆中已经拥有了所有资料,而这个虫子,大概就记得那么几首小诗。”说着,它拿着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这些纸片也扔了。”神说,大牙又赶紧反身去用另一只爪子收拾纸片,这时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这些写着人类古诗的纸片留作纪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种不可超越的艺术,在宇宙中传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制止了大牙。伊依已经悬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面蓝色火焰的热力。球体飘过来,在距伊依的额头几厘米处悬定,他同刚才的大牙一样受到了那只没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视。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举着伊依大笑起来,“这个可怜的虫子居然在伟大的神面前说这样的话,滑稽!人类还剩下什么?你们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带走的科学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个人之前问他,地球保卫战争中的人类的原子弹是用什么做的?他说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让大牙逗得大笑起来,球体颤动得成了椭圆,“不可能有比这更正确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这些脏虫子就剩下那几首小诗了!哈哈哈……” “但它们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庄严地说。 球体停止了颤动,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技术能超越一切。” “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技术最终能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小虫子,小小的虫子,你不知道。”神的语气变得如慈父般温柔,但潜藏在深处的阴冷杀气让伊依不寒而栗,神说,“看着太阳。” 伊依按神的话做了,这是位于地球和火星轨道之间的太空,太阳的光芒使他眯起了双眼。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神问。 “绿色。” 话音刚落,太阳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妖艳无比,太阳仿佛是一只突然浮现在太空深渊中的猫眼,在它的凝视下,整个宇宙都变得诡异无比。 大牙爪子一颤,把伊依掉在平面上。当理智稍稍恢复后,他们都意识到另一个比太阳变绿更加震撼的事实:从这里到太阳,光需行走十几分钟,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半分钟后,太阳恢复原状,又发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吗?这就是技术,是这种力量把我们的种族从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虫变为神。其实技术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们都真诚地崇拜它。” 伊依眨着昏花的双眼说:“但神并不能超越那样的艺术,我们也有神,想象中的神,我们崇拜他们,但并不认为他们能写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神冷笑了两声,对伊依说:“真是一只无比固执的虫子,这使你更让人厌恶。不过,为了消遣,就让我来超越一下你们的矩阵艺术。” 伊依也冷笑了两声:“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灵感受,人类艺术在你那里只是石板上的花朵,技术并不能使你超越这个障碍。” “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屑。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变暗,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呆滞的双眼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战,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战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象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作肉食家禽饲养的人、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活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只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抿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东西从嗓子眼儿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李白端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没沉思多久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自己在河边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种地过日。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99lib.t>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会。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在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得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的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大部分地球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能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晖,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象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子,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 “当然有那么多!”李白得意地点点头,“但使用你们还远未掌握的量子计算技术,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计算。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的诗词,包括所有以前写过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的,特别注意,所有以后可能写的!超越李白的巅峰之作自然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储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储器?!尊敬的神,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的种族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把粗大的双爪向前伸着,两腿打弯,像要给李白跪下,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问。 “你个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储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储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知道什么是原子级别的存储吗?就是说一个针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类所有的书!不是你们现在那点儿书,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书!” “啊,这好像是有可能的,听说一杯水中的原子数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数都多。那,他写完那些诗后带根针走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说。 大牙恼怒至极,来回急走几步总算挤出了一点儿耐性:“好,好,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曲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这个白痴虫子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三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这三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让我告诉你:3的361次方首,或者说,嗯,我想想,10的172次方首!” “这……很多吗?” “白痴!”大牙第三次骂出这个词,“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是那副傻样。 “只有10的80次方个!!你个白痴虫子啊——”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惊奇:“你是说,如果一个原子存储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得远呢!差10的92次方倍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子的存储器,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至于我们,用单个原子存储一位二进制还仅处于实验室阶段……唉。”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了,想象力不足,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叠加原理的量子存储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储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储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储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李白最后这句话是轻描淡写地随口而出的,但在伊依听来像晴天霹雳,不过大牙反倒显得平静下来,当长时间受到灾难预感的折磨后,灾难真正来临时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大牙问。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质需要多少能量你不会不清楚,这对我们也是不可想象的,还是用现成的吧。” “这么说,皇帝的忧虑不无道理。”大牙自语道。 “是的是的。”李白欢快地说,“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说明,这个伟大的环形帝国将被用于一个更伟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龙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会看到吞食帝国的感受的。”大牙阴沉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已经开始,我们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储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后一个问题:有必要把所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储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是要遵从严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结果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许多在当时无意义的诗后来成了旷世杰作,而现今和以后的许多杰作在遥远的过去肯定也曾是无意义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这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子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请问,伟大的时间会把这首选为杰作?!” 一直不说话的伊依这时欢叫起来:“哇!还用什么伟大的时间来选?!它现在就是一首巅峰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生命对宏伟宇宙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宇宙之浩渺后,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抚着胡须乐得合不上嘴,“好诗,伊依虫子,真的是好诗,呵呵呵……”说着拿起葫芦给伊依倒酒。 大牙挥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远:“混账虫子,我知道你现在高兴了,可不要忘记,吞食帝国一旦毁灭,你们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滚到河边,好半天才爬了起来,他满脸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确实很高兴。“哈哈,有趣,这个宇宙真他妈的不可思议!”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还有问题吗?”看到大牙摇头,李白接 7740." >着说,“那么,我在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终极吟诗将开始;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好好,真是很好,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的,但这一切发生之前,还是让我们喝完这一壶吧。”李白快乐地点点头说,同时拿起了酒葫芦,倒完酒,他看着已笼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犹未尽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诗,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诗。” 终极吟诗 吟诗软件其实十分简单,用人类的C语言表达可能超不过两千行代码,另外再加一个存储所有汉字字符的不大的数据库。当这个软件在位于海王星轨道上的那台量子计算机(一个飘浮在太空中的巨大透明锥体)上启动时,终极吟诗就开始了。 这时吞食帝国才知道,李白只是那个超级文明种族中的一个个体,这与以前预想的不同,当时恐龙们都认为进化到这样技术级别的社会在意识上早就融为一个整体了,吞食帝国在过去一千万年中遇到的五个超级文明都是这种形态。李白一族保持了个体的存在,也部分解释了他们对艺术超常的理解力。当吟诗开始时,李白一族又有大量的个体从外太空的各个方位跃迁到太阳系,开始了制造存储器的工程。 吞食帝国上的人类看不到太空中的量子计算机,也看不到新来的神族,在他们看来,终极吟诗的过程,就是太空中太阳数目的增减过程。 在吟诗软件启动一个星期后,神族成功地熄灭了太阳,这时太空中太阳的数目减到零,但太阳内部核聚变的停止使恒星的外壳失去了支撑,使它很快坍缩成一颗新星,于是暗夜很快又被照亮,只是这颗太阳的亮度是以前的上百倍,使吞食国表面草木生烟。新星又被熄灭了,但过一段时间后又爆发了,就这样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仿佛太阳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在没完没了地挣扎。但神族对于杀死恒星其实很熟练,他们从容不迫地一次次熄灭新星,使它的物质最大比例地聚变为制造存储器所需的重元素,当第十一次新星熄灭后,太阳才真正咽了气,这时,终极吟诗已经开始了三个地球月。早在这之前,在第三次新星出现时,太空中就有其他的太阳出现,这些太阳此起彼伏地在太空中的不同位置亮起或熄灭,最多时天空中出现过九个新太阳。这些太阳是神族在拆解行星时的能量释放,由于后来恒星太阳的闪烁已变得暗弱,人们就分不清这些太阳的真假了。 对吞食帝国的拆解是在吟诗开始后第五个星期进行的,这之前,李白曾向帝国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神族将所有恐龙跃迁到银河系另一端的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文明,比神族落后许多,仍未纯能化,但比吞食文明要先进得多。恐龙们到那里后,将作为一种小家禽被饲养,过着衣食无忧的快乐生活。但恐龙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愤怒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李白接着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让人类返回他们的母亲星球。其实,地球也被拆解了,它的大部分被用于制造存储器,但神族还是剩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物质为人类建造了一个空心地球。空心地球的大小与原地球差不多,但其质量仅为后者的百分之一。说地球被掏空了是不确切的,因为原地球表面那层脆弱的岩石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球壳,球壳的材料可能取自地核,另外球壳上像经纬线般交错的、虽然很细但强度极高的加固圈,是用太阳坍缩时产生的简并态中子物质制造的。 令人感动的是,吞食帝国不但立即答应了李白的要求,允许所有人类离开大环世界,还把从地球掠夺来的海水和空气全部还给了地球,神族借此在空心地球内部恢复了原地球所有的大陆、海洋和大气层。 接着,惨烈的大环保卫战开始了。吞食帝国向太空中的神族目标大量发射核弹和伽马射线激光,但这些对敌人毫无作用。在神族发射的一个无形的强大力场推动下,吞食者大环越转越快,最后在超速自转产生的离心力下解体了。这时,伊依正在飞向空心地球的途中,他从一千二百万公里的距离上目睹了吞食帝国毁灭的全过程: 大环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选自《吞食者》) 这个来自古老地球的充满阳刚之气的伟大文明就这样被毁灭了,伊依悲哀万分。只有一小部分恐龙活了下来,与人类一起回归地球,其中包括使者大牙。 在返回地球的途中,人类普遍都很沮丧,但原因与伊依不同:回到地球后是要开荒种地才有饭吃的,这对于经历了长期被饲养的生活而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来说,确实像一场噩梦。 但伊依对地球世界的前途充满信心,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难,人将重新成为人。 诗云 吟诗航行的游艇到达了南极海岸。 这里的重力已经很小,海浪的运行很缓慢,像是一种描述梦幻的舞蹈。在低重力下,拍岸浪把水花送上十几米的高处,飞上半空的海水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无数水球,大的像足球,小的如雨滴。这些水球在缓慢地下落,慢到可以用手在它们周围画圈,它们折射着小太阳的光芒,使上岸后的伊依、李白和大牙置身于一片晶莹灿烂之中。由于自转,地球的南北极地轴有轻微的拉长,这就使得空心地球的两极地区保持了过去的寒冷状态。低重力下的雪很奇特,呈一种蓬松的泡沫状,浅处齐腰深,深处能把大牙都淹没,但在被淹没后,他们竟能在雪末中正常呼吸!整个南极大陆就覆盖在这雪末之下,起伏不平,一片雪白。 伊依一行乘一辆雪地车前往南极点,雪地车像是一艘掠过雪末表面的快艇,在两侧激起片片雪浪。 第二天他们到达了南极点。极点的标志是一座高大的水晶金字塔,这是为纪念两个世纪前的地球保卫战而建立的纪念碑,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图形,只有晶莹的碑体在地球顶端的雪末之上默默地折射着阳光。 从这里看去,整个地球世界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小太阳周围,围绕着大陆和海洋,使它看上去仿佛是从北冰洋中浮出来似的。 “这个小太阳真的能够永远亮着吗?”伊依问李白。 “至少能亮到新的地球文明进化到具有制造新太阳的能力的时候,它是一个微型白洞。” “白洞?是黑洞的反演吗?”大牙问。 “是的,它通过空间蛀洞与二百万光年外的一个黑洞相连,那个黑洞围绕着一颗恒星运行,它吸入的恒星的光从这里被释放出来,可以把它看作一根超时空光纤的出口。” 纪念碑的塔尖是拉格朗日轴线的南起点,这是指连接空心地球南北两极的轴线,因战前地月之间的零重力拉格朗日点而得名,这是一条长一万三千公里的零重力轴线。以后,人类肯定要在拉格朗日轴线上发射各种卫星,比起战前的地球来,这种发射易如反掌:只需把卫星运到南极或北极点,愿意的话用驴车运都行,然后用脚把它向空中踹出去就行了。 就在他们观看纪念碑时,又有一辆较大的雪地车载来了一群年轻的旅行者,这些人下车后双腿一弹,径直跃向空中,沿拉格朗日轴线高高飞去,把自己变成了卫星。从这里看去,有许多小黑点在空中标出了轴线的位置,那都是在零重力轴线上飘浮的游客和各种车辆。本来,从这里可以直接飞到北极,但小太阳位于拉格朗日轴线中部,最初有些沿轴线飞行的游客因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推进器坏了,无法减速而一直飞到太阳里,其实在距小太阳很远的距离上他们就蒸发了。 在空心地球,进入太空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需要跳进赤道上的五口深井(名叫地门)中的一口,向下坠落一百公里穿过地壳,就被空心地球自转的离心力抛进太空了。 现在,伊依一行为了看诗云也要穿过地壳,但他们走的是南极的地门,在这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为零,所以不会被抛入太空,只能到达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他们在南极地门控制站穿好轻便太空服后,就进入了那条长一百公里的深井,由于没有重力,叫它隧道更合适一些。在失重状态下,他们借助于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前进,这比在赤道的地门中坠落要慢得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外表面。 空心地球外表面十分荒凉,只有纵横的中子材料加固圈,这些加固圈把地球外表面按经纬线划分成了许多个方格,南极点正是所有经向加固圈的交点。当伊依一行走出地门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面积不大的高原上,地球加固圈像一道道漫长的山脉,以高原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各个方向延伸。 抬头,他们看到了诗云。 诗云处于已消失的太阳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径为一百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形状很像银河系。空心地球处于诗云边缘,与原来太阳在银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轨道与诗云不在同一平面,这就使得从地球上可以看到诗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银河系那样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离开诗云平面的距离还远不足以使这里的人们观察到诗云的完整形状,事实上,南半球的整个天空都被诗云所覆盖。 诗云发出银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据说诗云本身是不发光的,这银光是宇宙射线激发出来的。由于空间的宇宙射线密度不均,诗云中常涌动着大团的光晕,那些色彩各异的光晕滚过长空,好像是潜行在诗云中的发光巨鲸。也有很少的时候,宇宙射线的强度急剧增加,在诗云中激发出粼粼的光斑,这时的诗云已完全不像云了,整个天空仿佛是一个在月夜从水下看到的海面。地球与诗云的运行并不是同步的,所以有时地球会处于旋臂间的空隙上,这时透过空隙可以看到夜空和星星,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在旋臂的边缘还可以看到诗云的断面形状,它很像地球大气中的积雨云,变幻出各种宏伟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形体,这些巨大的形体高高地升出诗云的旋转平面,发出幽幽的银光,仿佛是一个超级意识没完没了的梦境。 伊依把目光从诗云上收回,从地上拾起一块晶片,这种晶片散布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像严冬的碎冰般闪闪发亮。伊依举起晶片对着诗云密布的天空,晶片很薄,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看全透明,但把它稍斜一下,就看到诗云的亮光在它表面映出的霓彩光晕。这就是量子存储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全部文字信息,也只能占它们每一片存储量的几亿分之一。诗云就是由10的40次方片这样的存储器组成的,它们存储了终极吟诗的全部结果。这片诗云,是用原来构成太阳和它的九大行星的全部物质所制造,当然还包括吞食帝国。 “真是伟大的艺术品!”大牙由衷地赞叹道。 “是的,它的美在于其内涵:一片直径一百亿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诗词的星云,这太伟大了!”伊依仰望着星云激动地说,“我,也开始崇拜技术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李白长叹一声:“唉,看来我们都在走向对方,我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我……”他抽泣起来,“我是个失败者,呜呜……”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伊依指着上空的诗云说,“这里面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当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诗!” “可我却得不到它们!”李白一跺脚,飞起了几米高,在半空中蜷成一团,悲伤地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呈胎儿状,在地壳那十分微小的重力下缓缓下落,“在终极吟诗开始时,我就着手编制诗词识别软件,这时,技术在艺术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到现在,具备古诗鉴赏力的软件也没能编出来。”他在半空中指指诗云,“不错,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唉……” “智慧生命的精华和本质,真的是技术所无法触及的吗?”大牙仰头对着诗云大声问,经历过这一切,它变得越来越有哲学味了。 “既然诗云中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诗,那其中自然有一部分诗,是描写我们全部的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未来的,伊依虫子肯定能找到一首诗,描述他在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剪指甲时的感受,或十二年后一顿午餐的菜谱;大牙使者也可以找到一首诗,描述它的腿上的某一块鳞片在五年后的颜色……”说着,已重新落回地面的李白拿出了两块晶片,它们在诗云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是我临走前送给二位的礼物,这是量子计算机以你们的名字为关键词,在诗云中检索出来的与二位有关的几亿亿首诗,描述了你们在未来各种可能的生活,当然,在诗云中,这也只占描写你们的诗作里极小的一部分。我只看过其中的几十首,最喜欢的是关于伊依虫子的一首七律,描写他与一位美丽的村姑在江边相爱的情景……我走后,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 “我和那位村姑后来怎样了?”伊依好奇地问。 在诗云的银光下,李白嘻嘻一笑:“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2002.12.09于娘子关 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 (美国)特德·姜 Ted g——著 敬雁飞——译 特德·姜(1967——)是一名富有影响力的美国科幻作家,他出生在纽约的杰弗逊港,创作的中短篇获奖众多。在同时代的短篇科幻作家当中,他即使不是最卓越的那一位,也无疑是最为卓越的之一。特德·姜也曾获得约翰·W.坎贝尔奖最佳新作家奖,并于1989年参加过号角作家工坊。他于布朗大学获得了计算机科学学位,目前居住在西雅图附近,从事科技方面的写作。 