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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将唱盘和黑色岩石寄给你就是个错误。请在为时已晚之前砸碎唱盘。明天如果我还在,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希望我能整理好书籍和行李,到布莱特尔博罗住进客栈。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抛下一切逃跑,但我思想中有某些念头不许我这么做。我可以逃到布莱特尔博罗,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但和在家中一样,都像是被监禁的囚徒。我开始明白,就算抛弃一切尝试逃跑也走不了多远。多么恐怖啊,请千万不要卷进来。
您的 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信,我彻夜无法入睡,对埃克利还余下几分健全的神志深表怀疑。这封信的内容完全疯狂,但考虑到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他这种表述方式竟有一种可怕的说服力。我没有立即回信,认为最好还是给埃克利一点时间,让他先回复我的上一封信。第二天,我真的等来了他的回信,其中提到的新情况使得我的去信变得毫无意义。下面是我能够回忆起的内容,这封信同样字迹潦草,沾着许多墨点,明显是在极为狂躁和仓促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星期三
威——
来信收讫,但再讨论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了。我已经彻底认输,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意志力去抵挡它们。就算愿意放下一切逃跑,它们也会找到我。
昨天收到了它们的一封信,乡村邮递员在布莱特尔博罗交到我手上。这封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印着咆哮瀑布镇的邮戳。信中描述了它们打算如何处置我——我无法在此复述。你自己也当心!毁掉那张唱盘!这几天夜里都是阴云密布,月亮还在继续亏蚀。真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去寻求帮助,可是敢来帮助我的人肯定会说我是疯子,除非我能拿出信得过的证据。我不可能毫无理由地邀请别人来我家,我已经好几年不和周围的人来往了。
但是,威尔玛斯,我还没有告诉你最可怕的事情呢,请在读下去之前做好准备,因为你肯定会感到震惊。我保证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亲眼见到并触碰过了它们中的一员,更准确地说,是它们中一员的一部分。上帝啊,朋友,太恐怖了!当然,它已经死了,我的一条狗逮住了它,今天早晨我在狗舍附近发现了它的尸体。我将它存放在柴房里,这样就有证据来说服别人了,但几小时后尸体蒸发殆尽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您还记得吧?人们只在洪水过后的第一天早晨见过河里漂着奇怪的尸体。最可怕的是,我本想拍照寄给您,当我冲洗底片时,却发现照片里只有柴房。那东西是由什么构成的?我亲眼见过也摸过它,而且它们还留下了脚印,它无疑是由物质构成的,但究竟是什么物质呢?我难以描述它的形状,像巨大的螃蟹,在应该长着头部的地方,却是粗壮厚实之物构成的许多锥形肉环或肉瘤,上面还覆盖着不计其数的触须。绿色黏稠物质是它的血浆或体液。每过一分钟都有更多的这种怪物来到地球。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在附近几个村镇里他经常出没的路口拐角,我没再见到他。一定是我开枪时打中了他,那些怪物似乎总会尽量带走死伤者。
今天下午我去了镇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猜它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确定我已经无路可逃。我正在布莱特尔博罗写这封信。也许就是永别了——假如确实如此,请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古德伊纳夫·埃克利,地址是加州圣迭戈喜悦街176号。千万不要来这里。假如一周后还是没有我的消息,也没有在报纸上看见关于我的新闻,那就写信给我儿子。
我只剩最后两张牌可打,希望我还拥有足够的意志力。首先是尝试用毒气对付它们(我弄到了所需的化学品,为我和狗准备好了防毒面具);要是不成功,那我就去找治安官。假如他们认为我不正常,可以将我关进疯人院——总比那些怪物打算对我做的事情强。也许我能让治安官注意到屋子周围的脚印,印痕虽说很浅,但我每天早晨都能发现。不过,治安官也许会说是我伪造的,因为他们全都认为我是个怪人。
我必须想办法请一位州警来过夜,让他自己看个清楚,但也有可能怪物知道屋子里有外人,于是就不出现了。夜里只要我想打电话,它们就会切断线路。对此,维修工认为很奇怪,只要他们不认为是我自己干的,也许就会为我作证。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请他们来重新接线了。
我可以请几个无知村民帮我证明那些恐怖怪物确实存在,但别人只会嘲笑他们说的话,再说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远离我的住所,因此并不清楚最近的进展。那些愚昧的农民,无论是为了人类的情谊还是金钱,都不肯接近我家一英里之内。邮递员听见他们的交谈,还拿我开玩笑来着——天哪!真希望能告诉他,这一切有多么真实!我想过让邮递员看看脚印,但他每次来都是下午,脚印到那个时候总是已经消失了。假如我用盒子或平底锅罩住一个脚印,他肯定会认为是伪造的或者我在开玩笑。
真希望我没有过上这种隐士生活,亲友们可以继续登门拜访。除了那些无知村民,我不敢向任何人播放那段录音,展示黑色石块或照片。其他人会说所有东西都是我伪造的,对此我一笑了之。但我还是打算公开那些照片。尽管怪物本身无法留下影像,但爪印拍得非常清晰。怪物的尸体在消失得无影无踪前没有被其他人见到,真是可惜!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乎这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疯人院都算是个好去处了。医生可以帮助我下定决心离开这幢屋子,那已经足以拯救我。
假如近期再也没有我的消息,请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会了,砸碎唱盘,不要卷入此事。
您的 埃克利
实话实说,这封信将我投入了最黑暗的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信,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写了些建议和鼓励,用挂号信寄给埃克利。我记得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前往布莱特尔博罗,将自己置于执法部门的保护之下。我还说会带着唱盘去那个小镇,向法庭证明他神智健全。现在该提醒人们留意混在他们之中的怪物了。不难看出,在这个紧要关头,我对埃克利的全部言行已经深信不疑。不过未能拍到怪物尸体的照片确实是他的失误,是他过于激动而一时疏忽,而不是怪物真的那么违背自然规律。
5
9月8日星期六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显然不是在回复先前那封前言不搭后语的去信。这封信与以前那些信件毫无相似之处,语气平静而镇定,字迹整齐,是用一台新打字机打出来的。这封奇怪的信件旨在安慰和邀请我,无疑标志着偏僻山岭中噩梦般的事件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再次根据记忆引用原文,出于某些特定的原因,我希望能尽量保留原文的韵味。这封信印着咆哮瀑布镇的邮戳,签名和正文一样,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对于刚使用打字机的新手来信件的真实性了。我感觉心里像是大石落地——真的,当时的那种轻松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所有的疑虑都被深深埋进了地底。那天夜里我睡得深沉而香甜,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满怀期望地为旅程做好准备。
6
星期三,我按原计划动身,随身的行李箱里除了简单的日用必需品就是科研资料,包括那张可怖的唱盘、那几张快照和埃克利的全部来信。应他所求,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去向。尽管情况出现了最可喜的转机,但我明白整件事依然需要严格保密。想到能够接触外来的异类个体并和它们交流思想,即便是我那久经训练、已有准备的头脑也会不知所措。我况且如此,全然不知情的普罗大众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真不知道在我心中占据上风的究竟是恐惧还是对冒险的期盼;我在波士顿换车,踏上向西的漫漫旅程,离开熟悉的地区,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沃尔瑟姆、康科德、阿耶、费奇伯格、加德纳、阿索尔……
我那班车晚了七分钟抵达格林菲尔德,向北去的短途列车也同样推迟出发。我匆匆转车,列车在午后的阳光中隆隆驶入我多次读到但从未前往的这片土地,我忽然有一种难以喘息的怪异感觉。从小到大我一直居住在南部靠近海岸的机械化和都市化区域,相比之下,这里的新英格兰地区更加原始,遵守古风,是祖辈生活过的地方,没有外国人和工厂的烟雾,没有广告牌和水泥道路,是现代文明尚未染指的地区。这里或许还有薪火相传的土著居民,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是这片土地结出的真正果实。这些土著居民继承了怪异的古老记忆,为极少有人提及的诡异而离奇的信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我偶尔能看见蓝色的康涅狄格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离开诺斯菲尔德,跨过康涅狄格河之后,前方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列车员巡视车厢时,我得知终于来到了佛蒙特州。他建议我将手表回拨一小时,因为北部山区并不使用新推行的夏令时。我按他说的将表针回拨,感觉却像将日历往回翻了一个世纪。
列车沿河而行,河对岸是新罕布什尔州,我看见旺塔斯蒂奎特峰的陡峭山坡越来越近,那座山也是奇异的古老传奇的汇集之处。没过多久,列车左侧开始出现街道,右侧的河流中出现了一座苍翠小岛。人们纷纷起身,排队准备下车,我也跟了上去。列车停稳,我很快就站在了布莱特尔博罗车站的顶棚底下。
我的视线扫过接人的车辆队伍,一时间搞不清哪一辆是埃克利的福特车,还没等我走过去仔细端详,就有人认出了我。一位先生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问我是不是阿卡姆的艾尔伯特·N.威尔玛斯先生,但他明显不是埃克利。他和照片中头发斑白、留着胡须的埃克利毫无相似之处,他年纪更轻,更像个城里人,衣着时髦,只留着一抹黑色的小胡子。他说话彬彬有礼,带着一丝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我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听他解释说自己是我未来的东道主的朋友,代替埃克利从汤申德过来接我。他说埃克利突然哮喘发作,无法在室外长途奔波,好在情况并不严重,因此拜访计划不需要有任何变动。我看不出这位诺伊斯先生(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知道多少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但他漫不经心的举止让我认为他是个相对而言的局外人。想到埃克利多么热爱隐居生活,我不禁惊讶于他居然也有能够随时帮忙的朋友。不过疑惑归疑惑,我还是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坐上了他的车。按照埃克利的描述,我以为来接的会是一辆陈年小车,但这却是一辆宽敞而完美无瑕的新款轿车,显然是诺伊斯自己的,挂着马萨诸塞州的牌照,上面有那年令人发噱的“神圣鳕鱼”图案。据此得出结论,我这位向导只在夏天暂居汤申德地区。
诺伊斯坐进我身旁的司机座位,立刻启动引擎。我很高兴他没有滔滔不绝地聊个没完,因为莫名紧张的气氛使得我不怎么想说话。我们开上一段斜坡,右转拐上主道,小镇在下午的阳光中显得美丽无比。它像儿时记忆里新英格兰的古老城市那样打着盹,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一同构成的轮廓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旧日心弦。我仿佛站在一片魅惑之地的门口,即将穿过层层堆叠、绵延不断的时光积淀。在这个地方,古老而奇异的事物能够自由自在地生长和逗留,因为它们从未受过任何打扰。
轿车驶出布莱特尔博罗,受到约束的不祥感觉越来越强烈,车窗外的乡野峰峦叠嶂,郁郁葱葱的花岗岩陡坡耸立威胁、簇拥包围,暗示着阴森的秘密和从远古残存至今的某些存在,很难确定它们对人类是否怀有敌意。有一段路程,我们顺着一条宽阔但不深的河流前行,我的同伴说这就是西河,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了报纸上的文章。洪水过后,正是在这条河里,有人见到了螃蟹状怪物的恐怖尸体。
周围的乡野变得越来越偏僻,人烟稀少。来自过去的古老廊桥惊悚地架在山岭之间。接近废弃的铁路与河流平行,似乎在喷吐肉眼几乎可见的荒凉气息。偶尔能看见醒目得令人畏惧的山谷,悬崖拔地而起。峰顶鳞次栉比的青翠树木之间,能看见新英格兰险峻的灰色原始花岗岩。深谷之中,野性难驯的溪流载着千百座人迹罕至的山峰中难以想象的秘密,向大海奔涌而去。时而有半掩半露的狭窄岔路蜿蜒伸向茂密的森林,自然精灵也许就成群结队地出没于参天古树之间。望着这一切,我不由得想到埃克利驾车驶过这条路时,曾经受到某些诡秘力量的滋扰,此刻我无疑也体会到了他的感受。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来到了别具风味的秀丽小镇努凡。人类通过征服和彻底占有圈出了自己的世界,而这里就是我们与已知世界的最后联系了。在此之后,我们就将舍弃对可见可及、可随时间改变的事物的依赖,进入虚幻的世界或秘密的异境,缎带般的小路带着几乎能被觉察到的蓄意和任性,在杳无人迹的峰岭和荒凉萧瑟的山谷之间起伏蜿蜒。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和偶尔一闪而过的偏僻农庄的微弱响动,传进我耳朵的只有幽暗森林中无数隐蔽泉眼涌出陌生溪流时的汩汩水声。
陡然隆起的低矮山丘是那么逼仄和紧促,真让人透不过气来。它们的险峻和突兀都超过了我建立在他人见闻上的想象,与我们熟悉的平凡的客观世界毫无共同之处。在那些无法攀爬的峭壁上,在人类从未涉足过的茂密森林中,似乎栖息着不可思议的诡异生物,就连山丘本身的轮廓也像是拥有被遗忘了亿万年的怪异意义,仿佛是传说中泰坦族留下的巨型象形文字,其荣光只存在于最稀奇的梦境深处。过去的所有传说,亨利·埃克利的信件和物品中令人震惊的全部推论,此刻源源不断地从记忆中涌出,紧张的气氛和愈加强烈的险恶感变得难以忍受。这场探访的目的,此行所证实的那些恐怖异事,忽然一同向我袭来,刺骨的寒意几乎浇灭了我对离奇事件的研究热情。
向导大概注意到了我心神不宁。随着道路越来越偏僻和崎岖,车开得越来越慢和颠簸,他偶尔三言两语的随口闲谈变成了滔滔不绝的演说。他讲述这片乡野的美丽和怪诞,揭示出他颇为熟悉我未来东道主的民俗研究。从他彬彬有礼的提问中显然看得出,他知道我是出于科学目的而来,也清楚我携带着颇为重要的资料,但没有表露出他了解埃克利已经触及了多么深奥和可畏的知识。
他的举止是那么镇定自若,教养良好,令人愉快。他的话按理说应该能够安慰我,让我冷静下来,但奇怪的是,随着我们颠簸着驶向未知的荒僻山林,我的不安情绪却越来越严重。有几次他似乎在套我的话,想知道我究竟掌握了多少这里的可怖秘密。他的说话声带给我模糊的熟悉感,逗弄得我简直有些沮丧。他每说一句话,熟悉感就更强烈一分。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或正常的熟悉感,然而他很有教养的声音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为何,我将它与某些被遗忘的噩梦联系在了一起,总觉得要是想起来的话反而会发疯。假如我能找到个像样的借口,恐怕会立刻掉头回家。很可惜我不能这么做,况且抵达埃克利住处后,和他进行一场冷静的科学交谈无疑将大大有助于稳定我的情绪。
另外,我们翻山越岭穿越的这片醉人土地拥有美丽的自然风景,其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镇定力量。时间在山野迷宫中迷失了自我,仙境般的鲜花海洋在四周绵延伸展,消逝岁月的美好也重新展现:灰白色的小树林,毫无瑕疵的草地、草地边缘处开着欢快的秋日花朵。参天古木组成的树林之间点缀着小小的棕色农庄,背后是陡峭的悬崖,而峭壁上遍布芬芳的野蔷薇和青翠的草丛。就连阳光也透着超自然的魅力,笼罩这片地区的空气也似乎与众不同。我只在意大利原初主义画家作品的背景中见过这种魔幻风光。索多玛和列昂纳多构思过这种宏大的风景,描绘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穹顶上,但也只是远景。而此刻我们正置身于这么一幅风景画之中,我似乎在它的魔法里得到了一些自生下来就知道或遗传自先祖的东西,一些我始终在徒劳无功地寻找的东西。
车开上一段陡坡,拐过一个大转弯,忽然停下了。在我的左边,延伸到路边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刷成白色的石块垒出一道边界,草坪尽头是一幢两层半的白色房屋,尺寸和雅致的外观在这片地区难得一见,屋后右侧的谷仓、柴房和磨坊用拱廊连在一起。我立刻认出这就是我收到的照片中的那幢房屋,随即毫不惊讶地见到镀锌铁皮的路边邮箱上写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屋后隔着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的沼泽地,再过去是一座山峰,山坡上森林茂密,峰顶的树木参差不齐。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山巅,我们已经爬到了它的半山腰。
我正要下车去拿行李箱,诺伊斯请我稍等片刻,他先向埃克利通报一声。他说在别处还有重要的事情,实在无法多作停留。他沿着小径急急忙忙地走向屋子,我走下车,想活动一下腿脚,为漫长的对谈做好准备。来到埃克利在信中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围攻现场,我的紧张和不安再次攀升到了顶点,想到即将开始的谈话将把我和那些异类以及禁忌星球联系在一起,胸中的畏惧就油然而生。
近距离接触怪异事物带来的往往是惊骇而非启发,想到经过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后,埃克利就是在这段土路上发现了可怕的印痕和恶臭的绿色液体,我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变好。不经意间,我注意到埃克利的守门犬似乎都不在附近。外来者与他讲和后,他就立刻卖掉了那些狗吗?换了是我,这份和平的信心恐怕不会像他最后那封信里说的那么强烈和发自肺腑。不过话说回来,埃克利毕竟心思单纯,缺乏与外界打交道的经验。在结成同盟的表面之下,是否还隐藏着某些更深沉和险恶的激流呢?
