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将军妻难为》 楔子 “后来那伪晏就这么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净了?”说书人一拍醒木,惊堂四座:“话说到魏王他谋昭朝篡秦位,激惹民怒,却万算不到秦幼子逃出生天改名换姓,末了将画皮一摘,顺应民意,正统天命——” “听闻当今皇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那人压低了声儿, “据说还是当年沈相的女儿。”台下有好事者起哄,说书人将茶水饮尽,一撩胡须,眉含笑意。 “那便是画皮下的另一桩美谈了……” 《将军妻难为》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十里红妆 锣鼓阵阵,鞭炮齐鸣,淮安城内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魏帝赐婚,将沈丞相的女儿嫁与孟少将,嫁妆这头才进了孟府,那头沈府还在往外担运着,裹着红绸的箱子像天边灼灼燃烧的霞光,渲染了一片赤红颜色。 街巷边,阁楼上,百姓都提携着家眷拼命张望,这么大的排场,围观的人无一不艳羡向往,啧啧称奇。 八抬的大红花轿在孟府门外落稳,沈知鹤端坐于轿内,赤金牡丹红喜帕遮住了她的视线,藏在袖下纤细的手指将红袖抓出道道褶皱,一旁的唢呐声响亮,沈知鹤隐约只听见绣帘被拉开,喜娘背着她下轿,在府门站定。 恭贺声此起彼伏,沈知鹤双脚刚沾地,便被交到一双陌生的手中,她呼吸窒了窒,垂眸,紧盯着地上。 “搭躬,新人踏火盆——” 那双手握着她,领着她上了台阶,跨过那门府门槛,跨过那盆通红的炭火,跨过入大堂的长道,一对璧人被簇拥着在堂内站定。 沈知鹤死死拽住衣袖,眼底那朵牡丹何等艳丽华贵,她咬住下唇,耳旁却兀地飘入一句轻轻的:“莫慌。” 沈知鹤一滞,低沉清冷的声色压低了嗓,只有他们二人听见,她只觉被握住的手被拽得更紧了些。 不等她细想,喜娘已经开口高喊: “一拜天地,山河永慕——” 沈知鹤盈盈下拜叩首。 “二拜高堂,敬列祖宗——” 膝盖碰在地面触起一阵冰凉。 “夫妻对拜,琴瑟和鸣——” 脑后步摇相碰激起清脆,风半吹起沈知鹤头上盖着的喜帕,只一瞬,她抬眼瞧见了眼前人微微弯着的嘴角。 是错觉吧,这红绸缎联结的,从不该是两颗相印的心,而是被明黄旨意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 各怀鬼胎罢了。 沈知鹤定了定心神,任由喜娘扶着自己站起,将被包裹着的柔荑抽离,在众人的起哄中被送到了内阁主房中。 外头酒宴盛席人声沸腾,甚至能听见杯盏相碰间撞出的清脆声响,觥筹交错丝竹间,又存了多少促狭的腌臜,是真情还是假意? 沈知鹤耳中充斥鼓乐笙歌,一旁的侍女莺儿悄悄在她手中塞了颗龙眼,她只觉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奇楠香片都已沉在铜炉中,门猛地被推开响起一阵吱哑,媵侍挑灭了几盏烛火,只余长长的喜蜡。 来人示意一众侍婢退下,一阵响动后,终又回归平静。 脚步声临近,盖头被缓缓掀起,沈知鹤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入目是满室的红锦琳琅,美目流转片刻,才定在眼前人上。 “很美。”孟靖怀率先打破沉默,他伸手,触在了沈知鹤眉间的花钿上,目光描摹着美人的五官轮廓,扫过细腻肌肤。 沈知鹤心神一晃。 她本就是绝世的美人,眉目朱砂勾了红绫的俏,潋滟一身风骨的娇,正因这张脸,才被自己那父亲从外室接回,请了宫里的嬷嬷悉心教导,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为的就是今天。 孟靖怀轻声唤了她一句,满脸笑意,那般温柔的神情,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额上冰凉的触感几乎让沈知鹤沉溺,她偏开头,遮了美娇娘的媚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意呢。” 孟靖怀眼底喜悦的流光那般清晰,甚至让沈知鹤恍惚以为,他是深爱着她的。 这样的孟靖怀,太让她害怕了。 沈知鹤与孟靖怀,原是见过的。 十四岁那年,她刚被沈丞相接回淮安城教导,难得有喘息的时间。 那年夏日正盛,兰若寺的佛桑花开得艳丽,通往正殿的甬道两侧开满了佛桑,沈知鹤一人在寺中悄悄求了女儿家的姻缘心事,漫步在甬道上,那一簇簇鲜红,仿佛用尽生命在燃烧。 “哒哒——”耳边响起清脆的马蹄声,沈知鹤回神,愕然望去,只见少年驭马而来,红衣白马,飞扬夺目,艳丽如佛桑花,在他到来之后也黯然失色。 他在台阶下勒马,许是感受到了沈知鹤炙热的目光,蓦然回头,视线交汇。 不远处堂内老僧手中转着念珠,嘴里念着甚么因果,阿弥陀佛,一面笃笃地敲木鱼,一下一下,极富韵律,敲得沈知鹤心头一震。 公然直视一个男人,实在于礼不合。可那一刻,似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控制着沈知鹤,到底年幼的她忘了《女诫》中“行己有耻”的古训,无法移开眼眸。