在奖项方面,特德·姜拥有惊人的纪录:他出版过的几乎每一篇小说(总共不到二十篇)都曾获得奖项或提名,包括: href='/article/4496.htm'>《巴比伦塔》(Tower of Babylon,1990)获得星云奖, href='9694/im'>《你一生的故事》(1998)获得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与星云奖,《七十二个字母》(Seventy-Two Letters,2000)获得侧面奖,短中篇《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2002)获得轨迹奖、星云奖与雨果奖,《商人和炼金术之门》(The Mer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2007)获得星云奖与雨果奖, href='/article/4244.htm'>《呼吸》(Exhalation,2008)获得轨迹奖与雨果奖,《软件体的生命周期》(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2010)获得轨迹奖与雨果奖。 我们再版的 href='9694/im'>《你一生的故事》,是一篇以语言学(包括七肢桶的语言!)为核心的与众不同的故事,既讲述了与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又审视了自由意志。特德·姜用精湛的手法呈现了一个与我们的文明截然不同的外星文明,以及理解这种文明后可能面临的危险与陷阱。 尽管特德·姜并不是语言学家,但他在这篇故事中描述的语言学知识——包括语言共性与文字系统——在该领域的专家看来都颇为真实。语言相对论在故事中发挥了相当的作用,包括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该假说认为,一种语言的结构影响着说这种语言的人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换句话说,即语言构建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在探讨这个话题时,特德·姜推翻了一般科幻小说中,外星人只需看看电视就能学会我们的语言这种点子。这篇小说已被改编为电影,主演为艾米·亚当斯与杰瑞米·雷纳。 你父亲就要问我那个问题了。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想要聚精会神,留心每一个细节。今晚我和你爸爸刚从外面回来,我们吃过晚餐、看过表演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来到露台上,抬头看着满月。然后,我告诉你爸爸我想跳舞,他便顺了我的意思。此时此刻,我们正慢慢跳着,三十好几的两个人,在月光下像孩子一样前后摇摆着。我丝毫感觉不到夜晚的凉意。然后,你爸爸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眼下,我和你爸爸已经结婚两年多了,就住在埃利斯大道上。等我们搬出去的时候,你还小,不会记得这座房子,但我们会给你看这儿的照片,跟你讲这儿的故事。我很乐意为你讲讲今晚的事,告诉你我是怎么怀上你的。然而这么做最合适的时机,是等你自己准备好生孩子以后,可我们永远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太早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因为你在一生中大多数的时候,都不会愿意静静坐着听这么一个儿女情长的故事——你会称之为“傻不啦唧”的故事。我记得你十二岁时是怎么构想自己的出生的。 “你生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要个免费的女佣。”你会一边愤恨地说着,一边把吸尘器从柜子里拖出来。 “你说得对。”我会说,“十三年前我就知道今天这地毯需要吸尘,而且生个孩子是完成这活儿最省钱也最省事的办法了。你就爽快地接着干吧。” “你要不是我妈,这么干是犯法的。”你会激动地说着,同时解开电源线,插进墙上的插座。 这个场景会发生在我们位于贝尔蒙特街的家里。我们有过的两个家都会换陌生人搬进去:不管是我怀上你时住的那个家,还是你长大的那个家。有了你的几年之后,我和你爸爸会卖掉第一座房子。你离开后,我很快就会卖掉第二座。等到那时,我和尼尔森已经搬进我们的农场,而你爸爸会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 我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结束的,我时常都在想这个。我也常常回想它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在几年以前,轨道上出现了飞船,草原上出现了人造物体。政府对此几乎缄口不言,小报却把一切可能性都说了个遍。 然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有人想和我见一面。 我看见他们在我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等着。他俩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穿着军装、留着平头,带着铝质公文包,似乎在用批判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另一人一看就是学者,下巴留着大胡子、唇上留着小胡子,穿着灯芯绒服饰,正在浏览一旁公告栏上层层叠叠钉着的纸张。 “韦伯上校,对吧?”我和那个军人握了握手,“我是路易丝·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感谢您抽空和我们谈话。”他说。 “没事。只要能找个理由不参加学术会议,怎样都行。” 韦伯上校指了指他的同伴:“这位是盖瑞·唐纳利博士,我在电话里提到的物理学家。” “叫我盖瑞就行。”我们握手时,他这么说,“我已经等不及想听您的意见了。” 我们进了我的办公室。第二张会客椅上堆了几摞书,我把它们搬开,然后大家都坐了下来。“你说想让我听一段录音。我猜,是和外星人有关。” “我能提供的信息,只有这段录音。”韦伯上校说。 “好吧,那咱们听听。” 韦伯上校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台磁带录音机,按下播放键。这段录音听着依稀像是一只湿漉漉的狗在抖皮毛上的水。 “你怎么看?”他问。 我没有把湿漉漉的狗的比喻说出来,而是问道:“这段声音是在什么情境下录制的?” “我无权告诉你。” “告诉我有助于破解这些声音。外星人说话的时候,你能看见它吗?它有没有同时做些什么?” “这段录音是我能提供的全部信息。” “即便告诉我你见过那些外星人,也不算走漏消息。公众早就觉得你们已经见过了。” 韦伯上校不为所动。“对于这段录音的语言学属性,您有任何的见解吗?”他问。 “这么说吧,它们的声道显然和人类有巨大的差异。我猜这些外星人长得不像人吧。” 上校正要做些不置可否的答复,盖瑞·唐纳利开口了:“根据录音,您能猜一猜吗?” “并不能。这些声音听着不像是用喉头发出来的,可光凭这个,我没法判断它们的长相。” “任何东西——你还能告诉我们任何一点别的东西吗?”韦伯上校问。 我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向平民讨教。“我只能说,因为生理构造上的差异,要和它们建立交流会非常困难。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使用的声音是人类声带发不出来的,人类的耳朵也可能无法分辨这些声音。” “您是说次声或者超声的频率?”盖瑞·唐纳利问道。 “倒也不是。我只是说,人类的听觉系统并非绝对的声学仪器。它旨在尽可能地辨认人类喉头发出的声音。面对外星人的声音系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耸耸肩,“也许,经过充分的训练,我们能够听出外星语言中音位之间的差异。但也有可能,我们的耳朵就是分辨不出在它们听来有区别的语音差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使用声谱仪来弄懂外星人在说什么了。” 韦伯上校问:“假设我给你听一段一小时长的录音,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判断我们是否需要声谱仪?” “光凭录音的话,不管听多长时间我都没法判断。我得直接和外星人对话。” 上校摇了摇头:“不可能。” 我尽量温和地向他解释:“当然,那由您决定。但要想学会一门未知的语言,唯一的方法就是和以它为母语的人互动。我说的互动,是指提问题、进行对话之类。不这么做,就不可能办到。所以,如果您想学会外星人的语言,就必须安排一个受过专业语言学方面训练的人去和外星人谈话,不管那人是我还是别人。光凭录音是不够的。” 韦伯上校皱起眉头:“你似乎在暗示,没有哪个外星人能通过监控我们的广播来学会我们的语言。” “我觉得不能。它们需要专门为外星人设计的人类语言教材。要么得有那个,要么就得和人类互动,有了两者中的一样,它们才能从电视里学到很多东西,否则连门都入不了。” 这点显然让上校兴致勃勃。他的想法明显是,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盖瑞·唐纳利也读懂了上校的表情,翻了白眼。我忍住了没笑。 接着,韦伯上校问:“假设你为了学习一门新的语言而跟说这种语言的人对话,你能不能在学语言的同时,不教会对方英语呢?” “这得看对方有多配合了。我在学习对方语言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也会学到一点英语。但如果对方愿意教我们,它们就不必学会很多。换个角度讲,如果它们更想学习英语,而不是教我们它们的语言,那事情就难办多了。” 上校点点头:“我会再来找你谈这个问题的。” 他们要求与我会面的这通电话,也许是我一生中接过的第二重要的电话。而第一重要的,当然了,是山区救援队打来的那一通。等到那时,你爸爸和我已经一年最多只说几次话了。然而,接到那通电话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你父亲。 我和他一起开车去辨认遗体,那是一段漫长而沉默的车程。我记得那间停尸房,遍地的瓷砖和不锈钢、制冷设备的嗡鸣,还有防腐剂的气味。一个勤务兵掀开被单,露出你的脸庞。你的脸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但我知道那就是你。 “对,是她。”我说,“她是我女儿。”到那时,你二十五岁。 军警检查过我的徽章,在夹纸板上做了记录,然后打开了大门。我开着越野车驶入营地。这是一片烈日炙烤的农场牧地,军方搭建的帐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营地的中央就坐落着外星人的众多设备之一——一个绰号叫“窥镜”的东西。 我在简报会上听说的情况是,这种窥镜在美国境内有九个,全球有一百一十二个。窥镜发挥着双向交流设备的作用,多半是连接着地面和轨道中的飞船。没人知道外星人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和我们对话,也许是害怕我们有虱子吧。每个窥镜所在地都被派遣了一组科学家,分别由一名物理学家与一名语言学家组成。我和盖瑞·唐纳利就是一组。 盖瑞在停车场等着我。我们穿过一片水泥路障组成的圆形迷宫,抵达了一座大型帐篷,底下便是窥镜。帐篷跟前放着一辆装设备用的推车,里面载满了从学校的语音实验室里借来的东西;我已事先把这些东西送给军方审查过了。 帐篷外面还有一些架着三脚架的摄像机,镜头透过布墙上的窗户,窥视着帐篷里的主屋。盖瑞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无数人在旁观,其中包括军方的情报人员。此外,我们还得每天分别提交报告,我在报告内容中必须写到自己估计外星人懂得多少英语。 盖瑞掀起了帐篷的门帘,示意我进去。“莫再犹豫,”他用马戏团揽客者的腔调说道,“来瞻仰上帝的绿色地球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奇造物吧!” “而且只要一角硬币。”我咕哝道,进了门。这时,窥镜还是待机状态,看起来像是一面三米多高、六米多宽的半圆形镜子。窥镜跟前的褐色草皮上,有一道用白漆喷绘的弧线,标出了激活区域。眼下,该区域内只有一台桌子、两张折叠椅和一个连接着帐篷外的发电机的插线板。屋子边缘的柱子上挂着几盏日光灯,正嗡嗡作响,混杂着溽热空气里的苍蝇嗡鸣声。 盖瑞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推起装设备的车朝桌子走去。穿过白线后,窥镜眼见着变得透明起来:就像有人在有色玻璃的后头慢慢地调亮了灯光。它给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纵深感,让我错觉自己仿佛可以径直走进去。 窥镜完全变亮之后,立即变得像是一个半圆形房间的透视画。房间里只有几个似乎是家具的较大物件,却不见外星人。弯曲的对墙上有一扇门。 我们开始忙着将各种东西连接到位:耳机、声谱仪、手提电脑,还有话筒。干活儿的同时,我频频瞥向窥镜,期盼着外星人登场。即便如此,它们中的一名入场时,我还是吓了一跳。 它看着就像一个吊在七根肢条相连之处的桶,呈放射状的对称形态,每一根肢条都既能当腿又能当脚。我面前的这个外星人正用四条腿走着,三条不相邻的胳膊则蜷缩在体侧。盖瑞管它们叫“七肢桶”。 他们之前给我看过录像带,可我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它的七根肢条上没有明显的关节,解剖学家猜测它们可能是由脊柱支撑的。不论内部构造如何,七肢桶靠七根肢条协调配合,能够流畅自如地活动。它的“躯干”坐落在波浪般起伏的七肢之上,移动起来像气垫船一样平稳。 七肢桶躯干的顶端,七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围成一圈。它重新朝刚才进来的门走去,一记短暂的喷溅声响起,然后,它回到了房间的中央,身后跟着另一只七肢桶。在此过程中,它一直没转过身。这挺怪,但合理。它周身都长着眼睛,自然每一面都算“正面”了吧。 盖瑞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准备好了?”他问。 我深深吸了口气:“够好了。”我以前做过大量的田野工作,是在亚马孙流域,不过那时总有个双语沟通的过程:要么我的调查对象懂些葡萄牙语,我也会葡萄牙语;要么我已事先通过当地的工作人员对目标语言入了个门。这将是我头一次尝试直接分析目标语言。不过,这种工作在理论上倒是简单直接。 我朝窥镜走去,另一侧的一只七肢桶也走了过来。窥镜上的图像非常真实,令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我能看见它灰色皮肤上的纹理,就像是灯芯绒上的竖条变成了螺纹和环状。窥镜的另一头没有传来一丁点气味,这给整个情景莫名添了几分诡异。 我指着自己,慢慢地说:“人。”然后指向盖瑞,“人。”然后,我又分别指了指两个七肢桶,说,“你们是谁?” 没有回应。我重试了一次,然后又一次。 一只七肢桶用一根肢条指向自己,上面的四趾捏拢在一起。真是幸运。在有些文化里,人是用脸来指东西的;假如七肢桶不是肢条来指自己,我就根本看不出它用了什么动作了。我听到简短的一声,瞧见它躯干顶端有个皱巴巴的孔在颤动:它在说话。然后,它指了指同伴,再次发出声音。 我回到电脑前:屏幕上出现了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图,分别代表着刚才的两道声音。我保存下样本,留着回放。我指着自己,又说了遍“人”,然后指着盖瑞重复了一次。然后我指向七肢桶,播放了刚才的录音。 七肢桶又发出了一串声音。这次的声谱图的后半段看似是在重复之前的声音:姑且称之为“语音1”吧,那这次的声音则可记为“语音2+语音1”。 我指了指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的东西:“那是什么?” 七肢桶稍作停顿,然后指着那“椅子”,说了些什么。这次的声谱图和前几次的都不同:记之为“语音3”。接下来,我再次指向“椅子”,回放了一次“语音3”。 七肢桶做出了回应。据声谱图判断,这段声音看着像“语音3+语音2”。乐观的解释是,七肢桶在说我放的语音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七肢桶与人类有着相通的对话模式。悲观的解释是,它只是咳得比较厉害。 我在电脑上选中几段声谱,然后打上了几条暂定的注释:“语音1”是“七肢桶”,“语音2”是“是”,“语音3”是“椅子”。然后我敲下了“七肢桶语言A”作为所有录音的标题。 盖瑞在一旁看着我打字:“这个A是什么意思?” “只是为了跟七肢桶可能使用的其他语言做区分。”我说。他点点头。 “现在咱们做个尝试,权当好玩儿吧。”我分别指了指两只七肢桶,试着模仿语音1“七肢桶”。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第一只七肢桶说了句什么,第二只七肢桶又说了句别的什么,没有哪句的声谱和先前录下的语音相像。我无法判断它们是在彼此交谈,还是在和我说话,因为它们没有脸可以用来分辨正面。我试着又发了一遍语音1,但没有得到回应。 “差得太远了。”我咕哝道。 “你居然能发出那种声音,我已经很佩服了。”盖瑞说。 “你该听听我学驼鹿叫的。能让它们跑起来。” 我又试了几次,但七肢桶没再做出任何我能辨认的回应。我只好又回放了一遍之前被它们肯定过的录音。然后七肢桶回应了语音2,“是”。 “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这些录音咯?”盖瑞问。 我点点头:“至少暂时是这样。”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得确定,它其实不是在说‘这些人真可爱’或者‘瞧瞧他们都在干啥’之类。然后我们看看,当另一只七肢桶发这些音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听出这些词来。”我示意他找个位置坐下,“找个舒服的位子吧,这得花很长时间。” 1770年,库克船长驾着“奋进号”来到了澳大利亚的昆士兰海岸。库克船长留下一些人修船,自己则带领一支探险队上岸,遇到了原住民。一名水手指着那些将幼崽放在育儿袋里跳来跳去的动物,问一名原住民那叫什么。原住民回答:“Kanguru。”自那以后,库克船长及其水手就用这个词来称呼这种动物了。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你说啥?” 在每年的入门课程上,我都要讲这个故事。正如我在讲完故事后会解释的一样,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假的,但它仍然是个经典的趣闻。当然,我的学生们真正想听的趣闻是关于七肢桶的那些:在我余下的教学生涯当中,很多学生都是这个原因才选了我的课。所以,我会给他们看我在窥镜前与外星人交流的老旧录像带,还有和其他语言学家交流时的录像。这些录像带富有指导意义,假如未来还有外星人造访,它们还会派上用场,不过,它们没能出产多少趣闻就是了。 说到语言学习方面的趣闻,我最爱的都来自儿童语言习得的领域。我记得你五岁时的一天下午,你刚从幼儿园回来,正用蜡笔涂画,而我在批改论文。 “妈妈,”你这么说,用上了求我办事时故作随意的语调,“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啦,甜心。问吧。” “我……呃……可以被尊敬吗?” 我从正在批改的论文上抬起头:“什么意思?” “在学校里,莎伦说她就被尊敬了。” “真的?她有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什么吗?” “是她姐姐结婚的时候。她说只有一个人可以……呃……被尊敬,那个人就是她。” “噢,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莎伦做了伴娘?” “对,就是这个。我能被尊敬吗?” 我和盖瑞走进了窥镜所在地的操作中心,它就在一栋活动板房里。操作中心的内部看着就像正在组织一场侵略,或者是一场撤退:留着平头的士兵要么正围着一张庞大的当地地图工作,要么就坐在粗犷的电子设备前,对着头戴式耳机讲话。我们被领进了韦伯上校的办公室——操作中心后面一个吹着空调、还算凉快的房间。 我们向上校简要汇报了第一天的成果。“听起来你们没取得什么进展啊。”他说。 “想进展得快一些,我有一个主意。”我说,“但你得批准我使用更多的设备。” “你还需要些什么?” “一台数码相机和一个大的显示屏。”我给他看了自己画的设备布置图,“我想通过书面文字来分析目标语言:我在屏幕上展示文字,并且用相机来记录对方的文字。但愿七肢桶也会做同样的事。” 韦伯犹疑地看着我的图:“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目前为止,我用的方法都是应对没有文字的语言的方法。然后我突然想到,七肢桶可能也有文字。” “所以呢?” “如果七肢桶用机械的方式来书写,那它们的文字应该是规则而连贯的。那样的话,比起识别音素,我们能够更加容易地识别字素。这就好像,比起从别人说的一句话里听出字母,我们更容易从纸面上的句子里找出字母。” “我懂了。”他承认道,“可你打算怎么回应它们?把它们写给你看的文字,又拿给它们看?” “基本如此。而且,如果它们会在词语之间留出空隙,那只要是写下来的句子,都比我们录下来的连成一句的句子好懂得多。” 他往椅背上一靠:“你知道我们想尽量少地展示自己的科技。” “我理解,但我们已经使用机器作为媒介了。如果能让对方写字,我相信进展会比只用声谱仪快得多。” 上校转向盖瑞:“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也很好奇七肢桶看我们的显示屏是不是有困难。它们的窥镜采用的技术与我们的显示屏采用的截然不同。我们目前判断,它们并不使用像素或者扫描线,也不需要一帧接一帧地刷新。” “你认为我们显示屏上的扫描线可能导致七肢桶无法读屏?” “有这个可能。”盖瑞说,“我们得试试才知道。” 韦伯陷入思索。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上问题,对他而言却是个艰难的抉择。不过,他颇有军人作风,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我批准你的请求。和外面的军士说说你都需要带些什么,明天就带来吧。” 我记得你十六岁的夏季里的一天,有那么一阵子,在家等待约会对象的人是我。当然了,你也会在一旁等着,想看看他长什么样。你有一个朋友,是个金发女孩,名字是罕见的“萝茜”,你们会咯咯笑着在一边玩耍。 “你们可能等不及要对他发表评论了。”我一边说,一边照着走廊里的镜子,“但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还是得克制一下。” “别担心,妈妈。”你说,“我们评论的时候不会让他发现的。萝茜,你就问我觉得今晚的天气会怎么样。我对妈妈的约会对象怎么想,就怎么说。” “好呀。”萝茜说。 “不行,你们绝对不许这样。”我说。 “放松点儿,妈妈。他不会发现的,我们总是这么干。” “这可真叫人欣慰啊。” 再过一会儿,尼尔森就上门来接我了。我给你们做介绍,然后大家一起站在门廊上闲聊片刻。尼尔森粗犷而英俊,你显然认可了他。我们正要出门时,萝茜随口问你一句:“你觉得今天晚上的天气会怎么样?” “我觉得会火辣辣的。”你这么回答。 萝茜赞同地点点头。尼尔森说:“真的?我怎么听说今晚比较凉快?” “我对这种事有第六感。”你这么说,表情无懈可击,“我感觉今晚会无比火辣。幸好你穿这么少,妈妈。” 我瞪着你,然后道声晚安。 我带着尼尔森走向他的车时,他饶有兴致地问我:“你们在打哑谜,对吧?” “一个私底下的玩笑而已。”我咕哝道,“别让我解释。” 第二次在窥镜前会面的时候,我们重复了之前走过的整个流程,不过这次在说话的同时,还用电脑屏幕展示了对应的文字:我们一边说“人”,一边显示“人”这个字,如此反复。最后,七肢桶终于理解了我们的用意,也在一个小小的基座上架起一道圆形的屏幕。一只七肢桶开口了,然后将一根肢条塞进了基座上的大孔。一个涂鸦般潦草而模糊的字迹跃然呈现在了屏幕上。 我们很快进入了正题。我编辑了两个平行的语料库:一个由语音材料组成,另一个由文字材料组成。从第一印象看来,它们写的似乎是意音文字。这令人失望,我本来希望它们使用的是表音文字,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学习它们的口语。这种意音符号或许也包含语音方面的信息,但发掘起来可比解读表音文字困难多了。 我朝窥镜靠近了些,就能指向七肢桶身体的各个部位了,比如肢条、趾与眼睛,然后引导对方说出部位的名称。结果看来,它们身体的底部也有一个孔,周围环绕着铰接在一起的骨脊:也许是用来进食的,顶部的那个孔则是用来呼吸与说话的。它们的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孔了,也许嘴同时也是肛门,这种问题只能以后再追究了。 我也试着问了我们的两名调查对象,它们怎么称呼彼此——它们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名字的话。当然,它们给出的答案是我们发不出来的音,所以,为了方便自己和盖瑞,我姑且管它们叫“啪啪”和“啧啧”。我希望自己能够区分它们。 第二天,进入窥镜所在的帐篷之前,我和盖瑞商量了一下。“这次会面我需要你帮些忙。”我告诉他。 “没问题。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引导它们说些动词出来,还是通过第三人最容易实现。我在电脑上打出文字的时候,你能在一旁表演动词吗?如果我们运气好,七肢桶就会明白我们的用意,并且也会照做。我带了些道具来给你用。” “没问题。”盖瑞说着,打了个响指,“时候到了告诉我就成。” 我们是从一些简单的不及物动词开始的:走、跳、说、写。盖瑞展示每一个动作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自然随意的态度,颇有魅力,镜头的存在丝毫不令他感到拘束。表演完头一批动作后,我向七肢桶问道:“你们管这叫什么?”没过多久,七肢桶便理解我们的意图:啧啧开始效仿盖瑞,或者至少是表演起了七肢桶的世界中的相应行为;与此同时,啪啪则来到了它们的电脑前,一边展示着相应的文字,一边发出音来。 在它们说过的全部话语当中,我能认出一个词,一个我解读为“七肢桶”的词,其余的语音很可能是动词词组。看样子,它们似乎也有相当于名词和动词的分类,谢天谢地。 然而,它们的文字就不能那么清晰地分辨开来了。每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它们都只展示一个意音符号,而不是分开的两个。一开始,我以为它们写下的字就像英语中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一样,其中已经暗含了主语。可是,啪啪嘴上说着“七肢桶走”,写下来却只有第三人称单数的“走”,为什么不保持一致呢?然后,我注意到这些意音符号与代表“七肢桶”的符号很像,只是在不同侧增添了一些额外的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可以被写作名词的词缀。若真如此,为什么啪啪有些时候要写出名词,有些时候又不写名词呢? 我决定尝试一个及物动词:代入宾语的话,也许能厘清一些问题。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和一片面包。“好吧。”我对盖瑞说,“给它们看看食物,然后吃一点。先吃苹果,再吃面包。” 盖瑞指了指那个金帅苹果,然后拿起来咬了一口,与此同时,我播放了“你们管这叫什么?”的录音。接着,我们又用全麦面包重复了这个过程。 啧啧离开房间,然后拿着某种巨大的坚果或是葫芦,还有一个胶状的椭圆体回来了。啧啧指着葫芦,同时啪啪说了一个词,展示了一个意音符号。接着,啧啧将葫芦拿到了下肢之间,一道嘎吱破裂的声音随之响起,葫芦再次出现时,上面被咬了一口:它的壳底下藏着玉米般的颗粒。啪啪开口了,然后在它们的屏幕上展示了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葫芦”这个词在句子中被说出来的时候,声谱图发生了变化:或许是格标记。这个符号很古怪:经过一番研究,我能够从中辨认出形似“七肢桶”和“葫芦”的意音符号。它们看上去仿佛融为了一体,其中还混着一些额外的笔画,很可能意味着“吃”。这是多字连写吗? 接下来,我们知道了那个胶状蛋似的东西的名称,包括读法和写法,以及吃这种东西所对应的表达。声谱图所显示的“七肢桶吃胶状蛋”挺容易分析的:果然,“胶状蛋”带有一个格标记,但这个句子的词序和之前的不大一样。同一个句子的书面形式,又一个大大的意音符号,则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次,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中辨认出了一些东西:它不仅仅是几个意音符号融为了一体,而且其中的“七肢桶”这个符号还被上下颠倒了,“胶状蛋”对应的符号则站在它的上方。 “啊哈。”我又看了一眼那些简单的动名词组合而成的符号。之前我觉得它们似乎没有规律。现在我意识到,它们其实都包含着代表“七肢桶”的意音符号:有些跟各种各样的动词结合时被旋转、变形了,所以我一开始没能认出来。“你们一定是在逗我。”我喃喃道。 “怎么了?”盖瑞问。 “它们的文字不是以词语为单位的,每个句子都是由句中词语的意音符号融合而成。符号融合的时候,会发生旋转和变形。你瞧。”我向他展示了这些字符是怎么旋转的。 “所以,不管一个词语怎么旋转,它们都能毫不费力地读懂。”盖瑞说,他转身看了看七肢桶,钦佩地说,“我好奇这是不是它们的身体呈辐射状对称的缘故。它们的身体没有‘正面’,所以,它们的文字可能也没有。高度巧妙啊。” 我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在和一个用“高度”来修饰“巧妙”的人一起工作。“这当然很有趣。”我说,“但也意味着,我们没法轻易用它们的语言来写句子了。我们没法简简单单地把它们的句子切割成一个个词语,再组合起来。我们只能先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则,才能写出它们能读懂的东西。问题是它们的文字也是连续的,就跟每个词都连在一起的录音一个样,只不过是写下来了。” 我看着窥镜里的啪啪和啧啧,它们正等着我们继续。然后我叹了口气:“你们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解决这事儿的,对吧?” 公平地说,七肢桶十分配合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爽快地教授着我们七肢桶语,却从不要求我们教它们更多的英语。韦伯上校和他的同僚在揣度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我则通过视频会议,和其他窥镜所在地的语言学家们分享刚刚学到的七肢桶语。视频会议制造出了一种不协调的工作氛围:与七肢桶的窥镜相比,我们的显示屏很原始,以至于我的同行们倒是显得比外星人更加遥远了。熟悉的远在天边,古怪的却近在眼前。 还要过上一阵,我们才有能力询问七肢桶来这里的目的,或是充分地讨论物理学、打探对方的科技。在目前,我们只能学习最基础的东西:语音和字形、词汇、语法。每一处窥镜前的七肢桶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所以我们也能汇集数据、协同作业。 我们最大的困惑来自七肢桶的“文字”。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是一堆复杂的图案。这些意音符号并非按行排列,也不是螺旋排列,或是任何一种线性排列方式。事实上,啪啪和啧啧写句子时,是需要多少个符号,就把多少个符号拼凑成一个巨大的混合体。 这种形式的文字令人联想起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需要根据上下文才能理解一句话的意思。一般认为,这种符号没有能力系统地记载信息。然而,以七肢桶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它们传播信息不太可能是依靠口耳相承。