在思绪的引导下,我的视线落向尘土飞扬的路面,这里曾经保留了可怖的证据。过去几天很干燥,尽管这附近人烟稀少,但不太平整的公路上依然满是车辙。我怀着一丝好奇心,开始勾勒这些印痕对应的轮廓,尽量按捺住这个地方及其记忆引发的骇人幻想。在安静如葬礼的死寂之中,在遥远溪流的隐约流淌声之中,在苍翠的群山之中,在挤满狭窄地平线的密林峭壁之中,潜伏着某些险恶和令人不快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幅画面跳进我的脑海,使之前模糊不清的威胁和离奇念头都变得微不足道、毫无意藏书网
义。我之前说过,扫视路面上各式各样的印痕时只出于一丝懒散的好奇心,但忽然之间,这份好奇心被令人无法动弹的切实恐怖抹杀得一干二净。尘土中的印痕乱七八糟、互相交叠,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随意扫过的视线,但我不肯安歇的眼神在屋前小径与公路相交的地方注意到了某些细节,绝望但确凿地意识到了那些细节令人惊恐的含义。唉,要不是我曾一连几个小时凝视埃克利寄给我的外来者爪印照片,恐怕也不可能认出这是什么。我太熟悉那些丑陋的螯爪留下的印痕了,无法辨别其前进方向的这个特征代表着绝非地球生物的恐怖。就算上帝垂怜,我也不可能看错,客观证据就摆在我的眼前,顶多三小时前留下的至少三个印痕,清清楚楚地在进出埃克利家的庞杂而模糊的脚印之间嘲笑着神明。来自犹格斯的活真菌留下了这些恶魔般的印记。
我及时克制住自己,没有尖叫起来。说到底,既然我已经相信了埃克利信中的那些话,见到这些也就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他说已经和那些怪物讲和,那么它们中有几个登门拜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我心中升腾起的惊恐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安抚。一个人第一次见到来自宇宙深空的生物留下的爪印,要是无动于衷才奇怪呢!就在这时,诺伊斯走出大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我心想,我必须控制住自己,因为这位和蔼可亲的朋友并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知识时获得了多么深刻和巨大的发现。
诺伊斯三言两语告诉我,埃克利很高兴,准备马上见我,但哮喘突发害得他会有一两天无法好好招待我。这该死的病每次一发作就很厉害,通常伴随着让人虚弱的高烧,导致浑身乏力。病情持续的那几天里,他的情况会很糟糕,只能轻声说话,行动也会变得笨拙和迟缓。脚和脚腕也肿了,所以只能缠上绷带,像个患痛风的老卫兵。今天他的情况很不好,所以我恐怕只能自己招呼自己了,但他依然期待与我交谈。前厅左手边的书房,就是所有百叶窗都拉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房间,我在那儿可以找到他。他发病的时候必须遮挡阳光,因为眼睛会变得非常敏感。
诺伊斯和我道别,开着他的车向北而去。我慢慢地朝那幢屋子走去。正门为我留了一条缝,在进门之前,我先扫视了一圈这整个地方,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我产生如此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觉。谷仓和柴房看上去整齐而平常,我看见埃克利那辆破旧的福特车停在没有上锁的宽敞车棚里。就在这时,我突然揭开了那种怪异感觉的秘密:彻底的寂静。通常来说,一座农庄总会有各种牲畜弄出来的声音,就算不是喧闹,至少也该有些响动,但这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生命存在的迹象。鸡和猪都去了哪儿?还有牛,埃克利说过他有几头牛——当然了,牛也许在草场上放牧,而狗很可能已经转手卖掉了。但听不见任何咯咯声或咕咕声就实在太奇怪了。
我没有在小径上逗留太久,而是毅然决然地走进农舍,随手关上大门。关门让我付出了相当不一般的精神努力,此刻我被关在了室内,有一小会儿很想拔腿就逃。倒不是说这里看上去有多么凶险,事实恰恰相反,我觉得晚期殖民地风格的雅致门厅很有品位,没有任何异样之处,我很欣赏装饰所表现出的良好修养。不,让我想逃跑的是某种很难说清的微妙感觉。也许是我认为自己闻到了异常的气味,但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哪怕是在最光鲜的古老农舍里,闻到霉烂的气味也再正常不过。
7
我没有让这些模糊的疑虑左右我的意志,而是按照诺伊斯的指示,推开了左手边那扇包铜边的六镶板白色木门。正如我已经知道的,房间里很暗,走进房间,我注意到那股怪味变得更浓烈了。空气中似乎还存在某种微弱的律动或震颤,但也许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有一小会儿,紧闭的百叶窗使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紧接着,某种含着歉意的咳嗽声或低语声将我的注意力带向房间对面最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宽大的安乐椅,我在朦胧暗影中看见一些模糊的白色,那是一个人的面部和双手。我立刻走向这个竭力想说话的人,尽管光线昏暗,但我看得出他就是邀请我的人。我多次仔细打量过他的照片,肯定不会认错眼前这饱经风霜的坚毅面容和灰白的短胡须。
但再看第二眼,悲哀和焦急蒙住了我的心,因为这张面容的主人无疑正重病缠身。我觉得在他紧绷、僵硬而缺乏生机的表情和眨也不眨的呆滞眼神背后,肯定还藏着比哮喘更严重的问题。我同时也意识到那些恐怖经历的冲击肯定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毫无畏惧地钻研禁忌知识足以拖垮任何一名人类,哪怕是更年轻的人也不会例外。突如其来但异乎寻常的身心放松恐怕来得太晚,无法将他从全面崩溃中解救出来。他瘦骨嶙峋的双手软绵绵地放在大腿上,看得我心生怜悯。他身穿宽松的晨袍,头部和脖子的上半部裹着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头巾。
我看见他开口说话,用的还是刚才打招呼的那种嘶哑低语声。刚开始我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因为灰白的胡须挡住了嘴唇的所有动作,而且那音调中有些东西让我极为不安。我集中精神仔细倾听,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的口音绝对没有乡下人的味道,用语比通信带给我的印象还要文雅。“我想您就是威尔玛斯先生吧?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我病得很严重,诺伊斯先生应该已经告诉您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请您来这一趟。我最后一封信里说的那些事情,您都已经很清楚了——等明天感觉好一些,我还有更多的事情想告诉您。哎呀,和您通信那么久之后终于能够见面,我都无法形容我有多么荣幸。那些信件您都带来了,对吧?还有照片和唱盘?诺伊斯把您的箱子放在门厅里——您应该已经看见了。今晚您恐怕只能自便了。您的房间在楼上,就是我顶上的那一间——楼梯口开着门的房间是浴室,从您右手边的那扇门出去是餐厅,晚饭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愿意什么时候吃都随便您。我明天肯定能好好款待您,但现在虚弱使得我无能为力。
“您就当回到自己家一样——带着行李上楼之前,您不妨把信件、照片和唱盘取出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明天咱们就在这里讨论。您看,我的唱机就在屋角的架子上。
“不用了,谢谢——您不用担心我,我很熟悉这些老毛病。假如您愿意的话,入夜前过来看看我,然后再上楼去休息。我就在书房休息,也许和平时一样,晚上也在这儿睡觉。明天早晨我会好起来,可以和您讨论我们必须讨论的那些问题。您当然明白,我们面前的事情有多么令人惊叹,远远超出人类科学与哲学概念的时空和知识将为我们敞开大门,整个地球上曾经享受如此殊荣的人也寥寥无几。
“您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因为某些物体和能量的运行速度可以超过光速。在适当的手段帮助下,我将能够在时间之中往来穿梭,亲眼目睹和亲身体会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的新纪元。你无法想象那些生物已经将科学提高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它们可以对有机生命体的思想和肉体做任何事情。我将去探访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恒星和星系。首先要去的就是犹格斯,那是外来生物定居的星球中离地球最近的一颗,位于太阳系的边缘,是一颗奇异的黑色星球,尚未被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发现,这我已经在信中告诉您了。等到合适的时候,那些生物将向我们发射思想流,从而让犹格斯被人类发现——也可能是请它们的人类盟友给科学家一些提示。
“犹格斯上有许多宏伟的城市——梯台高塔排成行列,高塔的材质就是我想寄给您的黑色岩石。那块岩石来自犹格斯,阳光在那里并不比星光灿烂,但那些生物不需要光线。它们拥有更敏锐的其他感官,巨大的房屋和神殿上不需要安装窗户。光线甚至会伤害和妨碍它们,让它们头脑混乱,因为它们起源的黑色宇宙位于时空之外,那里根本不存在光线。脆弱的普通人来到犹格斯肯定会发疯,但我还是要去。黑色的沥青河在神秘的石砌桥梁下流淌,早在那些生物从虚空中来到犹格斯之前,修建桥梁的古老种族就已消亡和被遗忘,光是看见这个景象,任何人只要能够保持神智健全,将他的见闻讲述出来,就足以成为新的但丁或爱伦·坡。
“但是,请记住——这颗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星球并不真的值得害怕。只是对人类来说应该感到恐惧而已。那些生物在原始年代第一次造访我们这颗星球时,很可能也感觉到了同样的恐惧。您要知道,早在克苏鲁的伟大纪元远未终结之前,它们就来到了这里,仍还记得沉没古城拉莱耶还在水面之上的雄姿。它们也去过地球的内部——通过一些无人知晓的洞口,其中有几处就在佛蒙特的群山之中——地球内有未知生命创造的伟大世界:点亮蓝光的克尼安,点亮红光的犹思,还有黑暗无光的恩凯。可怖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您知道,就是那种状如蟾蜍的无定形类神生物,《普纳科蒂.99lib?奇抄本》《死灵之书》和亚特兰蒂斯高级祭司克拉卡什—通整理的科摩利翁神话体系中提到过它。
“我们还是以后再谈这些吧。现在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您还是先把资料从行李中取出来,去吃点东西,然后回来舒舒服服坐下,我们再继续详谈。”
我缓缓地转过身,遵>从了他的指示,拿来行李箱,取出他想要的资料放下,然后上楼去配给我的房间。路边的爪印还记忆犹新,埃克利低声说出的话语给我造成了怪异的影响。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很熟悉被真菌生命占据的未知星球,禁忌之地犹格斯,这不由得让我毛骨悚然。我很同情埃克利的病情,但不得不承认他嘶哑的嗓音既让我怜悯,更让我厌恶。真希望他在谈论犹格斯和它的黑暗秘密时不是那么得意扬扬!
给我的房间相当舒适,装饰华美,没有霉烂的气味,也没有令人不安的震颤感。我把行李留在房间里,下楼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然后去用为我准备的晚餐。餐厅就在书房隔壁,再过去是厨房。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三明治、蛋糕和奶酪等着我去享用,保温瓶和杯碟说明主人也没有忘记热咖啡。美味的晚餐过后,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却发现厨房的高标准在一个小细节上出现了失误。我用调羹尝了一口咖啡,觉察到咖啡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辛辣味道,于是没有再喝下去。晚餐的这段时间里,我想着隔壁暗沉沉的房间,埃克利就坐在安乐椅里默默等待,于是过去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两口,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睡觉前他会喝点麦乳精,今天也只能消化这些东西。
晚餐过后,我坚持帮他收拾碗碟,拿到厨房水槽里洗干净,顺便倒掉了那杯难以下咽的咖啡。回到昏暗的书房后,我搬来椅子到主人身旁坐下,准备和他聊一些他愿意聊的话题。信件、照片和唱盘还在房间中央的大书桌上,暂时还用不上。没过多久,我就忘记了那股怪味和奇异的震颤感觉。
我说过,埃克利的部分信件(尤其是篇幅最长的第二封)里有一些内容是我不敢引用甚至无法用词句写在纸上的。这种胆怯同样适用于当晚我在偏僻山岭中那个黑暗房间里听见的喃喃低语,只是程度还要更加强烈。至于这个沙哑嗓音描述的宇宙究竟有多么恐怖,我甚至都无法稍作暗示。他本来就知道 4e00." >一些可怕的事情,自从与外来者和解之后,他得知的事情则完全超出了神智健全者的承受范围。哪怕到了现在,我也彻底拒绝相信他揭示出的所有秘密,例如终极无穷的构成和维度之间的并列,例如原子宇宙彼此连接而成的无尽链条组成了当前这个拥有曲率、角度、物质和半物质电子有机体的超宇宙,而人类所知的时空宇宙在其中占据着什么可怖的位置。
从来没有哪个神智健全的普通人如此危险地接近过基础实体的存在奥秘,也没有哪颗有机质的大脑能比我们更靠近超越形态、力能和对称性的混沌所蕴含的彻底湮灭。我因此知道了克苏鲁的起源,知道了历史中一半的新星为何陡然点亮。从那些就连我的解说者提到时也会胆怯犹疑的线索中,我猜到了隐藏在麦哲伦星云和球状星云背后的秘密,以及道家古老寓言所掩盖的黑暗真相。杜勒斯的本质得到明白的揭示,我因此了解了廷达罗斯猎犬的本质(而非起源),众蛇之父伊格的传奇被褪去了象征性的外衣。他向我讲述位于角度空间以外的丑恶混沌核心,《死灵之书》用阿撒托斯之名仁慈地将其掩盖,我不禁感到既诧异又厌憎。最污秽邪恶的秘传神话被他一一说明,使用的语言确切而直白,可怕得超过了古代和中世纪神秘主义者最大胆的暗示。我难以避免地也开始相信,最初低声讲述这些可憎传说的人肯定接触过埃克利所谓的“外来者”,甚至造访过外来者邀请埃克利前往的外部宇宙。
埃克利讲述了黑色岩石和它所代表的意义,我很高兴它并没有被寄到我的手上。我对石块上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竟然完全正确!但埃克利似乎已经接受了他偶然发现的这一整套诡奇体系——不只是接受,甚至渴望去进一步探求那恐怖的深渊。我很想知道,他给我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究竟和什么样的外来生物交谈过,也想知道它们中有多少曾经是人类,就像他提到的第一位信使那样。我的大脑紧张得难以忍受,阴暗的房间里,挥之不去的怪异气味和隐约存在的诡异震颤让我做出了各种各样的疯狂猜想。
夜幕已经降临,我回忆起埃克利早些时候在信中提到的那些夜晚,战栗着想到今晚将没有月亮。我很不喜欢农舍的位置,它位于密林覆盖的避风面山坡上,而山坡通往人迹罕至的黑山峰顶。得到埃克利的允许后,我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将光亮调到最小,放在远处的书架上,紧贴着幽魂般的弥尔顿胸像,但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在微弱的光线下,屋主毫无表情的紧绷面孔和一动不动的嘴唇显得非常怪异,类似尸体。他像是根本无法动弹了,只是偶然僵硬地点一点头。
听完他的一席话,我无法想象他还为明天留下了什么更可怕的秘密。最后他向我透露,明天的首要话题将是他前往犹格斯及更远处的旅程,我也有机会参与其中。得知我也可以进入宇宙旅行时,我的震惊和恐惧肯定让他觉得好笑,因为见到我害怕的表情,他的头部剧烈地摇晃起来。随后他非常温和地告诉我,人类将如何实现这看似不可能的星际旅行——事实上,前例已经有过好几次。完整的人体确实做不到,但外来生物运用它们卓越的外科学、生物学、化学和机械学手段,找到了办法只运输人类的大脑,而不需要搬动用来维持生命的肉体。
它们能够毫无伤害地取出大脑,也有办法在大脑缺席的情况下维持残余机体的生命。赤裸裸的小小一颗大脑被装进隔绝以太的金属圆筒中,浸泡在定期补充的液体里,铸造圆筒的金属产自犹格斯,电极穿过圆筒后连接能够复制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功能的精密仪器。对于有翅膀的真菌生物来说,带着装有大脑的圆筒穿越空间是轻而易举之事。来到被真菌生物文明覆盖的星球上,它们可以找到大量可调节的专业设备,连接上圆筒中的大脑。在穿过和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旅程的每一个阶段,经过短暂的适应,这些经过星际旅行的大脑都能拥有全部感官和人工生命,只是将肉身换成了机械躯体而已。是否能够成功,这完全不需要担心。埃克利并不害怕,这样的壮举难道不是早已实现过许多次了吗?
埃克利终于抬起了一只毫无生气的手,指着房间另一侧高耸的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个圆筒,我从来没有见过铸造圆筒的那种金属,它们高约一英尺,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筒朝前的弧面上都有三个等边排列的怪异插槽。其中一个圆筒的两个插槽连着它背后两台模样古怪的机器。不需要埃克利说明,我也能猜到它们的用途,我像是得了疟疾似的直打寒战。他那只手指向了身边的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复杂的设备和相连的导线与接头,其中有几台很像圆筒背后的装置。
“这里有四种设备,威尔玛斯。”他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四种,每种对应三个感官,一共十二台设备。所以你知道那些圆筒里一共有四种生命。三个人类,六个无法以肉身穿越太空的真菌生物,两个海王星生物,(上帝啊!真希望你能看见它们在自己星球上的形态!)剩下的来自银河系外一颗特别有意思的暗星的中央洞窟。在圆山内的首要前哨基地里,你时常会见到更多的圆筒和机器,有些圆筒装着外宇宙生物的大脑,它们是来自最遥远的边疆的盟友和探险家,它们的感官与我们所知道的完全不同,那里有特制的机器供它们以合适的方式感知,以及向不同倾听者表达意思。和那些生物遍布各个宇宙的大多数前哨基地一样,圆山也是一个星际交流的枢纽!当然了,供我体验的只是其中最常见的类型。
“来——把我指给你的三台机器搬到桌子上。高的那一个,前方有两个玻璃透镜。然后是那个盒子,有真空管和共鸣板。最后是顶上有金属碟的那个。现在去拿贴着‘B-67’标签的圆筒,站上那张温莎椅去架子上拿。重吗?别担心!确定是‘B-67’就好。不要碰到连着两台测试仪器的那个崭新的圆筒,对,就是贴着我名字的那个。把‘B-67’放在桌上那三台机器旁边,三台机器上的旋钮全都拧到最左边。
“现在把透镜机器的导线插进圆筒最靠上的插槽,对!真空管机器连接下面左边的插槽,金属碟机器连接右边的插槽。现在把旋钮拧到最右边,首先是透镜机器,然后是金属碟机器,最后是真空管机器。对,就这样。哦,我应该告诉你的,这个圆筒里是一位人类,和你我一样。明天再让你体验其他生命吧。”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为何会对他的低语声那么顺从,也不知道我认为埃克利究竟是疯狂还是正常。经历过之前的那些事情,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所有挑战,但这种机械的表演套路像极了疯狂发明家或科学家的异想天开,激发了就连他刚才的演说也未能勾起的一丝疑虑。这位低语者讲述的内容超出了人类的全部观念,但仅仅因为缺少确凿可信的证据,就能够认为这一切都荒谬绝伦,那些生物不可能来自遥远的外部空间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然后渐渐觉察到刚连接上圆筒的三台机器都发出碾磨和旋转的声音,这种混合的怪声很快消失在彻底的寂静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听见说话声吗?假如确实如此,我凭什么能断定那声音不是来自伪装得很巧妙的无线电装置,而说话的人藏在别处密切观察我们呢?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不愿赌咒说肯定听见了那些话,甚至不敢断定我亲眼目睹的究竟是什么奇迹。但当时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简而言之,那台装有真空管和共鸣板的机器开始说话,流露出的确定感和智慧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说话者确实在场,而且正观察着我们。这个声音很响亮,带着金属的质感,没有生命,从发音的每个细节都听得出它完完全全的机械特性,而且无法调整音调和表达感情,只能以可怕的精确和从容,刺耳而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威尔玛斯先生,”声音说,“希望我没有吓着您。我和您一样也是人类,但我的肉体安全地存放在向东一英里半的圆山内,由合适的维生系统支持它的运转。而我本人就在您面前,我的大脑在这个圆筒里,通过这些电子振动机器看、听和说话。一周之后,我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再次穿过虚空,届时将有幸得到埃克利先生的陪伴。我也希望能得到您的陪伴。我见过您的照片,也知道您的名声,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您和我们这位朋友之间的通信。有一些人类与探望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了同盟,我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最初是在喜马拉雅山脉里遇到它们的,从各个方面帮助过它们。为了报答我,它们赐予我极少有人类得到过的体验。
“假如我说我去过三十七颗天体,其中包括行星、暗星和难以界定的星体,八颗位于我们的银河系之外,两颗甚至超出了宇宙那弯曲的时空界限,不知您会有何感想?而这些旅程没有对我造成任何损害。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取出大脑,分离的过程过于轻盈简洁,称之为外科手术都稍显粗鲁。那些来访者拥有能让取出过程变得简单甚至平常的手段,与大脑分离的肉体永远不会衰老。我必须补充一句,圆筒内有机械装置,时常更换的保存液能够提供一定的营养,因此事实上大脑也同样长存不朽。
“总之,我衷心希望您能决定跟随埃克利先生和我的脚步。来访者渴望能认识您这样学识渊博的人,也愿意向这些人展示我们只能在无知虚妄中梦想的无尽深渊。第一次与它们见面也许会感觉很怪异,但我知道您不会在意这种情绪。我认为诺伊斯先生也会去,您无疑是他开车送来的,对吧?他早在多年前就加入了我们,您大概已经认出他的声音也在埃克利先生寄来的那张唱盘里。”
我的反应过于激烈,说话者停顿片刻才继续下去。
“所以,威尔玛斯先生,我把选择权交给您了。容我最后补充一句,像您这么热爱怪异事物和民间传说的学者,绝对不该错过这么宝贵的机会。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转变过程毫无痛楚,完全机械化的感知状态会让您享受无数乐趣。电极断开后,我们只会坠入栩栩如生和美好虚幻的梦境之中。
“好了,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再继续谈话吧。晚安——将所有旋钮都拧到最左边,顺序无所谓,不过最好把透镜机器留到最后。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款待我们的客人!现在可以关闭开关了。”
就这样,我机械地听从命令,关闭三个开关,然而精神恍惚,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的头脑依然一片混乱,听见埃克利用嘶哑的声音叫我把所有机器都留在桌上就好。他没有评论刚才发生的事情,事实上任何评论都很难传进我已经饱和的感官。我听见他说可以把油灯带回我的房间,据此推断出他想单独在黑暗中休息。他也确实该休息了,因为从下午到晚上的讲演足以耗尽一个健康人的精力。我的神志依然模糊,向主人道了晚安,尽管口袋里装着方便的手电筒,但还是拎着油灯上楼去了。
能离开怪味弥漫、隐约震颤的书房让我很高兴,不过依然无法摆脱夹杂着恐怖、畏惧和极度怪异的可怕感觉,因为我想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遭遇的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这个偏僻荒凉的地区,巍然耸立的黑色山坡,如此接近农舍的神秘森林,路面上的脚印,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嘶哑的低语声,噩梦般的圆筒和机器,邀请我接受怪异的手术和更怪异的虚空旅行——这么多的事情接连扑向我,每一件都那么陌生和突然,压力逐渐累积,腐蚀我的意志,几乎掏空了我的体力。
得知向导诺伊斯就是录音中那场魔筵仪式上的人类主持者,这一点尤其让我震惊,不过先前我已经觉察到他的声音有些令人厌恶地耳熟了。另一点让我格外震惊的是我对屋主的观感,每次我放下其他念头,仔细分析,都会产生同样的情绪。与埃克利通信时,我本能地喜欢文字所展现出来的那个人,但现在他却让我的内心充满了确切无误的厌恶感。他的病况本该激起我的怜悯,实际上却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身体那么僵硬,毫无生气,像一具尸体,而那持续不断的低语声又那么可憎,完全不像人类!
