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道长去哪了》 第一章 一网打尽 顾佐背着竹篓,提着两条鲤鱼,沿若耶溪向北走了小半个时辰,转入小孤山的一条山道。里面是座竹篱围成的院子,三间茅草房。 “王道长,我回来了,路上拾到只狸猫......” 刚刚推开柴扉,就见正中茅草房里的道士提着行囊出来:“小顾回来了?贫道出门除妖,这两日你守好恒翊馆,若有人问,便说贫道半月即归。” “知道了。”顾佐将竹篓放下,从里面揪出只小狸猫:“王道长,你看......” 扭头去找王道长时,他的身影已经匆匆转过山道,隐没于树林之后。 顾佐摇了摇头,将狸猫关进左边草房中,给它做了个小窝,又去厨下,将打来的鲤鱼剖开,鱼肠杂碎寻个木碗装了,扔进锅里翻煮。 喂小狸猫吃了鱼肠杂碎,顾佐将一锅鱼汤吃光舔尽,抱着肚子悠闲的躺在院子里,头枕双臂,仰望星空。望了多时,回到草屋中,抱着小狸猫睡着。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顾佐去生火熬粥,将米桶里最后一两米倒出来,扔进锅里,熬出一锅稀粥,米汤喂猫,自己喝粥,吃完抹了抹嘴,推开王道长的主屋。 床下的钱罐搬出来......顾佐没见听铜钱撞击钱罐的响动,怔了怔,连忙打开,罐中空空如也。 趴在地上向床下望去,两只草鞋随意扔在床板下,其中一只翻在另一只上面,鞋底破了个洞。忽然一只小耗子从里头蹿了出来,吓了顾佐一跳。 顾佐站起来,将床上的木枕掀开,一条裹脚布压在下面,散发着难言的味道。他也顾不得掩鼻,找根棍子将裹脚布挑开,没有一文铜钱! 顾佐额头见汗了,在简陋的房中转了个圈,扑向唯一的木柜。往日镇守木柜的大铜锁不知去向,被他轻易打开了木门…… 一无所有,连度牒和道馆凭牌也没了! 顾佐一屁股坐在床板上,透过木窗,望着外面的春光发呆。 王道长什么情况? 正琢磨间,就听山道处响起零碎的脚步声,一群衙役手持铁尺、水火棍、绳套出现在院子前,踹开柴扉一窝蜂涌入,当先的正是县中人见人惧的班头季老大。 季老大高喝道:“王恒翊,你的事犯了,出来受缚!” 顾佐硬着头皮出来,道:“王道长去外乡除妖,昨日刚走。季班头,不知王道长犯了何事?” 季老大冷笑:“王道长?怕是野道长吧!被尔等蒙蔽三年,若非龙瑞宫诸位道爷查证出来,你们还得在此地骗吃骗喝多少年?” 手一摆:“搜!” 季班头是炼气士,有他压阵,顾佐一个还没修行入门的小辈哪里敢反抗,被当场绑了,押在墙根下,两个衙役上前,将挂在主屋门梁上的“恒翊馆”匾额摘掉,扔在地上几脚踩断,余者蜂拥而入三间茅房,既没有鸡飞也没有狗跳,很快就出来了——什么都没有。 季班头办老了案子的,经验极丰,当即向身后一个留着八字须的书吏商量:“宋刑书,人怕是跑了。” 这书吏是县衙刑房的,当即点了点头,将腋下夹着的木牍横到面前,在文书上写了两笔,让季班头摁了手印,转身就走。 顾佐则被一群人押着下山,跟溪边换船,沿西江进了山阴县城,直送号房。 顾佐一路上向季班头和宋刑书哀告自家的“蒙冤被难”,同时也不停央求告知原委。宋刑书听得烦了,只道:“案子明明白白,有何冤屈进了衙门再说。” 顾佐还待分辩,季班头使了个眼色,令衙役用破布将顾佐嘴巴塞了。 顾佐被关进了大号之中,所谓大号,就是十几个、几十个人犯被关在同一间囚室中,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顾佐可是听说过的,当即双腿一紧,尽量往墙角出溜。 今日的大号中少说也有三五十人,顾佐起先还很是畏惧,但双眼适应了阴暗之后,他发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 大号中的这些人犯,他见过近一半。 “刘馆主?您老人家这是……”顾佐见到熟人,连忙打听,同时四下抱拳:“高馆主……原道长……张老师……” “你是……” “他是小顾,恒翊馆的。” “哦,王师兄的人……你家王道长呢?” 顾佐回答:“我家道长昨日外出捉妖,说是半月方回。” “这厮!收到消息也不知会一声,枉我将他视为道友!从此割袍断义了!” “没错,难怪昨日跑来催我还钱,亏得贫道留了个心思,否则岂非白还了?从此恩断义绝!” “说的是啊,不仗义!绝交了!” “绝交了……” 号房中顿时一片义愤填膺,身为恒翊馆的人,顾佐也为自家馆主的不义之举羞愧难当。但再是难堪,事情还是要搞清楚的,当下厚着脸皮请教。 原道长叹道:“也不知龙瑞宫是怎么想的,忽然开始核查各家宗门道馆的资质凭牌,连带着道士度牒也开始追索了,这都十多年没过问了,这不是吃饱撑的么?” 号房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有人忿忿不平,认为是龙瑞宫黑了心肠,想要加重征敛,有的则唉声叹气,说是这道绝然没法修下去了,更有为天下操碎了心的,说此举是破坏了会稽郡繁华鼎盛的修行局面,将来必有恶果云云。 这下子顾佐才算是明白了,敢情山阴县违规开设宗门道馆的,竟是被一网打尽了! 事已至此,徒呼奈何。 在号房中待了三天,顾佐被提堂过审一次,挨了三记板子,倒也没受伤。 最后,恒翊馆的案子很快就被判决了,县里有官身的几个老爷就没出面,由主审的师爷判下罪状:野修王氏名恒翊者私度道牒,诡籍牌票,按律仗百、徒一年。因该犯潜越,着请郡中各县协拿。其仆顾氏名佐者,不知究里,训诫三日,略作薄惩。 于是,顾佐又这么稀里糊涂被放了出来。 走出号房,刚刚重见天日,还没适应眼前的光亮,顾佐又被两个泼皮架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中,这两个泼皮他也认得,一个陈六、一个蒋七。 蒋七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以雄赳赳气昂昂之势守住巷口,陈六则拉着顾佐小声交代:“回去后别作声,记住,消停半个月。半个月后再把道馆开起来,馆名都在牌票里了,收好!” 顾佐眨了眨眼,半是发懵道:“哪里还敢开张......我这已经是走了大运,牢中那些同道,大多被流配了,做馆主的还都挨了板子,打得那叫一个惨……” 陈六道:“这次是龙瑞宫严查道士度牒查出来的,今后就不给你上度牒了,你只需拿牌票开张就是,就算最后出了事,也不过是杖三十......” 顾佐脸色顿时很不好看。 陈六讥笑:“瞧你个怂样!杖三十而已,里面自有人打点,保你听声不见疼。” 顾佐想了想,问:“王道长去哪儿了?” 陈六道:“放心吧,死不了,去外乡了,有我们弟兄保着,万事无忧!” 见顾佐还在犹豫,陈六又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半年前来的山阴吧?不用解释,你这样的多了......我们也不关心你是哪儿来的!能在山阴落籍,你以为是谁给你办的?若是不开张,你还想在山阴待下去?” 顾佐道:“可我没王道长那本事啊。” 陈六道:“你只跟了他半年,能有王道长一成本事,就算烧高香了!凑合着弄吧。眼下山阴的道馆被扫了大半,能坚持下去的,就是个机会,再者,你六哥我会给你安排活计的。” 顾佐想说,我连半分都没有,哪里来的一成?可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如果他连半分都没有,怕是真要卷铺盖从山阴滚出去了。 末了,陈六道:“老规矩,生意开张以后,每月一贯,我和蒋七月底去收。” 顾佐捧着手中的木制牌票,看着陈六走出巷子,忽然想起来,喊了一句:“六哥,能不能借几个钱?小弟手上半个子都没了......” 却见陈六和蒋七理也不理,搭着肩膀转出去了。 顾佐将牌票塞进怀里,走出小巷,重见天日的感觉,真的很好,可看着大街上的一家家酒楼、食肆,他又忍不住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时近晌午,状元楼、迎香楼、刘记肉饼、成记三羊汤......各家酒楼早已高朋满座,店家在门口引着贵客往里走...... 小摊小贩们也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停在路边,卖烧饼的,卖卤肠的,卖松糕的......香味飘来,令顾佐不停的咽口水。 他在号房中待了三天,虽然没太饿着,但吃的什么可想而知,此刻身无分文,只能硬着头皮往城外走,赶紧出城想办法。 好在他放置在溪水中的竹笼无人破坏,里面关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还有三只螃蟹,顾佐赶紧收了,快步赶回小孤山,生火起灶,将鱼蟹弄熟填了肚子。 但,没有米面打底,肚子里总是不舒服、不踏实,顾佐看了看趴在脚边舔鱼骨的小狸猫,开始为接下来半个月的饭食发愁。 第二章 贺少爷 顾佐将手中巴掌大的牌票翻过来打量,见上面写着几行字:会稽郡法司核准,允捉妖、助民,不可干扰道士行法,需听各县刑房任事,违者重罚。 牌票本身是毫无问题的,但顾佐知道这玩意儿经不起严查,因为它在会稽郡法司没有登记,山阴县刑房虽有登记,却是在副册上,正册上也是不存在的。接受上官核对时,出示正册,自家掌握时就看副册,说白了,这牌票不合法。 想上正册需要郡里法司批准,每月还要缴纳一贯税金,只在副册上的话,这笔钱就被下面的一系列人等私分了。但顾佐还得感谢这帮家伙,没有他们,顾佐连吃饭的路子都没有。 他是受过半年颠沛流离、沿街乞讨之苦的,能在山阴县有一个“家”,这种日子总好过以往,否则想在若耶溪捕鱼也不行——那是县里的官产! 牌子正面写的馆名是“怀仙馆”,也不知是谁给取的,比“恒翊馆”显得俗多了。半个月后,顾佐需要照此打一块匾额挂上,重新把道馆开起来,但打制匾额的一百文钱,他没有。 顾佐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跑路。他没入修行,不会法术,王道长也从来不教给他——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种事多有,他很理解。何况他只是被王道长路上领回来当童子充门面的,谈不上师徒。 跑路与否这个事儿太大了,他整整思考了一个上午都没有半分头绪,恨不得把指头掰开揉碎了想,却越想越糊涂。 正努力思索间,就见院子外头跑来一个戴着青色软帽的小书僮,自个儿推开柴扉进来,气喘吁吁问:“王道长呢?” 顾佐眨了眨眼睛,没敢回答,那书僮道:“快把王道长请来,我们少爷着急上火了!” 顾佐一听,更不敢接茬了,他不会给人看病开药啊,只是道:“何不去请城里的娄大夫?” 那小厮道:“什么娄大夫?我们少爷丢东西了,让王道长帮忙找找。” 说着,忽然抬头看见主屋门楣上原来挂着的馆匾没了,当即问道:“怎么回事?” 又看见顾佐手上拿着的怀仙馆牌票,凑过去看罢,这才恍然:“哟,是换馆名了?那要恭贺了。咱走吧!” 顾佐“啊”了一声,艰难道:“您是......” 书僮道:“我是少爷的书僮贺竹啊!五个月前你不是来过我们贺家老宅吗?忘了?跟你师父!” 顾佐连道惭愧:“我有些脸盲,抱歉之至......” 书僮道:“走吧,别耽误工夫了!” 顾佐道:“王道长......外出捉妖了......还没回来。” 书僮一把拽住顾佐就往外扯:“你也一样,又不是什么难事,你到了就知道,凭你们师徒的本事,手到擒来!” “我只是王道长的僮子......” “都一样!上次王道长给我们少爷找来的黑背大将军就很不错,你们师徒擅长寻物追摄,果然不是吹的!” 顾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听说是找失物,心里多少不再抗拒,就这么犹犹豫豫间被贺竹拉扯着下了小孤山。 若耶溪上有只竹排,撑篙的老头等顾佐和贺竹上了排筏,当即撑离溪岸,顺水直下。驶出小孤山的范围,两边缓丘绵延起伏,绿树掩映着若隐若现的田园,农户们正躬耕地中,水田里插满了秧苗。 过不多时,竹排进入西江,江上多了几艘乌篷船。 书僮忽道:“老渔翁,近日可有什么趣闻?” 撑篙人眨了眨眼,大声道:“贺秘监荣归乡里,此为山阴大事!他老人家还做了首诗,乡间广为传唱。” 嗓门之响,传遍整段江面,顾佐没防备,顿时被唬了一跳。 书僮笑问:“你这老儿也会唱诗?” 撑篙人道:“诗写得好啊,我这就给你唱!少小——离家——老大——回啊,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 唱腔悠远,在西江上飘飘荡荡,有哀伤之意,却尽显洒脱之气,几艘乌篷船中,都有人探出头来,望向竹排。 撑篙人唱罢,书僮觑眼瞄了瞄那几艘乌蓬船中的船客,击掌赞道:“妙啊!”随手就扔过去一枚铜子,撑篙人接过去,笑问:“还要不要唱了?” 书僮摆手:“今日足矣。” 贺家老宅距小孤山不远,木排在西江上滑不多时,拐进一条水道,岸上是座恢宏的庄园,这便到了。 付了船工,顾佐跟着书僮进入老宅,里面亭台楼阁、柳榭池塘,错落交叠,也不知顺着廊道走了几个圈,才来到一处内院。 顾佐上一次来贺家老宅是五个多月前,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也记不清路。这回是第二次,依旧一团浆糊。 他路上问书僮,贺家少爷丢了什么东西,书僮却不说,只是让他去了就知。 贺少爷名孚,据说这个名是陛下所赐,可见贺少爷他老爹——贺秘监有多受陛下信重。 贺秘监晚年得子,所以贺孚年岁不大,也就是二十多的样子,但说话却有些老气横秋,又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味道,或许是因为自小在长安长大,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只有两个地方:长安和长安以外。 书僮贺竹说“少爷着急上火了”,但顾佐并没有看出这一点,贺孚反倒是很悠闲的问起了闲话: “你是王道长的徒弟?” 顾佐无奈,只得再次解释:“我是王道长的僮子,我不是道士,上次跟王道长来时就说过的。” 贺孚抚掌大笑:“你这僮子老了一些,哈哈!” 顾佐:“……” “无需惭愧,都一样了。”贺孚摆了摆手:“上次你随贵师来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你?” 顾佐指了贺孚手中的蛐蛐罐子:“当时给您送促织,我就在一旁。” “是吗?好了,说正事,竹子,告诉他。”说完,又轻轻摇了摇蛐蛐罐子,凑着眼睛看了看里头的新虫,满意的点点头。 书僮转身去旁边亭中,在廊柱下抱过个精巧的大竹笼,里面关着只小狸猫,道:“老爷告老还乡时,娘娘恩赐了我们少爷一对狸猫,少爷五天前和友人踏青,带着出游,不留神跑了一只,和这只一模一样。你看能不能找着?” 顾佐仔细打量了一番小狸猫,又大致问了问走失那只身上的纹路,不禁有点遗憾,这不是他几天前拾到的那只,如果是就好办了,只得道:“敢问失于何处?” “会稽山西岭。” 贺孚补充道:“这事儿不能说出去,明白吗?既然王道长把你派来,就说明你有这个能耐,我不拘你是用什么道术,总之帮我找回来,事成之后必有重赏。给你三天,开始吧!” 书僮贺竹取出笔墨纸砚,摆在庭院中的石桌上,这是给顾佐掐算所用。 贺孚跟旁边逗猫玩虫,书僮在一旁侍奉笔墨,墨汁砚好,顾佐硬着头皮提起笔,在纸上犹豫良久,依照方位写了四个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之后是天干地支,各按方位术数对应位置,接着…… 顾佐不知道该怎么算了,他偷师王道长的水平,仅限于此。 第三章 搜灵诀 小书童贺竹凑过来,好奇的看了几眼,顾佐连忙加快进度,左手胡乱掐诀,右手继续落笔,加减乘除开方幂运算,各种符号往上怼,怼完之后开始“连连看”,最后弄出一个网状的图案。 贺竹问:“如何了?可有眉目?” 顾佐沉吟片刻,先点头、又摇头,再点头、再摇头,方道:“回去试试。” 见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贺竹没敢再问,过去禀告正和两个丫鬟嬉笑的少爷,少爷贺孚又挪步过来道:“你家王道长何时回来?” 顾佐干咳了一声:“嗯,这却不知了,有时三五日,有时却又三五个月,说不准的事。” 贺孚挥了挥手:“竹子,带小王道长......” 顾佐连忙更正:“鄙姓顾。” “好,带小顾道长去西岭看看。” 西岭没什么可看的,就算有,顾佐也看不出来,但只要恒翊馆,不,怀仙馆不倒,他就得把门面撑下去,故此围着贺家少爷踏青失猫之处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思”。 贺竹问:“顾道长算到什么了?” 顾佐更正:“我还不是道长,没有道牒的。” 贺竹道:“迟早的。那,顾仙师有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顾佐道:“据我所知,贵府似乎是有修为高深之辈的,为何不请他们出手?” 贺竹摇头:“刚才少爷不是说了么,这事儿还不能让旁人知晓,包括老爷,你也不能四处乱说,传到老爷耳里,少爷必不饶你。” 在西岭溜达了多时,也没看到什么,一只猫在山岭中丢失,这该怎么找?更何况是五天前! 贺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先行回去,打算熬过三天,实在不行就只能承认找不到,贺家那笔赏赐不挣了。 躺在自家茅屋的床榻上,从枕头下翻出一本《搜灵诀》,一页页翻了下去,指望从里头找到个办法,但翻了三遍,还是一无所得。 《搜灵诀》是王道长的独门功法,分上、下两卷,顾佐手中的是上卷。王道长有十几本功法秘笈,平日都锁在他的柜子里,就顾佐所知,从来没见他翻阅过。 上个月有一天,王道长吃醉了酒回来,也不知开柜子翻找什么物件,之后没有上锁,便倒在床头呼呼大睡了过去。顾佐进去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发现了敞开的木柜,壮着胆子将这本上卷摸了出来,连夜誊抄了一遍。他本来还想誊抄下卷,奈何天色已明,只好做罢,之后就再没合适的机会了。 这本《搜灵诀》上卷,包含基础修行功法,并配有三种实用法门,顾佐一个月来翻看不下数十遍,几乎可以说是背熟了的,有些晦涩的句子,他也旁敲侧击向王道长询问过。 王道长虽然不传他功法,但为人稀里糊涂,被顾佐诳去了不少修行知识,让顾佐搞懂了这本《搜灵诀》的意思,但顾佐至今还是上不了手,因为他没有灵石。 没有灵石就没有灵力可供吐纳,修来修去也修不出真东西来,这一点,他近月的实践已经充分证明过了。而灵石的价格,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奢想的,一块灵石通常在一贯上下,也就是一千文左右,就算把他自个儿卖了都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如果能找到贺家丢失的那只狸猫就好了,以贺家的手笔,说不定就能混到一贯赏赐,有了这笔钱,或许就能开启自己的修行之路。 一声“喵”,小狸猫轻手轻脚来到顾佐脚边,蹲下来仰望着他,眼巴巴的等着他给吃的。顾佐也饿了,但锅里没米,只能再次下山,跟若耶溪边翻看竹篓,结果里头什么都没有。 若耶溪水流湍急,钓鱼是很难的,顾佐沿着水边走了很远,连鱼的影子都没发现,只得怏怏而回。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小狸猫摁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仓鼠,正大快朵颐。 顾佐看得一阵眼馋,但他知道这玩意儿吃下去后果或许会很严重,心里有障碍,于是没有和小狸猫争食,甩手出门,跟周围林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一小捧已经过季干瘪的枣子,吃一半吐一半,勉强熬过了这个晚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顾佐就被饿醒了,这让他再次体验到了半年前颠沛流离的苦楚,于是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小孤山,再次来到自己下鱼篓的地方,还是一无所有。 顾佐抱着侥幸的心思走了五里路,赶到西岭,又转了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贺家丢失的那只狸猫,但事实证明,侥幸心理从来是要不得的,这五里路算是白跑了。 他已经饿得有点发慌了,抬头望着周围无人的山坡,琢磨着能去哪里弄到吃食。 琢磨片刻,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而且就在附近不远,于是顺着山麓转到北面,见到一处显赫的牌坊,上书“流林天”三个大字。 顺着这道牌坊向内,沿着山道而上,苍松翠柏掩映之中,有重重殿宇,便是会稽郡唯二的修行宗门之一,流林宗。 三个月前,他随王道长去山阴县大户贾家捉妖,在贾府遇见了流林宗下山的女弟子——同样是被请去捉妖的罗先娣,当然,王道长没有机会出手,那只狐妖被罗先娣当场斩杀了。 罗先娣比顾佐大三岁,却已是将要圆满的炼气士,为人英气豪爽,是山阴县比较有名的女剑侠。当日在贾府时,这位女剑侠曾经问过顾佐有没有入修行,还让顾佐叫她“罗师姐”,算得上顾佐在世上少有的“亲朋”。 牌坊就是山门,虽然无人值守,但进去就是擅闯山门,后果不言而喻。顾佐只能在山门牌坊下焦急的等着,看看能不能遇到流林宗下山的弟子,帮自己带句话。 等候多时,山上终于下来一位,身着束腰锦衣,围着短罗裙,罗裙下迈动的两条长腿坚韧有力,正是英气十足的罗先娣。 顾佐心下欢喜,后退两步,躬立于道旁,等着罗先娣过来后上去招呼。 罗先娣走到牌坊前,看见了迎上来的顾佐,疑惑着问:“你是?” 顾佐连忙抱拳:“罗师姐,我是恒翊馆的顾佐,三个月前在贾府捉妖时您指点过的小顾。” 罗师姐恍然:“啊......小顾......”一边点头,一边冲远处招手示意。 顾佐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望去,见远处走来两个白衣修士,一个俊朗潇洒,一个却有些佝偻猥琐,走在一起显得极不搭对。 顾佐来山阴刚刚半年,认识的人不多,这两个不搭对的他还正巧认识,乃是县中与流林宗比肩的另外一家名门——独山宗的弟子,一个姓郑,一个姓李。 顾佐当即暗道不好! 第四章 天使 独山宗这两个师兄弟,师兄郑书林是三代首徒,和罗先娣一样,都在炼气圆满境上,只差个机缘就能筑基,师弟李满则是炼气初境,资质鲁钝,却不知为何,很得郑书林的欢心。 顾佐刚被王道长收留的时候,就亲眼见到了李满和王道长的一场斗法,李满当时败得很狼狈,后来拉着师兄郑书林来小孤山为他出气,王道长忍让赔罪,最终没有打起来,但双方的梁子却结下了。 罗先娣一边等着这师兄弟二人,一边问顾佐:“小顾今天怎么过来了?有事么?” 说话间,郑书林和李满已经走到近前,顾佐也不知该怎么回话了,只是尴尬道:“罗师姐,我家王道长外出......” 李满在旁边接过话头:“什么王道长?县里不是都判了么,王恒翊假冒道籍,是个假道士,恒翊馆也没有凭牌,早就被六扇门关停了!王恒翊哪里是什么外出,分明是畏罪潜逃!” 罗先娣一脸惊讶的看看顾佐,又看看李满:“真的?” 李满笑道:“王恒翊逃了,却把他扔下了,被抓进衙门里吃了挂落,好在小顾只是个伺候人的童子,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又放出来了......罗师姐不信?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就是我跟龙瑞宫报知的,否则还不定多少人家被他们这路野修蒙在鼓里,骗了钱财!” 罗先娣皱眉:“好了,少说两句吧,小顾也是可怜人,被王道长,被王恒翊骗了......小顾是来跟我说这件事的?” 顾佐笑了笑,点头:“是......” “没别的事了?” “......没了......” “若有什么难处,再来找我。” “好,多谢罗师姐。” 李满在一旁嗤笑:“罗师姐......罗师姐也是你叫的?” 郑书林扯了扯李满的衣袖:“少说两句。罗师妹,咱们出发吧,还要赶去诸暨会斗兰亭门,这一仗关乎山阴修行宗门的名声,咱们早去也可养精蓄锐。” 三人离去,罗先娣回头:“小顾,有什么难处记得找我。” 顾佐抱拳,躬身。 回去的路上,顾佐在田间驻足,望着正在地里捧碗扒拉米粥的几个农夫发呆。几个农夫谈笑着今年开春以来的好天景,浑没注意到田埂上的顾佐,顾佐怏怏而回。 在若耶溪里继续察看自己下的鱼篓,依旧没有任何收获,他又沿着溪边溜达了半个时辰,见不到一点鱼虾的影子。 第二天,顾佐前往镜湖,来找平泰馆的馆主原道长,他也是来得巧了,正好看见原道长和几个县里的豪商在门口说话,于是远远站定。 说了一会儿,几个豪商进了平泰馆,原道长在门外驻足片刻,摇着头转身,看见了顾佐。 他怔了怔,慢慢走到近前:“山阴混迹五年,最后只有小顾来送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顾佐感觉不是很妙,问:“原道长……这是要去何处?” “平泰馆脱手了,准备去南边看看,江南是好,但修行界死气沉沉,以前就说过想走的,如今遭了这么一出,唉,真正放下了。小顾有什么打算?” “那个……平泰馆出价几何?” 原道长顿时一脸警惕:“小顾是什么意思?” 顾佐艰难道:“我家王道长走了以后,馆里分文皆无,这次来,是想跟您这里看看,您欠我们的钱,能不能还上少许?哪怕没有八百文,还五百文……一百文也行……五十文?十文呢?” 原道长一脸忿忿道:“前些时日在大牢中,贫道当着众道友的面,已经和王恒翊割袍断义了。割袍断义懂么?以前的恩怨情仇,全都烟消云散!” 顾佐叹了口气:“原道长,恩义和欠债,似乎不该混为一谈吧?” 原道长忽然微笑:“刚才说的,只是其一,其二,当日贫道与王恒翊的借债,也非个人约定,而是平泰馆与恒翊馆的约定,如今恒翊馆关闭了,平泰馆也卖了,约定自然也就不在了。小顾,如果你真想厘清这笔旧债,不妨去找找他们,他们买下了平泰馆,自然也要承担这笔欠债的,你说是不是?” 指了指馆里面查看的几个县中商贾,原道长拍了拍顾佐的肩膀:“贫道最讲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佐忽然觉得原道长好有道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忍受着腹中难忍的饥饿,满嘴苦涩的看着对方施施然离去。 走了片刻,原道长回过头来向顾佐招手:“小顾,等我去南边立住跟脚,会给你传书的,到时候来帮我,咱们共享盛举!” 有气无力的回到小孤山,顾佐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脑子里一阵阵嗡嗡作响,只是盯着脚下的小狸猫发呆。 怔怔良久,一咬牙,把小狸猫绑了,将自己屋里的半块老墨取出来,化水研开,用仅存的半支秃笔蘸了,照着记忆中贺家那只狸猫的纹路开始上色...... 豁出去了,爱咋地咋地! 三日约期已至,贺家老宅。 少爷贺孚弓着腰低头仔细看那只笼中的狸猫,看罢多时,问书童贺竹:“是么?” 贺竹眨了眨眼睛:“瞧着......似乎......嗯......小顾道长说,他找回来的就是这只,是与不是,还得咱们自己看,如果不是,把猫还给他,他再接着找。他还说,狸猫不要近水,否则还会丢失。” “不要近水?还有这种说法?”贺孚围着竹笼开始踱步,踱了两圈,吩咐:“两只猫关一起。” 两只狸猫在一个笼子里,相处倒也融洽,贺孚喃喃着再次求证:“小竹子,你觉着是么?” 贺竹支吾道:“小的眼拙,瞧不太明白......” “顾道长呢?” “在外头候着呢,也不知是不是在山里找猫遭了罪,给他上的一盘烧饼都快吃完了,那吃相,啧啧……少爷要传他进来问话么?” 贺孚扇子一收,道:“也是辛苦……先如此吧,我瞧着像。边给事何时到,竹子,你再去前院问问。” 贺竹飞奔而去,不久回来禀告:“昨日来信,说是已至余杭,陆县令说大约两日便到,衙门里早有人在县境守候的。” 得闻此报,贺孚点了点头又盯着猫看了片刻:“先这样吧,少爷我说是便是了。” 贺竹问:“顾佐还在外间等候,少爷您看?” 贺孚想了想,道:“赏他一吊钱,让他以后尽心办事。” 从长安来的内给事边令诚是三天后抵达山阴县的,承旨劳问贺秘监,贺秘监辞官归乡已经一年,又逢八十大寿,这也是陛下挂念重臣之意。 据说边令诚在贺家老宅住了七天,向贺秘监转送了陛下和娘娘赠予的慰劳寿礼,贺家老宅召集了多场雅集诗会,包参军、张兵曹等吴中四士皆至,可谓盛况空前。 盛宴摆了七日,小孤山上的顾佐便彷徨焦虑了七日。听说这猫是娘娘所赐,不知边给事会不会要求观赏?自己照猫画猫之举,不知会不会被当场揭穿?若是当场揭穿,自己又该如何? 当日饿急了被逼无奈时以假乱真,等填饱肚子后再回想,就越想越惶恐,他一度有过连夜潜逃的念头,但侥幸心里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边令城返回长安那一日,西江上人群涌动,山阴权贵、吴中大族都在江边送别。 顾佐壮着胆子凑在人群中遥望,看见了身材魁梧的边令诚,看见了老而矍铄的贺秘监,看见了风度翩翩的太守和团团作揖的县令,看见了流林宗和独山宗的两位宗主,也看见了跟在贺秘监身后的少爷贺孚,看不清面容,但依稀间似乎都在放声大笑。 看这样子,似乎一切尚好,但有过七日惶恐不安经历的顾佐已经下定了决心,等攒够一笔路费就立刻离开山阴,什么档籍、什么牌票,不要了! 贺家不仅是山阴大族,更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权贵,此事一旦被揭穿,其后果完全不是他小小的身板能够承受得住的。 攒够多少路费就走呢?两百文吧!贺孚支付的一百文还剩一半,争取旬月内赚到就跑,半个月、一个月,自己涂上的墨色应该还不至于立刻就脱落,当然,前提是那只狸猫别玩水。 另外,也期望贺孚不要抱着猫玩来玩去,蹭落一身黑墨可就麻烦了。 天使走后的第二天,陈六和蒋七就登门了,依旧是陈六找顾佐说话,蒋七抄着手立于柴扉外,虎视眈眈的目光来回逡巡着,防止可疑之人接近。 “天使走了,龙瑞宫的道爷也回去了,恭贺小顾,你的怀仙馆可以开张了。”陈六笑眯眯的在院中来回踱步:“王恒翊那厮跑了,就没给你留下些东西?真个是走得干干净净啊。” 顾佐无奈:“除了这院子,就是一片白地。六哥若是相中了此处,便让给六哥,作价两百文,如何?” 陈六嗤之以鼻:“你这荒郊僻壤的,谁稀罕?你也莫想旁的,院子再破,好赖是个家,好生经营,未尝不可重现昔日盛景。” 昔日盛景?有过么?顾佐翻了个白眼,等待陈六的下文。 第五章 钱的问题 陈六当然有下文,否则何必从县城专门跑来荒郊僻壤的小孤山? “头一件,贺老爷子八十整寿,专门捐出十万钱给县中各家宗门、道馆,你这怀仙馆本是轮不上的,但我兄弟可以给你想办法,走走门路,弄些个散碎钱。但要打通门路,还需从这里面拿出一些来。咱们先说好,这笔钱你只能拿一成。” 这件事顾佐也听说了,怀仙馆只是县里副册登记的道馆,不在郡中列名,他本来是指望不上的,听说现在能拿到一成,当然千肯万肯,别说一成,半成都行。于是连忙道谢:“多谢六哥!” “那回头跟我们去一趟县里,我们走通了门路,你把钱领出来。” “是,都听六哥吩咐。” “第二个,赶紧把你怀仙馆的门面立起来,我这里有桩生意给你。” “六哥,我这匾额该怎么立?没钱啊......六哥能不能......” “少废话,该怎么立那是你的事!听好了,城西老任家闹鬼,他们家本来要找独山宗的修士下山,被我拦下来了,这活儿交给你了,速去!” 顾佐一听就有些头皮发麻,前半年他随王道长除妖捉鬼的生意做过好几单,可人家王道长是有道术法力的,如今让他自己去,他怎么可能吃得下? “六哥,这事儿......咱怕是接不了啊。” “怎么了?” “我这身本事去捉鬼,总觉得够呛......”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话?这有什么干不了的?生意都揽下来了,你告诉我不去?损失算谁的?任家是大户,答应了酬金一贯,拿不到这笔钱,你这个月怎么交差?我和蒋七怎么交差?” 别看酬金很高,比贺家给的多出十倍,属于“大买卖”,但捉妖可不是寻找失物,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望着陈六凶狠且不屑的目光,顾佐下定了决心,道:“六哥,跟您打个商量,贺家捐赠的那笔钱,不是说给我一成么?剩下的那九成,能不能都借给我?好歹把东西备起来,我这实在是揭不开锅了。馆匾、罗盘、桃木剑......” 陈六瞪眼:“自己想办法!” 顾佐道:“我听说六哥是放印子钱的。” 陈六摇头:“别想那么多,印子钱和你没关系,月息两成,你还得上?拿什么抵押?” 顾佐道:“您看这院子......” 陈六嗤之以鼻:“谁稀罕你这破院子!” 顾佐还价:“虽说是个破院子,但于我而言,这就是我的家,我宁愿把家抵给六哥,表明了我还钱的决心,足见诚意!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可以给六哥三成的月息。” 陈六摇头,没有同意,顾佐继续加价:“月息四成!” 陈六有些犹豫了。 “月息五成!” “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若是想跑,我早就跑了是不是?我又能跑哪儿去呢?再说了,您可以和七哥搬过来住,您二位看着我不就妥了,每月挣来的钱,先还六哥的。” 陈六终于动心了,去院门处和蒋七凑一起嘀咕半天,答应了顾佐。于是三人赶去县城,就在负责修行事务的刑房领钱。 刑房负责发钱的,便是前些时日和季班头一起来查封恒翊馆的宋书吏,他跟柜子里取出个崭新的名册,翻到中间,怀仙馆的大名赫然在列。 宋书吏调转名册,指着签押处让顾佐签名,顾佐扫了一眼,见上面居然写着五贯,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家捐助十万钱,就是一百贯,山阴县有正经牌票的合规宗门有两家,道馆有三家,其中流林宗和独山宗是县里支撑门户的大宗门,肯定要占去大头,剩下的三家道馆再分润其余部分。 如怀仙馆这种副册列名的野路子,一般情况下只能沾到些残羹剩饭,在路上顾佐就琢磨,能有个五百文、六百文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居然是五贯——五千钱,当真是巨大的惊喜! 应该感谢龙瑞宫刚刚完成了全郡“大扫荡”,能够重新列入县里副册名录的没有几家了,或许只有怀仙馆一家。 当然,更应该感激陈六及其身后顾佐尚不知名的某些大人物,能将领钱分润的重任托付给怀仙馆! 可签完字以后再领钱,惊喜就没了,到手的只有两贯,剩下三贯哪儿去了? 宋书吏轻飘飘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蹦出两个字——“漂没”,这就没了。 签收五贯,到手两贯,总比一文钱没有强,这么一算,顾佐心情又好了不少。按照和陈六、蒋七的协议,属于他自己的是两百文,剩下的一千八百文算作陈六和蒋七放贷给他的印子钱,月息九百文! 月息如此之高,顾佐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还不起,当然,他也没打算还这笔钱,他打算跑路了。 两千文装在包袱里,背在身上,顾佐出了衙门,正琢磨着如何找机会跑路,就被衙门口等候的陈六一把揪住,将哗啦啦作响的包袱强行抢了过去,扔给蒋七扛着。 顾佐脸色很难看:“六哥,这......我还要去采买物件......” 陈六一挥手:“钱,你六哥给你管着,想买什么,六哥替你去,这也是为你好,以防他人有不测之心,好不好?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我们买完了给你送到小孤山。” 顾佐无奈,看着陈六和蒋七扬长而去,自己一个人回了小孤山思索对策。 到了晚间,陈六和蒋七带着东西回来了,一柄桃木剑、一个定向罗盘、一个铜铃,东西堆在桌上,陈六给顾佐算账:“法剑两百文,罗盘一百八十文,铜铃二百二十文,一共六百文。” “六哥,这是跟哪儿买的?是不是太贵了?我记得王道长当时买的桃木剑才六十文......这罗盘也老旧了些,一百文足矣......这铃铛......” 陈六大大咧咧道:“都是上好的东西,我仔细看过了才买的,跟王恒翊以前买的不一样,六哥能哄你吗?六哥是哄你的人吗?你瞧瞧这做工,多地道!收着吧,反正也是样子货。” “不是......” “什么不是?你的意思,六哥昧了你的钱?老七,咱哥俩辛辛苦苦替他跑一晌午,他怀疑咱俩,你说怎么办?” 