这就暗示着三种可能性:第一种是,七肢桶有真正的文字系统,但它们不愿意在我们面前使用——韦伯上校应该会认同这个;第二种是,七肢桶现有的科技并非自己发明,它们只是沿用其他文明的科技的文盲;第三种,也是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种,七肢桶使用的是一种非线性的拼字法,它确确实实是文字。 我记得你刚上高中时,我们进行过一场这样的谈话。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蛋,你在为早午餐布置桌子。你一边笑,一边给我讲你昨晚去的派对。 “我的天,”你说,“他们说与体重有关系,还真不是开玩笑。我喝得压根儿没有那些男的多,结果醉得比他们还厉害。” 我尽力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愉快表情。我真的尽力了。然后你说:“哎,得了吧,妈妈。” “怎么了?” “你明明知道,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没做过这种事,可我知道如果自己承认这点,就会彻底失去你的敬意了。“你知道你绝对不能开车,或者上车,只要你——” “天啊,我当然知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显然和我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这再次提醒我,你不会是我的复制品;你可以是一个令人每天都开心的美妙存在,但你不是我能自己一手造出来的。 军方在窥镜所在地设了辆房车,里面是我们的办公室。我看见盖瑞正朝房车走去,于是跑过去追上他。“它们用的是义符文字。”我一赶上他,便这么说。 “抱歉,你说啥?”盖瑞说。 “来,我讲给你听。”我带着盖瑞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进门,我就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圆圈,又在上面画了一条将它一分为二的斜线,“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 “对。”接着,我便在黑板上写下“禁止”二字,“这也是禁止的意思。只不过它对应着我们的口语。” 盖瑞点点头:“没错。” “语言学家把这样的文字系统——”我指了指我写的那两个字,“叫作‘语符文字’,因为它对应着口语。人类所有的文字系统都属于这个范畴。然而,这个符号——”我指了指画了斜线的圆圈,“属于‘义符文字’,因为它传达了意义,却没有使用和口语相应的元素。这个符号的所有部件都没有对应的语音。” “你认为七肢桶的文字全都像这样?” “据我目前所见的判断,是的。它不是象形文字,要比那复杂多了。它有自己组建句子的一套系统,类似一种视觉上的句法,并且和口语的句法毫无关联。” “视觉上的句法?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马上就有例子。”我在桌旁坐下,打开电脑,调出昨天和啧啧对话的录像,并把显示屏转过去给他看,“在它们的口语当中,名词都带有格标记,来表明它是主语还是宾语。但是,在书面语里,一个名词是主语还是宾语,是由它对应的符号与动词的位置关系决定的。你瞧瞧这里。”我指着其中一个符号,“比方说,当‘七肢桶’和‘听’以这种方式结合到一起,这些笔画互相平行的时候,意思就是七肢桶在听。”我又给他看了另一个符号,“当它们这样结合,这些笔画彼此垂直的时候,就意味着七肢桶被听。很多动词都适用这种词法。” “还有个例子,就是它的屈折系统。”我调出了录像的另一帧画面,“在它们的书面语里,这个符号的大意是‘轻易地听见’或者‘听得清楚’。你瞧出它和代表‘听’的符号的共同点了吗?你仍然能够按照之前的方法,把它和‘七肢桶’结合起来,来表示七肢桶能够清楚地听见什么东西,或是七肢桶被清楚地听见了。但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把‘听’调整成‘听清了’的方法不是特例,你瞧出它们做了什么调整了吗?” 盖瑞点点头,指向屏幕:“好像是靠改变这些笔画中段的弯曲度来表达‘听清了’。” “没错。这种调整适用于很多动词,代表‘看见’的符号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变成‘看清了’的意思,‘读’以及其他动词也一样。这种改变笔画弯曲度的方法,在口语中没有对应的东西。在口语里,它们是通过给动词添加前缀来表达动作的难易程度,而且用于‘听’和‘看’的前缀还不同。 “还有别的例子,但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它本质上是一种二维语法。” 他开始若有所思地踱起步来:“人类的文字系统里有类似的情况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和舞蹈用的乐谱,但那些都只能用在专门的领域,我们无法用它们来记录这场对话。可我怀疑,假如我们对七肢桶的文字懂得够多,就能用它来记录这场对话。我认为它是一套完整而成熟、能够普适的图形语言。” 盖瑞皱起眉头:“所以它们的文字和口语是完全分离的,对吧?” “对。事实上,把它叫作‘七肢桶语B’,仅用‘七肢桶语A’来指代它们的口语,这样比较准确。” “可是,等等。如果一套语言就够使了,为什么要用两套?对学语言的人来说,这好像难得毫无必要。” “就像英语的拼写一样?”我说,“一种语言学起来难不难,从来就不是它进化过程中的主要影响因素。对七肢桶而言,写和说很可能在文化或认知上发挥着截然不同的功能,所以比起使用一套语言的两种不同形式,使用两套分离的语言更加合理。” 他稍加思索:“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在它们看来,我们的文字很冗余,简直是浪费掉了一条交流渠道。” “完全有这个可能。找出它们使用一套不同的语言来书写的原因,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它们。” “所以,我的理解是,咱们没法借用它们的文字来辅助学习它们的口语了。” 我叹了口气。“是啊,这是最直接的信息。但我觉得,对于七肢桶语A或B,我们都不该轻视。我们需要一套两手抓的方法。”我指了指屏幕,“我敢说如果你学了它们的二维语法,对学习它们的数学大有裨益。” “你说得在理。咱们已经可以问它们数学方面的问题了吗?” “还不行。我们需要进一步掌握它们的书面语,才能着手做别的。”我说,见他故作沮丧的表情,不禁笑了笑,“耐心些,好先生。耐心是美德。” 你六岁时,你父亲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都陪同。你非常兴奋,出发前几周就开始准备。你问我关于椰子、火山和冲浪的问题,还对着镜子练习草裙舞。你把想带的衣物和玩具塞满一个箱子,拖着它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自己能拖多长时间。你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玩具画板装在我的包里,因为你的包已经塞不下了,而你实在没法不带它出门。 “这些到时你都用不了。”我说,“那边有很多好玩儿的,你根本没时间玩这么多玩具。” 你考虑着我的话,当你用力思考时,眉毛上方就会出现一些小窝。最终,你答应少带些玩具,但你的期望值只增不减。 “我真希望现在就在夏威夷。”你哀叫道。 “等待有时是好事。”我说,“越是期待,真到那儿的时候就越有意思。” 你只是嘟起嘴。 我在接下来提交的报告上写道:“意音符号”这个术语用在这里不太恰当,因为它暗示着该符号对应着口语中的词,然而事实上,这些符号与我们概念中的口语词汇毫无关联,我也不想使用“表意符号”这个术语,考虑到它一般的用法,我建议使用“语义符”一词。 语义符看似与人类语言的书面词语能够大致地对应:它自身具有意义,也能与其他语义符结合起来构成无穷无尽的语句。我们无法精确地定义它,但话说回来,至今也没有谁能给人类语言的“词语”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不过,说到七肢桶语B中的句子,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七肢桶语B不存在标点符号,句法是由语义符的结合方式体现的,且无须展示口语的升降调。在由这种语言写成的句子中,你当然无法将主谓结构干净利落地划分出来。七肢桶写“句子”似乎就是将它想用的任意多个语义符拼到一起,一句话与一段话,乃至一页话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小。 当七肢桶语B的句子增长成庞然大物时,视觉冲击力就相当惊人了。如果不去解读它的意思,光是看着,那我觉得它就如同一堆潦草画出的奇形怪状的螳螂,一只接一只地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埃舍尔风格的点阵,且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那些面积最大的句子则拥有一种接近迷幻海报的效果,有时令人头痛,有时令人迷醉。 我记得你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照的一张相片。照片中,你冲镜头摆着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歪斜着,一只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搭在胯上,掀起长袍,露出了底下的紧身背心和短裤。 我记得你的毕业典礼。那段时间同时发生了许多事,尼尔森、你父亲、那个女人,你的毕业能分散些你的注意力,尽管效果甚微。整整一周,你都在介绍同学给我,不断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惊奇得口不能言。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比我还高、美得足以让我心痛的成年女人,和那个曾经需要我抱起来才够得着饮水器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和那个裹着我的裙子、帽子和四条围巾缓缓走出我的卧室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 而毕业以后,你找到一份财务分析师的工作。我不理解这工作是要做些什么,甚至不理解你为什么如此迷恋金钱,为什么找工作的时候要优先考虑薪酬。我更希望你追求目标时不考虑钱财上的回报,但也不会出口埋怨。毕竟我的母亲也永远理解不了,为什么我就是不肯当个高中英语老师。你能从事令你快乐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时间流逝,各个窥镜所在地的小组都开始认真地研习起了七肢桶在基础数学与物理领域的术语。我们共同做展示,语言学家主要负责分析语言,物理学家则把精力集中在学科内容之上。物理学家给我们看了以前设计的与外星人交流用的一套东西,主要内容是数学,然而是准备用在射电望远镜上的。我们做了番改造,好用于面对面的交流。 各小组在基础的算术方面取得了成功,却在几何和代数上遇到了障碍。考虑到七肢桶的生理构造,我们还尝试过用球形的坐标系替代方形坐标系,但仍然一无所获。七肢桶似乎根本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在物理学方面,我们同样没能探讨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只在最具体的术语——比如元素的名称——上取得了一些成果:展示了好几次元素周期表之后,七肢桶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可但凡稍微抽象点的东西,我们费尽口舌,也跟对牛弹琴似的。我们试着展示了诸如质量、加速度之类的基本物理属性,想诱导对方说出对应的术语,可七肢桶每次的回应都是让我们说清楚点。为了避免特定的媒介导致感知上的差池,我们试着用素描、照片、动画等不同的物理手段来展示,然而都是徒劳。先是连续数天毫无进展,后来变成连续数周毫无进展,物理学家们日渐绝望。 相形之下,语言学家取得了比较多的成果。我们在破解对方的口语——七肢桶语A——上稳步取得进展。不出所料,七肢桶语A的模式和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相同,但目前尚在能够理解的范围内。它采用自由的词序,甚至自由到了在条件从句中也不存在常规词序的程度,这一点违背了人类语言的“通则”。而且,七肢桶似乎不排斥以某个从句为中心进行大量从句的层层嵌入,而这种用法立即就能难倒人类。挺古怪,但并非不能理解。 比这还有趣得多的是,我们最新发掘的七肢桶语B的词法与语法。它们是二维化的,这独一无二。根据一个语义符的词性,它的屈折方法可以是改变某个笔画的弯曲度,或是它的粗细,或是起伏的方式,或是两个部件的大小比例,或是部件之间的距离,或是部件的朝向,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这些都是非符号的元素,不能孤立于某个语义符而存在。在人类的书面语中,这些特性属于字迹风格的问题,在七肢桶语B中却绝非如此:它们的意义是由一种清晰而连贯的语法决定的。 我们时常问七肢桶,它们为什么来地球。每一次,它们的回答都是“来看”“来观察”。确实,有时候比起回答问题,它们更愿意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也许它们是科学家,也许是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量少向它们透露人类的信息,以免在后续的谈判中被它们用作讨价还价的筹码。我们照做了,但不费吹灰之力:七肢桶从来不问我们任何问题。无论作为科学家还是游客,它们的好奇心都真是少得可怕。 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开车去商场给你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上一秒你还四仰八叉地坐在位子上,跟个孩子似的毫不在乎形象,下一秒便用一种刻意练过的随意将头发一甩,如同一个训练中的时尚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给了我一些指示:“好吧,妈,给我一张信用卡,两小时后咱们在这个出口碰头。” 我大笑:“想都别想,信用卡都由我管。” “你在逗我。”你气得直跺脚。然后我们下车,我会径直朝商场的入口走去。 见我不会让步,你迅速调整策略。 “好吧,妈,好吧。你可以跟我来,但得在我后头,跟我保持一段距离,就像我们不是一起的。如果我遇见朋友,就会停下来跟他们说话,但你得继续往前走,好吗?我稍后会去找你。” 我会停下脚步:“你说什么?我不是你请的保姆,也不是什么会给你丢人的畸形亲戚。” “可是妈,我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和我在一起。”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朋友,他们来过我们家。” “那不一样。”你说,简直不相信连这都需要你解释,“这是在逛街。” “那太糟了。” 然后你就爆发了:“你甚至不愿意做一丁点事来让我开心!你根本不在乎我!” 在不久之前,你还很乐意跟我一起逛街。你那么迅速地从一个阶段成长到另一个阶段,总是令我始料不及。和你一起生活像是瞄准一个移动的靶子,你总会跑在我所预想的前头。 我看着自己刚才用纸和笔写下的七肢桶语B。和我自己造出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起来也很畸形,就像把七肢桶写的句子用锤子砸碎又用胶布笨拙地拼起来的模样。我的桌上覆满了这种写着不甚优雅的语义符的纸,风扇转过的时候,偶尔会把它们吹起来。 学习一种没有口语的语言很奇怪。我不必练习发音,却要紧紧闭上双眼,试着在眼睑之下描摹语义符。 这时,有人敲了下门,我还来不及回应,盖瑞便一脸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伊利诺伊州在物理方面得到成果了。” “真的?那太棒了,怎么得到的?” “是几小时前的事,我们刚刚开了视频会议。我解释给你听。”他开始擦我的黑板。 “别担心,上面的东西我都不需要了。” “很好。”他捡起一小截粉笔,画了一个示意图:
//.99csw.plate.pic/plate_364711_1.jpg" /> “好了,这图上画的是一道光线从空气进入水中的路径。光线在到达水面之前走的都是直线,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入水后光线改变了路径。这你听说过,对吧?” 我点头:“当然。” “关于光线的路径,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光线总是走两点之间最快的那条路。” “再说一遍。” “就当是好玩,想象一下吧:假如光线走的是这条路径。”他在示意图上加了一条虚线。
//.99csw.plate.pic/plate_364711_2.jpg" /> “这条假设的路径比光线实际走的路线要短。可光在水中的传播速度比在空气中的慢,而这条路径大部分是在水下。所以,走这条假设的路径所需的时间比走实际路径所需的时间更长。” “好吧,我听懂了。” “现在,想象一下:假如是光线沿着这条路径行进的。”他又画了第二条虚线。
//.99csw.plate.pic/plate_364711_3.jpg" /> “这条路线减少了水下的比例,可总长度增加了。它花的时间也比走实际路径所需的更长。” 盖瑞放下粉笔,用沾着白灰的指头指了指黑板上的示意图:“所有假设的路径需要耗费的时间都比实际路径要长。换句话说,就是光线走的路径永远是最快的那条。这就是费马的最短时间原理。” “嗯……有意思。七肢桶就是对这个原理做出了反应?” “没错。伊利诺伊州窥镜那边的穆尔赫做了个费马原理的动画演示,然后七肢桶就把它重复了一遍。现在他正问对方要一个符号化的描述呢。”他咧嘴一笑,“现在这个真是高度巧妙了,不是吗?” “是挺妙的,但我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费马原理呢?”我捡起一只活页夹,冲他甩了甩,这是一本物理学的入门手册,专为我们与七肢桶交流提供参考而制,“这里面滔滔不绝讲了普朗克质量啦、氢原子的自旋反转啦,但对光线的折射只字未提。” “哪些知识对你们最有用这一点,我们猜错了。”盖瑞毫不扭捏地说,“其实,费马原理会成为突破口本身就挺奇怪的,它解释起来容易,但进行数学描述的时候需要用到微积分,而且不是普通的微积分,得用上变分法。我们原本以为,简单的几何或代数定理才是突破口。” “这确实奇怪。你认为,对于什么才是简单,七肢桶的概念跟我们不同?” “没错,正因如此,我才巴望能早点儿看到它们怎么对费马原理进行数学描述。”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如果在它们的数学里,变分法比代数还简单,那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谈起物理问题来障碍重重了:它们的整个数学体系和我们相比都是颠倒的。”他指了指那本物理学入门手册,“你放心,我们肯定会修订那玩意儿。” “所以,你们能以费马原理为起点,构建出物理学的其他领域吗?” “大概能。物理学中有大量与它类似的原理。” “比如呢?就像‘路易斯的衣柜最小空间原理’吗?什么时候物理学变得这么最小值主义了?” “嗯,‘最小’这个词是有误导性的。你瞧,费马的最短时间原理其实并不完整,在特定情况下,光线会走一条比任何其他路线都耗时更长的路径,更准确的说法是,光线永远会走极端的路径,要么是耗时最短的那条,要么是耗时最长的那条。最小值和最大值拥有相同的数学特性,所以这两种情况可以用同一个等式来描述。所以确切地说,费马原理不是最小值原理,而是一种所谓的‘变分原理’。” “那还有其他的变分原理咯?” 他点点头。“物理学的所有分支都有。几乎所有物理定律都可以被重新描述为变分原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哪个属性被最小化或最大化了。”他比画了个手势,仿佛物理学的各个分支就陈列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学领域——费马原理适用的领域——时间就是必须成为极值的属性。在力学领域,成为极值的则是别的属性;在电磁学领域,又是其他的属性了;可在数学上,所有这些原理都是相似的。” “所以,你们一旦得到费马原理的数学描述,应该就能破解其他的原理了?” “老天啊,但愿如此。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契机,是破解对方物理学架构的突破点。值得庆祝。”他停下步子,转身向我,“嘿,路易斯,想出去吃晚餐吗?我请客。” 我略有些吃惊。“当然去。”我说。 从你开始蹒跚学步的那天起,我就日复一日地感受到我们关系的不平衡之处了。你总是跑向别处,而每当你撞到门框或者擦破膝盖,我都会觉得仿佛痛在自己身上。就像是长出了一条功能失常的胳膊,它是我自身的延续,上面的感觉神经能正常地报告痛觉,运动神经却压根儿不传递我的指挥。这太不公平了:我会生下一个代表自己的会动的巫毒娃娃。准备生你的时候,我可没想要这个。这也是必然的吗? 还有些时候,我看见你的笑容。比如,你和邻居家的小狗玩耍时,会把双手插进我们后院之间的钢丝网眼栅栏里,你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打起嗝来。小狗跑回邻居家的屋里去之后,你的笑声渐渐平息,呼吸也慢慢缓过来。这时小狗会再次跑到栅栏边来舔你的手指,于是你会尖叫,再次大笑起来。那是我想象得到的最美妙的声音,它令我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道喷泉,或是一汪泉眼。 现在,要是我能想起你还有什么时候像这样毫无保留地开怀大笑过就好了,这种能让我心脏颤动的笑。 通过费马原理取得突破以来,我们在科学概念方面展开的讨论便高效多了。倒不是说七肢桶的物理学突然之间就一览无遗了,但我们开始稳步地取得进展。据盖瑞说,七肢桶的物理学框架与我们的相比确实是完全颠倒的。人类需要用积分学来定义的物理属性,在它们看来只是最基础的。盖瑞举了一个属性为例,它在物理学术语中有个颇具欺骗性的简单名称,叫“作用量”,意味着“动能与势能随着时间变化的能量差”,管它是啥意思。我们得用到微积分,而对它们来说却只是小儿科。 与之相反,在定义人类觉得很基础的属性——比如速度——的时候,七肢桶却得用上被盖瑞信誓旦旦地形容为“高度古怪”的数学方法。物理学家最终证明了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之间的等同性,尽管二者的方法几乎完全彼此颠倒,描述的对象却都是同一个物理宇宙。 我试过理解物理学家逐渐破解出来的一些知识,但毫无成效。我无法真正地理解像“作用量”这样的物理属性的意义,也无法自信地去思考七肢桶把这么难的属性视为基础概念意味着什么。不过,我试着用自己更加熟悉的语言去思考这些问题:七肢桶拥有怎样的世界观,才会认为费马原理是光线折射现象的最简单解释?它们拥有什么样的洞察力,才会觉得取最小值或最大值是理所当然的? 你的眼睛和你爸爸的一样蓝,不像我,是泥土般的棕色。男孩们会凝视你的双眼,正如我曾经凝视、现在仍在凝视你爸爸的双眼。看见这双蓝眸搭配着黑发,他们会既惊讶又迷醉,正如我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你有很多追求者。 我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在你爸爸家待了一周之后,回来时一脸难以置信,说他竟然围绕你最近的约会对象把你审问了一通。你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详述你爸爸最新的违背常识之举。“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我知道青春期的男生是什么样的。’”你会翻个白眼,“难道我不知道?” “别跟他计较。”我说,“他是你父亲,忍不住要这样。”见过你和朋友们相处的情境后,我才不会担心有男孩占你便宜。即便要占,也更可能是你占对方的便宜。我倒有点担心那个。 “他巴不得我还是个小孩儿。自从我胸部变大,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对我了。” “嗯,你的变化确实打击到他了。给他点时间恢复吧。” “已经好几年了,妈。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等我父亲终于接受我的变化了,我再告诉你。” 和语言学家们进行视频会议时,马萨诸塞州窥镜所在地的西斯内罗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在七肢桶语B中,代表句子的语义符里存不存在某种语序?在七肢桶语A中,语序显然几乎毫无意义:每当人们请七肢桶重复一遍刚才的内容,如果没有特意要求,它们大都会采用与之前不同的语序。在用七肢桶语B书写时,语序是否也同样无足轻重呢?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七肢桶语B句子完成后的形态之上。在任何人看来,这些代表句子的语义符读起来都不存在既定的语序:你几乎可以从这团乱麻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开始读起,看过一个个分叉的从句,直到读完整个语义符。可这是阅读,在书写语义符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最近一次与啪啪和啧啧交流时,我问了它们可否让我们看看语义符是怎么写下来的,而不是只给我们展示成品。它们同意了。我把这场对话的录像插进了播放器,然后在电脑上打开了对应的文字记录。 我选择了这次交流中最长的一段话。啪啪说的是,七肢桶行星有两个月亮,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大得多;构成该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是氮气、氩气与氧气;该行星表面的15/28被水覆盖。这段话的头一部分逐字直译起来是这样的:体积不等-岩石卫星-岩石卫星复数-相比起来主要对次要。 然后我将录像倒带,直到时间与相应的文字记录对上号。我开始播放录像,注视着蛛网般的语义符一点点展开,仿佛墨水做的蜘蛛在吐丝。我倒了好几回带,重新播放。最后,我在语义符的第一个笔画刚刚完成、第二个笔画即将开始之前按了暂停。这时,屏幕上仅显示着一道蜿蜒的曲线。 我将这最初的一笔和完整的句子对比了一番,然后意识到,这一笔参与了整个句子中好几个不同的从句。它是从对应“氧气”的语义符开始的,这部分一看就和其他的语义符有明显区别,然后滑向了描述两个月亮的体积差异的部分,最终向外展开,构成了“海洋”这个语义符拱起的主干部分。然而这一笔是一根连续的线条,也是啪啪写下的第一笔。这意味着,七肢桶在写第一笔的时候,就必然已经知道整个句子的布局了。 这句话中的其他笔画也都横跨了好几个从句,它们彼此交缠,以至于不重新设计整个句子,就无法移除其中的任何分句。七肢桶写句子时并非一次写下一个语义符,而是每次写下不单属于某个语义符的笔画。在书法艺术中,我也见过类似的部件间高度融合的写法,特别是在阿拉伯文书法当中,但那些书法作品需要专门的书法家严谨地设计。没有谁能以与语速相同的速度写下这么错综复杂的东西。至少,人类不可以。 我曾经听某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话:“我没想好该不该要孩子,我问了一个有孩子的朋友:‘假如我有了小孩,他长大以后,万一他把人生的所有问题都怪到我的头上,那可怎么办?’她大笑说:‘你说万一,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最爱的笑话。 盖瑞和我坐在一家小小的中餐厅里,这儿是我们为了逃离营地而常常光顾的当地饭馆之一。我们坐着吃着开胃菜:锅贴,充溢着猪肉和芝麻油的香味。我的最爱。 我把一只锅贴放进酱油和醋里蘸了蘸。“你的七肢桶语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 盖瑞斜眼望着天花板。我想对上他的视线,可他总是目光游移。 “你已经放弃了,对吧?”我说,“你甚至连试都不试了。” 他做出了一脸羞愧的表情。“我实在不擅长学语言。”他坦白,“我以为学习七肢桶语B会更像学数学,而不是学外语,其实却不是这样。它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学这个有利于你和它们探讨物理。” “也许吧,但因为我们已经取得突破了,现在我只要会用几个短语就能混过去。” 我叹了口气:“这也算公平,我得承认,我也放弃学数学了。” “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们扯平了。”我啜了口茶,“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一件事,是关于费马原理的。它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可我又说不清为什么。它听着就不像一条物理学定律。” 盖瑞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他用筷子将一只锅贴撕成两半,“你习惯了从因和果的角度来看待光的折射:光线抵达水面是因,方向的改变是果。但费马原理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它以目标为导向来描述光线的行为。这听起来就像光线在听命行事:‘汝达目标前,当取极大或极小时值。’” 我思索着他的话:“接着说。” “这在物理学哲理的领域是个老问题了。自从费马在十七世纪第一次提出这条原理,人们就在讨论这个话题了,普朗克就此写了大量的论著。重点就是,一般的物理原理是因果论的,但像费马原理这样的变分原理却面向目的,几乎是目的论的。”藏书网 “嗯……这种说法很有意思。给我一分钟想想。”我掏出一支签字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个示意图,就是盖瑞之前在我的黑板上画的那个。“好了。”我说着,边想边说,“所以,咱们姑且说光线的目的就是走最快的路线,那这道光要怎么做才对?” “这么说吧,如果用拟人化的语言来讲,那这道光得权衡每一条路线,计算各路线要花多长时间。”他从盘子里夹起了最后一只锅贴。 “而要这么做,”我接着说,“这道光就必须事先知道它的目的地在哪里。目的地不同,那最快的路径也会不同。” 盖瑞再次点头:“说得没错。如果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最快的路径’这个概念就毫无意义了。而且,计算特定的路径要花多长时间,还需要事先知道路径会经过什么地方,比如说水面的位置。” 我继续盯着餐巾纸上的示意图:“所以光线在出发之前就必须事先知道一切,对吧?” “可以这么说,”盖瑞说,“光线在出发时不能先按既有的路径走,然后再调整方向,因为这么一来,它走的路径就不会是最快的那条了。光线必须在一开始就计算好一切。” 我兀自想到:这道光必然在一开始选择路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最终会停在哪里了。我知道这令我联想到了什么。我抬眼看着盖瑞:“就是这一点让我挺困扰。” 我记得当你十四岁时,有一天走出自己的卧室,手里拿着一个覆满了涂鸦的笔记本电脑,因为你正在做学校的报告。 “妈,双方都可以赢的情况,你管它叫什么?” 我从自己的电脑和正在写的论文上抬起眼来:“什么?你是说双赢局面?” “有种更专业的说法,和数学有关。记得有一回爸在这儿的时候,不是说到了股市吗?他当时提到的。” “嗯,感觉挺耳熟,但我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了。” “我得知道才行。我想在我的社会研究报告里面用到这个词。如果不知道这个说法,就连相关信息都没法搜索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爸?” 从你的表情看来,你不愿意为这个做到那一步。那个时候,你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太融洽。“你能打电话问问他吗?