我忽然想到,这个低语声与我听到过的任何说话声都不一样。尽管说话者被胡须遮挡的嘴唇极为怪异地一动不动,但其中蕴含着的力量和表达能力却强得惊人,不像是哮喘病患呼哧呼哧的喘息。就算隔着整个房间,我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两次,我觉得这个微弱但有穿透力的声音并不虚弱,而是刻意压低了嗓门——出于什么原因,我无从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从这个音调中觉察到了令人不安的特质。此刻回头再想,我似乎能从这种印象追溯到潜意识内的某种熟悉感,也正是类似的熟悉感让诺伊斯的声音显得隐约有些不祥。但我究竟在何时何地遇到过这种感觉所指向的东西,就不是此刻说得清的了。
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绝不会多待一晚。对科学的热忱已经在恐惧和厌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只想逃离病态恐怖与反常揭示织成的罗网。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宇宙间的联系确实有可能存在,但普通人类绝对不能随便涉足。
邪恶的影响似乎围绕着我,令人窒息地压迫我的感官。睡觉是断无可能了,因此我只是熄灭了油灯,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右手握着随身带来的左轮手枪,左手握着便携手电筒。楼下鸦雀无声,我能够想象埃克利坐在黑暗中,身体僵硬得像一具尸体。
我听见某处传来钟表的嘀嗒声,这一丁点正常的声音让我心怀感激,也提醒着我另有一件事情让我惶恐不安,那就是完全没有任何动物。我本来就知道附近没有家畜,而此刻我意识到连野生动物在夜间弄出的熟悉声音也完全不存在。除了远处不可见的溪流发出险恶的潺潺水声,这份死寂怪异得仿佛星际间的沉默之地。笼罩这片土地的究竟是来自星空的什么无形瘟疫呢?我记得在古老传说中,狗和其他动物总是憎恨外来者,我再次想到公路上的痕迹到底会有什么含义。
8
最终我还是意外地陷入沉睡,请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接下来的事情有多少仅仅是梦境。假如我说,我在某个时刻醒过来?,听见和看见了一些事情,你大概会说我其实没有醒来,所有事情都是一场梦,直到我冲出农舍,跌跌撞撞地跑向停着旧福特的车棚,跳上那辆老爷车,疯狂而漫无目的地在怪物出没的群山中疾驰了几个小时,颠簸着蜿蜒穿过森林迷宫,终于来到一个村庄,停车后我才知道那里就是汤申德。
你当然也会怀疑我讲述的其他所有事情,认为照片、唱盘、圆筒与机器发出的声音和类似证据只是已告失踪的亨利·埃克利对我实施的欺骗。你甚至会说他和另外几个怪人精心策划的无聊骗局:他本人在吉恩取走了交运包裹,请诺伊斯录制了那张可怕的唱盘。然而奇怪的是,诺伊?99lib.斯的身份到今天也未能得到确认。埃克利住所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但他肯定经常造访这个地区。真希望我当时记住了他的车牌号码——当然,也许我没有记住反而更好。因为无论你们怎么说,无论我有时候怎么对自己说,我都知道那些可憎的外来势力就潜伏在人迹罕至的群山中,也知道那些势力在人类世界中安插了间谍和使者。在我的余生之中,我只想尽可能远离那些势力和它们的使者。
我荒谬的故事使得治安官派出搜索队前往埃克利家,但埃克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宽松的晨袍、黄色头巾和裹腿绷带扔在书房安乐椅旁的地上,但他是否带走了其他衣物就很难说了。狗和家畜确实不见了,农舍外墙和部分内墙上都有可疑的弹孔,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异样之处。没有找到圆筒和连接圆筒的机器,没有找到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没有找到古怪的气味和震颤的感觉,没有找到公路上的脚印,也没有找到我逃跑前窥见的怪异东西。
逃出埃克利家之后,我在布莱特尔博罗住了一周,询问形形色色认识埃克利的人,结果终于被迫相信,这些事情绝非梦境或幻觉的产物。埃克利可疑地购买过狗、弹药和化学品,电话线曾被割断,这些都有据可查。而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州的儿子在内,都承认他对怪异事物研究的评点自有其一致性。体面的镇民都认为他疯了,毫不犹豫地宣称所谓证据全都出自癫狂而狡诈的伪造,说不定他还有几个同样不正常的共谋者。但受教育较少的山野村夫却支持他陈述的每一个细节。他向一些乡下人展示过照片和黑色岩石,播放过那张可怖的唱盘,他们都说照片中的脚印和嗡嗡的声音很符合古老传说中的描述。
他们还告诉我,自从埃克利发现那块黑色岩石后,出现在他家周围的可疑景象和声音就越来越多。除了邮政人员和心志坚定的胆大之徒,现在谁也不敢靠近那里。黑山和圆山都是恶名在外的邪异地点,我找不到任何仔细勘探过这两个地方的人。本区的历史记录上有许多起居民失踪的案件,埃克利在信中提到过的半游民沃尔特·布朗现在也加入了失踪者的行列。我甚至找到了一位农夫,他认为在西河发洪水的时候他见到过一具怪异的尸体,但他的陈述过于混乱,缺乏真正的价值。
离开布莱特尔博罗时,我下定决心不会重返佛蒙特,且十分确定能坚持住自己的决心。那些荒僻山岭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种族的前哨基地,读报时我验证了那些势力曾经的预言,海王星外发现了第九行星,我的怀疑就更加减少了。天文学家为它起名叫“冥王星”,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么贴切。我认为它无疑就是黑暗笼罩下的犹格斯。那里的恐怖居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让我们知道它的存在呢?这个问题我一思考就会胆战心惊。我想说服自己,那些恶魔般的生物并非对地球上的普通居民逐步施行什么有害的新政策,但怎么也没法让自己相信。
我终究还是要说出农舍里那个恐怖夜晚的结局。如前所述,我最后在不安之中陷入了昏睡。支离破碎的梦境中,恐怖的地貌一闪而过,很难说清究竟是什么惊醒了我,但在接下来的那个时间点上,我可以肯定自己是醒着的。昏昏沉沉中,我感觉门外的走廊地板发出了鬼鬼祟祟的咯吱声,随后有什么东西笨拙地摆弄外面的门锁。但这些声音几乎立刻就停止了,等我恢复正常的感官后,首先听见了楼下书房里传来的交谈声。说话的人不止一个,根据我的判断,他们正在争论什么。
听了几秒钟我就完全清醒了,因为那些声音的特点使得睡觉这个念头显得荒谬可笑。它们的怪异音调各自不同,只要听过那张该诅咒的唱盘,就可以毫无疑藏书网问地辨别出其中至少两个声音的特点。恐怖的念头涌入脑海,我知道我正和来自深渊空间的无名生物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因为这两个声音肯定就是外来者与人类交流时使用的亵渎神灵的嗡嗡声。两个声音的主人有着个体差异,体现在音高、重音和速度上,但都属于同一个可憎的种类。
第三个声音无疑是圆筒里的离体大脑连接机械发声装置后发出的声音。就像嗡嗡声不可能听错一样,这个带着金属质感、没有生命的响亮声音,这个欠缺抑扬顿挫和感情的刺耳声音,这个精确而从容的无人性声音,自昨晚我听过之后就不可能忘记。刚开始我怀疑这个刺耳声音的背后也许不是先前和我交谈过的那个圆筒里的大脑,但随后想到,只要连上相同的机械发声装置,所有大脑都会发出相同的声音,唯一可能不同的是语言、节奏、语速和发音。在这场怪异的交谈中,也能听到两个真正人类的声音,其中一个我没印象,用词粗鲁,显然是个乡下人,另一个文雅的波士顿嗓音属于昨天下午的向导诺伊斯。
我拼命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厚实的地板令人沮丧地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另一方面,我还意识到楼下房间里传来大量挪动、刮擦和曳步声,不免让人觉得书房里充满了活物,比发出声音的这几个要多得多。那种挪动声实在太难形容,因为几乎找不到可供对比的类似声音。似乎拥有意识的物体不时在房间里活动,那种落脚声像是松脱的坚硬表面碰撞出的咔哒咔哒声,例如粗糙兽角或硬橡胶之间的摩擦接触。打一个比较形象但不太准确的比方,就好像人穿着宽大而多刺的木鞋在抛光地板上蹒跚而行。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了那些声音,我连想都不敢想。
没过多久,我意识到根本不可能分辨清楚任何连贯的发言。包括埃克利和我名字在内的单独字词偶尔浮现,尤其是在机器发声装置说出的话里,但缺乏关联的上下文,它们的真实含义实在无从得知。如今我更是不愿意根据这些字词推测完整的意思,哪怕我能得到的顶多只是模糊的暗示而非真相。我敢肯定脚下正在召开一场恐怖而反常的秘密会议,但商讨的究竟是什么样骇人的议题就不得而知了。尽管埃克利向我保证过外来者的友善,但奇怪的是,我依然感觉到了恶意和邪异的气氛笼罩了我。
我耐心地谛听着,渐渐分清了那几个不同的声音,不过还是听不清它们说的绝大多数内容。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发言者特定的情感模式,比方说,有一个嗡嗡声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感,机械声音尽管在人工手段下显得响亮而规则,可似乎处于从属和恳求的位置。诺伊斯的语气里有调解的味道。另外几个声音就无暇分析了。我没有听见埃克利那熟悉的嘶哑低语声,但我很清楚那样一个声音无法穿透结实的地板。
下面我将试着写下听见的一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和其他声音,尽我所能标出发言者的身份。首先从发声机器的发言中听清了几个短语。
(发声机器)
我自己惹来的麻烦 退回信件和唱盘 了结事情 接纳 看见和听见 该死 无人格的力量,毕竟 崭新的圆筒 我的天
(第一个嗡嗡声)
我们该停下 渺小和人类 埃克利 大脑 说
(第二个嗡嗡声)
奈亚拉托提普 威尔玛斯 录音和信件 拙劣的骗局
(诺伊斯)
(难以发音的单词或名字,大致是恩加—克颂 )无害 和平 几个星期 戏剧性的 早就告诉你们了
(第一个嗡嗡声)
没有理由 原始计划 效果 诺伊斯可以监视 圆山 新的圆筒 诺伊斯的车
(诺伊斯)
好的 都是你的 在这里 休息 地方
(几个声音同时说话,无法分辨)
(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殊的挪动声或咔哒咔哒响声)
(奇怪的振翅声)
(汽车发动,开远)
(寂静)
大体而言,这就是我的耳朵捕捉到的内容。恐怖山岭间的诡异农舍里,我僵硬地躺在二楼的陌生床铺上,没有脱衣服,右手握着左轮手枪,左手握着便携手电筒。如前所说,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但在那些声音的最后一丝回声也早已消逝之后,难以言喻的瘫痪状态依然让我无法动弹。我听见楼下远处有一尊康涅狄格木钟发出精确的嘀嗒声,然后慢慢分辨出一个沉睡者不规则的鼾声。经过那场奇异的会议,埃克利终于睡着了,我敢肯定他也确实需要休息。
但是,应该怎么打算和做些什么,这不是我能立刻决定的。说到底,比起根据先前得到的信息得出的结论,我听到的东西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我难道不是早就知道未知的外来者已经可以自由出入这幢农舍了吗?它们这一趟来得很突然,埃克利无疑也有些吃惊。然而,对话片段中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激起了最怪异和恐怖的疑问,使得我强烈地希望自己会陡然惊醒,证明刚才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我的潜意识肯定捕捉到了主观意识尚未觉察到的什么东西。但埃克利呢?他难道不是我的朋友吗?假如我有可能受到伤害,他难道不会保护我吗?楼下传来阵阵平静的鼾声,像是在嘲笑我突然加剧无数倍的恐惧。
埃克利有没有可能受到了欺骗,作为诱饵吸引我带着信件、照片和唱盘来到深山之中?那些生物会不会因为我和埃克利知道得太多,所以打算一次性消灭我们两个人呢?我再次想到埃克利在写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情况发生了突兀而超乎寻常的转折。本能告诉我,有些事情非常不对劲,一切都和表面上不一样。我没有喝餐桌上的咖啡,因为那咖啡有一股辛辣味——会不会是某个隐匿未知的生物在咖啡里下了药?我必须立刻找埃克利谈一谈,让他清醒过来。外来者允诺向他揭示宇宙的奥秘,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但现在他必须听从理性的召唤。我们必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脱身离去。假如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争取自由,我可以帮他一把。即便我无法说服他离开,至少也能独自逃跑。他肯定会允许我借用他的福特车,到布莱特尔博罗后留在某个存车房里。先前我已经注意到那辆福特就在车棚里,车棚没有锁门,因为他认为危险已经过去了。那辆车应该做好了随时上路的准备,我在晚间谈话时和谈话后对埃克利短暂地产生过厌恶感,但此刻已经全然消散。他的处境和我差不多,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我知道他的身体不舒服,很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叫醒他,但我必须这么做。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待到早晨。
我感觉终于能够行动了,便使劲舒展身体,夺回对肌肉的控制权。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更多是出自本能而非意愿——找到帽子戴好,拎上行李箱,借着手电筒的光柱下楼。我紧张极了,右手紧握左轮手枪,左手同时抓着行李箱和手电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提心吊胆,因为我只是去叫醒这幢房屋里除我之外的唯一一名居住者而已。
我踮着脚尖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底层的门厅,鼾声变得更清晰了,我发现他应该在左边的那个房间里,也就是我没有进去过的客厅。先前传来交谈声的书房在我的右边,此刻一片漆黑。客厅的门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它,依靠手电筒走向鼾声的源头,光柱最后落在沉睡者的脸上。我连忙熄灭手电筒,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回门厅,此刻我表现出的谨慎不但出于本能,也同样来自理性,因为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的向导诺伊斯。
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我无从猜测,但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先尽可能地查明原委。回到门厅之后,我悄无声息地关上客厅的门,顺便插上插销,这样就会减少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性。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黑洞洞的书房,以为会在屋角的安乐椅里找到埃克利——也许睡着了,也许还醒着——因为那里显然是他最喜欢的休憩地点。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手电筒的光柱落在中央大桌上,照亮了一只可怕的圆筒,它连接着视觉和听觉机器,发声机器放在旁边,随时都可以连接上。我心想,这肯定就是刚才那场恐怖会议中说过话的离体大脑。我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冲动,想给它连上发声机器,听听它会说些什么。
我认为它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出现,因为视觉机器无疑会觉察到手电筒的光束,而听觉机器不可能捕捉不到我脚下轻微的吱嘎声响。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提起勇气去摆弄那些东西。我在不经意间看见这就是标注着埃克利名字的那个崭新圆筒,昨晚早些时候我曾在架子上看见过,而屋主请我不要碰它。此刻回顾当时,我很后悔自己的胆怯,希望能勇敢地让它和我交谈。上帝才知道它会吐露什么样的秘密,澄清有关身份的可怖疑问!但话也说回来,我没有去打扰它也许反而是个仁慈的决定。
我将手电筒从大桌转向那个角落,以为会看见埃克利的身影,却困惑地发现那张安乐椅上空无一人。那件熟悉的旧晨袍从座位垂到了地面上,旁边的地上扔着那条黄色头巾和早些时候我觉得很奇怪的绑腿绷带。我犹豫不决,努力猜测埃克利有可能去了哪儿,为什么在忽然之间脱掉了必不可少的病号服。这时我注意到房间里的怪味和震颤感都消失了。这两者究竟从何而来呢?我突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它们只出现在埃克利的周围,尤其是他的座位附近最为强烈,而除了他所在的房间和门口,到其他地方就完全感觉不到了。我站在原地,漫无目的地让光柱在黑暗的书房里游荡,绞尽脑汁地寻求这些事情的合理解释。
上帝啊,我真希望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离开这里,而不是让光柱再次落在空荡荡的安乐椅上。可事实上我没有悄无声息地离开,而是捂着嘴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声尖叫肯定惊扰了门厅另一侧沉睡的哨兵,不过还好没有吵醒他。跨宇宙的恐怖笼罩着荒僻的苍翠群山和悄声诅咒的溪水,那恐怖的汇聚之处是这座诡异山峰覆盖着密林的山巅,在它脚下这幢充满恐怖的农舍里,我听见的最后的声音就是自己的一声尖叫和诺伊斯不曾中断的鼾声。
真是奇迹,我在慌忙逃跑中没有扔掉手电筒、手提箱和左轮手枪,居然没有舍弃它们中的任何一件。我没有再弄出任何声音,悄悄溜出书房和那幢屋子,拖着我的身体和随身物品钻进车棚里的旧福特,驾着这辆老爷车驶进漆黑的无月之夜,逃向某个未知的安全地点。接下来的那一程像是出自爱伦·坡或兰波之手或多雷之笔的狂乱作品,好在最后我还是到达了汤申德。就是这样。假如我的神智依然健全,那就是我的幸运。有时候我还是害怕岁月会带来什么后果,尤其是在冥王星这颗新行星如此离奇地被发现之后。
如我所说,我转动手电筒,光束在书房里巡游一圈后,又落回空荡荡的安乐椅上。就在这时,我第一次看清了座位上的某些物品,就在宽松的晨袍旁边,所以不太显眼。物品共有三件,但后来登门调查的人员没能找到它们。就像我在一开始说过的,它们看上去并不恐怖,可怕的是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即便是现在,有些时候我还是会怀疑自己,而每当这种时刻,我会部分地接受怀疑论者的看法,将我的全部经历归咎于噩梦、精神错乱和妄想症。
那三件物品的构造精致得该受诅咒,配备了小巧的金属夹,可以附着在某些有机生命体上,但我不敢想象那些生命体究竟是什么。无论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怎么说,我都希望,衷心地希望,它们只是艺术大师制作的蜡质作品。万能的上帝啊!那黑暗中的低语声,那可怕的气味和震颤感!巫师、信使、变形者、外来生物……压抑着的可怖的嗡嗡声……始终放在架子上那个崭新圆筒里的东西……彻底的邪恶……“卓越的外科学、生物学、化学和机械学手段”……
因为安乐椅上的三件物品——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相似得惟妙惟肖,禁得住显微镜的检验,甚至有可能就是原物——是亨利·温特沃斯·埃克利的脸和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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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般的呼啸声和振翅声持续不断地传进我饱受折磨的耳朵,同时响起的还有遥远而微弱的吠叫声,像是出自某种巨型猎犬之口。这不是梦,恐怕也不是我在发疯,因为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不可能再享受那份慈悲和怀疑。圣约翰已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正是由于我知道,所以我即将轰出自己的脑浆,因为我害怕以同样的方式被撕成碎片。充满怪异幻想的无尽走廊里没有灯光,黑暗无形的复仇女神驱使我走向自我毁灭。
愿上帝原谅我们的愚蠢荒唐和病态狂想,我们正是因此走向了如此怪诞丑恶的命运!凡俗世界的平淡无奇让我们感到厌倦,连爱情和冒险的欢愉也很快就不复新鲜,圣约翰和我狂热地参与每一项艺术和智性的活动,只要有可能让我们暂时摆脱足以毁灭心灵的无聊就行。象征主义蕴含的谜题,前拉斐尔派带来的迷醉,它们都曾经吸引过我们,但每一种新情绪都很快就失去了能够帮助我们消磨时光的新奇和魅惑,唯有颓废派的阴郁理念能够长久地虏获住我们,并且随着我们的研究日趋深入和邪恶而变得越来越有意思。波德莱尔和于斯曼的刺激很快就消耗殆尽,到最后只剩下更为直接的刺激,也就是违背自然的个人体验和冒险。正是这种可怕的情感需求将我们带上了可憎的不归路,即便在此刻的恐惧之中,提起这些也依然令我满怀羞愧和胆怯。那是最最丑恶的人类暴行:被全世界厌恶的盗墓行径。
我不会透露盗墓经历中的骇人细节,也不会列举我们那无名博物馆里最可怕的战利品,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博物馆布置在两人共同居住的石砌宅邸里,大宅里只住着我和他两个人,没有任何仆从。博物馆是个亵渎神圣、难以想象的地方,我们这两个疯狂的行家以恶魔般的品位搜集来了各式各样恐怖与腐朽之物,用来刺激早已麻木的感官。那是个密室,位于地下深处,玄武岩和缟玛瑙雕刻的有翼魔鬼从狞笑大嘴里吐出怪异的绿色和橙色光线,隐蔽的送风管道搅动万花筒般的死亡舞蹈,血红色的阴森物品在黑色帷幕下彼此交织。通过管道涌出的是我们情绪所渴望的种种气味,有时候是葬礼上白色百合的香味,有时候是想象中东方皇族祖祠中的致幻熏香,有时候则是坟墓掘开后那搅动灵魂的可怕恶臭——我回想起来都会为之颤抖!
