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女帝她姐》 1.裂帛 阿狸十五岁那年,终于确定了自己是个很衰的娃。 她娘司马元是皇帝,她是琅琊王,照理说这命格该是极好的,只是…… 大晋,台城,紫光殿。 阿狸跪在御榻前,一双不太大的眼睛布满血丝,她已经三日都没怎么合眼了。 女帝司马元的病来得突然,也来得蹊跷。 太医说,只能尽人事,待天命。 司马元半靠在锦垫上,声音不高,却极坚定,她道:“阿狸,你这样说:我司马呦对天盟誓,日后我若不尽心尽力辅佐小妹司马妩,觊觎她的皇位,我父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永世不得超生;我母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有郎君,他必万箭穿心而亡;我若生子,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闻言,阿狸的瞳孔迅速放大,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收缩并灰败下来。 阿狸是司马呦的小名,都说贱名好养活,她是活着,只是一直都不太顺当,而且前路仿佛愈发艰难。 天地良心,她早已无心皇位。而且她早想好了,待小妹继承大统之后,她就卷铺盖离开台城,山高水远,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是漂洋过海到爪哇国,养一群猴子,夕阳椰风,了却一生。 不过,在那之前,阿狸要先去鄯善,那是阿胡从师学艺的地方。阿胡说过,鄯善是长虹的落脚点,到了那里就能找到永恒的幸福。他会在那等她,还会带她一起去看火焰山下妖猴留下的芭蕉扇…… 她都已经决定了,可母皇不信她。母皇诅咒她早逝的父君,她未来的夫君,她未出世的孩子,甚至连母皇自己也一同加上。 紫光殿灯火明灭,阿狸如坠冰窟。思绪凌乱之间,只见母皇一双凌厉的凤眼,狠狠地盯在她脸上。 她的母亲,是大晋国史上第一位女帝,英才远略,雷霆手段。九胡乱晋,母亲被逼无奈,带着北方豪族南渡江左,延续晋国国祚,个中滋味,几多不易;她的母亲,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眼睛,和最凉薄的心;她的母亲,亲手凌迟了她的父君,三千六百刀…… 阿狸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眼前一白,才浑浑噩噩地按着司马元所说的誓言,照样默了一遍。 司马元听她立了这个誓,脸色才略微温和了一些,苍白纤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阿狸,我的好孩子,朕不是故意为难你。你容貌平凡,不具王者之相,性格温吞,没有王者的魄力和大智。另外,还瘸着一条腿,生活都多有不便,更何况这大晋皇位,万里河山。如今,你还小,可若日后有心存不轨之人给你煽风点火,让你对皇位有了不合时宜的想法,做了些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到最后被天下唾弃的人还是你。到时可让朕如何向你早逝的父君交待。朕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明白,”说着,她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方锦盒,放到阿狸手中,“这是朕嘱咐你的最后两件事,完成这两件事后,你若不喜欢京城,到四处看看也好。” 指尖颤抖着,阿狸将锦盒放在怀中。 司马元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叫阿妩过来,那孩子年纪小,甚是不让朕省心。” 阿狸刚走出大殿便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等候的司马妩。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大红宫装,小小的娇人儿,白鹄般的脖颈微仰,摊着双掌接那细小的雪花。 无忧,无虑,一派天真。 昙醒之站在她身后,撑着披风遮在她头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未来大晋国的女帝。 白雪红衣,煞是登对。 司马妩年纪还小,若是再等二,三年,倒还真是一对璧人。 不知是不是雪地看得时间太长,阿狸眼前有些模糊。 就在这恍惚时,司马妩拎着裙子,小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扯住她的手:“皇姐,我可以进去看母皇了吗?” 阿狸微笑着点点头,随手拂掉她发上的雪花。 这一随意的举动,却让一旁的昙醒之眼色微变,多了几分的警惕。司马妩没注意到,阿狸倒是全都看在眼里,她本还想帮司马妩系一系脖子上的斗篷带儿,想了想,还是尴尬地收回了手。 没人相信阿狸不嫉妒司马妩。 他们甚至暗中传说司马妩的几次大病,都是人丑心毒的瘸王爷一手谋划的。 这个人丑心毒的瘸王爷就是阿狸,大名司马呦,少封琅琊王。 司马妩颜色倾城,阿狸貌丑瘸腿;司马妩多才多艺,阿狸无才无德;司马妩的父君同女帝年少结发、一路扶持、伉俪情深,阿狸的父君却是鸩杀女帝元配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阿狸怎可能不嫉妒司马妩?她爹嫉妒司马妩的爹,她嫉妒司马妩。 理所应当。 司马妩眨着明珠一样的眸子,委屈着道:“母皇真是太偏爱皇姐了,每次都是先召见皇姐,人家好嫉妒呢。” “小傻瓜,”阿狸捏捏她的脸蛋儿,笑道,“快进去吧,别让母皇久等。” 司马妩诺了一声,冲着阿狸还有她身后的昙醒之做了个鬼脸,旋即跑进内殿。 殿外除了一干禁军,就只剩下阿狸同昙醒之。 相顾无言。 昙醒之同阿狸的关系本来就不算友好,要么不见面,见面就是奚落。而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阿狸知道,他们的关系再无回旋余地。他恨死她了。 九天垂云,长河落日。 他们一同站在屋檐下,俯瞰这九重宫阙,万里河山。 整个皇都台城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是危机四伏,波涛暗涌。 位高权重的中书监卫澜川,镇守要塞虎视眈眈的荆州刺史歌舒瑾,还有她这个瘸了一条腿,居心叵测的前太女殿下,司马妩的帝王之路注定血海翻滚,白骨堆山。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阿狸已经冻得失去了直觉,忽然,内殿传出一声凄惨的哭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是司马妩的声音。 昙醒之下意识地要冲进殿内,飞奔了几步后,还是停在了大殿门口。 阿狸微微抬头,苍穹高远,大雪纷飞,遮天蔽月。 她知道这哭声意味着什么,但她没有流泪。 凛冬将至,长夜无边。 天曦二十三年,司马元驾崩紫光殿。 治乱,时也。 存亡,势也。 昔日叱咤风云,素手遮天的司马元已静静地躺在黄锦之下,再无声息。 天曦治世,戛然而止。 大殿之内,司马妩扑在阿狸怀里,痛哭失声:“皇姐,我不要做皇帝,我要母皇,我要母皇!” 她哭得凄惨,昙醒之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阿狸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闷闷地疼,努力张开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陛下,请速速召集百官,宣先帝遗诏,事不宜迟,勿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曾是司马元身旁最得宠信的大宫女垂手而立,平静地提醒道。 阿狸不用想,也知道这有心之人大抵包括着自己。 “别叫我陛下,我不要做皇帝!”司马妩发狂地跳起来,一把推开那宫女,大叫,“滚,都给我滚下去!” 阿狸将司马妩揽回怀中,对大宫女道:“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召大司马,东府军参军到紫光殿。” 她的镇静,不符合如今的场合,亦是不符合她的年龄。 大宫女默默领命退下。女帝驾崩,像司马妩这样大哭大叫也许不合时宜,却是真情流露,而司马呦呢?果真是乱臣贼子的后代,冷血无情,可见一斑。 忽地,紫光殿门大开,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 远处有人踏雪夜歌。 在这死寂的雪夜,如此洒脱动人的歌声不让人心情舒畅,反而异常诡异。 “不好了,不好了……”内侍连滚带爬地奔进大殿,“荆州……荆州刺史到了!” 北斗七星高,歌舒夜带刀。 就算不知女帝司马元,不知太女司马妩,也没人不知荆州刺使——歌舒瑾。 这天下本该是他的。 若说女帝还在,对他还有威慑,如今司马元已去,他若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易如反掌。 歌声愈来愈近,司马妩感到怀抱自己的皇姐在发抖。 年少的女帝,抹了抹眼泪,望向大殿门口,几分好奇,几分忐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发觉的倾慕……歌舒瑾,他是个只是名字都会让人战栗的人吗? 他的歌声如此好听,真的会是个恶魔吗? 殿外白雪铺地,红灯飘摇,满院肃杀,渐渐的,渐渐的,一个玄色小点由远及近…… 从清波门到紫光殿,十二处大门,七处吊桥,一千二十六道明哨,三千十六处暗堡,九千禁军,他却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他唱着歌,像回家一样,悠然而来。 夜风满袖,风雪满肩。 终于他来到了近前,站在大殿门口,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落下风帽。 藏在阿狸怀里的司马妩偷偷望去,这一望,便是惊了。 天底下还有这般人物? 似是察觉到司马妩的打量,男人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几多温柔,几多妖妩,如有怜悯,如有蔑视。 他身后的随从,殿外的禁军,殿中的宫女内侍皆然跪倒。 臣服。 阿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他白衣渡江,跋涉千里,由荆州到皇都,一路风尘,一路白雪,怎可能只是为了唱一首歌…… 原来皇都,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吗? 雪夜,红灯,九重宫。 阿狸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何来反抗。 那一日的后半夜,紫光殿中发生的事成为皇家秘辛。 所有的宫女,侍卫,包括司马妩与昙醒之都被囚到偏殿。 紫光殿中只有歌舒瑾,和十五岁的少女阿狸。 起初,紫光殿里似乎还有哭喊声,笑声,瓷器摔裂之声,裂帛之声,后来则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大雪,暗夜,无边的绝望笼罩这深宫。 司马妩躲在昙醒之怀里,并不发抖,只是双眼呆滞地望着宫墙。墙壁的那一侧便是紫光殿,皇姐她还好么…… 昙醒之则抱着她,温柔地抚她的长发。 他不去看那墙壁,也不去听那声音,似乎更不想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碧色双眸跳跃着幽幽灯火,他小声在司马妩耳边道:“没事的,没事的……” 只是司马妩和昙醒之都未发现,他的指尖在昏黄的灯火中轻轻发抖…… 雪声寂寂,灯影幢幢。 之后的三日,都不见歌舒瑾同阿狸出来。只有歌舒瑾的手下向殿中送入三餐,衣物和热水。 第四日,一群大臣惴惴不安之时,歌舒瑾却把司马妩领上金殿,亲自送她坐上皇位。 他唇角隐笑,如画中最慈悲的佛陀一般。 拈花一笑,笑杀婆娑。 有了歌舒瑾的支持,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只得低头,假寐于司马妩脚下。 那一年,司马妩十二岁。 方到金钗之年,脸上还团团稚气的她,成为了大晋的第二位女帝,国都台城,年号天启。 帝国明珠就此开始绽放日后最盛大的光华。 尽管此时卑微无力,可终有一日啊。 八方归附,四夷来王,她将振袖遮天,一统江山,君临天下! 2.醒之 腊月初三,阴,小雪。 是个似乎要发生点什么的天气。 也是司马妩登上帝位的第三个年头。 金銮殿上。 司马妩身着绛纱袍,皂缘中衣,漆黑浓密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冠冕之中。 气质斐然,无可比拟。 明珠一样的少女,年轻的女帝,三年前还躲在姐姐怀里哭泣的小女孩儿,如今已经坐了三年的皇位。 其实她和故去的司马元长得并不相像,尤其那一双眼睛。司马元是凌厉的凤眼,很张扬,还有一点凶巴巴的,司马妩却是大大的杏眼,少了几分威慑,多了几分温和与俏皮。 金殿上的气氛却不那么温和俏皮。 “陛下!臣愿亲率东府兵将,渡江北上,杀回长春郡,诛灭扶余!” 几十年前大晋闺中有句玩笑话,“柴米油盐酱醋茶,胭脂水粉肚兜袜。嫁郎当嫁谢七郎,替你操心操到家”,谢七郎就是如今这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谢伦谢大将军。 人老了,操心的事情也愈发多,风声雨声八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得操。 “陛下,扶余那些夷人挖了咱们的泰陵,是可忍孰不可忍!”见司马妩不作反应,谢伦越发激动,激动得胡子翘三翘,摇三摇。 晋国还在北地时,于白山黑水间的长春郡修建了泰陵,埋的都是历代的皇帝皇后,以及有功之臣。 后来,九胡乱晋,司马元带着北地豪族南下建国,仓皇之间,自然不能连祖坟一同迁走。如今北地九胡各自建国,曾经的扶余则吞占了长春郡。长春郡的风水又着实好,你觉得好,我觉得好,大家都觉得好,于是便有了扶余国人迁走泰陵中的晋人祖先,再埋上自己祖宗的这件事儿。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 被人挖了祖坟还不是大事!可人家一没开棺,二没鞭尸,还派了谦逊有礼的使臣,送来热情洋溢的国书,说是随时候着晋国去迁回棺椁。 可谢伦觉得这事儿非常大,他觉得不把那些扶余人打得哭爹喊娘着把晋国的祖宗们埋回去,日日早中晚三炷香忏悔,这事儿就不算完。 在谢伦的慷慨陈词中,众臣持笏板遮着脸,默默望向文班之首的那个身影。 那人个子不高,削肩窄腰,瘦骨嶙峋,宽大的袍子十分不合身。 谢伦是女帝司马妩的祖父,是司马妩亲爹的亲爹。照理说,对于谢伦的启奏,司马妩应该是眼不眨就应许的。可是,年少的女帝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椅之上,除了微笑,不做言论。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女帝说话不算数,陛下只是临朝,并没有亲政。真正做决策,还得问那位个子不高,削肩窄腰,瘦骨嶙峋,宽大的袍子十分不合身的主儿――摄政王,司马呦。 谢伦看司马妩,司马妩看司马呦,无奈之下,谢伦也望向司马呦。 司马呦小名阿狸,她的确是只不太温顺的山狸。 “殿下,扶余之地,本是青丘国,周代以之封于箕子,汉世分为三郡,自古以来届是中华国土。臣虽年老,却仍愿带兵北上,血洗耻辱。臣若统东府之兵,借道北齐,扫定扶余,匡复北地国土,指日可待!”谢伦对阿狸一向不太客气,此刻尊称一声殿下,已是极限,也可以看出他多么赤诚地想再上战马,剑指山河。 阿狸走到谢伦身前,面色平静道:“天时人谋,都有不利。如今京城尚是大雪纷飞,长春郡更是冰封千里,远途行军,长路跋涉。且我东府兵将半数以上皆为江东儿郎,难耐北地酷寒,尚不说能不能到长春,就是到了,深入敌方腹地,地形不熟,粮草转运不济,就是个死。” 谢伦脸色僵硬,勉强冷笑道:“琅琊王,老夫年迈,尚存血性。殿下年纪轻轻,如此懦弱,令人寒心!” “血性?”阿狸垂下眼帘,嚼了嚼这二字,又抬头,“谢将军血性男儿,老当益壮,本王自是不会拦你。但想带我江东儿郎巴巴地跑去长春郡送死,本王只说一句。本,王,不,准。” 谢伦愣了愣,站在原地半响无声,他很受伤。不过,他马上就用加倍的恶毒反击了回去:“也倒是,泰陵里又没有殿下的先人,殿下自然不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大殿上连呼吸声都静而可闻。 他们想起了阿狸的父君,也就是先帝司马元的侍君,曾经的晋国首富楚成君。 楚成君此人没什么城府,也不会吟风弄月,九个字概括他,傻白甜,白富美,真土豪。 他有钱,很有钱。 阿狸出生后,楚成君捐了新皇宫,阿狸被封为皇太女。 阿狸五岁时,摔折了腿。不全之身,没资格继承大统,她从太女之位上退了下来。三日后,楚成君捐了七千铁甲战船,给阿狸换了个琅琊王,富庶之地,一世无忧。 司马妩刚周岁就同琅琊王氏联了姻,阿狸都七岁了,司马元也没有给她议亲的意思。楚成君又斥重金给晋国砸出一座水渠,凭这水渠硬是赖来与王家的联姻。 谁让他的宝贝女儿不开心,楚成君就用金子砸,砸到她女儿开心。 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这个在世上待阿狸最好的人,曾经的晋国首富楚家五郎,死在阿狸七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极冷,京城中整整下了足月的大雪。 大寒那日,红梅染雪,楚家满门皆覆。楚成君受凌迟酷刑,一身细皮嫩肉被片成碎屑,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干干净净的,泛着青光。 楚成君的罪名是鸩杀皇夫谢慎,就是如今女帝司马妩她亲爹,大将军谢伦他亲儿子。 楚家的罪名则是通敌卖国,那个“敌”便是扶余。 乱臣贼子自然不会埋在泰陵里。 大家一边觉得谢伦反击得十分有力,一边又觉得他作为老臣,欺负一个没爹没娘没家族的小姑娘,实在不齿。 阿狸不愠不怒,只敲敲扇子,笑道:“不知谢将军,您那东府兵下的三万铁甲军训练得可还好。” 东府兵是谢伦一手训练出的军队,铁甲军更是其中一支无坚不摧的势力。巧的是铁甲军的装备,粮草全是楚成君当年捐助的。 众人面上不敢笑,心里都在嗤嗤,你用着人家老子的东西,还说着人家老子的坏话,实乃呵呵。 不出所料,此话一出,谢伦脸上就挂不住了。脸色青红交替,双眼下肉突突直跳,又恼又羞的样子可笑至极。 正尴尬间,高椅上的司马妩轻咳一声:“泰陵之事,不必再议。皇姐的意见,就是朕的意见。退朝。” 她笑意盈盈,梨涡浅浅,似乎丝毫不觉被人傀儡是件值得忧心的事情。 先帝遗诏共任命三位辅政大臣,琅琊王司马呦,中书监卫澜川,大司马王音。巧的是,三位辅政大臣中有两位恰巧也是国之隐患。 一是阿狸,一是卫澜川。 中书监卫澜川,兰陵卫氏,北地四大豪族之一。他与吴地世族势如水火,可谓是造成政局动荡不安的罪魁。 琅琊王司马呦,逆臣后代,欺女霸男,惑君魅上。密谋夺取女帝的一切,女帝的江山,女帝的男人。 年少的女帝被两大隐患日日环绕,众臣的心情岂是一个“卧槽”所能言之。 可司马妩却像没什么危机感的模样,每日都是笑眯眯的,只参政,不议政,更别说做决策了。 女帝退朝,众臣四散。谢伦经过阿狸时,使劲用眼刀子狠狠地剜了她几下,然后又云淡风轻地拂袖而去。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兰陵卫氏,不愧是百年世家,要吃瘪也得吃得云淡风轻,自在风流。 待人去殿空,走到殿门口的阿狸忽然转回身,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闪着暗光的高椅,司马妩刚刚坐过的位子,应该还有温度吧。曾经的她与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若不是摔断腿,若不是父君被凌迟,祖父一家满门抄斩,若不是……袖中的双手紧紧握起,又缓缓松开。 哪里又有这么多若不是呢。 回过头,走出殿门,阿狸的嘴角含了一丝笑意,只是小小的笑容,她自己都感觉不到。 这冷冷的笑,纵使是满世的冰雪都化掉,也依然不会融化一样。 早朝结束,恰巧清晨,日出东方,橘色的光芒照在天地之间。 殿外梅树下,一身绯红色官服的昙醒之正和几个年轻的小侍郎说话。都是些新上任的寒门子弟,天青袍子,宽白袖,朝气蓬勃的脸蛋儿,熠熠生辉的眸子,一副“我要为大晋奉献终身”的跃跃欲试。 昙醒之喜欢穿红色的衣服。深红浅红绛红,石榴红珊瑚红胭脂红,穿在他身上,不觉俗艳,反而有种独立浊世,翩然脱尘的风姿。 阿狸很欣慰,他终于穿上了大司马的官服,这鲜血般的红,真的很配他。 说起昙醒之,他着实算是个传奇式人物。 寒门出身,文采风流,一副玲珑心肝。当年由中书监卫澜川亲自举荐,十八为长史,两年内一路升到御史中丞,五年后更是一跃成为大司空。 寒门布衣,少登高位,平步青云,自是遭到不断的非难与明枪暗箭。幸在卫澜川爱才心切,一路保驾护航,悉心栽培,这才有了今日仕途得意,前程大好的大司空。 昙醒之太过传奇,以至寒门子弟十有九道“读书之人,莫不欲效长春昙阿胡。” 昙醒之,祖籍长春郡,小名阿胡。 寒门子弟大多有一个成为昙阿胡的梦,可又有几个有他那般的文采,手腕,风姿和际遇…… 梅花树下的几个小侍郎远远望见阿狸,连忙过来见礼。 他们还是太年轻了啊,一个一个满眼赤诚,也不管面前这位摄政王在外是个什么糟糕名声:“殿下今日金殿上所说,小臣,”唇红齿白的小侍郎脸红着,小声道,“小臣们都觉得十分在理……小臣还在县中时就十分仰慕殿下……殿下的文采,今日一见……” 阿狸微笑着听,视线却越过他肩头始终看着那梅树下的红衣人。昙醒之迎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觉他在望着紫光殿的方向,用曾经望她的眼神,望着她妹妹的寝宫…… 那年长春郡里,以为能并肩笑看长春;那年白头山中,以为能执手一到白头,可最后…… 过去的事,不敢想,想来皆是泪,不能思,思来俱断肠…… “阿胡,你刻的这个观音像有点像我啊,是我么是我么?” “不是。” “阿胡,你一直没娶亲,是不是在等我及笄啊?” “不是。” “阿胡,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偷亲我了啊?” “不是。” “阿胡……” “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找我,更不要做傻事。回去好好做你的琅琊王,嫁人,生子,过好这一生。就当……就当从没认识过昙醒之。” 3.狼狈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中。 司马妩背靠着椅子向后仰,双腿搭在面前的桌案上。她手捧着奏折,目不转睛地瞧着,乍眼看去像是在看奏折,实际上奏折中藏着 褪下朝服,她也还是个尚未及笄,童心未眠的小姑娘啊。 书封上是五个字,《明珠宝月聘》,是时下京城最流行的漠狠毒的公主,善良懦弱的世家郎君,娇美温柔的贫家女子,三个人,一段狗血纠结。 御书房分三进门,司马妩喜欢独处,宫女侍卫们便只伺候在一进门,大宫女秀年则伺候在二进门。 秀年曾是司马元最为宠信的大宫女,司马元驾崩之后,她便一直跟在司马妩身边。 司马妩这边正看得着迷,秀年引着一个小侍女站在门口通报。 她一惊,半翘着的椅子腿哐当一声着地。旋即,年轻的女帝不动声色地将奏折中的长袖之中。 “陛下,小人奉琅琊王之命,给陛下送了黄金糕。”模样清秀的小侍女拎着一个雕花提盒乖顺地立在秀年身后。 司马妩放下手中奏折:“拿上来。” 提盒之中是切成小块的黄金糕,隐隐地腾着热气,这是司马妩最喜欢的点心。 她本想用手去抓的,碍着秀年在旁边,只能弃手举箸。箸尖儿还未碰到糕点边儿,秀年却道:“陛下请慢,还未试毒。” 少女一笑,飞快地夹起一块黄金糕塞到口中,吞咽下去。她抹抹嘴,笑容灿烂如窗外的朝阳:“皇姐是朕唯一的亲人,若朕连皇姐都怀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秀年无奈地摇摇头,门声动,有人打从门外进来。 来人一身绯红官服,袖口和袍子边儿绣着暗纹桐花,黑发如缎束在朝冠中,一身打扮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朝中人。但早霞漫天映在他眸中,与眼尾红痣相映起来,却显得整个人既独立浊世又冶艳妖诡。 两种大相径庭的气质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矛盾。 仙佛与妖鬼,也许本来就是一体。 秀年告退,错身之际,她压低声音对来人道:“昙司空,您还是劝劝陛下,不要太相信那位。” 昙醒之充耳不闻,只是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手中的腊梅花。花瓣嫩黄,花蕊娇嫩。他执在手中,一路用外袍遮着风雪,从金殿外到紫光殿,这么长的一点路,他护得仔细,连一片花瓣都没被吹皱。 秀年想着,这位昙司空对主上可真是有心。那日经过殿门口的腊梅树下,主上只是随口一说“要是能见到第一朵腊梅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却牢牢记在心间。以他的出身,想做主上的皇夫是绝无可能,但日后当个侍君,给主上解解闷,倒也是极好的。 秀年是这样想的,却不能直接表露出“你也就是个侍君的命”,毕竟年少的主上还需要他。 一个毫无背景又极为忠心诚心痴心的酷吏,好用,也好抹杀。 主上不可出的头,让他去出;主上不能杀的人,让他来除;主上不可抗争的对手,让他去对付。 所有主上不可堪的血债啊,就让他去背负吧。 拎着提盒的小侍女正要退下,却被司马妩叫住,她笑吟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整整衣衫,垂着眼皮:“回陛下,小人碧螺。” “你叫碧螺,上次来的小姑娘叫祁红,皇姐还真是有趣,给你们取的都是茶名,”司马妩微微侧头,“可是皇姐好似不是很爱茶。” 碧螺道:“陛下明鉴,王爷不喜欢喝茶,爱茶的是昙司空,我家王爷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昙醒之目光闪了一下。 司马妩亦是笑了一下。 刚走到门口的秀年则是冷冷地回头瞧了一眼碧螺,无奈碧螺一直低眉顺目地看着地面,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警告。 琅琊王司马呦对大司空昙醒之十分偏爱,这在皇都根本不是秘密,别说老百姓,连朝中众臣茶余饭后都要揶揄几句司马呦是癞□□想吃天鹅肉。 在位份上来讲,虽说是昙醒之高攀不起阿狸,但除了位份之外,容貌,才学,气质,随便哪一样,阿狸都是坐实了癞□□的名号。 可底下里的说道,终归上不了台面。这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在司马妩面前更是忌讳,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没人提。 秀年心想这琅琊王奇怪,手下的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怪胎。 上次那个叫祁红的小姑娘来送东西。她有心刁难,让祁红在雪地里等了两个时辰,结果那小姑娘竟然砍了殿门口的树,直接架起了火堆取暖。 这次的碧螺,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挑那忌讳的说。陛下的男人,你们还敢觊觎! 琅琊王是侧卧在女帝身边的狮子,她手下包括碧螺在内的四个侍卫长便是狮爪上的钢锋,隐患重重,不得不除。 那边厢秀年心中诸多计较不说,这边厢,碧螺退站在二道门外,鹅黄的幔帐挡着她的脸。她缓缓抬头,脸上还哪里有方才的低眉顺目,明明就是雏鹰一般深不见底的桀骜眼眸,她嘴角微挑,视线透过幔帐的间隙落在司马妩身上。 司马妩方拿起一本奏折,只看了一眼便气呼呼地扔了出去。奏折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啪嗒一声,正好落在碧螺脚下。 昙醒之将手中梅花插在桌案上的白瓷瓶中:“阿妩,你是大姑娘了,不可再这般鲁莽。”似是怪罪,语调却很温柔。 是啊,他怎么舍得怪罪他。 北地女子心中最缱绻的那抹胭脂红,却偏偏唯一人马首是瞻。 他明明右眼尾生着桃花痣,注定是个不安生的男子,可偏偏手握刻刀,心中有佛。 他曾是北地最杰出的佛像匠师,她是惑了他心,让他再不能以菩提心境雕刻佛像的九尾天魔女。 司马妩一会看看瓶中梅,一会看看身边的昙醒之,人面花容,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妩揉揉额头,长叹一声:“阿胡,你说这些大臣们为何就偏偏盯上了我皇姐,金殿上针锋相对,下了朝还要参个不停。他们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这次又是哪家的小郎君被抢了,还是说她想给自己造一座金观音?”昙醒之的调子马上冷了几分,眼里的不屑和鄙夷毫不掩饰。 司马妩面色凝重了起来:“这次是谋逆,他们参皇姐与中书监卫澜川结党营私,密谋造反。” *** 傍晚,琅琊王府邸。 阿狸抱着暖炉,披着锦被,坐在大床正中央:“阿妩说什么了?” 阿狸本是北地的一只山狸,到了江南,硬是被冻成了家猫。 碧螺坐在床边,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塞给阿狸吃:“主上什么也没说,只叫昙司空烧了折子。” 橘子汁挂在嘴边,阿狸小舌头一探,贪婪地舔了舔:“参我的人可记清楚都是谁了?” 阿狸其实长得不丑,只是右脸的二分之一都被青斑所覆盖。 她不丑,只是吓人。 做什么表情都吓人。 碧螺抿嘴一笑:“您说巧不巧,那折子正好落在我脚边儿。” 阿狸转了转眼珠:“他们家中可有适龄的郎君?” “殿下,”碧螺把剥好的橘子一股脑全都塞进阿狸口中,起身道,“您要是再弄男人来,咱们府上的后院可放不下了。” 阿狸好容易没被橘子噎死,撇开锦被,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备车,咱们去龙阳街走一趟。卫澜川一直邀我去吃什么神仙炉,总这么推脱着也不好” 碧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帮阿狸披衣:“殿下,您刚刚被参。” 龙阳街上只有一户人家,便是中书监卫澜川——奏折中阿狸造反合谋对象的府邸。 “况且,天已经黑了。”碧螺又补道。 阿狸走到窗边,踩着小椅踏上窗台,推开窗户。 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楼,窗外风势不小。 只一瞬,呼啦啦,夜风扑面而来.阿狸的外袍被吹落在地,只剩单衣,衣领大敞,露着紫色袜肚。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扶着窗栏,漆黑长发被冷风吹开,随风而舞,仿若随时都会乘风归去一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 相比于阿狸吓人的模样,她的歌声则美丽多了。 良久,她回头望着碧螺一笑,笑容迷蒙奇诡:“碧螺,你说火焰山那儿也会下雪么?” 鄯善,火焰山,她的阿胡在长虹脚下等她…… “公主……”碧螺不自觉地道,“您快下来啊……” 碧螺想去拉阿狸下来,却怕反倒碰了她。 公主…… 阿狸又转回身去看月亮,“公主”这个称呼她已好多年没听过了。 在琅琊王之前,阿狸也是有过公主封号的。 不过,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司马元驾崩的那个晚上啊。 她身子里那个纯洁的公主就已经死去了,死在了紫光殿中,那场与恶鬼的交易里。 为今,这世上再无公主阿狸,只剩下了拖着残破身子的琅琊王。 好半响,阿狸从窗台上跳下来,和衣笑道:“我果然还是飞不起来啊。” 她右腿略跛,站立不稳,碧螺忙去扶她:“殿下,折子的事您不必挂心。上折子的人没有证据,瞎说而已。” 阿狸也不做回应,只是随手将长发束起,道:“备车。” 很快,车便备好了。 放下车帘,阖眸,阿狸怀里捧着暖炉,心中一片冰冷。 折子的内容是瞎说?那自然不是。 她爹是被凌迟的反臣。反臣的女儿不造反,这说得过去么? 4.人头 龙阳街上只有一个破旧的红门,这里便是中书监卫澜川的府邸。 大门上的红漆都快掉干净了,门环也只有一个,小风一吹,便萧瑟孤寂地响。再加上门口那棵歪脖梅花树,怎么看怎么可怜。 破着边儿的茶杯中漂着几片茶叶渣渣,茶水寡淡得不知道冲了多少次。 那参阿狸的大臣说得也没全错。她是真想与卫澜川结盟。只是卫澜川还不信任她,处处怀疑,多方试探。 毕竟他们一旦结盟,图谋的便是这天下。 而失败的下场,也只有一个。 阿狸皱皱眉,放下茶杯,一旁的管家赔笑道:“殿下,我家老爷马上就来。” 话音方落便有人朗声道:“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循声望去,来者一身竹绿麻袍,腰间扎着麻绳。黑发束在脑后,眼睛明亮,笑容可掬,乍一看去和寻常劳作归来的农户没有区别。 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谁又能想到他是位高权重,说一不二的中书监大人。 卫澜川的祖上有扶余人血统,虽然过了很多代,他依然保持着扶余人特有的单眼皮,细长眼,十分儒雅。除此之外,他还继承了扶余人勤俭节约,善于持家的优良传统,譬如腌咸菜。 每每春天,他就会赶着牛车,把他亲手腌制的各种咸菜送到文武百官府上,白菜,大葱,小葱,白萝卜,胡萝卜,青萝卜,苏子叶,蒜头,牛蒡,桔梗,蕨菜,黑豆,莲藕,小蚕蛹……种类之多,花样之繁复,令人望洋兴叹,叹为观止。 卫澜川乃北方豪族兰陵卫氏的宗族长,九胡乱晋,他随司马元迁到江左之后,“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在这种奇妙的心理下,他更是带着北方世族与吴地世族势同水火,时时挑衅,处处压制,。 吴地世族自东吴剪灭,不得势大晋,便心存复国之意。 民间有歌谣: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宫门柱,且莫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 说得便是这个意思了。 这个卫澜川,刚刚过了不惑之年,长得比忠臣还忠臣,府邸比廉吏还廉吏,却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毒瘤,党争的罪魁祸首。 可奇怪的是老百姓们宁可相信瘸腿的琅琊王有谋逆之心,也不相信既儒雅又会腌咸菜的卫大人会谋反。 阿狸觉得她极有必要去扶余缝个单眼皮儿,再跟扶余大妈们学宴咸菜的秘法。 此时此刻,卫澜川正用他那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笑眯眯地看着阿狸,解释着自己有失远迎的原因。笑容可掬,十分谦卑:“殿下,臣方才正在后院给白菜抹红辣椒粉,一身污秽,怕冲撞的您,特意沐浴熏香,换了套衣服,这才没能到门口迎接,还望王爷殿下赎罪。” 他话音方落,阿狸便见一侍卫模样的人从门外进来,手中还捧着一个红木盒子。 那人见到阿狸,似乎一惊,没敢上前,站在垂花门之外。 卫澜川顿时敛了笑脸,厉声对那人道:“没看见有贵客吗,还不退下!” 那人被训斥得眼神一慌,手忙脚乱向外退。 不想一个失手,红木盒子落地,盒盖打翻,从里面骨碌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正好滚到阿狸脚边。 一颗人头,脖子上的血迹还没凝固。 死不瞑目的双眼,望着阿狸。 卫澜川紧皱长眉:“大胆!如此冒失!下去领三十板子,”随后,转身对阿狸道,“殿下,您没受惊吧。” 阿狸扶了扶额头,长袍掩着的脚底微晃:“为先帝营造黄金观音像一事,朝中多人反对,还请卫使君多多帮衬。”阿狸到卫澜川府上,并不是为说这事。只是此时此刻,所有想好的说辞,都忘记了。 在看到那颗人头的时候,都忘记了。 卫澜川眯着细长眼,微笑道:“那是自然,殿下的事就是臣的事。” 阿狸抬起眼皮,窗外的雪下得红了天:“时候也不早了,本王先行告辞。” 卫澜川弯腰将人头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到木盒中,又将木盒子摆在一旁桌上。含笑挽留道:“臣准备了九折板和神仙炉,殿下不如用过饭再回?” 阿狸实在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 用过晚饭之后,卫澜川又引着阿狸在后花园里转了转,红灯白雪,雪打红梅,倒是有几分雅意。 绕了一会儿,府中丫鬟忽然来禀,说是夫人身体不适。卫澜川忙留了丫鬟陪着阿狸继续逛园子,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去了后宅。 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个大梅园,没什么亭台楼阁,来往的丫鬟侍卫也极少见。又逛了一会儿,阿狸抱了抱双臂,说是有点冷,便吩咐了碧螺随那引路的丫鬟去车上给自己取件衣服来。 二人离开之后,阿狸先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旋即又不紧不慢地四下里望了望,没有灯的地方都是黑黢黢的,不见人影。 她这才走下游廊,向梅园深处走去。 梅园深处是卫府的私牢,卫澜川曾带着阿狸来过一次。这里一般只会关押一些府中手脚不干净的丫鬟侍卫,平时倒是空着的多,也没人看守。 不过,今晚,牢外却有两个侍卫。 阿狸站在树下阴影中,掏出针筒。 金针打进皮肤,侍卫们连叫一声的功夫都没有,便无声无息地倒在雪地之中。 卫府的私牢中有一股阴凉的霉潮气。 阿狸走过一条单门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一间牢室。 牢房倒也宽敞,靠墙有一堆稻草,没铺没盖。墙上仅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栅着铁栏。 有人靠墙而坐,一身血衣。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铁链小手臂那么粗,脚上的铁链一头被钉死在他身后的墙上,另有两条锁链各穿琵琶骨而过。 身上新伤旧痕,惨不忍睹。 那人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照理说该是极其狼狈落魄的。可坐在杂草堆里的人,就像是处在锦绣金屋,葳蕤兰草中,自在风流,没有丝毫不堪之色。 5.师父 待看清那人后,阿狸的脸上再无方才的平静之色。 她双手颤抖着拿出从侍卫身上掏来的钥匙,打开牢门,扑跪在地:“师父!” “阿狸?”孙诩其实一早就听见有人声,听见阿狸叫他,他这才挣扎着站了起来,“是你么,阿狸?”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卫澜川那家伙果真是等得不耐了。 他希望来人是她,却又不想是她。 方才听到她脚步声的刹那,他还以为是做了梦。 梦耶?非耶? “师父,是我,”阿狸也跟着站起身,手托起铁链,以便减轻孙诩身上的重压,“师父,我这就救你出去。” 阿狸的手一直在颤抖,其实从刚才看见紫姬的人头时,她就知道了。 紫姬是伺候在师父身边的人,她死了,师父一定落在了卫澜川手中。 孙诩伸手搭在阿狸腕上,片刻:“阿狸,怎没乖乖吃药。你父君不在世上,如今,连我也不能在你身边。你该知道爱惜自己的。” 眼泪含在眼圈里,她咬着嘴唇,脸色青白:“师父,别说了。等出去再说。”她转身飞跑到门口,在那两个侍卫身上摸了半天,根本没有镣铐的钥匙。 她又折回牢房之中:“师父,你且等我,我去找人救你。” “阿狸,”孙诩气若游丝,“师父教你的都忘了么?怎么一遇事就慌乱起来。你且想想,若非卫澜川故意引你到这,你会这般顺利就进来?” “师父……”阿狸腕子一抖,险些摔倒。 她怎会不知,这莫名的顺利,莫名的违和……但她不愿去细想。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师父出去,救师父出去…… “我这一次犯的是谋逆的大罪,落在卫澜川手里。你救不了我。”孙诩望着阿狸,声音沙哑。 方才紧急,阿狸一时间没有仔细打量孙诩。这略愣之时,她才注意到,孙诩的眼睛似乎有些空洞无神。 阿狸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她猛地捂住嘴,掩住哭声。 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师父他,看不见了。 他还假装没事,他怎么这般傻。 阿狸第一次见到孙诩还是在北地的时候,胡人尚未侵入中原,她也还没渡江南下。 杏花春水,兰陵霓羽,恰是一派和乐融融。 那一年,司马妩四岁,她七岁。女帝司马元把她的老师换给了司马妩,她则不再配老师。那时候,她的父君已经不在了,没人给她撑腰。她自己难过,又不敢到司马元近前,只跑到王宫后的景阳山,藏到树上,一个人偷偷哭。 就在那时,一杆玉杖拨开她身侧葳蕤:“小山鬼,是你在哭么?” 阿狸揉着眼睛,先是周围瞧瞧,又倾身向下看。 枝叶繁茂下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身边还有一个抱琴的紫衣少女。 白马,银鞍,绿玉杖,青衫一袭,黑发缀珠,仿若画上走下的仙君。 阿狸下意识地就用手捂住右脸上的青斑:“大,大,大胆!我虽然长得丑,但我不是鬼。”她面对美丽的人和事物时,是很自卑的,但她又不想显得自己太懦弱,便外强中干地先嚷了大胆。 可她还是难过,还是自卑,以至于哭了起来。 这位把阿狸美哭了的男子就是孙诩,旁边的少女便是紫姬。 孙诩是东吴后人,美姿容,性豁达,善笑言。当年的他也刚刚弱冠,正是鲜衣怒马,踏遍青山的年少轻狂。面上豁达爱说笑的他,其实很少有东西入得了他的眼,更别说他的心了。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他偏偏觉得这个丑乖丑乖的小丫头可爱极了。可他竟然把她吓哭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是他太美了,把她美哭了。 而阿狸也是后来才清楚,山鬼不是丑的,而是美人。 那年春天,小小的山鬼伸出小爪子把孙诩的心弦拨拉了一声,他则坐在马上,展开双臂:“小山鬼,树上可有毛虫,还不下来。” 最害怕虫子的阿狸惊呼着从树枝中坠落,他则稳稳地接她入怀。 她吓坏了,一边抓着后颈,一边大哭:“拿出来,拿,拿出来……” 孙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紫姬则在一旁无奈地摇头。 她握过阿狸的小手,掏出帕子擦干她哭花的小脸儿,温柔地向小山鬼拆穿了自家郎君的恶作剧。 那个杏花纷飞,蜂蝶胡旋的春日啊,俊美非凡,仿若天人的一主一仆,外加一只丑乖丑乖的小山鬼,就是这样结下了缘分。 如今,当年的三人,一死一囚一四面楚歌,自身难保。 造化弄人,无份有缘,就大抵如是了。 “阿狸,还记得师父教你的第一篇文章么?背来听听。” 阿狸弯腰跪在草堆里,这一低头,眼泪簌簌而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他色厉内荏:“阿狸不听话,师父可要生气了,师父心眼小得很,一生气可就不叫你紫姬姊姊疼你了。” “师父……”阿狸无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孙诩教她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屈原的《山鬼》。 昏黄灯火中,孙诩背靠墙壁,合着双眸,盘腿端坐,手在膝上敲着节拍。 在蜡烛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日的景阳山,杏花春水,兰陵霓羽,她从树上跌下来,正巧跌在他怀里…… 而如今,阴暗潮湿的囹圄中,阿狸与孙诩对膝而坐,她默着这篇《山鬼》,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滑出匕首。 6.王嘉 刀尖抵在孙诩胸膛的瞬间,阿狸的腕子被他扣住:“傻姑娘,你不必救我,也无需杀我。” 她救不走他,但能杀了他,给他解脱。可他不能顺她,杀他,亦是连累了她。 从她走进这牢房的瞬间,她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找琅琊王府的人回来救他,要么亲手杀了他。 她的性子,决定了她只会做这两个选择。 救他,是与东吴乱臣串通谋反,杀他,亦可以说成是杀人灭口。 无论是哪一个决定,她都没有任何好处,卫澜川则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司马元说得没错,阿狸不适合做皇帝,她太重感情,往往被情所累。 她的本性就是这样柔软。 妇人之仁,可欺之害之。 南北世族的矛盾,积怨已深。九胡乱晋,永嘉之乱,十万晋军灭于平城,胡人入京师,大肆屠杀汉人,汉族政权第一次被外族推翻。这之后,司马元虽带着北方豪族衣冠南渡,可心中依旧对南方世家很不满。她认为自己被迫南迁,和在战争中,江南的世家勤王不力,对京师不作有效援助大有关系。 晋迁江左之后,不设丞相,政事操于中书监以及中书令手中。再看如今的中书监,乃是北地豪族出身的卫澜川,而中书令则是陈郡谢翡。不仅他们二人,朝中三品之上,没有一个是吴地世族,而扬州刺史,荆州刺史等重要的要塞官位,吴人亦是无法染指。 孙诩作为东吴后代,自然在政治生活上受到极大压抑。他本密谋举事,却被亲叔告密。他大可逃走,可在走之前,他还想再看阿狸一眼。为了这一眼,他赔上了双眼。 孙诩握着阿狸的腕子,把刀刃移上他的脸颊:“阿狸,师父的胡子有些长了,你且修理一下。” 阿狸抹了抹眼泪,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如何做,只能顺着他的意,跪坐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动起刀来。可就算她再怎么稳定心神,还是会慌,此情此景,哪里是可以悠闲地剃胡须的时候。心乱,手颤,孙诩的脸上便出了血痕。 他拢了拢黑发,笑道:“阿狸,你说我与王家七郎比起来,谁更好看?” 王家七郎,便是大司马王音的小儿子王嘉。 若说昙醒之是寒门传奇,王嘉便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世家贵公子。 中规中矩的美姿容。 中规中矩的好学问。 中规中矩的硬背景。 乌衣年少,芝兰秀发。 可惜,天妒英才,他有后天不足之症,身子很弱。算是朝中病弱美男子的代表。 用阿狸的话来说,他是一个闪耀到让人心疼的美男子。 这位美男子,便是女帝司马妩的未婚夫。 阿狸哭着笑:“什么美男子到师父面前也要碎成渣渣。” 孙诩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那一头青丝。 自从发现对她有了格外的心意之后,孙诩就不敢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这还是她长大之后,第一次抱她,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眼中是杏花春水,能融化最寒冷的坚冰。 虽然最开始接近她,的确是别有企图。她是大晋皇女,虽然不太受宠,但接近她就等于接近晋国的权力核心。弄好了的话,他的复国大业可以少奋斗个二三十年也说不定。可是渐渐的,他开始舍不得了。 为了复吴,他可以放弃自由,尊严,亲人,为了她,他可以放弃复吴。 喜欢她,就不能毁掉她最重要的东西。 三年前,他有意离开她。 只是离开之后,愈发想念。 每每夜深人静,躺在床上,他总会想到她。 可他不能告诉她。 师徒相恋,本就不被世人所容。这龃龉的心思,他哪敢让她知晓。 最后,极端压抑之下他只能选择毁灭。 毁灭自己。 世人都说,傻子才做傻事,可聪明人犯起傻来,往往更是不可理喻,愚不可及。 紫姬说,这次举事只有三分成功的可能。 他说:“好。” 他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许久之后,孙诩终于狠下心来,推她出怀:“阿狸,你救不了我,但有一个人可以。” “谁!”只要能救师父,就算是西天佛祖,她也要拜他来。 孙诩拿过阿狸手中匕首,刀影一闪,他的大腿上业已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他脸色不变地从血肉之中取出一颗金珠,用衣摆擦干净:“阿狸,这金珠里有一道密函,你拿着它去找王嘉。” *** 阿狸走后,孙诩在窗口站了许久。 巴掌大的小窗,用铁条栅得密实。透过小窗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梅林,白雪覆红梅,人间极致的美丽。 夜风清凉,携香而来。 孙诩腿上的伤口虽然已被阿狸绑上了帕子,但他这么一起身,还是崩裂了伤口,鲜血浸透了丝帕。他不知疼一样,脸上是脉脉温情,剪水双瞳悠悠地凝望着窗外的红梅,千树万树红得鲜艳,只有一棵枯死在其中。 过了好半响,孙诩转身走到牢门口,抬手用镣铐敲了敲铁栏。 片刻之后,方才门外的两个侍卫便走了进来,他们身上哪里还有被阿狸伤到的痕迹,分明就是好好的。 孙诩舒了一口气:“叫卫澜川过来吧,就说我答应他了。” *** 王嘉,字灿若,是大司马王音的小儿子,琅琊王氏这一代最杰出的明珠。 他可称为是十分完美的贵族后裔,除了身体不好外,人们根本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也就是这位孱弱的美男子,你很难想象,他一边咳着,一边命令把金针钉在犯人的指尖里。就是这个扫地不伤蝼蚁,又看似弱不禁风的嫩脸年轻人,他执掌着大晋的刑狱。人送外号“玉面阎罗”。 年轻,重臣,美人。本应是众家族竞相追逐的东床快婿,可惜名花有主,那主更是位高权重,重到你根本不敢去给这株花松松土。 王嘉的府邸离着卫府有两条街远。 阿狸只去过那么一两次,毕竟她同王嘉的关系仅仅停留在见面“你好”,回头“再会”的程度。 王嘉太美,也太容易破碎,阿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孱弱的美男子给弄坏了。到时候,她要去哪儿再弄个未婚夫给司马妩。 王嘉喜洁,每日早晚都要沐浴。 阿狸闯进来的时候,王嘉刚刚脱掉外袍,散开黑发。 热气之中影影绰绰,云蒸霞蔚间,那人眉似青山黛,眼若水波横,原本不健康的莹白面庞也被蒸得略略红润。 瞳摇琥珀,淡极至艳。 7.成君 作为当事人,孱弱的美男子王七郎着实受到了惊吓,平日里镇静无波的眸子甚至显出几分木讷。 他咳了咳,还不等系上衣带,阿狸就已经快步走了上来,然后她脚下一滑……扑通!哗啦! 王嘉被阿狸撞到了浴桶之中,入水之前他情急之下去拉屏风,结果一个错手,把阿狸也拉了进来。 湿哒哒的阿狸转头凶巴巴地道:“都给本王退出去!” 见自家郎君也没表态,侍女嬷嬷们连忙捂着脸退了出去。 “灿若,我师父被卫澜川捉了。他让我给你送这颗金珠来,你快打开。” 浴桶的确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但阿狸等不及了,她现在心里只想着孙诩。况且身边的人都不太把她当做女孩,她不穿女装,不戴步摇,不抹香粉,久而久之,连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 当一个人的脸丑破苍穹,是男是女还有什么区别么。 阿狸没反应,不代表王嘉没反应。一张俊脸红得海棠花一样,手抚着前胸咳个不停。 “灿若,你怎么了?我方才撞疼你了么?”阿狸这才觉得有点问题,只是她关注的点不大对,她一边关切道,一边伸手摸到王嘉后背,手忙脚乱地捶了起来,“灿若,要叫人来么?” 王嘉又咳了两声,才向后靠了靠,尽量离阿狸远着一些。脸上的红晕说不清是气恼还是羞涩:“无妨,不必叫人。”说着,从阿狸手中拿过金珠,打开,里面果真有张字条。 “灿若,上边写了什么?你真有法子救我师父!”阿狸与王嘉对坐,看不见他手中的字条,只能跪坐起来,身子前倾着去看。 就在她要瞧见纸面的瞬间,王嘉微一抬手,泼出水珠打灭了一旁的灯盏。一室漆黑,阿狸略怔的瞬间,后颈上却是挨了一记手刀,她只“啊!”了一声,便软绵绵地跌到王嘉怀里。 屋内燃着蔷薇香,银白月光透过窗纸打在屋内的青砖地上,也落得王嘉一身,宽宽疏疏,明明暗暗,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就这样抱着她,十分靠近。衣襟擦着衣襟,发丝缠着发丝,近到似乎心意相通,无所违逆。 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是。良久之后,水有些发凉了,王嘉才从水里站起来,把阿狸抱到一边软榻上,唤了丫鬟给她换了衣服之后,又自己帮她擦了头发,披上大氅,抱她到自己的卧房之中。 王嘉的卧室和他本人其实有些不配。王嘉清逸,他的卧室却略俗艳。墙上绘着枝枝蔓蔓的各色蔷薇,各种金银瓷器摆满了黄花梨的高低架,镂空镶宝的香炉燃着浴室内同样的蔷薇香片。 据说王嘉小时候也喜欢住竹屋,着素衣,用玉器,燃空山新雨的香,可不知哪一天,就一夜之间变了爱好。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在这孩子安静的性格没变。 此时此刻,夜深人初静。他坐在床边,琥珀眼瞳,流云长发,一身石榴红袍,手中举着夜明珠映照着阿狸的脸。 王嘉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不像是昙醒之的高傲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孙诩那种喜欢说笑却又全然不放在心里。他是完全的平静,星子一样的眸子闪着空寂的光。 阿狸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幽幽转醒。 她醒过来时,王嘉站在多宝格旁翻阅着卷宗。 阿狸先是愣愣地看了看他,又转头望了望窗外天光,忽地,她脸色大变,掀了被子,连鞋都没穿就向外跑。 “孙诩已经死了。”王嘉放下卷宗,立在她背后,安静地道。 阿狸只觉一阵眩晕,喉咙丝丝腥甜:“师父他,怎么……” 王嘉的脸隐在傍晚的最后一丝霞光之中:“今日早晨在大理寺,撞柱自裁。” 悲愤如鲠在喉,悲怆痛苦愤怒充溢在阿狸小小的胸腔之中:“他说你可以救他的……” 蔷薇香片滋滋燃尽,白气迷蒙中,王嘉平静地看着阿狸:“孙诩乃东吴皇室后人,他当初接近你也是别有用心,如今举事暴露,死有余辜。” “他真是看错你了。”用力攥紧拳头,指甲狠狠地嵌进掌心带出缕缕血丝。 她怎会不知孙诩的用心,可这么多年他从未害过自己,他也是父君去后第一个给自己温暖的人。昨日还在一起相对而坐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王嘉从怀里掏出丝帕递给她,却被阿狸一把打掉在地。 那是一方半新不旧的丝帕,角落里还绣着一个什么东西,只是绣工很差,着实看不出是什么。 王嘉捡起帕子,拍了拍灰,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我说了,他死有余辜。就算他不自裁,也会处以极刑。凌迟。到时候,我会亲自执行。” “凌,凌迟……”记忆中两个待她最亲的长辈,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爹爹,娘亲好像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 杏花树下,一身晃眼袍子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他细细地给她梳着发辫,声音温和:“怎么会?哪有做娘的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况且我们阿狸这么聪明,可爱,懂事。” 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眼睛大大的,她踢着脚。声音虽还稚嫩,语调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可是娘亲都不对我笑,也不给我梳头。” “每个人对人好的方式都不一样,你娘她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楚成君脸上是微微的笑,手中很快就又结好一根发辫,他垂眼道,“她很爱很爱你,比我还要爱你。” “爹爹和娘亲第一次相见是怎样的啊?”阿狸问道,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 楚成君微怔,旋即声音平静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娘,她正在剿匪。对方一箭射中她的肩胛骨,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一把折了箭尾,随后弯弓搭箭,直取对方性命,”他说着拿起桌上的镜子,放在阿狸面前,“好啦~漂亮么~我家阿狸呢,将来一定要嫁个会给你梳辫子的人。而且他要比爹爹我漂亮,比我有钱。我楚成君的女儿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来疼爱。” 杏花簌簌而落,阿狸歪头问:“爹爹不是大晋第一有钱人么?” 楚成君结好最后一根红绳,顿了顿,曼声笑道:“爹爹的钱呢,都是你娘亲的。只是她不愿意要罢了……”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小声,小到阿狸根本没有听见。 他愿意给司马元最好的,只是她不想要罢了。 他是个胸无大志的傻白甜,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寻一个心爱的女子,生育一个孩子,过简单平静却又幸福的生活。只是遇到司马元之后,一切都陷入了疯狂又无法回旋的境地……他死在她手里,被她亲手凌迟。 他太爱她,爱到可以容忍同别人分享她。 谢慎(阿妩她爹)也爱她,爱到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爱到要用玉石俱焚来表达对她的心意…… 她迎他为侍君的那夜,谢慎与宫女暗行**,后来更是珠胎暗结…… 往事如山海,山海不可逾。 …… 阿狸只觉得心乱如麻,眼泪流不出来,心中的憋闷无从发泄。父君被凌迟的场景又从记忆深处爬了上来……慌乱中她随手拿起一只掐金花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随着碎裂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开了一道缝隙,不由自主地,她摔了这屋子里虽有能摔的东西。 不一会儿,掐金的,叠银的,镶珠的,嵌翠的,花花绿绿地碎了一地。 王嘉也不阻止,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她把那些价值□□的宝贝摔得粉碎,碎在墙上,碎在脚边,碎在他心里。 他浅浅地笑,一点点苍白,一点点无奈,一点点悲伤。 良久,看着一地碎片,阿狸皱紧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随后,又再次皱起。她觉得自己是疯了,还在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人面前发疯。 她狼狈而又不知所措地跑出王嘉的卧房。 一早收到消息的碧螺就等候在门外,见她出来,连忙帮阿狸披上早已准备好的披风,还硬拉着她穿好了鞋。 出了王嘉的府邸,刚绕出街口,阿狸便吩咐碧螺先回王府。 碧螺也不阻止,只是默默地看着阿狸跳下车,脚步略是踉跄着,走进风雪之中。 碧螺不敢叫人跟着,自己却担心极了。殿下的状态实在不好,她若是哭出来,自己也就放心了。可她这样不哭不叫,连点儿格外表情都没有的样子,着实令人忧心忡忡。 阿狸走后,房门还开着,寒风裹着梅花香,幽幽地吹起一地的轻雪。 王嘉坐回床边,手拂过锦被,他坐在寒风中,又咳了起来,咳得脸都红了。 孙诩给他的纸条上没有字。 8.酷吏 寒夜,冷光,板桥霜。 阿狸也不知去哪里。 她买了壶酒,边晃荡边喝。兀地,她被自己绊了一脚,跌倒在路中间,正好挡在一架牛车之前。 四牛皂轮车,不是凡人所能乘。赶车人见有人摔倒车前,立即停车跳下来,半蹲在阿狸身前:“女郎,你可受伤了?” 都说从仆人的行为看得出主人的品行,如此谦逊有礼的仆人,想必其主人也是个和善的人。 阿狸的酒意徐徐腾起,意识渐渐恍惚,她晃晃脑袋:“无碍,无碍,倒是挡了您家主人的路。”说着,她作势要起身,试了几次,都没起得来。 正这时,车中侍女卷起车帘,牛车里走出一个男子。 散发未束,烟绿宽袍,眸如秋光,笑意盈盈,是那种“丈母娘看了一定很喜欢”的温润模样。 “小狸?”王忍在车里就觉得车外那声音甚是熟悉,这一出来,果不其然。 王忍此人呢,是大司马王音的侄子,孱弱美男子王嘉的表哥。好玄学,妙于音律,尤善吹箫,其箫号称“江左第一”。 王忍的众多身份之中,还有一个谈不上是污点,也说不上是闪光点的身份――他是阿狸的未婚夫。 王家是晋国百年世家之一。俗话说得好,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权。世家的权力,隐隐制衡王室。而且他们往往只在乎家族的尊荣,并不效忠王室。 照理说,以阿狸在司马元心中的地位,该是得不到这么一门好亲事的。好在她有一个财大气粗,又疼女儿到疯狂的爹。 司马妩刚到周岁就同王家联了姻,阿狸都七岁了,司马元也没有给她议亲的意思。楚成君斥重金给晋国砸出一座水渠,凭这水渠硬是赖来与王家的联姻。 司马妩的亲事是同王家,阿狸的亲事也是同王家,对象还是王嘉的表哥。 这在辈分上压了王嘉一头,楚成君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冷月溶溶,白雪皑皑。 王忍先扶着阿狸上了车,旋即又回身捡了阿狸的小丝履。他登入车内,一抬眼便望见阿狸缩在角落。昏黄微光下,她眼神呆呆的,一改平日的强横霸道,反倒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说真的,王忍觉得自己认识她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喝醉酒,还露出这一身的媚骨妖色来。湿漉漉的双眼,神情酣醉,像山中偷酒喝了的小精怪。 旁人都说阿狸长得丑,说王忍要娶她可真是倒了大霉,可王忍自己不觉得。阿狸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很少有人会在瞧了她那块大青斑后,还有心情再细看她的五官。 王忍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小狸,过来坐,这里暖。” 她怔了怔,随后小猫一样地爬到软垫上,半靠在他肩头。 王忍把自己的手炉塞到她手中,眸中满是担忧:“小狸,你有心事?” 阿狸声音沙沙的:“我,其实……”她一顿,倏地调子转硬了起来,“没有,我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哪有那么多烦心的事儿。” 她虽然这样说,但她这个摄政王只是一个空架子。 先帝遗诏共任命三位辅政大臣,除了阿狸之外,还有中书监卫澜川,大司马王音。 在这三人之中,阿狸最没有实权,一个反贼之女,司马元怎么可能给她实权? 王忍眉头皱了皱,他知道她一定有心事,但她不想说,或者她不想同他说。 因为信任,所以愿意将一切袒露在对方面前,毫无保留。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赖他。 拿出随身携带的箫,王忍宽厚的大掌揉揉她的头:“我做了个新曲子,想听么?”语气终是露出无奈。也罢,她不想说便不说吧。 阿狸俯栖在他膝上,埋住头,声音小小的:“嗯。” 悠悠箫声,穿破车壁,萦绕街屋,直上九重天。 街头的人都听得痴了,不用说便知这车中是谁。王家四郎,其箫不愧为江左第一。 只是,忽而,不远处传来铮铮几声,有琴音起。 琴音不断传来,甚是优雅,与王忍的箫声绝妙地配合在一起。箫声低柔,琴音清雅,琴箫合奏,似是一问一答。 王忍亦是惊讶,那弹琴者是谁?这是他新做的曲子,自己还是第一次吹,对方竟能与自己配合得如此相契。 高山流水,知音难遇。他王忍何德何能,竟在雪夜得遇知音。他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一面! 琴声愈来愈进,王忍只觉心中突突。他一定要结识此人,对方若是男子,必引为终身知己,若是女子,必…… 白雪夜,红灯照,琴箫合,业火烧! *** 庄严的宫殿巍峨入云,青砖城墙绵延百里,似乎延伸到了尘世的尽头。 苍鹰在空中打着旋儿,眯着戾气昭昭的眼,冷冷地注视着城内的众生万象。 殷红风灯上写着斗大的“晋”字,在风雪中翻飞着,显得阴森肃杀。 然,城墙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琼楼玉宇,十丈楼台。 数百颗鲛夜明珠把大厅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铺地,笙歌漫起。 白玉台阶之上,半透明的帷幔挡在前面,看不清座位上人的相貌。只有微微的血腥之气,隐隐旋于空中。 台阶下两排桌案分左右而列,坐着朝中的文武大元。 歌声悠扬,舞姿曼妙,大厅内的气氛融洽得诡异。 三,四十个妙龄少女,衣衫轻薄,体态娉婷,正合着音乐翩翩起舞,脚步惊起金粉,便是步步生莲。 为首的女子尤其惊艳,只是简单的蛇髻,梅花妆,举手投足间,便足以魅惑天下。 那薄薄的裙装丝毫挡不住她玲珑的身姿,半隐半现。平日里自恃清高的文臣武将们一边对这舞蹈嗤以之鼻,一边又忍不住偷眼去看。 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左侧首张桌子上的酒盏碟盘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金粉阵阵。 “昙醒之!你这奸佞!干脆一刀杀了老夫好了!” 嘶哑的喊声惊破一屋的霓裳羽衣。 座位上的老者浓眉虎目,正气凛然的脸却是一片青紫,他的指尖□□肉里,殷红色的鲜血落在地上,如片片梅花。 一旁的持刀侍卫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把老者按回座位上。 帷幔后有人幽幽道:“王使君,怎么,这舞不好看么?” 老者喘着气,似乎已经怒到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反反复复地道:“奸佞,奸佞……” 在坐的百官面面相觑,有人不动声色,有人敢怒不敢言,舞姬们也战战兢兢,筛糠一样抖成一团。 只有那个领舞的少女,一双眼冷冷地望着台阶之上帷幔后的人,那艳丽的眸子里有着可怖的决绝。 这老者姓王名岚,王岚属于琅琊王氏的一个不太远的分支,官居四品御史中丞,在任期间没什么成就倒也没什么大的失误。只是他有个不太争气的嫡长子,抢占民女,霸占土地,无恶不作。 背靠大树好乘凉,碍着琅琊王氏,没人敢惩治他。 王嘉虽是大理寺卿,为官也算公正,但民不告官不究,没人告到他那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三天前,王岚那个混球儿子当街看上一个新娘子,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新郎还有新娘子的兄长,当街强-暴了那姑娘。新娘子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新娘的父母一日之间丧子失女,昏厥几番,最后写下血书揽在昙醒之车前。他们认为这姓王的都是一家,自是不能告到大理寺去。 昙醒之接了状子,便安排了这么一场鸿门宴。他先是捉了王岚的嫡长女王兰蕊,也就是那个打死人之后被王岚藏起来的儿子的妹妹,然后又请了一众朝臣,共同观看王兰蕊的舞蹈。自然,能穿多露-骨,昙醒之就让她穿多露骨,极尽羞辱。 以暴制暴,就是他行事的准则。 大家都屏息静气,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铜鼎里,青烟徐徐。良久,王兰蕊抿了抿嘴唇,跪倒在地,朝王岚的方向,叩头三声,再抬头时,已是额头青紫。 她缓步退到窗前。 一声女儿不孝。 少女便像一张薄纸一样,飘落楼台。 老者并不惊讶,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须臾,他仰天长笑:“奸佞!别忘了,人做事,天在看,你会得到报……” 王岚还没喊完一句话,舌头就被生生斩断,血沫子涌出口,眉眼扭曲,惨不忍睹。 昙醒之在一旁舞姬身上擦了擦刀上血迹,勾唇微笑:“我的报应何时来,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的报应却是已经来了。” 座下众臣面如土色。 突然,王岚用尽浑身力气挣开侍卫的控制。 哐。 血溅白玉阶。 老者唇边带笑,终于了了心愿,维护了世家的威严。 众人胆战心惊,正不知怎么办时,只听昙醒之笑道:“继续吧。” 阶上尸骨未寒。 阶下丝竹声起。 又是一夜的轻歌曼舞,太平盛世。 众臣不禁想到,昙醒之初任寿春郡郡丞时,寿春郡吏治败坏,境内秩序混乱,直接影响到扬州重镇的社会治安。昙醒之到郡,不召当地官员,先把狱中重罪者四百余人定为死罪,又把私自探狱的囚犯亲属三百余人抓起来,严刑峻法,逼迫他们供认为死罪囚犯贿赂当地官员,也定成死罪,最后把这七百余人连带着当地官员三百余名同日问刑。 百人凌迟,百人腰斩,百人炮烙,百人车裂,百人活埋,百人鸩杀,百人烹煮…… 十大酷刑,轮番上阵。 一时间碧血满地,白骨撑天。 全郡人闻讯吓得胆战心惊,不寒而栗,寿春郡很快得到治理。 那一年,昙醒之只有十八岁。 昙醒之的手很漂亮,不愧是北地第一的佛雕者,硬净修长,指甲圆润,尾指微微上翘,就同月下舒卷的昙花一样。 他用这双手为司马妩簪花,也用这双手剜心剥皮。 在寿春,起初他的手下不敢行刑,他亲自示范,剥下了第一张人面皮。 他的手法很好,又温柔,又仔细,没人可以把面皮剥得如他一般完整,仿佛一件艺术品。 …… 夜已渐深,雪水濡湿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在灯笼的光晕下闪着诡异的亮光。一片嫩黄的梅花瓣和着微凉的夜风落在昙醒之的衣襟上,他伸手抚去,微微抬头望了望远处的九重宫阙。 那是困兽金笼般的深宫。 “郎君,孙诩的事有点奇怪。照理说王嘉该是把他带上金殿,在陛下面前殿审,查出同党才是。可王嘉怎就任由他自裁了?王嘉做事谨慎,最是大公无私……”侍卫昙喜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琉璃灯。 昙醒之抿了唇角:“夜长梦多,这案子拖得时间越长,牵扯出来的人越多。只要他一死,什么都结束了。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死的,想再做点文章,栽赃陷害都没了机会。他这一死,死得真是妙极。” “阿胡~”年少的女帝踏雪而来。 昙喜识趣地退下。 他们相距在一步之遥,昙醒之身上的红衣在灯影中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耀眼如火,妩媚似霞,方才还阴郁的双眸刹那间映入了星光。 即便是心狠手辣的十殿阎罗,也有心头最温柔的一朵小花:“阿妩,过来。”他道。 司马妩扑到他怀中,好温暖,一种被保护的安心悄然弥漫。 她仰头,小嘴儿嘟着:“阿胡,你又杀人了。你以后不要杀人了好么?死者也有家人,他们会难过的。朕想做个仁君,朕不想看人落泪。答应朕,好不好?” 9.完璧 王忍最终还是没看到那位琴者。然而也正是由于没见到,他愈发对那人上了心,派出了好多人去寻,一连多日,都没有消息。 就在这段时间里,阿狸病了。 连绵了几日的大雪,青山也被下了白头。 阿狸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的栖霞山,想起了北地故乡的白头山。 阿狸的父亲楚成君是长春楚氏,北地长春郡,紧挨着扶余,白山黑水,十分富庶。 她在北地的时候,每逢寒暑,都要去长春的别庄住上几个月。那时有昙醒之,有孙诩,她被他们宠着,十分逍遥自在。 昙醒之喜欢带她去白头山里摘金灯果,挖人参,捉狍子,用温泉水煮鸡蛋。 金灯果可以做果酱,人参可以泡酒,狍子可以用来骑。 狍子是一种极傻的小兽,你看见它,只要喊一声,它就会停下来回头望你,直到你一箭射中它的脑门或者小腿。 阿狸觉得昙醒之与狍子一样傻,总是傻傻的站在那里,等着被人去伤害。即便受到伤害,也还是一脸傻傻的模样,对你笑,说“没事的。” 初夏午后的白头山,红衣郎君牵着傻狍子,阿狸坐在上边。一人一兽,踩着厚厚的落叶,她哼着歌,在林间穿梭。温暖的阳光透过参天大树的枝叶,斑驳地照在地上,光影明灭,恍如不在人间。 那是一段不知日月长的年华,也是那挽不回的旧韶光,拾不起的夏山暮,等不来的红衣郎…… 阿狸生病的这段时间,王嘉送了很多人参之类的补品过来,但他从不进屋子,只是在外边站一站,再默默地离开。 王忍也会来看阿狸,他和王嘉不同,他是阿狸的未婚夫,有着同阿狸在一起的特权。 白玉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王忍怀抱着阿狸,拿着小勺子喂她:“孙诩的事,灿若也很无奈。阿狸你不要嫉恨他。”那日送阿狸回来之后,王忍便知道了阿狸魂不守舍的原因,原来是孙诩的事情。 王忍在朝中并不任职,比起政治,他更喜欢吹箫。 身上无职,朝中消息也只晓得稍微慢那么一点。 阿狸叹了口气,她早就后悔了,自己那天不该在王嘉那里发疯。 孙诩金珠里的字条,王嘉没给她看。她便派了祁红去偷了来。 纸条上没有字。 原来孙诩根本就没想活,他只是设计让她离开而已。 她误会了王嘉。 阿狸依在王忍怀里,闭着眼,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草香。 白马,银鞍,绿玉杖,那个一袭青衫,黑发缀珠,仿若画上走下的仙君,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她,回到天上去了啊。 王忍怕她无聊,拿了传奇故事念给她听。 金灯代月生的《明珠宝月聘》。 海棠时节,落英缤纷。儒雅温润的世家大公子与当垆卖酒的少女一见萦心,再见倾情,三见许终身。然而两人之间是难以逾越的门第,世家公子羽翼未丰,抵抗不了整个家族,只能违心去尚早有婚约的公主…… “公主真是可怜啊。”阿狸从王忍手中拿过书,随便翻了两下,语气幽幽地道。 “人们都说那酒家女可怜,阿狸为何觉得公主可怜呢?” 合上书,她兴味索然地道:“他们是早有婚约的,而且公主一直以为那世家的郎君是喜欢自己的,她还憧憬着婚后给夫君生上几个孩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结果,那郎君却另爱上他人。虽说郎君追寻真爱,不肯将就也是没错,但公主更为可怜。故事的可悲就在,明明每个人都没错,却总要一个无辜的人受伤。” “小狸,等立春过了,咱们就把婚事办了,好么?” 他的目光里倒晃着映雪的月华,却比那一缎月华温柔许多。 “这么急?”阿狸已经十八岁了,只是她这些年一直过得琐碎,平日里算计着这个计算着那个,倒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抛在了脑后。 王忍从怀里掏出一只檀木掐丝的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儿明珠耳环。他小心翼翼地戴给阿狸:“坏心眼的小家伙,你倒是不急,可我都快三十了,总不能天天抱着个玉箫睡觉吧。”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可再想挽回,已是没了余地。 阿狸只觉得王忍的怀抱僵硬了许多,想必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多暧昧。 王忍咳了咳,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这对儿珠子叫做绝塞明月,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我自己把它做了耳环,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阿狸其实不太喜欢首饰,总觉得带着那些东西很累赘。就算是必须得戴的场合,她也只喜欢那些金银的宝石的,总之就是光芒灿灿,俗气艳丽的。 但王忍送给她,她又不能说不要。况且那对耳环色泽莹润,真是极美的。 她知道,王忍不了解她。 他会说“我的小狸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但他不知道她已经很久不戴耳环了。 三年前的那个风雪夜,毒蛇的信子,扫过她的耳洞。 那夜之后,阿狸的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 那人远在荆州,却时时刻刻控制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并非完璧了。 可她无法说出口。 至少现在,她还无法亲口告诉王忍。 她不能确定,他知道之后还会不会要自己。 父君不在了,醒之不在了,师父不在了,她不想失去最后一个会抱着她,给她温暖的人。 隐瞒着他,欺骗他,这太自私了。阿狸知道,可她做不了正人君子。 “喂,碧螺,听人墙角可不是好姑娘该做的事情噢。”墙头上翻下一人,白衣红裙,言笑间,烟视媚行,像是个初入人间,不谙世事的小狐狸精。 她说着,却也向窗口凑了凑,好奇地要去听,可还是被碧螺拉了开。 两人走到对面游廊中,碧螺提鼻子一闻,连忙松开扯她袖子的手:“祁红,你又去哪儿了,一股子血腥味。” 祁红抬起胳膊嗅了嗅,旋即放下手,笑眯眯道:“处理了几只苍蝇罢了,最近殿下身子弱,又不知哪里来的不安分的人总在咱们府外绕。” 她正说着,幽幽暗夜中忽然出现一只小巧的白鹤,它非常小,翩翩飞落在碧螺掌心,瞬间化成纸。不过是一只法术控制的纸鹤。 拆开纸鹤,碧螺的目光幽深了几分,不等祁红也过来看,纸鹤便在碧螺手心化成了灰。 祁红凑上前,莹莹玉指沾了沾那灰烬,放在眼前,捻了捻:“师兄弄的新玩意可真是有趣,”她拍拍指尖上的灰,“他又带了什么口信来。” 碧螺道:“文昌星有妖星冲,师兄叫我们注意。” 王忍主的便是文昌星。 祁红“咦”了一声,顺目望了望阿狸的卧室,又转回眼神:“最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啊。而且我觉得,他好像是真心喜欢咱们殿下。想必师兄也有算失误的时候吧。” 碧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师兄走之前怎么嘱咐你的?” 祁红摸摸头:“师兄说‘要多用你的脑子去想’。我是很想用啊,如果我有的话。” 和碧螺的冷静谨慎不同,祁红属于武力型,且性子非常烈,一点火星就能把她燎原七百里。她是非常典型的大胸暴力美少女。 “上次叫你查的那个琴师,可有消息了?”碧螺问。不知为何,那个雪夜里与王忍琴箫合奏的高人,很让碧螺挂心。 那人出现得太蹊跷,也消失得十分蹊跷。 祁红的脸色也难得郑重了起来:“说到那个琴师,的确十分诡异。王忍的人在找,我的手下也在找。可十日了,依旧没有消息。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碧螺双手抱臂,目光凝重:“若是男子还好,若是女子,可就危险了。” “为何?” 碧螺一敲祁红的额头:“兄长教你的三十六计都拌饭吃光了?这三十六计中看似最简单,却又往往最行之有效的便是美人计。” 祁红哈哈一笑,连连摇手:“不会的,不会的。碧螺,你最近着实草木皆兵了。再说了,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人要对王四郎施展美人计,那也是绝对,绝对不会成功。北地南地的美人,他见得还少?要是变心,早就变心了。王忍他啊,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你倒是学会咬文嚼字了。可也别忘了那句话,总有沧海替弱水,”碧螺低头苦笑:“但愿只是我多心了吧。” 三日后,京城最繁华的街上开了一家新的舞乐坊――云门舞集。 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大卷。据说这“云门”便是华夏最早的舞蹈。舞乐坊以此为名,倒也有几分耐人寻味。 他们排演的第一出歌舞戏,便是时下最流行的《明珠宝月聘》。 这《明珠宝月聘》的一月出一回,可自打上月起,便无故停了。人们去赁书坊问,主人只道是作家生了病,不知何日再重新刊发。 在这之前,了七回,正好卡在世家郎君要与公主成亲之前的那个晚上。 这金灯代月生着实卡得一手好文章。 停了,可云门舞集的戏却排演到了第八回。 有人说金灯代月生和坊主相识,有人说金灯代月生就是坊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可不管怎么样,云门舞集红了,《明珠宝月聘》的歌舞戏也火了,大火。 这歌舞戏本就排得极为出彩,外加上人们想知道接下去故事的狂热心态。一时间,老少云集,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这第八回,讲的是世家郎君在与公主成亲之间与酒家女子偷偷相会,并赠与定情信物,约定了私奔的时间和地点。 好巧不巧,那定情信物啊,也是一对明珠,也叫做――绝塞明月。 10.金灯 阿狸在床上躺了十多日,眼看着转眼便是新年,这才好转了起来。 大病初愈的第二日,天上飘着细雪。阿狸亲自赶着牛车,车上装着沉甸甸的金银瓷器,直奔着王嘉的府邸去了。 躺在床上这些天,阿狸想了很多事情。孙诩的死,卫澜川的计,还有王嘉这人实在是个好人。换做谁,被砸了一屋子的宝贝,也会恨得肉疼。可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自己生病之后,他还看过自己好几次。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破门而入,而是很守礼地敲了敲门:“灿若,是我,司马呦。” 屋里先是一阵安静,随后是几声虚弱的咳嗽,再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像是柜子开合,椅子被踢倒的声音,最后门才开了。 开门的瞬间,阿狸便眯了眯眼睛。 再不眯眼,她要被闪瞎了。 这是怎样一个美好的人啊。 珊瑚红的长衣,金银双线交叉镶边,一点金灯照影,一点雨过天青,鲜艳的颜色反倒把他衬托得更为安静。 好些日子不见,王嘉愈发清瘦了。阿狸不解,明明是自己生了病,却好像病在了他身上一般。 四目相对。阿狸直发呆,直到身后的碧螺伸手捅了捅她的腰。阿狸这才拿出自己一直用披风护着的花枝递给王嘉:“送给你,这个季节所有的鲜花,只有这一枝配得上你。”那是一枝含苞待放的红须朱砂梅,雪花化的珠子晶莹地滚在上头,七分妩媚更添三分可爱。 碧螺听得牙根酸麻,自家殿下什么时候这般会哄人开心了,那分明只是殿下顺手在路边捡得一枝花,如今说得如此贵重,似乎是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回得真经一般。 王嘉又露出了那夜略略木讷的神情。一旁的侍女过来接花,他才恍然一般叫了那侍女退下,自己接了那花枝。 屋内的多宝格上又重新摆满了古玩珍器,王嘉走过去,目光扫了好半响,才挑了一个镶着银珠的白瓷瓶把花枝插了进去,放在自己床边的小案上。 阿狸看着王嘉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这才说明了来意:“灿若,上次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我当时心情不好,就发了疯,不仅口出狂言,还砸了你的东西。这次上门,是负荆请罪的。” 阿狸说完,却见王嘉凝着眉目向她身后看了看。 阿狸不解地随着回头,她身后站着的碧螺也是一摊手,示意着并无什么奇怪。 主仆二人正疑惑间,王嘉非常镇静,还带着笑意:“不是说负荆请罪么,荆条在哪里?” 在阿狸记忆里,王嘉似乎不经常笑。 他容貌清丽,阴柔得像个女孩子,话也不多,一直很安静地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无论在宫中相遇,还是朝堂上相见,他都一直站在她身边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从来不曾接近,也仿佛一直没有离开。 见他开玩笑,阿狸便知道王嘉已经不怪罪自己了:“除了说抱歉,还想说声谢谢。师父的事情,谢谢你了。” 王嘉轻轻地说:“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阿狸知道,其实这次王嘉帮了她的大忙。按着常理,孙诩应该在大理寺收押,三堂会审,金殿堂审。他这么快就死了,还得多谢王嘉。 这次王嘉因看守不严被扣了三个月的俸禄。 俸禄之类对他来说其实不甚重要,关键是他谨慎小心的名声,被败坏了个彻底。 阿狸摸摸头,带着转换话题的目的又道:“灿若你送来的果酱很好吃,是哪位后厨做的,可以帮我引见一下么?离开北地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吃到过这种味道。”是金灯果的果酱,阿狸虽然不喜欢甜食,却唯独这一个,是她的心头好。 天边又卷起了墨色云海,窗外的小雪倏地铺天盖地了起来,劈啪作响,打着窗纸。 王嘉合上窗,窗合的瞬间,猛地灌进一阵寒风,他又咳了咳,脸色红白:“是我自己做的。” 阿狸的眸子亮了亮,她站起身把自己怀里的八角鎏金小手炉塞进王嘉怀里,很是期待地道:“等你休沐时,可以教我么?” “除夕时,我会有三日休沐,”王嘉的笑容更开了些,琥珀色的眸子摇曳着一室的光华,“我等你来。” 明丽极妍的笑,看得阿狸一个恍惚。 一时静默,只有风雪声。 “殿下?”王嘉轻唤她,“您怎么了?” 阿狸回了回神,笑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他和灿若你有些相像,也喜欢穿红衣,也会做果酱,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安静,那么艳丽,漂亮得仿佛一个仲夏山中的幻梦,”她声音越来越小,眸色恍惚,仿佛随着窗外风雪飞到了千万里之外,“但,你们也很不同,他看似温柔和煦却极易吃醋,生气时眼睛特别亮,接吻的时候喜欢咬人,而且胆子很大,我做什么都吓不到他……” 也不知是不是天色忽然暗下的原因,王嘉的神色也随着黯淡了几分:“是殿下的朋友么?”他问。 “怎么说呢?这是我们司马家的秘密,灿若你知晓天下事,不过唯独这件,就算是你,大概也不清楚,”阿狸手托下巴想了想,“我十二岁那年同他一起私奔了,在外奔逃两年,最后还是被母皇抓了回来。” …… “阿胡,再过三日就有出海的船了。我们离开大晋,再也不回来,永远永远在一起,”稚气未脱的小少女覆在男子耳畔道,“我会给你生孩子,你要几个?一个太少,两个不多,三个刚刚好……” 那时,昙醒之正在灯下为她读着志怪故事,听她打岔,便笑着抬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一切都听狸儿的。” …… “那他后来……”王嘉顿了顿,眼帘一垂,“抱歉,我问得多了。” “他死了。”她说。 阿狸抬起腕子,衣袖落在肘间,露出腕上一只碧绿的镯子――三股九旋绞丝镂空玉镯。 三股玉料相互缠绕又互相独立,佩戴的人稍有动作,便叮咚作响,十分悦耳。 绞丝形状的镯子在金银器中并不少见,但用一块玉石雕出三股九旋并镂空的绞丝镯,实乃匠心独具,鬼斧神工。 “看见这处断痕了么?”阿狸指着玉镯上一处断裂后又修补好的痕迹道,“当时我就是拿着这块断玉,插-进了他的心口。好多血,鲜红鲜红的,流了他一身。那时我才知道,玉石刺-进人的血肉是怎样一种声音。” 王嘉不说话,只是静在一旁,听她讲。 阿狸的声音中没有波澜,轻轻的,很平淡。 “知道我为何杀他么?因为他背叛了我,他喜欢上了阿妩,我的亲妹妹……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前俯后仰,乐不可支,“灿若,吓到了吧。我开玩笑的。根本没有那个人,也没有什么私奔,背叛和杀人。” “灿若,”阿狸接着道,“看你的样子,该不会真相信了吧。你莫非是平日里《明珠宝月聘》那般的故事看多了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狗血的事情,哈哈……” 兴许是笑得太激烈,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说假话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此,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 王嘉掏出手帕递给她,还是上次那块被阿狸打掉在地的帕子,这次她却接在了手中,也看清了帕子角落绣的纹路。 不是花,不是草,是两颗靠在一起的金灯果。 阿狸忽然想到一个人――《明珠宝月聘》的作者金灯代月生。 金灯果,金灯代月生,只是巧合? 金灯果本产于长春郡的白头山,在江南并不多见…… 她擦干眼泪,笑得温和,不再如方才那般勉强:“灿若,别被我刚刚的胡话吓到。这个世上,除了亲情之外,最美好的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里,没有背叛,欺骗和伤害,只有相依,关爱和美好。” “你还相信爱情?”王嘉接回手帕,仔细叠好,放进怀中。 “为什么不?”阿狸道,“爱上一个人,被他喜爱,那种感觉,美好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 风雪停住之后,微微泛起了天光。 一辆牛车停在多宝斋门口。 那是阿狸的车。方才送了礼物给王嘉,她还觉得不够有诚意,又约了他一起去看晚上的歌舞戏,万人空巷的《明珠宝月聘》。一票难求的歌舞戏,就算是贵族,那神秘的坊主也不买账,阿狸好不容易托人弄到两个座位,自然要让这两个位子发挥最大的作用。 路过多宝斋,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叫碧螺守着车,引着王嘉一同进了多宝斋。 阿狸是想改动一下王忍送她的那对耳环。 譬如在珍珠下加上金托。 她有三年没带过耳环,本是不想再碰,但王忍一番好意,她不忍心拂了他。况且他们来年春天便要完婚了,她希望他高兴。 和掌柜的说好了耳环的样式,阿狸便打算离开,转身时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件挂在檀木架上的礼佛银铃,外边掐着金丝。她多看了两眼,脚下也慢了几步。 然后就在她移开眼睛,准备下楼的时候,身后的王嘉已经叫掌柜把银铃取下来包好。 阿狸有些讶异地扬眉:“灿若,你也在家中礼佛么?”据他所知,王嘉并不信佛,他更偏儒。 王嘉轻声说:“殿下送了礼物,我当回礼才是。” 阿狸想王嘉不愧是久在官场的人,这眼力见儿可真是不一般。她只是多看了那么两眼,就被他瞧出了心思。 掌柜正要把佛铃取下来,忽有人道:“那佛铃我要了。” 昙醒之站在楼梯口,胭脂红的外袍,手拂着肩头的细雪,狭长双眼满是香寒。 11.微之 掌柜赶紧上前一步,机灵地赔笑:“昙司空,这佛铃王使君已经买下了。要不您看看别的?” 王嘉也道:“昙司空,这个我已经要下了。还请给个方便。” 昙醒之不理会王嘉,只是径直走到檀木架子下,一伸手摘下佛铃,挑衅一般地看着掌柜:“他不是还没付钱么。买卖交易,公平为先。” 昙醒之身后跟着个白衣少年,如果阿狸没记错的话,大概叫作昙喜。 昙喜上前掏出钱袋放在桌上,沉甸甸的样子,看来足够买十个这样的佛铃了。 掌柜的头冒冷汗,无论是王嘉,还是昙醒之,都不是他得罪起的人。且不说两人的官位,他们一个身后是整个琅琊王氏,一个是当今陛下的宠臣。都是一跺脚,江山摇三摇的主儿,他哪里敢武逆。 掌柜的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只能后悔自己偏偏今日把这佛铃挂了出来。 “昙司空,君子不夺人之美。”王嘉依然是一脸平静,可语气业已不是方才那般和缓。 他虽看着安静,唇红齿白的,比女子还标致,可终究不是任人揉搓的主儿。 他是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又怎会是个性子软糯的。 而昙醒之呢,更是个外表艳妩,内心极为凶悍的人物。阿狸认识他十年,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他寒门出身,少年高位,气量极狭,奸滑胜妖。 “王使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穿红色其实一点都不配。”昙醒之笑嗔戏昵,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眼底的冰凉。 “我喜欢。”王嘉道。 坐到一旁小榻上,昙醒之视线微微上扬,刚好看得见王嘉由于愠怒而略略泛红的脖颈。他左手在侧案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圈儿,右手则托着腮,身子前倾,不紧不慢地问:“即使不相配?” “即使不相配。”王嘉答道。 “你还真是可怜,”昙醒之怜悯一笑,转头对昙喜道,“既然咱们王使君这么喜欢红色,明日把我那几箱子旧衣服都送到王使君府上去。” 都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但其实男子更是不能得罪。有些男子比女子更能忍,更心毒,你得罪他一次,他就想着法的,百倍千倍地报复你,折磨你,践踏你。 这种男子可称之为小男子。 很巧,昙醒之就是这种不能得罪的小男子。 而这两人的症结,阿狸觉得便是司马妩了。 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大概就是他们这样了。 可昙醒之的态度实在不好,阿狸看不下去,她走上前,俯视榻上的红衣男人:“阿胡,你对我什么态度,我都可以让你。但你不该这样同灿若说话,他没欠你什么。站起来,同灿若道歉。” “谁愿你让着我了!”本是一脸戏谑的昙醒之忽地一跃而起,如丝的魅眼,恣意的风流,眨眼间化成层层怒意。 阿胡是昙醒之的小名,都是亲昵的人才这般唤他。 十个指头颤抖个不停,他看起来极为生气,咬牙切齿着:“司马呦,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臣服在我……”昙醒之本想说脚下。可是莫名其妙地,他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瑰丽的画面。 流苏幔帐,琉璃风铃,檀木桌上的小铜炉冒着袅袅的白烟,丝丝缕缕,如烟似霞。大片大片的金黄纱帐悠悠飘荡,掩映着无边的旖旎春-色。 黑发如云的少女躺在一堆锦绣之上,皓白的手臂,绷紧的小腿,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到她在哭喊,不停地哭喊:“阿胡,阿胡,救我……” …… 噩梦,三年前紫光殿里的噩梦。 昙醒之的表情很奇怪,那张漂亮的脸整个都僵住了一般,就像是火山爆发之前,青翠山口掩盖之下无比沸腾的熔岩,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事实上正酝酿着吞噬天地的危险力量。 阿狸想,糟糕糟糕,昙醒之忌讳有二,一是阿妩,二是家门。他自尊心极重,受不了旁人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同他说话。 正是为了这个,他要爬那天下至高的位子,掌最重的权势,让天底下再无人俯视他。 她想着,身子便下意识地向后退。方才自己一着急,口气就不对了。难免触及到昙醒之的逆鳞。 身有逆鳞,触之必亡。 昙醒之看着她,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她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 直到他把她抵在绘着花草的墙壁上,阿狸才发现,自己再无路可退。 指尖冰凉抚上她的双唇,声音暗哑,调笑戏谑,他低头在她耳边道:“王嘉是阿妩的未婚夫,你与他成双结对地出入算什么?莫非你这个做长辈的,还觊觎小妹的男人?哈,我倒忘了,”男人一笑,大手捏上阿狸的耳垂,恶意地揉捏起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你本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妇。” 人尽可夫,人尽可夫,人尽可夫…… 轰! 阿狸只觉脑子一片空白,遍体生寒,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光洁的额头渗出细汗。满眼都是惊恐,嘴唇发白,像是看见了魔鬼一般。 她可以很坚强,可以面对咄咄逼人的群臣不低头,可以用自己的贞-洁为妹妹顶起王座……但,她也很软弱,“人尽可夫”就是她的命门,短短四个字就能让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瘫软在背后的花墙上,指甲紧紧地扣在墙壁里。 她太用力,以至于光滑的指甲被墙壁崩裂。鲜血滴答滴答地流了出来。 仿若红梅,似是胭脂。 有些记忆,你总想深埋,可又总被人提起。 那是刚刚结痂的疤痕,稍微一提,便血肉模糊,锥心刺骨。 啪! 清脆的巴掌落在昙醒之脸颊上。 他摸摸脸,水红色嘴角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眸光炯炯,尽是洞彻:“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司马呦,就算天下人都有资格打我,你也没有,你欠我的。还有,你那被凌迟的父君没教过你么?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想听,可字字诛心。 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跌坐在地的身子被昙醒之拉起来,禁锢在怀里。他眉目缱绻,温柔地抹着她的眼泪,享受着她的恐惧与绝望:“你觊觎阿妩所有的东西,她的母皇,她的宠爱,她的天下,啊,对了,你还觊觎我。不如,”他拉着她软若无骨的小手向自己腰间摸下去,“我就大发善心,让你睡上一次?我比荆州那位还能让你舒服,我会很温柔,不叫你哭,亦不让你疼……哈哈。” 她脸色苍白,惊恐地挣扎:“不要,不要……放过我……放过我……” 他银牙紧咬,用力地下按。 他恨她,恨不得她死,却又不想让她那么轻易死。 他爱极了她那种神情,恐惧,挣扎,祈求,看得他心中十分享受又销-魂。 “真是……”他轻笑,“不要这种表情,让我想心疼你一下都难……”这种神情的她,只能让他更疯狂地想去欺负她。 差一点,他就可以成功地侮辱到她了。 只是这时,冰凉剑刃落在他皓白如玉的脖颈上。 带着血腥之气,是一把杀过人的剑。 持剑人站在他身后,声音安静:“昙微之,你够了。” ----我是番外分割线------- 【未亡人(上)】 我叫昙醒之,小名阿胡,喜欢的菜是香菜,喜欢的月饼是五仁,梦想是成为大晋第一的佛雕师。 昙家是佛雕世家,从我记事起就是在鄯善,火焰山,月牙泉,胡杨林……那里有西域最好的佛雕师,他曾是我爹的师父,后来又成了我的师父。 在鄯善六年后,师父病逝,我也回到了故乡,长春郡下的九台县。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阿狸,我的一生挚爱。 作为佛雕师,要有一颗菩提心,心中装着明镜台,所以回到故乡之后,我便住进了白头山,远离喧嚣,断绝人烟。 窗外是青松翠柏,猿啼虎啸,在日光与星光的交相辉映中,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还真是,有些寂寞啊。 很快,又是两年。 那一日仲夏夜,我正像平日一样准备明天要用的木料,忽然,门环轻响了两下。 叩叩。 平常的日子里也总有山间野猴开这样的玩笑,但今日却有不同。门环连续地响,有节奏的,和猴子们的手法很不一样。 我打开门,还不等我惊讶,那敲门的小姑娘却先惊愕起来。 □□岁的样子,除了右脸上一块青斑之外,倒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她仰着头,瞪圆了眼睛望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听他们说山里来了一个喜欢做木活的神仙姐姐,人美活好,德艺双馨。今日一见,原来不是姐姐,是个兄长。” 她年纪虽小,说话却十分老成,看穿戴应该是个大家族的小女郎。她捧着一束杂七杂八的野花,见我似乎并不凶她,便弯腰施礼,并把花束献到我面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我感觉自己的面部有些痉挛,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加上这被篡改的诗句,着实好笑得可以:“小女郎,知道这诗句是什么意思么?” 她点点头:“师父说,这是向人表示善意的诗。” 真是个傻姑娘,被师父卖了都不知道,这哪里是表示善意,分明是表达爱意。 我接过她手里的野花:“小女郎,你叫什么名字,是迷路了么?” 她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弯腰。 我俯身,她踮脚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人,是山鬼噢。” 小姑娘说完,便看着我的脸咯咯地笑,似乎很期待我接下来的反应。 只可惜我没什么反应。 我胆子大得很。 她敛起笑脸,疑惑地皱眉:“你不怕?” 我抬手按倒她头上迎风招展地呆毛:“有何好怕,我和你是同类啊。”说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我当时就只想逗逗她。 她一惊,眸子里闪过恐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跑出好几棵树远之后,又忽然停住,转身虎虎生风地跑了回来。 “你骗我。”她愤愤地道。 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真是又傻又可爱。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坐,我请小女郎喝茶赔罪。” “我不喜欢饮茶。”她说。 “屋子里有果酒,你也可以喝一点。”说完,我发现她的眼睛亮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阿狸,我的小木屋也成了阿狸平日玩耍的一个新据点。 从那以后,她每年的夏冬都会来我这里,仲夏的最后一只蝉死掉,寒冬的最后一湖冰雪溶化的那天,她再离开。她真的就像是山鬼一样,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又毫无消息地消失。 我不问她的事,我只是陪着她玩。我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 夏天的时候,我带她在山里捉狍子,摘金灯果做果酱,在树上结秋千推着她玩儿,或者我坐在秋千上,她坐在我怀里,两个人慢慢悠悠,摇摇摆摆地晃荡着秋千,看着阳光透过参天古木斑斑驳驳地落满整个森林…… 到了冬天,则有更多的玩法,打雪仗,堆雪人,我还做了小爬犁,用绳子拉着她在结冰的湖面上玩。更多的时候,是在我的小木屋里,火炉边,我披着大氅裹着她,给她讲山中精怪的故事。她则依偎在我胸口,白皙如玉的小手剥着蜜黄的橘子,自己一瓣儿,又喂我一瓣儿…… 她就这样满满地充盈了我的生活,夏冬四月她在我伸手可触及之处,剩下的八个月她则一直在我的心里。 我用四个月的时间陪她玩耍,再用剩下的日子等着陪她玩耍。 我手下的佛像越发生动,可是父亲却一直摇头。 我知道,我废了。 要成为最好的佛像师,便不能动情,一心侍佛,方得真艺。 父亲虽然失望,却不阻拦我。我明白,他当年的遗憾经历,不想我再走一遍。 成为大晋第一的佛像师,这个梦想,终究被我折叠起来,放进了梦中。但我一点都不难过。 曾经以为死也不能放弃的梦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手了。 四年过去。 那年冬天,她如约而至。 她依旧像往日那般喂我吃橘子,一点橘子汁水迸溅在我的嘴角边,她自然而然地伸出小舌头舔了下去。做完之后,还邀功一样地看我,似乎完全不知道她方才做了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情。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还是稚气未脱的小少女,但我却对她做了禽-兽的事情。 