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其人如玉,生刍一束。” 前几日沈知鹤才在《诗经》中见过这句,她从不认为有人能配得上这句话,可那一霎,那人担得起。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翻身下马,缓步向沈知鹤走来,在距她四步处停住,轻勾唇角,笑容如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沈知鹤微愣,因他的笑。 “在下洛阳孟氏,字靖怀,敢问姑娘芳名?”男子微微俯身,拱手作辑,意气风发,已初露睥睨一方之势。 稚嫩的沈知鹤脸颊发烫,几分小女儿家娇羞,她美眸一转,庆幸今日寺中没什么人,而媵侍被派去取签文了,她收回视线,垂眸按着礼数回礼,举扇掩去颜容。 “淮安沈氏。” 那是她第一次见孟靖怀。 从过往思绪中回神,孟靖怀已将桌上的合卺酒举至沈知鹤跟前, 鸢尾纹小酒杯,用一条红绳系了起来,曳着夜剪西窗烛星点昏黄,映出他眼底悦色。 孟靖怀屈膝,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将眼前人眸中的期待尽收眼底,沈知鹤鼻尖缭绕着微醺人的醇香酒气,她阖目饮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将思绪理顺,她敛去眼中的阴霾,又想起那夜与父亲的谈话,心一狠。 “我非真心嫁你,你也非真心娶我,我们做不成夫妻的。” 她见孟靖怀脸色僵硬两秒,眼底滑过一抹悲哀,但也只是瞬间,快到让沈知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怎知我非真心?”半响,孟靖怀直起身,后退一步,面上喜色尽退,又是在外强硬的模样,冷冷开腔。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少将,扑面而来的气势让沈知鹤心下一惊,只觉他眼神竟是如火一般滚烫,直烫到心尖上去。 她勉强定住心神,起身错过孟靖怀,直往梳妆台坐定,将头上繁杂的金钗尽数褪去,三千青丝落下,才敢对上铜镜中那人的眼神。 “是帝赐婚圣旨不可违,你且放心,我定做好孟家媳的本分。” 孟靖怀眼底晦暗,一片阴沉,冷眼瞧她动作。 沈知鹤顶着他的目光,走回床榻边,将那席喜被摊开,深吸口气,转身,解开大红嫁衣的腰带,嫁衣滑落,明玉白晃了孟靖怀的眼,她几乎能感觉到少年立即屏住的呼吸,垂眸,心下凄然。 远山黛的一点妆本该是山桃初绽的芳华,如今却成了蒙尘明珠浸染的灰白斑驳,闻道杜鹃的啼绝,泣血断肠。 第二章 新媳 良久,久到喜蜡燃了一半,细微的烛破声打破室内沉默,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知鹤猛地闭眼,却只感觉身上的裹衣被人拉上,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她的锁骨,激起一阵颤,沈知鹤诧异抬眸,只捕捉到一抹自嘲。 孟靖怀僵着脸,隐藏薄怒,快速将她内裹衣穿好便转身,拎起酒壶走到硬塌边半倚着,紧闭着眼,侧脸灌了一口酒,沙哑着声:“你放心,我不碰你。” 酒渍在他的红衣上氤氲开来,灼伤了沈知鹤的眼。 许是感觉到沈知鹤仍站在那里,孟靖怀将酒壶的酒饮尽,啪地一声重重置在地上,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让她的心狠狠一痛。 “安歇吧。” 说罢侧身,不再看她,似是和衣而眠。 等了片刻,沈知鹤才缓缓脱靴,动作轻微地躺于床上,将喜被拉高遮住脸,轻轻松了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 她是知道这样做,孟靖怀肯定不会碰她的,显然,她赌赢了。 酒意渐渐袭来,沈知鹤从未饮过酒,加之今日实在劳累,不多时,便抛开思绪沉沉入睡了。 听到绵长的呼吸声,硬塌上假寐的人轻轻睁眼,转过身站起,没有丝毫声响走到床尾,拿起那方白帕。 而后目光灼灼,盯着另一头的沈知鹤,厚重的光影洒下,他抬手,抚过脸庞,近到能感受到沈知鹤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孟靖怀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情愫。 娇人儿睡容恬静,眉目一如当年。 强迫自己收回手,放下喜庆的床帘,孟靖怀执着白帕至案前,眸光黑黯,不带丝毫犹豫地用小刀划破手指,鲜红涌出,滴落到帕上,犹如盛开的佛桑花。 孟靖怀缓缓从内贴的里衣拿出一个半旧的香囊,另一只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抚过苏绣的鸳鸯,系带松开,露出里头瑰红的签文。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 烛影摇红的兰烛渐渐熄灭,天际混浊转明朗,破晓之际,微光散落人间,落在房内坐着的少年眼睫下的乌青上。 床榻上的娇人柳眉一蹙,缓缓睁眼,入目是陌生的装潢,浑噩的脑袋瞬间清醒,她撑着身子坐起,发丝略显散乱,额角阴影斜斜。 “醒了?” 室内未得朝阳睥睨的地方是浓重的阴暗,沈知鹤撩开床帘,被嘶哑的声一惊,随之望去,只见孟靖怀挺直着背坐在书案前。 “你……”沈知鹤迟疑着开口,借离开了被褥后脊背的凉意凝神还色,“你坐了一夜?” 孟靖怀不置可否,只望着她单薄的里衣皱眉,径直起身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外衣披了上去。 沈知鹤还未来得及反应,高大的身躯已环绕着自己,她身子一僵,心跳于寂静里微弱可闻,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靖怀打断。 “进来吧。” 孟靖怀细细将衣扣系好,抚平褶皱后就放开了沈知鹤,清瘦腰身挺拔的像是初雪后的青松,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句,一直候着的媵侍婆子捧着东西鱼贯而入,都低着头没有看他们二人。 “小姐……”莺儿捧着铜盆清水快步上前,双眼通红地望着沈知鹤,称呼刚喊出口,就被一旁的婆子一瞪,她硬生生改了口,“夫人,净面吧。” 沈知鹤轻轻瞥了那婆子一眼,眼生得很,大约是孟家的家生子,她如今刚嫁过来,还不宜轻举妄动。 沈知鹤拘一捧温水清茶漱口,取了那酴醚香露净面后,借着上妆挽髻的间隙觑着铜镜里那人的侧脸。 “少爷,”婆子恭敬上前,最后二字咬了重重的音,“老夫人特意遣了奴婢来,收东西。” 沈知鹤心一沉。 孟靖怀漱了口,接过浸了水的软帕洁面后,才不疾不徐地用手一指:“去吧。” 那婆子撩开床帘,走近塌尾便一眼瞧见那喜帕上一抹鲜艳的红,她动作熟练地将帕子收好,转身出去行了个礼:“奴婢就先回去了,少爷和夫人莫要忘了一会儿要去敬茶。” 孟靖怀颔首,那婆子才离去。 室内除莺儿外,其他侍婢都出去了,沈知鹤容色四平八稳,实际神思还在恍惚。 “这梅花簪衬你。”孟靖怀稳步上前,接过莺儿手中的簪子,轻柔地为沈知鹤簪上,对上铜镜中娇人的明眸,“肤白。” 隐晦的情愫像是被逼进血管里,滚烫的血液让它膨胀,鼓动着,沈知鹤落了眉黛,定了心神:“莺儿,去将我那披风取来。” 莺儿应声,脚步轻盈出去外阁,细心地将门锁上。 门锁一落,沈知鹤就起身,正正对上孟靖怀的脸,语气平静,是肯定:“帕子是你做的。” 孟靖怀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知鹤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孟靖怀心神一荡,只看着她。 “孟靖怀,”沈知鹤唤他全名,远山青黛拟她柳眉风姿,眸中却是隐晦的神色,她声音很轻,喃喃着,是叹又像是自问,“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这又是何苦呢。 孟靖怀听她如是问道。 深邃的目色中覆着一层霜般的薄雾,孟靖怀后退一步:“昨日你八抬大轿入我孟府,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妻,你又何苦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明知……” “我不知。”孟靖怀强硬打断她。 沈知鹤静默,他的眼神像淬了血的玉,只睨一眼,便让自己心如擂鼓。 半响,沈知鹤率先移开视线,她扣上妆匣,语气软了几分:“到时辰去敬茶了。” 说罢不再看他,唤了声莺儿。 未等莺儿入内,孟靖怀轻轻留下一句:“母亲性格有些强硬,心是不坏的,你莫怕,我去外头等你。” 说罢转身出去。 莺儿为沈知鹤披上披风,云锦披风上织着金镂彩的繁复妆花,领处系打了极为规整的花结,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扶着沈知鹤出去。 沈知鹤瞧着她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些,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受欺负了。”莺儿喃喃低声。 沈知鹤不禁失笑。 莺儿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侍婢,是母亲教养的,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我没有受欺负,多大了还哭鼻子。”沈知鹤轻轻打趣了她两句,莺儿才重新展露笑颜。 走到外阁,只见孟靖怀背手站在那里,沈知鹤收了笑,稳步上前,两人向外走去,只是沈知鹤在距他半步之后。 妻不可与夫一般并行,这句话教导嬷嬷可教得清楚。 绕过边角角镂玉雕琼的长廊,直通正房里殿外,殿内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媵侍,个个都屏气凝神,低头不语。 看来这孟老夫人不是一般地讲规矩。 嫁来前,沈知鹤就听人说过,孟老将军出身寒微,是靠自己双手打下的官职,如今虽被夺了兵权,可帝却仍重任于孟靖怀,而孟老夫人则是出身名门,是正统人家的娇女。 这样想着,沈知鹤已站定在殿内,她守着规矩垂眸没有看堂上二人,直到孟靖怀见了礼,她才跟着行礼,抬起头。 