膀大腰圆的蒋七叉着腰走过来,冲顾佐一瞪眼:“嗯?” 顾佐连忙摆手:“这个......没有的事......哈哈。” 陈六又道:“新的牌匾让城东季家做的,就是季班头他们家,两百文。的确贵了一些,但能让季班头念你点好,多花点钱值!” “是是是。” “还剩一千二百文,有什么需要的,说就是了。” “六哥,我还需要灵石。” 第六章 动了 灵石是最基础的修行资源,通常一块灵石有指甲盖那么大,里面蕴含的灵力能让一个刚入门的炼气士修炼一个月。没有了灵石,修士就无法吸纳灵力,自然也就无法修炼。 但有了灵石也不一定就能入门,天底下十个人里未必能有一个人具备修行天赋,而具备修行天赋者,若没有修行功法,同样是不得其门而入的。 顾佐属于有功法而无灵石的情况,另外他自己有没有修行天赋,目前尚不得知。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陈六和蒋七既然不给他钱,那就干脆让他们把钱换成灵石好了,如果自己能够修行,那就借此机会修行,如果不行,那就揣了灵石跑路。 天底下有灵石矿脉的地方总共三十六处,大矿十二、小矿二十四,山阴县是没有的,整个会稽郡只有一处,被崇玄署在江南东道的龙瑞宫占据着。 但买灵石不是非要去龙瑞宫的,各家宗门、道馆都有积存,甚至山阴县修士们、大族大户手中也有不少灵石是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交换的东西包括灵丹、灵药、法器,当然也包括钱。 目下的行价在一千文左右,大致是城里一户普通五口之家的一月开支,相当昂贵。 陈六和蒋七没有修行天赋,只在练武上有些心得,但他们背后是一张顾佐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的网,这张网足以保证他们能够在山阴县地头上办成不少事情,购买一块灵石,对他们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灵石购买回来了,不出顾佐所料,陈六花了一千二百文,其中有大概两百文的价差自然装进了他们哥俩兜里,顾佐对此也没多说半个字。 月黑风高,这是对顾佐来说最重要的一个夜晚,能否走上修行之路,就看这一遭了。 顾佐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按照他偷学自王道长的方法,将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灵石握于掌心,以《搜灵诀》开篇的功法运行窍门,开始吸收灵石中的灵力。 功法的运转窍门,顾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自从偷抄了《搜灵诀》后,他自己就没事演练过很多次。 时人欲炼日晶魂,先觅玄源造化根。 太玄之精,为道之根本,造化根骨是否堪用,关键还是看精元,精元是否合用,一试而知。 《搜灵诀》功法非坐法,乃卧法。偃卧安寝,吐一道热气,遥想热气化为灵光,绕身三周,由劳宫而入,自玉枕而出,循环之中,自行带动掌心灵石。若灵石中有灵气加入循环,则表明身具造化根骨,可吞吐吸纳灵气,若无,则万般皆休。 顾佐依此法行功,闭目遥想之间,灵光环绕身体三圈,至第四圈时,便感知一股如星沙般的灵力加入了缠身的灵光丝带,他心中一激动,立刻从这股感知中退了出来。 顾佐眼眶顿时湿润了,身具造化灵根者,天下间十不见一,既有功法又有灵石者,更是少中又少,自己能够入得修行门槛,这是何等的幸运,此刻也难怪他热泪盈眶。 原来我也是个天才! 推开房门,陈六和蒋七正坐于院中,两人身前生着堆篝火,也不知在聊些什么。顾佐冲着他们大笑:“六哥、七哥,买只鸡回来烤了吃!今天我高兴!钱你们先出着,记我账上!” 陈六和蒋七面面相觑,见顾佐回屋把门“砰”的关上,陈六这才皱眉道:“莫名其妙!” 蒋七问:“买不买?” 陈六想了想,道:“当然买,明天去买,记他账上!” 回到屋中的顾佐很久之后才把心情平复下来,重新偃卧于床,引导功法吸纳灵石中的灵力,一直修行到天光放亮,方才起身,只觉神清气爽,丹田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流沉蕴其间。 刚出了房门,就见陈六和蒋七早在院中等着了,直接将装好了桃木剑、罗盘和铜铃的布袋挎在他肩上:“快些走,去老任家。” 顾佐哪里敢去捉鬼,还想找借口拖延几日,瞅准了时机开溜,无奈陈六和蒋七都是县里有名的拳师,直接拖着他下山,压根儿抗拒不得。别说他只是头一天入修行门槛,就算其他道馆那些修炼了数月、小半年的炼气士,真打起来,未必便是陈六和蒋七的对手。 鬼物通常都是夜间出没,顾佐他们三人于午前就赶到了任家宅院。大户人家都是三顿饭,他们混到了中午一顿,在宅院中歇息一个下午,又混到了晚上这顿好的。 任家祖上出过高官,但那是三代之前,如今已经转行做起了买卖,在县中算不得有地位的大族,但很有些浮财。 任家之主和顾佐他们见了个面,虽说嘴上客套,但对年轻的顾佐是否有这个本事很是疑虑。如果不是因为陈六和蒋七之故,恐怕顾佐也捞不上这趟差事。 从任家之主嘴里问明白了闹鬼的来由,跟着管家去宅子西门菜园转了一圈,准备行法。按照惯例,让任家的人都避处别院,只剩他和陈六、蒋七在菜园子里。 菜园中闹的是女鬼,据任家之主支支吾吾的言辞,说是有可能这女鬼便是当初在此间种菜的妇人许娘子,也不知为何在院子中的老槐树上自缢了。自缢之后的三个月里一切如常,但打三天前便开始闹上了。 听说是女鬼,顾佐心里很虚,他听王道长说过,女鬼、阴童这两种鬼物是最狠也最难应对的,以他这点微末道行,谈什么捉女鬼?怕不是被女鬼捉了去! 无奈陈六和蒋七就在身后,他万分不愿却也做不得主。 “六哥、七哥也去?” “要不然呢?” 顾佐差异之余,也稍稍宽心。 天色已黑,菜园子的木门被蒋七关上,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慌。 陈六手中提着个纸灯笼,三人站在园中,顾佐将罗盘取出来,装模作样试着往里输入法力,奈何这罗盘既不是真东西,他丹田中的法力又气若游丝,根本无法测定鬼物方位,折腾半天,不过是假把式罢了。 一边折腾罗盘,一边仔细回忆以前跟王道长出来捉鬼时的手法和步骤,正在犹豫下一步是用铃铛摇两声,还是弄点纸钱烧一烧的时候,陈六指着罗盘忽道:“这不是动了?” 第七章 捉鬼 顾佐打了个激灵,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罗盘上,凝目端详,哪里有动的样子? 陈六指着北墙根下的杂物间,推了一把顾佐:“罗盘指的就是那里。” 顾佐狐疑道:“有吗?” 陈六一脸肯定:“当然!” “……真的?” “快去!” 正说着,杂物间里传来一阵女子“咯咯”的笑声,这笑声听上去飘忽不定,却又十分清晰,传遍了整座宅院。 院外立刻响起瓷盘落地的碎裂声,同时伴着任家女眷的惊呼。 顾佐也同样被吓得够呛,但陈六和蒋七却毫不畏惧,推着顾佐向杂屋靠近。接近一半时,杂屋的木窗忽然开了,一道白影从里面蹿了出来,向着墙头掠去,昏暗中也瞧不真切是什么形貌。 陈六的喝声在顾佐耳畔响起:“女鬼要逃,快些动手!” 顾佐慌乱中向着墙头掷出桃木剑,掷完之后转身想逃,却被蒋七一把抄在腋下,夹得死死的,哪里挣脱得出去。 就听白衣女鬼在墙头惨呼一声,立时摔落下来,顾佐也没看清她是摔落院内还是院外。 陈六击掌赞叹:“好剑!顾仙师手段神妙,飞剑威力绝伦,女鬼被斩了!” “啊?”顾佐略感茫然:“击……中了?” 陈六在前挑灯,蒋七在后推搡着顾佐,三人来到墙边,就见桃木剑插在墙上,有寸许剑尖入墙,剑尖处还钉着一个皮袋子,里头咯吱咯吱不停作响,皮袋子随着响声左右晃动。 蒋七大步流星去开菜园的门,一边招呼人还一边高喊:“女鬼已经收了!” 不多时,任庄主带着一群仆役涌了进来,陈六指着墙上被飞剑钉着还不停晃动的皮袋子道:“顾仙师已将女鬼收入乾坤袋中,还请任庄主过来验一验。” 乾坤袋?顾佐看了看陈六,陈六没搭理他,只是不停催促任庄主近前“验货”。 任庄主心有余悸的望着皮袋子,哪里敢过去,隔着老远双手乱摆:“还请仙师快些收去化了吧,快一些!” 在陈六的帮助下,顾佐将皮袋子收了,用细绳又加固了一道封口,挂在腰间的剑鞘上。皮带子挂在上面时,里头还在不断晃动,晃得任家上下人等避他如避蛇蝎,离得远远的,都不敢靠近。 任庄主赶忙让人呈上财物,一篮子熟肉,外加一贯制钱,都被蒋七接过来挎在肩上。 陈六道:“顾仙师说,女鬼已经收了,但追溯根由,和这院子风水有关,需要拆了改建。”说罢,目视顾佐。 顾佐点头,咳了一嗓子,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任庄主躬身道:“劳烦顾仙师指点。” 顾佐沉吟着,快速回忆以前王道长给人看风水时那些论述,搜索着哪些话比较合适,他还没说话,陈六已经抢先开口:“顾仙师太忙了,看风水的事情,任庄主可以请别家道馆。” 任庄主急了:“别啊,六爷帮忙说说,我这里还有馈赠。” 当下,任庄主和陈六达成了协议,由顾佐拿出改建菜园的办法,陈六找人来做,任家负责出钱。 离开任家庄,见四野无人了,顾佐手忙脚乱将腰间的皮带子解下来扔地上,问:“这是什么东西?” 陈六笑着弯腰,将皮带子上系着的绳扣解开,“吱”的一声,从皮带子里蹿出只小田鼠,沿着田埂眨眼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顾佐一脸无奈:“假的?” 陈六笑道:“女鬼化身田鼠,赶去投胎了。” 顾佐又问:“那个白影......” 陈六笑而不语。 顾佐道:“这么干......不好吧......” 陈六道:“不做亏心事,哪有鬼敲门?咱们这么干,是做好事,帮任庄主了去心结!这笔钱就当还我和老七的利钱了,到月底你还要上缴一贯,不这么干怎么行?好好谢谢我和老七吧,为你的事,我们哥俩真是操碎了心!” 回到小孤山,陈六让蒋七把任家送的一篮子熟肉摆出来,拉着顾佐一块儿喝酒,顾佐喝着酒道:“六哥,以后这种事儿能不能先跟我交个底?这一夜过的,心里直犯怵。” 陈六掰着根鸡腿哈哈大笑:“你个怂货,比王恒翊差远了,哈哈,昨天晚上我看着都想乐。” 顾佐叫屈:“我能和王道长比吗?” 很少说话的蒋七忽道:“王道长,其实很厉害的。” 陈六点头:“可惜啊......小顾你要抓紧修行,至少要达到王道长一半的本事才好,否则生意摆在那里你都接不了,怎么赚钱?老任家这种事儿毕竟不能多干,还是要靠真本事的。别看我们哥俩现在对你凶一些,那是为你好,将来你修行有成,我们哥俩巴着给你打下手!” 于是顾佐虚心受教,躲在屋里继续修炼,蒋七继续蹲守在小孤山,陈六则下山活动去了,顾佐欠了他们哥俩大笔银钱,由不得他不操心。下山之前,还把顾佐的铜铃铛要了过来。 “六哥也打算入我这一行?” 陈六拿着铃铛,在顾佐房间的木门上用根草绳栓了,吊在那里,推门开门试了几回,铃铛都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这才满意的下山。 望着陈六的背影,顾佐向院中的蒋七呵呵道:“六哥多心了,呵呵。” 顾佐手握灵石,这时候也没打算开溜,安安心心在屋里修炼了三天,丹田中的灵气增长非常明显,已经完全可以察知,如同一条凝实的丝线,在空空荡荡的虚无中游走翱翔。 三天之后...... 顾佐这回是真生气了,他甩门而出,望着院子里正拿草茎戳蚁洞的陈六和蒋七沉声道:“六哥、七哥,打听个事儿。” 蒋七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戳蚁洞,陈六则把草茎伸到自己耳朵里掏耳秽,一边掏一边问:“说。” 顾佐问:“一块灵石,够一位炼气士修炼多久?” 陈六把草茎放到眼前,吹掉上面的秽物,然后继续掏:“似乎是半个月到一个月吧,看你用功与否了。” 顾佐又问:“我这刚三天,灵石里的灵力就耗光了。” 陈六愣了:“三天?” 顾佐将手中的灵石隔空抛了过去,被陈六一把抓住,凑到眼前一看,原本晶莹剔透的灵石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内中隐隐发暗,正是灵力被吸空的表象。 第八章 灵石的品相 陈六不是修行中人,但一块灵石能支持炼气士修炼多久,这种常识他还是知道的,顿时暴怒:“坏了良心的狗胚子,连六爷都敢耍,拿这种被用过的灵石来哄六爷!老七,走,找人去!” 顾佐见他这模样,知道他也是受害者,心里那股不满顿时消下去了,在旁鼓励:“六哥,让他们赔,我等你好消息!” 陈六觑着顾佐道:“等我们好消息?一起去!” 顾佐眨了眨眼:“这个就不用了吧......” 陈六道:“你是直接人证,你不去怎么行!” 三人下了小孤山,直奔城东岱岳馆。 岱岳馆是兖州人魏长秋开的道馆,山阴县正牌子的两宗三馆之一。他三十年前来到会稽郡,定居于山阴,因本人是筑基修士,岱岳馆一直搞得很有生色,在整个会稽郡都比较有名。 卖灵石给陈六的,是魏长秋的儿子魏计,今日陈六找的也是魏计。虽说是修行世家,魏计却没有仗着家里的背景胡来,被陈六从道馆中找出来后,非常讲道理,跟巷子角落里紧急磋商。 “天地良心,魏某的人品可不是自吹自擂的,满山阴都知道!老六,我是那种以次充好的人么?你去打听打听,就连流林宗和独山宗的弟子都跟我手上买过灵石,何曾有过这种事?” “魏公子的人品,我老六是信得过的,不然也不会找你买灵石,何况我老六也没说你魏公子故意以次充好。我的意思,或许是魏公子走眼了也不一定。” “老六,我虽然修行天赋不佳,但自幼耳濡目染,对灵石可是熟悉得很的,怎么可能走眼?老六,说话要有凭据!” 陈六一把拽过顾佐:“这是买家,怀仙馆的顾仙师,你这灵石买来就是给他用的。我跟蒋七这几天和顾仙师在一起,可谓寸步不离,眼睁睁看着他修炼了三天,仅仅三天,灵石就耗尽了,怎么说?” 说完,将那块发暗的灵石交给魏计。 每块灵石都是天然而成,大小与成人指甲盖差不多,但形状略有差异,能够辨认。魏计也没有胡赖,接过灵石打量一眼,当即承认:“的确是我卖给你的那块,这个我认,但怎么会耗尽了呢?” 看了片刻,魏计向顾佐拱手:“顾仙师是怀仙馆的馆主?不知怀仙馆是哪里的道馆?” 顾佐回礼:“见过魏公子。怀仙馆是新立的道馆,刚刚得了县中的牌票,以后还请魏公子多关照一二。” 魏计道:“好说好说。不知贵馆设于何地?” 顾佐道:“小孤山。” “那不是和恒翊馆在一处?听说王道长的恒翊馆因为冒领牌票被查封了?” “啊......那个,怀仙馆就是在恒翊馆原址重建的......” “哦,原来如此。我怎么瞧着顾仙师有些眼熟……” “有吗?哈哈,我这人面相比较普通,嗯,大众脸,说谁像谁,呵呵。” 陈六插话:“魏公子,还是说说灵石吧。” 魏计点头:“刚才六哥说,顾仙师用这块灵石,三天就吸空灵力了?” “的确如此,故此请六哥一起过来问一问。” “没道理啊......” 陈六在旁道:“这事儿魏公子看应该怎么办?” 魏计摇了摇头,道:“这样吧,就当交了顾仙师这个朋友,我再补顾仙师一块,如何?” 顾佐拱手:“有劳了。” 魏计回了趟道馆,不多时出来,又给了顾佐一块:“这是我家道馆新进的一批,魏某指天发誓,绝对没有用过,你验验。” 见魏计如此爽快,陈六也不为己甚,将这件事就此揭过。 顾佐继续回屋修炼,蒋七继续看守怀仙馆,陈六继续东奔西走四处拉生意。 三天之后,顾佐皱着眉又从屋里出来,手上那块灵石又成了废品。不用他再解释什么,陈六已经跳脚了:“又是块别人快用完的,还有王法吗?还有诚信吗?反了他了!” 蒋七霍然起身,快步就要往外走,被陈六喝住:“老七去哪?” “找姓魏的去!” “回来!” “不找了?” “你还能找上门去踢馆?”制止了蒋七,陈六转过头来埋怨顾佐:“头一次还好说,这都第二回了,当时你不是验过吗?说灵石没问题!” 顾佐满是委屈:“这哪能验得出来?也只能看色泽罢了。我修行尚浅,的确没有经验,当时琢磨着姓魏的被捉了现行,应当不至于再耍赖,谁知他们魏家可以在色泽上动手脚……” 陈六恨铁不成钢:“小顾啊,你就不能长点心!我也跟你说实话,魏计他们家老爷子是筑基修士,跟县里张刑曹称兄道弟的人物,咱明面上不占理的事,这亏得吃、得认!” “认了?” “认了!” 两块灵石加起来只让顾佐修行了六天,算一下账,至少相当于损失六百文,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挣钱多难啊,怎么花钱就那么不顺呢? 他初入修行,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忽然就这么断了来源,又是心痒又是沮丧,问道:“六哥还有没有生意?咱们再做一票?挣了钱咱不跟魏家买了,咱换正经地方买。” 陈六哼了一声:“买什么灵石?有钱先把这个月的窟窿填上是正经!就剩十三天了!一贯钱!凑不上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这一句提醒顿时给顾佐头上浇了瓢冷水,把他扯回负债累累的残酷现实中,不再吭声了。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打听:“六哥如此人物,谁还敢难为六哥?” 陈六道:“少打听!”顿了顿,又道:“我这样的算什么人物?连修行都入不了,也不过是看人脸色行事罢了。不提了,你修炼这两天,我跟你联系了一桩活计,但没落下实锤,索性再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定下来。” 顾佐问:“什么生意?还跟任家那样的?” 陈六摇头:“哪里有这么多好事?这回可能真要担些风险,卖些力气了。不过你有王恒翊两成本事,只要留点神,性命应当是无忧的。” 顾佐脸色顿时发白:“还有性命之忧?要不推了吧?” 陈六道:“哪有四平八稳就能挣大钱的买卖?要有也轮不到你!不冒些险,怎么交这一贯的月钱?别怕,有我兄弟在,万事无忧!” 第九章 挖坑 训斥完顾佐,陈六下山了,只剩蒋七跟院子里待着。蒋七也不知从哪搞来了一方尺许高的磨刀石,坐在石头边,不停来回推磨着他那柄腰刀,一边从旁边碗里掬水擦拭刀身,一边看着顾佐。 顾佐问他:“七哥这刀磨得,地道啊!瞧这刀刃开的,锋锐无比……七哥,刚才六哥说的,到底是什么生意?您给透透,我也好预做准备。” 蒋七一言不发,腰刀在石上咔嚓咔嚓带着节奏,就在顾佐以为没戏的时候,忽然蹦出一个词:“魔修。” 顾佐心中一惊,又追问了几句,蒋七却再也不说了。蒋七虽然只透露了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已经让顾佐坐立不安了。 所谓魔修,其实也是修士,只不过是入了魔道的修士。修士在破境的时候,比如炼气士破境筑基,或者筑基破境金丹,往往会有心魔降临,若是扛不过去,则无法破境,有些人能全身而退,有些人则受伤甚至身殒道消。 其中有少数心魔极重者,就此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行事颠倒错乱都是常事,更有些入魔甚深者,完全被心魔操控,杀意极强,动辄屠戮,为祸极烈。 此外,还有一些修士走的是歪门邪道,修行之时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也被崇玄署归于魔修之列,是要斩除的。 和魔修有关的事务,通常是由郡中法司或者县里刑曹发布,组织各家宗门将其围杀,报酬也是相当丰厚的,而且肯定是合力围杀,绝非单打独斗。 但问题是顾佐修为太低,他自己简单判断之后就得出了结论,哪怕是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风险也是极高的,一不留神遇上就得死。 这种生意,顾佐不想接。 回到屋中,掂量了掂量自己身上的铜钱,还有五十多文,省吃俭用够撑三五天,有这三五天,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跑出会稽郡了,到时候远走高飞,什么印子钱、什么每月上缴的月钱、什么贺家的假狸猫,统统都跟自己没关系!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要重新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得来的山**籍也没了,甚至很有可能,自己会落得跟王道长一样的下场,被山阴县刑曹通缉。 但只需自己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重新开始,未尝不能开创一番新的天地。尤其是南疆,那里正处于大开拓的热潮之中,王道长就曾经提起过好几次,说不定他就在前往南疆的路上。 王道长虽然藏着掖着不教自己修行,跑路的时候也把自己扔下了,但这么些天过去了,最初的那股子怒意消散之后,心平气和的回想一番,他这半年来对自己还是很关照的。 他吃两碗饭,顾佐就不会少吃一筷子,他给自己做一身衣裳,顾佐也必然会有一身。顾佐在偷了《搜灵诀》以后,旁敲侧击打听的所有不懂的词句,他似乎也都没怎么保留的做了深入浅出的解释,否则顾佐凭什么对着书本就能修行呢? 最关键的,半年前如果不是王道长收留,他恐怕已经饿死在深山里了。 好吧,去南疆找王道长,当面直斥他撇下自己跑路的错误行径,让他郑重赔礼道歉,大家还是好朋友。 顾佐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将背篓取出来,塞了两身换洗衣裳,桃木剑和定向罗盘也装在里面,这两样物件虽然不是王道长使用的那种法器,没什么用,但必要时拿出来唬人还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换钱。至于最值钱的铜铃,就只能让它挂在门上了。 最后再将五十文钱用细绳串了,缠在腰间,一切准备妥当。 透过微开的窗户缝,顾佐观察着蒋七的动静,耐心的等待着时机。 黄昏来临,日影西斜,蒋七还在咔嚓咔嚓,顾佐后退一步,松了松背上有些发麻的筋骨。 日头彻底躲到了山坳的后面,小院中已经昏暗了,蒋七依旧在咔嚓咔嚓,顾佐来回踱步,不是向窗外瞄一眼。 明月高悬,院子中已经响起了虫子的鸣叫,蒋七终于起身,顾佐脑袋立刻凑到窗缝处盯着他的动静。只见蒋七走到屋后,抱了一堆木柴回来添火,火苗扑腾跳动的同时,他又坐回磨刀石边,继续咔嚓咔嚓。 顾佐颓然倒在了床榻上。 蒋七在院子里一直磨刀,顾佐在咔嚓咔嚓声中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了过来,却是外间的磨刀声停了。顾佐侧耳倾听,王道长原本住的主屋中,隐隐传来了鼾声。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到了快要蒙蒙亮的时候,小孤山上开始起雾,正是最佳时机! 蒋七是有功夫的武夫,推门时响起的铜铃声很可能会将他惊醒,从屋门出去肯定是行不通的,顾佐也早就想好了,取出定向罗盘,跟屋子角落处开始挖掘。 盖屋子的时候地面是压实了的,但毕竟还是泥土,把准备好的几碗水浇上去,立时就开始松软了。他虽然修为低浅之极,但好歹是有了点修为,将丹田气海中的那点法力运至手腕处,力道就大多了。 挖不多时,一个深达尺许、长两尺的坑道就渐渐成形,正好从最下方绕过撑墙的几根木桩。 顾佐从坑道中爬到屋外,又将背篓轻轻拖了出来,背在身上,蹑手蹑脚打开院子的柴扉。 回头望去,天光已亮,晨雾渐浓,蒋七的鼾声自屋中持续传出,显然睡得正熟。 顾佐心情舒畅,冲屋子挥手告别,转身下山。 心中忽然冒出一句诗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也不管妥当不妥当,总之极其贴合此时此刻的心情! 哪知刚走没两步,山道间的浓雾中就显出一条身影,顾佐顿时大骇,这种时候上山的,不是陈六还会是谁?慌乱间转身想跑,却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儿去、该往哪儿藏,如没头苍蝇一般。 也没时间没机会再考虑躲藏的问题了,身后已经响起一声招呼:“顾仙师,是你吗顾仙师?大早上的还出来迎候魏某,实在是不敢当啊,哈哈。” 这声招呼是如此热切,这笑声是如此爽朗,顿时穿透了小孤山寂静的清晨,带起一群早起捉虫的飞鸟。 不是陈六? 顾佐转身,看见了迎面大步走来的魏计,他的脸上堆满了欢快的笑容。 第十章 追摄之法 此时此刻,顾佐有一种想把对方捏死的冲动! 长长吐了一口憋在胸前的浊气,所有的无奈只能全部收起,脸上强行挤出笑容:“魏公子,哈哈,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院子里正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蒋七走了出来,看了看柴扉外的顾佐,又看了看顾佐对面的魏计。 顾佐扭头打招呼:“早啊七哥,那什么,贵客上门啊七哥,哈哈。” 蒋七面无表情的冲魏计抱拳点头,走到顾佐住的茅屋处,盯着拴在门上的铜铃,然后伸手拨了拨,铜铃发出“叮当叮当”的鸣响。 顾佐伸手延请:“魏公子请进,一大早的,怎么有空过来啊?七哥就这个性子,不擅言辞,魏公子莫怪。” 两人进了院子,魏计道:“老七的性子我了解。” 蒋七转过头来问顾佐:“你在干嘛?” 顾佐偷瞄了一眼屋后自己挖的坑,还好被挡住看不出来,于是笑指魏计:“这不是魏公子登门么,我出去迎候迎候。” 魏计抱拳:“顾仙师客气得紧。” 蒋七试着开门、关门,关门、开门,问:“你怎么出来的?” 顾佐在铜铃的清脆鸣响声中回答:“就这么出来的啊。” “那怎么没响呢?” “什么没响?啊,七哥说铜铃啊,响了的。” “我怎么没听见?” “七哥或许太累了,睡得熟了些,呵呵。” “你背着竹篓做什么?” “啊?哈哈,出门习惯了,见笑见笑。”说着,顾佐从蒋七身边挤进屋中,把背篓放在挖出来的坑道边,大略挡住了一大半。 回头看了看蒋七,见他没有跟进来,还在门外执着的捣鼓铜铃,于是三两下把旁边堆着的土又填回坑里,匆忙间大略填平,这才出来把门带上。 见蒋七皱着眉还在疑惑,顾佐赶紧打断他:“七哥,魏公子一大早前来拜山,想必肚子饿了,你那里的吃食,还请取一些出来?我去烧些热水!” 蒋七疑惑着进屋去取面饼和熟肉,顾佐把水烧好,三人围坐在院中,一边吃一边谈。 魏计道:“昨日魏某和家父谈起怀仙馆,言及顾仙师,家父提醒我,说是三个月前的家父寿宴上,顾仙师是来过岱岳馆贺寿的,顾仙师是王道长的弟子,当时在王道长身边。我这才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失了礼数,怎么都坐卧难安,干脆一早赶来向顾仙师致歉。” 顾佐无奈,心道真不用,嘴上客气:“不敢不敢,何须如此。” 魏计又道:“说起来,恒翊馆关张,实在是山阴县的损失,王道长虽然没有牌票,但一身道法是极好的,家父也钦佩不已。对了,怀仙馆拿到牌票了么?” 顾佐看了看蒋七,蒋七没搭理他们,自顾自的吃肉。 于是顾佐只能自己斟酌言辞回答:“拿到了,多亏了六哥和七哥。” 魏计点头:“那就好!既然有了牌票,将来很多事情就好办了,不知王道长去了哪里?何时能回来?” 顾佐道:“他临走时告诉我,要出趟远门,半月即归,但至今还没有回来。”这也是实话,顾佐没有骗人。 “有办法联络上么?” “这就难了,他没告诉我去哪里,只说是去捉妖。” 魏计想了想,道:“既然王道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请顾仙师也是一样。顾仙师......” 顾佐打住他:“魏公子莫叫我顾仙师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当不得仙师的称呼。若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干脆叫我小顾。” 魏计摇头:“焉能如此?顾仙师有字么?” 顾佐抬头看了看新换的匾额,想了想,道:“怀仙。” 魏计点头:“好字......怀仙老弟师承王道长,于追摄法术上必有独到之处,我这次来,也是顺便想请怀仙上门,家父在岱岳馆中恭候,有点事情想请怀仙出手相助。” 顾佐有点懵,王道长在山阴县立馆三年,的确以擅长追摄闻名,自己偷偷誊抄的《搜灵诀》,也的的确确就是这门道术,但问题是自己才修炼了六天,吸纳了两块残次品灵石的法力,别说王道长两成的本事,连半成都没有,如何帮得了堂堂筑基修士、岱岳馆馆主的忙? 当下拼命谦虚,可着劲儿的承认自己“学艺不精”。 他越谦虚,魏计那边却越是言辞恳切,并且一再表示事情不难,而且愿以重礼馈赠。 正谈论之际,陈六回来了,听了魏计的来意,直接将话题转到了“重礼”上。 魏计表示,事成之后,岱岳馆愿以两贯之资酬谢,又或者是两块灵石,一切好说。 陈六当即做主:“行,就这么定了!灵石……就算了,我们要钱!” 顾佐有点着急,忍不住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成事的?” 魏计笑道:“怀仙此言有理,天下没有万全之事,不到最后一步,都难说成与不成。家父也说了,只需尽力而为便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论最终如何,都会感谢的。” 话说到这份上,顾佐再要推脱就真说不过去了,而且他也不打算推脱了,财帛动人心啊,有陈六和蒋七两个地头蛇相助,或许真能办成!于是问道:“不知究竟是让我去找什么?” 魏计看了看陈六和蒋七,满怀歉意道:“两位恕罪,此事不便让他人知晓,就连怀仙,也需到我家之后才能告知。” 陈六很痛快:“小顾去就是了,江湖规矩嘛,我们哥俩懂!” 顾佐跟着魏计下山,陈六和蒋七也跟了上来,边走边解释:“我们哥俩刚好进城办点事,同去。” 到了城里的岱岳馆,陈六和蒋七告辞,陈六叮嘱顾佐:“我家在哪里你是知道的,事情办完来寻我,我和老七就跟家等你消息。” 顾佐笑着答应:“六哥放心,我一定去找六哥,等着好了。” 岱岳馆虽然不是本地的传世老馆,但开设已历三十载,还是很有底蕴的,财帛之丰厚,由其门面可窥一斑。 两根门柱以金丝楠木而成,各自雕着十几只仙鹤,绕着柱子由下盘旋而上,最后钻入云中,雕工极其精美。 “岱岳馆”三个字镌刻于横匾上,遒劲有力,笔势浑厚如山,一望而知必是名家所书。只是落款略草,顾佐一时没看明白究竟是哪位书法名家,就被魏计热情的拽进了大门。 第十一章 岱岳馆主 岱岳馆有六名修士,属于大馆,除了馆主魏长秋是筑基修士外,其余五人都是炼气士,包括最不成才的魏计。 魏长秋在花厅见了顾佐,稍事询问了王恒翊的情况后,没有在这上面多纠缠,而是直接挑明了请顾佐过来的原因,找一样东西。 听说又是找失物,顾佐这回有点信心了,一来他已经初入修行,有了几分底气,二来有陈六和蒋七在,似乎很多事情都有办法。再说,并不是所有要找回来的失物都是猫,那种东西真的不好找。 魏长秋向顾佐道:“我有位忘年交,前些时日来山阴会我,走时却丢了随身带来的狸猫。我这好友擅长驯化兽类,他走失的这只狸猫,是个稀罕物,驯化了多年。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能看得出来,很是不舍。他走了之后,我一直念着此事,正巧昨日犬子说及顾贤侄,我这才想起来,你们师徒不是擅长追摄之术么?若能帮老夫这个忙,必有重谢!” 顾佐愣了,还真是找猫!居然又是这玩意儿,话说这年头的猫都那么调皮捣蛋吗? 魏长秋没注意到顾佐脸上的精彩表情,自袖中抽出一张草图,递给顾佐:“这是我昨夜绘制的狸猫图,老夫画技不精,做不到神似,只得其形,让贤侄见笑了……贤侄……贤侄?” “啊……前辈画技精湛,栩栩如生,晚辈不由自主揣摩起来,失礼了。” “贤侄过誉了,呵呵。只是狸猫走失已经半个多月,贤侄若能寻到,老夫感激不尽,若找不到,也是无妨的。”魏长秋主动给他减压。 “这个,晚辈试试?” “有劳!” 顾佐沉吟片刻,问:“前辈可知,这只狸猫当日于何处走失?” 魏长秋道:“我那好友去若耶溪踏青,说是在溪边走失的。” 果然!顾佐又问:“那一位前辈住在府上何处?” 魏长秋带着顾佐至一间客房中,顾佐四处打量一番,然后按照《搜灵诀》中的追摄之术施法。 左手掐诀,右手指地,将丹田气海中那点可怜兮兮的法力试着打了出来,法力触及地表,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扩散至身周尺许范围便是极限。 也正是这尺许范围之内,有些气息反馈回来,非常模糊,在这些模糊的反馈中,有一道极淡却又熟悉的的气息,被顾佐敏锐的捕捉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施法成功,顾佐一刹那兴奋得想要飞起! 按照这道气息的指引,顾佐出了屋子,每隔一丈左右就施展一次搜灵诀,连续施展三次,法力枯竭,顾佐起身,只感四肢酸软,耳鸣目眩,好悬没当场摔倒。 这就是他的极限了,毕竟才修炼过六天,吸纳过两块灵石,法力浅薄至极。 顾佐也没打算依靠法力寻物,他不过是借此掩饰,用这点时间考虑该怎么办。 见顾佐忽然停下,魏长秋问:“贤侄如何了?” 顾佐惭愧道:“晚辈修行太浅,这门追摄法术又太耗法力,只能等明日了,待晚辈恢复了,再行施为。” 魏长秋捋须,想了想,道:“莫若贤侄便在我这里住下,于我道馆中恢复法力?” 顾佐正要推辞,魏长秋一只手掌伸了过来,掌心中滴溜溜闪烁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灵石。 “这个怎么好意思,不妥不妥……哈哈,那晚辈就叨扰了。” 也不需再去别处,顾佐就在这间屋子里修炼起来,大约两个时辰后,法力恢复,便又开始施法——他就当自己练习搜灵诀的实用法门了。 又是三天过去,顾佐的“追摄范围”终于出了县城,一块灵石也被他耗尽。心里对魏家总拿二手灵石忽悠人的行事风格鄙夷了一阵后,他也不为己甚,终于拿出了一点干货。 “前辈,以我判断,那狸猫应当在城东北一带的西江沿岸。” 这是他思考三天的结果,明说在贺家,无异于给自己找事,到时候魏长秋登门索要时,自己给猫涂墨的事情岂不败露?如果直接推说找不到,似乎又有些对不起这三天的好吃好喝。 “城东北一带的西江沿岸”,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但总比毫无目标强得多,魏长秋向顾佐再三确认之后,给出了馈礼,一贯钱,并且答应找到之后再补一贯。 沉甸甸的一贯钱用包袱裹了背在肩上,顾佐就寻思着干脆出门以后就开溜,可刚到门口,就见到了岱岳馆门厅处等候的魏计,魏计的身后,正是陈六和蒋七。 蒋七很自然的从顾佐身上接过钱,扛在自己肩上,陈六拽着顾佐出门:“怎么耽误这许多工夫?” 魏计在门槛处躬身抱拳:“怀仙走好,老六、老七走好,魏某就不远送了。” 出了巷子,顾佐不舍的盯着蒋七身上的包袱:“这钱......” 陈六道:“这是一贯吧?算这个月的例钱!” 顾佐:“……好吧......” 陈六追问:“怎么样?魏家不是答应两贯么?怎么只有一贯?” 顾佐道:“事请没有完全办成,只是个辛苦钱。” 陈六道:“郡里出了魔修,法司让各县组建快班应对,过几天县里要组建一个,需要十名修士,这两天我跑了衙门,跟刑曹那边争取了一个名额......” 顾佐刚被拿走一贯钱,逃离山阴的计划也连连受挫,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当即回嘴:“六哥,我不去!反正这个月的例钱、印子钱都缴清了,我要静下心来修炼。” “县里只有十个名额,每月一贯,如此厚赏你不去?” “每月一贯?也就是一块灵石吧?这是厚赏么?来,六哥跟我说说,都有谁参加了快班?有流林宗的么?有独山宗的么?有......有刚才岱岳馆的么?” “你以为自己是谁?跟他们比?这个月挣了两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觉着自己每个月都有这么好的命?你这个月是还清了,那下个月呢?” “总之我不拿命去换这一贯钱!” “什么拿命换?也不过是搜寻踪迹而已,哪里就那么容易遇上?就算遇上了,你站在后面摇旗呐喊不就完了?小顾,哥哥我可是为了你好,错过这个机会,你下个月喝西北风不打紧,连累我和老七交不上例钱,我们哥俩可不跟你客气!而且我也明告诉你,已经给你登记在册了,你不去都不行!” 第十二章 修士快班 这下顾佐无奈了,县里组建修士快班,虽说有一贯钱的辛苦费,且都是修士组成,但本质上仍旧属于力役的一种。 逃役可是重罪,若是几天前他逃离山阴,在外面顶多算是个躲债的流民,可若是逃役,那就是要发海捕文书的了,比王道长的罪名更重。 罪名不仅更重,名声也更难听,应对魔修时临阵脱逃,绝对是一生的污点。 顾佐终于还是跟着陈六到县衙报到了,刑曹的书吏果然已将他的名字录在了快班之列。 