但别告诉他是帮我问的。” “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打给他。” 你火冒三丈:“上帝啊,妈,自从你和爸分开,就连做家庭作业都没人帮我了。” 令人惊讶的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你都能扯上我们离婚的事。“我帮过你啊。” “那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妈。” 我不再计较这个问题。“假如我能帮你,肯定会帮的。但我确实想不起那个词叫什么了。” 你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我一有机会就练习七肢桶语B,既和别的语言学家一起练,也独自练。学习阅读一种由语义符构成的语言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新奇感,这是七肢桶语A也给不了的;在书写方面取得的进步也激励了我。时间一长,我写下的句子更加匀称美观,也更加紧凑了。我进步到了无须多想反而写得更好的程度。我不会在下笔前严谨地设计好句子,而是单纯地提笔就写。我最初写下的笔画,几乎总是与我想表达的完整内容优雅地相契。我渐渐发展出了类似七肢桶的官能。 更有趣的是,七肢桶语B正在改变我思考的方式。对我而言,思考是典型的用内部语言进行的过程,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我的思维是用语音编码的。我的内部语言通常是英语,但并非必然如此。高三的暑假里,我参加了一个全封闭式.的俄语学习项目,那个夏天结束时,我已经在用俄语思考甚至用俄语做梦了,但那也总是俄语的口语。语言虽不同,模式却一样:无声地用语音在内心大声地思考。 用非语音模式的语言进行思考是什么样的,这一点向来令我好奇。我有个朋友,他的双亲都是聋人,所以他是学着美国手语长大的。他告诉我,自己常常用美国手语进行思考,而不是英语。我过去一直想知道,用手的动作来对一个人的思维进行编码,用一双内在的手取代内在的声音来推演逻辑,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使用七肢桶语B的时候,我就体验到了同样陌生的感觉:我的思维渐渐变成用图形编码的东西了。当我不再用内部的声音来表现思维时,偶尔会陷入一种入定般的状态,我会用思维之眼看见语义符,它们像霜花在窗玻璃上一般蔓延开来。 当我的七肢桶语B越来越流利,语义符就能完整地呈现在脑海中,一次性清晰地表达出哪怕很复杂的意义。不过,我的思考速度倒没有因此变快。我的思维没有汹涌地往前奔腾,而是与语义符的含义保持着平衡一致。这些语义符似乎并不仅仅是语言,它们简直就像佛教的曼陀罗。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冥想状态,此时在我的思想中,原因和结果成了可以互换的存在。事件之间的联系不再有固有的方向,一连串的思绪也不再具有特定的顺序:所有的部分都有同样的影响力,拥有一模一样的地位。 国务院派了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负责向科学家说明我国针对七肢桶的工作计划。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听着他长篇大论。我们把这边的话筒关掉了,这样一来我和盖瑞交流意见时就不会干扰到霍斯纳。听讲的同时,我真担心盖瑞会损伤自己的视力,因为他老在翻白眼。 “它们大老远跑来,一定是有某种目的。”这位外交官说,扬声器里的声音听着很微弱,“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若非为了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呢?它们是勘探人员、人类学家,还是传教士?无论对方的动机为何,必然是对我们有所企图。也许,是想要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也许,是想了解我们本身;也许,是想对人类布道。但是,我们能肯定它们必有所图。 “我的观点是,它们的目的也许不是和我们开展贸易,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和它们开展贸易。我们只需要知道它们为何而来,以及它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些什么。一旦弄清楚这个,就可以展开贸易谈判了。 “我应该强调一下,我们与七肢桶未必是敌对关系。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它们获利不代表我们就会蒙受损失,反之亦然。如果我们处理得当,那双方都可以成为赢家。” “你是说,这是一场非零和博弈?”盖瑞佯装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哦,我的天!” “非零和博弈。” “什么?”你转过身,从卧室方向走回来, “双方都可以赢的情况,我刚刚想起来了,这叫非零和博弈。” “没错!”你说着,在笔记本上记下来,“谢了,妈!” “我想我终归是知道的。”我说,“毕竟和你父亲在一起那么些年,多少会耳濡目染。” “我就知道你知道。”你说,然后突然给我一个简短的拥抱,你的头发散发着苹果的香气,“你是最棒的。” “路易斯!” “嗯?抱歉,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对咱们霍斯纳先生刚说的话有什么想法?” “我宁可不去想。” “我也想这样:不去理会政府,盼着它自己消停下来。但它没有。” 仿佛在印证盖瑞的话似的,霍斯纳继续废话连篇:“你们当务之急,就是回顾之前学会的东西,搜寻任何能帮上我们的线索。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七肢桶想要什么、最重视什么?” “天啊,咱们怎么从没想到要去找那些东西啊。”我说,“我们马上就去办,长官。” “可悲的是,咱们真的得马上去办。”盖瑞说。 “各位有问题吗?”霍斯纳问道。 沃斯堡市窥镜所在地的语言学家伯格哈特开口了:“这种事我们已经问过七肢桶很多次了。它们一直说自己是来观察的,并且坚称信息是不能买卖的。” “它们倒希望我们就这么信了。”霍斯纳说,“可你们想想,这怎么可能是真话?我知道,七肢桶偶尔会暂时停止和我们对话。也许那就是它们的一种战术。假如我们明天起停止和它们对话——” “如果他说了点啥有意思的,就叫醒我。”盖瑞说。 “我还想让你叫醒我呢。” 盖瑞第一次跟我解释费马原理的那天,他提到了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能被描述为变分原理。然而,当人类思考物理定律时,总是更爱从因果关系的角度看待它们。我可以理解这一点:人类觉得很直观的物理属性,比如动能和加速度,都是某个物体在特定时间点上的特性。因此我们要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按照因果关系来解读事物:每个瞬间都是从另一个瞬间生发而出,原因和结果形成了一条连锁反应,从过去延伸到未来。 反过来看,七肢桶觉得很直观的物理属性,比如“作用量”或者其他那些需要用积分来定义的东西,都是在某个时间段之上才具有意义。这就导致了它们用目的论的方式来解读事物:当你以时间段为单位来看待事物时,就会意识到,总有个要求需要满足——达到最大或最小。而你必须知道事物的初始状态以及最终状态,才可能满足这个要求,早在“因”被种下之前,你就得了解“果”了。 我渐渐也明白了这一点。 “为什么?”你第二次问。那时候,你该是三岁了。“因为现在你该上床了。”我第二次说。我已经替你洗好澡、穿上睡衣,但就是没法让你上床。“可我不困啊。”你抱怨道。你站在书架前,抽下一张想看的影碟:这是你用来拖延回卧室的最新战术。“这不重要。你还是得上床。” “可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你妈,我叫你这么做。” 我真的说了这种话,对吧?天啊,真想一枪打死自己。 我把你拎起来,掖在胳膊底下朝你的卧室走去。你一路悲惨地号啕大哭,可我一心只顾着自己的烦恼。我小时候常常发誓:当自己成为母亲时,一定会给出合理的解释,一定会把孩子当作有智慧、能思考的个体来看待,而这些誓言都沦为了空话。我变成了我自己的母亲。我可以尽我所能地抵抗这个趋势,却无法阻止自己滑下这条漫长而可怕的斜坡。 未来真的可能被预知吗?并不仅是猜测,而是十分肯定地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一切细节。盖瑞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就是时间上的对称性,即过去和未来在物理上没有区别。针对这一点,某些人可能会说:“没错,理论上是这样。”可现实点说,大部分人会回答:“不。”因为自由意志的存在。 我喜欢用博尔赫斯式的虚构情节来想象:想想看,一个人站在《时光之书》跟前,这本书上记录着过去与未来的所有事件,尽管是完整版本的缩小版,仍然厚重无比。她拿着放大镜,翻着薄如蝉翼的书页,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她看到了描写她正在翻阅《时光之书》的这一段,然后跳到下一章,那里详细记述着她第二天会做些什么。她会根据在书里读到的信息来行动,在赛马“混世魔王”上押一百元赌注,然后赢得二十倍的回报。 这么做的打算从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是个喜欢反着来的人,于是决定根本就不去赌马了。 这就是恼人的地方了。《时光之书》不可能出错,它最基本的设定就是人们读到的是真实的未来,而非某种可能性。假如这是个希腊神话,那不论她如何反抗,周围的一切会联合起来迫使她践行自己的命运,但尽人皆知,神话里的预言是语焉不详的,《时光之书》的内容却翔实具体,而你不可能用任何方法强迫她去赌马。结果就很矛盾了:《时光之书》必须是正确的,因为它的定义就如此,然而不论这本书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选择反其道而行之。这两个事实怎么能调和呢? 人们通常会说,无法调和。《时光之书》的存在于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因为按照它的设定,它的存在本身就会导致上述矛盾。或者,宽容点儿说,《时光之书》可以存在,只要没人能读到它——这本书被收藏在特殊的地方,谁也没有权利翻阅。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我们知道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因为我们切身感受着它,意志力是意识的固有成分。 或者,当真如此吗?假如预知未来能改变一个人呢?假如这会令她产生一种迫切感,觉得自己必须按照预知的一切行动呢? 下班之前,我顺道去了盖瑞的办公室:“我要撤了,去买点儿吃的吗?” “当然去,稍等。”他说着,关了电脑,拢起一堆纸,然后他抬头看向我,“嘿,要不今晚去我家吃?我来做饭。”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只会做一种,”他承认,“但做得可好了。” “好呀,”我说,“我去。” “太棒了。我们只需要先去买点儿食材。” “别那么麻烦。” “去我家的路上就有超市,一会儿就能买好。” 我们各开各的车,我跟在他的后头。当他突然拐弯开进停车场时,我差点儿跟丢了。这是一家精品超市,地方不大,但挺高端的:不锈钢架子上摆着高高的玻璃罐,里面盛着进口食品,旁边则是专用器具。 盖瑞挑选着新鲜的罗勒、土豆、大蒜和意大利面,我在一旁陪着。 “隔壁有家鱼市,咱们可以去那儿买新鲜的蛤蜊。” “听着不错。” 我们路过厨房用具的区域时,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些架子——胡椒磨、压蒜泥器、沙拉夹子——最后落在了一个木质的沙拉碗上。 你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厨房柜台上抽下一张餐巾,结果把那只沙拉碗砸到了自己头上。我会伸手去接它,但接不着。那只碗在你的额头上缘留下一道口子,需要缝一针。你父亲和我抱着浑身沙拉酱、抽泣着的你,在急诊室里等待了好几个钟头。 我伸出手,取下架子上的那只碗。这个动作并不像是谁逼我做的。与之相反,我感觉是自己急切地想要抓住那只碗,就和它快要砸到你的那个时候一样:是出于直觉,一种我感到应该遵循的直觉。 “我得要个这样的碗。” 盖瑞看着碗,赞许地点点头:“瞧,顺道来超市逛逛是对的吧?” “说得对啊。”我们加入了付款的队伍。 想一想这个句子:“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看作“吃”的宾语,这个句子就意味着大餐要上桌了。如果把“兔子”看作“吃”的主语,它也许就出自某个小女孩之口,她想让妈妈打开一袋兔粮。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并且同一个家庭里很可能只会采用其中一种。然而,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只有语境才能决定这句话的意思。 再想一想这个现象:光线以某个角度接触水面,入水后却换了角度。如果你解释说,是折射率不同导致光线改变了方向,那就是以人类的眼光在看待问题。如果你解释说,光线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目的地,那就是以七肢桶的眼光在看待问题。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方式。 物理世界是一种语法完全模棱两可的语言。每一个物理事件都是一句话,它的句法结构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因果论的,另一种则是目的论的,两种都正确,而且不论语境如何,我们都无法排除其中任何一种。 无论是人类的祖先,还是七肢桶的祖先,在第一次产生意识的火花时,所感受到的都是同一个物质世界,但它们采用了不同的解读方式,这个分歧导致它们最终产生了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了一种先后有序的意识模式,七肢桶却发展出了一种共时的意识模式。我们按照先后顺序感受事件,在我们看来事件之间具有因果关系。七肢桶则同时感受着一切事件,在它们看来所有事件背后都存在一个目的。这个目的要么是最小化的,要么是最大化的。 我总是重复地梦见你死了。在这个梦里,我才是跑去攀岩的那个人——我去攀岩,你能想象吗?——而你只有三岁大,坐在我背着的类似背包的玩意儿里。我们抵达了离一处岩架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到那儿就可以休息了,但你不愿乖乖地等我爬上去。你开始挣扎着爬出背包,我命令你停下,但你当然不会听我的。你最终挣脱的时候,我感到你的体重从背包一侧晃到了另一侧,然后感到你的左脚踩到了我的肩上,接着是右脚。我冲你尖叫,但腾不出手去抓你。你往上爬的时候,我能看见你运动鞋鞋底上的波浪纹路,然后,看到一块石头从你的鞋底滚落。你在我身边一滑而过,而我一动不能动。我朝下望去,只见你在我的下方越变越小。 然后,突然之间,我来到了停尸房。一个勤务兵掀起你脸上的床单,我看见了二十五岁的你。 “你还好吗?”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我的动作吵醒了盖瑞。“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有那么一下,我没认出自己在哪儿。” 他睡眼惺忪地说:“下次我们可以去你家。” 我吻了吻他:“别担心,你家就挺好。”我们蜷起身子,我的背抵着他的胸膛,然后重新进入梦乡。 你三岁时,有一次我们在爬一段陡峭的旋转楼梯,我格外用力地抓着你的手。而你却从我身边挣开。“我能自己走。”你坚持这样,从我身边走开,好证明这一点,然后我想起那个梦。在你的整个童年,同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我几乎可以相信,因为你生性叛逆,我试图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对攀爬的热爱:先是儿童乐园里的攀爬架,然后是小区附近绿化带里的树,再是攀岩俱乐部里的石墙,最后是国家公园里的悬崖峭壁。 我写完一句话的最后一个部件,放下粉笔,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了。我靠向椅背,打量着刚刚写好的巨大的七肢桶语B句子,它占据了我办公室中的一整面黑板。它包含好几个从句,而我将它们相当巧妙地融为一体了。 当我看着这样的句子时,便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要发展出一套语义符构成的文字系统:它更适合拥有共时意识系统的物种。对七肢桶来说,口语是一种限制,因为它需要你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先后说出来。另一方面,文字却能在整个页面上同时呈现所有符号。那何必用语符文字来束缚自己呢?毕竟它得像口语一样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呈现。它们压根儿就不会考虑这种文字的。语义符文字则自然而然利用了页面的二维特性,并非一次给出一个语素,而是同时呈现一整个页面的语素。 七肢桶语B让我学到了一种共时的意识模式,也因此理解了七肢桶语A背后的逻辑:原先,以我先后有序的意识模式看来,七肢桶语A弯来绕去,复杂得超出必要,但现在,我明白这是为了在语序的限制之下尽量增强灵活性。因此,我也能更加自如地使用七肢桶语A了,尽管比起七肢桶语B,它仍然只算一个差劲的替代品。 有人敲了敲门,然后盖瑞的脑袋探了进来:“韦伯上校稍后随时可能过来。” 我做了个鬼脸:“好吧。”韦伯要来参与一场与啪啪和啧啧的对话,我将担任翻译,这不是我的本职,我也讨厌这个差事。 盖瑞迈进房间,关上了门。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吻了我。 我微微一笑:“这是趁他来之前给我加油打气吗?” “不,是给我加油打气。” “你其实对跟七肢桶交谈一点兴趣都没有,对吧?你之所以参与这个项目,只是为了跟我上床。” “哎,你看穿我了。”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最好真这么想。” 我记得你一个月大时,有一天凌晨两点,我滚下床来给你喂奶。你的婴儿房里有股护臀膏和爽身粉混成的“宝宝的气味”,还掺杂着墙角的尿布桶散发出的微弱氨气味儿。我靠向婴儿床,把号啕大哭的你抱起来,然后坐在摇椅上给你喂奶。 英文里“婴儿”的语源是拉丁语的“不能说话”一词,但你能够完美地诉说一件事:我难受。并且会不知疲倦、毫不迟疑地诉说。我很佩服你在诉说它时全力以赴的那股劲儿:你一哭起来,就会成为愤怒的化身,体内的每一根纤维都用来发泄这股情绪。有意思的是:平静的时候,你仿佛全身都散发着光辉,如果有人要给你画像,我会坚持让他给你加个光环。可当你不高兴时,就成了一个高音报警器,专为发射噪声而生,给你画像的话,画个火警铃就好了。 在你生命的那个阶段,你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我把乳房塞给你之前,你不会拥有过去得到满足的回忆,也不会抱有未来得到解脱的期盼。你一旦开始吃奶,事情就会发生180度的转变,一切都变得与此时的世界同在。此时此刻,就是你感受到的唯一时刻。你活在当下,从各个意义上讲,这都是一种值得羡慕的状态。 就我们的概念而言,七肢桶既不是自由的,也没有被束缚;它们不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也并非身不由己的机器人。七肢桶的意识模式有特别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行动总与历史事件吻合,也在于它们的动机总与历史的目的吻合。它们的行为是在创造未来,也是在践行历史年表。 自由不是一种错觉:在先后有序的意识模式里,它绝对是真实的。在共时的意识模式里,自由没有意义,但强迫同样没有意义,自由和强迫仅仅是语境的不同,哪个都不比另一个更正确。就像那个著名的视觉假象,一幅既可以被看作年轻女人的优雅侧脸,又可以被看作下巴垂到胸前的大鼻子老妇的画像。没有所谓的正确解读,两种看法都说得通,但你不能同时看到这两样东西。 类似的道理:预知未来与自由意志不能同时存在。如果我能自由地做出选择,就不可能知晓未来的模样。反过来看,既然我现在预知了未来,就绝不会违背它行事了,包括向他人透露我所知的信息:预知未来的人,都不会把它说出去。看过《时光之书》的人,绝不会承认看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插入了一盒沃斯堡市窥镜所在地的对话录像。一名外交谈判专家正和当地的七肢桶进行讨论,由伯格哈特担任翻译。 谈判专家正在阐述人类的道德观,试图给利他主义的概念做一些铺垫。我知道七肢桶对这场谈话的最终成果心知肚明,但它们仍然津津有味地参与进来。 假如我能把这一切讲给尚不知情的人听,他们可能会问,如果七肢桶已经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听到什么,那还要语言来做什么?问得有道理。可语言不仅仅是用来交流的,它还是行为的一种形式。根据言语行为理论,“你被捕了”“我将此船命名为……”和“我保证”都是述行语:说话的人光是说出这些话,就是在完成某种行为。所有人参加婚礼时都预期会听到“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但直到牧师真的说出这句话,整场仪式才算数。就述行语而言,说就等于做。 对七肢桶来说,所有的语言都是述行语。它们不用语言来交流,而是用它来实践。当然,七肢桶事先就知道每一场对话的内容,但为了让预知的内容成真,这场对话必须发生。 “金发姑娘先是尝了熊爸爸的碗,但里面盛满了球芽甘蓝,是她讨厌的食物。” 你大笑:“不对,不是这样的!”我们正肩挨肩坐在沙发上,读着摊在我们膝头上的书,是一本卖得太贵的薄薄的精装书。 我会继续读下去:“然后金发姑娘尝了熊妈妈的碗,可里面盛满了菠菜,也是她讨厌的食物。” 你把手按在书页上阻止我:“你得好好照着读!” “我就是好好照着读的。”我一脸无辜地说。 “不,你没有。这个故事不是这样的。” “嗯,如果你已经知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了,干吗还要我读给你听?” “因为我想听你读!” 韦伯办公室里的空调几乎补偿了必须和这个男人谈话要受的罪。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道,“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需要给它们点儿什么,然后它们会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能告诉对方会给什么。” 韦伯上校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你的意思是,它们愿意和我们交换礼物?” 我知道自己必然会说些什么:“我们不应该把这看成‘送礼物’。我们不知道这种形式的交换在七肢桶看来,是不是就等于我们眼中的送礼物。” “我们能不能——”他搜寻着恰当的措辞,“给点暗示,表明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在这种类型的交换中不会这么做。我问过它们,我方可不可以提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它们不会告诉我们它们会给什么。”我突然想起,“述行”这个词变下词性就是“表演”,而“表演”一词刚好能描述“把你知道会发生的对话表现出来”这回事,就像在戏剧里一样。 “但那样一来,它们给我们想要的东西的可能性会不会更大?”韦伯上校问道。他对剧本一无所知,但他的回应和他被分配到的台词一字不差。 “我们无从得知。”我说,“我觉得不会,考虑到它们没有这种习俗。” “如果我们先送,我们礼物的价值会不会影响它们回赠的东西的价值?”这人生唯一的一段戏,他是在即兴发挥,我却已经小心地排练过了。 “不会。”我说,“据目前所知的判断,礼物的价值在这样的交换中无关紧要。” “要是我那些亲戚能这么想就好了。”盖瑞低声揶揄道。 我看着韦伯上校转向盖瑞。“你们探讨物理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不出所料,他这样问道。 “你是说人类以前不知道的东西的话,没有。”盖瑞说,“七肢桶还是在照老一套的程序走。如果我们展示东西给它们看,它们就给我们看自己对应的表达,但从不主动开口。我们问它们还知道些什么,它们也不会回答。” 人类交谈时,话语是自主产生的,具有交流的作用;但借助七肢桶语B,就能看出这种对话只是一种复述的仪式罢了。 韦伯一脸不满:“那好吧,我们瞧瞧国务院怎么想。也许可以安排一场礼物交换仪式。” 就像物理事件有因果论与目的论两种解释一样,每个语言事件也有两种解释:它们既是信息的交换,又是计划的实现。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上校。”我说。 大多数人都听不出上校在一语双关。只是个私底下的玩笑,别让我解释了。 虽然我的七肢桶语B已经很熟练,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像七肢桶一样地感受现实。我的思维是以人类的模型、以先后有序的语言的模式铸成,不管在外星语言中浸淫多久,也无法完全重塑。我的世界观成了人类与七肢桶的混合体。 在学会以七肢桶语B思考之前,我的记忆就像一道烟灰,由我的意识燃成的极细小的余烬构成,标志着时间顺序中的现在。学会七肢桶语B之后,新的记忆便像巨大的烟灰块一般落下,每一块对应的时长都有好几年。尽管它们并非按时间顺序到来,也不是连续降落的,但很快就组成了一段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段记忆始于我和啪啪、啧啧的会面,终于我自己的死亡。 一般情况下,七肢桶语B只会影响我的记忆:我的意识还是和以前一样,像一个闪光的碎片般缓缓前行,区别在于,如今这个碎片的前方与后方都绵延着记忆的灰烬,而它们并没有真正地燃烧。可七肢桶语B的思维模式偶尔也会真正地占据我的头脑,让我在某些瞬间同时体验到过去和未来:我的意识就变成了一道在时间之外燃烧的、长达半个世纪的余烬。在这些瞬间里,这整段时间对我而言仿佛都在同时发生。这段时间包含了我的余生,也包含了你的一生。 我写下了包含着“过程、创造-结束点、包括-我们”的语义符,意思是“我们开始吧”。啪啪给出了肯定的回应,于是我们开始播放幻灯片。七肢桶之前提供的第二张演示屏上出现了一系列画面,都是语义符和方程式。与此同时,我们的显示屏也开始播放。 这是我参与过的第二场“礼物交换仪式”,所有仪式中的第八场,而我知道它也会是最后一场。窥镜所在的帐篷里人满为患:沃斯堡市的伯格哈特过来了,盖瑞、一名核物理学家、各种各样的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军事长官以及外交官也到场了。所幸他们开了空调来降温。我们稍后会回放现场的录像,好弄清楚七肢桶给的“礼物”是什么。我方的“礼物”是法国拉斯科洞窟的史前壁画。 我们挤在七肢桶的第二张屏幕周围,想多少看出些划过的画面的内容。“初步的分析有了吗?”韦伯上校问道。 “这不是把以前的东西回放给我们。”伯格哈特说。在之前的一次交换中,七肢桶把我们过去展示给它们的信息又播给了我们看。国务院因此大为光火,但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对方是想羞辱我们。这个行为很可能只是说明,双方交换的东西的价值无关紧要。这不代表七肢桶以后就不会送我们一艘宇宙飞船,或是冷核聚变技术,或是其他某种让我们美梦成真的奇迹了。 “瞧着像无机化学。”核物理学家一边说,一边趁画面切换前指着上面的一个方程式。 盖瑞点点头:“可能是材料技术。” “也许咱们终于有点成果了。”韦伯上校说。 “我倒想多看些动物的图片。”我悄声说,只让身边的盖瑞听见,然后像个孩子似的噘起嘴来。他微笑着戳了我一下。老实说,我真希望七肢桶再给我们上一堂地外生物学课,像之前的两场交换里那样。从那两堂课看来,人类比七肢桶之前遇见的任何物种都更像它们。或者再上一堂关于七肢桶的历史课:乍看是由毫无逻辑的片段组成,但仍然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七肢桶教给我们新的科技,因为我不想看到咱们的政府会拿它来做什么。 交换信息的过程中,我注视着啧啧,想看它有没有任何异常的行为。它站在那里,和平常一样几乎毫不动弹,我看不出马上会发生的事情的一丁点兆头。 一分钟后,七肢桶的屏幕变成一片空白;又过了一分钟,我们的屏幕也白了。盖瑞和其他大多数科学家都朝一个小小的显示屏围拢,上面正重播着七肢桶之前展示的画面。我听见他们在说,得传唤个固态物理学家过来。 韦伯上校转过身来。“你们两个,”他开口了,先是指着我,然后指向伯格哈特,“去安排下次交换的时间和地点。”接着他便跟其他人一样,朝重播用的显示屏走去。 “马上就办。”我说。我转向伯格哈特,问:“是您来肩负这项光荣的任务,还是我来?” 我知道伯格哈特和我一样,也已经精通七肢桶语B了。“这是你的窥镜,”他说,“你做主。” “我敢说,你在读研究生的时候绝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成为军队的翻译。” “那是当然的。”他说,“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怎么敢相信。”我们彼此间说的每一句话,感觉都像两个间谍在公共场合小心翼翼地进行乏味的交谈,绝不暴露身份。 我写下了包含“地点、交换-交易、交谈、包括-我们”的语义符,做了些语法上的调整。 啧啧回复了我。我知道接下来轮到我皱眉,然后该由伯格哈特发问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这句台词讲得无懈可击。 我写下回复,要求对方解释。啧啧的回答一如之前。然后,我看见它缓缓走出了房间。我们这场表演即将落幕了。 韦伯上校一步迈上前来:“怎么回事?它去哪儿了?” “它说七肢桶要离开了。”我说,“不只是它,它们全都要走。” “马上叫它回来。问它是什么意思。” “呃,我觉得啧啧应该没有传呼机。”我说。 窥镜上房间的景象突兀地消失了,片刻之后,我的眼睛才适应眼前看到的东西:窥镜的背后,帐篷的另一面,窥镜已经变得完全透明了。重播用的显示屏周围,人们的交谈戛然而止。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韦伯上校说。 盖瑞走到窥镜跟前,然后绕到另一头。他摸了摸窥镜的背面,我能看见,他指尖接触镜面的地方浮现了苍白的椭圆形印子。“我想,”他说,“我们刚刚见识了它们怎么远程转化物质形态。” 我听见干草地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士兵进了帐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拿着一只超大的步话机:“上校,有消息——”韦伯一把抢过了步话机。 我记得看着出生当天的你的场景。你父亲匆匆去了一趟医院食堂,你就躺在摇篮里,我则在一旁伸着脖子看你。 分娩刚刚结束,我仍觉得自己像条备受摧残的抹布。考虑到我在孕期的感受,你看上去小得不像话。我简直可以发誓,我的肚子里装的是个比你大得多、强壮得多的东西。你的双手双脚又长又细,还没有变得胖乎乎。你的脸庞仍然红彤彤、皱巴巴的,浮肿的眼皮紧紧闭着,在变得像个天使之前,这个阶段的你更像个地精。 我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肚腩,你的皮肤异常柔软,令我惊叹不已,也让我想知道,丝绸会不会像麻布一样磨得你难受。然后你扭动起来,身子拧来拧去,一次伸出一只脚,而我认出了这个动作——你在我体内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感觉这个动作。原来它看上去是这样的啊。 发现母女之间存在独一无二的联系的证据,确认你就是我怀胎十月的孩子时,我欣喜若狂。就算之前从未看过你,我也能在数不清的婴儿中一眼认出你:不是那个,也不是这个。