孟老将军颔首,多年征战的气势即使穿着便服也没有消退半分,不怒自威,而一旁的孟老夫人则是手握佛珠,凝眉瞧她。 沈知鹤心一紧。 婆子端上两杯茶,孟靖怀屈身敬上,孟老夫人看着他,眉目间总算露了丝笑意,轻呷一口,婆子在一旁说了几句吉祥话,也就过了。 到沈知鹤,她端起媵侍沏来的茶,是滚烫的,可面上不显分毫,她上身微微鞠躬,垂眸恭敬道:“儿媳敬上。” 孟老将军嗯了一声,接过茶饮下,没有说什么,沈知鹤松了口气,重复之前的动作,却在下一刻感觉指尖一痛。 啪。 上好的白瓷杯碎裂在地,落地声是那么的清脆,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沈知鹤手上,迅速红肿起来。 新儿媳敬茶时故意打翻茶杯,这是旁人看到的结果。 “我孟家,当真是娶了个好儿媳。”座上孟老夫人嗤笑一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鹤,声响响,“这茶,不喝也罢。” 第三章 棋局落子 额前豆大的冷汗渗出,手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沈知鹤咬紧了牙关,连带着身躯都微颤,方才,是孟老夫人的近侍故意掐了她一把。 又有谁看到呢?或者说,谁都当做没看到。 孟家容不下她,即便她是沈丞相唯一的女儿,但也改变不了是一个外室的庶女的身份,晏朝最重孝道规矩,更何况是孟老夫人这般看重规矩的女人呢? 只怕不用半日,沈知鹤不敬婆母跋扈悍妇的名称便会传遍淮安。 “母亲——” 阁内的侍婢都眼观鼻鼻观心,孟靖怀蹙起眉头,沉声轻喝。 “靖怀,”一直没有出声,半阖目的孟老将军兀地睁眼,稳稳站起,是鹤怨猿啼中勃发的生息,弧枪破空,震得人心一颤,“你随我来。” 沈知鹤只觉手上的灼热似乎蔓延到了心脏,撕扯着,是钻心的痛。 孟靖怀与孟老将军僵持对视,良久,孟靖怀狠狠掐了一下掌心,率先低眉,紧抿薄唇:“是。” 老将军稳步如松,径直向外走去,孟靖怀停顿片刻,双眸映着阁内琉璃灯折三尺冰冻,睥睨间倏尔愠意闪过,转瞬徒留无奈,大掌轻轻在沈知鹤肩上拍了拍,便随着前头的脚步出去了。 阁内大气不出,被热茶打湿的衣裳已然冷了,沈知鹤进来时脱下了披风,此时初春的风顺着袖领而入,半湿的襦裙紧贴着肌肤,寒意涌起一阵战栗。 她仍跪在地上保持着原态,地上虽有毯子垫着,可时间长了,寒意入膝,还是痛得慌。 “原先听闻是宫里头出来的嬷嬷亲自教你的规矩,”孟老夫人手上的佛珠不停转动着,觑她半响,右手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打案面,“难道是我听岔了?” “是儿媳规矩不严,儿媳知错。”沈知鹤紧咬下唇,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此时手上已冒出水泡,她肤白,看着甚是吓人。 孟老夫人手上动作一顿:“你豆蔻之前,都养在江南?” “是。”沈知鹤面上不显半分,隐藏在宽大袖口下的瘦指,却在一寸一寸的收紧,掐入掌心。 她自出生便随生母住在山娇水湄的小城,江南的迷蒙是她的盈盈秋波,粉黛描绘的温婉揉碎了塞进她骨子里,却偏生得媚骨天成。 “是生得一副娇娇模样,也难怪怀儿喜欢。”孟老夫人接过婆子递上的香茗,饮了一口,说出的话却意味颇深,“我儿到底是还年轻啊。” 沈知鹤喉头微颤。 她知道,像老夫人这般正统贵女出身的,最看不上她这样的一张脸,总觉得妖媚。 只是皮相为祸,美人又何辜? “怀儿公务繁忙,你平日里无事便不要打扰他了。”见沈知鹤垂眸不语,一直端着副恭敬模样,孟老夫人也稍稍舒心了些,“起来吧。” 莺儿终于等到老夫人这句话,她忙撑着手起来,上前扶住沈知鹤摇摇欲坠的身子,泪珠不停地掉。 沈知鹤只觉双膝麻木,站起时身子一软,还好莺儿撑住了她,沈知鹤轻轻拍了拍莺儿的手,示意没事。 笼在袖里头的指节舒展了下,待麻劲一过,沈知鹤便抬手理了理鬓角,抚平衣上的褶皱,正了个礼儿,声嗓酸涩:“谢母亲。” 风声卷起衣袂几缕碎响,孟老夫人皱了皱眉示意婆子用叉杆放下一直架着的银红窗纱糊窗格,她下颚一抬,沈知鹤随之望去。 是今早来收白帕的婆子。 “她是我这儿贴身的媵侍,如今拨去你那院子,教教你规矩,也多个帮手。”孟老夫人示意那婆子上前,直直盯着沈知鹤,“你还年轻,管家之事不急着接手。” 果然,这才是正题。 沈知鹤心下一沉,她早知老夫人不会交出管家大权的,如今派个婆子来,说是帮忙教导,实际不过是留个眼线罢了。 只是,她尚且不急。 “是。”沈知鹤沉声应道。 一时无话,孟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她眉目染上疲色,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儿媳告退。”沈知鹤正正行礼,而后转身移步,至出了正院,目光穿过长廊,落在那风里打着转儿的叶儿上。 疏枝覆瓦,抽了绿绿的新芽,看来又是一年好春。 莺儿张口想说些什么,手却被沈知鹤紧了紧。 沈知鹤眼神示意身后的婆子跟着,她目正不倚:“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奴婢王氏,您唤我王婆便好。”王婆一脸正色,行止规范,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知鹤无话,一路回到那熟悉的院落,却见院门前几个小厮搬了木梯,举着什么牌匾。 “那是什么。”沈知鹤抬眼一觑。 “您与少爷已成亲,按规矩,院子里是要上牌匾的,”王婆低眉,片刻,才续了后半句,“是少爷亲自题的字。” 沈知鹤上前,只见那小厮恭敬地低头,放下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着三个大字——蒹葭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是孟靖怀亲自题的字。 沈知鹤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面色不改,直入内阁,莺儿带着王婆去了后院,沈知鹤独自一人,背住椅靠,杏目轻阖,将螓首往后一仰。 玉手上红肿一片,已经麻木,沈知鹤没有理会,书案上放着药粉,暗红的瓶身几乎与案融为一体。 是谁放的?很明显。 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做了一场懵懂的关雎梦,还妄想一梦一生的人。 可是在这场博弈中,痴心与妄想是最无用,也是最可笑的东西。 孟府另一头的书房内院垂花门下,碧沉沉的竹影筛在挺直着背的男子身上,他负手而立,直视着坐着的人。 “靖怀,你越举了。” 孟老将军坐在角落的小几上,那儿摆设了一盘棋,这些年来他日日亲自擦拭尘土,从不假于人手,却也从未动过盘上的布局。 “我自有分寸。”孟靖怀颔首,半响探身,指入蛊中取子,目锁棋局,面色无波,捻白兵率入局,眸中阴沉。 孟老将军浓眉一挑,微叹。 “你还是入局了。” 孟靖怀将棋子儿扔回玉盒,眉定无色,平添萧索,目向四方,于乾清方向定:“这棋盘空得太久。” 紫薇星在天公的棋局里再熠熠。 “是该落了。” 第四章 朝上风云 大雨倾盆,雷霆震耳,这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快,冲刷着红墙碧瓦,钟磬铮铮,太极殿静若磐石,华堂之上,那九五之尊却半倚着世人羡之的宝座,一脸不耐。 昨日雍州八百里快马急报,城池蝗灾刚好又来水患,如今饿殍遍野,处处哀鸿,而那雍州知府知情不报,见瞒不下去,举家出逃,被城守当场抓获。 原是因为那知府竟将朝廷拨下去修坝与赈蝗灾的银两尽数贪了去。 “众爱卿有何良策?” 殿门大开,戕风袭来吹得万物彷徨,魏帝龙颜在烛光下略显憔悴,当年叱咤沙场何等威风,如今竟已生华发。 “儿臣以为,该尽快派人前去赈灾,以安民心。”殿下一人拱手低头,打破沉默,是魏帝的第二子,魏惊云。 “你认为该派何人?”魏帝按压了下眉心,已现疲色。 他原是武将出身的粗人一个,不甚懂政,是在战马上夺过的江山,暗移紫薇,偷换乾坤。 魏惊云起身拢袖,做了恭顺样,瞥了眼身边的人:“儿臣私以为,四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乌鸦啼鸣,宫阙寂静,底下的臣子暗自交流着眼神。 谁人不知四皇子魏惊祁不同于其他兄弟随了魏帝嗜武,他偏好文雅,风骨天成,曾以书文一篇扬名天下,身子骨削弱,极少参与朝事。 魏惊祁面色无波,他上前一步长跪拱袂,声线极缓,温润依然:“百姓受难,儿臣本当首冲在前,只是父皇知儿臣自小体弱……” 还未说完,魏帝便挥了挥手打断魏惊祁,甚是烦躁:“罢了罢了。” 一旁看戏的魏惊云垂眸掩去那抹嗤笑。 “皇上,遣臣一事暂可后议,那罪臣已被押送来都城,不知皇上作何发落?”象恭肃立于廷下、已是知命之年的沈丞相不疾不徐,沉声问道。 魏帝大掌按于椅上,终于将目光瞥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人上,他好整以暇,回问:“沈爱卿有何高见?” 沈丞相直起腰来,不卑不亢,侧目:“那知府按律当诛,此事该交由将士来办,臣以为,可由孟少将亲自动刑。” 晏朝旧俗,凡嫁娶者,月内不宜见血,他这岳父可真是公正不阿。 魏帝随之望去,虽是疑问,语气却十足猖定:“孟卿可接旨?” 惊天雷动,雨下得愈发大了。 孟靖怀眼睫微动,他乌发高扎起玉冠,衬地眉宇英气,踏玄墀一步,他唇峰稍提,目蕴千秋风月:“末将领命。” 銮驾再起,风涌云归满朝诡谲,魏帝只唤了沈相留下,便宣了下朝了。 乌云已将四合城围了个严丝合逢,各位大臣皆举了纸伞散去,只孟靖怀一人步于庭下,朝着另一边的刑司走去。 刑司房天窗的雨水沿着墙壁流淌,阴冷的风带着铁腥气直往孟靖怀口中灌,长长的睫上是速凝起的露,很冷,从骨子里都生出了寒。 直走至最深处,守牢的是他手下的士卒,见到孟靖怀来了便恭敬地打开大锁,入目只见那知府满身红痕,半瘫在地面,想来是已受过刑了。 知府全身无力,面唇苍白,有几处甚至已裂开,额头不知是因为痛楚亦或者是寒风所致,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靖怀轻瞥,那士卒会意出去将门锁上,守在那儿。 “贪赈灾粮,窃建坝银,赵知府好生威风。”孟靖怀一步向前,眸光冷冷似有万剑射出,他低头看向瘫着的赵知府,唇边少有的噬了抹笑,笑得人心胆俱寒。 赵知府强撑着手往后躲,伏跪于他足下,满目惊恐:“孟……孟将军饶命!” 天底下谁人不知孟少将年纪轻轻便敢单身下马,一招直取敌将首级,那通身的血气,只教人胆战心惊。 “雍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享的是百姓的血·肉——”孟靖怀抬脚猛踹,骨与墙体的撞击声剧烈,门外的士卒却丝毫不为而动。 他声响响,忍得眼底猩红,戾气尽数泄出,“该死!” 赵知府无力地咯出一口血,已是眦目俱裂,艰难咽下一口血沫,喃喃道: “将军……” 孟靖怀抽出一旁的刑刀,嚓声出鞘,刀光是颤,顺着赵知府的领口划到他的颈上,目风欲剜骨,指节发白,磕目不带丝毫迟疑。 “你,赎罪去。” 只得一声哀鸣,点点污秽滴落在禾草上,泥泞与腌臜交织,染了一片腥红。 刑司内遍地无声,荏时,孟靖怀收剑入鞘,身上不占半点痕迹,戾气褪去,又恢复清冷模样。 “收拾干净。” 出了刑房,孟靖怀低声对着士卒说了一句,那士卒领命,入内满目鄙夷地清理。 孟靖怀稳步出去,至大门,只见天际顽云已拨开,雨滴顺着殿檐坠打掌间,凉意沁骨,他任风吹散了腥气,方才移步而去。 宫廊九曲十八弯,他去复了命再出来,已是未时,孟靖怀顺着宫廊出宫,却在一个转角下阶处停下脚步。 “……末将参见四皇子。”孟靖怀喉头滚动了一下,身躯微动,拱手。 映在阶上斑驳的影子孱羸的如一叶孤萍,魏惊祁满鬓满睫都承着水珠,几乎将被魆魆枯风所噬。 他直视眼前人,半响,方才出声:“孟少将免礼。” 孟靖怀挺直腰身,回视,两人一时无话。 “不知四皇子有何事?” 孟靖怀当然不会愚笨到认为这是偶遇,早朝之上,沈相那番实际是在替魏惊祁解围罢了。 “孟少将新婚见血不吉利,”魏惊祁轻咳了声,他穿得实在单薄,“可想来沙场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旧俗罢了。”孟靖怀拳头微缩。 魏惊祁轻笑出声,细细咬着音:“是啊,旧的罢了。” 他手里打着文竹为骨墨玉做坠的折扇,开帘过酒的眉目令十里桃花也失了三分颜色,招下簇拥的浣纱女私语着他的温润。 “若四皇子无事,那末将该回府了,”孟靖怀行了个礼,敛去眸中的不屑与不耐,再抬目已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家中有妻,见谅。” 在他垂眸的那瞬,魏惊祁掩去目中那一怔色,侧身让路:“那便不阻碍少将了。” 孟靖怀色恭礼至,侧身而过之时,只听那人轻声撂下一句。 “问知鹤安。” 他步伐未停,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背面里,阴戾爬满眉梢。 “有心了。” 第五章 情字是贪 “夫人。” 莺儿铺笺镇纸,清水研墨,挽袖递上羊毫一支,墨香和着细碎朔风旋绕于方几上。 “什么时辰了?”光下美人那一管山峦鼻愈见高耸。 “申时了,”莺儿低眉顺眼,拢了拢梨花木方几旁的云帷,像是想起什么,续言,“少爷下了早朝半日还没回府呢。” 沈知鹤目不斜视,攥毫墨洒文仪华章,一手簪花小楷清婉,流畅瘦洁:“这话要让旁人听见了,可又得说咱们一股小家子气。” 莺儿瘪瘪嘴,移了移镇尺。 “那王婆借着老夫人的由头,可好生威风。” “莺儿。”沈知鹤搁笔,柳眉一蹙,嗔斥。 下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了,墀上阶上一片阴湿,透过窗子外已成铁青之色,和风澹澹扑入书窗,翻起了一股翰墨书香。 沈知鹤揉了揉腕上的酸痛,一笔捺完换了张宣纸,予莺儿的眼波颇深:“隔墙有耳。” 这几日王婆教了不少孟府的规矩,可明里是立规矩,暗地里却藏着嫌弃之意,莺儿吃了不少苦,沈知鹤晨昏定省,从不落人口舌。 她嫁入孟府,可不是专为了争这一时之快。 “院里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沈知鹤笔底缓行收放,身承颜柳遗风。 莺儿敛色,从怀里最内侧谨慎抽出两把铜匙,压低了声儿:“嫁妆都清点好了,库房钥匙奴婢收着,至于老爷给的东西……这是格匙。” 鸭形银香炉中燃了些许白檀,篆烟袅袅迷了眼,顷刻,沈知鹤笔走完最后一捺,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收过莺儿手中的铜匙。 “夫人的字愈发好了,”莺儿拨了拨香炉的佩兰,“只是奴婢愚昧,不懂其意。” 沈知鹤垂眸,手中的羊毫紧了紧,宣纸上赫然写着四句诗,她轻声漫语: “可笑长做人间客,却忘天意几多难……” 尾音拉长了声儿,带了些不知名的意味,她盯着笺上后两句,良久静默。 “后面呢?”莺儿奉了盏茶,轻轻唤沈知鹤,“夫人?” 沈知鹤心头颤颤,回过神来,敛去眸中神色,再提笔落款:“罢了,说予你也不懂。” 莺儿到底年幼,也没放在心上,忽地只听外头一顿嘈杂,这蒹葭院本就靠着府墙,她皱着眉走了出去拦住个小厮,沈知鹤专心写着落款,似是没有被影响。 游廊旁的那树雪白梨花又吹落了一朵。 莺儿撩起云帷入内,噘着嘴儿几乎可以在上面吊油瓶,她悻悻在沈知鹤旁站定,掏出小厮给的帖子。 “隔壁关府那二小姐回来了,这是给夫人递的帖子,说是等下邀您一聚。” 饱满的墨珠滴入素宣晕开一阵黑,沈知鹤搁笔,暗红色的帖子上刻着云纹,她接过请帖,目光落在与自己相似的簪花小楷上。 关山月。 是正四品司天监的嫡女,这关府只与孟府一墙之隔,听说她本在江南游玩,想来是雍州大灾,关大人才急忙把她接过来的罢。 袖儿蹭在案几的黑墨上,待沈知鹤察时已洇了大片,她将污袖一挡,合上帖子:“去应了。” 莺儿应了声,又噘着嘴儿出去了。 