顾佐偷眼去看名册,没有一个属于山阴县两宗三馆的修士,大都出自如他这样列名副册的小道馆——龙瑞宫核查没多久,又冒出来三家,甚至干脆就是野修。 当然,比起普通人的快班,修士组成的快班待遇要好得多,不用按时点卯、不用集中听训,各自划分片区值守而已,到了月底拿一贯辛苦钱。 如果遇到了魔修,能当场击毙或者锁拿的,另有高达三十贯的重赏,若是不行的,可以通风报信,同样有一笔厚馈。 顾佐接过书吏交付的画影图形,一个狰狞的形象跃然纸上,也不知有几分真。 “这是萧山县坎山派的修士,已经筑基,七日前入了魔道后不知去向,郡里法司发布诰令,各县一起搜捕,咱们县是昨日组建的快班,你若遇到此人,能够力敌......算了,速来衙门报知。” “是,明白了。” “西江北岸,从西塘口到辛家庄,这十五里是你的巡查地段,不得偷工怠慢,我们这里每日都会派人上各处检视的,见不到你的人,一天扣一百文。” “好......西塘口到辛家庄?贺家......” “你倒是个明白人,知晓就好,贺家老宅就在这一段上,你一定要仔细,万万不可马虎。若是贺家遭了魔修的无妄之灾,第一个拿你问罪。” “听说贺家有高修供奉,应该不至于吧,呵呵。” “正是要告诉你,贺老大人去郡城访友,两位供奉都跟着去了,这半个月你可不能疏忽了。” 顾佐离开县衙后,门外等候的陈六和蒋七围了上来:“接下了?分在哪个地段?” “江北,西塘口到辛家庄。” “行,你以后每天去一趟,转转就成,我们都打听过了,刑曹主要检视县城和东关码头一带,你那边轻松。” “六哥,你和七哥每天都围在我这里,自己的事儿不做了?” “等什么时候把印子钱还清,我们哥俩就不跟你凑一起了,你当我们愿意?” “行了六哥,我这都跟县里应役了,跑不了的,你们可以歇息几日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就不能念我们一点好么?这个月为你的事情操碎了心......” 陈六和蒋七果然离开了小孤山,不再跟着顾佐四处瞎跑了,盯哨是很累人的,他们也需要休息。 顾佐第二天就去上工了,先至西塘口,然后沿着江岸东行。他虽然修为很浅,但毕竟是有了法力在身,脚程比以前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至午时已经巡查完负责值守的地段。 看着升到正上方的日头,顾佐又向西折行了二里,顺着西江的一条岔道行至贺家老宅。 贺家两个家仆正坐在大宅门口偷懒晒太阳,一见于此,顾佐就越发确定,贺家主人没在。 以县中刑曹修士快班的身份上前自报家门后,两个家仆连忙将顾佐请了进去,管家出来见了顾佐,一边安排了午饭,一边请顾佐于“非常时期”多照应贺家老宅。 话虽然客气,顾佐却听出管家言辞中应付敷衍的语气,显然没把魔修的事情当成个事。 “却不知贵主人何时离家的?何时能回来?” “送天使离去没两日便走了,至于何时方归,呵呵,我一个老仆,也说不准。” “还是要想办法提醒贺老爷和少爷,出门在外,务必小心一些才好。” “是,多谢顾仙师挂怀。” 从贺家离开,顾佐一直在琢磨,难怪半个月都过去了,涂了墨汁的狸猫依旧没有露陷,原来是主人不在家,那么,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补一补漏洞呢?只要消除了这个隐患,自己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东窗事发了。 顾佐进了县城,来到城南墨家巷,巷子东头第二户人家开着门,顾佐在门口敲了敲,探头进去,正好看见天井中带着个壮汉练刀的陈六。 “六哥,练武呢?” 陈六收了刀,向壮汉道:“老九,今日就练到这里,你先回去揣摩。”把人轰走后,有些奇怪的问:“小顾怎么来了?” 顾佐叹了口气:“没办法了,我是来向六哥打秋风的。” 陈六皱眉:“打什么秋风?我钱都放给你了,哪里还有宽裕?” 顾佐道:“六哥救救命吧,实在没米下锅了。原本还指望岱岳馆魏家的另一半酬劳,现在看也是没戏了,可我这日子还得过啊,县里发放薪俸要到月底......” 陈六打住他的话:“等等,岱岳馆那头怎么就没戏了?” 顾佐道:“说来话长......原本魏前辈是不让说的,但谁让六哥是自己人呢,跟六哥诉诉苦也无妨。”于是随口将魏家让他找寻狸猫的事情简单说了。 陈六道:“什么狸猫这么要紧?又是不让说,又是那么丰厚的酬金?” 顾佐两手一摊:“我也不懂啊,这事儿六哥自家知道就好了,可千万别说出去。” 陈六点头:“知道!你接着说,这事儿怎么就不行了呢?” 顾佐回头看了看院门,陈六过去将院门掩上,顾佐又看了看其他几间屋子,陈六不耐烦催促:“就我自己,你快说!” 顾佐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在岱岳馆忙活三天么?那时候我确定了大概的范围,猫在城东北一带西江沿岸,正巧衙门里给我划定了巡查的地段,就含着那一片,今日没事,我就接着在那一片找,结果你猜怎么着?” 陈六瞪眼:“少废话,赶紧说!” 顾佐一笑:“我施法多次,终于探明了那只狸猫的气息所在!” “什么地方?” “贺家老宅!” “什么意思?岱岳馆要找的狸猫,在贺家老宅?” “正是!所以我说,另一半酬劳没戏了。岱岳馆既然那么看重此物,就说明此物身价万千,只是我等不知其原由而已。您说贺家什么人物,人家既然得了这只狸猫,还能给你还回去?” 第十三章 短刀之法 陈六沉吟片刻,问:“把这个消息告诉魏长秋呢?” 顾佐摇头:“回头贺家知道是咱们露的底,还能有好果子吃?再者,人家自己上门索要,跟我也就没什么关系了,酬劳自是也不用想的。” 陈六觑着顾佐再次确认:“我只问你一句,你能确定那只狸猫真在贺家?” 顾佐指天发誓:“天地良心,我师门所传功法,绝对没有问题!我今日还特地登门,借故进了贺家,那气息就在宅子里,而且就在后宅!可惜贺家老爷和少爷都出了远门,否则去后宅拜访一下,或许就能百分之百确认了。” 陈六想了想,问:“贺家老爷和少爷都不在?” 顾佐回答:“不在,管家见的我,他亲口说的,去郡里了,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陈六思索片刻,道:“行了,这事儿我懂了。” 顾佐点头:“好,本来也管不上,那......六哥,能不能再借点钱?我好买米?” 陈六回屋,取了一吊钱出来:“紧着些花,回头还我。”也忘了提月息的事。 顾佐现在一时间也没法逃离山阴,因此,筹备一些米粮菜蔬就是当务之急。去县城的中肆买了两斗米和一罐盐、酱菜之类,再去巩屠夫的肉铺割了两斤肉,顾佐就返回小孤山了。 路上还特意去若耶溪自己下鱼篓的地方看了看,多日没来,鱼篓中居然也有了收获,五条黑背鲫鱼在里面游来游去,似乎预示着自己的日子开始逐渐好转了? 回想上个月王道长仓惶离开的时候,米缸中空空如也,身上更是分文皆无,连鱼都捞不着,当时饿得头晕眼花,前后境遇当真天壤之别。 虽说现在负债累累,但至少有吃有喝,甚至还入了修行大门,只要跟贺家偷梁换柱的事情能够解决,自己似乎可以不着急离开了。 而且他对自己的话术还非常满意,既把消息透露给了陈六,又没有明确要陈六如何如何,将来事发之后,万一贺家追到自己,也能摘去自己头上的大部分责任。 将五条鱼洗剖了,抹上少许盐粒,挂在篱笆上,再将两斗米倒进米缸,三两白盐装罐,顾佐悠闲的坐在院子里,心情舒畅了许多。 逍遥自得了多时,便又开始用功,修行起《搜灵诀》后面附录的三门实用道术。 《搜灵诀》上卷包括修行功法和三门实用道术,他之前修行的是第一门,也就是追摄之法,这也是《搜灵诀》的主用法门,王道长在山阴这几年能混出名堂,主要依靠的就是这门道术。 追摄之法并不复杂,根基还是《搜灵诀》的修行功法,顾佐在岱岳馆连续修炼了三天,基本技巧已经用得熟了,剩下的还是修为深浅的问题。等修为日深之后,他追摄的范围和精准度将会大幅度提升。 今日有暇,他便开始修习第二门道术——近身搏击的短刀之法。 王道长似乎对斗法不感兴趣,关注点都在谋生赚钱上,因此顾佐从没见他使用过这门道术,捉妖捉鬼的时候,通常用的都是第一门追摄之法和第三门符道之法,和独山宗李满斗法,三两下就赢了,顾佐也没那个能耐看出什么名堂。 顾佐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这第二门道术,若非为了应付岱岳馆的一时之需,这门短刀之法本应该是他首先修习的道术。 为了修习这门道术,他在中肆闲逛的时候,特意买了一柄七寸长短的牛角尖刀,回到小孤山,将后面的刀柄撬开,以蒋七留下的磨刀石打磨锋利,成为一柄两面开刃的牛角短刀。 这门道术的修习方法并不复杂,和追摄之法同样简单,将气海内的法力灌注于五指间,通过五指间的灵活转动来使用短刀,其中对搜灵真气的运行也自有独到之秘。可惜顾佐没有办法弄到短刀法器,只能用普通凡铁来修习了。 修习了三天,顾佐手上的经络已经完全打通,真气可随心所欲在指间来回挪移,牛角短刀如蝴蝶一般在五指间穿来穿去,煞是好看。 顾佐打算等这一步练熟之后,开始下一步的修习。按照道术要诀,需要练习精准度和指法,务必令刀指合一,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用鱼来修习。鱼骨、鱼刺最是精细繁密,如果能以刀法将所有鱼骨和鱼刺完整的分离出来,他的刀法就能初步入门了。 正在勤奋修行之际,陈六和蒋七来到了小孤山,他们背着个用黑布罩住的笼子。 蒋七把黑布揭开,陈六向顾佐道:“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只,都给你弄出来了,你给看看。” 顾佐干咳了一嗓子:“六哥,怎么叫给‘我’弄出来了?” 陈六觑着顾佐,不屑道:“难道不是你告诉我地方,让我去偷出来吗?怎么事情办成了,你又不认?” 顾佐分辩:“不是,六哥,我没那个意思......” 陈六打断他:“多大点事情,没个担当?怕什么?又想得魏家的酬金,又不想贺家找你麻烦?天下有那么好的事么?怂货!别的事情六哥能给你担着,但这事不行,这只猫还得你给岱岳馆送去,江湖规矩,人家说好了不得外传,我和蒋七就只能当不知道了。快看看,到底是哪只?” 顾佐掐着太阳穴一阵头疼,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尴尬,只得振作精神,接受自己成为主谋的事实。 两只狸猫,一只黑纹较深,一只黑纹较浅且不均匀,耳后还有一处小小的黑斑,哪只是要还给魏长秋的,一望而知。真见到了,顾佐也再次连呼侥幸,如果不是贺孚出了远门,这只“假货”早就露陷了。 顾佐伸手将假货从笼子里抓了出来,近月不见,这厮显得胖多了。这假货原本在笼子里龇着牙炸着毛,但见了顾佐后立时乖巧了,舔着顾佐的手腕,极其温顺。 陈六奇道:“怪哉,昨夜这畜生还难弄,我又怕伤了它,不得已只能把笼子整个搬过来,谁知到你这里就变了个模样。” 顾佐一听,心情顿时不好了:“六哥,你是说这笼子也是贺家的?” “那要不然呢?” “就不能在笼子上开个口,让猫跑出来?这不是坐实了偷盗吗?” “都说了这畜生难以下手。” “要不六哥再把笼子送回去?对了,还有另外这只也一起。” 第十四章 交货(祝娘扣三三和八宝妈妈生日快乐) 陈六还是答应了顾佐的要求,毕竟,连笼子都没了,肯定坐实了是被偷的,如果笼子在,就存在狸猫是自行溜走的可能——只需要在竹笼上弄一个如同被牙咬开的破口。 陈六和蒋七下山了,他们要找机会重新将笼子和那只“真货”狸猫放回贺家,顾佐则准备前往岱岳馆交还“假货”。 交还之前,顾佐给假货洗了个澡,将残存的墨汁洗去,恢复了本来面目。对照着在岱岳馆看到的画像,再用追摄法感受了一下小家伙的气息,确定是真货无疑,这才用背篓装了,赶赴县城。 见到这只狸猫的时候,魏长秋眼睛顿时亮了,虽然狸猫的体型稍微大了一些、胖了一些,但纹路是确凿无疑的,尤其是耳后那处独特的黑斑印记完全符合。 魏长秋大喜道:“贵派的追摄之法当真名不虚传,我那好友必然欣喜万分。却不知顾贤侄是在何处寻到的?我馆中弟子在江北找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 顾佐笑而不语,魏长秋也没多打听,涉及个人修行隐秘,不说是正理。 魏长秋支付了之前答应的一贯礼金,不仅如此,还额外附赠了一块灵石。顾佐很想让魏长秋把灵石换成钱,他对岱岳馆拿出来的二手货灵石很有点深恶痛绝,但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这块灵石是个添头,人家给了是心意,再要挑剔可就有点不讲究了,做人还是要有些底线的不是? 顾佐回到小孤山后,立刻开始吸纳灵石中的灵气,闷在屋里足不出户,果然不出所料,三天之后,灵石便被耗尽。 看着掌心这块发暗的灵石,顾佐叹了口气,真想尝试一下连续修行半个月乃至一个月的美好体验啊,但前提是要买到一块没人用过的正品灵石。 岱岳馆就不指望了,他至今为止吸纳的四块灵石都是岱岳馆拿出来的残次二手货,再去买估计还是一样,只能找别家道馆,不,道馆也不把稳。 山阴县在崇玄署列名的两宗、三馆里,岱岳馆已经是道馆中的第一位,连他们都这么干,遑论另外两家道馆。也许那两家道馆和岱岳馆一样糊弄人,甚至还不如岱岳馆。 想来想去,顾佐准备去一趟流林宗,看看罗师姐那里能不能买到正品的一手灵石。 顾佐前往会稽山北岭,来到镌刻着“流林天”三个字的牌坊下,这里是流林宗的山门,按照规矩,他不能擅入,只能在这里等候。 望着这座牌坊,顾佐忍不住羡慕,什么时候小孤山的山道下也能立起一座山门该多好,这才是一家修行宗门该有的气度。到时候山门牌坊应该写什么呢?流林宗的牌坊上写的是“流林天”,独山宗的牌坊上是“独山天”,那自己的山门牌坊是不是应该叫“怀仙天”呢? 遥想片刻,不禁自失一笑,刚刚解决了填肚子的问题,就憧憬起山门牌坊了,似乎有些好高骛远了。想要把山门立起来,首先就得把小孤山买下来,这可不是他能够奢望的。 耐心等候多时,终于见到有流林宗弟子回山,于是连忙上前自报名姓,请对方转告罗先娣,自己正在山下等候。 对方听说他是“怀仙馆顾佐”,好奇追问:“敢问是何处的怀仙馆?” 顾佐回答:“正是本县小孤山的怀仙馆。” “没听说过啊。” “立馆只有一月,是家新馆。” “馆主是哪位高修?” “不才正是在下。” “哦……你修为如何?炼气后期?还是圆满了?有本事立馆,修为应当不差啊,可我怎么觉着你不像呢?” “惭愧,在下刚入炼气初期。” 言及于此,对方立时变了脸色,冷笑:“又是个钻营之徒,奉劝你一句,好生修炼才是正经,莫要把心思都放在蝇营狗苟之上!” 顾佐愕然:“师兄这是何意?” 对方道:“凭你这点修为,若非钻营之辈,如何有资格立馆?县里能给你牌票?” “莫非我以前得罪过师兄?” “嘿!”对方也没再跟他解释,拂袖上山。 平白无故遭了一通训斥,顾佐只觉莫名其妙,只好继续等着下一位流林宗弟子的出现。 谁知刚才这人训斥归训斥,话还是给他带到了,过不多时,罗先娣便打山道处出现了。 “小顾?你找我?” “见过罗师姐。适才传话请师姐下山的那位师兄,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他是担心刚才那位给他上眼药,故此先把话摊开,免得罗先娣不卖灵石给他。 “马师弟刚才确实语气有些怪异,怎么了?” 顾佐便将刚才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道:“恒翊馆没了,县里或许是考虑我在山阴孤身一人,也要活着,故此给了一张牌票,允我开馆谋生。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或是行事乖张的,还请师姐多多指教、多多体谅。” 罗先娣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人。马师弟为人耿直方正,不了解你的处境,你不要见怪。” 顾佐继续卖惨:“王道长走后,我在山阴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只有师姐能帮我,愿意帮我,我就是怕师姐误会我,怎么会怪他?又怎么又资格怨怪旁人?师姐上回说,有了难处可以来找师姐,我便来了。” “什么难处?” “我想问一下,师姐这里有没有多余的灵石,我手上正好有一贯钱,想跟师姐买一块。” “王恒翊逃走的时候没给你留下么?” “说实话,王道长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原因,他把馆里的物件带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这厮!自己作的孽,让弟子来扛!” “额,其实我只是王道长的童子,侍奉他起居......” “都一样,传了你法术,就是你的老师!” 顾佐不好再行替王道长分辨了,再分辨下去,他就成偷师贼了:“总之我修行艰难,没有灵石可用,若是师姐有的话,可否卖一块给我?” 罗先娣道:“我虽不多,但总不能看着你白白耽误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块灵石塞给顾佐。 顾佐连忙把背上的包袱递过去:“这是一贯,师姐点点。” 罗先娣不收,顾佐却不能不给,他要的是购买正品一手灵石的路子,今日不给钱收了,将来还怎么开口再要?这条路就断了。因此,死活非要罗先娣收下。 罗先娣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了,她这种大宗门的入室弟子,从没为钱或者灵石发过愁,一贯钱虽然不少,也没觉得多贵重,收不收无所谓。 收下之后,又掏出一块灵石:“那就给你两块,用完以后再找我。” 顾佐感激不尽:“就算我欠师姐的,等下个月有钱了,再来还给师姐。” 罗先娣摆了摆手,示意无所谓。 顾佐问:“我修行经验浅薄,也不知这一块灵石究竟能修炼多久?” 第十五章 天赋? 一块灵石到底能修炼多久,顾佐询问这个问题,是想确证罗先娣不是用二手货打发他。 罗先娣耐心讲解:“每一块灵石,内中所含灵力其实是不尽相同的,当然,其中的分别并不大,我们流林宗祖师曾经做过测试,一个炼气士初期的修士,每日修炼六个时辰,一块灵石通常够修炼十五日到十六日,如果修炼九个时辰,就能维持十日或者十日半。当然,最好不要修炼超过六个时辰,否则容易入魔,这一点王恒翊有没有跟你讲过?” 顾佐摇头:“没有。” 罗先娣怒了:“这个王恒翊!教习弟子如此疏漏,怎么当的老师!”又道:“总之你记住,六个时辰通常是修行上限,最好不要超越,比如我流林宗功法,修行六个时辰就比较合适,你们家是多少,我不好说,一切都需你自己体悟。若是修行到体乏、烦闷、气虚、眼花之时,就要停下来!” 顾佐本来想说自己连宿转过三天,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只听罗先娣又道:“当然,这是通常情形,于个人而言也有不同。和灵石感应较为敏锐的,会快一些,迟钝的,就会慢一些,也是因人而异的。” 顾佐问:“不知师姐用时多久?” 罗先娣微笑道:“我在炼气士初境时,每日修行六个时辰,一块灵石够我十二日之功。如今炼气圆满,便只合用十日了。” 顾佐连忙恭维:“师姐天赋卓然,比旁人修行进境都快,真是令人佩服。” 嘴上恭维着,心里也在感叹,罗先娣在修炼上每年需要至少五十多块灵石,也就是五十多贯钱,当真是没钱莫入修行门啊! 既然罗先娣说了是半个月,那这两块灵石应当是一手的正品灵石无疑。 只听罗先娣又道:“传说女娲娘娘补天,未曾用尽的五色石落于天地之间,其中色之白者为灵石云母,落于何处,何处便孕育灵石矿脉。当今天下大矿十二、小矿二十四,惜我流林宗没有占到一处,也须向龙瑞宫采买。你自己修行之时要多多珍惜,用尽之后再来寻我,若我还有多余之石,自然会再给你。” 到手两块灵石,顾佐匆匆赶回小孤山开始修炼,三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之前岱岳馆给出的四块灵石并非残次的二手货,之所以只能供他修炼三天,原因在他自己。 首先,他修炼的《搜灵诀》功法和普通功法不同,不会感到饥饿、疲倦,也不会出现罗师姐所说的烦闷、气虚、眼花等等症状,每天十二个时辰根本不用歇息,三天一口气修炼下来,反而精神百倍,这就比旁人消耗得快了一倍。 其次,如果按照罗师姐的说法,他和灵石之间的感应,似乎比旁人强上许多?吸纳的速度也就快上许多?好像比罗师姐还要快上一倍? 莫非自己还真是有惊人的修行天赋?顾佐被这个惊喜砸到了,心中默念:“不能说出去……不能说出去……” 又想,自己虽然入门晚,但只要努力坚持,还是有希望跟上正常进度的嘛。 又是一个三天过去,将罗师姐给的第二块灵石也吸纳了,顾佐自觉体内的法力已经能够清晰感知,清新、纯净,带着些许凉意,于丹田气海中游荡。运转追摄法术、短刀之法,都比原先要自如得多,尤其是短刀,在指尖旋转起来,如同一团白光,几乎看不清刀刃了。 一月修行,吸纳了六块灵石,顾佐算了算,等若旁人苦修三月,如此进境…… 飘了! 虽说一直在屋中闭关,但因修为大进,屋外院中的情况,顾佐也了若指掌,两位便宜老哥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日了。 出了屋子向陈六和蒋七拱手:“六哥、七哥,二位等我多日,是有什么要事么?” 蒋七瞟了一眼顾佐,没说话,咔嚓咔嚓磨着刀,陈六叹了口气,道:“我们哥俩来这里避避风头。” “避风头?六哥什么意思?” “本来也没想着会有什么事,贺家不过丢了两只猫而已,或许这两只猫很值钱,但丢了就丢了呗,又能如何。谁想到贺家为此大动干戈,出动人手四处查访,连两个修行供奉都派出来了。我有个兄弟冒险打听,人家正在找这两只猫......” “等等,六哥没把笼子和剩下那只猫还回去?” “我们准备去还的,可晚了一步,贺家主人回来了,两位修行供奉都在,怎么还?” “这......笼子和猫呢?” “扔了,放心吧,查不到我们哥俩,我们来小孤山不过是避避风头,事情平息之后再下山。” “扔哪儿了?” “东西两山的夹谷里,离小孤山远着呢,牵连不到咱们这边......” 刚说到这里,顾佐忽然打出手势,示意陈六别说话,陈六怔了怔,还想询问究竟,顾佐悄声道:“有人。” 这是他修行搜灵诀的独到之处,遇到有修士靠近,气海中便能感知异种真气刺入。 陈六脸上变色,招呼着蒋七躲到主屋的后面,几个起落消失不见,藏入山坳密林中。 山道上转出来两个人,一个正是贺家的小书童贺竹,另外一个顾佐没见过,但他现在已经在炼气士初境上立稳了脚跟,能够感知此人应该也在修行之中。 贺竹远远招呼:“顾道长在呢?实在太好了,我还怕白跑一趟。” 顾佐有些惴惴不安:“是贺家的贺管事啊?有什么事吗?这位是何方高士?” 对贺竹的称呼有些怪异,实际上这是顾佐在给躲藏的陈六和蒋七通风报信,明确告诉他们,贺家的人上门了,提醒他们躲好! 贺竹走到近前,向顾佐介绍:“这是我们府上新来的金供奉,老爷请来专司护卫我家少爷的。” 顾佐拱手:“见过金供奉。” 金供奉拱手还礼:“顾馆主好。” 顾佐将柴扉打开,想请他们两个跟院子里暂歇,忽然想起陈六和蒋七刚离开石凳,两墩石头上或许还有余热,于是也不招呼了,就站着问:“贺管事来得正巧,顾谋应了县里的修士快班,防范魔修,正负责你们贺家那一片的巡查,这不是准备下山过去,不如一起?边走边谈?” 贺竹欣然应允:“那太好了,少爷正要请你到府上一叙。” 顾佐有些心虚,余光扫过屋后林中,没见到露出马脚,又瞧了瞧金供奉,问:“贺少爷有事吩咐?” 贺竹叹了口气,压低嗓音道:“猫又丢了!” 第十六章 糊弄 下山的路上,贺竹和顾佐在前,金供奉跟在身后,顾佐修行追攝法日深,金供奉这样的修士跟在他后面,他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闯入自家的气海中,就好像背后有人在吹凉风,这股凉风直接吹进了气海中,令人很不舒服。 因此走上一段路便回头看一眼金供奉,下意识想要证实这人没在身后捣鬼。 频频扭头的举动引起了金供奉的疑问:“顾馆主以前见过金某?” 顾佐道:“从未见过。” 金供奉又问:“金某有什么不妥之处?” 顾佐抱歉着解释:“不是金供奉的问题,是在下的原因。如您这样的修行高士在身后跟着,令在下不太习惯,金供奉能否上前,咱们一起同行?” 金供奉摇了摇头,赶上几步,和顾佐并驾齐驱:“听说你修行的是追摄之法,这是追摄之法的缘故?果有独到之处。” 顾佐连忙打了个哈哈:“惭愧、惭愧,见笑、见笑。” 这次下山来到水边后,乘坐的是贺家自己的船只,撑船的也是贺家的家仆。这家仆是操舟的行家,没见怎么摇橹,船行却甚是迅捷,不多时便赶到了贺家。 贺孚依旧还在那个跨院见的顾佐,向顾佐道:“竹子在路上想必已经告知了你情形,猫和笼子都丢了,家里怀疑是被人偷了。嘿嘿,敢来贺家偷盗,当真不知死活!” 顾佐试探着引导:“有没有可能,是狸猫自行脱逃的?” 贺孚反驳:“那笼子又去哪儿了?找遍贺家各个院子,乃至周围几里,都没有竹笼的影子。” “平日养猫之处在哪里?” “随我来。” 将顾佐带到一处水榭的廊下,石柱旁还摆着喂食狸猫的水盘和食盆。 “我特意叮嘱他们不要乱动的,都和之前一样,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顾佐问:“既是偷盗,府上有没有报官?” 贺孚道:“这对狸猫是娘娘赐下的,能不报官就尽量不报官,还和上回一样,这事儿也不许你出去声张。” 顾佐答应道:“我明白。除了这对猫,府上还丢了别的财物吗?” 贺孚道:“没有了,就是这对猫。” 贺竹在一旁气愤:“也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肠的胚子,这是故意的,就为了给我们老爷和少爷惹事!” 顾佐点点头:“已过七日,就是拖延得久了些,我也不一定能成。” 贺孚道:“只须找到,定有厚赏!” 顾佐正要施法,贺竹已经找了两个家仆搬上一张几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顾佐这才想起来,上回自己来的时候,可是有这么一个步骤的。 提起纸笔鬼画桃符了一气,金供奉凝目观瞧,当然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贺孚跟贺竹这主仆两个则满脸期待,等着顾佐继续。 顾佐来到喂养狸猫的水盘和食盆处,施展追摄之法,能够反馈入气海感应中的范围已经扩展到两尺左右,其中就有两道迥然不同却十分熟悉的气息,一道属于被他归还失主的假货,另一道弱上许多的,便是被陈六抛诸于谷中的真货。 由于金供奉在一旁虎视眈眈,顾佐不敢随意糊弄,振作精神全力施法,就这么两尺、两尺的追攝着狸猫的气息,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外院的一道高墙边。 金供奉忽道:“有了!” 他所指的地方,是墙檐上一处很浅的痕迹,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但既然被金供奉发现了,在场所有人都能想象出来,当时贼子是如何从这里翻出去的。 贺孚催促顾佐继续,但顾佐表示他已然法力耗尽,需要歇息两天恢复法力。 金供奉表示不满,认为完全用不着歇息两天:“你别舍不得灵石,只要把猫找回来,好处少不了你的。” 顾佐两手一摊:“我不是舍不得灵石,我是压根儿就没有。” 贺孚立刻吩咐:“竹子,去大库那里支应两块灵石来。” 灵石到手,这是个意外之喜,充分证明,大户人家随便掉根寒毛,也够顾佐这样的破落户吃个饱。 顾佐掌心握着灵石,修炼了一个时辰,就继续带着大家寻找,搜寻到法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就继续吸纳灵石。 如此找到第二日,终于来到陈六抛弃笼子和狸猫的谷地。不多时,便将笼子找了出来,再过片刻,又找到了那只狸猫。可怜的狸猫缺乏捕食技能,不敢离开笼子太远,只能在附近找一些容易捕食的虫子、野果之类凑合,被饿得精瘦。 再想找另一只是不可能的了,顾佐宣布他已无能为力,就此结束了本次搜寻。当然,贺家还是安排了人手继续在谷地里碰运气,这就与顾佐无关了,顾佐则拿到了他的丰厚报酬——五贯!除了这五贯外,他身上还有两块灵石的添头。 告别时,金供奉过来郑重道:“顾馆主,贵派这门追摄之法,果然玄妙,金某佩服!” 顾佐则暗道侥幸,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追摄之法的确管用,但他修为太浅,路程一远就容易追丢。实际上后半段路他就已经追丢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地方,根本找不回来。 还是要努力增加修为啊,要增加修为就要有灵石,大量的灵石,因此他开口询问:“金供奉,不知你能否卖给我几块灵石?一贯一块,按市价卖,或者贵一些也可以商量。” 金供奉犹豫片刻,匀出三块灵石,顾佐满载而归。 回到小孤山,陈六和蒋七早就跑没影了,顾佐也没工夫管他们,进了屋子闭门修炼,除了中间出来解决个人问题,几乎不眠不休。 半个月过去,五块灵石全部被他吸纳一空,自觉法力大进之后,他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闭关”。 时逢夜深,陈六和蒋七又出现在了顾佐眼前,顾佐大大方方给了他们****:“这是本月六哥和七哥的钱息,多的一百文还给六哥,至于上交的月例,到时候领取衙门快班薪俸的时候,我就不去了,劳烦两位哥哥去领了上交吧。” 言罢,又有些奇怪:“两位哥哥深夜上山,是有什么事吗?” 陈六收了钱,挎在肩上,问道:“你已经多时没去江北巡查魔修了,还是去应应景的好。” 顾佐答应了:“行,我明日就去。” 陈六又道:“跟你商量个事。” “六哥何时变那么客气了?有话便说。” “我们哥俩接了单生意,还是猫的事。” “什么猫?” “贺家的猫。” 顾佐不解:“又怎么了?” 陈六面色古怪,道:“有人让我们把一只猫送回贺家。” 第十七章 洗白 听了陈六的话,顾佐脑子顿时有点乱:“你说什么?” “有人让我们把一只猫送回贺家!”陈六重申了一遍。 顾佐呆了呆,问:“是谁?什么意思?” 陈六摇头:“今日午后,季班头把我们哥俩叫过去,说是贺家丢了一对猫,只找到一只,现在还在找另外一只。季班头说他找到了,本想送回贺家,但不想让贺家的人认为是故意巴结,就说是我们哥俩找到的,贺家的赏赐,归我们哥俩,他一文不要。” 听到这里,顾佐第一时间想到了最开始贺家丢失的那只猫,当时让顾佐去搜寻,结果被顾佐以假乱真给糊弄过去,莫非那只猫找到了? 陈六接着道:“我们哥俩当时就觉得古怪,跟着季班头去他家里取猫,结果发现不是咱们从贺家弄出来的那两只猫。所以连夜过来问你,咱们从贺家弄出来那只猫,到底怎么回事?季班头给的这只,或许是他在为贺家弥补,但毕竟不是真的,但连他都在想办法弥补,那就不是小事了。贺家丢失的猫可是咱们弄出来的,这……万一露馅了,大伙都没好果子吃!” 顾佐思考良久,这里面的头绪有点乱,原委也不好跟陈六明言,因此道:“六哥莫急,我先看看季班头找来的那只猫。” 陈六和蒋七没敢把猫带在身上,顾佐连夜下山,跟着他们进城。虽然夜晚县城闭门,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看守,只城门处有两个县里的弓手打盹。 山阴县城的城墙不高,以陈六和蒋七的身手都能来去自如,顾佐修为大进,一跃而起,蒋七在城头搭了把手,顺势就把他拽了上去。 偷偷进了陈六家,跟屋子里点燃烛火,就见地上放着个铁笼子,一只狸猫正蜷缩在里面睡觉。 狸猫惊醒后,先是冲着陈六和蒋七龇牙咧嘴,见了顾佐又“喵”的一声叫唤起来,似乎有些亲热。 仔细观察狸猫的纹路和色泽,与交还魏长秋的那只不同,和山谷中找回来的那只天家所赐真品极为相似。 莫非真是贺家最早丢失的那只? 可瞧这体型和神态,又感觉十分熟悉,这是什么道理? 顾佐将铁笼打开,伸手进去捉住狸猫,狸猫伸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很是乖巧。 转着狸猫身子看了一圈,顾佐立刻找到了猫耳下的黑斑,再用追摄法感应,终于确认,这就是交还给魏长秋的那只狸猫。 经过确认后,顾佐再仔细去看猫的纹路和色泽,不停用手指去揉搓猫毛,忽然间有点哭笑不得。和他当初用墨汁涂染一样,这只猫被二次涂染过了,只不过手法和使用的材料高出他百倍,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陈六和蒋七都围在顾佐身边,陈六问:“到底怎么回事?” 顾佐将猫放回笼子,站起身来,缓缓道:“是咱们还给魏长秋的猫,这色泽是以极高明的手段涂上去……不是涂,说不好,也不知是怎么加上去的。” 昏暗的烛光下,陈六和蒋七面面相觑,三人一言不发,各自茫然。 隔了良久,“啪”的一声脆响,烛光晃了一下,三人猛然惊醒,陈六喃喃道:“既然就是贺家的猫,为什么还要涂色?这是什么意思?” 顾佐缓缓道:“两种可能。其一,贺家找猫的动静有点大,被季班头察知了,季班头好心帮他们家找补;其二,季班头,或者季班头背后的人,想拿这件事情捞点好处。” 陈六问:“什么好处?” 顾佐摇头:“尚且不知,这要看季班头背后是什么人?” 陈六道:“季班头是董县尉的女婿。” 山阴县有主簿和县尉两位佐官,位居县令之下,县尉分判六曹,负责执事,权力极大。 顾佐琢磨道:“董县尉想走贺家的门路?也是,他一个九品官......” 陈六补充:“山阴是中县,县尉是从九品下。” 顾佐道:“对啊,一个最末流的小官,若是能巴上贺家,升上两级轻轻松松......可是,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弄这只猫呢?魏长秋为什么要把这只猫交给董县尉呢?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陈六想了想,道:“没听说有什么过密的交情,但董县尉是本县判官,魏长秋和他来往得近一些也是常事。不单魏长秋,就连流林宗、独山宗的庶务长老们,和董县尉也是极其熟络的。” 顾佐又问:“季班头为什么把这件事交给二位哥哥?” 陈六道:“山阴县城里,南城是龙二,北城是我和老七,季班头有什么案子要破、有什么事情要做,一般都先找我们。” 三人凑在一起分析来分析去,最终也没分析出什么名堂来,之前的所有猜测都似是而非,各种说不通,最终陈六踟蹰多时,还是决定不想了,把这事办了再说。 季班头交代的事情,陈六不敢不办,除非他以后不想在山阴县混下去了,更何况只是去送猫而已。 “先不管那许多了,想得头疼。我和老七明日就去江北贺家老宅,把猫还了。小顾,你觉着,贺家能赏多少?” 顾佐参照自己所得,犹豫道:“五贯,还是十贯?” 财帛动人心,陈六立刻双眼放光,追问:“这纹路和色泽,咱要不要给它清理一下?” 顾佐摇头道:“弄不下来,除非把毛全给它剪下来。” 陈六挠头:“可这么送过去,颜色不对啊。” 顾佐道:“如果你们真想拿赏钱,还真就得这么送过去。” 陈六问:“这是为何?” 顾佐怎么解释?一时间根本没法解释,只是笃定道:“季班头让你们送还,你们就这么送还。” 第二天,两边分头行动,顾佐去江北履行他县衙修士快班的职责,巡查魔修踪迹,陈六和蒋七则去贺家送还狸猫。 巡视到贺家老宅附近时,刚好见到了在贺家码头上船离开的陈六和蒋七,双方默契的没有交谈,陈六只是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顾佐明白,事情顺利办成。就是不知道贺家给了他们俩多少赏钱,但这和顾佐无关,就如同顾佐帮贺家找猫,得来的所有赏钱归他自己一样。 目送陈六和蒋七乘船离开,顾佐在码头边站立良久,望着远去的陈六、蒋七,看着他们和艄公说说笑笑的身影,心头忽然松了一口气。 早先以假充真骗取贺家赏钱的干系,至此终于算是洗白了。 第十八章 人没了 百无聊赖的履行完巡查职司,顾佐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修炼事宜。 因为知道自己起步太晚,他在修行上保持着一种饥渴状态,想要早日追上“正常水平”。修行也是他改变生活的阶梯,没有了修为,他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来到山阴县之前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差点让他成为道中饿殍。 他已经吸纳了十一块灵石,这让他在炼气士初境这一阶段的修行上得到了巩固,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灵石。 昨日交了一贯月例给陈六,顾佐自己还剩一贯,这一贯他想再买一块灵石。 想来想去,顾佐还是决定去找罗先娣。先回小孤山取了钱,顾佐赶到流林宗山门处,等了一个时辰,托付一位流林宗弟子将罗先娣请了出来。 