等等,是那边那个。 对,是她。她是我的女儿。 最后一场“礼物交换仪式”,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七肢桶。突然之间,世界各地的窥镜都同时变得透明,它们的飞船也离开了轨道。事后对窥镜的分析显示,它们不过是石英玻璃做的,一种完完全全的惰性材料。七肢桶最后给我们的信息描述了一种新型的超导材料,不过后来证明,这只是复制了日本刚刚完成的科研成果,并非什么人类未知的科技。 我们一直不知道七肢桶为什么离开,正如我们也不太清楚它们为什么到来,或是它们如此行事的原因。我新获得的意识模式也没能告诉我这方面的信息,七肢桶的行为也许能从线性叙事的角度解释,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我想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想像它们那样感受一切。然后,也许我就能和它们一样,完全接受世间一切事的必然性,而不是仅仅在冲击中艰难前行,了此余生。但我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会继续练习七肢桶的语言,正如窥镜小组的其他语言学家一样。但比起七肢桶还在时我们取得的进展,以后没有谁能走得更远了。 和七肢桶见面改变了我的一生。我遇见了你的父亲,学会了七肢桶语B,这两件事加起来才让我在此刻认识了你,在这月下的露台上。最终,多年以后,我会失去你父亲、失去你。到时这一刻留给我的,就只剩下七肢桶语了。所以我会非常用心,注意到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然后按照路线前行。但我是在走向极致的喜悦,还是极致的痛苦呢?我会得到最小值,还是最大值? 当你父亲开口问我的时候,我脑子里正想着这些东西。“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微一笑,回答:“想。”然后我拉下他抱住我的胳膊,我们牵起手,朝屋里走去。去做爱,去创造你。 拾荒犬-(1998)-Craphound (加拿大)科利·多克托罗 Cory Doctorow——著 吴可颖——译 科利·多克托罗(1971——)出生于多伦多,加拿大科幻作家、评论家、演说家,还是“波音波音”网站的合编人。他的作品不仅多次获奖,而且十分畅销。20世纪90年代,科利·多克托罗成立了一家免费软件公司——开放可乐,后移居伦敦,担任电子前哨基金会的欧洲事务协调人,协助建立起开放权利组织。从2006年起,他成为一名全职作家。科利·多克托罗曾被任命为2006——2007年度加拿大富布赖特公共外交事务主席,在担任该职位期间,他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当了一年的驻校作家。 作为科幻作家,科利·多克托罗曾参加1992年的号角工作坊(Clarion)研讨会,并于2000年获得约翰·W.坎贝尔最佳新作家奖。此后他又获得多个其他奖项,其中就包括2004年的轨迹奖。他的第一部小说《魔法王国的潦倒》(Down and Out in the Magigdom)于2003年出版,并先后获得2004年的旭日奖以及2009年和2014年的普罗米修斯奖。他还曾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他与英国著名科幻作家查尔斯·斯特罗斯曾有过合作,共同创作的小说。 作为一个作家和活动家,科利·多克托罗高度关注人类正在面临的变革。他发表了大量的非虚构类的辩论文,这些文章分别收在他的两个论文集里:《精选论文集:关于技术、创意、版权以及未来之未来》(teed Essays on Teology,Creativity, Cht,and the Future of the Future,2008),以及《信息不想自由》(Informatio Want to Be Free,2014)。对于当今信息密集的世界与信息在网络中的自由传播,他有着深刻而独到的看法。他最有影响力的小说是《小兄弟》(Little Brother,2008),该作品曾获雨果奖、星云奖和轨迹奖提名。它最后获得了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和安大略省图书馆协会的白松奖。另外,该小说也是2008年北美独立书店最畅销的青少年读物之一,并因此获得了当年的印第耐特奖。在《小兄弟》里,他所关注的是不久的未来,在《小兄弟》之前的作品里,他所关注的都是相当遥远的未来。2013年,《小兄弟》的续集《故土》(Homeland)出版。 最先让科利·多克托罗在科幻小说界受到广泛关注的,是他的中篇《拾荒犬》,也就是本选集收入的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拾荒的故事。这个外星人来自一个在科技上遥遥领先于人类的外星文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和他的族类竟然把人类抛弃的废品旧物当成宝贝来收藏。在这个故事中,作者以令人着迷的笔力,对现代“物品文化”进行了深度的探讨,读来幽默风趣,处处启人深思。 作为一个令人讨厌的、脏兮兮的外星杂种,卡拉普汉对家庭旧货甩卖有一种邪门的直觉和超好的运气,仿佛前世注定。他实在太擅长于此,一堆毫无用处的破烂,对我如一条奔涌的漫漫长河,他这家伙——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尊重他吧——却能从中筛出一粒金子来。这会儿他却找了个装满牛仔杂物的箱子,对我来说倒值两个月的房租,而对卡拉普汉来说,那只箱子里的破牛仔玩意儿品位低俗,却是这个外星物种的迷恋物。 于是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违反行规,跟同行兄弟打起了竞标争夺战。别人也许曾告诉过你女人会败坏友谊,但别信这个。以我的经验,因女人打架造成的伤口很快就会痊愈,但因为争夺废品而引起的战火却能毁灭一切,最后留下的只是一片烧焦的大地。 那天我们正在乡村农舍间的某条非主要交通干道的延伸段上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飙着车,卡拉普汉凭着他前世注定的直觉,凭着他那长在坚硬外骨骼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珠,一眼瞧见了那个牌子。我开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收音机被调到加拿大广播公司的夏季周六特别节目,这是个连播八个周末、一共八个小时的节目,都是些老掉牙的广播剧,如《阴影》《请安静》《汤姆·米克斯》《地牢看守人》之类的,由贝拉·路高西主持,那天已播到第三个小时,鲍嘉正在广播剧《非洲皇后》里表演打电话的情节。我把旧卡车的车窗摇下来,这样我抽烟就不会熏脏了卡拉普汉的呼吸器。我一只胳膊吊在窗口外,收音机里好一片热闹,突然卡拉普汉大声叫起来:“掉头!快掉头!杰里,就在这儿,转过来!” 卡拉普汉一旦激动成那样,就说明他发现了富矿。我迅速瞄了一眼侧镜,猛踩刹车,将车身转过头。动力传送系统吱吱作响,车轮一阵尖叫,这时我们已折回来时的路,慢慢滑行着。 “在那儿。”卡拉普汉一边说,一边用他那瘦瘦长长的胳膊指了一下。我看到了,路边有一个A字塔形木板支架,就是房地产中介常用的那种路边看板,上面有块纸板正好挡住经纪人的名字,纸板上是手写的字: 东慕斯科卡义务消防队 妇女会清仓大拍卖 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六 “呼——噫!”我大叫了一声,把卡车开到土路上,加大油门在树木成荫的路上搜寻着,相信卡拉普汉能及时发现出没的野鹿、特别标志,或者远足者,以免闯祸。天空蓝得完美无缺,夏天的气味包围着我们。我掐断收音机,听着疾风穿过卡车。夏天的安大略真美丽! “那儿!”卡拉普汉大声喊道。我换了变速挡,退回到一条柏油路上,很快我们来到了一个乡村消防站前,这是个难看的砖砌谷仓,仓里排放着可折叠的长桌子,堆得高高的。富矿啊! 卡拉普汉照例把我打出车门。他那外骨骼是可编程的,可以事先编录一些指令小脚本,比如把左臂移到车门把手上,迅速地碰它一下,把两条腿甩出来放到踏板上,跳到地上、关上门、往前运动,等等。趁他运作这一系列动作,我查看着车头灯是不是灭了,钱包是不是已带在身上。 两个头发青灰的老太太在大厅的前端支了一张牌桌,往上面摆放一个带把手的大锡杯,里面盛满了柠檬水,桌上还摆着三盒口味不同的“蒂姆·霍顿”牌甜面包圈。我们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个迷信,如果碰到老太太和小孩子在卖吃的东西,就一定得买一点,算是给“废品神”的祭品。一个老太太给我们倒柠檬水,另一个老太太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 “欢迎,欢迎!我的天啊,你们一定是从大老远赶到我们这儿来的吧!” “还好,不算远,从多伦多过来的,夫人。”我回答。这是个古老的玩笑,但它属于仪式的一部分,必须完成。 “我是说你的朋友,这位先生。” 卡拉普汉不露齿地笑了下,抿了一小口柠檬水,说:“当然,我也来了,亲爱的夫人。我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的口音纯正,但对说这样的套话就显得过于雕琢,你会觉得他在朗读新闻。 那个老太太跟个小姑娘似的红了脸咯咯地笑,我觉得有点倒胃口,就走开了。我向那些桌子走去,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太着急。我选了第一个下手之处,大概就在大厅半道的地方,那里的东西应该还没有被挑拣过。我从桌子底下抓出个空箱子,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四个配套的威士忌高脚酒杯,上面都有两只互相交叉的金色保龄球瓶,杯沿上还有一道黑线;一张1967年世博会的壁挂,丝毫没有褪色;满满一鞋盒子欧珮奇公司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印制的冰球明星卡;一把很旧的木柄钢砍刀,可以用来宰杀小公牛。 我把盒子端起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往里面装东西:一副标着版权1957的扑克牌,背面印有“加拿大皇家乳制品公司安大略省巴拉市”的标志;一顶消防队员的帽子,上面有一个黄铜徽章,沾了许多的污垢,我无法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一个1974年的东部地区冰壶锦标赛的冠军杯,它的形状像个三层婚礼蛋糕。我脑子里的收银机在不停地发出“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的声音。上帝保佑东慕斯科卡志愿消防队妇女会吧。 我在那张桌子上开采够了,就移到大厅的另一头。一开始我还试图采取某种策略:把每样东西都翻一下,挑出一堆可能会买的、一堆肯定会买的。但慢慢地我便只依赖直觉和听从命运女神的安排了。对于命运女神,我向来毕恭毕敬。 听听命运女神给我的裁决吧:一顶名副其实的可折叠高顶帽;一根晚礼服手杖,杖尖有一圈白的颜色;一根手工雕刻的樱桃木拐杖;一把美丽的黑花边遮阳伞;一个顶部有只公鸡的熟铁避雷针。这一切都装在一个大象腿形状的伞架里。我把它们全部装进箱子里,盖起来,然后启用另一只箱子。 我跟卡拉普汉撞了个面。他自然地跟我笑了一笑,露出两排湿乎乎、滑溜溜的牙龈,牙龈上还翻滚着有毒的吸杯。“金子!金子!”他边说边往前走。我掉过头来跟在他的后面,这时他正弯腰贴近那个牛仔箱子。 我从齿缝里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只小号扁牛皮箱,裹在箱外的牛皮通常用来做套索、斯泰森毡帽、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还有六响左轮手枪。我朝他走过去,他打开箱锁,我屏住了呼吸。 最上面一层是一套儿童牛仔行头:一条牛皮的微型护腿套裤,一顶小小的斯泰特森毡帽,一双有磨损疤痕的白色牛仔皮靴,鞋跟钉着长长的、磨损的马刺。卡拉普汉虔诚地把箱子移到桌子上,继续从箱子的深处像变魔术一样地拉出一些东西:一叠硬纸板包装的78转唱片,内容是霍帕隆·卡西迪的系列故事;一对锡做的六响左轮手枪,带背带和枪套;一个银制的星星徽章,上面写着“县警官”字样;一扎用绳索捆扎着的罗伊·罗杰斯漫画,崭新无损;一个皮书包,装满了塑料做的牛仔和印第安人造型,多得足以重构完整的阿拉莫之战争。 “噢,我的上帝。”我吐出一口气来,看着他把战利品铺放在桌面上。 “这是些什么,杰里?”卡拉普汉问道,手里捧着那叠78转唱片。 “旧的录音盘,就是慢转密纹塑胶唱片,你需要一种特殊的电唱机才能播放。” 我从盒子里抽出一张来,就着从头顶上方照耀下来的荧光灯的光线,我看到它闪闪发亮,一点划痕也没有。 “我这儿有一个78转电唱机。”东慕斯科卡志愿消防队妇女会的一个成员说道。她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二,矮得正好能跟卡拉普汉的眼睛对视,非常瘦,看上去皮包骨头。她说:“这是我儿子比利的东西,‘小子比利’,我们老这么叫他。他小时候非常迷恋牛仔的东西,整天穿着那套傻乎乎的牛仔衣装,都没法让他脱下来。他是那么迷恋那些东西,差点因这个被赶出了学校。他现在是个律师,在多伦多有个豪华的办公室,就在海湾大街。我给他打电话,问他是否介意我拍卖他的牛仔系列收藏品,你猜他说啥来着?他竟然说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难道还有比这更叫人无奈的吗?想想看,他小时候那么迷恋牛仔啊。” 另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就是要对一堆你想买的废品的主人微笑、点头,并尽可能表现得礼貌得体,所以我一边微笑点头,一边仔细地检查她递过来的那台78转电唱机。电唱机的顶部,有一排用lariat字体写着“鲍勃·威尔斯专用小电唱机”,还有一张粗糙的水彩画,上面画着鲍勃·威尔斯,前面是他那些嬉皮笑脸的得州花花公子。这种电唱机不用时可以折叠起来,像个手提箱似的。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它的正面有一只丝网印刷的瑜伽熊。 比利的妈妈把那根发黄的电源线插到墙上的一个插孔,把我手中的那张78转唱片拿走,放上电唱机,然后把唱针轻轻触在唱片上。尤克里里琴的声音微弱地响了起来,伴随着马跑的声音,一个叙述者用低沉的、嘶哑得像喝了威士忌酒一样的声音开始说话:“伙计们,你们好!我刚刚在露营的篝火旁坐下,棒极了。你干吗不坐下来,吃点豆子啥的?我要给你们说一说,公爵帮来圣达菲抢劫的时候,霍帕隆·卡西迪是怎样把他们打败的故事。” 我的脑子里已经开始在给这个牛仔皮箱和里面的东西分类,想着在苏富比的拍卖会上我将为每一件东西给出的底价。一件一件地卖,这些东西估计能卖出两千美元。我又想到可以在日本的一些收藏家杂志上做个广告,只是为了在把这些东西送到拍卖行之前开个玩笑而已。但谁知道呢,说不定还真有人愿意收藏。我认识的一个哥儿们有一整套电视连续剧《欢迎回来,科特》中的人物塑像,他就是用这个法子把那些东西卖出去的,赚了差不多八千。也许我可以买一部新的卡车…… “这实在太美妙了!”卡拉普汉说着,打断了我的想入非非,“这些收藏品你要多少钱?” 我感觉内脏被人捅了一刀。是卡拉普汉发现这个牛仔箱的,这意味着这些东西是他的。 不过他通常都会以市面价格让我买走一些东西——他几乎对什么都感兴趣,所以如果我想挑几样东西去卖了糊口,对他也不大要紧。 比利的妈妈看了眼那些东西,说:“这堆东西,我本来是想要二十块的,但是如果你觉得太多了,我可以少要一些。” “我给你三十块。”这话竟从我口里冒出,没有过一下脑子。 他们两人同时转过来盯着我。卡拉普汉那对凸出的眼珠里透出一种难于捉摸的神情。 比利的妈妈打破了僵局,说:“噢,我的天!你出三十块买这堆乱七八糟的旧东西?” “我出五十。”卡拉普汉说。 “七十五。”我说。 “噢,天啊!”比利的妈妈说。 “五百。”卡拉普汉说。 我张开嘴,但又闭上了。卡拉普汉取得居住在地球的权利,是靠销售一个复杂的非叶绿素光合作用生化工程给沙特阿拉伯的一个银行家。我是永远不可能在一场竞标中打败他的。可是我还是脱口而出:“一千块。” “一万!”卡拉普汉说着就把一大卷100元面值的钞票从他的外骨骼的什么地方掏出来。 “我的主啊!”比利的妈妈叫道,“一万加币!” 所有的淘宝者、消防队员,还有那两个青灰色头发老太太,全都转过头来,盯着我们,嘴张得大大的。 “为了一项崇高的事业。”卡拉普汉说。 “一万加币!”比利妈妈又说了一遍。 卡拉普汉的指头翻点着那卷钞票,速度快得像赌场管钱人的点钞机,很快一厚沓棕色的钞票被分了出来交到比利妈妈的手中。 其中一个消防队员从比利妈妈的肩后探出脑袋。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脑袋两边的头发被梳到上面遮住了秃顶。 “怎么回事,伊娃?”他问。 “这位先生想付一万块钱买比利小时候的牛仔玩意儿,汤姆。” 消防员把钱从比利妈妈的手中拿过来,盯着看。他把最面上的一张拿起来,对着灯,翻过来翻过去,看着那个全息防伪印从绿色变成金色又从金色变成绿色。然后他开始看钞票上的序号,又看下一张的序号。他舔了舔指头,把钞票数成十堆,然后又一堆一堆地分别重数了一遍。“没错,是一万加元。实在感谢您,先生。我能帮您把这个箱子拿到您的车上吗?” 这时卡拉普汉已经把东西装回了那个箱子,并把那台78转电唱机放在箱子的顶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个消防队员:“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送到最近的公共汽车站去?我想自己单独坐车回家。” 消防队员和比利妈妈都看着我。我的双颊一下子热起来。“哦,别这样,”我说,“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还是更愿意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去。” “把你送回去一点也不麻烦,朋友。”那个消防队员说。 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我独自开车回去,车厢只有半满。我把车停在车房里,用一块柏油帆布把那堆淘来的东西盖住,走进屋子,打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里播放的一个自然节目来,亚利桑那州政府为治理沙漠将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和一片设计定制的生活区卖给了一个外星人,以获得一台局部气象控制机。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四,我到国王大街的一个很小的废品拍卖店把上周末淘来的东西卖掉了。这是个起价较低的拍卖店,他们收取的佣金也比苏富比少。清除一些小东西,这是个好地方。 卡拉普汉当然也在,我知道他会在这儿的。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当时他正跟人竞标一箱我在一次大甩卖中发现的林肯日志。 当他买下那些日志时,我了解到我们有某种相同的气质,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他的住处聊了起来。他的住处是一个宽大的两层楼仓库,包围在一片废旧汽车的堆场之中,周围的野狗不停地叫着,叫着,叫着。 但房子里面却是个天堂。看来他品位不错——一系列20世纪50年代的酒吧用品,简直是一个酒的圣地;一张圆形水床,放置在一个领奖台上,处在一些20世纪70年代的单身房间家具杂物之中,几乎被它们淹没;一个几乎无法使用的厨房,拥挤不堪地堆着用旧谷仓板做的家具和乡村古董;一个全皮家具的图书馆,简直就是直接从维多利女王时代的一个绅士俱乐部里搬过来的;一个用柳条、竹子和提基神像装饰的日光浴室。这个地方真他妈的棒极了! 卡拉普汉对皇后大街上所有的古德威尔和雪莉安的分店、拍卖行以及各种媚俗精品店,几乎无所不知,但他对那些稀奇古怪的旧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是不太知道,也想象不出。 “庭院旧货甩卖啦,捐赠品义卖啦,清仓拍卖啦,车库旧货甩卖啦。”我一边说,一边背靠着一张不停地振动着的安乐椅,喝着价格昂贵的纯粹谷物酿造的威士忌酒。他说他买这酒只是为了那个漂亮的酒瓶。 “可是这些甩卖都在哪儿?谁可以做这些事?”卡拉普汉弓着背,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外骨骼被锁定在一个盘绕的、半坐的位置。 “谁?哎呀,谁都可以。有一天你决定要清理一下你的地下室,就在《多伦多星报》上登个广告,然后用胶带贴上几个指示牌,喏,这就是庭院旧货甩卖了,就这么容易。有时候,某个学校或某个教堂获赠的旧东西也会集中在一起,搞个甩卖什么的,作为一种筹款活动。”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些甩卖活动的?”他问道,轻微地上下跳跃着,有点激动。 “这个嘛,业余的人就只是看看周末报纸上的广告,或者顺手捡起一份社区报,随便逛逛,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至于我嘛,只需坐进卡车中,闻一闻周围的空气,捕捉一下那废品的气味,然后就轰隆隆地开到那里去,像一只找到了线索的猎犬那样狂奔而去。你需要时间来学会一些事情,比如说离那些雅皮士的庭院甩卖远一点,他们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值得你买的东西,有的只是一些你可以在任何商场里都能买到的垃圾。” “你觉得哪天我能跟着你跑一趟呢?” “靠,行啊。下星期六?我们去卷心菜城,到那些老马车房去,你会看到人们都丢弃了哪些东西,你会为此感到诧异,实在是罪过啊。” “我非常想下个星期六跟您一块儿到那里去杰里·阿宾顿先生。”他以前老这么说话,没有逗号问号之类的停顿语气。后来他好了一些,不过,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一说话,就总是一个长长的句子。 “叫我杰里吧。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说,有些行规你得先知道,然后才能到那里去。这就是卡拉普汉的准则。” “什么是卡拉普汉?” “就是淘宝猎狗,也叫拾荒犬。我就是一个!你也是!除非我看走眼了。你跟我混久了还会认识本地其他的卡拉普汉,他们是你的对手,但也是你的哥儿们。我们有些游戏规则需要遵守。” 接下来我跟他解释什么是卡拉普汉准则,这就是,你绝对要避免跟另一个卡拉普汉在同一个庭院甩卖中竞标;应该想办法了解别的卡拉普汉的品位,如果你看到一个他们有可能喜欢的东西,要把它拣出来交给他们,他们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的;还有,绝对不能买另一个卡拉普汉正在寻找的东西,除非你买是为了原价卖给他。这些只是一些对大家都有利的方式和一些基本常识而已,但你会很吃惊地发现,有很多业余的人就是没法上升到专业的水平,因为他们根本无法领会这些道理。 除了我那堆东西以外,拍卖店里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东西,都是拾荒犬们周末淘来的宝贝。眼下是淘旧货的旺季,因为正值夏天,总算能见到太阳了,人们便都开始清理房屋、地下室、车库等等。来人当中有一些是收藏家,还有一大群古玩商、旧货商和几个淘货人,我和卡拉普汉也在其中。我无精打采地看着人们竞标,等待着什么时候轮到拍卖我的东西,并趁拍卖停歇的时候溜出去抽烟。卡拉普汉一眼也没有看我或者表示知道我在场,我却违反常情地想要吸引他的眼光,我故意咳嗽,动来动去地从他身边经过,来回弄了几次,直到一个管理人员瞪着我,问我是否需要来颗润喉片缓解缓解之类的。 好容易轮到拍卖我的东西了。那套保龄球瓶五块钱卖给了皇后大街上的一个旧货商;经过一个古董商和一个收藏家之间的一场激烈的竞标后,那个大象腿伞架以三百五十块的价钱卖给了那个收藏家;那个古董商花了一百块钱买下了那顶大礼帽。其他那些东西也都拿出来拍卖,但有的卖出去了,有的没有。拍卖结束时,我总共得了八百多块,这个月的房租、周末的啤酒,还有那辆卡车的汽油,都有了。 卡拉普汉竞标和购买了更多的牛仔东西:一箱牛仔电影《超级八》,箱子已经发霉,胶片都粘在一起了;一条纳瓦霍印第安人的毯子;一个驴子形状的塑料储烟盒,揪一下驴子耳朵就会有一根香烟从驴屁股眼儿里拉出来;还有一个穿山甲形状的巨大霓虹招牌。 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方面比苏富比好,这就是你用不着等上三十天才能拿到你的那张支票。拍卖结束后,我夹在其他淘货人中排队拿钱,一沓钞票到手后就向自己的卡车走去。 我看见卡拉普汉把他买到的宝贝装到一辆微型面包车里,那车上挂着一块残疾人停车许可牌。远远看上去,他的车好像有些真菌类的东西长在引擎盖和车身侧面板上。但我走近了仔细看,原来车身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用胶水粘住的乐高玩具拼块。 卡拉普汉弹开了车的后门,把东西扔进去,然后打开驾驶座的旁门。我看见这辆车是为一个没有腿的司机设计的,有着刹闸和加速控制杆。我认识的一个截瘫病人就开着一辆这样的车。卡拉普汉的外骨骼调节着,坐到了驾驶座上,他的外骨骼以一种怪诞精准的方式执行指令将车子启动,拉出安全带系上,打开立体声音响。只听见磁带发出咝咝的声音,然后听到音量猛然加大,震耳欲聋,像是杨格街男孩的霹雳舞音乐,这时,一个年代久远、老土鳖似的牛仔的声音传了出来:“伙计们,你们好!上马,咱们走!”然后车子往后退了一下,扬长而去。 我坐进卡车里往家开去。说实话,我还怪想那个外星狗杂种的。 有些人说我们应该把卡拉普汉这样的外星人驱逐出我们的星球,甚至太阳系。他们说外星人把我们蒙在鼓里不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技术,这是不公平的。他们说我们应该俘获外星人的一艘船,通过反向设计来拆解、重装,造出自己的船,那才算了不起。 都什么人啊! 首先,人类DNA使得我们谁都不可能在搭乘那些飞船的航程之后存活下来。据我理解,那些船是卡拉普汉这类外星人身体结构的一部分,人类的身体就是没有那些必要的部件。其次,他们确实是在跟我们分享他们的技术,只不过不是白给我们。每次交易都是公平的。 也不是说太空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我们当中任何一位都可以去访问他们居住的世界嘛,只要我们琢磨出了怎么去的法子,他们只不过不会手把手地教我们而已。 整个星期我都泡在那个所谓的秘密精品店,也就是古德威尔的“不反悔”销售中心,那是在逛家庭旧货甩卖的间隙唯一可做的事情,不过有时在这里也能发现些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淘货理论有一章就说,如果我哪一天没去某个二手货店,那一天他们就一定会放出些好货。所以我勤奋地扎进这些店里使劲翻找,结果只找到些意思不大的破玩意儿。我知道我已经得罪了命运之神,所以我一无所获,除非我去做点什么来安抚它们。这是一项孤独的工作,唉,我真怀念卡拉普汉的好眼力,还有他那种迷恋物品的喜悦。 我站在古德威尔店的收银机边上,手里拿着几样东西,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身穿西服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对不起,打搅你一下。”他说,他的西服看上去很昂贵,指甲、发型的修剪样式看上去也很昂贵,那副金边眼镜也是如此,“我想知道你在哪儿找到那个的。”他指了指那把尤克里里琴。琴上镶嵌着水钻,琴身上还刻有一顶牛仔帽子,是用火烙上去的。我是带着一种负疚的战栗感把它拣出来的,想着卡拉普汉会在下次的拍卖会上买去。 “二楼,玩具部。” “跟它类似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对吗?” “恐怕没了。”我说,收银员拿起那把琴来,用一张报纸包上。 “唉,”他说,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刚被大人告知不能给他买一只小狗,“我想你不会愿意把它卖掉吧,你愿意吗?” 我举起一只手等收银员将那把琴连同我的其他东西装进袋子里。那是几本精装旧小说——我觉得可以卖给一个旧书店,还有一个带有《油脂》标志的皮带扣,上面有奥莉薇娅·牛顿·约翰的照片。我抓着他那昂贵西装的肘部领他走出了门。 “出多少?”我是花一块钱买的。 “十块钱怎么样?” 我几乎快要说“行”,但我改口说:“二十块!” “二十块?” “这是他们在皇后大街那些精品店里要的价钱。” 他拿出一个超薄皮革钱包,取出一张20块钱的钞票。我把那把尤克里里琴交给他,他高兴得立刻脸上生辉,像个被点亮的灯泡。 我不能说我成人以后的日子特别不快乐,同样,我也不能说我童年的日子特别快乐。 不过对童年我还是有一些记忆的,那记忆就像一杯解渴的清凉之水一样。我外祖父的家在弥尔顿附近,他有一栋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农舍,祖父家有只猫,它老从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碗里喝水;我们一家人常常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松木桌子旁,那张桌子差不多跟我现在住的公寓房间一般大小;我的游戏室就是那个通风良好的装满了干草的谷仓,阁楼上塞满了一些在农舍里常见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泰山绳索之类的东西。 外祖父有个朋友叫费奥多尔,我们每天晚上都在他那满是破烂的院子里消磨时光,他跟外祖父聊天、抽烟,我则在暮光中蹦蹦跳跳,在废旧汽车堆成的垃圾山上爬上爬下。仪表盘旁的储物箱里总是有很多宝贝: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有在指示牌前面做鬼脸的男大学生;遥远地方的道路图之类的。有一次我在这些箱子里找到一本1964年纽约世界博览会的指南手册、一支子弹形状的口红,还有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 费奥多尔也捣鼓垃圾,有一次,他捡到半副旋转木马,只剩下几个木马了,顶冠也只剩下一部分,油漆剥落,断裂之处尖尖地突起。在这破损的旋转木马旁,是一辆朝鲜战争时期的坦克,转动炮塔和踏链已经没有了,坦克仓里有剥落的旧时性感女郎的招贴画、一个旋转时间表,还有一张粗糙的涂鸦画。位于旋转木马正中的控制室里有一堆平装版的科幻小说,是埃斯双订本——那种把两本书背对背地装订在一起的科幻小说,读完一本你把它翻转过来就可以读第二本。费奥多尔把这些书给了我,在一本来自佐治亚州梅肯市的书里有一张典当票,典当品是一个晶体管收音机。 我父母从我十四岁起就不管我了,我总是控制不住偷偷溜进父母的房间窥探里面有什么。妈妈的首饰盒里有一些盒装火柴,那是他们在阿卡普尔科度蜜月时带回来的,上面有印坏了的棕榈树。我爸爸把一张老照片藏在装袜子的抽屉里,那是他自己在健美沙滩上照的,没穿上衣,收缩着他的肱二头肌。 外婆在她的地下室里保留着妈妈小时候用过的所有东西,它们放在几个布满灰尘的军用大衣箱里。我常常玩弄箱子里的那些东西,把它们掏出来又放进去。里面有妈妈戴过的米老鼠耳朵帽,那是1957年全家人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时买的;她的学校成绩单;她十六岁时的照片,镶在闪光纸板上;还有被嚼得烂烂的毛绒动物玩具;学校练习册,上面有她的签名练习,一页一页的,各种风格都有。 每样东西都在讲述一个故事。坦克上的那个铅笔画的涂鸦让我想到朝鲜战争时期的一个加拿大士兵,胡子拉碴,剪着平头,就像《陆军野战医院》中的一个多余的角色,一小时一小时无聊地待着,只好一边盯着招贴画上的性感女郎,一边摆弄填字游戏,最后他终于把填字游戏放下,胡乱迅速地在坦克上乱写乱画,赶在别人看见之前把它画完。 爸爸那张照片让我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位于多伦多最东边的健美沙滩,听着小小的调幅收音机播放着奇怪的电子迷幻摇滚乐,少男们骑着野马在闲逛,少女们穿着比基尼在晒日光浴,她们的乳房被比基尼弄得像鱼雷那样鼓鼓囊囊的。 每一样东西都可以作一首诗。