油灯跃动,微焰傍墙,投在沈知鹤鸦青的睫上,落下一弧晦暗的山影。 她低头瞧着被墨晕黑的宣纸,已然将诗句淹没大半段,沈知鹤抬步出去,转弯入了内阁,脱下那被弄脏了的鹅黄色琵琶襟上袄,换上一件翠蓝马面裙。 这头刚系好,那头阁门外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云帷之外的大门被推开,带来一阵春寒,沈知鹤头也不抬,只当是莺儿,她对镜理了理鬓。 “回好帖了?” 谁知入耳是沉稳的男音,压喉间声带:“什么帖子?” 沈知鹤一怔,对镜瞧着自己妆面并无不妥,方才自一架山水屏风绕出,一眼便看见站在案几边的男人。 “……下朝了?”沈知鹤面色平平,在距他几步处站定。 孟靖怀手里握着那张帖子,显然已经翻看过了,他徐徐抬头迎上目光:“嗯,有些事耽搁了。” 重燃的香携着丝丝缕缕的烟,却掩不住孟靖怀身上淋浴过的清香,沈知鹤杏眸微扫,眼前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早晨时那套。 “关府那位回来了?”孟靖怀见她不语,沉声道。 “嗯,递了帖子,邀我主房一聚,”沈知鹤目中沧海湮没佛光星点,鬓间乌丝微堕两缕,“你可去?” 孟靖怀忽然轻笑一声,眉目舒缓了些,他打量着沈知鹤,妄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怎么一股子醋味儿?” 外檐下铜铃摇弋时发出几声闷响,沈知鹤星沉眼底,丝毫不露心间的惊涛,她歪了歪头,眼波流转:“你为何总要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孟靖怀笑意淡去,他目光微沉了几寸,抚平宽幅袍袖,微仰了头:“雍州知府正法,皇上早朝属意四皇子前去赈灾。” 窗外的小丹鸟扑棱,欲徙天宫。 “他那身子骨,怎经得起舟车劳顿?”沈知鹤眉含惑意。 “下朝之后他专门候着我,”孟靖怀只觉心头一闷,眼底闪过阴沉,手中的帖子被捏得变了形,“问你安好。” 沈知鹤一滞,寂然。 孟靖怀于案几前的梨花木椅坐下,抬头,望着她:“若你父亲今日是命我前去呢?你会这般吗?” 沈知鹤上前一步,过人身前,有香周萦,不理会他话中酸意,答非所问:“是皇上寻不到良方?” 孟靖怀嗤笑一声,深深凝她一眼,低声:“如今朝中是什么个情况,还用我再说予你听?” 沈知鹤蓦然。 魏帝对政一窍不通,当年称帝后立拥护自己上位的沈氏为丞相,甚是依赖,只是如今他颇宠奸妃刘氏,刘外戚一族开始崛起,有与沈相分庭抗争之势。 穗光于窗牖流转,沈知鹤敛去眸中神色,她在侧椅坐下,把玩着手腕的玉镯,似是不经意:“雍州那是天灾亦是人祸罢了,听书中说,当年禹治水,是改堵为舒?” 孟靖怀侧头瞧她。 他是最了解沈知鹤的人了。 “十里立一水门,舒水去海,是良策。”孟靖怀侧目沉声,又问,“你这话要是沈相听见……” “明日上朝,满殿文武都会听见的,何须我说。”沈知鹤起身,拢了拢额前碎发,目光闪烁,转身离去,“也不需你提,不是吗?” 孟靖怀心怀天下,又怎会真的在朝中孤身一人呢? 不过是由她的嘴说出罢了。 “阿鹤——”孟靖怀叫住那人,细细盯着她的背影,是熟悉的称呼。 沈知鹤脚步一顿,回眸望去,只见孟靖怀手中拿着那被染黑了大片的宣纸,他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是可笑长做人间客?” “不是。” 沈知鹤不带丝毫留恋,挥袖而去,到时辰应约了。 男儿心似剑,只为天下舞,这道理她省得。 只余孟靖怀一人,将那墨黑的纸紧紧拽在手里,硕硕珠帘相撞更添院中清冷。 那未与莺儿说出的后两句是什么? 是直至生死入眼帘,方知情字乃是贪。 公告一则 书名征求 因书名将军二字涉及屏——蔽词,所以这就是发文几天搜书名都搜不出的原因,所以我现在要改书名啦~还要重做封面,所以今晚允许我咕咕咕一天吧求求大家不要寄刀片不要删收藏,明天更章肥的(′?????ω?????`)迎风泪流在线征集书名:《怀鹤传》《鹤归于怀》《娇鹤》 《将军妻难为》公告一则 书名征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章 一出好戏 室内厚重的脂粉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脂粉寒香,混杂些许芳尘味道,沈知鹤执帕捂鼻,瞧了眼那镜中攒珠衔翠的虞姬扮相,敛眸。 “我刚回淮安,原是邀的你府宅一聚,可是这戏班子今日是最后一台了,”妆台旁拿着虞姬戏袍的娇人歉意一笑,望着她,“这角儿名唤胭脂,与我交好,沈姐姐不会介意吧?” “不会。”沈知鹤扯了个笑。 满淮安谁不知道这关家山月的性子,甚么贵门规矩在她眼里,都不如看一台戏来得重要。 关山月拾起妆匣的眉黛,丝毫没有拘束地沿着那胭脂的眉骨而上,在远山黛上摹着,一提一撇,妆成一个虞姬的情深不寿。 莺儿与沈知鹤对视一眼,前者诧异之色尽显眉梢,要知道在晏朝这个极重规矩的氛围熏陶下,戏子可是最下九流的行业。 关山月画了几度春秋才收笔,自然不见那主仆二人眼底的交流,她满意地在一旁的铜盆上净了手,便领着沈知鹤往外走去。 青砖铺地,一行三人顺着后台小院往戏阁走,朱金木雕梁下瞧,踏阶上楼,关山月的侍婢早已在主房安置妥当,迎了他们过去。 