顾佐将包袱交给罗先娣,包袱中的铜钱晃动着,发出诱人的撞击摩擦声。 “罗师姐,这是上回购买灵石欠你的钱,还请师姐点一点。” 罗先娣笑了笑,道:“顾师弟太客气,都说了不用还的。” 此“师弟”非彼“师弟”,不过是同乡修士之间常用的称谓罢了,但毕竟代表着罗先娣这位流林宗高徒对自己的认可,听到终于称呼自己“顾师弟”,顾佐心中感慨万千。 “师姐能给我灵石,助我修行,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如果师姐不收,我顾佐将寝食难安,于我修行也不利,还请师姐成全。” 罗先娣赞道:“贫而不贪,有这份道心,将来修行可期。” 顾佐连忙躬身受教:“多谢师姐勉励,我会时时刻刻记着师姐的教诲。” 躬身行礼的时候,顾佐默念:“还有下文,还有下文......” 果然,期盼之中等来了罗先娣的下文:“师弟上次来是......”微微仰头回忆。 顾佐立刻回禀:“二十三天前。” 罗先娣点了点头,笑道:“记得倒清楚......灵石用完了么?” 顾佐连忙掏出那两块已经色泽暗淡的灵石:“这应该是用完了吧?师弟我没有老师指点,只能请教师姐,就怕师姐麻烦。” 话说没有老师指点的弟子最可怜了,罗先娣恻隐之心再次被勾动,轻轻叹了口气道:“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我,我不会嫌麻烦的。你这两块灵石已经用完了,你看这色泽,若无白玉的温润荧光,吸纳时又无灵气出现,便算用完了,是废石一块,可以弃了,不用时刻揣在身上的。” 顾佐将灵石重新收回袖中:“还是留着做个念想吧。” 罗先娣怔了怔,看了顾佐片刻,从怀中掏出块灵石:“你的修行速度还是很快的,这块灵石你先用着,应该够你修行到月底,下个月再来找我,我给你想办法。” 顾佐犹豫道:“这怎么合适?师姐也需要修炼的......” 罗先娣自傲一笑:“我在宗门中还有些头面,弄些灵石不算艰难。” 顾佐接过来,再次躬身:“那就多谢师姐了,顾佐感激不尽。下月必将一贯之资奉上,不令师姐为难!” 罗先娣道:“随你吧,不用着急。” 顾佐回到小孤山后立刻开始修行,花了三天时间将灵石中的灵力吸纳完毕,心满意足的出了屋子。 跟院子里走了两圈,忽然扭头,看见远处山道下匆匆上来一条壮汉。 第一眼有些陌生,再看第二眼,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在陈六家中见过的壮汉,当时跟着陈六练武,依稀记得陈六唤他“老九”。 打开柴扉走出去,这壮汉见了,加快脚步来到近前,抱拳道:“见过顾馆主!” 顾佐道:“我见过你,你是九......” 壮汉道:“小人陈九,六哥是我堂兄。” 顾佐问:“陈兄弟好,六哥让你来找我?” 陈九忽然眼眶红了,哽咽着道:“六哥......死了......” “什么?” “六哥死了!” 顾佐顿时呆了,片刻又问:“蒋七呢?” 陈九虎目含泪:“也死了!” 顾佐一时间不敢置信,心底猛然生起一股寒意,追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陈九道:“那天大早,六哥去我那里,跟我说他要办件事,如果有什么意外,让我来小孤山找顾馆主。我当时问他是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防个万一,也不让我跟着,只说顾馆主您知道。到了晚间我就接到弟兄们的消息,他和七哥在西江乘船的时候,船翻了!” 顾佐顿时想起当日陈六和蒋七在贺家码头乘船离去的一幕,没想到当时的轻轻点头,竟然就是永别。 只听陈九红着眼道:“弟兄们都说六哥和七哥是遭了意外,但我知道必然不是!故此前来,还望顾馆主告知究竟。” 顾佐震惊中消化片刻,回过神来,问:“尸首找到没有?” 陈九红着眼道:“弟兄们找了一天才在东滩头找到,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被县里仵作收了,仵作说是溺水而亡。我昨日再去衙门,张刑曹说泡了水的尸首容易发疫,验明之后就化了。可怜我六哥和七哥,尸骨无全啊......” 顾佐招呼:“陈兄弟别着急,先进来说话。” 陈九跟着顾佐进门,坐在石墩上央求:“我六哥是怎么死的,还请顾馆主告知,小九感激不尽!” 顾佐沉吟片刻,道:“此中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能说个大概。贺家丢了两只狸猫,托我出手找到了其中一只。你六哥和蒋七出事的前一天,他们来找我,说是季班头找到了另外一只,让他们送回去。我在县衙修士快班中应募,防范魔修,当值巡查的是江北岸那一段。早上的时候,我巡查至贺家码头时,还见到了你六哥和蒋七,他们刚从贺家出来,事情办妥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我还看着他们登船离去的。我回来后就没出门,一直在屋里修炼,岂知竟会......” 陈九豁然起身:“是贺家干的?” 顾佐连忙制止:“不要胡乱猜测,据我看来,此事与贺家无关。” 陈九手按腰刀:“那就是季班头?” 顾佐道:“是不是季班头,也不好说,咱们不能胡赖在别人身上,没有凭据!此时不可莽撞行事,还是需要查明了才好。你刚才说有一帮弟兄……现在能调动多少人手?” 陈九无奈叹了口气,忿忿摇头:“他们都忙着争坐北城龙头之位,哪里还会管后面的事,都是帮白眼狼。” 为我是佑佑呀百万盟立传 恭贺我是佑佑呀道友成就百万盟伟业,直接飞升三清天外之第四天——佑佑天,号佑祖,从此泽被苍生,霞光永照! 按照该大盟自述,佑佑道祖是新人,既非道门法则老书友,也与本书筹备策划无关,能够飞升,只是淘宝洞天中花了五文钱起课而已。 八宝道人搞不懂佑佑道祖的门道,道法玄妙,常人难以理解,但不妨碍充满感激之心,焚香叩拜! 惜乎道祖法器所限,未能一次发功,成就白银尊号,但无论如何,八宝道人都诚念道祖之意,此尊号在心中常存。 本书新开,刚刚签约,还是幼苗,值此佑佑道祖大手笔恩赐之际,八宝道人恭祝佑祖法体安康,亲友平安,家庭合睦,人畜兴旺! 第十九章 老九(为我是佑佑呀百万盟加更) 三天后的清晨,一处荒僻的山脚下,新立起两个坟堆,各自插着块木牌。顾佐上了香、敬了酒,将跪在坟前的陈九拉了起来,道:“我还是那句话,其中有很多蹊跷,切莫心急,我先打听打听,总之你沉住气,等我消息。” 陈九向顾佐躬身再次拜倒:“多谢顾馆主前来拜祭。”起身后落寞道:“堂兄入土,那些个弟兄们竟无一人过问,世情冷暖,不过如此。” 顾佐看了看周围,都是荒草枯藤,附近连山民行走的小路都没有,叹了口气:“竟葬于此处......” 陈九哀伤道:“好地方都是有主之地,别家也不允许我迁入,当初我们兄弟要是买块地就好了,但我堂兄说,这辈子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如今官府用着我们,大家一切都好,哪天不用了,买来的地反是累赘,不如银钱带在身边可以随时离开。” 又指着旁边一个山壁上的凹洞:“其实就连此处也似乎是有人的,昨日挖坟时我还见到洞口的余烬,我怕他叨扰堂兄和蒋七哥,就在洞口放了两吊钱。刚才看时,钱已经没了,或许人家收了之后顾念此情,换地方了也未可知。” 分开之后,顾佐前往县衙,今日是发放修士快班薪俸的日子,原本这一贯薪俸是让陈六领了当月例上交的,如今也只能自己去了。 毕竟是修士身份,刑曹没有将他们的辛苦钱“漂没”,如数发放了一贯,拿着这笔钱,顾佐直奔岱岳馆。 魏长秋很热情的将顾佐引入花厅奉茶,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顾佐提出购买一块灵石,他也十分爽快的同意了。 拿到灵石,顾佐试探道:“之前寻到的狸猫,魏前辈友人没有说什么吧?” 魏长秋笑道:“能说什么?唯有感激而已!” 顾佐想了想措辞,道:“那就好。只是听说贺家之前在寻找他们走失的猫,晚辈怕弄错了……没有问题就好。” 魏长秋道:“贺家寻猫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和我那友人不相干的,我那友人是婺州人士,猫是他从婺州带来的,原本要去郡中,只是路过本县不慎丢失而已,两回事。” 顾佐开玩笑道:“不知前辈友人是哪一位?可还再有丢失的物件?晚辈仍愿效力,挣些辛苦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魏长秋笑指顾佐:“哪有那么多走失的?呵呵,知道你馆中生财不易,我这里若有什么营生,会记得顾贤侄的。我那友人如今居于婺州,是个散修,也没开馆,自己倒腾一些营生,也算年轻,不过三十六岁而已,与我是忘年交,比顾贤侄长了......” “十二岁。” “嗯,将来有暇,可介绍与你认识,他路子还是比较广的。” “那就多谢前辈了。” 向魏长秋告辞出门,迎面撞上外出回来的魏计,魏计拉着顾佐道:“怀仙怎么来了,我刚刚打外面回来,不在家中,失礼得很了。” 顾佐道了自己前来购买灵石之意,魏计拉着他道:“买到了么?” “魏前辈已经卖给我了。” “那就好。对了怀仙,陈九你认识么?就是陈六的堂弟。” “认识,怎么?” “你去劝劝他,如今正跟四方巷闹事呢......四方巷啊,季家!也不知是去哪里吃了酒,满身酒气,正堵在季家门口大吵大闹,说季班头欠了他堂兄两贯钱,他要把债讨回去。你说这浑人,就算真欠了钱,能这么闹么?那可是季班头,而且他还无凭无据的,连欠条都没有一张!我上去劝了半天没用,原本也不想管这闲事了,但怀仙以前和老六相熟,你去劝劝,或许能陈九能听你的。” 顾佐很是无奈,早上刚分开的时候还千叮万嘱,让陈九沉住气,没想到转眼就跑去闹事了,这人啊,当真是喝酒误事! 跟着魏计前往四方巷,热闹却已经散了,魏计打听了一下,说是季班头把陈九请进家,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陈九背着个包袱就出来了,出来后一句话没有,匆匆忙忙顺着街道走远了。 魏计疑惑道:“季班头真欠了陈六钱?陈九真讨到了?” 那街坊笑道:“必定是的,那包袱瞧着沉甸甸的,不是钱是什么?” 魏计一跺脚:“这个陈九,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为这两贯钱得罪季班头,值得么?” 眼见事情平息,顾佐向热心的魏计道别,返回小孤山。刚进屋,就见桌上留了个纸条,纸条上没有字,而是幅歪歪扭扭的涂鸦,顾佐仔细辨认了半天才看明白,画的是两个坟包。 涂鸦上方还有个半圆的东西,周围戳了很多小点,努力思索后,顾佐确认,纸条想必是陈九留的,多半他不识字,想约顾佐晚间月起之后至陈六和蒋七的坟前相见。 挨到明月高悬,顾佐下了小孤山,沿若耶溪向西走了二里多地,向北拐进一片丘陵,行走半个时辰,进入一道山坳,陈六和蒋七的新坟就立在坳口处。 坟前拢着个火堆,陈九跟火堆旁起身,向顾佐抱拳:“顾馆主。” 顾佐走到他旁边坐下,问:“季班头真欠了你六哥的钱?” 陈九摇头:“欠没欠,我不知道,两贯这个数也是我瞎编的,但我去要,他却给了。” 顾佐思考着,往火堆里添加新柴,树枝在火堆中噼里啪啦爆裂着燃烧起来,陈九加重了语气:“他心里有鬼!” 顾佐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道:“我今日去了岱岳馆,季班头给你六哥的那只猫......” 他修炼《搜灵诀》两个月,吸纳了十二块灵石,在炼气士初境上已经彻底巩固,搜灵真气环绕身周,虽然没有施展追摄之法,但对周围极为敏感。 话刚起头,直觉上就感觉有异,气海中似有灵气入侵。 悄悄将这个月一直苦练的牛角尖刀摘在指尖,冲陈九比了个手势,陈九也将腰刀抽了出来,两人缓缓起身,转向身后。 一条人影自树上纵身而下,向着二人走来,边走边道:“我还寻思着,给老九撑腰的是谁?原来是顾佐,嘿嘿,出息了!” 第二十章 三个问题 在篝火的映衬下,对方脸上的一堆横肉光暗分明,一道黑影夹着一道红肉,交叉重叠,显得极为狰狞。 来人正是山阴县中权势显赫的季班头。 季班头是山阴县的总班头,不入流,但县中捕快、壮班和站班都归他管,顾佐现在是临时快班修士,严格说来也受他的辖制。 他不仅身居要职,背后有山阴县三棵大树之一的董县尉撑腰,本人还是炼气士,陈六曾经说过,季班头的修为在炼气后期,陈六和蒋七加起来也斗不过人家一只手。如此人物,在县中可谓呼风唤雨。当日来小孤山查禁恒翊馆时,便是此人带队。 顾佐不知道陈六和蒋七背后的人都有谁,但季班头无疑是其中之一。 短短三丈之隔,身材高壮的季班头缓步走来,如同巨石压至,将中间的藤蔓树枝全部撞开,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走到篝火边,向顾佐道:“倒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分本事,居然知道季爷到了。” 又向陈九道:“白日里跟我家门前威风耍得不错,险些被你欺瞒了,我就寻思着,向来只有别人欠我的钱,我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钱?你不错,很有心计,比陈六和蒋七强,比北城那帮泼皮混子们都强,我应该早些发现你的,让你坐上北城龙头的椅子,想必县里定然安稳无事,大家都能财源滚滚。” 顾佐和陈九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各自向旁边退开两步。 季班头嘿嘿道:“你们继续说,我听听你们都查到些什么。” 陈九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问道:“季班头,我六哥和七哥,是不是你害死的?” 季班头笑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陈九沉声道:“你是堂堂壮班都头,一言九鼎的人物,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既然做了,就要敢作敢当......” 季班头摇头道:“你错了,季某算不得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这世上七成的事情,我都不敢做也不敢当,还有两成,我也是只敢做而不敢当,又敢做又敢当的事情,唯有一成。” 说着,转头问顾佐:“小顾,我说得有理么?” 顾佐点头:“季班头所言极有道理。” 季班头转头向陈九笑道:“你看,小顾都说有理,我凭什么回答你?” 陈九咬牙:“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干的!” 季班头笑着摇头道:“你这就是不讲理了。我季某人讲道理的时候,还很少有人敢不跟我讲道理。这样吧,再给你们个机会,你们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如何?” 陈九道:“焉知你的回答是真是假。” 季班头望向顾佐:“小顾觉得可行么?” 顾佐依旧点头:“可以。” 季班头再笑:“小顾有点意思。这就对了,就冲小顾那么爽快,季某人可以再让一步,你们先问。” 陈九看了看顾佐,顾佐冲他点头,于是陈九提问,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我六哥和蒋七哥是不是你害的?” 季班头凝视陈九:“想好了,你当真要问这个问题?” 陈九斩钉截铁:“不错!” 季班头又转向顾佐:“你呢?你也想知道?” 顾佐苦笑:“我现在能不能撤出?” 季班头侧头望着篝火中跳动的火苗,摇头道:“不能。” 顾佐叹了口气:“那我也想知道。” 季班头点了点头,给出答案:“我亲自下的手!” 陈九脸色顿时满脸涨红,握着腰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问:“为什么?” 季班头伸出食指晃了晃:“这是第二个问题,等会儿再说,现在该我问了。” 陈七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问题憋了回去:“快问!” “我自问这件事做得很隐蔽,你们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出事那天早上,我六哥说,如果有什么意外,让我找顾馆主,顾馆主说,是你让他们去给贺家还猫的。于是午时我去四方巷,一诈你,你就给钱了,若不是心里有鬼,你会给么?” 听罢,季班头点头承认:“的确心里有鬼,不过若非如此,也不能跟着你来到此处,这钱给的值......你继续问。” 陈七立刻问:“为什么杀我堂兄?” 季班头道:“当然是为了灭口,这种事情,留着活口等着将来传到外面去吗?只是没想到小顾居然和陈六卷得那么深,嗯,现在该我了,我想问小顾,送还一只猫而已,为什么陈六和蒋七要和你说?是无意中提及,还是特意来找你的?” 顾佐回答:“特意来找我说的。” 季班头等着听下文,顾佐却没说下去,季班头笑道:“想来是等着我提第三个问题了?小顾狡诈。” 顾佐道:“彼此彼此,陈兄弟的第二个问题,季班头就没有回答清楚。我接着问吧,就如季班头所言,送还一只猫而已,这种小事,何至于灭口?其中究竟有什么隐秘?” 季班头道:“既然知道是隐秘,还敢问?胆子很大!” 顾佐道:“我刚才想撤出,可季班头不答应,既然如此,当个明白鬼总比糊涂鬼好一些。” 季班头点头:“也好,那我让你们当个明白鬼,此中隐秘,我也不甚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只猫有问题,不是贺家走失的那只。给我猫的人,万分郑重提醒我,做事一定要隐秘,否则我一家老小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啊,你说我怕不怕?我不灭口行么?” 顾佐皱眉思索片刻,在季班头的催促下,开始回答他的第三个问题——陈六和蒋七为什么要特意来找顾佐说及此事。 “季班头刚才也说了,你让六哥和蒋七送还贺家的猫,不是贺家走失的猫,我可以告诉季班头,这只猫我和六哥、蒋七见过,曾经有人委托我们寻找过这只猫,我们找到了,成功的将这只猫物归原主。你说再见到这只猫,我们能不奇怪么?” 季班头有些匪夷所思,继而啼笑皆非:“原来如此,那真是巧了。小顾刚才曾经提及岱岳馆,莫非是魏长秋让你找的?” 顾佐道:“这是第四个问题。等你先回答完我们的第四个问题,我再告诉你。” 季班头点了点头,又笑着摇头:“没有第四个问题了。” 第二十一章 杀人 季班头问话结束的同时,袖中摸出一根铁尺,铁尺眨眼间便来到顾佐头顶,当空拍了下来,带出一道凌厉的劲风,发出尖啸之声。 顾佐拼命向后退去,但修为上存在很大的差距,他又从无实战斗法经验,被铁尺所带的劲风笼罩,真气到了双腿经脉,却无法做出有效反应。 百忙之中向身侧硬挺挺倒了下去,摔在地上震得浑身酸痛,顾不得疼痛,紧跟着向外一滚,狼狈之极的躲开了这一尺。 铁尺在顾佐脸颊旁堪堪擦过,令他左颊一阵发麻。 没有喘息之机,顾佐视线中,一条腿横扫而至,转瞬便到了眼前。 顾佐只来得及向后翻滚了一圈,百忙中将丹田气海内的所有真气全部灌注于左肩之上,一道大力传来,季班头这一腿正扫在顾佐肩膀上,顾佐腾空而起,重重撞在丈许外的一棵树上,背心处传来剧痛,落在地上时,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弓起了腰,好悬没憋过气去。 这两下子有些出乎季班头意料,不是顾佐的身手好得出乎意料,而是差得出乎意料。 季班头的计划之中,身为修士的顾佐是第一个下手铲除的目标。王恒翊虽然是个没有道牒的假道长,所设的恒翊馆也是个没有牌票、没有开张资格的黑道馆,但他的本事是山阴县公认的,就连流林宗和独山宗这种正经修行宗门的弟子也不敢说稳胜王恒翊。 因此,作为王恒翊的道童或者说弟子,虽然入门只有半年,但想来对自己的威胁比陈九大得多,毕竟陈九不是修士,只是陈六的堂弟,听说一身武艺都是传自陈六。 但此刻两招之间便将顾佐击伤,后续的杀招都没使出来,顾佐就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简单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顿时笑了:“原来是个不通斗法的废物!” 正欲上去把顾佐弄死,旁边一声怒吼,却是陈九已经动手了。腰刀在火光映衬下划过寒光,向着季班头斩来。 季班头反手一尺,铁尺撞在腰刀上,火花四射。 陈九虎口裂开,渗出的献血淌满了刀柄,他连退数步,另一只手也握在了刀柄上,紧紧抓住腰刀,双脚蹬地,再次向着季班头斩来。 季班头“咦”了一声,赞道:“好功夫,没想到,你功夫之精,远胜乃兄,陈六不是说你的功夫是他教的么?” 陈九咬牙没有说话,一刀紧似一刀,刀刀不离季班头要害,却又尽量避免与季班头铁尺相交。 季班头好整以暇的应对着,一边轻描淡写的随意抵挡,一边口中啧啧不已,又道:“有些意味了,果是练武的奇才,只是可惜了,怎么不去修行?是没有门路?还是你没有修行的天赋?” 陈九不答,他也没有余力回答,只是全力搏命。虽说对方招数不及他的刀法精妙,但毕竟是修行有成的炼气士,虽然无法如筑基修士那般施展飞剑之术,但反应、出招、躲闪,各方面都比他快捷得多,更何况出手之间带出来的真气,更不是他能承受的,斗不多时,已经落于下风,腰刀挥动起来,满是滞涩。 顾佐跟地上摸到一块石头,奋力站起身来,冲向季班头想要拍砖,被季班头反脚一踹,又飞了出去。好在他有真气护身,没受重伤,又爬起来,继续冲过去。 季班头摇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今日且教你一回,想要修行长久,就得学会斗法,没有斗法之能,谈何修行?”反过身来脚下一勾,顾佐顿时扑倒在地,被他一脚踩在地上爬不起来。 季班头玩够了,右手铁尺一引,将陈九腰刀带歪,左手成抓,真气吐出,向内猛收,凌空将陈九摄了过来。 陈九腰刀掉落,被季班头掐住脖子提在空中,季班头右手将铁尺收了,同样成抓,将地上的顾佐掐着脖子提在空中。两手各掐着一人,同时发力,就要掐死。 “你们哥俩一起来的,也一起上路吧!” 陈九眼珠子都被掐得快要鼓出来了,满腔的愤恨郁积于胸,发狠间咬碎舌头,带着一股血箭喷向季班头,临死也要污仇家一脸血。 距离太近,季班头躲闪不及,被血肉喷在脸上,眼前顿时迷糊了。一阵恶心传来,季班头大怒,右手松开顾佐,一巴掌狠狠扇在陈九脸上。 陈九满嘴碎牙都被打了出来,整个人奄奄一息,眼见不活了。 被松开的顾佐去抓季班头领口,近在咫尺间伸手即至,季班头眼睛被陈九血肉糊住,等发现时已经晚了,被顾佐抓个正着。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反手去拍顾佐太阳穴,准备一掌将顾佐击毙。 悄然间,一柄牛角尖刀在顾佐指尖出现,转动中爆出一蓬血雾! 顾佐太阳穴上同时被季班头一掌击个正着,只是落掌时却绵软无力,再看季班头,喉咙已被牛角尖刀切断,汩汩冒着鲜血。 季班头不敢置信的瞪着顾佐,心底冒出一句“被燕啄了”,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红色,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要伸手拨开这片红色,手臂抬了抬,最终无力的垂下,轰然向后摔倒。 陈九躺在地上目睹了一切,嘿嘿的笑着,嘴角不停渗着血沫子。顾佐弯腰干咳了半天,然后去查验陈九的伤势,手忙脚乱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施救。 他想要给陈九渡送一些真气过去,陈九却已经不行了,望着顾佐,眼中失去神采,缓缓合上双眼,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顾佐一屁股坐在陈九的尸体边,喘息良久,直到身后的篝火快要熄灭,才下意识的过去添柴。刚添了两根,忽然惊醒,又猛然抽出来,用树枝快速打灭火堆。 一片漆黑中,顾佐静坐到天色发白,树林中开始升起薄薄轻雾,这才恢复了法力,起身迅速挖坑,将陈九和季班头的尸首掩埋。 陈九的尸首埋在了陈六的旁边,用一根粗树枝做了标记,季班头的尸首则埋在树下,没有坟头,用脚踩平,权当季班头死后向他杀害的三人永世赔罪。 这是顾佐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虽然是自卫,但还是杀人了。掩埋完两具尸体,他心里一片乱麻,匆匆返回小孤山。 第二十二章 顾跑跑 回到小孤山,顾佐将自己关在屋中,没有精神头吃饭,连水也喝得少。 又是一个清晨到来,顾佐终于起身收拾行囊,将桃木剑、定位罗盘和铜铃都装进竹篓,又把所有剩余的不足百文铜钱揣了…… 忽然想起陈九和季班头,不知他们身上有没有带得闲钱,犹豫片刻,还是没敢回去。打开柴扉走了出来。回头看了看横匾上的“怀仙馆”三个字,顾佐叹了口气,掉头下山。 他想清楚了,季班头的事,没法解释。真要见了官,哪怕最后供出送到贺家的那只狸猫是假货,因此季班头要杀陈六和蒋七灭口,也是无济于事——顾佐没法证明是季班头让送过去的,真正送猫的人是陈六和蒋七。 再者,季班头身后是董县尉,董县尉是山阴县官面上的“三巨头”之一,分司六曹,顾佐怎么斗得过董县尉呢?别说眼前无凭无据,就算有真凭实据,顾佐也没有胆量去报官,他不敢指望山阴县里有青天大老爷,能为他一个小小屁民做主。 可以想见,季班头的死,必将在山阴县引起轩然大波,顾佐不知道县中刑曹、郡中法司有没有能人,或者别家宗门、道馆有没有本事能够追查到自己身上,但他猜想多半是瞒不住的,何况谁能保证季班头出门的时候,没有如陈六交代陈九一样,跟某个家人、手下留个尾巴呢?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之夭夭。 至于山阴县很可能下达的海捕通缉文书,他已经没工夫顾虑了,通缉就通缉吧,趁着眼下无人知晓,多跑出去百里,活下来的希望就增大一分。如果能逃出会稽郡,他就有六成把握不会被抓到。如果能离开江东,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顾佐了,如今身负修行,饿死中道这种事应当和他沾不上边。或许跑去南疆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是片新拓之地,一切想必都会很乱。 顾佐心虚,下山的时候,也提心吊胆的盯着前方山道,生怕遇见官差或者修士。行至若耶溪畔,就更加紧张了。 他的计划是渡过若耶溪,逃出会稽郡,取道杭州,如此就能走最近的距离进入江南西道。 顾佐有些懊悔,自己不应该在屋中浪费一整天时间,因为这一天的耽搁,季班头的失踪或许就会被人发现,如果季班头之前给家人或者手下留过什么叮嘱的话,甚至于他的尸首此刻已经被发现了。 找了个水浅之处淌过对岸,顾佐向西而去,只要翻过前方的二道岗,就算是离开了山阴县的繁华之地,到时候沿着荒僻之处行走,就能避开大多数人的目光。 可他刚走到二道岗下,就远远见到了岗上有人。 此人头束方巾,环抱兵刃,一看衣着打扮、行止气度,顾佐便知道他是修士,只是不知修为深浅,粗略之间,也看不太清楚他的相貌,但顾佐可以肯定,以前没有见过他。 那修士驻足二道岗上,正凝目四下眺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顾佐心中立刻突突乱跳,慢慢停下脚步,犹豫着是继续前行还是果断后退。 正彷徨间,岗上又冒出两条身影,各自身穿黑色皂服,腰间挂着佩刀,典型的公门打扮,正是归属县衙刑曹当管的捕快刀手。 季班头是县衙六曹所有衙役的班头,也包括统领刑曹中的捕班,捕快们做事的时候听命于刑曹,但在薪俸、上值、休沐等问题上则受命于季班头,是季班头的下属。这两位当日查禁恒翊馆的时候,也在现场,是季班头的心腹亲信,他们的出现,让顾佐一身冷汗。 顾佐在山岗下犹豫不前,与三三两两路过的百姓形成少许差异,这点差异当即便吸引了岗上几人的目光。一位捕快指着顾佐向那修士说了几句,那修士就下了二道岗,直奔顾佐而来,两位捕快紧跟在他的身后。 顾佐强忍着没有乱动,心中存着几分侥幸,谁知对方快到近前时,其中一位捕快张口喝问道:“顾佐,季班头呢?” 顾佐顿时头皮发炸,转身就跑,丹田气海中的搜灵真气灌注双足,向着右手边不远处的丘陵逃去。 他已是吸纳过十二块灵石的炼气士,全力奔跑之下,比常人快上许多,普通捕快是很难追得上的,就算是炼气士,几十丈的距离也不容易追上来。那边山丘虽然不高,但林子茂密,只要钻进去,就有逃命的机会。 两位捕快呆了呆,放慢脚步,看着顾佐逃走的身影,其中一个喃喃道:“他跑什么?” 那修士冷笑:“十成十心里有鬼,或许便是那个同伙!”说罢,身子拔地而起,如鹘鹰般自顾佐头顶落下,转身之间,掌缘扫过顾佐,顾佐腿上一软,顿时栽倒在地。 如此身手,令顾佐毫无反抗之力,当是筑基无疑! 那修士俯视着摔倒在地的顾佐,冷冷问:“人呢?在何处?老实交代!” 身后两名捕快也赶到了,大声斥问:“在郑仙师面前,你也敢跑?到底怎么回事?季班头呢?” 顾佐心里激烈斗争,正在思考是拒不交待,还是主动坦白的空档,远处又来了一位,正是山阴县刑曹录事张磨。 张磨赶到之后,向郑仙师拱手:“人已经抓到了,就在三道岗,离此不远!此番有劳前辈协助堵截!” 郑仙师点头:“抓到就好……”一脚将顾佐踢到张磨脚下:“此人当为同伙,交给张刑曹。” 张磨奇怪的看着顾佐道:“怀仙馆顾佐?竟然是你?” 两位捕快作证:“张刑曹,顾佐一见我们就跑,很可能就是同伙。” 顾佐听着似乎其中别有内情,连忙大叫:“张刑曹,冤枉啊!” 张磨问:“冤枉你什么了?” 顾佐道:“张刑曹,你们在搜捕什么人?我不知情啊。” 一位捕快讥笑:“全县大肆搜捕魔修,你是快班修士,正当其职,大伙儿辛苦一天一夜,你居然说不知道?哄三岁小儿呢?” 顾佐分辨:“我这两天都在小孤山闭关,是以不知。” 另一位捕快踢了顾佐一脚,骂道:“不知情你还跑?” 顾佐语塞,被两位捕快五花大绑。 第二十三章 疯子? 只听郑仙师道:“既然捉到了钱藏真,我就回山了。” 张磨躬身:“独山宗出人出力,贡献颇大,我刑曹定向郡中法司如实禀告。” 郑仙师轻笑:“本县之事,我独山宗当然不能置之事外,这是义不容辞的。郡中何时前来收押人犯?需要去我独山看押么?” “不过三两天而已,钱藏真已被流林宗的罗前辈封禁了修为,关入县中大牢即可,就不给贵宗添麻烦了。” 郑仙师离去后,张磨让两个捕快架着顾佐返回县城,途中还感叹:“钱藏真于山阴东躲西藏了半个月,有知情人说,是其同伙协助,没想到这同伙竟然是你顾佐。” “张刑曹,真是冤枉啊!我顾佐是不是魔修的同伙,一问便知......” “是不是冤枉,也跟我说不着,等郡中法司将尔等收去,自会秉公明断。” 顾佐进了县中大牢,这是他第二次被押入此间,但这回没有被关在人多的大囚房中,而是享受到了特殊待遇,单独收押于一座地牢之中。 地牢不大,长两丈、宽丈许,被小儿胳膊粗细的铁木分割为三间,顾佐被长长的锁链拴住脚踝,关在了左手边的那间囚房中。 这铁锁和铁木都是量规打造的,一般炼气士绝对无法自行掰断或者打开,能够打开的筑基修士,有专门的封灵丹伺候,同样对铁锁和铁木无可奈何。 更何况,就算侥幸弄断了,地牢外头还有沉重的铁门,想跑也跑不出去。 牢子和捕快们出去后,顾佐就看见了紧邻着的中房里,那个被全郡通缉了一个月的魔修钱藏真。 一袭青衫虽然破旧,但料子极好,面容虽然疲惫,但相貌堂堂,可谓眉若朗星,看上去比顾佐也只大了不到十岁。若是在某个山门见到眼前这位修士,顾佐定然心生敬意,上前行礼拜问,谁能想到竟是个走了邪道的魔修? 顾佐加入修士快班的时候,见过对方画像,画像上的坎山派修士面目狰狞,和眼前之人差别不小,直到顾佐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二者形貌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的,只是神态上区别较大,那通缉画像倒也不是瞎画。 这位坎山派出逃的魔修趺坐于地,腿脚上同样加了铁锁,此刻正双手扒着铁木栏杆,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眼神极为古怪。 二人对视片刻,钱藏真忽然笑了:“你是我的同伙?哈哈,哈哈!” 顾佐也盯着他看了良久,等他笑够了,才摇了摇头:“你是魔修?” 钱藏真再笑:“怎么?不像?那魔修应当是什么样子?” “魔修不是应该入了邪道、疯魔了么?说话颠三倒四,行动之间不循常理......” “那是疯子。” “不管了,总之你没疯?” “当然没有。” 顾佐起身,向钱藏真躬身一拜:“既然没疯……这位前辈,兄台,能否请你过堂之时帮忙分说,与我素不相识,在下并非你的同伙。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钱藏真奇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那什么......好人有好报......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拖着我下水?” “你也知道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我出去之后,前辈若有什么遗愿......” “我没有遗愿,再说我也不会死,谈不上遗愿。” “啊?不会死?” 钱藏真幽幽道:“我这样的,没有铸成大错,人又没疯,是不会被处死的。龙瑞宫会把我封在会稽山的坑洞中,帮他们挖掘灵石,一生如此,永世不见天日。你也一样。” 一番话,说得顾佐毛骨悚然,如果将来的日子真要如此度过,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顾佐极力恳求道:“前辈,我是无辜的,您就放过我吧!” 钱藏真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一家宗门的修士?” 顾佐瞬间高度警惕:“前辈,还是不要问了吧?” 钱藏真嗤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姓和来历,他们就能放过你?你就不是我的同伙了?你猜,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不认识你,他们信么?” 顾佐颓然坐倒。 双方之间忽然陷入沉默,彼此不再多说一言。 顾佐一直等着张刑曹提审自己,时不时向着铁门处张望,但等了不知多少时候,也没有人进来,地牢中沉闷得令人窒息。 在窒息到难以忍受之时,顾佐打破沉默,向对面道:“龙瑞宫真的会如您所说的那样,把您关在会稽山的矿道中?前辈,我见您情形如常,又未曾祸害旁人,不知是怎么入魔的?有没有挽救的办法?” 钱藏真睁开双眼,瞟了瞟顾佐,道:“我若没事,你便没事?想得倒是很好......死心吧,我如今看起来一切如常,是因为服了封灵丹,真气被压制了。若是将我气海解封,真气流转,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作。发作的时候,或许我会杀人,嘿嘿。” 顾佐问:“您之前发作过么?” 钱藏真叹了口气:“当然。我差点杀了我的师妹,好在及时回头,没有铸成大错。那种滋味,都过去一个月了,至今记忆尤深。你有没有感受过那种滋味......差一点就将自己最亲之人杀了的滋味?” 顾佐摇头:“我没有师妹......” 钱藏真笑了笑,道:“总之,我走上邪道了,入魔了,就这么简单。” 顾佐问:“您修的什么功法?怎么会入魔呢?” 钱藏真道:“一门奇功。功法本身是好的,但与我身上的道法有些冲突,又无人指点,故此闭关之时岔了经脉。” “一门什么样的奇功?” “你想学吗?” “我不学......”顾佐立刻摇头,但随即又道:“其实学不学都无所谓了,如果不能伸冤,还谈什么修炼?” 钱藏真忽然起了谈兴,道:“无妨,不学没关系,咱们随便谈谈。你知道什么是佛么?” 顾佐道:“佛?阿弥陀佛?” 钱藏真顿时呆住了,手指顾佐,惊道:“你竟然知道?” 顾佐奇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钱藏真追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顾佐沉默片刻,道:“此为世间所不容,前辈还是不要谈论这个了。” 第二十四章 故事 钱藏真惊讶于顾佐竟然知道“阿弥陀佛”,虽然顾佐不说,依旧单手立掌,向顾佐道:“阿弥陀佛,原来竟是同道中人。” 顾佐无奈:“前辈误会了,我也只是知道一些大概罢了,绝非前辈同道之人。” 