我吻了她。 她的唇瓣上还沾染着橘子的味道,甜甜的,酸酸的,好吃极了。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却让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断地想起,未必一定是思念,也可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但不断地思念,则定是喜欢了。 守了这么多年的菩提心,明镜台,没想到最终是个小女孩侵-犯了进来,攻城略地,一发不可收拾。 自上次夏日一别,已经过了一百日又三天,再次抱她在怀里,少女的甘甜体香,简直令人发狂。 我知道她是晋国的公主,后来又被封了琅琊王,我也知道她有一个豪族王家的未婚夫,我还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嫁给那个人,在那之后,她再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了……我是个寒门子弟,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一门雕刻的手艺,根本没有拿出手的东西。我配不上她,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在一起…… “阿胡……”她怔怔地望着我,双手抵在我胸前。 “如果不想要,就说出来。”小心翼翼地压她到大氅上,十指相扣。 其实我也只是问问而已,就算她说不要,我还是要吻下去,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接受。 说我自私也好,小人也罢。她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说过,我的胆子很大。 我要诱-拐她,带她私奔。 12.手滑 昙醒之松开阿狸的腕子,眯起桃花眼,逆着剑的方向微微转身,打量着身后的人。 细长清隽的眉下琥珀色双眸也正淡淡地瞧着他,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室内,本无风,可王嘉的红衣却轻轻飘动,是剑气。 昙醒之没想到,病秧子王嘉居然还深藏不漏着这么一手,有趣极了。眸光扫过王嘉手里的软剑,上刻尘水二字,尘水? 以尘世之水,化脱尘之剑,以至柔,破至刚,八八六十四路,尘水剑。 啧啧,倒还是把宝剑。只是,那剑柄上结着的珞子…… 图案是攒心梅花,歪歪扭扭,颜色是大红,俗不可耐。好好的一把尘水剑,却被这条珞子给毁了,也不知是出自谁手。 正想着,忽又一道声音。 “王嘉!你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王嘉手腕轻轻一转,银光一道,再望去,软剑已回到腰中。 只是,昙醒之脖上却留下一道血痕,显然是王嘉收剑时伤到的。 司马妩拎着裙子跑到昙醒之面前,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想抚上那道血痕,却又马上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涂上伤口。直到那伤口不再渗血,她才转头瞪王嘉。 “王嘉,你搞什么鬼!”她今日本是约了王忍一同去云门舞集看那出鼎鼎有名的《明珠宝月聘》,他们的车经过多宝斋,她随意那么向窗外一瞧,就瞧到了王嘉的车架。见到熟人,本想过来打个招呼,结果一上来就见到这么刀剑相向的一幕。 “昙司空,抱歉,在下手滑。”王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司马妩紧皱着眉头:“王嘉,你……”司马妩长得很可爱,即使生气也很可爱的那种。 她显然不相信“手滑”这个理由,还要说几句的时候,却被昙醒之按住肩膀:“阿妩,别动气。我只是同王使君切磋而已。” “当真?”司马妩回头望。 “当真。”昙醒之一笑。 多宝斋的掌柜早就退到了后堂里,听到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死。作为生意人,他不会不明白。 多宝斋作为台城中数一数二的珠宝古器店,接触的自然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为了在竞争中生存,掌柜的总结出一套细到个人的待客准则。而对这个寒门出身的昙司空,他只总结出三个字“不能惹。” 昙醒之没有家族背景,这样的人,越是足登高位,跌下来的时候就摔得越惨。可也正是如此,他没有忌惮的地方,无家族,无妻儿,他疯狂起来,无任何方法来控制。 聪明人,不必惹,惹则动骨伤身,疯子,不能惹,惹则共坠地狱,魂飞魄散。 见到司马妩的那一刻,昙醒之就像变了个人。方才针锋相对,恶言恶语的那个人,仿佛根本不是他。 美人之姿,虎狼心性。他转换得非常自然。 他看着她微微笑,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对于昙醒之的“当真”,司马妩半信半疑间,忽才看到一旁靠在墙上的阿狸:“皇姐?你怎么也在这儿,”她大步走上前,阿狸的脸色很不好,看清阿狸面容的瞬间,司马妩也是一惊,“皇姐,你哭了?” 阿狸长叹一口气,笑得有些勉强,抬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病还没大好,方才多站了一会儿就浑身疼,”她站直了身子,握起司马妩的手,“阿妩,你来这里有要买的东西么?有没有多带几个人?有没有事先派人勘察路线?宫外不比宫中,你一定要注意,你……” “知道啊,知道啊,”司马妩的小手软软的,捏在手中就像是一团小棉花,她嘟起小嘴道,“皇姐,你又唠叨我。放心啦,阿胡把我保护得好好的,您一点,一点,一点都不用担心。”说着,司马妩还侧过头去望昙醒之,他也亦是在望着她。 心意相通之人,根本不需多言,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望之间。 小小一室,珠光宝气,四个人各怀心思。 昙醒之:我家阿妩真可爱,怎么看怎么都可爱。 司马妩:阿胡同灿若这是怎么了?朕希望将来的皇夫和侍君能和平相处啊,不过若是为朕吃醋而动刀动枪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嘉:刚才手滑得应该再狠一点。 阿狸:妖精。 气氛正和谐美好时,忽又有人走上楼梯。 “小狸?”那人叫了一声。 人未至近前,冷香先盈盈。 “小狸,主上邀我去看歌舞戏,今日才没去看你,不过我派人送了点心和短信到你府上,你收到了么?点心是北地的人送来的,我每种都尝过,不是很甜,应该很符合你的口味。小狸,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你……”王忍一从楼梯上来,就走到阿狸面前这里那里的说了好长一段话。 司马妩看着这一来就大表忠心的王忍,心里莫名怅惘,她偷眼瞧了瞧王嘉,怎么这同样的未婚夫,同样的王家人。王嘉就这般安静,一句讨人喜欢的话都不会说。 昙醒之也在看他们,表情略奇怪,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王忍很想问阿狸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眼睛红红的,为何像是哭过了,为何在我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可是最后,他还是决定,什么都不问了。 反正问了,她也不会说。 “表兄,是我约了殿下一同去云门舞集。正好经过这里而已。”安静得像个白瓷花瓶的王嘉终于说了一句话。 阿狸略怔,她不明白王嘉为何要说谎。 分明是她约他…… 直到后来她问了碧螺,才明白,姐妹两个,互相约了对方的未婚夫去看歌舞戏,的确有点令人遐想连篇。只是……换成了他约她,就不会让人遐想连篇么? 结果那天的最后,就变成了阿狸,司马妩,外加上王嘉同王忍,四个人坐了一辆车子,晃晃悠悠地去了云门舞集。阿狸一开始还觉得会不会有些挤,可司马妩坚持要四人同乘,阿狸有时候真不明白她这个妹妹…… 还好昙醒之府中有要事,阿狸对他一忍再忍,今日已经要突破她可以忍耐的极限了。还好,还好…… “累了么?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王忍揽住阿狸,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自从上次夜里被求婚之后,阿狸明显感到王忍与自己的距离“嗖”地拉近了,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毫不掩饰对她的关心。他看她时,秋光般的眸子下似乎流动着一种炽热,炽热得她都不认识他了。 阿狸嘴上说着“不必,不必”,可没一会,她身子就很诚实地靠在了王忍身上,刚开始只是头枕着他的肩,后来,随着车的微微颠簸,阿狸整个人都倒进了王忍怀里。 她太累了,身子累,心更累。 她做不了巾帼女英雄。她只是外强中干。比起她那个素手遮天的女帝娘亲,她更像楚成君。只可惜,没人保护她,她做不了傻白甜,只能强装凶狠。 王嘉同司马妩坐在他们对面。王嘉在膝上铺开随身携带的卷宗,借着车中微光,手点纸页,细细翻看。 司马妩则翘着腿,手托腮,眼珠转转着,一会望望身边的王嘉,一会瞧瞧睡在王忍怀里的阿狸。原来她以为王忍要娶皇姐是不情不愿的,可今日一路走来,发现并非如此,他好像挺喜欢皇姐? 风光霁月,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王家四郎,竟然喜欢她皇姐这种风范儿?母皇在的时候,还曾想让他也给自己做个侍君,若不是楚成君的水渠,这亲事哪里轮得到皇姐…… 想到这,司马妩又偷睨身边男子的侧脸。 他看卷宗看得极认真,都说认真做事的男人最有魅力,王嘉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琅琊王氏这一代最璀璨的明珠,从小文采斐然,能文善武,虽然身子骨差了点,但入朝之后行事不落窠臼,左右逢源,手腕卓绝,接掌大理寺后更是政绩卓著,连卫澜川都对他多加赞誉。 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他是自己的未婚夫啊。 司马妩默默一笑。 阿狸醒来时,车里已然不见司马妩同王嘉,而她自己被王忍以极暧昧的姿势抱在怀里。 阿狸揉揉眼睛,还有些似梦非梦的:“阿妩呢?” 她想起身,却被他紧紧环住腰肢:“他们先进去了。”他笑着说。 他笑得温柔,冷香浮动,眉目缓缓,美男计什么的果然好用得很。 阿狸马上放弃挣扎,懒懒地靠在他怀里:“为什么不叫醒我。” 王忍揽着她,低声道:“真话还是假话?” 阿狸还是有些昏昏欲睡,一时间醉在他的眸子里,忘记回答。 “假话是,想让你多睡一会。”他说。 “……” “真话是,他们在这里,我一直找不到和你亲密的机会。” “……”这家伙吃错药了吧。 角落里悬挂的香盒悠悠地打着转儿,花香徐徐,让人迷醉。 阿狸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不是昙醒之斜挑桃花眼的妖娆,不是王嘉冰覆海棠花的孱弱清丽,亦不是孙诩眉目如画的精致。 可她却感觉,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能忘记一切烦心的事。 阿狸的眉头微微蹙起来:“阿忍,我……”一瞬间,她想坦白,坦白她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每日带着这个秘密面对他,惶恐得难以入眠。 “小家伙,知道我为何要提前婚期么?” 阿狸摇摇头。 他握住她的手,松开,又握住,再松开,再握住,几经反复,终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紧紧握在掌心。 他说:“我想让你依靠我。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我只擅吹箫,不会权谋,不懂朝堂,不知道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我做不好任何事情,除了给你一个家……” “阿忍……”她下意识地想打断他,却又被他指尖点住嘴唇。 “小狸,”他继续道,“你才十八岁,父君已逝,家族倾覆,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的支持,政斗不是你一个小女孩应付得来的。卫澜川,昙醒之,甚至王嘉,他们都不是你能相对,能算计的人。孙诩已经死了,虽然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但我知道他为何而死。没那么简单,孙诩的死,不仅有卫澜川的缘故。小狸,别再向前了,停下来,回头看看我。” 13.得子 阿狸听出了这些话后的某些不安情绪,似乎是无奈,似乎是不解,又似乎是心痛,品尽了这字中之味后,她赫然发现自己是个大混蛋。 “阿忍,对不起,我……”她微微垂下眼,她怕看到那人眸中越来越深的痛。 还不等说完,阿狸就忽地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双唇被温柔地包裹,温热的舌尖描画着她的唇瓣,优雅而细致,温柔而缱绻,生涩懵懂而柔情似水。纤细的腰肢扣在他掌中,后脑被轻托着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被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如珠似宝地对待。 其实女子的要求不就是这样么,被一个人真心地宠爱,那个人就像你魂魄中的一颗明珠,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环住他的脖颈,不敢睁眼,生涩地回应。 王忍与阿狸,一个将近而立,却从未碰过女人,一个虽已不是女孩,却有着痛苦的初夜回忆。这样的两个人,彼此拥抱,彼此亲吻,彼此触碰,青涩却真挚的感情,格外值得珍惜。 “傻瓜,”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静道,“以后不要说什么对不起,我的小狸猫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被他拥在怀里,亲吻抚慰,耳鬓厮磨,感觉是如此的安心,让人眷恋。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 三年前,母皇料定了歌舒瑾会来京城,也想好了对策,牺牲一个女儿,换得另一个女儿的幸福,很划得来。 算无遗策。 母皇留给她的两件事,三年前她完成了一件,还有最后一件,她就自由了。 她要继续走下去。 温柔乡是英雄冢,何以沉沦! 她在他怀里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郎君吻技炉火纯青,想必是有过很多经验了。” 王忍哭笑不得,他脸微红着,气息尚是不稳。这还是他的初吻呢,居然被这小家伙拿来揶揄。 “坏丫头,”他弯起手指刮了刮阿狸的鼻子,“你忘了?我最擅长的可是吹箫。占着江左第一的名号,口技必是极好的了,”说着,他把她抵在车内的角落,低头问,“喜欢么?” 抱住他的腰,埋在他怀里:“喜欢,还要。” 阿狸答得没有半点犹豫,男人就像小山一样挡在她面前,挡住了车里的光。适当的黑暗让她的胆子更大了。 勾起她的下巴,咬着她莹润的小鼻尖儿:“说清楚,想要什么?”他声音黯哑,带着某种亲密人之间才懂的暗示。 她拉着他的衣襟,平日里凌厉的凤眼,此时此刻水蒙蒙地泛着光:“王家四郎,你知道的。我要什么。” 温暖,久违的温暖,好舒服……像父君,像师父,像阿胡…… 王忍没睡过女人,不证明他不知道怎么睡,也不证明他不会有反应。他喜欢的小姑娘,就在他怀里,脸红红地撒着娇。任君采撷的小模样,一时间真是要了他的老命,血脉偾张,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王忍其实很早就见过阿狸,订婚之后,也一直就在她身边关注着她。他一直追随着她,可她从没回头看过他一眼,除了小时候那次。她的目光里是星辰和远方,还有那个模模糊糊的俊俏红衣郎,没有他。 他其实知道她很多事情,她喜欢吃辣,她不喜欢热闹,她喜欢看鬼怪故事,不喜欢小猫小狗,她说谎的时候眼神十分真挚,她用冷漠强势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柔软善良而自卑的心。 他真的知道很多,比她想象得多得多。可她一直认为她的这个未婚夫只知道她的名字,认为他是个长她十岁,只会吹箫,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家伙。 他想接近她,却又怕吓到她,只能在她面前装作一副只会吹箫,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知心老兄长模样。可他恨死了自己这副样子,为什么大家都以为他吃素啊,他好玄学,可他不信佛,他最爱吃的是肉啊,最想吃的是小狸猫的肉啊。 他本是想等到她与自己心意相通,再去吃她。可前些日子她醉倒在自己车前,满腹心事却依旧不肯和他讲,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和他心意相通了。 她无辣不欢,他遇辣就浑身起疹子;她爱好鬼怪故事,他不言怪力乱神;她讨厌小猫小狗,他家中养了好几窝的猫儿狗儿;她说话真假参半,他从不屑讲假话…… 世物观,道德观,鬼神观。就找不到一点共同的东西。 他们是最不相配的恋人。 可就是喜欢上了,明明大家都不看好。 可就是想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听她说“我只属于你”。 他不想再等了,也不能再等了。 他是自卑的,他想知道他是被她需要的。 她是他的小山鬼,他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向她献祭。 摘掉平日里风光霁月的假面具,春水般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白皙的颈子,纤细的腰肢,涂着石榴红蔻丹的脚趾,“小山鬼,小妖精!”九十春光斗日光,他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个早就死掉的人。 这些日子,王忍一直觉得很不安。尤其是那出《名珠宝月聘》的歌舞戏。他喜欢吹箫是真,不参与政治也是真,但他并不傻。歌舞戏中,变心的世家郎君送给酒家贫女的定情信物也叫做绝塞明月,偏偏和母亲留给自己的明珠一个名字,恰恰是巧合而已? 如今,那对明珠已经送给了小狸,他未来的小妻子……故事里那变心的世家郎君,被遗弃的未婚妻,娇俏柔弱的酒家女,分明就在影射着什么……违和诡异之处铺天盖地而来。谋划他?他倒是不在乎,但要是敢对小狸心存恶意,就算拼命,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明珠宝月聘》,从这个故事本身,到故事的作者金灯代月生,再到横空出世的云门舞集,无一处不诡谲,无一处不神秘,无一处不勾引着人们去探寻。 王忍本身就对今晚的演出十分好奇,正好又接到司马妩的邀请,他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躲在黑暗处捣鬼! 今夜,秘密的揭幕就在今夜! 此夜的京城,波诡云谲,而此时的荆州―― “使君,使君!夫人生了,是位小郎君,小郎君!” 今夜正是荆州刺史歌舒瑾的夫人左凉蝉生产的日子。 这个孩子也是刺史府上的第一个血脉。 左凉蝉出身世家豪族,却并无骄纵,霸道,苛刻下人等等恶性,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实乃淑女典范。 她虽相貌普通,却既能洗手作羹汤,绣花引蜂蝶,又能横刀立马,百步穿杨,三千军中直取敌方首级。 即便她生得不美,却是深得歌舒瑾喜爱,他们成亲三年,歌舒瑾一心一意待她,不入楚馆,不纳妾室,放在心尖上护,捧在手心里的宠。 如此痴情,着实让人艳羡,以至于荆州百姓口口称颂,只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三千独宠掌中卿”…… 然后百姓们不知道左凉蝉并不是他们刺史的第一个女人,这个孩子也并非歌舒瑾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谁又在乎呢?毕竟那是连歌舒瑾自己都不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事…… 乌啼城墙,墙外重霜。千里荆州,一轮金月,两地共赏,谁家在遥望…… 14.歌舒 廊檐冰锥凌厉,室中灯火橘黄。 歌舒瑾怀抱襁褓,垂眸望着里面的小人儿:“很像他。”他说。 背靠软垫,斜倚床头的左凉蝉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却又满是欣慰,那是初为人母的喜悦:“谢谢你,小瑾。谢谢你让我和这孩子有了庇护” 歌舒瑾只是一笑:“师姐,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 左凉蝉并不美,却有温暖人心的声音:“小瑾,孩子的事情,不要告诉他。” “好。”歌舒瑾口中应着,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怀里的小娃娃。 “小瑾,”只听左凉蝉用极慢,且极为稳重的调子道,“你若告诉他。我会在他来荆州之前,杀死这个孩子。”歌舒瑾是什么性子,她这个做师姐的可是在了解不过。 作为不咸山歌舒氏的嫡长子,从小被当作家族的接班人,众星捧月,天之骄子。排兵布阵,诗书六艺,样样精通,人送外号“不咸小狐狸”。 大晋开国,是由司马氏与歌舒氏的两位先人,就像童谣中说的那般“马与歌舒共天下”。晋国起初双王掌权,只是后来歌舒家的男族长喜欢上了司马家的那任女家主,巧的是,那位女家主就是司马元,然后……族长甘愿隐居幕后,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独揽大权,因为她喜欢权力,不喜欢与人分享。再然后,歌舒氏的势力一点一点被司马元蚕食,那任族长被刺杀之后,歌舒瑾领兵反抗,他那时还太小,被族人出卖后被司马元拘禁,受了五年的非人折磨…… 歌舒瑾长得很好看,按司马元的话说,那孩子的色相不似人间该有的。 然而他的长处让他在狱中受到了惨不忍睹的侮辱,曾经的天之骄子,被郁卒们囚犯们骑在身-下日夜折辱。这都是司马元默许的,要摧毁一个天之骄子,还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有效? 这法子确实很有效,很快,不到一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崩溃了,没了尊严,不成人形。 …… 听到左凉蝉再次的叮嘱,歌舒瑾这才抬起头,他的眸子极黑,像是把整个夜空的墨色都吸进去了一般:“知道了,”他点点头,笑得很温柔,“师姐,我一直想有一个孩子,又怎会把他送到旁的男人手上。我的财富,我的权势,我的荆州,我的性命,我会用我所有的东西来爱护他,我歌舒瑾的孩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他说得极为认真,眸中映着灯火,说不出的动人,仿佛踏遍四海八荒,五湖**都找不出这一模一样的光彩。 夜深沉,鸟倦飞,冬雪簌簌,云裁尺素。 歌舒瑾又和伺候左凉蝉的侍女们叮嘱了很多,这才带着侍卫离开。他走后,喜欢安静的左凉蝉遣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女到外室,只留了她的贴身侍女兰蔻。 “夫人,为何不给诸宗主传个口信。”兰蔻小声问。歌舒瑾对孩子再好,毕竟不是生父。 左凉蝉微微叹气:“三年前,小瑾对司马家的姑娘做下那种事情,我还有何脸面再见他。”自己与诸临镜终归不是一路人,这个孩子就当是个念想吧。 “可这毕竟是宗主的亲子,而且也是司马家对不起歌舒家在先,依我看,杀了那个姑娘都不为过,何况只是让她没了清白。就应该找上十几个大汉轮了……” “住口,”兰蔻话没说完,左凉蝉忽打断她,满脸愠色:“罪是司马元犯下的,司马呦没有错,她是无辜的。况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就无对错可言。兰蔻,你若是再这样立场不正,别怪我驱你出府。” “夫人,”兰蔻连忙跪地,“夫人恕罪!” “下去吧,”左凉蝉无力地挥了挥手,“仔细盯着小瑾。司马呦快成亲了,小瑾不会无所动作的。” 兰蔻蹙眉:“使君会派人杀了她?” 左凉蝉吻了吻襁褓中熟睡的小娃娃,声音低低的:“小瑾若想杀她,三年前就动手了。” 她怀抱婴孩,静静地望着窗纸外朦胧的月色。 小瑾啊,他不喜杀人。因为,如今的他最擅长的是让人生不如死,活堕地狱。 曾经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其善良文雅的一个人,却变成了如今的笑面魔头。 如今,在荆州百姓看来,他们的刺史有着这世上最慈悲的笑容,仿若佛陀转世人间。但他们不知,他们笑意盈盈,如若春山的刺史啊,那层皮囊之下的血肉白骨早就被黑暗蛀空了。 万事循环,因果复杂。当年司马元作下的孽,如今就要加倍偿还在她女儿身上了么? 兰蔻曾经问过她,明明司马元有两个女儿,为何歌舒瑾虐待其中一个,而辅了另外一个,明明三年前,对于他,整个天下都唾手可得。 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 任谁在黑暗之中受尽折磨之时,若有人给了他一点点温暖,哪怕是一丝萤火之光,他也会把那光芒深藏心中,待到来日,涌泉相报。 而那个人,小瑾只提过一次,他说她叫阿妩。 一个在他被囚禁之时,从未在白日出现,只在夜里来看他,喂他喝水,替他擦身,送他野花,给他唱歌的小仙女。他从没见过她的脸,但他想这四海八荒中不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了。 冬夜深,人未眠。 书房中,歌舒瑾徐徐展开一方卷轴,不是宣纸,却是一匹上好的凉缎,宫中样式,并不常见。 纯白凉缎,仔细看那大小,竟是一张床单…… 他并未盏灯,披衣而立。 黑暗中,后院里隐隐约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又有金笼中画眉婉转啁啾,更兼江上连营吹角……但这一切只让黑夜愈发安静,安静得诡异,妖妩,可怖。仿佛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张了一幅巨大的网,笼着这整片黑暗,缓缓地,缓缓地,蚕食着人心…… 再细端详,那一张凉缎的床单上竟是有画的。 布是白凉缎。 画是雪中梅。 水墨山石陡峭耸立,浓墨枝干,渴笔写枝,虬曲盘折,疏密有度。山石之硬朗更衬出梅花之艳绝。只是…… 奇怪的是那梅花的花朵数,和那花瓣的颜色。 一树虬枝,只有三朵梅花,且花色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良久,歌舒瑾卷起画轴放进木盒中,唤来侍卫:“拿到琅琊王府,就说是荆州刺史送给王爷殿下的成婚薄礼。” 侍卫捧起木盒,刚转身,却又被歌舒瑾叫住。 歌舒刺史的眉头缓缓蹙起,又慢慢晕开。最后,他抿嘴一笑,笑得极为温柔:“罢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也好些年没见到阿妩了。”他说。 …… 三年前,风雪三夜后,那句承诺。 “司马妩,从今以后,躲在我身后。” 送你盛世繁华,看你君临天下! 15.相逢 此夜荆州,刺史歌舒瑾正准备千里送床单,与此同时他那位即将收到薄礼的对象―― 云门舞集的门口,车子还停在那里。 王忍持惯了玉箫的大手轻柔地揽起阿狸的小白腿,他眸中一暗,这小姑奶奶,大风雪天,她居然露着小腿就四处跑,不早点娶回家,迟早要红杏出墙。 其实他这担心纯粹多余,大多数人在看了阿狸第一眼之后,都没胆量再看第二眼。 细嫩柔滑的小腿挂在王忍肘间,他倾着身子,眯起眼,固执地引-诱她:“小狸想要什么?小狸不说,我怎么知道。不知道,我怎么给你。” 他一定要让她亲口说出来,她要他。 阿狸被他这面红目赤的模样吓得一抖,三年前那段暴虐的回忆又在脑海中复苏……她摇摇头,安慰着自己,不一样了,面前这个人是个真心爱她,温柔待她的人。她强压抑着想逃的冲动,咬上他的锁骨,声音小小的,一点一点地撩拨:“刚才的,亲吻,还要。” 抱住她柔软的身体,不再满足方才的蜻蜓点水,舌尖抵进她的唇瓣,勾着她滑腻香甜的小舌头,共舞,纠-缠,缱-绻。被吻得云山雾绕间,阿狸只觉得不愧是江左第一的吹箫人,的确有一条举世无双的好舌头。 被拥抱的感觉可真美好,忍不住像小蛇一样扭动,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声音。 许久,王忍才抬起头,额头碰着额头,他喘着粗气,鼻尖上缀着细汗:“小狸,不可以了,不能再亲下去了。乖乖的,不准再撩拨我,也不准再动来动去的。” 她在他怀里咯咯地笑,早就感觉他身体的变化,自己喜欢的人因为自己而情动,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欢喜又骄傲的事情么?阿狸舔舔嘴唇,坏心眼地磨在他腰间扭了扭:“王家四郎,你求我啊,求我我就不动。” “坏丫头,”轻揽她的腰不让她乱扭,王忍狠下心来又咬了咬要她的唇瓣,“明明知道现在还不行,偏要撩拨我,没见过比你更坏的丫头。” 阿狸就喜欢看他这强忍着的样子,噗嗤一笑,抱了他的脖子,在他怀中蹭了起来:“要嘛要嘛,人家还要嘛。” “阿姐,阿姐!” 车门被人一把推开,然后一瞬,两瞬,三瞬,阿狸从王忍肩头望过去,看到那在风雪中摇荡着的半扇雕花门旁边杵着一个人。 所谓奸-情撞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耳鬓厮磨,两相缱绻。 年少的女帝小脸涨得通红,吓傻了一般,她迅速低下头,支支吾吾:“戏快开始了,你们,你们快点……” 关上门,司马妩神情凝重,方才只觉得王忍是喜欢皇姐的。而现在,她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虽然隔着车,但做下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哪里是喜欢那么简单,他简直是被迷住了啊。 不明白啊,不明白,王忍这人究竟看上皇姐哪点了? 美貌?她没有啊。 性情?她古怪极了啊。 家世?他自己亦是不缺啊。 心意相通?皇姐她根本不懂吹箫,不善音律啊。 咄咄! 匪夷所思,奇哉怪哉。 车门阖上后,王忍捏了捏阿狸的脸颊,十指当梳,整理着她的长发,满是爱怜:“叫你胡闹,这下好了吧,看你以后还如何在主上面前端长辈架子。” “阿妩是九五之尊,每日要关心的事累积成山,哪有余力琢磨我,”她抱着他的胳膊蹭啊蹭,粘人糖一样傻兮兮地问,“阿忍,你会一直喜欢我的是不是?你不会变心是不是?不会不要我的是不是?”她怕,她真的害怕,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远去,父君,醒之,孙诩,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是她身上有诅咒,还是――她本身就是个诅咒。 他喜欢她卸下坚强的样子,软弱,不安,又惶恐。他一点都不觉得烦,因为只有她这样子,他才是被需要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低下头,靠得很近:“傻瓜,我心里只有你,只爱你,永远都不会变……” 不等他说完,忽地,琴声。 云门舞集里传来了琴声。 王忍一愣,抱着阿狸的手臂松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推开车门,双眸中绽放出朝阳般的光彩。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 魂牵梦萦的琴声,穿破肉身,直达灵魂,与之共舞,与之和弦,与之充盈,与之交融。他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圆满过。 是那个雪夜的琴师! 是男是女?是妍是媸? 无论是怎样一个人,那人是他的命运! 他终于找到他了! ----------------我是番外分割线,请缓口气再看,啦啦啦---------------- 【番外未亡人(二)】 我心爱的小姑娘,她还太小,小到我吻她一下都觉得是负罪。但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去啄她的小嘴。 甜甜的,比金灯果还要好吃。 我啄她一下,她就反咬我一口,没有情-欲,像是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戏。 完成的佛像和半成品摆满了高高低低的台子,我根本不敢看他们。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在佛祖的面前,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不要问我,求你,不要问我。 我抱她在腿上,诱导道:“狸儿,喜欢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么?” 她眨眨眼睛:“你是说,是不是喜欢同你一起玩?” 我扶额,一向伶牙俐齿的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在一起”不是“一起玩”。就在我稍微犹豫的瞬间,她笑起来,点着头道:“我当然喜欢同阿胡一起玩,师父总要我背书,小胖又那么沉默寡言,只有阿胡你最好玩。” 她的师父,我也见过。是一个漂亮的男人,总是笑眯眯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总是拿背书做借口,不让阿狸到我这儿来玩。我觉得他对我的阿狸一定有着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心思,毕竟阿狸这么可爱,即便受到最大的恶意,也还是带着一颗赤子之心。 那个白白软软的小胖子,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虽然表面上话很少,阴柔得像个女孩,阿狸不主动找他玩,他从来就不主动寻阿狸。即便这样,我也放心不下。怎么就那般巧合,阿狸每次想找他玩时,他都恰巧会出现在阿狸周围,像是偶遇一般。阿狸从不多想,我却不能不考虑。这个世道太危险,男人,少年,男孩都有一颗随时会萌芽的禽-兽心,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我要保护她。 我露出忧伤的表情:“可是以后狸儿有了夫君,他就不会让狸儿再同我玩了。” “为什么?” “因为男人的心眼都小,占有欲也很强。他会把你当成他的东西,把你锁在家里,不让你出来。”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看起来很困惑:“那阿胡也会那样么?把我锁起来?” 我温柔地抚她的小脸儿:“我当然不会。”我不会用链子把你锁起来,只会用衣带儿把你的腕子绑在床头,把你弄哭。 待我说完,她展颜一笑,旋即扑到我怀里蹭啊蹭:“那阿胡做我的夫君就好了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竟无言以对。 一开始准备好的诱-拐说辞竟然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狸儿不要你的未婚夫了么?”我干干地道。 “他又不喜欢我,他只喜欢吹箫。”她的话里有几分诚挚,又有些许狡黠。 “恐怕你的母亲不会答应。”我努力地想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那又有何难,我们私奔就好了啊。” “……”明明是我的台词。是我要诱-拐她私奔的。 “狸儿,你,是不是喜欢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是说得颤颤巍巍,吞吞吐吐,还咬了舌头。 “傻子,”她的笑意更深了,“我当然喜欢你了。不然我为何每年夏冬都千里迢迢跑到这深山里来。你以为我是喜欢这山么,我是喜欢你啊。” “那你方才舔我嘴角的橘子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疑惑。 “故意的啊。诱惑你,看你上不上钩。” “那如果我没反应呢?” “没关系,”她攀住我的脖子,小嘴翘着,“我还有很多后手。比如香肩半露咬衣袖,忘带毛巾喝醉酒。我可是得了祁红的真传,有备而来。” “司马呦,你知不知道你年纪还小。”什么香肩半露咬衣袖,忘带毛巾喝醉酒,乱七八糟,有伤风化,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知道啊,”她张开小嘴,在我鼻尖上咬了一小口,“怕吓到你,所以我一直戒骄戒躁,装傻充愣,徐徐图之。要不是还没及笄,我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人生最大的误解,便是如此了。自以为自己是攻,结果却是受…… “阿胡,你这般好,我一定要把你锁起来,”越说越过分,小手还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你是我的,我琅琊王司马呦的,不许你看别的女人一眼,雌蚊子也不成。” 我压下心头的悸动,拎起她的后领,让她那不安分的小手离自己远一点。 可她却闹了起来,两手扒在我肩膀就是不离开:“阿胡,不许不要我……”说着说着,还戚戚然了起来,眼珠幽幽地泛起了泪花。 “没有,”下意识地一松手,她又重新扑进怀里,“没有不要你。”我说。 就是拿她没办法。想到她早逝的父亲,偏爱妹妹的母亲,一夜倾覆的家族……这么可怜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我怎么舍得不要她。 她的小脑袋埋在我怀中,消瘦的肩头一抖一抖的。 可怜的模样看得我心惊肉跳,悔恨不已:“狸儿,莫哭莫哭。”我不会安慰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莫哭莫哭…… “说你错了。”小丫头瓮声瓮气地道。 “我错了。” “说你以后都不凶我,凶我的话下辈子就做宦官。” 拿男人最重要的东西立誓,她还真想得出来。但没办法,我只能照着说。 因为我这辈子都栽在她手里了。 我认,栽在她手里,我认。 “说你愿意同我私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求之不得,欣喜若狂。 她忽然从我怀中抬起头,眸子亮亮的,哪有哭过的样子,分明就是装哭。接下来,一把扯开我的衣襟:“昙醒之,咱们做吧。”她兴奋地说。 “司,马,呦!”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坏丫头,真是不能给她好脸色! “你说过不凶我的。”她又开始戚戚然起来,忧伤地转着眼珠,可怜兮兮地对着手指。 我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看到她这幅样子,心疼还还不急,哪里还敢说硬话。我一下泄了气,握住她的小爪子:“狸儿,你还小。过早的房,房事对你身子不好。我们以后还有……” 我心爱的小姑娘马上没了泪花,她打断我的话,整个人又兴奋了起来。对她这种状态,我的预感很不好…… “这些年我一直有锻炼身体,做气功,按摩,喝牛乳木瓜,所以,”她忽然腕子一翻抓住我的手,风驰电掣般按在她胸前,“你捏捏看,是不是乳量还蛮可观的。喜欢么?祁红说男人都喜欢乳量大的。有没有想立刻扑倒我的感觉?” “无平微幼薄悲贫,小普美中大丰满,”她挺了挺胸脯,很是骄傲地道,“祁红说我应该算是‘美’的。” “什么意思。”口干舌燥,天旋地转。 “祁红教给我的,乳量的区分。无-乳、平-乳、微-乳、幼-乳、薄-乳、悲-乳、贫-乳,然后是小-乳、普-乳、美……” 那一刻,我觉得天塌了。 有这样一个可恶调皮的小妻子,我真的可以寿终正寝么…… 微之曾说过,“阿兄,你只是太寂寞。” 但我并不认同,我知道除了阿狸,谁都不会走进我的心,即使我在这深山老林中寂寞至死。 昔有天魔女,飞天乱佛心。 微之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双生子。 但除了一样的脸,他与我再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冬天过去之后,阿狸又走了。离开的前一晚,她依偎在我怀里,小脚坏坏地在我小腿上蹭来蹭去,细嫩微凉,四处点火。 “别乱动,”我轻嗔她,“乖乖睡觉。明晨还要早起赶路回京。” 我的小狸儿娇气又霸道,嗔不得怪不得,所以虽然我被撩拨得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还是不得不轻声细语地提点她。 到底是个正常的男人,一旦倾心相许,总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她抱在怀里,交颈亲昵,两相缠绵。可她还太小,葵水未至,尚是个含苞待放的小少女。最多只能亲亲她,还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啄一啄。到她及笄仍有三年,头疼啊头疼。 “不要,不要睡。等睡醒了就该走了。不想分开。”她像个小熊猫一样扒在我身上,眼圈儿红红的,真的很伤心的模样。 “狸儿,”我想了好久,还是下了决心说,“你现在还小,分不清依赖,喜欢和爱,将来你长大后还会遇到很多极好的男子,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富有,比我有才学,甚至可能比我还要爱你。你若是现在反悔,我可以当做什么都发生。”继续留在这白头山中,守着佛像,了却残生。 不知为何,我忽然说了煞风景的话,就是,不想让她将来后悔。她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怎么忍心看她将来后悔。 “那你还不早些把我吃掉。”她把小脸紧紧贴在我胸口,戏谑道。 “狸儿,”我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我,“认真点,没在同你说笑。” “阿胡?”她愣了愣,似乎被我严肃的口气吓到了,待反应过来,便瞪起了眼睛,双手一撑,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我,“昙醒之,你觉得我年纪小,我就不懂得爱么?我依赖师父,喜欢小胖子,却只喜欢你吻我。师父是亲人,小胖是朋友,阿胡才是爱人啊。” 她脸红红的,像是生气,又像是羞涩。 我的小阿狸,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翻身躲回到被子里,蒙着头,瓮声瓮气道:“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现在嫌弃我年纪小,就想始乱终弃了,坏人。我亲都给你亲过了,占了便宜不想负责?大坏蛋!” “没有不要你。”是怕你不要我啊,傻瓜。 她使劲拉着被角,不让我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我生气了,负心汉。” “乖,先出来再说。”屋子里的炭火很足,温暖得很,小丫头若是捂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不。” “听话。”真是拿她没办法。 “我不。” “再不听话,我的礼物可就送给别人了。” 从锦被里探出一个小脑袋:“什么礼物?” 我顺势把她从枕头上抱起来:“本想等你及笄时再送给你的。” 一只碧绿的镯子套在她腕间,三股九旋绞丝镂空玉镯。我雕了三年,失败了很多次,直到前些日子才成功。 三股玉料相互缠绕又互相独立,佩戴的人稍有动作,便叮咚作响,十分悦耳。 “喜欢么?”我问,心里忐忑又期待。不知道看惯了世间珍宝的她,会不会瞧得上我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我身无长物,只有些手艺。 她抬起腕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旋即眸光闪烁,很是惊喜的模样:“好好听的声音,就像是阿胡在说话。” “我的小夫人消气了?”我微笑着咬她樱花瓣似的小嘴唇。甜蜜,幸福。她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阿胡,”我的小宝贝忽地抱住我,下巴靠在我肩窝,“以后再不许说不要我的话。我,我真的很怕。”她的声音颤巍巍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乖,”我紧紧地拥住她娇软的小身子,不住地抚她的背,“只要你愿意要我,我就一直陪着你。”就算哪一天你腻烦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会远远地看着你,看你幸福的笑脸。 冬雪,春花,夏月……很快,我们约定私奔的日子便到了。 那日,我背着包袱在金灯林里等她。 原本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但我天还未亮就到了,包袱里装着我所有的积蓄,父亲传给我的刻刀,还有她喜欢吃的金灯果果酱,离了白头山,估计再做就难了。 日出东山,日上中天,日坠西岭……我站在山石上目不转睛地眺望,心里高兴又害怕,她真的会来么?她真的会抛下权势财富还有那个优秀的王家未婚夫,与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私奔么? 阿狸,求你,求你一定要来啊…… 16.来者 阿狸见王忍欣喜若狂,很是诧异,在她印象里,他很少有这么大喜大悲的时候。阿狸这时还坐在毯子上,便伸腿轻轻踢了踢他。 待王忍回头,压制不住的喜悦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可他转回头却见到自己喜欢的小姑娘双臂向后撑着,坐在毛毯上,嘴角微挑,似乎不那么喜悦的模样。 他坐到她面前,捉住她的小手,兴冲冲道:“小狸,我找到了,那个雪夜与我琴箫合奏的琴师,他就在这云门舞集中!” 阿狸从他掌心抽出手,理了理袍子,站起身:“找到个琴师,你就这般高兴?” 王忍疑惑着仰头看她:“小狸你不开心么?” “你找到知音了,我有什么可开心的。”前一瞬还抱着她叫着心肝宝贝,山盟海誓着,转头就松开怀抱像是要飞奔出去,这种位居第二的感觉还真是很不爽快。 阿狸也不回答他,只是闷声向车外走。 忽地,烟绿色大氅包裹住了她,他在背后张着自己的大氅把她包裹进怀里:“小狸你?吃醋了?”他声音低低的,似乎带着些诧异与窃喜。 王忍身材颀长,阿狸站着也只到他胸口。 她才不高兴理他,使劲踩了他一脚,作势要下车去。王忍脚上吃疼,却舍不得放开她,紧紧地又抱了抱,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又好笑又幸福地道:“小狸一定是吃醋了,是不是?” 阿狸微微叹了口气:“不是吃醋。只是听到你们的琴箫合奏,看你为寻他而牵肠挂肚,看你因找到他而欣喜若狂。我便觉得也许和他在一起,你的人生才是闪光的。你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方才那么高兴。”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眼睛盯着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向上移。越说着,声音愈小,嘴角也耷拉了下去:“我约你出来的时候,你也总是兴致不高。” 王忍愣了愣,嘴唇一动,想说话,却听阿狸又道:“而且你引以为豪的东西,我从就欣赏不来。”江左第一的箫人,他的夫人却不通音律,太可笑了,不是么。 他看着她,心里很疼。 阿狸的目光拂过他的唇边,鼻尖,最后盯住他的双眼:“阿忍,我以后好好学习曲艺,学琴,学笛子,学箫,好不好?你想合奏的话,我可以陪你。你不喜欢集市,赌坊,马场,那我们以后就不去。我们去雅集,我陪你,好不好?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听清谈就想睡觉,你喜欢,我就愿意去学,我可以学得很好。所以……所以不要像方才那样抛开我,不要陷在琴音里不理我,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不想再被抛弃,那种感觉很不好。曾经答应她不离开的人,父君,师父,醒之……全都离开了。她不想他再离开。如果祈求有用,她愿意祈求,祈求他不要离开。 她不想一个人,真的,真的很冷。 他的心被她那可怜又诚恳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包裹,原来她还是有感觉的,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他们还是心意相通的。此时此刻,王忍只觉得自己的心绪怪怪的,说不上高兴还是酸楚。 他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有狠狠地把她揉进怀里,温柔地抚慰:“傻狸儿,一家人里要两个擅音律的做什么?又不是要开歌舞坊,天天吹吹打打的。你无聊的时候,想听的时候,我就吹给你解解闷,你嫌吵的时候,我们就玩点别的。我是喜欢吹箫,但箫不是我的人生,你才是我的人生。马场,集市,赌坊,我一点都不觉得勉强,因为是你,所以不勉强。” “还有啊,”他宠爱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儿,“什么叫‘和他在一起,我的人生才是闪光的’?若是个男子,你还叫我去断袖?” 真是小傻瓜,就算不通音律,不喜清谈,她还是他喜欢的姑娘啊。 阿狸被他的戏谑逗得终于笑逐颜开:“那又有什么不可?你不是最擅‘吹箫’么?江左第一的好舌头。”她反过来揶揄他,故意把“吹箫”二字说得阴阳怪气。 “坏丫头,”王忍抬手给她一记暴栗,“都不知道你这小脑袋里天天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 阿狸“哎呀”一声揉住额头,瞪着眼睛盯他:“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拨开她的小爪子,吻上她的额头:“想要么?我吹给你。” 他说得暧昧,她听得心跳,小脸炸红一片,却还不愿在语言上落了下风:“我身上可没有‘箫’给你王四郎吹。” “其实还有个秘密,”咬住她白得透明的耳翼,他压低了声音道,“我不仅擅长吹箫,更习得吹花之秘法。吹娇蕊,品香玉……” “吹花?”阿狸讶异,“怎么个吹法?”就算金殿上装腔作势,态度蛮横冷漠地对待众臣,她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闺房隐语,她还有很多不懂。 瞧她不解,王忍才有了一种胜利的得意,讳莫如深地道:“洞房那天再告诉你,”说着,长指飞舞,几下便理好阿狸的衣服,牵她下车,“走吧,再不进去,主上又不知道心里怎么想你这个做姐姐的了。”他们还未成亲,他不想她被认为是随便的姑娘。 车门打开之后,阿狸便松开王忍的手。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随便怎么撒娇示弱都可以,但人前不行,在人们面前,她必须是邪魅一笑的摄政王形象。 她若一副纤弱拂柳的模样,朝臣又有哪个会惧畏她? 云门舞集秉承是那种独坐幽篁里的清淡风。空山新雨的香气淡淡地飘在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待你提鼻子仔细去闻的时候,又似乎什么香都不曾有。 看台上人不少,楼上雅间里也都满客。京城权贵,士族高门,比比皆是。 天子脚下做生意,做得这般声势浩大,必是身后有人。 这云门舞集的坊主是谁呢?阿狸很是好奇。 忽然,叮铛,叮铛…… 阿狸一愣。人群中传来细微的铃铛声,可待她再仔细去听,却又没有。觥筹交错,环佩叮铛,云门舞集中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哪里又有什么铃铛声。 她微叹气,正要转身……叮,叮铛,叮铛…… 阿狸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圆圆得四下里看。 “小狸?”王忍发现她不大对劲,连忙问,“怎么了?” “阿忍,”她抓住他的腕子,满脸焦急,“你,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声音?”王忍也看了下周围,“琴声?人声?这里吵杂,不知小狸说的是……” “不是,不是,”她越说越急切,人山人海,只觉眩晕,“不是琴声,也不是人声,是铃铛,是铃铛的声音。” …… 长天垂云,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风飘,醉白池里开满了莲花,香飘十里,圆圆的叶子,娇美的花朵。一叶小舟静悄悄地荡在湖心。 “阿胡,眼睛闭上,快点快点。”梳着双髻的小少女跪坐在昙醒之面前,扯着他的袖子晃啊晃。 昙醒之正在给阿狸缝冬衣,闻言,便放下针线,笑眯眯道:“狸儿想吻我可以直接来,不需让我闭眼。我一点都不害羞。” “谁要吻你啦,”阿狸微红着脸,抬手挡住他的眼睛,“快点嘛,闭眼,我有东西给你。” 他抱她在怀里,合上眼睛。 这些日子,他心爱的小姑娘也不知在弄什么,总是在他睡着之后爬起来,借着月光,偷偷摸摸地捣鼓。 叮铛。 “好啦,睁开眼睛吧。”小少女欢呼雀跃着。 昙醒之睁眼,一串串着铃铛,琥珀,翡翠,珍珠,琉璃,还有玛瑙的红绳手串被她套在了自己腕子上。各种珍贵的宝石,被胡乱地串着一起,看得出这位手工者着实不太有审美。明明单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被她硬是凑在一起,显得特别恶俗。 “好看么?”阿狸眨着眼睛,邀功一样地问。昙醒之觉得她若是有个小尾巴,必是早就摇起来了。 他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 稀里哗啦。 手串的红绳忽地断了,宝石掉了一地。 阿狸先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去捡,等全都捡了回来,放在掌心。她亮晶晶的眸子倏地灰败下来,肩膀一耷:“阿胡,我是不是特没用。连条手串儿都串不好。” 昙醒之从背后环住她,一手拿了剪刀剪下她和自己的一小缕头发,只见他长指飞动,眨眼间便把宝石重新编进了红绳里,红绳断的地方则是用两人的头发补了进去。 他把编好的手串放回阿狸手中:“狸儿,帮我戴上。” “阿胡,你好棒!”小少女被自己爱人的手艺惊呆了,“阿胡,你怎么做什么都做得好,真是让人自惭形秽。”她小声道。 “傻丫头。你……”你不必为了我的尊严而这般称赞我,除了这手艺,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可他没这样说。她的心意,他知道便好。他的狸儿,明明年纪还小,还是个需要人疼的小姑娘,却总是能这般有意无意,小心翼翼地体谅着他的心情,这么好的姑娘,他真幸福。 他紧紧地抱着她,吻她的耳垂:“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手串我很喜欢,谢谢狸儿,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这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 细雨,荷花,白鸟,蛙声,还有小舟静静荡波心。 两个相爱的人啊,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相依偎在一起,便是最美好的了。 …… 不会的。她不会听错的。 那个铃铛的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那是她送给醒之的礼物。 可――那手串儿当年分明和醒之一同水葬了,怎么会…… “小狸,走吧。主上和灿若还在楼上等我们。”王忍轻轻道。 可阿狸似乎没听见,只是站在原地,双目茫然。 “小狸?”他看她的眼睛,这才发现,她竟然哭了。望着这人头攒动,嬉笑怒骂,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大厅,默默流泪。 王忍一愣,慌把她拉到门廊之后,用身子遮住她。 阿狸抬起头,眼泪簌簌而落:“我找不到他了,我找不到他了……怎么办,我找不到他了……” 王忍知道,她这是陷入疯狂的前兆。他连忙握住她的肩头:“小狸,昙醒之已经死了,四年前,你亲自水葬了他。他死了,碎玉插-进他的胸口,他不可能活。” “死了?阿胡?” “死了。” 王忍不再说话,只是心疼地望她……阿狸的眼眸渐渐恢复平静,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死了,死了……” “是的。死了。这世上再无长春昙醒之。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王忍知道,这样说无疑是在撕她的伤疤,但总比令她陷入疯狂中好。 良久,阿狸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笑容惨白无力:“是啊,他死了,我最清楚。” 不得哭,不得语,两心之外无人知。 司马呦,你再也找不到他了。你最清楚啊…… 云门舞集共有五层,在三层拐角处有一间掩映在红花后的小窗,窗檐上悬着一挂佛铃,掐着金丝的银色铃铛,被人不紧不慢地拨动着。阿狸听到的铃铛声却不是来自于此,而是来自那拨铃之人的手腕上。 察觉有人靠近,那人敏锐地回头。烟红衣,紫金簪,身披溶溶月,眼中寂寂春。 “坊主,都准备好了。”门口少年道。 上挑的眉梢,双瞳温和地笑:“那就开始吧。” 那就开始吧。我的狸儿,你准备好了么? 你拥有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撕碎了给你看。 17.入瓮 司马妩走的是专为贵客准备的楼梯,人少,清静,安全。阿狸则选择走大门,她是阿妩的靶子,和昙醒之一样,他们都自愿代替阿妩成为众矢之的。 在场的人中绝大部分是认识阿狸的,见这位一脸别惹我的摄政王大人走进来,大家施礼的施礼,赔笑的赔笑,不屑与之为伍的则早早就躲了开。 王忍跟在阿狸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后背,他一时恍惚。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冷情霸道的摄政王大人,她也是个会在男子臂弯里撒娇的小姑娘。他想让人们知道阿狸也是可爱娇媚的小丫头,但又自私地觉得她的美好,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地独享就好了。 这就是手捧珍宝的感觉,既想虚荣地展现给大家,又想自己独占吟味。 二人一前一后,转上楼梯,此时此刻歌舞戏就要开始了,楼梯上除了他们并无旁人。王忍这才按捺不住,伸手捏住了阿狸的小爪子。 阿狸正在上楼梯,手却忽然被抓住,她下意识地回头,只是转身间,原来落了她两个台阶的男人已经到了身旁。只捏捏手还不够,他还飞快地在她唇角啄了一下。 “阿忍,会被看到。”她连忙又退着上了一层台阶。 见阿狸略略的手足无措,王忍只觉得她可爱极了,怕她摔倒,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又温柔地帮她把发丝别在耳后:“夫人在上,为夫下次不敢了。”王忍笑眯眯地,难掩心中甜蜜。 朝中人对阿狸不过三种态度,以司马妩祖父谢伦为首的“去死,去死,去死”派,以王嘉他爹大将军王音为首的“随便蹦跶吧,别侵犯我们世家利益就好”派,还有剩下的一群“王爷,请多看我一眼”派。但这三派都有一个共同点,在他们眼里,阿狸似乎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她是一种象征,摄政王,逆臣之女,心存不轨之徒。而对于王忍,他只把阿狸当爱人,一个需要自己去呵护的女人。 铛,铛,铛。 三声清脆钟声之后,舞台看台灯光渐灭。 序曲幽幽响起。 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阿狸忙拉着王忍进了雅间。 房间里,司马妩和王嘉正在说着什么,见阿狸他们进来,司马妩忙起身拉着阿狸坐在自己身边。 王忍本还想着和阿狸同坐,趁着灯光昏暗,摸摸小手什么的,可惜,美梦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戏台三面突出,甚是立体。无论是下边的客席,还是楼上的雅间,都能清晰地看到戏台。 阿狸见戏台与楼下的客席之间留着六七步远的空地,便小声问坐在略远处的王忍:“阿忍,那块空地是做什么的?” 王忍莞尔:“你可见那空地上铺着的鹅卵石了?所有的鹅卵石都是向着戏台的方向倾斜,这样的构造可以起到吸收杂音的效果。而且,在戏台下,你看不到的地方还装着很多瓦罐,这些瓦罐能聚拢声音,将音乐同台词传向客席。” 阿狸若有所思地点头,拉着凳子向他身边坐了坐:“你懂得真多,我一点都了解。” 被心上人夸奖,王忍脸上的喜色根本压不住,他刚想伸手拉她坐到自己身边,一旁有人安静地道:“戏台的顶部没有灯光,却在周围开了九扇窗,窗户透光的大小亦是可以自由调节。戏台上暗下亮,更显神秘幽玄。设计这舞台的人倒是有几分才华。” 阿狸本想拉着椅子坐在王忍身旁,一听王嘉这么说,便松开了挪椅子的手,她摸摸头:“原来灿若你也懂得这些啊,还以为你的心里只有刑狱呢。” 一边的王忍有些讪讪,在他记忆里,自己这个表弟并不是一个喜欢插话之人。今日如此反常,该不会…… 忽然,他又想到今日这歌舞戏也是表弟邀请小狸过来同看的……种种反常,莫非灿若不高兴自己接受主上的邀请,不高兴自己同主上接近? 王忍越想越觉得有理。表弟定是吃醋了,吃主上同自己的醋了。 只是天地可鉴,自己对主上绝无男女之心啊! 司马妩托着腮,不自觉地“嗤”地一声笑了。她也同王忍一样,很了解王嘉平日的作风。王嘉话很少,惜字如金,这种插旁人话的事情,他从不屑去做。 事有反常必有妖。王嘉的举动有一些挑衅的意味,除了皇姐不明白,王忍和自己却不会看走眼。 挑衅?为何? 不等王忍拉王嘉出去解释,序曲减弱,琴声响起,舞优入场了。 戏台上的舞优无论男角还是女角都带着瓷白面具,只露出双眼,面具上也没有任何花纹,灯光明暗,显得既妖妩,又诡异。 铮铮。 琴声!那魂牵梦绕的琴声! 王忍倏地从位子上站起,大步走到栏杆前,循声望去,屏风后隐隐约约一个身影,看那姿态,必是女子无疑了。 削肩窄腰,瘦骨嶙峋,只看这剪影,倒是和小狸十分相像。 不,哪里是相像。王忍大惊,若不仔细分辨,连自己恐怕都会弄错。 阿狸向来对歌啊舞啊的无法消受,对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更是欣赏不来。如今倒好,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用歌舞表演了出来,对阿狸来说,简直就是受刑。 她意兴阑珊,其他三人倒是很享受的模样。 桌上有茶也有酒,阿狸自顾自地倒了杯果酒,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台上的歌舞戏正演到世家郎君在成亲之间与酒家女子偷偷相会的场面,你侬我侬,难解难分。 说起这大晋民风,其实有诸多矛盾。首先世家与寒门不通婚,也就是所谓的鱼配鱼,虾配虾。世族瞧不起寒门,寒门攀附不起贵族。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明珠宝月聘》竟然还能万人空巷,一座难求。 按着常理,公主与世家郎君在一起才是众望所归的,可照着现如今赌场中的赔率,压郎君与酒家贫女的远远超出另一对。 阿狸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若说那些压后者的是寒门子弟倒也好说,可阿狸偏偏亲眼看见大将军谢伦,也就是司马妩她祖父,他遮着掩着地去压了酒家女一箱的金银珠宝。 看不穿啊,看不穿。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叛逆心态?年老了也叛逆? 难道全台城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一个觉得真正可怜的是那个与郎君早有婚约的公主。 阿狸心里乱乱的,一没注意就多喝了几口酒。 那边厢王忍同司马妩都看得聚精会神,只有王嘉默默地移开桌上的酒壶,指尖推了一盘果子到阿狸面前。 他没说“你喝多了”,也没说“吃点果子解解酒”,就只是很自然地做了这两个动作。 就在这时,“铮”的一声,旋即原来流畅清丽的琴音兀地混乱了起来。 琴师的琴弦断了。 一时间,看台上窃窃私语,似乎很是不满。 忽地,二楼雅间传出一阵箫声。悠悠箫声,巧妙地填补了琴音的混乱之处,相辅相成,萦绕在整个云门舞集。人们都听得痴了,不用说便知这雅间中人是谁。王家四郎,其箫不愧为江左第一。 箫声低柔,琴音清雅,琴箫合奏,相得益彰,似是情人间的私语,一问一答,甚是默契…… 这一天的歌舞戏只演到世家郎君把绝塞明月赠了酒家贫女,而后一部分,据说是私奔的内容,则安排在了九日之后。 演出结束,人们意犹未尽,待到众人都散去,王忍还持箫而立,痴痴地望着楼下舞台屏风后的那道倩影。 按理说,歌舞戏结束,琴师也应该离开才是,但她并没有离开。不一会儿,只见有小童抱琴而入屏风,又片刻,琴声乍起。正是王忍亲手谱的,也是他最爱的那首《清安调》。 一箫一琴清安调,江海垂钓度平生。这是王忍曾经的夙愿。司马妩知道,阿狸知道,王嘉也知道。 王忍九岁那年,便以一曲《清安调》得了大晋第一箫者的称号。当时司马元问他,可要什么封赏。烟绿长衫的少年,一脸稚气地站在群臣之首,只道“一箫一琴清安调,江海垂钓度平生。”司马元先是一愣,旋即抚掌大赞,连说了三个“好”字。 从那之后,《清安调》便成了志不入世,江海平生的代名词。 一曲结束,那女子也不说话,只于屏风后抱琴盈盈一拜。腰肢纤弱,我见犹怜。 司马妩悄悄拉了拉王嘉的袖子:“灿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都不说话,却像是很有默契一般。” 王嘉淡道:“是那琴师感谢表兄方才的援手,以曲为谢,倒是不卑不亢。” 司马妩一皱眉:“矫情。想谢就出来道谢,躲在屏风后偷偷摸摸地算什么,估计是个丑丫头,不敢出来见人。皇姐,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没人回答她。司马妩又叫了一声“皇姐”,转身去寻她皇姐的身影。 只见阿狸站在王忍身侧,垂眸望着楼下,似乎有些落寞。而王忍则是定定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倩影,眼神都移不开的模样。 18. 赠琴 “咳咳,”王嘉轻咳道,“陛下,时候也不早了,还请回宫吧。” 司马妩一边晃着阿狸的手,一边对王嘉做了个奇特的鬼脸:“不要,我还没同皇姐好好说话呢。” “陛下,”王嘉拿起司马妩搭在椅子上的大氅,亲手帮她披上,“臣最近得了几样北地的小玩意儿,一直想呈给陛下,却不得机会。不如臣送陛下回宫,正好顺路取了东西,陛下带回宫中赏玩。” “灿若你要送我回宫?”司马妩有些惊讶,和王忍对皇姐的悉心照顾不同,王嘉似乎从未向自己表现过好感。 王嘉笑着点头。他笑得有些浅,似乎是疲乏了。 司马妩连忙放开阿狸的手:“皇姐,灿若像是累了,那我们且先回了。再过五天就是我的生辰,很期待皇姐的礼物呢~” 阿狸点点她的小鼻尖,亲昵道:“忘不了你啊,小丫头。” 趁着阿狸送司马妩出门,王嘉走到王忍身边,轻声在他耳边道:“听说除夕之后,表兄就要和殿下成婚了。在这之前,该有很多要准备的,若有需要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闻言,王忍的目光这才从楼下收回来。他双颊微红,心头激动万分的模样,可听了王嘉的话,红润之处又白了白,通红的火炭浇了一盆冷水似的。 …… 车子晃晃悠悠碾着雪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雪下得很大,些许的雪花打进车窗,落在阿狸的衣襟上。 “小狸,过来坐,窗口凉。”王忍依旧像平日那样温柔地待她,眸如秋光,笑意盈盈。 其实,在方才云门舞集中,王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琴师的时候,阿狸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阿狸想,王忍是爱她,但也能爱上旁人,像爱她一样爱,或者比爱她的更多。 这个想法,真可怕。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玉露,但直到那一刻,她才开始犹豫,她也可能是那被胜却的人间无数…… 车厢里,很温暖。阿狸和王忍仍像平时那般谈笑,可阿狸觉得不一样了,她似乎再也走不近他的心了。 她没有指责他的行为,她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毕竟他说过不会离开,不会变心,不会不要她。 那天夜里,阿狸抱着被子,在墙角坐了一夜。 她自己也忘了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但似乎只有那样,她才觉得心安。 月上柳梢,月升中天,月掩重楼,月入星河。 她就这样,看了一晚上的月亮。第二日早晨,她决定了,她要努力,努力地再靠近他。 三日后是松山亭雅集的日子,阿狸知道王忍是一定会去的。她本对清谈,品茶,吟诗,操琴之类的很不感兴趣,但想到王忍,她还是一大早就坐车出了门,只要他喜欢,她就愿意去喜欢。 为了这一次的雅集,前一天晚上阿狸还亲自下厨,准备了很多小点心。 到了王忍府上,她抱着精心准备的食物,却被告知王忍昨夜并不在府上。 阿狸也没多想,倒是碧螺多了个心思。 在王忍的府邸,阿狸有绝对的行动自由。见王忍不在,阿狸本想放下东西就离开,却硬是被碧螺拉进了王忍的书房。 王忍的书房,阿狸也来过很多次了。与他在外时展现出的风光霁月不同,他的书房稍微有些不那么风光霁月。 古书,曲谱,还有一些当时搜罗给阿狸的志怪地罗列在一起,唯一整齐放置的就只有去年王忍生辰时阿狸送他的焦尾琴了。 说起这焦尾琴,与绿绮,绕梁,号钟并列为四大名琴,阿狸为弄来这琴可花费了不少功夫,又是托人,又是砸钱。后来知道这琴落在谢伦,也就是司马妩她祖父手里,她更是好话说尽,被谢伦好一阵刁难,方才弄到手中,真可谓是千辛万苦,排除万难。 这般杂乱无章的书房,若是外人看来,肯定是不知道什么书在哪里。但据阿狸观察,王忍自己似乎心里很有数,他总是能在一堆混乱的海洋里准确地找到自己需要的书籍。 记得有一次,那时阿狸还不太了解王忍,见书房杂乱到没有落脚之处,便好心帮忙收拾了。结果把管家吓了一跳,说是这个千万不能收拾啊。还不等阿狸听管家解释清楚原委,王忍便进了书房。 王忍当时的表情好笑极了,刚开始是震惊,像是看到了天崩地裂,后来似乎有些生气,再后来,瞧见阿狸一脸五里雾中的模样,又听她说是自己做的,便又笑了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 王忍那时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碧螺那时说,“他最后的无可奈何,叫做纵容。无论你做错什么事,都会原谅你的表情。” 忆起往事,阿狸不自觉地唇边带笑,她随手拿起一本志怪了几页,忽然,从书页中掉出一张花笺。 五色纸,莲花纹,冷香盈盈。 上书一行秀丽小字。 “月上重楼,温茶相候。” 落款是――乌有珍。 阿狸不傻,她只是不愿意多想。父亲曾告诉她,做人不要想太多,想太多老得快。 事到如今,她依旧铭记楚成君的话。 阿狸把花笺夹回书中,坐在一旁小椅上等王忍回来。 这边厢阿狸在王忍府上被送了一个大大的惊喜不说,那边厢白雪长街上,四牛皂轮车缓缓而行。 车厢内,一身素雅,面容秀丽的女子抱琴坐在软垫上,她笑容浅浅,既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又在举手投足间露出淡淡的纤弱。 她并不是倾国之美,却极有风情。 “女郎在音律上的造诣正是令我望尘莫及,”王忍双眸中满是仰慕之色,“堪称大家。” “比起郎君的一曲《凤求凰》把鸟儿都引来了,小女子可不敢当大家二字。”乌有珍笑着道。 二人说完,相视一笑。似乎都觉得这互相吹捧很是无聊,但除了这吹捧,似又不知用什么词语来称赞对方。 一阵沉默。 “对了,”窘迫之中,王忍一拍额头,“女郎可愿随我到家中?” 乌有珍微怔,面露难色。 王忍脸色微红,连忙解释:“并非有唐突女郎之意,只是家中有一琴名为焦尾,难得遇到琴艺可堪配此琴者,便想赠予女郎。” 19.乾达婆 王忍在府门口便见到了阿狸的车架,问了管家方得知阿狸正在书房等他。 “郎君,摄政王殿下既是在您府上,小女子还是先行一步回云门为好。”乌有珍显得有些为难。 王忍一笑,黑眸澄澈如镜冷静似泉:“女郎不必见外,小狸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她也会像我一样喜欢你。” 话说到这儿,乌有珍不好再推脱,便抱琴随着王忍进了后院。 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游廊,绕过栈桥,分涉花树,王忍边走边向乌有珍介绍自己的府邸。 他指着一块儿提着“曲径通幽”的假山间牌匾:“这还是三年前除夕时,小狸喝醉酒后写的。你别瞧她平日里不喜文墨的样子,其实她的字非常好,尤善隶书。静若止水,穆若清风,婉然芳树,碧沼浮莲,”他一连用了四个词来形容阿狸的字,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今日小狸正好在这儿,女郎若是喜欢,我可以帮你求个一书二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说到最后一句话,还带上了调皮戏谑的语气。 乌有珍掩嘴微笑:“小女子一直听说,王家四郎,风光霁月,不食酒肉,只寻香气滋养,乃乐神乾达婆再世。如今一见,倒也是个喜欢卖弄的俗人。” 王忍知道她在取笑自己,却也面无愠色,他负手而立,衣袂临风:“世人皆道箫艺是我最引以为豪的东西,其实不然,我王忍最想向世人炫耀的是我的未婚妻,琅琊王司马呦。因为她,我才尽力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造就‘江左第一箫’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自己。” “你似乎很爱她。”乌有珍莞尔。 王忍摸摸下巴,徐徐接过她的话:“照女郎方才的话,若我是乾达婆转世,小狸便是帝释天。” 他侧首望着庭中景色,风动,发舞,静默之中,王忍伸手握住廊檐垂下的冰柱。乌有珍诧异地望着他,此时正值寒冬,寒风凌冽,他怎就徒手去握那冰凌……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该有多冷,多疼。 她方想阻止,却听王忍道:“乾达婆以乐侍奉在帝释天身边,我亦是终身侍奉小狸左右。三界六道,十方世界,若有奸佞妖邪想伤害她,可都要先询过我。不过,”他展颜回望,“我自然不会答应。” 他终于不再是一副雍容宽厚,笑容和善,与人为善,众生皆善的慈善宽容模样。 乌黑的眸子中有幽光波动,一粼一粼的,幽幽冥冥,明明灭灭。 这个心中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永远带着一张“你好,我好,大家好”笑脸的男人,原来还是会生气的。 冰柱在他掌心慢慢融化,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台阶上,寒风过后,又凝结成冰。 乌有珍觉得有股子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腾,直到四肢百骸,她稳了稳心神,继而缓道:“都说乾达婆最善作乐,他若一作上音乐,九天的神仙们都会听得如醉如痴,不辨日月,不知春秋。可乾达婆虽善作乐,却一般不作,除非寻到他的弱点,逼迫着诱-惑着他来作。乾达婆的弱点是闻香,郎君您呢?”她莲步轻移,走到王忍面前,仰头望她,眸光似水,仿佛要把人温柔地溺毙,她说,“郎君,您的弱点又是什么。” 游廊之外,风声隐隐,风声过后,万籁俱寂。 “既然我是乾达婆,我的弱点自然也是闻香,”王忍看着乌有珍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道,“冰,台,香。” “冰台香?”乌有珍眼中魅色倏地敛起,“那是何物。”这个王忍,竟然没有中她的瞳术,奇哉怪哉。 王忍讳莫如深地一笑:“女郎冰雪聪明,为何不猜一猜。若是实在寻不到头绪,”他一顿,继而点着手指道,“不妨去问一问你们坊主,金灯代月生。” 乌有珍忙道:“金灯代月生乃是《明珠宝月聘》的作家,并非我们坊主。” “是么?那是我弄错了,”王忍拂去肩头细雪,转身上了一级台阶,缓步慢道,“托天灯,斩明月,金灯代月。倒是好名字,就是太多戾气,不善,不善啊……也不知是个怎般的人物……” 乌有珍跟在王忍身后,眸中光芒几经变换,最后归于沉寂。 二人一路来到书房所在的院落,刚进月亮门,便听到几声铮铮的琴音。与乌有珍高超的琴艺比起来,简直就是稚子操琴,贻笑大方。可乌有珍却看到王忍在听到这乐曲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的笑,他的眼眸渐渐浮出迤逦的光彩,一笑间,便是红尘万丈中开得最惊心动魄的花朵。 和称赞她琴艺时的笑不同,那是一种宠溺的,完全包容的笑,就像是孩子虽然把琴弹得乱七八槽,惨不忍闻,爹娘却还是宠爱地鼓励孩子时的笑容。 因为爱,所以全是天籁。 乌有珍想他一定是极爱她的。可是那么一个丑丫头,又是瘸子,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阿狸在书房中坐等王忍回来,百无聊赖间便拨拉了几下焦尾琴。 正这时,门开了。 阿狸连忙站起身,嘴角勾起欢喜的笑:“阿忍,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好久了,你……”话还没说完,她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角,因为她看见了随着王忍一同进来的乌有珍。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就是花笺上署名的“乌有珍”。 王忍却似乎没注意到阿狸的表情变化,只是径直走到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身子:“小狸,我来介绍,这是云门舞集的琴师乌有珍,”接着,他又对刚走进门的乌有珍笑言,“这位便是琅琊王司马呦,我的帝释天大人。” 阿狸奇怪地侧头瞧他,什么“我的帝释天大人”,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称号。而且,你不要在外人面前抱着我好不好,尤其是这种背后抱的姿势,更显得我矮得只到你胸口,面子丢尽……阿狸挣了挣,奈何身后的男人紧紧地抱着她,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怀抱。 乌有珍抱琴盈盈一拜:“久闻殿下大名,民女乌有珍这厢有礼了。” 阿狸放弃挣扎,略略颔首:“请问女郎姓字名谁。” 乌有真嫣然一笑,细细解释道:“民女乌有珍,乌云乌,有无有,珍珠珍。” “哦,原来如此。可本王怎么觉得这颗珍珠是假的?”阿狸轻轻一笑,“‘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子虚乌有,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不是么。” 乌有珍一愣,旋即跪倒在地,叩头道:“殿下果然才思敏捷,民女佩服。还请殿下赎罪,民女并非有意欺瞒,乌有珍乃是坊主所赠之名,民女原名钱珍。” 20.孩子 王忍在一旁惊叹:“小狸,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狸瞪了他一眼:“因为你只看脸了。” 王忍讪讪道:“小狸,你都没告诉过我,你会背《子虚赋》。” “我也就只会背那第一段,”阿狸踮脚,在他耳边小声道,“装装样子而已。” “小狸,”王忍眼光扫了一扫琴台上的焦尾,“咱们府上不是有一把闲置的焦尾琴么,我想把它赠与乌大家。” “可以,鲜花配美人,名琴赠大家,”阿狸答得也很干脆,“不过,”她看向乌有珍,“听闻乌大家琴艺绝世,不知本王可否有幸与乌大家合奏一曲。本王虽无阿忍的才华,能致孔雀,白鹤于庭,倒也能吹上一两支小曲儿。” 她竟没有拒绝,乌有珍微微错愕之间,人已被阿狸扶起,引到琴架旁。 阿狸转身解下王忍腰间青玉箫,唇临箫口:“来吧,《清安调》。” 这回,不仅乌有珍发怔,王忍也惊异地望向阿狸。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小姑娘会吹箫。 琴声铮铮而起,一如往日清丽。 但明显乌有珍比平日用了心,技巧用足,三音交错,变化无方。天光云影,霞光迤逦,似可见那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 一箫一琴清安调,江海垂钓度平生。 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一箫一琴,江海垂钓。 这便是王忍的夙愿,而如今他已而立,却依旧没过上江海垂钓的生活。自然是因为司马呦。 那日云门,乌有珍奏《清安调》,便意是提点他,郎君,你的夙愿是什么,已经忘记了么…… 一时惶惑,箫声婉转,应琴而上。 乍闻箫音,二人又俱是一愣,阿狸的箫声,并不差于王忍,甚至更多了几分婉转音色。 《清安调》本是王忍为大晋谱的国曲,琴音为主,箫声为辅,但乌有珍心中诧异,稍一分神,却被箫声占了主位。 乌有珍指下一乱,竟然弹错了两音。 箫声却也在此时慢了下来,应和着琴声,呈辅助之势。乌有珍看阿狸,阿狸也在微笑着看她。 乌有珍毕竟是大家,方才虽稍有失误,却在阿狸有意辅助下重新寻回了主位。 箫声低柔,琴音清雅,琴箫合奏,相得益彰。 一曲结束,乌有珍俯身拜谢,清冷的脸庞上已多了几分仰慕。 阿狸叫碧螺把焦尾包好,与王忍一同把乌有珍送到门口。 乌有珍上了车,车行已远,心头还砰砰直跳。 “小狸,你生气了?前两天我去栖霞山,正好遇到几个游手好闲者要欺负乌大家,我看不过去,便出手相助。作为回礼,他请我喝茶,谈起乐理便忘了时辰。就是这么一回事。”回到书房,刚阖上门,王忍便拉着阿狸的手解释道。 “也是,”阿狸转腕推他,直把王忍按到桌案后的高椅上,“本王不通乐理,不能陪您彻夜长谈。” “那倒未必,”王忍托腮瞧她,“小狸可以与我谈情说爱。” 阿狸咯咯笑:“你可是君子。” 王忍含笑挑眉:“君子就不谈情说爱了?我又不是和尚。” 阿狸这个人,其实还有点小坏。她撇撇嘴,故意揶揄道:“我看方才那美人,她倒是挺愿意和你谈情说爱的。” “不行,”王忍捏住她的小爪子放在胸前,眉目舒展,嘴角含笑,“除了你,谁都不行。” 平日里君子寡欲,君子厚德,君子清淡的王家四郎,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小男孩儿,抓着阿狸的食指轻轻摇晃:“小狸,我这么专一,这么痴情,要奖励,要亲亲。” 阿狸甩开他的手:“王忍,你是院子里讨食的小狼狗么?” “汪汪汪。”他抱着她翻倒在地,地上是厚厚的钩花毛毯,怕伤着她,他先落地,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伸着双臂把阿狸向上举着,汪汪汪个不停。 窗外的老管家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我们家郎君真是被你们殿下作践到尘埃里了。平日里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当牛做马也就算了,现在还沦落成犬了。你们殿下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三界,今生才能碰到我家郎君这么好的男人,瞧瞧,啧啧,这疼爱得跟个什么似得。听说荆州城里有句话,‘一生一世一双人,三千独宠掌中卿’,是百姓们用来说他们刺史宠爱夫人的。我看啊,郎君对殿下,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碧螺摊手,无奈道:“有什么办法,你们家郎君乐在其中。” 老管家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这成亲之后,我们家郎君是娶了夫人,还是养了个女儿。” 碧螺回敬:“不管是夫人还是女儿,都是你们家郎君赚了,我们家殿下才十八岁,你们家王四郎,啧啧,过了新年,便三十出头了吧。老牛吃嫩草,不知羞。” 老管家吹胡子:“是你们殿下赚了!” 碧螺瞪眼:“是你们郎君赚了!” 一老一少,争得是不依不饶。 吵累了,却又一同弯腰听起墙角…… 夜半,云门。 “冰台香,他是这么说的?”闲坐在榻的男人,手里拿着刻刀,奇异一笑。 乌有珍跪在他面前,垂眸道:“是,王忍说,他的弱点便是冰台香,也不知是个什么事物。” 他手里在雕着一支珊瑚发簪,珊瑚易碎,他亦是小心翼翼,如若至宝。良久,男人把尚未完成的发簪放在铺着锦缎的小盒里,再把盒子放入怀中,这才斜倚回榻上。 琉璃榻,降红衣,潋滟双眼水波荡漾,他慢悠悠道:“冰台就是艾蒿,艾蒿又叫苹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的弱点,除了司马呦还能是什么,”小尖儿刻刀在他指尖旋转,尖锐的银光绕成一个圈环,“他可还说其它了。” 乌有珍道:“王忍还说他自己是乾达婆,司马呦是帝释天。” “那我呢?”男人轻言,似是在爱人耳边的温柔呢喃。 “……”乌有珍一时没明白男子问话之意。 锋利的刻刀在他掌心旋转,眨眼间,手中木料便幻化为一尊栩栩如生的飞天魔女:“珍儿觉得我是谁呢?龙神八部,帝释天,沙竭罗,夜叉,迦楼罗,紧那罗,阿修罗,摩呼罗迦,乾达婆。” 乌有珍抿唇微笑:“在珍儿心里,郎君才是帝释天。” “嘴真甜。不过,”男人一扬手,飞天雕刻被抛入火炉,赤焰熊熊,瞬间化为灰烬,“我向来不喜甜食。” “郎君,王忍让我问郎君冰台香,他可是察觉到了您的……”乌有珍含住话尾,聪明人面前,有些话,不用说得那般清楚。 男人眼睛弯弯,碧色双瞳如山间精怪:“是或者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乌有珍大骇,忙不迭磕头:“郎君,珍儿一切俱是按着郎君吩咐,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郎君饶命,郎君饶命……”很快,白皙的额头就见了血,她知道今日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忌日。 小尖儿刻刀递在面前,乌有珍只听男人淡淡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脸。” 她接过刻刀,毫不犹豫地就划向自己的脸。此时此刻,容貌哪里比得上性命重要。她可是亲眼看到过郎君活剥面皮啊。 刀尖儿锋利,甚至还没感觉到疼,血珠便顺颊而落。乌有珍根本不敢停顿,抬起腕子又是第二刀。 却不想,一道青影。 啪。 刻刀被打落在地,随之一同坠地的还有一支青玉箫,此时已是断成了两截。 一道清风携着冷香。 有人从窗外槐树上跃身而入,烟绿长袍,纤尘不染。正道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君子风范,大抵如是。 与此同时,台城紫光殿,曾是司马元的寝宫,现在司马妩住在那里。 一身新衣的司马妩在铜镜前转了个圈儿,裙裾飞舞,仿若蝴蝶。 “陛下,很美。”大宫女秀年笑着赞不绝口。 司马妩开心地拎着裙子旋转,秀年在一旁护着:“陛下,小心脚下。” “皇叔还有两日就到了,姑姑你说,他会喜欢朕穿这裙子么?” 司马妩口中的皇叔便是荆州刺史歌舒瑾,至于为何称之为皇叔,这和晋国建国的渊源有关。当初司马氏与歌舒氏共建晋,建国之后亦是以兄弟相称,而到了司马元那一代,歌舒氏的族长则是歌舒瑾,所以司马妩称歌舒瑾为皇叔,亦是不为过。 秀年半跪着,帮司马妩理好裙摆:“刺史必定是喜欢的,毕竟这裙子是去年陛下生辰,刺史特意派人送来的。”秀年心中其实一直有疑惑,司马元当年对歌舒瑾做下那种事,司马元驾崩,歌舒瑾没趁机夺了大晋江山也就罢了,反而辅佐司马妩。不仅如此,他每年都会派人送生辰纲到台城来,各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陛下一般。 “过了这个生辰,陛下就满十五了,也该与大理寺卿把婚事办了。”曾经爱哭的小姑娘,业已长成了明珠般的少女,秀年也甚觉欣慰。 “秀年姑姑,其实朕,”司马妩双颊绯红,弯腰俯耳道,“其实朕想最喜欢,最想嫁的人是皇叔。” “不可!”秀年失声大喊。 司马妩一惊:“为,为何?”一直都温柔和善的秀年姑姑,怎么会如此失态。 “不可,不可……”外人皆道荆州刺史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清楚,他的身子已经是肮脏不堪了。这样的人,怎么陪得上冰清玉洁的主上。 “刺史他已经娶妻了,陛下岂能嫁人为妾。”秀年道。 司马妩一笑:“别人不清楚,朕还不清楚?左凉蝉是皇叔的师姐,她只是寻求皇叔的庇护而已。” 思绪凌乱之中,秀年忽然心头一亮,继而道:“陛下,您不是一直觉得有愧于琅琊王么?” “是啊,可这又与皇叔有何关系。”司马妩不解。 “若是琅琊王殿下也心倾于刺史呢?” “怎么会。”司马妩面露尴尬。 “为何不会,她本来就是一个轻贱之人,她父君毒杀了陛下的父亲,她又怎会对陛下忠心耿耿,”秀年轻蔑一笑,“三年前紫光殿里的事,奴婢一直怕污了陛下的耳朵,一直隐瞒到今日。” “三年前……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司马妩脸色苍白,不见红润,连嘴唇都是颤抖的。 秀年道:“三年前,琅琊王为夺陛下皇位,自荐枕席于刺史。和她父君一样,都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刺史断然拒绝之下,她又燃了催-情香。紫光殿三日后,她还怀了孩子。可刺史怎会要如此下贱之女的孩子……”秀年越说越气,不措言辞。 司马妩满眼难以置信,她握着拳头,声音都是发颤的:“那孩,孩子呢……” 21.非人 “孩子……”不等秀年说出第三个字。 啪的一声,司马妩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秀年的右脸顿时肿起半边,嘴角也带了血。 再看此时的司马妩,眼中慌乱尽然敛去,目光平静冷冽:“谢秀年,以后若让朕再听你诋毁皇姐,必处以极刑,绝不心慈手软。” 秀年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主上会扇她耳光。 似是感觉到秀年的震惊与欲言又止,然而司马妩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下去吧,朕累了。”言罢转身,踏着珍珠履,缓步走向后室。 看着司马妩的背影,秀年这才意识到,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她抹了抹嘴角的血,淡淡一笑,秀年并不生气,反而欣慰。这才是一国女帝该有的风范,只不过主上这么信任司马呦,总不是件好事。主上是如此善良纯美的姑娘,又怎么懂得人心险恶。 司马呦若是与王家成功联姻,就更是隐患…… 扑楞楞,白鸟消失在蓝黑色的天际。 王忍府邸,西厢房中还闪着灯火。 王忍放下手中伤药,又从一旁锦盒里拿出一对儿小巧的白玉瓶,他对床上的女子叮嘱道:“这是南地大巫亲手制的玫瑰露,去腐生肌,很有效果,本是打算送给小狸的,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伤口愈合之后,用这个慢慢调理,不会留疤的。你啊,小姑娘家一个,下手太狠了。”。 乌有珍脸色极差,脸上敷着药膏:“多谢郎君。不过,关于坊主的事,我还是不会透露半分。” 王忍无奈一笑:“我并不强求,乌大家暂且在我府上修养,若是需要向家中带个消息,随时唤我便可。”他跟踪乌有珍,本想找到云门舞集的坊主,却不想撞见那坊主逼迫乌有珍自行毁容,他情急之下,便出手相救。只可惜由于位置关系,他在窗外时并没看见那人的容貌,而当他跳进屋中,那坊主又消失了。 娇艳的眸子里满是黯然:“家?”她挽起衣袖,纤弱的手臂上全是伤疤,刀伤,烟香印,针痕,密密麻麻,惨不忍睹,“我早就没有家了。不瞒郎君,我十岁便被嗜赌成性的父亲卖给村中屠户做了媳妇,公婆欺凌,夫君暴虐,幸得坊主救我出苦海。坊主对我有知遇之恩,亦是我的再生父母。而且,坊主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最爱的姑娘,喜欢上了别的男人。曾经那般相爱,却是说变心就变心。这世间的情爱,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么。” 王忍没想到乌有珍有如此可怜的身世,一时间也不知怎样安慰,除了对小狸之外,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懂得温柔抚慰的人。 “抱歉,”王忍道,“我并非有意提起,如有冒犯,还请见谅。时候也不早了,乌大家先休息吧。” 乌大家么? 依旧是这么生疏的称呼。 乌有珍眼中尽是落寞,她看着王忍起身向门外走去。忽然,她开口问:“郎君喜欢殿下什么地方,她,她并不美。” 话出口,乌有珍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傻,又多么冒犯的问题。 可在情情爱爱面前,纵使有玲珑心思,也变成了最普通的女人。 他是一个如此好的男人,容貌俊美,妙于音律,君子之风,行正言端,让人倾慕不已。 “小狸啊……”王忍停住脚步,“她的确不美,性子也奇怪,还总是装作很强悍的模样,”他瞧着夜色中远山上的连绵梅林,语气温柔,甚是缱绻,“但……”王忍转身,但笑不语。 “但是什么?”乌有珍更为好奇了。 “这是我的秘密,连小狸都不知道,”王忍温和一笑,“乌大家好好养伤,待伤好之后,我再说与你听。” …… 第二日傍晚,日头刚落,阿狸收到一份礼物。 阿狸最近心事重重,总有不详的预感。 司马元让她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诛杀中书监卫澜川。司马元认定卫澜川早有谋反之意,只是卫家势力大,卫澜川又不像歌舒允那样对她一往情深,所以一时难以除去。她临死之前,定下妙计,让阿狸假意与卫澜川合谋造反,再与阿妩里应外合,一举灭掉卫家。可是,卫澜川本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人,阿狸要得到他的信任,谈何容易…… 接到礼物时,碧螺也在她身边,那是一只很古朴简单的木盒子,然而里面的东西却让阿狸大惊失色。 三年前,在那漫长无尽的风雪夜里,宏伟壮丽的皇都台城,金碧辉煌的紫光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合上盖子,阿狸的额头已经布满细汗:“我去扬州避几日,你带着祁红好好照看府中大小事。”说完便失魂落魄地出了门。 阿狸出去没多久,祁红便进了书房:“殿下呢?主上千秋宴的贺礼已经准备好了。” 碧螺低声道:“殿下去扬州了。” “扬州?”祁红一愣,“后日便是主上千秋宴,殿下为何突然去扬州?” “方才有人给殿下送了幅画。” “什么画?”祁红更加不解。 碧螺打开木盒,取出画轴,慢慢展开。 布是白凉缎。 画是雪中梅。 水墨山石陡峭耸立,浓墨枝干,渴笔写枝,虬曲盘折,疏密有度。山石之硬朗更衬出梅花之艳绝。只是……奇怪的是那梅花的花朵数,和那花瓣的颜色。 一树虬枝,只有三朵梅花,且花色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祁红手抚画布,忽惊到:“这,这不是床单么!”她又迅速扫视画布,宫中款识,“紫光殿的?!” 碧螺轻轻点头:“想必是荆州那位派人送来的。” 三年前,紫光殿里的噩梦三夜,沾了阿狸处子血的床单被歌舒瑾就着血迹作成了雪梅图。 不咸小狐狸,荆州歌舒瑾。也曾是白衣仗剑,策马江湖,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侠士;也曾是醉里挑灯,能诗能酒,洒脱自在,一笑泯恩仇的世家族长;也曾是香车抛花,投以木瓜,春闺梦中的翩翩郎君……却终究变成了人非人,鬼非鬼,雪烹白骨簪红梅。 布是白凉缎。 画是雪中梅。 祁红气得双眸充血,银牙紧咬,可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杀人。但就算她身手再高,也杀不了歌舒瑾,她在他手中根本走不过三招。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何谈反抗。 正这时,阿狸又打门外进了书房,脸色灰白:“大雪封了渡口,今夜恐怕是走不成了。” “殿下,您多虑了,”碧螺安慰道,“听说前几日他夫人刚产下小郎君,这种时候,他不会来。” “有理,”阿狸站在刚进门口的地方跺了跺鞋底的雪,“是我太草木皆兵了。就算他来,也会先去看过阿妩,到时候我们也能得到消息。明日一早我再去扬州也来得急。” 怪石嶙峋,花草繁茂间,一汪清泉腾着徐徐热气。 阿狸裹着一条宽大的毛巾,靠着水中池壁,慢慢坐下去。 很温暖,她喜欢这种感觉。一年四季,她都离不开温泉,离不开这种温暖的感觉。 池水热气熏得她晕晕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下沉,有些困…… 据说,所有的乖孩子都是因为没人宠爱,没人包容他们的坏。 阿狸便是这样,在她没长成司马妩那样一个有点小任性,小刁蛮的少女之前,包容她,宠爱她的人便全都不见了。 曾几何时,她也是被抱在怀里摘花,剥了葡萄皮放在嘴里,放在手心里宠爱的孩子啊…… 白头山中也有这样的温泉,他抱着她,包容她所有的调皮和古灵精怪,在她脖颈上涂了蜂蜜,再拥着她一点点吻掉……他的手很温暖,杨柳春风一般,让人眷恋。 只是,这手的感觉,好凉,似乎不是梦中…… 阿狸还来不及睁眼,耳边“呼啦”一声―― 有人掐着她的脖子,把她从温泉里拎了出来。 “你想自杀?”来人一身白色狐裘,风尘仆仆,此时浸入水中,狐裘沾水,显得有些狼狈,但依然遮不住他绝世的色相。 阿狸咳了咳,平静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自杀。”她说话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自己溃不成军的心跳。 他还是来了,碧螺口中的人非人,鬼非鬼,曾经的不咸小狐狸,如今的荆州刺史,司马妩的忠实守护者。 “很好……”歌舒瑾语气一转,方才初见时那丝暴戾转瞬不见,调子反倒轻快愉悦了起来,连眼角都笑得温柔。 话音方落,在阿狸还来不及喊“啊”的时候,整个人就被歌舒瑾掐着脖子又按到了水中。 他的大手紧紧地扣在她脖子上。 她试图挣扎,却根本动不了,什么都抓不住。整个身子也浸到了水中,四周是一片满满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水,身体既不能浮出水面,也不能沉入水底,听不到一点声音…… 就在阿狸觉得自己要这么溺水而亡的时候。 她被掐着脖子从水里拎了出来。 歌舒瑾一手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水,一手依然扣在她脖子上。 笑容和煦:“好玩么。”他说。 “你……” 只是她刚刚说出第一个字。 哗啦。 身体再次被拉进水中。 这次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 她试图去拉开他的手,却发现,根本就是蚍蜉撼树,只要在这个男人手下,她就根本逃脱不了。 剧烈的挣扎让她又吞了好几口水。 窒息的感觉渐渐袭来。 精神涣散中,她透过水面看到了歌舒瑾的脸。 美人指尖的玉兰花,芭蕉叶上的寂夜雨,飞鸿额间的一点雪……妙品声色,不是人间。 原来是,人非人,鬼非鬼。 22.礼物 咳咳,咳咳。 再次被拎出水面之后,歌舒瑾的第一句话依然是:“好玩么。” “咳咳,咳咳,”阿狸吐了几口水,“好,好玩……啊!” 扣在脖子上的手忽地用力,她被第三次拉进水中。 阿狸死死闭着嘴,不想却被歌舒瑾捏着下巴强迫着把嘴掰开。细净修长的手指如铁钳一般,她甚至听见了自己下颚骨错位的声音。 再度濒死之前,歌舒瑾又把她提了出来。 挣扎之时,阿狸把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抓得满是血痕,可他却完全不知疼痛一样,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掬起一捧温泉水缓缓洒在阿狸脸上,嘴里轻轻道:“好玩么。” 手脚虽然能动,却没有力气反抗,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拔了发簪狠狠插-进他胸口。她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杀她,一如三年之前。他只是喜欢玩-弄她,看她难受的样子。 歌舒瑾微微侧身,发簪插-进右肩头,纯白狐裘瞬间被染红,可他眉毛都没蹙一下,只是微笑着依旧问:“好玩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不回答不行,答“好玩”亦是不对…… “不好玩。不好玩!” 歌舒瑾这才满意一笑:“不好玩,以后就不要玩水,很危险。” 微之曾讲过,等到你与猎物心意相通,便可以捕杀它了。 如果说醒之是最好的佛雕师,微之便是白头山里最好的猎手。 阿狸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白雪皑皑中,他穿着一身兽皮袍子,身背长弓,腰挎镖囊,胸前七七八八地挂着一堆各色哨子,脸上还戴着奇特可笑的面具。 那时她头一次去白头山,那时她还不认识醒之,那天是微之把她从野狼嘴里救了下来。 他似乎十分晓得野兽的习性,尤其是野狼。他捕狼时,不用刀剑,而是戴着这奇特的面具,嘴里叼着哨子发出奇怪的声音,上蹿下跳,左躲右闪,把狼惹得暴躁了,再一扬手用铁棍扫断它的腿。狼倒地之后,旋即一棍敲碎脑袋,吊起狼腿在树枝上,趁热剥皮。 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那个血淋淋的冬日,身着皮袍,头戴皮帽,背背弓箭,手持铁棒的少年,他在自己面前徒手剥下整张的狼皮。 回到山下庄子之后,她便大病一场,也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被吓到了。病好之后,已是年关。一日清晨,雪后初霁,她披衣出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个油布纸包,里面是一对儿狼皮手套。 与猎物心意相通? 阿狸无法做到。她根本不知道歌舒瑾在想什么…… “又不专心,”歌舒瑾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眼角眉梢都是温暖的笑,“在想什么?我说的话可记住了。” 阿狸握拳:“谢皇叔教导,我必谨记在心。” 歌舒瑾轻叹一声,打横抱起她放在一旁水边青石上,又拿了干净的毛巾围好阿狸湿漉漉的身子。他自己的衣服都湿了,肩头还流着血,可他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拿着干毛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湿透的长发。等头发都干了,他又拿起梳子,细细地,帮她打理好长发,摸上茉莉花油,结成两条发辫,再绑上七彩绳。 待理好发辫,歌舒瑾抬手点了阿狸的额头:“再可要乖乖的了,别让我担心。” 阿狸坐在温暖的石头上,浑身僵硬,如坐针毡,任他摆弄。 待碧螺拿着甜酒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一幅温馨甜蜜,极尽诡异的画面。 啪。 托盘坠地,褐色甜酒洒满白玉石砖。 此时此刻,碧螺不知道是该先冲上去救人,还是先跑出去找人来救。她的身手不如祁红,而祁红在歌舒瑾的手下又过不了三招。 碧螺看见阿狸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如此境况之下,硬来便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碧螺,好久不见,”歌舒瑾放下梳子,抱起阿狸在怀中,走到碧螺面前,“我带了礼物,有你最爱吃的枇杷,还有祁红喜欢的鱼糕。