沿着这间可憎密室的墙壁摆放着许多展柜,里面既有古代的木乃伊,也有手艺精湛的剥制师制作的新鲜尸体,看上去虽死犹生,还有从世界各地最古老的坟场窃取来的墓碑。随处可见的壁龛里存有尺寸不一的骷髅和腐烂程度各异的头颅。你能看见著名贵族已经露出颅骨的朽烂面容,也能看见刚落葬孩童的俊朗脸蛋。雕像和绘画都以邪恶为主题,有一些出自圣约翰和我本人之手。有一本上锁的作品集是用鞣制的人皮装订的,里面那些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无名绘画据说是戈雅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作品。这里有音色令人作呕的乐器,弦乐器、铜管乐器、木管乐器都有,圣约翰和我时常用它们演奏极为病态、魔性十足的不协和噪音。而镶嵌在墙壁上的诸多乌木展柜里存放着人类疯狂与变态所能积累起的最难以置信、最无法想象的盗墓成果。在这些劫掠来的物品里,有一件东西是我绝对不能提及的——感谢上帝,早在我毁灭自己之前就赐予我勇气先毁灭了它。
搜集这些不能详述的珍宝的盗墓历程自然都是美妙得值得纪念的事情。我们不是为钱掘墓的粗野之徒,只会在情绪、地形、环境、天气、季节和月光处于特定条件下才去做这种事情。这种消遣活动在我们眼中可是最精致不过的美学表达手段,我们会以讲究甚至苛刻的态度对待其中的所有细节。从泥土里挖出邪异的不祥秘密会让我们心醉神迷,而时间不适合、光照不理想或对湿润土壤的处理过于笨拙,任何一个瑕疵都会彻底破坏盗墓的快乐。我们狂热而无法满足地追求奇异的环境和刺激的条件——打头阵的永远是圣约翰,也正是他将我们带到那个嘲弄我们的该诅咒的地点,最终招致无法逃避的可怖末日。
引诱我们前往荷兰那座恐怖坟场的究竟是何等险恶的命数?我认为是阴森的流言和传说,据说有一个已被埋葬了五百年的古人,他活着的时候以盗墓为生,从一座华丽的古墓里偷走了一件威力强大的物品。即便在生命的尽头,我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景象—>—秋日的惨白月亮悬在坟墓之上,投射出曳长的恐怖怪影;奇形怪状的树木阴郁低垂,伸向无人照料的草地和碎石崩落的墓碑;巨大怪异的蝙蝠成群结队,逆着月光飞翔;爬满藤蔓的古老教堂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犹如怪异的巨指伸向天空;带着磷光的昆虫像鬼火似的在角落里的紫杉下翩翩起舞;霉烂的草木和难以名状的气味里混着夜风吹来的远方沼泽与大海的微弱气味;最可怕的是巨型猎犬发出的低沉吼声,我们既看不见它也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隐约听见这吠叫声的时候,我忍不住浑身颤抖,回想起那个在农夫中流传的传说:几百年前,我们要寻找的这名盗墓贼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发现的,某种不可知的野兽用牙齿和利爪将他撕咬得残破不堪。
我记得如何用铁铲挖开这个盗墓贼的坟墓,也记得如何为当时的场面兴奋不已:我们两个人、坟墓、惨白瞪视的月亮、恐怖的阴影、奇形怪状的树木、巨大的蝙蝠、古老的教堂、舞动的鬼火、令人作呕的气味、夜风的微弱呻吟、隐约可闻但不明来处甚至无法确定其是否客观存在的怪异吠叫。很快,我们挖到了一个比潮湿泥土更硬的物体,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朽烂的长方形棺材,久置地下使得它的外表结了一层矿物质沉积物。这口棺材结实厚重得难以想象,不过毕竟年代久远,我们最后还是撬开了它,眼睛见到的东西简直是一场盛宴。
尽管五百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但里面剩下的物品还很多——多得令人惊叹。那具骷髅,除了被猛兽折断的那些地..方,竟然还以不可思议的结实程度连接在一起。我们贪婪地扫视着白森森的颅骨和长而结实的牙齿,没有眼珠的眼眶里也曾经放射出与我们相同的狂热目光。棺材里有一个样式怪异的护身符,似乎是挂在死者脖子上一同落葬的。这个护身符雕刻的是一条蹲伏的有翼猎犬,也可能是长着半张狗脸的斯芬克斯,雕工极为精致,以古老东方的样式刻在一小块碧玉上。猎犬的表情极为令人厌恶,洋溢着死亡、兽性和恶毒的气氛。基座上有一圈铭文,但圣约翰和我都不认识那种文字。护身符的底部刻着一个畸形恐怖的骷髅头,好像是制作者的铭印。
看见这个护身符,我们就知道必须占有它,这件宝物就是我们挖开这个五百年古墓的奖赏。尽管它的轮廓是那么陌生,但我们还是渴望得到它。经过更仔细的一番打量之后,它似乎又没那么陌生了。是的,就神智健全而正常的读者熟悉的所有艺术和文学而言,它确实显得非常陌生,但我们认为阿拉伯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的《死灵之书》里埋藏了有关此物的线索。它是一个食尸异教可怖的灵魂符号,这种异教源自中亚那难以到达的冷原。我们非常熟悉那位阿拉伯老恶魔学家对其邪恶轮廓的描述。他在书中写道,折磨并啃噬尸体的人的鬼魂会以超自然形态模糊显现,护身符的轮廓就是据此画成的。
我们抓起那块碧玉物件,最后看了一眼护身符主人只剩眼窝的惨白面容,将坟墓恢复原状,然后匆忙离开那个可憎的地方。偷来的护身符放在圣约翰的衣袋里,我们看见蝙蝠落在刚才被掘开的地面上,像是在寻找某种被诅咒的邪恶食物。但秋夜的月光过于黯淡,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见到了那一幕。第二天,我们从荷兰乘船出发回家,同时听见在海浪里隐约传来巨型猎犬的吠叫声。但秋风的哀吟过于响亮,我们无法肯定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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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英国不到一周,怪事就开始发生。我们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居住在人迹罕至的荒凉地带,古老的乡村宅邸房间不多,所以连仆人也没有,被访客的敲门声打搅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可最近这几天夜里,我们却经常受到一些奇异现象的滋扰,这些现象不但出现在宅邸的前后门附近,也出现在窗户周围——楼上楼下都有。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不透光的巨大物99lib?体挡住了图书室窗外的月光,还有一次仿佛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啸声或振翅声,然而每一次前去探查都一无所获。我们将这些怪事都归咎于妄想,也正是那不安分的妄想,向我们的耳朵里灌输在荷兰坟场认为自己听到的微弱犬吠声。碧玉护身符被放进了博物馆的一个壁龛,有时候会在它前面点燃气味古怪的蜡烛。我们仔细研读阿尔哈萨德的《死灵之书》,知道它的属性和食尸鬼的灵魂与这个护身符所象征之物之间的联系。读到的内容让我们坐立不安,恐怖随之而来。
19××年9月24日晚间,我听见有人敲卧室门。我以为是圣约翰,便请敲门的人进来,但回答我的只是一阵尖声狂笑。走廊里没有人。我叫醒正在酣睡的圣约翰,他声称对此一无所知,表现得和我一样惶恐不安。就在这天夜里,沼泽地里那遥远而微弱的犬吠真实得令人畏惧。四天后,我和圣约翰在地下博物馆里,通向密室台阶的唯一一扇门上传来了微弱而小心翼翼的抓挠声。我们担心的事情不只一件,除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也担心被人发现这些可怕的藏品。我们熄灭所有照明,悄悄走过去,突然打开门,只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流,听见沙沙声、窃笑声和清晰可辨的说话声渐渐远去——这三种声音的组合极为怪异。我们究竟是疯了、是在做梦还是神志正常?这个问题甚至还未来得及思考,我们就怀着最黑暗的恐惧意识到,那个没有身体的声音说的无疑是荷兰语。
自此之后,我们陷入越来越强烈的恐慌和痴迷之中。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认为由于体验了太多超自然的刺激,我和圣约翰正在一起发疯。而有些时候我们更愿意将自己视为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厄运的受害者。诡异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已经不胜枚举。我们的荒僻宅邸似乎成了某种邪恶存在..的领地,我想破脑袋都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每天夜里,噩梦般的犬吠声都会回荡于风声呼啸的沼泽地,而且越来越清晰。10月29日,我们在图书室窗户外的软泥地上发现了一串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脚印。同样令人困惑的还有成群结队的巨型蝙蝠前所未有地出现在这幢古老宅邸附近,数量与日俱增。
11月18日,恐怖达到了高峰。天黑之后,圣约翰从远处的火车站步行回家,某种可怕的食肉野兽袭击了他,将他撕咬得惨不忍睹。他的惨叫声传到宅邸,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赶到可怖的现场时,听见翅膀扇动的呼呼声,看见初升的月亮衬托出一团模糊的黑云。我呼喊我朋友的名字,他已经奄奄一息,无法连贯地回答我的问题,只能用嘶哑的声音耳语道:“护身符——那个该诅咒的东西——”说完,他就瘫软下去,变成了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第二天子夜,我将他葬在宅邸疏于照料的一个花园里,对着他的遗体念诵他生前最喜爱的邪异祭文。念完最后一个崇拜恶魔的句子,我听见遥远的荒野上又传来了巨型猎犬的吠叫声。月亮高挂天空,但我不敢看它。我看见月光下的荒野上有一大片朦胧黑影扫过一个个土丘,连忙紧闭眼睛,把整张脸都埋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我颤抖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室内,惊恐地向着壁龛里的碧玉护身符跪拜不已。
我不敢一个人居住在荒原上的这幢古宅里,在..第二天便前往伦敦。出发之前,我将碧玉护身符带在身上,焚烧并掩埋了博物馆里其他的邪恶藏品。但仅仅过了三个晚上,我又听见了犬吠声;不到一个星期,只要天一黑,我就会感觉到有诡异的眼睛盯着我。一天傍晚,我沿着维多利亚堤坝散步透气,忽然瞥见一团黑影挡住了水面倒映的一盏路灯,一阵比寻常晚风强劲得多的风从我身旁吹过,我知道圣约翰遭遇的厄运也要降临在我头上了。
第二天,我小心翼翼地包好碧玉护身符,带着它乘船前往荷兰。我要将这件东西还给它沉睡的主人,不知道是否能因此得到宽 6055." >恕,但我认为所有还算和逻辑沾边的办法都值得尝试一下。那猎犬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这些问题我无法解答。我第一次听见犬吠声就是在那座古老的坟场,后续的每一件事情,包括圣约翰的遗言在内,都和偷走碧玉护身符的诅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正因为这样,当我在鹿特丹的一家旅店内发现窃贼盗走了我唯一的救赎方式后,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那晚的犬吠声格外响亮,第二天早晨读报时,我得知这座城市最污秽的角落里发生了一起无法形容的恶性案件。最底层的乌合之众陷入恐慌,因为有一处恶徒的聚居地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残忍程度超过了那地方以往发生的任何犯罪。那个肮脏贼巢里的整整一族人被撕咬成了碎片,肇事的未知猛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左邻右舍声称整夜都听见盖过平常醉酒喧嚣的犬吠声,那低沉而凶恶的犬吠声无疑出自一条巨型猎犬之口。
就这样,我终于又来到了这座令人厌恶的坟场,惨白的冬日月光投下丑陋的怪影,光秃秃的树枝无力地垂向霜冻的草地和皲裂的墓碑,藤蔓横生的教堂像手指般嘲弄地伸向阴沉的天空,疯狂咆哮的夜风掠过结冰的沼泽和寒冷的大海。我来到曾被我们侵犯过的古墓前,吓走了一大群绕着墓碑盘旋的蝙蝠,而越来越微弱的犬吠声则彻底停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除了祈祷,我只能发疯般地恳求和道歉,希望能安抚棺材里的白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终究还是来了,绝望地向半冰冻的土地发起攻击,一半是出自我的意愿,另一半则受我自..身之外的某种意志控制。掘墓比我预想中容易,只是中间被一件怪事打断了一次:一只瘦骨嶙峋的秃鹫从冰冷的天空中俯冲而下,疯狂地啄食坟墓泥土,直到被我用铁铲拍死。我终于挖到了那口朽烂的棺材,掀开结着硝石的潮湿棺盖。这是我的理性最后一次发挥作用。
在这口五百年前的棺材里,竟然噩梦般挤满了正在沉睡的巨型蝙蝠,这些蝙蝠簇拥着被我和圣约翰盗走宝物的那具骷髅;但它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干净和平静,而是覆盖着干结的血液和丝丝缕缕的外来血肉和毛发,冒出磷光的眼窝像是有知觉似的盯着我,沾着鲜血的尖牙扭曲地嘲笑着我无法避免的厄运。白骨狞笑着的颚骨深处发出低沉而讥讽的犬吠声,我看见它鲜血淋漓的污秽手爪里抓着我丢失的碧玉护身符,我只能发出阵阵尖叫,漫无目标地逃跑,但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阵阵狂笑。
疯狂乘着星空下的狂风……几百年尸体磨利的尖牙和钩爪……滴血的死尸骑着从彼列被埋葬神殿的漆黑废墟中飞起的蝙蝠大军……此刻,没有血肉的怪异尸体的吠叫声越来越响,该诅咒的肉膜翅膀鬼祟的呼啸和拍打声越来越近,我应该用左轮手枪前往遗忘之乡,面对这无可名状也无以名状的恐怖,那里是我唯一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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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旅行者来到马萨诸塞州中北部,要是他在艾尔斯伯里公路刚过迪恩隅的三岔路口拐错弯,就会走上一片荒僻而怪异的土地。地势渐渐变高,攀爬着野蔷薇的石墙越靠越近,蜿蜒道路上积着灰尘。在随处可见的森林里,树木似乎格外高大,野草、荆棘和牧草异常 8302." >茂盛,很少能在其他人类定居区见到这种长势。但另一方面,经过垦殖的土地却很少,而且往往没有庄稼。稀疏的房屋意外地千篇一律,全都一样衰老、肮脏和破败。你偶尔会在崩裂的门前台阶或遍布石块的山坡草场上见到一两个饱经风霜的孤独身影,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不想向他们问路。这些身影是那么沉默和鬼祟,你会觉得自己遇到了什么禁忌之物,最好不要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沿着道路爬上一段山坡,群山出现在苍翠森林之上,怪异的不安感觉越发强烈。山峰的顶端过于圆润和对称,无法让人觉得舒服和自然;有时候,天空会格外清晰地衬托出高大石柱围出的怪异圆环,大多数山顶都有这样的布置。99lib?