钱藏真将信将疑:“你当真没有学过佛门功法?” 顾佐指天发誓,说自己和佛门功法绝无干系,又问:“莫非前辈刚才所说的奇功,便是佛门功法?” 钱藏真道:“既然你不愿沾惹,我也就不跟你详谈了。我只告诉你,佛门功法自有出奇之处,与道法相比,毫不逊色,自成一方天地。” “那为何又会走火入魔?” “是我自家修行的问题,佛法、道法之间强行融通转圜,故此走岔了真气。” “前辈,恕我直言,二者差别太大,岂是轻易能够融通转圜的?不走火入魔才怪。” 钱藏真又指着顾佐:“还说你没有学过!” 顾佐怒了:“我真没学过!刚才都对天发誓了!” 钱藏真摇摇头:“好吧,不愿说也随你。” 冷场片刻,顾佐好奇的问:“前辈是从哪里得来的佛门功法?” 钱藏真的谈兴又被勾了起来:“前年我路过......既然你不说清楚,我也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前年我路过某地,巧合之下发现一处古人墓穴,得了两卷佛门典藏,一名《大般若经》,便是我修行的奇功,二名《西域记》,记载的是一个故事。功法的事也不跟你说,这个故事想不想听?” “闲来无事,听听也无妨。” “不愿听也由你。” “那就以后再说。” “以后?你还有以后么?” “也是,唉......” “要不要听?” “随前辈心意吧,前辈高兴就好。” “......我自说我的,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堵着耳朵。” “好的。” “话说太宗年间,长安有位高僧名玄奘,高僧知道么?类似于咱们龙瑞宫的高道,太宗年间是允许修佛的......” “前辈不用解释这些简单的术语,我能懂。” “好的,这位高僧受太宗之托,准备前往天竺求取真经......等等,高僧的事情后面再说,我说岔了。咱们先说东胜神洲,有个傲来国,傲来国有座花果山,山上有块巨石,日日受那风吹雨打,孕育出一只明灵石猴......为什么石头里会孕育石猴呢?因为这块石头是女娲娘娘补天之石......我专门查过典藏,上古之时,大神刑天与共工交战,怒触不周山,将天撞塌了,女娲娘娘以五色石补天......” 顾佐就这么百无聊赖的听着钱藏真讲故事,钱藏真讲述的时候颠来倒去,常常为了一个词或一个句子解释半天,据他自己说,是查阅了某某典籍考究而来,说到最后,顾佐不得不常常替他补充一两个准确的词句,让他能够尽快将故事叙述下去。 顾佐的不断提醒,令钱藏大起知己之感,说得更加眉飞色舞,偶尔会停下来,咂摸咂摸嘴唇,遗憾着说“此处当浮一大白”,只是可惜无酒,便又接着往下讲述。 正讲到齐天大圣偷蟠桃的故事时,牢房门开了,进来个捕快,顾佐扭脸看过去,见这捕快帽子戴得有些低,也分不清是哪个。 顾佐连忙双手扶栏,道:“这位老兄,我要见张刑曹,我是冤枉的!” 钱藏真很不高兴,道:“我还没讲完呢,后面精彩至极......这位兄弟,有什么事快些说来好不好?对了,有没有酒?” 那捕快站在铁木栅栏外,抬起头来定定望着钱藏真,笑道:“师兄好兴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饮酒?” 钱藏真顿时指着这捕快大笑道:“师弟来了,哈哈!和这位小友谈论太宗朝法师西行游记,正说到关键处,怎能不痛饮三杯?” 对方叹道:“不过传奇异闻而已,偏你就当了真。” “说是传奇,但此中所述四大部洲、海底龙宫、灵霄宝殿、大雷音寺,哪个不是如在眼前?更有那花果山水帘洞、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万寿山五庄观,若是不曾去过、亲眼见过的,哪个又能著述得如此活灵活现?更有那各路天尊仙神、祖师真君、菩萨罗汉、妖魔鬼怪,有些咱们知道,有些又是听都没听过的,混杂其中,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好了好了,被一卷传奇迷到如此地步,其实你入魔之前便已经疯了,也是我命苦,竟与你成了至交!罢了,此间非是闲谈之地,快些随我出去吧。” 说着,那捕快取出柄飞剑,手中掐诀,剑光在身前绕了个圈,将三根铁木栅栏斩断。那飞剑又绕出第二道光圈,将钱藏真的锁链斩开,倒飞回那捕快的袖中。 这是修为筑基,以己身为炼炁炉鼎之后才具备的隔空驭物之术,这捕快竟是个筑基高手。 旁边牢房中的顾佐看得目瞪口呆,令他震惊的不是这手飞剑之术,而是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独山宗的三代首徒郑书林! “郑师兄……原来是你……你这是筑基了?” 郑书林向他点头示意:“筑基不过月余。小顾,多日未见,听罗师妹说,你很上进,不错。” 钱藏真在一旁道:“原来你们认识?真正是巧了!书林贤弟,你该感谢这位顾小友,是他背了你的祸,成了我的同伙,否则进来陪我闲谈的就是你了,哈哈!” 郑书林点头:“我听说了,多谢了小顾。” 顾佐很是郁闷:“不用谢......郑师兄,如果真要谢,把我也放出去吧。” 郑书林摇头:“不必了。我怕你出去以后到处乱说,不敢放你。” 钱藏真却很信任顾佐:“师弟还是把这位小友的锁链解了吧,我相信他不会去告发的,都是同道中人。顾小友,不如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们去追寻这天地中的秘奥!” 远走高飞恐怕是很难的,一起被四处追杀才是现实,对此,顾佐有很清晰的判断,当即婉拒:“人多目标大,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钱藏真觉得有理,却又稍感遗憾:“也罢,那就分开走,两个月后,我们在......” 刚要约定相会之处,被郑书林喝止:“师兄!不要乱说话!” 第二十五章 过堂 被郑书林制止后,钱藏真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不说了。可出去之后如何相会呢?我还准备和这位顾小友一道切磋佛法。” 郑书林走到铁木栅栏边,顺手一掌拍在顾佐后背上,一道真气逼入经脉,顾佐上半身顿时麻了,连同舌头在内,半分也动弹不得。 看了两眼,觉得不满意,郑书林又伸手拽住顾佐手腕上的锁链,用锁链将他连手带脚绑在了铁木栅栏上,绑得结结实实。 这番手脚动完,郑书林拉起钱藏真便走:“成了!如此一来,他就能活命了。” 钱藏真回头冲顾佐道:“顾小友,有缘之时,我来寻你一起探讨......” 郑书林打开了地牢的大铁门,伸头出去看了看,拉着钱藏真钻了出去,随即几条身影飞了进来,重重落在地上,却是看守牢门的几个牢子,各自哼哼了两声,却都爬不起来。 大铁门“砰”的一声撞上,撞在了顾佐心上,令他万分沮丧。 郑书林的做法他能理解,人家动这番手脚的目的是助他洗脱“魔修同伙”这一嫌疑,但却无法接受,因为他身上还背着另外一桩命案,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桩命案就会曝出来。 实际上已经接近于曝出来了,搜捕魔修那么大的举动,却见不到季班头的人影,季班头去哪儿了?想必县里已经发动人手寻找了。 地牢之中无日月,也不知等了多久,大铁门忽然开了,乱糟糟的脚步声响起,一群人蜂拥而入。 顾佐被绑在栅栏上,上身动弹不得,无法回头,不知道来了些什么人,只听得一阵“县尊”、“县丞”、“县尉”的称呼,心知必是县中三位大员都到了。 一阵忙乱之后,三位大员离开,终于有人过来给顾佐松绑,打开锁链,将他挪正了身子。 顾佐看见了眼前之人,正是刑曹录事张磨,还有一些人则在旁边对几个躺在地上的牢子施救。 张磨问道:“怎么回事?” 连问两遍,见顾佐不答,只是转眼珠子,张磨伸掌,在顾佐肩上一拍,一股浑厚的真气涌入,瞬间将他被封住的经脉解开。 顾佐开口道:“钱藏真跑了,他的同伙来救他了。” 张磨皱眉,问:“还有同伙?是谁?” 顾佐道:“张刑曹,我不是钱藏真的同伙,早说过你们抓错人了!” 张磨厉声问:“快说,究竟是谁?” 顾佐看见躺在地上的几个牢子正在陆续起身,于是抢先道:“独山宗,郑书林。” 几个牢子的证词证实了顾佐的口供,张磨带着人迅速出了大牢,布置搜索钱藏真和郑书林的事宜。 顾佐在牢里又待了三天,其间,独山宗那位郑仙师也来到牢中,向他询问郑书林的事情。此时顾佐才知道,这位郑仙师便是郑书林的亲伯父。 三天之后,在一间挂着钩子、烧着火炉、堆着棍棒的昏暗屋子中,张磨单独提审了顾佐,顾佐望着周围的刑具,不禁很是惊惧。 张磨没有再提钱藏真和郑书林的事,顾佐估摸着,这两人怕是成功逃脱了。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当日在二道岗上,你为何要跑?” 这个问题,顾佐已经考虑了多日,此刻胸有成竹:“我是县衙修士快班的人,县中搜捕魔修钱藏真时,我不在值差上,有玩忽值守之罪,故此想要溜走。” 张磨又问:“当值捕快说,当时他问你季班头何在,你是听了这句话之后逃走的。” 顾佐回答:“当时隔得远,他似乎喊了一句,但我没听清。” “季班头已经失踪多日了,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这个问题也不出顾佐预料,他当即予以否认。 张磨道:“你好生想想。” 顾佐心里发虚,但依旧嘴硬:“张刑曹,季班头的下落,我哪里清楚?我和季班头打交道得也少。” 张磨慢条斯理道:“听说你和陈六、蒋七交情不错?” 顾佐艰难承认:“也谈不上交情吧......他们每月要收我怀仙馆的月例钱......” “他们的尸首,是你帮着收殓的?” 顾佐心里一突,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两人生前还算风光,惜乎死后竟然葬在了那等穷山僻壤之处,当真令人感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小顾,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收殓之时,为何不告诉我?” 顾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令我奇怪的是,居然在他们坟前见到了陈九的新坟。小顾,陈九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为什么会在那里挖到季班头的铁尺?” 这句问话,顿时令顾佐如堕寒窟,这件事终于引发了。 “小顾,有什么就说什么,事已至此,再瞒下去有何意义?” 顾佐无法,只能吐口,将来龙去脉述说一遍,期盼着眼前的张刑曹是位明察秋毫,秉公执法的青天大老爷。 张磨认真的听着顾佐的每一句话,一边听一边提问,反复核实其中的细节。等顾佐全部招了,他背负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走来走去,低头沉思。 沉思良久,向顾佐道:“我是信你的,可问题是,我信你,旁人不一定信你。你说的这些话只是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佐证,当事之人除你之外,全都死了,就凭你一张嘴,可以把事情赖到任何人头上。” “我可以指天发誓,所述全无一字虚假,还请张刑曹明察!” “我已经说过了,我信你,但旁人不会信你。你知道季班头是什么人物?你知道他的丈人公是什么人?你想把祸水往董县尉身上引,这县里谁能帮你?实话告诉你,董县尉给我三天限期,务必找到季班头,否则就要罢了我这刑曹的职司,今日你的供词一呈递上去,三天之内包你必死无疑。” 顾佐道:“还请刑曹教我!” 张磨沉吟道:“为今之计,只能找贺家,能够帮你的,也只有贺家。” 顾佐道:“请刑曹让我去贺家对质。” 张磨道:“荒唐,我怎么给你机会?我还能放了你?莫做如此荒唐的想法,我这头放你离开,转头就要被董县尉整治,你不要害我!” “这却如何是好?” “先不说其余,季班头的尸首还在原处么?我亲自押解你去找出来!” 第二十六章 再跑 张磨带着两名心腹捕快,押解顾佐前往埋葬季班头等人的山坳,走到一半时,远处奔来一位捕快,向张磨禀告,说是有人发现了钱藏真和郑书林的踪迹。 这是当前山阴县的头等要务,张磨立刻随那捕快赶往事发之地,临走是匆匆吩咐两名押解的捕快,让他们不得懈怠,务必找到季班头的尸骸。 顾佐望着远去的张磨,看了看身边两名捕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套着的木枷,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随两名捕快行至若耶溪畔时,一名捕快不小心踩在鹅卵石上,扭伤了脚,骂骂咧咧的坐了下来,将鞋袜摘除,可劲揉着。另一名捕快很是关心同伴,蹲在同伴身前,不停的询问伤势,将顾佐晾在了身后。 顾佐看着背对自己的两个捕快,暗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开溜呢?以自己的修为,两个捕快不过是常人,应该追不上自己,更何况还有一个脚扭了...... 正琢磨着,只听一个捕快对着崴了脚的那个骂骂咧咧起来:“蠢材!走都不会?磨磨蹭蹭,老子还等着回去吃饭!现在怎么办?莫非还得老子背着你走……” 顾佐连忙后退几步,转身就走,真气灌注双臂,“喀啦”声中,木枷断裂,身体恢复自由。他回头瞄了一眼,两个捕快还在查看伤势,好似要从伤口处看出朵花来一般,于是定下心来,撒开脚丫子逃之夭夭。 一边跑一边思索着去向,终于还是苦笑着拐了个弯,直奔贺家老宅而去。他现在是完全想通透了,他相信张磨必然就在左近,自己若是逃亡别处,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拘押。 张磨这等修行高手,十个顾佐加起来也吃不了好,要追上他不过片刻工夫,乖乖听话是他唯一的选择。 …… 贺家少爷贺孚正和侍女焚香对弈,眼见着要将对方吃干抹尽,忽见书僮贺竹小步过来禀告:“少爷,小顾道长求见。” 贺孚愣了愣:“怀仙馆的小顾道长?” “正是。” “前几日不是听说他身为魔修的同伙,被县里收监了么?” “少爷,那个魔修不是又被独山宗的郑书林救走了么?” “这事儿我知道啊,所以我问你,他到底是不是魔修的同伙?”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小顾道长说有要事禀告少爷。” “什么事?” “他要和少爷当面说。” “也好,把他带过来……等等,先把金供奉请来。” 顾佐见到贺孚的时候,金供奉已经站在了贺孚的身后,贺孚打量着顾佐,饶有兴味的问:“小顾道长,你到底是不是魔修的同伙啊?” 顾佐躬身道:“魔修被郑书林救走,县衙已经确认,在下并非魔修同伙。” “哦?这么说,你是被衙门放出来了?为何又来见我?” “在下虽非魔修同伙,但官司缠身,特为洗清自己冤屈而来。” “什么冤屈?” “少爷还记得前几日,贵府上收的那只狸猫么?” “呵呵,当然,怎么了?” 顾佐叹了口气:“那是假货。” 贺孚怔了怔:“假货?” 顾佐道:“少爷将猫带来,一试可知。” 两只狸猫屡屡丢失,贺孚早就不敢玩猫了,将两只狸猫都关在屋中笼子里,除了家仆喂食,平时都是锁上的,他自己也多日没见过。 等贺竹将两只狸猫取来,顾佐说出其中的猫腻,贺孚犹自看不出来,能够看出来的是金供奉。 金供奉叹道:“好手段!果然能够以假乱真了!” 贺孚问:“假的?” 金供奉确认:“假的!” 此时此刻,顾佐也毫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贺孚,包括他第一次以假充真。 贺孚一开始还笑,听到后来,脸色就渐渐凝重了,等顾佐说完,贺孚问金供奉:“这只猫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送来我家?能把这猫身上的东西去掉么?” 金供奉摇头:“或许要白前辈出手。” 顾佐在待客的庭院中等待,贺孚带着金供奉去往后院,等他们走后,贺竹很不高兴,抱怨道:“顾道长,你胆子好大,原来之前一直是糊弄我和少爷。” 顾佐致歉:“竹子兄弟,世上之事,因果相报,我当日种下的因,今日结出了果,算是报应在身了,这件事的确没有办好,错在我。” 贺竹摇头:“老爷致休之前,在朝中何其显赫,哪里有人敢如此糊弄我家。” 顾佐问:“贺老爷在么? 贺竹气呼呼道:“在的,你就等着贺老爷处置你吧!” 后院之中,听了贺孚的禀告,贺秘监将白、张两位供奉一并请了过来。 白供奉仔细查验之后道:“此乃金玉露形之法,金玉其外,内润真形,抑制灵光,不使外散而固本。” 张供奉不懂此法,疑惑道:“此法我曾有耳闻,极耗法力,乃是有道高士固本培元之法,为修行善法。若是白兄所言不差,为何有人会在一只狸猫身上大费周章。” 白供奉道:“道之所用,存乎一心,善心则为善法,反之则为恶法。咱们破开看看,请张贤弟助我。” 两位供奉一起出手,以真气破去金玉之气,狸猫恢复本色,显露真容。 白供奉将狸猫抓在手中反复察看,终于看见了猫耳之后的斑点,皱眉道:“此非天生。” 试着将真气由此注入狸猫体内,狸猫哀嚎一声,忽然露出狰狞之相,狠狠咬向白供奉,白供奉如同触雷一般,迅疾将狸猫甩脱于地,惊道:“有人在其体内下印。” 张供奉想上前一试,被白供奉阻止:“小心反噬。” 两位贺家大供奉向贺秘监躬身:“还需仰仗老大人出手了。” 贺秘监坐在椅中,缓缓探出一指,点向狸猫,隔空尚有三尺,指尖一股袅袅青烟升起,继而凝聚如箭,射入狸猫耳后。 狸猫浑身颤抖不已,口中化出两颗三寸长的利齿,看得人不寒而栗。贺秘监收回真气后,利齿复又缩了回去。 此刻,不单是白、张、金三位供奉看清了,连没有入修行的贺孚也看得惊呆了,喃喃道:“竟然是妖......” 第二十七章 其意不在老大人 贺秘监闭眼片刻,睁开道:“此印不同反响,不知何方高人所下,注了符文,难以解开。” 白供奉惊讶道:“连老大人也破之不开?” 贺秘监道:“能破不能解,老夫动手一破,对方立知。” 听了这话,张供奉脸色很不好:“如此说来,何时解印,也在对方指顾之间了?这般手段,当真闻所未闻!” 屋里只有贺孚不是修行中人,听不太懂,金供奉小声向他解释:“张前辈的意思是,这只妖猫被人送到咱们府上,人家什么时候想要解封,心念一动,便可解除,到时候此猫便恢复妖身。” 如果贺府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豢养的狸猫忽然成了一只妖猫,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不问而知! 这下子,贺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怒道:“谁家坏了心肠,行如此恶毒之事......” 话没说完,金供奉忽道:“在下以为,或许其意不在老大人。”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顿时醒悟,微微点头,贺秘监道:“白、张二位出面太过惹眼,就请存之妥为查访,不知意下如何?” 金供奉躬身:“老大人有令,存之定当尽力。” 顾佐在庭院中等候多时,金供奉匆匆自后院而来,道:“顾馆主请随我来。” 至一处偏院后,金供奉又道:“狸猫之事,金某已受老大人托付查办,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免不了要请顾馆主相助。不知顾馆主现在有何打算?” 顾佐道:“我只求洗白冤屈,不敢奢谈什么打算。金前辈若是需要,我当尽我所能。至于馆主之称,还是罢了,我字怀仙。” 金供奉点头:“那好,这里是贺老大人拨与我常住之处,这几日怀仙便与我同住吧。” 这座偏院有房三间,虽然简单,却很整洁,顾佐眼下无处可去,能托庇于贺家,这是他最希望的。 给顾佐安排了房舍,金供奉又道:“怀仙能将此事告知,贺府足感盛情。我想约见县中刑曹录事张磨,不知怀仙以为如何?” 顾佐沉思片刻,道:“刚才我仔细想过了,此事涉及董县尉,张刑曹或许不能明目张胆与我们联络,能让我逃走,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致。” 金供奉冷笑:“想要吃肉,又不想伸手,藏头露尾,世上有那么好的事么?” 顾佐道:“也是,那我便夜里出去一趟,密会张刑曹,促他尽力。” 金供奉点了点头:“有劳怀仙了。”又道:“还有两条路,一是董县尉,二是岱岳馆,怀仙以为,我们走哪条路?” 顾佐问:“快有快的办法,稳有稳的章程,不知金供奉是什么意思?” “要快!” “多久?” “七天内查清。” “有些仓促......” “崇玄署上月下诏,以司马道隐为龙瑞宫监院,主持江东道门事务,座船已至扬州,用不了十天便将履任。须得赶在他履任之前解决此事。” 崇玄署是掌天下道士的道门总观,想要成为一名道士,获得道牒,就必须报崇玄署同意,列名道籍,如山阴县两大宗门流林宗、独山宗,基本上入室弟子都获得了道牒,三家在会稽郡登记发放牌票的道馆,馆主及主要人员也都拥有道牒。 否则就属于普通修士,或者叫做野修,就好比逃之夭夭的王恒翊,又或者如今的顾佐,在身份上低人一等,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也无法直起身板。 如今天下十五道,崇玄署都设置了道宫,掌管本道境内的修行事务,龙瑞宫便是管辖江南东道事务的道宫。 由崇玄署委任的道宫监院,虽然不管地方庶务,但地位崇高清贵,拥有向崇玄署直报的权力,而崇玄署,则具有影响天下大政的能力。 顾佐不知司马道隐履任龙瑞宫监院,和查清这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但既然金供奉给出了时限,他当然要据此提出建议,当即道:“岱岳馆那头,以我所知,其实也不知情,当时魏长秋托我寻找这只猫,也是因为好友之故,因此,我以为应当把重点放在董县尉身上。” 金供奉问:“你打算怎么查?” 顾佐道:“我不信董县尉屁股是干净的,让张刑曹提供证据,请贺老爷出力,将他拿下!只要拿下他,必然就能搞清楚这只猫的来历。” 金供奉道:“只要拿下他,你的冤屈也就能洗脱了?” 顾佐汗颜:“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金供奉沉吟道:“两条路一起走。” 当夜,顾佐潜出贺府,冒险入城。张磨的宅子不大,墙也不高,顾佐很容易翻了进去。 刚刚落入院中,主屋的烛灯便点亮了,张磨在屋中喝问:“哪个狂徒,胆敢夜闯我处?” 顾佐轻声道:“张刑曹,我是顾佐。” 张磨在屋中冷笑:“大胆狂徒,实在可笑,竟然冒名而来,但你可知,你冒名之人,已被山阴县通缉捕拿?快些自报家门,若再敢藏头露尾,便让你去牢中尝尝滋味!” 顾佐怔了怔,无奈改口道:“那个……抱歉之至。张刑曹,小人实乃贺家宾客,受老大人所托,特来拜见刑曹。” 门开了,张磨出现在石阶上,拱手道:“原来是贺府供奉,失礼了,请入内奉茶。” 顾佐进了房中,见张磨一本正经的烹茶待客,也只得客随主意。 白天尚为阶下之囚,晚间便成了座上之宾,如此反差,一时间令顾佐有些失神。 茶水倒好,顾佐意思意思的端起来抿了抿,就听张磨道:“供奉夤夜而来,敢问老大人有何要事相托?” 顾佐将来意道明,张磨沉吟片刻,方才回复:“老大人府上的狸猫,张某听不太懂,至今刑房也没有接到主家申状,便无权过问,暂时无法回应。当然,若是贺老大人想报官,可请名帖一张,随状子送来,我必秉公处置。” “张刑曹打算如何处置?” “刚才供奉说此猫为娘娘所赐,我将上报董县尉和县尊,或将此案呈禀郡中法司。” 顾佐顿时皱眉了。 张磨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第二十八章 鼓动 这个处置方法明显不合顾佐之意,虽然听金供奉说过,会稽郡法司参军包融是“自己人”,可一旦把事情闹开,董县尉就会提前预作防范,到时候再想查到董县尉就难了。 只要董县尉不倒,顾佐就寝食难安——说句实话,那只狸猫是真是假,背后有多大的阴谋,委实跟他顾佐无关。 这也是他甘冒大险从贺府这个安全之所主动出来的原因,必须说服张磨好好配合!董县尉这尊大神必须扳倒! “若是报官,需要多久?”顾佐斟酌语句。 “牵扯娘娘,恐怕郡中也无法审办,势必要呈报长安,这就不是一两个月能审结的了。” “怕是不妥,狸猫是季班头起意送入贺府的,后面势必牵扯董县尉,若是这么报给董县尉,这案子还怎么查下去?” 张磨迟疑道:“这就为难了,董县尉毕竟是我这刑房的直管上司,凡事都绕不过去的。” “董县尉是这起狸猫案的重要嫌犯,将来案子弄清,必然是要论罪的,报给他不合适!” 张磨若有所思的问:“那供奉是什么意思?” 顾佐察言观色,给张磨鼓劲:“董县尉扳倒之后,谁能接任?” 张磨摊手道:“这我哪里知晓?” 顾佐见对方装糊涂,干脆热心挑明:“张刑曹,您在山阴执掌刑房,可谓尽心尽责、精明果断,又勤勉任事、体恤百姓,阖县上下无不钦服,说句实话,由您接掌县尉,才是山阴百姓之福啊!若是再换一个蠹虫来祸害乡梓,我们山阴百姓绝不答应!” 张磨沉吟片刻,叹息道:“多承乡亲们厚爱,我张磨感激不尽,只是我这刑曹录事听上去是个官,实则是个吏,不入流啊。难!” 顾佐道:“贺老大人虽然致仕,但朝中故旧遍地,余威犹在,他一封书信送往长安,保举个官身还叫难事么?” 山阴县尉虽然只是从九品,最小的官,对于张磨来说,却如天堑鸿沟一般难以跨越。想要为官有两条门路,一是参加科举,二是高官举荐,张磨肯定是过不去科举这道门槛的,因此只能走第二条路。 顾佐提出来的,也正是这第二条路,举荐! 张磨盯着顾佐的眼睛,问:“这是贺老大人的意思?” 顾佐道:“我来之前,金供奉跟我说过,这桩案子于贺家关系甚大,但凡能出力相助者,贺家必有回报。举荐一个从九品的县尉,张刑曹认为,对贺老大人来说,这是个事儿么?” 他没敢完全打保票,举荐张磨,是他半路上琢磨出来的说辞,但张磨听在心里,却非常踏实,当下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想起个事儿。” 说着,张磨自书案上取过一份卷宗递给顾佐,顾佐打开看罢,长舒了一口气,问:“里面提到的这些文契、供状,刑曹能找到么?” 张磨道:“此案伤天害理,我当年便觉气愤不过,只是奈何权小势微……唉,说起来也是惭愧的。不过当时也做了准备,冒着风险将这些保留了下来,没有遵照董县尉的意思焚毁,以图将来。既然贺老大人有心诛贼,还山阴县一个朗朗乾坤,那我当然是要奉上的。” 顾佐赞道:“刑曹真有古贤人之风!” …… 连夜赶回贺家老宅,将情况说给金供奉,金供奉大喜:“他要的是县尉之职?行,天一亮我就去禀明老大人!” 别看顾佐在张磨那里话说得很满,但此时还是很忐忑的,生怕贺老大人一时想不开,要顾忌令名清净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愿为此举荐张磨,那可就真让人欲哭无泪了。 好在贺老大人并非死板的榆木疙瘩,很爽快的答应了修书举荐,金供奉回来告知顾佐之后,顾佐才算放心了,他没有对张磨食言。 否则搬掉了董县尉,又平白多出一个张磨这样的仇家,他将来在山阴的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张磨这边的事情差不多摆平之后,接下来就是另外一条线。第二天下午,顾佐和金供奉一道,在小院中接待前來拜访的岱岳馆馆主魏长秋。 魏长秋是受金供奉相邀,孤身而来的,金供奉初來山阴沒有多少时日,与魏长秋不熟,因此,邀约的帖子上落名的是顾佐。 能登贺府之门,甭管是谁邀请,都是一件幸事,故此魏长秋高高兴兴前来,准备开开心心和顾佐、金供奉畅谈一番。 但话题一起头,魏长秋就开心不起来了,整个谈话过程,就好似金供奉审案,他魏长秋受审一般。 尽管金供奉已经很注意询问的措辞,也尽量表現出亲和委婉的态度,但他希望魏长秋能将他那位好友的详细情況交代出來——不交代还不行,如此谈话,其本质与审问其实沒有太大区別。 魏长秋越谈脸色越不好,频频注目顾佐,可惜顾佐在一旁干坐着,偶尔出來打个转圜,但根本沒有太大的用处。这位岱岳馆的馆主有几次几乎要「勃然变色」了,但最终还是忍了下來。 虽然金供奉的修为和魏长秋一样都是筑基,但金供奉身后是座高山,一般人只能仰望的高山,哪里就敢真的翻脸呢? 金供奉拿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魏长秋的好友居于婺州东阳,姓刘,名玄机,自立藏剑山庄。 被迫吐露好友情形的魏长秋黑着脸离开了贺家,对出门送行的顾佐理也不理,顾佐知道这次是把人得罪惨了,却也无法,只能在他身后一躬到底。 拿到结果后,金供奉毫不耽搁,立刻写了封信,派人以快马直驱婺州东阳。 刑曹录事张磨的回复来得比预想中要快,用极为翔实确凿的材料曝出了董县尉的两桩旧事。 一桩是董县尉五年前在西江边购置了两百亩上好水田,明面上支付了一百六十万钱,实则是打的欠条,至今分文未给。 第二桩同样发生在五年前,郡中刘家三口灭门案,涉嫌的左县丞独子无罪开释,当时县令尚未履任,主审便是董县尉。 一案涉及两位县中大佬! 张磨送来的证据中摆明了这两桩旧事之间的关联——卖给董县尉水田的人,便是左县丞的妻舅。 第二十九章 不想掺乎 如果放在平日,这样的举报对县中两位大佬是毫无威慑可言的,但既然贺家要尽快查办董县尉,这条线索无疑就是突破口。 第四天,会稽郡法司参军包融就亲自带人赶到山阴县,他是贺秘监的忘年之交,与贺秘监同为“吴中四士”之一,是贺老大人在会稽郡最有力的奥援。 包参军和县令密晤之后,召见了刑曹录事张磨,随后一举拿下左县丞和董县尉。 经过连夜突审,董县尉和左县丞供出了当年联手判决的冤案,这桩冤案坐实后,包参军等若拿到了任意揉捏这两人的合法资格。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狸猫一事,董县尉受何人所托。 一切都在赶时间,包参军不负所托,到了第五天下午,董县尉终于吐口了:那只妖猫果然是旁人托付他送入贺家的,托付之人,是会稽郡太守薛判的一位幕客。 同时,贺家前往婺州东阳的白供奉也从魏长秋好友刘玄机那里,以重金买到了消息。 那只妖猫正是刘玄机所养! 刘玄机常做一些豢养贩卖妖物、灵材之类的小营生,事前有一位郡中修士偶然见到了他养的猫,于是高价收购。 根据刘玄机的描述,白供奉确信,这名修士正是他多年前的一位相识,如今正在薛太守府上做供奉。 两条线索汇聚之后,贺家后院进行了一次长议,议事结束,金供奉满面红光,回来的脚步都轻快了三分。 当晚,贺家后厨特地给金供奉搬来一桌酒菜,还有一壶御酒,是贺秘监辞官归隐时陛下所赠,只有十二壶,可见贺秘监对金供奉查办此事之满意。 金供奉招呼顾佐同席,顾佐斜着坐了半个椅子,如此坐姿,身上是疲劳的,但内心是喜悦的。他端起酒壶给金供奉和自己斟满,然后等待金供奉开席。 金供奉举杯道:“怀仙,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这是老大人特意送来的御酒,你我同饮,也算我向你道谢。” 顾佐弯腰举起酒杯:“多谢前辈,都是前辈主持有方,晚辈不过附于骥尾而已。能够尝一尝御酒,都是沾了前辈的光。” “这件事,你是关键,如果没有你提供的线索,哪里能那么快查清?” “适逢其会,机缘巧合而已。” 御酒饮入腹中,与顾佐喝过的普通酒水不同,升起一丝清凉之意,这股清凉之意立刻化作一股灵力,被丹田气海吸收,转换为他修行的搜灵真气。 “这......”顾佐咂摸咂摸嘴,不可思议道:“这酒,就是传言中的灵酒?” 金供奉笑道:“如何?” 顾佐叹道:“妙不可言!晚辈都不忍再行举杯了。” 金供奉心情很好,顾佐心情也很好,他的好来自于董县尉这座他眼中的大山轰然倒塌,没有了这座大山,又靠上了贺家,他可以在山阴县继续安生的过下去了,而且,似乎连那一贯的月例钱也不用上交了。 几杯御酒下肚,除了收获灵力外,酒能带给人的兴奋感也丝毫未减,两人之间没日没夜“并肩奋战”的交情,也在酒水中得到了巩固。 既然有了交情,顾佐也就忍不住好奇了:“前辈,薛太守此举究竟何意?他为何要与贺家作对?” 金供奉微笑道:“此事牵涉极大,原本呢,不应该跟你多说,但你也是关键人证,到时候若是需要,你还得出面过堂,提前告诉你一些,让你心里清楚其中的原委,也不为过。” 顾佐立刻点头,保证不在外面乱说。 金供奉问:“你知薛太守是谁的人?” 顾佐凑趣:“晚辈哪里知晓这等朝中秘辛,还请前辈解惑。” 金供奉慢条斯理吃了两口菜,方道:“贺老大人辞官前,曾与杨相闹得很不愉快,娘娘为了缓和老大人和杨相的关系,很是费了些工夫,还赠了两只狸猫给少爷,薛太守偷梁换柱,以妖猫充之,就是等待一个时机。” “就是前辈上次说过的,龙瑞宫监院司马道隐履职的时机?” “不错,司马道隐履职时,妖猫中的封印解除,猝不及防之下,势必在山阴闹出大乱子。有司马监院为证,娘娘以妖猫暗害贺老大人之事,便坐实了!” 顾佐小心翼翼问:“这么说,咱们老大人既不是杨相的人,也不是李相的人?” 金供奉叹道:“所以才难做,老大人不愿结党,两边都不站,故此才不得不告老还乡。可谁知都辞官了,人家还不肯放过,唉……” “忠直良臣,大多如此……” “这话不要瞎说!陛下也难。” “是,晚辈失言了。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金供奉冷笑:“老大人虽说辞官,可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区区一个薛判就像拿老大人当垫脚石,他也太高估了自己!这次咱们应对迅捷,薛判想要栽赃陷害的证据已经确凿无疑,反手告到陛下跟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顾佐追问:“薛太守是谁的人?李相吗?” 金供奉干咳了一声:“老大人的意思,牵连太广反而不易追究,就到薛判为止,不要提李相。” 顾佐松了口气,他是真不愿卷入这种大事件当中,能够早一些收尾,对他而言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什么李相、杨相、娘娘、司马监院,听着头皮都发麻,他是真不想掺乎。 两人对酌畅饮,御酒喝完就上贺家自酿的桂花老酒,虽无灵力,但酒劲更甚,直喝到月上梢头,方才各自回房,酣然入梦。 这一夜宿醉,也是顾佐心情松快的缘故,身上背负的冤屈得以洗清,今后便是大道平坦。 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梳洗已毕,去对面屋中拜见金供奉。金供奉却没在,也不知去了何处,顾佐便在院中溜达了几圈,松松筋骨,同时琢磨着自己的修行之路。 正打算回房练练短刀,就见金供奉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双手扶膝,两眼发直。 顾佐凑上去:“前辈?” 金供奉深吸一口气,恨恨道:“姓董的死了,还有姓左的!” 第三十章 急转直下 一夜之间,案情剧变,两个主犯不仅在狱中“自缢”,而且留下了血书,指证会稽郡法司参军包融严刑逼供。 秉持低调的陆县令终于无法再低调下去了,和包参军公然打起了擂台,指责包参军威凌县中,逼迫官吏,并向太守薛判上书弹劾。 而提供最初案情线索并负责抓捕的张磨,忽然就销声匿迹了,贺家多方打探下落,最后只得了个“去往郡中协理公差”的消息。 顾佐自告奋勇,想去郡城寻找张磨的下落,急如热锅之蚁的金供奉本也同意了,但在临行前又被叫停了。 “不用去了。”金供奉有气无力道。 “怎么了?张刑曹是关键人证,怎能不去找?”顾佐询问。 “案子闹到韦国公那里了。” “韦国公?谁?” “江东道采访使,郇国公韦陟。陆县令和咱们包参军互劾,因事涉薛太守,案子交由采访使韦国公断理。” 顾佐意识到了些什么:“这位韦国公,有问题?” 金供奉叹道:“韦国公理案三日,便召陆县令和薛太守问话三日,却从未见包参军一面。” 顾佐心知不妙,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安慰道:“也许是韦国公审案的方式不同而已,说不定接下来的三日便轮到包参军了……”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牵强。 金供奉摇头冷笑:“适才老大人将我等召去商议时告知,韦陟理案,美酒佳肴满桌,与太守和县令边吃边谈,其乐融融。” 顾佐顿时无语,他虽然不知道韦陟,但至少明白“郇国公”、“江南东道采访使”这两个头衔意味着什么,那是在地方上顶了天的人物。 会稽郡太守薛判就已经够难缠的了,如今对面又加上一个韦陟,贺老大人能斗得过他们么?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人家自然是不会认的,但咱们心里清楚。