那些印在旧纸浆纸上的小说,那张典当票,我在电视机前把它们铺开,做些排列,仅此而已,它们就组成了一首诗,我的呼吸为之停止。 牛仔箱事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卡拉普汉,直到“上加拿大酿酒公司”举行一年一度的扶轮社慈善义卖时才又见到他。他戴着牛仔帽,挎着六响左轮手枪,别着银色的星星,这些东西都来自那个牛仔箱子。按理说,穿戴这些东西应该给人一种荒谬可笑的感觉,可是他却让人觉得很天真,甚至还有点迷人,好像他是一个小男孩,你特想把他的头发弄乱。 我发现了一箱密胺仿瓷餐具,绿色系列,色调不一,有四个方盘子、几个碗、沙拉盘,还有一个托盘。我把它们扔进一个我带来的粗呢袋子里,接着继续寻找。我没理卡拉普汉,他正抚摸着一箱皮革装订的书籍,他把一个扶轮社成员迷住了,那家伙又老又俗。 我浏览了一叠劳动部颁发的旧营业执照,有理发师、理疗师、酒吧侍者、钟表师。每个上面都有一个漂亮的印章,并且全都装上了僵硬的绿色金属框框,给人一种机构的威严感。虽然每一张上的名字不一样,但全都姓同一个姓。我就此编了个小故事给自己找乐。一定是某个特为自己的儿子们感到骄傲的母亲干的,她把他们的认证牌照都装裱起来,并跟他们的毕业证书一同挂在一间空房里。一有人来,她就会说:“哦,小乔治开了家自己的理发店,小吉米仍然在修理钟表……” 我把它们都买了下来。 我又找到一个装满了塑料做的傻乎乎的“小小马”“芭比娃娃”“爱心小熊”的箱子,里面还有一个印第安人的皮革头饰、一套木头的弓和箭、一件带流苏的鹿皮背心。卡拉普汉还在那里使劲巴结那套皮革封皮书的主人,我赶快掏了五块钱,买下了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可真漂亮啊!”有个声音从我胳膊肘上方响起。我转过来,对着一个穿着时髦漂亮的男人微笑,他就是那个在秘密精品店里跟我买尤克里里琴的人。他这个周末可能是到什么地方休假去了,穿着一件昂贵的“里里宾”牌衬衫,纽扣从上到下一路紧扣。 “可不是吗?” “你会拿到皇后大街去卖吗?我是说,你找到的这些东西。” “有时候在那儿,有时候在拍卖店。那把尤克里里琴怎么样?” “哦,我把音都给调好了。”他说,对我笑了笑,跟他在古德威尔从我手里买过那把琴时的笑容一模一样,“我可以用它弹奏《别把我拦在篱笆外》。”他看着自己的脚,“很傻,对不对?”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你很喜欢跟牛仔有关的东西,是吗?”我说这话时,使劲地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小子比利”,那个牛仔箱子的原主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十分肯定。 “我想,我不过只是想重新过一遍童年而已。我叫斯科特。”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伸过手来。 斯科特?我疯狂地思索着,也许这是他的中间名? “我叫杰里。” “上加拿大酿酒公司义卖活动”为自己的成员准备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个啤酒花园,你可以在那儿品尝他们的产品,还可以吃到一个上好的烧烤汉堡。我们从那儿走过时,像是受到万有引力的作用,禁不住被吸引着盯着桌上的东西看。 “你是专门干这个的,对吗?”我们喝了几大塑料杯的啤酒后,他问我。 “可以那么说。” “我只是业余玩这个。一个业余级别的。有任何秘诀可忠告的吗?” 我笑了起来,又喝了一些啤酒,点了支烟,说:“这没有什么秘诀,我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勤奋一点而已,你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否则你会错过找到有价值的东西的机会。” 他静静地笑了一笑,说:“我听说过这个。有时候,我得待在我的办公室里,但我就知道他们把一件宝物拿出来放在古德威尔里了,某人会在吃午饭之前得到它的。想到这个我就特别难受,怎么也好不起来,直到我跑到那里去翻找那个东西才会觉得好些。我想,我是上瘾了,对吧?” “上这个瘾要比上别的瘾便宜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些印第安人的东西——你觉得你会在皇后大街的一个精品店里卖多少钱?” 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许在他平常待的场合里他是个很有权威也很冷静沉着的人,可是这会儿,他又急切又紧张,像个只在厨房餐桌上打打牌的人,现在却想玩个高风险的游戏。 “大概五十块吧。”我说。 “五十?”他问道。 “差不多。”我说。 “要是能卖出去的话……”他说。 “会的。”我说。 “也得花一个月吧,也许会一年。”他说。 “也许只需要一天。”我说。 “可能,可能。”他把啤酒喝完,“我想你不会四十块就出手吧?” 99lib.我花了五块钱买的,仅仅十分钟前。也许它也对卡拉普汉的胃口,不过,在我们说话这会儿,他正穿着斯科特/比利小时候的宝贝呢。如果你得靠着这个过活的话,你不会因为一转手就挣了800%的利润而内疚的。虽然如此,可我得罪了我的命运女神了,我得赎回自己。 “还是凑足五十吧。”我说。 他想开口说什么,但是又把嘴闭上,含着谢意看了我一眼,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钞票交给我。我从粗呢包中拿出那件背心、弓和头饰。 他走回一辆闪闪发亮的、带有金色细部装饰的黑色吉普车里,他的车跟卡拉普汉的面包车挨着。卡拉普汉在车身上粘满了乐高,引擎盖上立着一个微型乐高城。 卡拉普汉经过那辆吉普时四处看了看,他倾身向前,不加掩饰地打量那些战利品。我做了个鬼脸,把啤酒喝完。 那个星期我在那家精品店里见到斯科特/比利三次。他是个律师,主要业务是办理外星人技术专利。他在湾区街有个事务所,是跟两个合作伙伴一起开的,尽管他很年轻,他在这行却是个资深人士。 我没有告诉他我认识东慕斯科卡志愿消防队妇女的男孩比利和他的母亲。但是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有某种联系,好像我们之间有个没有说出来的共同秘密。我把我找到的牛仔东西给他,他逐渐摸清了我的喜好,也给我以回报。 我的运气又来了,势不可当的样子。我带回家的那张又破又旧的东方情调的地毯,仔细检查后发现是张19世纪的波斯手工编织地毯,一个带软垫的土耳其脚凳,一套别人收藏的夏威夷手绘丝绸枕头和一个海泡石雕刻的烟斗。最后一样是斯科特/比利为我找到的,我花了两块钱,从他手里买下。我认识一个收藏家,他会花三十块买下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从那以后,就我而言,斯科特/比利成了我的淘宝猎狗队哥们儿。 “你明晚会去那个拍卖会吗?”排队交款的时候,我问他。 “我不会错过的。”他说。当我告诉他,星期四晚上有拍卖会,可以买到便宜货时,他差点把持不住自己的兴奋。他的确有这方面的癖好。 “去那儿之前一起吃饭,好吗?鹿特丹有个很好的露天餐厅。” 他去了,我们都去了。我要了一杯木莓啤酒,酒劲真冲,味道像带泡沫的木莓柠檬水,我还要了些像门塞般粗大的炸薯条,还有一个多层三明治。 我的鼻尖正顶在杯子上,他从桌子下踢了我一脚:“看那儿!” 那是卡拉普汉,他坐在他的面包车里,缓缓地开着寻找车位。车身上的乐高村,又在位于车顶部位加了个后现代风格的航天港,一个红蓝相间的城堡、一个足球大小的飞碟,还有一个眨着眼睛的小丑脑袋。 我回过神来接着喝酒,努力把自己的胃口找回来。 “是那个小外星人在开车吗?” “是啊,他以前是我的朋友。” “他也是淘宝的?” “嗯。”我把背转过来,对着我的炸薯条,试图掐断这个话题。 “你知道他靠什么挣钱吗?” “叶绿素之类,在沙特阿拉伯。” “太棒了!”他说,“简直太棒了。我有一个顾客在那上面拿到了一项二级专利。他主要收藏什么?” “哦,差不多什么都收。”我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但是最近嘛,跟你一样,在收些牛仔的东西,还有印第安人的东西。” 他笑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快说说,他会拿那些东西来干什么?” “我们任何一样东西,他们外星人能做什么用?他是某一天突然开始收藏那些玩意儿的,就是我们去慕斯科卡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地名,观察着他的脸,“他在那个清仓甩卖上发现了一个装满牛仔物品的箱子,那是东慕斯科卡志愿消防队妇女会组织的甩卖活动。”我等着他大叫起来,可是他并没有。 “是吗?是个难得的发现吧,我猜想。我希望是我找到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咬了一口三明治。 斯科特继续说:“我总是在想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咱们这儿的东西没什么是他们造不出来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今天收拾走人,他们给我们的那些东西还够让我们玩上一百年呢。你知道,我刚替人做完一笔生意,买了个生化电脑,我操,那玩意儿没说的,比我们硅谷生产的那些狗屎快一万倍。你知道那外星人在交易中得到什么了吗?一块在卡尔加里市区外倒闭的露天游乐场的土地权!十年前它就被关闭了,因为那里的密得威游戏机不安全。这难道不是赚死了吗?那东西转眼一出手就值十亿,我的意思是,生意成交二十四小时之内,土地卖方就能挣得玻利维亚一年的国内总产值,而那么一块破地,连五千块也不值!” 当斯科特聊起他的工作时,总是弄得我很震惊,因为我们一起唠唠叨叨像捡破烂的老哥们儿那样鬼混的时候,很容易叫我忘了他是一个很有权威的律师。我怀疑也许他不是那个小子比利,我想不出任何他要把这事藏在心间的理由。 “那些外星人到底要拿那个露天游乐场干什么呢?” 卡拉普汉出现在拍卖会上,他在入口处的丽莎那里拿了杯免费的可乐。虽然他叫价叫得很高,但却叫得十分精明,绝不顶到一万块钱去。投标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预览本周的股市,并把重要的信息记录下来。 我正在一个装满听罐的箱子里胡乱翻找,找到了一个罐子,上面有个牛仔,是在卡尔加里牛仔节上,骑着一匹野马。我把它捡起来,站在那儿仔细地查看。卡拉普汉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 “这东西不错,对吧?”我对他说。 “我特别喜欢它。”卡拉普汉说。我的双颊唰的一下热起来。 “我想今晚会有人跟你竞争的,”我说,朝着斯科特/比利的方向点了下头,“我想他就是比利,就是那个男孩的妈妈卖给我们——卖给你,那个牛仔箱子的。” “真的吗?”卡拉普汉说。我觉得我们又像同伙了,划出竞争的范围。突然,我又感到很羞耻,刀割般那样疼痛的羞耻,我觉得我像是在出卖斯科特/比利。我往后退了一步。 “杰里,我觉得很抱歉,我们那样争斗。” 我叹出了一口气,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憋着气,说:“我也一样。” “他们开始竞标了。我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吗?” 于是我们三个坐在了一起,卡拉普汉跟斯科特/比利握了握手,拍卖主持人开始了长篇大论式的开场白。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我跟人出价竞争一样东西,做了一件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做的事。那是一套玻璃杯,四个配套的杯子,每个上面都有阿华田版的小孤女安妮,跟我外祖母的那套一模一样,看着握在拍卖主持人手中的杯子,我感觉像是突然回到了祖母的厨房里,我一边在填色本上涂涂画画,嚼着那怪异的老太太硬糖,一边听着客厅里播放的钢琴家利贝拉切的专辑,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下午。 “十块。.”我喊出来,开始竞标这套杯子。 “我听见有人说‘十块,十块,十块’,谁想出‘二十,二十,二十’买这四个杯子?”主持人问。 卡拉普汉晃了一下他的投标牌,我跳了起来,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有人出二十,这位外星牛仔出二十。先生,你想说三十吗?” 我摇了一下自己的牌。 “三十,先生。” “四十。”卡拉普汉说。 “五十。”我说,还没等主持人指向我。他是拍卖行的老手,此时正靠背而坐,由我们两个争下去。 “一百。”卡拉普汉说。 “一百五十。”我说。 整个屋子一片寂静。我想到我那张已快透支的万事达卡,我不知道斯科特/比利肯不肯借钱给我。 “两百块。”卡拉普汉说。 好吧,算了,我想。付二百块买那四个杯子?我只需花三十块就可以在皇后大街买到。 那个主持人转向我:“现在停在二百块。你要说二百一十吗?” 我摇摇头。主持人停了好长一会儿,看我是不是可以坚持退出的决定。 “现在得到的竞价是二——在座的还有任何竞价吗?还有吗?成交,二百块,卖给57号。”一个服务员给卡拉普汉拿来那些杯子。他接过来,放在他的座位底下。 从拍卖场出来的时候,我气得直冒烟。卡拉普汉紧挨着我的胳膊肘跟着我,我真想一拳头朝他打过去。我这辈子还没打过任何人,但我真的想一拳朝他打过去。 我们来到外面,在夜晚清凉的空气里,我使劲地往肺里吸了几口气,点了一支烟。 “杰里。”卡拉普汉叫我。 我停住,但是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看着那些出租车从隔壁的车库开进开出。 “杰里,我的朋友。”卡拉普汉说。 “你干什么?”我说,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身边的斯科特也像我一样,震动了一下。 “我们要走了。我是想跟你说再见,然后想给你一些我不想带走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又说,斯科特跟在我身后,仅一拍之差。 “我的人——我们要走了。已经决定好了。我们已经得到我们来这里想得到的了。” 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他向自己的面包车走去。我们紧紧跟随在后面,像得了战斗疲劳症的士兵一样,筋疲力尽,反应迟钝。 卡拉普汉的外骨骼执行着宏指令,把车的推拉门滑到一边,露出那个牛仔箱。 “我想把这个给你。我留着那套杯子。” “我不明白。”我说。 “你要离开了吗?”斯科特问,语气很迫切。 “这事已经定了。再过二十四小时我们就走。” “但是,为什么呢?”斯科特说,听起来好像要发怒了。 “这不是我能简单解释清楚的。你一定知道,我们给你们的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些零碎物品而已,几乎毫无价值。我们拿来换取那些对你们几乎毫无价值的东西——一个很公平的交易,你们都同意——但是我们该走了。” 卡拉普汉把那个牛仔箱交给我。我端着它,闻到了他外骨骼里飘出来的润滑油的味道,还有一股阁楼里的味道,它一直被放在阁楼里,直到落在卡拉普汉手里。我觉得我似乎理解卡拉普汉了。 “这是给我的,”我慢慢地说出来,卡拉普汉点点头,鼓励我说下去,“这是给我的,你留着那些杯子。我看着这个我就会感到……” “你明白了。”卡拉普汉说着,不知怎的,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真的理解他了。我知道一个外星人戴着牛仔帽,挎着六响左轮手枪,又把这些给了别人,这一切是一首诗、一个故事,而一个三十来岁但仍孩子气十足的单身汉,企望花掉半个月的房租来买四个玻璃杯,以便能够记住他外祖母的厨房,这也是一个故事、一首诗,而那个废弃的在卡尔加里郊外的露天游乐场也是一个故事、一首诗。 “你们是淘宝猎狗!”我说,“你们全都是!” 卡拉普汉笑了,我看得见他的牙龈,我把牛仔箱放下,拍了拍手。 斯科特在办公室过了一夜,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在那儿,他不停地啪嗒啪嗒地按电话号码,跟人在电话上聊天,并且总是见好就收。他有他的优势——但别人不知道这些优势是什么。 那个星期还没过去,他就成为专业淘宝客,在皇后大街开了个旧货精品店,雇我负责进货,还有总管各种杂务。 斯科特不是小子比利,只是湾街上拥有一两张牛仔琼斯棒球卡的讼棍之一,从他们来这儿的方式还有他们花钱的方式看,他们的身家一定上百万。 我们橱窗里最抢眼的,是我找来的一个出自20世纪50年代的漂亮模特,一个小男孩造型,我们叫他海狸。他穿着皮质的护腿套裤,戴着警长的徽章,挎着六响左轮手枪,戴着微型斯泰森毡帽,穿着牛仔靴,上面拴着马刺,把一只脚歇放在一个漂亮的小型汽船皮箱上,箱子的皮革上有些牛仔图案。 这个牛仔多少钱我们也不卖。 斯林克斯-(2007)-The Slynx (俄罗斯)塔吉亚娜·托尔斯塔亚 Tatyana Tolstaya——著 (美国)杰米·甘布莱尔 Jamey Gambrell——英译 阿古——中译 塔吉亚娜·托尔斯塔亚(1951——)是一名俄罗斯小说家和散文家,生于列宁格勒一个作家世家,与利奥·托尔斯泰和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都有亲缘关系。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妻子娜塔莉亚·克兰蒂夫斯卡雅是一位重要诗人,塔吉亚娜的外祖父米哈伊尔·洛津斯基是一名文学翻译家。塔吉亚娜在列宁格勒州立大学获得古典文学学士学位,毕业不久即就职于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在金色门廊上》(On a Golden Porch),于1983年发表于《阿夫罗拉》杂志,从此开启了文学生涯。她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使她成了戈尔巴乔夫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部分时间,托尔斯塔亚都生活在美国,在不同的大学任教。她的作品在美国广受欢迎,备受好评的奥斯汀独立摇滚乐队奥克维尔河,乐队名字就取自她的一篇短篇小说。她的作品风格多样,从非虚构作品到反乌托邦科幻小说均有涉猎。《斯林克斯》就是托尔斯塔亚创作的一部反乌托邦杰作(俄语版本出版于2000年;英语版本出版于2007年,纽约书评经典丛书版)。托尔斯塔亚以其对当代俄罗斯社会生活的尖刻评论而闻名美国,她也曾担任俄罗斯文化访谈电视节目《造谣学校》的联合主持人。 《斯林克斯》是一部充满了狂欢之乐的小说,描述了世界末日之后的未来俄罗斯社会,从地缘政治和民间传说中汲取了无数鲜活的笑料。巧妙的故事和疯狂的想象力,使它从许多后世界末日小说中脱颖而出,并延续了沙俄作家果戈理、布尔加科夫和贝利等人开创的戏谑批判文学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斯林克斯》似乎自然延续了耶夫闵·佐朱尔亚《主城的毁灭》(The Doom of Principal City,1918)中的反乌托邦主题,这一篇杰作,也入选了本书。 在《斯林克斯》中,文明社会已在两百年前一场“大爆炸”事件中被终结。主人公本尼迪克特在荒芜的灾后世界里挣扎求生,他从旧时代遗留的书籍中汲取智慧,并把这些智慧当作“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奇”的教诲。根据托尔斯塔亚描绘的混乱未来,本尼迪克特的状况其实还算不错,比如,他的身体并未畸形,也没有长多余的手指或腮,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在眼皮上长着鸡眼。他也不是一个拉雪橇的半人堕种。《斯林克斯》既是一篇怪异的、充满原创精神的后崩溃时代小说,也是一种艰难而真诚的求索,希望通过文字的力量,通过对主人公本尼迪克特的细致描述,寻求一种解决方案,去抵挡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双重危险,努力维持和保护俄罗斯文化。本书选录的第一章,体现了小说的狂躁活力和独创性,同时也是一个或多或少能自成一体的独立故事。 本尼迪克特穿上皮靴,跺了几脚,把靴子跺实。他站起身,检查了一下炉子挡板,把面包屑掸到地上喂老鼠,又在窗口塞了一块挡风的破布,干完这些,他走出屋外,呼吸着清新的寒冷空气。啊,多美好的一天!下了一夜的暴风雪终于停了,积雪把大地掩盖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纯白之下,天空正在变蓝,高大的精灵杉静静矗立。黑兔们在树梢间飞来飞去。本尼迪克特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红胡子向上翘起,观察着黑兔们的动静。要是能打下两只,就能做一顶新帽子了,可惜他手里现在没石头。 搞一顿兔肉吃吃也挺好。老鼠,老鼠,总是老鼠,他已经吃够老鼠肉了。 把黑兔肉放水里好好浸泡一下,煮沸七次,在太阳底下放上一两个星期,然后在炉子上蒸熟,这样吃,就不会中毒了。 如果逮到雌兔,就可以这样处理。雄兔不管是生肉还是煮熟,都不能吃。人们以前不知道这一点,他们饿了,就把雄兔也打来吃。但现在他们已经搞明白了:要是吃了雄兔肉,接下来的余生,你的胸腔会咯咯咯地喘个不停,你的双腿会萎缩,你的耳朵里会冒出浓密的黑毛,你浑身会散发冲天的恶臭。 本尼迪克特叹了口气:该去干活了。他裹紧身上的外套,拿起一根木梁闩住小木屋的门,又拿了一根棍子顶住门闩。屋里没有什么可偷的,但他习惯了这么做。他母亲——愿她安息——出门时总会把门闩紧。她对他说,在大爆炸发生前的那个旧时代,每家每户都会锁门。邻居们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这一点,这种做法算是传承下来。现在,整个定居点的人家,都会用棍子顶住门。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自由思想。 他的家乡,费奥多-库兹米斯克镇,分布在七个山丘上。本尼迪克特一边听着脚下新雪的吱嘎声,一边眯眼看向二月的阳光,眺望着熟悉的街道。在高高的尖木棍篱笆和木门后面,到处矗立着黑色的小木屋,尖木棍上晾着石罐或木壶。越有钱,壶就越大,有些人甚至会晾出一个大木桶,仿佛是在大声炫耀:瞧瞧,我多有钱,戈卢布奇克们!像这样的人,不需要靠自己的双脚走着去工作,他们甩着鞭子,骑着堕种拉的雪橇。那个可怜东西拼命向前奔跑,脸色苍白,口吐泡沫,舌头耷拉着,毡靴嗒嗒响个不停。等跑到工场小木屋,它会立刻停下四条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它毛茸茸的身躯还在喘,一直呼哧呼哧、呼呋噗呋个不停。 它的眼珠会上下左右转个不停,龇出牙齿,扭着头四下张望。 最好不要靠近那些该死的堕种。它们是怪物,你根本搞不明白它们到底算不算人。它们的脸看起来像人,但它 4eec." >们身上长满了茸毛,用四肢爬行,每条腿上都长了一个毡靴。据说这些堕种在大爆炸前就存在,也许吧。 外面非常冷,他嘴里呼着白气,胡子也被冻住了。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黑色小木屋蹲伏在地,篱笆上堆满白色积雪,每扇门前都踩出了一条小径。山坡高低起伏,连绵成一片白色波浪;雪橇在雪坡上滑行,天空蔚蓝,把雪橇的影子也映成了蓝色,太阳从山后升了起来,在深蓝天空上洒下道道彩虹。眯起眼睛,你会看到太阳光线缩成了一个个小圆圈;在松软雪地上使劲跺脚,雪地上会溅起火花,像成熟的小火果闪烁出的点点光芒。 一想起小火果,本尼迪克特就会联想起母亲,他叹了口气:母亲就是因为小火果死的。她想摘一些小火果尝尝,结果摸到的却是假果子。 费奥多-库兹米斯克镇散布在七个山丘上。小镇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田野,是未知的土地。北方是一片茂密森林,到处都是被风暴刮倒的树木,枝条虬结扭曲,根本无法穿行,多刺的灌木会绊住你的裤脚,横陈的树枝会打落你的帽子。老人们说,斯林克斯就住在那些森林里。斯林克斯蹲在黝黯的树冠里,疯狂地咆哮着: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恩克斯啊林伊伊伊伊伊伊恩恩恩克斯克斯!但从来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如果你游逛进森林,它会从背后跳到你的脖子上——啪!它会一口咬住你的脊柱,咔嚓,它会一爪抓断你的主静脉,你会失去所有理智。就算能活着回来,你也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你会变得眼神呆滞,你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你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徘徊在月光下的梦游者,张开双臂,手指颤抖个不停:仍然在昏眠,却站得直挺挺的。人们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来,有时候,为了好玩,他们会在你面前放一个空盘子,往你手里塞一把勺子,然后说一声“吃!”你会坐在那里,开始从一个空盘子里吃东西,你不停地舀啊舀,把空勺子放在嘴里嚼着,你还会抓一块面包来擦盘子,其实你手里根本就没有面包。你的亲戚们会笑得在地板上打滚。你会变成一个废人,连大小便都要别人引导。如果你的妻子或母亲可怜你,她会带你去厕所,但要是没人看护,你就完蛋了,你的膀胱会鼓胀爆裂,砰!一命呜呼。> 这就是斯林克斯的厉害。 你也不能往西去。西方有一条小路,是一条看不>..见的路。你走着,走着,小镇从视野中消失了,田野里吹来一阵清风,一切都很好,然后,你突然间就停了下来。你呆站在那里,你会想:我到底要去哪里?我去那里干什么?有什么可看的?别的地方不见得比家里更好吧。你的心里会涌起一股遗憾。你会想到:也许妻子正在小木屋里哭泣,也许她正站在山坡上眺望地平线,寻找你的身影;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它们也在想念你;小木屋里炉子烧得热烘烘的,老鼠们在地板上欢闹,床铺得很软和。仿佛有一条虫正在蛀你的心,正在啃一个洞。你转过身就往回走,你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等看到自家篱笆上晾着的那个水壶,眼泪就从你的眼睛里涌了出来。真的,你的眼泪足足洒了一点六公里,千真万确! 你不能去南方,南方住着车臣人。往南走,是一片草原,连绵不绝,一眼根本望不到边。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之外——住着车臣人。在镇子中央矗立着一座瞭望塔,向四个方向开着四个窗户,时刻都有守卫在守望,他们在警戒车臣人。当然,他们也不是一直都在警戒,有时他们也会歇息一下,抽点沼烟、玩一会儿草棍。一个人手里攥着四根草棍,三根长,一根短。谁选到短草棍,额头上就会被敲一下。但有时他们也会往窗外张望,如果他们发现了车臣人,就会高声大喊:“车臣人来啦,车臣人来啦!”然后,所有居民都会跑出小木屋,抡起棍子使劲敲打罐子,把车臣人吓跑。有一回,有两个人从南方来到这个小镇,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人。我们猛敲锅子,使劲跺脚,喊叫声汇聚成一场风暴,但车臣人并不在意,他们还是四下张望着,不停向前走来。几个最大胆的人,拎起火钳、纺锤棒等乱七八糟的家什,走到他们面前,去瞧瞧他们到底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来自南方,戈卢布奇克们,”老头说,“我们已经走了两个星期,腿都快走断了。我们是来贩卖牛皮条的。你们有什么货物可以和我们交换吗?” 我们能有什么货物?我们吃的是老鼠。“老鼠就是我们的支柱产业。”这是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的教导。但我们的百姓都是软心肠,他们从小木屋里搜罗了一些东西,换了他们的牛皮条,让他们继续上路。后来,人们又无数次谈论起他们。每个人都在谈论他们的模样、他们讲的故事、他们出现时的情形。 他们看起来和我们长得差不多:老头一头灰发,穿着芦苇鞋;老妇人头戴围巾,眼睛是蓝色的,额头长着一对角。他们的故事悠长而悲伤。本尼迪克特当时还小,还体会不到,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车臣人说,在南方有一片蓝色大海,在大海里有一个岛,在岛上有一座塔,在塔上有一张金色炉床。在床上躺着一个长发女孩,她的长发,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银子,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银子。她躺在床上,编结着长发,不停地编结着,等她编完,整个世界就会毁灭。 我们的人入迷地听着,问:“金子和银子是什么?” 车臣人说:“金子就像火,银子就像月光,像小火果的闪光。” 我们的人说:“啊,原来是这样。继续讲,再讲点别的故事。” 车臣人说:“远方有一条大河,从这里走到大河边,要走三年。那条河里,有一条蓝鳍鱼,它会说人话,像人一样喊叫、大笑,它在那条河里来回游动。当它大笑着游向岸边,黎明就开始了,太阳会从天空升起,白天就降临了。当它用尾巴拖着月亮,大哭着游回对岸,夜幕就落下了。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是这条蓝鳍鱼的鳞片。” 我们的人问:“你知不知道,冬天为什么会来?夏天为什么会走?” 老妇人说:“好人们,这个我们真不知道,我不会说谎,我们真没听说过。要知道,人们有时的确会纳闷儿:夏天那么甜蜜美好,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冬天呢?一定是我们犯了什么罪过。” 但是老头摇了摇头。“不,”他说,“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必然有前因后果。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他告诉我,在北方,有一棵高过云端的大树。树干扭曲黝黑,却开满了白色小花,花朵小得像一粒尘埃。霜父就住在那棵树里,他已经老了,他把长长的胡子缠在腰上,当冬天来临,鸟聚在一起向南飞时,霜父就会忙碌起来:他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拍着手,嘟哝着:‘嘟唞嘀嘟,嘟唞嘀嘟!’他还会吹口哨:‘呜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咻!’接着就起风了,那些小白花会纷纷下落,变成雪花。然后,你就会问:‘冬天为什么会来?’” 戈卢布奇克们说:“是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老爷爷,走那么远的路,你不害怕吗?走夜路是什么感觉?你遇到过什么小妖精吗?” “哦,我遇到过一次!”车臣人说,“我和它迎头撞见,就像你们现在离我这么近。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回,我的老太婆很想吃小火果。她不停地对我叨叨,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来,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来。那一年的小火果长得特别熟,特别甜,特别有嚼头。于是我就去了,独自一个人。” “什么意思?独自一个人!”我们都吃了一惊。 “对的,独自一个人。”陌生人自豪地说,“听好了,当时我独自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啊走,走着走着,天开始黑了。不是特别黑,但非常灰暗。我踮起脚走着,免得惊动小火果,突然间响起一个声音:嘘嘘嘘!那是什么?我有点纳闷儿,我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我继续向前走。声音再次响起:嘘嘘嘘!仿佛有人踩动了地上的落叶。我又张望了一眼,什么人都没有。我又跨出一步,突然看见,他就站在我面前。刚刚还什么都没有,突然间就冒了出来。离我只有一米远,一个小个子,头顶才到我的腰间或胸口。他看起来像是一捆干草,眼睛闪闪发光,脚上也长着手掌。他跺着脚上的手掌,喊着:‘噼特啪特,噼特啪特,劈特啪特。’