深不可测的沟壑和峡谷时常隔断前路,粗糙的木桥总显得不太牢靠。继续向前走,地势再次下降,成片的沼泽地映入眼帘,你见了会本能地感到厌恶,到了傍晚更觉毛骨悚然,不见身影的三声夜鹰吱喳啼鸣,多得离奇的萤火虫蜂拥而出,伴着牛蛙那片刻不停的嘶哑叫声舞动。米斯卡托尼克河上游犹如闪亮的细线,以怪异的毒蛇之姿蜿蜒爬向圆顶山丘的脚下,而后水势渐渐变大。
随着山丘越来越近,你更在意的往往是密林覆盖的山麓,而不是石柱点缀的山顶。这些山坡总是那么阴..森险峻,你只希望能离它们越远越好,但并不存在可以避而远之的其他道路。穿过一条廊桥,你会见到一个小村庄蜷缩在河水与圆山陡壁之间,朽烂的复斜屋顶说明这里的兴建时间要早于邻近地区,这样的成片屋顶会让你惊叹不已。可到了近处仔细再看,你会不安地发现大多数房屋都已荒弃和坍塌,塔顶损坏的教堂如今成了小镇的一处肮脏集市。黑洞洞的廊桥让人不敢放心进入,但你也不可能绕过它。过桥之后,你很难不注意到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微弱的不祥异味,那是几个世纪的霉变和腐烂的产物。你会乐于离开这个地方,顺着狭窄小路绕过山脚,穿过地势平缓的区域,最后回到艾尔斯伯里公路上。日后你也许会知道,自己曾经穿过的村庄名叫敦威治。
外乡人尽可能少来敦威治,那场恐怖事件过后,指向小村的路牌被悉数取下。就一般的审美标准看,这里的风景美丽得非同寻常,但从来没有画藏书网家或夏日游客成群涌来。两个世纪前,当谈论巫术血祭、撒旦崇拜和森林怪物还不会被人嘲笑的时候,人们会用这些理由当借口对此地敬而远之。在我们这个理性时代(由于那些心系这座小镇,乃至整个世界的安宁的人掩盖了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的真相),人们就算不知道原因,也会尽量远离小镇。也许原因之一(虽说这个理由无法套用在不明就里的外乡人身上)是当地人已经堕落到了令人厌恶的境地,沿着新英格兰偏僻乡村常见的倒退的道路走得太远。他们几乎形成了一个单独的族群,精神和肉体上都明显表现出退化和近亲繁殖的特征。他们的平均智力低得可怜,但毫无掩饰的恶意和半遮半掩的凶杀、乱伦以及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暴虐和变态行径却是臭名昭著。有两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家族于1692年从塞勒姆迁居此地,他们总算没有堕落到那种朽败境地,但家族的旁系却已经沦落到与肮脏的平民为伍,只剩下姓氏还能追溯回被他们玷污的先祖。维特利家族和毕晓普家族的一些成员还会把长子送去哈佛或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念书,但极少有年轻人返回族人世世代代出生的破败屋檐之下。
包括知晓最近这起恐怖事件的人在内,谁也说不清楚敦威治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不过有一些古老的传说提到印第安人的密会和亵渎神灵的仪式。他们从巨大的圆形山丘中召唤出禁忌的暗影怪形,地下传来的爆裂声和隆隆巨响回应他们狂欢般的祷告。1747年,艾比亚·郝德利牧师来到敦威治村主持公理会教堂,他就撒旦及其党羽的迫近做了一场令人难忘的布道会。他在布道会上说:
“我们必须承认,恶魔亵渎神圣的可憎言行已经众所周知,因而不容否认。超过二十位活生生的可靠证人,他们亲耳听到从地下传来阿扎赛尔、巴?泽勒尔、别西卜和彼列该受诅咒的声音。不到两星期前,本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屋后的山岭间有邪魔在交谈,夹杂其间的还有哒哒声、隆隆声、碾磨声、尖啸声和嘶嘶声,这些都不是地上的造物能发出的声音,只可能来自唯有黑魔法才能发现、唯有魔鬼才能打开的洞窟。”
那次布道会后没多久,郝德利先生就失踪了,而他布道的内容在斯普林菲尔德刊印出版,到现在依然能找到。年复一年,时常有人报告称在山岭间听见怪异声响,地质学家和地文学家至今未能解开这个谜团。
敦威治还有一些其他传说,比方说你会在山顶石柱圈周围闻到恶臭和怪味,又比方说你能隐约听见峡谷底部某些固定位置在特定时间刮起的气流声。还有一些故事试图解释所谓“恶魔狂欢地”的由来,那是一片被诅咒的荒芜山坡,长不出树木、灌木甚至杂草。另外,当地人极为恐惧会在温暖夜晚放声啼鸣的三声夜鹰。他们发誓说那些鸟是亡魂的接引者,总在等候垂死者的灵魂,用怪异的叫声应和死者临终前的喘息。要是它们能够抓住刚离开肉体的灵魂,就会立刻拍打着翅膀飞走,留下犹如恶魔狂笑般的叫声;要是失败了,它们就会逐渐沉默下去,陷入一片失望的寂静。
这些传说来自非常古老的时代,因此总显得那么过时和荒谬。事实上,敦威治确实古老得离奇,它比三十英里内任何一个聚居点都要古老。走到小镇南部,你应该还能看见毕晓普祖宅的地窖墙壁和烟囱,它修建于1700年之前。来到瀑布旁,你会看见磨坊的遗迹,它修建于1806年之前,已经是当地最新的建筑物了。工业在敦威治没有开花结果,19世纪的造厂运动也早早夭折。说到古老,这里最老的建筑物还得数山顶那些粗糙石柱围成的圆环,人们普遍认为修建它们的不是定居者,而是印第安人。在这些石柱圈和哨兵山顶上一块状如桌台的巨岩周围发现了大量的颅骨和其他骨头,因此流行的看法是这些地点曾是波库姆塔克部落的埋骨之地。然而许多人种学家认为这个推测实在荒谬绝伦,坚持认为那些遗骨属于高加索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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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2月2日星期天上午5点,敦威治镇区内一个只有部分房间住着人的大农庄里,威尔伯·维特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农庄贴着山坡而建,离小镇有四英里远,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一点五英里。人们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2月2日是圣烛节——虽说敦威治的居民很奇怪地用另一个名字纪念那一天;更因为山里的诡异声音响了一整夜,村民家的狗也彻夜嚎叫。还有一点不太引人注意:孩子的母亲是维特利家族一名堕落的成员,这个女人有些畸形,身患白化病,毫无吸引力可言,年约三十五岁,和上了年纪且半疯癫的父亲住在一起,老人年轻时传出过一些极为可怕的巫术流言。谁也不知道拉维妮亚·维特利的丈夫是谁,但根据当地的风俗,镇民也不会排斥这个孩子。至于孩子的另一半祖系,他们愿意怎么大胆猜测就怎么猜去吧。不过,拉维妮亚似乎对她的孩子颇为自豪,这个孩子肤色黝黑,貌如山羊,与她粉红色眼睛、令人厌恶的白化病长相恰好相反。有人听见她念叨许多怪异的预言,说这孩子拥有什么超常力量和远大前程。
拉维妮亚这个人就爱念叨这种东西,因为她生性孤僻,喜欢冒着暴风雨进山乱逛,还试图99lib?阅读父亲从维特利家两百年历史中继承来的大开本古书,这些古书散发着霉味,就快被时光和蛀洞变成碎片了。她没上过学,但满脑子都是老维特利灌输给她的支离破碎的古老传说。镇民一向害怕那个偏僻的农庄,因为老维特利玩弄黑魔法的名声在外,而拉维妮亚十二岁那年维特利夫人不明不白地死于暴力手段,使得这里更加不受欢迎。拉维妮亚孤孤单单地活在各种怪异的影响之中,沉迷于疯狂夸张的白日梦和稀奇古怪的消遣活动之中。她的闲暇时光从不会花在家务事上,因此有关秩序和整洁的所有标准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威尔伯出生的那天夜里,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叫划破天空,甚至压过了山间怪声和犬吠声,但没有任何一位医生或产婆为他接生。左邻右舍对他也一无所知,直到一个星期后,老维特利驾着雪橇穿过荒原,来到敦威治镇上,前言不搭后语地和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聊天,人们才知道这件事。老人似乎发生了变化,他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又多了一丝鬼祟,将他微妙地从畏惧的客体变成了主体,而他可不是会因为家庭琐事而烦恼的那种人。尽管如此,他也表现出了几分自豪,后来人们也在他女儿脸上注意到了这种神情,提到那孩子的由来时,许多听众在多年后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咱才不管乡亲们咋个想——要是拉维妮的崽儿瞅着像是他爹,你们可就猜不到他长的是啥模99lib.
样喽。你们别以为只有附近的汉子才是汉子。拉维妮读过书,她见过你们大多数人只听说过的东西。咱敢说她的男人是你们能在艾尔斯伯里这片地找到的最好的丈夫了。要是你们像咱一样清楚这儿这些山,你们就不可能想要比她那场更好的教堂婚礼了。咱跟你们说啊——以后总有一天,乡亲们会听见拉维妮的崽儿站在哨兵山的顶上呼喊他父亲的名字!”
威尔伯出生后第一个月内,见过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泽卡利亚·维特利,他是维特利家族里未堕落者中的一员;另一个是索耶老爷的同居女人玛米·毕晓普。玛米纯粹出于好奇而来,她后来的叙述忠实于她的观感。泽卡利亚送来了一对奥尔德尼奶牛,那是老维特利向泽卡利亚的儿子柯蒂斯购买的。这一天标志着小威尔伯家购买牛只的历程开端,这个历程结束于1928年,也就是敦威治恐怖事件从发生到告终的那一年。维特利家那破败不堪的牛棚却从未挤满过家畜。有一段时间,好奇者甚至会偷偷爬上山坡,清点放养在旧农庄背后的陡峭山坡上的牛只,他们顶多只数到过十到十二头,而且这些牛都是一副贫血的苍白模样,应该是患了某种疾病或瘟病。造成维特利家牲畜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很可能是牧草不卫生或肮脏牛棚里的真菌和木料染有病菌。他们在牛只身上见到了像是被利器所伤的古怪创口和溃疡。而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有那么一两次,这些人觉得他们在蓬头垢面的老人和他患白化病的邋遢女儿的喉咙上也见到了类似的伤口。
威尔伯出生后的那年春天,拉维妮亚恢复了她在山岭间乱逛的习惯,比例畸形的手臂里抱着肤色黝黑的婴儿。大多数镇民见过那个孩子之后,对维特利一家的兴趣就渐渐消退了,也懒得去评论这个新生儿似乎一天一个样的飞速成长。是的,威尔伯的发育速度确实惊人,出生后不到三个月,他的个头和肌肉力量就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不到一周岁的幼儿。他的举止,甚至包括嗓音,都表现出了在幼儿身上极为罕见的克制和从容;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他才七个月就开始独自蹒跚学步,又过了一个月,“蹒跚”二字都可以摘掉了。
一段时间后,那年万圣节的午夜时分,人们看见哨兵山山顶燃起熊熊大火,在那里,桌台般的巨石立于遍地白骨之中。塞拉斯·毕晓普,毕晓普家族尚未堕落的一名成员,声称在人们见到火光前一小时左右,他看过那个男孩领着母亲,稳稳当当地跑上了哨兵山的山坡,这番话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当时塞拉斯正在驱赶一头走散的小母牛,在提灯的黯淡光线下见到两条人影一闪而过,他险些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那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我们这位目瞪口呆的观察者觉得他们似乎一丝不挂。事后回想,他不确定 7537." >男孩是不是完全没穿衣服,还是有可能系了一条带流苏的腰带,身穿深色的短裤或长裤。在此之后,只要还活着和神志清醒,威尔伯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总是穿戴整齐,不会忘系上任何一粒扣子,衣冠不整,甚至只是有可能会衣冠不整都能惹得他担忧、暴怒。他在这方面与不修边幅的母亲和祖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点总是让镇民津津乐道。直到1928年的恐怖事件之后,人们才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因。99lib.
次年一月,坊间流言的焦点是“拉维妮的黑崽子”只有十一个月大就开始说话了。这件事之所以值得关注,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他的口音不同于当地的一般口音;二是因为他没有幼儿那种口齿不清的牙牙之语,三四岁的孩子能有他这个水平也值得骄傲了。小威尔伯并不健谈,但只要一开口,就会流露出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敦威治和它的全体镇民都不具备这种东西。怪异感不在他说话的内容中,更不在他使用的简单词句中,而是似乎与他的语调或发出声音的内部器官有着模糊的联系。他的面容同样因为一种老成之感而引人瞩目,尽管他继承了母亲和祖父的短下巴,但年纪小小就已经坚挺成形的鼻梁和近似于拉丁人的黑色大眼睛都让他显得像个拥有超卓智慧的成年人。然而,尽管他看起来异常聪慧,相貌却丑得出奇:他嘴唇很厚,毛孔粗大,肤色黑黄,头发粗糙而卷曲,耳朵长得怪异,整张脸像是一头山羊甚至野兽。镇民对他的厌恶很快就超过了对他母亲和祖父的厌恶,关于他的猜测总有老维特利曾经研究的黑魔法当调味料,还有什么他站在石柱圈里,面对一本摊开的大书,高喊犹格-索托斯的可怖名字,连群山都为之颤抖。狗也痛恨这个孩子,他不得不用各种手段抵挡它们的狂吠和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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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老维特利还在不断购入牛只,而他的畜群规模却没有显著增长。他还开始伐木和整修家中尚未利用的区域。这幢宽敞的尖屋顶农舍的后半截完全埋进了怪石嶙峋的山坡,底层受损最轻的三个房间足够他和女儿使用。老维特利身上肯定还保留着惊人的力量,因为他一个人就完成了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尽管他依然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但木工活儿却体现出了精心计算的成果。威尔伯出生没多久他就开始了劳作,诸多的工具房之一忽然整理得井井有条,用木板封死窗户,安装了一把结实的新锁。现在他翻修起了废弃已久的二楼,手艺不亚于技艺娴熟的工匠。老人的疯病只体现在一点上:他用木板钉死了二楼所有的窗户。不过也有许多人说,光是整修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疯得厉害了。他为新出生的外孙在楼下整理出了另一个房间,这个倒还在情理之中。有几位访客见过孩子的房间,但所藏书网有人都被禁止接近钉得严严实实的二楼。楼下房间的墙边摆满了高而坚固的架子,他正在将以前乱七八糟堆在各个房间角落里的霉烂古书和散乱书页搜集起来,按照某种精心编排的顺序放上书架。
“我拿它们派上过一些用场。”老人一边说,一边用他在生锈炉台上煮出来的糨糊修补一张撕破的书页,“但这孩子适合更好地利用它们。咱得尽量把书修补好,因为这些就是他要学习的全部东西。”
1914年9月,威尔伯一岁七个月大,他的体格和成就令人害怕。他的个头比得上四岁孩童,说话流利,聪明得让你不敢相信。他在田野和山岭间自由自在地奔跑,母亲每次出门乱逛都会有他陪在身旁。在家里,他孜孜不倦地研究外祖父那些书籍里的怪异图片和表格,老维特利会在许多个漫长而寂静的下午教导和考校他。这时候房屋的修葺已经完工,见过的人都会心生疑虑bbr>.,为什么楼上的一扇窗户会被改造成坚实的木板门呢?那扇窗户位于东侧山墙的尽头,紧贴山坡;也没有人能想象为什么要用木板修建一条从地面通往那扇窗户的走道。正是在快完工的时候,人们发现自从威尔伯出生后就被封死窗户、装上新锁的旧工具房又遭弃用了,那扇门没精打采地敞开着。有一次,索耶老爷带着老维特利买的牛去他们家,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被扑鼻而来的怪异气味熏得昏头转向——他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山顶的印第安人石柱圈附近之外,他这辈子都没闻到过这么可怕的恶臭,散发出这股气味的绝对不是什么寻常东西,甚至不可能来自尘世间。不过话又说回来,敦威治镇民的住宅和窝棚可从来不是嗅觉的天国乐土。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什么特别的怪事,但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山里的神秘怪声在缓慢而持续不断地增多。1915年五朔节前夕,山岭的震动连艾尔斯伯里的居民都感觉到了。同年万圣节,地下的隆隆声怪异地应和着哨兵山山顶的熊熊烈火——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那是“维特利家那帮巫师搞的鬼”。威尔伯继续怪诞地成长发育,才四岁就像个十岁孩童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镇民开始关注他那张山羊脸上越来越显著的邪恶表情。他有时候会用某种难懂的语言念念有词,以怪异的曲调咏唱,让听众感觉到难以解释的巨大恐惧。狗对他表现出的憎恶已是广为人知,他不得不随身携带武器,否则就无法安全地穿过村庄。他偶尔会使用武器,犬类守护者的主人自然不可能因此喜爱他。
拜访他们家的人寥寥无几,他们通常会见到拉维妮亚一个人待在楼下,而木板封死窗户的二楼回荡着叫声和脚步声。她不肯说她父亲和儿子在楼上干什么。有一次,一位爱开玩笑的鱼贩试着推了推通往二楼的上锁房门,拉维妮亚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表露出异乎寻常的恐惧。鱼贩告诉敦威治镇上杂货店里的闲人说,他觉得他听见从楼上传来了马踏楼板的声音。闲人们搜肠刮肚地思索,想到了从窗户改造成的门和连接地面的通道,想到了迅速消失的牛只。他们回忆起老维特利年轻时的传闻,回忆起将小公牛在特定时间献祭给某些异教神祇就能从地底召唤出怪物的传说,一个个都吓得瑟瑟发抖。镇民早已注意到,狗对维特利家的憎恶和畏惧与它们对小威尔伯的憎恶和畏惧一样强烈。
1917年,战争打响,索耶·维特利老爷担任当地征兵委员会的主席,他实在没法凑齐足够数量的敦威治年轻人,就连只是满足训练营的最低标准都做不到。该地人种严重衰落的迹象引起政府的关注,于是政府派遣几位官员和医学专家前往实地研究;新英格兰地区报纸的读者大概还记得他们的这场调查,公众的关注使得记者开始跟踪报道维特利一家,导致《波士顿环球报》和《阿卡姆广告人》在周日特刊中浓墨重彩地描述小威尔伯的早熟、老维特利的黑魔法、塞满书架的怪异图书、古老农舍封死的二楼、笼罩整个地区的诡异气氛和山岭..t>间的奇怪声响。威尔伯当时四岁半,样子像是十五岁的小伙子,嘴唇和面颊已经冒出粗糙的黑色绒毛,嗓音也像进入变声期似的开始沙哑。
索耶老爷带着记者和摄影师来到维特利家,请他们注意似乎从封死的二楼弥漫而下的那股恶臭。他说,这里竣工后,他在废弃的工具房里闻到过同样的气味。另外,他在山顶石柱圈附近偶尔也会闻到与此类似的微弱气味。文章刊出后,敦威治人读着报纸,见到明显的错误就会心一笑。有一点他们觉得很困惑,文章作者为什么很看重老维特利总是用极其古老的金币买牛这件事呢?维特利一家接待来访者时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但他们也不敢用激烈的手段抵抗或干脆拒绝开口,因为那样反而会招来更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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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年间,维特利一家的事迹渐渐淹没在了这个病态群落的日常生活之中,人们习惯了他们古怪的生活方式,也不去藏书网理会他们在五朔节前夕和万圣节之夜的狂野仪式。他们一年两次在哨兵山的山顶点燃火焰,每逢这种时候,群山就会响起越来越剧烈的隆隆声。无论什么季节,那个偏僻农庄总会闹出怪异而不祥的各种事情。在这十年间拜访过维特利家的人都声称听见封死的二楼传出响动,也对他们如此频繁而持续地献祭母牛和小公牛感到困惑。有人说要向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投诉,但终究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敦威治人从来都不愿引起外部世界对他们的关注。
1923年,威尔伯年满十岁,但心智、声音、体态和满脸胡须都让人觉得他已经成年。与此同时,旧农庄迎来了第二次大规模翻修。改造范围完全在封死的二楼之内,从丢弃的木料碎片看得出,年轻人和祖父敲掉了所有隔断,甚至拆除了阁楼地板,在底层天花板和尖屋顶之间制造出了一整片空间。他们连中央大烟囱也一并拆掉了,给锈迹斑斑的炉子安装了一根直通屋外的薄铁皮烟道管。
隔年春天,老维特利发现越来越多的三声夜鹰会在夜里飞出冷泉峡谷,落在他的窗口吱喳啼鸣。他似乎觉得这件事意义非凡,对奥斯本杂货店的闲人说,他认为他的大限已到。
“它们跟着咱的呼吸笑话咱呢,”他说,“要咱说,它们准备好捕捉咱的魂儿了。它们知道它要走啦,可不打算让它逃掉。弟兄们,等咱咽气了,你们会知道它们有没有逮住我。要是逮住了,它们会唱啊笑啊直到天亮。要是没逮住,它们就会安安静静待着。咱就盼着有一天哪,它们能和它们要逮的魂儿好好打上一架。”
1924年8月1日收获节之夜,威尔伯·维特利抽打着家里仅剩下的一匹马,摸黑赶到镇上的奥斯本杂货店,用电话请来了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医生发现老维特利处于弥留之际,微弱的心跳和费劲的呼吸说明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邋遢的白化病女儿和年纪小小就满脸胡须的外孙站在床边,头顶上的空洞深渊中传来令人不安的隐约响动,那声音像是有节奏的波涛或浪花拍岸声,就仿佛潮水冲刷着平坦的海岸。但更让医生心烦意乱的是外面喧闹的鸟鸣,似乎有无穷多只三声夜鹰没完没了地号叫着它们的口信,可怕地应和着垂死老人 7684." >的急促喘息。霍顿医生心想,这太离奇、太不自然了,就像他非常不愿意前来出诊的这整个地区。
临近2点,老维特利恢复意识,从喘息中断断续续地向外孙挤出几句话。
“还需要更大的地方,威利,很快就需要更大的地方了。你长得快——那东西长得更快。孩子,它很快就会准备好侍奉你。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需要的长篇吟唱,你可以在完整版的第751页找到,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燃监狱。空气里的火现在没法伤害它。”
他显然彻底神志不清了。老人停顿片刻,窗外的成群夜鹰调整叫声,适应老人已经改变的音调,远处传来群山中的怪异声音,他又说了最后几句话。
“按时喂它,威利,要注意食物的量。空间有限,不能让它长得太快,否则它会在你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前撑破房间或破笼而逃。只有来自外界的它们才能让它繁殖和做工……只有它们,旧神想要回归……”
但喘息再次打断了他,三声夜鹰的啼鸣随之改变,拉维妮亚不禁惊叫。老人就这么又拖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一口气。霍顿医生合上他皱缩的眼皮,遮住已经失神的灰色眼睛,吵闹的鸟鸣渐渐归于沉寂。拉维妮亚静静啜泣,而威尔伯只是在群山微弱的 9686." >隆隆声中轻轻一笑。
“它们没有逮住他。”他用浑厚的男低音喃喃道。
这时候的威尔伯在他钻研的偏门领域内已经是博览群书的专家了,与远方保存着稀有禁忌古书的各种场所中的许多博物馆员通过书信往来,因而小有名声。某些青少年失踪案件的疑点若有若无地指向他家门口,所以敦威治人越来越厌恶和害怕他,但镇民始终保持沉默,这或者是出于恐惧,或者是因为他和他祖父当年一样,也定期用旧金币采买牛只,而且数量还越来越多。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成熟,身高达到了成年人的平均高度,而且似乎还没有长到头。1925年的一天,与他通信的一位学者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前来拜访他,离开时脸色苍白,表情困窘。那时候的威尔伯身高六又四分之三英尺。
随着年岁渐长,威尔伯待他半畸形的白化病母亲越来越轻蔑,最后甚至禁止她和他一同在五朔节和万圣节去山中祭拜。1926年,这个可怜人向玛米·毕晓普承认说她害怕儿子。
“俺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但不敢告诉你啊,玛米。”她说,“而且现在有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了。俺对上帝发誓,俺不知道他到底要啥,也不知道他想干啥。”
那年万圣节,山中怪声比往年更喧闹,哨兵山上一如既往地燃起火焰,而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大群三声夜鹰有节奏的啼鸣声,它们出现得不合自然规律,聚集在没有点灯的维特利农庄附近。午夜刚过,夜鹰的尖声鸣叫忽然转成喧杂的哄笑,乡野间回荡着这种怪声,直到黎明时分才安静下去。鸟群随后匆匆赶往南方,比正常的迁徙时间晚了足足一个月。镇民当时完全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敦威治似乎无人去世,但可怜的拉维妮亚·维特利,这位畸形的白化病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1927年夏天,威尔伯修整好农场里的两间工具房,将书籍和财物搬了进去。没过多久,索耶老爷告诉奥斯本杂货店的闲人们,说维特利农庄又在大兴土木。威尔伯99lib?钉死了底楼所有的门窗,正在像他和祖父四年前那样打通所有隔间。威尔伯住在一间工具房里,索耶认为他看起来异乎寻常的忧虑和恐惧。人们普遍怀疑他知道母亲为何失踪,极少有人愿意接近他家。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七英尺,依然没有停止生长的迹象。
5
当年冬天最稀奇的事情莫过于威尔伯第一次离开了敦威治地区。虽然他和哈佛的怀德纳图书馆、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博物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和阿卡姆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建立了通信联系,但都没能帮他借到一本他渴望阅读的古书,于是他只好亲自前往离他最近的米斯卡托尼克大学查阅馆藏的抄本。这个年轻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满脸胡须,肤色黝黑,面如山羊,操着一口粗野的方言,身高接近八英尺,拎着刚在奥斯本杂货店买的廉价手提箱,在某一天出现在了阿卡姆,寻找锁藏在大学图书馆的一本恐怖古书:阿拉伯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著《死灵之书》,由奥洛斯·沃尔密乌斯译成拉丁语,于17世纪在西班牙出版。威尔伯以前从没进过城,但除了赶往大学之外全无他想。他浑然不知自己经过了一条硕大的守门狗,这条狗龇着白牙,叫声中的愤怒和敌意强烈得异乎寻常,疯狂地拽着拴住它的结实铁链。
威尔伯带着祖父传给他的《死灵之书》,那是迪博士翻译的英文版,价值连城但不完整。获准阅读拉丁译本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对比两种文本,希望能找到残缺译本缺少的第751 9875." >页上的一个段落。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向图书馆馆员透露了这些。这位同样博学多识的图书馆馆员亨利·阿米塔奇(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文学硕士,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博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文学博士)曾经拜访过维特利家农庄,此刻用问题淹没了威尔伯。威尔伯只得承认,他在寻找包含犹格-索托斯这个可怖名字的某种仪式或咒语,但两种文本之间的差异、重复和矛盾使得他难以做出选择。在他抄录最终确定的仪式时,阿米塔奇博士不由自主地从他背后看了一眼打开的书页,发现左手边的拉丁译本竟包含着威胁全世界和平和理性的恐怖危险。..