原先或许还是冲着娘娘和杨相去的,此刻既然诡计被咱们戳穿,自是要撇清干系,全力自保了。” “韦国公是李相的人?” “说不好,就算他出头了,也不能说就是李相的人,似他这等人物,往来余地很大。只不过这件事上,他是站在老大人的对面了。” “还有别人么?”顾佐只觉脑袋瓜子疼。一开始只是季班头,后来牵出董县尉和左县丞,接着又带出了薛太守,如今更是连韦国公都冒出来了,接下来还会有谁? 怕了怕了,顾佐小心肝直颤。 金供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无神的望着前方不知何处,疲倦道:“贺老大人的意思,各退一步,就此作罢,咱们不去告他们栽赃,他们也别再起旁的心思。” “韦陟和薛判……他们同意了么?” “白供奉已经赶往郡城了,试探韦陟和薛判的口风。” “老大人和司马道隐有交情么?虽然龙瑞宫不干政事,但对方以妖猫栽赃,这就牵扯到修行了……”顾佐出主意。 金供奉摇头道:“交情是有几分的,但人家那边就没交情了?如今证据没了,你说司马道隐该怎么断?” 顾佐想了想,问:“张磨叛变革……投了那边?” 金供奉继续摇头:“不清楚……但陆县令这根墙头草已经倒过去了,张磨就算不倒过去,估计也不敢说话的。” 顾佐沮丧道:“难道忙活了那么久,就是这么个没头没尾的结果?” 金供奉安慰道:“你不要害怕,能威胁到你的人是董县尉,他已经死了,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 顾佐连忙拱手:“都是前辈关照、贺家庇护,晚辈才能苟活……但,陆县令和薛太守那边,不会记挂着晚辈吧?” 金供奉嗤笑:“咱们呐,都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估摸着这两位连金某都没放在心上,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炼气士?” 顾佐一想是这么个理,稍觉宽心,口中连道“惭愧”。 三日之后,白供奉带回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韦陟和薛判同意了贺老大人“各退一步”的提议,但问题是他们要求贺老大人“退”的这一步有点远。 “他们要求贺老大人建观隐居,受牒入道。”金供奉在小院中向顾佐通报最新的进展。 “这......贺老大人都辞官归乡了,他们还不放心?” “当然不放心,老大人虽说归乡,但名望依旧响于朝野,写的诗天下传唱,说的话很多人都愿意听,这一年办了两次雅集,吴中名士争相应约,往往为一名帖而头破血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样的人物,他们怎能放心?” “老大人答应了么?” “地方都选好了,陆县令将镜湖拨予贺家,薛判送来金饼十个,作为建观之资,韦陟手书一封,说是听闻老大人有入道之念,特送来道观牌票和匾额,连观名都替老大人想好了,名曰‘千秋观’。” 顾佐问:“立观之事归龙瑞宫管吧?司马监院能答应他们这么强来?” 金供奉道:“陆县令、薛太守一直到韦国公,层层报到龙瑞宫的,一应文书齐全。司马监院很高兴啊,特意来信询问老大人的想法,说是有老大人加入,定为江东道门盛事。你说,老大人还能怎么办?” 对方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如山岳当头压来,压得贺家毫无脾气。贺老大人当然可以梗着脖子不与苟同,但贺家毕竟在会稽郡,受地方辖制,隔三岔五不时为难一下,贺老大人没事,贺家几十口子却受不了。 明明是贺老大人受了委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可最后却好似对方占理一般,步步紧逼,关键受害之人还得按着人家的要求照做,感谢人家没把自己弄死,这世道,上哪说理去? 到了秋天的时候,千秋观便告落成,贺老大人无奈,终于上书陛下,言明自己有入道之心,从此两耳不闻世事,一心潜修。 陛下感贺老大人向道之心,于是下旨嘉勉,赠诗以贺,诗曰: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群英欲践别,悄然路满辉。 于是贺老大人受了道牒,迁入千秋观。 既然选择了低头,自是要把头低到底,低到让对方满意,否则低头就没有了意义,反而后患无穷。贺家将西江边的老宅全数交还县中,用来“置换”镜湖,围着千秋观重建宅院,于入冬之前搬了过去。 隔了不久,老大人新作传出,送往长安,算是对陛下最后的应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诗作传出,江东上下皆安,据说韦国公十分满意,再赠十万钱,以为贺老大人修道炼丹之资。 第三十一章 立馆 无论贺老大人是胜是败,顾佐终究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季班头的案子,被郡里并入董左弊案,顾佐被定性为自保,摘下了嫌犯的帽子。 这是最大的收获!除此之外,还有附带。 当金供奉询问顾佐有何之需时,顾佐谦逊道:“能保顾某平安,已是知足,何敢再奢望其余?” 金供奉笑道:“那我可就这么回复贺老大人了?” 顾佐讪讪道:“那什么,倒是有些想头。怀仙馆只是县中副册列名的道馆,郡中是没有登录的,严格说起来,并不合规。年前龙瑞宫就查过一次,全县扫了七八家。我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扫一次,生计就会出问题。” 金供奉点头:“怀仙所虑甚是,既然如此,我便去和老大人说。” 顾佐对道馆的正规化、合法化非常看重,这是一种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执迷。如今面临的危险解除,身家也重新清白了,当然就想要解决怀仙馆牌票的问题。只有将怀仙馆做上明路,成为郡中法司名册上的正规道馆,上得了崇玄署编纂的《天下宗派簿》,他才会睡得好、吃得香。 金供奉对此也能理解,去向贺老大人禀告之前还打趣顾佐:“若是过了明路,就要向郡中纳赋,每月一贯,你可吃得消?” 顾佐一脸正气道:“交粮纳赋,是每一个修士应尽的责任,顾某义不容辞。”实则他早想好了,就算没有了董县尉、季班头、陈六和蒋七,怀仙馆恐怕依然逃不了县里的征收,等贺家真正隐居、金供奉他们一走,说不定就有李六、王七之类的登门,左右都是交钱,不如交给郡里,还能换来怀仙馆正规化的大道通途。 自己可不想当一个野修,就目前而言,只有怀仙馆才是自己最好的栖身之地。 要上郡中名册,势必要经龙瑞宫审核,成为一家正规道馆,是需要符合要求的。除了每月的馆赋之外,更重要的是独有的功法传承体系,以及地方大员、有名望高道的举荐。 换做之前的顾佐,压根儿别想这些东西,如今却可以试一试了。 贺老大人隐退这段日子,是各方重要的利益交换期,可以说过了这村就没有下一个店。顾佐是狸猫事件的重要当事人,不敢说为贺家鞠躬尽瘁,至少也是鞍前马后,他想要一块怀仙馆的正规牌票,于贺老大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老大人现在是“有名望的高道”,他亲自写信,让韦国公出面也做了个举荐人,“地方大员”这一条便也满足了。 唯一令顾佐有些忐忑不安的,是“独有的功法传承”这一条,他不知道自家的《搜灵诀》算不算数,是否符合?如果硬着头皮报上去,被龙瑞宫一查,不过是个许多宗门都会的大路货,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再者,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炼气士,功法的来历,也只能推到王恒翊头上,在书写申请的时候,他只能在王恒翊的备注上加了个附注:往南疆开拓,不知所踪。 这是把王道长主动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只希望王道长不要见怪了。 等待龙瑞宫来人查核的这两天,顾佐很是不安,反是金供奉安慰他不要担心。 事实上果如金供奉所言,龙瑞宫来了两名道士,在贺家老宅只查了一天就离开了。 其实压根儿也没查一天,就是片刻工夫而已。 “你是顾佐?” “是。” “功法名《搜灵诀》?” “是。” “演示出来。” 于是顾佐在两位道长面前演示了一番搜灵真气,以及搜灵真气的两种运用之法:追摄之术、短刀之术。第三种符箓术,顾佐没到筑基层次,完全无法施展,只能简单描述。 演示到此为止。 两个道长面面相觑,然后转过身,在远处一棵树下嘀嘀咕咕了半天,顾佐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片刻,两个道长回来了,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怀仙馆,功法《搜灵诀》,承自尹祖,历千年演化,分追摄之法、指刀之法、丹符之法三门道术,可入宗派名录。” 写完之后,递给顾佐:“你看行么?” 承自尹祖?什么鬼?千年演化是什么鬼?指刀之法是直接被改了名,听着上了点档次,可丹符之术又是什么鬼? “这样......可以?” “不然呢?” “那就这样吧。”顾佐无所谓了,只是稍微有点脸红。 整个审核过程就是这么简单,两个道士剩下的时间都去拜见贺老大人了,顾佐就没再见过。他将此事说给金供奉,想要再确认一下求个安心,金供奉笑了:“不用担心,就这么简单。贺老大人和韦国公举荐,司马监院亲批的道馆,还要怎样?照我说,龙瑞宫都压根儿不用派人过来!” 对此,顾佐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金供奉叹了口气,道:“你这件事办完,我也该走了。” 几天之后,龙瑞宫就为顾佐的怀仙馆办理了正经的牌票,算是在会稽郡法司中留了档,成为了正册中的道馆。同时,还批准了三张道牒,顾佐本人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道牒,成为了正经修士。 牌票到来的同时,贺家还替顾佐缴纳了三十六贯馆赋,相当于三年之资。顾佐对此非常肉疼,这笔钱要是先交给他该多好! 三十六贯是笔巨款,贺家一口气给出那么多,也带有恩义一次结清的意思,顾佐心里很清楚。 …… 一场大雪从天而降,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乌篷船靠在贺家老宅的码头上,等候着金供奉上船。 顾佐将金供奉送到船边,拱手道:“愿前辈一路平安。” 金供奉回眼望向雪花笼罩下的贺家老宅,苦笑道:“原想借此栖身,好有一番作为,不想短短半年便落得镜花水月,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顾佐安慰打气:“心若在,梦就在,以前辈之豪迈,到了长安必定一跃冲天。” 金供奉摇头:“长安卧虎藏龙,能否顺利栖身都难说得很......可惜了啊。” 贺家迁居镜湖,散馆,从此不问世事,幕中之宾大半离去,三位修行供奉更是尽数遣散。白供奉准备回转师门,张供奉打算前往河北,金供奉则要西入长安,偌大的家势,就此倒了架子。 小船向江中滑去,金供奉站在船头道:“等我在京中立足,便请怀仙同入长安。” 顾佐一躬到底,目送金供奉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渐渐隐没。 第三十二章 微妙的态度 怀仙馆成了正式道馆,位列山阴县两宗四馆之间,再加上本人也获得了道牒,顾佐算是在修行上闯出了一条大路。 贺家散馆的时候,顾佐也得到了一笔散馆费,一万钱。虽然没有供奉之名,实际享受到了供奉待遇。 金供奉离去的时候,顾佐用这笔钱向他购买了十块灵石,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小孤山闭关。在山道前立了块木牌,刻上“闭关勿扰”四个大字,顾佐便开始了修炼。 这一闭关,就是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的修炼,修行上带来的提升是十分明显的,气海中的搜灵真气已经凝聚成形,在经脉间游荡时如同一条尺许长的绸带,比起以往,称得上“法力浑厚”了,提气上跃,可轻松直上一丈多高。 除了吸纳灵石,顾佐也在苦修追摄术和指刀术。 施展追摄术时,感知范围已经扩展到丈许方圆,如今再想寻找什么失物,至少有了三成把握。 施展指刀术时,掌中牛角尖刀转动之间,自带凌厉的刀芒。若是再遇到季班头那样的炼气士,就算不能打赢,应当不会再如当初那般毫无还手之力了。 除了追摄术、指刀术外,《搜灵诀》还附有第三门实用法术,也是最令顾佐眼馋的法术——被龙瑞宫命名的丹符术。 符法用处极为广泛,可借天地万物之力,威力很大,听说崇玄署有几位高道精擅符法,一符出而天下变色。以顾佐的理解,类似于手持撬棒,大声嚷嚷“给我一个支点”! 但修行符法的基础是修行境界,不到筑基是很难施展的,顾佐虽然修为大进,但依旧处于炼气士阶段,而且没有脱离“初期”这个层次,离筑基尚差着“后期”和之后的“圆满突破”。 从初期到后期转变的标志是能否内视,顾佐只能感应气海和经脉,却无法“身临其境”的沉进去看清楚,所以算不得炼气士后期。 至于还要吸纳多少灵石、需要修炼多久才能达到内视这一步,每种功法都是不尽相同的,王道长不在此间,所以顾佐也不得而知。 闭关期间,顾佐没有下山半步,虽说修行之时吃食甚少,但毕竟是整整两个月,之前的积储还是被吃光了。下山采购一番是必不可少的,将几百文钱花光之后,厨房便即填满,眼望堆积了够吃一个月的粮食,顾佐很是满意。 现在,该考虑出山挣钱了。一块灵石一贯钱,赚钱永远在路上! 应该怎么赚钱呢? 以前顾佐有三条赚钱门路,一是来自于陈六和蒋七,这两位已经作古,自是断绝了;二是来自于贺家,但贺家如今隐居镜湖,不见外客,同样无法倚仗;三是来自于岱岳馆,可当日在贺家“审问”魏长秋时,把这位岱岳馆的馆主得罪得不轻,如今再找上门去,怕是要吃瘪。 盘算一番后,顾佐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门路了! 想来想去,顾佐决定先去县城拜见张磨,张磨已经升转山阴县县尉,不知能否顾及旧情,给自己一些关照呢? 对于张磨,顾佐隐隐有些惧怕,贺家狸猫事件完毕后,他一个个盘点过其中的所有涉事人。 陈六、蒋七、陈九、季班头横死。 董县尉、左县丞于牢中畏罪自缢。 贺家被迫隐居,彻底销声匿迹。 包参军贬官三千里。 韦国公、薛太守没有达成目的。 陆县令墙头倒戈暂时只能算是成功自保。 真要论起来,似乎只有张磨得了好处。哦,当然还有自己。 惧怕归惧怕,但此刻也只能找上门去,顾佐和别人的想法不同,他认为通过官府这条路挣钱同样是一条康庄大道。 下山时,顾佐有些懊悔,他绝大部分钱都用来买灵石了,手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仔细思量之下,只得前往若耶溪边查看两个月前下的鱼篓,好在里面着实关了不少游进来的鱼虾,于是挑选了个头肥硕的装了一篓,权当见面礼了。虽然寒碜了些,可也比什么都不送强一些。 来到张磨的宅邸前,向门子呈上鱼篓,说明来意,那门子一脸嫌弃的将鱼篓勉强接了过去放在门房,若非顾佐是修行中人,怕是早就扔出来了。 在门外等候多时,那门子又转了出来,道:“我家老爷不在,若有急事,可去衙门等候通传。” 道了声多谢,顾佐又转头前往县衙,那门子等他离去后回转后堂,向张磨禀告:“顾佐走了,瞧方向估摸着是去县衙了。” 张磨点了点头,冲身旁的刑曹宋书吏道:“回头你去衙门见见他吧,有什么事情直接挡了,总之让他开不得张。他在山上已经两个月了,如他这种独门独户的修士,攒不下什么积储的,也该着银钱犯难了,聪明些的,自己离开山阴才是正理。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韦国公虽然为他的道馆举荐留名,却压根儿记不得这个人。” 宋书吏躬身答应着,出主意道:“莫如卑职让人盯着,等他无米下锅时,说不定就会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到时候锁拿了流放远地,可消后患。” 张磨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若是他真个犯法违禁,该怎么惩治就怎么惩治,可若是你故意栽赃,你以为上官不会知道?那些个小聪明,不要耍,否则害人害己。” 张磨为什么要赶走顾佐,宋书吏对此知之甚详,张磨能够坐上县尉宝座,从此“入流”,宋书吏本人在其中出谋划策,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宋书吏答应着,准备前往衙门,张磨又在后面追了一句:“你掌刑曹的文书,县尊已经批了,等报备了郡中法司,便可以走马上任。将来可要唤你一声宋刑曹了。” 宋书吏大喜,转过来躬身拜谢:“全赖您的栽培!” 宋书吏回到衙门,看见了衙外等候的顾佐,进了自家在刑曹的公事房,这才开始办事。 顾佐见到宋书吏,先问了张磨的行止,提出拜见的请求,自是被宋书吏两句话轻飘飘挡了回去,无奈之下又打听刑曹这边有没有什么事务可以效劳之处,同样没有收获。 按照宋书吏的说法,山阴县安稳祥和,近期内没有用得着修士们出手的地方,让顾佐好生回去修炼便可,若当真有事,自然会在县中布告。 顾佐只得怏怏而回。 第二天,他再次进城,却依旧没能见到县尉张磨,反是有衙门里的三班差役,或是县城里的泼皮混子常常跟着自己。 他们鬼鬼祟祟,自以为跟得隐秘,殊不知顾佐的修行功法最擅感知,对他们的行踪动向清清楚楚。如此三五回下来,顾佐就了疑心,这时就算再笨也醒悟了,张磨这是故意避而不见。 搞清楚了张磨的态度,再结合张磨高升县尉一事,顾佐差不多猜到了一些心思,或许在对方眼里,自己就像是一根刺吧?会在某个时候将他临阵反水、两面三刀的事情宣扬出来? 他很想当面告诉张磨,你老人家如今已是县尉,我巴结你还来不及,怎敢跟你捣乱? 但这种事情没法明说,张磨也不会给他机会说,甚至就算说了,人家也不一定会信。 第三十三章 被套路了 衙门这条路子跑不通,对毫无根基的顾佐来说,营生就很艰难了。 别家宗门、道馆都有固定的产业出息,要么是耕种药园贩卖灵药、炼制灵丹,要么是坐拥良田山林收缴粮产山货,又或者门下弟子多为大户出身,每年可以收纳大量捐赠,亦或是经营镖行、押送财物等等。 说到底,出妖闹鬼之事并非常态,旬月间碰不上一起,就算发生了,以怀仙馆顾佐的名望,也不可能和别家宗门、道馆相争——当然,这种生意他躲还来不及呢。 顾佐打着旗幌在县中走村窜户,走遍了几乎所有城中街巷、城外村寨,打算搞点搜寻失物的生意,也顺道拓展拓展业务,试试能不能算个命、看个相、查一查风水之类。 可忙活了半个月,愣是没接到一桩生意。到了此时,他才越发体会到,王道长维持恒翊馆是多么的不易。 眼看就要坐吃山空了,王道长逃走时的窘境又要再度出现,这让顾佐难以置信——怀仙馆明明已是郡中登录在册的正经道馆,自己也拿到了道牒,为何还是混不出头?不仅修行无以为继,似乎连吃饭都出了问题。 到了后来,顾佐甚至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尝试一下黑路子算了,要么学陈六、蒋七那样炮制出假妖假鬼事件,又或者干脆进城,把北城和南城的泼皮们都整治一番收入手中。 但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先不说自己被刑曹盯着,属于县里的“重点关注人士”,干这种事情很难不被发现,只从出路而言,歪门邪道也不要轻易涉足,一旦卷入,就很难脱身,这样的路子,会越走越窄。 顾佐终于还是决定,拉下脸皮,登门拜访岱岳馆,该赔罪就赔罪,如果能够取得魏长秋的谅解,兴许还能找到些生计。 如今刚过完正月,依旧寒风刺骨,顾佐在岱岳馆外的巷道拐角处等了多时,终于见到了自外回来的魏计,连忙闪身出来,高呼:“魏兄稍等,小弟特来……” 一句谢罪的话没说完,魏计见了是他,已经皱着眉头快步进了道馆。 顾佐很是尴尬,身子僵了僵,依然还是在门子的注视下挪了过去,递上自家的拜帖,以及拜帖后附着的赔罪信,道:“劳驾通禀一声,怀仙馆顾佐想要拜见魏馆主。” 那门子是识得顾佐的,犹豫着接过顾佐的拜帖进去通禀了,过不多时又转了出来,将拜帖交还:“对不住了顾仙师,我家馆主说了,当不起您的赔罪,请回吧,岱岳馆和怀仙馆谈不上什么交情,今后也井水不犯河水,各扫门前雪便是。” 顾佐叹息一声,接过自己的拜帖和赔罪信,想再解释两句,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黯然离去。 如此困顿了几日,顾佐正在小孤山上愁眉苦脸,暗自思索着有些什么奇技淫巧能够拿得出手,换些钱财的时候,怀仙馆来了一位拜客。 这位拜客长得很是不堪,在顾佐眼中,差不多与“猥琐”二字极为贴合,正是独山宗弟子李满。 除了相貌不堪,李满的修行也很是够呛,入了独山宗也不知五年还是八年,至今仍在炼气士初境上打转,顾佐此刻修为大进,自忖已经不输于他了。 别看如此相貌、如此修为,李满在山阴县却很吃得开,可谓左右逢源,连越来越出名的山阴县女剑侠罗先娣对他都很是不错,听说去年冬天还被收为独山宗内室弟子,当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君没有叩响柴扉,大大咧咧推门而入,绕着院子踱了两圈,然后冲莫名其妙的顾佐道:“如何了?可还揭得开锅?” 顾佐正在熬粥,手中捏着捅火棍,觑着李满道:“你去别人家,不敲门的?” 这要是放在半年前,顾佐是不敢和李满这么说话的,但他现在修为上已经不惧李满,又值满腔闷气,说话之间便不再客气。 如果不是忌惮李满身后是独山宗,他怕是已经操起捅火棍打将过去了。 李满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的转了个身子,一边抬头打量着主屋门楣上的“怀仙馆”横匾,一边道:“顾佐,我可是来解你之困的,你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顾佐沉住气问:“什么意思?” 李满找到院中的石凳,拂袖扫去上面的尘土,一屁股坐了下去,悠哉悠哉道:“顾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的靠山贺家倒了,又不知怎么的,恶了张县尉,你自己觉得,在山阴还能待下去么?” 顾佐道:“我能不能待下去,似乎和阁下无关。” 李满笑道:“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你和岱岳馆魏馆主闹反了,啧啧,我可当真佩服你得紧,树敌的本事不小,勇气可嘉!” “你到底想说什么?” “火气不要那么大嘛,李某今日登门,是跟你谈一桩买卖。” 见顾佐觑着他不接话,李满干咳一声,道:“你这怀仙馆恐怕也撑不下去了,不如转手卖给我,我给你作价万钱,如何?” 一万钱就是十贯,或者十块灵石,相当于山阴县普通人家两年左右的花销,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是半年前,顾佐二话不说就会卖——虽然看着李满不顺眼,但生意归生意不是?但如今,他肯定不愿卖。 李满要买的肯定不是小孤山这三间茅屋,他要的是怀仙馆的牌票,以及通过牌票能够办理的道籍资格。这个东西肯定不是一万钱能够拿下的,十万钱、二十万钱都不够,至少要在三十万钱以上! 当然,这还不是钱的事,怀仙馆是顾佐立足的根基,能卖么? “一万钱?买我这怀仙馆?你知不知道怀仙馆如今是郡中名列正册上的道馆?你知不知道我这道馆有捉妖凭牌?你知不知道我这道馆有申请度牒的资格?你死心吧,我不会卖的!” “一万钱不卖?再给你一次机会。” 顾佐一脸不耐,挥手赶人。 “九千。” “什么?” “现在是九千钱。卖不卖?” “你还真说得出口!” “八千钱!” 顾佐气乐了:“没想到啊,被人套路了。” 李满问:“什么路?” 顾佐没跟他解释,指着外面:“你走吧,下次记得敲门,敲门我也不让你进来。” 李满起身,满不在乎的往外走,边走边道:“今次是我上门,下回,就得你上门求我了,记住了,七千钱。” “滚!” “对了,给你提个醒,别想着去流林宗求罗师姐,罗师姐闭关了,准备冲击筑基境。” 第三十四章 文参军 冬天过去,春雨淅淅沥沥,小孤山上淡卷着薄云,漫过一圈竹篱,三间茅屋。 会稽郡法司新任参军文阳雨驻足院外,望着柴扉上的一块红木牌匾良久不语,牌匾上是三个字:怀仙馆。 接任山阴县县尉的张磨陪在一旁道:“怀仙馆原名恒翊馆,馆主王恒翊离开后,由顾佐接任,他字怀仙,就改了名。” 闻听此言,文阳雨有些不悦:“王恒翊是顾佐的老师么?顾佐怎能轻易更换馆名?这不是乱了师承?” 恒翊馆被查后,怀仙馆顶风违规开馆,主要就是张磨的手笔,内中情由摆不上台面,此刻也只能帮着顾佐解释,含糊道:“顾佐是王恒翊收下的童子,并非弟子。另外......王恒翊当年曾有假冒道籍之过,被龙瑞宫查了出来,县里一度发过海捕文书。他的离开,也是畏罪避祸之故。” 张磨本来想给怀仙馆上点眼药,如今第一句话就是帮着顾佐转圜,也是实属无奈。 原法司参军包融在处理董左弊案一事中不合手续,致使两位当事者自缢,因此被会稽郡免职。新上任的文阳雨来自长安,是位大宗子弟,对之前的事情并不熟悉,因此接受了张磨的说辞,点了点头:“若是王恒翊知晓自家童子重振宗门,会不会后悔自己去了南疆?” 再次四顾,又叹道:“荒芜之地......” 这个问题,又是他为刑曹时当管,张磨只得继续解释:“山阴大县,但凡好地,都被大族、大宗门占了,小孤山这两亩山坳之地,也是下官为刑曹之时左右腾挪,才从官产中拨付的,这也是秉承郡中保护宗门传承的意思。” 正说话间,山道转角处来了一个年轻人,背着鱼篓,边走便疑惑的望过来,张磨道:“这便是顾佐了......小顾,过来!” 顾佐是几个月来头一次见到张磨,于是快步赶到:“张县尉来了,很久没见您了,我还想着找机会再去拜见……” 张磨干咳了一嗓子,没让顾佐把话说完,直接介绍:“这是郡里的文参军,特意看望你的。” 顾佐“呀”了一声,赶忙抱拳躬身:“见过文参军!” 文阳雨点头道:“你就是顾佐?本官履任会稽,正要和尔等年轻的修行才俊多多沟通,一道把本郡的修行事务做好,保一方百姓平安。” 顾佐低头称是:“参军如此体恤民意,何愁郡中不宁?这是会稽郡的福分。” 张磨推开柴扉:“小顾,还不请文参军进去说话?” “啊......”顾佐连忙邀请,三人步入院中,两位贵客也不进屋,就着院中的几块方石坐下。 顾佐将鱼篓靠着柴房放下,疑惑的看着张磨,没看懂他递过来的眼神,心中奇怪,一边琢磨一边忙去烧水,就着山中采摘的茶叶泡了两碗苦茶呈上。 文阳雨啜了口茶,道:“这次前来,是为你老师……唔,刚听张县尉说,王道长不是你老师?” 顾佐再次解释:“晚辈蒙王道长收录为童子,因时日还短,尚不得入门。”这是他说了无数遍以后精炼出来最为合适的解释了。 文阳雨是长安大宗子弟,修为已经结丹,否则也没资格主持会稽这等大郡的法司,抬眼观望,便知顾佐的修行境界,当下赞许道:“只是童子便能有这般修为,可见王道长的本事,连本官都想结识此等人物了,可惜……”说着,摇了摇头。 顾佐心头一跳,忙问:“参军,可是有王道长的消息了?” 文阳雨道:“在南疆,上个月有修士拾到了他的飞剑。” 身为一名修士,飞剑被人找到,通常意味着什么,这就不必明说了。 文阳雨从袖中弹出一柄古剑,顾佐双手接过,剑长两尺,为紫云桃木所炼,上面镌刻着“恒翊”两个字,正是老师王恒翊的飞剑。接过后,眼前立刻浮现和王道长相处的半年岁月,一幕一幕,自脑海中流转,心中一酸,怅然良久,收了起来,向文阳雨拜谢。 文阳雨手掌翻转,一股柔和的法力将顾佐托起,道:“上月南疆忽然爆发兽潮,王道长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其殊死奋战之勇烈,为众人所见……当然,虽说寻到了此剑,却依然不能表明王道长......总之还有希望,我已行文崇玄署,请他们留意打探。” 顾佐道:“多谢文参军,晚辈只盼前往南疆寻找道长,但递了程文,却被郡中驳回了。” 说到这里,顾佐瞄了一眼张磨,张磨眼睑低垂,浑似没听见一般。 整个冬天,顾佐的日子都不好过,说到底,与县尉张磨有很大关系,如果不是他刻意打压,顾佐不至于过得如此艰难,只能勉强依靠那点可怜的积蓄糊口了。 除了张磨之外,李满为了夺他的怀仙馆,也利用各种关系给他制造困难,李满能量之大也出乎顾佐意料之外,甚至令他不得不怀疑,其实是独山宗想要谋夺怀仙馆,李满不过是推出来做恶人的。当然,内情究竟如何,顾佐也搞不清楚。 顾佐是受了牒的正经道士,具备向郡中法司上书的资格,问题是张磨和李满等人行事一直很有尺度,从没在明面上留下刻意压迫欺凌的证据,让他有苦说不出,想要上书告状也无法下笔。 当然,顾佐还是上书了,却不是告状,而是报名前往南疆效力,他认怂了,定下了离开山阴的决心。 顾佐想去南疆,张磨巴之不得,但顾佐不是一个人去,他要迁移怀仙馆的登录地,这就要过郡里法司这一关,否则到了南疆,那边的官面上不予接收。 可惜,顾佐的上书又被郡里法司给打回了县里,让顾佐先报县里,由县里出具文书,写明理由,可惜这份文书顾佐注定是拿不到的。 新任宋刑曹也惦记上了怀仙馆,并且出价比李满还低——分文皆无!他要顾佐将怀仙馆转至他指定的名下,重新给他办一个新的道馆,顾佐想带着新的道馆去哪都可以,连郡里那一关都省了,不用报。 这件事自然便黄了。 又是一件需要张磨解释的事情,他正在苦思说辞,文阳雨却已经越俎代庖了,他耐心且诚恳的劝说道:“南疆乃新拓之地,未能筑基者,去了九死一生。你如今修为如何了?我观你眼神未至精炼,似乎尚未化气?” 顾佐惭愧:“尚在凝炼精元。” 修行四大境,炼精化气是第一大境,分为两关,而凝练精元又是第一关,顾佐的修为只能算初入门径,可称炼气士,距离第二关化气差远了,入了化气,才算是打下基础,可称筑基。 文阳雨道:“好生修行吧,把修为提上去,振兴宗门,为郡中出力,这才是你的第一要务。” 顾佐无语,又是这套说辞,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第三十五章 转籍 顾佐很想和文阳雨单独面谈,可始终找不到机会,最后听出文阳雨也不赞同自己离开,心里当即就冷了,暗地里骂了句“一丘之貉”,便不愿多言。 闲谈片刻,文阳雨起身告辞。走到远处,又忍不住转身,看了两眼简陋的院子,以及肃立院外恭送的顾佐身影,忍不住轻叹:“这家道馆才立多久,却已如此落魄,若不保护,或许不久之后,又要消亡了。” 天下每年都会有新的宗门形成,也会有老的宗门消亡,这是常有的事。当一个宗门只剩寥寥几名弟子时,往往无法支撑下去,通常会散伙,然后各奔天涯。更别说怀仙馆只剩顾佐一人了,没有宗产,没有老师,没有同门支应,怎么坚持下去? 张磨附和道:“两年前,雷云派就是这么消亡的,三名弟子改投他宗。怀仙馆底蕴单薄,支撑不下去也是正常。” 他终于成功的上了一句眼药,心里畅快许多。 文阳雨道:“没错,所以今年郡中只剩三十六家宗门道馆了,若是怀仙馆也消亡,便又少了一家。” 张磨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顾若想好好修行,就只能改投别派。本着爱护县中修士之意,下官正在接洽郡中各宗,看看能不能收录他。但他修行天赋不好,修为也低,很难。下官正在联系江南西道的……” 文阳雨打断道:“我来之前,薛太守言道,三十六家是个吉数,绝不能再减了,知道为何么?” 张磨怔了怔:“这个……天罡三十六……唔,确是吉数……” 文阳雨摇头道:“如今咱们会稽郡与江西道庐陵郡并列天下宗门数第十,再少一个,就要跌出州郡前十之列了,薛太守脸上须不好看,也没法向龙瑞宫交代。” 见张磨还没太明白,文阳雨盯着他,加重语气,叮嘱道:“保护好怀仙馆,不仅不能任其消亡,还要保护其传承,别让人鸠占鹊巢。” 张磨顿时一身冷汗,低头应承:“下官知道了。” 没过几天,张磨就在县衙刑房见到了顾佐的身影,他让人将宋刑曹叫过去询问,宋刑曹道:“顾佐是来二次上书的,这次没提迁馆的事,只是想办理户籍迁转,迁到南诏,这小子想跑。” “老宋,压着他,别让他跑了!” 宋刑曹低声轻笑:“县尉放心,他不把怀仙馆交出来,当然不能放他出县。” “不是那么回事儿。”张磨摇头:“怀仙馆的事,不要想了,放弃。” “怎么了?”宋刑曹很诧异。 张磨将文阳雨的原话奉告,道:“人走了,宗门消亡了,跌出前十,郡中法司、太守在龙瑞宫的道爷面前,脸上挂不住。” “这个……有何意义?” “若连这一条都不占了,薛太守为官五年,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说道的?” 宋刑曹很是不舍:“这......”还想再说,被张磨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低头:“明白了!那还打压他么?” 张磨沉吟良久,半晌放道:“再想想。” 顾佐在刑房等了半天,宋刑曹转回来,道:“事情知道了,你先回去,后面的诸般事宜需要慢慢料理,等办好了知会你。” 顾佐问:“不知需要多久?” 宋刑曹捋须道:“耐下性子,回去先好生修行就是。” 顾佐试探道:“能否先开具转籍文书?容晚辈先去南诏落籍?田亩地契就在那里,县里清点好直接收走呢?” 宋刑曹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手续繁琐着呢,你先等等。” 顾佐回到怀仙门,坐在自家小院中,听着溪水淙淙流过,望着初春的满树绿芽,这般万物复苏的景象本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但如今却提不起他的兴致。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他都没有赚灵石的门路,修行无以为继。文阳雨的到来,反而让他更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道馆办不了迁移,就让他烂在山阴好了,三年之后无主,任其按规矩自行注销,总之谁也别想拿到,老子就是不转让! 南诏紧邻南疆,原本就是三十年前从南疆中开辟出来的土地,那里不比万事已成定规的中原,地广人稀,且听说宗门变动频繁,想必还是有希望找到一条修行门路的。 当然,还有一条出路,连山**籍也不要了,直接走人。但这条路,将意味着顾佐重回流民身份,就好似王道长一样,不到最后的地步,很难下这个决心。 等了七天,顾佐沉不住气了,整日无所事事,简直就是虚度光阴。不仅是虚度光阴,连“光阴”都快度不下去了,手中满打满算还剩半贯钱,五百文,这笔钱是他去南诏的路费,再这么耗下去,连路费都凑不出来。 有些着急的顾佐赶往县城,但这次他又跑空了,宋刑曹没在,据说是到乡下办案,具体去了哪里,衙役也说不清。 七天后,顾佐又跑了一趟,宋刑曹还是没在,张磨这位县尉,他依旧见不着。顾佐盘点资财,只剩四百五十文了。 上次去县里,他买了一斗米,一块肉脯,这就是三十五文,又嘴馋买了五文的果子,自己钓了几条鱼,挖了几篮山菜,凑活了七天。前往县衙时,打点衙役花了十文。 以自己的脚力,不乘舟车的话,从江南到剑南需要一个月,路上吃饭就要照着三百文花销,不住旅店的话,还剩一百五十文,到了剑南后还要往南才能到达南诏,路上有多远,顾佐不太清楚,但这一百五十文应该备出来才是。 因此,这四百五十文是不能动的,明天要想办法才好。 听说流林宗的罗师姐又去外郡比试了,一天到晚忙着为山阴修行界彰显声威……你就不能歇一歇? 到处打架很有意思? 第二天,顾佐去若耶溪边查看鱼篓,收获了六条鱼。进城之后踟蹰良久,找了一家偏僻的巷口,将竹篓放下,靠在墙角处站定。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连忙将背着的斗笠套在头上,往下拉了拉,遮住脸。 这里不是县中市肆,也不是主街,而是县中某大户的院墙下,往来行人不多,就算路过,多半直接走了过去,没怎么看见顾佐。偶尔有人抬眼看一看他,也不明所以。 这是顾佐被逼无奈,头一次贩卖渔获,有几次想要放下脸皮喊一句“卖鱼”,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终一句都没喊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路过,停下脚步。来人有些胖,叉着腰看向顾佐,顾佐识得此人,正是中肆卖肉的屠夫,他前几天还跟屠夫的肉铺上割过一块肉。 就见屠夫摇了摇头,也不知有没有认出他来,手一扬,一枚铜子凌空抛入竹篓,然后迈着步子,晃晃悠悠离去。 