方才来得匆忙,礼物放在驿站没有一同带来,还麻烦你派人去取。荆州地贫,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望你见谅。”他笑容温和,在朦胧的月光下,整个人同仙佛般慈善又美好。 俗话说得好,抬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如此谦和,温柔,还带了礼物来的歌舒瑾……碧螺发现自己对人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呦呦的礼物呢,放在房间了,”歌舒瑾垂眸,笑意盈盈地看着怀里的阿狸,“我们现在就去拆开好不好。”说着抬头向碧螺歉意一笑,抱着阿狸走出温泉坞。 就像当年在台城来去自如一般,如今的琅琊王府,甚是是阿狸的卧房,他依旧是来去自如。 他望阿狸时,眼中是宠溺,眷恋,呵护,深深的爱意,若是碧螺不知道三年前的事情,险些都要以为他爱着自家殿下了。 细雪纷纷,年关将至。 卧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沉香木的锦盒。阿狸站在桌前,歌舒瑾就站在她身后,芒刺在背。 想到那幅床单画,阿狸就知道他不会送出什么好东西。 人头,蜘蛛,死婴……会是什么?她一点都不期待。 她刚伸出手去碰那盒子,却被歌舒瑾从身后抱住,流泉般的长发滑到阿狸颈间:“先别着急拆礼物,让我抱一抱。”他已经脱掉了狐裘,可里面的袍子也仍然是湿漉漉的,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呦呦,想我么,”他向前一倾身,含住阿狸的耳垂,情义浓浓,柔声低喃,“三年,一千又八十一天,我很想你。” 阿狸小声道:“我也想你。”想你死。 “当真?”歌舒瑾埋头在她的肩窝,似乎很是开心,“快打开看看,我亲手做的,你一定喜欢。” 歌舒瑾握着阿狸的小手,一同打开了锦盒。 看到盒中的东西之后,阿狸的脸色愈发难看。 “呦呦,你瘦了很多,别太逞强了,不如与我合作,”歌舒瑾捏着阿狸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锦盒内的礼物,柔柔地吮着她的肩头,无奈又宠溺地道,“我知道你想除掉卫澜川,但一直不得法。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 与歌舒瑾合作?还不等阿狸细想――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动,毛巾落地。 冷。 阿狸连忙去拾地上的毛巾,奈何被他在背后紧紧揽着腰。她只能环臂挡住胸口和腿根,又羞又恼,却不得反抗。 “呦呦乖,不要闹,”歌舒瑾放软了神情,“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应该明白我对阿妩的心。三年前,我能帮她登上王位,三年后,我亦能为她扫除所有祸患,让她坐稳江山,”他一边娇怜地咬着阿狸的耳朵,一边挑起锦盒里的刺绣纯白小衣和亵裙,“穿给我看。” 23.大勇 三年前,阿狸和他一起渡过了地狱般的三日,所以她很清楚,她越是哭,他就越要弄疼她;她越喊疼,他就越用力;她越反抗,他就越兴奋。所以,不能哭,不能喊疼,更不能反抗。要笑,要很自然地面对,不能给他任何发作的机会。 阿狸从歌舒瑾手中接过小衣和亵裙,咬着牙根,尽量让语气自然:“多谢皇叔挂念,很漂亮。” “你喜欢就好,”他双臂环在她胸下,没有任何情-欲,就像是抱着一颗剥干净的大白菜,“上边的金盏菊都是我自己绣的,我的呦呦肤白娇嫩,配上这种艳丽的花样,一定很美。” 夜,冰泉一样深沉幽寂,月光一缎薄纱似的披在阿狸身上,她看起来像在发抖。 “皇叔,你的手,”阿狸微微挣扎了一下,“皇叔这样,我换不了衣服。” 歌舒瑾哈哈一笑,忙放开了手臂:“我倒是忘了还抱着你,呦呦软软的,真是舍不得放开。” 虽说歌舒瑾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但这反倒更让阿狸不安。她迅速抖开亵裙,正要套上,却被他握着肩头扳过身子。 “穿给我看。”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仓皇拿着亵裙挡住身体的窘迫模样。 虽说在那三天,更不堪的事情她都做过,但那毕竟是三年前。 三年了,她本以为自己能硬气一些,可在他面前,她依然没有尊严。 在阿狸尴尬之间,歌舒瑾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边,目光纯澈,没有丝毫恶意与龌龊不堪。 “呦呦,快穿好衣服,不然要着凉的。”烛火跳跃中,他的语气那般柔和,让人不忍心去揣测他另有所图。 阿狸站在屋子正中央,她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他所说的“穿给我看”,不是穿好了给他看,而是“穿”这个过程……只是,这一件小衣,一件亵裙,无论先穿哪一件,剩下的部位都是要露出来…… 歌舒瑾知道她很难堪。她抱着小衣和亵裙,就那样站在鲜艳的地毯上,结着七彩绳的发辫垂在腰间,与她那张恐怖的脸比起来,她的身子真是美极了。圆润的肩头,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美腿,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不安地蜷缩。羊脂琼玉,吹弹可破,不愧是司马元的女儿。 当年司马元能把歌舒氏的族长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甘愿让她一人掌权,自然是依仗了一张好脸和一身销-魂的媚骨,而她这个女儿,脸虽然丑了些,身子却还是一样的妖娆。 “要帮忙么?”歌舒瑾作势要起身,惊得阿狸连忙后退。 她知道他对自己没有欲-望,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羞-辱她,即便这样,她也不想被他碰:“多谢皇叔,我自己可以穿。” 闻言,歌舒瑾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快些穿吧,夜深天凉。” 纤细的手指勾开发绳,长发散开,墨缎一样挡在身前,趁这个机会,阿狸连忙套上亵裙和小衣。歌舒瑾微微一怔的瞬间,她连背上的带子都已经系好了。 阿狸并没有什么治国的大智慧,但多年的窘困处境,还是让她掌握了一些生存的小聪明。 阿狸这种隐隐的无声的反抗,让歌舒瑾觉得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燃烧,叫嚣。 他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呦呦,陪皇叔下盘棋。” 琴棋书画,阿狸都不擅长,尤其是棋,太费神,又耗时,阿狸最不喜欢。 可她不能再反抗,方才用头发遮住身子对歌舒瑾来说已经是触了逆鳞,她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再去惹他发作。 阿狸抱了棋盘棋子放在桌上,歌舒瑾却又笑着摇头,起身拿了棋盘棋子放回床头:“到床-上来玩儿,呦呦穿得少,地上凉。” 他不让她穿别的衣服,而且话里分明就是有意不允许她擅作主张。 和这种人周旋,阿狸觉得自己真是要少活十年。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 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歌舒瑾抱着阿狸,他执白子,又拿了黑子放在她掌心。 这个姿势实在是暧昧得很,纯白银边绣着大朵大朵金盏菊的小亵裙只到阿狸腿根,堪堪包住臀部,这腿是伸着也不是,盘起来更不行,只能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态蜷曲着。背后更是凉风飕飕,歌舒瑾的袍子还有些微湿,贴在她赤-裸的背部,怎一个难过了得。 “皇叔,其实我不是很会下棋,败了皇叔雅兴就不美了,倒不如我唱个小曲儿给皇叔解闷?”这棋一下起来,就不知又要到什么时辰,府邸里供着这么一尊大佛,还真是让人无福消受。 “知道你不喜欢那个,”歌舒瑾爱怜地吻她的额角,“咱们来玩连五子。” “……”好吧。连五子倒是一局时间不长。 第一局。歌舒瑾开局,一子双杀,阿狸败。 第二局。阿狸开局,歌舒瑾一子双禁,阿狸再败。 第三局。歌舒瑾开局。阿狸避实击虚,歌舒瑾就实让虚,阿狸完败。 …… 阿狸其实赢不了,她也没打算赢,她只是想着消磨歌舒瑾的兴趣,等他玩腻了,也就走了。 还是那句话,和歌舒瑾这种人非人,鬼非鬼的鬼畜道交手,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反抗,你的反抗,你的挣扎,你的痛苦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一点一点地消磨,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他没了兴趣,你就安全了。 鹅毛大雪打着窗纸,火红风灯随风慢慢飘摇……高大的男子坐在锦绣堆之上,黑发流泉垂披肩背,指尖夹着莹白棋子,眼波悠悠流转,似是极为用心地考虑着下一步的落子点。他怀里揽着坐姿可笑的长发姑娘,纯白小衣,细细珠链系在颈后,泼墨黑发遮挡着光-裸的长腿。她的眼珠也在转,但并不像是思考棋招,她下得很随意,虽然刻意地掩饰了这种随意…… 阿狸身子很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冰-火两重天,煎熬着她。 夜愈发深沉,眼皮控制不住地打起架来…… “啊!……”阿狸忽然惊呼一声,一手捂住胸口。有什么东西掉进她的小衣里,冰凉刺骨,困意一扫而光……她下意识地拉开领子去看,又忽然想到背后有人,这才忙松开领子去拉衣摆。阿狸小心地拎起衣摆的一角,骨碌骨碌,一颗白子从她胸口滑了出来。 “歌舒……皇叔……”她气得瞪圆了眼睛转身看那罪魁祸首。被人三番五次的戏-弄,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何况阿狸。她小时候一直被楚成君宠着,后来又有孙诩同昙醒之,直到十四岁之前,她也是个霸道又娇气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捉弄。 身后的歌舒瑾,笑得一脸无辜:“呦呦生气了?” “没,”阿狸狠狠握拳,都忍了一晚上了,不能功亏一篑,“没有,挺好玩的。” 只是还不等她再僵硬地笑一下,歌舒瑾就拿起那一盒玉石的白子,拉开阿狸的前襟,噼里啪啦,一股脑地全都倒了进去。 真是只好玩的小山狸,看着她被凉得跳脚的模样,歌舒瑾勾起嘴角,抬手捂住她要拉开下摆的小手:“古人说温香暖玉,大抵如是。”用她娇嫩的小身子温暖这些冰凉的棋子,还真是有趣极了。 男人钳过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爱,又羞又恼又怒又恨:“终于生气了。这就对了,既然生气就不要忍着,郁结伤身,我会心疼的。” 他眸色干净,眉眼含笑:“别着急拒绝我,仔细想想,要不要同我合作。除掉卫澜川,让阿妩坐稳皇位。” 她的眉眼看起来像是很疼的样子,可她不哭不喊也不闹,那就暂且当她不难过吧。 她有什么资格难过,毕竟当年的他都没难过呢,哈哈。 他又吻了吻阿狸的眼角,湿润的舌尖舔过她的眼珠:“乖宝贝,想好了就来找我。” 阿狸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等阿妩坐稳了江山,再也用不到歌舒瑾的时候,她一定要砸钱找了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掳了歌舒瑾,锁进小黑屋,吊打三百遍,再把今日这些棋子儿全塞到他嘴里! 捧起她的小脸,歌舒瑾歪头道:“呦呦方才下得那么不专心,一定是因为这棋没有彩头。不如这样,三局两胜,我赢了,你就要答应把阿妩嫁给我。” “那若是我赢了呢?”阿狸道。 歌舒瑾微微笑:“好像没有那个可能。” “如果。”她坚持。 “如果我输了,就,”歌舒瑾摸着下巴想了想,“就答应呦呦一个要求好了。” “任何要求?”她看着他的眼睛。 “任何。” “即便是要你死。” 他刹那错愕,旋即笑着揉她的发顶:“如果呦呦舍得,我自是无妨。” “好,”阿狸抬手,“击掌为誓。” 他亦是扬手。 双掌相击,“啪!” 中书监卫澜川,荆州刺史歌舒瑾,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来相信,阿狸选则歌舒瑾。 因为他不会伤害阿妩。 待到除灭卫氏一族,尘埃落定,她就可以同王忍一道,带着碧螺祁红离开台城了。 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一箫一琴,江海垂钓。 事实上,即便这赌局赢了,她也不会让他死,她对他只有一个要求―― 好好对待阿妩。 为帝艰辛,女帝更是难上加难。 作为姐姐,阿狸很惭愧,自己既缺少智慧,又无财力。所以在离开之前,她想尽全力为妹妹铺好前路。 对于歌舒瑾,阿狸恨不得把他抽筋鞭尸,挫骨扬灰,可……可这人偏偏又可作为妹妹的助力者,几番考量,阿狸只能忍下对他的恨,委曲求全,拉拢他站在阿妩的一边。也算是弥补了当年父君和母皇犯下的过错吧…… 三年前,她被他用铁丝吊在紫光殿的大梁上,她问他:“歌舒瑾,这是报复,还是宠幸。” 歌舒瑾赤红着眼睛,光-裸的身子上是各种新伤旧痕,旧的是当年狱中留下的,新的……阿狸想他大概是有自残的习惯。 他用鞭子抬起她的下巴,温柔地笑:“不是报复,也不是宠幸。是命运。” 24.弱点 第二日清晨,阿狸刚进王忍的府门,就听到一阵配合默契的琴箫合奏。 熟悉的箫声,也不陌生的琴声。 脚步一滞,拧起眉毛,她十分不开心。 昨夜和歌舒瑾的三局两胜,她第一局就输掉了,而歌舒瑾倒是破天荒地给了她机会,让她准备好了再继续剩下的两局。今日她本想向王忍求教一下连五子的技巧,结果一来就听到这讨厌的琴箫合奏。 上次明明提醒过他,乌有珍有问题,他也明明说过两人之间绝无龃龉,人也明明送了出去,可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花草楼台,流水回廊,阿狸一路怒气冲冲走到书房,隔着房门便是女子咯咯的笑声。 分明是银铃般的笑,入耳却似乌鸦一般。 雕花小窗微微敞着,乌有珍一身棠梨色长裙,黑发仅用柳叶簪简单挽了一个髻,脸上又有细布包扎的两处伤口,但看起来面色红润,像是过得很舒心的样子。而王忍依旧是一身烟绿色长袍,正站在乌有珍身后,指点着她的笔法。 看来这两人是刚吹弹了小曲儿,又做起画来。 阿狸使劲攥了攥拳头,一抬脚踹开房门。 正为枝头画眉点睛的乌有珍显然一惊,手中狼毫微抖,大滴墨汁洒在雪浪纸上,这画眉算是毁了。 王忍却没有惊愕的表情,他笑着招手:“小狸,快过来看,乌大家不仅善于琴音,这画也绝妙得很。与乌大家相比,我这二十多年的画都可算是白学了,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 阿狸的脸黑成一团,她几步走到桌前,拎起画纸,看也不看,便撕了个粉碎,扔到乌有珍脚下:“出去。” 乌有珍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地躲到王忍身后。 王忍春风般的笑意僵在脸上,他微微皱眉:“小狸,你这是做什么。” 阿狸冷哼:“王忍,王闻韶,本王倒是想问你,你在做什么?金屋藏娇,赏曲论画,过得倒是逍遥自在。”王忍,字闻韶,孔子闻韶忘肉味的那个闻韶。 闻言,王忍这才错愕起来,他的小狸儿从来不这般叫他,她这是怎么了……只是他也来不及多想,小狸撕画就是有错在先:“小狸,把画捡起来,同乌大家道歉。” “哈哈,好笑,”阿狸抱臂仰头,一脸冷漠,“本王乃堂堂一国摄政王,大将军谢伦都未必当得起本王的道歉。你让本王同一个戏子道歉?还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戏子?” 乌有珍站在王忍身后,借着桌上铜镜看他的表情,他面沉似水,连头发丝儿都带着凉气,似乎真的生气了,就和坊主所说的一样…… 一开始定这个局的时候,坊主就说过―― “王忍是个好人,可问题就是他太好了,在他眼中,这世上就没有恶人。他正直善良,温柔有礼,他同情弱者,爱憎分明,帮理不帮亲。所以只要你站在道理这一方,又适当示弱一些,他绝对是你这一边。” “狸儿这个人呢,表面上很温顺也很能忍,但对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十分强。她本就是个霸道又娇气的孩子,只不过这些年遇到太多事,强逼着她把那些女儿家的性子收敛了起来。她在忍,不过是因为你尚未触碰到她的底线。她心里有妖,只是一直被压抑着罢了。” “人在一起久了总会出现矛盾,尤其是两个同样骄傲的人。自古如此,相爱容易相守难,你要做的只是给他们一个契机罢了。” “没有人是绝对坚忍的,没有人是毫无弱点的。珍儿,你若做得好的话,便可以放出她心中的那只妖。” 王忍料得没错,她乌有珍的出现的确是坊主针对他做的一个局。但这局并不是从那个雪夜的琴箫合奏开始,而是在那日王忍从坊主手中救下她的那一刻开始的。 从来都不是美人计,而是苦肉计。 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 王忍不是同情弱者么。那还有比幼年被买为童养媳,饱受摧残凌-虐,后又被逼毁容的弱女子还需要被保护的么。 王忍不是帮理不帮亲么。那还有比什么都没做,就被撕了画,还要被赶出府去的她还要无辜的么。 摆弄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坊主果然很在行。 司马呦心中之妖,想必也要破笼而出了吧…… “小狸,你越说越过分,”王忍脸上再不见往日笑容,眉眼如霜雪,严肃而又深沉,“你知不知道乌大家她……她生活得多辛苦。”他知道乌有珍的悲惨过往,但又怕说出来更伤乌有珍的心,便特意略去了。他的确是这世上少有的君子,温润如玉,皎若明月。 “她活得辛不辛苦管我什么事,她活得辛苦,所以我就该让着她?你明明知道她居心叵测,有意接近你,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套。哈,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王大善人喜欢救济,干脆娶了她啊。还是说,你们早就暗度陈仓了?” 阿狸越说越控制不住,口不择言。昨晚她那么屈-辱,而他竟然和别的女人一起寻欢作乐,生气?生气!生气…… “司马呦,你给我住嘴,”王忍的指尖都开始发颤,脸色亦是难看得很,“你知道清誉对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么!你方才所说的话若是传了出去,日后叫乌大家怎么做人!” “你吼我?”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全名,还是为别的女人伸张所谓的正义,阿狸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面前的男人,“父君和醒之都没吼过我,你凭什么吼我!” 娇小的乌有珍完全把自己隐在王忍的背后,她看见当阿狸提到“醒之”这二字的时候,面前的男人,他的后背明显僵了一下,旋即声音又低沉了三分:“凭我是你未来的丈夫,我就可以替你父亲管教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冷笑:“王闻韶,别那么看重自己。还有,”阿狸道,“乌有珍,本王叫你出去,没听到?还要本王派人请你么!” 王忍不再多言,只转身对乌有珍道:“抱歉,让你受惊了。我们先出去,让她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25.还魂 阿狸当然不会留在屋子里想,她抢先二人一步出了房门。 看着阿狸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乌有珍才道,“郎君,你还是快些把殿下追回来,说清楚好。” 王忍轻叹一声:“小狸人那么丁点的一只,脾气却大得很,世上千千万万人,我拿她最没办法。让乌大家见笑了。” 见他笑言,面上一扫方才的冷冽,乌有珍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便问:“郎君你……不气了?” 王忍望着阿狸飞跑出去的垂花门,眸光温柔地要掐出水一般:“有什么好气的,都是自家的孩子。” 乌有珍愈发不解:“可方才见郎君像是很恼怒的模样。”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心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王忍一笑:“古人说,教子当在堂前,意思就是,教育孩子该在人前,这样孩子知道羞耻了,下次就不会再犯了。但,”他顿了顿,拾起阿狸撕碎的画放在桌上,“就像是自家小孩儿与外头的孩子打架生事,身为父母该教训就要教训,可又有哪一个父母,因为自己的孩子欺负旁的小孩儿就讨厌他的?我对小狸,亦是同样的道理。” 话到如此,乌有珍方才悟了。 敢情在王忍心中,阿狸是自家孩子,而她只是外头的野孩子。就算他道理站在她这一边,真正宠爱的心疼的还是阿狸。 多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可聪慧如她,竟然在方才也错觉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一刻,就觉得他是在保护她。 王忍摸摸下巴,似是思索:“都说棒下出孝子,却不知严词厉语出不出得来一个小娇妻。” 看他认真的样子,乌有珍抿嘴一笑:“郎君对殿下,还真是……很珍惜。” 朝阳慢慢升起,灿烂晨光映在王忍眼中,流光溢彩,丰神俊朗。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猛虎下山》,缓缓道:“这画是小狸十二岁那年送给我的,那天亦是她第一次约我出去游玩。你知道么?她以前甚至从未主动与我讲话,能得到她的邀请,我很开心。那日我们去了燕子矶,她看起来十分欢喜,也像是用心打扮过的模样。锦绣华服,满头珠翠,叮叮当当,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想她应该是对我有那么一点好感吧。” “郎君温润如玉,俊逸多才,哪家女郎不仰慕呢。”乌有珍笑着说,心底却酸酸的。 王忍走到墙边,抬手细细摩挲卷轴:“我当时亦是那般想,可后来才发现,她约我出来其实是另有打算。我还傻乎乎地自作多情,以为她是为我而容。她真是小坏蛋,把我骗得团团转。还好,上苍保佑,我把弄丢了的她又寻回来了,过程虽然略略惨烈,但她毕竟又回到我身边了。所以,”他回头望向乌有珍,眉梢眼角全是温和宠溺,“我珍惜她,也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是失而复得,愈发珍贵,二是毕竟这世上的男子很少有像我这么好运气的,可以看着妻子长大。” 这一段话,讳莫如深,说得乌有珍云里来雾里去。殿下十二岁那年?算一算,那年应该是天曦二十年,那年仲夏,京城里的确有一晚是全城戒严,街道上来了很多官兵,挨家挨户地搜查,燕子矶观音阁那边的金灯林,更是被放火烧了山。难道那件事和王忍所说的有关? 她正要再问,王忍却道:“乌大家,先不多说了。我得去做点好吃的。” “郎君要自己下厨?” “乌大家你不知道,我的小狸最喜欢吃大排面了。王氏大排面,便是我的杀手锏,”他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赶快做好了面,我得快马加鞭去负荆请罪。把小家伙惹怒了,不嫁给我了,倒霉的家伙可还是我。” 望着王忍急匆匆离开的背影,乌有珍不禁苦笑,他还真的是爱惨了司马呦。坊主说过,两个同样骄傲的人,一旦争吵,便会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因为双方都不想低头,都拒绝认错。可如今一看,王忍虽然骄傲也不乏风骨,但在司马呦面前,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没有尊严,爱得那般卑微,那般虔诚,那般的没有自我。 乌有珍一直认为,坊主在摆弄人心方面,无人能出其右。但这次,也许坊主真的要失手了吧……对于这个预期,她还隐隐兴奋。 她也依旧好奇,天曦二十年的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边厢,再说气呼呼冲出门的阿狸。 她本就没吃早饭,现在又一肚子气,更是想吃东西…… 阿狸在街上四处瞎晃,鬼使神差地就绕进一处小巷,很香的味道,像是大排面的味道……面摊只有一位客人,仔细一看,还是自己认识的。 王嘉一身红衣,脖上白狐围脖,正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 所谓真名士自风流,便是这样了,一碗油腻腻的大排面也能被王嘉吃得如此俊逸潇洒,高雅脱俗。 站在烟熏火燎,葱香蒜辣中,阿狸忽然想,他吃的不是大排面,而是大晋风流。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你在他面前,即便熏香簪花,披金戴银,也是相形见绌。 阿狸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着实是面目可憎,方才在王忍府上的行为,简直就是妒妇。踹门,撕画,大吵大嚷……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不等她转身,王嘉恰巧抬头,隔着烟熏火燎,葱香蒜辣,四目相对间,阿狸竟然觉得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转念一想,也倒是,一个世家郎君,坐在小摊子的破凳上,吃着一碗油腻腻的大排面?这画面的确有碍观瞻。 阿狸摸摸头,走过去,先跟老板叫了一碗大排面,随后拽过一条长椅坐到王嘉对面:“灿若你吃面的样子,很像我小时的一个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指了指王嘉手中的筷子,“他也喜欢这样卷着面条吃。” 王嘉垂眸看着碗沿儿:“只是吃面的样子像么?” 阿狸点点头:“其他都不太像,尤其是外貌,他没灿若你这么好看。他啊,”她歪头,眼珠转了转,似是回想,“小时候是个小胖子,估计现在也应该蛮珠圆玉润的。” “殿下的朋友生得很圆润么,殿下您……不嫌弃他圆润?”王嘉又露出那种阿狸熟悉的略略木讷的表情。 她一笑:“他也从未嫌弃我长得丑啊。而且,小胖虽然胖,却很可爱,穿着冬衣时就像一个大粽子,很美味的粽子。” 阿狸说话的时候,面条已经摆在了面前。王嘉拿了一双新筷子,又掏出那方阿狸见过两次的帕子,用帕子里面将筷子擦了擦,在递给阿狸之前,还很自然地把自己碗里的大排也夹到了阿狸碗里。所有的动作,行如流水,做得十分自然:“殿下与他很久没见过了么。”他问。 “是啊,”阿狸掰着指头算了算,“也有九个年头了吧。他是我在长春郡时的小伙伴,每年夏冬,我去父君的别庄时,都会和他一起玩。但是我十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王嘉不经常笑,此时他却弯着眼睛,银月一般美丽:“他若是知道殿下还惦记着自己,一定很欢喜。” “真的么?”阿狸的眼睛亮了亮,但马上又黯淡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成亲了,有了美娇娘,早就忘了我这个小伙伴。” “不会的,”王嘉的声音忽然高了高,“像殿下记得他一样,他也一直都记得殿下。” 阿狸被他倏地高声吓了一跳,但也旋即一笑:“是么,那样就好了。他很会玩连五子,他要是在京城就好了……” 小巷尽头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简陋的戏台,戏台下面放着几张缺胳膊,但不少腿的椅子,椅子后面摆着几个长条的凳子。因为下雪,小块空地上还搭着简易的草棚子。 小小的火炉,腾着热气,台上拉着麻绳,正表演着绳戏。两个舞者带着面具,男着红衣,女着白裳,对站在绳子上,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唱些什么。 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看戏的老爷爷紧紧拉着老奶奶的手。 阿狸咬着筷子头,聚精会神,双目如炬地盯着绳子上的舞者,看着他们翻腾,听着鼓点来去。 很奇怪,若是在平时,宫中除夕之夜表演歌舞百戏,她肯定一早就出去放鞭炮了。不是不欣赏,只是她没有欣赏的水平,没有人在旁边解释给她,她连半个字儿都听不懂。但如今,天寒地冻,四处透风,守着一碗大排面,坐在街头的她居然看得认认真真,不觉得冷,却也依然听不懂唱词。 阿狸转头问王嘉:“他们演的是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刚吃了东西的缘故,他的脸庞白里透红:“还魂记。”王嘉轻轻道。 “还魂记?讲什么的?” 说话间,天边又卷起了浓灰色云海,小雪倏地铺天盖地了起来,劈啪作响,打着棚顶。 王嘉捂嘴咳了咳:“讲的是一个男子,死后还魂在他人身子里,又与心爱的姑娘再续前缘的故事。” “哦,”阿狸的视线又转回到戏台绳索,那个穿着红衣的舞者身上,她低声道,“可是人死如灯灭,一如油尽灯枯。哪里又有还魂一说呢。” ======================我是番外分割线========================== 【醒之番外未亡人(下)】 她来了。我的狸儿她真的来了。 她踩着傍晚的最后一道霞光来到了我身边。 “阿胡,”拎着复杂裙摆的她飞扑到我怀中,小猫一样蹭了好久,这才抬头,“阿胡你身上好凉,等很久了么?” “没有,”揉揉她的发顶,“我也是刚刚来。” 她四下里望了望,又把小身子向我怀中凑了凑:“最近母皇把我看得很严,今日我约了王忍一同去燕子矶,这才出得了宫,”说着,她还神秘一笑,拍拍腰间小包,“方才在回宫的路上,我把他甩掉了,还趁机顺了他的钱袋儿。可是,”她忽然低了头,“我这样骗人是不是不好,母皇知道我不见了,会不会怪罪他?” 王忍,王闻韶,我知道这个人。狸儿的未婚夫,比我还大上几岁,对狸儿来说,称之为叔叔也不冤枉了他。 “不会的。你母皇是个最明事理的人,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王家。只是,”我拉了她的手,让她在我怀里转了个圈儿,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一个叔叔带着我的小狸儿去燕子矶游玩,鬼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管他会不会被怪罪?最好是被牵连得投入大牢。喜欢我的狸儿,就要有为她付出的觉悟,否则谈什么喜欢。 狸儿眼睛亮亮的,拉起我的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喜欢我这种丑丫头。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和旁的女人纠缠不清?” 我抬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敲,学着她的语气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喜欢我这种穷小子。” 她嘿嘿一笑,踮起脚,小爪子扒着我的肩膀:“阿胡,亲亲人家嘛。好想你。” “乖狸儿,别闹,”真是拿她没办法,明明才十二岁,却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主上很快就会知道你不见了,今晚我们一定要出台城。” “不要,亲亲嘛,亲亲嘛。亲人家一下也不要多久。”我心爱的小姑娘,扯着我的袖子摇啊摇,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我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她只这么圆着眼睛望我,便望得我一败涂地,丢盔弃甲。 不是不想亲吻,只是怕这一吻下去就再停不下了。 “夫君。” 清澈凤眸明镜一般,她再次踮起脚,樱桃般的红唇微张着凑上来。 听她这么一叫,真如雪狮子向火一般。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呆愣,呆愣到她狡黠一笑,闭上眼,小嘴又翘了翘,舌尖似是不故意地舔了舔嘴唇。 我能说什么,此时此刻,再推三堵四,犹豫不决,我就不是男人。 默默地抱紧她,低头咬上那诱人的唇瓣,又甜又软,世间绝味。可她似乎有些吃疼,微微睁眼:“阿胡,轻些,咬得疼。” 我尴尬一笑,别开眼:“好了,吻也吻过了,该走了。”我不是有意硬声与她说话,只是心中仓惶,方才太过着急,毛毛躁躁地竟还弄疼了她。 我就这样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了台城,走进了万丈红尘。然而,私奔的日子并不舒坦。 我的积蓄不是很多,而她当日从宫中出来,为避开眼线,也不敢随身带太多的金银。只是我的狸儿,她聪明地戴了满头的金钗,另外耳环,项链,镯子,戒指都满满当当地带了一身。 离开台城之后,我们每个地方都不敢多做停留,一边变卖她的首饰,一边向南地赶路。可即便我们极尽节省,还是日复一日地开始囊中羞涩起来。有时风餐露宿,有时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我爱吃肉的小狸儿,最辛苦的时候,我三个月都不曾给她买过一顿肉吃。她虽然有些少年老成,可毕竟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喜欢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穿漂亮的,睡舒服的……可是我都给不了她。她曾经是天上的月,众星捧着的月,是我把她拉落了泥沼。 由于吃的不好,又每日担惊受怕,狸儿的身子一直长不开,十三岁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个小孩子,瘦瘦的,拖着一条瘸腿,小脸苍白,一阵风都能把她吹飞似的。 一次,我在前边打听路,她在酒楼门口抱着两个肉包子蹲着等我。酒楼伙计把她当成了乞丐,说她蹲在酒楼门口,影响酒楼生意。还不等狸儿站起来,就被推倒在地,包子滚落在地,被伙计两脚踩碎。她气得哭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天是她的生辰,两个肉包子是我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在那之前的三个月,我们一直行在官道,找不到可以变卖她首饰的地方,那些都是宫中的样式,很容易就被发现。没有钱,连吃个肉包子都成了奢侈。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架。我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的姑娘,她皱一下眉,我都要心疼好几日,你怎么敢欺负她,还让她落泪。 我擅长雕刻,却不会打架。酒楼的打手一拥而上后,我更是占不了便宜。很快,我就被打倒在地,满是灰尘泥土的鞋底踩在我脸上,使劲儿地碾,“哪里来的小戏子,长得这么好看一张脸,啧啧,戏子配乞丐,还真是绝配。”这时,方才还哭泣的狸儿忽然冲了上来,扑在那个踩我的人身上,一口咬掉了他的耳朵…… 杀猪似的惨叫响彻了整片街道。 可能是那画面太过血淋淋,也可能是他们谁都没想到一个哭得满脸泪的小乞丐能这么凶残,不管是什么原因,打手们有一瞬间的呆愣。就是趁那个时机,我扛起狸儿,很没骨气地逃跑了…… 那天晚上,我们躲在一间大庙的顶梁。两只受伤的小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我把她抱在怀里,她拿着小摊子上买的便宜伤药,一点一点地涂着我身上的伤口。她还笑着说,“今天算是吃到肉了。” 看她笑的样子,我觉得天下再没有比我更无能的男人,除了爱,我什么都给不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我牢牢抱住她,心酸得很:“狸儿,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明明娇气又爱哭,却为了我咬掉了打手的耳朵。这样拼命的喜欢,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瘦弱的小身子在我臂膀中僵了僵,旋即埋头在我怀中,瓮声瓮气地道:“我一点都不觉得苦。和阿胡在一起,又甜又暖,只是……” 闻言,我十分紧张,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只是什么?”她还是在乎的么,她开始讨厌我了么,她后悔了么…… 她攀住我的脖颈,声音妖娆,拨动着我的心弦:“只是阿胡小气极了,都不让我吃肉。” 此肉非彼肉,我当然明白。 “淘气。”我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吃疼地皱眉,随后又咯咯笑起来。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到她开心。真的很欢喜。 “阿胡,我今日就十三岁了,不是小姑娘了。我母皇十二岁就嫁了谢叔叔呢。我,”她对着手指,抬眼看看我,又垂眸看手指,再抬眼看我,再低头,如此反复了好久,才又吞吞吐吐道,“祁红说你身上藏着两颗很好吃的樱桃肉,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向你讨来吃。现在,可以摘给我吃么……” “司马呦!”我真是对她无可奈何了,“十三岁也不可以。” 狸儿收回投在我胸前恋恋不舍的目光,嘟嘟囔囔地道:“知道了,知道了!阿胡小气死了,连樱桃肉都不给狸儿吃。哼,还不如今天那个大哥哥,他连耳朵都舍得让狸儿咬下来吃。” 不提这个也就罢了,提起这个我就更来气。我的小狸儿连我的肉都没吃过,怎么可以吃旁的男人的肉。 我吃醋嫉妒的表情很快就泄露了我的心软,小姑娘又凑了上来:“那看看可以么?我保证不摘下来吃,也不摸摸。” “阿胡,醒之,夫君~”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颤抖着如蝶翼,勾-引还能不能再明显一些,真想拎着她的后领扔到梁下去。 “夫君,夫君,夫君,喵喵――喵――” 我是个立场很坚定的人,她拙劣的勾-引从来不会那么轻易成功,除了她叫我“夫君”的时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能让我轻易破功。 我别开头,不去看她那湿漉漉的眸子,而转去望梁下的包金大佛,默念起心经。惟愿佛祖能让我心如明镜,如坐莲台。可是不一会儿,小狸猫就蜷缩进我的怀里,软软的的爪子隔着衣服东摸摸,西搔搔。嘴里还嘤嘤嘤地嘀咕着:“夫君把樱桃肉藏在哪里了呢……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有一只妖在我耳边说:“给她看看给她看看给她看看……” 然后我就很没出息地顺从了这只妖的蛊惑,解开腰带,拉开衣襟:“看吧,就一眼。” 还没等我说不许摸的时候,小狸猫已经瞪大了眼睛,凑到我胸前。她离得那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她鼻翼间的温热。 感觉? 感觉很舒服。 只是……说过只许看吧!忽然,胸口一凉又一热。 我心爱的小姑娘,跪在我面前,双手撑地,后背向下沉着,像是只慵懒的小猫一样。小脸双颊酡红,眸光迷蒙,舔着嘴唇:“好好吃,甜甜的。” 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后脑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砰地一声响。房梁蛛网上的一只蜘蛛也被震了下来,落在地上,停了一停,长腿长脚,迅速地跑掉了。 我慌忙掩了衣襟,正要教育她。她却抱着我的脖子,双双滚倒在梁上,闭上眼睛,甜甜地娇-吟:“堂前教子,枕边训妻。来吧,教训我吧。保证不生气,不顶嘴,不反抗。” 狸猫妖异更甚于狐! 我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一只蒸不熟煮不烂的小妖怪。 那一年,她十三岁。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相拥着睡在大庙的房梁上。 第二年,天曦二十二年。狸儿十四岁生辰那日,我们正好到了云中州,是个相对偏僻的渔村,倒是可以多停留几日。 只是,留宿在云中州的第二日晚上,我牵着狸儿的手在花市赏花的时候,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微之?我停住脚,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人头攒动,都是陌生的脸。狸儿扯了扯我的衣袖,疑惑地望我。我揉揉她的头,微笑:“回家吧,时候也不早了。” 不可能的,微之在千里之外的皇城,怎么可能在这里遇见。我安慰自己道。 可不知为何,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回到临时租住的小房子后,我亲手为狸儿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排面,然后她一口我一口地分食了干净。 当夜,我便打算带狸儿离开云中州,因为那种不详的预感随着夜色的浓重,愈发强烈。 只是,刚准备离开,狸儿的葵水却到了,连日的奔波,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葵水便也跟着来了。 她一开始还想瞒着我,她一直都很懂事,私奔的路上,无论多难过,从不喊累喊辛苦。她看我收拾行囊,便也乖乖地站在一旁。她知道我说要连夜启程,肯定有我的打算。 只是,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珠,苍白的小脸,不自觉地去捂肚子……我怎么看不出来她在硬撑着。 她这种状况,我哪里舍得在让她赶路。 便是那一夜的停留,改变了所有。 我此生对她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那一年。 那一年的云中州,开遍金灯花,那一年我最爱的姑娘,她十四岁。 26.螳螂 人死如灯灭,这世间又哪里有还魂一说呢。 而且,还魂在别人身子里,那个人还算是他么。 阿狸狠狠摇头,似乎要把这些凌乱的情绪扫出脑袋。 片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笑得坏坏的:“灿若,明日就是阿妩的生辰了,你准备了什么礼物?”举目远望,皇城遥遥风雪中,明日一过,阿妩就满十五岁了,她可以成婚了。 王嘉放了筷子:“一切都交给家母筹备了,我还没看过。” 阿狸四处看了看,旋即拉了椅子坐到王嘉身边,小声俯耳道:“灿若,我见过皇叔了。听说驿站满满登登装满了东西,估计皇叔是准备了特别的贺礼。阿妩她这个年纪,最容易被坏男人吸引,你可需多用几分心啊。” 阿狸说完,又四下里瞧了瞧,这才放心地转头看王嘉,恰巧王嘉也侧眸望她。他耳朵很红,脸却发白。阿狸全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担心阿妩被歌舒瑾骗了,这才一脸不舒服的样子。 她抬手拍了拍王嘉的肩头:“放心,有我在,肯定不会让皇叔弄幺蛾子。我半年前就同太史令选了几个日子送到你们府上了,也不知大司马同王夫人有没有选好。” 阿狸说着,却发现王嘉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余光扫到自己拍在他肩头的爪子,这才忽然意识到,她刚吃完面,手还是油花花的……王嘉喜洁是出了名的,一日晨昏各沐浴一次;衣服沾上小动物的毛之后,就算洗了也不会再穿;从不在酒楼饭馆吃东西…… 阿狸尴尬地收回手,可是她也奇怪,明明他这般爱干净,为何还在街头吃大排面? 王嘉的嘴唇都发白了,却还死撑着一般地说着似乎很轻松的话题:“听说刺史夫人前几日刚产下小郎君,刺史应该很欢喜吧。”他说完,便仔细地看着阿狸的眼睛。 看得阿狸直发毛,她不就是用油乎乎的手摸了他一下么…… 阿狸摸摸头:“你知道的,皇叔这人一向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次夫人一举得子,皇叔更是施粥捐金,好不欢喜。”她嘴上这般说着,眼角带着笑,可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紧紧的。不可笑么?她恨的人,竟然喜欢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而她唯一的亲人,似乎也对那人有些朦胧的情思。 都说宁拆百座庙,不毁一桩婚。可阿狸觉得自己还是做棒打鸳鸯那根棍儿比较好,王嘉与歌舒瑾,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王嘉更适合阿妩。 大概是说到了婚事,王嘉眸光飘忽盯着细细的落雪,似乎是很不经意地随口道:“殿下明年春日也就成亲了,”然后,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表兄他,殿下多珍惜。” 不提王忍还好,一提他阿狸就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恰巧王嘉在这里,她便从头到尾,当然还添油加醋地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王嘉听完,只是一笑:“殿下,你要给人家解释的机会,你这样‘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表兄就算再是清谈大家,也说不赢你。” 闻言,阿狸就知道这人根本就和王忍一伙儿的。 王嘉的笑容淡淡的,轻轻的,就像是这天空中的细雪,美丽易碎。 他说:“男人都是爱面子的。尤其是我表兄,他是个众人称道的君子,维护弱小,他一直以之为己任。” “面子?”阿狸撇撇嘴,“阿胡他,”她顿了顿,低声解释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就从来不吼我。闻韶一定不喜欢我。” 王嘉弯起眼角:“那殿下也像对待表兄那样,对待你的那位朋友么?也在外人面前与他大吼大叫?” 阿狸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又觉得他说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她正犹豫间,便听王嘉继续道:“不是表兄不喜欢殿下,是殿下不那么喜欢表兄,至少,没有对殿下的阿胡上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特意强调什么,也不是说个道理一定要你接受,只是娓娓道来,似是山中芙蓉涧,轻轻流淌,带着香气,沁入心扉。 就在最后一个字说完的那个瞬间,阿狸忽然觉得自己被点醒了。 她低下头:“我已经努力了……”努力地去喜欢他了。 “那就再努力一些吧。”王嘉轻轻道。 阿狸抬起头:“……”她方才的那句话并没有说完,王嘉他真的懂自己的意思么。 “殿下同表兄,真的很有缘分,这般不易的缘分理应珍惜,”王嘉掏出钱袋,付了两碗面的钱,旋即站起身,又道,“殿下不知道吧,殿下出生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表兄。” “怎么会?”阿狸疑惑地皱眉,如果是事实的话,这事情从来没人跟她讲过。而王嘉这人,又绝对不是会说假话的人。 待她再要去问,王嘉却微笑着道:“殿下自己去问表兄吧,”说着,还使了个眼色,“他就在那儿。” 阿狸先是一愣,随后顺着王嘉的视线望过去,二十步开外,小巷口,站着一个人。 满身风雪,拎着食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王嘉走过王忍身边,错身的瞬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安静一笑。 目送着王嘉转出巷口,阿狸也起身向巷口走,经过王忍身侧的时候,却被他一抬手握住腕子,旋即整个人被揽入怀中。 一个雪花般轻轻,火光般温暖的吻落在阿狸的额头。 “对不起。”他说。 王忍身上很凉,也不知在这雪地里站了多久。阿狸环住他的腰,埋头在他怀中:“阿忍,堂前教子,枕边训妻。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孩了,下次可不可以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再教训我?” 王忍先是一怔,旋即欣慰一笑:“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的小狸儿都十八岁了,是该嫁人,生子的年纪了,”他又紧了紧环住她的手臂,“也不知为何,你在我眼里像是一直都没长大一般。对不起,小狸,我以后会注意的。” 阿狸仰头望他,拂掉他的眉间雪,鬓上霜:“灿若说我出生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是你?” “是啊,”王忍一笑,“那一天我正好在宫中。你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粉红色的一团,眼睛紧闭着,怎么都不哭,把你父君吓得团团转。当时也不知为何,我伸手戳了戳你的脸,然后,你就睁眼了,小手抓着,大声哭闹。”他不是不想同她提起以前的事情,只是说起过往,就一定会提及楚成君,他怕她伤心。 “我小时候,很可爱吧。”阿狸忍不住问,因为幼年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 “是啊,可爱极了,”王忍亲昵地刮她的小鼻尖儿,贴耳轻道,“尿湿掉了我好几件新袍子。” 阿狸大窘。只是这还不够,听了他下一句话之后,脸完全红了起来,要滴血一般。 王忍说:“你平时都很乖,就只有洗澡的时候,像是只小猫一样,非常抗拒,不断挣扎。” 她尴尬极了,把脸藏在他衣襟里,羞涩好奇:“你,你怎么知道。” “你都不让别人碰,就只让我帮着洗。你说我怎么知道?”勾起她躲避的小脸儿,他目光灼灼,带着平日里少见的邪气,“小狸还像是当年那样么,洗澡时没有我在,还会哭闹么?等明年春天,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游上滩时,我们便成亲。那时,我就又能帮怕水的小狸猫洗澡了,我……” 她看着他流光溢彩的眸子,便知道他动情了,语气虽然还是淡然不在意的,可眼睛里的火焰腾起来,熊熊着,仿佛要烧掉她似的:“别,别说了……”剩余的话全被他吞进了唇齿之间。 漫天大雪,飞鸿远去,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撑着烟绿色大氅裹着他心爱的姑娘。 缘分天定,可奈何天意弄人。 远处街角,停着一辆朴素的牛车,朴素到飞雪连城中完全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大雪啪啪地下,车里很安静。 车帘下是一只美丽的手,素白长指,戴着犀角扳指。 车边走过一个赤脚的小乞丐,步履蹒跚,冻得小脸发青。 忽的,小乞丐发现自己怀里落了一颗明珠。 “拿去买包子吃吧。”车中人道。 小乞丐看到了那只美绝人寰的手,他看痴了,得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才配得上这样一只手。不等他下跪叩谢,牛车已经碾着白雪,嘎吱嘎吱地缓缓消失在漫天雪幕中了。 一男子的声音在车内笑道:“都说刺史大人是菩萨在世,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今日一见,传言非欺。” “乞丐饿极了可是会咬人的,我就亲眼见过,一个小乞丐为了两个包子咬人耳朵。活生生地撕扯下来,鲜血淋淋,啧啧,可怜可怜。”歌舒瑾笑着摇头,也不知是可怜那个小乞丐,还是那个被咬去耳朵的人。 另一男子扑哧一笑:“不知刺史可说服殿下与您合作,一同除掉我了么。” “呦呦一定会答应的。” “刺史这般有信心?” “其实,”歌舒瑾慢慢抚着扳指,“她只要稍微回头看一看,便会知道自己已经立于悬崖边了。等她看到了,自然就会来找我。而那个叫她回头看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许就是今夜吧。” 卫澜川感叹:“以前只晓得刺史您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善人,今日才知您还是这大晋至高的痴情人。为了主上,您真是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待到这天下归我卫氏,您便可以携美而归了。” 雪声簌簌,车轱辘缓缓滚动。 歌舒瑾垂眸,笑得浅淡温和:“这大晋的天下,我若想要,早在三年前便拿了。只不过既然妩儿想坐这皇位玩玩,我就先让她玩几日。如今,玩也玩够了,她也该随我回荆州去了。” 27.绽落 簌簌雪落,长夜无声。 挂着红灯的小船静悄悄地荡在江心。 船里,王忍坐在小榻上,阿狸则趴在一边,双手支着下巴,小腿一悠一悠地踢着,听他吹箫。 “喜欢么?”他揉揉她的头。 “喜欢。好听极了。别人千金都请不到的王家四郎,如今成了我的专有乐师,我也觉得自己水涨船高了。”阿狸被他揉得很受用,就像是小猫一样,蹭到他怀里,嘤嘤嘤地叫。 她有很多事情不能同王忍讲。譬如,歌舒瑾要与她合作的事。对此,她很是怀疑,且已送信给诸临镜,征询他的意见。 龙门宗主诸临镜,碧螺同祁红的大师兄,歌舒瑾夫人左凉蝉的竹马,也是父君生前花大价钱砸给自己的门客之一。阿狸在做重大决策的时候,都要先问过他。 阿狸并不是不信任王忍,只是与他谈论政治,总觉得不太对劲。他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东西。在阿狸心中,他是那般的风光霁月,阳春白雪,他所面对的,都应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如果有一日,自己能与他离开京城,江海垂钓,那该是多么美好…… 王忍见她眼光迷离,就知道她在想事情,他把她抱起来,搂进怀里,嗔怪道:“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别人。” 枕在他温暖的胸口,阿狸一圈一圈地把王忍的黑发绕在手指上玩儿,慢悠悠道:“没想旁人,在想你。” 王忍托起她的后脑,覆脸下来,徐徐地吻着她的眼睛:“想我什么?” 他真的很温柔,她一点都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微笑着:“想我们以后离开皇城,江海垂钓,隐居终南,看云且住,望鸟倦归。” 他看着她的脸,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缓缓地抚着,深深地吻着,吻到她不由自主地呻-吟。 他喜欢乐曲,而她的声音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乐曲,撩得他心颤,魂乱。 多么欢喜的一天,她说她愿意同他离开,离开这世事纷争,嘈杂红尘。 “啪,啪,啪!” 寂静美好的夜晚,倏地被掌声撕破。 王忍一惊,下意识地把阿狸拉到身后。 船舱里不知何时,站了四个黑衣蒙面人,眸露凶光,手拎长刀,一看就不是好人。 领头一人笑道:“抱歉抱歉,打扰二位雅兴了。” 王忍没回头,只是轻柔地对阿狸说:“没事的,有我在。” 阿狸知道他是安慰她,因为他同她一样,不会武功。 如今这局势,凶险万分。 船在江心,周围也没有其他船只,碧螺同祁红都在府中。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便是这种状况了。阿狸暗道大意。明日便是阿妩生辰,京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怎么看都不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伙儿歹人……不对,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水贼,背后必有人指使。 “我们身上所有的钱财,你们都可以拿走。不够的话,日后再加倍奉上。”王忍说着,拿出钱袋,轻放在一旁小桌上。 “钱自然是要,人也不能放,”领头的歹徒笑道,随后眼光瞄了瞄王忍的脸和他身后的阿狸,极其猥琐下流,“俊俏的郎君就留给我享用,身后那个小娘子给你们好了。” 闻言,他身后的三人则是眼露难色:“头儿,那丫头长得太丑了,我们下不去口啊。” 领头人哈哈大笑:“脸丑有什么打紧,身材好才重要。这小娘子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你们不要,这两个可就都归我了。” “尔等鼠辈,獐头鼠目!还不快滚!一会便有人来接我们回去,到时你们想跑也难!”听他们在语言上亵渎阿狸,王忍气得十指抖动不停。 “啧啧啧,头,你看,这位郎君一张小嘴还厉害得很啊。” “你们不知道么?这位可是江左第一箫,据说可是特别会‘吹箫’啊。”男人色-眯-眯地强调了“吹箫”二字。 “哈哈哈哈哈。” 这一群歹人嘲弄着王忍,说着就要上来拉他。 王忍真是恨死自己了,当年怎么就不修习些武功。就算是灿若,平日看起来病歪歪的,风一吹就倒的纸灯美男子似的,可拿起剑来,却还是虎虎生风,十几个歹人都到不了近前。灿若身子弱,当年顶着家中的重压学了武。自己问他时,他只说是有想保护的人。 无能,无能!王忍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能了!平日里引以为豪的箫艺,如今只是不堪的负累。到了现在,不但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小狸。 “你们别碰她!想要什么都,”王忍的脸又红又白,两个拳头紧紧攥着,青筋凸起,骨头嘎嘎作响,“都冲着我来。” 四个蒙面人相视一笑。 领头人一撩衣摆,坐在一旁小榻上,嬉笑着道:“久闻王四郎箫艺非凡,今儿个我们兄弟几个有幸得见郎君,若是郎君能吹得我们兄弟几个满意。就暂且放过你身后那个丑丫头。” “你们得守信!我,”王忍一张俊脸,羞愤得要滴血一般,“我吹,做了之后,你们就不能伤害她!” “那是自然,我们江湖人也讲究一个‘信’字,不过,还得看郎君你吹得好不好,哈哈哈。” “阿忍,”阿狸拉住王忍的手,摇头低声道,“不要。他们这群渣子是不会守信的。大不了一船人同归于尽。” 王忍回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抬手轻轻帮她理好鬓间碎发,小心翼翼,柔情呵护:“小狸,让我做吧。我,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个了。” 后来的岁月里,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荆州,无论眼前是多么荒凉,心中有多么寂寞,阿狸总会想到王忍这时的笑容,温暖,柔和,让她知道曾经有一个人那么努力又拼命地喜欢过她。 可是那笑脸太美好,美好得就像是自己在半空中画的一个影儿,并非真正的他,和薄云一样,小风一吹,就散了,没痕迹。 王忍还要再说什么,却忽地被歹人抓着胳膊扯了起来,扔到领头人脚下。 28.大凶 领头人坐在小榻之上,余下三人,一人站在王忍身后,两人站在船舱门口。均是一脸的戏谑与色气。 就在此时,电光火石。 船舱口的两人同王忍身后那人均是大惊失色。 他们亲眼看到领头人挥刀自宫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再看落地的那物上,除了血,密密麻麻地插满赤色长针。 领头人挥刀自宫,是他知道若自己下手再慢一些,恐怕就要去西天了。与此同时,不等另外三人动刀,离王忍最近的一人惨叫一声,双目圆凸,死倒在地,背心同样一片赤针。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暴雨梨花针!”活着的二人看着对着自己的针筒,失声大惊。 阿狸啧啧两声,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我这叫做飞雪海棠针。龙门诸临镜知道吧,他做给我玩的。以前一直没有玩儿的机会,今日还得感谢各位,让我得以一试。” 龙门宗主诸临镜,他们自然是知道的。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兵书布阵纵横捭阖,奇门遁甲转心螺丝,竟是无一不精。而且,据说还可以驭鬼使神,白骨生花……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再望阿狸。 精致的发髻早已被江风吹开,发带落在窗外甲板上,舞了几舞,掉入水中,只是一瞬,便被江水吞没。她持针筒而立,长发垂地,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让人想到四个字――胭脂修罗。 阿狸之所以一直没动手,是因为对方是四人,他们只有两人,王忍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子。所以她只能等待机会,直到方才四人的注意全都移到王忍身上了,她才得了一个空隙。 “别想跑,谁先跑,谁先吃针尖,”阿狸笑着,朝二人微微晃动针筒,“刀扔到江中,抱头跪下。” 两个歹人正在犹豫,忽又看到那抱着腰间要害疼晕在地的领头人,已经死掉的兄弟,满地的鲜血……二人也不觉胆战心惊,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女郎,还真他娘的杀人不眨眼啊。 投降还是不投降?二人正天人交战。船舱外突有人言:“她那针只能射两次,如今已是空了,强弩之末,虚张声势罢了。” 闻言,阿狸心道不好。这飞雪海棠的秘密只有诸临镜同她两人知道,来者为谁? 除却阿狸,剩下两人虽面露喜色,可又不敢经举妄动。 三人僵持之间,打从船舱外缓步走进一人。 来人一身晃眼红袍,袖口和袍子边儿绣着暗纹花纹,黑发如缎简单地束着,一身打扮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书生。但赤红火光映在他眸中,与那张极为普通的脸庞相映起来,却显得整个人十分妖诡。 阿狸并不认识此人,却下意识觉得反感。 那人笑得微微,对那两歹人道:“就算你们照她所说做了,待她询出她想知道的,你们也还是一个死,倒不如鱼死网破地搏一次。” “这位壮士,哪条道子上的。”两人试问。 来人负手谦道:“在下区区一个过路之人,只是看不过一个女子欺负两个弱质男流,便挺身而出,善意提醒罢了。”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不仅阿狸又气又笑,两个歹人也是憋了一口老血,你他娘的才是弱质男流!还过路?过路过到江心来了?鬼话连篇! 想到这儿,二人又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向船舱外一望,这一望不要紧,望过之后更是连吸冷气。无垠江面,苍茫落雪,除了他们来时的一条船,并不见其他船只,这红衣人,莫非真是鬼魅不成! 不过,管他是人是鬼,说得还有几分道理,总归是死,不如赌一场,赌那小娘们的针筒是空的。 说来迟那时快,两人拎刀就砍,全是杀招。 只是还不等进步到阿狸身前,就溅了阿狸一脸血。 二人应声倒地,胸前血洞大开,鲜血汩汩而出。 脸上的血还是热的,阿狸瞪圆眼睛,只见那红衣人在尸体身上擦了擦手,旋即望向阿狸笑:“真是看不惯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怎样?我的功夫如何?” 阿狸根本没见他出招,出手之快,眨眼之间便掏了两个人的心。方才还提醒着那两人她的针筒空了,害得她没法子从他们嘴里问出幕后主使,可转瞬之间又杀了那两人。可道是敌友难辨,狠辣无情,反复无常。 “还成。”阿狸曼声道。 “仅是还成?”他虽在笑,却似乎不太满意。 经过短暂相处,阿狸发现,此人笑不代表高兴,严肃不代表不高兴,典型的喜怒无常。 阿狸道:“在我认识人中,排得三位。” “那剩下两位是谁。”那人问。 “龙门诸临镜,陈郡谢君山。”阿狸道。 陈郡谢君山,便是谢翡,阿妩的小舅舅,虽然与阿狸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也跟着阿妩喊一声小舅舅。 对于谢翡,阿狸其实心中有些惧怕,不仅因他为人死板禁欲,极难相处,更重要的是,他就是当年把她从云中州抓回京城的人。 那年,在云中州,他极为生气:“礼义陵迟,男女淫-奔。”说着,还抬手作势要给她一耳光,虽然这一巴掌没下来,但也坐实了他在阿狸心中黑面煞神的地位。 “龙门诸临镜,陈郡谢君山。你在他们之后。”阿狸说着,那人却缓步走上前,极为普通的面容缓缓前倾,眼神阴冷,唇齿间吐出的温热气息:“那,这个呢?可比得上他们二人……” 阿狸一惊,他这是要做什么…… 四目相对,她眸光慌乱,他满目柔情,只一瞬,阿狸就呆了,很像,很像醒之…… 蔷薇香片,丝丝缕缕地燃着,意乱情迷间,她居然傻傻地看着那人一下,一下,慢慢低头,纠缠的发丝落在自己的颈上,苏苏麻麻的。后来,他轻轻覆住了自己的唇,软软的舌尖儿从齿间缓缓深入,撩人的气息让人迷醉…… 再后来,阿狸感觉胸口传来阵阵麻痹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荡漾,心神不宁,呼吸紊乱。 三五之夜,瑟瑟江风,风动影移,忽有人言:“放开她。” 那声音又低又哑,寒意森森。 来人才不管这许多,只是咬着阿狸的嘴唇,又在她胸上揉了揉,曼声笑道:“紫金樱桃羊脂团,郎君好艳-福。不过大胸亦是大凶,我看郎君今日逢大难,也是这凶器所致。如何,不如让她与我。我本命中带煞,以煞止煞,倒是无碍。” “我叫你放开她!”握着长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还是王忍平生第一次持刀。 恍惚中,阿狸觉得身后有风,就在刀尖从背后直指男子心口的瞬间,他微移脚步,轻柔地把怀中之人送到兵刃袭来的方向。 这是让阿狸为他挡住王忍的刀。 长刀划破阿狸背上的衣服,然后,绕了个弯儿,钉在船舱柱上。 红衣人一松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的杂碎,袖箭,飞镖,墨玉飞蝗石……都是阿狸藏在身上的暗器。 她没有什么刀无虚发的好身手,这些东西同飞雪海棠一样,都是她从诸临镜那里软磨硬泡磨来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保命。 话说诸临镜这人本最厌恶与庙堂之人扯上联系,奈何一枚钱也难倒英雄汉。阿狸小时候,正好有一年,龙门所在的夏泽城大旱,楚成君捐资捐粮,硬是把清高气傲的诸临镜砸成了阿狸的门客之一。即便如此,诸临镜依然不喜欢阿狸,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吐了满衣襟,好像阿狸很恶心似的…… 红衣人抿嘴一笑:“王家四郎莫要舞刀动枪了,还是吹箫比较适合你。” 王忍哇地一声,鲜血喷出,人也跌坐在地。王忍素来雅致大量,活在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之中,今日所遇种种龌龊龃龉,已是他的极限。 阿狸只觉得背后凉凉的透风,听见那人这般说话,方从刚才的温存中醒过神来,她挣脱男人的怀抱,转过头,一场春梦顿时化为虚无。 这人借着抱她的机会,摸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零碎,而她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阿忍,你没事吧?”见王忍被气得吐血,阿狸心中大乱,这就要去扶他,却不想脚下一滞,手臂被缚。 她低头,胳膊上缠着她的发带。 男人薄唇一抿,腕子轻轻一转,浅金发带便在他手掌上缠了一圈儿:“我饿了,想吃樱桃肉。”他甚是委屈地道。 阿狸暗自挣了挣,一时间却也难以挣脱,便敷衍道:“如今大雪寒冬,没有樱桃吃。” “你身上就藏着两颗啊,紫金樱桃羊脂团。不用摘下来,我这么吃就好。”男人腕子一转,发带又缠了一圈儿,她就像他手里的风筝,钩子上的小鱼儿,一点一点地被拉回向他手中。 阿狸这才明白他口中樱桃肉的意思,羞愤难当:“下流!” “奇怪了。方才我见王家四郎也是很想吃的样子,你怎就不说他下流。”男人一边说,一边缠着发带,话说完了,阿狸也被拽回了他怀里。 她无法反抗,只是在袖子里紧紧握拳:“你和他不一样,他是我喜欢的人。” 红衣人逆光而立,长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起,目光温柔而缱绻,像是天地之间他只看到了你,他的心里也只有你。 “真有趣,只四年,你就变心了?”他扭过她的身子,抱在怀中,用最温柔的调子,说着最残忍的话,“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你!”阿狸大惊,熟悉的感觉,陌生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她魂飞,“你是谁!” 男人阴沉沉地笑:“一个无名小卒,只是看不惯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罢了,”他说着,伸手便去拉阿狸的衣襟,还又露出那种无辜委屈的表情,“让我尝尝,只尝一口,我就送你们上岸。既当救命恩人,又当船夫,这个交易,很划算吧。” 阿狸有些发怔,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大庙的房梁上,她拉着昙醒之央求要吃樱桃肉的事……与如今的境况,何其相似…… 她一发愣,就木木地任凭那人挑开了她的衣襟,露出纯白滚着银边的抹胸。 “小狸儿,不要相信他,他不是好人。”王忍衣襟前满是鲜血,站了几下,站不起来。 “闭嘴!”一直嬉笑的红衣人勃然大怒,扬手一颗墨玉飞蝗石便打在王忍身上,咔吧,肋骨碎裂之声清晰可闻,“狸儿也是你可以叫的?还有,好人?我不是好人,你就是好人了?当年又是哪个好人把消息传给谢翡的?” 闻言,王忍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阿狸更是听得一头雾水。 红衣人抱着阿狸,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王忍,赌气一般地道:“郎情妾意,看得我真是不开心。要不你自己断了子孙根,我看在你变成废人的份上,暂且就不吃她的小樱桃了。” 王忍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才慢慢抬头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江雪封江,红衣人神情黯然:“不开心。因为我不开心。” 29.痴心 四周静谧,只有江雪簌簌。 王忍好古风,雅量清致,是众人称赞的君子。 活到如今,他只做过一件不体面的事。 五年前,阿狸诓骗他共游燕子矶,结果在回宫的路上跑掉了。那一夜皇城戒严,中书令谢翡受了司马元之令,挨家挨户搜查,差点把整个台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阿狸。之后,就有人给王忍寄来密信,说是他的未婚妻同一个雕佛像的穷小子私奔了,信中把他们如何结识,如何相爱,说得有鼻子有眼。 一开始,王忍自是不相信,但那匿名者锲而不舍,每隔一段时间就寄来一封信,就这样过了一年。第二年夏天,来信说是发现了阿狸与那穷小子的行踪。 王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带上包袱,按着信中所说的地点寻了过去。那个地方离台城并不远,想必是他们觉得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王忍赶到云中州的时候,漫山遍野开遍了金灯花,很美。 他很快就发现了阿狸同那个雕佛像的。 王忍本想看看她就回京城,但他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熙熙攘攘的街头,他看见那个雕佛像的拉着小狸儿的手,他的小狸儿,穿着一身又旧又破的麻布袍子,甜甜地笑着望那个雕佛像的,撒娇道:“阿胡,慢点,跟不上了呢”…… 他离他们不是很远,但她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的小狸儿十四岁了,然而丝毫没有长大的痕迹,瘦瘦小小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样子。 他怀里还揣着给她的生辰礼物,然而她却任凭一个雕佛像的拉着手。那个雕佛像的除了长得好看,根本就什么都给不了她。那一瞬间,王忍第一次觉得愤怒。小狸儿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么娇嫩金贵的小娃娃,居然要跟着这么一个寒门子弟受苦。 王忍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尾随着阿狸同昙醒之一直到他们住的小屋。 王忍站在窗外槐树的阴影中,看雕佛像的抱他的小狸儿在一张破得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他们亲密地分食一碗面,他低头吻掉她嘴角的汤汁,她则顺势抱他的颈子吻上他的唇,真是亲密无间,温柔缱-绻…… 王忍心中的愤怒化为哀恸,为谁哀恸?为阿狸,为自己? 为自己更多一些。 自己看着长大的小白兔,结果被条下贱的野狗给叼走了。这种感觉是何等的悲剧…… 若是败给旁人,譬如谢翡这种世家郎君,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个市井之间雕佛像的?可笑,可笑至极。 王忍妒火中烧,转身便到街上,给了一个小乞丐一些钱,让他去找当时在扬州的谢翡。 谢翡收到信之后,先派人来确定了虚实,随后便带兵到了云中州。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待他意识到错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悔之晚矣。 王忍自以为没人知道他当年的告密,可如今眼前这人却道出了那件事。 这人究竟是谁? 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当年一直给他写信的那个人…… 红衣人见王忍一直不作反应,很是不开心地道:“不等人是不礼貌的,让人等也是不礼貌的。我虽然很有耐心,却不喜欢不礼貌的人。” 话音刚落,哇,王忍再次口吐鲜血,昏死在地。 四年前的事,他一直很自责,郁结在心,今日再次想起,再加上方才种种,身子实在是吃不消了。 见王忍晕倒,红衣人一皱眉,颇是嫌弃:“世家郎君都是这么不禁用,啧啧,废物。” 他说着,便一手抱着阿狸,一边弯腰捡刀,看样子是要在王忍昏迷的时候废了他的命根子。 只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大活人,俯身之间,一个脚下不稳,阿狸便背朝地面坠了下去。 红衣人下意识地也不捡刀了,两臂伸出去抱阿狸。 就是这时,冷冽寒刃直抵他咽喉。红衣人本想去揽住阿狸,根本没想到她鞋中藏着薄刃。电光火石之间,虽躲开了致命的一击,可那刀刃还是划破了他的脸。 阿狸趁着方才坠地的机会,寻了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抬脚便是一刀,只可惜被他闪过。阿狸再想回击,已是来不及了。她左脚腕被男人握住,紧紧握在他手中。 他一握,她一挣,力道相反,两人又都很用力,结果就是阿狸的脚崴了。 “调皮,”男人一摸脸上的血迹,一手脱下阿狸的鞋子扔出窗外,柔声叮嘱,“女孩子不该带着这些危险的东西,弄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脚腕好难受。阿狸疼得咬紧嘴唇,小脸煞白。 “伤到了?”男人心疼地抚着阿狸的小脚,“我帮你涂些药酒。”说着,他一手拿过小案上的一碟蜂蜜,洒在阿狸脚上。 她想抽回脚,奈何被他牢牢地捏着。 紧接着,温热的舌尖舔过她的脚尖,脚背,脚踝……他捧着她雪白的小脚,小心翼翼地舔舐。 他那张很普通的脸,泛着微红,像是害羞了一样…… 好奇怪的感觉。阿狸双手倒剪着抓紧地毯,颤抖着微哼,意识模糊之间,她抬起另外一条不太方便的右腿,又是向他胸口踢了过来。可惜早就被他看穿一般,抬手擎在掌中,脱了鞋,举起那条长腿架在肩头,专心致志地将阿狸的两只小脚舔得水光盈盈。 他竟然不嫌脏,他脑子被驴踢了吧! 这个人行事诡异,喜怒无常,既陌生又熟悉…… “别,好痒……”闻言,红衣人停了停,抬眸望阿狸,她背靠在地,衣襟合着,全身裹得严严的,满脸红晕,正张着小嘴与他喵喵喵,嘤嘤嘤地撒娇,真是个小妖物!明明是个丑丫头,还好意思学美人们撒娇! 狸猫妖异更甚于狐! 她在勾引他!小妖物! 可是……他依然很没出息地就被她这个丑丫头勾引了。 来不及多想,他就抱住她,像是条小土狗一样细碎地啃着,一路一路的,密密麻麻地在她皓白的脖颈上留下好多青红的牙印。很固执地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这样,在一地尸体与残骸的船舱中,他一手揽着阿狸的腰,一手将她被发带束着的腕子置于头顶,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吻着。 拉拉扯扯之间,红色外袍彻底落了去,右侧肩头也露在的夜风中。 阿狸趁机一口咬过去,她用了力,不一会儿,就咸丝丝地见了血。 她这一咬,倒是有些效果,男人的大手停在了她的腰带上,嘴也从她的脖子上移开了。 他看了她两眼,眼中的猩红淡了许多,他叹了句:“饿了?咬人的小坏猫,”嗔怒的语气中满是旖旎和爱怜,接着他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整个身子压过去,“给你吃,樱桃肉。” 白花花的月光,白花花的胸膛。 胸口的位置还有一道疤痕。 不像是刀痕,也不像是剑迹…… 阿狸奇怪,他身手这般诡异莫测,世上还有谁能伤得了他么。 男人垂眸看她:“不吃?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吃么?我给你机会了,你不吃,我就吃了。”说着,他松开扣着她腕子的手,握住她的后脑,然后狠狠地吻她的唇。 阿狸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磨破了。 疯子,简直就是疯子。 这个疯子,狠辣与妖异似乎同歌舒瑾很相似,但歌舒瑾,从第一次见面,他便开始伤害她,她身上的伤,全是他留下的,但这人不同,他好像并不想伤害她……他紧紧地抱着她,极度用力却又小心翼翼。撕扯之间,还小心地顾着她那崴了的脚踝,怕压到她,怕她疼。 又温柔,又残酷。 直到两人嘴里都有了血腥味,也不知是谁咬了谁,又是谁的血流了出来,亦或者是两人都流了血。 怀里的人轻轻唤了一声:“腕子疼……”她的小身子不像是一开始时那么僵硬,似乎是有了情、动。 他下意识地解开她腕子上的发带,闭上眼睛一路向下吻去,小心翼翼,如抱至宝地环着她,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的温柔和虔诚,一如山间猛虎细嗅廊下蔷薇。 他怀里的姑娘动了动软软的腰肢,双臂环在他脖颈上。 她似是情、动。 他则愈发疯狂。 这个人尽可夫的小妖物,是她先勾引他的,他要狠狠惩罚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同野男人发-情。 只是正在大潮来袭之时,男人忽然全身一僵。 他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撑在地面上的右手。 一把凤尾银刀,插-进手掌。 银刀很是尖锐锋利,从手背一直刺穿到手心,把他整只右手钉在船板上。 这一击过-于-迅速,男人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皮肉一凉,后来看见了血,心也跟着凉了下去。 他看着早已滚出他身下的阿狸,无奈地笑:“我真蠢,又上了你的当。” 原来她又骗他,用身子假装呼应他,让他解开她的束缚,然后趁机摸了他腰间的银刀,给他来了个一刀定骨。 一刀定骨,昙微之的绝技。 血腥味弥漫在静谧的雪夜,微微腥甜 阿狸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扶起昏厥的王忍,转身就出了船舱,上了歹人们的那条空船。 她走得匆忙,根本没注意到,她背后,男人高大的身躯颤抖得如同一个被抛弃在街头的男童,血珠汩汩从掌心流出,他也不去拔刀,半响后,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缓缓的,满是悲痛和无奈。 他说:“小骗子。” 一刀定骨。 很多年前,白头山中。 身着兽皮袍,手持铁棍,背背长弓的少年,和跟在他身后,瘸着一条腿,穿着厚厚棉衣的小姑娘。 “丑丫头,小爷是这白头山中的大王,你日后便给我做个拎刀手下吧。” 哪里来的小丫头,丑乖丑乖的。 “看好了,丑丫头,这可是小爷我秘不传人的一刀定骨。” 你遇到危险时,可以用这一招保护自己。 “丑丫头,小爷我要做这世上最大的官,再也不叫人看不起,然后迎进府中好多好多的世家贵族美人儿。” 都给你做丫鬟,给你洗脚。 他在信里写:“阿兄,我有喜欢的姑娘了,等你回来再介绍给你认识。先向阿兄打个招呼,我的姑娘,她美得比较特殊。” 她虽然不好看,长大之后也不一定会变好看,但我中意她。 她说了会来,然而他一直等,一直等,再见面时,她却要成了自己的嫂子?明明比他还要小,明明是他先遇到的,明明是他先喜欢的……骗子,都是骗子…… 从那天起,他在暗中窥视,看他们依偎着赏雪,看兄长抱着她荡秋千,看他们亲吻……他一刻都不想离开。只要一不在眼前,就开始无尽地胡思乱想,想知道她面对兄长时是什么表情,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些什么事,是否也像是同他在一起的那般开心? 他不明白,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爱生怖,爱生恐,爱生惧,爱生恨。 “啊!!!” 漆黑的风雪夜晚,江面上传来一声嘶吼,不是人,像是野兽,掉进猎人陷阱中,最后一挣的野兽…… 一天一地的雪花,江上孤舟与世隔绝了一般。他赤袍妖娆,黑发卧雪,双臂敞着躺在甲板上,衣襟大开,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漫天飞雪,墨红苍穹。 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化成水珠,又顺着眼角流下来,像哭了一样。 她用他教她的一刀定骨定了他的骨,哈,太可笑了,不是么? 曾经白头山中最优秀的猎人,却成了一个小丑丫头的猎物。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两个人的回忆,爱恨,全在他的脑海里。 昙微之?不是,不是,不是昙微之。昙微之已经死了。 他是昙醒之,是狸儿最喜欢的人,是她始乱终弃的人。 他想着这么许多,白白净净的脸泛着诡异的红云,黑发略略凌乱,前胸似是因为兴奋而微微起伏。 对,他是昙醒之,他要做这世上最大的官儿,娶这天下最美,最善良,最纯洁的姑娘,像是阿妩那样的姑娘,让司马呦那个又丑,又心毒,又淫-荡的坏女人后悔一辈子! 哈,哈哈,哈哈哈…… 爱生怖,爱生恐,爱生惧,爱生恨…… 30.爱情 无边雪幕笼罩深宫。 有人身披鹤氅立于窗前,眸中映雪,没有温度。 他心里想着,这台城啊,还是同三年前一样,守备疏漏,随意来去,让人这般放心不下。 他已经站在这里看她很久了,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檀香悠悠中,有人呓语:“皇叔,皇叔……阿妩……一直很乖……怎么……不来看人家呢……” 男子先是一惊,顺眼望去,眼中冰冷尽然散开,浮上了化不开的浓浓柔情。那伏案熟睡的丫头居然在说梦话,秀丽的眉间微微蹙着,嘴里的话含糊不清。 他转身想离开,却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凑近了仔细端详。 幽幽烛灯后,男子眸光明灭。 心中的某种情愫如乱草一样疯狂地生长,每拔去一棵,都带血连肉。 他伸出素白的手,像是想碰碰她的样子,可又在离着司马妩脸颊一个头发丝儿的距离时,触到火苗一般似得猛然停下。 美丽的眼睛,满是悲伤。 他不配,他不碰触碰她,他这么脏,从骨头到皮肉都是肮脏不堪的。 “唉。” 一朵微微的叹息,静静地凋零在他心头。 静谧的雪夜,不平静的心。 四季笙歌,六桥花柳,都比不上她的笑颜。 她是他最黑暗年华的唯一光芒,他活下去的勇气,他所有的希望。 可她偏偏又是那人的女儿,造化弄人,不过如是。 梦中的人还在说:“皇叔,阿妩明日就满十五岁了……可以嫁人了呢……皇叔,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带阿妩一同走……”小美人的眼皮随着眼珠而动,好像真的很着急一样。 他望着她,心中百转千回,百炼钢都成了绕指柔。 许久,他才起身,轻柔地把熟睡的女孩儿抱在怀中。 就这一次,只这一次,让他也可以抱抱她。 睡梦中的小少女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感觉到温暖就会自觉地靠上去,她低喃了一声什么,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然后把头挤到他的胸前,蹭了蹭,又甜甜睡去了。 他本是想把她放到床上,可自己被她这么一挂,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儿,软软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一扇一扇,娇嫩的双唇就像雨打过的桃花瓣儿,不知有多诱人。 可是,他没有反应。 是啊,自从被司马元关了黑牢之后,他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了。对所有的女人,亦或是男人,他都不行。除了呦呦。 奇怪,他不用和她见面,只是想到她,就会涨得很。 他怔了那么一会儿,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司马妩放在锦被之中,又从身边拿过一个小毯子盖好她。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和衣躺在地上。 玉石地面冰凉彻骨,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似的,嘴角弯弯的,看着司马妩熟睡的小脸,低声道:“阿妩,生辰快乐。有皇叔陪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与此同时,琅琊王府却不那么平静祥和。 阿狸搓着双手,双眸赤红,紧张地问:“祁红,怎么样?阿忍他为什么还不醒?要不还是请御医来吧?”回到王府已经一个多时辰了,王忍还是紧闭双眼,昏迷不醒,阿狸急得不停踱着圈儿。 “死不了。”祁红打心里讨厌这个王闻韶,殿下若不是跟他出去欣赏什么寒江雪,也不会遇到危险。仔细想想,自从殿下同他亲近之后,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真是个扫把星! 可看着阿狸那焦急万分的表情,祁红还是软了心,叹气道:“无碍的,他只是郁结在心,又受了刺激,才吐血的。至于断了的肋骨,我处理过了,休息几个月也就又可以四处作妖了。” “当真?”阿狸惊喜地拉住她的手。 “当真,我的好殿下,”祁红也无奈了,拽着碧螺一同把阿狸按在椅子上,“现在可以让奴婢帮您看看脚了吧。” 方才祁红一见到阿狸,便知道她崴了脚,可阿狸死活不让祁红先给自己医治,一定让她先看王忍的伤。如今听王忍无了大碍,这才乖乖地让她给包扎。 还好只是崴了脚,这要是两人都中了剧毒可如何是好。不过,祁红想,若是有那么一天,她就敲昏了殿下,先给殿下解毒。至于王忍? 管他去死! 一屋子人折腾了两个多时辰,这才全都处理好。而这时阿狸一回府就派出去的侍卫也回来复命了――江上的那艘船在他们到之前就已经烧成灰了,残骸里有四具尸体。 阿狸听了回禀,默默点了点头,便让侍卫们同祁红碧螺他们下去休息了。 待人都退下之后,她扯了把椅子,趴在床头等王忍醒来。 阿狸一手垫着下巴,一手轻轻地摩挲男人的面颊,凌乱的黑发,苍白的脸孔,沾着血渍的衣襟……如此狼狈的一个人,在阿狸眼里却有这世上一顶一的风姿。 小时候她曾经想嫁一个盖世英雄,谢翡那样的,可后来她喜欢上了醒之,非常非常喜欢,虽然温柔文弱的昙醒之同白马银枪,以一当百,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一点都不沾边儿,但她还是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醒之死之后,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可四年后,她为这个只会吹箫的男人心疼,她知道她不会再像喜欢醒之那样喜欢任何人。她喜欢醒之,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是,今夜在船上,当王忍说,“小狸,让我做吧。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个了”,当他那么说时,她好心疼……如今,她又想起王嘉的话,既然已经努力了,“那就再努力一些吧”。 阿狸的脑子乱得很,不知不觉,便握着王忍的手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他的臂弯里,怪不得这么温暖。 “阿忍,你什么时候醒来的?还疼么?口渴么?饿了么?我碰到你的伤口了么?……” 望着她连珠炮似的询问,王忍只是笑。 “阿忍,你别只是笑啊,你倒是说话……唔……”不等她说完,便被揽入怀中,他没有像往日那般温柔地啄她,而是贪心鬼一般把她的小嘴儿全都含到口中,坏心思地啮咬。 阿狸又羞又急,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又怕弄疼他的伤口,只能在他口中呜呜咽咽地低叫:“阿忍,别……我……我会弄疼你的……你的伤……唔……” 王忍含着她的唇瓣,攫取那蜜水般的香津,感受那瘦弱又饱满的小身子在她怀里不安地轻颤。 她没受伤,也没被欺负,她很好,那就好……只要她安好,就一切都好了。 他没能保护得了她,反而是她保护了他。 他的小狸儿,总是不停地给他惊喜。当他看到她亲手射杀了两个歹人时,他一点都不认为她残忍,反倒觉得她很镇定很勇敢,是个小英雄。 现在,这个可爱的小英雄就在他怀中,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不同于船上的英气刚强,但还是那么令他骄傲,欢喜…… 他真想把她揉成一团小小的,日日佩在身边…… 吻到忘情之处,十指当梳,他温柔地抚她的长发,放过她被咬得可怜的唇瓣,看她红着小脸气喘吁吁地望他。唾液牵起暧昧的银丝,滴落颈间。 “小狸,那人没欺负你吧。”虽然在她睡着的时候,他就已经确认了她身上没有伤口和奇怪的痕迹,而且方才看她还有力气说那么长一段话,王忍也觉得他的小狸猫没被欺负。可还是想确认,确认她无碍。 “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怎能欺负到我,我给了他一刀,然后就与你逃出来了。”动情的少女,连话音都是异于往日的柔和。 “我的小狸儿真勇敢,”轻刮她的鼻尖儿,王忍淡笑出声,满是宠爱,“要夫君给你什么奖赏?” 吾家有女初长成,真想把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捧在掌心送给她。 “嗯……”阿狸装模作样地转了转眼珠,“我要你快快好起来,然后娶我回家。这样我就能肆无忌惮地花你的钱,指使你的仆人,蹂-躏你的身子,欺负你的灵魂了。” 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被她逗笑。 她笑了,他的世界便开了花。 “好,”他温声笑着,望进她的眸子,“待我养好了,就把小狸儿娶回家。不过这段日子,小狸也要好好保养身子,尤其是嗓子。” “为何?”她不懂他的话。 “怕你叫得嗓子疼。” “为……”她忽地明白了,他怎么可以这样,用如此好听的声音说那般下流的话。 不等她愤怒得不理他,他便又吻住了她,不让她逃,不许她躲。 劫后余生。 他只想就这样抱紧她,吻她,看她笑。 很简单,也很幸福。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和他的小狸儿一定会幸福的,是吧…… “阿忍,”小狸猫在他怀里仰头望,她敛了笑,很严肃,严肃地让他心惊肉跳,“我想与你坦白一件事情。” 她高挽起袖子,露出藕白的手臂:“王闻韶,我已经不是处子了。早在三年前,我十五岁那年就不是了。” 31.留仙 王忍并没有阿狸想象中的那般惊讶,他只是温柔地托住她的后脑,让她枕在自己胸前:“是昙醒之?”她那么爱他,为他私奔,年纪轻,脑子傻,做点糊涂事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也亲眼见过他们如胶似漆,亲吻缠-绵。 “不对,你说三年前,”王忍猛然一惊,如梦方苏,“是荆州歌舒……” 阿狸点点头:“母皇遗诏中让我辅佐阿妩登上皇位。那一夜,歌舒瑾来了,我根本不知怎么做。但他说只要我陪他三日,他就帮助阿妩。我照他说的做了,三日之后,他也没有食言。”她靠在他的怀中,慢慢地说,语气中没有跌宕起伏,很平静地叙述一件过往。 血腥之气再次涌到喉间,王忍攥紧拳头,狠狠咽了回去:“疼么。”他紧了紧环她的手臂。 “不疼,”她在他怀里低低地笑,“只是第一次知道那地方还能那么用。” 听到她的笑声,王忍只觉心疼得已碎掉了。那时的她,躺在紫光殿里,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害怕,可他却不在她身边。 阿狸向他怀中挤了挤,继续道:“但是这件事情很奇怪,我自己是什么姿色,我自己最清楚,他为什么因为睡了我三天就帮我?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不是要帮我,他是帮阿妩。不知什么原因,他好像很喜欢阿妩。每年都会送很多奇珍异宝,锦绣华服给阿妩,三年间,镇守荆州,亦是安分克己。” “我很可笑是不是?”她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以为妹妹的皇位是因为我的牺牲才保住的,结果却不是。我自以为的牺牲其实什么作用都没有,除了给司马家留下耻辱之外。”我不怕牺牲,只是所谓的牺牲,只是一个玩笑。 说着,她又低下头:“母皇本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我没了名节,日后泉下相见,肯定不会理我了。可是……可是我也想为妹妹,为晋国做一些事情,丑陋的我,瘸腿的我,没有大智慧又无能的我,也想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些事情啊……” 捧起她的脸,细细吻去那串串的泪珠:“小狸,你很勇敢,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能像你那般勇敢。先帝知道了,一定会为你自豪的。你保护了妹妹,保护了大晋国,你做得很好。” “当真?”阿狸抽着鼻子,泪眼迷蒙。 “当真,”他摸摸她的头,“若我欺骗了你,就让我生生世世都爱而不得。” “阿忍,那你生我的气了么?我不是完璧……”她抹抹眼泪,可怜兮兮地望她。 他笑着揉她鼓包子似的小脸:“生气,气极了。” “啊……”处子之身真的就这般重要么。 他叹气:“生我自己的气,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才让你受了委屈。” “你不嫌弃我不是完璧?”她的第一次没给她的夫君…… “夫妻两个有一个完璧就够了,要那么多完璧做什么?又不开玉器店。” “阿忍,你,”她惊愕,眼睛瞪圆了望,“你竟然还是?你都而立了吧……” 捏住她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微摇:“我是。怎么?不许笑话我。”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是没有反应,尤其是早晨,但那欲-望忍起来,却比想象中简单。洗冷水澡,多看经书,实在忍不住了,就拿她的小衣,在被子里泄一次。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娘们兮兮的,竟然想把第一次留给最爱的人。 “你有隐疾?”阿狸不解地问。 王忍被她气笑,捉着她的小手向腰下摸:“你摸摸看,小家伙精神得很。一定把我贪吃的小狸儿喂得饱饱的。” 阿狸才不要摸那处奇怪的东西,连忙火烧一样抽回手,躲到他的臂弯里,抬脚踢他:“王闻韶,你是君子,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这么坏。” 王忍摸摸下巴,故作思索:“我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只是喜欢你,想要你,然后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情到深处自然肉吧。” 阿狸真是被他羞得满脸通红,还“情到深处自然肉”,哪里有古人会这么色气…… 明明是如此色气的话,他偏生说得这般正经。好像若是她多想,就是她不正经。 她使劲踢他,却被他把小脚夹在腿中。 他看着她笑,很温和,春风一样。 “不许冲我淫-笑!坏蛋!”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委屈的模样,真是好可爱,可爱得他忍不住去逗弄她。 夹着她的脚,扣住她的手腕,把这只调皮的小山狸牢牢禁锢在怀中。他笑眯眯道:“非我淫-笑,是你心-淫。” “你……哼……”阿狸放弃了,论斗嘴,她真是斗不过这个清谈大家。 “阿忍,”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不许你去找他寻仇。” “不去。”他笑着说。 “君子可不能骗人。”他这么轻易就答应,她信他才有鬼。 王忍垂眸,声音黯然:“我以后再也不做什么劳什子的君子了,除了无用的好名声之外,连最爱的姑娘都保护不了。” “在咱们大晋,名声比命还重要,若是一个人声名狼藉了,那他其实也是生不如死。”就像她,虽然还没到声名狼藉的地步,但也是摇摇欲坠了。 阿狸环住他的腰:“我不叫你寻仇,不是觉得你打不过他。而是留着他,我还有用。我要与他联手,除掉卫澜川。” 王忍忙道:“与虎谋皮,不可不可。” 阿狸解释道:“我并不相信他这个人,却是相信他对阿妩的心。另外,我不想再等了,也许等个五年十年,我亦是可以得到卫澜川的信任,但,太久了,我想与你早些离开都城。”早些离开这是是非非。 今夜经过那一场船上突变之后,阿狸愈发觉得王忍同自己在一起太过危险。 她不能再等了,她要保护他,不能像四年前那样,再连累一个喜欢的人死掉。 本来她还一直犹豫,如今,她决定了,就算是赌,就算有危险,她也要拼一次。大不了一死,自己贱命一条,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 “放心,诸临镜也说此事可行。”阿狸宽慰道。 良久。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相信你。不过,”勾起她的手指,按在胸口,“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虽然还未成婚,但王闻韶早已把司马呦视为妻,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嗯,”她笑着点头,然后转身熄了灯,背靠进他怀中,“抱抱睡,冷。” “好,抱抱睡。”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温厚的手掌一路滑到她胸下,紧紧揽住。 冬夜漫漫,滴水成冰,却有心心相映,两情缱-绻。 第二日清晨,皇城紫光殿中,司马妩揉揉眼睛坐起身,窗外日高晴雪,又是美好的一天。 穿上歌舒瑾去年送来的衣裙,她坐在菱花镜前,细细地描眉理鬓,不假他手。 她知道歌舒瑾已经到了京城,但皇叔为何不来看她?小少女心中很是郁郁。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夜宴开始,她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看着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听着恭维的话,不绝于耳。衣香鬓影,火树银花,可是……没兴致,只要他不来,再盛大的宴会,也是寂寞。 缓缓晃着夜光杯,清澈酒面上,映着一张百无聊赖的脸庞,很美,九天仙子一般。 倏地,一旁小侍女低声惊呼:“荆州刺史到了!”在侍女眼中,荆州刺史无疑是个可怕的存在。他的存在,就是动摇女帝皇位的最大隐患。 司马妩惊喜地猛然站起,杯中酒液沾湿了裙摆。一连串举动,看得秀年一皱眉,连忙不动声色地按她坐了回去。 他还是那般,一如三年前……站在大殿门口,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落下风帽,露出一张不是尘世应有的美丽容颜。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几多温柔,几多妖妩,如有怜悯,如有蔑视。 他的到来,使整个大殿都安静了,死寂。 歌舒瑾冲着众人笑了笑,大殿才又再次喧哗起来。 绝对的权力,绝对的震慑,便是如此。 司马妩想上去说话,可身子被秀年按着,她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人坐到皇姐身边。 他们在说话,他在笑,皇姐也在笑,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 过了很久,酒酣耳热,极尽喧哗之际,她看到他披衣出了侧门,又过了一小会儿,皇姐也跟了上去…… 夜深霜浓,微雪晴空,禁宫深处浮着一层薄雾,这里便是留仙殿。 当年司马元的皇夫谢慎所居之处,如今――仙人已乘白鹤去,空留高楼不见人。 本来这处宫殿有很多守卫和宫女,但今日乃女帝生辰,普天同庆,守卫宫女也得以忙里偷闲,散到四处玩去了。 阿狸不知道歌舒瑾为何约她至此?但既然是要谈合作,也无心想那么许多了。 推门进屋,很干净,很香。 曲水流香,一泓清碧从屋外温泉中引入屋内,绕了一个圈儿之后,又导出门外,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豆蔻的清香。谢慎最爱的花。 阿狸记忆中,谢慎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四个字足以概括此人,苦大仇深。 他不像父君那般温柔爱笑,总是冷冷的,十分苦大仇深的模样,对阿妩也不是那般亲热。 但他会抱着自己摘花,摘那枝头纯白点红的豆蔻花,他叫她“小豆蔻”,用他那张十分苦大仇深的嘴巴念诗给她听,“归路近,扣舷歌,采真珠处水风多。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他还用他那双十分苦大仇深的眼睛望她,拿着肉包子诱她,“小豆蔻,你是喜欢楚爹爹多一些,还是喜欢谢爹爹多一些?” 32.将错 民间有传,台城留仙殿,先帝司马元为其皇夫谢慎所筑,耗时五年。覆压两百余里,紫微为标,银河为座,琉璃为墙,玉石铺地。主殿东西七百步,南北六十丈,周围走廊直达山顶,星月河贯穿其中,每次大宴,所喝之酒可以行船,所唱之歌能飞上九重天。 但在阿狸眼里,这是一座寂寞的,苦大仇深的宫殿。 寝殿是一座三层小楼,里边的摆设一如当年,朴素,雅致。窗台上摆着豆蔻儿花,虽然不是这个季节的花,但谢慎喜欢,司马元就招尽天下能人,硬是研究出一种四季常开的豆蔻儿。如今,谢慎死了,司马元也亡了,素白点红的豆蔻儿却依然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暗香盈盈。 苦大仇深的谢慎偶尔会抱着她在院子里转圈玩,两手放在她腰上,举得高高的,一圈一圈地转,“小豆蔻儿,喜欢么?”