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那一年,我的老太婆,没能吃到小火果。” 孩子们问他:“老爷爷,告诉我们森林里还有些什么怪物。” 他们给老人倒了一点鸡蛋克瓦斯,他讲了起来:“那时我还年轻,很鲁莽,什么都不怕。有一回,我用芦苇把三根木头绑在一起,推进河里——那条河又宽又急,我就坐在木头上,顺流而下。千真万确!女人们沿着河边追着我跑,嘴里喊个不停、嚷个不停。你们见过有人敢这样在河里漂流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把树干挖空,就能稳稳地漂在水面上。但愿告诉我的人没说错。” “没错,没错,他们说得没错!这正是我们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发明的!”我们大声喊着,本尼迪克特喊得最大声。 “我不知道谁是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咱没读过什么书,这种事儿和我无关。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什么都不怕。不怕美人鱼,不怕水泡,也不怕躲在河底石头下的缠人怪。我甚至用一个木桶扣到过一条旋牙鱼。” “得了,老爷爷,”我们的人喊了起来,“这话你就是在吹牛了。” “千真万确!不信让我的老太婆跟你们细说。” “这是真的,”老妇人说,“真有这事,我还冲他大喊大骂。他把我的木桶给毁了,我得把它烧掉,重新做一个。做一个新木桶,得挖空一段树干,涂上老鼠油,晒干三次,再用腊什特浸一下,用蓝沙打磨——费那么多力气才能做成一个桶,简直要把我的手骨头都累断掉。可他就知道炫耀。整个村子的人,都涌出来看他的猎物。有些人看了还挺害怕。” “当然会害怕。”我们说。 老人很高兴。“但是,要知道,也许我是唯一一个,”他自豪地说,“唯一一个近距离端详过旋牙鱼的人,就像你们现在端详我一样,而且我还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哈哈!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强大有力!有时候,我猛地发一声喊,能把窗户蒙皮震破。我还能喝很多酒呢!我能一口气把一桶酒喝干。” 本尼迪克特的母亲也在场,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这种力量给你带来了什么具体的好处呢?你对这个社会做了什么有益的事情呢?”她问道。 那个老头被激怒了:“戈卢布奇克们,我年轻的时候,一抬腿,就能从这里跳到那边的山上!厉害藏书网吧!我告诉你们,我猛地一吆喝,屋顶上的稻草都会被震下来。我们那里的人力气都这么大,而我长得特别强壮。不信你们问我的老太婆,我身上长的水疱和疖子,都有你们的拳头那么大。不开玩笑。告诉你们,我长过这么大的丘疹。这么大!实话告诉你们,我的老爹有一回挠头,挠下来半桶头皮屑。” “得了,得了,”我们大声说,“老爷爷,跟我们讲讲怪物的故事。” 但老头这回可不是在说笑,他真的生气了:“我都不想再讲了。如果你们想听故事……就老老实实地听,不要插嘴。一插嘴,整个故事就全毁了。她肯定是一个旧时代人,瞧她说话的腔调,我就能猜出来。” “没错,”我们的人瞥了一眼母亲,说,“她是一个旧时代人。好了,老爷爷,继续讲故事吧。” 车臣人教我们分辨森林中的各种小径:哪些是真实的道路,哪些是虚构的迷径——只是一团绿色薄雾、一堆绊脚乱草、一个咒语和魔法营造的假象。他详细讲述了各种迹象。他讲述了在黄昏时分唱起湿漉漉歌谣的美人鱼:起初,是一阵低沉的“噢噢噢啰啰啰,噢噢噢啰啰啰”,接着声音变成大声的“噢嚯呜乌啊啊啊,噢嚯呜乌啊啊啊”,这时,就得小心了,她随时会冲出来,把你拉进河水里,当歌声越来越尖细,变成“唉咦咦,唉咦咦”的时候,赶紧甩开腿拼命逃吧,伙计。他告诉我们,千万要当心魔树皮,当心那些会卷人腿脚的长鼻怪,还教我们如何寻找品质最好的腊什特。 这时,本尼迪克特冒了一句:“老爷爷,你见过斯林克斯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本尼迪克特,仿佛他是个白痴,不过没有人吱声。 他们送走了那个无畏的老头,镇子又安静下来。他们安排了更严密的警戒,但并没有外人从南方攻来。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是从东面离开镇子。那里的树木高耸,绿草颀长,闪着亮光。在草丛中,开着一些可爱的小蓝花,经过采摘、清洗、拍打、梳理、缠绕,就可以把小蓝花纺成线,织成粗麻布。母亲——愿她安息——总是笨手笨脚的,把线在手上缠成一团。在她不得不亲手纺线时,母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织完一匹粗麻布,她流了好几桶眼泪。她说,在大爆炸发生之前,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她说,以前你可以走进一家百货尚店,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你不喜欢,你大可以昂起头走开。她说的尚店或者散店,和仓库差不多,只不过那里的货物更多,而且不只是在仓库日才发放东西——尚店的门每天都敞开着。 简直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去了就可以随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真要这样,再多警卫也护不住这家尚店,要是让我们进去,我们会把所有货物都抢光。而且,肯定会踩死很多人!仓库日那天,眼睁睁看着谁谁谁拿到了什么、拿到了多少,想想那个幸运的家伙为什么不是我,你的眼睛简直要从脑袋里蹦出来! 光看没什么用:他们给你多少,就是多少。不要直勾勾去盯别人的东西:仓库工人会揍你的。你已经得到了你该得的,现在赶紧滚出去!否则已经给你的东西,我们也会再抢回来。 当你离开仓库,拎着篮子匆匆往回赶,你会忍不住伸手在篮子里摸索——一切都还在吗?也许他们少给了什么东西?或许有人在过小巷时偷偷挨近你,伸手掏走了什么?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一回,母亲从仓库回来,他们给了她一些乌鸦羽毛,可以用来做枕头。羽毛很轻,揣在篮子里,仿佛拎了个空篮子。她回到家,拉开挡布,你猜怎么着?羽毛不见了,篮子里只有一些小土块。母亲号啕大哭,父亲却咯咯大笑。这个贼真是太逗了——他不但偷走了这些羽毛,还想出了一个笑话:喏,给,这些羽毛就值这一堆土。真是太机智了! 结果,在邻居家发现了那些羽毛。父亲缠着他追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市场。用什么换的?皮靴子。和谁换的?突然间,邻居答不上来了,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也不知道,他也说不清,他喝了太多腊什特——你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要回任何东西。这件事只好就此作罢。 瞧瞧,他们在仓库发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老鼠肉香肠、老鼠油块、麦草面粉、乱糟糟的羽毛、硬邦邦的皮靴子,当然还有火钳、麻袋、石锅:各式各样的下等货。有一回,他们往篮子里放了一些黏糊糊的小火果——放的时间太长,已经长毛了,等到没法入口,这才发放给大伙儿。你要是想吃新鲜的小火果,还是得自己去摘。 镇子东边是一片精灵杉林。精灵杉是世界上最好的树。树干轻盈,会滴树脂,叶子呈爪形,纹理精致,散发出一股清新气息。一句话,精灵杉真是棒极了!它的果锥和人头一样大,你可以饱吃一顿里面的果仁,当然,吃之前得好好浸泡一下,不然味道会有点恶心。小火果生长在最古老的精灵杉林深处。甘甜,饱满,耐嚼。成熟的小火果,像人眼那么大。小火果在夜晚闪烁着银光,就像穿过树叶的月牙光,在白天却不会发光。人们会趁着黄昏时分悄悄走进杉林深处,一等到夜幕降临,大家便手拉着手,排成一行,免得走失。这么一来,小火果就不会察觉到人们的到来,照常散发银光。你必须迅速摘下小火果,手上一个犹豫,它就会被惊醒,大声呼喊,其他小火果听到警告声,会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你也可以在黑暗中摸索着采摘小火果,但很少有人这么做。你肯定会摸到假果子。假果子亮起来时,一团火红,仿佛内部燃起了一团红色火焰。母亲就是摘到了一些假果子,结果把自己毒死了。要不然她现在还活着。 母亲已经在这个尘世间生活了二百三十三个年头,她一点也没有变老。被放进坟墓里时,她依然头发乌黑,脸颊粉红。事情就是这样:在大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人,从此就不会变老了。这就是他们的异常之处。仿佛他们身体里的某个时钟卡住不走了。但现在这样的幸运儿已经不剩几个了。他们全都躺进了潮湿的泥土里:一些是被斯林克斯害死的,一些是被兔子毒死的,而他的妈妈,是被小火果…… 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人,则会出现别的异常。有些人的手,仿佛在绿面粉里炸成了一团糊,仿佛他们在绿松果堆里打了个滚,有些人长了鳃,另一些人则长了鸡冠或者别的什么古怪器官。有时候,有些人出生时并不会有什么异常,但当他们老了,眼睛里会冒出一个脓包;或者胯下长出长长的胡子,直拖到小腿;或者膝盖上开出几个新鼻孔。 本尼迪克特有时会问母亲:“大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她真的不知道。好像是人们在摆弄自己的武器,但一下子摆弄过了头。“我们发展得太快了。”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我们过去的生活要好得多。”那个老男人是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他会对她咆哮:“别再提那些旧时代的破事了!现在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过去的一切,关我们什么狗屁事!” 妈妈会说:“尼安德特人!石器时代的畜生!” 然后,他就会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会尖叫,高声召唤邻居来评理,但邻居们绝对不会吱声:这只是丈夫在教训自己的妻子。不关我们的事。盘子摔地上碎两半,夫妻总归是夫妻。他为什么会对她发火?要知道,她依旧年轻,看上去越来越年轻,他却在不断衰老——他的脚开始跛了,他说他眼前一片晦暗,像是掉进了一潭黑水。 母亲会说:“你居然敢对我竖中指?我可受过大学教育!” 他会大骂:“去你妈的大雪鲛鱼!看我不揍扁你。瞧你干的好事,给儿子取这么一个狗名字,整个定居点都在笑话他!” 他会不停地骂骂咧咧,直到口角漏下的涎水把一副大胡子搞得湿漉漉的,他才会闭上嘴。老头很倔强,他会狂吠一通,骂累了,就给自己倒上一桶胡奇酒,喝得不省人事。母亲会抚平自己的头发,拉直自99lib?己的衣角,牵着本尼迪克特的手,带他走到河边的高山上。他已经知道,在大爆炸之前,母亲住的五层木屋就矗立在那儿。母亲对他说,以前河边到处都是又高又大的房子,双手根本数不过来。那怎么办?脱下靴子,继续数脚趾吗?本尼迪克特当时刚刚开始学数数。对他来说,用石头来计数还太难。现在,听说,光荣的费奥多·库兹米斯克发明了计数棒。他们说,那玩意儿,好像是在一个木块上开了一个洞,把很多木块穿在一根木棒上,然后就能不停地上下左右拨动了。他们说数字跑得太快,看着简直头晕!但你自己绝对做不出来这种稀奇玩意儿。如果你想要一个,就在市场日那天跑一趟市场,用粗麻布或者老鼠换一个,然后你就能不停地数啊数,数到你自己心满意足为止了。镇子里是这么传说的,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因此,母亲会来到小山上,坐在一块石头上,抽泣着、痛哭着,用痛苦的泪水浸湿自己,回想起她的女伴们,回忆起那些美丽的少女,或者怀念着那些尚店。她说,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立青。那是一种泡沫一样的东西,但是很硬,是黑色的,人脚落在上面,会被撑住。如果是夏天,母亲会坐着哭泣,本尼迪克特会在泥地里玩耍,挖泥捏泥饼,或者掐一些黄草茎,在地上插成一排小小的篱笆。四周视野很开阔:山丘延绵,溪水流淌,一股和煦微风轻轻拂过。他四下乱逛着——草地起伏,如波浪滚滚,太阳像一个翻滚过天空的巨大煎饼,照耀着田野,照耀着森林,照耀着蓝山。 母亲说:“我们的镇子,我们的家乡,美好的家园费奥多-库兹米斯克,之前被称作伊万-泊菲李锡科,在那之前,被称作谢尔盖-谢尔盖斯克,在那之前,被称作南方仓库,在那之前,被称作……莫斯科。” 儿童玩偶-(2002)-Baby Doll (芬兰)约翰娜·西尼萨洛 Johanna Sinisalo——著 (英国)大卫·海客斯通 David Hackston——英译 阿古——中译 约翰娜·西尼萨洛(1958——)是一位获奖颇丰的、颇具影响力的芬兰科幻奇幻小说家,她在写作时,经常关注环境主题。她出生在索丹屈莱(芬兰拉普兰省),在坦佩雷大学学习文学和戏剧,曾从事广告工作,直到1997年才转为全职写作。从那时起,她出版了四十多部短篇小说,七次赢得芬兰阿托克斯短篇小说奖。西尼萨洛还写了大量评论、杂文、漫画脚本和电影剧本,并编辑过两本科幻年选,其中一本是《芬兰奇幻:迪达勒斯之书》(The Dedalus Book of Finnish Fantasy,2006)。 她的小说已被翻译成几种语言。《巨魔:一个爱情故事》(Troll:A Love Story,2004),讲述了一种濒临灭绝的掠食者巨魔,能对人类产生强烈的吸引力;《鸟脑》(Bird-brain,2011),讲述了一场穿越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险恶丛生的荒野远足;《天使之血》(The Blood of Angels,2014),讲述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蜜蜂全都神秘消失,造成农业减产和社会混乱。《巨魔》荣获了芬兰迪亚最佳小说奖和小詹姆斯·提普奇奖,《鸟脑》入围法国恶作剧奖,《天使之血》赢得了英国笔会奖。她最新的作品是格罗夫大西洋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太阳核心》(The Core of the Sun,2016)。最近,她正在写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小说,并将之前写的邪典电影剧本《钢铁苍穹》(Iron Sky)小说化。 西尼萨洛经常在小说中探索性别关系,在这篇气场强大、令人不安的《儿童玩偶》中,她探讨了爱和失落的经典主题。在这个可能的未来社会,每个人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孩子的校园地位,都基于其对他人的性吸引力,西尼萨洛深刻探讨了现代社会越来越泛滥的色情化和性商品化现象。其他科幻小说作家也曾探索过类似的爆炸性主题,比如西奥多·斯特金探讨过乱伦——《如果所有男人都是兄弟,你会让其中一个人娶你妹妹吗?》(If All Men Were Brothers, Would You Let One Marry Your Sister?);小詹姆斯·提普奇探讨过人类对外星人的性迷恋——《我醒来,躺在冷山上》(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on the Cold Hill's Side)。 《儿童玩偶》曾入围星云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也曾入选科幻选集《科幻奇幻作家:欧洲科幻名人堂》(SFWA European Hall of Fame, 2007)。 安妮特从学校回到家,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这个书包的材质是透明乙烯塑料,正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粉红心形、一个饱满的鲜艳红唇,两个图案周围萦绕着一圈彩虹色,折射出金属光泽。书包里的东西若隐若现:课本、练习本,还有一个塑料笔盒——2015年最热门男孩乐队迪克小弟(鸡巴硬起来)的周边产品。男孩们身穿敞开的皮夹克,裸露出躯体,只在胯部围了一个护裆,上面画着一个动物头,要么长着长嘴,要么长着长鼻。克雷格的护裆上画的是一个大象头。几个歌手中,就数克雷格最可爱。 安妮特把亮红色氨纶夹克甩在椅背上,开始脱脚上的长靴。靴子紧绷在小腿上,但她懒得弯下腰,而是伸出右脚脚尖,去脱左脚的靴跟,却不小心把网眼丝袜撕了个口子。 哦,真他妈见鬼! 妈妈从厨房走了进来,仍然穿着工作服:“怎么了,亲爱的?” “我是说,天啊,我把丝袜刮破了。” “哦,亲爱的,留点神。这条丝袜很贵的。得,你明天得穿普通丝袜了。” “我才不要穿那种丝袜!” “亲爱的,你别无选择。” 那我就不去上学了!安妮特一把抓起书包,气冲冲地就要回自己房间,但电视机在客厅里,马上就要播她最喜欢的剧集《郊墅火与恨》了。“穿那个,我看起来会像个傻瓜的!”她嘟哝了一句,既是在私下抱怨,也是在说给妈妈听。接着,她向后一仰,陷进了沙发里,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 剧集开始了,情节非常精彩。杰克和梅丽莎被贝拉捉奸在床,但贝拉不知道,其实杰克已经获悉她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汤姆有一腿。与此同时,杰克也不知道,梅丽莎实际上是他的女儿,多年前他曾经帮助一对女同性恋情侣怀孕。 “让我们做笔交易吧,亲爱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站在沙发旁。 “安静!我听不到电视的声音了。”就在这时,贝拉冲上前,把杰克从梅丽莎身上拉开,尖着嗓子一阵大骂,梅丽莎的一对巨乳和杰克的白色屁股全都暴露在镜头中。今天在学校里,安妮特听到尼诺兹卡对大家说,一定得看一下今天下午的剧集,因为杰克的屁股实在太妙了。安妮特没觉得有多妙。比他的棕色皮肤白一些,不像其他男人的屁股那么多毛。尽管如此,明天她还是会找一个机会告诉尼诺兹卡,她看到了杰克的屁股,当然,她会咯咯一笑,说这个画面简直妙极了,女孩子在谈论这类事情时,必须附上咯咯一笑。 妈妈耐心等待着,直到插播广告才开口:“等爸爸回家,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能照顾自己。” “露露正在外面拍摄。爸爸会在九点或十点左右去接她,等他们回来,你就该上床睡觉了。” “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吗?” “还有一件事,亲爱的。我明天要去出差,我要离开两天。” “你老是出差。” “爸爸可以帮你做作业。” “哈哈,好极了,我敢打赌,他会把奥托索丢给我,自己溜出去打壁球。” “这就是我所说的交易。答应我,你会帮助爸爸一起照顾弟弟,你们三个孩子都会表现得好好的。” 安妮特生起气来——简直非常生气。只要妈妈不在,他们就吃不上比萨、熟食寿司或者妈妈烤的三明治了,只能吃爸爸炮制的各种奇怪食物。想让爸爸去帮她买一样东西,她得和爸爸说上100遍、解释100次。有一次,妈妈不在家,安妮特花了一个小时,才向爸爸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必须买一个新睫毛膏和一瓶金色身体喷雾。 安妮特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周四晚上,你得让我去尼诺兹卡家过夜。” 尽管安妮特还没有被邀请,但有传言说尼诺兹卡的最终邀请名单还没定。安妮特早就注意到,对爸爸妈妈从伦敦买回来的那个迪克小弟铅笔盒,尼诺兹卡很上眼。安妮特可以把铅笔盒送给尼诺兹卡,然后向妈妈要钱再买一个——她可以说,旧的那个被摔坏了。 万一她被邀请了,她必须确保自己能去参加。如果被邀请,你必须毫无顾虑地立刻同意,满口答应下来,没有人会说“抱歉,我得问问爸爸妈妈是不是允许我参加”;如果你满口答应,到时候却缺席,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向你发出邀请了。 “尼诺兹卡是谁?” “尼诺兹卡·拉蒂尼,和我同年级,问得真蠢!她住在乌奥利卡托。” “为什么要去她家过夜?” “她要开九岁生日派对。我还得送一份礼物。如果爸爸不能开车送我,我可以搭公共汽车去。” 妈妈叹了口气,安妮特知道她这就算是默认了。广告终于结束了,安妮特又回到了电视情节中。梅丽莎是一个职业脱衣舞女郎。她穿着一件带有金色褶边的比基尼,简直棒极了。 公寓的门打开,爸爸走了进来,他从幼儿园接回了奥托索。奥托索今年五岁。 妈妈端上一盆从熟食店买来的意大利面沙拉。沙拉挺好吃,除了难吃的续随子,安妮特不喜欢续随子,把那些可怕的东西一个个挑到一旁。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说续随子是最美味的东西,径直从安妮特的盘子里叉起一个,塞进嘴里,大声地咂巴起嘴唇。奥托索只吃过意大利卷面条,从来没人给他讲过,世界上还有其他好吃的。 “奥托索,今天在幼儿园过得怎么样?”妈妈细声细气地问,口吻跟一个幼儿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一样甜腻。安妮特五岁的时候,妈妈也是用这种声音和她说话的吗? “我要去约会!和我的女朋友!”奥托索没法正确发“f”这个音,语言治疗师觉得他的“r”发音也不准。“女朋友”这个词从奥托索口中说出来,仿佛是在门牙缝中拼命往外挤什么东西。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个成年人的眼神。“好吧,我们的大男孩要去约会了!”爸爸的声音和妈妈的一样矫揉造作,“什么时候约会?和谁约会?” “明天,和帕梅拉。她妈妈会来接我们。” 妈妈和爸爸又一次傻笑起来,假装不可思议,夸张地甩着头,咧着嘴角笑着,嘴唇嘟得像划了一刀的香肠。 “帕梅拉是我的主攻对象。”奥托索说着,又往嘴里送入一坨五颜六色的意大利卷面条。 妈妈回办公室去了,在剧集间隙,安妮特换了个台,开始看一档真人秀节目。在这个节目中,选手们想要寻找一个完美性伴侣,一名女..人躺在天蓬床的帘子后面,一名男选手问她:“当我低头看你的乳沟时,你首先想到的是(a)柠檬,(b)苹果,还是(c)西瓜?”这时,门被推开,爸爸和露露走了进来。 露露比安妮特大两岁,但看她的外貌,你绝对不会相信她只有十岁。 她脸上的拍摄妆容还没卸掉,一对巨大的假睫毛,眼圈周围抹了很多烟灰色眼影,看起来不像化的妆,倒像是货真价实的黑眼圈:流露出一种既疲惫又饥饿的神色。她的嘴唇上沿画了一条深红色唇线,使整个嘴唇变得更饱满,嘴唇主体则涂成了浅红色,除了口红,整个嘴唇还抹了一层厚厚的润唇膏,看起来仿佛有些浮肿。她的头发被烫成细卷,被精心绑成一个故作随意的发髻。 不久之前,露露接到了米兰和东京摄影师的电话,可他们后来又对爸爸妈妈说,她实在太矮了,不符合拍摄要求,她当场就大哭起来。在那次受挫之前,她每天只是称两次体重,之后,除了称体重,她每周还要测三四次身高。她在墙上贴了一幅高度表,来记录自己的身高。每次的铅笔画线都非常接近,没过多久,就画出了一道模糊的灰色印迹。 最近,露露的脸庞登上了芬兰时尚杂志封面,这可是一笔非常大的合约,所以现在,经纪人发话了,露露不能再为那些购物目录摆造型了。与不二价连锁商店和沃尔玛联系在一起,是在拉低她的形象。她的形象太性感了,不能浪费。 露露正仰着头在卸脸上的性感妆容,安妮特胃里一阵抽搐翻滚。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狠狠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只要盯得够凶狠,镜中自己的脸庞就会看起来更性感。她拼命吸起肚子,但她看起来依然像一个扁平的壁球。 “安妮特!该睡觉了!”楼下传来爸爸的声音。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安妮特是一个荡妇!”当安妮特走进操场的时候,男孩们开始大声喊叫。她假装没听见。这种情形很正常,完全不值得担心,任何一个他们不屑于调戏的女孩,都会被他们叫作荡妇——所以,他们不会对安妮特动手动脚。 要知道,他们还会喊出许多更糟糕的称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正站在操场入口处,在窃窃私语。威利和朱罗走了过来。威利伸手摸向尼诺兹卡的胸部,朱罗则伸手探向维罗妮卡的迷你黑皮裙。尼诺兹卡咯咯一笑,推开了威利的手,维罗妮卡则一步蹿到了尼诺兹卡身后。威利和朱罗撇下她俩,扬扬得意地昂首走进操场,他们伸出双手,一手比成一个圈,另一只手的食指伸进圈里,做着猥琐的抽插动作。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咯咯笑个不停,直到两个男孩走远。 安妮特走近那两个女孩。“嘿。”她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甩了甩一头靓丽的长发,轻蔑地看着她。尼诺兹卡的衬衫非常暴露,在抹胸式胸衣和闪金色低腰裤之间,露出一大片肌肤,肚脐上还穿了一个银环。 “尼诺兹卡,能占用你一分钟吗?”安妮特说着,向垃圾桶退去,“我想和你谈一谈。” 尼诺兹卡瞥了一眼维罗妮卡,做了一个怪表情,然后走向安妮特。“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狐疑地问。 安妮特把手伸进手包,拿出迪克小弟铅笔盒:“瞧,我已经不喜欢这个铅笔盒了。你想要吗?” 尼诺兹卡的眼睛亮了起来,安妮特意识到她的提议奏效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你的旧垃圾?”尼诺兹卡直言不讳地反问,但这只是装装样子。 安妮特耸了耸肩。“那好吧。”她说着,一扬手就把铅笔盒扔进了垃圾桶。 尼诺兹卡一把伸出手,赶在铅笔盒掉进垃圾桶之前,抓住了它:“别激动。循环利用多好。” 安妮特微笑地看着尼诺兹卡把铅笔盒放进她的金色手袋里,手袋上面印着“吃我”。“嘿,星期四晚上你打算干什么?”安妮特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安妮特把自己需要的一切都铺展在床上:最好的雪纺绸睡衣、化妆包,还有第二天上课用的课本和文具。她要送出的礼物是一款三色指甲油套装,用银纸包着,安妮特自己选的,要是让妈妈选,她肯定会买一些糟糕的东西回来。她从妈妈那里借了一个飞行包,应该装得下了。现在,安妮特必须决定晚上穿什么。她选了一条蜥蜴皮打底裤和一条侧开衩裙子。她没有尼诺兹卡那样的性感短胸衣,她那件绿色胸衣把整个肚皮都遮住了,于是,她拿起剪刀,在底部剪去十厘米,刚好露出肚脐。粗糙的剪裁,反倒显露出一种独特风格,看起来有点像电视剧中丛林女人的装扮,衣料边缘凹凸不平,露出很多肌肤。 安妮特仔细审视着睡衣和配套的内裤。接着,她看了看镜子。 她脱下裙子、打底裤和内裤,打开化妆盒,取出黑色眼线笔,并用粉色削笔器削尖。 她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在双腿间画出细细的波浪线。 当天晚上,尼诺兹卡的爸爸妈妈不在家。除了尼诺兹卡和安妮特,维罗妮卡、佳妮卡、艾薇塔、卡门和凡妮莎自然也受邀参加了睡衣派对。派对主人亮出一桶比萨味爆米花、一大瓶高能量苏打水,对大家挤眉弄眼道:“我们可以狂欢一整晚了。” 等尼诺兹卡拆完礼物,大伙儿开始了睡衣走秀比赛。安妮特原认为自己的睡衣非常棒,但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件老土衬衫:太长,几乎拖到了膝盖,完全没有露大腿。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艾薇塔的睡衣最棒:像一团紫罗兰薄雾,非常短,只遮住了半个屁股。尼诺兹卡的睡衣也很棒,红色丝绸材质,宽褶边的肩带,正面是轻薄的半透明蕾丝,整个胴体若隐若现。但身为生日聚会的东道主,尼诺兹卡还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艾薇塔。 大约10点的时候,等女孩们都兴奋起来,尼诺兹卡搬出一架爬梯,走进她爸爸妈妈的房间,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捧了一摞DVD:“让我们看电影吧。”姑娘们围了过来。DVD封面上都是些裸男裸女,片名都是像“热辣女人”或“威猛无敌”之类的。所有女孩都用手捂着嘴,开始咯咯嬉笑。尼诺兹卡把一张DVD放进了播放器。 砰砰砰的单调音乐和没完没了的“用力,宝贝!”“使劲,甜心!”但女孩子们仍然盯着屏幕,没人敢把视线挪开。安妮特感到不安、不舒服,仿佛胃里也有一颗小心脏在不时跳动。她知道自己应该和这些东西保持距离,也应该假装自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到,就像男孩子们看恐怖片时那样波澜不惊——如果你大惊失色,在场的人就会哄堂大笑,奚落你。尽管制作恐怖电影的目的就是让观众惊恐不安,但你仍然不能被吓到。所以女孩子们不得不一边看着这些令人脸红耳赤的火热画面,一边却又要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第二张碟片播放到一半,两个黑人壮汉正围着一个巨乳女人忙不迭地抽动身体,尼诺兹卡突然大声打了个呵欠——这是一个信号,客人们纷纷表示,实在是看够了。于是,主人关掉机器,退出碟片,扔到那摞DVD上。 “谁想去看看我爸爸妈妈的房间?”她问道。当然,每个人都想看。姑娘们挤在尼诺兹卡后面,走进一间可爱风格的大卧室,卧室中央摆着一张四帷柱豪华大床,墙上挂着一面金边大镜子。尼诺兹卡爬上梯子,把那一摞DVD放回壁橱架的最高层,又从中取出一个大纸板盒。她跳回地毯上,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大床上。红黑相间的情趣内衣,一条细带上缀着两片小布条,中间则完全中空。一副贴附着豹纹毛皮的手铐。尼诺兹卡抓起一个粉红色振动棒,拧了一下底部的开关,那东西开始叭叭叭抖动起来!她嘴里模仿着叭叭叭的声音,抡起那东西,冲女孩们脸上一挥,她们全都歇斯底里地尖笑着逃开了。 “有人试过这些吗?”尼诺兹卡缓缓挑衅道。安妮特觉得她正直视着自己。 “我敢打赌,你们谁都不敢。”尼诺兹卡扫视了一下女孩们。有人咯咯笑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我谅你们也不敢。我谅你们也不敢。” 安妮特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嗡嗡声,她嘴巴发干,满怀期待,她觉得尼诺兹卡的视线随时会盯上她。 露露嚼着口香糖,试图摆出最漂亮的造型,时不时地露齿一笑,一口洁白规整的牙齿在深红双唇间闪闪发光,那个小报摄影师正不停地按着快门。 偶尔,女记者会瞥一眼屏幕,查看一下照片的显示效果。安妮特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里。她可以瞄到起居室里的动静,但那些采访者看不见她,她打定主意,即使他们恳求她,她也不会站在露露身旁拍照。 但是,他们并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 “请问,作为性感秘密内衣的新代言人,你感觉如何?”记者问道。 露露微笑着低下头,长长的假睫毛简直能触到她的胸部。安妮特知道,露露采用这种姿势,是为了留出时间来思考如何应答,免得一开口就像个傻瓜。最后露露抬起了头:“感觉还好。” “大家都说,你将成为全国男人的性幻想对象。你同意吗?” 假睫毛向下低垂,又升了起来:“也许吧。” 记者微笑着关掉了数字录音机:“谢谢你,露露。采访完毕。” 在采访者离开之前,安妮特走出了客厅。她化了妆,穿着闪亮的黑色连衣裙,当然还穿上了低帮高跟靴,尽管妈妈吩咐过,不可以穿着高跟鞋在镶板地板上踩来踩去。 “嘿,瞧这儿,”摄影师眯眼瞅着安妮特,“这儿还有一个大美女。”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真诚,但她并不确定。 “那是我的妹妹,”露露吹了个糖泡泡,又补充了一句,“她今年才八岁。” 安妮特真想宰了露露。安妮特认为自己看起来至少有十岁,但小报记者已经转身走进了门廊,她告诉露露这篇采访将在周五刊登。 星期五的小报,妈妈理所当然买了三份。时尚版首页是一张露露的大幅全身照,她的头向后仰,一缕缕鬈发从肩膀上垂下,牙齿轻咬微微噘起的下唇,眼睛半睁半闭。