第三十六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 顾佐怔了怔,猛然醒悟,脸上一阵发热,只觉臊到了家。伸手入篓,将铜钱摸出,追上去将钱塞回。屠夫侧身歪着头看了看顾佐,点点头转身走了。 一直站到午时,大户家的仆妇打角门出来,见了顾佐,喝道:“怎么在这里乞讨?赶紧走啊!” 顾佐道:“我不是乞讨,我卖鱼。” “哪有在这里卖的?” “……应该去哪里?” “上肆里卖去!” “呃……”顾佐没好意思说肆里要交税。 “等等……什么时候打的鱼?我看看……” “早晨。” “我看看……怎么卖?” “两文一条。” “这鱼不行,一文钱一条,我都要了……不行?不卖你就上肆里去,别堵我们宅子门口!老爷回来剥了你的皮!卖不卖?行……收好了……下回别跟这儿卖了啊!” 顾佐背着鱼篓,揣着六文钱离开小巷,路过一家炊饼店,犹豫片刻,两文钱买了个热乎的夹肉炊饼,几口塞进嘴里。 填了肚子,继续去衙门前打探,门房的小吏仍旧笑脸相迎,说是宋刑曹回来了,但今日太忙,让他明日再来。 有消息比没有消息强,顾佐很是振奋,走前犹豫了一忽,这回终于没有舍得再拿钱出来打赏,在门吏期待的目光中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隔过天来,顾佐终于见到了宋刑曹,宋刑曹继续推搪,道:“你的文书,几个书办都看过的,慢慢走流程吧,我这里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出籍文书。” “您上回不是说先料理完田亩,再出文书么?” “我说的是首先归还官中的田产,完成了这一步,再谈文书。你是修行宗门子弟,又是有道牒的,与常人还不一样,归由法司和道宫当管。先报县尉、县令批准,然后呈送郡中法司,禀过太守,再到龙瑞宫复核,这一层一层,得有多难!” “需要多久?” “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有这点时间,何不静下心来潜修?再者,县里张县尉,郡中文参军他们,对你们怀仙馆可是十分看重的,将来前途还是明朗的。舍却故土,背井离乡,这日子你以为是好过的?要不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顾佐沉默片刻,道:“可我在县里已经修行无继了,再这么耗下去,何时能有出头之日?馆中已经没有余产,我修行又浅,县里又无征召……” 宋刑曹道:“县中太平,当然没有征召,莫非你还盼着天下大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这里一边给你尽量办,你那里也想想办法,克服克服,好不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顾佐只能躬身道谢:“有劳刑曹!” 顾佐没奈何,只能继续打鱼换钱,然后隔三岔五去衙门探听消息,他是打定主意要缠死对方了。 听说他去了中肆卖鱼,宋刑曹知道顾佐开始为银钱困扰,于是叮嘱户房的税吏,不可难为顾佐,但也要注意分寸,总之就是掌握好一个度,既让顾佐能够靠卖鱼勉强糊口,又不能让他赚出足够的钱来当路费,这其中的度,几个税吏自是掌握得极到火候。 宋刑曹将顾佐卖鱼的事情告知张磨,张磨叹道:“堂堂修士,落到这步田地,当真是悲哀。” 宋刑曹偷偷翻了个白眼,道:“郡里法司要脸面,不想让他离开,让他一个年轻人怎么办?说实话我都看不下去了!保护郡里的宗门传承是这么保护的吗?好歹给人家指条活路吧?其实收了他的牌票,让他身无负担去南疆奔个大好前程,对谁都好。” 张磨摇头道:“你也别琢磨他的牌票了,保护宗门传承,这是文参军的原话,也是薛太守的意思。” 宋刑曹叹了口气,满腔懊恼:“早知道给他个高价就好了。” 关于如何处理顾佐和怀仙馆,张磨很头疼,一方面他希望顾佐能够早日离开山阴,别在眼前晃来晃去碍眼,否则说不定哪天就会给他捅出篓子来。一方面,又要为文参军保护宗门传承的要求而烦恼,思虑多日,都没能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路过中肆的时候,张磨看见了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想明白了,两全其美的法子怕是难以在短期内找到了,再不做决断,恐怕就会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顾佐正在中肆角落里的铺面上卖鱼,左边是个肉铺,右边是个果子摊。夹在其中的顾佐,单从外相上看,已经完全融入贩夫走卒之中,丝毫看不出是一名修士了,就是一个动作熟练的卖鱼小贩。 一个月的劳作,已经让顾佐学会了如何熟练的剖鱼。他剖鱼的动作干净利落,有如行云流水,牛角尖刀在手中滴溜溜转上几圈,一条鱼就完成了去鳞、除脏、剔骨等各个环节,非常好看。也因此,他的摊位前总是站着很多人,都在围观他剖鱼的过程。 刚刚剖完两条鱼,引水冲净鱼台,顾佐抬头,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都是认识的熟人,男的来自独山宗,女的出自流林宗。 修士几乎从不来中肆,很显然,人家就是奔着他来的。顾佐和他们对视片刻,低下头继续清洗鱼台,问道:“罗师姐……你来买鱼?” 罗先娣皱眉道:“顾佐,我听人家说的时候还不信,没想到……” 顾佐低着头,从旁边鱼篓中取出一条鱼,几个转手间便将鱼剖好,鱼脏、鱼骨掏出,剩下的鱼身保持原形,几乎看不出变化。将鱼肉和骨脏一股脑铲起,凌空飞出,送入买者的篮子中,手腕翻转,牛角尖刀插在砧板上,嗡的一声,震得鱼台微微轻颤,顿时引得旁观者一片叫好声。 顾佐开业一月,已经成了中肆的一景。 罗先娣旁边的独山宗修士便是李满,李满冷冷道:“顾佐,罗师姐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这个态度?” 顾佐冲洗着砧板,轻声道:“我得做生意啊。” 李满道:“我们今日过来,说的就是你这件事!堂堂修士,跑来肆中卖鱼,传出去怎么了得?不是给我山阴修行界抹黑么?外县人怎么看我们?” 第三十七章 来时四天,回时一天 顾佐道:“我靠卖鱼吃饭,不觉得丢人,就算丢人,也是丢我自己的人,与几位无干。” 李满大声道:“怎么无干?你以为人家外乡人会说怀仙馆卖鱼?会说你顾佐卖鱼?人家知道你是谁?人家只会说,山阴县修士不务正业,在肆里卖鱼!我们昨日去诸暨,仙云门的赵元他们都在笑话我们,罗师姐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没法还口!” 顾佐道:“可是我得谋生啊……” 李满道:“怎么谋生是你自己的事,但坏我山阴修士的名声,我们就不答应!” 顾佐问罗先娣:“罗师姐,你是不让我卖鱼了么?” 罗先娣犹豫着没说话,李满在旁边道:“顾佐,来时我得了老师许可,你拜入我门下吧。我独山宗是山阴首屈一指的大宗门,在整个会稽郡都是有脸面的,拜入我门下,不亏了你。” 顾佐默然片刻,道:“我想为山阴县百姓做事,降妖除鬼,你们不答应,我捣鼓出一台织布机,也不知被什么人偷入我怀仙馆烧毁了,上月县中组织快班搜寻鼠妖,不让我参加,我应该怎么办?如今只剩一个怀仙馆的牌匾了,这个牌匾,我不想卖。” 李满讥讽道:“你自家不会经营,又怪得谁来?由此也表明,你这怀仙馆做不下去,做不下去就该散了。” 顾佐道:“的确是我不会经营,我认了,山阴待不下去,我走还不行吗?可是县里的文书就是办不下来......我就想攒一点路费,也败坏了你们的名声?” 李师兄道:“刚才不是指给你一条明路了么?拜在我门下,以后我便是你老师,我这做老师的当然会关照着你,还用得着过苦日子?别说什么山阴待不下去之类的混账话,好似我们故意欺负你一般,是你自己不走正道,怪得谁来?总之今日起,你不许在这厮里摆摊卖鱼,丢人!赶紧撤了!” 顾佐道:“不如我们打一场,你赢了,我拜你为师,你若输了,拜我为师?” 李满立刻冲罗先娣叫屈:“罗师姐,你看他什么态度,不识好人心!” 旁边围观者都纷纷摇头,一个孩子仰头道:“娘亲,他们欺负......”话没说完,被母亲捂着嘴抱出了人群。 李满冷笑着环顾四周:“修行宗门办事,看什么看?都散了!快点儿!”围观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李满又冲顾佐道:“赶紧收拾东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罗师姐拦住道:“算了,让他今日先把鱼卖完吧,下不为例。顾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修行之人一定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否则就会堕入魔道,你现在不理解,将来就明白了。听说你家王道长在南疆出事了,大家都很痛惜的,独山宗才答应收你入门,至于师父……我去独山宗见郑师伯,请他收你如何?” 几人转身离去,临走时,李满回头道:“再给你提个醒,你得罪了县中张县尉,若不托庇于我独山宗,哪里会有好日子过?收你入门,这也是看在罗师姐颜面上,我独山宗才答应的,你不要不识好歹。明天不许再来,否则打断你的双腿!” 顾佐一言不发,从罐子中浇了几瓢水冲洗鱼台,牛角尖刀在砧板上反反复复刮来刮去,将砧板刮得干干净净。 旁边肉铺的屠夫走过来,问:“还有几条?” 顾佐回答:“五条。” 屠夫扔出十个铜钱:“我全要了,剖干净。” 张磨一直等到顾佐卖完鱼,收拾好鱼篓,走出中肆的街口,这才挡住他:“小顾,跟我来。” 顾佐跟上去,走在他的侧后方,一起向城外行去,走了片刻,顾佐道:“张县尉,您放我走吧。” 张磨没有说话,直到出了城门,忽问:“你这手解鱼的本事,哪里学的?” “王道长的搜灵诀有指刀术,我日日习练。” 张磨点了点头,心里暗叹“好苗子”,继续前行,走了不知多久,又道:“能不能不迁宗门?” 顾佐不解其意,只是跟着。 张磨道:“怀仙馆还留在会稽郡,留在山阴,小孤山上的两亩地、三间房,依旧是怀仙馆的,你的修行档籍,还是落在山阴。至于外出云游,你想去,你就去,将来想回来了,就回来。” 顾佐问:“云游?” 张磨点头:“云游,由县里刑曹给你开具云游修行文书,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也是清清白白,会省去很多麻烦,路上也能挣些干净钱。” “牌票呢?” “你自己留着,有县里的文书报备,就不算无主,三年后不会注销。但丑话说在前面,你之前交过三年馆赋,第四年起,要把每年的钱交给郡里,或者送到我这里,我帮你交,否则还是会注销。” 顾佐想了很久,一直到了若耶溪畔,终于点头:“多谢刑曹。” 第二天,顾佐没有再去中肆卖鱼,也令很多想来看景的百姓感到遗憾。 他去了县衙,在刑房拿到了云游修行文书。回去之后,顾佐将买来的米都在锅里炒熟了,装在背篓中,篓中还有水葫,两套换洗衣裳,两双新买的草鞋,一张防雨的毛毡,铜铃、罗盘等杂物,以及卖鱼和积存的所有钱——共五百一十二文。 顾佐背着竹篓,戴着斗笠,袖中藏着老师的桃木剑,腰上别好自己擅用的鱼线,腿上绑了剖鱼的牛角尖刀,于某个清晨出发。 他先进了县城,站在县衙门口等候,见到张磨的时候,隔着三丈宽的街道躬身行礼。 张磨冲他缓缓点了点头,目送顾佐向南门而去,出城沿着河道前行。 消息传到独山宗的时候,李满恨恨道:“姓顾的小子果然不识好歹,辜负了罗师姐的殷切厚望。” 罗先娣正在和他商量约战外县宗门一事,闻言沉默片刻,道:“只望他一路顺遂吧,把精力用在修行上。” 李满笑道:“师姐气度恢宏,师弟我钦佩之至。您看,那我明日便向景岚谷下书,替您约战姓袁的......” 顾佐一路慢慢前行,花两天时间才走到漓渚镇,又用了一天时间抵达兰亭,再一天至枫桥。这是顾佐走得最远的地方。 横跨枫溪的石桥上,北望山阴方向,顾佐伫立良久。 如今尚在春时,溪水不深,岸边是绿柳成荫。 顾佐下桥,漫无目的走在人烟如织的街巷上,听着嘈杂喧嚣的各种叫卖声、说笑声,忽然转身,越走越快,出了枫桥镇后向山阴急奔。 来时四天,回时一天。 第三十八章 念头略为通达 独山宗位于山阴西南六里外的独山,同属于会稽山,是会稽郡首屈一指的大宗门,宗门上下数百人,入室弟子和外门弟子加起来也有近百,遥望山腰,亭阁飞檐隐现,好一片宏大的基业。 月夜之际,顾佐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独山的半山道上,寻了个转角处,藏身于树后的灌木中。 偶有独山宗弟子上山下山,或是三三两两,或是单独成行,顾佐都没有任何举动,就这么趴在灌木中默默守候,守到了半夜,他悄然离去,于山中寻个偏僻隐秘的所在,一待就是一个白天。 到了夜晚,他重新返回山道拐角处,继续等待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 如此三天,夜晚子时,顾佐终于见到了李满。 夜风袭袭,吹得人沉醉。李满提着灯笼,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沿着山道上行,转到拐角处时,身前丈许处的一颗小树忽然倒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举起灯笼靠近小树查看时,一道呜咽的剑鸣声在耳后响起,后脑勺忽然袭来劲锐的凉风。 有人以兵刃在身后偷袭! 遇此险境,李满体内真气流动,贯注全身,身子向前猛然扑出,躲避后方来袭的兵刃。 却冷不防被不见踪迹的绳索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双处膝盖上方,顿时勒出两条血口。 好在他及时刹住,否则两条腿怕是要废了。惊慌之下还待喝骂,咽喉处却顶在了一柄看不见的短刀上,脑后的兵刃也赶到了,正正压住了自己的脖颈。 李满吓得魂魄出窍,暗道我命休矣! 但他等来的却非身首分离、一命呜呼,短刀和飞剑将他压在中间,没有进一步刺入,只是令他不敢动弹分毫。 李满忍痛哀求:“哪位仁兄和李某开玩笑?是缺钱还是有别的要求,尽管道来,李某最喜交友......” 话未说完,脑后遭受重击,顿时眼前一黑,当场晕厥。 顾佐将他绑了,衣服鞋袜全部除去,不留一块布条,就这么吊在山道旁的大树上。 手中牛角尖刀转动,顾佐盯着他的某处思索良久,终于还是放过了,却忍不住噼里啪啦一阵耳光,扇得李满脸上肿了半边。 李满袖袋中掉落两块银饼,顾佐揣入怀中,每个银饼重逾五两,两块加起来差不多能值十贯,一万钱! 除了银饼,还有一张景岚谷某弟子写的欠条,欠李满三万钱,此外就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比如讨好女人用的胭脂盒之类,其中还有一条女人的汗巾。 顾佐拿着这条汗巾思索片刻,收了起来。 寻了个背风之处点火,将衣服和杂物都烧了,那张欠条他看了片刻,也扔进了火堆。 可惜的是李满没有带着灵石,这让顾佐很是遗憾。但遗憾归遗憾,念头终于通达了。 顾佐趁夜摸进城中,县城那座不高的土墙根本挡不住此时的顾佐。沿着街巷来到宋刑曹宅子外头,越墙而入,潜伏在黑暗中。 听着主屋内的鼾声,等了小半个时辰,确认里面的人睡熟了,顾佐托起窗棂,如灵猫般钻了进去。 宋刑曹不是修行中人,毫无警觉,和自家老婆正呼呼大睡。 顾佐将汗巾塞到他手边,宋刑曹砸吧砸吧嘴,抓住汗巾,翻了个身,将汗巾贴在脸上,继续大睡。 吐了口长气,顾佐转身离开,很快翻出了城外。 当晚,宋刑曹睡得很香。 天亮之后,李满被宗门发现,当场被十多人围观,他的丑样又传了开去,成为整个宗门的笑柄。李满认为是景岚谷做的手脚,拉上本门几位师兄出头,和景岚谷弟子狠斗了两场,伤了好几个人。 此事惊动了双方的宗门长老,寻根溯源,牵扯出三万钱的欠条——这是李满怀疑景岚谷弟子的重要原因。欠条的事情一扯出来后,两边当场偃旗息鼓,这件事就好似从没发生一般,究竟内情如何,外边看热闹的各家宗门都无人得知。 但很长一段时间,李满和那位景岚谷弟子都没有出现,也不知去了哪里。 宋刑曹家中则一片大乱,汗巾上绣的有女方名姓,宋夫人是临县大户之女,哪受得了自家夫君在外偷人,哭闹着四处宣扬要捉奸,谁知却是陆县令的一房小妾。 张磨听说这两件事后,思索片刻,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那小妾不知陆县令如何处置,但宋刑曹却被张磨趁机从衙门里除名了。 惹出一场纷争的顾佐,对这些事情完全不知情,他一路向南,只觉神清气爽,天地间从未如此开阔,大好的修行前程正在向自己招手! 此刻,他已到了南边五百里外的括州,正站在括苍山下,望着一份告示发呆。括苍派准备于三日后发卖灵石,但凡有意者,届时均可前来议价。 灵石是最基本的修行资源,括苍派有灵石矿,是江南东道宗门之首。顾佐现在有钱了,有万钱!按照行价,应该能买到十块灵石,够他修炼很长一段时间! 括苍山西坡有个凝真洞,洞中就是江南东道最著名的灵石矿坑,可年产灵石数万,是括苍派的立派之基,括苍派也因之而雄踞江南,为天下公认的十二名门之一。 扩苍派好大一副家业,几十个院子内外相套,占住了凝真洞周遭千亩方圆,将凝真洞遮护得严严实实。亭台自山上迤逦而下,山门一直立到了山脚下的永安溪畔,十六名弟子守住山门,就在牌坊下查验身份。 如此气象,顾佐从所未见,山阴县的流林宗和独山宗与之相比,完全摆不上台面。他远远站定,观望多时,等了几拨外客上山,搞明白了路数,这才凑了过去。 “贵客从何而来?” “会稽郡山阴县,怀仙馆顾佐,欲入贵山求购灵石。” 对方思索片刻,似乎对怀仙馆没有印象,道:“还请贵客出示信物。”这是要顾佐拿出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没有凭据,又是陌生面孔,扩苍派很可能不会放他上山。 顾佐连忙取出山阴县刑曹开具的云游文书,以及自家的怀仙馆凭牌和道牒,对方接过来验看之后,走到领头的一名中年修士处核实,那修士打怀里掏出本崭新的册子,手指在舌头上沾了沾,翻到中间某页,又从上往下滑到某处,点了点头。 顾佐依稀看见,册子封页上写着“天下宗派簿”,却是去年岁末崇玄署下发的最新一版。 此时此刻,顾佐不禁要感谢自己的坚持,虽然是个只剩单传且失了基业的宗门,但怀仙馆依旧属于名门正派,被崇玄署列入正册,也因为这本宗派簿,自己才是个有根脚的清白修士! 对方指点他上山路径时,山门处又到了一位公子哥,一身锦衣绸缎,腰坠美玉,比顾佐潇洒阔气了不知多少,却因出身不在宗派簿上,险些不得其门而入。 顾佐在旁边听了几句,那公子哥费尽唇舌,最后在山门处押了佩剑,这才被放了进来。剑鞘以金丝紫檀木打造,镶以翡翠,连收押佩剑的扩苍派弟子都忍不住拔剑把玩了片刻,可知其贵。 扩苍派弟子指着已经登阶的顾佐,向公子哥道:“跟着他上山,不要乱跑。” 那公子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顾佐身侧,拱手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顾佐侧身回礼:“怀仙馆顾佐。” 公子哥笑着自我介绍:“久仰久仰……在下藏剑山庄刘玄机。” 见顾佐一脸愕然,又补充道:“婺州东阳,藏剑山庄。” 第三十九章 我们合伙吧 顾佐回过神来,抱拳客气:“原来是刘兄,久仰久仰。刘兄可曾去过山阴?” 刘玄机道:“山阴?去过的,顾贤弟是山阴修士?哈哈,可识得岱岳馆魏馆主?” 顾佐点头:“当然识得。” 刘玄机哈哈笑道:“那就是一家人了,还请贤弟多多指教。” 所谓指教,无非就是引路,顾佐当先上山,刘玄机稍稍居后,沿着山道向上。其实也无需怎么引路,途中有两条岔道,都有扩苍派修士值守,一路沿阶而上便是。 途中,顾佐问刘玄机,有没有听魏长秋提起过怀仙馆,刘玄机满脸笑容着回应:“当然!当然” 口中说着久慕大名的恭维话,刘玄机却偷空摸出本小册子,同样是《天下宗派簿》,有意无意的翻了半天,翻完以后又塞了回去,可能是想跟顾佐套套近乎,但没查到什么资料,只能放弃。 瞧这样子,怕是真没听魏长秋说过。狸猫的事情已经过了,顾佐也不想再过多提起,否则心情不好。 只是不知那只妖猫最终如何了,被龙瑞宫收了之后,是不是处死了?妖猫虽然是妖,但对顾佐却很亲热,回想起来,它并没有做过什么伤人性命的事,反是有些人、有些人干的事,令人心悸且恶心。 最新一版的《天下宗派簿》中,一共认证了八百一十二家宗门。 其中会稽郡有三十六家,怀仙馆忝居其末,上面只有一句话:怀仙馆,居会稽山东南小孤山,功法《搜灵诀》,传自尹祖,擅追摄、指刀、丹符之术。 因此,刘玄机看了也白看,实在没什么可以上去攀谈的。但无论如何,怀仙馆能够登列名门正宗之列,已经足够刘玄机敬仰的了。 括苍派发卖灵石的地点位于半山腰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顾佐和刘玄机入殿时,里面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数十人,顾佐一个都不认识,于是寻了个角落待着。 刚在蒲团上坐下,刘玄机就跟了过来,坐在他的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 至午时,殿中已经挤进百余人,喧哗吵闹得人头疼。 括苍派没再继续等待,开始发卖灵石。出来主持的执事长老当场宣布了规则,今日共卖六千块,按照一百块一个批次发卖,想要竞买的,须先缴纳十贯为质,以防拍到了又赖账。 听完之后,顾佐顿时泄气了,这么大宗的拍卖方式,他身上的两块银饼完全不够看,仅仅只够缴纳押金,这可如何是好? 正苦思无计,就看见旁边坐着的刘玄机往外掏钱,从一沓飞票中挑选十贯的出来,准备缴纳押金。那种土豪的样子,令顾佐又是羡慕又是可气。 狗大户! 顾佐凑过头去低声道:“刘兄,来的人有点多啊。” 刘玄机皱眉:“也不知怎么的,比往常多了一倍。” “刘兄,你有把握买到么?” 刘玄机有点紧张:“不好说。” 顾佐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不把稳。” 刘玄机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尽力而为了。” 顾佐道:“刘兄有没有兴趣合作?” 刘玄机当然感兴趣:“贤弟请说。” “我们合伙吧,互相在对方的灵石中占股,我准备拿出一百二十贯,其中一成让给刘兄……刘兄这边,我也占一成,若是刘兄手头拮据,可以只出一百贯,九十贯也行,我无所谓的,不差钱。都能拍到的话当然好,若是只能拍到一批,另外一方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刘玄机眼前一亮:“好主意!我也拿出一百二十贯来、一百三十贯也行,我也不差这点,关健是要买到!” 顾佐大赞:“爽快人!兄弟我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 于是掏出纸笔,飞速写了个简单的文契:“请刘兄签押,一式两份。” 刘玄机疑惑道:“还用签吗?你我都是爽快人……” 顾佐道:“亲兄弟,明算帐,这才是真爽快!” 等刘玄机签罢,顾佐道:“刘兄安坐,兄弟去缴纳质押,要不,你的押金我替你出?” 刘玄机道:“怎好如此?”连忙拣出张十贯的飞票交给顾佐,顾佐前去交钱。 执事长老身边跟着两名弟子,一男一女,男弟子立在盛满了灵石的大木箱旁,女弟子执笔调墨,身边放着钱箱。 顾佐取出十贯飞票和自家的两个银饼,换来两块木牌。 “刘兄,这是你的号牌。” “顾贤弟如此熟稔,是不是经常参加拍卖?” “呵呵,还好吧。” “那就请贤弟帮我竞买,可好?” 顾佐很大气:“那行,既然刘兄信得过,兄弟我就尽力而为,但我保证,无论如何先拍刘兄这一批,确保刘兄拿到灵石。我的放到后面!” “这怎么好意思?要不,我这一批里头,先分一半给贤弟?” 一瞬间,顾佐确实有些心动的赶脚,但理智还是重占上风,一点小便宜可以有的,搞大了就变质了,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于是遗憾的婉拒了,刘玄机咧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剩感动而已。 执事长老宣布:“第一批灵石,请诸位开价。” 第一批百块灵石从八十贯叫到八十八贯,由一位缙云山的修士买入,第二批和第三批被乐成府的修士拍下,价格涨到九十五贯。此后的十多个批次,都在九十贯以上。 刘玄机在顾佐身边皱眉道:“今年的灵石价格要大涨了。” 顾佐点了点头,压着没有参与,只说看看风色,摸摸底。再往后,灵石价格逐渐涨到了每批九十八贯、九十九贯,到第二十批的时候,甚至突破了一百贯。 顾佐试着报了两次价,一次是九十八贯,一次一百贯,都没有抢到,被人分别以一百零六贯和一百零九贯的价格抢走。 刘玄机在旁有些着急了,顾佐却沉住气缓了缓,这一缓,果然等到了价格的回落。 卖到第五十批的时候,竞价又降回到了一百贯左右,无论从批次上还是价格上,都是出手的良机,顾佐将价格抬到一百零四贯,终于抢到一批。 刘玄机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替顾佐担心起来:“贤弟,你的还没拍到,抓紧!” 顾佐一脸凝重,攥着拳头努力点头:“好!” 为恒立羽大大白银盟立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不差钱(为恒立羽大大白银盟加更) 最后的几批灵石,价格又重新抬了上去,顾佐提心吊胆的报了几次价,都没有抢到。 到了最后一批,价格居然抬到了一百二十三贯! 顾佐沉默的看着一位海州来的大户将最后一批灵石吃了下去,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忧虑。 按照这个趋势,至少今年江南东道的单块灵石价格,将上涨到每块一千二百钱以上,或许会达到一千三百钱,甚至更多,比去年上涨三成!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顾佐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今后的修炼将更加困难。 发卖会结束,顾佐向刘玄机道:“刘兄,质押的钱是我去交的,还得我去办,钱给我。” 接过对方递来的飞票,顾佐点验了一下,一张是九十九贯的,一张是五贯的,不由奇道:“九十九贯?这却少见。” 快步挤到括苍派女弟子身边,呈上刘玄机给的通达钱庄飞票。 这女修长得眉清目秀,双眼仿佛会说话一般,很是好看。她随手挑了两张十贯的飞票还给顾佐——这是押金,然后拾起那张大额飞票。 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盯着飞票看了良久...... 顾佐心里一紧,如果刘玄机这张飞票有问题,后果可不大妙,括苍派是天下十二名门之一,在人家的地盘上弄虚作假,可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继续等待了片刻,直到那女修将飞票收了,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收了飞票,那女修又注视了顾佐片刻,然后冲另一边点了点头,顾佐走到木箱旁,守着灵石的括苍派男弟子取出一个袋子,交给顾佐,顾佐打开,当场查验,对上了数目,这才下去。 一百块灵石到手,顾佐回到刘玄机身边,先将质押飞票还给他:“你的十贯押金!” 数出十块灵石揣怀里:“这是兄弟我的一成。” 刘玄机点头:“该当的。” 剩下的交给刘玄机:“点点,别少了!” 刘玄机笑道:“哪有信不过贤弟的?”还是打开袋子点清楚。 顾佐问:“没错吧?那就两清了?” 刘玄机道:“清了……清了?” 顾佐忽然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可惜我没拍到灵石……恭贺刘兄了……” 刘玄机讪讪道:“贤弟勿恼,还有下次嘛。那个,贤弟似乎还差十贯,那四百文就免了……” “什么十贯?”顾佐惊讶道。 “那一成股子啊……定了契的……” 顾佐道:“对啊,定了契的,你的灵石,我占十个,我的灵石,你占十个,这不是扯平了?” 掏出文契,顾佐指给他:“看这里,刘氏竞购之灵石,让与顾氏一成,顾氏竞购之灵石,同此办理,双方协商一致,不得反悔。” 刘玄机恍然:“这么个让啊……” “要不然呢?” “那……你的灵石……没买到,所以不用给我?” “对啊,你终于会抢答了。” 刘玄机有点懵,挠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顾佐也不怕,拍了拍他肩膀:“都是爽快人,纠结这点就不爽快了啊!这是钱的事儿么?这是契约!不差钱!” 刘玄机喃喃道:“我想想啊……” 一份契约,两种解释,顾佐打算先顶着,哪怕最后实在被逼不过,大不了还他十贯,也不吃亏。十块灵石而已,就看这狗大户有没有勇气大庭广众之下豁出脸来闹一场了! 灵石发卖结束,括苍派备了便宴招待各方修士,顾佐和他们不熟,就在角落中独自吃吃喝喝。他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丰富的宴席了,这一顿当真是大快朵颐。 吃喝之时,顾佐不忘观察刘玄机的动静,小心翼翼的防范着他会不会闹事,见他有些走神发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于是加快了吃喝的速度。 觑见刘玄机宴中出门小解的机会,赶忙溜了,溜走前还顺了一大包吃食扔进背篓中。 下了山门,加快脚步,沿着永安溪曲曲折折前行。这一趟白饶了十块灵石,可谓春风得意。果然是树挪死、人挪活,离开山阴,自己立马转运了不是?莫非自己命克山阴? 走到夜半时分,顾佐寻了个背风的丘陵下,点起篝火。他一万钱没花出去,还凭空多了十块灵石,但在山阴过贯了穷日子,依旧省字当头,不舍得进镇子住店,今晚就打算在这里凑活了。 取出一块灵石捏着掌心,继续修行搜灵诀,将灵石中蕴含的灵气导入经脉,就这么修行了也不知多少时候,忽然感受到气海中刺入异种真气,这是有修士近身。顾佐连忙收了功法,将王道长那柄恒翊剑抽了出来,凝神戒备。 衣袂的摆动声中,两条人影自丘陵上跃下,篝火映照间,瞧装扮当是括苍派修士。两名修士年岁比顾佐大得多,观其下跃的身法,修为上也比顾佐强出不少,也不知是炼气后期,亦或是已经入了筑基。 “你是何人?荒郊野岭,为何在此?我们是括苍派的。” 顾佐回答:“晚辈是会稽郡怀仙馆顾佐,今日上山采买灵石,下山晚了,错过宿头,就在此间暂歇。” 对方立刻追问:“今日山上售出多少灵石?” 这是在盘底了,顾佐回道:“六千灵石。” “你可曾买到?” 顾佐将掌中恒翊剑握紧,问:“二位何意?” 其中一人道:“你放心,我们括苍派的人,不会觊觎你的东西。你若不想说也行,就告诉我,今日灵石价值几何?” 顾佐道:“各批不同,有八十、九十贯的,有百二十贯的。” 两个括苍派修士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既是上了山的,可见过此人?” 说着,递过一副画像,画得甚是潦草简单,应当是成稿比较急切。但作画之人是个高手,几笔中便将相貌特点勾勒出来,顾佐一望便知。 顾佐心中咯噔了一下,斟酌语句,硬着头皮道:“山上见过,似乎是刘玄机?藏剑山庄?” 两个括苍派修士眼睛一亮,问道:“你认识?知道他去了何处么?” 顾佐摇头:“上山时相识的,只是知晓名姓,贵派安排晚宴时就见不到他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两个括苍派修士一脸失望,叮嘱道:“若是有此人行踪,立刻告知我们,去山门也可,去前面镇子中也行,不拘是哪里,整个括州都有我括苍派的人。若找到此人,定予厚赏!” 果然还是出事了,顾佐试着问:“两位前辈,刘玄机出了什么事?” 对方道:“是我扩苍派的事,不方便告知,你若查到此人行踪,只管报来,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个子稍矮的那个又道:“你还在练气初期?怀仙馆的?怎么发现我们的?你家这门心法果有独到之处。” 顾佐抱拳:“前辈过誉。” 四下里打量片刻,两个扩苍派前辈便双双离去,留下顾佐在篝火旁细细思索。望着跳动的火焰,顾佐觉得还是尽快离开的好,虽然不知扩苍派寻找刘玄机是因为什么,但他不想被卷进去,如果是好事,和他没什么关系,若是坏事,他和刘玄机之间有过纠葛,总是会麻烦一些。 将篝火用土填平,撒了泡尿浇灭,顾佐背上竹篓继续前行。 今夜月光皎皎,照得丘陵间依稀荧白,走起夜路来还算脚顺,只是总觉得身后似乎有凉风吹过,又好似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脖子。 莫非自己刚做了亏心事的缘故? 顾佐想起以前王道长说过,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感觉身后有人,最好不要回头,很有可能那是野鬼在招魂,一回头,三魂就被摄去一魂,人就废了,遇到这种情况,只管往前快行就是。因此,顾佐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这一加快步子,果然就感觉好了很多,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野路上,刚才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四十一章 行到天色发白之际,辨别方位,似乎走出了山岭,远处已经能看到一片房屋林立的集镇,那里便是朱溪镇了。 顾佐回过头来,连绵的括苍山已经被甩在远处,山峰逐渐为早间升起的薄雾笼罩,鸟啼声中,一片空旷之意。 脚下踏上了官道,这条官道北接天台,过朱溪,穿岩坦,再向南便是繁华的永嘉了。 听说永嘉东北是雁荡山,正北又有楠溪江,是个游赏的好去处——这原本是在他行旅计划中的,仗剑天涯,登临名山大川,求访仙人隐士,这样的日子不要太潇洒。 果然是有了钱,才有诗与远方! 在朱溪镇略事休整,寻了家茶水店喝了口热水,歇上一个时辰,买了些干粮,顾佐继续前行,就在荒郊野岭中一直走到夜晚。 点燃篝火,顾佐定定注视着跳动的火焰,良久...... 恒翊剑横陈于膝上,左手不动声色间轻抚而过,拇指扳动鞘簧,法剑出鞘,一道寒光闪出,顾佐身影已在两丈之外,剑光笼罩住一棵大樟树。 枝叶扑簌落下,当啷一声响起,顾佐自树上倒卷而下,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树上飘落一位黑衣女修,身段婀娜,又单薄得好似弱不禁风,但顾佐在刚才的一剑之下却已然试出,对方修为比自己高得太多,怕不是个筑基? 再仔细看去,虽然至鼻梁处蒙着青纱,但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之前括苍派灵石发卖会上收钱的女修。 完全不是人家对手,怎么打?顾佐大大方方将剑收了,抱拳:“呵呵,误会误会,原来是括苍派师姐。” 女修问:“你认得我?” 顾佐试探:“应该认得......还是不认得?” 女修沉声道:“认得就是认得,不认得就是不认得。” 顾佐想了想,道:“昨日大殿中见过,敢问师姐贵姓?” 女修道:“那就是不认得?” 顾佐道:“嗯,确实不识。” “你是哪家子弟?” “会稽郡怀仙馆,顾佐。” 女修走到火堆边坐下,过了片刻,忽问:“飞票,哪儿来的?” “啊?” “你那张飞票。” “飞票......有问题?” “没问题,就是问问。” 顾佐心道坏了,果然还是飞票的问题,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自己担着,于是立马交代:“是藏剑山庄的刘玄机。” “刘玄机?什么人?” 顾佐便将自己如何上山,如何遇到刘玄机,两人如何商量的,毫不犹豫把刘玄机卖了个干净。合伙的事情只含糊说了,末了道:“飞票若是有问题,却与我无关,但那两个银饼绝无问题,冤有头债有主,听刘玄机说,他们藏剑山庄在婺州东阳。” 女修皱眉:“婺州东阳的藏剑山庄?没听说过......” 顾佐叫屈:“昨日上山时,是贵派值守的师兄让我给他带路的,师姐若是不信,大可对质。” 篝火开始减弱,女修就着顾佐打来的柴堆往里添了两根树枝,顾佐也不敢乱动,就跟旁边站着,同时也在打量这女修,琢磨着对方刚才挡剑所用的法器究竟是什么,藏在身上何处了? 隔了良久,女修挥动手中的树枝,指了指旁边:“坐。” 顾佐坐下,小心翼翼问:“师姐如何称呼?” 