她咯咯地笑,“大爹爹,还要再高高,高高。” 每每那时,楚成君就在一旁抢她,“谢君策,你要摔着阿狸了……快把我的阿狸放下来……”但楚成君比谢慎矮半个头,又是个文弱的傻白甜,根本就抢不回来她,只能绕着谢慎干着急。 最后楚成君气急了,便黑下脸,外强中干地道:“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要告诉悠悠了。” 闻言,谢慎便立刻把她塞回楚成君怀里,苦大仇深的脸更加苦大仇深:“悠悠已经嫁人了,你别去打扰她。” 这个悠悠,就是阿狸的小姑姑,楚成君的幺妹。当年大晋国第一美人,楚悠,乳-名叫豆蔻儿。 豆蔻儿花开之下,绿窗人静之余。是谁在一声声地唤着“豆蔻儿”,“豆蔻儿”,“豆蔻儿”……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洋洋春日,寂寞秋帷,金谷芙蓉,杨柳小蛮…… 时空交错,逆流而上。 “小豆蔻儿。” 寂静冬夜,忽然而来的三个字,把站在窗前,指尖儿触着豆蔻儿花瓣的阿狸惊得猛然回身。 歌舒瑾不知何时便站在了她身后,他抬手簪了一朵豆蔻儿在阿狸鬓间:“你和她很像。” 灯火摇曳,眉目温柔。他一看到她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让她哭喊,想让她求饶,甚至想让她拿刀插-进自己的血肉。 “谁?”阿狸下意识地向后退,但身后便是窗户,三层小楼,楼下便是一汪看不到头的湖水。 她后退,他便向前,直到她两手撑在窗台上,再是无路可退:“她是谢慎的豆蔻儿,呦呦是我的小豆蔻儿。” “皇叔玩笑了,小姑姑是大晋第一美人,我貌丑无盐,不能相比,”阿狸顿了顿,又低声道,“谢慎与小姑姑,他们不熟……皇叔慎言,让阿妩知道了不好。” 他看着她因为生气而微微红的脸颊,素白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头,柳眉,睫毛,鼻尖,嘴唇,最后停在光滑润玉的下巴上,慢慢摩挲,缓缓揉捏:“知道晋国的王孙公子们暗地里怎么叫楚悠么?” 阿狸如何会知道,却只听他继续道:“小雪狮。雪狮子向火,酥倒半边。” “皇叔知道的可真多。” 雪狮子向火,酥倒半边。暧昧又色气,但形容小姑姑却是有几分合适。 歌舒瑾一手揽住阿狸的腰,捏着她下巴的手则是按着微微用力,把阿狸整个上身都推出了窗户。窗外还下着大雪,身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冰湖,阿狸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抓住歌舒瑾的肩膀。她是知道的,她不自己求生,歌舒瑾完全可以看着她坠湖,而不伸出援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再了解不过。 见她抓着自己,歌舒瑾笑得很舒心:“我还知道呦呦今日没缠裹胸布。” 阿狸干笑道:“皇叔真爱说笑,哈,哈哈。” 她平日里都缠着好几层裹胸布,因为胸部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旁人看她的眼光都是怪怪的。这几日葵水快至,胸部涨得难过,便没缠裹胸。 歌舒瑾笑着卸掉阿狸发间的金钗缎带,随手扔到湖水中,根本听不到坠湖的声音。 寒风夹着雪,长发被吹得四方乱舞起来。 好冷,冰凉的雪花簌簌而落,落在阿狸的脖颈上,又很快化成水,再结成薄薄的冰。 “小豆蔻儿,”他俯在她胸前呵气,“莫要总是缠着它们,对身子不好。”说着,又按着阿狸的肩头向下,如今这个姿势,只要他一松手,她必定坠湖无疑了。 “谢皇叔关怀,不过,皇叔今夜约我至此,是有何话?”她弯腿缠住歌舒瑾的腰,双臂也环上了他的脖子。 阿狸做这些动作只是怕掉进湖里,她现在还不想死。 可是,她明显感到歌舒瑾有反应。 所以说,男人是多么奇怪,明明心中厌恶她厌恶得不得了,可是还会对她乱发-情…… 阿狸就当做全然不知,继续一脸正色:“阿妩不喜欢外人到这里来,她知道了,会生气的。皇叔有话最好速速说来,或者换一个地方?”面对随便发情的登徒子,害羞扭捏什么的?你就输了。 比起阿狸的坦坦荡荡,歌舒瑾却是微微愣了一下。那个地方,完全不受控制。他不想要她,但是它想要她。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尴尬,可旋即又想,大不了事成之后,也把她带回荆州,做个小奴儿。高兴了就宠宠她,不高兴就把她赏到大营去,反正她和他一样,一样肮脏不堪。 想到这,歌舒瑾忽然觉得自己想通了。他哈哈一笑,一手托着阿狸的臀,一手揽着她的背,将她从寒风暴雪中抱回屋内。 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阿狸不禁打了个喷嚏。 唾液迸溅在歌舒瑾脸上,但他只是一笑,眉头都没皱一下,还伸手宠爱地揉了揉阿狸的头发:“我的小豆蔻儿,还真是调皮。” 她是想用手遮住嘴的,只是他紧紧地抱着她,扣着她的手臂,她来不及…… 他放她在火炉边儿。阿狸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雪水浸湿了,紧贴在肌肤之上,更显得玲珑有致,魅惑妖异,尤其是胸前的一对儿兔子,饱满圆润,呼之欲出…… 对于胸前的两只白兔,阿狸一直精心地饲养着它们,可是等到白白嫩嫩,圆圆滚滚得可以待宰了……她最想给的人已经不在了。 楚家的姑娘,似乎都养着一对儿大兔子。 …… 小时候,谢慎会偷偷带她去看楚悠,虽然表面上他不让楚成君去打扰楚悠,但他却亲自去打扰。 楚悠真的很美,虽然阿狸不记得她的容貌,却记得豆蔻花下,那个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剪影。真真是雪狮子向火,如论男女老少,统统酥倒半边儿。 楚悠见到她来,便俯身伸出双臂等着她扑。阿狸最喜欢的也是扑在楚悠怀中,使劲蹭啊蹭,大大的,软软的,香香的。 俗话说有奶便是娘。阿狸以自身行动,完美地诠释了这句俗话。她伸出小爪子在楚悠胸前抓了抓,捏了捏,又揉了揉,然后口水滴滴答答地抬起小脸儿:“娘娘,吃奶。” 她第一次这么叫的时候,楚悠明显一愣,平日里笑笑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谢慎却把她从楚悠怀里抱过去,苦大仇深脸难得的雨后微光,他说,“豆蔻儿,别凶孩子。” …… 歌舒瑾在看她,看她的兔子们,暧昧的目光像是柔顺的湖笔尖儿,绕着她的兔子画着缱绻的圈儿,最后还一挑眉,在那圈儿中间点了一点儿。阿狸讨厌他这么看她,她的兔子只给喜欢的人看。 阿狸抬手扯过一件什么裹在身上。裹好之后,却又发现他的笑意更深了,她低头瞧了瞧,这才发现她随手拽来的衣裳是歌舒瑾搭在椅子上的鹤氅。 歌舒瑾席地坐到阿狸身边,温柔地抱她入怀,瞧着她的眼睛道:“呦呦应该很是好奇我帮阿妩的缘由吧。” 不等阿狸回话,她就被紧紧揉进他怀中,听他在耳边道:“年少时,我曾被你娘囚禁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我每日都要伺候几十个狱卒和囚犯,没有一日是能和上腿的,当然,他们也有喜欢我的嘴的。他们还说歌舒小郎君的嘴巴是他们玩过的最湿,最暖,最紧的……” 他慢慢地叙述着过往,很详细地叙述,什么姿势,一次几个人,用什么鞭子,点什么颜色的蜡烛……阿狸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她全身颤抖,她不想听,却被他牢牢抱着,根本不能抬手去捂住耳朵。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竟然是他……那个面目全非,下身流血腐烂,全身没一块儿好肉的少年郎君竟然是他!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仙女,她从未在白日出现,只在夜里来看我,喂我喝水,替我擦身,送我豆蔻儿花,还给我唱歌。我从没见过她的脸,但我想这四海八荒中不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了。” “小豆蔻儿,”捧起她苍白的小脸,泪如雨下着吻上她的眉眼,“她就是阿妩啊。” 33.嫉妒 他竟然流泪了…… 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有点心疼。 她自己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今生一个一个的都是冤家。 昙微之是债主,如今歌舒瑾也变成了债主。醒之因她而死,所以无论微之做什么,她都能忍。而歌舒瑾,她恨他,恨不得剁成肉酱,可他偏偏也是个可怜人,还是因为她亲娘……她不能原谅他,可又不能恨他。 “皇叔,如果我说,你认错人了呢。” 歌舒瑾微微错愕,捧着她脸的手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阿狸叹气,道:“我们晋皇宫中的豆蔻儿一年四季都开着花,所以即使飘雪,她也能送你豆蔻花。用碎边的白瓷小碗装着,碗底儿盛着清水,正好没过花瓣。” “她第一次给你擦身子的时候,你心情糟透了,推了她一把,”阿狸撩开刘海,一块儿浅浅的疤痕,“她撞在铁栅栏上,当场就头破血流了。” 歌舒瑾已经不流泪了,但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震惊,错愕,不敢相信……总是道貌岸然,一脸无世无争,连心肝都蛀空了的男人,他也会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指尖微微发颤,他嘴巴几张几阖,却只是道:“你,你……”不可能是她,他心心念念的小仙女,怎么可能是个丑陋无盐又肮脏的女子。 然而这个丑陋无盐又放-荡肮脏的女子忽然望着他笑,她说:“她还给你唱歌是吧。唱什么来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她为什么唱这首歌?因为在她心里,你虽然受难又被人侮-辱,但心地温柔,坚持着心中的本真,是个如明月般皎洁的人。” “别说了。”他无力地阻止。 歌舒瑾虽然狡诈又心狠,阿妩却是他心中唯一温柔的存在。可有一天,他发现,他一直珍视的明珠,他心中的仙女,其实一颗腥臭的鱼目,一个丑女…… 晴天霹雳! “至于她为什么只有晚上去。那是因为,”阿狸环住他的脖子,鼻尖对着鼻尖,右脸上那块巴掌大的青斑就对着他的眼睛,丑陋,可怕,恶心,“她怕吓到你啊,哈哈。” 她忽然大笑起来,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兴许是太好笑,亦或是太可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良久,她一抹眼泪:“皇叔,吓到了吧。我开玩笑的。” “原来皇叔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啊,”阿狸笑眯眯地接着道,“送的豆蔻儿花,额头上的疤痕,所唱的歌……所有皇叔觉得独一无二,无人所知的回忆,其实只要是有心人,就能打听得出来。像我一样,随意胡诌,便能轻易搅乱皇叔的心绪。这可不妙。” 她敛了嬉笑,定定地瞧着他的眸子:“皇叔聪慧,认定了阿妩就不该再怀疑,没有其他女孩子,没有。” 四下里一片寂静。 豆蔻花瓣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 纯白点红,一点一点……落在阿狸的鼻尖儿上。 拈下她鼻尖儿上的花瓣儿,碾碎。 “我知道了。”他垂眸,浅笑。 歌舒瑾笑了,还好不是她,他就知道,怎么会是她。 这四海八荒中不会有比小仙女更美的姑娘。 而她是他看过的最丑陋的姑娘。 她说得对,“这不妙。” 软肋若是能被人轻易拿捏,那真是不妙极了。 他一直以为他只是感激于阿妩当年的照料,可是如今被呦呦一激,他方知道不是。 如果只是感激,怎会因知晓那人不是她时,心那么乱。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爱上了她。 他不能接受,那个小仙女是阿妩之外的任何人。 她说得对,“没有别人。” 没有。 从此之后,再不乱,再不动,再不惑。 “呦呦,”他松开环抱她的手臂,双手向后撑地,“可以吻我一下么?” 阿狸坐在他腰间,有些发怔。歌舒瑾在想什么,她果然不知道,明明方才还悲秋伤春的,这忽然索吻又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吻,换你可以慢慢学习连五子。五年,十年,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我都不逼你。” “……”对于鬼畜道的家伙,顺从往往比反抗更有效果。阿狸心里想着,目光在他头发和脸颊上扫了扫。 “这里,”歌舒瑾笑着,指尖点了点嘴唇,“别的地方可都不算数。” 好吧。 就当是咬狗一口…… 他身子向后仰着,她只能前倾,握着他的肩膀,吻下去。这个姿势,很像是她在强-迫他…… 只是,在双唇相接的瞬间。 阿狸左肩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等她喊出来,掌风就带着她狠狠撞到了书架上。 咔嚓,哗啦啦。 前一声是书架碎裂的声音,后一声是书册落在地上的声音,阿狸的半个身子都几乎埋在书中。 只一掌,左肩膀便脱臼了,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随后,歌舒瑾站起身,厉色道:“司马呦,你做什么!我是你皇叔,你怎能对我有这种龌龊肮脏的心思!” 一身正气,凛凛不可侵犯。 脑子还嗡嗡作响的阿狸马上意识到了。 事情不大对。 门外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远,似乎还跌倒了…… 只是眨眼间,她便看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身影,是阿妩。 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雪声中,歌舒瑾微微一笑,走到阿狸身前,弯腰抱起她。 阿狸尽力了,还是没忍住。 鲜血喷出,鲜艳明亮。 真憋屈…… 方才只顾说服歌舒瑾,让他不再怀疑小仙女的身份,却忘了这人时时刻刻都在算计她。他喜欢阿妩,却不代表会因此宽容她。 天旋地转,双耳嗡嗡。 这一口血喷出来,迸溅到歌舒瑾脸上,他舌尖一卷,把唇角的鲜血裹到口中,意犹未尽地吻上她的唇角。 阿狸咳出一口血沫:“皇叔好演技。” “呦呦过奖,”他抱她上床,压在身下,“人在江湖,总得有一技傍身。” “你既然喜欢她,就不该让她伤心。”阿狸不明白,不明白他的爱。 歌舒瑾凝眸想了想:“为王之道,无情,无爱,无心。我要告诉她,即使是亲人,也会觊觎她的东西,会想抢走她所喜欢的。想要不被抢走,就只能选择成长。毕竟,我不能护着她一辈子。” 烛火明明灭灭,他墨黑的发丝扫过她的脸颊,痒痒的。 “皇叔真是有心了。”她苦笑。 歌舒瑾亦是笑,温柔,宽厚:“我这是为阿妩好,方才的事,呦呦你应该不会怪我吧?”他低头吻在她额角的那处疤痕,嘴里满是血腥味,她的血。 她不答,他便自言自语地道:“肯定是不会的,毕竟呦呦的爹杀了阿妩的爹,你欠她的,你该对她好,拼了命地对她好。” “知道了,”她偏头,不去看他,“戏也做完了,阿妩应该也学到很多。我这个角可以下场了吧。” “莫急,”歌舒瑾勾回阿狸的下巴,“今晚的戏才刚刚开始,观众还没到齐,呦呦怎可这么早就下场呢,”他说着,抬手褪下她的外衣和长裙,句句亲昵,字字缠绵,“今日是阿妩十五岁的生辰,当然要送一份儿大礼。” “你要做什么。”她冷声道。 他抱住怀里的小姑娘,咬着她的小嘴唇宠溺地道:“做呦呦喜欢得会尖叫出来的事,三年前的事。” 她欠下的债,到底要什么时候能还清? 她第一次觉得无力,觉得自己就像是填海的精卫鸟。 波涛浩瀚,不见水边,她究竟何时能填满这汪洋债海…… 她知道她欠阿妩。 不是在谢慎死之后,早在那之前,她就知道。 豆蔻花下,谢慎抱着她摘花:“小豆蔻儿,不要难过,亦是不必羡慕阿妩。爹爹我有个弟弟,白马银枪,以一当百,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少年英雄。” “爹爹不会让他娶亲,爹爹让他一直等着小豆蔻儿,等小豆蔻儿长大,给小豆蔻儿做夫君。十里红妆,明珠为聘,让全天下的姑娘都嫉妒得哭。” “龙门诸临镜,陈郡谢君山。得前者得天下,得后者守天下。诸临镜就交给你小爹爹来收服,谢君山便是爹爹我的幼弟。有他们两个保护我的小豆蔻儿,我便放心了。” 她当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觉得是一件很美的事儿。她抱着花笑,一回头就看到藏在廊柱后的小阿妩,不安地,怯怯地,带着艳羡地望着她。 后来,豆丁一样的小阿妩,穿着锦绣华服,哭着一张美丽的小脸。她把所有司马元赏赐的礼物都抱到她面前,她说:“阿姐,我把这些玩具都给你玩儿,你别抢我爹爹好不好?” …… 雪夜禁宫,火树银花不夜天。 司马妩提着裙子,慌不择路地跑。 眼泪簌簌而落,瞬间小脸便被寒风割得通红。 慌乱间,她撞入一个人的怀抱,看清来人之后,她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她抢走爹爹,如今还要抢走皇叔,我喜欢的人,她都要抢走!坏死了,她坏死了……呜呜……” 她哭得呜呜咽咽,梨花带雨。 王嘉听得五里雾中,只能僵硬地拍着她的背:“陛下,莫哭莫哭。” 她忽地抬起头,眼眸满是水雾,小脸通红,十分可怜:“灿若,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你是我的未婚夫,你不会被她抢走的是不是,是不是……” 对于司马妩,王嘉其实没太多的感觉,只觉得是一份责任,开始是君臣的责任,以后是夫妻的责任。 她一出生,便被定给他做了媳妇。 他看着小小的,玉雪可爱的她,就觉得这辈子保护着她也不错。 但是后来,她长大了,她讨厌他,从不同他说话,也拒绝谈论当年的婚事。因为他和其他王家子弟不同,他一点都不玉树临风,他是大树压风。 他很胖,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她同别人一起嘲笑他,向他身上扔石头,叫他死胖子…… 但他不怪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 …… “陛下,臣不会离开。”她哭得这般伤心,他微微心痛。 “当真?”她抹抹眼泪,仰头望他。 “当真,臣从不说谎。”他说。 她破涕为笑,却依然抱着他的腰,撒娇道:“灿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通往留仙殿的路。 母皇曾经告诉她:“阿妩,懂撒娇的女孩子最好命。男人啊,都不喜欢倔强寡言的姑娘,”说着,金箔护指微微指向园子里,那个灰头土脸,躲在墙角砸蜈蚣的女孩子,“就像是你阿姐,没人会喜欢她。” 母皇还说:“为王之道,无情,无爱,无心。男人不过是你的战利品,不必付出真心,但要会玩弄他们的心,让他们为你披荆斩棘,肝脑涂地。” …… 司马妩在王嘉怀中蹭了蹭,黄莺一般娇声道:“灿若,说话啊,你怎会在这里?” 这样的身体接触,对王嘉来说,感觉很奇怪。但他没有推开她,只道:“歌舒刺史说有大礼要呈给陛下,请陛下与群臣都到留仙殿,共赏贺礼。” 34.虐恋 “怎么办,我还有些紧张,毕竟没在别人面前做过那种事情。” 歌舒瑾的声音很好听。温柔的,和煦的,满是宠爱的。 松涛过壑,雨点芭蕉,天上龙吟,云中鹤唳。 都是这世间极妙的声音,却都在他一开口的时候自惭形秽地隐下去了。 他抱着她亲吻,一点都不在意地说出心中打算:“摄政王向荆州刺史自荐枕席,意图谋取主上王位,啧啧,这样的事情,他们应该不会吃惊的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在你进来之前,我会嚼舌自尽。” 素白手指点在她肩头,将她整个人深深地按在锦绣堆中:“呦呦不会的。三年前不会,如今也不会。” 右肩业已脱臼,疼得麻木,一同阿狸的心境:“我不会配合你。你别想得逞。” “你会的,”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睛望着她,似乎要望进她心底,“毕竟阿妩也是那么喜欢我。” “你……”阿狸狠狠咬牙,最终还是无奈地别开眼睛。他在威胁她,如果她不顺从…… 阿妩喜欢他,阿妩会愿意,会在他有意无意地诱导下自投怀抱…… 他不会伤害阿妩,不证明不想要她的身子。 毕竟阿妩是那么的美丽。 也不知是不是两个人靠得太近的原因,阿狸觉得很热,额头和脖颈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然而不仅如此,身体中有欲/望在叫嚣,慢慢膨胀,像是要挣脱金笼的困兽。 面前的男人,容貌开始模糊。 “你给我下了药。”不是疑问,是肯定。 “真聪明,”歌舒瑾微微笑,看着她红红的脸庞,心情大好,“无色无味的粉末化成水,点在了豆蔻儿花心里。我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醉春山。非常配你。” “下三滥。”她紧紧抓住那只还能动弹的手,指甲戳-进皮肉,疼痛让她从悬崖边又退回了一步。 他发现了,握住她的手,很不费力地就分开她的手掌:“呦呦,不要这样,你可以掐我。” 她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凭着本能,在他手上狠狠地抓了几把。 他低头吻她,粗糙又温柔,霸道的男性气息迅速席卷了口舌:“我没想逼你的,你若不去闻窗台上的豆蔻儿,就不会中招。都是你自己选择的。” 他吻得温柔,身体却在用力地碾压她。 他的行为,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极度矛盾。 大块之气,噫而为风。 阴阳之气,薄而成雷。 他身体中的阴阳,撞击在一起,便成了雷电,轰隆隆,挫骨扬灰,紫闪闪,毁天灭世。 如今这道雷电劈在阿狸身上,叫她怎么能活…… “我中了药,你却没有……”她怎么推他都推不开,只能在唇齿纠缠之间,零零碎碎地道,“你……这,这么乱发情,阿妩不会……不会喜欢你的……” 阿狸很怕,他不会是要来真的吧…… 这次再相见之后,他虽然一直戏-弄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她的意思。可如今他身体极其炙热,传达着很危险的讯息。 “我怎么就没有中毒?”他把她捧起来,抱在腿上。 扑通,扑通,扑通。 是她的心跳。剧烈,慌乱,急速得要蹦出来一般。 那砰砰,砰砰,砰砰! 更加剧烈,更加慌乱,更加急速的心跳,又是谁的呢? 她推着他的胸膛,却又被他揉回来。炙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凑到她白皙如玉的耳边:“呦呦就是我的醉春山啊。” 他才不需要什么春-药。 她就是他的春-药啊。 只要一点点,就开始隐隐地燃,熊熊地烧…… 燃得他不能思考,烧得他一片混沌,就想把她吃掉,变成自己的,变成同自已一般黑暗的。 呦呦,过了今晚,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小舌被含住向外勾,她急促地喘息,左手胡乱地摸,摸住一只花瓶。 他来不及阻止她,或者根本就没想阻止她。 啪! 额头上的血小蛇一般蜿蜒下来。她咬着嘴唇,很艰难地压制着四肢百骸中叫嚣的情-欲。但还是头昏昏的,有些意识不清。 歌舒瑾愣住了。 她没砸他,而是对着自己的小脑袋,狠狠地拍了那么一下。 “我不要上你。” 她坐在他腰间,小小的身子,根本就构不成威胁的样子,却是一副盛气凌人,不依不饶,又甚是鄙夷的架势。 她可真是心狠,对自己也这么下得去手。 看着她这醉眼朦胧的样子,歌舒瑾便知道,这小家伙,她已经醉了。 醉春山,药如其名。会让人沉醉似梦,如入春山,周围繁花似锦,身边就是今生所爱…… 从来都不是劣质的春-药,而是带你进入幻境的仙丹。 “我不要上你。”她依然坚持,手搭在他肩头,自上而下地俯视他。 “不上,”他撕了白袍子包上她的头,“呦呦不想上我,就不上。” 歌舒瑾说完,也颇为尴尬。他身边素来是云英来去,多少美人睁着抢着要自荐枕席,可如今却被一个无盐女给嫌弃了。她还说“不要上”他,要上也是他上她才是吧…… 她咯咯地笑了,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随后――手中紧紧攥着的破花瓶口狠狠地插-进他的右肩。 又趁他错愕的时候,把他推到在床上,骑在他身上,拿起一旁的玉枕使劲儿往他头上,身上砸:“你凭什么欺负我?我娘欺负你,我又没欺负你!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你个混蛋,人渣渣渣渣渣渣渣渣……渣!我砸你,砸你,砸死你!” 她越说越大声,最后完全变成了嘶吼,小兽一般,不寒而栗:“去死,去死!去死吧!人渣渣渣渣渣渣渣渣……渣!” 她心中关着一只妖兽,在醉春山的效用下,渐渐觉醒…… 一开始被她戳-中肩头,可能只是一时的疏忽,可后来,歌舒瑾回过神来,也并不回手,甚至一动都不动,就任她在自己身上发泄。 很舒服的感觉。 她一共说了三十九次。 渣。 不过,她的呼吸可真是绵长,下次再吻她的时候,可以不给她换气的机会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她双目赤红,气急败坏,恼凶成怒的样子。 真是个丑丫头。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其实他的小名叫作“猹”。 阿猹。 她弄错了,他不是渣。 玉枕被砸碎了,她就小兽一样扑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咬他耳朵。 咬耳朵,她的必杀技么? 他就曾看过她活活咬掉一个打手的耳朵。 歌舒瑾忽然环住阿狸的腰,轻声道:“狸儿,不许咬人。” 狸儿,那人似乎是这么叫她的。 果然有效。狂暴的小山狸松开咬住他耳朵的牙齿,捧着他的脸,歪头望他。 眸中猩红,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像是在辨认。 “狸儿,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我有天下最强的兵,最壮的马,连主上都要看我的脸色行事。狸儿不需要去咬那些下贱之人的耳朵了,”他抱着她,温柔地抚慰,“踩碎包子的人,我已经把他们都剁碎,做成包子喂狗了。”他没有骗她,那些人,他看着他们被剁碎了。 手放在她腋下,像举小娃娃一样,轻轻托起:“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阿胡?”他看到她眼底猩红褪去,小手抚上他的胸口。很乖巧,很听话的模样。 可旋即,他胸前便是一疼。 小丫头在他胸前樱红上狠咬了一口。 他低头看……她可真是牙尖嘴利,小尖儿被咬掉了一半…… 一场本该旖旎缱绻的春事,被他们做得如此喧嚣暴力,鲜血淋漓,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他拢了衣襟,捏她那苦大仇深的包子脸:“狸儿,怎么又咬我?” “因为你坏!”她大哭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哭,“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让我被你弟弟欺负,被人渣渣渣渣渣渣渣……渣瑾欺负……你坏,你比他们都坏……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呜呜呜……”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哭,她的眼泪落在脖颈上,**辣的。 她哭了好久,久到濡湿了他整个衣襟,而他只是默默地听她呜呜咽咽地哭,愤愤地说渣渣渣渣渣渣……渣。 忽地,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阿胡,你把他们都剁碎吧!不行,微之不行……”她低头思索片刻,又抬头道,“那把人渣瑾剁碎!喂猪狗吃!不行,不行,”她又摇头,“在那之前,我要把棋子都塞到他嘴里!” 她说的棋子儿,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学着那人的样子,捏她的鼻尖儿:“小坏蛋,这么记仇?” 小山狸不解地问:“他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记着?他对我的坏,我统统记在心里,他打过我两巴掌,打掉一颗牙,抽了三十六鞭子,滴了十二滴蜡油,悬在梁上挂了整整两天,塞过一个棋子儿,按在水里吃下无数口水,今天还卸了我的右肩,给我下肮脏的药!他怎么不去死,不去死啊!” 清风雪下,月色无暇。 他的手停在她脸颊边,像是被风雪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是啊,自己怎么不去死啊? 因为就在他想去死的时候,小仙女拉着他的手,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他在悬崖边上站了站,想了想。 他不要死,他比谁都想活,没看到该死的人死,他怎么可以死? 只是,很快,司马元就死了。 还不等他杀她。她就死了。 他又站回到了悬崖边,是不是该死的时候到了? 然后她的出现,又让他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他的仇恨重新有了倾注的地方。 吻干她脸上的泪痕。歌舒瑾说:“那他对你,还真是很坏。” “阿胡!”她忽然一脸惊喜地叫起来,“阿胡,我给你看小白兔,你走了四年,我一直在很用心地养它们。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的脑袋还真是跳跃得很快。如此活蹦乱跳的,哪里有伤心的样子,刚才就不该顺手接好她的胳膊。 他刚想告诉她,今天很晚了,就不去她家里看小白兔了。可是,她自己风驰电掣地脱了中衣,只穿薄薄的小衣,捧着胸前两颗圆圆的凑到他面前是做什么…… “狸儿,别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歌舒瑾只觉得要是那个人的话,便会这样讲。 尴尬的,无奈的,宠溺的。 他完全入戏了。 他向后躲,她不依不饶地粘过来:“你不喜欢它们么?小兔纸很乖,很可爱的,你摸摸它们吧,摸摸就会喜欢的。” 她醉得口齿不清,小兔纸,小兔纸地叫。 “摸摸嘛。”她委屈地,托着露在小衣外的小半个圆圆的。她的手真小,小到根本托不住那两只活蹦乱跳的肥兔子。 “乖乖的,别闹。”他流汗了,莫名其妙地,满头大汗。 她在他腰间蹭啊蹭,摇啊摇,扭啊扭,挤啊挤,推啊推,磨啊磨。 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落,他不住地抹汗,却又不住地落。 他也曾年少怀-春,知慕少艾,也曾想娶这世上最美的姑娘。 可被司马元囚禁之后,他便再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了。 可是,很奇怪。 那日在紫光殿,他发现她竟是那个咬人耳朵的小乞丐,莫名其妙的,想起那日血淋淋的样子,想起她拼命地保护那个男人的样子,想起那个男人抱着她缠绵亲吻的样子……他竟然又有了感觉。 想到碎尸腐肉,想到日夜缠绵,想到她在流血,想到她的两条小白腿挂在那人腰间晃啊晃的…… 死亡与欲-望,世间最激烈的两种,刺激着他的末端。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只是他没想到,他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竟然没同那个漂亮的男人做过? 他曾经也是个温柔的人,但他却用最恶劣的方式占有了她。反正她早就不是完璧了,不值得温柔对待,可……知道真相之后,他甚至有点后悔,他方才不该打她的脸。 都说他不是这世间的色相,那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也不是寻常的美丽。 而后那个男人死了,那个男人的弟弟却还活着,带着对她的仇恨。 她还真是一个极易招人讨厌的体质。 她所遭受的一切,他冷眼旁观。 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然而她对他一无所知。 她缠着他闹,还真是,不是一般的讨厌。 “阿胡,伪君子,道貌岸然!小阿胡明明就很喜欢小兔纸。” “阿胡,我们做吧!我十八岁了,可以做了!” “阿胡,我饿,好饿……喂我,喂我……唔……” 终于,一声喟叹。 他抬手落下帐子,把小小的她裹在他的天地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既然她想吃,那就喂饱她吧。 胭脂红,醉春山。 醉里不知来时路,与君共寝到天明。 心醉神驰,鸳鸯情缠。 只是,他怀里的她忽然被人扯着头发拉了出去,甩在地上。 他本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她,可在看清来人之后,他便恢复了往日里温和庄重,无可挑剔的笑脸。 春-梦,醒了。 梦醒了,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爱亦或是恨,都不必再作答。 阿狸跪坐在地上,脑子里还是懵懵的。 好冷啊。 她抱住几尽全-裸的身子,木然地抬头看。 寝殿的十二道雕花门全都大开着,风雪呼啸而入。 好多人,乌压压,黑黢黢,他们交头接耳,或怒目而视,或满脸鄙夷,或指指点点…… 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淫-乱”,“无耻”,“丧风败德”……他们说的不是她吧,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这也是淫-乱么? 那么多人,她一个一个地望过去,谢伦,王音,卫澜川,昙微之,王嘉…… 身披锦绣,衣冠楚楚,都是这世上一顶一的大雅之士,他们都在俯视她。 像看着一块儿肮脏透顶的泥土。 这么多人,可是她找不到她的阿胡……方才还抱着她,亲吻她,说他们再也不会被人欺负的阿胡,他去哪了? 头发又被人抓住了,那人在身后拽着她的长发,将她拖起来。 阿狸还是愣愣的,直到那人给了她一耳光。 火辣辣的,却不疼。 “琅琊王司马呦,主上生辰,你淫-乱宫廷,败名辱节,把主上最珍惜的留仙殿弄得如此污秽不堪。该当何罪!” 眼前的人在说什么? 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长发凌乱,衣不蔽体的阿狸就这样木然地站在殿中央。四周站满了人……谢伦,王音,卫澜川,昙微之,王嘉…… 她抱着身体,瑟瑟发抖。 像是被关在笼子中的小兽…… 忽然,小腹一阵疼痛,鲜红的血液顺着腿根蜿蜒而下。 不堪。 丑陋。 狼狈。 无以复加。 “不……” “不要……” “不要看……” “不要看我!” 35.失语 “我,没有。”嘴角流着血,她被秀年推搡到一旁墙壁上谢慎的画像前。 红木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香烛,排位,而后面的墙上是一轴画像。纸张微微泛黄,豆蔻花下,一张苦大仇深脸,拿着包子像是在哄怀中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却一脸要被吓哭的模样。 谢慎就只留下这一张画像,出自楚成君之手。 殿外的围墙上爬满了花藤,大团大团的豆蔻花开得十分繁华。 雪后月升,白花花的月光透过花枝打在殿内的青玉地砖上,也落得阿狸一身,宽宽疏疏,明明暗暗。 “司马呦,你敢对着画像发誓么!皇夫生前那么疼爱你,你怎能在他面前做出如此下贱苟-且之事!你对得起皇夫,对得起主上么!”秀年说到气急之处又扬起手来。 “啪。” “啪。” 阿狸抬手在秀年左右脸上各抽了一巴掌,又抬腿一脚,正踢在秀年膝盖上,踢得她不得不跪。 “你是什么身份,敢在本王面前放肆!还让本王解释?本王解释,你可有命听?” 刚才,她中了醉春山,错愕不醒间被秀年给了一耳光。 可现在,她被刺骨的寒风吹醒了。 没人站在她这一边,除了她自己。 恶奴欺主,就是欠打。 她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可就是这样的她,让秀年不敢回嘴,捂着红肿的脸向后跪退了一步,低头道:“方才殿下向歌舒刺史自荐枕席,奴婢与众位使君们都亲眼所见。刺史屡次拒绝,是殿下屡屡逼迫,奴婢并非信口开河。” 阿狸冷笑:“就不能是歌舒刺史垂涎本王的美色,下了淫-药于我?” 她说完,人群中便是一阵嗤嗤的笑声。 是啊,谁会相信啊…… 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歌舒瑾会垂涎她? 哈哈。好笑。 好笑极了。 她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这个可以嘲笑她的机会。 僵持之间,有人迈步上前:“殿下,主上今日已满十五岁,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又是谢伦,阿妩的祖父,谢慎和谢翡的亲爹。 “柴米油盐酱醋茶,胭脂水粉肚兜袜。嫁郎当嫁谢七郎,替你操心操到家”,这个谢七就是谢伦。 操心太多,管得太宽,还真是叫人讨厌。 据说谢伦当年也是个美男子,后来娶了楚悠前一代的晋国第一美人。这夫妻两个配在一起,遗传简直是要逆天,要不然看尽芳草的司马元也不能一眼就看中了谢慎。 “这也不是本王一人能决定的,谢……” 先帝遗诏共任命三位辅政大臣,除了阿狸之外,还有中书监卫澜川,大司马王音。 在这三人之中,阿狸最没有实权,一个反贼之女,司马元怎么可能给她实权? 阿狸的想法是,就算王音同意还政,卫澜川必然反对。可不等她话说完,王音就先跪倒在地,年过半百,声若洪钟:“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紧接着,一旁的卫澜川也随之跪倒:“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阿狸一愣,胸口憋闷,万万没想到,卫澜川竟然也同意还政? 旋即。 卫澜川身后的昙微之也跪倒在地:“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臣。” “臣。” “臣。”…… “臣等请殿下还政于王。” 十二扇门口的文武百官皆然跪倒。 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一般,争前恐后,却又井然有序。 好像是事先排练过一般,又好像晚一步跪下就是同司马呦一伙儿的。 王嘉也在人群里,跪在她脚下。 阿狸很想笑。 表面上看,是他们跪倒在她脚下,但事实上,是她跪在他们面前。 他们在逼她,她若不答应还政,就是居心不轨,心怀叵测…… 还政与否,其实阿狸本不太在乎,阿妩十五岁了,也是该亲政的时候了。 只是这种被逼迫,被算计,又被当成坏人的感觉着实不舒服。 连王嘉,一起吃过大排面的王嘉,她以为已经是朋友的王嘉……也还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姐妹两个,从来就只能选择一个。 守护一个,支持一个,就必须逼迫一个,反对一个。 因为她们一个是阳光,一个是黑暗;一个是仙女,一个是妖孽,一个是前路,一个深渊…… 有一个传说,这世上有一个与你很类似的人,类似的出身,类似的性格,类似的地位…… 而你们最好别相见。 因为相见的结果啊,就是此消彼长。 一个倒霉,一个幸运;一个悲惨,一个幸福;一个死,一个生…… 阿狸回头,看见了还半依在榻上的歌舒瑾,敞着衣襟,露出大片秀色可餐。 风吹过,花摇影动。 那一瞬间,阿狸看到了黑牢里少年的眼睛,像天河水,波澜不惊,像山间雾,飘忽迷蒙,像花上露,晶莹醉人。 噼啪,噼啪噼啪。 灯芯爆花。 他的微笑在火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那微笑里有一种东西,很熟悉,又很陌生。 就好像是亘古不变的天河水,或者是幻境中绝美凄艳的牡丹花,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可又似乎远在天边。 阿狸转回头,俯视着一个个忠臣良将。 “若本王说不呢?” 她依然是衣不蔽体,鲜血顺着腿根儿一会儿流一会儿停,长发曳地,赤足而立。十足的不体面,十足的不堪,十足的狼狈。 可众臣们看着这样的她,却没有一个再笑出来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先帝司马元。 双方正僵持之间,静默里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之声。 阿狸这才发现,在侧门的门扉后掩着一道明黄色裙裾。 她方才和众人对峙,竟然没有注意到。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阿狸心中升腾……也许歌舒瑾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让她声名狼藉,而是…… 为王之道,无情,无爱,无心。 跪在地上的秀年低呼了一声:“陛下!” 司马妩捂着嘴从门扉后走出来,眸子中依稀是泪花:“皇姐,阿妩永远都不要原谅你!” “阿妩……你听皇姐解释。” 阿狸连忙去抓司马妩的手,却被她一抬手打落。 “你别碰我,”司马妩摇着头,向后退,娇小的身子不停颤抖,“你,你……你脏!”最后一个字是喊出来的。 阿狸不怕别的,群臣们如何逼迫她,歌舒瑾如何算计她,她都可以不在乎。 纵使声名狼藉,她都可以不放在心里。 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她在乎的人啊。 但只有一个人不行。只有那个人,她不想她讨厌自己,误会自己,恨自己。 那就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阿妩啊。 “你脏!” 这两个字就像是匕首一样狠狠插-进阿狸的心,又肆意地搅动,最后血淋淋地□□。 阿狸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喉间血腥之气止不住地上涌。 敌人千刀万刃的杀伤力,比不上至亲的两个字。 “你脏!” 司马妩跌跌撞撞,慌不择路一般地向外跑,一个不小心踩了裙裾,眼看着就要跌倒……然而并没有。 她满眼水雾,看着抱住自己的歌舒瑾,还有一旁握着她手臂的王嘉。 这两人都在同时出手搀她,一个握着手臂,一个则直接让她落在了怀中。 “皇叔……”终于,她放声大哭,扑进歌舒瑾怀里。 哭得那般伤心,听者不忍。 多么可怜的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刚刚及笄,却要面对亲姐姐在父君寝殿里淫-乱的事实……而且,前皇太女向掌握天下大半兵马的荆州刺史自荐枕席,她的目的还用想么?自然是要窥探亲妹的王位。 卑鄙无耻的女人! “阿妩,抱歉……”歌舒瑾抚着司马妩哭得不停抖动的背脊,缓声安抚,鸦青长发藏进一夜的黑暗。 王嘉则放开手,退到一旁,很安静地看着。 司马妩仰头抹泪,泣不成声:“皇叔没,没有做错,都是皇姐她……勾,”说到这儿,她小脸微红,似乎是很羞耻说出下边的话,最后,她握了握拳,小声道,“勾引皇叔你,我……都看见了……” 她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群臣都听得清清楚楚,也更加坐实了司马呦的罪名,大家无不摇头。 上梁不正下梁歪,勾引先帝,爬上龙床的楚成君能有什么好货色的女儿? 就在这时,有人风雪提灯,匆匆而来。 烟绿大氅,冷香盈盈。 越过众人,来人目光落在殿中央的阿狸身上。 衣不蔽体,腿上都是血。最可怕的是那眼神,灰败的,颓然的,绝望的…… 他身子一僵,旋即连忙脱下大氅,急走过去披裹在她身上。 王忍身上的伤还没好,本在府上修养,却得了一封密信,说是让他速速进宫,晚则悔矣。 他本以为是恶作剧,却猛然想起小狸说要与歌舒瑾合作的事情,心头骤然猛跳不已,这才拖着伤躯,快马加鞭,颠簸而来。 他看得出来,小狸太急了,太急于求成……可千万不要出事,要是小狸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多悔恨,恨他由于私心放任了她去与虎谋皮。 在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之前,他终于来了。 “小狸,没事了,我们回家。”他打横将她抱在怀里,这就向外走。 简单的一句话,是安慰也是守护。 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雪,随时都会融化消失…… 王忍将阿狸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而他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直到回了王府,阿狸还是保持着靠在他怀中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 祁红是龙门除了诸临镜之外最善药理的人,可她也没办法。 殿下这是心病啊。 她能做的只是嘱咐让王忍多陪在殿下身边。 阿狸一步都离不得王忍,吃饭要陪着,发呆要陪着,睡觉也要陪着……无时不刻都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可就是说不出话。 祁红说殿下是得了失语症。 没人相信她,她就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人相信。 更糟糕的是,留仙殿的那夜,正好是阿狸葵水的第一日,她着了凉,一直腹痛。第二日阿狸抱着肚子在床上滚,脸色红白,大汗淋漓,却还要拉着王忍的袖子。 喝了红糖水,姜水也没有用,还是不见好转。 祁红熬了药,可阿狸最讨厌喝药,躲在王忍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很害怕似的。 “小狸,乖乖的,喝了药就不疼了。”王忍忍着自己身上的伤疼,耐心地哄着他的此生挚爱。 他的伤口总是不好,因为阿狸总在他怀里蹦来跳去,所以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总是被扯开,一个时辰便要换上四五条绷带。 王忍也不敢穿白色的衣服,怕染了血叫阿狸看出来,便让家里人送了几件大红色的袍子来。 他其实很讨厌穿红色的衣服,因为那个人喜欢,他不想和那个人一样。 他想让她的眼里的他,只是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可是阿狸喜欢啊,他的小狸儿在他怀里蹭啊蹭,摩挲着细滑的红色布料,然后就乖乖地把药喝了。 又过了两日,她还是不说话,总是望着宫阙发呆。 祁红也还是那句话:“殿下在等主上原谅她,如果主上一日不说原谅,恐怕殿下这病就永远好不了了。” “有没有能让小狸好好睡一夜的药?”王忍小声问,那边的阿狸还扯着他的袖子迷迷糊糊地睡。她睡得很浅,他微微一动,她便会睁眼,眉毛皱皱的,喉咙里咿咿呀呀的,很怕他离开的模样。 祁红不解:“有是有,不过你用来做什么?” “我去求她。” “求谁?”祁红问。 望着远处宫阙飘渺的灯火,王忍坚定地道:“我去求她原谅小狸。” 36.夺夫 王忍被秀年引着到了留仙殿。 听她说,主上并不在平日里常居的紫光殿,这几日一直都住在留仙殿。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 留仙殿中灯火熹微,黑夜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红光,如同野间磷火。 走进寝殿,秀年便退了出去。 这一路上,她同王忍说了很多,例如主上的心情很低落,连着三,五日只喝了一点粥,还经常背着人偷偷哭泣…… 对于司马妩的遭遇与心情,王忍虽然心有愧疚,但这毕竟不是小狸的错,所以对于秀年的话,他也只是听着,不发表什么意见。 灯火明暗中,娇小的少女裹在繁复花纹的锦绣之中,长发未梳,披散于肩背之上,又顺着肩背流泉一般垂洒地面。 她坐在谢慎的画像之前,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 王忍站在她身后,虽然司马妩瘦弱伶仃的模样让人心怜,但想起那日留仙殿中的小狸,衣不蔽体,腿上鲜血淋漓,群臣们逼着她还政,那种时候竟都没人给她披一件衣服……司马妩的痛苦,又怎比得上小狸的十分之一? “为何他只抱皇姐摘花?其实我也,我也很喜欢豆蔻儿花啊。”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哭了三天三夜。 少女转头平静地望过来,嘴角依然带着笑意。 王忍愣住了。 司马妩的眼睛红红的,滴血一般,脸色苍白,似乎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走。 他和司马妩其实并不是很亲厚,但在他心中,主上是一个虽刁蛮任性,却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每日都没有心事,乐呵呵的。 如今这般,看来是真的很伤心。 …… 第一次比较正式的见面,好像也是个春天。 满园的豆蔻花开得繁盛,一群侍女追着一个小娃娃跑,边跑边唤,“殿下,小心点跑。”“殿下,假山上危险。”“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小孩儿似是没听见,在侍女之间钻来钻去,不一会就跑到豆蔻花树下,赤着双手摇着树干玩,花瓣红白一起簌簌地落在她头上。 侍女们想去阻止,却有碍于对方的身份,只能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小声规劝。 那小孩倒是越玩越开心,双手双脚地就要往树上爬。 这可把侍女们吓坏了,想上去拦,却被那小孩回头凶道:“你们哪个敢上来,本宫敲碎她的脑袋!” 侍女们可为难坏了,殿下爬树摔伤了,她们的脑袋也要被陛下敲碎,可现在上去拦着,还是会被敲碎,这可如何是好……眨眼之间,小姑娘已经爬到了树干中央,正伸着团子似的小手去够那豆蔻儿花枝,她笑得很开心。 “啊!”,忽然,眼看着就要抓住花枝的时候,她脚下一滑,这就要从树上摔下来…… 侍女们大叫,僵手僵脚地竟忘记去接她。 小姑娘一闭眼,再睁眼却是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回过神来就是抬手一巴掌:“谁叫你救本宫了!害得本宫都没摘到花!” 王忍被打得一愣,心中苦笑,自己可真是好人没好报。 想必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家伙就是小狸的妹妹了。和小狸比起来,还真是不可爱。也难怪,这世上怎会有比他家小狸还可爱的姑娘呢? 他刚想放她下来,却又被小姑娘抓住袖子:“本宫知道,你是王家那个吹箫的。长得还挺俊俏的,虽然老了些,比不得灿若,嗯……”她眉毛皱皱的,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兀地,她一拍手,开心地道,“不如这样,本宫收你做个侍君吧。” “殿下,臣已有了婚约。”王忍解释道。 “这样啊,”小姑娘失望地望了望他,旋即又弯起双眸,“也罢,君子不夺人之美,”她顿了顿,又咯咯笑道,“这是句鬼话。不过是因为此君子的拳头不过硬,或者是那美人儿不够美。” 王忍立刻从善如流地道:“臣凡桃俗李,姿色平常,自是入不得殿下的眼。” “吹箫的,你知道就好,”她吧唧一声,湿哒哒地在王忍脸颊上吻了一下,旋即扬起美丽的小脸,颐指气使地道,“给本宫摘下那枝豆蔻儿。” 突然的一吻,让他有些错愕,虽然对方是个小孩儿,但……还好,小狸早就吻过他,否则还真是让人不那么舒服。 他是小狸儿的,别人不能碰,她妹妹也不成。 …… 后来,小狸及笄那年,王忍同司马妩站在台下观礼。 司马妩说:“王闻韶,以后本宫就把皇姐交给你了,你要替本宫好好照顾她,终身不准纳妾。”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扬着小脸,颐指气使的。 他笑着:“臣的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小狸一个人。臣会倾其一生,爱她,惜她,护她。” “大话说得好听,”小少女抱着双臂,嘴角微挑,“你能保护得了她?皇姐的夫君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据本宫所知,你好像既不打算入朝为官,也不通武艺。无权无势,无能无力,你拿什么保护?” 王忍则道:“臣以为,保护一个人并不是能力越高,权势越大,拥有越多,武艺越强,便能做到。反而就是因为能力高,肩负着更大的责任,心系更多的人,更难守护好一个人。臣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也不打算入仕,心无挂碍,更无所牵制。对于小狸,臣是最合适的人。” “可皇姐她并不美啊?”少女的话音略是急促,似乎是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道了一句。 “美女如云,匪我思存。” 王忍说完,却见司马妩微微一怔,哼了一声转头继续观礼。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是哪句话得罪了她……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 一眨眼,三年便过去了,主上也及笄了。 可在王忍眼里,主上也还是一直没长大,还是那般的刁蛮任性,同他的小狸一样。 美女如云,匪我思存。 不是所有姑娘的刁蛮任性都是那么可爱,别人刁蛮任性,他也就是笑笑,只有小狸同他撒娇,他才愿意抱她在怀里,温柔地宠着,护着,疼爱着。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雪打门窗,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司马妩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见她双手紧紧握成拳又放开,垂着眼睛,眸光晦暗不明:“小时候,我一直在想,他真的是我的父君?而不是皇姐的父君?他从不对我笑,也不抱我,看到我就像是瘟疫般的避开。” 雪光透过窗户在屋子里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徒填了半室冷意。 王忍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在这种情况下,似乎说什么都是单薄无力的。 “还记得么?那支豆蔻儿,你帮我摘的。我兴冲冲地,小心翼翼地捧着给他,可他连看都没看就丢在了一边,转身又去雕木头狸猫。” 司马妩看着窗外的雪,淡淡地说着,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讲一个及其无聊而又普通的故事。 她顿了顿,目光瞧向怀中,脸上兀然露出很幸福的笑容。她捧起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向王忍道:“你看,就是这只。” 王忍顺目望去,那是一只顶普通的木头狸猫,只是有些地方呈着暗红色,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只是,他很倒霉,或者是因为他对我很坏,所以就倒了大霉。他刚刚雕好,还没等送出去给她,就死了。” 司马妩的笑容像是暗夜中忽而盛开的昙花,美丽而又易逝。 她紧紧抱住木头狸猫,紧紧地,像是要镶进身子一般,小声道:“是我的,是父君送给我的。你瞧啊,”小少女嗤嗤地笑,“父君也是喜欢我的呢。” 这之后,又是良久的静默。 司马妩只是抱着木头狸猫,温柔地拍着它,喃喃地哄:“小豆蔻儿,乖噢,父君最喜欢小豆蔻儿了,阿妩就是父君的小豆蔻儿……” 看着司马妩痴痴的样子,王忍已是决定了离开,这种时候,他不想再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她同小狸一样,都是小时缺爱的孩子。 也许现在不是时候。 他说不出求她原谅小狸的话…… 王忍悄无声息地转身,只是刚走出两步,就被司马妩叫住。 “闻韶。” 他再转头的瞬间,司马妩已经站了起来,以此同时,身上的衣衫滑落在地。 王忍大惊,立刻要转身。 “闻韶,不要动,不然朕会叫哦。”少女一丝不-挂,长发曳地,赤足而立。 她温柔又妖媚地笑,抱着那只木头狸猫缓步向着王忍走过来。 王忍只能低头闭眼,这个时候,主上若是叫出来,侍女们闯进来,他可如何是好…… 脚步声停在他身前,只是片刻,少女娇软的身子便扑进他怀中,两条藕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主上,不可!”王忍不敢睁眼,也不敢大声叫,只能攥紧了双手,低声劝阻。 “闻韶,你睁眼瞧瞧朕嘛,”少女柔荑在他胸口画着圈儿,呵气如兰,温热又潮湿,“你说是朕漂亮,还是皇姐漂亮?” 37.摩呼罗迦 “陛下艳绝人寰,丽色无双。”王忍心如擂鼓,面上却只能强装镇定。 他并不惧怕侍卫们进来,主上以莫须有的罪名杖毙他,而是,他一旦死了,还有谁能陪在小狸身边。 少女的小手蛇信一般游入王忍的衣襟,轻拢慢捻起来:“闻韶不愧是清谈大家,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还真是不一般呢。可是,”她另一只手落在王忍腰间,倏地一下扯掉他的腰带扔在一旁,“朕的耐性一向不太好,你若是再不回答,朕可就要叫了呢。” 窗外依然是无边的雪幕,暗夜中,有人轻轻道:“陛下要的莲子羹,可要现在就送进去?” 是秀年的声音。 司马妩咯咯一笑,双臂挂在王忍脖颈上,一双白嫩的小脚也踩上了男人的鞋面,娇娇地道:“朕还真有些饿了呢,要不要叫她现在进来?” 额头浮出细汗,浓密的睫毛不停地颤抖。他从未与小狸以外的女子这般亲近过,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温香软玉在怀,也是这般的如抱针毡。 “殿下漂亮。”他说。 闻言,银铃般的笑声低低响起,胸口的绵软有意无意地挤着他,继而,小少女柔若无骨的小手向他腰下摸去。 王忍虽然紧闭着眼,但却感觉得到,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触到了一小片儿滑腻软嫩的肌肤。 扑通。 “哈哈。” 看着对自己避之不及,仓皇之间,跌坐在地的男人,司马妩哈哈大笑。 “朕是毒蛇猛兽么?令闻韶如此惊恐?”她撒娇着嗔道,又缓步走到王忍身前,抬脚踩在他胸口,轻轻地碾,“闻韶,你是大晋出了名的君子,可不能不守君子之礼啊。你既然看了朕的身子,便得对朕负责。” “陛下!臣什么都没看见!” 夜凉如水,风雪之夜中更鼓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 冰凉的小脚挑开王忍的衣襟,胸口,脖颈,最后来到唇边,微微点动:“君子可不该说假话,方才回头的时候,闻韶明明都看到了,”她顿了顿,嬉笑着道,“说起来,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朕身子的男人呢。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陛下,”王忍手撑在地忽地后退,旋即猛地跪倒在地,“求陛下放过微臣!” 他不停地磕头,饱满圆润的额头触在寒冷的玉石上,发出沉重又好听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滴滴答答的,聚成了一小泊。 司马妩就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他一下又一下地向自己叩首。 她知道他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皇姐? 所有人都喜欢皇姐,王忍喜欢,父君也喜欢,都是不长眼睛的家伙! 母皇说过,男人都是战利品。 好。 今晚,她就要收了这第一个战利品。 司马妩眉眼含笑:“也罢。既然闻韶都这样委屈地求朕了,朕再逼迫你,也太过小气了。平身吧。” 寂夜之中,有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王忍这才放了心,前襟后背全是冷汗淋漓。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结束,料着司马妩穿好了衣服,才站起身,睁开眼。 与此同时。 “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 第二日清晨,雪后初霁,万里晴空,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 碧螺一早就在王府门口等,昨夜王忍进宫,说是要请主上原谅殿下,可是这一去便是一夜未归。 她看着喜鹊,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正这时,不远处的街角转过一辆车架,挂着铃铛,清脆悦耳。 是司马妩出宫时的车架,虽然并不金碧辉煌,和一般小富人家的车架无甚区别,但碧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车架停在门口,王忍先走下车,穿的还是昨夜走时的那套烟绿色袍子,清雅的面容很是憔悴。 碧螺心中一揪,他这是一夜都在宫中?她正想上去询问,秀年搀扶着司马妩也下了车。 司马妩身着浅蓝色衣衫,长发梳着简单的双髻,也不戴繁复的发饰,只在耳边挂了两只明月珰。 晨光熹微,明珠光泽流转,宝珠映美人,更显美人丽色无双。 比起王忍的苍白面色,司马妩脸颊红扑扑的,像是被甘露滋润过的花瓣,摇曳生姿,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娇羞。 王忍与司马妩,这二人之间流转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 这气氛一直压抑着碧螺,直到她引着他们到了阿狸的卧室。 阿狸用了祁红的药,一直睡着,还未醒。 乌黑长发披散在娇红色枕面上,月白小衣皱着边儿,露出胸前圆圆鼓鼓的一道温润。 她睡得很安稳,眉目舒展,嘴角略弯,像是做着很甜美的梦。 司马妩坐到床边,拉起阿狸的手:“皇姐,阿妩来看你了。” 只是这么一句话,床上的阿狸便颤了颤睫毛,睁开了双眸。眸中先是一道迷茫,旋即便是大喜过望,她猛地坐起,嘴巴开开合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边司马妩已是幽幽垂泪,泪珠落在阿狸手上。见司马妩哭了,阿狸嘴中咿咿呀呀的,手忙脚乱着抬手抹妹妹的眼泪,可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皇姐,对不起,对不起……”娇娇的少女哭着扑进阿狸怀里,“都是阿妩不对,阿妩任性,让皇姐难过了,都怪我……呜呜呜……求皇姐原谅阿妩吧……” 她哭得极为伤心,泪珠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 “阿妩,姐姐不怪你,莫哭莫哭啊。” 闻言,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司马妩马上破涕为笑:“皇姐,你能说话了!太好了!”她激动地拉着阿狸的手,又是哭又是笑,“若是皇姐因为阿妩而不能说话了,阿妩这辈子都要陪着皇姐,也再不开口了。” 阿狸将司马妩揽在怀中:“傻丫头,说什么傻话,你是皇姐唯一的亲人,皇姐要看你活得好好的。” 少女仰起头望阿狸,嘟着小嘴,小心翼翼地问:“那皇姐不气阿妩了?” 阿狸温柔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尖儿:“无论阿妩做什么,皇姐都不会气阿妩。司马妩是司马呦最重要的人。” 虽然王忍也在房间里,但阿狸还是这么说了。 在她心中,亲情永远比爱情重要。 姐妹两人又亲亲热热地叙了小半日的话,司马妩才恋恋不舍地被秀年请回了宫。 整个过程中,司马妩都没看王忍一眼。 司马妩走后,碧螺也退了出去,卧室里只剩下阿狸同王忍。 晨光中,阿狸开心地笑:“阿忍,是你去找阿妩了么?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阿妩这么快就原谅我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主上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说清楚就好了。我也就是同她讲了道理而已。” 愉快的早晨,花木香随着微风轻轻入户,高大的男子抱着瘦弱的一小团儿,虽然他们看起来不那么相配,但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却和谐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忍,疼。”她被他抱得很疼,忍不住小声抗议。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也很用力。 可他一反常态,竟没有因为她的抗议而放松手臂,反倒是更紧了紧。 王忍多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止,让他就这样抱着她,拥有她,以这种合二为一的姿势停留在岁月之河中…… 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怀里探出来,阿狸的眸子很漂亮,一高兴的时候便会泛着星子般璀璨的光芒。 小姑娘的手指点上他的嘴角,一左一右地向两侧撑了撑:“阿忍,你怎么了?好像不开心的样子。还有,”手指一路而上摸到他的额头,“你这儿怎么了,为何敷着药?” “只是不小心磕到了,”王忍捏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小狸现在开心了么?” 阿狸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当然开心了,阿妩开心,我就开心了。” 他吻在她笑意盈盈的唇角:“小狸开心,我就开心。” “骗人,阿忍分明有不开心。那作为妻子的我,要逗你开心才是啊。该如何做呢?”小姑娘摸着下巴,故作苦思的模样。 忽然,她慌乱地掩住衣襟,小脸绯红着惊呼:“姐夫,我们……我们不可以这样……姐姐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他微微错愣之间,小姑娘又抱住他的脖子,欲拒还休地挣扎:“阿兄,不可以……不可以……快放开狸儿……我们,我们这样是乱/伦……不可以……啊……不要……” 王忍哑然失笑,他的小狸儿还是一个表演爱好者。 娇媚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扭着小身子在他怀里蹭啊蹭,还真当他是柳下惠了? 小姑娘很快又进入了下一个角色,她拉开衣襟,露着月白小衣和那旖旎的沟壑,一脸娇羞:“师父,你在看哪里啊。不要看狸儿的那里啦……” 王忍双手各放在她腰侧,把这乱扭的小姑娘固定在他腿上,严肃道:“为师什么都没看啊。”她想怎么闹,他都陪着她。 有人配合,阿狸的表演愈加热烈。 她假意环住胸,可又在双臂交叉之间挤着胸前两团圆圆的:“师父骗人,师父的眼睛分明就在瞧人家的小白兔,师父坏死了……师父你说,是不是从收狸儿为徒的时候就对人家起了坏心思?” 王忍抬手落了三层的帐子,两个人便以极为暧昧的姿势坐在这狭小又幽秘的空间里。 今日,就让他肆意一次吧。 以后…… 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啊,”他脱了她的外衣,又牵着她的小手脱了自己的外袍,“为师一见到小狸儿,便想把小狸儿养在身边,待到小狸儿长大,就剥干净吃掉。” 她挂在他身上,声音甜甜糯糯的:“那小狸儿现在足够大了么?可以被吃掉了么?” 王忍一脸正色,眼睛盯着阿狸胸前的兔子:“足够大了。大得为师一手不可掌握了。” 这便是心爱之人与其他女人的区别,旁的女人,即便再天姿国色,即便脱光了衣服,他也不愿意看一眼。但是小狸不一样,只是望着她还隔着一层布料的兔子,他便澎湃了起来。 分明是暧昧的话,却被他用正气凛凛的语气说了出来,弄得阿狸都开始害羞了。她俯在他胸口,小声笑:“师父,你好污。” 她已经十八岁了,身子长开了很多,一身肌肤透白娇嫩,吹弹可破;小脸巴掌大,虽然右脸有着骇人的青斑,但仔细看的话,其实五官十分精致。不做那诱-惑的表情也就罢了,偏生她现在有意逗他开心,故意弄那些娇媚旖旎的表情,眉目流转之间,烟视媚行,销-魂彻骨;最最要命的就是她胸前的两只白兔,饱满浑圆,被小衣包得紧紧的,更显得轮廓显明;纤腰一把,腰细臀翘,真是应了那句话,雪狮子向火,酥倒半边儿。 不愧是楚家的姑娘,堪称祸国妖孽。 若是没有那块青斑,王忍不敢想…… 王忍虽过了血气方刚的时候,却一直断粮,早就被阿狸撩拨得不知道自己是哪个了,再加上今日就是离别,则更加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君子,但他也自私。他要她,现在就要! “小狸儿,”他叼着她的耳垂缓缓吸吮,手里拎起她的两条长腿盘在自己腰间,“为师等你长大等了太久了,再也等不及了。我们现在就洞房好不好?” 他的身体有明显的变化,阿狸这才发觉他没在说笑,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阿忍,你怎么了?”好像不大对劲。 他才不会给她机会逃走,双臂抱得更紧,一倾身便把她压在床上。 “小狸,你不愿意么?”嘴上礼貌地询问着,细净修长的手指却勾住小姑娘的衣带儿,似乎是急不可耐,却又强维持着镇定。 “没有,没有不愿意,只是,”阿狸红着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想等到大婚的晚上。”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等到那夜。可是经过昨晚之后,他已经注定今生今世都娶不到她了—— 他要入宫了,成为司马妩的第一位侍君。 王忍心中也很矛盾,如果现在告诉小狸,她肯定不会把自己给他,可他又很不甘心,他等了十八年,才等到小狸长大。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把她留给别人。 人人都说他是高风亮节,如切如磋的君子。 但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君子,只有伪装成君子的小人,和不敢争取所欲的懦夫。 如果经过这一次,小狸能怀上他的孩子该有多好。 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可爱的,他和她的孩子。 王忍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要逼迫她,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他捧着阿狸的脸,深深地吻着,吻得她气喘吁吁,意-乱-情-迷。 王忍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点漆的黑眸,眼角微微上挑,有些淡漠,有些疏离,但动起情来,却又是难得的温柔缱绻,甜蜜溺人。 鼻尖儿对着鼻尖儿,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说:“小狸,我倒数三,你若不拒绝,我就要吃你了。” “一。” 还不等阿狸考虑,他就直接数了一。 他望着她瞪圆了的眼睛,笑得坏坏的,一点都不像是平常的他:“既然小狸不拒绝,那就开始了。” 38.红衣 窗外白雪,帐内红颜。 结果却是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最后箭在弦上,他却退了。 “不行,”王忍低喘着,汗珠滴在阿狸脖颈上,“小狸,我想了想,这样不好。还是等到大婚之夜,再行周公之礼的好。”这样不好,他在明知不能娶她的时候,还要占她的身子,这样很不好。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王忍啊,王闻韶,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还想让小狸给你怀一个孩子?她带着你的孩子,日后还怎么再嫁人! 那边阿狸却被他明明很想要,却又强忍着的样子逗得咯咯笑,她环住他的颈子,微微下拉,扬起小脸吻上他的喉结:“夫君,那小狸儿为你吹一曲如何?” 小舌头温温软软,银牙尖尖凉凉,王忍那一刻觉得就算小狸咬断他的喉咙,他也能含笑而亡。 “不可,”他连忙拉住小姑娘向下滑的身子,扣住她的腰肢不让她乱动,“小狸别闹,那,”他大窘,俊脸红透,蚊子般道,“那……脏的。”他怎能让他心爱的小姑娘来吹箫,虽说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飘飘欲仙,神魂颠倒,但不可以,小狸是如此纯洁的姑娘,绝对不可以。 “阿忍真啰嗦,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小姑娘气鼓鼓地抬起小脚踢他,却又被温柔地夹在腿间。 阿狸嘴上虽然嗔怪着,心中却很甜蜜,她知道,他在珍惜她。被人珍惜的感觉,真好。 十指相扣,高大的身子严严密密地将娇小的她罩在下面,额头亲昵地相蹭:“小丫头,别乱踢,要是踢坏了,以后可就真的这也不行,那也不可了。” 望着王忍温柔又爱惜的笑眼,阿狸顺势握起他的手,放在嘴边,水红色的小舌头探出唇边,一点一点地去舔舐那细净修长的手指。五个指头,一根一根地舔过,舔得亮晶晶,满是暧昧的银丝。 阿狸在做这动作的时候,不看手指,只是眯着眼睛望着王忍,媚眼如丝,妖异缱绻,像只狡猾的小狸猫精。 星火燎原。 这妖媚的一幕剪断了他脑中最后一丝隐忍,扶着她的后脑,将食指同中指一同插-进她红艳艳的小嘴:“妖物,舔我!” 阿狸没想到他这突然的一举,王忍也动作得有些着急,长指抵在喉间,弄得阿狸小脸通红,干呕起来。 王忍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抽出手指,拍她的背:“小狸,对不起,我,我,我……”他尴尬地一连说了三个“我”字,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阿狸其实一点都不生气,她依偎在他怀里,仰着细白的颈子,直视着王忍窘迫的双眼,伸出小舌舔他的下巴:“呆子,夫妻之间,闺房之乐,天地人伦,有什么好道歉的,”说完,又抬手敲他的额头,“真是呆子。” 见她不生气,王忍才放下心来,又拿起床头的小茶杯喂她喝水。小姑娘却耍赖,非要他用嘴来渡。他只能喝一小口,含在嘴里,再看着她笑眯眯地爬过来,两人唇齿纠缠,茶水的一大半都顺着两人的下巴滴滴答答落了出来,被褥都被浸湿了。 等王忍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喝水,分明就是小丫头在索吻又捣乱,放下茶杯,就看见狡猾的小狸猫在一旁笑如银铃。 他无奈一笑,伸手将她拎到怀中,拿了帕子擦她衣襟前的水:“真是不乖,以后哪个男人能忍你这古怪的丫头。” 她娇娇地笑:“王忍可以忍啊。” 他顿了顿,目光闪烁了一下,落在帐子边儿:“以后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要把这性子收敛收敛。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胡闹的小丫头。” 王忍说话的时候,阿狸又趴回到床上,两条小白腿向后一踢一踢的,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哗啦啦地翻:“阿忍,将来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想生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他们可以互相照顾,互相保护,还可以一同玩耍,不那么寂寞,还……” 王忍皱皱长眉:“小狸,在听我说话么?” “在啊,”她眼皮都没抬,还在翻看着手中的小本子,“叫什么名字好呢?要不然小名还叫阿狸好了……” 男人叹了口气:“小狸,认真点,我是说若我以后……” 阿狸放下小本子,回头瞧了他一眼,似乎很是不理解:“你就是偶尔出去几天也还是会回来啊。” “不是的,也许我……” “怎么?”她一侧身把小本子放回床头,然后转身挑眉道,“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我还给你吹排箫了,啊哈,你爽过了就不想负责了?” “不是。”一看她那愤怒的小眼神,王忍就知道这小姑娘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可如何是好,那件事情,要怎么告诉她…… 他揽她在怀中,又是亲吻又是道歉,好不容易把小姑娘哄着睡着了。 祁红的药,他还有一些,方才趁着喂水的时候,给小狸服了下去。 他与主上的婚期,就定在后日,看来也只能瞒她这几日了。 王忍昨夜也是一夜未睡,方才一阵胡闹,身累神乏,不一会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忍先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是还在酣睡的小狸的小脸儿,可爱的小脸儿浮着一层胭脂红,双唇水水的随着呼吸微微开合。即便睡着,她还是抓着他的衣襟儿,一条腿搭在他腰间,很怕他离开似的。 狠下心来,他去拉她的手。 她攥得很紧,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拉开。 王忍只好脱了这件中衣。 最后一个吻。 小心翼翼,无比珍重。 他穿好衣服,下了床,床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手里攥着他的那件中衣,向他方才躺过的地方又靠了靠,就像是他还在那里。 …… 夜里。 阿狸是被呛醒的。 嘴里忽然被灌进一口凉水。 喝也不是,吐也不是之间,被呛醒了…… 门开着小缝,夜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阿狸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转眼去看。 只见一个红衣男子坐在床边,手中拿着茶杯,缓缓把玩。 阿狸坐起身,只是一个恍惚,便道:“微之,你怎么来了?” 烛火幽冥,男子回头一笑:“我经常想,你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慧?说你聪慧,你经常办傻事,可说你愚蠢,有时连我父亲都分不出我和阿兄,你却一眼就分辨得出。” 阿狸一愣:“微之,你的癔症好了?” “时好时坏,”他放下茶杯,勾唇轻嗤:“四年前我亲手杀了阿兄,这就是报应。” 闻言,阿狸眸底泛起一阵哀伤,原本还红润的小脸倏地苍白了起来:“微之,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们可以去找诸临镜。” 昙微之冷笑:“诸临镜?他连他自己都治不好,还治我?算了,先别说他了,晦气。你不去找你的情郎?” 阿狸这才意识到王忍不在房间里,她四下里看了看:“闻韶他应该是是先回府了。” “是啊,”昙微之皮笑肉不笑地抱臂,垂眼睨她,“他回府去准备大婚了。虽说不是正皇夫,好歹也是主上的第一位侍君,比起娶你这个丑丫头,好上不止千百倍。” 这一番话说得阿狸胆战心惊,右眼皮跳个不停。她知道,昙微之虽然骄傲自大,毒舌刻薄,但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绝对是事出有因,并非子虚乌有,随意捏造。 但这话,匪夷所思得让她根本找不到相信的理由。 “丑丫头,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他举起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那夜一刀定骨的雄姿英发哪里去了?” 润白如玉的右手缠着绷带,还透着深深浅浅的血迹。 “是你!”阿狸惊愕之余,又不自觉地向后退。 可昙微之却根本不想与她拉开距离,一手撑着床面,一手抵住墙,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他的气息之中,冷哼道:“真是失望,你居然都没认出我来。亏得我还救了你,你却给了我一刀,带着你的情郎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里。狠心的丑丫头。” “我不知道是你,”话说出口,阿狸也觉得这解释很苍白无力,可她也觉得委屈,便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谁叫你易容的。” “穿上,坦-胸露-乳的,不知羞耻,”昙微之一抬手,一件外衣落在阿狸脑袋上,“再说,只是易容就不认得了?那又是哪个哭着喊着说,下辈子也要同我阿兄在一起的?到了下辈子,看你这蠢头蠢脑的样子,怎么找得到我阿兄。” “我能找到阿胡!”阿狸忽地扯下头上的衣服,大声辩驳,“你与他怎么能一样!” 话音落,阿狸就看到昙微之嘴角一抽,脸上的表情像是开了染坊。 她趁机双臂一撑,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可脚还没落地,后领就被拉住拎了起来。 “你去哪儿。”身后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我去找阿忍。”她挣了挣,可是整个人被拎着,脚都点不到地面。身高压制,真是无奈又悲伤。 “你去找他,然后呢?”一阵乌鸦般的冷笑,笑得阿狸毛骨悚然,“他是主上的男人,你能如何?你敢带他私奔么?” “我,我……”阿狸没了声音。是啊,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她该怎么做?去抢阿妩看中的人?她做不到…… “你,你,你!”背后一连三个“你”字,如有无奈,如有嘲讽,如有痛心疾首…… “司马呦!”他拎着她扔到床上,欺身压上去,抬手在屁股上就是一巴掌,“你就不能活得肆意一点么?喜欢就去争啊,就去夺啊,就去抢啊!总这么婆婆妈妈,瞻前顾后,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你丑得惨绝人寰,蠢得神鬼共愤,又偏生倔强得一塌糊涂!我当年真是他娘的瞎了眼才喜欢你!” 39.私奔 阿狸一惊,在床上打了个滚,顺势跳到地上:“微之,你最后说的什么?” 四年前,在云中州,微之失手之下杀了醒之,从那之后就得了癔症。他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亲兄长的事实,便在意识里把阿狸当作凶手,转移了仇恨。这些阿狸都可以理解,所以她对微之的一些过火的行为,言语,都可以忍受。 昙微之冷笑一声:“我说你丑得惨绝人寰,蠢得神鬼共愤,又偏生倔强得一塌糊涂。” “你……”她明明听到他说喜欢她,应该不是听错了才是。只是他既然没承认,再追问下去也是尴尬。 昙微之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道:“我还说我当年是瞎了眼才喜欢你。” 他很仔细地去看她的表情,除了惊愕,尴尬,不解之外,没有一点点惊喜。 袖中十指伸长,呈着一个鹰爪的姿态,青筋暴出,骨结嘎吱嘎吱作响。 阿狸干笑:“微之,你说的是气话吧。” 看她明明不那么轻松,却强忍着又假笑的样子,他就想掐死她。 世上怎么有她这般讨厌的姑娘。 “你也别得意,”他伸手,食指点在她的额头正中,微微一用力,就推得阿狸向后踉跄,“哪个男人年少时没爱过几个渣女。我现在,不,”他摇头,眸光幽幽,“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微之,你,”这种情况下,阿狸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了好半日,才垂眸道,“蛮好的。你不喜欢我,蛮好的。” “快去找你的情郎吧。他在宫中被人设计,看了主上的身子,所以不得不入宫。你若现在不去找他,可就真的没机会了。”昙微之抱臂斜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睨她。 阿狸的心中也在挣扎,她可以像六年前那样再私奔一次,只是母皇病榻前发过的毒誓,还有那最后一件任务,该怎么办…… “谢谢,”良久之后,她狠狠握拳,又轻轻放开,“谢谢你告诉我。” “不必谢我,”他拎起衣裙扔给阿狸,“我只是不想王忍入宫而已,毕竟,我不愿意同其他男人一同分享自己喜欢的女人。” 阿狸接过衣裙,迅速穿好,转身便向门口走,走到门前,又忽然停住。 身后的话音随着她脚步的停下而响起,清凌凌的,像是山中夜泉:“卫澜川的事情,你不必再挂念,我会帮阿妩处理好。你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只管离开便是了。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话音落,他便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暗夜里,他自言自语,声音缓缓,满是自嘲与凄凉:“丑丫头,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恋啊……” 那就――快些走吧,在我还未改变主意之前。 外边下着大雪,阿狸也没打伞,还被自己绊倒了好几次,不过她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一路扯着裙子跑到王忍府上,又急匆匆来到他卧室门前。 屋中还亮着灯。 她推了推门。 门锁着。 阿狸叩门道:“阿忍。” 没人答应。 她又委屈,又生气:“王闻韶!我知道你在,你给我开门!” 依旧没有任何响动。 漫天飞雪挡在眼前,就像是一道穿越不过的墙壁,一边是自己,一边是王忍。 阿狸浑身发凉,有些事情如梦魇一般,似乎要在脑海中复苏,她抬脚就踢门:“王闻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的,”屋里依然没声音,她冷笑一声接着道,“你看了她的身子,就要负责?那我怎么办,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你就不负责了?你以为你不要我,进宫之后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么。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会走,我也不会让你娶了别人好好过日子。我诅咒你,诅咒你孤独一辈子!” 说完,阿狸抹了把脸,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也分不清了。 她又狠狠踢了下门:“大混蛋!” 鞋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还是她刚才跑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穿鞋。 脚踢在门上,很疼。 吱呀。 门开了。 王忍站在门里,穿着月白色的中衣,露着漂亮的锁骨。 阿狸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却被拉住腕子。 王忍刚开始还是面色如常,其实只是强作镇定而已。只是待他触到阿狸凉飕飕湿乎乎的手腕子时,脸色忽然变了变,他一把将她从门外扯进来,阿狸一个没注意,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直接浑身湿透的跌进了男人的怀抱。 “怎么不打伞,”目光又落在她的赤脚上,“鞋呢?你怎么这般不会照顾自己,着凉了怎么办,你葵水刚过,知不知道这对女孩子很重要!” 这个永远是一身的处事不惊,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也依旧是笑意盈盈,温润如玉的男人还是有情绪的。 阿狸只是湿乎乎地抱着他,不动也不说话,随他吼。 那边王忍其实从她敲门开始就一直忍着,怕自己一心软又开了门。 指甲嵌在掌心中,鲜血嘀嘀嗒嗒而下,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但还是,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 她为何又来找他? 他已经狠下心来了,为何她还来找他…… 狠不下心,狠不下心。 他的小狸儿,他看着她长大,护她如至宝,不离不弃,怎么可能说推开就推开,就算是为了她好,他也很难做得到,不,他根本做不到。 做不到。 风雪在门外咆哮,她在他怀里抬起头:“阿忍,我们私奔吧。” 他紧紧抱她,似乎是要把她揉碎,再揉进骨血里:“不可。” “为何不可,”她踮脚环住他的脖子,像他含着她一般,含住他的下唇,咬着他道,“我不管,我就要。” 微之说的对。她为何就不能活得肆意一些,喜欢的话,就去争,就去夺,就去抢。 她要这个男人,她不会松手。 她已经决定了,谁和她抢,她就咬谁。 妹妹也不行。 王忍也不说话,他只是把她抱上床,脱掉她的湿衣服,又拿了自己的袍子裹了她,再抱起她的两只小脚,冰凉冰凉的,捂在怀里。没有隔着衣服,直接抵在他的胸膛上。 阿狸知道他动摇了,他嘴上说着“不可”,但心里一定开始想要和她一起走了……她勾着脚趾,去点他的樱桃红。厚实坚硬的胸膛,柔软白嫩的小脚,只是微微一触,就迫得他红了脸,连忙握住那不安分的脚腕:“小狸,别闹。”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你同我走,我就不闹。否则,我就闹,闹得很大。在你大婚的晚上,我就找三十个男人,一同弄进府里。你睡别的女人,我就睡别的男人,还要睡得比你多,比你……” 下一瞬间,她再也说不了其它的话,因为他已经把她压在床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王忍真是要被她气死。她竟然敢说那样的话,还要找三十个男人,一个一个地睡? 她是他的,谁都不能碰,只有他能吃。 “不许,不许,不许!”双唇被毫不怜惜地啄吻着,他吻着她,揉着她,声音压抑而悲哀,像是随时要爆发的海底火山,“我不许,不许!不许!” “阿忍……唔……”阿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是大浪中的一叶小舟,扶着他的双肩,任他发疯。 平日里风光霁月的君子,也会有如此疯狂的时候…… 果然,忍字头上一把刀。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但她不能后退,她不要放手,不要让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 “小狸,小狸……”大掌插-进她的黑发,平日里温润和煦的眼眸满是血丝,王忍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遵从着自己的内心,啮咬着她娇嫩的小脸儿,“我不许!你是我的!心是我的,身子也是我的,我的!” 窗外风雪漫天,窗内高大的男人把小姑娘抵在一床锦绣上,狠狠地禁锢着她,发疯一样地吻着她的唇瓣。 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压抑着,自责着,痛苦着,终于,她的一句要睡别的男人的话烧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要了她。 在这个风雪呼号的夜晚,他做了这一生第二件不体面的事。 他食髓知味,动作粗鲁,小姑娘越是喊疼,他越用力。他什么都不想,只是一心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忍字头上一把刀。 此到销-魂,刻骨,噬魄。 他等了十八年的小姑娘,美丽得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开在他身下。此时此刻,他要是不采了这朵小花,他就真不是男人。 她娇嫩羞涩,任君采撷,他生涩鲁莽,却情真意切。 …… 鸳鸯交颈,悱恻缠绵。 云收雨霁,他把还在颤抖的小姑娘抱在怀中,轻轻含住耳垂:“还想不想睡旁的男人了?” 不说三年前的事情,阿狸今晚才算是初解人事,还未从余韵中缓过神儿来,浑身酸软,像是一只符离集烧鸡。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乖乖地依偎在他胸膛,脑子昏昏沉沉,眼皮一耷一耷,很是困倦疲乏。 王忍笑得很是满足,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温热的手掌抚在她的小腹上:“先睡一会吧,我的小娘子。” 真的很累。阿狸又向他怀里缩了缩,很快便睡着了。 她睡了,他却很精神,细净修长的五指擒住她的一只手腕,滑至手心,再缓缓地插-入她的指缝与她交握在他的胸前。 十指相扣。 就是这样相握着,却给人一种生生不离的错觉。 他到现在,还是很恍惚,他们就这样成了夫妻了么?虽然还未成婚,但已有了夫妻之实,那就是夫妻了么? 没错。 他默默地喜笑颜开,小狸猫已经被他吃干抹净,他们是夫妻了。 灯光下,她肩头圆润泛着珠玉般的光彩,让人好想咬上一口。 方才动作得太过着急又孟浪,现在看着小狸身上一块儿又一块儿紫红的痕迹,王忍真是心疼极了。 他一直不曾告诉她,她脸上的青斑并不是自打出生就有的。 可若是没有这骇人的青斑,她还会属于他么…… 小心翼翼地去吻那痕迹,睡梦中的小姑娘却不依地呓语:“阿忍,不要了,好累……” 王忍一愣,其实他没想再做什么的,可是心爱的小姑娘那娇媚的嗔怪却勾得他心头痒痒的。他忍不住,又压着她要了一次。 这一次,他有了经验,心境也同刚才大有不同。 温柔地吻,轻轻地抚,缓缓地揉……她是他的珍宝,值得他低到尘埃里,最温柔地疼爱。 …… 仿佛睡了很久,悠悠荡荡的,像是在摇篮之中,阿狸睁开眼,正对上王忍满是爱意和柔情的眸子。 “阿忍……”一开口,她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不像话。想到这沙哑的原因,立刻脸颊绯红,不敢再盯着他看。 微微的颠簸,让阿狸下意识地四周看。 不是在房间里,是马车中? 王忍拿过水囊,自己先喝了,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阿狸。 阿狸红着脸,抱着他的腰,一点一点地接受着他的滋润。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郎君如春雨,润妾细无声。 他真是好一番把她滋润…… 但是一点都不讨厌。他的孟浪,他的温柔,她都喜欢。 望着怀里的小姑娘,胭脂双唇,唇边银丝,不胜妖娆。 舔舐干净她唇角的水珠,指腹温暖勾画着她的唇线,缓缓摩挲:“小狸,我们已经出了京城了,再行两三日,便是扬州。” 她面上一喜,可又紧接着皱了眉头。 他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捧起她的脸,吻开紧蹙的眉心:“小狸,放心,我不是他,我能自保,亦能护你。我们不会被捉回去的。”那日被司马妩逼迫着答应入宫之后,他想,如果小狸放弃他,他就进宫,如果她还要他,他就带她走。 远走高飞,漂洋过海,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生儿育女,执手白头…… 经过扬州,又一路南下。 这一日,正好是除夕的前一日,他们到了云中州。 那时金灯遍山野,此时白雪盖满原,可――还是那个云中州,四年前,阿狸被谢翡捉回去的地方。 除夕之夜,阿狸在家等着出门买肉的王忍回来。 有人叩门,她欣喜地去迎。 门开了,笑容却僵在脸上。 细雪清扬,银月红灯。 和谢慎一样的苦大仇深脸,看得她魂飞魄散。 40.有孕 见到谢翡,阿狸的第一反应就是关门。 可不等她动手,男人身形一晃,再回头,他已经站在了屋中。 阿狸向外望了望,院子里并没有官兵。不像四年前,白马银枪的谢翡带着一队北府兵包围了她和醒之的小房子。 也许他不是来捉自己回去的?阿狸的心中七上八下,僵着表情走到谢翡身前,干笑道:“小舅舅,好巧。” 自从四年前那次私奔未遂之后,阿狸就没见过谢翡了。谢翡去了南疆,一去就是四年。 阿狸很是怕他,不仅仅是私奔被捉的阴影,还有小时候他就不太喜欢她的那些回忆。 阿狸在同谢翡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是游离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小舅舅,您这是路过云中州?” 谢翡也不应她,只是坐到桌面。阿狸见他抬手要拿茶壶,便连忙先他一步,倒了茶奉上前:“也不是什么好茶叶,小舅舅将就着抿一口吧。”她指间的戒指里有迷药,她不是不想趁机放进去,只是感觉谢翡似乎一直在盯着她,她实在没有机会下手。 她用双手捧着茶杯,可杯子依然微微颤抖,水面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泛起又碎开。谢翡接过茶杯的瞬间,指尖划过阿狸的手指,下意识地,阿狸猛地抽手,若不是谢翡动作快,这一杯热茶就要全洒在他身上了。 四年了,她越来越怕,只是身体的一丁点接触,她都极为抗拒。比起歌舒瑾,她更惧怕谢翡。 谢翡对于她,如兄亦如父,是个极为严厉存在。小时候,谢慎看她身子羸弱,便委托了谢翡教她一些拳脚。本来是好意,只是谢翡太过认真,又极其一板一眼,只要阿狸稍微偷懒一些,他就让她站在桌子上,自己拉高裙摆,拿着竹尺抽打她的小腿。那一阵子对阿狸,可真是苦不堪言的回忆。偏偏她又不能向对楚成君或者谢慎那样撒娇卖乖,因为谢翡完全不吃那一套。和他的黑衣服一样,完全黑脸且不苟言笑。 灶上的热水咕嘟咕嘟地响着,更显得屋中宁静。 谢翡从进了屋子之后就没说一句话,阿狸也不敢瞧他,只是隐约觉得他很不开心。 黑发黑衣黑心肝的冷冰冰。 她就从未见他笑过。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又有人叩门:“小狸,是我。我回来了。” 这下好了,抓-奸抓了双了。 谢翡依旧不说话,阿狸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刚开了一个小缝,王忍便挤了进来,一手拎着油纸包,一手迫不及待地抱住阿狸的腰,温柔又甜蜜地吻她:“小狸,外边好冷,快给为夫抱抱。” 要是平日,阿狸肯定早就扑到他怀里上下其手了,可是如今,屋中还有一尊黑煞神……阿狸只好踮起脚,小声附耳道:“阿忍,小舅舅来了。” 闻言,王忍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妻子哭丧着一张脸,眉毛眼睛都是皱皱的,又委屈又害怕的模样。他顺目望去,只见灯光之中,一个黑衣男子正坐着品茶,那人也看见了他,微微点头示意。 他就是谢翡啊,曾经的大晋第一美男子谢慎的亲弟,主上司马妩的亲舅舅,中书令又领北府兵统帅一职,容貌出众,权势滔天,三十有二,却一直不曾成亲。人们纷纷猜测,其实他不喜欢女人…… 四年不见,他的面色愈发冷峻,不说不笑不动如山,怪不得把小狸吓得指尖都在哆嗦。 王忍牵了阿狸的手来到谢翡近前,谢翡也不起身,只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望过来。阿狸心一揪,脚底一闪,躲在王忍身后。 王忍心中苦笑,过去同现在着实是惊人的相似。当年自己向谢翡告发了小狸和昙醒之,谢翡亲自到云中州把小狸捉了回去,而如今,又是私奔,又是云中州,又是谢翡……只不过把昙醒之换成了自己,这滋味,还真是酸爽不已。 “小舅舅远道而来,不如今夜就留下来一同吃顿饺子吧。”这一声小舅舅叫得王忍心中也是怪怪的,因为谢翡也只不过比他年长一,二岁而已…… 谢翡倒是没什么反应,好像还很受用。 阿狸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敲着边鼓:“是啊,小舅舅,阿忍的厨艺好极了,包的饺子也是又漂亮又好吃。” “我不吃香菜。”谢翡道。 这是他进了屋子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老样子,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阿狸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许他真的只是路过?想到这,她连忙拉了王忍到了桌子边,王忍做主厨,她在一旁打下手,很快,饺子就热气腾腾地摆了上来。 这一顿饭可是吃得一个味同嚼蜡,胆战心惊。 谢翡坐在主位子,王忍坐在右垂手,阿狸则坐在王忍旁边。饺子就一盘,端端正正地摆在谢翡面前。因为一开始只准备了两个人的面和肉,所以如今,这三个人围着一个盘儿,怎么看怎么的僧多粥少。 阿狸离着远,也不敢伸筷子去够,在旁人面前,她可以装成一只老虎,可在谢翡跟前,她就是一只家猫…… 从小就被他打小腿打大的,再加上私奔也是被他抓回来的,怕极了,治不好。 阿狸一手在桌下捏着王忍的衣袖,一手拿着筷子拨拉着碗里的辣椒碎,眼帘垂着,没一丝生动的气儿。 一旁的王忍替她夹了饺子放在碗中,又摸摸她的头:“乖,快些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大手好温暖,被他摸摸就会觉得特别安心,好想被抱在怀里亲亲啊。 阿狸仰起头望他,唇角不自觉地就微微扬起,可在抬头的瞬间,又撞到了谢翡的视线上。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看不出开心还是生气,就像是小时候抽打她小腿时的目光。她连忙又低下头,心里紧张,手中的筷子也不听话,夹了好几次都没把那饺子夹起来。最后还是王忍夹了,喂着她一口一口地吃。 等阿狸这一只饺子吃完,再看桌上的饺子盘,已经光光的了。不知不觉之间,谢翡居然吃了一大半,而阿狸只吃了一只…… 咕噜咕噜。 听到小妻子肚子里表示着还没吃饱的叫声,王忍心疼地抱了抱她,小声道:“乖小狸,我还买了些点心,晚一会儿拿给你吃。” 她舔了舔他嘴角的酱汁,乖乖地点头。 “好了,”那边谢翡道,“饺子也吃完了。豆蔻儿,你该随我回去了。” “不要!”阿狸下意识地失声大叫,一头扎进王忍怀里,“不要,我不要回去!”四年前,她跟他回去,结果半路上醒之死了,而今,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她不要王忍有事…… “豆蔻儿,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拐了阿妩的侍君,此罪大矣。”谢翡说着这些话时,表情依然没有变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阿忍不是阿妩的侍君,他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成亲了,我,”阿狸顿了顿,大声道,“我睡过他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大声,以至于还带着回音。 回音消逝,屋内一片死寂。 王忍注意到,谢翡的眉梢微微一挑,虽然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但还是暴露了他很在意阿狸那句话的事实。 “你再说一遍。”谢翡沉声道。 阿狸紧紧地抱着王忍的腰:“他是我的人了,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早就有了夫妻之实。小舅舅你让我说一百遍,也是这个回答。我爱他,我要他,我再也不要像四年前那样被你骗!” 谢翡不再理会阿狸,直接问王忍:“你们有过了?” 王忍点点头,把阿狸护在怀中:“是我引-诱小狸的,她年纪还小,禁不住诱惑,便稀里糊涂地跟了我。” 谢翡摆摆手:“你也不用替她开脱。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又望向一脸恨不得咬死他的阿狸,“不管你们睡没睡过,还是要随我回京城。到时候是否有罪,该当何罪,都由主上评判。” 阿狸都快要哭出来了,别说他们两个,就算再来十个王忍,也打不过谢翡。 谢翡双眸静如深海:“豆蔻儿,别惹我生气,我……” 话音未落,就见他肩头一晃,双眸露出惊异的光,旋即趴倒在桌上。 面对突然的变化,阿狸也是一愣:“小舅舅?” 她推了推他,可他一动不动。 阿狸疑惑地转头看王忍,他低头亲了亲她,笑眯眯地道:“我们的小舅舅太辛劳,大概要睡到明日清晨了。” “阿忍,你……”阿狸更加是五里雾中,直觉告诉她一定是王忍做了什么,可是这个风光霁月的君子,他能做些什么啊…… 王忍抱了阿狸坐在他怀里,拿了糕点喂她:“来,先吃一点儿。