“吾等不能认为,”阿米塔奇在脑海里翻译道,“人类是地球最古老和最终的主宰,也不能认为寻常的生命和物质会独行于世。旧日支配者过去在,旧日支配者此时在,旧日支配者未来亦在。旧日支配者不在我们知晓的空间内,而在空间之间。旧日支配者无声无息地行走在时间之初,不受维度束缚,不为我们所见。犹格-索托斯知晓大门。犹格-索托斯即是大门。犹格-索托斯是大门的钥匙和护卫。过去,此时,未来,在犹格-索托斯均为一体。他知晓旧日支配者曾于何地闯入,也知晓它们将于何地再次闯入。他知晓旧日支配者曾践踏地上的何处,知晓它们还将践踏何处,知晓它们践踏时为何无人能目睹它们。通过它们的气味,人有时能知晓它们接近,但人无法目睹它们的形象,只能从它们使人类诞下子嗣的容貌中略作了解。而这些子嗣种类繁多,从人类最真切的幻想到与它们自身一样无形无实质,林林总总各自不同。它们只在特定的时节里,那被说出的言语和被呼号的仪式的偏僻之处走过,无影无踪,留下腐坏。风传诵它们的声音,大地呢喃它们的意识。它们弯曲森林,碾碎城市,但森林和城市都见不到造祸的手。卡达斯在寒冷废墟知晓了它们,但谁人知晓卡达斯呢?南极冰原和沉入大洋的岛屿拥有刻印它们封印的石柱,但谁人见过那冰封城市和遍覆海草与藤壶的封印巨塔呢?伟大的克苏鲁是它们的表亲,但它也只模糊地窥视过它们的身影。咿呀!莎布-尼古拉斯!你是污秽,应该知晓它们。它们的手扼住你的喉咙,你也依然看不见它们。它们的栖身之处就在你上锁的门口。犹格-索托斯是大门的钥匙,大门存在于球界相接之处。.99lib?人统治之地曾归它们统治,它们将重新统治人现在统治之地。夏日过后是冬季,冬季过后是夏日。它们耐心等待,因为它们终将重新支配此地。”
阿米塔奇回忆起他听说过的敦威治传闻、山中作祟的鬼怪、威尔伯·维特利这个人以及围绕着他的险恶气场——从诡异的出生到弑母的嫌疑——再联想起刚读到的文字,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就好像迎面吹来了坟墓里的湿冷阴风。面前这个驼背的山羊脸巨人仿佛是另一颗星球或另一个维度的子嗣,只有部分属于人类,与本质和实体的黑暗深渊有着联系,那些深渊犹如巨大无比的幻影,超越了全部的力与物质、时间与空间的束缚。威尔伯忽然抬起头,用他奇异的共鸣方式说话,这个嗓音暗示着他的发声器官与普通人类有所不同。
“阿米塔奇先生,”他说,“咱盘算咱得把这本书带回家。书里有些东西,咱得在特定的条件下尝试,这儿可做不到。要是让条条框框拦住咱,那可就罪孽深重了。就让咱带走它吧,先生,咱发誓谁都不会知道有这码事。咱都不需要说咱会好好爱惜它的。把迪的英文版弄成这样的可不是咱……”
威尔伯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图书馆馆员脸上坚决的拒绝表情,他那张山羊脸顿时变得奸诈狡猾。阿米塔奇正要说他可以抄录他需要的章节,但忽然想到有可能造成的后果,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将通往那么邪恶的外部空间的钥匙交给这么一个人,他要承担的责任未免太大了一些。威尔伯看清了事态,换上尽量轻松的语气说:“哎呀,既然你这么想,那就算了吧。也许哈佛不会像你这么大惊小怪。”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出图书馆,过每一道门的时候都不得不弯腰低头。
阿米塔奇听见守门大狗凶狠的吠叫声,隔着窗户目送维特利猩猩般的身影走出他能见到的这片校园。他想到自己听说过的那些离奇传闻,回想起《广告人报》当年周日特刊上的报道,又想到他拜访敦威治时在乡野村镇听说的民间故事。某些不可见之物——并非出自地球,至少不是三维空间中的地球——带着恶臭和恐怖穿过新英格兰的峡谷,令人厌恶地盘桓于群山峰顶。关于这些,他长久以来都深信不疑。现在他似乎感觉到了这种入侵恐怖的某个组成部分正在迫近,提前瞥见了曾经沉睡的古老梦魇统治下的黑暗国度,憎恶使得他不禁颤抖。他将《死灵之书》收起来锁好,但房间里依然弥漫着一股难以辨识的邪恶臭味。“你是污秽,应该知晓它们。”他引用书中原文。对,三年前不到他拜访维特利家农庄时,正是这同样的气味让他恶心想吐。他再次想到散发不祥气息的山羊脸威尔伯,嘲笑镇民对他生身父亲的种种猜测。
“近亲繁殖?”阿米塔奇自言自语道,“上帝啊,多么愚蠢!让他们看亚瑟·马钦的《伟大潘神》,他们会以为那是最平常的敦威治丑闻!但威尔伯·维特利的父亲究竟是什么该诅咒的无形力量,来自三维空间的地球之上还是之外?他出生在圣烛节,1912年五朔节的九个月以后,连阿卡姆都听说那晚出现了奇异的地底怪声,五月的那个夜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群山间走动?是什么样的恐怖在那个五朔节,以半人的血肉之躯来到世间?”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阿米塔奇博士开始搜集有关威尔伯·维特利和在敦威治附近出没的无形之物的所有资料。他联系上了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霍顿医生曾照顾过临终前的老维特利,老人的遗言引起了博士的深思。他再次来到敦威治镇,可惜没有什么新收获。不过仔细研读《死灵之书》中威尔伯苦苦追寻的那些篇章后,他似乎得到了一些新的可怖线索,帮助他理解那个隐然威胁这颗星球的奇异邪灵究竟拥有什么样的本质、手段和欲望。他与波士顿研究古代传说的几位学者交谈,与许多其他机构的人员通信,惊愕感越来越强烈,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恐慌之后,最后终于变成深入灵魂的恐惧。随着夏季一天天过去,他认定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事情,应对潜伏在米斯卡托尼克上游的恐怖之物和以威尔伯·维特利肉身行走于人间的可怕存在。
6
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于1928年收获节和秋分之间,阿米塔奇博士本人也目睹了事件的惊悚序幕。当时,他听说了维特利诡异的剑桥之旅,维特利疯狂地想借阅或抄录怀德纳图书馆的《死灵之书》藏本。但他再怎么努力都注定无济于事,因为阿米塔奇已经以最恳切的态度提醒了负责保管这本恐怖书籍的所有图书馆馆员。威尔伯在剑桥表现出了令人惊骇的紧张态度,他一方面渴望得到那本书,另一方面又急于赶回家去,像是害怕离家太久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8月初发生了一件并不出乎意料的事情,8月3日凌晨时分,大学校园里突然响起凶狠而癫狂的犬吠声,惊醒了阿米塔奇博士。咆哮声和吠叫声低沉而可怖,几近疯狂,持续不断,而且越来越响,中间还穿插着令人惊恐的明显停顿。紧接着响起了一声完全不同的尖叫,吵醒了阿卡姆一半的睡眠者,令他们从此饱受噩梦的折磨。这一声尖叫不可能来自尘世间的生物,至少不可能完全是尘世间的造物。
阿米塔奇随便套上一些衣物,穿过马路和草坪,跑向大学的建筑物,发现有很多人赶在了他的前面,他听见图书馆的防盗警铃还在尖啸。月光下,一扇敞开的窗户张开漆黑大口。闯入者显然已经进去了,因为吠叫声和尖叫声无疑是从图书馆里传出来的,而这两种声音正在迅速变轻,转为低吼声和呻吟声。本能告诉阿米塔奇,里面发生的事情恐怕不适合心理准备不足的人看见,于是他一边打开前厅大门,一边以权威的口吻命令众人后退。他在围观者中看见了沃伦·莱斯教授和弗朗西斯·摩根博士,他曾向这两个人讲述过他的猜测和担忧,因此示意他们陪他一同进去。图书馆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守门狗警惕的呜呜低吼。阿米塔奇忽然诧异地听见灌木丛里响起了三声夜鹰的嘈杂合唱,有节奏的可怕啼鸣像是在应和垂死者的临终呼吸。
图书馆里充斥着可怖的恶臭,阿米塔奇博士实在太熟悉这股气味了。三个人跑过大厅,冲进传出低吼声的宗谱学小阅览室。足足有一秒钟,他们谁也不敢开灯,最后还是阿米塔奇鼓足全部勇气,按下电灯开关。三位学者中的某一位,不确定是谁,见到眼前躺在凌乱bbr>书桌和翻倒座椅之间的那个东西,忍不住失声尖叫。莱斯教授说他有好一会儿完全失去了意识,不过还好没有踉跄跌倒。
那东西身长约九英尺,半蜷缩着侧躺在散发恶臭、如沥青般黏稠的黄绿色脓水里,守门狗撕扯掉了它的所有衣物和部分皮肤。它还没有死透,身体尚在断断续续、无声无息地抽搐,胸膛的起伏节奏可怖地契合着在外等待的三声夜鹰的疯狂啼鸣声。皮鞋和衣物的碎片散落在房间里,窗户底下有个帆布袋,显然是被扔在那儿的。一把左轮手枪丢在中央阅览台旁边,后来发现的一颗有击发凹痕但未能打响的子弹说明了为什么无人听见枪声,但此刻吸引了三个人全部注意力的还是地上那个怪物。说人类的笔力无法描述它不但老套,而且也不尽准确,然而任何人,只要对形状和轮廓的概念还被这颗星球上的普通生命和仅仅三个已知维度束缚着,就不可能形象而生动地想象它的样子。毫无疑问,怪物有一部分人类的特征,双手和头部非常类似人类,短下巴的山羊脸更是维特利家的典型容貌;但躯体和下半身就畸形得无与伦比了,只有借助宽松的衣物,它才能行走于人世间而不会引来怀疑或杀身之祸。
它腰部以上与人类差不多,但依然被守门狗警觉地按住的胸膛覆盖着鳄鱼般的块状坚韧硬皮,背部的黄黑花斑有点像某些蛇类的鳞片。可怖的是腰部以下,与人类的相似之处消失殆尽,只剩下彻底的离奇恐怖:皮肤上长满了粗糙黑毛,几十条带有红色口器的灰绿色长触手从腹部无力地向外伸展。触手的排列方式很怪异,像是遵循了地球甚至太阳系尚未知晓的某种宇宙对称性。两侧臀部上各有一个带纤毛的粉色圆环,有点像没有成熟的眼睛。应该长着尾巴的部位有一条带紫色环纹的肉喙或触须,种种迹象表明那是尚未发育的嘴部或咽喉。四肢要是去掉黑毛,就有点像史前巨型蜥蜴的后腿,但顶端既不是蹄子也没长钩爪,而是有着脊状隆纹的肉掌。它呼吸的时候,尾部和触手会有节奏地改变颜色,似乎在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从正常人类变得像是它非人类的先祖,触手的绿色会加深,尾部会变成黄色,紫色圆环之间则转为让人恶心的灰白色。它没有人类的血液,恶臭的黄绿色脓水沿着上漆的地板流淌,超出了黏稠液体的范围,怪异地改变了地板的颜色。
三个人的到来似乎唤醒了垂死的怪物,它没有转过头或抬起头,只是开始喃喃自语。阿米塔奇博士没有记录下它自言自语的内容,但非常确定它使用的绝对不是英语。起初的音节与地球上的任何语言都毫无关系,但到后来渐渐有了一些来自《死灵之书》的零星片段,这个畸形的恐怖怪物正是为了这本书才招致了毁灭。根据阿米塔奇的回忆,那些片段大概是“N'gai, n'gha'ghaa, bugg—shoggog, y'hah; 犹格-索托斯,犹格-索托斯……”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直至寂静,而三声夜鹰怀着邪恶期待的啼鸣越来越响。
喘息声陡然停顿,守门狗抬起头,悠长而凄厉地嚎叫。地上怪物的黄色山羊脸和刚才不一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巨眼悄然闭上。窗外,三声夜鹰的啼鸣戛然而止,鸟群在惊恐中拍打翅膀,声音盖过了围观人群的交头接耳。这些守候者腾空而起,身影遮住了月亮,被它们想要猎取的东西吓得落荒而逃。
这时候,守门狗忽然惊起,害怕地狂吠几声,从它进来的那扇窗户急急忙忙地跳了出去。围观人群发出尖叫,阿米塔奇博士大声喝令他们不得靠近图书馆,等警察和验尸官来了再说。还好阅览室的窗户很高,围观者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形,他仔细拉上了所有窗户的黑色遮光帘。两位警察终于赶到,摩根博士在门厅迎接他们,请他们为了自己好,等验尸官检查完并盖上那怪物后,再进入充满恶臭的那间阅览室。
与此同时,地上的怪物发生了可怖的变化。你根本不可能想象尸体以什么样的速度在阿米塔奇博士和莱斯教授眼前萎缩、分解,但可以断定的是,除了面部和双手,威尔伯·维特利与人类的相似之处恐怕少得可怜。法医赶到的时候,上漆地板上只剩下了一摊黏糊糊的发白物质,连骇人的恶臭都快散尽了。维特利显然没有颅骨和身体骨架,至少没有稳定的固态骨骼。他从不明身份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某些特征。
7
然而,这只是真正的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序曲。大惑不解的有关部门按规定走了一遍程序,没有向媒体和大众公布离奇的细节,派出人员前往敦威治和艾尔斯伯里清点已故威尔伯·维特利的遗产并通知他的继承人。清点人员发现强烈的不安情绪笼罩了整个敦威治,既因为圆顶山丘下的隆隆声越来越响,也因为维特利家被木板钉死的空壳农庄里散发出不寻常的恶臭,如汹涌波浪拍岸的怪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威尔伯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索耶老爷替他照看马匹和牛只,竟不幸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清点人员编造出理由,没有进入被木板钉死的喧闹农舍,很高兴地将他们对死者住所(也就是不久前整修好的工具房)的调查变成了一次浮光掠影的参观。他们向艾尔斯伯里法院呈上一份冗长的报告,米斯卡托尼克河上游不计其数的维特利家族成员,无论是已堕落的还是未堕落的,为继承权打起了各种各样的官司。
清点人员在屋主充当书桌的旧衣橱上发现了一本极厚的手稿,怪异的字符写在大号记账册上,根据文字的间距和墨水及笔迹的变化,他们认为这是死者的日记,但内容对他们来说是个令人沮丧的谜团。经过一周的讨论,日记连同死者的怪异藏书一同被送往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希望学者们在研究后能翻译成普通人的语言,但就连最优秀的语bbr>言学家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谜并不容易解开。威尔伯和老维特利用来付账的古老金币则始终未被发现。
9月9日夜里,恐怖事件终于降临。那天傍晚,山中的怪声格外响亮,狗疯狂吠叫了一整夜。19日清晨,早起者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的臭味。乔治·科里住在冷泉峡谷和镇子之间,他们家的雇工卢瑟·布朗清晨赶牛去十亩草场放牧。7点左右,卢瑟发疯般地跑回来,跌跌撞撞冲进厨房,恐惧让他几乎全身抽搐。牛群跟着小伙子跑了回来,和他一样惊恐万状,在外面的院子里来回转悠,可怜兮兮地哀叫着。卢瑟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科里夫人讲述他的遭遇。
“峡谷外面的路上唷,科里太太——有东西在那儿!闻起来像是一个雷打过来唷,路边的灌木和小树都被压倒了,就像有座屋子被拖过去了。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不是。路上有脚印唷,科里太太——又大又圆的脚印,大得就像木桶头,深得就像大象踩出来的,而且绝对不是四条腿的东西能弄出来的!咱跑回来前仔细看了一两个,看见每个脚印都有线条从一个点扩出去,就好像棕榈叶的扇子——但个头要大两三倍——顺着那条路往前走下去了。还有那味道啊,太可怕了,就像巫师维特利的老屋子周围……”
他说不下去了,驱赶他回家的恐惧让他又一次颤抖起来。科里夫人问不出更多的情况来,于是打电话给左邻右舍。先于恐怖事件本身而来的恐慌开始传播。赛斯·毕晓普住得离维特利家最近,她打给对方的管家莎莉·索耶,这次传播者和听众交换了角色:莎莉的儿子琼西睡眠不佳,早起沿着通向维特利家的山坡散步,只看了一眼维特利家和毕晓普家夜间放牛睡觉的草场就吓得狂奔回家。
“对,科里太太,”电话里传来莎莉颤抖的声音,“琼西刚回来,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老维特利家被炸碎了,木料飞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屋里藏着炸药。只有底层地板没炸穿,但覆盖着像是沥.青的东西,味道难闻极了,从侧墙被炸飞的地方沿着边缘往地上淌。院子里有些可怕的脚印——又大又圆的脚印,比猪头都大,还沾着黏糊糊的东西,和屋里的东西一样。琼西说脚印通向草场,被压倒的草丛比牛棚都要宽,脚印到过的地方,石墙全都塌了。
“他还说唷,他说,科里太太,虽说他都快吓死了,但还是去找赛斯家的牛,结果在靠近恶魔狂欢地的山上草场找到了它们,情况糟透了。有一半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半的血被吸光了,身上的伤口就像拉维妮亚那黑崽子生下来以后维特利家的牛身上的伤口!赛斯过去看了,不过我敢说他不会太靠近巫师维特利他们家!琼西没仔细看压倒草丛的痕迹离开牧场后去了哪儿,但他说应该是朝峡谷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咱跟你说啊,科里太太,有些不该走在地上的东西被放出来了。要我说啊,威尔伯·维特利那个黑崽子死得真是活该,他就是那种东西生下来的。就像我一直跟大家说的,他根本不是人类。我觉得他和老维特利在钉起来的屋子里养什么东西,那东西比他还不像人类。敦威治一直有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是活着的东西,不是人类,也对咱们人类没安好心。
“地底下昨晚又哼哼来着,今早快天亮那会儿,琼西听见冷泉峡谷里的三声夜鹰闹腾得厉害,吵得他睡不着。然后他觉得巫师维特利家那边也隐约传来什么响动,似乎是木料断裂,就像大木箱或板条箱被撑破的声音。因为这个那个的,他根本睡不着,天刚亮就一骨碌爬起来,说他必须去维特利家看看究竟出了啥事。这下算是开了眼界,科里太太!情况很不妙,我觉得男人们应该集合起来做点什么。我知道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就在附近出没,我觉得我的日子快到了,只有老天才知道那到底是个啥。
“你家卢瑟有没有看见那些大脚印往哪儿去了?不知道?噢,科里太太,要是脚印在峡谷这一侧的道路上,而且还没到你们家,那我盘算着它们肯定进峡谷了。应该没错。我一直说冷泉峡谷不是什么体面的正经地方。那儿的三声夜鹰和萤火虫咋看都不像上帝的造物,经常有人说只要你站在合适的地方,比方说岩石瀑布和熊洞之间那儿,就能听见风里有奇怪的嗖嗖声和说话声。”
那天中午,敦威治四分之三的男人和男孩聚在一起,走过已成废墟的维特利家和冷泉峡谷之间的道路和草场,惊恐地望着那恐怖的巨大脚印、毕晓普家遭受重创的牛群、诡异而离奇的农庄残骸、田野里和路边被压得抬不起头的植物。无论闯进这个世界的是什么怪物,它都无疑走进了那条诡秘而幽深的山谷,因为两边山坡上的所有树木都被弯曲和折断了,挂在崖壁上的草木中被轧出了一条宽阔的痕迹,仿佛山崩推着一幢房屋,扫过了几乎垂直的陡坡上的茂密植被。谷底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飘来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因此很容易就能想象,人们宁可站在悬崖边争论,也不愿下去承受怪物巢穴中的未知恐怖。他们带了三条狗,狗刚开始还狂吠不休,但来到峡谷附近就变得胆怯而畏缩。有人打电话将这条消息报告了《艾尔斯伯里记录报》,但编辑对敦威治的荒诞故事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只是随手写了一篇滑稽短文,美联社不久后转载了他的文章。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待在家里,每一幢屋子、每一个畜栏都尽可能锁得严严实实。不用说,谁都没有把牛只留在露天牧场上。凌晨2点,一股可怖的恶臭和守门狗的疯狂吠叫惊醒了住在冷泉峡谷东侧的埃尔默·弗雷全家,他们都听见外面某处传来嗖嗖声或哗哗声。弗雷夫人提议打电话给邻居,埃尔默正要同意,木板爆裂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声音似乎来自畜栏,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恐怖的啸叫和牛群踩踏的声音。弗雷出于习惯点亮提灯,但他知道走进漆黑一片的院子就是自寻死路。孩子和女人悄然啜泣,而演化残余..的自保本能告诉他们保持安静才能活命,所以他们没有叫出声来。最后,牛棚的响动只剩下了可怜的垂死呻吟,随之而来的是撞击声和爆裂声。弗雷一家互相偎依着蜷缩在客厅里,连动都不敢动,直到最后一声回响消失在冷泉峡谷深处。峡谷里的三声夜鹰持续不断的可怕啼鸣应和着牛只凄凉的呻吟声,塞丽娜·弗雷踉踉跄跄地走向电话,将恐怖事件第二阶段的消息散播出去。