红纱垂落掩了外头的戏台,沈知鹤拨了帘幕往里走,含笑落座:“关妹妹有心了。” “既是请沈姐姐看戏,哪有不安置妥当的道理,”媵侍上了一蛊云雾,关山月端了一盏,“姐姐请。” 沈知鹤撇开上头的浮沫,品一口,搁了茶盏,方才凑近与她笑:“关妹妹出游许久,可错过淮安不少事呢。” “我虽出游在外,可阿爹总有书信,听闻那四皇子拒了与步大小姐的婚事?” 关山月锦衣华裳有暗香盈袖,如画灵秀在眉头,她压低了眼睫,也看不出是否有笑意:“闹得步家小姐好大一个没脸,惹怒了皇上,也不知是为了谁。” 沈知鹤定定凝她半响,细扫关山月容色,后轻抬细骨的腕,拿起案上的戏册,翡翠镯子溜来,与桌案磕出脆响。 “她到底还是个女儿家,莫要笑人。”沈知鹤扬起清癯的下颌,细细翻看手中的戏册,寡淡的眸纵生潋滟色,忽而话锋一转,“说起来,关妹妹可错过了我的喜宴呢。” 耳膛中悄然坠入佳人翠音,关山月捻着杯盖的手一怔,又很快地掩了过去,盏中絮絮云烟冒出,她对那茶雾一拂,且散且聚。 “是妹妹不对,改日定补送贺礼,”关山月倾斜盖子拨开浮面茶叶,几番侍弄碰得盏身细碎响,再抬眼已恢复如初神色,笑意盈盈,“那姐姐还欠我一盏喜茶呢。” “是不巧,皇上赐婚旨意刚下,妹妹便出游去了。”沈知鹤捻帕笑了笑。 楼下的坐席兀地传出一阵掌声,原是那台上已然鼓锣开场。 “第一出是……《长门赋》?”沈知鹤一扫手中的戏册。 见关山月已坐直身子望下去,指骨随戏调一动一动的扣击桌面,仿佛入戏的很,沈知鹤便也敛了神色,认真听戏。 角儿袖藏乾坤,绘了一幅空望长门横刀夺爱的画卷,唱得凄美,三块瓦脸描绘陈阿娇的长门怨,赋赋尽是阿娇情。 “姐姐说这武帝最后,会不会也有悔意呢?”关山月侧眸,望向身边人,打破沉默。 沈知鹤手攒着风月的轮廓,将一缕发绾至耳后,击碎迷离梦:“这女儿再情深,不得公子怜也是徒劳,不过庄周幻境罢了。” 她赭朱的唇扬起弧度,似将世间春花皆凝:“妹妹你说,是吗?” 衣衫翩然,倩影莺调,随着台上角儿一声拖长了音的“陛下——”,首戏便落幕了。 “唱尽了?”关山月喃了一句,眼里是一湾辨不清的色泽,她回神,续道,“姐姐说得是,只是这一戏落幕了,还有另一台戏登场呢。” “下一出是《霸王别姬》——”沈知鹤照着戏册念,烛光是暖的,摇摇晃晃如浮絮,银丝金线,都不及她灼灼面,“你看,终也没个圆满。” 窈窕身段紧着步子出场,那胭脂一身虞姬妆相,紧跟着霸王,掐着莺调咿咿呀呀地唱,戏词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由檀口吐出来。 灯影明晃,攀爬到那两张满面脂粉的脸上,似隔了雾霭,不大真切。 光下更显关山月眼角那点朱砂泪痣,这老人都说眼下有泪痣的,恐怕要辗转情场,一辈子难有善终。 “总归是有不同的。”那双眼亮的沉月辉闪烁了下,关山月回眸,笑得明媚。 沈知鹤不发一言,只被戏引了去——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生。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台上名角儿提了丹田气发于口,是昆山玉碎:“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呐!” 霸王他字正腔圆,心中却没了曾经楚霸王的底气。 他腰间宝剑森森然闪着清寒,接下来该是虞姬三番夺剑了,座下都屏气凝神,沈知鹤也捏紧了手中的帕。 虞姬踏着步子疾如骤雨,伸手夺那宝剑,唱得是鹜落霜洲,雁横烟渚。 那是霸王与虞姬的生离死别,戏中人落幕,而看戏人放肆悲悼,为这一段情仇作证。 沈知鹤合手鼓掌,两个角儿一甩水袖,盈盈退下。 “姐姐可喜欢?”关山月杏眸一转,问道。 “还得谢谢关妹妹请我看这一出戏。”沈知鹤一敛裙摆荡漾,睨她。 关山月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旁阁一声娇唱吸引了去。 只听那人清了清嗓想端架捏个曲调,想来是看戏看得尽兴,但是一开嗓却劈了音,关山月没忍住,噗嗤一笑。 可戏已落幕,楼下坐席里的人群已散场,所以她这一笑便显得格外大声,沈知鹤刚想制止,这主阁里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 “是谁在笑本小姐——”一女子怒冲冲地进来,甚是桀骜,却在见到她们二人的脸时停了脚步,换了个玩味的笑,“原是你们。” 沈知鹤一滞,垂眸唱了个礼: “步小姐安好。” 步允欢吊着一汪女儿家的娇媚,脸上怒色褪去,只余打量:“原是沈二小姐……哦不,如今该称一句孟夫人了。” 那三字响响入耳,关山月柔荑紧握,只一瞬,她不屑地看着站在那里的人:“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步大小姐,也对,淮安城里这般骄蛮的也就你一人了。” “关妹妹——”沈知鹤皱眉,想出声制止。 这步家允欢是正一品提督家的嫡女,步家只出了她一个娇娇女,周岁礼手抓金钗,从此在富贵中养成娇媚桀傲,字字珠玑,声名在外,得理不饶人,总觉得所有人都要顺着她的意。 “你——”步允欢柳眉一横,气急,她与关山月向来不对付,“那在这淮安城里你野丫头的名声也是响得很!” 关山月一拍桌案站起,自鼻尖冷笑一声: “你再给我说一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