今晚还得赶路。” “阿忍,你对小舅舅做了什么啊?”阿狸捧着小糖糕,不解地问。 长指划过她嘴角的糕点渣:“小狸这么关心旁的男人,我可是要吃醋的。” 瞧着他笑意盈盈的脸,阿狸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肚子里的弯弯绕还真是多,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善良无害:“你该不会是给他下了迷药吧?”更奇怪的是,谢翡居然会中招?一杆银枪,打遍南疆无敌手的谢君山,居然中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的招? “小狸,你也太小看我了,觉得我只会吹箫?”王忍捧起她的小脸,凝着她的眸子,笑着解释,“从我进来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你身上,想必也是怕你会弄些小动作。他不防备我,恰好就给了我机会。”虽然那种目光,王忍很不喜欢,总觉得不是一般长辈看晚辈该有的眼神。可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阿忍,”阿狸猛地抱住王忍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你好棒!” 她夸奖他,他很是开心,更开心的是,他保护了她,他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把小姑娘的小嘴儿由里到外细细地吻了一遍,他才又道:“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我们不会被抓回去。相信我。” 离开云中州,他们又向东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随船出海。 这一等又是月余,冰雪化了,春天要来了。 小小的床,低低的帐,他在背后抱着她,亲昵地吻着脖颈…… “阿忍,”阿狸抓着王忍的腕子放在自己小腹上,“我是不是胖了?” “胖了好,说明我把你养得好,”宽厚温暖的大掌探进小衣之下,轻轻摩挲,“胖胖的软软的抱起来才舒服。” 小手牵着大手在小腹上画着圈儿,阿狸的声音小小的:“阿忍,我有了。” 话音落,王忍的手掌也僵在了阿狸肚子上。 片刻沉寂后,原本躺在阿狸身后的王忍一个撑手,从她身上越过,变成面对面而卧。 “小狸,你说什么!”他的眼角眉梢全是喜色,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钻进去,掀开小衣下摆,傻傻地望着阿狸的肚子,又愣愣地抬头望阿狸,“我要做父亲了?” 阿狸也被他那傻兮兮的样子逗得咯咯笑,她坐起身子,拎王忍的耳朵:“小声点。” 王忍连忙捂住嘴,扯起被子将阿狸包裹起来再抱进怀里,夫人现在可是特殊时期,着凉了可不好。揽进怀中后,大手还是又探进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阿狸小腹上,强压着喜悦,咬着阿狸的耳朵道:“小狸,小狸,这里有一只小小狸,我的,小小狸。” “开心么?”阿狸侧头仰望。 他狠狠点头,眸中晶莹,似有泪光:“开心,开心极了。三十年来,第二次这么开心。” 阿狸抬手戳戳他的额头,吃醋一般地道:“那第一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 他握住她的指头放在嘴里,学着她以前的样子,一点一点地舔,舔得阿狸浑身都是酥酥麻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是你把身子给了我的那天,”他一脸严肃,手掌向上托住阿狸的一只白兔,“小狸什么都好,性子好,身材好,长得也可爱,不过,为夫最喜欢的是小狸的两只大白兔,又大又软,又白又圆,吃起来嫩嫩的,甜甜的,可爱美味极了,而且是只属于我王闻韶的。” 阿狸躲进他的怀里,脸颊红红的:“下流!”这一本正经的人说着下流的话,比下流的人说下流的话还要让人害羞。 “我这辈子想要的如今都有了,上辈子啊,我一定是拯救了六界,”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自上而下地含住两瓣樱唇,细细品尝,直到把她吻得娇喘连连,挥着小拳头砸他的胸口,他才松了口,环着小小的姑娘,目光缱绻,和煦温柔,“一个小狸夫人,一个小小狸娃娃,我都有了。” 小小的帐子围住了两个相爱的人,甜蜜相依,亲吻拥抱。 王忍托着她的臀,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却又见她从小被子里探出藕白双臂环上他的脖子,狡黠地笑:“那你是喜欢小狸多一些,还是喜欢小小狸多一些?” 长指亲昵地刮过她的鼻尖儿:“爱吃醋的小家伙,小狸是我的大宝贝,小小狸是我的小宝贝,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她把头埋进他的怀,蹭了蹭,小声轻喃:“你说的对,我现在也是有家的人了,我又有家了……” 他听见她在哭,慌慌张张地捧起她的头:“小狸,为什么哭?身子不舒服么?”紧张慌乱的新手爹,慌张的样子还真是好笑。 阿狸抹了抹眼泪:“我只是开心。我又有家了,阿忍,我,还有小小狸,一个温暖的家。” 捏起袖子边儿擦她的泪珠儿,他心疼地抚慰:“真是爱哭的小狸猫,我说过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一个家。” 他不是什么都没给她。 他给了她这世上最好的。 一个家。 她最最想要的。 家,多么温柔的一个词。 只要想到就心中暖暖的。 阿狸好开心。 她又有家了啊。 真好。 好幸福。 好期待。 可明明很幸福,却又很想哭。 41.霸道 和他在一起,阿狸总是觉得很温暖。 “阿忍,你对我真好。”话语中带着哭腔。 “搴舟中流,今夕何夕,何其有幸,今生有你。你是我最宝贝的小夫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鼻尖儿也被捏住微微地晃,他笑着睨她,“乖小狸,睡吧。” …… 意识逐渐模糊,阿狸做了一个梦。 丹桂时节,微凉夏末。 她抱着一团小小的娃娃,他则伸着双臂从身后轻轻地环住自己。 “小小狸会叫爹爹了呢。”他笑着说。 她回头看,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眉毛像远山。 很远很远的山…… 她流着泪醒过来。 消失的笑声,逝去的人语,冰冷的床榻。 沉寂的屋子,不见王忍。 心中莫名的慌张,阿狸披了衣服,踩了鞋子就向门外走。 推门而出,漆黑的夜空,细细密密的水珠顺着房檐流下来,放眼望去,整个天地都似乎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没有出路。 “阿忍?”她叫了一声。 然而没人应她。 静悄悄的,只有雨声。 她茫然地站在院子里,雨水很凉,浸湿了外衣,又仿佛渗入了血管,顺着经脉遍行全身。 “他被押解回京了,七日后完婚。”身后有人道。 男人的声音却是比这夜雨更凉,阿狸一惊,回头望去,透过濛濛雨帘,是黑衣玉立的高大男人。 “你说什么。”她其实听得很清楚,却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再问上一句。 雨水似乎没有停下的征兆,他负手而立,袍袖微微扬起,那一张严肃无情的脸在潮湿氤氲之中显得格外让人迷惑,他的身形也是诡异般的在黑夜中光芒万丈起来。 隔着雨幕,谢翡远远地望她:“他冒犯了主上,理应对主上负责,”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豆蔻儿,你不是孩子了,不要这么任性。” 水珠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流,那样晶莹的水珠,应该不是她的眼泪吧。 阿狸跪倒在地,膝行到谢翡面前,扯着他的袍子边儿:“小舅舅,求您了,您放我们离开吧。” 他也不扶她,任她跪在泥泞中,垂眸俯视:“别叫我舅舅,你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仰头,脖子伸得直直的,不住地恳求:“谢中书,求您,求您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谢翡摇头,恨铁不成钢般地道:“豆蔻儿,你要的太多了。” “我只要一个家,这个要求过分么?”夜凉雨急,阿狸的身子连着话音都在颤抖。 谢翡平静地道:“你想过阿妩么?她刚刚及笄就被人看了身子,你叫她以后怎么活?她的父亲因你父亲而死,东府七万兵将因你们楚家通敌而冤死上月谷。豆蔻儿,你能活下来,活到今日,已经是主上开恩了。别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 东方天际卷起黑云,海浪一般席卷而来。 阿狸低下头,咬着嘴唇:“阿忍他不是有意的,他是被人设计的。” 谢翡的话让她再也抬不起头。 那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死人,死了就不会再被谢慎的死,东府的七万英灵压得抬不了头。 也许只有她死了,才能解脱。 可她不能死,她有了孩子。 “不论过程如何,终究是木已成舟。”谢慎说着,抬手拉她起来。 但阿狸却闪开他的手,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那我怎么办?我的……”她自言自语着,眼神空洞,“我的孩子怎么办?” 一声炸雷,震彻天地。 谢慎将她抱进屋中,放在床上。 “为了你妹妹,这个孩子不能要。”他说。 “你敢!”阿狸煞白着脸,缩到床角。 与此同时,黑黝黝的针筒口对准了谢翡。 飞雪海棠针,那日江心,她曾经用它杀过两个人。 针无虚发,见血封喉。 “谢翡,别逼我。”握着针筒的手指没有丝毫颤动。 为女弱,为母则强,便是这个道理。 谢翡站在床前,眸中波澜不惊:“这是一个一出生就注定不会受到祝福的孩子,他只有母亲,而他的父亲会同另外一个女子生儿育女,共享天伦。即便这样,你还要生下他?” 没有任何犹豫,阿狸只道:“即便那样,我也要生下他。” 窗外大雨瓢泼,毁天灭地,摧枯拉朽。 屋中无言,片刻。“好。你应我一个要求,我就让你生下这个孩子,”谢翡顿了顿,似乎是在用退让的语气继续道,“我还可以为他再寻一个父亲。” “父亲就不必了,”阿狸微微一笑,看不出是难过还是愤怒,“请讲吧,什么要求。” 听他讲完,阿狸面色惨白,手掌握成拳,张开,再握成拳,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最后,她缓缓抚上小腹,双肩卸力,颓然道:“我答应。但也请谢中书谨守承诺。” 她不再叫他舅舅,他说得没错,她和他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是阿妩的亲人,不是她的。 谢翡点头:“我会护这孩子一世安康,如违此誓,十世不得善终。” 阿狸心底苍凉,这就是亲情啊。谢翡同她一样,为了阿妩,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愿意做。 第二日,阿狸便随谢翡启程返京。 一路无言,五日后,到达京城。 再到京城,风景依旧似去年,可心境完全不同。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 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 很快,就到了婚期。 虽然只是迎侍君,却也因为是司马妩的第一位后宫而受到极大的重视。 清水洒街,红绸结楼,大赦天下。 阿狸站在人群里,看着头上覆着薄纱的司马妩,被谢翡一路牵着,四下里的爆竹噼里啪啦个不停。 一向冷面冷心的谢翡,也难得嘴角微微带笑。 还有阿妩的祖父,谢伦,更是笑得满脸菊花,涕泪横流。 看着自己捧在手心的小女孩嫁得如意郎君,做亲人的应该是十分欢喜吧。 若是自己出嫁,阿狸想,自己的亲人…… 他们又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想见见他们啊。 即使一眼。 王忍站在台阶下,红色衣袂随风而动,金丝暗纹若隐若现。 原来他穿红色,也是这般风姿无双的啊。 这么一个风光霁月,君子谦谦的人,他竟然笑得十分张扬,任是谁都瞧得出来他的欣喜。 42.洞房 日光倾城,阿狸眯着眼睛,仰头看他,但他一眼都没瞧她,他像是向日葵,目光灼灼对着阿妩的步子一同移动。 他的眸子里,只有阿妩。 谢翡一开始说的时候,她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方才确认,原来真的可以如此……原来这世间真有忘情。 王忍循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他脚步稳健,但看得出他心中焦急,恨不得一步三阶就冲到新娘身边,那按捺不住的欣喜,引得一众宾客都哈哈大笑。 阿狸同王忍的私奔,谢家与王家动用所有势力,偷天换日,一瞒而下。所以对外,人们只知道阿狸同王忍并不相爱,王忍一直以来深深痴恋着司马妩,只是碍于当年楚成君的财力,才被逼着与阿狸订了婚。而在几个月前,司马呦大发善心,自动与王忍解除了婚约,王忍这才得偿所愿。 人们方焕然大悟,就是嘛,他们一直不相信王忍那样万里挑一的男子会喜欢司马呦,人丑心毒,还瘸着一条腿的逆臣之女。原来是被逼无奈……幸而苍天有眼,司马呦恶人做善事,放了他一马,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高台之上,王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司马妩的手,傻兮兮地笑着,很幸福的模样。 阿狸有些发怔。 回忆和现实混沌在一起,庄周化蝶,是庄周还是蝴蝶? 一拜天地,鸾凤祥。 二拜高堂,谢亲恩。 夫妻对拜,入洞房。 …… 人头攒动,推杯换盏间,她看见了王嘉,拿着酒杯,脸色很不好,微微咳着。他也看到了她,眉头微皱,似乎是犹豫了几番,这才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她曾经以为他们是朋友,他虽然话很少,却在她同王忍赌气的时候安慰她,还送她果酱,在孙诩的事情上也帮了她大忙。可还是他,在那日留仙殿众臣逼宫时,他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 即便是现在,他也是眉宇间不带一丝笑意地向她走来……阿狸想,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王嘉其实一直都没把她当朋友。他为她做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因她是阿妩的姐姐。 是啊。谁又会把她当朋友呢? 她人丑心毒,瘸着一条腿,还是叛臣贼子的后代。 避而远之都来不及…… 在王嘉离她还有三步远的时候,阿狸忽地转身,拖着那条瘸腿,踉踉跄跄地向偏殿走去。 阿狸现在一点都不想同王嘉说话,她很累,她不想笑,不想做任何的虚与委蛇。 身后无疑又是一阵笑声,笑她的走路姿态。 偏殿外是一片花林,时值早春,春寒料峭,满树繁花含苞待放。 “看到喜欢的人和妹妹成婚,心里很不好受吧。”树下的男人摇晃着酒杯,眼眸波光潋滟,笑眯眯地道。 阿狸不想理他,转身就向旁边的园子走。可刚一转身,昙微之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俯视着她,嘴角微勾:“这就是报应,你移情别恋,喜新厌旧的报应。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终于得到报应了,哈哈……” 若是平日,她还能尴尬地笑笑,忍耐着敷衍几句,可如今,她一丝心情都没有。 她向左走,昙微之就向左走,她向右走,昙微之就向右走。 阿狸站住脚,冷冷地凝目:“让开。” 见她生气,他略略一怔,旋即又笑盈盈地道:“知道么?我今日特别开心,因为你不开心,你难过,你愤恨,所以我开心,我高兴,我欢喜,特别欢喜。” 那同醒之一模一样的脸就在她鼻尖之外,甚至连嘴角勾起的角度都不差分毫,可她还是分得清。 阿狸嘴角抽了抽,若不是看在他是醒之亲弟弟,又是个疯子的份儿上,她早就一耳刮子扇过去了。 可她答应了醒之要帮他照顾弟弟,虽然这个弟弟比她还要大上好几岁。于是她只能说:“你欢喜便好。” 她说完,又趁他微微错愕的空隙,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刚走到月亮门旁,身后人却道:“我原谅你了。” 他声音小小的,蚊子一般喃喃,可她却听得很清楚。 “我原谅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垂着眼帘,却扬着下巴,“当年你在我死后,又移情别恋,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罪过,我看在阿妩的份儿上原谅你。我,”他又顿了顿,像是给了她很大的恩赐一般地道,“我允许你,重新喜欢我。但我只喜欢阿妩,并不会喜欢你。” 她还以为他清醒了,原来还是疯子。 “谢您开恩。”阿狸道,旋即抬脚便要迈出月亮门,腕子却被一把抓住,一个踉跄,正好对上他难以置信的脸。 漂亮的桃花眼半眯着,带着很浓重的疑惑:“我说我允许你喜欢我。”在他的预想里,她应该是欢呼雀跃着抱上他的脖子,吻他。然后他很有志气地把她推倒在地。不,看她这么诚心悔过,他也许会让她吻一下也说不一定。 可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恶极了。 “听到了。”阿狸道。 “你可以重新喜欢我了,不开心?”他诧异地问。 “开心。”她答。 忽有夜风吹过,将昙微之额上的碎发吹起又落下,一遍又一遍。 他忽地嗤笑,了然一般:“你还想着王忍是不是?他已经是你妹夫了,你妹妹的男人。” “你很吵闹。” “生气了?我跟你讲过,不要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大晋的江山,群臣的忠诚,还有王忍,”他似乎非常气愤,笑也不笑,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放-荡无耻的女人,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闭嘴!”她不想同他争辩,却被他强拉着一路飞檐走壁来到留仙殿。 白头山最强的猎人,身手果然不一般。 留仙殿内披红挂彩,绯烟紫霞,侍女们各司其职,忙碌有序。这里是王忍未来的寝宫,今晚的新房。 昙微之拎着阿狸藏身在顶梁之上,刚刚上梁,还没一会儿,就见王忍扶着司马妩走了进来。 侍女们退出,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王忍站在床边,脸色绯红,修长的手指伸了几下,却还是没去碰那盖头,似是很紧张:“陛下,微臣王忍,冒犯陛下了。” 盖头后的女子微微笑:“今夜啊,没有君臣,只有夫妻。叫我阿妩便可。” “阿,阿妩,”他很开心,长眉舒展,可因为紧张,说话还是磕磕巴巴的,“我,我掀盖头了。” 阿狸别开头,呆呆地看着房梁柱。 昙微之在她耳边桀桀怪笑:“这事不怪阿妩,是我做的,我设计了他。阿妩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受害者。” “为何。”她下意识地吐出二字。 “因为你幸福的笑容让我恶心,”他咬着她的耳朵,很用力,咬出了血,他再卷着舌尖舔进口中,“你这种女人,不配得到幸福。” 王忍指尖微微颤抖,去解司马妩的衣带儿,而司马妩脸颊红红的,娇-媚地依偎在他怀中,软软地叫着:“阿忍,你不是君子么,君子不能随便脱女孩子的衣服。” 他吻住她的樱唇:“我是君子,更是阿妩的丈夫。搴舟中流,今夕何夕,何其有幸,今生有你。” 搴舟中流,今夕何夕,何其有幸,今生有你。 原来同样的话,可以对两个人说。 阿狸不想看,也不想听,她低头,捂住耳朵,可昙微之又偏偏要她看,要她听。捏着她的下巴,掰开她的腕子,让她看着婚床上一对儿甜蜜的新人,听着他们情意绵绵的对话。 即便阿狸闭上眼睛,她还是可以听得到。 听得那么清楚。 字字清晰。 字字诛心。 美丽的新娘,在娇娇地道:“阿忍,这是我的第一次,无论以后这宫中迎进多少侍君,甚至是正皇夫,他们都不会再拥有我的第一次了,你知道么?” “我明白,”是王忍的声音,既温柔又郑重,“我很感激,夫人你,还有将来你我的第一个孩子。我都会珍惜,用生命来珍惜。” 再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是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女子的娇-喘,呻-吟,男子的抚慰,如若至宝般地轻哄“阿妩,莫哭莫哭,我弄疼你了么?”“阿妩,我忍不了了,疼就咬着我”,“阿妩,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像你一样美丽纯洁”…… 黑暗中,阿狸抖成一团,她紧紧抱着小腹,眼泪簌簌而落,终于还是——哭出来了啊。 世间真有永恒不变的爱么?即便是忘情也抹不掉的爱么? 在今夜之前,她也许还可以确定地说一声“有”。 但这之后,她不知道了…… 人事改。 三春秾艳,一夜繁霜。 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 43.迦楼罗 阿狸在前边走,昙微之则一直跟在她身后。 一会冷哼,一会嘲笑,一会揶揄,像个大妈一样,絮絮叨叨个不停。 “闭嘴。” 阿狸忽然停脚,昙微之一个没注意,撞在她身上。 锋利的刀刃抵在胸口,泛着冷光,他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一脸的生无可恋,却又硬装不在意的模样。 她应该不是很难过吧。你瞧啊,她还拿着刀,叫他闭嘴呢。 阿狸在转身的瞬间,从他身上摸走了凤尾银刀。 这把银刻刀,是昙家一代一代祖传下来的,到了他们这一代,就传给了昙醒之。 “怎么?”昙微之一挑眉梢,“你还想再捅我一次?四年前那样?” 银河浩瀚,星子璀璨,面前的他身着深朱常服,腰间宽带缀着七宝勾玉,长发束在掐丝银环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双艳丽的桃花眼闪着星子般璀璨的光芒。 明明一模一样,为何一个那样喜欢,一个这般讨人厌。 双生子。 分毫无差。 为何她能分清楚? 因为昙微之眼中有戾气。 当年在白头山,他戴着可笑的猴子面具,一棍子扫折狼腿的瞬间,她就看到了那股子戾气,而后的这些年,一直都没消逝。 若是没了这戾气,就算是她,大概也分不清了吧。 刀尖儿向后移了移。 昙微之一笑:“看,你不敢是吧?胆小鬼。你说你为什么要活着,不仅人丑心毒,还胆小懦弱,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就能见到你那同样懦弱的老爹,还有你们一家子的叛国贼。哈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你爹是老鼠,你就是老鼠的孩子,人人得以诛之,人人……” 话还没说完,阿狸手中银刀就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拧着刀把,在他胸口慢慢搅动:“我叫你闭嘴了。” 她并没想杀他,只是他太聒噪了,于是就想给他放点血。刀尖只插-进了浅浅的一点儿,但让他流血却是足够了。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在阿狸手上,她在灯火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脸上的男人,神色漠然:“别再烦我。” 说完,松开手,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眷恋。 兀地:“狸儿,别走!” 昙微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追她。 他的眼睛那样美丽,他的调子那样卑微,任何人都会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动,被这样的调子说得心软。 阿狸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在夜风中跑了起来。 可她还是被他抓住了。 “狸儿,我说过,我原谅你了,你可以再喜欢我。不要,”他握住她的手,胸前血汩汩而出,眼中戾气时有时无,“不要离开我。求你,求你再喜欢我一次,可以么。求你。我是司空了,不会再被别人瞧不起,虽然,”他的声音小了小,“虽然还是配不上你。” 她望着他的眼,冷冷道:“疯子。” 他艰难地站立,伸手想摸摸她的脸颊,却看到她嫌恶的眼神,满是鲜血的手尴尬地落下。 “你有喜欢过我么?”他喃喃地问,“不是阿兄,是我,昙微之,送你狼皮手套的昙微之。” 她学着他的样子冷笑:“我若知道是你送的,根本不会戴。” 昙微之忽然笑起来,昙花一般地绽放:“我送的手套,你戴过?” 阿狸无语:“……”疯子关注的点总是那么特别,你以为能伤害他的话,反倒让他很开心…… 他看样子十分欢喜,眼中戾气全无,捧起阿狸的手放在胸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狸儿,狸儿……”,然后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刀柄上,朝着自己的胸口狠狠插-了进去…… “微之!” 这一刀来得太快,快到阿狸根本无法收手,等回过神来,刀已经完全没入胸口。 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地跌倒在地,她去拉他,却被他拉倒。 “抱到了。”他抱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偷吃到糖的孩子,傻傻地笑。 “微之,你这是做什么,我没想杀你的……”阿狸要站起身,去找人救他,可他浑身是血,却还紧紧地揽她在怀。 “别动,让我抱一抱。”那些年,他一直偷偷地在他们身边,看着阿兄抱她,吻她,似乎很幸福的样子。他也很想抱抱她啊……如今,终于抱到了,怪不得阿兄一直不愿意放手,因为真的很舒服呢。 被丢入狼群的小狸猫,丑丑的毛色,瘸着腿,四处环顾,无助地低叫……你要怎样才能长出獠牙,怎样才能保护自己? 他不想活了,他是疯子,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活着,只会伤害她。 因为他也是撕咬她的群狼之一啊。 可他又是自私的,即便死,也要死在她手里,成为她永生永世摆脱不了的梦魇。 他陷入梦境,一个很深,很远,很冷的梦…… 他站在雪地中,四下里一片银装素裹。 苍松覆雪,冰面如镜。 这是又回到白头山了么? “微之。” “微之?” “微之……” 有人叫他。 他抬眸,努力地去看。 是她啊。 穿着灰扑扑的棉衣,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棉帽,小脸红红的:“微之,你穿得好少啊,你不冷么?”她仰头问。 他低头看,一身深朱的长袍,胸口一片深深的印记,像是暗纹的牡丹花。 自己为何穿得这么少? 他想不起来。 小姑娘凑到他面前,捧着他的手呵气,又摘下一只手套戴在他手上:“微之送的小狼皮手套好暖和的,我们一人一只。” 他要摘下来,戴回她手上,她的小手那么娇嫩,可受不住这山里的寒风。可她固执地摇头,握住他另外一只没戴手套的手:“微之,我们这样牵着手,就两个人都暖暖的。” 果然,握住她小手的瞬间,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微之,我们去那边山顶的湖上玩爬犁吧。”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向深山中走。 白茫茫一片,深不见边际。 他刚想迈步随她走进深山,恍惚间,又听见有人唤他:“微之,微之,你醒醒……” 他顿了顿脚步,转头看,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手,紧张地问:“微之,怎么不走?不想陪我一起玩么?” 那呼唤的声音愈来愈大:“微之!微之!不要睡!不要!” 他却转回头,抱起小姑娘,吻了吻她的额头:“走吧,狸儿。” 她环着他的颈子,撒娇着摇晃:“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好孤单。” “阿兄他不陪你玩么?”他问。 “阿兄是谁?”小姑娘先是疑惑,旋即又咯咯地笑,“微之没有阿兄啊。” 趁他错愕,小小的香舌游进他的牙关,唇齿相依,如胶似漆,好一阵肆意地搅动,方才依偎在他胸口,娇媚地呢喃:“我只喜欢微之陪我玩。微之可以永远永远陪我在这里么?” 她好甜,甜得他要马上吃掉她。 “好,”他说,“永远在这儿。” 只有我们两个。 话音落,他再也听不到那个唤他的声音。 细雪纷纷而落,天地间一片死寂。 空山,无鹿。 他抱着她,渐渐消失在无边雪幕之中。 而他走过的地方,并没有留下脚印。 …… 御医道:“回殿下,昙司空已亡。” 阿狸双眼瞪得圆圆的,看着地上昙微之的尸体,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没想杀他的…… 忽然间,一阵人声杂乱。 侍卫们分列两队,司马妩从后面走出来,她披着深金长袍,长发未束,看样子来得很匆忙,白皙的脸颊微红,一脸被滋润得很舒服的小模样。 王忍在一旁扶着她,小心翼翼,如珠似玉。 无论是御医,侍卫宫女,还是闻讯前来的一干臣子,全都噤若寒蝉,主上的第一宠臣在主上大婚的日子,死在留仙殿外不远的废园子里,这事很怪,也很大。 司马妩走上前,步子踉跄,指尖颤抖地去摸昙微之的脸,却被一旁的王忍拦住:“阿妩,他已经死了。” 触摸死尸,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何况是在他们大婚的日子,王忍心里难免不悦。 “灿若,”司马妩站起身,声严厉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虽然一脸怒色,却双眸含泪,大家看着都心疼不已。 王嘉身为大理寺卿,自然是第一时间赶到了这处废园。 一张安静无波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中:“回陛下,臣等赶到时,昙司空业已亡故。初步推断,死亡时间为子时三刻左右,死亡原因乃匕首插入心口,伤口一寸半分,一刀毙命,死亡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且现场除了昙司空的尸身,就还有……” “还有我。” 阿狸在他稍作停顿的时候,接过了话头。 任何时候,她都不想看别人因为她而为难。 何为爱。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44.宠妾 闻言,众人的眼光全都望了过来。 质疑,不信,恐惧,嘲讽,种种目光编织成一张遮天大网,把阿狸牢牢困在其中。 司马妩此时已镇定了许多,不像刚来到时那般惊慌:“那皇姐可曾见到凶手,或是可疑的人?”她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阿狸不会骗人,她是那种骗了人,或者做了坏事,便会痛苦自责的软心之人。 “没看到其他人。”她的回答很是模棱两可。 一旁的谢伦向前微走半步,询道:“殿下的意思就是,在凶案现场只有昙司空与殿下二人了?” 阿狸点头:“确实如此。” 谢伦略略点头,又问:“那殿下发现昙司空的时候,他是死是活呢?” “他……”如果回答他是活的,那下一个问题就是他怎么死的,如果回答他是死的,那就是欺骗。 巨大的矛盾折磨着阿狸,仓皇之中,目光触在昙微之的脸颊上,他面色苍白纸,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 阿狸握了握拳头,坦然迎上谢伦审视的眼睛:“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然后他……” 忽有人接过她的话:“他是自杀的。” 正在众人一个个目光如炬地盯着阿狸,等着从她嘴里说出他们隐隐之间期望的答案时,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程咬金! 人们又不满又泄气地循声望去。 红粉成行,华灯不夜中,有人衣袍曳地,缓缓而来。 等看清来人,他们有再多龃龉之言也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是歌舒瑾。 今日主上大婚,他并没有来观礼,如今却是姗姗来迟。 他站到阿狸身边,银袍映月,眉目温和疏淡:“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我见昙司空在一处僻静的偏殿饮酒,大醉,且十分颓然的模样。我问了几句,他说是主上成婚了,但新郎不是他。他还说他是寒门出身,这辈子都配不上主上。我见他状态很不好,便想派人送他回府,可刚巧家妹阿紫的侍卫过来送信。我一个没注意,昙司空就不见了。待我处理好家妹的事情,再寻昙司空,就见到他拿了刀向自己胸口-插,想必是情伤难疗,又喝多了酒,然后殿下正好经过,她上去阻拦,却是来不及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阿狸就站在那儿,一头雾水地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歌舒瑾说完,垂眸看着阿狸,长辈似得摸摸她的头:“瞧把呦呦吓的,可怜的丫头,”说完又牵起她的小手,对王嘉道,“王使君,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善后了。我送呦呦先回府。” 司马妩也是莫名其妙,皇叔的话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可他为何要帮皇姐做伪证?因为那夜皇姐的勾-引? 她心里疑惑,表面上却做惊喜之态,微微向王忍怀里靠了靠:“既然事情是这样的,那就请皇叔帮朕送皇姐回去休息吧。” 阿狸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被歌舒瑾一路牵着,离开了留仙殿,坐上了他的马车。 上了车,落了帘子,车轮吱呀轻碾起来,她还是有些恍惚。照理说,歌舒瑾应该落井下石,狠狠踩她一脚才是,可他为什么要帮她? 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他抱她在怀,用额头抵着她的眉间,温柔地安慰:“没事了,呦呦,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无可挑剔的微笑,无可挑剔的宠爱,无可挑剔的温暖,可这一切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是无可挑剔的诡异。 要说加在她身上的伤害,他和其他人,都是彼此彼此罢了。 昙微之是疯子,歌舒瑾就是变态。她也许同昙微之还可以对话,但和歌舒瑾?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总之对付他的秘诀就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实在躲不掉就装聋作哑。待他觉得没趣了,她就安全了。 “糟了。”歌舒瑾忽然失声低叫,一惊一乍地把阿狸也吓了一跳。 “来时匆忙,忘了喂小瑾了,”微热的指尖捏了捏小姑娘细嫩的脸颊,眸中满满的怜爱,似要溢出来一般,“呦呦来喂喂他。” 阿狸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总是用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说着下流的话。 “不行,我……”她急着起身,却又被他按回胸口。 “抱歉,”他褪了她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抱紧她,“我忘记了。呦呦现在有了孩子,不能行房。” 阿狸没说话,只是小山一样的眉毛纠结在眉心。他怎么知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你是我的画眉鸟,”他话说得很轻,肉麻兮兮的,“呦呦的面色好难看,是不是被方才的事情吓到了?喝口酒压压惊。” 夜光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强硬地捏开她的嘴巴,把自己口中的酒全送到了她嘴里。 因为不能合上嘴,酒液的一大半都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阿狸喝也不是,吐也不是,小脸呛得红云滚滚:“变态。” 歌舒瑾望着她,用她的小手握住那只不安分的小兽,抿嘴轻道:“我是啊。” 她第一次碰那种东西,即便是同王忍在一起时,她也没做过这种事情,简直羞愤欲死。 他一手扣着她的后脑,一手牵着她动作,整个过程中,他都看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她气急败坏,又羞又恼,偏偏又逃脱不了的小模样,好玩极了。 阿狸本身瘦弱,有了身子之后也比不上一般孕妇显怀,穿着宽大的衣服竟也看不出是有孕的人。可脱了外袍之后,便会发现她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倒也是愈发丰腴,既有少女的纯真,又不乏少妇的魅惑,稚气妖娆,十分诱-人。 他只是看她,便激动万分,热血澎湃。 歌舒瑾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变态,若不是变态,也不会审美这么不正常,五官秀丽的美人不喜欢,偏偏要对着一个脸上有着大青斑的姑娘发-情。 上次回荆州之后,他问过左凉蝉。凉蝉抱着小娃娃,笑着说,“对于男人,爱和欲是可以分开的,但女人不是,女人只愿意同喜欢的人做,为喜欢的人生儿育女。” 他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对呦呦发-情,并不是爱她,而是单纯的情-欲。 他尊重凉蝉,爱怜阿妩,而呦呦,只是一只他掌心的小画眉。 他喜欢看她挣扎,喜欢她咬他,甚至喜欢她拿刀子扎他。 疼痛和血液让他亢-奋,无比的亢-奋。 此时此刻,他面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可皮肤下边的血液全都在沸腾,咆哮,燃烧……终于,银河之水天上来,一泻千里。 他舒服了,可她的眼里全是厌恶,委屈的,狼狈的,不知所措的,白白嫩嫩的柔荑湿哒哒,黏糊糊地,尴尬地悬在一旁,隐隐的麝香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歌舒瑾轻叹一声,拿了一旁的锦绣细细地擦干净她的手,又用清水洗了两次,这才又把她抱回怀里,躺倒在软垫之上。 扣着她的腰,舌尖一点一点地描画她的唇形,她拒绝地后靠,他就干脆把她抵在车壁上,水润的唇瓣咬在齿间,拉扯撩-拨,啮咀逗弄。直到她双眼氤氲出水,他知道香盒里燃着的安魂香起了作用,摸着她红红的脸颊,好脾气地诱哄:“我答应过的你的事,都帮你做到了。卫澜川很快就会去找你,他会让你盗取谢翡的兵符,你且答应他,然后再与他一同举事。我会同你里应外合,除掉阿妩的心腹大患。” 阿狸头晕晕的,不知为何,倦意铺天盖地而来。她想张嘴说话,可嘴唇颤了颤,根本听不到声音。只听着他继续道:“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带你回荆州好不好?我家中只有一个夫人,她叫凉蝉,很是善良贤淑,宽容大度,她会待你好,也会待孩子好。” 万籁俱寂,天心月圆。 大掌摩挲着她的小腹,他亲昵地吻她的鼻尖儿:“做夫人很辛苦,要待客迎宾,管理家宅,安抚荆州的民心,而呦呦这种只求安逸,与世无争的性格,做妾比较适合。你只需要享受我的宠爱,其它什么都不必做。我为你建一座九层金楼,把你放在里边,你整天吃吃睡睡玩玩便好,我还会带你和孩子去看彩虹谷,起霞坡,玲珑泉,蝴蝶川……如何,就这样过一辈子,是不是也很美好?” 日月星辰,流水潮汐,时间仿佛变成了凝固的模样。 他说完,再看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睡着了,睫毛微微颤动,胸脯一起一伏…… 她这乖乖的,全心信赖的模样,竟没有那般丑。 在黑牢里时,小仙女给他戴豆蔻花编的花冠。她说看到美丽的东西,心情都会变好,美丽的东西,就像是这些花儿一样。 她不讨厌他肮脏的样子,即使他推她,让她磕破了额头,她也没有遗弃他。 她善良,天真,温暖。 歌舒氏的族人曾混进监牢,他们没有能力救他,却给了他一把刀,让他自裁,维护歌舒氏的尊严。 他丢掉了那把刀,他们说他是懦夫,说歌舒氏没有这么肮脏,又胆小的族长。 只有她,她说他是英雄,能忍人所不忍,在黑暗中坚强地活着,真正弱小的人是做不到这些的。 她捧着他的脸,说他有一颗勇敢的心…… 春夜漫漫,车轮缓缓,他拉开银色长袍,将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包裹,眉目如画,笑逐颜开…… 阿狸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繁花,还有隐隐的铃铛声…… 阿胡紧紧地抱着她,吻她的耳垂:“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手串我很喜欢,谢谢狸儿,谢谢你。” 细雨,荷花,白鸟,蛙声,还有小舟静静荡波心。 梦耶,非耶?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马车之外,夜色浓厚,紫陌长街,繁樱妖月。 腰插长鞭的少女躲在黑暗中,额间翠羽,耳边银饰,双眸晶亮,凝视着黑夜。直到马车渐渐远去,她才长吁一口气,拉着身后的红衣男人走出小巷。 那马车虽很普通,但她看到了车窗上的徽章。 海东青,不咸山歌舒氏的族徽,亦是她的家徽。 老仆不解:“女郎,那分明是大郎君的马车,女郎为何要避开?” 少女做了个诡异的鬼脸:“我与阿兄四年未见,阿兄这次叫我来京城,就是要我参加什么劳什子的赏樱会,给那个姓谢的老头选媳妇。我才不想嫁给谢老头,可阿兄叫我来,我这个做妹子的又不能不听话,唉,”她长叹,“只能多躲一天是一天了。” 老仆又道:“听说谢翡是曾经的大晋第一美男子谢慎的亲弟,中书令又领东府兵统帅一职,容貌出众,权势滔天……” 小少女一摆手,摇头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头,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嫁他。本姑娘年纪轻轻,如花貌美,又武艺高超,值得更好的美男子来娶走。你说是吧,小红?” 歌舒紫说完,却没人应她。她侧脸望去,只见她手中牵着的高大男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早就不见马车的空荡街口,口中痴痴喃道:“狸儿,狸儿……我的狸儿……” 小少女无奈一笑,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白梨塞到男人手中,哄小孩一般地道:“阿兄车上没有你的梨儿,这才是你的梨儿,快吃吧。”歌舒紫的直觉告诉她自己,阿兄的车上有女人,但阿兄对嫂嫂的痴情又是众人皆知……一生一世一双人,真的做不到么?连阿兄都做不到? 老仆也是无奈地看着自家女郎,女郎虽然刁蛮任性,但心地纯善,要不也不会救了那个傻兮兮的男人,还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顾有加。 说起这个傻子,自从四年前从江边救上岸之后,就一直叫着“梨儿,梨儿”的,这么喜欢吃梨的人,倒还是第一次见。 也不知他是生而就傻,还是在江里泡久了,脑子进水了才傻掉的。但不管是哪种情况,明明已经傻了,可还一心一意,对梨那般执念……想必梨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吧。 可女郎的话也对,大郎君车上没有梨儿,就算有,那也是大郎君的梨儿,不是他的梨…… 台城月,九重樱。 紫衫少女,红衣郎,灯火阑珊处,醉是花月正春风。 45.玩具 歌舒紫的马车刚走出没多远便被歌舒瑾的人拦下了。 她就知道,无论过去多久,她的兄长还是那个料事如神,运筹帷幄的不咸小狐狸。只要他想要,就没人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从未看过兄长生气,他总是那样,高高地站,温和地笑,什么都在他眼中,又什么都不入他心底……如同神君。 小时候,她以为那是九天之上的仙君,后来,她才明白,并非九重天上仙,而是九幽之下的魔。 歌舒紫被请进了巧州驿。 大晋国共有十四州,州下有郡,郡下再分县。而荆州并不是十四州之一,和扬州一样,它只是一个地名。荆州属于巧州属地,但歌舒瑾的权力完全凌驾于巧州州牧之上。 十四州在京城都有驿馆,专门接待各州官员到京城公办。 歌舒瑾每次到京城便会宿在巧州驿。 歌舒紫刚刚进了驿馆的门,就觉得不大对劲,新年早就过去了二三个月,这驿馆里为何还是披红挂彩的? 她转头问:“我阿兄呢?” “大郎君去接他的新娘了。”回答她的是一直跟在歌舒瑾身边的武侍女芽衣,背背长剑,梳着齐眉刘海,满目星光尽收眼底。 “新娘?”歌舒紫瞪圆了眼睛,发间翠羽随风招摇,“莫名其妙。阿兄怎能背着嫂嫂做这种事!是哪家的姑娘?是她勾-引我阿兄,还是我阿兄强-迫她?” “大郎君的事情,我们做仆人的自是不能过问。小女郎等大郎君回来,亲自问他便知。”相比于歌舒紫的惊愕不信,芽衣的表情则是泰然自若多了。 与此同时她们口中的大郎君也在不远之外,驿馆后的樱花林中―― 春风,樱林,幽深夜。 天上挂着尖尖的红弦月。 阿狸是被一阵乐声吵醒的。 隐隐约约,又略带诡异的拨弦声,慵懒悠闲,乘着夜风,把她紧紧裹在当中。 车帘高高卷起,樱花瓣随着夜风香香地落了满地,连她身下的锦绣方毯上也都是淡粉的花瓣。 紫檀的三弦琴,象牙的拨子,琴在唱歌:“竹笼眼竹笼眼,笼子里的小鸟呦,什么时候能出来。黎明的夜晚,滑呀滑呀滑一跤,鹤与龟都滑倒了,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阿狸在锦绣毯上坐起来,脑子还是昏昏的,她揉了揉眼睛,看见车门口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琴,轻轻吟唱。 他穿着一件黑衣服,仔细看来,又不是寻常的样式,而是婚礼时的吉服,上玄下红,黑色缘边。长发束在紫金冠中,一丝不苟的。腰带上悬着各式各样的勾玉和环佩,风过缝隙,发出仿佛孩童呜咽般的声音。 车厢角落悬着金色的掐丝香球,香气徐徐,氤氲满衣。 兀地,一阵夜风,樱花如雨,簌簌而落。 只是一眨眼,便落了他一身的冷香。他放下三弦琴,转头望她,漆黑的双眸,忧伤,悲哀,绝望。 阿狸忽然明白了,今夜是阿妩和王忍洞房的佳期啊。 怪不得她和微之在留仙殿房梁上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梁上似乎还有人,原来是他…… 他那么爱阿妩,一定很伤心吧,所以才打扮成新郎的样子。 阿狸不想看那种悲哀痛苦的目光,随着她的垂眸,视线这才扫在自己身上。 她一惊。 黑色素纱罩衣,里面的上衣下裳皆是玄色,滚着红边。这样的衣服,她没穿过,只是在同醒之私奔时偷偷去成衣店铺里瞧过。 这是婚服,女子的婚服。 阿狸已经顾不上考虑是谁给她换的这一身衣服,她只觉得自己又要倒霉了。 她果然是个衰娃。 歌舒瑾望着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只是向他伸出手:“呦呦,过来。” 他和醒之不同,虽然都是极美丽的人,醒之是真实的,温暖的,让你喜欢得想要接近的,而歌舒瑾是虚幻的,危险的,虽然美丽,却只让阿狸想远远逃开。 她身上的暗器,还有飞雪海棠针全都摆在歌舒瑾脚边的小案上。 阿狸再一次觉得自己很无力,在他面前,她无法反抗。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 她不动,他无奈一笑,抬手拉她入怀,抱着她,走下车。 好大的一片樱花林,香雪海。 花林中有两棵樱树尤其高,树下摆着小小的香案,案上龙凤蜡烛,瓜果叠累,酒壶酒盏,还有一只白瓷瓶。 歌舒瑾跪在香案之前,燃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交在一旁站着的阿狸手中:“呦呦,你也来拜拜。” 阿狸一头雾水:“这是拜什么?” “拜月神,”他笑着说,“为阿妩祈福。” 莫名其妙。 月黑风高,他自己穿成新郎,又给她弄了一身新娘子的衣服,然后再拉着她在樱花林里拜月神?理由是为阿妩祈福? 简直匪夷所思。 可阿狸现在跑也跑不了,再加上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她只能按他说的,跪在香案前,也拜了三拜。 她刚把三炷香插-进小香炉,便听到歌舒瑾温和地道:“呦呦,你的花钿掉了。” 阿狸平时从不戴花钿钗环,她觉得太压头了,而且很容易长不高。可今晚,她被歌舒瑾插了满头发的钗环,方才三拜的时候,掉下那么一两个也并不奇怪。 她转身在方毯上摸找,虽有月高悬,又有烛火飘摇,也还是看不大清楚,她只能继续保持跪地的姿势,脊背弯着,在毯上摸索。 “夫妻对拜,礼成。” “……”闻言,阿狸连忙抬头,就撞进了歌舒瑾似笑非笑,又得意洋洋的眸光里。 阿狸恍然大悟,她被忽悠了。 歌舒瑾趁着她方才低头摸花钿的时候,同她夫妻对拜了…… 他一倾身,将她轻轻斜压在厚毯上,指尖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呦呦,我们是夫妻了,下面该洞房了。” “……”她真想揍他啊!不愧是不咸小狐狸,狡猾极了啊!这心里的弯弯绕就如黄河的九曲十八弯! “没有拜过天地同高堂,这不算成婚。”阿狸强辩道。 “拜过了啊,”他展颜微笑,“我的母亲就埋在这棵樱树下,呦呦方才刚给她燃过香了呢。而呦呦的母亲,就在那案上的瓷瓶里啊。” “你竟敢盗帝墓!”阿狸气得小脸一阵红白,可说完之后又觉得很无奈。他是歌舒瑾啊,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呦呦,莫气莫气,为夫明日就还回去。”他一脸紧张的模样,就像真的很爱她一般。 她还在生气,他却已经卷起了她的下裳,野狼一般锋利的牙齿咬断腰带,又一点一点咬上脖颈,最后停在她耳边,哑声道:“呦呦,我不会强迫你的。” 他说着,手指却一层一层剥开她的婚服。 花月良辰,孤男寡女,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再说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如今又拜堂成了亲,他觉得自己更有理由要她了。 他是她的丈夫,拜过天地的,大晋国律法保护的夫妻。 她的滋味很美妙,自从三年前吃过整整三日,他就再也忘不掉。 甜甜的,软软的,还会哭,会拿刀子插-他。 她是他的妾室了,他可以想吃的时候就吃,想吃多久就吃多久,想怎么吃就吃。 嘿嘿。 好极了。 阿狸想推开他,却被他用腰带系住腕子,推到头顶。 “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四个月之后就可以做了,”他轻轻地说,同时抬高她的右腿挂在他的肘间,“我会很小心的,相信我。” “我不愿意。” “乖,这种交叉位不会伤到孩子的。让我吃一次吧,就一次。”他嘴上说得恳切,似乎是在求她,可手上的动作一刻都没有停下。 她被掰过身子,他从背后半抱着她,温柔的,不可抗拒的。 他看似瘦弱,衣服下却很强壮,如同不咸山中勇悍的狼。 阿狸的双手不停地在他胳膊上抓,痛苦地挣扎着。 啊! 一声惨叫惊破静谧的深夜。 到底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不远之外的巧州驿。 红衣男子手中的梨子兀地落地,骨碌骨碌,滚下台阶,掉入泥潭。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歌舒紫在身后的紧追,朝着那边樱花林跑去。 他听到了,那是狸儿的声音,他的狸儿的声音…… …… 歌舒瑾的东西埋进她的身体。 毫不犹豫,一击命中。 他微微动了一下,她马上扯住他的头发,声音颤抖着:“你杀了我吧。” 他低头吻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她的话。 “呦呦,乖……”男人的声音是如此的热切,仿佛他身下的就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漂亮的双眸流光溢彩,似乎真的很开心,“三年前不是做得很好么。乖,放松。” 相比于男人异常的兴奋,阿狸心中的痛苦和厌恶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 这两种感情让她觉得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 绝望让她放弃挣扎。 她在哭。 他见过的,第三次哭。 “为什么哭?”他问。 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毛毯上,无声:“我恨自己,我太弱了。只能被你欺负,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哭。” “呦呦,”他心疼地舔舐她的泪水,抚慰道,“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自怨自艾。你是我见过的,最强的狸猫,但,”他顿了顿,“我是狼王啊。” 即使是最强的狸猫,又怎能打败一只狼王呢?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咬着她的唇瓣,耐心地劝解,“你可以取悦我啊,用各种各样的姿势,虎步猿搏,蝉附龟腾,鹤交凤翔,双龙戏珠,不好不好,双龙戏珠这个不好,我喜欢独自品尝你。”说完,又狠狠地动了一下。 和醒之相似的桃花眼,只是醒之眸如春水,暖而宽厚,歌舒瑾眼似深渊,冷而无底。 她冷笑地睨他:“一个玩物么。” “玩物?”歌舒瑾咀嚼着这个词,眸中红月荡波心,“多难听的词,不过,好像真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廉价的,又玩不坏的狸猫玩偶。” “只能做玩物么,”她眼中已无泪,像他口中的玩偶一样木然地望他,“那阿妩呢?你是狼王,我是狸猫,她是什么?” “阿妩啊,”他笑着,盯着远处灯火点点的九重宫阙,“她是海东青啊,即便现在还是雏鹰,但终有一天能翱翔苍穹,睥睨天下,与我同行。” 他在笑。不是对着她时的,温柔的假笑,而是发自真心的,自豪的笑容。 是啊。他们都以阿妩为荣。 而她,只是一个庸人,一个玩物,一个弃子…… 樱花旋舞,红月当空。 “小红,小红!你要跑哪里去啊!” 黑夜中,有女子高喊着忽然靠近。 阿狸转眼,九重樱下,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他的身影,熟悉得让她再度落泪…… 阿狸想,她是死了吧。 不是死了,又怎么能再见到他…… 46.怪物 啪! 一道鞭声凌空而来,歌舒瑾一皱眉,抱起阿狸一个翻身躲过这道鞭子。 “阿兄,这位姑娘她不愿意,你这是在逼-迫她。”歌舒紫手握长鞭,愤然道。 歌舒瑾敛了笑容,冷睨厉声:“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管了。” “你是我阿兄么?”少女苦笑着摇头,“我的阿兄是个温柔的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不会虚伪地假笑,不会欺负小姑娘,不会吼我!你,你简直就是个恶魔!” 歌舒瑾也不同她争辩,只是抱了阿狸向马车走去,二人错身之际,他漠然道:“滚回驿站去。” 眸光忽明忽暗,持鞭之手紧紧握了握,这鞭还是她七岁那年,阿兄送她的生辰礼物。如今,长鞭依旧在,阿兄却陌生得可怕…… 脚尖微点,少女腾身而起,二话不说便向歌舒瑾背后攻去。 歌舒瑾脚步没停,只一抬手便接住了劈空而下的长鞭,他略略弯腰,将怀中阿狸放在树下:“乖,在这儿先等等我。” 话音方落,手腕一转,鞭动人翻,歌舒紫硬是被他拉着向前猛走了三步。 花碾清尘,歌舒瑾冷哼:“你是我教的,打不过我。” 少女俯身扫腿,扬眉莞尔:“那就试试看。” 话不投机,二人立刻斗作一处。 樱花树下,阿狸只觉得浑身疼痛,眼睛累得睁不开。 就在这时,头上忽有人言―― “狸儿,狸儿……” 阿狸心一动,睁开眼,可是,她几乎惊叫出来――这是一张多么可怕的脸。 面前的男人,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疤痕,狰狞的,像虫子横着一般,找不到一块好肉。如果说歌舒瑾是魔神,他就是怪物。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人形。 清澈透明的眸子,看不到一丝杂质,月光如细雨般洒在他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晕。 方才离得远,她没有注意,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但如今那人就在眼前,根本不是幻觉。 他的身影的确与昙醒之一般无二,但这脸,已经不是丑陋可以形容的了,而是恐怖,地狱来客一般的恐怖。 四目相对,男子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惊喜的光彩:“狸儿,我的……狸儿……”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起话来,整张脸上的疤痕都像是毛虫在蠕动,让人恶心反胃。 阿狸正要坐起身,忽地,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狸儿,”小小的,委委屈屈的声音,甚至有些带着哭意,“狸儿,狸儿,想……狸儿……好……” 他的声调十分奇怪,不似人声,而是野兽一般,低哑,粗鄙。 “你……”这个时候,她本该狠狠推开他,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这个怀抱很熟悉,阿狸的声音颤了颤,“你是……阿胡么?” 怪物的双臂又紧了紧,下巴抵在阿狸的发顶,呜呜咽咽:“狸儿,狸儿……我……我……” 只是片刻,她便可以确认了。这个怪物,就是她的阿胡。 她的阿胡从地狱回来了。 她看着他抬起腕子,使劲地对她摇晃:“我……我……” 同样疤痕交错的腕上系着一条手串儿,串着铃铛,琥珀,翡翠,珍珠,琉璃,还有翡翠的红绳手串。各种珍贵的宝石,被胡乱地串着一起,看得出这位手工者着实不太有审美。 他着急着要向她证明,可他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越是着急,就越说不什么来。 恐怖的脸,连不成句子的话,还有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眼睛……阿狸忽然明白,她的阿胡,不仅变丑了,还变傻了…… “我……我……”他忽然大哭起来,瘫坐在地,抱着头撕扯着长发,狠狠地撞树,嘴里含糊不清,低哑着嘶吼,“我……胡……我……” 樱花被他撞得纷纷而落,香香地洒了他一身。 美丽极妍的花朵,丑陋恐怖的脸庞。 指尖冰凉触上他的脸颊,他惊愕地回头,就在那一瞬间,干裂的双唇碰到了一个湿润甜软的东西。怪物瞪大了眼睛,他的狸儿骑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香香的小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舐他的嘴巴,还有他脸上那些丑陋恐怖的疤痕,就像是好吃的蜜糖一般,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他的身子先是雷劈似得僵住,旋即面红如血,配上那一脸的疤痕,更显狰狞可怕。他呆呆地靠在树干上,任她吻他的脸,他的锁骨,他的胸口…… 她抱着他的颈子,将他舔得湿哒哒的,胸口的柔软蹭着他僵硬的胸膛:“你是要说,你是我的阿胡,你很想我,再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怪物眨眨眼,又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他好开心。 他的狸儿不嫌弃他不堪的面容,她还愿意抱他,愿意吻他。 可他又很害怕,过去的几年中,人人都叫他怪物,用石头和鸡蛋丢他……狸儿她会不会讨厌他? 初春的夜晚,樱花叠叠,飞萤点点,流光飞舞。 布满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柔嫩的脸庞,诚惶诚恐地碰了一下,又飞快地拿开,缩回到衣袖中。旋即低下头来,不敢瞧她。 她握住他的手,他挣扎了一下,但没什么用,双手就这样被她握着,然后罩在了她的胸口。 “阿胡,你捏一捏。”她知道他怕她,不是惧怕,而是怕她厌恶他,所以她更要主动地亲近他。 一碰到那软软的两个圆球,昙醒之整个人都酥掉了。 他不敢捏,也舍不得松手,就这样尴尬万分地两只爪子放在阿狸胸前,偷望着她潋滟的双眸。他的狸儿可真美啊,虽然不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可他觉得她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脸上的青斑也是那么可爱,和他手中的圆球一般可爱。 “可爱么?”她按着他的手一圈一圈地轻揉,羞涩地诱-惑,“我为阿胡养的兔子,很肥了,可以吃了呢。” 他嘴里“喝喝”低吼,手肘几抬几落,终于还是狠狠地把她揉进怀中,一手遮住她的眼睛,一手揽住她的腰肢,细细轻吻,深深吸吮…… 这边二人的动作引来了那边斗得难解难分两人的注意。 歌舒瑾同歌舒紫同时虚晃一招,跳出圈外,高喊:“司马呦/小红!你们在做什么!” 歌舒瑾的脸上彻底没了笑。 眼见为实。 他的小画眉抱着一只怪物在亲吻?而且一点都不像是被强-迫的模样,反倒是女上-男下,她在强-迫他一般。 不爱美男爱丑鬼?小画眉是瞎了眼么! 歌舒紫也是惊愕,她家的小红也不是那种被人一见钟情,以身相许,就地强-上的容貌啊。 “我对他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阿狸依然保持着坐在昙醒之腰间的姿势,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仰头望着歌舒瑾,嘴角还带着诡异的弧度。 “好,甚好。”歌舒瑾含笑垂头,一转身走到马车前,抄出车中长弓,搭上羽箭。 箭尖儿瞄准满眼迷茫的昙醒之,目光却停在阿狸脸上:“呦呦,你知道的,这个世上,丑鬼都该死。” 三支羽箭,对的是眉心,咽喉同心口。 “好啊。”阿狸将昙醒之护在身后,悠悠起身,又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未落,倏地,三道银光从她袖口打出,直奔歌舒瑾的面门。 “那我们就比比谁更快!” 阿狸不会刀剑,但非常善于打暗器,什么飞镖袖箭,枣核钉生死符,飞蝗石如意珠,她都是手到擒来。这还得托诸临镜的福,当年诸临镜带着鄙夷和嫌弃,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教了她两个半年。最后还搭上了他的暗器之王――飞雪海棠针。 那一年,诸临镜武功大成,春风化雨练到了第九层,冲天破云,哀牢山巅,一袭紫衣,睥睨武林。 在他眼中,武林百家,少林武当,皆如蝼蚁,不值一提。 他对阿狸说,她天资愚钝,筋骨不适练武,他虽收了楚成君的慈善金,却教不了她绝世神功。他给了阿狸三个选择,医术,轻功,暗器,三选一。阿狸想了想,选了暗器。 医术,轻功,暗器。 救人,自保,伤人。 阿狸选了最后一种。 说也奇怪,阿狸学习暗器,学得非常上手,好像她是生来就长了一双会打暗器的手。有时候,她发挥得好的情况下,打出的三枚飞刀,连诸临镜也不能全都接在手中。 方才在马车上,暗器全被歌舒瑾搜了去,但她又趁着歌舒瑾与阿紫打斗的机会,摸了三支飞刀回来。 她本不想杀他,歌舒瑾一死,荆州必乱,荆州一乱,必会危及到阿妩的皇位。但,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也是个普通人,也会有冲动和不那么理智的时候。 她明白,歌舒瑾说要杀阿胡,那就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打出飞刀前的一瞬间,所有对歌舒瑾的憎恨,再加上要保护昙醒之的意志交汇在一起,血红了她的双眸,让她也下了死手。 与此同时,歌舒瑾弓上的羽箭也飞了出来,直冲昙醒之而来。 三枚飞刀对三杆羽箭。 云中鹤唳对海上龙吟! 47.情敌 啪啪。 两枚飞刀击落两支羽箭。 速度之快,方向之精准,令歌舒瑾也是霍然变色。 只叹阿狸内力浅薄,若是内力雄厚者,定将羽箭从中劈开! 剩下的一支羽箭破风而至,阿狸本想抱着昙醒之闪开一旁,倒霉的是,她忽地一阵腹痛,身上动作就慢了一拍。 眼看着这只羽箭就要打在阿狸背心。 她护着的昙醒之猛地一翻身,反把阿狸保护在身下。 情急之下,还不忘记一手垫在她后脑下,一手托住她的后背。 生死之际,最本能的反应。 “啊!” 花雨之中一声惊叫。 不是阿狸,不是昙醒之,而是——歌舒瑾? 惊呼之后,一切陷入死寂。 阿狸的心吊在喉口,她的目光灰白着,一点一点从昙醒之颈子上看下去,胸口,腰腹……千万大幸,没有箭尖儿。 她试探着轻唤了一声:“阿胡?” 男人回给她一个傻笑:“狸儿,伤……不会……” 她的心放了放,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她的阿胡方从地狱回来,又怎会这般快就回去。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句话,她信。 可是,这一箭没射中阿胡,又射中了谁? 她伸手去摸昙醒之的背,却触碰到一个柔软的身子,还有黏稠的,滚热的,某种她猜得到出的液体。 “阿紫!”歌舒瑾的声音已到近前。 闻言,阿狸只觉身上一轻,只见歌舒瑾就站在她身前,怀里抱着方才持鞭的小少女。 少女的背腹插-着那支羽箭。 “阿紫,你疯了么!”歌舒瑾嘴上训斥着,眼里的关切却根本隐藏不住。 可那少女不回答他,只是微笑着望昙醒之,声音温柔,但有气无力:“小红,她就是,你的梨么?” 昙醒之很是茫然地瞧着歌舒紫,片刻之后,他眉眼一弯,抱紧了怀中的阿狸,吻着她的发顶:“是……找到了……狸儿……我的……” 歌舒紫的面容渐失血色,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了然地笑:“那可真好啊,祝贺你。” 她笑,昙醒之也笑。 桃花眼,浅碧眸。 发自内心地微笑。 “小红,”歌舒紫咳了咳,嘴角溢出血沫,“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昙醒之看看她,又看看阿狸,再转头看她,旋即木木地摇头:“不是狸儿……不知道……” 小少女苦笑:“冰凉的江水中,是我救了你,衣不解带,日夜不寐,保你性命,为你医治,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那边歌舒瑾已是怒不可遏,一双暗黑鎏金的眸子满是仇恨,他死盯昙醒之:“丑八怪!若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剁了你喂狗!” 歌舒瑾如此生气的模样,阿狸还是第一次见。 阿狸觉得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原来的那个他,有情有义,有恨有爱。 亲人之间便是这样,即便刀剑相向,也是不记仇的。 歌舒紫却握住箭尖儿,费尽全身力气一般地道:“阿兄,不许伤害他,你若想伤他,我现在就拔箭。” “你……”歌舒瑾的眼中恍要喷出烈火一般,可旋即又灰败下去,无奈道,“你个小疯子。” 小少女又望向阿狸:“小红的梨子,我不会死,亦不会挟恩图报。等我好了,会正式向你宣战。等着我。” 阿狸不太明白少女的话,向自己宣战?为何而战? 她转头看昙醒之,昙醒之连忙晃头,一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等她再抬头,歌舒瑾早已抱着小少女上了马车,碾花绝尘而去。 阿狸这才长舒一口气:“阿胡,没事了。” 说完,便整个人晕倒在昙醒之怀中。 阿狸在被歌舒瑾欺负的时候,已是心神憔悴。方才射出三枚飞刀,则是完全出于要保护昙醒之的强烈意志,如今,暂时脱离危险,她便昏了过去。 …… 再醒来,已是清晨,晨光熹微,花香盈袖。 “阿胡呢?”阿狸揉了揉额头,坐起身,问在一旁的碧螺同祁红。 祁红咦了一声:“那个怪物是昙醒之?他没死?不,不,我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阿狸的头还是晕晕的,也来不及解释很多,只是问:“他在哪儿?” “他太吵了,一直抱着殿下又哭又叫,都不让我和碧螺碰殿下,然后,然后,”祁红摸了摸头,讪笑道,“然后我就轻轻地敲了他一下,送他去柴房休息了。” 阿狸一听,连忙掀开被子,这就要下床。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飞来一只小巧的白鹤。 阿狸张开手,白鹤便翩翩飞落在她掌心,瞬间化成纸。 原来不过是一只法术控制的纸鹤。 拆开纸鹤,阿狸的目光幽深了几分,不等祁红同碧螺开口问,纸鹤便被扔进一旁的小香炉里化成了灰:“谁把我有孕的事情告诉小师父了。” 阿狸所说的小师父,便是龙门诸临镜。 孙诩是大师父,诸临镜是小师父。 祁红一摊手,躲到碧螺身后:“不是我。” 在祁红印象里,殿下很少生气,或者说她几乎不生气。但殿下这个人异常固执,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不喜欢别人再从中干涉。 见阿狸态度十分冷淡,一直未说话的碧螺这才缓道:“师兄有权利知道。” “他不赞成,”阿狸抚上小腹,垂眼道,“但我还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碧螺的声音很清澈,凉凉的,却不冷淡:“我和祁红也不赞成,而且也知道殿下您不会听我们的劝告,所以才传信给宗主。” 祁红闻言,连吐舌头,就知道要被这死丫头牵扯进去。 “我已经决定了,不必多言。”阿狸说着,便向门外走。 “殿下,”碧螺挡在门口,“三个理由,第一,王忍将来还会与主上有其他的孩子;第二,谢家和王家都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存在;第三,昙醒之还活着。” ==============春节彩蛋,我是夫妻相性20问分割线【三年之后】============== (1)33:请问您的名字? 阿狸:司马呦,小名阿狸。 昙醒之:昙醒之,狸儿叫我阿胡。 (2)33:年龄是? 阿狸:二十一岁。 昙醒之:比狸儿略大。 33:所以说略大是多少…… 昙醒之:总之比王忍,谢翡,歌舒瑾,王嘉,诸临镜都年轻体壮,持久力强就是了。 (3)33: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阿狸:外强中干,随遇而安,没有什么上进心和权力欲。 昙醒之:外柔内刚,嫉妒心略强,喜欢吃各种干醋和飞醋。 (4)33:对方的性格? 阿狸:温柔,喜欢吃醋。 昙醒之:可爱,善良,天真,固执,对自己很心狠。人前冷漠,在我面前喜欢撒娇,内心略污,但是我喜欢。 (5)33: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阿狸:我九岁的时候。白头山。 昙醒之:狸儿九岁的时候。白头山,我家门口。 33:所以昙同学还是拒绝透露年龄么…… (6)33: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阿狸:漂亮。 昙醒之:略丑,但很可爱。 (7)33: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阿狸:怀抱很温暖。 昙醒之:通常这题的答案是全部,但非要说一点的话,狸儿有两只可爱的大白兔。 (8)33:讨厌对方哪一点? 阿狸:总是喜欢不告而别。【转头】再丢下我,就不理你了。 昙醒之:【亲亲脸】再也不了,我的狸儿……【缠绵一刻钟后,开始回答问题】让我有很多情敌,操心。 (9)33:你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阿狸:天生一对。 昙醒之:地造一双。 (10)33:如果用动物来形容对方,是什么? 阿狸:狼鹿。 33:那是什么? 阿狸:大概就是狼和鹿的杂交。既有温顺的一面,又有凶残的一面。 昙醒之:母狼鹿。 (11)33: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你会送? 阿狸:自己。 昙醒之:孩子和我。 (12)33: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阿狸:和别的男配在一起。【转头】阿胡,这不怪我,都是33安排的。 昙醒之:【搂到怀里,缠绵一刻钟】我知道,所以从来不怪你,要怪只怪你是33的女主。 33:别用那种狼鹿的眼神看我,我很无辜的。 (13)33: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阿狸:【脸红】就是那种程度~\(≧▽≦)/~ 昙醒之:乖,我是你的。 (14)33: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阿狸:仔细想想的话,好像是我啊。【转头】不开心。 昙醒之:【搂到怀里,顺毛一刻钟】狸儿主动的样子,尤其可爱。 33:回家缠绵可以么…… (15)33:您有多喜欢对方? 阿狸:像喜欢33那么喜欢。 昙醒之:【思索】我可以理解为喜欢得要死么。 (16)33: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阿狸:【转头,拎刀】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昙醒之:【紧紧抱】我的心和身子都是你的。 33:为什么又看我,我没有打算写你们现在想的那种剧情啊! (17)33:对方性感的表情。 阿狸:叫我名字的时候。 昙醒之:说“阿胡,还要”的时候。 (18)33:您的自卑感来自? 阿狸:丑,瘸,矮。 昙醒之:【抱牢】哪里丑,和现在的我比起来,简直是天仙。腿脚不方便也是萌点啊,逃跑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就被我捉住。矮么?只是比我低两个头而已,背后抱的标配身高啊。 33:情人眼里出西施什么的,果然千古佳训。 (19)33:做什么事情觉得最幸福? 阿狸:亲亲。 昙醒之:被狸儿亲亲。【抱住,亲亲三分钟】 (20)33:初次把身体交付给对方,是在哪里? 阿狸:琼州州衙大堂的高椅上。【别问我是哪儿,目前我也不知道33设定的这个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昙醒之:【微笑】虽然也不知道是哪里,但好像有迷之期待。【望33】那么以后还可以有浴室,马车或马背,更衣室,秋千之类的么? 33:【记下来】 48.花宵 巧州驿―― 歌舒瑾盘腿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只要静心休养,不出三月便好。 他调理着内息,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明明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发展,再过不久,他就能一举除掉阿妩的两个心头大患。可为何还是这般的心神不宁。 静悄悄地,门开了一条小缝,闪进一个身影。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歌舒瑾身后,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猜我是谁?” 她看着他抬起手,那是一只绝美的手,带着犀角扳指,莹白如玉,不似人间美色。 她以为那只手会覆上自己的手,可他并没有。 那只手只是抬了抬,又立刻放下:“阿妩,别闹。” 司马妩一阵心酸,他愿意牵皇姐的手,却不愿意碰她一下。皇叔他果然是对皇姐有意的么? 可他,可他既然喜欢皇姐,又为何要在夜晚去偷偷看她。 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他身上的那种淡淡的香气,即便离着很远,即便与众人混杂在一起,她还是立刻就分辨得出。 忍不住去问,忍不住想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皇叔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能的国王。” 不等他开口,她便自嘲地笑:“即位三年,依然没有亲政,没有发布一条敕令,没到到葵山封禅,没得到百姓的认可。如果不是祖父,舅舅与皇叔的支持,恐怕我早被赶下王座,诛杀御前了。” 她说得嘲讽,他听得心疼。 他很想把她拥在怀里,亲吻她,安慰她,逗她开心。 但他不能,他是肮脏的,她是纯洁的;他活不了太久了,可她还年轻;而且,中书监卫澜川,琅琊王司马呦,荆州刺史歌舒瑾,他是她即位之后的最后一个心腹大患…… 因为这些,他只能狠下心来。 他要在他最后的生命里,多教给她一些东西:“没有一个王生来就知道如何为王。你生在皇家,成为国王,是幸,亦是不幸,不幸的是权力越大,责任就愈大,当你的资格不足够担负起责任时,你就会被百姓推翻。幸的是,你还年轻,可以学习。你的祖父,舅舅,还有我,都会保护你,教给你,看着你睥睨天下,一统河山。” 她的小手,软软的,带着薄薄的细茧,覆在他的双眸上不肯移开。 “其实皇姐当年因瘸腿而退下太女之位,是祖父同舅舅一手策划的,当然,也是在母皇的默许之下,”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是皇姐,她会不会比我做得好。” ----- 三日后,中书监卫澜川拜访阿狸,答应了她曾提出的共谋大业的提议。 阿狸问他,可还对她有所不信。 毕竟最开始,他对她百般试探,连孙诩都是死在他的计划中。 卫澜川微笑着告诉她,从他在她眼睛里看到恨意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怀疑她了…… 他的要求与歌舒瑾说的一模一样,他要阿狸盗取谢翡的兵符。 卫澜川说,他已联合庆,清,光,全,珍,巧等六州的州侯共同举事,且柳,雁,常,芳等四州州侯业已同意作壁上观,不插手任何一方的势力。剩下的琼州,吉州,雀州,瑛州等或地处偏远,或贫瘠之地的四州连本州百姓温饱都难以供给,自然会远离战事。 这次举事,名为“姝羽”。 “姝”替诛杀之“诛”字,“羽”则取“刻羽”的“羽”字。 司马妩,字刻羽。 万事俱备,只欠一张可调动王师的兵符。 虽然已经想过谋反会到来。但阿狸也很震惊。她一直以为大晋的江山是稳固的,然而,竟然有六州的州侯参与到了这次举事之中,其余的四州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行为也与谋反没有区别了。 王权架空,州侯异心,王座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悬崖了么…… 她不禁想,如果那个王座上坐的是自己,又会做的比阿妩好么? 不会的,答案是不会的。 母皇说过,她是个平庸又胸无大志的人。 她担负不起一个国家的责任。 她能做的,只是最后一次帮助阿妩。 假意与卫澜川合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谋反的势力。 可盗取谢翡的兵符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大概就是“姝羽”行动一直迟迟不能展开的最大原因吧。 阿狸曾经问过歌舒瑾,既然是为了阿妩,那么兵符的事情,直接告诉谢翡请他拿出来就好了。 但歌舒瑾说,此次里应外合的计策只有他与阿狸两人知晓。越多的人知道,就愈是容易走漏风声,对阿妩不利。想要迷惑敌人,全用假的不行,要真假参半,譬如共同谋反是假,但偷窃兵符是真。 送走卫澜川之后,阿狸站在台阶上,久久伫立,衣袂飘飞。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慢慢张开五指,清晨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的眼眸里。 一瞬间的失明。 卫澜川说。 “臣在殿下眼中看到了恨意。” “人性本恶,人们没有殿下想象的那般善良,而殿下,也没有殿下自己觉得的那般宽容。” “殿下也知道这些道理,不是么。只是殿下不想承认,这个三千世界本来就是黑暗的而已。” 是这样么? 原来自己也是这么自私,卑鄙,不堪的人啊…… 也会有恨,也会有不甘,也会愤怒…… 是在哪一次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呢? 在留仙殿被逼宫还政的那次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歌舒瑾还真的没有骗她啊,他帮助她取得了卫澜川的信任,用那种残忍的方式…… 诸临镜叫她赤子,可她无法做一个心境纯粹,一心向善的赤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愈来愈坏。 春风和煦,春光灿烂,可阿狸心底冰凉一片,浑身瑟瑟发抖。 一闭眼便是卫澜川那含笑的双眼,“殿下,臣在您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讨厌这样卑劣的自己。 “狸儿……”身体被从后面抱住,温暖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抱抱……抱抱就……不冷了。” 阿狸一惊,猛地推开他,她向后连退了几步,握紧拳头:“阿胡,别碰我。”他以为她是因为冷才发抖,他不知道,她是因为惧怕愚蠢的自己才发抖。 昙醒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复杂的想法,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因为她看起来很害怕。 他向前走,她向后退。 “阿胡,不要过来,”阿狸伸手阻拦,“你听我说完,再选择要不要接近我。” “狸儿……”他不再向前靠近,但即便目光落寞,也没有离开她。 49.凡人 阿狸盯着他的眼睛,似乎下了很重要的决心:“我有了别人的孩子,我只等了你四年,就背叛了你。我是一个坏女人。而这样的我,居然还在奢求着你的接受。嫉妒妹妹,背叛爱人。我明明知道,却一直在逃避,逃避承认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人。” 明明知道阿妩与王忍的婚姻,是被旁人设计的,可还是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祝福他们。 明明知道阿胡死后,她不应该再爱上别人,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去靠近那一丝温柔。 明明知道楚家一族都是通敌卖国的逆臣,可还是会偷偷地去祭拜。 晶莹的泪水,泛着晨光,流落眼角,滑坠鼻翼。 她在哭,很无助,很狼狈,很自责。 她说的每一句话,昙醒之都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因为她让他听,所以他就仔细地听。他听得那么认真,以至于阿狸讲完那一段话之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是需要时间去思考要不要接受她,而是在辨别那些话的含义。 踩着花瓣,走了三步,便走到她面前,抱在怀里,心头柔软成一片:“是我,我的……错……没有……陪在……狸儿……狸儿身边……” 她被拥在怀中,小小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背叛了你,”她哭得愈发哽咽,“是我,是我太自私,自私地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才会去贪恋旁人的温暖。我最大的愿望,其实……其实是做一个母亲,给孩子洗澡,给他讲故事,带他放纸鸢,做豆蔻花冠,下雷雨的晚上抱着他一起睡,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不要怕,娘亲在这里哦’……那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没人陪我做的事情。就是,就是因为这样的私心,才会拒绝考虑孩子的未来,而固执地要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真是一个自私透顶,又愚蠢透顶的人啊……” 她哭得这般难过,他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小女孩儿,她不该这么悲伤啊…… 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脊,静静地听她说。 直到她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啜泣,他才揉上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吻上她满是泪痕的小脸:“狸儿的……就是……我的……” 她抬头望他,略愣的表情落在昙醒之眼里,是怎么看怎么的可爱。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她讲,却说不成完整的句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可他依然在努力地表达,话虽说不明白,但他还可以用动作,他可以给她顺毛,可以抱她,可以吻她。 “我是个坏人么?”她抱着他的腰,仰头,凝望着他的眼睛。 摸着她的脸,尽力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空间里:“狸儿……不,不坏……只是……只是……凡……凡人……” 淡粉的樱花,落在她的鼻尖儿,痒痒的。 阿狸一愣,刚刚收了的泪水又决堤而出,她猛地扎进他的怀抱,一边捶打着他,一边放声痛哭…… 其实……我们谁都不是神的孩子啊。 我们都是会有一些些自私,一点点嫉妒,一丝丝黑暗的凡人啊。 阿胡,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 阿狸哭了好久,哭到累得睁不开眼睛,任他抱着进了房间,轻柔地放在锦被之上。她依偎在他怀中,很快便睡着了。 阳光点点滴滴洒遍床帐,鸟鸣啁啾,风卷花香。 阿狸睡着了,昙醒之却还睁着眼睛。 初春的早晨有些凉,他看着睡梦中的她小猫一样向他怀里凑,小手放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全心全意地依赖,全心全意地相信。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伤心,她哭泣,她自责。 而他能做的,只是帮她抹去泪水。 即便如此,即便他是无能如此,软弱如此,累赘如此。还是想―― 在她身边啊。 庭树下,碧螺和祁红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们的殿下失态地哭,又被昙醒之抱进房间,关上门。 祁红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花绳:“我们的殿下还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啊。” “是啊,殿下真是一个毛病很多的傻瓜,”碧螺看着房间,缓缓道,“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有一丁点温暖就拼命地靠上去;因为丑陋而自卑,所以会格外贪恋漂亮的东西;因为得不到先帝的喜欢,所以自私地想生一个孩子;因为对主上的愧疚,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补偿她;因为自己是乱臣贼子的后代,所以一直不敢挺胸仰头,畏缩不前……但是这样的她,一点都不讨厌啊。” 手指翻飞,祁红又翻出了一个新的花样,唇角弯弯:“难道是因为我们都同殿下一样的愚蠢,才不觉得殿下讨厌么?” 天空高远,流云缱绻。 樱落如雨,纷纷扬扬。 “大概如此吧,”碧螺转身走出樱树的阴影,迈进晨曦之中,她说,“因为我们都是愚蠢的凡人啊。” 当日夜晚,主仆三人开始讨论谢翡兵符的问题。 “卫澜川的确给殿下出了一道难题。而解决这道题的最佳人选,”碧螺顿了顿,“是谢翡的夫人,只有同床共枕的亲密之人,才有机会盗取兵符。” “夫人?”阿狸摸了摸下巴,“可据我所知,小舅舅尚未成婚,而且,有传言说小舅舅不喜欢女人。” 碧螺又道:“三月三,主上将在鸡鸣寺召开赏樱会。名义上是共赏九重樱,实则是要为中书令谢翡选夫人。” 阿狸一拍手,欣喜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联合那位即将被选出的夫人,可是,”她又忽地失望起来,“她未必愿意与我合作啊。” 碧螺一笑:“与其把希望寄托予一个尚在未知的女人,不如殿下你去当这个夫人。” 50.天命 叠沙山,龙门。 暗夜,银月,四下里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 只有烈火上灼烤的龟甲发出的噼啪声,显得这春日夜更安静,更幽深,更神秘。 月光汇成一束,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似是一层水月天光披在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比弦月还要清冷许多的男人,坐着轮椅,双眸微眯,望着龟甲上出现的细纹,深深浅浅,短短长长,神秘的纹路传达着天神的旨意。 良久,待龟甲完全冷却,他才提笔在一旁方纸上写下一个“善”字。 “师父,”一旁站立的小姑娘疑惑道,“这卦象分明不是吉。您如此回复殿下,岂不是置殿下于险境?”茉莉是诸临镜最小的徒弟,天真可爱,一片赤子之心。她不明白的是,按着这卦象,殿下与荆州刺史的合谋是万分凶险,为何师父还要告诉殿下可行? 方纸在诸临镜手中化成一只小巧的白鹤,它拍了拍洁白的羽翼,飞出窗外,转眼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诸临镜收了龟甲,眸光冷淡又平静,没有一丝歉意或是不忍:“她是一个命格极衰的孩子,死亡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个解脱。” “可是,”茉莉有些急,她跪倒在诸临镜面前,抓住轮椅的扶手,“当年咱们夏泽城大旱,楚成君有恩于龙门。师父这般欺他的女儿终归有些不太厚道。况且,殿下相信师父才会询问师父的意见,有朝一日,殿下知晓师父欺骗她,她能承受得住么?不如师父就帮她一次吧。” “帮她?为何帮,如何帮,帮什么?”诸临镜一笑,伸出左手,微凉的指尖点在茉莉额头中央,轻轻将她推开。 “帮她拿回应得的。”茉莉向后一闪,躲开又点来的指尖。 “她应得的?”诸临镜看着茉莉,半响,眼风转而飘出窗外,默默道,“男人,王位?” “恩恩,”茉莉狠狠点头,“我和殿下虽然接触不多,却感觉得到殿下是一个极为善良,仁义,又心思柔软之人。殿下治国,大晋的百姓们一定会幸福安乐的。” “你啊,”诸临镜一笑,鸦青长睫遮住眼眸流光,“你还是太年轻了。且不说好人同好的君王等不等同,你又可知,那些是她想要的么?” 茉莉眨眨眼:“王位,美男。殿下会不喜欢么?” “以己度人。”诸临镜缓缓摇头,声音凉薄,又透露着些许无奈和宠爱。 他说完,在茉莉还一脸恍惚时,便转着轮椅离开了书房。 琉璃瓦,未央夜。 他只丢下一句话:“我帮不了她。” 偌大的书房里只留下茉莉一个人。 原来她还以为师父对殿下多少会有些情义,毕竟师父也传授过殿下武艺,如今一看,方知师父如此凉薄。 龙门宗主诸临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兵书布阵纵横捭阖,奇门遁甲转心螺丝,无一不精。 这样的师父怎可能帮不了殿下? 他只是不想帮罢了。 唯一能让师父心软的也只有那个女人吧。 当年背叛师父的左家凉蝉。 第二日清晨,诸临镜的小白鹤就到了阿狸手中。 有了诸临镜的肯定,她才能放心地与歌舒瑾合作。 阿狸根本就不相信歌舒瑾,虽说知晓他不会伤害阿妩,但他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把她也弄死就未尝可知了。 阿狸以前一直都很困惑,明明她无意王位,也没有实权,可为何那些人都把她当作洪水猛兽?后来,她渐渐长大,才晓得,她的存在,即使她不掌任何权力,也是对王朝最大的威胁。 还好,阿妩一只都相信她。 还好,诸临镜也支持她。毕竟父亲去世之前,曾说诸临镜是可信赖之人。 还好,在完成母皇留下的最后一个嘱托之后,她就可以离开台城了。 得到诸临镜的回信之后,阿狸便雀跃了起来,小师父说可以,那就是可以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身轻如燕,似乎可以随时飞出台城,翱翔四海。 这种好心情一直保持到赏樱会的那日。 樱花重重叠叠,遮天掩日,鸡鸣寺中贵女云集,云鬓香扇,花娇人艳。 龙门诸临镜,陈郡谢君山。 这两位可都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前边那位离得太远,只能妄想,而后边这位,原来也是只可妄想的人物,他要娶妻了。这么好的机会,岂能放过。 樱花虽美,可自从那夜在樱花林中与歌舒瑾的荒唐拜堂之后,阿狸对樱树就多了那么几分的尴尬与不自在。 她避开人群,从后山小径来到鸡鸣寺的后墙外,只等着阿妩到了再进入寺庙之中。 阿狸找了一处亭子坐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地敲着石桌。 碧螺说让她去当谢翡的夫人,可阿狸觉得这比直接去偷兵符还要难。 谢翡怎么可能娶她,且不说她又丑又瘸,谢翡根本看不上她。他背后的谢家更是不会同意,他爹谢伦看她跟看仇人一般。也倒是,毕竟她的确是他的仇人。 她父亲杀了他儿子啊。 “踏,踏,踏……”身后传来缓慢而又规律的脚步声。 声音很轻,兴许是踩着那重重叠叠的花瓣才会这般轻柔。 阿狸下意识地回头。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甚至那烟绿长袍下是怎样的身形,她闭着眼睛都能描画得出。 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奇妙。曾经那般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她认识他,他不认识她。不对,他也认识她,只不过对她所有的认识都停留在阿妩姐姐的程度上。 早在王忍与阿妩成婚的那日,阿狸就决定放下了。 可若是能说放下就放下,凡人岂不都成仙了? 何况,就算是仙,也还是会有因为执念而坠入魔道的。 清晨的阳光温暖柔和,亭外樱花随风起舞,纷纷扬扬。 在看到亭中人的瞬间,王忍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可又不知为何,停下脚步。 今日,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就披星戴月地来到了鸡鸣寺,为的就是收集樱花瓣上的露水。 据说三月三这日的樱花露水,用这水来烹茶,能让人舒缓心绪,心态祥和。 他心疼阿妩,被朝臣架空,没有实权,甚至及笄也尚未亲政的小姑娘,着实让他心疼。 作为丈夫,他想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狸起身颔首微笑,旋即便打算离开。 不管当年有多少情,不管他是不是被陷害,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爱阿妩,都不重要了。 既然要断,就不要拖泥带水,对谁都不好。 樱花雪,往日事,切莫再对故人说。 “等等。”她身后忽传来这么两个字。 有些迟疑,有些疑惑,还有些无奈。 51.认错 王忍唤她,她只当没听见。 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忍也觉得自己很奇怪,直到他挡在阿狸身前,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要挡住她,挡住了又要说些什么? 她好小,小到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抱着离开地面。 抱她? 为何会想到要抱她? 王忍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他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到了。 他已经成婚了,妻子还是这世上最尊贵,最美丽,最纯善的女孩子。 他怎么还想着抱眼前这个丑丫头? “王侍君,好巧。”躲不过,阿狸只能微笑着见礼。 心思百转,嘴角微扬:“殿下,好巧。” 他眼若秋光,就算忘记了她,也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王四郎啊。 他的身边没有她,依旧过得很好。 樱花飘落,流泉淙淙。 说完这一句,便是相对无言。 他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努力地看出点儿什么来。可除了微亮的光芒,温和而疏远的笑意,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其实,昙司空死的那天晚上,他便注意到了她。 莫名地心跳,只要看到她,就控制不了。 还有,更加莫名的是,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望她的肚子……这是什么毛病? 气氛尴尬之间,鸡鸣寺中钟声响起。 阿狸心底这才长出一口气:“王侍君,阿妩到了,我们也进寺吧。” 说完,也不等王忍回言,便转身急步出了小亭。只留下王忍一个,眸光转暗,望着她逃也似地,急匆匆消失在樱花林中的背影。 *** 在阿狸印象中,什么赏樱会,赏菊会,百花会之类的,名义上看花,实际上相亲的集会,一般都会让京城郎君同贵女们诗词歌赋,歌舞书画等等才艺表演上一番。可这次却不同,司马妩决定做个小游戏。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在场众人以抽签方式分为两队,两队以赤玄二色发带区分,赤队由司马妩带领,玄队则归属于阿狸。参加者每人都配给一张弓/弩,三十支木箭,木箭的箭头包着棉丝,棉丝上又洒着磷光粉,中三箭者出局。最后先到山顶,找到金龙丝绦的一队为胜。 听完规则,阿狸心想,这么危险的游戏,真的适合在场的这些贵女郎君们么? 但看到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阿狸耸肩一笑,她还真是多操这份儿心。 歌舒瑾也站在台上,皓白锦袍,迎风招展,四目相对,他还对阿狸微微一笑,极其善意。 明明切开是黑的,可却喜欢穿白色,芝麻馅汤圆,也真是好笑。 歌舒瑾身后是王嘉,阴柔得像个女孩子。一身石榴红衣,晨雾花香,朝霞氤氲间,他眉似青山黛,眼若水波横,原本不健康的白色肌肤略略浮红。 据王忍说王嘉这病并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不足,似乎是落水后,得了风寒,却来不急医治落下的病根。 阿狸曾一度以为王嘉把她当作是朋友,他虽然话很少,却在她同王忍赌气的时候安慰她,还送她果酱,在孙诩的事情上也帮了她大忙。可还是他,在那日留仙殿众臣逼宫时,他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 瞳摇琥珀,淡极至艳。 他总是那样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又似乎无话可说。 是啊,有些人,永远做不了朋友。 抽签结束,阿狸结上玄色滚金边的发带,背背弓/弩,站在小台之上集结她的“士兵”。 先看阿妩那一队。 雄姿英发世家郎君三十人,武将家的巾帼女郎十人。 还有当年歌舒氏的少族长,如今统领一方的荆州刺史歌舒瑾,再加上白马银枪,以一当百的中书令谢翡。 十分完美。 阿狸回头再看自己这一队,身娇体弱,拎弓都嫌累的女郎三十人,风度翩翩,看样子根本拉不开弓的文臣家郎君十人。 什么“你踩到我的裙子了”,“你碰坏我的发簪了”,“你勾到我的流苏了”之类的娇嗔不绝于耳。 还有两个比较熟悉的,病秧子王嘉,手无缚鸡之力王忍…… 十分寒碜。 阿狸想,这大抵便是传说中的死亡之队吧…… 她知道自己衰,但命格衰到这份儿上的,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果不其然,队伍刚一在山中散开,阿狸这队就出局了一半。 要不要如此不堪一击啊…… 好在阿狸也没想过要得胜,虽然不存在因为对方是君王,所以不敢取胜的忌讳,但她考虑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又跑又跳什么的剧烈运动,着实不太适合。 她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上一躲,待游戏结束再出来凑个数。 天空高远,流云缱绻。 在这鸡鸣山上,还可以远远地望见燕子矶。 阿狸身子娇小,隐在花树之间,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发现不了。 燕子矶临海,矶上的观音阁也叫望海阁,是京城中观海的最佳地点。 碧海潮生,缘起缘灭。 阿狸想起当年借同王忍到燕子矶的机会,在路上甩掉他,又同醒之私奔离开京城。如今王忍忘记自己,也算是一饮一啄,因果定数。 春风熏熏,有玉色小蝶扇着翅膀,姗姗飞在花间,阿狸伸出右手,手指纤长,小蝴蝶便落在她的食指上,阿狸看着它,歪头问:“小蝴蝶,你要飞去哪里啊。是要飞过沧海么?可是你这么纤弱的翅膀,真的可以飞过这浩瀚的沧海么?” 小蝴蝶静静地落在阿狸手指上,两只黑色的小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听她说话。 “去吧。飞得远远的。”阿狸抬手,顺着春风的方向。 蝴蝶展翅,跃跃欲飞。 可是,不等阿狸眨眼。 半空中方才还扇动着半透明羽翼的小蝴蝶,“啪”地一声被钉死在她眼前的樱花树干上。 羽翼被木箭穿透,还来不及挣扎,便凋零破碎。 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在临死前甚至连发出声音的机会都没有。 阿狸回头。 二十步开外,木箭已在弦上,卸去棉丝包裹的箭头,锋利泛着冷光,正对着她的咽喉。 日光倾城,树影婆娑而斑驳,花枝艳丽而旖旎。 歌舒瑾站在花间,墨黑长发,皓白锦袍,降红锦带束发,在黑红白三种浓烈而清淡的颜色的映照下,更显得他容颜如玉,唇红齿白。 他抿嘴微笑,柔情款款:“小猫儿,快跑,不然我可就要抓住你了。” 话音方落,长箭业已破空飞出。 他嘴上说让她躲,可又根本没给她躲开的时间。 幸亏阿狸对他那芝麻馅汤圆的性子十分了解,在她转头看见他的瞬间,脚下便动作了起来。 她不信他,从来不信。 说来迟那时快,木箭贴着阿狸颈子而过,缠着一缕黑发钉在她背后树干上。 阿狸微微一动,头发便扯着头皮火辣辣地疼。 歌舒瑾笑笑:“你想逃开么,从我身边逃走?”他说着,弓弦又张,搭上了第二支箭,“以前的你多听话啊,又懂事又可爱,在我怀里撒娇卖乖,耍赖卖萌。可现在为何不懂事了?知道我疼你,所以开始恃宠而骄了?真是伤心。” 这情话说的,信手拈来,满目柔情,像是他一片痴心都被猫吃了一般。 阿狸可没心思听他诉衷情,一抬手,刀起发落。 转身之际,又丢出一枚墨玉飞蝗石。 歌舒瑾倒是没想到她会割断自己的长发,毕竟大晋国的女孩子们都是爱发如痴,桃花水洗着,茉莉油涂着,掉上一根儿头发都要悲秋伤春,呜呼哀哉个大半天。 转念间,他倒也明白了。也是,她连花瓶都敢往自己的小脑袋上砸,还会在乎这一缕头发么。 她对自己着实是太不爱惜了。 只是这小小的错愣之际,墨玉飞蝗石就擦着歌舒瑾的右脸打在了山壁之上。 再一摸脸,有血迹。 