一行大写标题横过整个画面:《露露天生是模特:我是男人们心中最性感的湿梦情人!》。 住在隔壁的利珀过来串门,和妈妈一起喝酒聊天。利珀很欣赏露露的照片,他们聊起了露露的合约。尽管妈妈压低了声音,坐在电视机前的安妮特还是能听清她的话。妈妈用手挡着嘴说:“整整十二万欧元呢。”安妮特暗想,至少他们栽培露露的本钱,算是挣回来了。一年前,露露参加了一个昂贵的模特课程,但正是拜这个课程所赐,一位高级经纪人在毕业典礼上看中了露露,当场和她签了约。露露就此从普通学校退了学,家里计划请一个家庭教师来单独辅导她学习,并参加奇怪的自学考试,但请家教的事儿至今还没有动静。那些小报,也从未刊登过露露捧着教科书认真学习的照片。 安妮特曾经申请过模特学校,但她必须通过最初一轮面试。考官们只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询问她任何问题。一个月后,她收到一封信,说她镜头感不足。 妈妈向利珀解释说:“最初被选中参加‘性感秘密’营销活动的,是另一个女孩拉莫娜,一名来自图库的十七岁模特,她已经做了很多年模特,而且曾经是芬兰小姐选美比赛亚军。” “她的脸岂不是已经曝光过度了?”利珀问道。 妈妈点点头说:“她已经过了巅峰期,所以露露夺得了这份合约。” 门吱嘎一响,爸爸和奥托索走了进来。奥托索脸颊绯红,身穿一件时髦夹克、一件白色衬衫,还打着一个领结。他又去和帕梅拉约会了一次,爸爸好像带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妈妈和爸爸都在不绝口地夸赞,他们的小男孩是多么英俊。奥托索扑进妈妈怀里,大声喊道:“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我和帕梅拉订婚了!”紧接着,当然又是一阵自夸自卖和哎哟哎哟,安妮特听得都快吐了。 安妮特在去学校的公共汽车上。上学路途不到一公里,只需走过几个街区,但法律规定,所有学龄儿童上下学,必须乘坐父母的汽车,或者搭乘指定的公共汽车。几年前,这项法律生效时,还大肆刊登过公益广告:“为了保护我们的孩子。”安妮特站在车子的过道里,她脚穿垫高鞋,脚尖老是向前滑,一直站立不稳,她只好低着头紧抓着握杆。当公共汽车停在一个红绿灯处,她无意间抬起头,窗外的景色却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她脸上。 在一个巨大的路边广告牌上,一个放大了十倍的露露正凝视着她,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的嘴唇闪着樱桃色光芒,她的长发被吹风机吹得飞扬飘逸。 当安妮特走下校车,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嘲弄她,另一个广告牌也冒了出来,而且还是令人震惊的三连板,就立在校门口旁边。当然,主角还是露露,画面上的她搔首弄姿,展示了三款不同的内衣——淘气之红、罪恶之黑和魅惑之绿。 每一张巨幅海报上,都印着相同的大写标题:儿童玩偶。 第一张,露露撅起的丰满屁股上,绷着一条细细的鲜艳内裤,仿佛下一秒丰臀就会破画而出;她眼睛蒙眬半闭,扭头望向镜头,她的双手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长长的美指也涂成了红色。她的内裤红艳得像一长串洒在皮肤上的闪光血滴。 第二张,露露蹲着,脚穿闪亮黑靴,搭配着黑色内衣,手握一条可笑的玩具蛇,把橙色天鹅绒蛇头凑到唇边,仿佛正要亲吻这个东西。 最后一张,露露侧身站立,抱着一只米色泰迪熊,她向后仰着头,一对丰满乳房被翡翠绿蕾丝边包裹着,傲然挺立。 露露的无价双乳。 但几天后,奇迹出现了。 下课后,安妮特走向操场,她的胃袋开始收缩,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像往常一样,要进入操场,她必须经过那帮男孩身旁。她耸着肩膀,低垂着脑袋,想着今天的嘲笑会持续多久,到底会被喊几声“荡妇”和“矮屁墩”,会被嚷几下“蜜蜂钉”和“宝塌糖”——这两个绰号是对她胸部的恶意评论。 那群男孩含混不清地嘟哝了几声,但安妮特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慢慢走进小凉亭。突然,她身旁冒出来一个男孩。她知道他叫提姆帕,比她高两个年级,平时和五年级的孩子一起打冰球。她听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嘀咕过很多次,提姆帕绝对是一个帅小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安妮特吓了一跳,差点转身就逃,因为她害怕这又是一次侮辱,但提姆帕冲她友善地一笑,看来他并不是要伸手推搡她的胸部。 “你是安妮特,对吧?”他问道。安妮特大吃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完了,提姆帕肯定会以为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她完全不能像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那样,自信地和男孩子们流利对话。但提姆帕似乎并不在意,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她的增高鞋上。 “靴子很棒。” “谢谢。”安妮特喃喃地应了一声。提姆帕把手伸进皮夹克口袋,拿出一包超级香吻,伸向安妮特:“吃口香糖吗?” 安妮特拿了一片,慢慢剥掉包装纸,放进嘴巴里。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她顿时松了口气。提姆帕一边向后退走,一边笑着对她挥手:“等有空再来找你,安妮特。” 安妮特站在那里,嘴巴耷拉着,忘了咀嚼口中的口香糖,她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在接下来的课堂上,安妮特拿起一支尖尖的铅笔,在胳膊上不停地写着提姆帕、提姆帕、提姆帕。画得那么用力,差点把皮肤刺破。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当然注意到,在课间休息时,安妮特与提姆帕说过话。不等安妮特挨过来,漫不经心地在她们那一帮女孩周围逗留,她们就第一时间找上了安妮特。 “瞧瞧,咱们的小安妮特有了一个男朋友。”尼诺兹卡说话时,眼睛里燃烧着妒火。安妮特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人物,而不是爸妈从伦敦给她买回了一个迪克小弟铅笔盒的那个无名女孩。突然间,安妮特身上仿佛闪现出了一丁点光彩。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要知道,这肯定是提姆帕·库加拉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交朋友。” 维罗妮卡打了个哈哈:“他可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 “小心别被烫到,安妮特,亲爱的。” 维罗妮卡和尼诺兹卡扭头就走,她们的鬈发抖动个不停,小屁股轻蔑地跳跃着。安妮特看着她们,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们只是在嫉妒。” 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 当安妮特走出学校时,提姆帕正在大门口徘徊。他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回家,他说他顺路,建议一起走路回家。提姆帕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去他妈的公共汽车法,这个法律就是一通鬼扯,他乐意走路就走路。安妮特不甘示弱地附和道,这个法律的确蠢得很,而且她觉得和提姆帕一起散步回家很安全。 安妮特故意让维罗妮卡瞄到提姆帕和自己一起离开,她心中洋溢着胜利的狂喜,自信心也一下子暴涨,几乎能够用正常语气和提姆帕攀谈了,尽管沉默的间隔很长,而且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但他似乎并不介意。一路上,他几乎都在谈论他最崇拜的冰球运动员,他们开着最快的跑车,交往着身材最热辣的美女。 来到安妮特家楼下,提姆帕犹豫地徘徊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地面问:“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安妮特差点晕倒。尽管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在派对上亲吻过很多男孩,而卡门整整一个学期都和帕西手拉着手腻在一起散步,但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带男朋友进过自己家里。这可能意味着一切,安妮特简直没法呼吸了。 “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们进入电梯,安妮特按下了六楼按钮。在电梯里,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对安妮特来说,沉默反倒是一种解脱。最后,他们到了六楼,她打开公寓门,把提姆帕请进门,递给他一个衣架挂皮夹克。这一回她没有随手把书包撇在门廊地板上。提姆帕紧跟在她身后,路过客厅和书房,停在了她的卧室门口,门上贴着一张迪克小弟大幅海报和一块纸板,写着两行大红字:安妮特私人空间,不准擅闯! 安妮特向提姆帕走近一步,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想看看我的房间吗?” 提姆帕似乎心不在焉,他正歪着头,打量其他门。其中一扇门上贴着一幅全彩海报:世界上最迷人的超级名模玛丽内特·曼凯维奇。 她潮湿的皮肤上,遍布着无数细小液滴,看上去很湿润;她的比基尼看起来也很湿,几乎是透明的,凸显出一对完美的乳房。露露曾经告诉安妮特,模特皮肤上喷的不是水,而是油,因为油更有光泽,而且在工作室的灯光下不会变干。 “那是你姐姐的房间吗?” “是露露的房间吧?” “她什么时候回家?” 起初,安妮特不太明白,但紧接着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仿佛有一团火要从肚子里炸开,她的头一阵眩晕。 “四点钟左右……”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吗?”提姆帕问,他的眼睛盯着玛丽内特·曼凯维奇。安妮特突然意识到,露露和摄影师效仿了这张海报的造型,在魅惑之绿中,露露也摆出了一对向上高耸的乳房。 “请随意,不必客气。”她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拼命控制着自己,才没有狠狠摔门。 从此之后,提姆帕几乎每天都来。露露刚到家门口,他就冒了出来,通常待到深夜才离开,妈妈和爸爸会站在玛丽内特·曼凯维奇的海报旁咳嗽一声,或者清一下嗓子,或者敲一下门,妈妈假装体贴周到地说:“好了,我们的露露该睡美容觉啦!” 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凑在一起低声嘀咕,装模作样地甩着鬈发,不时咯咯直笑。安妮特不用听就能猜出来她俩在搬弄什么鬼话。她们故意走过她身旁,回头撇下一句:“和你的男朋友相处得怎么样?”然后,扭头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们这样闹腾了好几回,每一次都笑得特别开心,仿佛这个笑话真的有那么好笑。起初安妮特不明白,她俩是怎么知道提姆帕已经和露露搞在一起的,但事情很快就明了了,在上午课间休息时,她走过一群男生身旁,他们没注意到她,只听其中一个大声说道:“提姆帕搞上了一个大美女。”然后他详细描述了露露的身体细节,夸口说提姆帕马上就要上垒得分了。看来,绝对是提姆帕自己在到处宣扬。 安妮特径直跑进女厕所,吐了起来,顿时,马桶里漂满了肉块和土豆块。番茄酱染红了呕吐物,看起来像是在呕血,安妮特仔细看了看马桶,觉得呕血很可能就是这副情形。过了一会儿,呕吐时迸出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觉得有点头晕,但思路却出奇地清晰。 走出隔间时,她撞见了同年级的娜娜,她正在水槽边徘徊。她一定听到了安妮特的呕吐声。娜娜冲她诡秘一笑:“你刚刚开始吗?” 安妮特没听明白。娜娜从手包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递给她:“如果你想在疗程中保持健康,记得保持身体水分。别让自己干透了。放心,矿泉水里不含卡路里。” 安妮特吞了一口依云,咕哝了一声:“谢谢。”娜娜把水瓶放回包里:“我有一个不错的建议:在吐完之后,记得嚼一条木糖醇口香糖,这样一来,胃酸就不会把你的牙齿变黑了。” 安妮特点点头。娜娜把包甩在肩膀上,上下打量了安妮特一眼:“不错,再减掉几公斤你就更棒了。”娜娜走向门口,牛仔裤紧裹着她的小屁股,“祝你好运。” 爸爸妈妈正在电视上看一部深夜电影。这一天,提姆帕又来了。 安妮特房间里有一个步入式衣橱,紧贴着那面与露露房间共用的隔墙。小时候,她们经常“打电话”。把饮水杯扣在衣橱的背墙上,耳朵贴着杯底,即使露露没有大声说话,安妮特也能听清姐姐在说什么。 安妮特走进浴室,拿起玻璃杯,倒掉牙刷。她回到房间,挤进壁橱门,穿过悬挂着的衣服。雪纺、仿皮革、黑色连衣裙裙摆、色彩鲜艳的迷你裙,一一擦过她的脸。她伸脚把鞋子推到一边,鞋子纷纷歪倒,鞋跟相撞发出咔嗒几声轻响。衣橱里气味复杂,有织物调理剂,有捂汗的运动鞋,还有薰衣草香袋。 安妮特把杯口贴在石膏墙板上。她知道,露露的床正靠着墙的另一边。 起初,她只依稀听到一阵喃喃自语、几声呻吟低语、几下弹簧床的吱吱作响。然后砰的一声,好像是谁的胳膊或腿撞到了墙。这声音砰的一下在安妮特耳朵里炸响,她差点从壁橱里跳了出来。 “看在上帝分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此刻,提姆帕尖细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还没有变声。露露含含糊糊地回应着,安妮特听得不太清楚。 “你难道是要保留自己的处女膜?”提姆帕气急败坏地说,“我敢打赌你肯定已经被干过很多次了,至少外面那些家伙是这么传的。” 安妮特又一次没能听清露露的回答——她正趴在枕头上说话吗?但提姆帕听明白了,他的声音立刻又响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这镇上有多少小妞,正求着我去干她们?”他嘲笑道,“为什么我要把时间浪费在你这个傲慢的蠢妞身上?见鬼,你难道要等到十四岁才破处吗?” “不,”露露说,“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是在服避孕药吗?” 露露的语气很犹豫。“这,怎么说呢?”她的声音很焦急、很抱歉,她尴尬时总会这样。“我还没有开始……” “服药?” “来……月经。” “棒极了!那就连套子都不用了!” 又一次,露露的话音又?99lib?低到安妮特听不清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再向前迈进一步。”提姆帕的语气,像是在朗读一本书。 砰的一声响,接着是一阵沙沙声,很可能是床单被揉皱了。露露低声呻吟了几下。 “停下。” “停下?你的屁股和奶子,在广告牌上挂得到处都是,不停地勾引着我,你居然敢对我说停下?” 又是床单的沙沙声。她咕哝了一句,接着是提姆帕的声音,像是一声哀鸣。一个男生被逗引得欲火中烧时,就是这副德行。 安妮特一下站直了腰,她的脑袋砰的一下撞到了金属挂衣杆,但她没有再犹豫。她从壁橱里冲了出来,把地上的鞋子踢得到处乱飞。下一秒,她已经在门廊里砰砰狠敲露露的房门。 “露露!” 里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响起露露故作镇静的声音:“什么事?” “妈妈说客人必须走了!” 门后响起一声压低的咒骂,床单沙沙作声,床也吱嘎响了几下。又传来一连串低沉的抱怨声,接着,安妮特听到刺啦一下拉链被拉上的声音。提姆帕开门走了出来,他头发凌乱,脸蛋通红。他狠狠瞪着安妮特,她靠在墙上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她耸耸肩,也回瞪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略带歉意的天真微笑,说:“父母亲就喜欢这么多事。” 露露的门仍然关着,过了一会儿,一阵柔和甜蜜的音乐声飘进了门廊。 提姆帕没有再出现,安妮特对此非常高兴。但当她意识到露露并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胜利感开始破裂、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露露仍然不时咯咯傻笑,打着慵懒的呵欠,不停地嚼着甘草泻剂糖块。她还和以前一样,假睫毛遮掩的脸庞上不时露出神秘空洞的微笑,不知怎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失去提姆帕而憔悴半分。 最糟糕的是,露露头脑很简单,她很快就遗忘了提姆帕,而提姆帕的名字仍然在安妮特的前臂上隐隐作痛。 要知道,是提姆帕第一次给安妮特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让她获得了别人的羡慕和妒忌,而露露就像捡走一个玩具一样,随随便便就勾走了他,又随随便便把他抛到了脑后。安妮特似乎忘了,当时冲出去把他俩分开的,正是自己。 安妮特觉得,自己心中所受痛苦的万分之一,也会让露露痛不欲生吧? 公平地说,自从那晚之后,露露对安妮特表现得挺友好,没事儿会和她聊聊天,从化妆包里掏出几样几乎全新的化妆品送给她。有时,露露会瞪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简直令安妮特抓狂。当露露装出这副亲密模样,安妮特得拼命咬紧牙关,才能保持冷静。安妮特知道,露露只是假装,在拼命掩饰。说实话,的确是安妮特半路杀出,搅黄了她和提姆帕的关系。而在这种虚假的融洽气氛中,露露正在从安妮特手中夺走最后一件她珍惜的东西:她的小小胜利。 更雪上加霜的是,妈妈一直在不停地假笑:“你们姐妹俩相处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安妮特正慵懒地坐在电视前,一场傻里傻气的摇滚表演到了喧闹的顶点。迪克小弟已跌到了排行榜第六位,现在占据第一名的,是一个女孩乐队巨乳砰砰,表演时都穿着上空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一旦看多了,就连光怪陆离的摇滚乐频道也会让人生厌。安妮特登录了一个网络聊天室,但很快就退出了。刚攀谈了两句,对方就开始询问她的罩杯尺寸和内裤颜色。她上了一会儿网,又拿起了遥控器,不停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尽是些乏味的情景喜剧和沉闷的老电影。 其中一部老电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电影名字叫《欢迎来到玩偶屋》。起初,引起安妮特兴趣的是,主角居然丑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让这么丑的女孩来演主角呢?这个女孩肯定只有八岁,和安妮特差不多大,她甚至都不化妆,来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点。她戴的眼镜、穿的衣服,都透着一股老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部电影是一件老古董,因为现在没有哪个人、没有哪个女孩会这么不正常——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就算不去做整容手术,至少也会戴上隐形眼镜。安妮特心不在焉地观看着,不时切换到其他频道看看有什么更有趣的节目,但《欢迎来到玩偶屋》就像一根神奇的橡皮筋,不断把她从别的频道拽回来。 女孩名叫朵恩,学校里每个人都讨厌她,叫她“矮墩”“懒惰鬼”“滚蛋”。她有个妹妹叫密西,正在学芭蕾舞。密西六岁,是一个粉红天使,身穿粉色紧身连衣裤,腰围一条粉色芭蕾短裙——她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插着鲜花,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朵恩的爸爸妈妈整天围着密西转,不停地讨好密西,完全忽视了朵恩的存在。而朵恩则非常讨厌密西,简直讨厌到肚子疼。好吧,朵恩并没有说过密西让她肚子疼,但安妮特完全能够理解,当朵恩双臂搂紧肚子、咬紧牙关、闭着眼睛时,意味着什么。 然后有一天,妈妈让朵恩转告正要去上芭蕾课的密西,今天不能去接她了,密西得自己搭老师的车回家。 但朵恩并没有转告密西。 于是,密西孤零零地等在芭蕾舞学校门口,被绑架了。从此,密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这里,安妮特内心非常满足,仿佛被一道邪恶的红光照得暖洋洋的,但同时又极其内疚,仿佛是她自己彻底摆脱了那个踮脚蜜糖全优小姐。 她换了个频道,没有观看《欢迎来到玩偶屋》的结局,但好些天来,她一想起那个场景,心里就涌起一股病态的兴奋:警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停到了朵恩和密西家门口,很显然,朵恩成功了。 今晚,露露出门去参加另一场拍摄了。妈妈在哥德堡出差,等拍摄结束,爸爸会去接露露。于是,奥托索就托付给了安妮特。她心中暗暗嘀咕:“今晚这风流小子怎么不去和帕梅拉约会了?难不成小姑娘找了个更有趣的情郎,把他给甩了?”安妮特躺在沙发上,观看《流行小偶像》里的小名人们卖力歌唱。奥托索坐在电视机前一米处,紧盯着屏幕,不停地跟着唱,嚷得太动情太大声时,安妮特就会出声喝止他。四岁的裘西上台唱了一首《我想要你爱我》,接着上台的是凯莉,也是四岁,唱了一首《宛若处女》。凯莉穿着一件亮闪闪的亮片连衣裙,围着一件粉红色鸵鸟毛围巾,口红也是粉红色。歌听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安妮特拎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看电视时被打扰,最让她不爽了。 是爸爸打来的,声音很嘈杂。他在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打电话。有个白痴撞了他的车,他的头戴式电话飞出车窗,摔坏了。爸爸得把车弄到修车厂,给自己买个新电话,这需要一段时间。他说,露露在拍摄时很可能会关机,所以安妮特得给她发一条语音邮件或文字短信,说爸爸不能去接她,让她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他重复说了好几遍,仿佛这是有史以来他交代过的最困难的任务。 “好的好的好的!”安妮特尖叫着,赶紧挂断了电话,但她仍然错过了两名未来年轻流行偶像的表演。此刻,是一个五岁男孩正唱着“宝贝,再狠狠伤我一次”,奥托索不时跟着怪叫几声,安妮特已经懒得去喝止他了。 安妮特拿起手机,从快捷菜单上选择了露露的号码,突然,她的手又垂了下来。 这可真是太巧合了。 安妮特盯着电话。 “欢迎来到玩偶屋,儿童玩偶。”她说完,关掉了手机电源。 几小时后,公寓电话响了六次,来电显示都是露露的号码。 没有人接听并不奇怪。奥托索很容易惊醒,所以把奥托索抱上床之后,爸爸通常会把手机关机,把所有的头戴电话和移动电话全都放进抽屉,或者压在枕头下,或者干脆关掉。 电话响了第七次。 警车停在大楼前面,但车顶灯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跳闪着红色和蓝色,汽车来时,没有闪灯,也没有鸣笛。 爸爸抱着裹在一条灰毯里的露露。她的睫毛膏滴落在脸上,半边脸颊殷红,有刮伤,流着血,右眼肿得几乎睁不开,下嘴唇也裂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摇摇晃晃进了厨房,一路磕磕绊绊。他拿着一条浸过温水的毛巾,返了回来,想要抹掉露露脸上的睫毛膏,但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蓝扑。”露露低声说。爸爸呆呆地看着露露,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安妮特明白,她跑进露露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抽屉。蓝扑就躺在其他杂物中间,细长的双腿被打成了一个结,细长的手臂末端缝着两只小小的橙色连指手套:一个毛绒布猴。露露小时候,常在蓝扑身上吸来吸去,有好几处绒毛布都光秃了。 安妮特走到露露身边,把蓝扑放在她怀里。露露紧紧抱住蓝扑,嘴唇贴在破旧的布猴头上。有一回,安妮特撕掉了蓝扑的眼睛,妈妈只好缝上了一对蓝纽扣。露露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两个警官在客厅里徘徊,就像两个闪烁的影子。安妮特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疏离,仿佛她正站在别人的公寓外面,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情形。她的胃里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她呼入的是黏稠的糖浆。 一名警官说:“当运营商太繁忙时,手机信息有时会丢失。”爸爸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没在听。 “我们找到了几个目击者,他们很可能会指证那四个嫌疑人,我们当然会尽力追捕,但遗憾的是,现在这种案件越来越多,进展不一定会顺利。” 爸爸像一个自动机器人一样不住点着头。安妮特手足无措地呆站着,她彻底震惊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她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她原以为露露会消失,会在城里的某个地方迷路,就像童话里的小拇指,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现在安妮特懊恼极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应该把《欢迎来到玩偶屋》看完,看看密西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朵恩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吗? “你确定自己能应付吗?”一名警官说。 爸爸第三次点了点头,然后把露露和蓝扑抱在怀里,走向露露的房间。在毯子下,露露的脚耷拉着,像蓝扑的布手布脚一样柔弱。 妈妈和爸爸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说着话,但墙壁很薄,安妮特的耳朵又很敏锐,她可以透过电视的杂音,清晰地分辨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她其实压根儿就不想听,因为这时她正在肚子痛,她真想像拍苍蝇那样拍走这些恼人的声音,假装四周一片寂静,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得听着,就像在尼诺兹卡的九岁生日聚会上,即使不想看那些扭动的裸露肉体,安妮特也必须盯着电视屏幕。 爸爸说:“保险费能够应付露露的整形手术费。要是医生的话靠谱,术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几个月后,她就能重新开始拍摄了。感谢上帝,幸好他们及时完成了性感秘密的拍摄。” “那些……家伙,如果被警察逮住——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索赔?”妈妈含含糊糊地问。 爸爸叹了一口气:“逮住?不太可能。就算逮住也没用。要知道,露露当时穿着拍摄时那套内衣——她以为我会去接她——他们会说,她穿成那样,是在自找麻烦。他们的辩护律师会说,露露是咎由自取。” “连一分钱都赔不到吗?” “恐怕是的。”爸爸说。 安妮特的脑袋和肚子又开始痛了。什么意思?露露是自找的?不,不,这明明是她害的——是她,是安妮特,这一切,就像她买了一把枪,往脚上开了一枪一样明显。只要能让露露回到从前,安妮特愿意付出一切。 流言已经在学校里流传开。 男孩们的手势比以前更下流了,自然地,尼诺兹卡和维罗妮卡不断地找安妮特闲聊。安妮特发誓要表现得“超级正常”,表现得波澜不惊,甚至要表现得有点不屑。她绝对不会在这些蠢货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心。 “四个,”尼诺兹卡怪腔怪调地颤声说,“四个肌肉发达的壮汉!” “他们是一个接一个上的,还是一起上的?”维罗妮卡接茬道。 安妮特耸了耸肩。我根本不在乎。她扭头就走,走廊里回荡着一连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露”的怪叫声。 妈妈从熟食店买回了玉米煎饼,她拿起一个,切成小块,从塑料瓶里挤上番茄酱,递给奥托索。只要挤上番茄酱,奥托索连泡沫塑料都吃得下。露露仍然躲在屋里,她不会出来吃东西,连房间门都不会出,这让安妮特很生气,露露总是把自己彰显得与众不同。安妮特拿起叉子,摆弄了一下自己盘子里的玉米煎饼。她平时挺喜欢吃,但此刻她的喉咙堵得慌。最近,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她的兴致。 “我想做丰胸手术。” 这句话突然从安妮特嘴里冒了出来,就像不由自主的呕吐一样。妈妈的手一愣,瓶子里噗的一声挤出一团空气,奥托索嘎嘎笑了起来。 “丰胸?你吗?”妈妈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她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所有人都在丰胸!” “就你这年龄?” “尼诺兹卡刚丰完胸,莎莉埃塔丰了胸之后,就再也不是两粒宝塌糖了,今天我听说维罗妮卡正在打听哪家诊所最好!”安妮特用叉子噔噔噔敲起了桌子,“还有,露露也丰过胸。经纪人一提议,你们就带她去做手术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妈妈盯着她,眼睛瞪得像茶碟,就连奥托索也停止了咀嚼。寂静如此强烈,差点刮伤安妮特的耳朵,然后母亲轻咳了一声。 “但是……我们不希望发生在露露身上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她沙哑地说。 “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对吧?”安妮特说着,扭头狠狠瞪了妈妈一眼。 妈妈一声不吭。她抿着嘴,低垂着视线。 安妮特抡起叉子,猛地一敲桌子,砰的一声,叉子弹起,翻落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一声巨响。 “我就知道!你从来就不希望有什么好事发生在我身上!” 妈妈看着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似乎有点动摇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个孩子!”安妮特尖叫道。她猛地一掀盘子,玉米圆饼上的鸡肉块和蔬菜沙拉全都飞了出来,撒在了桌布上,落在了地板上,“我从来就没轮到过什么好事!” 妈妈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安妮特拿起一把餐刀?,开始敲打桌子。妈妈赶紧伸出手,一把抓住安妮特的胳膊:“别闹了,亲爱的,等爸爸回来,我们问问他的意见。”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收走了刀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