第二天,整个敦威治陷入恐慌。胆怯而拘谨的镇民成群结队来看惨剧发生的地点。两道宽得可怕的破坏痕迹从峡谷延伸到弗雷家的农场,没有植被的泥地上满是巨大的脚印,红色旧畜栏的一侧完全倒塌。至于牛群,人们只找到和辨认出其中的四分之一,有些已被撕扯成了碎片,还没咽气的也不得不射杀掉。索耶老爷建议向艾尔斯伯里或阿卡姆求援,但其他人都觉得求援也无济于事。老泽布隆·维特利——来自维特利家族介于正常和堕落之间的一个分支——提出疯狂而可怕的建议,说什么应该去山顶完成祭典。他所在的家族分支非常重视古老传统,他记忆中在石柱圈内举行的吟唱仪式与威尔伯及其祖父做的那些事情毫无相似之处。
夜幕降临在遭受了重大打击的敦威治,镇民过于消沉,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只有一些关系紧密的家庭联合起来,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盯着沉沉暮色中的动静。但大多数人家只是和昨夜一样关紧大门,徒劳而无意义地将子弹装进枪膛,把干草叉放在随手可及之处。不过,除了山里照例响起怪声,这一夜居然风平浪静。天亮以后,许多人希望这场恐怖事件既然来得快,那么结束得最好也同样迅速,甚至有一些胆大之徒提议进入峡谷主动出击,可惜他们终究没能用行动给裹足不前的大多数人做出榜样。
夜幕再次降临,镇民再次重复闭门政策,但恐惧得挤成一团的家庭没那么多了。清晨时分,弗雷和赛斯·毕晓普两家都报告称守门狗显得非常激动,远处隐约飘来怪声和恶臭。另一方面,早起外出打探情况的镇民惊恐地在环绕哨兵山的道路上看见了新出现的巨大脚印。和之前一样,道路两旁被轧倒的植被说明体形庞大的恐怖怪物曾在这里经过。路上有两个方向的脚印,像是有一座移动的肉山从冷泉峡谷而来,然后又沿原路返回。山脚处,弯折的灌木丛构成了一道宽达三十英尺的痕迹,沿着陡坡向山顶而去。调查者惊诧地发现连最险峻的峭壁也未能改变这道痕迹的路线。无论那恐怖之物是什么,它都能爬上近乎垂直的峭壁。调查者换了条更安全的路线上去,见到痕迹终止于山顶,更准确地说,到山顶就折返了。
正是在这里,维特利一家曾在五朔节和万圣节点燃可怕的火堆,吟唱可怕的祭文。但现在,庞大如山的恐怖怪物掀翻了空地中央的巨石桌台,巨石略微凹陷的表面上覆盖着一层浓稠的恶臭物质,正是怪物逃出维特利家农庄后在废墟地面上出现的沥青状黏稠物。调查者面面相觑,喃喃祷告。他们望向山下,恐怖怪物似乎顺着上山的路线又折了回去。猜测只是徒劳,理性、逻辑和通常的动机在这里都不起作用,只有不合群的老泽布隆或许能理解这个局面,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
星期四的夜晚和前几天没什么区别,但结局更加不妙。峡谷里的三声夜鹰叫得格外嘈杂,许多人根本无法入睡。凌晨3点左右,所有的共线电话同时响起。拿起听筒的人都听见一个吓得发疯的声音尖叫道:“救命,啊,我的上帝!……”惊呼陡然结束,有人觉得随后还有一声砰然撞击,但接下来就没有任何声音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接到那个电话的人挨家挨户打过去,发现只有弗雷家无人接听。一小时后,真相揭晓,匆忙组织起的武装队伍前往峡谷入口处的弗雷家,他们见到的景象非常可怕,但也不算出乎意料。到处都是草木弯折的痕迹和硕大无朋的脚印,但房屋已经不见踪影。弗雷家的屋子像蛋壳似的被碾碎,在废墟中没有找到任何活人或尸体,留给众人的只有恶臭和沥青般黏稠的物质。敦威治的埃尔默·弗雷一家就这么湮灭了。
8
与此同时,阿卡姆一个书架林立、大门紧闭的房间里,恐怖事件已经悄然进入较为平静但在精神上更加折磨人的新阶段。威尔伯·维特利的怪异记录或日志被送到米斯卡托尼克大学,试图翻译它的古代和现代语言专家却陷入了担忧和困惑。手稿的字母体系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使用的严重变形的阿拉伯语大致相似,但能联系到的权威专家都表示完全没有见过。语言学家的最终结论是这些文本采用了某种人工字母体系,起到了加密的功效。可是常用的解密手段却未能揭示出任何线索,即便尝试了写作者有可能使用的各种方言也同样一无所获。从维特利住处搜集来的古书尽管很有意思,有几本甚至或许能为哲学家和科学研究者开启新的探索范畴,但对破译手稿却毫无帮助。其中有一本带铸铁环扣的沉重大书使用的是另一种未知字母体系,与手稿的字母体系迥然不同,在所有的语言中最接近梵语。账册手稿最终交给阿米塔奇博士全权处理,因为他对维特利事件特别有兴趣,也因为他拥有渊博的语言学知识,熟悉上古时代和中世纪的神秘学仪式。
阿米塔奇有个构想:那套字母体系也许是某个从古代流传至今的禁忌异教使用的秘传语言,这个异教继承了撒拉逊巫师的许多仪式和传统。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重视这个念头,因为假如他没有猜错,它们用来加密的是某种现代语言,那么去了解符号的起源就没多少意义了。他认为,考虑到文本的浩瀚数量,除了部分特殊的仪式和咒语外,写作者不太可能费神费力地使用母语外的其他语言。于是,他在假定绝大部分文本是英语的前提下向手稿发起了进攻。
眼看着同僚们一次又一次遭遇失败,阿米塔奇博士知道这是一个深奥而复杂的谜题,简单的解决手段甚至不具备尝试的价值。整个八月下旬,他用大量密码学知识巩固自己的储备,利用学校图书馆的丰富资源,夜复一夜地徜徉于玄奥的专著典籍之中:特里特米乌斯的《密码术》,吉安巴蒂斯塔·波尔塔的《论秘密书写》,德维吉奈的《数字研究》,费尔肯纳的《密码破译法》,18世纪达维斯和西克尼斯的专题论文,还有一些更接近现代的权威著作,例如布莱尔、冯马腾和克鲁勃的《密码学》。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也时常尝试破译手稿,很快就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套极为精妙和有创造力的密码系统,多个各自独立的对应字母列表像乘法口诀表似的交叉?排列,然后基于只有加密者才知道的关键词构造密文。古代权威似乎比现代权威更有帮助,阿米塔奇得出结论,手稿使用的密码体系极为古老,无疑是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神秘学研习者传承至今的。他有好几次似乎见到了曙光,却又被意想不到的障碍挡了回去。快到9月的时候,乌云终于开始消散。手稿的某些篇章中使用的某些字母毫无疑问地浮现出来,结果证明原文确实就是英语写成的。
9月2日傍晚,最后一道难关总算攻破,阿米塔奇博士第一次连贯地读到了威尔伯·维特利日志中的一个篇章。正如大家预料到的,手稿确实是他的日记,写作风格明显地表现出那个怪异生物在神秘学上的博学多识和对其他方面的懵懂无知。阿米塔奇破译的第一个长段落写于1916年11月26日,时年三岁半的孩童已经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
1916年11月26日 星期日
今天学习用阿克罗语召唤万军,不喜欢,群山回应了我,但空气没有。楼上那位比我想象中领先得多,似乎没有多少地球脑子。艾兰·哈金斯家的牧羊犬杰克企图咬我,我开枪打了它,艾兰说要是狗死了,他就杀死我。我看他不会。昨夜外祖父一直要我联系德霍仪式,我认为我从两个磁极看见了内部城市。要是地球被清理干净,而我无法用德霍—荷纳仪式突破屏障,我就只能去磁极了。召唤万军的时候,空气中的声音说要再过好几年才能清理地球,到时候外祖父应该已经死了,因此我必须学习位面之间的所有角度和从犹尔到尼赫赫恩格尔之间的全部仪式。从外部而来的它们需要帮助,但没有人类血液它们就无法得到形体。楼上那位应该会得到合适的形态。最近我结维瑞之印或向它吹去伊本战士粉的时候,能稍微看见一点它的样子了,它很像五朔节在山顶出现的它们。另一张脸也许会渐渐消失。等地球被清理之后,地球生物都已灭绝,不知道我会是什么样子。用阿克罗语召唤万军而来的它说我也许会变形,外部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完成。
黎明的光线照亮了阿米塔奇博士,他浑身浸湿在惊恐的冷汗中,清醒而狂乱,精神高度集中。他整夜都没有放下手稿,坐在电灯下的阅览桌前,用颤抖的手翻动纸页,以最快的速度解读密文。前一夜他惶惶不安地打电话回家,告诉妻子不回家了,妻子从家里给他送来早饭,他却连一口都吃不下。一整个白天他都在读手稿,偶尔在不得不更换复杂的秘钥时恼火地停下来。午餐和晚餐虽然送来了,但他只吃了很少的一丁点。临近第二天午夜,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很快就被混乱的连串噩梦惊醒,那噩梦与他发现的威胁人类存在的真相一样可怖。
9月4日上午,莱斯教授和摩根博士坚持要和他见一面,但离开时两人都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当天傍晚,阿米塔奇博士终于上床休息,但一整夜都时睡时醒。9月5日星期三,他继续研究手稿,从正在阅读的段落和已经破译的篇章中摘抄了大量文字。凌晨时分,他在办公室的安乐椅上小憩片刻,但天还没亮就又回到手稿前坐下了。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的私人医生哈特威尔打电话问候他,请他务必放下工作休息。博士拒绝了,说读完日记是眼下至关重要的头等大事,并答应等时机成熟就做出详细解释。
那天傍晚的黄昏时分,他完成了可怕的阅读工作,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椅子里。妻子给他送来晚餐,发现他似乎陷入了半昏睡状态,但他还保持着足够的神志,见到妻子望向他的笔记,厉声命令她不许看。他虚弱不堪地站起身,收起凌乱的纸张,装进一个大信封,然后揣在大衣内袋中。他有足够的力气可以走回家,但显然需要医疗救助,他妻子立刻请来了哈特威尔医生。医生搀扶着博士上床休息,而博士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叨念:“可是,我的上帝啊,我们能做什么呢?”
阿米塔奇博士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陷入了谵妄状态。他没有向哈特威尔解释事情的原委,在比较冷静的时刻他说必须与莱斯和摩根深入讨论,在比较癫狂的时刻则令人惊骇地胡言乱语,其中有疯狂的恳求,说必须消灭被木板钉死的农舍里的什么东西,还有离奇的指控,说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古老而恐怖的种族有计划要消灭全人类和地球上的所有动植物。他大喊大叫说全世界都在危难之中,因为旧日支配者想将地球从太阳系和物质宇宙中剥离出去,拖进万古之前地球所掉落出的其他位面或存在相态。他还要求查阅可怖的《死灵之书》和《恶魔崇拜》,希望能从中找到某些仪式,抵抗他幻想中的危机。
“阻止它们,快阻止它们!”他大喊道,“维特利家企图让它们进入我们的世界,最可怕的东西还没有来!告诉莱斯和摩根,我们必须采取行动——虽然非常危险,但我知道如何配制粉末……它从8月2日威尔伯在这里死去后就没再被喂食,按照那个速度……”
尽管阿米塔奇已经七十三岁,身体还算硬朗,当晚睡过一觉之后,不但神志失常完全过去了,也没有出现严重的发烧症状。星期五他起得很晚,头脑恢复清醒,但恐惧开始袭上心头,同时感觉自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星期六下午,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图书馆了,于是叫上莱斯和摩根见面会谈,三个人用最疯狂的猜测和最激烈的争论折磨大脑,从下午一直谈到晚上。他们从成排书架和锁藏处取出许多怪异和可怕的书籍,匆忙而狂热地摘抄数量惊人的各种图表和仪式。怀疑的情绪早就荡然无存。三个人都见过威尔伯·维特利的尸体躺在这幢楼的一个房间里,从此以后就绝对不可能将那本日记视为一介狂人的胡言乱语。
至于是否应该通知马萨诸塞州警方,三个人的观点有了分歧,最终胜出的是不通知。这里面牵涉到的一些事情,假如你没有亲眼目睹过就不可能相信,在接下来的调查中,这一点也得到了印证。深夜时分,他们结束了会谈,但没有决定后续的行动计划。星期天,阿米塔奇一整天都在对比各种仪式,混合从大学实验室弄来的化学药物。他越是琢磨那本可怖的日记,就越是觉得尘世间的药剂都不太可能消灭威尔伯·维特利留下的怪物。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个威胁地球存在的怪物已经冲破禁锢,化作人类不可能遗忘的敦威治恐怖事件的主角。
对阿米塔奇博士来说,星期一只是星期天的重复,因为手上的任务要求他无休止地查阅文献和做实验。进一步研究那本可怖的日记后,计划也做了一些相应的调整,但他很清楚,哪怕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也依然要面对大量变数。星期二,他规划出了确定的行动计划,认为他们将在一周内前往敦威治。星期三,巨大的震惊降临了。《阿卡姆广告人》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塞了一篇来自美联社的诙谐小文章,讲述私酿威士忌之乡敦威治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怪物危机。阿米塔奇被吓蒙了,只能打电话给莱斯和摩根。三个人一直讨论到深夜,第二天像旋风似的收拾好了行李。阿米塔奇知道他将面对强大的恐怖力量,但为了消除维特利一家制造出的严重而险恶的危机,他也别无选择。
9
星期五早晨,阿米塔奇、莱斯和摩根驱车前往敦威治,于下午1点抵达小镇。虽然天气宜人,但就算在最明媚的阳光下,也有某种沉寂的恐怖和凶兆笼罩着这片受难土地上怪异的圆顶丘陵和暗影憧憧的峡谷。偶尔会看见天空凄凉地衬托出山顶的石柱圈。奥斯本杂货店那沉默而恐惧的气氛说明这里发生过令人惊骇的事情,他们很快就了解到埃尔默·弗雷一家连同房屋都遭受了灭顶之灾。那天下午,他们驱车走访敦威治,向当地人询问事情的经过,亲眼见到了弗雷家的废墟和残存的沥青状黏稠物质、弗雷家院子里挑战神威的脚印、赛斯·毕晓普家受伤的牛群和多个地方草木被轧倒的宽阔痕迹,三个人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爬上和爬向哨兵山的两道痕迹在阿米塔奇眼中简直就是末日征兆,他长久地注视着山顶犹如祭坛的那块巨石。
镇民发现弗雷家的惨剧后立刻报了警,那天上午有一队州警从艾尔斯伯里赶来,这三位学者决定去找他们,尽可能对比双方获得的调查记录。然而,他们发现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因为他们无论去哪儿都找不到那群警察。警察一行共有五人,开一辆轿车,但他们只在弗雷家废墟附近找到了那辆空车。与警察交谈过的当地人刚开始和阿米塔奇他们一样困惑,但老山姆·哈金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惨白,推了推弗雷德·法尔,指着不远处幽深而黑暗的峡谷惊呼道,“我的天!咱叫他们别往峡谷里走,咱绝对没想到居然有人不怕那些脚印、那股臭味还有夜鹰的叫声,里面大中午的也是漆黑一片……”
当地人和外来者都不寒而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本能地倾听着任何响动。阿米塔奇终于亲眼见过了那恐怖怪物的可怖行径,想到自己肩负的巨大责任,不禁微微颤抖。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庞大如山的邪恶怪物又要迈着沉重的步伐危害世间。ium perambulans in tenebris…老图书馆馆员在脑海里排演他背下来的一套仪式,攥紧手里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他没有记住的另一套仪式。他检查了一下手电筒是否能正常工作。身旁的莱斯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很像杀虫剂容器的金属喷雾罐。摩根从匣子里取出大口径步枪,尽管他的同事们早就说过,物质性的武器不可能伤害那个怪物。
读过那本可怖日记的阿米塔奇很清楚他们要直面的是何等恐怖之物,但他不想用任何暗示或线索给已经陷入恐慌的敦威治镇民增加负担。他希望他们能顺利地战胜敌人,不需要透露那怪物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暮色越来越深,当地人开始回家,想把自己牢牢地锁在屋里,完全不顾摆在眼前的证据:这股力量只要愿意,就能折断树木、碾碎房屋,人类的锁和门闩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外来者打算守在峡谷附近的弗雷家废墟上,镇民对此大摇其头,离开时不认为还有可能再见到这三个人。
那天夜里,山里响起了隆隆声,三声夜鹰发出阴险的啼鸣声。偶尔会有一阵风扫过冷泉峡谷,为夜晚沉重的空气带来一丝难以形容的臭味。三位外来者都闻到过这股气味,他们当时站在垂死的十五岁半人类怪物旁边。可是,他们等待的恐怖怪物没有出现。无论是什么东西藏在峡谷深处,它都在等待某个时机。阿米塔奇告诉同事,夜间进入峡谷就等于自杀。
黎明时分,天色昏暗,夜里的怪声渐渐平息。灰色的天空凄冷异常,时而洒下蒙蒙细雨。西北方向的山峦上积起越来越厚的云层,阿卡姆来的三位学者举棋不定。雨势越来越大,他们躲进弗雷农庄未被摧毁的一间外围建筑,讨论是应该继续等待,还是主动出击,去峡谷里寻找不可名状的恐怖猎物。暴雨如注,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隐约雷声。电光撕破天空,忽然,一道叉状闪电在咫尺之外掠过,像是径直坠入了受诅咒的峡谷。天色变得格外阴沉,三位等待者希望这只是一场短促的暴雨,天空很快就会放晴。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天色还是那么阴沉,沿着道路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没多久,一群惊恐的人出现在了视野里,他们有十几个,一边跑一边叫喊,甚至还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号。领头的人抽泣着吐出字词,当这些字词构成连贯的句子后,阿卡姆的三位学者被吓得魂不附体。
“啊,我的天,我的天哪,”来者哽咽道,“又发生了,而且这次是大白天!它出来了——就在这个时间出来活动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找上我们!”