对面的小姑娘,背背长弓,长短不一的黑发随风飞舞,望着他,勾唇坏笑:“阿瑾,快跑,不然我可要抓住你了。”连那口气,都与方才的他同出一辙。 真是只不乖的小猫儿,自己稍不留神就要被她咬上一口。 等这一切都结束,带她回了荆州,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磨光她的爪子,打掉她的牙。 事实上,他也曾想过杀死她,做成干尸,日日陪伴在身边。 可是,看着如今眉眼生动的她,还是觉得有活气的小猫更可爱。 阿狸不敢同他过多纠缠,飞蝗石能伤他,只是凑巧。等他回过神来,一千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对着歌舒瑾的方向,阿狸扔了一堆袖箭,飞蝗石,梅花钉,迷烟盒……然后,转身就跑。 她不敢跑得过快,山路崎岖,兜兜转转,七绕八拐之间一抬头。 金色龙纹丝绦系在头顶的树枝上。 她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拉。 丝绦脱离树枝的同时,脚下一声巨响。 轰隆! 山崩地裂。 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自救,电光火石,阿狸随着山石,树木,亭台一同呼啦啦地下坠。 下坠之际。 “豆蔻儿!” “阿狸!” 叫豆蔻儿的该是小舅舅无疑了,可那同时喊出的另一个声音又是谁呢? 醒之叫她狸儿。 微之叫她丑丫头。 王忍没失忆之前叫她小狸。 芝麻汤圆歌舒瑾则唤她呦呦。 所以,这个叫她阿狸的人是谁呢? 根本来不及多想。 扑通。 阿狸坠入湍急的江水之中。 入海之江,湍急不停。 春水很凉,平日里温柔的桃花水如今则化成温柔的野兽,一点一点地,蚕食阿狸的生气。 阿狸不会凫水。 十岁那年,她在太白山里追野兔,掉进清溪川,差点淹死,幸亏有昙醒之。 也是从那次被救开始,阿狸才渐渐喜欢上昙醒之。 没有毫无理由的爱,虽然昙醒之生得极美,但阿狸起初也只觉得他是个漂亮的兄长,有趣的玩伴。 真正爱慕的萌芽,完全是因为那次被救。 他的背,很温暖,像楚成君。 他背着她,看不见脸孔,黑发间缠着水草,红衣湿透,明明焦急,却又温柔地哄:“……别睡,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别睡……到家给你烤野兔吃……” …… 生死之际,回忆排山倒海而来,那些记忆里的碎片渐渐拼凑为一副完整的图画。 对了。那时的醒之便是那样叫她。 声音很模糊,但他似乎是这般说的。 “阿狸……别睡……阿狸……你绣给我的帕子,他们都说很好看……我不舍得用,一直都带在身边……” 阿狸,阿狸,阿狸…… 往昔事,镜花影。 可是…… 好奇怪。 她从未给醒之绣过帕子。 而且,为何在那之前,和那之后,醒之都不曾再那般唤过她? 御龙顺水,银鱼白沙。 就在阿狸意识涣散之际,有人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出水面。 看不见脸孔,黑发间缠着水草,红衣湿透,十分狼狈。 52.怀蛇 阿狸再醒来,已是在一处山洞,身下垫着松软的干草和嫩枝,湿衣服搭在一边的篝火旁烘烤着。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小腹,手指触在小腹上,没有异常的感觉,也并不疼痛。阿狸这才放下心,手撑地面坐了起来,她的身边蹲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湿哒哒的,衣角发梢都在滴水:“灿若?” 王嘉一反常态,调子不再平静,满是焦急与担忧:“阿狸,怎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灿若,你是……”阿狸揉着额头,目光似画笔,一笔一笔,细细地描画过王嘉的眉眼,终于,她探寻着问,“你是小胖?”那个年少时同她玩过一段时间后,突然消失了的小胖子。 她以前从未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过,毕竟一个是大晋国数一数二的璀璨美男子,一个是胖到没朋友的小少年。 可方才溺水之时,阿狸眼前忽然闪现出小胖子那圆滚滚的身形,和他那忧郁阴沉的眸子,瞳摇琥珀,和王嘉一模一样的颜色。只不过那时候他脸上肉太多,硬是把眼睛挤成了一条月牙缝儿,而现在,肥肉少了,眼睛也自然而然地大了好几圈儿。 王嘉先是一愣,旋即垂眸,低低一笑:“你终于,认出来了啊。” “真的是你!你当年去哪里了?为何后来都没消息了?为何在京城相遇又不与我相认?”阿狸又惊又喜,真是没想到幼时的小伙伴今生还有再遇的机会。 王嘉坐在一旁的草堆上,可即便身处阴暗潮湿的山洞,依旧如坐锦绣葳蕤,风姿不减。他静静地听着阿狸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等她都问好之后,才回答道:“当年父亲急寻我回京,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殿下您道别。回京之后,也曾写过信给殿下,殿下若是没收到的话,那大抵是山高水长,信笺遗失在道路上了吧。至于为何没有与殿下相认,”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闪了几闪又黯然下去,“我希望殿下能把我认出来。” “可若我一直认不出,你就永远不告诉我了?”阿狸不解,难道说聪慧的人想法都这么难以理解? 王嘉温和一笑,目光清浅而坚定:“我相信殿下,一定能认出我。” 他的声音不华丽,亦不魅惑,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却声声拨动着阿狸的心弦。 “灿若,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知道,”她握了握拳,几经矛盾,最终还是问出了心底的困惑,“你当年离开太白山之后,还有再回去过么?” 王嘉转身拿了一旁烘干的衣服递给阿狸,整张苍白的脸隐在不见火光的黑暗之中。 “没有。”他说。 轰隆! 山洞外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巨雷。 顷刻之间,尘飞土扬,风云变色,下起了暴雨。 “殿下为何这般问。”王嘉背对着阿狸,声音纯净。 阿狸一边换衣服,一边缓缓道:“你走后,有一年我在太白山中追野兔,结果掉进了清溪川,差点淹死。等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醒之,很自然地我就以为是他救了我,后来也一直没有问过他。但是方才,我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你叫我阿狸,而那天那个背我的人也叫我阿狸,会不会,会不会……”重新固定着小金牌带儿的手指微微停顿,“救我的人根本不是醒之,而是你。” 那是一块儿免死金牌,两个拇指大,是当年谢慎送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边,沐浴睡觉都不会摘下来。 “不是我。”王嘉道。 “还好,幸亏不是你,”阿狸说完,便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其实我喜欢上醒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次获救的经历。他的背,很温暖,像我父亲一样。如果,如果不是他,那我这么多年的爱恋,岂不是一场荒唐?”说完,阿狸又自嘲地一笑,“我穿好了。” 王嘉转回身,朝火堆中扔了几根干树枝,火花噼啪,像是他闪烁的笑声:“还好不是我,否则都不知如何面对殿下了。” 阿狸把换下来的中衣还有小衣裹着搭在一旁的火堆旁,毕竟这种贴身的衣物要当着王嘉的面晾出来,还真是很难为情。 晾好之后,她才发现他还一直穿着湿透了的衣服。阿狸忙道:“光顾着说话,你这衣服还是湿的呢,快点脱下来烘一下的好。” 为了避嫌,她转对洞口,洞外大雨瓢泼,如天河倾泻。 “灿若,谢谢你救了我,”阿狸望着漫天雨幕,神情有些落寞,“我知道自己命很衰,但衰到会连累身边人的份上,还真没想过。是我连累了你。” 背后王嘉道:“其实,这次的山崩并不是自然发生的。” “此话怎讲?”阿狸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就回头看了过去。 这一望,却是一个尴尬。 王嘉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中衣脱下来一同烘干,于是乎,便是半脱不脱,春光乍泄的好时候。 四目相对,王嘉怔在那里,露出熟悉的木讷的表情,而阿狸还没来得及闭眼,忽地,一阵狂风吹进山洞。篝火摇了两摇,没有熄灭,可阿狸搭在一旁的中衣同小衣却被吹飞了起来。两件衣服被风吹散,裹在中衣内的桃红色小衣在空中翻了一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王嘉胳膊上。 尴尬又加尴尬。 王嘉一张苍白的脸庞立刻绯红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拿起小衣,看样子是想放回到火堆旁的大石上,可……就在这时,洞口忽然传来两声微咳。 阿狸僵硬地回头。 闪电紫光中,有一浑身湿透的白衣人站立在洞口,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与王嘉。 阿狸:“……” 要不要这么巧。 轰隆,又是一声巨雷。 雷声中,另有一玄衣男人从歌舒瑾身后走出来,面沉似海,眸深如渊。 阿狸:“……”这下好了,可以凑成一桌马吊了。 53.欢聚 尴尬。 一个浓墨大写的尴尬。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电光火石之间,阿狸一把从王嘉手中拽过小衣丢进篝火之中。 火焰很旺,薄薄锦绣转眼化成灰烬。 死无对证。 阿狸猜得没错,歌舒瑾的确想借这个机会嘲弄一下阿狸同王嘉,可他就晚了那么一步,衣服化成了灰,王嘉也重新系好的衣带儿。 一丝失望之色闪过歌舒瑾的眼眸,可也就是那么一小点儿的暗色,立刻就被浓浓的笑意掩了过去。 “呦呦!王使君!”似乎是刚见到山洞里的二人一般,歌舒瑾一脸惊喜地走上前,“可寻到你们了。有没有受伤?” 他说着,一撩衣摆蹲坐在阿狸面前,抬手按住阿狸的脚踝:“为何要缠着帕子?受伤了?可是严重?” 其实那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划着一道口子,流了一些血。阿狸醒来的时候,已经包上了手帕,想必是王嘉处理的。 原本不是很疼的伤,被歌舒瑾狠狠一捏,疼得阿狸直咬牙。 可他偏偏一脸担忧,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歌舒瑾这人大概是十分喜欢做戏,只和阿狸两人在一起时候,他是各种歹毒各种变态,可有其他人在场,他偏偏要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歌舒瑾原就生得十分温润,同昙醒之十分相似的缱绻桃花眼,和王嘉不相上下的面白如玉,还有比孙诩更招人喜欢的笑脸。不愧被荆州百姓称赞为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天下第一痴情郎君。 他手指硬净修长,看似十分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搭在阿狸脚踝上,实则用了七分的内力,压得阿狸骨头都快碎掉了。 双眸总含笑,实际内心喜怒无常。这便是歌舒瑾的常态了。 阿狸想抽回脚,可被歌舒瑾捏着,完全动弹不得。 “伤口我帮殿下处理过,已经没有大碍,”王嘉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立于歌舒瑾身旁,纤细的手掌放在他肩头,“刺史也快些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免得着凉。” 王嘉的中衣还是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病态奄奄,双唇泛白,可他话音中气息稳健,不容反驳。 歌舒瑾仿若没听见,却也还是松开了手,目光闪动,唇角微勾。他站起身,也不避讳阿狸,双臂一抬,外衣便簌簌而落,露出月白色中衣。然而,他手未停,看样子还要继续脱下去。不等阿狸闭眼,一只大手已挡在她眸前。 阿狸略略平了平气息,眼前的手掌宽厚硬实,不似王嘉同歌舒瑾那般莹白,而是泛着蜜色,指肚和掌心覆着薄薄的一层细茧,一看便是长期习武所造成的。 不是旁人,却是谢翡。 谢翡淡淡道:“刺史更衣请避讳。” 歌舒瑾笑道:“是我的错,忘了呦呦已经是大姑娘了。”他的笑声很奇特,带着丝丝邪气。 阿狸心头跳个不停,歌舒瑾对于她,也许还真不需要避讳。 笑声过后,山洞中又是一片静谧,只有洞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轰隆隆的雷声,还有不时之间传来的野兽嘶吼之声。 待几个人都烘好的外衣,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天全部黑了下来。可阿狸一点困意都没有,若只有王嘉在身边,她倒还是轻松,毕竟是小时候的挚友,可以坦诚相待不隔心不揣秘密。但偏偏还有歌舒瑾同谢翡,前者是她极厌恶之人,后者是她极惧怕之人。 四人围着火堆而坐,各怀心事,都不说话。 又过良久,歌舒瑾忽然提议:“长夜漫漫,不如玩个小游戏解解闷?” 阿狸想,他的确与阿妩是一家人,都爱玩儿小游戏。 她本想拒绝,可身旁的王嘉却道:“什么游戏?” 歌舒瑾答道:“就是小时候都玩过的真话同冒险。” 阿狸心道,幼稚。 但王嘉却侧头望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殿下,不如玩玩看?反正闲着也是无聊。” 阿狸刚要说出口的反对意见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想让他失落。 …… 三角石开始迅速地旋转,然后缓缓变慢,最后尖端指向阿狸,停住了。 阿狸心想,惨了惨了,歌舒瑾这个人渣定要借此机会狠狠捉弄她一番。若是如此,比起选冒险,倒不如真话更稳妥。 “我选真话。”阿狸道。 “好,”歌舒瑾微笑着问,“呦呦最喜欢吃什么点心?” “……”阿狸一愣,这么简单的问题,他搞什么幺蛾子,片刻恍惚后,她才道,“我最喜欢吃肉包子。” 歌舒瑾点点头:“我记下了。轮到你了。” 阿狸根本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过关,忐忑之中又多看了两眼歌舒瑾,可他笑容可掬,一脸的道貌岸然,美好优雅,无懈可击。 “轮到你了。”见她发怔,歌舒瑾含笑提醒。 阿狸连忙垂眸,转动三角石,小石头转了几圈儿后停下,尖端指向歌舒瑾。 “我也选真话。”他柔声道。 阿狸想了想,虽然不知道歌舒瑾到底会不会说实话,但既然有机会,不如就问一问:“在皇叔心中,是权势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漆黑流金的双眸闪了闪:“锦绣江山,难抵她半分笑颜。” 闻言,阿狸鸡皮疙瘩掉一地,情话小能手,非人渣瑾莫属。不过,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歌舒瑾对阿妩着实不错,一直保持这般,她也就放心了。 接下来,又轮到歌舒瑾转石头,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太衰,这次还是阿狸,她依然选择了真话。 歌舒瑾问:“呦呦喜欢的花是?” “……”他竟然没为难自己,真是见了鬼了,但阿狸想想,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歌舒瑾还要扮演好温和雅致,谦逊有礼的一方大吏角色。 “红蔷薇。”她回答。 接下来的一局,阿狸又转到了歌舒瑾。 要不要这么巧! 阿狸下意识地看了看王嘉同谢翡,王嘉玉颜微红,眉眼带着安静的笑意,似乎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而谢翡依然是一脸的深沉禁欲,不冷不热地瞧着三角石。 也不知是不是气氛过于和睦,阿狸忽然起了坏心思,她眼睛弯了弯:“皇叔的初吻是什么时候。”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微笑,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四年前,紫光殿,与……” 阿狸忙截住他的话头:“皇叔您只回答一个问题就好了。” 她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像歌舒瑾这种人渣,怎么可能不小小年纪就出来祸害女孩子?他一定是撒谎。 歌舒瑾回答完这个问题,三角石又落回到他手中。 随后――老子信了你的邪! 三角石的尖端再次转到阿狸面前。 隔着跳跃的火苗,歌舒瑾说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我爱上你了,你怎么办?” 54.万劫 对于这个问题,阿狸并没有惊讶,因为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阿狸摸摸下巴,信口答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便斋戒沐浴,焚香三炷,敲锣打鼓,大肆庆祝。” “呦呦,我不是开玩笑。”歌舒瑾凝着双眸,难得的庄重沉稳。 阿狸也是一脸郑重:“我亦是认真的啊。”认真地开玩笑啊。 青丝如墨,眸光千回百转,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阿狸却已拿起三角石放在王嘉手中:“灿若,这次你来。总是我同皇叔,也太过无趣了。” 王嘉也不拒绝,只道:“恭敬不如从命。” 不似阿狸与歌舒瑾,王嘉转动三角石的力道很小,像他这个人一般,不温不火。三角石只转了三圈儿便停住了,停在歌舒瑾面前。 这个小游戏,其实只有阿狸一个人玩的糊涂,其他三人都是心如明镜。 只要稍微用些把戏,就能控制三角石停住的位置。 他们都明白,却又心照不宣,难得的默契。 歌舒瑾转三角石的那三次,全是故意让它指向阿狸。但阿狸的那三次,完全是误打误撞了。 看着三角石的尖端停在自己面前,歌舒瑾自然明白是王嘉有意为之。 可他也没必要挑明:“还是真话,王使君随意提问。”他说。 王嘉瞧了一眼阿狸后,才转眸望向歌舒瑾:“歌舒刺史,我只问一句,你会信守承诺么。” 王嘉问后,歌舒瑾也是看了一眼阿狸,才又回望王嘉:“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阿狸被这两人的目光瞧得一愣一愣的。歌舒瑾这人本就奇怪,喜怒无常,表里不一,他莫名其妙地瞧她一眼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王嘉稳重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他为何莫名其妙地瞧了她一眼才问那个问题? “刺史敢发个毒誓么?”王嘉淡淡道。 他声音虽轻,态度却不是那么温和,带着一些逼迫,又一些强硬。 歌舒瑾微微一乐,看样子倒不觉是被挑衅了,他抬手竖起两指,极为认真地道:“黄天在上,九霄神佛为证。我歌舒瑾若欺骗王使君,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阿狸竖起耳朵,然而并没有天雷劈进来,一下劈死这个人渣。 她是很想他说的是假话啊。 王嘉可以让三角石停在歌舒瑾面前,歌舒瑾自然也能回敬他一招。 王嘉选的依旧是真话。 歌舒瑾的问题是:“我也只问一句,王使君你信守承诺了么。” 王嘉垂眸,长长的睫毛打在眸前一片阴影。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歌舒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哦”得阿狸云里来雾里去。 歌舒瑾同王嘉的问题,表面上看都很平常,但阿狸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仿佛步步为营,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很不对劲。 可若让她说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雷雨夜,山洞中,一只狼,一只狐,一只鹰,还有一只狸猫。 苍鹰在天空盘旋,狼和狐狸隔着狸猫互相瞪眼,小狸猫捧着鱼干儿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呆呆地不知所以然。 王嘉看起来有些失落而丧气,他拿起三角石递给谢翡:“谢中书也玩一次吧,很有趣的小游戏。” 谢翡端坐在王嘉同歌舒瑾中间,面容冷峭,一如凉月。 他接过三角石,指尖点在石头的宽边上,结果,就是这么轻轻一点,三角石碎了。 “碎了,不能玩了,”谢翡抬手将碎石扔到一边,目光幽深扫过洞外的雨帘,“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阿狸哑然失笑,他骗鬼啊!那三角石分明就是他用内力震碎的。 歌舒瑾轻嗤一声,随后双臂向后高抬,顺势枕着手臂仰躺在身后草堆上,合眸缓道:“都休息吧。” 王嘉又向火堆中扔了些干树枝,转头对阿狸道:“殿下也早些休息,今日殿下过于劳累了。” 阿狸颔首,刚要卧在一旁,一件玄色长袍被递到眼前,她诧异地抬头,目光撞进谢翡那两潭深海之中。 “这里湿冷,多垫一件衣服。”冷漠的语气,说着关心的话,显得十分违和。 阿狸本想谢绝,可谢翡又低声说道:“保重身体。” 她这才明白他的深意。 她怀着孩子,他知道的。 话说到这儿,再拒绝就是矫情了。 阿狸笑着说了声:“多谢。”便接过长袍,一半儿垫在身下,一半儿裹着身子。 从早晨开始,又是爬山,又是坠河,折腾了一整日,阿狸也的确累了。 很快,她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雨势没有减小的迹象,黑云滚滚,雷声轰隆,无边的雨幕铺天盖地,劈啪作响,打着树叶。 王嘉搬了一些石块堆放在山洞口,多少可以阻挡凄风冷雨,搬运之际,从洞外猛地灌进一阵寒风,他又咳了咳,脸色红白。 “灿若,”阿狸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扫视了一眼睡得安稳的歌舒瑾同谢翡,小声对王嘉道,“那边风大,过来火边坐。” “很冷么?”王嘉坐到她身边,挡着洞口,轻轻问,“所以睡不踏实?” 阿狸看见自己身上又多盖了一件红衣,大概是她睡了之后,王嘉披在她身上的。 他总是这般默默地,不动声色地照顾她,让阿狸非常感动。 她有些明白了,在政治立场上,他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却不证明他不把自己当成朋友。 对王嘉,对谢翡,她不能要求得再多了。 他们已经在力所能及地帮她了。 想到这儿,阿狸心头暖暖的,她微笑着摇头:“不是,多亏了灿若,一点都不冷。就是心里一直想着事情,所以睡不好。” 洞外风骤雨急,王嘉的声音却似乎有一种温暖人心的能力:“不知殿下挂心何事?” “我们这样失踪了,阿妩一定很着急,外边雨这般大,她要是任性不肯回宫,坚持在山中寻人,可如何是好?阿妩身子娇贵,受不了这样的大雨和辛劳,我真怕她生病。她那孩子,一生病就不肯吃药,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磕磕碰碰,我该如何同爹爹交待?”阿狸望着火堆,眉头紧锁,“还有阿胡,他还在府中等我回去。” “殿下是说昙醒之?他不是已经……”王嘉眉梢微微挑起,调子也高了一些。 “我也一直以为他不在了。可前些日子,竟得以偶遇,方知他当年被人所救,只是,”阿狸顿了顿,垂眸视火,“只是脑子不大灵光了,除了我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好半响的寂静之后,王嘉才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像是殿下一样,殿下此番坠河得救,将来定有泼天的福气。” 王嘉目光真诚,阿狸也瞧得出来他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她过得好。 “对了,”阿狸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问,“灿若方才说这次山崩不是自然发生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王嘉压低声音:“山崩时,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我猜是火药。而火药的导引就连在龙纹丝绦上,殿下去拉丝绦,便引发的爆炸。” 阿狸疑惑:“可是拉动丝绦的人并不是确定的,这岂不是无差别攻击。” “并非如此,”王嘉摇头慢言,“虽说那是一场游戏,但参与之人,又有哪个敢赢了主上?若不是殿下凑巧到了那棵树下,那么被杀的人就只会是――” 阿狸一惊:“所以说这是针对阿妩的暗杀?结果被我无意间给撞上了?” 王嘉点点头:“以目前为止的情况来推测,大抵是如此。” 这一番话,听得阿狸胆战心惊:“王座果然是这天下最危险的位子。阿妩她年纪轻轻就要承受如此多的阴谋阳谋,着实可怜。唉……” 见她黯然,王嘉淡淡道:“同殿下相比,主上她有权力欲,也有很大的野心。她一直在努力学习,君王之道,诸子百家,纵横捭阖。殿下不必担忧,主上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阿狸先摇头又点头:“与其说我没有权力欲,不如说我不敢去承担王朝的责任。这样日后被人说起来,我还可以说,不是我不能为王,而是我不想为王。我是一个懦弱,空洞,又不思进取,随遇而安的人。我比不上阿妩,她比我勇敢。那个王位,她配得上。” “殿下也配得上。” 王嘉这句话说得极小声,阿狸没听清楚:“灿若,你说什么?” “我说,殿下再休息一会吧,”王嘉目光幽幽,转望洞外无边的暗夜,“夜还很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王嘉一番宽慰的话,阿狸这一睡,的确比方才心中踏实了许多。 她越睡越觉得好舒服,暖暖的,似是阿胡的怀抱。无意识地又向那怀抱里靠了靠,可是迷蒙之中,阿狸忽然想到,阿胡不在这里啊…… 她猛地睁眼,却是歌舒瑾,他把她抱在怀中,一双笑眼温柔地睨她。 阿狸想起身,可被他抱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乖,莫动,我什么都不做,就抱抱你。”他声音温存,甘甜如美酒,饮得阿狸一身鸡皮疙瘩。可如今的状况,王嘉同谢翡就睡在不远处,她又不敢弄出响声,只能任他搂抱着,还对她胡言乱语。 长指划过耳际,若有若无地勾勒起她的眉眼:“明明是夫妻,当着外人的面,却还得坐得远远的,装作不认识。明明是最亲密的两个人,却还要避讳着你换衣服。着实可笑。” 他说得脉脉含情,却听得阿狸直作恶心:“谁跟你是夫妻。” 歌舒瑾无奈又宠爱地一笑,勾起长指轻敲她额头:“我们拜过堂的,呦呦忘记了?我不要你的心,但你的初夜是我的,你就是我的。呦呦,为夫可不许你耍赖不认账。” 那次拜堂,对阿狸来说根本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地去当真。 歌舒瑾抱紧怀中娇人,贴着她耳际,轻声喟叹:“这山洞里,若只有我们两个就好了。不,这世上,若只有你我二人,那就太快活了。” 阿狸的头被他扣着后脑按在胸前,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眼睛瞪得圆圆的,忽看见他衣襟中露出一根熟悉的,纯白色缎带。 阿狸下意识地抬手去触,不想轻轻一勾,那缎带就滑了出来。 这哪是一根简单的缎带,而是贴身小兜儿上的带子。 缎带滑了出来,后边连着的小兜儿也一同落在了阿狸手上。 怪不得熟悉,这是当年楚悠小姑姑送她的,说待她长大后穿给爱人看。 纯白绉纱,初冬瑞雪一般的白,滚着银线双边,软软的,穿在身上很舒服。阿狸最喜欢这件儿小衣服,经常穿着,可几年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找不到了。 起初,阿狸还以为是晾在院子里被风吹跑了,心疼了好些日子。如今一见,原来,原来竟是被这个变态给顺手牵羊偷走了么…… 和这件小兜儿一同不见的还有一件小衣同亵裤,都是那年小姑姑放在盒子里一起给她的。该不会――是被他一起拿走的吧? 不敢多想,一想就恶心。 阿狸拿着小衣服发愣,没注意到歌舒瑾也在低头瞧她。 “看好了就放回去喔,”男人眯眼提醒,根本没有偷人家东西被发现的羞愧与觉悟,“那是我的东西。” 闻言,阿狸立刻烫手山芋一般地把小兜儿塞回他怀中。 也不知道他拿她的衣服做过些什么坏事情,她才不会再要回来。 瞧她又羞又气的小模样,歌舒瑾就欢喜得不能自已。 如此好玩的小狸猫玩偶,他怎么可能不占为己有。 她的余生,全属于他。 方才王嘉借游戏套他的话,问他可守承诺。 他说了假话。 承诺? 所谓承诺不就是为了违背的么。 说假话会天打五雷轰? 他才不在乎会不会天打五雷轰,挫骨扬灰又何妨? 反正他要的神佛给不了,神佛能给的,他还不屑要。 55.春逝 “乖呦呦,睡吧。有为夫为你遮风挡雨,呦呦什么都不必怕,只要乖乖睡觉就好,明日醒来啊,又是新的一天。” 嗓子温柔得会掐出水一般,叠声的名字,亲昵的称呼,他叫起来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好似阿狸真是他的挚爱。 他说着,便低头吻过来,极为自然的动作,像是一对儿恩爱非常的夫妻。 阿狸向后躲,一抬手便狠狠推挡在他胸前。 “咝”,歌舒瑾眉头微皱,嘴里发出隐忍的吃疼声。 阿狸心中奇怪,她虽然用力,但也不至于让歌舒瑾吃疼才是啊。垂眸一望,他略略敞开的外袍衣襟中露出一块银白色中衣,而中衣上有一道氤氲开了的红痕,像是――血迹? “你受伤了?”阿狸下意识问。 他敛去疼痛的表情,抚上她的长发,看着她疑惑的小脸儿,心底居然有些受用:“是啊。为了救你,我也从山上跳下来了,想必是在那时候受的伤,”话说到此处,他颠倒众生的脸庞显出黯淡委屈之色,声音低低的,“本来是打算英雄救美,让呦呦感动一下,结果却被王嘉抢了先。” “你也会受伤?”阿狸虽然不喜欢歌舒瑾,但在她心中,他却是超乎常人的,强大如神明的存在。毕竟这天下最强的兵,最壮的马,最繁华的城均是掌握在他的股掌之中。 “呦呦,我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疼,”歌舒瑾自嘲一笑,漂亮缱绻的桃花眼中满是落寞和悲哀,“呦呦让我亲亲可以么?亲亲就不那么疼了。” 阿狸在他怀里挣了挣,却完全被禁锢着,动也动不了,她避开他的眸光,她怕想起阿胡。 阿胡也是这样的眸子,温柔得如一汪春水。 据说歌舒瑾也曾经是个温柔优雅的人。恐怕是经历了当年的变故,才会变得如此表里不一,变态残忍。 他很可怜,他的种种奇怪的行为也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却不可以原谅。 阿狸想躲,可又哪里躲得开。 轻轻一吻,如雪落花。 “我说过的,呦呦就是我的药,”指尖温热,轻轻拂过阿狸红艳艳的双唇,他狡黠地笑,“为夫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呢。” 看着她又恼又羞恨不得扎死他又无能为力的小模样,歌舒瑾的心情就不是一般的好。 他捏起她的下颚,笑盈盈地诱哄:“娘子,为夫今日拼了命来救你,你也要有所回报才可以啊。” 阿狸理都不想理他,等卫澜川的事情结束,她就同阿胡一起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下辈子,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人渣瑾。 歌舒瑾似是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厌恶,自顾自地道:“狸猫娘子叫两声给为夫听听。喵喵喵的那种。” “……” 阿狸小脸发白,这种被人当小动物逗弄的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 见她不言语,歌舒瑾佯怒道:“不乖乖听话,为夫可就生气了。” “……”她无奈,只好低低道了声,“喵。” 歌舒瑾这种变态,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阿狸不敢赌。她忍到如今,眼看着就可以同阿胡远走高飞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小不忍则乱大谋。 阿狸虽学了猫叫,歌舒瑾脸上却还是凶凶的模样:“大声些,听不见。” “会把他们吵醒的。”阿狸指的是睡在不远处的王嘉同谢翡。 歌舒瑾转了转眼珠,似是思索,眸子漆黑鎏金,映着火光,更显妖异。 他掀开外袍将阿狸同他自己一同遮挡起来,黑暗之中,他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是为夫考虑不周,让娘子害羞了。这样他们就听不到了。来,喵喵喵。” 他总是这样摸小动物一样摸她的头,阿狸着实反感。黑暗之中,只有他的眼睛闪着幽幽冥冥的火苗。 阿狸小时虽然得不到司马元的宠爱,但也是被楚成君同谢慎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小丫头,后来大了一些,又遇见昙醒之,那位更是连成为佛雕大家的梦想都可以抛弃,一心喜欢她,爱护她,纵容她,把她放在心尖上娇宠的二十四孝妻奴。 所以说,阿狸哪里遇见过歌舒瑾这种只知道戏耍她,当她是小动物般逗弄的变态。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他了,可还是忍不住要反驳一句:“你这样戏弄人很开心么。” “我只喜欢戏弄你,”他握住她打向自己的小手,十指紧扣,低笑着柔声道,“看娘子你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忍耐我的样子,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阿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变态。” “睡吧,”歌舒瑾把阿狸轻轻翻了个身,从后面抱住她,“我的小乖乖。” 阿狸知道,她现在没有资本忤逆他,对于他来讲,她太弱了,只能忍耐,忍耐,再忍耐。 她也实在是累了,虽然芒刺在背,不一会儿,阿狸就睁不开眼睛了,昏昏沉沉中,她恍惚间听见身后的男人道:“呦呦,再等等……” 阿狸一惊,赫然睁开了双眼。他说“再等等……”,是什么意思…… 但这句话之后,男人没再说其他的,只是温暖的大掌揽在她腰间,一动不动。 夜晚,漏声长,雨帘帘。 他拥着她,如若至宝,两颗心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第二日醒来,雨已经停了,艳阳高照,山中空气清新,鸟蝶飞舞,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这么好的天气里,王嘉却病了。 他躺在草堆上,双眸半睁半合,一脸不健康的潮红,胸脯没有规律地剧烈起伏,还伴着咳嗽。 谢翡说他这是受了风寒,牵连起了旧病根,一时间,新病旧痨,很是危机。 阿狸蹲下身摸了摸王嘉的额头,滚烫。 “殿下,咳咳。”王嘉抬手捂住嘴,整个人虚弱得指尖都在颤,可即便如此,还坚持让阿狸离他自己远一些,“殿下站,站远一些,免得把病气过给您。” 谢翡同歌舒瑾商量了一下,如今雨也停了,最好赶紧离开此处,回到城中让御医尽快给王嘉医治。 可就在这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正站在王嘉身边的阿狸,忽地被谢翡打横抱起。 阿狸一愣:“小舅舅?” 谢翡抱着她纵身跳出了好远,这才回头望了一眼方才阿狸站着的地方。 阿狸心中不解,也循着他的目光一同瞧了过去。 这一望,她背后冷气直窜。 是一条三角头的淡绿色毒蛇,已被一颗小石头砸破脑子,死在乱草之中。歌舒瑾立于蛇尸五步开外,拍了拍手,看样子是他出手灭了毒蛇。 以前在白头山中,醒之虽然总跟在阿狸身边,却也害怕他自己一个不留神,她被山中的毒蛇猛兽所伤,所以告诉了她很多种分辨毒蛇的方法。阿狸这才一眼便看出那条小绿蛇是剧毒之物。 “真险,”阿狸长出一口气,转回头对谢翡道谢,“小舅舅,多谢。” 虽说谢翡曾讲,他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不用唤作舅舅。可此时此刻,阿狸是真心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对于王嘉同谢翡,阿狸也曾一度有过怨言。 前一个,她把他当朋友,可他却在她也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站在了她的敌对方;后一个,由于谢慎的关系,她一直当他是亲人,可他却要打掉她的孩子。 两个人,都曾是她孤寂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可又一同伤了她的心。 怎么可能不怨恨? 可又是他们,在两天之内,每个人都救了她一命。 怎么可能不感激? 他们的心里也是把她当成朋友和亲人的吧,只是她的地位比不上江山社稷,家族大义。 其实阿狸也不敢奢望太多,只要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她便心满意足了。 谢翡将阿狸放到地面上,声音依旧是不见波澜,淡淡的,冷冷的:“豆蔻儿,没事了。” 但,话音方落,他便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小舅舅!”阿狸失声道。 “糟了!”歌舒瑾弯腰,迅速掀起谢翡的外袍下摆,一手撕开裤腿。 谢翡的小腿上赫然两个牙印。 “他被咬了。”歌舒瑾道。 “那怎么办!救救他!”阿狸一脸焦急,好看的柳眉皱成一团。 歌舒瑾无奈地摇摇头:“我身上没带蛇药,你有么。” 阿狸也摇头:“我,我也没带啊。” 情况危急之间,阿狸忽然记起她小时候在山中也被咬过,那时候醒之好像是为她把毒血吸出来的。 她灵光一现,也想用这个法子,可刚刚低头,嘴唇还没碰到谢翡的伤口,便被歌舒瑾一把抱进怀中:“你疯了!”他一改柔和温吞的常态,声严厉色,“毒素也许伤不了你,但万一影响到你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办!” “我……”的确,歌舒瑾说得很有道理。她自己也许不会中毒,可孩子怎么办……方才情急之中,她只想着救谢翡,完全忘记考虑自己与孩子。 如今想到孩子,阿狸又犹豫了。 王嘉昏迷不醒,谢翡又中了蛇毒,果然,在她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她怎么就这般衰…… “算了,”歌舒瑾撇了撇嘴,“还是我来吧。呦呦记着,你欠我一条命,不对,”他竖起指头,“两条。” 说完,他便俯身吸吮谢翡的伤口,直到黑血流尽又见鲜红的血液,他才长吁一口气,一头薄汗靠在一旁石壁上休息。而这时,阿狸也从洞外小溪中用树叶捧来清水,送到歌舒瑾面前:“漱漱口吧。” 歌舒瑾的脸色也不太好,苍白泛青:“能得到娘子的关心,为夫就算是死而无憾了。” “快点漱口!”阿狸听他胡言乱语,气得声调都高了几高。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个正型。 “娘子喂我,”歌舒瑾弯起双眼,小孩子一般无赖地撒娇,“不知是不是蛇毒的原因,为夫手臂酸麻,抬不起来。”说着,还作势动了动手臂,连一寸都抬不高的样子。 “你……”阿狸虽然心中生气,可他毕竟是救了谢翡一命。 也罢,忍吧,忍吧。再过些日子,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山高水远,永不相见了。 她半跪在歌舒瑾面前,捧着树叶,一点一点地喂到他嘴边儿。歌舒瑾含在嘴里,又吐到一边儿。一捧清水用尽了,阿狸还是不放心,又去溪边重新取了水了,如此来来回回了四,五次,看着他的脸色没有变得更差,她才多少安了心。 阿狸本就腿脚不方便,又加上脚踝有伤,走起路的样子很是笨拙。而歌舒瑾就靠在石壁上,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树叶走进来又走出去。 清晨的霞光像是一匹彩色绸缎,从她发顶披至脚尖,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从天而降,来拯救他的小仙女。 只不过,这个小仙女着实丑了一些。 她跪坐在他身边,他一边儿喝水,一边偷眼瞄她的脸。不是平日里见到他时,那种满心恨意,极度厌恶的表情,而是满眼的担忧,很怕他有事的模样。 她担心他? 而且即便腿脚不方便,还是坚持一次又一次地去溪边取水。 歌舒瑾也迷惑了,难得的迷惑。 她到底是想让他死呢,还是想让他活呢? 大手揽上她纤细的腰肢,轻轻向怀中一带,惹来小姑娘一阵的怒目横视。 “歌舒瑾!”阿狸这才知道她又被他耍了,他哪里手不能动。 “你自己喝!”还盛着一小半儿清水的树叶被狠狠摔扔到他脸上,小姑娘气呼呼地就要站起来。 可他哪里肯就这样放开她。 “谢谢你。”男人身上带着淡淡的草叶香,调子微醺,暧昧不清。 他把她扣在怀中,她连他的肩头都不到,堪堪只至前胸。银白衣,黑长发,袖口绣着蔷薇花暗纹,黑发半拢在玉冠之中,双眸泛着桃花色。 “不用谢我。是你先……”阿狸刚想解释“是你先救了小舅舅,所以我才救你”,歌舒瑾却忽地一下将她抱坐到他的大腿上。 他依旧半眯着眼,像是醉了一般,仰头望她,声音平静得仿佛冬日的大海,表面静谧,水下波涛汹涌,他说:“那个问题,我还想听你再回答一遍。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我爱上你了,你怎么办?”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歪,浓密的黑发松松地挽在头上,在晨曦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整个人显得十分虚无。 “小舅舅他没事吧?”阿狸似是没听见,坐在他怀中望着躺在一旁的谢翡。 “他没事儿,过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了,”说着,勾回她的小脸,“呦呦,别关心旁的男人,我会吃醋的。还有,回答问题。” “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就像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一样。”阿狸不再逃避,也不像是第一次回答问题时那样开了玩笑。她回答得很认真。 阿狸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又丑又瘸,性格也很差,懦弱,空洞,不思进取,得过且过。醒之喜欢她,大概是因为醒之从小就没太接触过女人,而且他们在一起那么久,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得可以忽略容貌。 但歌舒瑾不同,他是歌舒氏的少族长,他的初恋是美艳绝伦的阿妩,这样过尽千帆的男子,怎么会看上她?脑子进水了? 而她也不会喜欢他。 他打过她两巴掌,打掉一颗牙,抽过三十六鞭子,悬在梁上挂了整整两天,生不如死。 除非她是个受虐嗜好者,她才会爱他。 但阿狸觉得她很正常。 “是么,”歌舒瑾也不在逼问她,勾唇笑了笑,“听说情爱类的话本有很多种,譬如虐恋情深,相爱相杀,破镜重圆等等。都是一开始看似不可能的两个人,最后幸福地在一起了。” “你也说了,那些都是话本,是故事,不是现实。”阿狸说着这些话,从头到尾都是用一样平静的语调,没有激动,没有愤慨,亦没有悲哀。 春风拂面,花木香风卷而来。 “拿着这个去见卫澜川。”歌舒瑾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放在阿狸手中。 “这是?” 他抬手,习惯性地摸摸阿狸的头:“谢翡的兵符。我从他身上摸来的。” “你……”阿狸的脑子里迅速转过很多原来拼凑不到一起的碎片,“你该不会是故意让他被蛇咬的吧!” 歌舒瑾摇摇头。 “不是?”阿狸不信。 “不是不是,是不全是。”他说。 56.温馨 阿狸拿了兵符之后,并没有先去卫澜川府上,而是回了王府。 还没到府门口,就远远地瞧见一个红衣人站在门前石狮子上,手搭凉棚,四处张望。 在她望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她。 皱成包子的小脸立刻开成了向阳花,昙醒之挥舞着双臂:“狸儿,狸儿!我在这儿!” 从阿狸将他带回府上,住了这么些日子后,他总算能说清楚一句完整的话了。 那就是,“狸儿,我在这儿。” 其实,阿狸一开始想教给他的是,“我叫昙醒之。” 每天早起念三十遍,午睡后念三十遍,晚上就寝之前再念三十遍。 不乖乖念完,就不给肉包子吃。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学不会。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却还牢牢地记着她的名字。这样的昙醒之,让阿狸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如果当年他们没有相识,没有相爱,那么现在的醒之应该是个受人敬仰的佛雕大师了,或许已经娶妻生子,共享天伦了也说不一定。 他就是因为认识了她,才会受这么多苦,毁容,变傻,连唯一的弟弟也失去了。 想到这些,阿狸不由得停住脚步,心中满满的都是无奈同愧疚。 那边的昙醒之从石狮子上跳下来,一路飞奔到阿狸面前,还不等阿狸说话,便伸出双臂将她拦腰抱起,像抱小孩子一样举得高高地转着圈儿:“狸儿,想……想……想你……” 扭曲的面容,美丽的眼睛。 纵横交错,灰白层叠的疤痕爬满了他的脸,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丑陋,虽然一开始,他刚进王府的那些天还吓哭了好几个娇滴滴的侍女。 昙醒之抱着阿狸在原地转了好多个圈圈儿,这才把她放回到地面,抱在怀里,也不亲吻,只是眼睛亮亮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 “阿胡,”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等了很久么?” 昙醒之先摇了摇头,又猛地点点头。 阿狸摸了摸下巴,故作凝思的模样:“让我猜一猜阿胡心里想的是什么,嗯……虽然等了很久,但是不想让狸儿担心,所以还是告诉她没有等很久吧。但是,我好喜欢狸儿,我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想要告诉他我一直在等她,”她说完,歪头瞧他,眉眼间全是满满的笑意,“是这样么?我的夫君大人。” 昙醒之低头,微凉一吻,轻轻落在她眉间。 他好开心。是的,狸儿说的都对。 他虽然脑子很乱,说不清楚话,但他想说的,她都明白。他们是如此心意相通。 阿狸牵了昙醒之的手一同回到卧室。碧螺就等在卧室门前,阿狸朝她点点头,才又仰起脸望向身边的昙醒之:“阿胡,你先进屋子去。我同你碧螺姐姐有几句话说。”说完,还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发顶。 其实昙醒之比阿狸高很多,以至于在两人靠得很近的情况下,阿狸要瞧他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只能仰起头。 昙醒之看看碧螺,又垂眸看看阿狸,待瞧见阿狸一张灿烂的小脸,他才恋恋不舍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边儿,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卧室。 这两人的相处看在碧螺眼里着实是略略违和。难道不应该是殿下小鸟依人,含羞带怯地扯了扯昙醒之的袖子,然后昙醒之爱怜地拍拍殿下的头么……也不知道昙醒之大难不死,又与殿下团聚,这对殿下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毕竟,昙醒之太弱了,没有家门,没有武力,连脑子都不好用。就算是养一条小狗,还能看家护院,坏人来了冲上去狠狠撕咬,可昙醒之?他究竟能为殿下做点什么?百无一用…… 在碧螺胡思乱想之间,阿狸已经吩咐她在自己离开之后带昙醒之暂且离开京城。如今谢翡的兵符已在阿狸手上,王嘉与谢翡都在山洞中昏迷不醒,阿妩的左膀右臂朝夕间尽然失去。正是卫澜川举事的好时机。可为何阿狸还是觉得心中忐忑,莫名地不安。 她并不相信歌舒瑾,但是她相信诸临镜,相信阿妩。除此之外,她也相信自己的母亲,就算母亲她再讨厌自己,也不会想自己死的吧。毕竟虎毒不食子,不是么。 “殿下,”碧螺道,“不如您带着昙醒之先走。兵符让我去交给卫澜川。” 阿狸摇摇头:“这是母皇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只有我亲自完成了,才能放心地离开京城。” “可是……”碧螺皱眉,挡在阿狸的面前,“可我总觉得不安。” 阿狸笑着摸摸她的头:“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的师兄么?父君死前把我托付给诸临镜,父君信他,我也信他。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指了指颈子上的红绳,“就算歌舒瑾有什么阴谋,他也杀不了我。” 瞧见红绳,碧螺才微微放下心来。 那红绳下的坠子是一块儿免死金牌,是当年司马元给了谢慎,谢慎又偷偷换了条系绳转赠了殿下。谢慎他是真的很疼殿下啊。 阿狸交待好碧螺之后,转身进了卧室。她的傻阿胡,只有一根筋,如果不好好同他讲,他是不会与碧螺离开的。 走进内室,转过屏风,阿狸一眼就看到,在她的床头,窗台,梳妆台上摆着一排小猫。质地是各有不同,石头的,木头的,还有玉石的。动作也是千奇百怪,玩球的,扑蝶的,捉鱼的,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不用问,她便知道这些小家伙是出自谁之手的。 “阿胡,”阿狸向那个全神贯注雕着手中玉石的傻小子勾了勾手,“过来。” 昙醒之手中拿着刻刀,听见阿狸唤他,连忙把刻刀扔在一边,又飞快地将手里雕着的玉石揣进怀中。然后才踩着锦鞋,哒哒哒地一路小跑到阿狸面前,眸光澄澈:“狸儿,我在这儿。” 自从那次在花园里,阿狸说过一次“阿胡,我在这儿”之后,他就举一反三地学会了这句话,只不过把名字换了一下。说他傻,有些时候还真是有些小聪明。 阿狸手一伸:“拿出来。” 昙醒之眨眨眼,一脸懵懂:“什……什么?” “就是阿胡你方才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东西啊,”说着,阿狸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嗔怒道,“怎么?你有事情瞒着我?” 他最怕她不开心,虽然不明白狸儿为何不开心,但还是忙从怀中掏出那块雕了大半的玉石,放在掌心,捧给她看。 那是两只在一块儿翻滚打闹的小猫。他磕磕巴巴地点着一只头上有呆毛,右脸上还有一块阴影的小家伙:“这,这只……狸儿……” 阿狸知道她家的昙大师手艺好,可要不要把她的缺陷也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啊,那处阴影不就是她脸上的青斑么…… “这只丑猫是我,那旁边这只俊俏的猫郎君是你罗?”阿狸踮起脚尖儿,捏上昙醒之的双颊,恶作剧地向左右拉扯。 “狸儿……疼……”昙醒之虽然傻乎乎的,但下意识里却希望自己是个能配得上阿狸的男子,而他的心中所想就自然而然地在雕刻上显示了出来。 两只翻滚打闹的小猫,一只丑乖丑乖的是他的狸儿,另一只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的自然就是他,他所希望的自己。 阿狸掐他的脸,他也不敢躲,怕他躲开,他的狸儿会更不开心。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掌心捧着那一对儿小猫,任他心爱的小姑娘欺负。 他的小狸儿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儿啊,又任性,又霸道,又不乖,还总是欺负他。 可他就是喜欢,打心底儿地喜欢。 待阿狸掐够了,松开手,昙醒之才解释道:“那只,那只……狸儿……未来……夫君……”他在想,狸儿一定也是不想同他在一起,才会那么生气。 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叫作傻子,但大家似乎总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也不和他接近,不叫他的名字,只喊“傻子”。 他猜,傻子这种事物,一定是不招人喜欢的吧。 他本想讨她开心,可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又狠狠给了他一记暴栗,旋即愤愤然地抱住他,小脑袋埋在他的胸膛,瓮声瓮气,撒娇痴言:“昙醒之,你这只大呆瓜。不许你再把我推开,再推开我就永远都不要理你了。” 滴答,滴答,房檐上落着昨夜的积雨。 时有时无的落水声,更显得房中静谧安稳。 身材高大的男人温柔地环抱着他心爱的姑娘,静静地抚着她一头青丝:“不,不推开……” 没有山无棱天地合的山盟海誓,就是这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爱情么? 雨过天如洗,蜂蝶绕花间。 昙醒之虽然脑子不灵光,但非常听阿狸的话。阿狸告诉他,碧螺姐姐会带他出城,然后她要晚一些再同他们聚头,让他乖乖听碧螺姐姐的话,等她回去。 他抱着阿狸坐到一旁琉璃榻上,拿起发梳,手法笨拙却又仔细地打理她略是凌乱的发辫:“狸儿……为……为什么……不……一起?” 琉璃榻边的小案上摆着一面菱花镜,在镜子中,阿狸看得到身后男人的脸。 铜镜里的他,歪着头,笑眯眯的,弯着眼。 那是一种既幸福又迷茫的表情。 阿狸反握住他拿发梳的手,顺势向后一靠,依偎在他怀中:“因为我答应过母亲一件事,等做完了,我就能同阿胡一起离开京城,永远都不回这里了。好么?” 她侧头望他,他低头看她,视线相接,温柔又甜蜜。 他小贼一样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小口,又连忙抬头,脸和脖子都飞起了红云,掌心也满是细汗:“和……狸儿……一起。” “真乖,”被喜欢的人亲吻就是如此的幸福,阿狸心中满满的,捧起昙醒之的脸,奖励一般回吻他的脸颊,“想要与我一起,就要乖乖听话噢。等你刻完那对儿小猫,我们就能见面了。” 昙醒之红着脸郑重地点头,傻乖傻乖的,然后牵着阿狸的小手,送她到府门口。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的街头也还是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块傻傻的望妻石…… 龙阳街,卫府,还是那掉漆的大红门,门环也只有一个,小风一吹,便萧瑟孤寂地响。再加上门口那棵歪脖梅花树,怎么看怎么可怜。 卫澜川拿到兵符之后,并没有阿狸想象中的那般狂喜。 的确是心思深沉之人,喜怒哀乐,都不叫你看出来。 卫澜川一身竹绿麻袍,腰间扎着麻绳。黑发束在脑后,眼睛明亮,笑容可掬,比王忍还要儒雅三分:“殿下果然雄才大略,这般重要的兵符,对于殿下来说,也不过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却不知,大事得成之后,殿下的妹妹应该如何……” 阿狸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败兵之将,自然杀无赦。” “有理,”卫澜川含笑起身,缓步走至阿狸面前,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叩首高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狸一皱眉,刚想叫他起来,忽地身后屏风嘎吱一响。 大将军谢伦,大司马王音,也就是王嘉他亲爹,还有歌舒瑾,谢翡,王嘉等等一串儿朝臣鱼贯而出,中间簇拥一人,众星拱月,百鸟朝凤一般,那人便是司马妩。 阿狸心头嘎登一声,连忙低头瞧卫澜川,却见卫澜川依旧保持着低头叩首的姿态,只不过他跪的人是阿妩:“陛下,臣终是不负先帝所托。琅琊王司马呦包藏祸心,意图造反,罪无可赦。陛下绝不可以再手下留情。” 大脑一片空白后,阿狸恍惚间明白了。 母皇想除掉的人,是她。 从来都不是卫澜川啊。 母皇最不放心的人,原来是她…… 歌舒瑾欺她骗她,她不恨。但站立在阿妩身后的谢翡同王嘉,两个时辰之前,还在山洞里昏迷不醒,濒临死亡的二人,如今皆是面色红润,正气凛然,如天神一般守护在阿妩两侧。 阿狸就算再糊涂也该晓得了,一切不过是计。 所有人,都在骗她。 所有温柔,呵护,关心,都是假的啊…… 真可笑啊,哈哈。 她恨的人,同她的朋友,还有她的亲人竟然联合在了一起。 有人唱白脸,有人唱黑脸,他们不懈余力,演技精湛,一群大晋国最优秀的男子凑在一起,只是为了骗她一个瘸子。 她还真是荣幸之至。 57.哀王 大理寺有个私牢,松槐掩映。 四间房的大小,书房,卧房一应俱全,若不是外面一圈儿拳头般粗细的铁栅栏,还真像是个桃源避世之处。 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别名――思过楼。 阿狸靠在栅栏上,迷迷糊糊地想着以前的事情。 很多人很多事,都像走马灯一样晃过脑海。 她被关进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绝望,再到现在的平静,她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每天无人说话的日子。 阿狸知道,她时日无多了。 那块儿她一直随身携带的免死金牌――是假的。 准确地说,在她坠崖之前还是真的,可在山洞里过了一夜之后,就变成假的了。 落水之后她身上的衣服是王嘉给换的。 想必他是同歌舒瑾约定好的,而那日山洞中歌舒瑾问王嘉的“你信守承诺了么?”,应该就是问他,是不是已经拿到了这块金牌。 每个人都是聪明人,只有她一个傻子。 有人在背后叫她。 回头看过去。 腰插长鞭的少女站在倾城日光中,额间翠羽,耳边银饰,双眸晶亮:“我不明白,主上是你的亲妹妹,你吃得饱,穿得暖,为何要造反?王位真的那么重要,比一个爱你的人还重要?” 对于歌舒紫,阿狸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她是歌舒瑾的亲妹妹,所以终归是不喜,可她又救过阿胡两次,所以也恨不起来。 阿狸没什么想与歌舒紫说的。 说什么?说她自己是冤枉的? 没人信过她,亦是不会有人信她。 歌舒紫尤其不会。一看她的眼睛,阿狸就知道她是个太过天真的女孩子,和曾经的自己很像。 见她不言语,歌舒紫转身离开,可走了两步,又停下脚,侧身问:“你,你想见小红么?” 阿狸一惊:“阿胡?”阿胡不是跟着碧螺离开京城了么。 歌舒紫苦笑:“你那个叫碧螺的丫头把小红扔在山路上,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若不是我,他可能就要坐在那里活活饿死。他不肯走,说要等你回来。他那么爱你,你怎么舍得让他伤心?” 碧螺把阿胡扔下自己跑掉了? 就在阿狸紧锁眉头,揣测这句话有几分真实性的时候,一条手串儿递在她面前。是铃铛,琥珀,翡翠,珍珠,琉璃,还有翡翠的红绳手串。 “我阿兄在准备主上的亲政大典,没时间管我,所以小红与我在一起很安全。”歌舒紫给阿狸看的就是昙醒之的手串,看样子,他的确同她在一起。 阿狸不担心歌舒紫会伤害昙醒之,毕竟上次歌舒紫还为他挡过一箭。只是,碧螺为何会离开?碧螺同祁红都回龙门去了? 众叛亲离,大抵如是。 阿狸笑了笑:“谢谢你,又救了阿胡一次。”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们还真是――很有缘。 “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吧。”歌舒紫嘴上这样讲,可话音里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与包容。 阿狸把手伸出栅栏拉住歌舒紫的袖子:“阿胡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你对他好,他亦是会念着你的。” 歌舒紫看着阿狸趁机套在她腕上的三股玉镯,一挑眉:“你这是何意?” 阿狸缓缓道:“你就告诉他,我同别人成亲了,也有了孩子,让他不必等我,我不会回去了。” “你,你,”歌舒紫瞪大了眼睛看向她的小腹,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这个孩子不是小红的?你,你太无耻了!不要脸的荡-妇!” “恩,”阿狸点点头,脸色苍白得像廉价的白色蚊帐,“所以他值得更好的姑娘,像你一样。” “哼!”歌舒紫一甩袖子,“我自然比你更好!只是小红他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你……” 她“你”了半日,最后道了一声:“你好自为之。” 又过一个月,阿狸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软禁生活。 她甚至想也许自己本来就有自闭倾向。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拿着树枝在沙盘上画来画去,自己和自己下连五子。 一道黑影落在沙盘上。 她没抬头,脚下挪了挪,脑袋转到另一边去,继续玩她的连五子。 她不明白,自己和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 无论走哪一步棋,不都是自己来阻死自己,到最后,无论哪一方输掉,自己都不是赢家。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却一直也不明白。 蓝天,白云,清风,苍松。 从自己被软禁到现在,一百二十又七天,除了下雨打雷闪电之外,都是很好的天气。 终于要到一年之中最盛大的仲夏了啊。 “主上还是不愿意见你,”谢翡也向侧走了一步,再次挡住阿狸的阳光,面色无波,“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太伤主上的心了。” 她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精力集中得太久了,这一抬头,居然两眼都是小星星。 谢翡穿着一件绛红色的袍子,风吹衣动,像是摇曳的山茶。 他穿这么鲜亮的衣服,还真是少见得很。 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阿狸扔掉树枝儿,拱手笑:“小舅舅,好久不见,您真是愈发精神了。” 谢翡不语。 半饷之后,他说:“今日阿妩与灿若大婚,三日后则是亲政大典。你安心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换一种说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父亲被活活凌迟,她则终身监-禁,真是一对儿倒霉父女。 “你,可还有何想知道的么。”谢翡道。 阿狸叹息:“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这般倒霉。家族倾覆,父亲被凌迟,母亲要我死,朋友和亲人为了弄死我,不惜与他们的对头联合。到最后,我无人可依,无人可信,众叛亲离。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 她在这思过楼里关了四个月,却始终不明白她的过错是什么。 谢翡立在阳光之中,表情不太分明:“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如果真有来生,只愿你不再生于帝王之家。孩子出生之后会抱到宫中,阿妩宅心仁厚,不会亏待你的孩子,”他顿了顿,又道,“我答应过你,会保护孩子。” 阿狸轻嗤:“我能信你么。” 谢翡淡淡道:“你也可以选择不信,但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这件事情,终归是我们有愧于你。但即使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所有事情,都是我与灿若,以及歌舒瑾一同谋划的,阿妩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必记恨她。”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对于阿狸,如避蛇蝎。 三日之后,女帝司马妩结束了长达四年时间的听政,正式开始金殿亲政。 她亲政之后的第一条敕令就是天下大赦,免除反臣司马呦的谋逆死罪,只剥去其琅琊王的封号,改为哀王。 一时之间,朝野震撼,以谢伦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但司马妩力排众议,坚持要保住亲姐一命。她的这种仁爱之举,深得民心,民间皆传女帝是九霄神女转世,定能给大晋带来富饶安康。 又是四月,女帝司马妩诞下第一位皇子,司马妩与侍君王忍爱之重之,封号春田君,四海升平,八方宁靖,普天同庆。 同年,哀王司马呦所居的思过楼大火,宫人营救不及,哀王葬身火海。女帝大恸,卧病三月,康复后在其灵前长跪三日,后追封司马呦为忠义王,葬其于皇陵。 思过楼大火那日,有人死死揪住荆州刺史的衣襟,目眦欲裂:“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盗了她的金牌,你就不会伤她性命!为何你还要杀了她!你真的不怕报应么,那日山洞里,你说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你忘记了么!” 歌舒瑾微微一笑:“五雷轰顶算什么,挫骨扬灰又何妨?只要她活着,对阿妩就是威胁。我为你的女人除掉心腹大患,皇夫你应该谢我才是啊。” “我,”王嘉脸色煞白,颓然间松开双手,目光呆滞,“我,我没想让她死的……” 歌舒瑾轻嘲:“皇夫您又何必如此自责。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本就无可厚非,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就算我告诉你她会死,你也还是会做与当初同样的决定。漂亮尊贵的未婚妻与可笑卑贱的丑瘸子,你放弃的,终归还将是后边那个。慕少艾,弃无盐,你和王忍一样,都是正常的男人,做了正常的选择罢了。不必内疚,上天也不会降罪于你。” “王忍他是服了你们的**药,他不是故意的。”王嘉坚持道。 “是么?”歌舒瑾冷笑一声,“如果是真爱,真会那般容易忘掉么?我也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 也是那一日,司马妩光着小脚站在寝殿中晃着摇篮,十六岁的少女,却已经是母亲了。 身材颀长的男人从背后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温柔之至,如若至宝地为她穿上绣鞋,一脸无奈却又宠爱非常地道:“阿妩,你都是做娘的人了,可不要再如此顽皮。” 小少女扑到他怀中,甜甜地娇嗔:“阿忍,我感觉自己生了宝宝之后,身子胖了一大圈儿,你会不会嫌弃我?” “傻瓜,”他爱怜地揉揉她的头,“阿妩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得你为我生儿育女,是我之荣幸。我虽然不像灿若那般雄才大略,亦是比不上荆州刺史手握重兵,但我也像他们一样,愿意用生命保护你。” “阿忍,你对我真好。我最喜欢你了。”少女把头埋在他怀中,鲜红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可王忍浑然不觉,只是抱着自己的娇妻,望着摇篮中的爱子,满心的幸福与温暖。虽说以后还会同阿妩有其他的孩子,但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常。想他王闻韶何德何能,得此如花美眷,娇妻爱子,只觉此生再无奢求。 还是那一日,千里之外的荆州,有人坐在凉阶上,披着单衣,双手捧着一对儿玉石小猫,痴痴地,目不转睛地看。 玉雕似乎已经完成了,只是其中一只脸上有阴影的小猫儿还没有点眼睛。 月上柳梢,月升中天,月入星河。 他抱着双臂,蜷曲着身体躺在台阶之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对儿小猫。 我的狸儿啊,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那里有肉包子吃么,有没有人欺负你…… 那个人说你不要我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我虽然傻,却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欺骗。 你说过的,我雕好了小猫儿你就回来见我。这对小猫就只差一双眼睛,可是我不敢下手去完成,我怕完成之后,就再也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你一定,会回来。 深夜,银河,流萤。 时间仿佛变成了凝固的样子。 【第一部完结】 58.荆州 荆州,刺史府。 嫩黄的迎春,纯白的玉兰,日光晴好,正是毛茸茸的人间四月天。 书房之中,歌舒瑾正带着手下幕僚商议军备之事。 女帝金殿亲政,已满一年,如今大晋国虽然不是四海升平,倒也还不至于危如累卵。 这一日的议事与往日并无甚区别,只是在座的谋士与武将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们。那目光带着些灼热,又带着丝期许,一会儿在门口,一会又在窗畔。他们有人余光瞧过去,却只看到一抹嫩黄衣袖,与院中的迎春花浑然一体,辨不分明。 主位上的歌舒瑾卷起案上地图:“来了就进来。”声音不高,却也极为清晰。 短暂的寂静,虚掩的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哒哒哒”的脚步声中,有个姑娘拎着一只纸鸢,小碎步走至房内。 书房里人不少,但她没有左右环顾,也没有羞怯之情,只是径直到歌舒瑾面前,小手一摊:“阿瑾,我的纸鸢坏了。” 歌舒瑾没接她的纸鸢,而是一勾手,将她整个人带进怀中:“一大早晨的,起来就疯玩,早餐有乖乖吃么。” 小姑娘眨眨眼,装作不经意地一抹自己额头上的细汗:“我没有玩,只是刚好准备玩而已。早饭吃了两个包子,还喝了一大碗豆汁。” 她正说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谎言这么容易就漏了陷,小姑娘马上合了嘴巴,转头就要从歌舒瑾腿上跳下去。可是他哪里会那么容易让她跑掉,长臂微微一紧,小姑娘就被牢牢禁锢在怀中。 “悠悠,刺史府守则第一条是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望着她使劲躲闪的双眸,缓缓问。 这边厢歌舒瑾抱着小姑娘训诫,那边坐着的一群幕僚可是如坐针毡。到底是看好啊,还是假装没看见好啊……他们早就听闻,族长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姑娘,却总是藏着掖着,宴会上也从来不带出。说是小妾,待遇据说比夫人左凉蝉还好,说是平妻,又没有明媒正娶。总之是个很神秘的人。 但不管她是谁,却都是他们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 稚气与妩媚,天真与邪妄,像个小仙女,又似乎是个食人饮血的小妖怪。尤其那一头银白长发,垂至脚踝,迎风飞舞,撩动心弦。 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可这怪异的地方,不讨厌,反倒显得她十分可爱。 小姑娘扁着嘴,一脸的委屈,却又不得不小声道:“刺史府守则第一条:清晨早起,先喝豆汁,少吃多餐,不变肥猪。可是……”她的声音又小了小,垂眸喃喃,“豆汁真的很难喝……” 她话音方落,手中的纸鸢便被抽了出去:“去把豆汁喝了,拿着空碗回来换你的纸鸢回去。” 小姑娘一愣,望着被歌舒瑾拿走的纸鸢,又望了望一脸严肃的歌舒瑾。 “阿瑾~”她忽地搂住他的脖颈,撒娇卖乖着晃,“就这一次嘛,今天不想喝嘛。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她的调子又甜又糯,金黄的蜜糖一般,听得一众幕僚心都化了,可歌舒瑾半点都没动摇:“规则破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阿瑾最讨厌!”不等他再说什么,小姑娘已经跳到地面上,头也不回就跑出了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说什么。虽说族长素日温柔和煦,可该立威的时候还是说一不二,一个眼神就扫得校场满军鸦雀无声。可如今,却这般纵容一个小姑娘,还真是稀奇少见。 悠悠心中郁郁,一路跑向自己的院落。可不知不觉间,就迷了路。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豆蔻花香香得开了一树,树下站着一个红衣男子。 她心头一紧,连忙捂着胸口,向后退出好几步远。 很久都没有这种难过的感觉了,上次心悸还是一年前,她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床头的白衣男子,握着她的手,说她是他的妻子,因为惊马而昏迷不醒。 是妻子么?却似乎一点都不想扑进他的怀里。只是不断地心悸,连夜的梦魇。之后的一年,她每天都要喝豆汁。歌舒瑾说是为了让她想起以前的事,可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 刚开始,她很怕他,不愿意同他亲近。只要白天里见过他,晚上定要做噩梦。后来,日子一天一天流逝,她虽然抗拒,精神却开始模糊。而他的眉目,也变得似曾相识一般。 豆蔻花下,那个红衣人抱着一块木头,细细雕琢,一会放在膝上,一会又举过头顶对着日光瞧。他戴着面具,银色的金属泛着冷光。 阿狸捂着嘴,慢慢向后退。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惊动他。 待到昙醒之抬头,只望见一小片嫩黄裙摆闪过月亮门。手一颤,锋利的刀刃便划破指尖,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一地豆蔻。 “狸儿?” 他疯了一般跑出门,可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园庭树,细细风声,穿林打叶…… 没错。 歌舒瑾口中的悠悠,就是阿狸。 她住在荆州,歌舒瑾的府邸,而歌舒瑾为她盖了一座金楼。 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只黄金鸟笼。 阿狸离开书房不久,歌舒瑾便散了手下的幕僚。一路来到阿狸的园子,刚刚进门,就有人从墙边阴影中走了出来。 芽衣背着长剑,垂眸恭顺:“族长,小夫人方才见到那个人了。” 歌舒瑾倒也不惊讶,只淡淡道:“她现在怎么样?” “小夫人一回来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情绪很不稳定,”她顿了顿,又道,“族长,就这样放任他们见面么?万一小夫人她想起了……与其有那一天,不如杀了那人。” 歌舒瑾缓步迈上台阶,摘了一捧豆蔻花,指尖点着花蕊,若有所思:“杀那个傻子?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不过,那么简单,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闻言,芽衣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退回阴影之中。小夫人用了一整年的药,才刚刚开始不抗拒族长的接触,而普通人,只要吃了一次,就会被控制心智,譬如如今的女帝侍君,王忍王闻韶。 小夫人她,一定很爱那个人吧…… 歌舒瑾捧着花,轻轻推开房门。小姑娘早就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抱着一只木头狸猫,坐在大床的角落里,双目无神,眉头紧锁。 她见到他,也不理,只是又向着床角缩了缩,怀中的狸猫抱得更紧了。 豆蔻插-进花瓶,清香盈盈。桌上的豆汁被重新热过,还冒着丝丝热气。他端了小碗,坐到床头:“悠悠,过来喝。” 阿狸只瞧他一眼,抿嘴狡黠一笑,小脚一抬,“啪”,小碗被踢落地面,摔了个粉碎。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这个自称为她夫君的人,是一方大吏,甚至连女帝都要忌惮三分。 侍女们都说他很宠爱她,那她就要看看他能为她做多少。 她踢掉了碗,豆汁溅了歌舒瑾一身,连黑发上都沾了许多汁水。可他不生气,连长眉都没皱一丝。 握住她的脚腕,将她捞进怀抱:“淘气。” “你不生气?”阿狸歪着小脑袋,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我喜欢的姑娘,就算捅我一刀,我也依旧喜欢她。何况只是踢碎一只碗。”他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爱怜地轻吻。 “阿瑾,”她枕在歌舒瑾胸口,挑了一缕他的黑发,并了自己的白发,一圈一圈地编着玩儿,“我们是怎样认识的?” 歌舒瑾忍不住笑:“小家伙,你都问过多少次了?” “可还是想听嘛。”阿狸道。 迎春花间,双蝶翩翩。 歌舒瑾似乎在瞧那两只蝴蝶,却又似乎在望着更远的地方:“我们认识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那时我在白头山修行,你来山中玩,自然而然地便相遇了。你当时年纪小,色心却不小,觉得我长得好看,便总来找我玩。你十二岁那年,家里给你订了亲,你不愿意,我们就一同私奔了。我们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一晃就过了三年。在你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我要了你的身子。那天晚上,你穿着红色的嫁衣,像是一朵盛放的蔷薇,美得惊人,肤如凝脂,香香软软,鲜嫩可口……” 小姑娘打断他:“这里,这里可以不用讲的。”这个色气满满的家伙,总是用那一本正经的调子,讲让人面红心跳的话。 歌舒瑾一笑,带着胡茬的下巴亲昵地蹭了蹭阿狸的额头:“总之啊,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我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我和你,算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吧。” 她仰起头,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他:“虽然记不起以前的事,但每次听你讲,心都会砰砰砰跳个不停。我的心告诉我,就是这样的,我和阿瑾就是这样相爱的。青梅竹马,水到渠成。” 听她这般说,歌舒瑾笑得心满意足,再次把小美人搂进怀中,耳鬓厮磨:“悠悠,我的乖宝贝儿。虽然世间有很多求而不得,但幸好你是我的求而可得。悠悠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等把你再养胖一些,就可以给为夫生个宝宝了。” 小姑娘乖乖地依在他臂弯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他:“我不要生宝宝,会很痛。” 歌舒瑾捧起她的小脸,鼻尖对着鼻尖:“悠悠疼,我也心痛。可是悠悠不生宝宝的话,我的权势和财富,将来留给谁呢?” 她粉粉的脸蛋,像涂了层薄薄的桃花胭脂,让人忍不住去亲吻。只是轻轻一咬,便留下的浅浅的两排牙印。 小姑娘正在认真思索歌舒瑾的话,不成想就被他咬了一口,还来不及躲开,另外一边脸颊也被咬了一下。 “阿瑾,你咬我!” 她愤愤地瞪他,却只换来更温柔地亲吻:“乖宝贝儿,等你有了身子,我呢,就天天陪着你在花园里散步,据说这样生产的时候会很顺利。瓜熟蒂落,啪嗒,就生出来了。只疼一下,我们的宝宝就出生了,是不是很划算?” 他温和地逗她笑,可阿狸一点都不想笑,她只问:“阿瑾,一个人可以喜欢很多人,对很多人都一样好么?” 歌舒瑾略怔,旋即盯着她,静静道:“为何这么问。” 美丽的双眸,露出迷茫的光:“我听说了,你和陛下的事情。你为了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为了她,与重臣联手弄死了琅琊王,为了她,偏居一隅,镇守要塞……你一定,很爱她吧。” 59.九云 时光缓缓,流如蜜糖。 她坐在他怀中,他慢慢抚摸她的长发,说:“悠悠,别太贪心。” 亮晶晶的眸子中洒满星光,在她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星光尽碎,化成流星。流星消失在天际,眼眸黯淡成灰。 阿狸什么都不记得,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陌生的自己。她本能地想去抓住唯一一丝温暖。 这个男人,他对她笑,喂她吃饭,她怎么闹腾,他都只是宠溺地笑笑,从来不生气。难道这些都不是喜欢?还是她自己太贪心了? 阿狸张了张嘴,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想说,可最后,只颓然松开握他衣襟的手:“我知道了。”她说。 头顶传来轻笑,小脸被捏着下巴抬起:“知道什么了?” “知道,”阿狸望着他那一张温柔得,没有一丝凌冽的脸,“知道你喜欢很多人。” 额头对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我喜欢很多人,很多人也喜欢我。毕竟我权势滔天,待人温柔,又英俊得如此一塌糊涂。” 小姑娘眼圈含泪,却拼命仰着头,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是一只新破壳的雏鸟,第一眼就见到他。虽然有怀疑,但他与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她也曾努力去接受他的好意,努力向他表达自己的好意。可今天,他却告诉她,他喜欢很多人,他可以对许多人都这么好。 “知道了。”她咬着下唇,声音小小的。 歌舒瑾笑出了声音,眼角眉梢都是四月阳春:“小乖,又知道什么了?” 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滴答滴答,落在歌舒瑾手背上,摔成两半:“知道很多人喜欢你,你的心里也有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个。” “你与她们不同。你是特别的。我给你机会,你可以争,”歌舒瑾微微笑,“争夺我心中第一的位置。” 阿狸摇摇头。 虽然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她觉得,她似乎是一个不喜欢争抢的人。” 嘴角含笑,调子却异常认真:“我这么好的男人,放弃不可惜?” 阿狸觉得他这种样子真是可恶至极,他以为自己是日头么,谁都要绕着他转。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爱是谁的就是谁的。”小姑娘赌气道。 “你吃醋了。”他敛起笑脸,严肃地陈述道。 “没有。”阿狸反驳。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语气愈发冷漠。 “没……唔……”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他吻了她。 这是回到荆州,整整一年后的第一个吻。 风和日丽,蜂飞蝶舞。 爱人相拥,本应该是十分美好的时光,直到――“啪”―― 被吻得几乎窒息的小姑娘,扬手给了歌舒瑾一个耳光:“阿瑾,你是大坏蛋!你喜欢那么多人,你去找她们!” 她下手很重,他的右脸很快就浮起了一个小爪印。 “好啦,好啦,夫人我错了,”终于绷不住,他大笑起来,“方才的话,都是逗你玩儿的,”紧紧拥着她的小身子,缓缓地顺毛,“没有别人,我只喜欢你,你是最特别的。” 阿狸气得肩头一颤一颤的:“一点都不好玩!你这大混蛋!我当真了,我都当真了!” 歌舒瑾一脸无辜:“谁叫你不信任我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小姑娘还在哭,他耐心地哄:“晋国的皇位,我本来就不想要,天下三百六十事,顶数治国最烦心,雨下多了操心,下少了也操心。有小乖一个,就足够我操心的了。另外京城穷山恶水的,哪有咱们荆州逍遥,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还有悠悠最爱吃的青江鱼。至于琅琊王谋反,我参与平乱,只是因为,我有想要的东西。这一切,都和主上没有半分关系。” “当真?”阿狸抹着眼泪,抬头望。 歌舒瑾竖起二指:“若有一字虚言,让我天打五雷轰。” 他说完,就看着阿狸向窗外天空望了望。 抬指一刮小家伙的鼻尖儿:“小坏蛋,就这么想你夫君被劈死么。” 阿狸愤愤道:“你若是骗我,被劈死也活该。” “好啦,我活该,我活该,”歌舒瑾赔笑着,拿了细白手帕蘸着清水,擦干阿狸哭得小花猫一眼的脸,“那悠悠也莫要再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阿狸点点头:“其实我也不喜欢哭的。” “我知道,悠悠是最乖的宝贝。是我惹你生气了。”他说着,解开阿狸头上的缎带,散开一头银发,脱了外袍,再搂进怀里,落下另外两层幔帘,拉上薄薄的锦被。 她偎依在他怀里,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阿瑾,我累了。” 他把她的碎发掖在耳后,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咱们先睡一会儿,等下午醒了,就可以吃午饭了。我叫厨房做了糖醋青江鱼给你。” 四月午后,春风熏熏。 臂弯里的小姑娘甜甜入梦,他抱着她,她抱着木头狸猫,像是一家人。 歌舒瑾没有午睡的习惯,但这一年之间,他每日都会陪她睡。端详着她安静乖巧的睡颜,忍不住伸手抚摸,从眉眼,到颊边,再到耳翼。 她真美。 而且,她是他的。 他知道对付她的方法,他知道她喜欢哪种人。 昙醒之那种,温柔的,爱笑的,像是四月天的日光,温暖,但不会灼伤人。 而且,他还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也是桃花眼。 傍晚,吃过了青江鱼的阿狸,心满意足地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而歌舒瑾则坐在书房里整理卷宗,他的位置,正对着窗户,只要微微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小乖。像个小仙女一样,银发飞舞,裙裾飘扬。 四目相对的时候,阿狸就会兴奋地朝他招手:“阿瑾,阿瑾~” 她很乖,知道他忙,也不打扰他。 她知道自己玩,玩得很开心,像个稚童。 芽衣曾向歌舒瑾建议过,那药阿狸服用了一年,已经是过量,且阿狸也出现了心智退化的迹象。若不及早停用,她很可能彻底傻掉。 但对于这个提议,歌舒瑾不置可否。 “族长,京城来报。”芽衣呈上密信,又退回暗处。 灯火跳跃在族长的双瞳中,他依然在笑,只是笑意阴森,不达眼底。 芽衣想,大概是京城的那位,出了什么大事吧。 片刻,信笺在火苗之中化成灰烬。 歌舒瑾道:“写信给封九云,说我请他到荆州游春。” 三日后,歌舒瑾宴请瑛州州牧封九云。 大晋十四州。 巧州最富,瑛州最穷,有趣的事,这两州偏偏临界,只隔着一条兰川。 所谓穷乡僻壤出刁民,这一天,封九云扛着狼牙棒,带着手下瑛州十三骑,一路狼烟,土匪一般进了荆州城。吓得百姓们连呼“强盗!” 但事实是,他不是强盗,他是有官印的,拿俸禄,十足正经的朝廷官员。 封九云提前一天到的荆州,不知道刺史府邸在哪儿,想找个人问问,结果全都被他一脸凶神恶煞吓得紧闭门户。 马蹄哒哒哒原地直转,偏巧从一家包子铺里走出一个姑娘。 封九云怕这能问路之人又被他吓跑,连忙一挥马鞭,一个猴子捞月,把那姑娘带到马上。笑嘻嘻问:“小美人,刺史府邸怎么走?” 封九云此人,叫姑娘都唤作美人,不是看脸,只是习惯。可当风吹开怀中美人的面纱时,他这人生三十年,第一次感到了心跳,剧烈地跳。 他生命的春天,到了。 “顺着这条大街,一直走,走到底,再右拐,第一个大红门就是了。” 她说得很详细,声音也清晰。可封九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心头砰砰,双耳嗡嗡,目光灼灼:“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悠悠。”她一点都没有受惊,抱着一袋包子,笑笑地回答。 封九云黝黑大掌摸了摸头,仔细地搜刮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诗句:“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呦呦么?真是个好名字。” 然而小姑娘摇了摇头:“是无为长悠的悠字。” 封九云憨憨一笑:“也是个好名字,甚好,甚好,哈哈。悠悠姑娘,你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东西,家住何处,父母是做什么生计的,可有兄弟姐妹,可,可有许配人家了?” 他说得吞吞吐吐,憋着一口气,闷得满脸通红。 遇到爱情,女人的反应是大胆,男人的反应是害羞。 后边跟着的一群兄弟哈哈大笑,看来今日,他们的大哥这是春心大动了。 平日里最讨厌文绉绉说话的人,刚才竟然说了两个“甚好”,不就是为了在小美人面前显得文雅一些么,哈哈。 都说大哥是个不近女色的木头,想来也是此言差矣,不是不解风情,只是没遇到那个人。 只是这大黑熊和小白兔的组合,怎么看,怎么都不相配啊…… “我……” 还不等小姑娘开口,封九云又道:“我叫封九云,九朵云的九云,因为我是我娘的第九个孩子。我上边还有八云,七云,六云,嘿嘿,一堆云,顶数我长得最白。我是瑛州州牧,一个月有三白银的俸禄,家中有三间房,九亩地,两头大黄牛。我昨日刚满三十岁,从没碰过女人,你愿意做我的媳妇么? 60.家姬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姑娘甜甜一笑,这就要从马上跳下去。 封九云却鬼使神差地一拦:“悠悠姑娘,你家住何处,在下送你一程可好?” 络腮胡须,从右额划至左眼尾的一条长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粗鲁又狰狞。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叫她姑娘,还自称在下。谦逊有礼的模样,把他的弟兄们看得哈哈大笑。 瞧着小姑娘略略迷茫的神色,封九云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坏人,”说着,回头扫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同伴们,“别笑了!你们快告诉悠悠姑娘,我不是坏人。” “姑娘,”有人催马上前,“我们州牧除了欺男霸女之外,的确不是坏人。” 封九云:“……”有你们这样的兄弟么。 他怕小姑娘拒绝他,又不敢勉强人家。犹豫之间,抱着包子的小姑娘却道:“那就麻烦您送我一程吧。顺着这条大街,一直走,走到底,再右拐,第一个大红门就是我家了。” 她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封九云高兴得眉毛直跳,兴冲冲地重复着:“顺着这条大街,一直走,走到底,再右拐,第一个大红门就是你……啊?你是刺史府的人?” 小姑娘点点头。 她笑得很浅淡,甚至嘴角都没有扬起。可就是这样小小的笑容,让封九云好半响都找不回心跳。 “你是歌舒瑾的女儿?”封九云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小姑娘先是一愣,旋即捂嘴咯咯笑。 她没说是,也没否认。但封九云已经开始打起了盘算,自己相中的媳妇竟然是歌舒瑾那个小白脸的女儿?他看不惯小白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难道真要讨好那个小白脸? 一番心理斗争,最后,他决定了。为了媳妇,面子算啥! 就这样,当歌舒瑾得到消息,带着一众幕僚,出门迎接瑛州州牧时,却看到大黑熊身前坐了个小白兔,正捧着一只包子,吃得嘴角流油,津津有味。 大黑熊就是封九云,小白兔…… “父亲,父亲~”小白兔挥舞着油腻腻的小爪子,一脸兴致勃勃地向歌舒瑾招手。 门口的这些幕僚之中,有些见过阿狸,有些还是头一次。可无论他们中的谁,都默默地低下头,强忍着笑意,压了压嘴角。 想必族长少年时期,便是生龙活虎,不比一般啊。 偷眼观瞧,族长倒是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嘴角微微勾起,满目的春风和煦,他轻袍缓带,走至封九云的黑马前,伸出双臂:“胡闹。” 香香的包子味,还有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把那个调皮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娇美的面容,甜蜜的微笑。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泛着宝石般璀璨的光芒。她一手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一手把肉包子凑到歌舒瑾嘴边。 他低头,咬了一小口。不是咬在凑过来的那个地方,而是就着她咬过的缺口,咬了那么一口。 “很甜。”他说。 “咦?”阿狸疑惑地看了一眼露出的包子馅,“这是胡萝卜牛肉馅的,怎么会甜甜的?” “宝贝,我是说你。”歌舒瑾捏着雪白的袖子边,擦了擦她那油乎乎的小嘴。 此情此景,此风花,众人已是不敢直视了……好虐心。 马上的封九云一跃而下,在他眼中,歌舒小白脸倒是个很慈祥的父亲:“小白……咳咳……歌舒刺史,刚到贵宝地,不知道道路,幸亏遇到令爱帮我们带路。令爱真是又聪明,又可爱,又,”他摸摸凌乱的头发,耳朵红透,“又漂亮啊。嘿嘿。” 令爱,令爱,令爱…… 歌舒瑾一丝不苟的俊颜上,终于有了微微的抽搐。 自己看起来真的很老么?虽然呦呦的确很稚气。但被这么错认,还真是有一点点不爽啊,呵呵。 歌舒瑾摸了摸阿狸的头:“先回去,我叫芽衣准备了兰汤。洗干净了还有好东西吃呢。” “是什么?”阿狸仰头问。 “嗯――”歌舒瑾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故作思考的模样,“是你喜欢吃的红豆冰呢,还是悠悠喜欢吃的萝卜糕呢,还是我的小公主,她喜欢的雪媚娘呢?嗯,还是――都有呢?” 话中的三个人都是一个人。 明明是普通的话语,被他说出来,却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封九云再次默默感叹,未来岳父还真是很疼爱悠悠啊。那他也只有更加努力地,去疼爱媳妇才是啊! 啪嗒。 阿狸踮起脚,抱着歌舒瑾的脖子,在他右脸上轻轻盖了一个章:“阿瑾,你最好了。” 说完,便拎着裙子,牵着芽衣的手,哒哒哒地跑进了大红门。 歌舒瑾站在原地,直到那一抹嫩黄衣摆消失在重重花树中,他才转回头,引着封九云进了府邸。 刺史府并不是雕栏画栋,复道行空的那种华丽。宽阔的庭院,遍植松柏,松涛阵阵,令人游目骋怀,心情舒畅。但也正因为周围都很朴素,那树丛中金光闪闪的楼阁才格外引人注目。 封九云只瞧了一眼,就被闪得双眸暂时失明…… 他想起了左凉蝉。 封九云虽然一直生活在穷乡僻壤,可也听说许多贵女的故事。左凉蝉便是其中之一,她出身世家豪族,却并无骄纵,蕙质兰心,贤良淑德,贵女典范;她虽相貌普通,却既能洗手作羹汤,绣花引蜂蝶,又能横刀立马,百步穿杨……即便她生得不美,却深得歌舒瑾喜爱,他们成亲四年,育有一子,歌舒瑾一心一意待她与孩子,不入楚馆,不纳妾室,放在心尖上护,捧在手心里的宠。 “歌舒刺史,”封九云揉了揉眼睛,抬手遥指金楼,“那处便是刺史夫人的院落么?都说刺史您疼爱夫人,是晋国第一的痴情男子。如今一见,真不假。” 他其实说得很真诚,没有半分调侃的意味。但这话被歌舒瑾的幕僚们听起来,就很不是那么回事了。 只因,那不是刺史夫人的楼阁,是那个白发小妖精的地盘。 歌舒瑾正在上台阶,脚步微微停顿,回首道:“那是悠悠的院子。” “啊,”封九云点点头,“令爱有刺史这样的父亲,还真是好福气。” 晨露浸了衣襟,墨黑鎏金的双眸逆着晨曦:“她不是我女儿。” “那……是刺史的妹子?”封九云问。 歌舒瑾转回身,迈上最后一极石阶,淡淡道:“她是府里的家姬。” 望着歌舒瑾的背影,封九云愣了。 家姬,半奴半妾,可以随意买卖,或是交换。有时候价钱,还不如一只小狗。 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封九云很想给这小白脸一拳头,他喜欢的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而不是作为一个卑微的,毫无尊严可言的家姬。 傍晚,歌舒瑾宴请封九云于前庭。 这样的宴会,阿狸从未参加过。但这晚,芽衣却送去了新衣服,以及一整套的点金首饰。 阿狸坐在小凳上,瞧着铜镜中为她梳妆的芽衣:“芽衣,阿瑾真的要我去参加宴会么?” “小夫人,您已经问了第三十七次了,”芽衣很少笑,但此时她唇角却有一个小小的弧度,“是族长亲自吩咐带您去的。” 阿狸安静地坐着,垂了垂眼帘,眼底都是落寞:“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从未参加过宴会。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所以阿瑾才不带我出去呢?” 芽衣手中木梳一滞,不知道如何回答。 族长对小夫人的态度,一直不是很明了。说喜欢,的确少点什么,说不喜欢,又偏偏有些上心。小夫人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动物,族长全都知道。他还为她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黄金楼阁。但是―― 她没有身份。 阿狸抬起头,忽然又欢喜起来:“阿瑾叫我参加宴会,我真开心。他这样做,是想把我介绍给大家吧,说我是他喜欢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心目中最特别的。”她说着,脸颊绯红,真的是很开心的模样。 芽衣有些不忍:“小夫人,晚上宴会有很多人参加,都是些男人,说话也粗鲁得很,还会喝很多酒。夫人您要是不愿意去,就装病吧。族长他――不会勉强你的。” 这晚的宴会其实是场鸿门宴。族长请封九云到荆州来,同时又暗地里派人去了瑛州。只因为那夜的京城来信。主上她―― 小姑娘连忙摆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新衣服:“我要去。相爱的两个人是要互相努力的,我不能只让阿瑾单方面照顾我,保护我,宠爱我。我也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好吧,”芽衣为阿狸插-上最后一支发簪,扶她站起身来,“小夫人,若是有人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一定要拒绝。记住了么?” 阿狸眨眨眼,五里雾中的模样,随后展颜一笑:“有阿瑾在这里,谁都不会逼迫我的。” “……”芽衣也只是一笑,不再说什么,牵着阿狸出了房门。 宴会上,阿狸坐在歌舒瑾身边,又乖巧又安静。 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复杂的首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致的玩偶。 而歌舒瑾除了与封九云说几句话之外,一直都在照顾阿狸,又是布菜,又是喂糕点。宠爱之情,满满得要溢出来一般。 酒酣耳热之际,有瑛州打扮的士兵俯在封九云身边耳语了几句。 听罢,封九云一抬手,丝竹声戛然而止。他站起身,黝黑的脸庞更加暗沉:“歌舒瑾,我封九云向来最讨厌阴谋诡计,明刀明枪才是好汉所为。九叶灵芝对我来说原本就没什么意义,既然小白脸你想要,不如直接说。明面里请我游春,暗地里却去瑛州偷盗,实乃小人之举。” 面对指责,歌舒瑾倒也不气,微微一笑:“那还请封州牧将九叶灵芝馈赠于我。” 封九云撇嘴冷哼:“本来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我生气了。我要她,”指尖一点阿狸,“来换。” “好。” 没有犹豫。 话音落,一堂人都静了下来。 连提出要求的封九云都很是奇怪,小白脸答应得太干脆了。 其实,早在三日之前,就有京城来人到瑛州与他密见。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主上的第一位侍君,曾经的江左第一箫,如今的大司空王忍,王闻韶。 主上被谋刺,如今中毒昏迷,需要九叶灵芝入药。 虽说主上死活,他并不是很关心,但作为臣子,该做的,他还是会做。 九叶灵芝,他不会霸在手中。可也不会那般简单就双手奉上。 他要兰川的管辖权。 然而这件事情,王忍做不了主,因为兰川是歌舒瑾的地盘。 封九云本想让王忍与歌舒瑾交涉,然而第二天早上,他就收到了歌舒瑾的邀请。 他本不想来,因为他知道,小白脸心里的弯弯绕最多。不过,如今他倒是庆幸自己来了,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一见钟情。 当她从天而降,落在他马背上的那刻起,他就认准她了。 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一眼,一生。 封九云转头看向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却发现小姑娘像僵住了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歌舒瑾。 疑惑,不解,愤怒,悲伤……种种情绪,在她的眸子中,变幻莫测。而歌舒瑾只是瞧着前方樱树,一个眼神都没有看她。 封九云又想起那个传闻――荆州刺史与主上有私-情。 修长手指缓缓把玩着夜光杯,男人坐于高位,神色如常:“悠悠也没什么东西收拾,封州牧今晚就带她走吧。但,九叶灵芝,我明早就要看到。” 61.小鸟 “我不去。” 小爪子紧紧抓住歌舒瑾的袖子边儿,声音不高,但是很坚定。 芽衣说过,若是有人让她做不喜欢的事情,一定要拒绝。 可是没想到,这个逼迫她的人是他。 歌舒瑾比阿狸高一个头还要多,银色长袍勾勒出颀长的身姿。 云中鹤,海上龙,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他更潇洒。 那是一种带着些神秘的绝妙,温柔的一段月光,裹着锋利的刀刃,诱着人不顾潜在的危险,一路向前。 他看着她,酒后的嗓音有着微微的沙哑:“你在刺史府住了一年多,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拒绝么。”歌舒瑾抬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阿狸攥得很紧,被掰开的时候,能清晰地听到骨头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很疼,眉毛皱皱的,纠结成一团黛色春山。但还是在被掰开之后,又抓住不放:“可是我,我是你的夫人。你不能把我送给别人。” 座下的封九云很心疼。 那一刻,他后悔了。方才不应该提出那个要求。 他着实没想到小白脸会答应。 他想开口收回方才的话,可是――既然小白脸这么轻易便能放弃悠悠,悠悠就算留下,会快乐么? 而且,他还有一点不清楚。