女修没有回答,反是将顾佐的来历又详细问了一遍,问完之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和这个刘玄机,有没有约定再次相见?” “没有,宴席上就见不着人影了,也不知去哪儿了。昨晚我在山下时,你们括苍派两位前辈就找我问过他。他出了什么事?” 女修没有回答顾佐的问题,反而让顾佐描述了那两位括苍派前辈的模样,然后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佐正琢磨什么时候这位才能离开时,女修开口了:“你刚才怎么发现我的?” 顾佐只能道:“我师门心法擅长追摄,被别人盯梢时,也敏感一些。” 女修点了点头,歪着头琢磨片刻,又道:“这些天......我跟着你走。” 顾佐张了张嘴:“这......您是打算等刘玄机?我和他真的没有更多瓜葛了。” 女修道:“无所谓等谁,你只管走你的路,无论去哪儿都行。” 顾佐无语道:“......我要去南疆......” “可以。” 顾佐很是为难:“师姐,我是怀仙馆的馆主。” “什么意思?” “我们怀仙馆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啊,你这么跟着我,我怎么开张?还望师姐体谅。” “你的生意我做了,只要顺利,一天一块灵石。” 一天一块灵石,也就是一天一贯多,这么大的好处,实为顾佐平生仅见,赶忙证实:“当真?” “当真。” “需要几天?” “我也不知道。” “怎么判断是否顺利?什么时候给?” “只要我好好的,就是顺利,等我离开那天,一并付给你。” “刘玄机会来找我?” “别问那么多。” 顾佐是亲眼见过她大手笔收钱的,括苍派的信誉也摆在那里,不愁她没有灵石支付,还能结识正宗的括苍派弟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理由拒绝。 对不住了刘兄,我也不想的,奈何你我交情不深啊! 顾佐当即抓住机会:“成交!” “记住了,不要跟旁人瞎说我的身份,从现在开始,我是你师姐,记住了?” “......那,能否告诉我您贵姓?我总该知道自己师姐姓什么吧?” “你自己编吧。”女修指了指顾佐背篓里的斗笠:“给我。” 顾佐将斗笠交过去,女修戴在头上试了试,满意的点点头。 对方成了自己的大主顾,顾佐立刻开始小心伺候着,听见对方肚子轻轻一声叽咕,顾佐连忙将竹篓中的干粮和前晚在括苍山宴席中打包的卤鸭给取出来,都用树枝串了,在篝火上加热之后递过去,自己也串了一根大嚼。 女修——如今暂时成了顾佐的便宜师姐,接过来慢慢撕着,一边小口往嘴里送一边想着心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宜师姐吃完后道了句:“若是察觉有异......有人靠近,立刻告知我。” “放心吧。”顾佐开始盘算起这门生意能做几天。 刘兄,你可慢点来吧…… 第四十二章 分手 当晚,便宜师姐跃上一棵樟树,在浓密的枝叶中隐去身形,顾佐则取出灵石,在篝火边继续修炼。 这个冬天直到开春,因为灵石的缺乏,顾佐落下了太多的功课,整整数月,修为没有丝毫进展,一直在炼气士初期徘徊,如今有了灵石,自是要加倍努力的。 天亮之后,便宜师姐从树上飘然而下,顾佐问:“去前面镇上用早饭?吃口热乎的?” 便宜师姐想了想,点头:“好。” 赶到镇子时,镇上的街道已经热闹起来,寻了个干净些的小店,点了些热汤热饼,店家把东西送上来,便宜师姐才坐到顾佐对面,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顾佐现在把便宜师姐当大客户对待,充满了主动服务的精神:“师姐是打算等姓刘的?我认为应当往人多的地方走。刚才问了店家,出门向南,过二道桥向东,就是集上。” 便宜师姐点了点头,于是吃完后,顾佐唤店家过来会账,店家笑着道:“承惠,八文。” 看了看桌子对面坐着的师姐,人家一动不动,并没有掏钱的意思,顾佐只得从怀里摸出八个制钱,放在桌上。 在镇子最繁华的市集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一无所获。 他闲逛的时候,师姐就在他身后隔着不远,默默跟着。走到午时,顾佐离开市集,在一条偏僻的小巷询问:“现在怎么办?刘玄机应该没往这个方向走。” 师姐沉吟片刻,道:“去永嘉。” 赶到永嘉时,已是傍晚,城门险些关闭了,顾佐寻找客栈投宿,王字老店,师姐摇头,说不干净;又寻了家干净的福如栈,师姐皱眉不进,嫌寒碜;最后在一家华丽的九龙楼前停下,将错身而过的顾佐又唤了回来。 “你去开一间上房,把窗户打开,我自会进去。” 没等顾佐说话,自己继续向前,走到拐角处消失。顾佐进店后问:“有上房么?多少钱?” 那店家笑呵呵将他引到柜上,回道:“您来得巧,就剩最后一间了,一百五十文。” 顾佐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要了下来。 九龙楼的上房在二层,宽敞阔气,分为内外两间,外间会客、内间休息,摆设非常讲究,顾佐打定主意让便宜师姐会钞,干脆要了桌二百文的席面,八菜两汤。 将临街的内间窗棂支起来,探身看了看,下面便是会昌渠,对面则是东山书院。等店家在外间布好席面,便宜师姐已经坐在了内间的床边。 吃完师姐就重回了内间,将屏风拉开,吹灭烛火,把顾佐隔在了外间。 顾佐跟墙边腾出个空地来,照例偃卧修炼,炼了多时,感知内间有异,推开屏风,已经人去房空,窗户依然关闭,唯有窗棂未曾支应上。 第二天天亮前,便宜师姐又返回房中,向顾佐道:“他们还在找刘玄机。” “他们?谁?” “我们括苍派的人。说是有人在往婺州去的官道上见过刘玄机,但他们赶到婺州东阳时,藏剑山庄空无一人。” 顾佐有点吃惊:“一个人都没有?这刘玄机......果然不是好人......哎?师姐刚才说他们?您不是括苍派的么?” 便宜师姐道:“我当然是括苍派的。” “什么意思?您和括苍派那些人不是一路?您找刘玄机的目的,和他们不一样?” “别问那么多。你再想想,刘玄机给过你什么暗示么?他会去什么地方?” 顾佐仔细回忆,终于还是摇头:“没有。我和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哪里会跟我说实话……” 师姐叹了口气,道:“今日你在城中多逛逛吧。” “还逛?” “你去逛就是了!” “还是市集,热闹些的店铺,茶楼吧?对了,还有赌坊......像刘玄机这种人,很有可能会去赌钱!师姐,有个事儿得跟你商量。” “什么事儿?” “您让我去的这些地方,都花钱,很多钱,可是我没钱。” 师姐皱眉:“你没钱?” 顾佐道:“确实手头紧,包括这间上房,住一天就得一百五十文,昨晚吃的那顿,两百文,这些钱先得劳烦师姐会账,否则咱们今天就得被扫地出门。” 师姐眉头微蹙:“我下山比较急,没工夫带钱……” 摸出一块灵石交给顾佐:“灵石给你,你去会账。” 顾佐满心欢喜的接过,正要道谢,忽然食指在嘴边一竖,师姐立时会意,身形一动,进了内间。 顾佐刚坐下沏了杯茶,房门猛然被撞开,进来两个圆领青衫的衙门公人,一个在顾佐身边站着,眼睛滴溜溜扫视房间,另一个则直闯内间。 “你们是谁?怎的擅闯我屋?”顾佐勃然变色。 闯入内间者打量一番,出来向外头的高个子摇了摇头,高个子掏出块腰牌向顾佐出示:“法司办案,有话问你。” 这是块永嘉郡法司供奉的腰牌,一般能坐到郡中法司供奉者,差不多都是筑基修士。如顾佐这般还在初期的炼气士,在人家眼里不过是条咸鱼,任捏任搓。 两位法司供奉的问话基本还是那一套,先问来历,查验云游文书,再问有没有看见可疑者。 关于可疑者,两位供奉的目标也相当明确,当即掏出刘玄机的画像让顾佐辨认。同时,他们还描述了一个女修的形貌和特点,比如容貌姣好、身段消瘦、个头约莫至顾佐耳间、修为在筑基境等等,让顾佐回忆有没有见过此人。 顾佐认真听着、仔细回忆着,最后告知没有印象,两位供奉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此离去。 便宜师姐刚才躲在房顶,此刻又从窗户中翻身跃入,顾佐当即道:“要不咱们还是各走各的道吧,这生意我不接了。” 师姐盯着顾佐道:“一天一块灵石的生意,你不接了?” 顾佐叹了口气:“连法司都在查找师姐你的下落,这事儿哪里是我能掺乎的。” 师姐道:“你放心,这两位供奉是我括苍派的师兄,受永嘉郡法司礼聘而已,他们借着身份找寻我,非是法司办案。” 顾佐道:“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你真想知道?” “......算了,我不想知道......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不可以?” “报酬你不要了?” “想要,但我怕有命挣没命花,我只想好好修行,不想惹麻烦。” “可以。” “......您就饶了我吧......什么?可以?” “可以。这是给你的,两天的酬劳。”说着,师姐弹出两块灵石,顾佐接到手中,愣了片刻,迟疑道:“那......我走了?” 师姐点头:“走吧。” 生意只做了两天,顾佐也很痛心,看着手中的两块灵石,叹了口气道:“我去会账。” 第四十三章 再远些 收拾好行装,顾佐又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师姐,抱拳告辞。 蹬蹬下楼,在柜上结算了房钱,共计三百五十文,一下子将他的零钱掏空了一大半。店小二躬身送到门口时,他也没舍得打赏,以至于身后遭了白眼。 永嘉是个销金窟,顾佐没打算在这里待下去,出城向南,走了小半个时辰,顾佐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身后数十丈外,师姐戴着斗笠远远吊着。 他停下来,师姐也停了下来,两人就在田埂边相互看着。顾佐转身继续走,师姐也跟着继续前行,始终保持着五六十丈的距离。 行到傍晚,一条大河横亘于前,河水奔流甚急,这便是永嘉有名的瓯江了。 顾佐立于河边,向着对岸一只小船招手,那艄公挥动船桨响应,慢慢划着小船过来接人,师姐走到岸边,和顾佐并立等候。顾佐想说一句“您能不跟着我么”,但还是忍住了没说,这种话说出来通常会被打脸的。 吊着就吊着吧,他追求的是撇清关系,从法理上站住脚。嗯,顾佐始终认为,这一点很重要。 艄公撑着小船来到岸边,道:“一人三文。”二人登船,艄公划桨,将他们送到对岸。 顾佐付了三文,师姐则掏出一块灵石欲抵船资,顾佐心疼不已,当即伸手制止:“这块灵石我买了,先付定金三文。” 师姐将灵石给了顾佐,拿这三文付了船资, 下了船,顾佐把灵石还给她:“不买了,退货。”顿了顿,又道:“您能离我再远一点么?” 师姐微微一笑,没有勉强,和顾佐的距离拉到了百丈之外,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日头西斜,红彤彤的太阳落在顾佐的右前方,将田埂间农夫扎束的草人拉出长长的倒影,顾佐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也越来越长、越来越淡。身后远处的师姐也化作一个小黑点,几乎就要淹入夜幕之中。 猛地一声唿哨自身后远处响起,顾佐顿足回望,两条身影自来路上急速追来,身后百丈外的师姐则下了田埂,向着东北方奔去,追来的两人也跟着纵掠过去,正是今日来九龙楼中搜寻的两位永嘉法司供奉。 转眼之间,三人便钻入东北方的丘陵中,只剩下顾佐一人伫立于原地。 还好今日和这位括苍派师姐分道扬镳,否则自己岂不是也要加入逃跑的行列了?想到这里,顾佐庆幸着,转身继续自己的旅程,一边走,一边扭头向着三人消逝的丘陵处不时张望。 又行片刻,顾佐长叹一声,拔脚下了田埂,追了过去。 追入丘陵,眼前林木密集,已如黑夜,不辨路径,顾佐自有看家本事,于三人入林处伸指触地,法力扩散出丈许,三道不同的真气反馈回气海,于是顾佐顺着方向追摄下去,小心翼翼的跟着。 翻过两座山丘之后,顾佐停下脚步,悄无声息上了一棵大树,凝神屏息,听着远处依稀传来的低语:“找到了么?” “没有,我这边没看见。” “她中了你的飞石,应该跑不远,再去刚才摔落处查一查。” “周师兄,我是不是下手太狠了些......” “无妨,掌门说了,宁可下死手,决不能让沈师妹跑了。” “唉......掌门这心肠也当真硬得下来,亲孙女啊。” “是沈师妹心肠硬,掌门也无法......” 果然和永嘉郡法司无关,乃属括苍派内部恩怨,但顾佐精神头却绷得更紧了。被卷入公门固然要吃大苦头,但轻易不会致死,而宗门内部私仇就不一样了,有可能拍拍手谈笑而过,也有可能眨眼间埋骨荒坡。 顾佐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完全不是人家两位筑基的对手,若非师门独特的追摄功法和附带的隐匿效用,在人家面前连藏都藏不住,故此不敢轻举妄动,心法流转,收缩一切外溢的法力,收抑到了极致,甚至连自己的视线和听力都模糊了。 在顾佐的感知中,两位永嘉郡法司供奉向西北方逐渐搜索着离去,与正北方七八丈外一道孱弱的真气错身而过。 又等了片刻,确认安全,顾佐小心翼翼向着那道真气摸索过去。 这里是处两丈高的小山崖,崖上空无一物,崖下同样无人,顾佐再次施法感知,跃上对面的大树,回头一望,就见距顶部丈许处的崖壁上有条裂缝,裂缝里依稀有道黑影。 天色已黑,若非顾佐早已预知方位,就算见到了这处裂缝,也很难察觉这道黑影。 顾佐掏出鱼线,绑了根树杈,抛过去后向回一拉,那道黑影动了动,从裂缝中翻滚下来。 他一跃而下,衣袖凌空卷住黑影,在她落地前拦腰抱住。抱住后再瞧面容,鼻尖下依旧罩着青纱,眉心紧蹙,两只长长的睫毛闭合着双眼,确认是沈师姐本人无疑。 顾佐横抱沈师姐,向着两位筑基供奉离去的反方向逃走。逃至丘陵边缘时,他不敢下到田埂中了,沿着山丘边缘,以林木为掩护向西奔行。 温香软玉,但顾佐没这份心思,累了就靠在树下调息片刻,法力恢复一些就接着逃,逃了整整一夜,天光大亮时,估摸着应当跑出去二三十里山路了,实在累到无法坚持,这才寻到一处小山坳喘气,开始察看沈师姐的情况。 拍了拍沈师姐的脸蛋,没有反应。顾佐将她脸上的青纱一把扯了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如今紧闭着。 探了探鼻息,呼吸轻微,伸手把脉,脉象极为虚弱。 顾佐伸手环住沈师姐的腰肢,心口砰的荡了一下,好软。将沈师姐转了过去,后腰处的黑衣上明显有块将破未破的痕迹。 按理说飞石不同飞剑,伤人通常是隔着衣裳,能将此处的绸料打坏,其中的劲道可说是极为古怪的。 顾佐不是专门的医士,但跟在王道长身边半年,多多少少懂一些药性,对部分草药的功效和伤病的治疗办法也算明白,知道这种伤势需要内外调理,外则敷以草药,内则舒活经络。 将背篓中的竹筒取过来,撬开沈师姐的牙关,灌了些清水,沈师姐昏迷中咽了下去,还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顾佐在左近搜寻良久,找到两味约莫对症的草药,塞在嘴里嚼碎,用树叶盛了,又赶回去。 取出随身携带的牛角小刀,将沈师姐后腰上的绸缎挑开巴掌大的一块,眼前露出雪白的腰身,以及婴儿拳头般大的淤斑。 这瘀斑红得发紫,其状可怖,看得顾佐浑身一激灵,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 第四十四章 狗血 将盛满了药末的树叶盖在了瘀伤处,取出鱼线从腰前一直绑到腰后,缠了好几圈。 外药敷好,顾佐抓住沈师姐的右手,将自己那点不多的法力顺着劳宫穴输入进去,直抵凌乱的气海,助她重新调匀梳理。 一个多时辰以后,沈师姐忽然咳嗽起来,双眼缓缓睁开,挣扎着要起身。顾佐小心的将她放平,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顾佐,虚弱无力的问:“他们呢?” “他们没找到你,我就偷空把你捡回来了。” “这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离那边几十里。” “我伤在腰上了......” “我帮你敷药了。” 沈师姐闻言一惊,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衣服好生生穿着,但腰后的伤处却感觉有些发热,手又伸到后腰处,算是摸明白了,也不知说什么好,望向顾佐,希望顾佐给个解释。 但顾佐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道:“江湖儿女......那什么,都是修行中人,性命要紧,别拘泥小节......能自己调理了么?” 沈师姐咬了会儿牙,终于点头:“我要起来。” 顾佐将她扶起,沈师姐忍着疼痛盘腿趺坐,开始自行修炼。 能够自行修炼,基本上就没什么危险了,剩下的只是恢复快慢而已。 到了夜半时分,顾佐正在抓紧吸纳灵石,沈师姐睁眼道:“咱们继续赶路。” 顾佐问:“能走了么?” 沈师姐道:“差不多。”手扶岩壁站起身来,眉头微蹙。 顾佐道:“不要勉强,否则路上受不住......” “走!” “还是一天一块灵石?” “你......当然!” 顾佐削了根树枝充作木杖,沈师姐拄着木杖跟在他身后,二人趁着月光继续赶路。括苍派是天下大宗,人多势众,就算是出了江东,也不把稳,当然是抓紧一切时机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 在山中磕磕绊绊走了不知几里,“啪”的一声响处,沈师姐拄着的木杖断裂,顿时跌倒。 顾佐回头看时,沈师姐已经晕厥过去,探手触碰额头,明显发起了高烧。这就是伤势未好,强行赶路的恶果了。 上前抓住沈师姐的双臂,把竹篓背在她身上,将她整个身子背起来继续前行,身后是温香满肩,似乎有些旖旎之感。 深吸了口气,顾佐咕哝了一句:“要不要那么狗血啊!” 在荒山野岭中夜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若不是顾佐身负修行,连路都看不清,更遑论枯藤树枝挡在前方,不时要以桃木剑砍出通道。 今日的天色亮得特别晚,日头始终没有升上来,等淅淅沥沥的春雨洒下来,他才看清了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道悬崖边,左侧是山腰,右侧丈许外便是十多丈的深谷,好在悬崖边有大量树木遮挡,否则他或许昨夜就坠崖了。 小雨不大,被上方的树叶遮挡,落下来的没有多少,但顾佐背着个受伤发烧的病号,就只能找地方避雨。 寻了处略微向上倾斜的山壁,砍了两棵小树打入泥土里为桩,在上方同样以小树架起梁柱,再寻找阔叶覆盖其上,一个简易的庇护所就搭建了起来。 能在半个时辰内完成这间棚屋,顾佐掌中的桃木剑立下了大功。这是王道长留下的恒翊剑,与普通兵刃不同,是真真正正的法剑。 顾佐气海内的搜灵真气可以毫无阻滞的灌注进去,令整个剑身连带剑锋都充满灵气,如臂使指而又削铁如泥。将来筑基成功,能够驭物之后,就可以将恒翊剑化为飞剑,指哪打哪了。 要不要走“剑仙”这条路子呢?顾佐一边干活,一边美滋滋的憧憬着。 沈师姐全身湿漉漉的,身姿纤毫毕现,但顾佐没工夫欣赏,在棚屋前生了个火堆,烟雾渐渐升腾而起,整座简易木棚都笼罩在了青烟中。 他自己也钻棚屋躲雨,熏烤片刻,身上衣物都干了,顾佐赶紧灭火,再烤下去,他和沈师姐就要熟了。 顾佐戴上斗笠,出了棚屋,找到两味清火的野药,剁碎了给沈师姐换药,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他想来,沈师姐堂堂筑基修士,只要好好修整那么几天,这点伤病不算什么。 雨势渐大,顾佐出去又弄了些大叶子盖在棚顶上,然后坐在棚屋里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滴串成了线。除了雨滴声和风吹树叶的悉悉索索声,这片荒山中格外宁静,静谧得让人有些心慌。 傍晚的时候,沈师姐终于苏醒过来,喝了些水,烧退了不少,重新趺坐修行调息。 一夜过去,雨依旧在下,沈师姐不再修炼,抱膝而坐,下巴落在膝上,望着屋外的雨滴发呆。 顾佐也在发呆,呆了一会儿,自觉应该找点话打破当前的沉闷,于是问:“头还烫么?” “好多了。”沈师姐轻声回答。 “伤口疼么?” “缓解了很多。” 一堆有用没用的话说完,顾佐迟疑片刻,道:“听说你是括苍派掌门的亲孙女?” 沈师姐瞟了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那两个法司供奉,你的同门,追杀你的时候,我跟在后面偷听了两句。” “你胆子很大,敢跟在后面偷听,还能活得好好的,不容易。你师门传承的确不错......怀仙馆?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这个......以前叫恒翊馆。” “没听过。” “好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师姐究竟怎么了?贵派掌门连祖孙之情都不顾了?” 提到祖孙之情,沈师姐幽幽道:“祖孙之情......他有三个孙女、四个孙子,少一个又算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祖孙之间,有什么不可化解的?” “若是三年前还好说,可现在......总之这次下山,我是绝不回去了。” “三年前怎么了?” “我太师叔祖一直在冀州,三年前忽然失了联系,自那以后,我祖父就变了,暴躁易怒,不近人情。” “这也是正常,老人家嘛,多体谅,别拧着来......算了,看你也听不进去,那你究竟想去哪儿?” 对这个问题,沈师姐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忽问:“我门中那两位师兄,有没有见到你?” “没有,他们不知道我跟在后面。” “我这伤势比想的要严重一些,你帮我下山买两味药,下山后向南走,应该是柳铺镇。” “什么药?” “郁金子、姜黄离,小些的药铺或许没有,但大药铺应该有。”说着,沈师姐抛出两块灵石:“拿这两块灵石去换,大药铺通常都收灵石作价的。” 顾佐接过灵石,又见沈师姐自手镯上一抹,取出张粉色素笺。 顾佐羡慕的看着手镯,问:“储物法器?” 沈师姐点了点头,将素笺交给顾佐:“镇子上有家青楼,名润玉坊,将这两句交给她们,征求后半阙。” 素笺上是两句诗:冥离香回首,魂梦绕高楼。 “沈师姐,这是要联络谁?” 沈师姐没有回答,隔了半天,轻声道:“希望能联络上吧......” 顾佐将斗笠戴在头上,冒雨下山。 第四十五章 为了理想 山下的小镇上最大的药铺是柳记,郁金子和姜黄离这两味稀罕药,铺中刚好有,只是价格很贵。顾佐用一块灵石抵了药价,又将另一块灵石换成一贯钱,抓紧时间赶去润玉坊。 这家青楼的老鸨十分敬业,对这种雅事不太感兴趣,顾佐被鄙视得毫无脾气,只得忍痛掏了刚才药铺换的一贯钱,这才让老鸨勉强答应。 办完之后,顾佐带了些熟食,冒雨重新上山。 棚屋中,沈师姐修长的十指变幻交替,将顾佐带回来的两味草药飞快处理完毕,按比例分成十份,投入储物手镯中取出的小丹炉中。 丹炉的底部垫着六块灵石,被炉子的机窍引发,燃烧升腾,将炉内烧得通红。 十份药材在炉子中翻转腾挪,慢慢融化,渐渐成型。 这是顾佐头一回见识修士炼丹,惊羡之余,在旁看得也是心里哇凉哇凉。 以灵石为火,如此豪奢的炼丹手法,实在令人震撼且无语。 如此一天之后,六块灵石燃尽,丹炉中悬浮着三枚泛着红光的丹丸。 十份材料,得了三枚丹丸,沈师姐一脸欣喜:“虽是病中,似乎炼丹之法更见增益了。” “师姐这是炼的什么灵丹?” 沈师姐仰脖服下一枚,闭目调息片刻,又将剩余两枚取在掌心中滴溜溜打转,然后收入储物手镯,向顾佐道:“哪里敢称灵丹?不过是丹药而已,灵丹可没那么容易炼制的。” “也不是普通丹药吧?” “以炼丹之法炼制的丹药,功效差不多有灵丹的两成,主要还是对症于我这伤情。”本想吐嘈两句顾佐给她抹的药草,还是厚道的没提。 见顾佐好奇,沈师姐问:“你师门没有传下炼丹之法?” 顾佐叹了口气:“前任馆主前往南疆,听说凶多吉少,许多修行法门都没有,如今的怀仙馆,只有我自家一人勉力支撑......” 于是将王道长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这番经历他说过不知多少回,整个故事虽然简单,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最能搏人同情,尤其肆中卖鱼那段,顾佐也兴致勃勃的讲述一番,还将牛角尖刀取出来,似模似样的教授沈师姐如何剖鱼,沈师姐当时就听得心中一阵酸楚。 微微沉吟,她取出一份《妙素丹经》,让顾佐誊录。这相当于传授炼丹之法了,既有可怜顾佐之情,也有报答顾佐之恩的意思。 可怜人顾佐也不矫情,连忙从背篓中取出纸张笔墨,就在这棚屋中抄录起来。 沈师姐坐在旁边,顾佐抄录一句,她便解释一句,顾佐连带着将她的解释原句也记了下来。薄薄的一本《妙素丹经》,抄录出厚厚一份复本,比原先厚三倍不止,顾佐背篓中携带的纸张耗尽之后,沈师姐又从储物手镯中取了一些出来,才满足了抄录所需。 这本《妙素丹经》是括苍派的炼丹秘法,只有一种手法、一套流程,但却可以炼制如今天下七八成已知的灵丹,可以说是“大道至简”的最好诠释,端的是高明异常,不负天下十二大宗之名。 各家宗门都有内外之分,不论在哪一家宗门,炼丹术、炼气术、灵植术等等,都是内门中的不传之秘。 能够学到如此秘传,真是了不起的机缘,可以说有这么一本《妙素丹经》,有沈师姐的注解,怀仙馆如今便有了一门功法、四门道术,《搜灵诀》和追摄术、指刀术、丹符以及炼丹术,而顾佐此番冒险搭救之举,完全值得了,不是区区灵石能够估量的。 沈师姐等他抄录完毕,郑重叮嘱:“先修功法,再习丹术,次序不要错了……此为我括苍秘要,不可轻易外泄。” 顾佐也郑重答应:“多谢师姐,顾佐记住了。” 将镇子上买来的吃食取出,让沈师姐饱餐一顿,顾佐又讲述了自己去润玉坊的经过,问道:“我和坊中的老鸨约好了,后日再去,若是有人联出诗句的下半阙,应该怎么办?什么句子才是正确的?” “没有什么是正确的句子,如果我们运道足够的话,会有人来找你。” “如果没有人来找我呢?” “会有的。” 顾佐想了想,问:“如果有人来找我,会是什么人?” 沈师姐出了会儿神,忘了回答顾佐的问题。 持续了两日的春雨终于停了下来,山林间、树丛中升起一团团薄雾,这些薄雾升上半空,聚合为一条条有如生命的玉带,在山腰间、山头上游来游去,灵动之极。 沈师姐眼望这一切,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出神,良久忽问:“顾佐,你知道我是怎么找上你的么?” 顾佐回答:“刘玄机给我的那张飞票?” 沈师姐喃喃道:“通达钱庄,九十九贯......” 顾佐点头:“果然如此,是和谁的联络暗号?” 沈师姐缓缓道:“三年,整整三年,我被祖父拘禁在山三年,足不出户,就在一间长一丈五、宽九尺的屋子中度过。竖着走是十三步半,横着走是八步,除了我括苍开派苏祖的神像,什么都没有。三年之中,我就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 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会儿心情,道:“直到上个月,祖父才将我放出来,但依旧勒令不得下山半步。这次若是逃不出去,回山后或许难逃一死。” 顾佐眨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安慰道:“总不至于,毕竟是亲孙女。” 沈师姐凄然道:“如果他真记着祖孙之情,怎么会关我三年?我那两位师兄怎么敢下此狠手?” 顾佐默然良久,转换话题:“究竟为什么啊?这......祖孙之间,能有多大仇?” 沈师姐道:“他要拿我联姻赤城派,我誓死不从,就这样了。” 赤城派与括苍派同列天下十二正宗,近百年声势犹在其上,顾佐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豪门恩怨。 顾佐越看沈师姐越觉得好,沈师姐优点一大堆,比如相貌上佳——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身段也舒适趁手,好吧这些太肤浅了,说点有内涵的。 沈师姐修为很高——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人品也不赖——说赠功法就赠功法,关键还灵石充足——储物手镯中不知藏了多少...... 至于年龄,虽然不太方便询问,但瞧上去或许只比自己大不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不挺好么?修行中人普遍长寿,二三十岁的女修,正是芳华。 但这种豪门恩怨,不是顾佐能够掺合的,自己一个小小的怀仙馆独苗,完全无法承受括苍派的怒火,或许还要加上赤城派的反噬。 可惜......为了怀仙馆,为了宗门传承,为了远大的修行理想,顾佐只能忍痛割舍这段感情,想到这里,忽然间竟有了一丝悲壮之意。 恨恨跺足起身,顾佐抄起斗笠罩在头上,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沈师姐在身后追问:“你去哪儿?” 顾佐心中一酸:“我去润玉坊找老鸨。” 第四十六章 我要等的是他 “迷离香回首,魂梦绕高楼。素手轻玉盏,为解相思愁。” 润玉坊中,娇娘手挥五弦,浅吟低唱。 檀木案前,觥筹交错,青衫修士合拍卧酌。 酒到酣处,笑问对面佳人:“阿娇又得了哪个雅士的酬句?” 阿娇嬉笑:“常郎只说这几句好不好?”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母亲吩咐了,哪间姐妹应和得好,便赏悬头牌花绸一月,张郎给出出主意,奴家感激不尽。” “哦?你家鸨娘也开诗会?” “有个外乡的落魄公子,拿着头两句来坊中征询下半阙,母亲觉得有趣,便应了,也算柳铺的一桩雅事。张郎快些帮帮奴家。” 时人擅诗,应和两句不是问题,青衫修士正斟酌词句,忽听楼下又是曲声响起,同样唱的这头两句,只下半阙不同,这一下子,倒将他的思绪打乱。 正悠哉悠哉,有个小厮匆匆上楼,递来一封书函,青衫修士拆开看罢,摇了摇头:“阿娇莫急,我还有事要办,上灯时再来寻你。” 娇娘撅着嘴问:“你真回来?” 青衫修士托着她的脸,深深一嗅:“果然是迷离香回首,我必回首的!” 笑闹了一番,阿娇忽然指着楼下:“常郎,就是楼下这位落魄公子征诗。” 青衫修士随意从栏杆处探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其貌不扬的,戴着斗笠,身上的衣裳也发旧了,还有几处破损的地方,果然是个落魄之人,正和鸨娘说着什么。 多半是为了出名,能想出这个办法,也是动了心思的。 青衫修士名叫常无迹,身为括苍派弟子,自也有他的交游圈子,等办完急事回来,且共饮两杯,谈上几句,若此人值得结识,便助其一臂之力,否则的话,就当看个笑话便是。 匆匆下楼,出了润玉坊,直奔镇上的药铺。顺路先去了两家小铺子,都没有收获,然后交代了一番,接着就来到最大的柳记药铺。 常无迹姓常,本名却非无迹,他隐身遁术在括苍派中是出了名的,行走无迹,久而久之,修行中人都称他一声“常无迹”,他自己也就干脆以此为名了。 这两年,括苍派负责周边三镇事务的联络人便是他,镇子上但凡有点头脸的,都认识。药铺柳掌柜见了,便恭恭敬敬唤一声:“无迹仙师。” 常无迹靠着柜台,一边琢磨着下半阙诗句,一边问:“老柳,你家铺子近日可收过郁金子和姜黄离?” 柳掌柜回道:“前些时日刚进了少许,无迹仙师要用么?我这就给您抓药。” 常无迹摆手:“不是我要。就是过来问一声,可有人买过这两味药材?” “五天,还是六天前有人买过。” “那行,你要谨记,若有人来买药,一定记住形貌,打听好住在何处,然后速速报我,我这两日都在润玉坊。” 说罢,常无迹继续琢磨着诗句,转身离开药铺。 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惊醒,一阵风似的闪身回到柜前:“老柳,你刚才说什么?有人买过这两味药?” “正是。” “把药单取来我过目!” 柳掌柜去翻了片刻,扯着张皱皱巴巴的药单过来,被常无迹一把抢过,眼光扫过后,一掌拍在柜上,留出个浅浅的掌印。他却浑然不觉,追问买药之人的形貌特征和去向,思索片刻,急忙赶回润玉坊。 征诗的落魄公子却已经走了,老鸨笑问:“无迹仙师也有了好句子?先给奴家品赏可好?” 常无迹嘿嘿笑着推却,只说想当面向征诗之人请教,老鸨凑在常无迹身前,几乎半个身子压了上来,神神秘秘道:“奴家也不知那位公子居于何处,但瞧着,约莫也是个仙师,神龙见首不见尾。” 常无迹取出一块银饼,顺着老鸨胸前的深沟塞进去,却卡在一半处,再也塞不进去了,拍了拍银饼往下硬挤,道:“常某是很想结识一番的,还请鸨娘行个方便。” 老鸨笑容灿烂:“说实话,那位公子住在何处,我也不知,但每日必回来的,无迹仙师在我这坊中再等等就好。” 柳铺没几家客栈,常无迹转了一圈便获知,他想找的人并不在其中,只得耐心等候,同时也写信给永嘉的两位师弟,告知他们有了线索,只是不敢确定,请他们速至柳铺查访。 常无迹写信的时候,顾佐正和沈师姐商量:“这次去润玉坊,那老鸨态度大变,忽然热心起来了,还给了我十多首,有客人写的,也有姑娘们写的,那鸨娘说,这件雅事在柳铺镇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说是如果再等几日,或许还有远地的客人会来,因为坊中已经张贴了告示,献出诗作最佳的姑娘,可以拿头牌,这些姑娘都在想办法拉拢恩客......我就觉着,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沈师姐道:“你在担心被我括苍派的人找过来?” “难道师姐你不担心?” “我当然担心,但现在我想赌一次,看看谁先找过来,是我的同门,还是我要等的人。” “这么搞,风险很大啊。” “我愿意承受这么大的风险。” “你就那么确定,你要等的人有办法从括苍派手中把你救出去?照我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咱俩继续隐匿踪迹,我记得师姐你之前曾经说过,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咱们逃去南疆,贵派的势力,总不至于能在南疆一手遮天……” 沈师姐打断道:“我要等的人……是他……” 顾佐怔怔和他对视良久,笑了笑道:“明白了……” 沈师姐沉默片刻,道:“如果你担心……你就先走吧……我没事……我想送你一个物件……” 说着,从镯子里取出个丹炉,正是她前几日炼丹所用。 沈师姐将丹炉塞在他手上,顾佐下意识接过来,见上面镌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凝真。 丹炉属于法器,而且是法器中最难炼制的,最基本、最普通的,价值都在百贯! 沈师姐塞过来的丹炉不仅以括苍派著名的凝真洞为名,底部还有十多个印章,什么“九阳”、“珍炉”、“万辛”等等,一时间也看不全。这样一座丹炉,又该值多少? 一天一块灵石的薪俸,在这座丹炉面前,已经毫无意义。 “太贵重了……”顾佐一惊。 话没说完,一枚扳指被沈师姐亲手套在了他的拇指上:“快收起来吧……带着它,出门方便。” 储物法器!顾佐忍不住真气探入,一个衣橱大小的空间呈现于脑海中。 又是件梦寐以求的宝贝!价值百贯! “我正好有个多的,也没什么用得上的地方。” “太贵重了……”顾佐不知说什么好,喃喃着重复道。 “再贵重,有我的命贵重?我……无以为报,只能送你一点外物,望你不要嫌弃。” 见顾佐还站在原地,轻轻推了他一把:“如果你要走,就走吧……” 顾佐没动,良久,道:“......再多陪你两天......” 沈师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眶微红,忽然指着旁边一处简陋的棚屋,小声道:“你下山的时候,我抽空给你搭了个歇宿的地方,这两日你就住进去吧,别像以前那般露宿了。” 顾佐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棚屋挤出笑容:“师姐动作还挺利索。” 呆立片刻,缓缓道:“我去柳铺再看看有没有消息。”转身下山。 沈师姐望着他下山的背影,咬着嘴唇叮嘱:“要小心。” 顾佐冲身后摆了摆手:“知道了!师姐自己也要留神!”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