他喘息着说不下去了,另一个人接口道:
“大概一个小时前,咱99lib.们泽伯·维特利听见电话铃响,打来的是科里太太,乔治的老婆,住在那边的十字路口。她说她的雇工卢瑟看见那道大闪电,冒雨赶着牛群往回走,然后看见峡谷口的树木全折断了——另一头的峡谷口——又闻到那股恶臭,就是他上周一早晨发现那些大脚印时候的那臭味。她说卢瑟听见了嗖嗖声、哗哗声,比树木和灌木被轧倒的声音还要响,然后路边的树木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倒了,还传来踩烂泥和溅水的声音。但你听好了,卢瑟啥也没看见,只见到了树木和灌木被轧断。
“然后路前面过毕晓普溪的桥上传来可怕的吱嘎声和崩断声,他说听声音是木板正在爆裂和折断。但从头到尾他啥都没看见,只见到了树木和灌木折断。然后那个哗哗声就越来越远了,顺着路走向巫师维特利家和哨兵山——卢瑟他胆子够大,走到他听见声音传出来的地方看了一圈。到处都是烂泥和水,天色很黑,大雨没几下就把所有痕迹全冲掉了。但峡谷口的树木倒下一片,还有几个和木桶一样大的脚印,就像他星期一见到的那些。”
他说到这里,前一位过于 6fc0." >激动的发言者插嘴道:“现在的麻烦还没完——这才刚开始呢。泽伯打电话给大家,咱们正在听呢,赛斯·毕晓普的电话切了进来,他家莎莉吓得都快抽抽了——她刚看见路边的树都倒了,还听见一种可怕的声音,就好像大象喘着气冲向他们家。然后她说突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还听到她儿子琼西在喊,说那就是他星期一在维特利家闻到的臭味。所有的狗全都在狂叫和低吼。
“接着她发出可怕的尖叫,说路边的工具房刚塌了,像是被暴风雨吹倒的,但风根本没那么大。所有人都在听,我们听见电话上有很多人惊呼起来。突然莎莉又是一声尖叫,说前院的篱笆刚被轧倒了,但看不见是被什么轧的。然后电话上的所有人都听见琼西和赛斯·毕晓普在尖叫,莎莉也在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上了他们家——绝对不是被雷劈了,而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在撞前面的墙,一下接一下地撞,但从前窗往外看啥也瞅不见。然后……啊……然后……”
所有人都惊恐地紧锁眉头。阿米塔奇尽管也吓得浑身颤抖,总算勉强保持平静,示意对方说下去。
“然后……莎莉喊‘救命啊,屋子要塌了’……我们在电话里听见可怕的倒塌声和齐声惊叫……就像埃尔默·弗雷家一样,但更恐怖……”
他停了下来,另一个人继续讲述。
“再往后就没了——电话里没有更多的响动和叫声了,静悄悄的。然后我们这些人就开着汽车和马车,尽可能多地召集起了镇民,先去科里家,再来这儿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我认为这都是上帝在惩罚我们的罪孽,凡人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阿米塔奇意识到现在应该采取更积极的行动了,他毅然对这群惊恐得语无伦次的乡下人说:“弟兄们,我们 5fc5." >必须跟踪追击。”他尽量用让人安心的声音说,“我认为我们有机会解决这个问题。你们知道维特利一家是巫师——对,这个怪物就是巫术的产物,想击败它也只能用同样的手段。我看过威尔伯·维特利的日记,读过他读的那些诡异古书,我认为我知道要念诵什么咒语才能驱散怪物。当然了,我无法保证肯定能成功,但必须抓住机会尝试一下。怪物是隐形的,我知道它有这个本事,但这个长距喷雾器里有一种粉末,能让它暂时显形。等会儿我们可以试试看。它是个恐怖的活物,但假如威尔伯还活着,他想迎进我们世界的东西还要更加恐怖。你们无法想象地球逃过了一场什么样的劫难。现在我们只需要战胜这个怪物,而且它还不会繁殖。不过,它能造成很大的破坏,因此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将它从人类社会中清除掉。
“我们必须找到它——首先是去刚被毁坏的那个地方看一看。找个人给我们带路,因为我不熟悉你们这里的道路,但我猜肯定有一条捷径可以过去,对吧?”
人们商量了一阵,索耶老爷抬起肮脏的手指,在渐渐变小的大雨中指着一个方向,轻声说:“要是想去赛斯·毕晓普家,我看最快的路就是穿过那片洼地,蹚过底下的小溪,翻过凯利家的牧场和伐木场。出来到大路上就离赛斯家不远了——只是稍微过去一点。”
阿米塔奇、莱斯和摩根沿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起来,大部分当地人慢慢地跟着他们。天空开始变亮,看样子暴雨快要结束了。阿米塔奇不小心拐错了方向,乔·奥斯本提醒他,然后走到前面领路。人们渐渐积累起了勇气和信心。捷径的尽头是一道覆盖着森林、近乎垂直的山坡,他们必须像攀爬梯子般穿行于诡异的古树之间,这给众人的意志品质带来了严峻的考验。
等他们终于爬上那条泥泞道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这里已经越过了赛斯·毕晓普家,看一眼弯折的树木和绝不可能认错的恐怖足迹就知道曾经走过这里的是什么东西。拐过一道弯,浩劫后的废墟出现在眼前,勘察现场只花了他们几分钟。弗雷家的惨案再次上演,毕晓普家倒塌的房屋和畜栏里没有找到任何活物或尸体。没有人愿意停留在恶臭和黏稠物质之中,而是都跟随那道恐怖的足迹,走向维特利家农庄废墟和哨兵山山顶的祭坛。
经过威尔伯·史密斯的住处时,明显能看见他们吓得发抖,迟疑似乎再次影响了热忱。追踪体型庞大如房屋、恶毒如魔鬼的隐形怪物可不是闹着玩的。到了哨兵山的山脚下,足迹离开道路,新弯折的树木和倒伏的草丛为他们标出了怪物下山和上山的路径。
阿米塔奇掏出高倍袖珍望远镜,扫视陡峭的翠绿山坡。他把望远镜递给视力更好的摩根。摩根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呼出声,将望远镜递给索耶老爷,指着山坡上的一个位置让他看。索耶从来没接触过光学仪器,他笨拙地摸索了一会儿,在阿米塔奇的帮助下调正焦距。他的叫声没比摩根克制到哪儿去。
“万能的上帝啊,草丛和灌木都在动!它在往上爬,很慢,现在快爬到山顶了,天知道它要去干什么!”
恐慌像细菌似的在搜索者之中扩散。追踪这个无可名状的怪物是一码事,真的找到它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咒语也许会起作用,但要是不起作用呢?他们开始问阿米塔奇究竟对怪物有什么了解,阿米塔奇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所有人似乎都觉得他接近了大自然的另一面和某个彻底禁忌之物,而这些完全远离人类心智的理性经验。
10
最后,白须老者阿米塔奇博士、铁灰色头发的健壮汉子莱斯教授和瘦削的年轻人摩根博士,来自阿卡姆的这三个男人单独走向山顶。出发前,他们耐心地讲解了如何对焦和使用望远镜,然后将望远镜留给惶恐的敦威治人,村民们站在路边,轮流用望远镜观察他们的动向。这段路很难走,莱斯和摩根不止一次地停下来帮助阿米塔奇。在艰难前进的三个人之上方,草木倒伏的宽阔痕迹颤抖延伸,可怖的怪物以钢铁般的决心重新爬向山顶。不过很明显,追击者渐渐拉近了距离。
阿卡姆的三个人绕大圈避开草木倒伏之处,这时候拿着望远镜的是柯蒂斯·维特利,他来自家族中一个尚未堕落的分支。他告诉众人,三个人似乎想爬上俯瞰怪物行进痕迹的次级峰顶,那个位置在此刻草木倒伏之处的前面。事实证明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隐形邪魔刚经过那个次级峰顶,三个人就爬了上去。
韦斯利·科里接过望远镜,看见阿米塔奇正在调试一直拿在莱斯手上的喷雾器,他知道马上就要有事情发生了,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众人不安地骚动起来,想起喷雾器应该能让隐形的恐怖怪物暂时显出身形,有两三个人闭上了眼睛,但柯蒂斯·维特利抢过望远镜,拼命瞪大了眼睛。他看见莱斯站在三个人里的最高处,正对着怪物的后背,只要能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就能将拥有神奇效果的魔力粉末撒在怪物身上。
没有望远镜的人只看见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瞬间出现了一团灰色云雾,这团云雾和中等尺寸的房屋差不多大。柯蒂斯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把望远镜扔进了路上齐踝深的泥浆里。他膝盖一软,还好有两三个人及时搀扶住,否则他也会摔倒在地上。他只剩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呻吟的力气:“啊,啊,万能的上帝……那……那个……”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只有亨利·惠勒想到了捡起地上的望远镜,擦掉镜片上的烂泥。柯蒂斯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就连支离破碎地回答问题都让他难以承受。
“比谷仓还大……全身都是蠕动的粗绳……地狱里的东西,形状像个鸡蛋,但比什么都大,有几十条腿,和木桶一样粗,一迈步就会半合拢……完全不是固体的——就像一团果冻,像是无数蠕动的粗绳打结纠缠在一起……浑身都是鼓出来的眼睛……侧面长着十几二十张嘴巴或象鼻,比烟囱都大,甩来甩去,一张一合……身体是灰色,有蓝色或紫色的环……天上的上帝啊——顶上还有半张人脸!……”
最后这段记忆对可怜的柯蒂斯来说实在过于沉重,他连那句话都没说完就昏了过去。弗雷德·法尔和威尔·哈金斯把他抬到路边,放在潮湿的草地上。亨利·惠勒浑身颤抖,举起从泥浆里捡回来的望远镜,鼓足勇气望向山峰。透过镜片,他分辨出三个?99lib.小小的人影沿着陡峭的山坡以最快的速度爬向山顶。他只看见了这些,没有看见其他的。就在这时,众人听见背后的峡谷深处甚至是哨兵山上的灌木丛里响起了诡异而反常的声音。那是不计其数的三声夜鹰在啼鸣,刺耳的大合唱中隐约透出紧张和邪恶的期盼。
索耶老爷接过望远镜,说三个人已经爬上了最高的一道山脊,与祭坛巨石差不多平行,但还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他说,有一个人按固定的节奏将双手举过头顶。就在索耶描述那场面的时候,众人隐约听见远处响起近似音乐的怪声,像是伴随着那个人的手势响起了嘹亮的吟唱。遥远峰顶上的诡异剪影无疑是一幅无限怪诞、令人难忘的奇景,但他们可没有从美学角度欣赏的心情。“我猜他在念咒语。”惠勒说着抢过望远镜。三声夜鹰的啼鸣几近癫狂,独特而古怪的不规则节奏与仪式的节奏截然不同。
忽然间,虽然没有乌云的遮蔽,但阳光似乎黯淡了下来。这一现象非常奇异,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群山中渐渐响起隆隆声,与显然来自天空的隆隆声诡异地混合在一起。闪电撕破高空,困惑的人群以为暴雨即将来临,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半点征兆。阿卡姆那三个人的吟唱声变得清晰可辨,惠勒在望远镜里看见他们随着咒语有节奏地高举手臂。远处的农舍里响起疯狂的犬吠声。
阳光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众人诧异地望着地平线。某种紫黑色的鬼魂凭空出现,加深了天空的蓝色,压向隆隆作响的群山。闪电再次撕破天空,比上一次更加耀眼,众人觉得山顶的祭坛巨石周围出现了一团朦胧云雾,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有拿起望远镜仔细查看。三声夜鹰仍以不规则的节奏啼鸣,敦威治的村民紧张地鼓起勇气,准备迎接大气似乎再也容纳不下的难以想象的险恶之物。
忽然间,没有任何征兆地响起了低沉、刺耳而嘶哑的说话声,这个声音将永远烙印在听见它的所有人的记忆中。它不可能来自人类的喉咙,因为人类的发声器官不可能制造出如此违背自然的怪异声音。若不是它那么明显地来自山巅的祭坛巨石,你一定会认为声音是从地狱深渊里响起的。就连称其为“声音”都有可能大错特错,因为那可怕的超低音直接传进了意识和恐惧远比听觉更微妙的深层根源。但你也不得不称其为声音,因为它们虽然模糊,却无可否认地构成了近乎连贯的字词。它极为响亮,比群山的隆隆声和回荡在天空中的雷声还要响,又没有可见的来源。想象力推测它来自不可见生物的世界,山脚下挤成一团的众人靠得更近了一些,畏缩着像是在等待更大的打击。
“伊戈奈衣阿……伊戈奈衣阿……斯弗斯肯恩哈……犹格-索托斯……”嘶哑的恐怖声音在虚空中念诵,“伊布斯恩克……赫艾伊——尼格尔克德拉……”
念诵忽然变得断断续续,虚空中像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精神争斗。亨利·惠勒对着望远镜瞪大眼睛,只看见山顶上那三个怪异的人类剪影在疯狂而怪异地舞动手臂,咒语即将达到高潮。那雷鸣般的嘶哑声音念诵着近乎连贯的字词,它来自什么样流淌着恐惧或感觉的黑暗井底,什么样充满着外宇宙意识或潜伏万年的晦暗遗传的无底深渊?那声音开始聚集新的力量,变得越来越连贯,陷入极端而彻底的终极疯狂。
“呃——呀——呀——呀——呀哈——呃呀呀呀呀呀……嗯啊啊啊啊啊……嗯啊啊啊啊……呵吁……呵吁……救命!救命!……父——父——父——父亲!父亲!犹格-索托斯!……”
但到此为止了。雷鸣般的浑厚喊声从震颤不已的祭坛巨石旁的虚空中疯狂倾泻而下,使用的语言无疑是英语,站在路边的镇民吓得头晕目眩,而那声音从此就再也没有响起。几乎要撕碎群山的恐怖爆裂声惊得他们跳了起来,谁也分辨不清那震耳欲聋、仿佛世界末日的隆隆声究竟来自地下还是天上。一道闪电从99lib?紫色天顶劈向祭坛巨石,看不见的力量巨浪和难以形容的恶臭顺着山坡席卷而下,扑向周围的乡野,疯狂地晃动着树木、草丛和灌木。山脚下的惊恐镇民被有毒的恶臭呛得几乎窒息,险些被那股力量掀翻在地。远处的狗凄惨地嚎叫,绿色的野草和树叶枯萎成病恹恹的灰黄色,田野和森林里到处都是三声夜鹰的尸体。
恶臭很快就消散了,植物却再也没有恢复正常。直到今天,那座恐怖山丘及其周围的植被依然透着怪异和邪恶的气息。阿卡姆的三个人慢慢爬下山坡,阳光再次恢复灿烂的纯净颜色,柯蒂斯·维特利这时才悠悠醒转。三位学者脸色凝重,一言不发,似乎还没有从记忆和思绪中回过神来,比起将当地人吓得战栗畏缩的那份恐怖,他们的经历还要可怕得多。镇民七嘴八舌地提问,他们只是摇摇头,一再重复最重要的事实。
“那个怪物永远消失了。”阿米塔奇说,“它分裂成最初构成它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存在了。它在常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能够感知的真实物质。它很像它的父亲,大部分身体追随它的父亲,回到了我们物质宇宙之外的某个朦胧位面或维度空间。人类只有通过最可憎的邪恶仪式才能将它召唤出晦暗的深渊,短暂地降临在山顶的祭坛上。”
众人沉吟片刻,可怜人柯蒂斯·维特利的散乱思绪渐渐变得连贯,他抬起双手抱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记忆从停顿之处重新接续,曾让他昏厥过去的恐怖怪物再次出现在眼前。
“啊,啊,我的上帝,那半张人脸——顶上的半张人脸……那张脸长着红色的眼睛和白化病人的鬈发,下巴很短,完全就是维特利家的长相……它是章鱼,是蜈蚣,是蜘蛛,但顶上还有半张成形的人脸,很像巫师维特利的脸,但有好几码长好几码宽……”
他筋疲力尽,停了下来,所有村民都瞪着他,情绪中的惶惑尚未凝结成惊恐。只有老泽伯·维特利不一样,他忽然想起多年来他始终保持沉默的一些往事,语无伦次地大声说:“十五年前,我听老维特利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听见拉维妮亚的孩子在哨兵山的山顶,呼喊它父亲的名字……”
但乔·奥斯本打断99lib?了他,向阿卡姆的三位学者提出了又一个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小巫师维特利把它凭空召唤出来的吗?”
阿米塔奇谨慎地选择他的措辞。
“它是——呃,它算是一种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的力量。这种力量遵循与我们这个自然界不同的法则行动、成长和塑形。我们绝对不该将这种东西从宇宙外召唤到世界上,只有非常邪恶的人和非常邪恶的异教才会试图这么做。威尔伯·维特利身上也有部分这种力量,足以把他变成恶魔和早熟的怪物,让他的外形越来越恐怖。我要烧掉他那本可憎的日记,假如你们还算聪明,就该炸毁山顶的祭坛巨石,推倒其他山上的石柱圈。就是这种东西将维特利家崇拜的怪物带到了人世间,他们想让怪物抹掉整个人类,将地球为了无可名状的目标拖进无可名状的另一个宇宙。
“至于刚刚被我们送回去的怪物,维特利一家之所以喂养它,是为了在未来的恶行中让它扮演一个恐怖的角色。它长得又快又大,与威尔伯迅速成长的原因一样,但它超过了威尔伯,因为它身上有更多外来的力量。你们不该问威尔伯是如何凭空召唤它的。威尔伯没有召唤怪物。怪物是他的孪生兄弟,但比他更像他们的父亲。”
这个世界没有神圣性,在宇宙间人类其实微不足道——只是一个小小的族群,把自己的偶像崇拜投射到宏大的宇宙身上。人类就像互斗的虫或者杂乱的灌木一样,没了解到自己的渺小、短视与无足轻重。宇宙本身对人类的存在漠不关心。
——H.P.洛夫克拉夫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