歌舒瑾说悠悠是家姬,而悠悠自己却说是他的夫人。这其中明显有些误会。 “小姑娘,想必你是误会了。我才是这府邸的女主人。” 一行侍女,挑着琉璃灯,簇拥着一位妇人自门外而来。 是位珍珠凤钗,翡翠琳琅的高贵女子。 她没有阿狸漂亮,面目寻常,过目即忘的那种。但她气质高雅,行事大气,又不似寻常人。 左凉蝉站定在歌舒瑾身侧,一众幕僚皆然施礼,恭道:“夫人。” 这便是她与阿狸的区别。 方才阿狸进门的时候,众人只是自顾自地饮酒作乐,没有一个人向阿狸问安,而歌舒瑾只是看着,默许了一切。 “……”阿狸仓惶地站起身,只觉得天昏地暗,脑袋疼得要炸开一般。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是谁? 她是阿瑾的夫人? 看阿瑾和幕僚们的反应,不像是骗人的。 可……如果她才是阿瑾的夫人,那,那自己是谁? 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阿瑾,你别不要我……我会乖乖的,你别赶我走……我不想去瑛州……”阿狸扯着歌舒瑾的袖子,被挥开,又握紧,再被挥开…… “小白脸!你过分了!”封九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酒杯一摔,腾地站起身,一把将阿狸扯到自己身后。 歌舒瑾只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别忘了我的九叶灵芝。” 封九云此人性子直率,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分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有灰色地带。所以对他这种人来讲,歌舒瑾的内心简直就是个九曲回廊,山路十八弯…… 封九云是真的看不懂他,前一刻还宠爱得要死要活的,怎么就能做到翻脸不认人。 身后的小姑娘低声啜泣,不是那种痛苦哀嚎,撕心裂肺,却听得封九云心坠刀山,怒发冲冠:“小白脸,你个人渣!” 说完,他酒也不喝了,歌舞也不看了,转身就去牵阿狸的手。 黝黑的大手,快要碰到阿狸的时候,他又连忙缩了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又伸出去,掌心向上:“悠悠姑娘,我们走。我们去瑛州,你就是我封九云的夫人。只要我活着一天,谁都不敢欺负你,哪怕有朝一日,我见了阎王,我的弟兄也会继续保护你,奉你为主。在瑛州,你就是天皇老子,说一不二。” 阿狸没有将手放在他掌心。 她抹了抹眼泪,坚定地摇头:“我不去瑛州。” “可是他……”封九云越是着急,越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对你太坏了。今天你不同我走,明天他也会为了换别的花花草草,把你让出去。” 阿狸绕过封九云,走到歌舒瑾面前:“阿瑾,是我做错什么了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别丢掉我。” 她很怕。 她以为她是他的妻子,以为他是爱她的。可一夜之间,全盘颠覆。 她这是在做梦么?还是她一直生活在梦中。 她盯着他,不错眼珠地看。她怕错过他的每一个神情。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微笑着,一丝不苟。没有一点留恋,或是无奈。 “阿瑾,我……”话刚出口,一阵眩晕,跌倒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中。 再醒来,已是深夜。 屋中没有点灯,一轮圆月照得满室氤氲。 温和静谧的气氛,像是方才那可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阿狸一睁眼,便忙伸手拉住床边的人:“阿瑾,他走了么?封九云,他,他回瑛州了吧。” 柔软的帕子,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他没有回答,却终究还是微微地叹了一声:“悠悠,主上她病了。她需要九叶灵芝,需要你。” 阿狸松开手,颓然笑道:“阿瑾,你骗了我。你是喜欢她的。你是为她放弃的皇位,为她弄死的琅琊王,为她留守在这荆州。你是骗子,骗子!” 她多希望他可以解释一句,说他也是被逼无奈,说他是另有打算,说他不会丢掉他。 可他什么都不说。 阿狸好生气。 她拔了簪子去插-他,他也不躲。只是按住她的小手,又把插-在肩头的发簪向皮肉里推了推。 “悠悠,”他流着血,轻轻地抱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主上死了,这个国家没有君主,会变成什么样子?群雄逐鹿,生灵涂炭。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她在他怀中大哭:“这不是我所愿,但也不是我所造成的啊。这……这与我完全没有关系啊!” 歌舒瑾眸光一暗,语气虽然依旧温柔,却带了几分凉意:“小乖,你身为晋国的子民,难道不该为国家,为君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么。” “阿瑾,你这是在逼我,”阿狸挣出他的怀抱,高声道,“什么主上,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凭什么叫我牺牲!我为何要为她牺牲!” “悠悠,莫要无理取闹。不要想着君王为你做了什么,要想一想你能为君王做些什么,”歌舒瑾钳住她的腕子,把炸毛的猫咪拉回怀中,“封九云不是坏人。他不会欺负你的,等主上的病好了,我就接你回来。” 阿狸忽然觉得同他说话的人好陌生。 他真的喜欢她么? 她真的了解他么? 阿狸已经流不出眼泪来:“就因为我不会受伤,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推出去?没错,封九云的确不是坏人。那如果,今天不是他,是个坏人,是个想欺负我的坏人。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就把我送给他么?” 他捧着她哭花的脸蛋,一点一点地吻:“悠悠,不生气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别气了。” “你为什么不解释!你解释给我听啊!”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可是,没有解释。 他只是温柔地笑。 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悠悠,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他为何总是这般温和。 以前,她以为他是因为宠她,所以她怎么闹腾,他都不生气。现在才恍然,他是根本不在意,不在意她,也不在意她的所作所为。 他甚至吝啬解释的言语。 就算她哭,她生气,他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可恶,可恶死了! “你混蛋!”阿狸狠狠推开她,跳下床,连鞋子都没穿,便飞跑出去。 而歌舒瑾没有追她。 只站在一室月华中,神色不明。 半响,他忽然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她哭了。” 有人从门外缓步走进房间。歌舒瑾冲她露出一个奇特的微笑:“这一年来,她一直笑。我都忘了她哭泣的样子。不过,还真是,美极了啊。” 左凉蝉直皱眉,小瑾真是太胡闹了。 当年他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把人弄到荆州来……她亲眼看着他们的关系愈来愈好,小姑娘从开始的戒备,到慢慢的依赖……眼看着,便要心心相印,水到渠成,他偏偏乱搞些幺蛾子。 左凉蝉提醒道:“现在的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小瑾,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太作为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人,会死得很惨。” 歌舒瑾不以为然:“她是我的画眉鸟,飞得再远,又能有多远呢。” “如果她和主上一同掉进河里,你会救谁?”左凉蝉忽然问。 歌舒瑾:“……” 在他的印象中,师姐一向是高贵冷艳的,问这种可笑的问题还真是幼稚极了。 歌舒瑾勾着唇笑:“师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主上死了,这个国家没有君主,会变成什么样子?群雄逐鹿,生灵涂炭。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同刚才与阿狸说的话,一模一样。 左凉蝉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手腕微扬,一个瓷瓶便落到歌舒瑾怀中:“你伤她的心,她伤你的身。也许有一天,你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那是一瓶金疮药。 歌舒瑾道了声谢,拔了瓶子盖,一股脑地洒在伤口上。 他看着伤口,目光却涣散开来:“如果只能救一个。我会救阿妩。” 左凉蝉了然一笑,似乎早就料到了答案,却听到他继续道:“然后我与呦呦一同死。” 他说着这冰冷的话,却眉目璀璨,熠熠生辉:“那么冰冷又漆黑的水底,有我在,她就不会害怕了。” 夜深露重,滴漏声声。 阿狸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停住脚步的时候,是一处陌生的院子。 不,并不陌生。 这个地方,她来过一次,还见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离着很远,便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清脆的,张扬的,明媚的。 女孩子的笑声。 额间翠羽,耳边银饰,是个很活泼的女孩。 “小红,你答应我的。要是猜拳输了,就给我也雕一个人像,”女孩抱着男人的胳膊,撒娇着摇晃,“你可不能食言而肥啊。” 是那个男人,一身红衣,站在豆蔻花树之下。 他做着手势,不知道比比划划地要说什么。 见到这纠纠缠缠的一幕,莫名的,阿狸觉得心好堵。 她随手捡了一个小石块,朝着那男人的背影扔了过去。 却不成想,没打在身上,而是偏了一些,丢在了他的后脑。 阿狸一惊,暗道闯祸了。 待昙醒之摸着后脑回头,只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慌张地跑出月亮门…… 其实跑出房门的时候,阿狸还想着歌舒瑾会来追她。 所以她跑得不是很快。她心里想着,如果他肯跪下来求她原谅,再发个毒誓说以后再也不会为了主上牺牲她。她也许可以原谅他的。 可是――他没追来。 倒是那个红衣男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古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鼻尖下的嘴巴却咧得很开。似乎很兴奋…… 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汪湖水,粼粼波光,碧波荡漾…… 见她不再跑,那人也停住了脚。 他踩着一地落花,轻轻地向前走,明明很急切,却又蹑手蹑脚的,怕吓到她一样。 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狸儿……别……别怕……” “你……”阿狸向后退了退,鞋底的小石子滚落湖水,“你认识我么?” 他越着急解释,越是说不出话:“我,我……是我……我……” “……”阿狸这才明白,这人是个傻的。 “你过来。”她朝他勾了勾手。 被翻牌了。 昙醒之立刻乐颠颠地小跑过去,站在离阿狸一步远的距离,目光灼灼,凝视着她的脸。一个眼神都舍不得错开。 待看清他的眼睛,阿狸也是一愣。 这人的眸子,和阿瑾很像啊……温柔的桃花眼,只不过一个是深渊,一个是春潭。 纤细的手指落在面具的底边,阿狸说:“我能,看看你的脸么?” 62.灾星 事实上,没有等面前的男人回应,阿狸就已经渐渐掀开了他的面具。像是着了魔一般,指尖颤抖着,心也失去了正常的跳动节奏…… 砰,砰砰,砰砰砰―― 啊―― 白花花的月光下,阿狸一手拿着那古铜色的面具,一手迅速捂住嘴。如果晚了一步,尖叫就会不受控制地划破夜空一般。 男人的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疤痕,狰狞的,像虫子横着一般,找不到一块好肉。这样的面容,已经不是丑陋,可怕,或者恐惧可以形容的。 只有那双眼睛,同歌舒瑾类似的桃花眼,还是人形,可以窥探出他的心绪。 清澈透明的眸子,看不到一丝杂质,温柔地,爱怜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阿狸知道,此时此刻,如果大叫出来,会是一件十分不礼貌,而且十分伤人的举动。但她控制不住,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恐惧,不是惊愕,却逼得她下意识地向后退…… 她慢慢倒退,他缓缓靠近。 “狸儿,别……别怕……”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起话来,整张脸上的疤痕都像是毛虫在蠕动,让人恶心反胃。 他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急切地去触碰她,可又总是停在她一拳远的距离外。 眸中的迫切之情,似在燃烧。 面目纠结之间,更显可怖。 “你……别,别过来……啊!” 阿狸心乱如麻,脑袋混沌成了一团浆糊。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让他靠近? 不是因为恐惧,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慌乱之中,阿狸脚底一滑,坠入湖水。 阳春四月,乍暖还寒。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动弹不得。 不幸中的万幸,湖水并不深,阿狸没有全身入水,冰冷的湖水齐到脖子之下。 然后,她就看着那个奇怪的男人也跳了下来,毫不犹豫地来救她。 明明湖水刺骨,那人的衣服也湿透了大半,可他的怀抱却异常温暖:“狸儿,”短短两个字,叫阿狸十分安心,他说,“狸儿……别……别怕……有,有我……” 他拉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肢,艰难地向岸上攀爬。 他叫她不要怕,可他自己心里却怕得很。 他的狸儿回来了,变的那么美,一头银发,一对熠熠生辉的眸子,还有吹弹可破,胭脂琼玉般的肌肤……美得他不敢直视,但是,她不认识他了。不仅如此,还用一种恐惧的表情看他。 昙醒之好怕,不是怕她忘记他,而是怕她被人欺负了…… “你――”怀里的小姑娘忽然问,“你认识我的,是吧。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那一刻,阿狸隐约觉得自己也许并不叫作悠悠。 “狸儿……”昙醒之停下脚步,青紫的嘴唇颤抖不停,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狸儿……” “梨?”阿狸疑惑地望他,“梨花的梨么?” 他狠狠摇头,迅速地眨眼,似乎要表达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狸儿,我的……我的……狸儿……” 他的样子,看在阿狸眼中,莫名地难过。 他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容颜被毁,行为痴傻……他叫她梨儿,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字,但听到耳中,竟很熨帖。 头又疼了起来。 阿狸的心底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而那巨石之下,便是她一直想不起的过往。 她闭上眼睛,努力起去想,可越是努力,越空空如也。 阿狸费力地想把那块石头搬起啦,可又有一种隐隐的力量向下压着它。 天人交战,忽地,她只觉一阵眩晕,喉咙丝丝腥甜。 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不省人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昙醒之手足无措。 惊慌之间,狰狞的脸庞更加苍白。 他呼喊着阿狸的名字,将她向岸边带。 其实他很怕水。 虽然昙醒之的脑子不灵光,但当年水葬的记忆仍如梦魇。 即便如此,看到阿狸落水的瞬间,所有的恐惧都没有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狸儿受伤。 这是一个人工湖,湖边的水面距离湖底有一段很高的距离。 昙醒之一手抱着阿狸,一手使劲扒着岸边,想要跃身而上。然而他没有功夫在身,想要脱离险境,势比登天。 他只能换了一种方法,托着阿狸,把她向岸上举。可是,他脚下踩着淤泥,且不说他自己就难以站稳,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托举一个人上去,更是难上加难。 很快,十个指头都被岸边乱石划出了血,寸余长的口子,鲜血淋漓。可他丝毫不觉得疼,只是固执地护着怀中的阿狸,小心翼翼地向上托。 头顶忽有人言:“把她给我。” 昙醒之手一抖,慌忙把阿狸抱紧,顺目而望,岸边花树中,站着一个银袍子的男人。正噙着笑瞧他:“不给么?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今晚死在你怀里。” 水中的昙醒之向后退了退,他记得这个人。 一年前,在樱花林里,就是他欺负了狸儿,他是个坏人。 “别……别……别伤害她……” 歌舒瑾撇嘴冷笑:“伤害她的人是你。今晚若不是你,她会坠湖么,她会吐血么,她会晕倒么?都是因为你,你这个怪物,扫把星。” 歌舒瑾每说一个字,昙醒之就狠狠咬一下嘴唇,脸色青白,眸光涣散:“不,不是……不……” 他不想伤害她的,她是他心尖尖上的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疼。 可是,这个人说的又没有错,若不是他追过来,狸儿也不会坠湖,不会吐血,不会昏迷不醒。难道自己……对于狸儿来说,真的只是个灾星么? 他不能保护她,他这般无能,他让她受伤……与其这样苟延残喘,他倒不如死了算了! 临死之前,能再见到狸儿一面,也是死而无憾了。 63.放弃 昙醒之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她的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咬牙,用尽全力将阿狸托举到头顶,交给歌舒瑾。 把自己心爱的姑娘,亲手交给别的男人。 这种感觉。 剜心刺骨,痛彻心扉。 他看着歌舒瑾抱着她,用外套裹住她湿透的身体,而他自己全身瑟缩,再也没有力气上岸:“救,救她……求你……” 歌舒瑾的心情十分好,他见过昙醒之。很多年之前,呦呦私奔的时候。 昙醒之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什么都没有。他很穷,连一个肉包子都不能买给呦呦吃;他手无缚鸡之力,和人打架,还是呦呦咬掉了那人的耳朵,救了他;他无权无势,私奔的路上,为了借租房子,低三下四地赔笑脸……然而,就是这般一个百无一用的人,呦呦却那么喜欢。她安慰他,怕伤他的自尊心,说话都是小心翼翼,斟酌用词,明明当时那么小,没有锦衣玉食,竟然还可以做到不哭闹…… 歌舒瑾的笑意,眼角眉梢都遮不住,他俯视着湖水里狼狈的人,得意地笑:“把她抢走,我很抱歉。但是,没有对不起。是你自己无能,怪不得我。” 月色溶溶,花鸟入梦。 昙醒之站在冰凉的湖水中,看歌舒瑾抱着阿狸离开。 他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只从地狱而来的怪兽,静静地卧在他身边,无声地,蚕食他脆弱的生命。 身体失去知觉,整个身子向后仰过去。 他不怕等待,不怕折磨……只怕他对阿狸来说,会是一个累赘的存在。 ―――― “呦呦怎么样?她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都醒不过来?”歌舒瑾坐在床头,握着阿狸的小手,不停地询问正给阿狸把脉的左凉蝉。 左凉蝉收回手,平静地道:“寒热交替,急火攻心。她大概是在见了那人之后,有恢复记忆的趋势,但你给她服用的药物又压制着她的思考。两种力量,一个向上拱,一个向下压。外加上晚宴上,你给她的打击,她根本吃不消。别忘了,她不是神,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歌舒瑾的脸色更加难看,目光定定地看着床上的阿狸:“那她有生命危险么。” 左凉蝉站起身,抿起嘴角,嘲讽般地一笑:“小瑾,我警告过你,那种药只能用一次。但你呢?你给她用了整整一年。她还能活着,没疯掉自杀,已经是苍天的恩赐了。” 他听着她的话,眼神却一刻都没离开阿狸的脸:“她,她会死么。” “不会死,但是,”左凉蝉话锋一转,“得不到有效医治的话,可能会落下咳血的病。” “有效医治?什么意思,”歌舒瑾也随着站起身,目光灼灼,“什么药材我都有,要天山雪莲,凤爪龙髓,我也弄得到。” 左凉蝉眸光清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没那么费事。我只要一味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歌舒瑾难得皱眉,只听左凉蝉继续道:“就是你同封九云索要的九叶灵芝。” 他一愣:“一定要这个么。” 左凉蝉笑笑:“论武功,我的确比不上你,但医术,我比你有天赋。” “……”歌舒瑾不再说话,只是拧着长眉瞧着阿狸。 良久,他转头道:“呦呦她,需要马上用药么。” 左凉蝉是何等通透之人,她立刻就明白了歌舒瑾的意思:“最多坚持三日,若是三日之内不能服用九叶灵芝,恐怕后半辈子都要带着这咳血的毛病了。” 歌舒瑾垂眸,若有若无地道:“荆州到京城,往返至少需要半个月……” 左凉蝉只是抱着双臂看他。她知道歌舒瑾的想法,他大概是打算先把九叶灵芝送到京城,如果治好了司马妩之后,还有剩余的根须残叶,再送回荆州给阿狸服用。但且不说,能不能剩下一些灵芝,就是这时间上,也不会允许这种计划。 四下里静得可怖,又过了好半响,歌舒瑾才开口:“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左凉蝉摇摇头。 “师姐,麻烦你帮我照顾她。”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左凉蝉望着被狠狠摔上的门,晃头浅笑,小瑾他还是放弃司马呦了啊。 情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呢?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是被放弃的那个…… 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瑛州的人便送来了九叶灵芝。 歌舒瑾拿到灵芝后,立刻快马加鞭赶去京城。临行之前,他告诉封九云悠悠受了风寒,卧病在床,恐怕一时半会不能去瑛州。 封九云其实也没想带阿狸离开,那天只是试探歌舒瑾。这下子,听说喜欢的姑娘病了,更是不能不顾她的身体就把人领走。 因为喜欢,所以便会有很多顾忌,好在来日方长。 歌舒瑾上京,封九云也带着弟兄启程回瑛州。 待封九云一行人行至兰川,却正赶上春汛,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无奈之下,只能停在河边。 歌舒瑾离开的那个晚上,阿狸便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看到昏黄的灯火下坐着一个女子,就是那晚的,众星捧月的歌舒瑾的夫人。 那女子见她醒来,忙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你昏迷了一整天,一定饿坏了吧。我叫人煮了粥给你,就在厨房热着,马上就能吃得上。” 阿狸捧着水杯,抿了一小口,微微咳了咳,又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谢谢你。” “客气了,”左凉蝉的笑容既温柔又大气,让人很心安,“小瑾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 阿狸望着水面,轻轻吹了口气,那上边倒映的脸庞便碎裂开来。 “那天晚上,有关九叶灵芝的事,我都听到了,”阿狸慢慢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主上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我听说,她比我还要小三岁。” 厨房的鸡丝粥很快便送来了,左凉蝉搬了把小凳坐在床边,捧着小碗,用小勺喂阿狸喝。 她一边喂着,一边道:“其实我没见过主上,只看过小瑾他珍藏的画像,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但是,比你差多了就是了。” 阿狸苦笑:“她是一国的君王,而我只是一只笼中鸟,空有美貌,一无是处,”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他说的对,我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仅仅是一个依附的存在。而主上她,小小年纪,便是一国君王,又美丽,又有魄力,是可以同他并肩的存在。若是我,我也会选择救她。” 左凉蝉忽地一乐:“其实,我是骗他的。就算没有九叶灵芝,你也不会落下咳血的症状。我只是好奇,你同主上在小瑾心中的地位。” 阿狸愣了愣,真相原来是这样,简单又残酷。 “主上她,不是我这种人可以比的。她是凤凰,我是麻雀,她是狼王,我是土狗。” 左凉蝉摆摆手:“你错了。你是雄鹰,是虎王,只不过由于小瑾的私心,被折断了翅膀,挂上了锁链,囚禁在金色的牢笼中。” 闻言,阿狸仰头问:“你认识以前的我,对吧。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阿狸知道,左凉蝉一定认得她。 多么可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过去,却只有你自己不知道啊。 “这个……”左凉蝉放下小碗,沉思片刻,“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真相由自己寻找出来,才更有意义,不是么?” 阿狸望向窗外的黑夜,点点磷火,幽幽荡荡。她徐徐开口:“我还可以再飞得起来么?” “那是当然,”左凉蝉断然道,“雄鹰怎会因为被折断翅膀就变成麻雀,老虎又怎会因为套上锁链就变成土狗?你有天生的荣耀,我看得见。” “谢谢。”阿狸转头,报以一个真诚的微笑。她向来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别人一个小小的善意,她就特别感激。 左凉蝉也对她微笑:“我只是说了实话。” “其实,”阿狸又道,“你与他并不相爱吧。” 左凉蝉笑意更深了几分:“被你看出来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庇护的地方,所以就请小瑾帮忙而已。孩子自然也不是小瑾的。是我喜欢的,”说到这,她的神色略微落寞,“却不喜欢我的男人的。” “我觉得你人很好。”阿狸道。她真心觉得左凉蝉既大方又爽快,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 “傻姑娘,男人和女人的审美其实很不一样。我喜欢的男人,他喜欢的是与我大相径庭的类型。那个女孩子,怎么说呢,”左凉蝉摸了摸下巴,“她娇气,霸道,懦弱,空洞,嘴硬心软,随遇而安,不思进取。” 阿狸忍不住笑:“听起来,那个女孩好像不是很讨喜。” 左凉蝉一摊手:“的确,但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她。他也是个没眼光的。算了,不说他了。说了这么多,你也累了,先休息吧。小瑾他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提到歌舒瑾,才刚刚变得轻松的气氛又沉重起来。 阿狸看着左凉蝉就要走出房门的背影,忽地道:“夫人,请等一等,您知道这府中有一个戴面具的人么?” “啊,”左凉蝉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他啊,已经死了呢。” 64.喂药 “死,死了?”阿狸面露惊愕之色,她下意识地便掀开被子,这就要走下床来。 左凉蝉却转回身,将她扶回床上:“他是自杀,同你没有半点关系。且已经下葬,你现在的身子见不了风,好好休息。” 莫名其妙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越擦越多,决堤而出。 “哭什么?”左凉蝉捏着细白的帕子,温柔地擦拭她的泪水,“对你来说,他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 然而,阿狸已经泣不成声,她摇着头,哽咽道:“我也不知道,停不下来,眼泪,停不下来……” 左凉蝉让阿狸靠在她怀里,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孤魂已去,莫要让你的哭声惊了他的黄泉路。” 阿狸抬起头,双手捂住眼睛,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 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傻姑娘,莫哭了。你且祈愿吧,若真有轮回,愿他来生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 人间四月芳菲尽,宫廷中的玉兰才刚刚开放。 女帝刚刚十六岁,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就在不久之前,她微服私访之时遇到刺客,肩头中了一箭,箭尖有毒,昏迷不醒。 御医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在这危急之时,荆州刺史送来了九叶灵芝。 “这灵芝需要入药多少分量。”歌舒瑾坐在床头,询问下跪的御医。 御医以为是刺史担心所送来的灵芝不够分量,连忙赔笑道:“已是足够了。” 御医说完,却瞧见刺史皱了皱眉:“这么大的一棵灵芝,你要一次都给主上用了?” 御医这才明白,感情刺史是怕自己用的剂量太大,伤害到主上啊。民间有传,主上与刺史有私-情,如今看刺史对主上这关心的劲头,想必所传非虚。主上还真是幸福啊,虽然年纪轻,羽翼尚未丰-满,治国缺乏经验,但好在有谢王两家的全力支持,连荆州刺史都是主上的爱慕者。想到这,御医忽地又记起一个人,同主上的幸福比起来,当年的琅琊王简直就是悲催到了家,父君被凌迟,满族倾覆,本来可以当上君王,却又得了个不全之体,最后还妄想谋权篡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在,她已经死了。 “回刺史,这初次用药其实只需五分之一的灵芝,剩下的则是为了日后的调养。”御医恭顺地解释。 “日后的调养?一定需要调养么?”歌舒瑾又问。 “初次用药便能使主上苏醒,根除毒素,但,”御医顿了顿,“防微杜渐,未雨绸缪,用剩下的灵芝来帮主上调养龙体,对主上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御医说完,却没有立刻听到歌舒瑾的回应,他挑起眼皮,偷偷去看。只见那手握重兵的歌舒刺史,正一瞬不瞬起瞧着榻上的主上,双拳紧闭,愁眉不展。 好半响之后,他才见歌舒瑾一松拳头,长叹道:“好吧,你速速给主上用药。若主上不像你说的那般会立刻苏醒,你就同主上一同上路吧。” 御医后颈一凉,忙从歌舒瑾手中接过灵芝匣,退到后殿煎药。 宫灯一盏一盏悬起,紫光殿也登时亮堂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少女柔嫩的脸颊:“阿妩,你快点醒过来吧。皇叔还想看你笑的样子,真的很美……傻丫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这个残破的身子,根本配不上纯洁的你……一直以来,我只想着远远地看着你幸福,我就知足了。可如今,求你醒来,只要你醒来,我就告诉你,我……也爱你……” 歌舒瑾回想着司马妩的笑容。冰肌玉骨,暗香盈袖,弯弯柳眉下是一双会发光的眼睛,便是不笑时,也是一副温柔娇美,脉脉含情的模样。 “阿瑾,已经七天过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的纸鸢又坏了,它飞不起来了,你快点回来吧,帮我修好它,让它飞上天~” 他猛地回头,空荡荡的紫光殿,除了他与司马妩,没有旁人。 歌舒瑾扶了扶额,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听到呦呦的声音。 是啊,已经七天过去了……呦呦她大概要落下终身咳血的病症了,但,明知如此,他也不敢为她留下一星半点的九叶灵芝。师姐的医术那么高超,一定不会让呦呦痛苦的,不是么?等回到荆州,他会补偿给呦呦的。金银,权力,宠爱,他都可以补偿给她…… 轻轻的脚步声,踏着暗夜而来。 歌舒瑾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王嘉了。王嘉是他喜欢的女人的男人,对这种身份的人,歌舒瑾着实难以产生好感。 他望了王嘉一眼,笑道:“药已经去煎了,阿妩很快就会苏醒。” 王嘉脸色不是很好,苍白之中泛着青色。歌舒瑾听御医说,自从司马妩昏迷之后,皇夫便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旁,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也没吃东西了。这是看着歌舒瑾来了,皇夫才暂作休息去了。 “有劳刺史了,”王嘉用袖子遮住嘴,小声咳了咳,“这一年来,主上她没少提起你,说是皇叔为何一直都不来见她,连生辰也只是派人送了礼物,没有亲自前来。” 歌舒瑾沉吟了一阵,他知道王嘉是有意在试探他:“阿妩身边有王忍,还有你,也不需要我再来叨扰了。” 王嘉嗤地一笑,道:“刺史你应该知道,在主上心中,就算是一百个我,再加上一百个闻韶,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丝。” 歌舒瑾唇角含笑:“我知道,那又如何?皇夫你吃醋了?” “我与主上只是君臣,我,”王嘉忽然神情悲哀起来,“我对不起她。” 歌舒瑾隐约觉得,这个“她”并不是指司马妩。 紫光殿中,两个男人各怀心事,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御医送上了熬好的药碗。 药虽然熬好了,可新的问题又迎面而来。 司马妩双唇紧闭,根本喂不下药汁,除非,除非有一人以口哺喂。 御医知道歌舒瑾对司马妩有情,而此时此刻,皇夫也在场……究竟谁会来喂药?他虽然好奇,却没胆子看,只得悄声退到殿外,留下药碗,让两个男人,自己抉择。 歌舒瑾将药碗递给王嘉:“别耽搁了,趁热喂给阿妩。” 王嘉却没有接:“我与主上,并没有圆房。” 歌舒瑾略一沉吟:“你这话何意。难道要让我来么?” 王嘉放低了声音:“若是刺史愿意,想必主上也不会介怀。” 语气微微一顿,歌舒瑾道:“如果这里躺的是呦呦,你还会把喂药的机会让给我么?” 王嘉眼中一恸,厉声道:“莫要拿亡者开玩笑!” 歌舒瑾哈哈大笑:“你喜欢我的悠悠是吧。当年在山洞里,我同谢翡到达之前,你趁她昏迷之际偷偷吻过她,对吧。你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如今却又装出不敢染指主上的模样,当真可笑。” 王嘉神色大变,攥着拳头,向后连退出三步。他虽然羞愧,却没有否认:“你如何知道。” 歌舒瑾笑容忽敛,脸色顿寒:“少年怀-春的模样,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亏她还把你当成个好的,你不仅害了她的命,还占了她的便宜。” 王嘉垂眸:“我对不起阿狸,是我当时鬼迷心窍,轻薄了她。” 歌舒瑾冷冷笑道:“亲吻的滋味如何?呦呦的嘴唇是有一种桃子的味道吧。” 王嘉拧着眉头:“不要胡言乱语。”但事实上,王嘉并不反对歌舒瑾的说法,那一吻给他留下的印象正如歌舒瑾所说。只是歌舒瑾他,如何知道的? 歌舒瑾继续道:“你应该也听说过,四年前司马元死去的那个晚上,紫光殿的宫廷秘辛吧。” “传言你同阿狸,两个人一起独处的三日,你,”王嘉似乎想到了什么,大骇道,“你欺负她了?” 歌舒瑾“啧啧”着摇头:“那怎么能叫欺负。我们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不能自已罢了。” 王嘉气得牙齿嘎吱嘎吱响:“歌舒瑾,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无耻,冷酷,自私,不讲道理之人。” “承蒙夸奖,”歌舒瑾一拱手,“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虚伪的伪君子。怎么?”他调笑道,“看你这气势汹汹的样子,是想同我打架么?” “我杀了你!”王嘉右手一扬,迎头就是一掌拍将过来。 歌舒瑾也不躲,只站在原地,双手一抬,砰声接掌。 王嘉虽身子虚弱,内力却不弱。这一掌逼得歌舒瑾倒退出一大步,双腕一麻,虎口酸疼。 话不投机,便是当场斗在一处,只是打着打着,情况却不大对了…… 待谢翡赶到紫光殿,看到的是歌舒瑾同王嘉,一个手握重兵的荆州刺史,一个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两个人像是小孩子一样,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你咬我一口,我撕你一缕头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灼灼其华,一片狼狈。 一个吵嚷着:“我杀了你!你这个禽-兽!” 另一个笑着嘲讽:“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她也是我的女人!我到了阴间,还能同呦呦继续做夫妻。” 谢翡顿觉头疼,大喝一声道:“住手!你们做什么!” 然而,二人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又继续厮打了起来。 谢翡无奈,只得上前阻拦,却不成想也被拉入战团。 一个扯着他的手臂,目眦欲裂:“谢中书,他欺负过阿狸!杀了他!不!阉了他!” 另一个抱住他的大腿,挑眉轻笑:“谢翡,你们这位贤良贞淑的皇夫,当年偷偷轻薄过呦呦。你可不能放过他!” 谢翡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手脚用力,震开两人:“你们是小孩们!快点停手!阿妩的药都要凉了!” 65.沦陷 这一声断喝终于让两个人回过神来。衣服破了,头发乱了,脸上也挂了彩。两个晋国最为精英的男人,竟然像稚童一般手脚并用地打了起来。 关于喂药的难题,最后还是谢翡做了决定,拿了一根软苇管,逼着王嘉一点一点喂给司马妩。 瞧着王嘉那又青又绿的脸,歌舒瑾简直觉得心情舒畅极了。再想一想呦呦还在荆州等他回去,她喜欢他,她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她看到自己进门一定会拎着裙子扑进他怀里,仰着小脸,皱着眉头说,“阿瑾,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好想你。快来帮我修好纸鸢,一起玩~”……一想到这些,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赶回荆州去抱他的小画眉。不管她会不会留下咳血的病症,他都会好好地,照顾她的余生,不离不弃。 “咳咳。” 九叶灵芝果然有奇效,服过药后,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司马妩就幽幽转醒。先是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接着红艳如血的嘴唇缓缓张开,最后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让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去怜爱她。 “皇叔,”司马妩啜泣着扑到歌舒瑾怀中,“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我好怕啊……好怕……” 旁边的王嘉与谢翡都有一点尴尬。王嘉直接默不作声地退出紫光殿,而谢翡也在御医确定了司马妩已无大碍之后,同御医一同离开了。 虽然两个人都尴尬,但这尴尬的原因却不太一样。 对于王嘉,他是为了晋国的君王,也就是司马妩,才与歌舒瑾一干人合谋诬陷阿狸谋反。如今一个活着,一个已经死了,他心里的感觉着实微妙。 而谢翡,他与司马妩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尚且避讳着肢体接触。司马妩与歌舒瑾不是亲人,这种亲密的接触,就显得……略是突兀。 且不说这两个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歌舒瑾也是微微一愣,浑身上下暂时僵硬了那么一瞬。 可以拥抱阿妩,这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可是,真到梦想实现的这一刻,感觉反倒很平常。他的呦呦也经常这样抱他,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耍赖,叫着“阿瑾,阿瑾~”,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棉花团,软软的,糯糯的,十分可爱。 “没事了,”他握着司马妩的胳膊,将她从怀里轻轻推了出来,“御医说已经彻底清除了毒素,不会有遗留的症状。我……” 奇怪了。 歌舒瑾本打算等司马妩一苏醒,就告诉她,他爱她。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顿了顿,又道:“我……” 可依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皇叔,”司马妩歪头,眼泪含在眼圈里,“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既然你已经没事了,那我也该回去了。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派人与我讲。”说罢,歌舒瑾站起身,这就要走出紫光殿。 迫不及待,归心似箭。 “皇叔!”袖子忽被司马妩捉住,歌舒瑾一回头,床上的娇人就势跌进了他怀中,泪眼蒙蒙,嘴角竟流出血来,看得歌舒瑾心惊肉跳,慌忙要叫御医,却又被司马妩拦住。 “求你,别走好不好。你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又要三番五次地躲避我的这颗心,你要我把它挖出来给你看么?闻韶是他看了我的身子,我不得不纳他入宫,而那个孩子,是他强迫我的,我不想,我不想同皇叔之外的男人有孩子……而灿若,我们从小便有婚约,为了王家的势力,我才与他成婚……我不想的,不想的……都是他们逼我,祖父逼我,舅舅逼我,这个国家在逼我,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情……而如今,连皇叔你也要逼我么……” 司马妩哭得梨花带雨,娇美的小脸更是苍白若纸。歌舒瑾无奈,只得把她抱回床上,本想安抚着她睡觉,可司马妩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不停地哭,可怜,凄惨,无助…… “阿妩,莫哭了,我没有逼你什么啊。”他抚着她的长发,安慰道。 少女抬起小脸,泪落连珠子:“皇叔你就是在逼我,明知道人家喜欢你,却总是躲避着……你就是在逼我……我喜欢你喜欢得要疯掉了……这大晋国的皇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皇叔你,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可你,可你……” 司马妩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而歌舒瑾抱着她,安静地听。 天啊。 他喜欢的小少女,竟然也喜欢他?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喜的事情啊。 而且,作为男人,本该是他先告白的,却让阿妩抢了先。阿妩这样一个羞怯的女孩,她该是有多么喜欢他,才会做出如此勇敢的事情。 “阿妩,”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擦拭她的泪水,“莫哭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伤心,”他微微停顿,小心翼翼地道,“我也喜欢你,比你喜欢我的时候还要早,比你喜欢我的程度还要多。所以,莫要自怨自艾,你这么好的姑娘,谁会不喜欢你呢。” “皇叔……”司马妩也是一怔,旋即破涕为笑,娇艳欲滴的小嘴儿凑上前,“那皇叔亲亲我嘛,亲亲我,我就不哭了。” “我……”面对这个吻,一向杀伐果决,脸白心黑的荆州刺史,他竟是犹豫了。 事情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那夜,他并没有离开紫光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荆州刺史府。 白花花的月光,沧桑了一地。 阿狸抱着床单,蜷缩着身体坐在墙角。她身侧的青石墙壁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正”字。她问过左凉蝉,从荆州到京城,不算上风雨等恶劣天气的因素,最快往返需要十五日。 于是阿狸又给歌舒瑾多加了五日,二十日,她只等他这二十日。 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享受他的宠爱,足足一年。她承认,她喜欢他,因为他很温暖,眼神,手心,怀抱……温暖得像是一个家。 所以,即便他要把她送人,即便他把唯一的九叶灵芝送去给主上,即便他用拙劣的借口让她为君王牺牲……她还是喜欢他,留恋这个家的温暖。 阿狸她,不想一个人。 外边的世界没有家,没有温暖,没有他。只要一出去,她会冻死的。 可是,就算百般不舍。 她也只给他二十日的机会。 阿狸知道,她在他心里若有地位,哪怕一点点,他一定会在送了药之后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66.殉情 第二日清晨,歌舒瑾一走出紫光殿,就看见王嘉站在门口,眼底灰灰的,似乎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歌舒瑾笑着解释:“王皇夫,昨晚我什么都没做,你可千万别误会。影响了夫妻感情,可就不好了。” 王嘉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而面露轻松之色,只是递给歌舒瑾一封书信:“荆州来信。” 歌舒瑾接过来,却没有直接打开看,只是调笑着道:“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是希望昨天我同主上发生点什么似的。不过,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他看看左右,走到王嘉身边,附耳轻道,“其实,除了呦呦,我对谁都没感觉。” 王嘉略愣,旋即抬手就是一拳:“无耻!” 歌舒瑾一抬手,大掌包住他的拳头,暧昧地勾着唇角:“看你这么可爱的份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呦呦的那个孩子,不是王闻韶的,是――我的。哈哈。” 一句话,让王嘉傻在原地。直到歌舒瑾走远了,都没回过神来。 阳春四月,天气好得很,花红柳绿,鲤鱼顶着荷叶游来游去。歌舒瑾的心情也同这天气一般好。他找了个凉亭,展开那封书信,是左凉蝉写来的,信上说呦呦的状态不是很好,身子很弱,希望他能快点回来,云云。 歌舒瑾合了信笺,揉碎了,扔进池塘。 其实他也的确想早些回去,但昨晚阿妩又吐了血,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毕竟呦呦身边还有左凉蝉,师姐医术高超,一定可以照顾好她的,而他们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三五日的时间。 他这样想着,便觉得心安了许多。 方才,在歌舒瑾离开之后,王嘉在门口呆立了好半日,才神情恍惚地进了紫光殿。 司马妩还在熟睡,大概是听到了声响,屏退侍女,坐了起来。 除了脸上有些苍白,身体并没有一丝不适的样子。 她的声音甜美温柔,还带着些小女孩的骄纵:“皇叔有点奇怪,他昨晚竟然就想立刻回荆州去。灿若,你帮我查查可好?是不是荆州有什么坏女人迷住了他的眼睛。嘶,”司马妩忽然眉头一皱,捂了捂嘴,一脸吃疼的模样,“究竟是哪个山头的妖孽,若不是因为她。我昨晚也不用咬了舌头,假装吐血,才挽留住皇叔。” “主上莫要自称为我,这不合礼仪。”王嘉也觉得歌舒瑾的态度不是很明朗,却没想到会是因为女人。 司马妩莞尔一笑:“什么礼仪不礼仪的,都是些框死人的东西。再说了,你我是夫妻,又不是外人。对了,”她娇声又道,“听说还剩下许多九叶灵芝,灿若你帮我把它剁碎做成狗粮喂给小雪吃吧。” 王嘉还在想那个孩子的事情,回答起来就有些慢。 司马妩不开心地皱眉:“灿若?灿若你在听我说话么?” “啊,”王嘉连忙道,“主上,九叶灵芝是罕见的宝物,怎能喂狗,还是主上留着滋补身体吧。” 司马妩摆摆手,似笑非笑地道:“我又不是真的中毒,吃那么多的补品干嘛。再说了,狗又如何,有些时候啊,狗比人还要忠诚。夫君,你说是吧?” 对于这句暗有所指的话,王嘉只是垂下眼帘,安静地道了一声:“主上言之有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歌舒瑾几次想走,却都被司马妩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绊住了脚步。 很快,一个月便过去了。 最后的这几天,歌舒瑾总是做噩梦,梦到他的呦呦和别人跑了。 她是他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哪儿也不许去! 那个兆头不好,于是乎,在第五次做那个梦的晚上,他留了一封信给司马妩,便连夜带人出了京城。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荆州,他下了马,便抱着礼物,一路飞奔到那幢金色的小楼。 “呦呦,我回来了。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是你喜欢吃的金灯果的果酱,我费了好大力气从某人那里抢过来的。”他一边笑着说,一边推开阿狸的卧室门。 可是,房间里没有人。 歌舒瑾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还是傍晚,呦呦大概出去玩了。 虽然过了一年,阿狸依然不是很喜欢陌生人,所以金楼这边,除了芽衣偶尔过来,没有侍女伺候。 他坐在卧室里,等了一小会儿,便坐不住了。 那是一种很热烈的期待感。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想抱她,想吻她。 告诉她,他很想她。 他到处找她,却都不见人。问了侍女,大家都摇头说不知。 她似乎就这么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歌舒瑾无奈,只好去找左凉蝉。 他进门的时候,左凉蝉正在看书,见他进来,便放下书,望着他,却不说话。 歌舒瑾忽然觉得有些讪讪的:“师姐,你看到呦呦了么?她出府去玩了么?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左凉蝉站起身:“她在我这。随我来吧。” 歌舒瑾面上一喜,忙跟着左凉蝉进了一处略僻静的院落。 那是左凉蝉的药庐,平时他也很少来。 走进药庐,幽幽药香萦绕鼻尖,左凉蝉打开一扇门,指着一处地方道:“她就在那儿。” 歌舒瑾的俊脸僵成一个可笑的模样。 因为,左凉蝉她指的是,一口棺材。 “师姐,你别开玩笑,”他僵硬地转头,定定地看着左凉蝉,虽然极力压制,眸中的焦急却根本遮不住,“呦呦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他的声音在颤,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 左凉蝉漫言道:“她就在那里啊。” 是的。 他感觉得到她,她似乎真的就躺在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是怎样打开的那口棺材。 棺材里铺着呦呦最喜欢的淡紫色小碎花布,她就躺在那里,一手攥着师姐的千年冰魄,一手抱着那只可笑的木头狸猫,脸色红润,除了没有呼吸,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歌舒瑾猛地回头,握住左凉蝉的肩膀:“师姐,你不是说她不会死么!” “是,她本来可以不用死,”左凉蝉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你一直不回来,她在雨中等你,又着了凉,病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歌舒瑾一怔,旋即双手又加了力:“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 左凉蝉呵呵一笑:“你现在是怪我了?你觉得她是因为我死的?从荆州到京城最快的话,往返只需要十五日,你为何一个多月了才回来?她本该卧病在床修养,却每天都坚持着去城门等你,披星戴月,风雨无阻……我没给你写过信么?恐怕你是陪着主上,根本没时间看吧。那个傻丫头,”她望了一眼棺木里的阿狸,叹息道,“她是真的喜欢你。而你呢?妹妹是美丽的,纯洁的,爱哭的,所以你保护她,姐姐是丑陋的,肮脏的,坚强的,所以你践踏她。” 瞳孔骤然放大,又倏地缩小,黯淡无光,歌舒瑾的手臂颓然而落:“我没有,没有践踏过她,我是喜欢她的。” “你喜欢她?”左凉蝉一撇嘴角,“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且不说之前,你怎么伤害她,就说这些日子的事情。喜欢她,就不会给她吃了一年多的醉梦,让她心智退化;喜欢她,就不会轻易地要把她送到瑛州,让她心灰意冷;喜欢她,就不会放任她与昙醒之见面,让她心慌意乱,备受打击;喜欢她,就不会一到京城便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你根本不喜欢她,你喜欢的,是她喜欢你的那种感觉。归根到底,你是爱上她的那种情有独钟,奋不顾身的爱情。” “不是那样的。”他反驳着,却已经不敢去看左凉蝉的眼睛。 可左凉蝉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她要趁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说明白:“你擅自做主,折断她的羽翼,把她带进一个温暖的幻梦,在她适应了之后,又擅自做主,打碎了这个幻梦。你知不知道,你让她活在梦里,梦碎了,她就不能活了。” “好了,我知道了,”歌舒瑾垂头丧气地道,“我错了,我会改过的。师姐你叫她醒过来吧。” 左凉蝉拉着他的手放在阿狸胸口:“她没有心跳了。她已经死了,不会再醒来了。是你自己,挥霍了她的爱情,她的生命,是你自己,亲手杀了她。” 在触碰到阿狸心口的瞬间,歌舒瑾使劲甩开左凉蝉的手,倒退出三步远,眼睛红红的,目眦欲裂:“我说了,不是那样的!” “那是那样的?”左凉蝉抱着胳膊微微笑,“反正我知道,如果是昙醒之,他绝不会做出像你这样的事。即使国家倾覆,需要用司马呦的命来换这个国家的复兴,昙醒之也不会用她去换。因为在他心里,她最重要。其他的什么百姓啊,君王啊,国家啊,都管他什么事?只要她好好的,就行了。” “他?”歌舒瑾冷冷道,“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 “你有能力?”左凉蝉哭笑不得,“哈,那你保护她了么?” “我……”歌舒瑾狠狠攥了攥拳,眸光涣散,“师姐,你出去吧。呦呦有想和我说的话,你在这里,她会害羞的。” 左凉蝉无奈,在关上门的最后一个瞬间,她说:“你已经害了她的命,就不要再玷-污她的灵魂了。” 左凉蝉走出房门,芽衣站在门口。 “你留在这儿,看好小瑾,若是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声响,立刻冲进去。”左凉蝉嘱咐道。 “族长他似乎很平静,应该不会做奇怪的事情。”芽衣道。 左凉蝉却只是摇头:“越是平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总感觉不会是好的决定。” 歌舒瑾站在棺木旁,等了很久,也没见阿狸坐起来。于是,他弯下腰将阿狸抱出来,他靠着棺木坐着,把小姑娘搂在怀中:“呦呦,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别不理我好不好。” 然而,阿狸只是靠在他怀中,身体有些微微的僵硬,一动不动。 这一年来,从最开始的猜疑,到后来的依赖,的确就如师姐所说的那般,是他把她带进了温暖的幻梦。她没了回忆,便也没了亲情和国家的枷锁,可以不再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强硬神情,每天都是笑笑的,缠着他要这要那……他一直觉得阿妩是个小孩子,需要他的宠爱,他的照顾,他的保护,可是他的呦呦?她也不过比阿妩长了三岁而已。 歌舒瑾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小乖,我错了,我承认错误。师姐说得对,我一直以来只是喜欢你的爱情,我嫉妒昙醒之,他那么弱小的男人,凭什么能得到你的爱情?你还记得么,你为了救他,咬掉了坏人的耳朵。那时候,我就在人群里,也许就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你了吧。我也想要你的爱情,义无返顾,奋不顾身的爱情。” 四下里一片静默,点点萤火,越窗而入,幽幽冥冥。 他吻她的眼睛,她的脸颊,他想把她的身子弄热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冰冰的,像个尸体。 他的呦呦,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温顺地依在他的臂膀中,不吵也不闹。 长指理顺她耳边的碎发:“呦呦,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那么多伤害你的事情。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胆怯吧。你现在虽然喜欢我,却是因为,我给你服用了醉梦。每当你甜甜地笑着,抱着我的胳膊,叫我阿瑾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我怕某天醒来的时候,你在我怀里,拿着刀抵在我胸口,你想起来一切,你恨我恨得要死。我真的很怕……所以我想给自己证明,你是喜欢我的,无论我对你怎么坏,你都不会离开我,因为你,是真心喜欢我的。真心相爱,便是不离不弃,不是么。” “对不起,我错了,”他收拢臂膀,“是我挥霍了你的爱,而爱情是禁不住挥霍的。若是他,肯定不会这样。呦呦你醒过来吧。这一次,我一定会比他做得好。求你了……”终于还是流泪了啊,他捧着她的小脸,泪如雨下,“呦呦,别离开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丢下我之后,我还要为什么而活着。” 最开始,是对司马元的恨意,让他疯狂地想要报复呦呦,后来,后来,后来说不清是为什么……如今想起,他从黑牢里走出来之后的这些年,竟然一直是为了她而活。 爱也好,恨也好,她早就和他融为一体了。 他看着她的脸,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肌肤细嫩,吹弹可破,春山一样的眉眼,春花一样的嘴唇,春水一样的长发,还有已经不见了的,春日一般的笑容。 “阿瑾~我的纸鸢飞不起来了,你快帮我修好它。让它飞得高高的好不好~” 呦呦,你知道么。你的纸鸢都是我弄坏的。 因为我怕你,像纸鸢一样飞走…… “呦呦,”他打开瓶盖,把瓶沿儿凑到阿狸嘴边,“我带了你喜欢吃的果酱回来。尝一口好么。” 阿狸不吃。她没办法吃。 歌舒瑾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诱惑:“呦呦不自己动手的话,我可就要喂你了噢。” 她还是不动,似乎默许了他接下去的做法。 于是,他舔了一点果酱,轻轻地吻上她的双唇,舌尖温柔又强硬地撬开她的牙关,把那甜丝丝又微微酸的东西送进她口中。 歌舒瑾其实很讨厌甜食,也不喜欢吃辣的,只是这一年陪着阿狸,渐渐养成了很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习惯。 她刚苏醒的那一段时间,非常抗拒陌生人,不吃不喝,害怕有毒。为了哄她喝水吃饭,他把蜂蜜倒进白水里,自己先喝一口,再给她喝。她颦着眉,看他没被毒死,才捧过来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吃饭的时候,她无辣不欢,而他是食了辣便会浑身起疹子的体质,可是没办法,他不先吃,她就不肯吃。那三个月,他便是浑身发痒,夜不能眠地挨过了。 他的呦呦啊,真的很难对付。又霸道,又调皮,还很倔强。 “好吃么?”他舔过她冷冰冰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讨好地问。 可她不说话,不理他。 他想,她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但是,他还有其他礼物,他一定能哄她开心。 “呦呦,你不是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么?你看这个,”歌舒瑾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递在阿狸紧闭的双眼前,“蔷薇金的发簪,漂亮吧。来,我帮你插-上。”他托起她的长发,绾了一个简单可爱的发髻,缀上金簪,又摆正她的身子。 “真美啊,”他由衷地夸赞她,“我的呦呦,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他抱起她,走回棺木之中。接着拔下那玫瑰金发簪,放在她业已僵硬的手里,看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慢慢将金簪插-进自己的胸口。 鲜血在他胸口,漫成了一朵红蔷薇。 然后,歌舒瑾揽住阿狸,躺在棺木中,小心翼翼,却又倍加珍重地抱着她。 “呦呦,带我一起走吧。” 他抬手,合上棺盖,天地间,一片黑暗。 67.告白 大晋十四州。 巧州最富,瑛州最穷,有趣的事,这两州偏偏临界,只隔着一条兰川。 兰川的上游是雪岳山,春季到来,冰雪融化,河流水位上涨,伴着绵绵雨,形成了一年一度的桃花汛。 封九云在河边已经困了月余,还是不得渡河。不过他也并不着急,因为他觉得只要是在巧州境内,就离他心爱的小姑娘更近一些。在地理位置上,荆州也属于巧州的管辖范围之内,虽然巧州州牧根本不敢管歌舒瑾这个荆州刺史。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封九云半依在窗口,望着荆州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也不知道悠悠她过得怎么样,风寒好没好,那个人渣小白脸有没有从京城回来,回来之后是不是又欺负她了……唉,他叹息着转回头,忽然,“悠……悠悠?” 客房的门关着,但是在刚进门口的位置站着一个小姑娘。似乎是刚刚淋雨过来,身上湿哒哒的,脚边还有一小泊水渍。银白色长发裹在头巾里,此时此刻,她摘掉了头巾,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悠悠姑娘么。 封九云揉了揉眼睛,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毕竟那天宴会上悠悠的态度就已经十分明显了,她说她不要去瑛州。 封九云苦笑着,转头继续看窗外的桃花水,自己啊,算是栽在那个小姑娘手里了。 “喂,瑛州有青江鱼吃么?” 他背后传来小姑娘的声音,冷冷的,又傲慢,又可爱,像是神气十足的小孔雀。 封九云扶额,他回去之后得找个大夫看看,真是相思成疾,都出现幻听了。 “喂,”肩头被狠狠拍打了一下,小姑娘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干什么不理人,你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这种疼痛感难道也是幻觉么? 封九云猛地回头,却……不见了。偌大的客房里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自己跟前的水渍又是哪里来的。 他的身后隐约传来一阵轻笑,封九云缓缓转身,便瞧见她坐在窗台上,踢着小脚,望着他咯咯地笑。 “你是真的么?”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厚实的大掌却已经握起了阿狸的小脚。珍珠绣鞋,连着罗袜都已经湿透了,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不像是活人。 他无心冒犯,只是怕她消失。 小姑娘伸出手,摸上他的胡须,狠狠一拽,旋即又哈哈笑:“九朵云,你猜啊,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下手可真狠,疼得封九云直皱眉,但他一点都不生气,反倒笑呵呵地,把阿狸从窗台上抱下来,放到自己的床铺上。 她是真的。他喜欢的小姑娘到驿站来找他了! 他急吼吼地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小姑娘拉住袖子:“你见到我就要逃走么?” 封九云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悠悠你都湿了,我去给你找干净的衣服和鞋子。” “噢,”她若有若无地点点头,“我可是很挑剔的,只穿丝织的衣服和鞋子。” “好!”封九云狠狠点头,脚下一转,一阵风一样跑出了房间,临走时还没忘了把房间门关严。 没过一会,他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回来,落汤鸡一样,却用衣服紧紧包裹着一个油皮纸包。 像是怕吓到阿狸一样,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摊开包袱,将里面的衣服和鞋子露了出来:“我不知道你喜欢哪种颜色的,就全都买回来了。挑你喜欢的穿。” 封九云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献宝一样的诚挚神情,又把阿狸逗得咯咯笑。她抬手拨拉了一下包袱中的衣物,又转眸问:“应该不少银子吧。你这个穷乡僻壤的州牧,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不会是偷人家的吧。” “不是的,”封九云忙摇手,“钱是,是……” “大哥!你抢走兄弟们的钱是做……” 随着一阵吵闹声,一群衣着甚是粗狂的男人们破门而入,正是瑛州十三骑中的几个人。 阿狸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阿狸,然后说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 方才大哥风驰电掣地跑到他们房间,话都不多说就把银子全都抢走,敢情是给小嫂子购置衣物去了啊。 封九云见一群粗鲁的汉子挤进房间,连忙挡在阿狸身前:“出去出去,别吓坏了悠悠姑娘。 可他的兄弟们可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探头探脑地向床上瞧。 有的道:“我们大哥可真是厉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有的道:“嫂子嫂子,我们大哥可还是个初哥啊,拜托你多怜惜他!” 还有的道:“嫂子嫂子,你真漂亮!你有姐妹么,也介绍给我们吧。” “出去出去!哪凉快哪玩儿去!”封九云急得不行,把这些捣蛋的家伙一个一个扔了出去,然后哐当一声关上门。 好不容易清净了,他却又担心起来,自己方才粗暴的样子把悠悠姑娘吓坏了可怎么办。他低下头,有些尴尬:“抱歉,让你受惊了。他们没有恶意,就是平时粗野惯了。你,你千万别生气。” 他解释着,对方却没有回应。封九云焦急之间一抬眼,小姑娘已经下了床走到他面前,漂亮的眼睛仿佛清澈的天河水,一粼一粼地,静静地望他:“九朵云,你流血了。”她说着,还指了指他的脸颊。 封九云伸手一摸,果然,络腮胡子间满是鲜血:“没事,可能是方才,”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皮糙肉厚,上点药马上就好了。” 他看不到伤口,便只是胡乱地向疼痛的地方倒了些药粉。有着胡须的阻挡,药粉其实大半都抹不到伤口。 身前的小姑娘安静地仰头瞧他,慢慢的,春山一样的眉毛微微蹙起,她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床边:“坐下。” “啊?”平时只有封九云命令别人的份儿,这被别人命令还真是头一遭,不过,他没有一点抵触情绪,反倒觉得心里美美的。 “闭上眼睛。”她说。 “悠悠,你做什么?”封九云有点紧张,两只大手紧紧地握着洁白的床单。他心爱的小美人该不会是想对他如何如何吧。那不行啊……他们还没成亲啊。 “别那么好奇,”小姑娘的小手合上他的双眼,“你只要乖乖的,闭上眼睛就好了。” 紧接着,封九云便觉得脸上一凉。然后,刷刷刷几声。 等他再睁眼,地上落着他的胡须。悠悠姑娘收起刀,重新拿了伤药,一点一点地抹在他的伤口上。 抹好之后,她歪头微微笑:“其实你挺好看的啊。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般脏兮兮的,猥琐又粗鲁?” 天啊!封九云两眼直冒金星。自己在悠悠心里竟然一直是脏兮兮,猥琐又粗鲁的形象…… 无限挫败之中,小姑娘已经捧着镜子放在他面前:“你看,除了有点黑之外,不比我丑。” 封九云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有些恍惚,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是那种英气野性的长相。 他已经多少年没看过自己的脸了…… 封九云挠挠头:“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黑的,因为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小白脸,我特别讨厌这个称呼,便故意把自己晒黑,又蓄了胡子。我娘,”他长叹一声,低声道,“我娘当年就是被小白脸拐跑了。” “抱歉,”阿狸道,“我不知道胡子对你这么重要。” “不碍事的,你喜欢就好,”虽然没了胡子,他脸上有些冷,但心里热乎乎的,“我,我想让你喜欢我。” 阿狸沉吟了一会,敛了笑容道:“我这个人,感情很慢热。” 封九云立即道:“我愿意等。” 阿狸又道:“我以前是真心喜欢阿瑾,所以也不是说立刻忘掉就能忘掉的,你明白么?” “我懂,”封九云像是一只大狗,落寞地低了头,“我爹直到现在还在等我娘回来。” “而且,”阿狸踮起脚,摸了摸他的耳朵,“我可能已经不是完璧了。” “……” 封九云有点发蒙,还不等他开口,就听着她继续道:“你是个好人,值得一个纯洁的姑娘来爱。我不能欺骗你,或者利用你,”她说着,用头巾重新绑好长发,背上湿哒哒的小包袱,“我这次来只是想与你告别,没准备去瑛州。阿瑾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打算再在荆州呆下去了。这些衣服你拿回去送给你以后喜欢的姑娘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完,阿狸便向门外走去。 “不行,”他兀地挡在她身前,张开双臂阻着前路,眼睛红红的,像是很愤怒,又像是很悲伤,“我不让你走。你摸过我的耳朵了,要对我负责。” 阿狸向窗口的方向移了移脚步:“虽然我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但总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也就是说,我从来不负责。” “我喜欢坏女人,”封九云再也不只用胳膊拦她,他干脆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嘶吼,“可能,可能我像我爹的地方比较多,我们都喜欢坏女人。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悠悠,悠悠,悠悠,”他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悠悠,留下来,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68.煮饭 封九云面红心跳地说完,怀里的小姑娘却没说话。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告白了,封九云隐隐觉得这次还是要失败。 他小心翼翼地低头,却发现悠悠姑娘小脸红红的,像是喘不过气的样子。 “九朵云,你要勒死我了!”小姑娘愤愤地道。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焦急之间,手臂箍得略紧了。他可是徒手打死过老虎和黑熊的人,该不会把悠悠姑娘勒断了肋骨吧。 “我,我,对不起,”封九云连忙道歉,可嘴上说着抱歉,手臂却没有移开,只是微微松了松,他真的害怕,这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他心爱的姑娘了,“疼么?” 他看着她皱着眉毛,脖子绕了绕圈儿:“在你身边可真是危险,说不定哪天就被你拍死了。” 封九云耷拉着耳朵,碾着鞋尖,一脸局促:“我,我以后会注意的。悠悠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打脸。” 一只粗鲁的大黑熊把一只软绵绵的小白兔叼回了窝,以后怎么饲养,还真是个问题。 阿狸踢了他一脚:“好啦,话真多。谁要打你的脸,铁皮似的硬。快出去。” “悠悠,”封九云都快哭出来了,抱着她不松手,“别赶我走。” “呆子,”阿狸踮起脚,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我要换衣服,你不出去,难道想做奇怪的事情么?” “……”封九云看着阿狸,嘴巴张成了鸡蛋大,然后又默默地吞了这枚鸡蛋,红着脸,急吼吼地就向门外跑,“我,我,我给你守门。” 阿狸瞧着他狼狈的背影,大声地笑了出来,捉住他的袖口:“守什么门。你以为都像你啊,想做奇怪的事情。你去帮我找件东西来。” —— 到了这天傍晚,天空已经渐渐转晴,火红的晚霞染亮了半边天。 一群毛糙的汉子们,你堵着我的嘴,我堵着你的嘴,蹑手蹑脚地在花树后边挤成一团,竖着耳朵听那小院子里的对话声。 “舒服么?”是封九云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还有几分窃喜。 “嗯~”接下来是小姑娘的声音,像是被顺毛的小猫咪,慵慵懒懒的,拂着人们的心尖,“九朵云,你还可以再快一点。” “我,”调子低沉,甚是羞涩,“我怕弄疼你。” “没事的,湿哒哒的,好难过。” 汉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大哥!咱们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众人森森觉得被大哥背叛了,你推我搡之间,便跌出花树的掩护…… 他们看见了什么! 小嫂子手扶着花架,小腰弯着,大哥站在她身侧,拿着水瓢……在洗头! 竟然只是洗头,友谊的小船浮出了水面。 封九云同阿狸也是一愣,随即,他便舀了一瓢凉水朝着众位汉子泼了过去,天女散花,杨枝甘露:“你们跑这来做什么,天都晴了,还不快去码头准备船只渡河。” 众人摸着脑袋,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嫂子可真漂亮,就是大哥护得太严了,连一眼都不给看,友谊的小船又沉下去了…… 凶神恶煞地赶跑了小兄弟们,转头便换上了一张眼角弯弯的笑脸。他手指虽然不那么温润,但动作却很小心,如珠似玉地对待着手中的长发。 等头发都干了,他又拿起梳子,细细地,帮她打理好长发,摸上茉莉花油,结成一条发辫,再绑上粉红色的缎带。 瞧着掌心的黑发,封九云说:“为什么要染黑呢?我觉得银发也很好看,像是故事里的小精怪。” 阿狸坐到小竹凳上,任凭身后的男子摆弄她的头发:“好看是好看,但目标也太过明显了。我可不想再被抓回荆州去。” 结缎带的动作停了停,他极为郑重地道:“我可以保护你的。” 阿狸小心翼翼地侧过头,认真地摸了摸封九云的耳朵:“我知道你有能力,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被心爱的姑娘认可了,简直兴奋得要飞起来:“可悠悠你就算染了头发也依旧十分夺目耀眼。你就像是一筐白菜里的,嗯,一根胡萝卜。” 阿狸哭笑不得:“虽然这个比喻不是很优雅,但是,我喜欢。” 喜欢,她说他喜欢。 封九云咬着嘴唇,嗤嗤地笑。 爱情这种东西着实奇怪,要么总也不来,要么一击命中。 豆蔻花下,帮自己喜欢的小姑娘染发,洗发,绾发……心中的幸福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 这只小白兔,他要把她叼回瑛州去了,嘿嘿嘿。 “悠悠你说的对,”珍爱媳妇的守则之一就是,媳妇说什么都是对的,无条件赞成,“银发的确太惹人注目了,也容易被人记住。我几年前见过一个银发的男人,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哩。” “什么样的银发男人?”阿狸问。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封九云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带着弟兄们押送生辰纲到京城去,在兰川之上遭遇了水寇。那群水寇阴险毒辣,擅于用毒,我们一不小心,便着了他们的道,危难之际,是个银发男人救了我们。” “还记得他的样貌么?”阿狸好奇地又问。 封九云一边收拾了水盆和梳子,一边道:“当时我中了毒,昏昏沉沉的,只恍惚记得是个极为漂亮却一副苦大仇深表情的人。啊,对了,我还听见他身边的人叫他小谢。” —— 当天晚上,渡江的船只便准备妥当了。上船的时候,封九云转身向阿狸伸过手,他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想随时随地照顾她。可是手伸出去了,他才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她会牵他的手么? 多年习武,又习惯了干粗活,他的手一点都不美,粗糙的,皲裂的,还有一些扭曲。再看小姑娘的手,娇嫩的,纤细的,莹白如玉,泛着水光。 封九云觉得自己有些丢脸,歌舒瑾与他,便是云泥之分。 喜欢过歌舒瑾的悠悠,还能看得上他么? 原来书上讲的“自惭形秽”,便是这种感觉了。 “你逗我玩么?”小姑娘抓住他向后缩了一半的手,不太高兴地道:“我差点跌到江里去。” 那一刻,封九云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他摸到悠悠的手了,好柔软,好细嫩,真想就这样永远抓着不松手。 口哨声四下而起,封九云耳根通红,他一手扛着他的狼牙棒,一手牵着他的小白兔,像牵着掌心里的小公主,一丝不苟,极尽小心地引她走到甲板上。 甲板上的少年谷雨打趣道:“月黑风高,波急浪涌,大哥你可得照顾好小嫂子。万一碰到水寇,大哥你就带小嫂子跑得远远的,有我们断后。” 封九云黑着脸道:“谷雨,别乱讲话,哪儿来的什么水寇。” 说完,他又看着阿狸,呵呵地笑:“水寇都是以前的事情,最近安全多了。你到了船舱只管睡觉就好了,等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 其实,他在说谎。兰川上水寇横行,即便今日,也是如此。他只是害怕吓到他心尖上的姑娘。 阿狸眯着眼睛,笑意盈盈:“有你在,我一点都不害怕,而且……”她一抬手,一道微光飞了出去,啪嗒一声,打在船舷上,“我也可以保护你。”她说。 先前打趣的谷雨正好站在船舷旁,他捡起落在脚边的东西,原来是一颗桃核,上面沾着一只剧毒马蜂的尸体…… 而这个船舷距离小嫂子有二十多步的距离。 谷雨一咧嘴,走到封九云面前,摊开手掌,把桃核给他看:“大哥,你还是多照顾好自己吧。嫂子太厉害……” 封九云也很吃惊,悠悠身上真是有太多秘密了。先不说这种又稚气又妖娆的长相,她身上这种浑然天成的富贵之气,就绝对不可能是刺史府邸的一个家姬……而且,她还打得这么一手好暗器!他喜欢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存在啊…… 深夜,波涛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船身。 谷雨在甲板上巡视了一圈之后,打算去听听大哥和小嫂子的墙角,结果一走进船舱,便看到自家大哥坐在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一腿伸着,一腿弯曲,手里拎着狼牙棒,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锃明刷亮。 “大哥,”谷雨走过去,也是席地而坐,“你是不是做了奇怪的事,被小嫂子赶出来了?” “嘘,”封九云忙比了个手势,“别把悠悠吵醒了。” “大哥,你这样可不行啊,”谷雨小声道,“依我看,你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小嫂子推倒再说。默默守候,大半夜不睡觉给人家守门,你这么深情,小嫂子根本不知道啊。” 封九云不解:“我为什么要让悠悠知道啊。” “大哥,你真是……”谷雨无语,连连摇头,“现在这情况,明显就是小嫂子和歌舒瑾闹脾气,离家出走。你若是不加快速度煮饭,等歌舒瑾找来了,人家小夫妻俩个和好了,还有你的份儿么?” 闻言,封九云还是五里雾中:“可是悠悠说她不会回荆州去的啊。” “啧啧,”谷雨愈发恨铁不成钢,“大哥,不怪胭脂那夜叉说你木头,不解风情。你还真是无可救药。这小姑娘生气的时候,说的话你还能信?依我看,她可是很喜欢歌舒瑾。” 封九云“切”了一声:“那小白脸有什么好喜欢的,一看就是绣花枕头,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谷雨道:“煮饭之前,锅子好不好看最重要,煮饭的过程中,锅子好不好用才重要。所以……” “所以什么?” 谷雨嘿嘿一笑:“所以……大哥你快去煮饭吧!”他说着,便猛地把封九云推进了房门,又再外边锁住了门,小声叮嘱道,“大火先炖,小火慢煮哈。” 封九云气得一张俊脸又黑又红,他推了推门,根本打不开。他虽然着急,却又不敢弄得大声,因为被推进来的瞬间,他看见心爱的小姑娘睡在小床上,呼吸平稳,很是甜美酣然。他真怕吵醒她。 无奈之下,他只好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船身轻轻荡在波心,窗外月光如轻纱,朦朦胧胧地笼在小姑娘身上。 封九云有点发傻,他知道悠悠很美,可是如此近距离又得以长时间地观察还是第一次。 在瑛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说媒的,那些姑娘,或娇俏,或清秀,或贞静,或贤淑……他也不是觉得她们不好,姑娘们都很好,也有给他做鞋,或是缝补衣裳的。但是,不一样。 因为他一直蓄着胡须,头发也乱七八糟,说话粗声粗气,脸上还有疤,所以那些姑娘们见到他,都是一副很怕的模样。但是悠悠不一样,第一次见面,当他把她捞到马背上时,她是那么亲切地同他讲话,一点都不惧怕。她没有把他当成异类。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喜欢她的理由,那便是这个了。 春归秋去,日月潮汐,他终于等到喜欢的姑娘了。 封九云止不住地东想西想,回到瑛州之后要给爹爹介绍悠悠,怎么说呢?这是我的朋友悠悠姑娘,嘿嘿,还是,爹,这是你的儿媳妇……悠悠到时候就住娘以前的房间好了,啊,对了,悠悠说她只穿丝织的衣服,那也不能用家里备着的麻布床单了……哎呀,糟了糟了,悠悠喜欢吃什么?他都不知道。到了瑛州,第一顿饭可准备点什么好啊?第一印象那么重要,得让悠悠有一种到家的感觉才是啊…… 船摇着,像摇篮。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他心爱的姑娘依在床头,抱着襁褓给他看:“九云,你瞧,我们的孩子多可爱,长得很像你。” 他傻兮兮地笑,探过头去瞧那襁褓,襁褓里是……一只小黑熊,还长着两只长长的兔耳朵?! 一只熊兔! 封九云猛地从梦中醒来,眼神呆呆的,他和悠悠的孩子,会是一只熊兔么…… 嘿嘿,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熊兔?熊兔怎么了,熊兔也很可爱啊。 他正嗤嗤地笑着,忽地,床上的小姑娘坐了起来。 咯吱咯吱,骨头的声音。 惨白的月光中,她一下一下地,身躯僵硬,慢慢转头。 69.红色 “悠悠,我,我没有想做奇怪的事情,是谷雨他把我推进来的,”封九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站起身,摸着头解释,“你千万别生气,我……” 可是,小姑娘没有说话,她静静地摆腿下床,手中拽着被单,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墙角。用被单裹住自己的身体,缩在墙角坐好。 “悠悠?悠悠?你……”封九云神色一凛,他猛地捂住嘴,悠悠她该不会是在梦游吧?听说梦游的人不能被叫醒,否则便会精神错乱,疯掉。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能看着她蜷曲着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纤弱的手掌抚摸着小腹。 她在说:“宝宝,娘将来应该怎么告诉你,关于你爹爹的事情呢?他本来是你的爹爹,可如今却变成了你的姨夫,是不是很可笑?为什么,”她开始抓头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的孩子要死掉,而她的孩子却活下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封九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行为疯狂不能自抑。他走过去,他想抱抱她,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想告诉她,“悠悠别怕,有我在。”可又怕惊扰了她,便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黝黑的大掌几度握紧又松开。究竟是谁,哪个混蛋让悠悠这么难过。是歌舒瑾么?凭着一张还看过去的小白脸,就惹得悠悠为他陷入梦魇么。白日里,悠悠还能笑,还能同自己开玩笑,可是到了夜晚,内心深处潜藏的痛苦便翻涌上来了么? 该死,拳头打在厚厚的地毯上。封九云心疼得要碎裂,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把她从痛苦中带出来…… 紧接着,他看着她从怀里拿出匕首,面无表情地向胸口扎过去。 匕首很是尖锐锋利,从手背一直刺穿到手心。 这一击过于迅速,封九云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皮肉一凉,后来看见了血,才知道,哦,手掌被刺穿了。 他想谢谢谷雨,若不是谷雨的玩笑,若是这个晚上他不在悠悠的房间里,是不是明天早晨,他就会面对一具冰凉的尸体…… 他本可以抓住她的手腕,可又怕惊醒她,情急之下,便用自己的血肉去挡那刀子。 血腥味弥漫在静谧的船月夜,微微腥甜。 封九云难过得无可复加,壮硕的男人,竟然眼角含了泪。他心爱的小姑娘,究竟经历过些什么,竟然生无可恋,对自己如此狠心。 明亮的眸子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海天一色,匕首从手掌中拔出,又毫不留情地再次扎了进去。 鲜血迸溅在她白嫩的小脸上,同时也淌了一地,濡湿了厚厚的毛毯。 封九云一点都不觉得疼,他只是心疼地望着她,好想抱抱她。 宽厚的手掌被扎出两个血洞,阿狸收了刀,站起身,走回床边,躺好,合眼。不一会,胸脯便开始平稳地起伏。 她睡着了。 封九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确定小姑娘真的睡着了,才走过去,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渍。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胡乱地涂了涂自己手上的伤口,又扯了一块窗帘绑了伤处。 刚刚绑好,血就又浸透了那块淡粉的窗帘布。 他动了动右手,已经没什么直觉了。他想,也许这只手就这么废了吧,不过,也无所谓,只要悠悠没事就好了。 轰! 就在这时,船身一阵剧烈的颠簸。房门被推开,谷雨一脸焦急地跑进来:“大哥,胭脂来了。她,她还弄来了火炮,把咱们的船炸了个大洞!” 封九云一皱眉,拉了谷雨向床边一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保护好悠悠。” 阿狸也被巨大的火炮声还有颠簸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刚从床上坐起来,便望见封九云急匆匆地出了房门,只有背影。奇怪,他一直在房间里么…… 江上,三条大船将封九云的船围在当中。一身红衣的女子站在船头,黑发高竖,媚眼如丝:“叫熊九云出来,今天他若不跪在姑奶奶脚下求娶,你们一船人就等着沉到兰川里喂鱼虾吧。” 话音方落,封九云便扛着狼牙棒从船舱中急吼吼地走出来。胭脂一拧眉头:“哪来的愣头青,我叫熊九云出来,又不是叫……你,”她一顿,旋即摸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熊九云,你吃错药了?怎么变成了秃毛狗熊?” “我们这是回瑛州的船,船上没有红宝石。”封九云懒得理她,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瑛州这个地方土地贫瘠,基本种不活粮食,但,他们这里却有一个极珍稀的红宝石矿。每年分四次,瑛州都会进贡红宝石到京城,这也就是为什么兰川之上水寇横行的原因之一。而这些水寇之中,势力最大的一伙儿便是以罗刹假脂为首的一群红衣贼。 胭脂一甩长鞭:“熊九云,你不是很能打么。怎么现在变成秃毛狗熊了,性子也变娘们了。” 胭脂这个人,模样妖媚,性子泼辣,三句不和,当场就打。尽管她性子不太符合大众审美,可在这瑛州地界,却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也不乏追求者,不少当地官吏或是世家贵族都是她的入幕之宾。所以说男人很奇怪,有时候喜欢乖巧的女子,有时候又觉得太乖巧了没意思,还是胭脂这种小辣椒吃起来够劲。 虽说胭脂美人有很多仰慕者,但她只看中了封九云。她嘲笑他络腮胡子,像是只大黑熊,所以总是熊九云,熊九云地叫他。可大家都瞧得明白,她是心里有他。 封九云跳上甲板上的高台:“只要我给你跪下,你就放我们走?”其实之前,他们也有过很多次交战,一般都是五五平手。但这次不同,其一,胭脂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当时还很稀有的火炮,其二,封九云心里记挂着阿狸,他有了软肋。 胭脂眯起双眸,上下打量着封九云,随后抛了个媚眼给他身后的众兄弟:“喂,小兔崽子们,你们大哥是不是被下降头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众人心中暗道:我们大哥的确是被小嫂子下了降头,天天茶饭不思,魂不守舍…… 胭脂欣赏封九云,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天崩地裂都不会屈服的傲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让他下跪,他就下跪。 胭脂有些生气,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陌生感。 她抱起双臂:“你不仅要下跪,还要求娶我。” 封九云虽然剃了胡须,也修剪了头发,但从右额划至左眼尾的一条长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十分凶神恶煞。 “前边这个我可以答应你,后边的不行。”他说。 “不不,”胭脂笑着摇头,“跪下,求婚,缺一不可,否则,”她拍了拍一旁年轻炮手的脸颊,那年轻人立刻就羞红了脸,“否则,我就再来一炮,击沉你们的船。” 扑通。 没有犹豫,封九云双膝跪地,面朝着胭脂的方向。 封九云的兄弟们也很不解,若是以前,大哥就算是两败俱伤也不会做如此屈辱之事…… “说,嗯,”胭脂满意地道,“就说你封九云求娶胭脂为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若毁此誓言,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封九云竖起二指,向天起誓,“我封九云,今日求……” “啊!” 不等封九云说出“娶”这个字,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循声望去,只见胭脂捂住脸颊,从指缝中汩汩地冒着鲜血。 胭脂怒不可遏:“封九云,你敢跟老娘玩阴的!” 话音方落,只见一个小姑娘从人群后走出来,她穿着纯白的罗裙,黑发长及脚裸,睡眼惺忪,慵慵懒懒,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虽然她是那群人中个子最矮,身材最瘦弱的,但同时又是最不能忽视的,无边的贵气,百步的威风。 胭脂捂着脸上的伤口,那地方已经不流血了,但是火辣辣的,还在发痒,钻心挠肺地痒。胭脂看着封九云一见到那小姑娘就脱了外袍披在她罗裙之外,一脸的担心和宠爱,根本就遮掩不住。 胭脂立刻就明白了,这给封九云下了降头,让他变得不复傲气的人是谁了。 这个小妖孽,妖孽! “悠悠,你没受伤吧。” 虽然江上风大,可胭脂还是听到了封九云叫那小姑娘的名字。 悠悠,悠悠……胭脂咬着银牙,明明她才是受伤的人好吧。 而且,悠悠?这个名字似乎听人提到过…… 胭脂望着那小妖孽半靠在封九云怀中,双臂亲昵地揽住他的腰身:“他可不能娶你,因为,”小妖孽一顿,嘴角忽地勾出一个甜美的笑,亦妖亦仙,颠倒众生,“因为啊,他是我的男人。” 70.新欢 阿狸说完这句话,不仅是胭脂,连封九云也一并愣了愣。 “是不是觉得有点痒?”阿狸望着胭脂,笑嘻嘻地道,“这个飞镖上呢,我淬了一种毒。它们会像小虫子一样渗到你的皮肤下,密密麻麻,成群结队,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啃食干你的血肉,然后,啪嗒,你的脸皮就会掉下来,很完整的一张面皮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狸越说越兴奋,就像是在讲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到最后,更是乐不可支,狂笑起来。 而封九云只是站在她身后,一手扛着狼牙棒,另一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腰肢。他就喜欢看着她这样胡闹,他愿意给她撑腰。 若有一天她想把这天下都踩在脚下,他愿意做第一个臣服的人。 江风森森,胭脂听得毛骨悚然,她虽然假装不在意,但的确可以感到脸皮之下有毛毛簌簌的感觉。“你这黑心黑肺的妖女!到底想怎么样!” 纤纤长指卷着发梢,阿狸转着眼珠,桀桀怪笑:“简单得很,将护卫你主船的两条击沉,然后把火炮推到江里。” “你!”胭脂当然不愿意,这火炮是她从小谢叔叔那里好不容易求来的,就这么扔水里?“妖女你别太过分!” 阿狸靠在封九云怀里,勾过男人一缕褐色发丝,叼衔唇间,慢悠悠道:“我这个人不会让别人等,也不喜欢等别人。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姑娘,一定味道很好吧。” 胭脂捂着伤口:“我怎么知道我按着你说的做了,你会不会反悔又来袭击我们?” 阿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头望了望封九云。 “累了么?”封九云一看阿狸的脸,就想起方才船舱中她悲伤的神情,心疼不已。 “有点。”娇嫩的小脸靠在他胸口,声音低低的,小猫挠一般,让人心头痒痒的。 这边二人甜蜜相依,那边胭脂看得妒火中烧:“熊九云,你发誓!发誓不会攻击我们!” 封九云收了一脸憨厚表情,冷冷道:“你认为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不要脸的话,就击沉我们好了。” 他在阿狸面前虽然一脸傻白甜,不证明他会宠着所有人。 “不要脸”,还真是一语双关…… 胭脂无奈之下,只好让另外两艘船上的人都到主船上来,击沉了它们,之后又把火炮推进了江水中。做好一切,她这才拿到解药。 火炮没有了可以再弄,脸没了可就彻底完蛋了,她还靠什么混迹花丛。 星月璀璨,银河之下,大船碾着白浪渐行渐远,而后面胭脂的叫骂声也渐渐消失在夜风之中。 封九云抱着阿狸坐在甲板上,背靠着旗杆,望着星河。 “那飞镖上真的有毒么?”他问。 阿狸只顾着玩手上的花绳,头也不抬,只随意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封九云顿了顿,“没有解药,她的脸皮真的会掉下来么?” 阿狸把手中花绳一扔,眉毛皱皱的,仰望封九云:“怎么?你关心她?觉得我恶毒了?忘了是谁把你的船炸了个洞,忘了是谁逼你下跪,还威胁你娶她?你还真是个烂好人啊,呵呵。” “悠悠,”封九云苦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就联想出这么多故事来。” “哼,烂好人!”阿狸不理他,捡回花绳继续翻着玩。 “悠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而已,那种毒若是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危险的话,我怕你自己会受伤。而且,我对胭脂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真的,相信我。” 封九云没喜欢过谁,自然也没有什么男女相处的经验。阿狸是他第一个动心的人,他不知道怎么哄她,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然后急得满头大汗也还是哄不开心心爱的小姑娘。 “我的性格你也看到了。其实,”阿狸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指尖上的花绳,“我也不是那么温顺乖巧的人,同胭脂比起来,凶狠毒辣,有过之而不及。你喜欢我?你不是找罪受么?你是受虐狂么?” 封九云嘿嘿一笑:“大概是吧。我说过我喜欢坏女人,而且,我的眼光也很高,像胭脂那样,一般的坏女人我看不上的。我只喜欢最坏的女人,”他鼓足勇气,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就像你这样的。” 他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她粉嫩的小脸上露出迷茫之色,即便他吻了她的手,她也没有躲开。封九云想,是不是可以趁机亲她的脸蛋,或者……或者嘴唇? “熊九云,你受伤了?” 美好的气氛被小姑娘一句冷冰冰的话打乱了。 胭脂叫他熊九云,他没什么感觉。不觉得被嘲讽,也不觉得生气。悠悠叫他熊九云,他却忽然不能动了,整个身子酥倒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捧起自己受伤的右手:“是那个胭脂伤了你么?” 好半响,他才僵硬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破的。” “很严重么?”阿狸追问道。 “小口子。”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笑道。 阿狸看着那被染红的窗帘布,神情有些呆呆的:“可是流了很多血。” “你看,”封九云握住她的小手,捏了捏自己的伤口,并露出云淡风轻的表情,“一点都不疼。” 阿狸似乎相信了他,认真地嘱咐道:“回去一定要找大夫好好看一下,记住了么?” “遵命,”封九云左手握拳抵在胸口的位置,“媳妇大人说的是。” 阿狸垂了垂眼帘,像只受伤的小猫缩回封九云怀里,闭上眼,抓紧他的衣襟:“熊九云,我累了。” “睡吧,我的悠悠,”他抱紧她,爱怜地哼起摇篮曲,“睡醒了,咱们就到家了。” 在阿狸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胭脂却是火冒三丈,因为她发现自己被戏弄了。 “小谢叔叔,你的意思是,这飞镖上根本没有毒?”胭脂指着自己的脸颊,掌心躺着阿狸的那支金燕子。 事实上很少有人用金子打造飞镖,因为丢出去的飞镖,大多是收不回来的。 被胭脂唤作小谢叔叔的男子一头银发,生得十分俊逸,他坐在灯影中,从胭脂手里拿过金燕子:“那个姑娘……你听封九云叫她悠悠么?” “管她叫什么,哼,叔叔您是没看到她那嚣张的样子,就像是,”胭脂捧起茶杯,猛地灌了几口,才又道,“就像她是帝王。” 男人静静一笑,托着下巴:“她长得什么样子?” “丑死了!我从未看过那么丑的女人,眼睛小得只剩一条缝,蒜头鼻子,龅牙,还,还……”胭脂忽地一摸额头,颓然坐在男人身边,“好吧,我承认,她比我漂亮,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是啊,我就知道,”男人抚摸着金燕子,“她一定会很美。” …… ―― 封九云回到瑛州,在安顿好阿狸之后,便去找了他认为的瑛州最好的大夫。 “我有一个朋友,她晚上梦游,然后还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你有办法治好她么?” 这个大夫是封九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个美男子,叫作兰溪。 兰溪笑得暧昧:“九云,你的这个朋友,是个女孩子吧。而且,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吧。” 封九云没回答,却是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兰溪拆开他右手上早就被血染红的窗帘:“你的右手受了重伤,若是得不到及时医治,就会废掉,也就是说你要重新来学习如何用左手挥动你的狼牙棒。但你到我这里来,首先问的不是你自己的伤,而是一个朋友的梦游症。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她么?” “是的,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封九云微红着脸,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小兰,你不是医术很高么,一定要帮帮你嫂子。” 兰溪道:“梦游症有很多种原因,不过依你所说的,她可能是生活太过压抑,甚至有厌世的倾向,所以才会自残。” 封九云眉头紧锁:“她平时都很正常啊,也会说说笑笑的,就和正常女孩一样,调皮,刁蛮,喜欢撒娇。不过,她告诉我,她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她有失忆症。” “那就对了,”兰溪一边处理封九云的伤口,一边慢慢道,“那些对她来说应该是很可怕的回忆,比如,至亲的死亡,爱人的遗弃,朋友的背叛与欺骗。这些回忆被压制在内心深处,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像幽魂一般苏醒。” “那,我们该怎么办。”封九云急切地问。 “我会为她开一些药方,另外,你的任务就是,逗她开心。还有,早点娶了她。” 封九云露出迷茫的表情:“这和成亲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了,你得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才能确保她不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吧。”兰溪还特意强调了夜夜两个字。 娶她? 封九云当然想娶阿狸。但是人家愿不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接下去的日子,封九云深度贯彻了兰溪说的“你要逗她开心”,他给她讲笑话,虽然并不好笑,他带她在瑛州玩,虽然没什么好玩,他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菜,虽然难吃得很…… 这一日,他们经过一家酒楼,里面忽然传出一阵箫声。封九云看见阿狸忽然停住脚,走进酒楼,站在台下,看着乐师,很认真地听那乐曲。 半响,她说:“吹错了。” 乐师也听到了,一曲结束之后,一脸不高兴地走下台:“小姑娘,不懂不要乱讲。这可是当今主上侍君,王忍王司空的《清安调》,我在京城亲耳听过,我不可能吹错。” 王忍九岁那年,便以一曲《清安调》得了大晋第一箫者的称号。当时司马元问他,可要什么封赏。烟绿长衫的少年,一脸稚气,只道“一箫一琴清安调,江海垂钓度平生。”司马元先是一愣,旋即抚掌大赞,连说了三个“好”字。 从那之后,《清安调》便成了志不入世,江海平生的代名词。 但也是从那之后,王忍便很少在公众场合亲自吹奏《清安调》。所以,对于这首曲子,大家往往也只是听说而已。 最近一次王忍吹奏《清安调》还是在司马瑾周岁宴时。 司马瑾,又封春田君,是女帝同王忍的长子,这个帝国的第一位皇子。 阿狸没理乐师,只是转头望封九云:“九朵云,我没乱讲,他就是吹错了。” 封九云摸摸她的头:“悠悠说的是。” 乐师一脸不屑:“你们两个懂音乐么?凭什么你们说错了,我就是错的。这种评价是对一个乐师最大的侮辱。” 一旁的客人们也开始议论纷纷,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支持乐师的。 后边跟着的谷雨一拍头,对封九云道:“大哥,王忍王司空不就住在咱们府上么,曲子是对是错,去找他问问不就知道了。” 71.带走 一个多月之前,司马妩遇刺中毒,王忍亲自到瑛州来寻九叶灵芝。后来,歌舒瑾送九叶灵芝到京城,王忍本来也该回京城去,结果遇上春汛,一时间瑛州的船只都渡不了河,他便被困在了瑛州。待后来水势稍微平稳一些之后,他却又因为殚精竭虑,总是想着司马妩的病,而把自己给弄得生病了,这下子就更走不成了。 封九云一行人来到王忍住的小院时,王忍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握着一张信笺,看样子似乎是宫中的飞鸽传书。 这还是一年多以来,阿狸第一次见到王忍。 散发未束,烟绿宽袍,眸如秋光,笑意盈盈,是那种“丈母娘看了一定很喜欢”的温润模样。他望着那信笺,眸中的相思与深情,满满的,如那汹涌的桃花汛。 阿狸下意识地向封九云身后躲了躲,莫名其妙地,心头刺疼。 封九云只觉得是他家的小姑娘怕生,便牵紧了她的手走上前,向王忍说明了来意。 此时的王忍也站了起来,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阿妩所中之毒已解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心情大好,只是一直不能回京城照顾娇妻爱子,眉间隐隐还有郁郁之情。 封九云解释清楚来意,他便也痛快地应了下来。 乐师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王忍,自是一番激动,这些暂且不说,乐师开始演奏《清安调》,王忍站在一树繁花下,静静地打着节拍,脸上带着礼貌的笑。这是他最得意的曲子,也是他的一生夙愿。 一箫一琴清安调,江海垂钓度平生。 如果没有阿妩,他想,自己大概就真的要江湖余生了。但,他有了阿妩,还有了瑾儿,如此幸福,纵使夙愿难了,也并不遗憾。 他听着箫声,眸光清润,缓缓流转,忽地,他扫到封九云身后还躲着一个小人儿。封九云生得高大,比他还要高上小半个头,而那个小人儿,隐在那里,偶尔探出头。这一探出头,就被王忍的目光捉到了。 巴掌大的小脸,颈下珍珠璎珞,皮肤莹白如玉,略略凌厉的凤眼配上可爱的簪花发髻,显得她霸道傲慢之间还有一些小小的顽皮可爱。淡粉衣裙,脚上踩着木屐,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左右。 四目相对,王忍礼貌地颔首微笑。可那小姑娘却狠狠瞪他一眼,又藏回到封九云身后。 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王忍还是第一次遇到。,她好像有些讨厌他。 可为什么呢?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 乐师一曲吹罢。王忍笑着道:“是我的《清安调》,并没有错。” 得到原主的肯定,乐师得意地对封九云身后的阿狸道:“小丫头,还不道歉。人家王司空都说我没错。” 阿狸从封九云背后转出来,手中依然扯着他的袖子,望着王忍:“你说谎,这首曲子不是这样的。”她坚持自己意见的顽固模样,看得封九云心头又是软软的。自己家的媳妇,笑也喜欢,生气也喜欢,没办法,就是这么喜欢。 “姑娘,我没骗你。这是我做的曲子,难道我不是最清楚么?”王忍笑意盈盈,口气也很温和。他这种态度,一部分是因为他向来就是如此待人接物,另一部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是,”阿狸又侧头瞧封九云,“九朵云,我没说谎。” 小姑娘眉毛皱皱的,一脸委屈,就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吓得封九云连忙把她抱进怀中,耐心地顺毛:“悠悠说的是,我家悠悠当然不会说谎了,”然后,他又附耳小声说,“王司空年纪大了,他是记错了,不是悠悠错了。” 兰溪告诉他,要让悠悠开心,不能让她生气,更不能让她难过,否则她的这些坏情绪积压在身体里,总有一天,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可不等封九云说完,阿狸猛地挣脱他的怀抱,一转身,拎着裙子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 乐师冷冷笑:“犯了错就只知道跑,封州牧,你这妹子也真是太骄纵了。” 封九云摸摸头:“悠悠她没有错。是我错了,我……” 他刚想说“我道歉”,阿狸又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廉价的玉箫,唇临箫口,她说:“我告诉你们,真正的《清安调》是什么样子的。” 这回,不仅乐师同王忍发怔,封九云也惊异地望向阿狸。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小姑娘会吹箫。 一时惶惑,箫声婉转,平空而上。 乍闻箫音,众人又俱是一愣,阿狸的箫声,并不差于乐师,甚至更多了几分婉转音色。 王忍不自觉地从屋中拿出琴,配着箫声,演奏起来。 《清安调》本是王忍为大晋谱的国曲,琴音为主,箫声为辅,但王忍却让自己的琴声居于辅位,应和着箫声。 箫声低柔,琴音清雅,琴箫合奏,相得益彰。 一曲结束,阿狸收箫在手,小脸微扬:“曲子明明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偏袒他?” 王忍这才明白,她所说的“错了”是什么意思。 乐师演奏的是《清安调》,她演奏的也是《清安调》,是王忍修改过的《清安调》,去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缠绵。但是他并没有在宴会或是其他公众场合演奏过,这个小姑娘,她又怎么知道的…… 这是一件太过诡异的事情,最后王忍只能向大家解释道,其实这首曲子有两种版本,乐师和小姑娘都没错。 小姑娘这才高兴起来,一脸阴霾,云开雾散,拉着封九云的手臂摇啊摇:“九朵云,你听到了么,他说我没错。” 封九云站在那里,抬手帮她理了理鬓发,衷心地夸赞:“那我们是不是该去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王忍负手立在一旁,含着笑容,温温和和地看着他们。封九云这个人,他还是心存几分欣赏的。以往觉得封九云行事粗暴,今日发现他还是可以这样小心翼翼,万般温柔地对待一个人。 “封州牧,可以稍坐叙话么?”王忍轻道。 封九云点点头,又转身摸摸阿狸的发顶:“悠悠,你先回去换件衣服,我同王司空说几句话就去找你。”他在听悠悠演奏的时候就觉得王忍似乎有话想说,果不其然。 “我可以一起听么?”小姑娘眸子水汪汪的,满满的期待,让人不忍拒绝。但封九云还是让谷雨送她先回房。他知道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悠悠已经开始变得很是粘他,但他不能完全顺着她,因为,毕竟将来若是悠悠喜欢上别人,她就得离开他生活了。 阿狸虽然不是很愿意,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小院子,临出门时还不忘记嘱咐:“九朵云,你一定要快点回来。”说完,还投给王忍一个警示的目光。 王忍心头哭笑不得,这个小姑娘,她是怕他对封九云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一直瞧着阿狸走远了,封九云才转身对王忍道:“王司空,有话请讲吧。” 王忍笑笑,他就是欣赏封九云这种不拐外抹角的爽快:“那我直说了,那位姑娘,不是瑛州人士吧。听口音,她应该是京城来的,而且还带着一些北地的调子,准确地说,她是我们大晋南渡之前,在北地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孩子。还有,她知道我的《清安调》,不仅是知道,还能完整地吹出来我从未外传到民间的曲谱,她很可能是个贵族,地位还不会低。” 封九云警惕地道:“王司空,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忍曼语轻言:“请封州牧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封九云从来都不会骗人,所以他只是顿了顿,便握紧拳头道:“她叫悠悠,无为长悠的悠,是我用九叶灵芝从歌舒瑾手里换来的。而且,她不记得在荆州之前的事情了。” 听着封九云的话,王忍平静的眸光几多变幻,最后他道:“不瞒封州牧,悠悠姑娘的眉眼之间,与主上有些相似,所以……” 封九云不耐烦地问:“所以什么?”他向来不喜欢这些文臣,说话拐弯抹角,吞吞吐吐,从来都不有话直说。 比起封九云的火爆性子,王忍依旧云淡风轻:“想必封州牧也听说过一些有关主上与歌舒瑾的传闻,所以……我猜想,悠悠姑娘因为与主上有几分相似,所以被歌舒瑾诱-拐做了替身。她之所以失忆,大概也是歌舒瑾为了更好地控制她,把她培养成主上的替身,满足他自己扭曲的欲-求。” “悠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封九云再也听不下这些有的没的,“她是独一无二的。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也希望王司空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否则,您就永远留在瑛州给悠悠吹小曲儿吧。” 王忍也不生气,依然一脸的温温和和:“封州牧,你有没有想过,悠悠姑娘她是有家人的。她被歌舒瑾诱-拐之后,她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该多么想念她。你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让她一辈子糊里糊涂的。” 这段话倒是有些触动了封九云。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黝黑皲裂的手。 是啊。 悠悠这么多才多艺,又气质斐然的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郎。她丢了,父母该多么着急……甚至,甚至她若是有个心意相通的未婚夫,那…… 封九云下意识地道:“那,我该怎么做……” 王忍一笑:“如果封州牧信得过我,我想带悠悠回京城,帮她找到父母。” 72.累了 封九云看到阿狸的时候,她正坐在花树下的小板凳上看书,旁边石桌子上还摞着好多本,小山一样。那是母亲的书,自从母亲被小白脸拐跑之后就堆在了仓库里,满是灰尘。封九云从来不想去看,他看不懂。 “九朵云,”他站在门口,瞧着她看见自己时欣喜的模样,她拎着裙子跑过来,扯住他的袖子,“你好慢哦,我肚子都饿扁了。” 封九云又想起王忍说的话,“她很可能是个贵族,而且身份还不低。” 他喜欢的姑娘是个贵族,而他只是一个草莽,粗鲁,暴力,斗大的字认识一筐,更别说诗词歌赋了。 他配不上她。 “九朵云,你怎么了,”小姑娘踮起脚,凑到他面前瞧,“是不开心了么?因为那个人么?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的小木屐踩在自己的鞋面上,“王司空那么文弱的士人,我两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他。”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你都不笑,”她伸出两只手指抵在他的嘴角,同时向两边拉,“笑一笑嘛,你笑一笑,我就觉得很温暖。” “我是你的暖炉么?”封九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在一旁,只要她在他怀里,他就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你是我的小太阳。”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封九云愣了愣,她这么看重自己,而他却只想独占她,不把她送回京城去。他甚至想过,如果她的家人找过来,他就带着悠悠私奔,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王忍说得是,他太自私了。 “走啦,”她拉着他的袖子向门口拽,“我要饿晕了。” 听见她饿了,封九云这才回过神来,一转腕子把她软绵绵的小手包在掌心里,又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走吧,我的小公主。” 他不知道她是谁,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把她当作他的公主,全心全意地去疼爱。 阳光炙热,水波温柔,天气晴好。 封九云带他的小公主到了瑛州最好的酒楼,尽管挂着一个“最好的”修饰语,这个酒楼若是放在荆州,稍微有钱一点的人都不屑进去。这就是差距。 瑛州很穷,民生凋敝,土地很难种出粮食,百姓们的口粮都要靠着用红宝石同荆州来交换。 阿狸坐在桌边,很认真地扒着小碗里的饭,一个一个饭粒儿都不放过,吃完一碗便倒转过来给封九云看。那种傲娇的小表情似乎在说,我很棒吧。 封九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将拨好刺儿的鱼肉放在阿狸碗里,又洗了手,擦干净,才摸摸她的头:“我家悠悠真厉害。” 听到他的表扬,她就笑了,眉目飞扬,笑得很开心的模样。 她一定很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吧。甚至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她高兴好半天。 不一会,阿狸端着空碗,小声询问道:“九朵云,我还可以再吃一条鱼么?” 封九云夹了一筷子四季豆放在小姑娘的碗里,耐心地解释道:“在瑛州,一天一桌客人只能点一道鱼。尽管我是州牧,也不能破例,明白么?” 在瑛州鱼也是很珍贵的食物,虽然靠着兰川,但瑛州并没有兰川的管辖权,更别说捕鱼了。 封九云一度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徒手就能打死老虎,一条狼牙棒,横推八百无敌手……可是,他现在都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一个保证,保证她每天都能吃到鱼。 好在阿狸很懂事,她不再问鱼的问题,只是把小脸埋在碗里,认真地吃四季豆,还不时地抬头告诉封九云:“九朵云,四季豆也很好吃啊。” “那就好。”他笑得有些心酸。 就在这时,谷雨忽然跑进酒楼,神色匆忙地俯身在封九云耳边说了几句话。 话音未落,封九云就腾地站起身,这一起身,动作之大,把小碟子都震掉了好几个。 他向来行事粗暴,遇到阿狸之后,已经刻意收敛了许多,但这性子毕竟跟了他几十年,也不是说改掉就改掉的。 谷雨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如此怒气冲冲,火冒三丈的封九云了,他连忙使了眼色,意思是,小嫂子还在这里,大哥你不要吓到人家啊。 封九云立刻领会,压了压心中的火气,转身蹲在阿狸面前,忠诚的样子像是一条大狗:“悠悠,你先在这里吃饭,吃好了叫谷雨送你回去。我有点事情要办,晚上回来见你。” 阿狸也没问具体的事情,只是拿了勺子喂了他一口四季豆,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那注意安全,我在家里等你。” 谷雨:“……”小嫂子这是在训狗么…… 那天直到很晚,封九云才被人抬了回来。 后背上鲜血淋漓,被砍了不知道多少刀。 阿狸正在房间里看书,她为了等封九云回来,特意睡了午觉,然后还亲自到厨房捣鼓了一下午,做了一碗四季豆闷饭,等他回来吃。 虽然封九云在晕倒之前特别嘱咐了手下,千万别让悠悠知道,但这群家伙粗手粗脚,粗声粗气的,还是把阿狸从房间里惊了出来。 “是水寇么?”阿狸坐在床边,软绵绵的小爪子握着封九云的大手。 “嫂子怎么知道的?”谷雨很惊讶。 “猜的。”阿狸淡淡道,便又转头去瞧封九云憔悴的脸。 瑛州的百姓虽然不允许在兰川中捕鱼,但偶尔还是有人为了卖高价而偷偷划船进入兰川,这些带着侥幸心理的百姓们要么真的幸运而返,要么被荆州的水军抓住下狱,要么被水寇扣留,用来同瑛州州衙换取红宝石。 今天就是碰上了这样的事,水寇与百姓激战,百姓当然不敌。封九云得到消息,赶到那处水域,却被百姓背叛,中了水寇的埋伏,受了重伤。即便如此,还是救出了所有的人质,包括背叛他的人。 “没事了,”兰溪处理好伤口,眯着细长的眼睛,“都出去吧,留悠悠在这守着就好了。” “可是……”众兄弟似乎还有异议,却都被兰溪推了出去。 兰溪的理由是:“你们觉得封九云醒了之后,是看到你们一群汉子高兴,还是看到他心爱的小媳妇高兴?” 封九云在第二天清晨时醒来,他一阵眼便看到顶着两只黑眼圈的小姑娘,她趴在床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见他醒来,她猛地站起身,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去叫兰溪来看你。”阿狸被他抱着,也不挣扎,只是认真地解释。 “别动,”下巴抵住她毛茸茸的发顶,“让我抱抱你。” 阿狸听了他的话,就真的乖乖地靠进他的怀抱,小手绕过他的腰,轻轻地搂着:“我听谷雨说,你本来都已经脱险了,却又回去捡那个鱼篓,才被砍了三刀。你是傻子么?” “我……”是啊,本来已经没事了,只是想到悠悠说的那句“我还可以再吃一条鱼么”,他就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去。他想,悠悠见到这么一大篓鱼,一定会很开心吧。 “傻瓜,你是大傻瓜!我一点都不喜欢吃鱼,我爱吃四季豆。” 胸口的衣襟被什么濡湿了,他捧起她的小脸:“悠悠,我……你……别哭了……” 他不知道怎么哄她,他嘴巴笨得很,长得也不温柔……明明很努力地让她开心,可还是把她弄哭了。 他松开怀抱她的手臂:“悠悠,我要成亲了。” “你……”阿狸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撑起身子靠坐床头:“我说我要成亲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你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那种温柔似水,贤良淑德的,你太霸道,又骄傲固执,我们不适合。王司空过些日子就回京城了,你跟他一起回去吧,说不定你的家就在京城。还有,”他顿了顿,“那鱼篓不是为了你才回去捡的,是我喜欢上了那个渔娘。我喜欢你这么久,你一直都不回应,我累了,想安定下来了,就是这样,你走吧。” 阿狸没有哭,只是问:“男人变心,都是这么快?” 那个渔娘?阿狸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不是那么漂亮,但很温柔,会经常给封九云送一些小咸菜之类的东西。也不多说话,只是放下东西就红着脸跑开了。 “很抱歉,”他高大的身躯隐在晨光的阴影后,“是我变心了。” 原来变心和动心都是一样的快,只要一个瞬间。 三天之后,桃花汛已有回落,在一个微雨濛濛的早晨,王忍登上了渡河的船只,渡过兰川之后,他们会在荆州稍作停留,然后换乘马车,一路东行。 封九云也来送行,人群里,似乎还有那个渔娘。 阿狸坐在船舱里,不想说话。 王忍见她郁郁寡欢,便上去搭话。王忍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想让周围的人都开心,他想让每个人都幸福。 “悠悠姑娘,你看这个。”他把那个一直珍藏在怀里的信笺拿出来给阿狸看。 阿狸根本不想理他,只是转头继续看江上的云和船后的水鸟。 王忍笑得温温和和:“你看,这是瑾儿的脚印,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瑾儿?你的儿子么?”阿狸听说王司空是女帝的侍君,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是的。我的儿子,两个月前刚刚过了周岁宴,很可爱也很懂事的小家伙,他……”一提到儿子,王忍就打开了话匣子,儿子喜欢吃的,喜欢玩的,喜欢哪个宫女姐姐,什么时候会翻身的,什么时候会爬的……喋喋不休,一脸新手爹的兴奋和自豪。 阿狸只是坐在那里,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 后来,她问:“那他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他母亲多一些。” “应该是像阿妩多一些吧,阿妩她……” 一提到阿妩,王忍更是滔滔不绝。 阿狸一脸茫然,两眼空洞。半响,直到王忍口渴了去倒水喝,阿狸才自言自语地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欢主上那样的姑娘?温柔娇羞的,像是一朵小小的白莲花?”无论是王忍这般谦谦温润的,还是歌舒瑾那般骄傲狂狷的,甚至是封九云这样威武粗暴的,都喜欢小小的白莲花…… “也不都是这样的,”王忍安慰道,“其实悠悠你也很好,只不过有时候太过傲慢,霸道,冷漠,又固执,会让人觉得和你相处有些累。” “原来是这样啊,”阿狸看着手心,慢慢道,“原来真的会累啊。其实,我也不清楚,是我一直都是这种性格,还是因为失忆了才变成这般。封九云说,因为我一直没有回应,所以他累了。其实,不是我不想回应,而是不敢去回应。如果我失忆之前有一个爱人,失忆之后忘记了他,而去和别人相爱,这难道不是背叛么?” 王忍说:“这应该算不上是背叛吧。毕竟失忆也不是你所愿。” 阿狸又问:“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以前的爱人。而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想起来,你是选择继续过现在的生活,还是想起过去?” 王忍一愣,没直接回答阿狸的问题,只淡淡道:“我现在很幸福。” 73.包子 京城,紫光殿。 司马瑾一生下来便是万千宠爱,但事实上,他地位也很尴尬,他是司马妩的第一个孩子,却并不是正皇夫王嘉的孩子。司马瑾被封为春田君,而不是太子。 司马瑾是个早慧的孩子,十个月的时候便会咿咿呀呀地叫人了,但不是爹爹,也不是娘,而是依依。 一年多之前,谢翡去了一次南疆,半年之后,他回到京城,还带了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女婴。对于这个孩子的来历,他是这样说的。 他在南疆曾经有过一个夫人,是个寨子里的姑娘,他们按着当地的习俗成了婚,由于南疆离京城太远,没来得急通知谢家人。后来,为了设计擒获司马呦,他从一直驻守的南疆回到台城,打算一切结束之后再把夫人接到京城来。结果司马呦的事情解决了,他再回南疆时,夫人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小姑娘。 谢翡给这个小包子取名叫谢依。谢依小姑娘不仅是谢翡的掌上明珠,更是大将军谢伦的心肝宝贝。 谢伦一共有五个孩子,都是儿子。长子谢慎,次子谢环,三子谢政,四子谢兰,幺子谢翡,这其中长子谢慎同小儿子谢翡是嫡母所生。 而这些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其实是小儿子谢翡,所谓爱屋及乌,谢依小包子在谢伦的心目中比司马瑾更为重要。谢依刚回到京城,还不满周岁,谢伦就为她向司马妩讨要了长乐郡主的封号,更是要了一块富得流油的封地。 “小舅舅,我上次同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样,是否可行?”司马妩披着一件深红外袍,一边翻看着案上的奏折,一边询问着坐在一旁的谢翡。 谢翡微微有些走神,他在看着一边琉璃榻上玩做一团的两个小包子。 “依依,依依……”司马小瑾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营养过剩,白白胖胖的像一个大馒头。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伸着雪球一样的手去摸小女孩头上的缎带。 啪! 谢依玩着一只佛手正开心,冷不丁被司马瑾这么一撩,顿时火气就上来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掌声清脆,立刻在司马瑾的小白脸上印下一个鲜艳的小手印。 声音惊动了司马妩与谢翡。不等司马妩开口,谢翡便走过去,把小女孩抱进怀里,严肃地道:“谢依小朋友,晚上没有鱼吃了。” 小女孩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又抱着佛手继续玩。 谢依的性格和谢翡很像,或者说与死去的谢慎很相似。小小年纪,却经常一副苦大仇深脸,可爱的小圆脸皱成一团,不哭,也很少笑。 这时司马妩也走了过来,自己的孩子被打了,她的脸上也没有怒色,只是爱怜地摸了摸司马瑾的头。 谢翡无奈地道:“陛下,臣以后还是不要带依依过来了,她被陛下的外祖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谢家的一霸。谢家的小孩们一看她就哭。” “依依这性子也蛮好的,至少不会被别人欺负,”司马妩幽幽垂下眼帘,似是自言自语地道,“看到依依,就会想起皇姐,我小的时候,皇姐也是这样,张牙舞爪地保护我。” 谢翡没有接司马妩的话茬,只是道:“依依的性子大概是随了她娘亲吧,南疆寨子里的姑娘,性格比较彪悍。” 司马妩微微一笑,温柔的杏眼含过一丝忽明忽暗的光芒:“小舅舅没想过续弦没?小孩子还是父母双全的好,没了一方的照顾,很可能会养成奇怪的个性。” 谢翡抬手擦了擦依依小包子额头的细汗,淡淡道:“就算续弦也不是依依的亲娘,又怎么会对依依好呢?依依有臣就够了,臣亦是如此,有依依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包子也在看他,用那种苦大仇深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等他说完,便挥舞着两只藕段儿一样白嫩的手臂,抱住谢翡的脖子,吧唧一声,亲了他一脸口水:“爹爹,爹爹~亲亲~” 谢翡也没有擦脸上的口水,只是温柔地捏了捏小包子的脸:“谢依小朋友,撒娇也没有鱼吃。快点同春田君道歉。” 谢翡这人平日里很是不苟言笑,一张石碑脸,嘴角永远是平的,完全看不出喜怒。但是有了谢依之后,他变得偶尔也会笑,就像是长满青苔的石碑忽然裂出一道缝。他笑起来,竟然是异常的温柔。 司马妩站在一旁,有些恍然,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豆蔻花下,苦大仇深脸的男子抱着丑兮兮的小女孩摘花,他说,“小豆蔻儿,不要难过,亦是不必羡慕阿妩。爹爹我有个弟弟,白马银枪,以一当百,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少年英雄。” 他说:“爹爹不会让他娶亲,爹爹让他一直等着小豆蔻儿,等小豆蔻儿长大,给小豆蔻儿做夫君。十里红妆,明珠为聘,让全天下的姑娘都嫉妒得哭。” 他说:“龙门诸临镜,陈郡谢君山。有他们两个保护我的小豆蔻儿,我便放心了。” 人们一直以为司马呦是羡慕妹妹的,可事实上,是司马妩羡慕姐姐,不仅是羡慕,而是嫉妒和恨。 司马妩一直想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爹爹变成了姐姐的爹爹。他不抱她,不给她摘花,不对她笑,他所有的爱,都给了姐姐,甚至连母皇的爱都不回应。他的眼里,他的整个世界,都只有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 “依依,依依……”司马小瑾的声音打断了司马妩的回想。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儿子像只赖皮的小狗一样,被打了也不哭,还是一脸笑嘻嘻地去拉谢依的手,“依依,依依……”不停地叫。 他会叫的第一个人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依依。 不一会,两只小包子又翻滚到了一起,玩耍起来,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是谢依骑着司马瑾,不是打,就是当小马骑。而司马瑾就是很狗腿子的笑,“依依,依依……妹妹……妹妹……” 司马妩也很是纳闷,自己的儿子怎么是这种包子性格,被谢依欺负得根本没有回旋反抗的余地,反倒乐在其中。估计这辈子啊,也别想翻身了。 到了中午,两只小包子玩累了,吃饱了,便盖着小被子睡在了一起。司马小瑾拉着谢依的小手,一边睡一边流着口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谢依和司马瑾的辈分其实有些尴尬,谢慎是谢翡的兄长,司马妩是谢慎的女儿,谢依是谢翡的女儿,她们应该是姐妹的关系,那这样算起来,司马瑾其实是谢依的外甥…… 春日的午后,微微有些燥热,司马妩坐在床头,轻轻给两个孩子打着扇,莞尔一笑:“将来若是瑾儿继承了大统,那我们的长乐郡主可就真是一手遮天,没人敢管了。” 谢翡略惊:“陛下是想立春田君为太子?” “不可以么?”司马妩低低笑,“毕竟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谢翡道:“陛下还年轻,子嗣日后还会有。而且,虽说王侍君同正皇夫都是王家人,背后的关系还是很复杂,需要细细商讨。” “好了,先不说这个,”司马妩敛了温和的神色,甚是郑重地道,“施行科举的事情,小舅舅你觉得如何?” 谢翡点点头:“招天下之人,聚四海之才,这提议是不错,但实行起来很有阻力。且不说豪门世族聚集的京畿难以实行,就算是瑛州那样的偏远苦寒地区,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考试的场所,出题的官员,监督考试的官员,审核试卷的官员,甚至是运送试卷的车队,只要一个细微的地方出现纰漏,整个考试都会成为笑话。” 司马妩轻轻挑眉:“那小舅舅的意思是,觉得不妥了?” 谢翡道:“不是不妥,而是需要从长计议。” 司马妩站起身,长裙曳地,缓步走到窗前,俯瞰九重宫阙,天外流云:“都说我是九五至尊,但事实上,这个国家能由我说得算的事情少之又少。我也想为国家做一些事情,那些因为门第而一辈子难以施展才学的人,我想给他们一条出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崭新的吏治,崭新的国家,让百姓们过上有希望,有盼头的生活。我的初衷就是如此,所以,”她转回身,“请小舅舅一定要帮我。” 半响。 “好吧,”谢翡道,“臣回去同家父商议一下,但是,这件事情仅仅有咱们谢家支持还是不够的。” “小舅舅放心,”司马妩这才一改郁郁之情,开心地笑了起来,“灿若同闻韶也是支持我的。” 谢翡略略颔首:“最好还要得到歌舒瑾,以及各州州牧的支持。” “皇叔我会亲自去说服,各州州牧那里还请小舅舅多多帮衬了,而且这次,”她低声道,“我想一同开放女子应试的资格。” ―― 荆州,刺史府。 “刺史,主上来信。” 74.告别 在谢府,谢依小朋友有自己的娱乐场。谢伦专门引了一条温泉在地面之下,又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毛毯,为的就是让谢依能愉快地玩耍。 此时此刻,谢依小朋友正在认真地爬来爬去。而大将军谢伦和谢翡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玩。瞧着她快爬到门口了,就把这小家伙拨拉回来。 “科举?”谢伦摇着拨浪鼓,给满头大汗的小丫头擦了擦脸,又看着她继续爬开,“她还真是异想天开。翅膀没硬,就想着削减世家势力了?我不会同意,随她折腾好了。” 谢翡的眼神不敢离开谢依,就怕一个错身,他家的小宝贝有个磕碰:“依依今天又把春田君给打了,陛下还说想给依依找一个继母,多加管教。” “我们谢家的女孩儿就是要这般活得肆意,怎么?你想续弦?”谢伦一挑眉,“我可不同意。你的继室欺负依依怎么办?” “父亲,”谢翡无奈道,“我也没想过续弦,我有依依就够了。” 谢翡在男女情事上从来就是少根筋,就算一辈子同谢依在一起,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这是……”谢翡忽然扫到谢伦手边有个小册子,上边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名字,有些名字还被朱笔画了个圆圈。 谢伦瞥了一眼,淡淡道:“这是各大世家所有年龄适宜的嫡子的资料。我们依依都过了周岁了,也是该选个郡马的时候了。” “父亲,”谢翡揉了揉额头,“依依才刚过周岁,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小包子爬了一圈,吐着泡泡滚到谢伦膝盖下,趁着谢伦低头给她擦汗的时候,两只团子一样手拽着谢伦的胡子不撒开。谢伦也不生气,把小包子抱在怀里,任她拉着自己的胡子玩儿:“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得早点办,我要在这摊子青菜里找一颗最水灵,最茁壮,最鲜嫩的给我家依依吃。我们长乐郡主挑剩下的才能给别人挑。” “父亲,”谢翡指着一个被圈住的人名道,“这个卫婴已经十二岁了,是不是有点年龄太大了?” 谢伦不以为然:“年纪大点好,年纪大知道疼人。而且我看那孩子也挺喜欢依依的。谁叫我家依依这么招人喜欢。” “父亲,”谢翡压低声音道,“陛下也是谢家的女儿,而春田君是陛下的长子,父亲是不是太偏心依依了……这样的话,陛下会寒心的。而且,照今日陛下的意思,说不定继承大统的,会是春田君。” “春田君也很好,但他毕竟不姓谢啊,”谢伦拿着拨浪鼓逗着依依玩儿,“谢依小朋友,你姓什么?” 小团子捧住拨浪鼓,摇啊摇,咿咿呀呀地道:“谢谢,谢谢……” “父亲,”谢翡眸光一凛,“您的话……是我多想吧。” “你没多想。”谢伦道。 “可是,”谢翡望着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目光温柔,满是深爱,“我想让依依过平凡幸福的生活,不想她参与王权的竞争。” 闻言,谢伦敛去慈爱的笑容,严肃地道:“依依是你的女儿,我们谢氏最正统的血脉,她一出生就注定过不了平凡的生活。现在春田君还小,等他长大了,若是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依依就是他最大的隐患之一,他会放过依依么?就像当年的琅琊王,她也想过平凡的日子,可她出生就注定是阿妩最大的隐患。我设计让她瘸了腿,让她丢了皇位,让楚家倾覆,我做过的事情,也许是错的,但我从来都不后悔,也不乞求原谅,”他把依依抱给谢翡,摸着依依的小手,“我不想,也绝对不会让依依成为第二个司马呦。” “君山,”他拍了拍谢翡的肩头,“爹已经老了,保护不了依依多久了,你这个做爹可不能那么没用。想想楚成君,一个傻白甜,不思进取的爹,就是司马呦悲剧的根源。” “可是……” “好了,依依累了,”谢伦站起身,一挥手,“你带依依睡觉去吧。” 谢翡不再说什么,只是抱着依依:“来,谢依小朋友,同祖父再见。” 谢依摇着拨浪鼓,声音软糯,可爱得要化掉一般:“爷爷,爷爷……再再……” 谢依的卧室就在楼上,在谢翡的监督下,谢依小朋友被一群侍女簇拥着洗漱完毕,裹上软绵绵的寝衣,抱着木头狸猫,滚在谢翡怀里:“爹,爹爹……” 谢依有着一双亮晶晶的凤眼,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凶巴巴的女王样子,只有在谢翡身边才是撒娇卖乖的小公主。 谢翡是她最重要的人,对于谢翡,也是一样。有谢依之前,谢翡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会这般柔软。 “依依,”他捏着她的小爪子,“爹爹不知道把你带回京城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南疆那里穷山恶水的,又真的不适合居住。唉,”谢翡长叹一声,“谢依小朋友,你是怎么想的。” 谢依抱着木头狸猫,认真地吐了个泡泡,然后道:“抱……” 谢翡失笑,把小娃娃抱进怀里:“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说过,他会保护她。但是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她的感情,真的只是因为那个誓言么…… 这些都是王忍带着阿狸登上归乡船那日,往前数七天之前的事情。 ―― 荆州,月夜。 王忍一行到了荆州之后,便进了驿站,他们需要在这里稍作停留再换马车回京城。 到了荆州不能不去拜会歌舒瑾,但阿狸要求留在驿站。至于理由,她曾经是刺史府的家姬,偷偷跑出来之后,还敢明目张胆地再回去?疯了吧。 王忍来到刺史府,芽衣在前边挑着灯笼,一路引着他来到书房。刚拐进书房所在的院落,王忍便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我就知道,皇叔一定会支持我。” 王忍脚下一滞,一个自己迫切地想推开门去把朝思暮想的小妻子抱在怀中,一个自己则冷冷地提出疑问“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们在做什么? 他不是圣人,虽然不得不与其他男人共同分享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一直以来,王嘉都并未与司马妩圆房,所以事实上,司马妩一直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但到了荆州,另外一个自己便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他,“你爱的女人,她心里有其他的男人,就是那个荆州刺史,嘿嘿。” 芽衣退了下去,只留王忍一个人站在廊檐下。 接下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微微的,带着一丝笑意。 “阿妩的要求,我当然要满足,因为阿妩是我最爱的人啊。” “皇叔也是我最爱的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是心碎的声音么。 王忍想转头离开,可是身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怎么都动不了。 手掌握成拳,青筋凸-起。 他一直以为她是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怀胎十月,为他生下瑾儿。 她真的从未喜欢过他么? 很幸运,有人帮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以为,王侍君才是阿妩最喜欢的人啊,毕竟你还为他生了孩子。”屋中的男子缓缓道,声音凉凉的,似乎是醋了一般。 “我与皇叔讲过的,我是被逼的。瑾儿也并非我所愿……”他心爱的妻子这般说。 王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瑾儿的名字,竟然与歌舒瑾一模一样。 他真是个傻子,他竟然一直以为,阿妩对待瑾儿如珠似玉,才取了“瑾”这个字。 忽悠悠,平地一阵夜风。 虚掩的门扉被吹开。 王忍看到了屋中的二人,歌舒瑾一身银色长袍,手支着下巴半卧在榻上,长发随意地披散于肩背之间,瞧见门口的他,也只是微微勾起唇角,礼貌地一笑,并无惊异之色。而司马妩依偎在歌舒瑾的怀抱之中,嫩绿长裙勾勒出曲线玲珑。她见到王忍,只是稍稍一愣,旋即又恢复了笑容。 “闻韶你从瑛州来么?我正想明早就去瑛州接你一程呢。”她下了琉璃榻,缓步走到王忍身前,竟然没有一丝尴尬之色。 司马妩面对着王忍,便背对着歌舒瑾,而王忍与歌舒瑾便是面对面。 王忍看着歌舒瑾眯着狭长的桃花眼,眼风飘飘荡荡,最后落在榻头小案的白瓷罐上。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屋中的两个人,只是恍恍惚惚地望着那个瓷瓶,最后他也站起身,抱着瓷罐向门外走。与司马妩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眯眯地道:“陛下,臣该去喂鱼了。房间为陛下准备好了,就在臣的卧房旁边,陛下能找的到吧。” 司马妩笑得落落大方:“皇叔要去喂鱼?是今晚那道青江鱼汤的小鱼么?” “是的呢,”歌舒瑾轻轻晃了晃怀中的瓷罐,“这可是我的秘方鱼食,喂出来的鱼儿都是鲜嫩可口,人间美味。明儿个再请王侍君尝一尝。” 歌舒瑾笑得温柔和煦,可王忍觉得他句句古怪,不仅古怪,还带着阴森森的妖异。 …… 歌舒瑾的鱼池就在他的卧室里,鱼池旁边还残留着一些细小的灰色粉末,那是白瓷罐里鱼食,却更像是骨灰…… 歌舒瑾坐在池边,白瓷罐紧紧贴着胸口的皮肤,他牢牢地抱着这个瓷罐,自言自语地道:“呦呦,阿妩吃了用你的骨灰喂的青江鱼,她还说好吃呢。我也觉得好吃呢。” “明天再给王闻韶尝尝。” “呦呦,师姐说她送了你的魂魄去转世,可我要去哪里找你呢?你又会转世成谁呢……不管怎样,我都会找到你。你是我的,我的……” 歌舒瑾不知道,他的呦呦此时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驿站。 阿狸是真的喜欢歌舒瑾,正因为喜欢,所以也受了很大的打击。 她假死的那夜,歌舒瑾的“真情告白”,她都听得见,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感动,反倒觉得十分可笑。 他说他喜欢她,可是他放弃的也是她。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希望她好好活着么,为什么他的喜欢这么奇怪,他让另外一个女孩活着,然后选择和她一起死? 他虽然不想承认,但,阿狸知道,他爱的人是司马妩。至少他从未伤害过司马妩媚,至少他把活着的机会留给了司马妩。 阿狸不想去京城,那是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可她又能去哪里呢? 没有人要她,没有人喜欢她。 她站在驿站里的梨花树下,风过,雪落,白发一头。 天大地大,连蚂蚁都有家,可她竟无处可去。 如果这样,不如试着一个人生活? 如果没人喜欢,不如也不去喜欢别人。 如果没人相信,不如也不去相信任何人。 呦呦。 雾霭中有人向她伸出手,“走吧。” 75.想起 第二日中午,歌舒瑾在府中宴请司马妩同王忍。 司马妩的脸色依然很不错,只是王忍看起来略略有些落寞。虽然昨夜阿妩与他解释了,她只不过是想得到歌舒瑾的支持才与他虚以委蛇,但王忍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她那晚与歌舒瑾说的话,很是情真意切。 饭桌十分丰盛,一条青江鱼摆在王忍面前,他下意识地尝了一口,口感异常特别。随着这口鱼肉,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直至心口。 他猛地捂住胸口,温润的眉目纠结成一团。 随后,他兀然站起身,瞪着眼睛望向桌对面怡然自得的歌舒瑾,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司马妩。 “你,我……”王忍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变成了铁青色…… 司马妩一惊,以为他被鱼刺卡住了,连忙站起身问:“闻韶,你不舒服么?” 王忍岂止是不舒服,他快要疼死了。 心疼。 歌舒瑾只是瞧着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王忍当年服了醉梦,歌舒瑾在这道鱼里放了解药。 凭什么呦呦死了,王忍还能幸福地和阿妩在一起。他不配。 他该想起来了,不是么? 王忍狠狠地抓住桌沿儿,关节嘎吱嘎吱直响。 过去的一年多,他原来一直在做梦,娇妻幼子,他以为是个美梦。没想到,只是个荒唐的噩梦。 入梦之前的他……那时他在云中州,他刚刚知道小狸有了孩子,他抱她,吻她,他说,“小狸是我的大宝贝,小小狸是我的小宝贝,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结果…… 他掉头就把她忘了。 简直愚蠢透顶。 指甲扣进桌木,啪,硬生生折断。鲜血滴答滴答,像是一颗颗饱满的石榴籽儿。 “闻韶,你怎么了?” 司马妩满是担忧的声音就响在耳畔,他只说:“主上,臣有些不舒服,先回驿站休息了。” 说完,缓步向门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等完全出了歌舒瑾的视线,绕过月亮门,他才疯了一样飞奔向驿站。 小狸没有死在思过楼的大火里。 她就是那个悠悠姑娘。 起初,他并没有太注意悠悠姑娘的容貌,虽然她很美,但他当时心里只有阿妩,其它的红粉,不过是骷髅。 可是如今想起来,悠悠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分明就是小狸啊。 小狸的容貌是一个秘密。 她刚出生时,脸上并没有青斑,是谢翡给她服了药。 服药的那日恰巧被他瞧见了,但他愿意守着这个秘密。 等着小狸越长越大,他也越来越觉得守着这个秘密是正确的选择。 她的五官太美了,愈发像楚悠。 …… 天啊!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他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拿瑾儿的脚印给她看,他说他和阿妩是如何相爱,他还说――“其实悠悠你也很好,只不过有时候太过傲慢,霸道,又固执,会让人觉得和你相处有些累。” 他怎么会对小狸说这种话…… 他喜欢的,不就是她的傲慢,霸道和固执么,怎么……怎么就变成缺点了。 “小狸!” 他猛地推开房门,可是空无一人,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倒扣着,似乎根本没人住过一般。 王忍连忙寻了驿站的人问,驿站的人说那个小姑娘一早就出门了,没背包袱,应该只是出门玩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王忍也希望是这样,但下意识地他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她没带包裹,客房里也没有包裹。 是啊。如果她想逃走,自然不会背着包裹被人看出来。 他不能坐在这里等,他要去找她。想到这,他猛地转身就向外跑,只是刚转脚,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你方才叫的是谁的名字?”歌舒瑾看着他,脸上没有笑,素日和煦的面庞压抑着狰狞。 方才王忍并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小狸的话,她说她是刺史府的家姬,因为不堪受辱,所以偷偷跑了出来,她还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年思过楼的大火,一定是歌舒瑾耍的把戏,他把他们都骗了,然后为了满足他自己龌龊的心思,而把小狸囚-禁在荆州。 “是我随行的婢女。初来荆州,玩心比较重,大概是去街市了。”袖中的手掌牢牢握紧,王忍强稳住心神,他不能让歌舒瑾再把小狸抓回来。这里是荆州,是歌舒瑾的地盘,他不能与之抗衡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歌舒瑾点点头,敛了狰狞之色,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需要我派人帮王侍君寻她回来么?” “不必,”王忍连忙道,“她大概一会就回来了。” 歌舒瑾调笑道:“王侍君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似乎很怕我见到你的婢女似的。莫非你与她有什么私情,怕我向主上揭穿?” “刺史玩笑了。”王忍着实不想和歌舒瑾继续虚与委蛇,时间越长,小狸跑得越远。在这陌生的地方,她若是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今时不同往日,她恢复了容貌,美得让人错不开眼睛,万一被坏人尾随……他真是愈想愈怕,脸色也不禁发白。 “是她对吧。” “不是她!”王忍下意识地道。 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自己是被诓了。 果然,接着他就看到歌舒瑾得意地笑起来:“不是谁?” 若是平时,王忍大概不会出这样的纰漏。可如今,他心乱如麻。 又是愧疚,又是悲伤,又是无奈。 “你怎么遇到呦呦的。”歌舒瑾笑着问。 他不仅面上在笑,心里也笑开了花。 哈哈,他的呦呦没有死!她没有死! 那日晚上,他合棺盖的时候碰倒了烛火,不过他也没想管,不如就这样和呦呦一起,挫骨扬灰了吧。 可世事难料,他再醒来已经是三日后了,师姐救了他,但她也告诉了他,呦呦的尸体没来得急抱出来。 呦呦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师姐却说,她用龙门的法术送了呦呦的魂魄去转世,他可以找她的转世…… 他想了想,若是如此,那便活着吧,只有活着才能找到呦呦…… 如今想来都是笑话,竟然是师姐的金蝉脱壳之计,什么转世?不过是不想让他再寻死而已。 歌舒瑾笑了,王忍却笑不出来,事到如今也是隐瞒不住了。 他简单地说明了自己如何在瑛州遇到了小狸,又是怎么说服封九云要带小狸去京城寻亲。 歌舒瑾默默地听着,然后吩咐芽衣:“关闭城门,挨家挨户地搜。再把呦呦的画像贴出去,就说是刺史府的家姬出逃了。提供消息者,赏金万两。伤她者,杀无赦。” 说罢,歌舒瑾又对已经走到门口的王忍道:“王侍君,你去哪儿?” 王忍没回头,只道:“我也去找小狸。” 歌舒瑾冷笑:“找到的话,你想和她说什么?接下去,你又想怎么做?” 王忍停住脚,这些事,他没有想过。“我……” 歌舒瑾却好心地都替他想到了:“你要告诉她过去的一切么?说你是她的爱人,你们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死了,说你现在是她的妹夫,你和她妹妹也有了一个孩子,很健康也很可爱的孩子。还是说,你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放弃阿妩,放弃你们的孩子,抛妻弃子,再和呦呦破镜重圆?你应该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四下里一片寂静,风过枝叶,沙沙作响。 王忍一身烟绿色的袍子,就像是一棵青竹。 他站直,转身,盯着歌舒瑾的眼睛:“在你眼中,我似乎是一个很没用,很软弱,很迂腐,很墙头草的世家子弟,”他略是一笑,“的确,这也都是世家子弟的特征。但是,你知道世家子弟的另一个特征么?” 王忍说得没错,歌舒瑾就是这般看他的。 在歌舒瑾微微错愕的时候,王忍又道:“是无情,”他顿了顿,“无论是主上,还是瑾儿,我都可以放弃。” “哈,”歌舒瑾大笑,“这似乎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昨天还为主上吃醋,转眼就说放弃。王闻韶,你的爱好是变脸吧?” 歌舒瑾冷嘲热讽,王忍系数接招,他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些愉悦。 没错,是愉悦。 王忍道:“主上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单纯无害,我也并不是你们愚弄了一次,还可以愚弄第二次的。” “是么?”歌舒瑾淡淡道,也不知是问王忍,还是问自己。 可是,没人回答他。王忍已经拂袖而去,而歌舒瑾自己,他也没有答案。 在他心目中,阿妩一直是可爱单纯,柔弱温柔,需要人照顾和保护的……难道,并非如此么? 不会的。 他告诉自己。 这边厢荆州城内大肆搜寻刺史府的逃姬,那边厢阿狸其实早就出了城。她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她也想知道自己是谁,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歌舒瑾应该是知道的,不过他竟然没死成,简直稀奇。不过,就算他活着,她也不可能去问他。 远处山峦起伏,炊烟袅袅,脚下江水东流,白浪滔滔。阿狸登高远望,身后是荆州,再向前行便是琼州地界,听闻琼州州牧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不如就去琼州看看…… 阿狸不敢走官道,只能在山路上艰难跋涉。不过,幸运的是,她也没遇上什么山匪。 可就在她刚刚有这个想法的那天,她碰到了劫杀。 那天下着大雨,阿狸在山坳破庙里躲雨,远远地便听见了喊杀声。瑛州和琼州都不是富庶的地方,水贼山匪,不计其数。她连忙躲进佛像的腹中,小心翼翼地蜷曲好身体,不出响动。 她刚刚躲好,打斗的声音便转移到了破庙之内。不知道是几队人马的缠斗,那些人都不说话,只有兵器的碰撞声,片刻之后,忽地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退了。 渐渐地,阿狸觉得有些热……糟了!莫非是胜利的一方打算放火毁尸灭迹!阿狸暗叹,自己怎么就如此倒霉。 阿狸从观音像里爬出来,果然,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堆尸体,庙门虚掩,门口熊熊火焰,看样子是不能从门出去了。 她四处一扫,好在后庙墙上有个破洞。 正待阿狸要从破洞中逃出去,忽地,有人抓住了她的脚腕:“菩萨……” 阿狸一惊,下意识地就踢了一下腿,奈何那人抓得紧紧的,根本就踢不开。 这一踢腿的时间里,她也看清了那个人,一个不老也不年轻的男人,头发,脸,身上都是血,只有一双眼睛,闪着莫名的光,虚弱地望着她。 “菩萨……”他又低声叫了一句。 阿狸哭笑不得,想必这人是失血过多,快要死了,回光返照之际看见她从观音像那边走出来,便产生了错觉。 只可惜,她不是菩萨,救不了他。 她不知道他是谁,好人还是坏人。因为,不一定被杀的就是好人,不是么。 火势渐渐蔓延,她没有功夫和他纠缠。 阿狸拎起地上的一把砍刀,刀刃贴在男人的手腕上:“放开,不然,你连全尸都没有。” 那人一愣,呆呆地叫了一句:“菩萨,”然后,吐着血沫子道,“我,我是琼州州牧……路遇……歹人……” 阿狸还是那句话:“我倒数三,你不放手,就没有全尸。” 她是准备砍断他的手腕的。 心头一种无名的火气,让阿狸浑身发抖。 他当她是傻瓜么,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看起来就这般好骗?歌舒瑾骗她,封九云骗她,连一个要死的人都想骗她? “三,二……” 那人无力地垂下手,眸光也黯淡了下去,望着她轻轻一笑。 阿狸扔了刀,头也不回就逃出了破庙。 76.觊觎 崔斩玉醒来的时候,先是动了动手指,睁开眼,再闭上眼,全身上下酸疼不已,却似乎证明了,他还没死。 他转了转眼珠,这里似乎是一处破败的农舍,年久失修,躺在地上,就能看见黑黢黢的夜空。崔斩玉微微转了一下头,离他不远处有一个小火堆,火堆旁坐着一个小姑娘,鸦青色长发随意披散于肩背,白皙的小脸满是认真,双手转着木棍,正在烤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野味,在她脚边是一堆毛儿和血。 崔斩玉心里吁了一口气,她还是救了他啊,虽然看起来如此凶残。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隐隐的野兽哀鸣,还有噼啪作响的火苗声。 那小姑娘好像不太会烤东西,凝着眉,每隔一小会就用指尖碰一碰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又过了许久,他看着她把那黑呼呼的东西凑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似乎是被烫到一样,小声“啊”了一下,旋即又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那东西还能吃吧,他想。 咕噜咕噜,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他见她转过头,嘴边还流着油,但是一点都丑。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他,然后站起身走过来,蹲坐在他身边:“还好么?”她问。 崔斩玉挣扎着坐起身,靠在破柱子上,费力地道:“多谢姑娘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阿狸一愣,她知道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很危险,所以她做了男子打扮,脸上也涂了黑灰。这个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脸上的黑灰都被雨水冲刷掉了,头发也散开了,而且……”他没再说。而且你的衣服是湿的,能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我叫崔斩玉,是琼州州牧,”他换了话题,看着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缠着的女子衣物,哭笑不得,“……” 阿狸顺着他的眼神在他身上瞧了瞧:“我没有绷带。”他还好意思笑?若不是他流了那么多血,她犯得上把仅带着的那套衣裙撕成碎布条么?还浪费了她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阿狸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便没好气地又道:“你一个州牧,被人追杀,差点就死了?” 崔斩玉扶了扶额,解释道:“主上发布敕令,开科取士,同时开放女子应试的资格。反对的呼声很高,大概我是第一个在拥护书上签名的州牧吧,有人看我不舒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平静,似乎并不恨,也不想报复。但阿狸是什么人,她毕竟在歌舒瑾身边待过一年多,歌舒瑾最擅长的就是演戏,表面上春风微醺,内心则早计划了把对方弄死的八十一种方法。 而这个崔斩玉,阿狸隐约觉得,他也在演戏,还是一个同歌舒瑾不相上下的好手。 “你为什么与我说得这么详细,你不怕我是坏人么?”阿狸笑眯眯地问。 她就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小巧的鼻尖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崔斩玉轻轻咳了咳:“你若是坏人,方才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阿狸一愣。他应该是在演戏吧,若不是演戏,一个如此轻信他人的家伙还能坐得上州牧的位置? “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又为何一个人在那深山破庙之中?”男人微笑着说。 他脸上的血渍在昏迷的时候已经被阿狸擦干净了,此时此刻,篝火明暗中,那微微有些艳妩的脸庞显得十分诚挚。 艳妩?没错,就是这个词。 眉眼精致,却完全不阴柔女气,说话的声音安静温柔,却又让人不敢去轻视……阿狸不禁想,如果这个人和歌舒瑾碰到一起,两个做戏的大家,棋逢对手,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阿狸回了回神,努力把歌舒瑾这三个字从脑海里赶走:“我叫封梨,梨子的梨。实不相瞒,我的一个好友患了失忆症,我这次出来是帮她寻药的。”他突然问她的名字,阿狸下意识地就借了封九云的姓氏,还有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他叫过她的“梨儿”…… “失忆症?”崔斩玉仔细地问,“是受了什么刺激么,还是……其他原因?” “好像是误服了一种药。”阿狸真假参半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崔斩玉点了点头,“这世间的事,千奇百怪,有这种药倒也不稀奇,但,”他话锋一转,“万物相生相克,我家中倒是有一种药,曾经治好过患了失忆症的人。封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愿意奉上灵药。” 阿狸心头一喜,但转念又开始怀疑。她能相信他么…… 崔斩玉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眸光清澈:“你看我这半残的身子,封姑娘不放心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砍了我。” 阿狸:“……” 那不妨试一试?她也想知道原来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 这个晚上,他们就留宿在了这间破败的农舍里。 帘外雨潺潺,灯影阑珊。阿狸枕着她的小包袱,身上盖着披风。躺下之前,她趁崔斩玉不注意,在自己周围洒了一些细小的毒针,他要是有什么其他的心思,那就――去死吧。 经历了歌舒瑾同封九云之后,她无法做到相信一个陌生人,但她心底的善意又叫她不能见死不救。 大概是白日里太累又太紧张的缘故,阿狸很快就睡着了。但与她隔着一个火堆的崔斩玉,可就没那么容易入眠了。一开始,只是假寐,在听到阿狸轻轻的,有规则的呼吸声之后,他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俗话说得好,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阿狸本就生得漂亮,瓜子脸,脸颊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不用猜就知道她若是睁开眼后,该是如何祸国倾城的一双眸子。 她长得并不清雅,而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美貌,花中牡丹,艳压群芳,不过如此。 清宵短,细雨如织落芭蕉。他就坐在那里,嘴角含着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阿狸。 忽地,有人从破窗户一跃而入,一身黑衣,半跪于崔斩玉面前,压低声音道:“少主,臣迟来一步,请少主严惩。” “嘘。”长指抵在苍白的唇边,男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像是怕吵醒爱人一般,极尽温柔的模样。随后,他指尖微动,一颗小石子打了阿狸的穴道,让她沉沉睡去,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黑衣人这才道:“主上已经知道少主遇刺的事情,为了表彰少主,特派了大理寺卿王嘉到琼州慰问少主,同时也监督这次的秋闱。” 崔斩玉略略颔首,完全没了方才同阿狸说话时的恭敬谦逊,他眸光狠厉,满是杀气:“还以为会让王忍过来,不过,王嘉的话倒是更好,毕竟正皇夫更有分量。” “臣多嘴,”黑衣人一直半跪着,不敢起来,“这次少主实在是太过冒险了,若不是遇到这个丫头,恐怕便要殒命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了。” 崔斩玉凝眉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响后,才又笑起来:“你可知道三十六计中最简单,亦是最好用的两个计策是什么?” 黑衣人不言,只听崔斩玉道:“美人计,苦肉计。一场劫杀换一个忠诚臣子的美名,还是很划得来的。” “大理寺卿已经在来琼州的路上了,不日便到。一切都按少主的计划在进行,但,”黑衣人瞥了一眼阿狸,“这个姑娘是个意外,为免得节外生枝,不如就……”他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紧接着,便望向崔斩玉,等少主的指示。 “我会让她送我回琼州,你且先行一步,让夫人把梨花院整理出来,素色的窗帘被褥都换成红的,或是其他喜庆的颜色,玉器也都换成金器。再……”崔斩玉的眼神在阿狸身上画了个圈儿,“再准备几箱新衣服,鹅黄柳绿,雨过天青,秋樱孔雀,现在时兴的颜色和款式都准备一套。就按夫人的尺寸再小一码。另外,首饰璎珞也准备几箱。” “少主……”黑衣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少主的确一向不吝惜金钱,但为了在琼州百姓面前维护好清廉亲民的形象,也是一直很勤俭节约的,这一下子就几箱几箱的准备,是为何…… 崔斩玉深吸一口气,闭眼,靠在身后墙壁上:“梨儿是我的救命恩人,做些回报,也是应该的。” 孔雀从小就跟着崔斩玉。崔斩玉的每个小动作,他都明白其中的涵义。这一闭眼,就意味着,我累了,你退下吧。 临离开之时,他下意识地偷偷瞧了一眼少主的救命恩人。一直以来,他以为少夫人和三位姨娘已经是人间绝色了,没想到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莫非,莫非少主想再纳妾了? 第二日清晨,阿狸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崔斩玉还在睡。阿狸趁机收了毒针,这才叫醒了他。 经过一夜的休息,崔斩玉的身子还是很弱,阿狸只能扶着他上路。阿狸娇小,只到崔斩玉的胸口,还没走出五十步,阿狸的额头就见了汗。 她心里暗叫倒霉,平白无故救了个人,还得送佛送到西。不过,若是真能拿到治她失忆症的药,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麻烦封姑娘了。”男人脸色青白,很是抱歉地道。 “是啊,你可真是麻烦我了,回到琼州,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这个救命恩人。”阿狸气呼呼地道,汗水早就浸湿了她的鬓角,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崔斩玉以为她会回一句“客气了”什么的,可小姑娘就直接这么抱怨,他倒也很受用。 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丫头,他心里偷偷笑,脸上却还是很愧疚的模样。 好在此处已是离琼州地界不远了,阿狸扶着崔斩玉又走了三日,便进了琼州州府,平泽城。 平泽虽然没有荆州繁华,但比起瑛州要好得多,酒旗瓦舍,叫买叫卖,很是热闹。 一进城门,便有士兵接了阿狸的差事,她总算可以不用再拖着这大包袱了。 到了崔府所在的巷子,远远地就望见一众女眷在府门口翘首以盼。 崔斩玉被扶着从马车上下来,转身又去伸手去接阿狸。阿狸一笑,避开他的手,从车上一跃而下。 女眷里为首的是一位娇滴滴的夫人,妆容淡雅,很是憔悴,但也掩盖不住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她拎着裙子,扑到崔斩玉怀里,嘤嘤哭泣:“夫君,你总算回来了……妾身好担心你啊……呜呜呜……” 崔斩玉摸摸她的头,温柔地抚慰道:“音儿,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他牵了女子的手,走到阿狸面前,介绍道,“还要多亏这位封姑娘,若不是她,音儿可就见不到我了。” 女子啜泣着抬起头,一见到阿狸,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阿狸:“……” 77.花吻 无论在歌舒瑾那里,还是封九云那里,阿狸其实接触到的女人都不多,所以她也不是很明白这个美人为什么要瞪她。 “音儿,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想着音儿亲手做的红豆羹,不知道今晚有没有机会尝一尝。”崔斩玉和颜悦色地轻轻道。 闻言,那美人马上没了方才恨恨的表情,立刻换成了一副小女儿的娇羞姿态,绞着帕子,柔柔地“嗯”了一声后,带着丫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府门口。 阿狸心中暗叹,这崔州牧真是花丛里的一把好手,甜言蜜语手到擒来,把自己的女人们哄得团团转。她又想到了自己在荆州时,歌舒瑾待她也是如此,甚至比崔斩玉还要温柔,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想想,大抵都是虚情假意吧。 她虽然离开了荆州,可心还在那里盘旋,明明知道对方不是良人,可还会在睡梦之间想起他。她是真的喜欢过他,所以不能轻易就忘掉,也是因为真的喜欢过他,所以才更伤心,更不想原谅。 阿狸触景生情,眼帘微垂,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眸子也蒙上了几分阴霾,这时,崔斩玉微咳了一声:“封姑娘,我带你去看看房间吧。我麻烦了封姑娘这么多,一定要好好报答才是。” 阿狸抬起头,美丽的大眼睛显得有几分迷茫,可马上便恢复了常态,嘴角一挑:“是啊,救命之恩,崔州牧可得涌泉相报才是。”她才不会跟他客气,他害得她损失了一套衣服,一瓶金疮药,三日以来,她扶着他行走于山林怪石之中,汗流浃背,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她是上辈子欠他的么! 身为琼州州牧,也算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但崔斩玉的府邸并不是雕栏画栋,富贵堂皇,只是遍栽庭树,花草流泉,清静幽雅。 走进一方院落,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好闻的梨花香,明明春日已过,这院子里还是含烟轻舞,飞雪蔽日,蜂蝶环绕,千树万树梨花开。 阿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说她叫封梨,崔斩玉就给她安排了一个满是梨花的院子住,只是巧合么,还是……她转头看他,他也正好也低头瞧她,眯眼笑着,语气柔和:“封姑娘,这个院子有些小,但是我的府上就只剩下这院子没人住,望你见谅。” 他笑容真诚,满怀愧疚。阿狸反倒放下心来:“无妨,我喜欢这些花。” “是么,”崔斩玉略作惊喜,“那就好。”他小声道。 “天色已晚,”崔斩玉继续道,“封姑娘先进屋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就把解药给封姑娘送过来。还有,”他顿了顿,“衣橱里的衣服都是新的,封姑娘随意便好。” “有劳了。崔州牧也早些回去休息吧。W完,阿狸便进了屋子,关了门。 崔斩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房间里亮起灯光,拉上了窗帘,他才吩咐了侍卫几声,离开了梨花院。 他一路哼着曲儿,踩着花瓣,心情很好的模样。 阿狸洗过澡,从衣厨里拿出一套夕烧色的罗裙换在身上,竟然很合身,也是莫名其妙。 梳妆台上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雕花盒子,随便打开一个,都要亮瞎眼睛,金银翡翠,红蓝宝石,发簪项链,耳环戒指,应有尽有。阿狸皱了皱眉,这梨花院里曾经住过的应该也是崔斩玉的什么宠妻爱妾吧。 别人用过的东西,她才不喜欢,所以阿狸也没拿什么发簪,只是挑了一条看起来崭新的珊瑚红发带,将长发简单地束在了背后。 夜里,阿狸正睡得熟,忽然窗外一阵大乱。 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得夜如白昼。 她揉揉眼睛,刚刚坐起,一道寒光便劈将到面前。阿狸方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还有些发愣,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个黑衣人劈到,忽地,便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旋即,二人滚落在地。 温热柔软的触感划过她的唇边,牙齿还碰在了一起,虽说是蜻蜓点水,却让阿狸浑身战栗。 “你……”她瞪大了眼睛,又羞又恼。 来人正是崔斩玉,他!他竟然吻了她! 阿狸还来不及推开身上的男人,就见他狠狠一咬牙,昏死了过去。 因为,就在他抱住她的同时,替她挨了一刀。 很快,府中的侍卫就全都赶到了,黑衣人寡不敌众,飞身上房,三步两步,消失不见。 那黑衣人在府外绕了一圈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脱了外衣,打开火折子,把衣服烧了个干净,随后重新理了理头发。高叫着抓刺客,混进府邸的侍卫当中。 他就是孔雀,那天夜里出现在农舍的黑衣人。孔雀也不想一人饰二角,不敢往少主身上砍一刀,但他更不敢违背少主的命令。少主人前装作温和无害,与世无争的模样,但生气起来可是要分分钟剁碎人的。 唉,少主真是玩苦肉计玩上瘾了。 崔斩玉被血淋淋地抬离了阿狸的房间。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阿狸披了件衣服也跟着去看崔斩玉的伤势时,却被那个美人夫人狠狠地瞪了出去。 阿狸也很无奈,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结果不单被亲了一口,还背上一个救命的大恩…… 待到第三日清晨,听说崔斩玉已经醒了,而那个刺客依旧杳无踪迹,同刺客一起消失的还有那颗祖传的灵丹妙药。 听到这个消息,阿狸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倒霉了。是夜,月黑风高,阿狸跳进窗户时,崔斩玉刚刚喝了药,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毕竟他是后背受了伤,大概要好些日子得趴着睡了。 “你还好吧。”她问。其实她应该说谢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是,她心里又有点生气,因为他亲了她一口,不是额头,不是脸颊,偏偏是嘴巴。 “封姑娘,”崔斩玉从床上爬起来,语调的最后有些微微的上挑,也不知是惊吓,亦或是惊喜,“快请坐。” 刚开始,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似乎有些尴尬,但又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尴尬的亲吻。 又过了一会儿,阿狸也不想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了,便直接道明了来意:“崔州牧,在破庙我救了你一次,前些日子你替我挨了一刀,咱们也算是两清了,如今解药被盗,我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 “啊……”不等阿狸说完,崔斩玉忽地吃疼一叫,他本就身上又伤,如今伤上加伤,也是十分憔悴。 “要叫大夫么?”此时此刻,阿狸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连忙起身就向外走,去请人过来。 “封姑娘,”崔斩玉叫住她,眉眼柔和,“没有大碍,只是方才伤口撞在可床头。” 闻言,阿狸拿了个软垫放在他身后,正摆弄位置的时候,她却听他低声道:“桃子……” 阿狸愣了一下,抬起头,正撞在崔斩玉似笑非笑的眸子里:“你要吃桃子么?”她倒是看到一旁的小桌上放着几个水蜜桃,而崔斩玉的眼神也是落在她肩头的地方,似乎是越过她在看那边的桃子。 见他没反应,阿狸便拿了一个桃子捧到他面前,可奇怪的是,崔斩玉的脸忽地红了,白里透红,十分的秀色可餐。 阿狸:“……”吃个桃子还要害羞么。 那个晚上,崔斩玉做了一个满是桃子的美梦,梦里两颗饱满的水蜜桃,一蹦一跳地跃进他的手中,软软的,很美味的模样…… 阿狸最终还是没有离开,她留在梨花院等着那颗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丢失的解药。 平日里,阿狸倒是很少能见到崔斩玉,他似乎很忙,听说是忙着准备这次的秋闱。毕竟是第一次开科取士,无论是试卷的运送,还是考场的监督人员,每个步骤的安排都需要崔斩玉亲自过问。 这次秋闱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女帝开放了女子考试的资格,也就是说就算是女子,只要通过了考试,便可以做官。这条敕令刚一昭告,便天下哗然,绝大部分是反对的呼声,但在王谢两家同荆州刺史歌舒瑾的支持下,还是得以施行了下来。崔斩玉便是最开始支持这条敕令的少数几个官员之一,由此得到女帝的大肆褒奖。 阿狸其实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崔斩玉一方面三妻四妾,大享齐人之福,一方面又积极地为女子能够应试而奔走,还因此被反对的一方暗杀,险些把命丢了。 她是这么想的,脸上自然也表露出了心中的困惑。 “封姑娘,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么?”这一日,在崔斩玉给阿狸送衣服的时候,他似乎看出来了什么,便笑笑地问。 “也没什么,”阿狸把衣服收在橱柜里,“只是觉得有些矛盾的地方,州牧你如果真的想为女子争取权利,为何不只娶一个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这矛盾么?”崔斩玉坐到一旁的小椅上,漫不经心地道。 阿狸转回身,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一板一眼地道:“一个男人拥有好几个女人,这本来就不平等啊。” “她们为我生儿育女,我给她们提供吃穿住行,何来不公平之说?”崔斩玉微笑。 阿狸眉头皱皱的,不悦道:“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男子妻妾成群,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这公平么?” 崔斩玉看着阿狸小脸一会红一会白,正义凌然的表情,心中不由好笑,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封姑娘,我冒昧问一句,你的年纪是……” “……我去年刚及笄。”阿狸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只是歌舒瑾那么说的。 略略沉默之后,崔斩玉慢悠悠道:“这样啊,那还是个小姑娘,等以后你嫁人了,就明白了。” “我不是小孩子。”阿狸站起身,握着拳头,愤愤然地道。 “封姑娘,你要参加秋闱么?”崔斩玉忽地又换了话题。 “秋闱?”阿狸一怔,“我没想过做官。” “官做得越大,能帮助的百姓越多,”他依然坐在小椅上,仰头笑着望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好么?” “可我,”阿狸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我只是个女孩子,做不来那些的。” “你看,”崔斩玉站起身,话锋一转,“你一方面反对三妻四妾,希望男女平等,一方面又拿自己是女孩子来做懦弱胆小的借口。封姑娘,你本身就很矛盾啊。” 78.花妖 阿狸又被他堵了一回,虽然仔细想想崔斩玉说的似乎还有点道理,但就这么被人抢白的感觉着实不那么舒服。 “还只是个小姑娘啊。” 她正郁郁,忽然一道男声从头上传来,很温柔的声音,似乎随着暖暖的夏风一起熨帖在心间。 阿狸抬头,崔斩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雪青色外衣,轻袍缓带,漂亮的眼睛微眯着,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狸娇小,站起身来也只是到他的肩膀,好像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她拦腰抱起来。 她向后退了退:“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还有,”阿狸轻蔑一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用这种谦谦君子,云淡风轻的模样教育人,其实有一点讨厌。” 崔斩玉哈哈一笑,目光又落回到阿狸脸上:“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嘴硬心软,外冷内热的模样,其实有一点可爱。”他说着,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表示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阿狸虽说在崔斩玉的府邸也住了不短的时间,但事实上,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那个莫名巧妙的亲吻之后,阿狸更是能躲便躲,能不见最好不见。 她隐约觉得这个人很危险,像是一个蜜糖陷阱。 这还是那日她去夜探之后,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崔斩玉,他逆光而立,长发用银色发带束于脑后,额间缀玉,目光温和,像是你不相信他,你误会他,你同他置气的话,就是天大的错误一样。 仲夏清晨,花木香随风而入,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他温和地看她,她满腹怨气地瞪回去。谁都不说话,直到崔斩玉又道了一声:“桃子。” 阿狸一愣,搞什么,这人怎么三句话不离桃子,没有桃子就不能活了么……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里的果盘,又转回头:“我这没有桃子给你吃。” 崔斩玉露出一个莫名的笑,似乎是在责怪阿狸小心眼,明明有桃子,却不拿出来给他吃。 …… 接下去的几天里,阿狸都很是心烦意乱,她没想过做官,从来都没想过。在她心目里,平平常常,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便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会去偷偷关注秋闱的进程。 要不要参加呢?能考得上么?考上之后真的要做官么?她能做一个好官么?她偶尔也会冒出这些想法来。 天气越来越热,府中的荷花也开得茂盛,燎沉香,消溽暑,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阿狸路过水榭,远远地望见崔斩玉带着他的几房妻妾正在赏荷,他站在池边,手里环着他那个总喜欢吃飞醋,又娇滴滴得要掐出水来的正妻,后边跟着的桃红柳绿,应该就是那三房的妾室了。 左拥右抱,娇妻美妾,享尽了天下齐人之福。 阿狸挎着装满了桑葚的小篮子,嘴巴边上还有些淡淡的紫色汁水,她忽然有些迷茫,将来的自己也会是某个人的三妻四妾其中之一么?如果是她,她能像崔斩玉的女人们那样,做到和平友爱,称姐道妹么? 似乎不能,似乎也有些可怕。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水榭。 崔斩玉其实早就发现了她,她穿着绿罗裙,梳着双刀髻,像两只兔子耳朵,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整个人又是可爱又有些傻气。他用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离开,才抱紧了怀中的佳人,温柔地调笑:“音儿这腰好像又圆润了许多,莫非是怀了我的宝宝了?” 闻言,美人立刻羞红了脸庞,低低地叫了声“冤家”,娇笑着依偎进他的怀中。 崔斩玉虽然妻妾成群,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年过而立,却依然没有子嗣。 …… 那天下午,阿狸就去报名了这一年的秋闱,而当天晚上,崔斩玉就捧着一摞子书给她送了过来。 阿狸本来也没想着要把参加秋闱的事情瞒过崔斩玉,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但她刚刚报了名,转眼就被人家知道了,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一样,这种感觉,也着实不是很舒服。 崔斩玉送来的是一些四书五经,百家诗之类的,看样子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书,但翻开之后,阿狸却发现,这些是手抄本。红笔小字,刚如铁划,媚若银钩。有些地方还做了批注,写着心得。 她看着心得的落款,不自觉地便念了出来:“醒之?”阿狸抬头问,“这是你的表字么?众人皆醉你独醒?” 崔斩玉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众人皆慧唯我愚钝。” “醒之……”阿狸捧着那本书,微眯着双眼,又念了一遍这二字,奇怪,似乎有些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嗯。”崔斩玉轻轻回答。 她那像兔子耳朵一样的双刀髻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心里想,是不是拎着这两只耳朵,就能把小白兔拎起来? “……”阿狸大窘,她没有叫他,只是不知不觉地就念出了这两个字。表字向来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她不认为他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了。 接下去的日子,时间过得飞快,阿狸每天就是看看书,逛逛园子,偶尔被崔斩玉和他的女人们秀一脸的恩爱。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崔斩玉的府中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当今主上的正皇夫,大理寺卿王嘉。王嘉这次来琼州,一是为了褒奖崔斩玉拥护敕令有功,另一方面也是为监督秋闱。 阿狸只是崔府中的客人,她倒是没有理由跟着崔斩玉一起迎接朝廷命官。即便是王嘉也住进了崔府,阿狸也依旧是过着自己以往的生活,看看书,逛逛园子,再被恩爱秀一脸。 这一日,阿狸照旧坐在水榭旁看《中庸》。这些书应该是她第一次看,但一点都不陌生,只看一次就能记住大半,阿狸想,也许自己天生就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嘿嘿。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阿狸背靠大石,翘着二郎腿,一边向嘴里扔着桑葚,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 崔斩玉还在一旁用小字批写道,君子的为人之道,平淡而不使人觉得厌恶,简略而又有文采,温和而又有条理,由近知远,由风知源,由微知显,这样,就可以进入道德的境界了。善也。 阿狸放下书,她望着茂盛的花树想,崔斩玉大概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君子吧,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 平淡而不使人觉得厌恶,简略而又有文采,温和而又有条理。 他似乎每一条都做得很好。 篮子里的桑葚都吃光了,阿狸嘴边满是紫色水渍,但她浑然不知,两只手臂伸得长长的,高举着书页翻看。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阿狸长叹一声,“唉,空空的大道理,世间事又岂能都如人所愿。” 崔斩玉在一旁的注释是――中庸之道,忠恕宽容。 阿狸把书向空中一扔,书页哗哗作响,像是白鸟振翅,扑棱扑棱,掉在一旁花圃里。 她冷哼:“忠恕宽容?简直好笑。” 阿狸刚说完,背后忽有人言。 “将心比心,互相谅解,互相关心,互不损害,这样的为人处世很好笑么?” 阿狸一惊,猛地回头。 是一个红衣男人,清丽安静,唇红齿白,像是个海棠花妖。 只是这只花妖,看样子很怕冷,明明是夏天,还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嘴唇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很不健康的模样。 “若是你被人砍了一刀,你难道不想砍回去么?你难道还要将心比心,互相谅解?”阿狸虽然不讨厌这只花妖,但她实在是受够了每个人都要拿着大道理教育她。 “你是……”那花妖有些发愣,呆呆的,略可笑。随即,他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阿狸好几圈儿。 “我叫封梨,是崔州牧的客人,你又是……”阿狸满是防备地道。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还是怔怔地看她,眼神一会炙热,一会冰冷,一会怀疑,一会充满希望,似乎有很多话想同她讲,但又什么都不说。 正气氛诡异,十分尴尬之间,崔斩玉不知从那个角落冒了出来:“封姑娘,这位就是大理寺卿,如今的主上中宫。” 中宫,也就是皇正夫的意思。 听到崔斩玉的介绍,倒是轮到阿狸发愣了。她听说过王嘉,可没想到的是,主上的中宫竟然是个病秧子?而且,他是皇正夫的话,那就是歌舒瑾的情敌了?倒还别说,除了身体不太好之外,还真是很有竞争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阿狸忽地对王嘉好感倍增。她连忙施礼,再抬头,便是敛去戒备,一脸笑容。 接下来,便是三个人的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王嘉:这个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她长得有些像……不会是……不会的……阿狸已经死了啊…… 阿狸:奇怪。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崔斩玉:怎么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隐情啊…… 当晚,阿狸被噩梦惊醒。 梦中有那个想带她上京寻亲的王司空,有今天遇见的海棠花妖,有歌舒瑾,还有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 他们每人拿着一把刀,把她围在中间,一人在她身上捅了一个窟窿,最后,那个女人把她的脑袋砍了下来,当成皮球踢进了臭水沟…… 阿狸坐在床上,纯白寝衣湿透,连鬓角都滴着汗珠。 这实在是个太过无稽之谈的怪梦。 她披了衣服,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院子里,又漫无目的地走到白天的水榭…… 远远望去,飘着一点一点的磷火,阿狸背后冷飕飕的,下意识地裹紧衣服,走近些再瞧,却是崔斩玉在烧黄纸,不知是在拜祭谁。 阿狸这才恍然想起,她到崔府住下之后,似乎没有见过崔斩玉的父母,也没听下人们说过…… 阿狸想转身离开,半跪在地上的男人却忽然道:“我的父亲是上一任的琼州州牧,死在三年前。”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崔州牧请节哀,州牧的父亲在天之灵看到你如此伤心难过,也会不安的。” “他不会的,”崔斩玉阴森一笑,“是我亲手杀了他。” 79.告发 弑父! 大逆…… 阿狸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三步,直到脚跟抵在石阶之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我的父亲名为崔英,用百姓的话来讲,他就是瑛州的暴君,荒淫骄奢,对百姓施行□□,”崔斩玉望着阿狸,慢慢诉说,语调很平静,像是夜空下的深海,淡淡清波,“是日何时丧,吾与汝俱亡。百姓痛恨他,痛恨得想与他同归于尽。” “那为何不上报与朝庭,请主上另择贤明的官员?”阿狸问。 为什么不请求君王来裁决,而是自己采用非常手段。往好说是大义灭亲,实则终归是大逆不道。 崔斩玉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阿狸的双刀髻,像是摸她的兔耳朵:“所以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啊。” 阿狸着实很讨厌这句话。 你还是个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姑娘,你还是个小姑娘…… 若是平时,阿狸肯定要跳到一旁躲开他的手,但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便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任他摸了摸她的头。 崔斩玉也是见好就收,收回狼爪,继续道:“当时也有琼州下属的郡县官员偷偷上书朝庭,但都没有回音,然后再不过多久,那个上书的官员便被满门屠尽,老少妇孺,鸡犬不留,”他长叹一声,甚是悲悯,“主上年幼,就算有官员为官不德,主上也很难正确地处理。” 阿狸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崔斩玉所说的事情,她从未听说过,这些事对她来讲也太过残忍。 “如此残忍……”她垂下眼帘,低声道。 阿狸在荆州时,一直都被歌舒瑾保护得很好,穿金戴银,吃着山珍海味,即便到了穷困的瑛州,封九云也是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她。阿狸面对的苦难,只是爱情上的欺骗与爱人的遗弃,她不懂国家,也不了解百姓。 就如崔斩玉所说,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啊。 不谙世事,不解人间疾苦。 阿狸攥了攥拳,抬起头:“所以你对君王失望了么?也许这些密告并没有送到京城,而是在半路就被截下来了。君王她只是没有看到而已,并不证明她不会处理政务。” 阿狸心里虽然不喜欢司马妩,毕竟,那是歌舒瑾心心念念的女人,是她的情敌。但另一方面,阿狸也很好奇,听说君王也只有二八年华,也只是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是怎样做到操持一个国家的呢? 阿狸觉得司马妩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崔斩玉笑了笑,艳妩的面庞显得十分悲伤:“地方的上报无法顺利到达君王的手中,消息闭塞,这难道不是君王的失职么?君王掌有这个国家所有的生杀大权,但如果君王本身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再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同鸡肋一般无二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让百姓来掌有权力,让百姓做自己的主人。” “让百姓来掌有权力?”阿狸的声音高了高,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胆大妄为的想法。她四下里看看,连忙捂住嘴,拉着崔斩玉的袖子走到一旁树下的黑暗中。 “这是对君王的大不敬,”阿狸道,“千万不要再这样说,万一被人告发到君王那里,可是要掉脑袋的。” “封小梨,”他嘴角噙着笑,把她的名字咀嚼于唇齿之间,并直勾勾地盯着她略有些仓皇的眼眸,“你会告发我么?” “我……”阿狸避开他那灼灼的目光,“我不会告发你,但你的想法,我亦是不能苟同。这个国家需要有人掌权,我们大晋国还无法做到真正的还政于民,也许有一天,会想你说的那样,百姓们掌有国家的权力,让百姓做自己,做国家的主人,但,不是现在。” “你所说的,倒是和我父亲有些相似,不过,”崔斩玉抬手帮阿狸系了系披风,“他已经死了,被我一刀砍掉了脑袋呢。” 崔斩玉的手指很好看,硬净修长,拇指上佩戴着一只翡翠扳指,清澈如水,雕工细腻。长指翻飞,很快就把披风带儿绑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可阿狸却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想勒死她的,就用这两根披风带儿。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男子手腕一转,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朵洁白的小梨花,他温柔地笑着,把梨花缀在阿狸发间:“很晚了,回去睡吧,封小梨。” 他开玩笑一般,叫她封小梨,虽然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阿狸转身,走出了十几步远,又停住脚,回头望过去。崔斩玉还站在原地,背负双手,含笑看着她。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苍凉而狼狈,瞧见她回头,便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阿狸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讲,转身,迅速离开了。 待阿狸的背影消失不见,崔斩玉才对着黑暗道:“如何?梨儿为我心疼了吧。” 孔雀从黑夜里走出来:“少主,老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如此编故事抹黑他,抹黑自己,一定要气得回魂了。” “那又如何,”崔斩玉悠然地转动着扳指,“我是一个弑父的可怜人,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孔雀早就习惯了自家少主表面上风度翩翩,实则斯文败类的性子。封姑娘强势,想要博得她的好感,装可怜最有效。 那天晚上,阿狸一夜未睡,她隐约觉得崔斩玉似乎是要做些什么事。他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呢?若想还政于民,最先要做的是什么呢…… 阿狸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而崔斩玉则去了他年纪最小的妾室那里,一整夜的抵死缠绵,锦被翻波…… “夫君,”娇俏的妾室依偎在他怀中,芙蓉面,柳裁眉,纤纤柔荑缓缓画着圈儿,“妾身最近很是寂寞呢。” 崔斩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吟吟道:“怎么,是怪我不常来你这儿么。” 女子娇滴滴地搂住崔斩玉的胳膊:“妾身是想要个妹妹呢,那个夫君的救命恩人封姑娘,妾身觉得她人很不错,年轻漂亮,性子也好。夫君不如纳了她,给妾身也添个能说话的妹妹。” “她?”崔斩玉的语调好像有些讶异,“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啊。而且我有你们几个就足够了。” 这个妾室名作兰胭,是一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女子,被崔斩玉从要对她行凶的地痞手上救了下来。兰胭一见对方是如此俊美无俦,风度翩翩的男子,立刻就施展了浑身解数,硬是在酒后爬了崔斩玉的床。等崔斩玉第二天醒来,生米煮成熟饭,只能负责到底了。 虽说一开始是个错误,但后来将错就错,兰胭也成了崔斩玉最宠爱的一房妾室。兰胭年纪小,嘴甜身娇,总是顺着崔斩玉捋毛,这样的女子,想讨厌都难。 “妾身嫁给夫君的时候也只有十七岁啊,”兰胭的睫毛颤啊颤的,一脸的天真无邪,“妾身真的很想要个妹妹呢。” “兰儿,”崔斩玉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以后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传出去的话,对封姑娘的名誉有损。” “那好吧,”兰胭娇嗔道,“都听夫君的。” 话说到这里,便是不能再继续了,进退有度,方得宠爱。 第二日清晨,兰胭醒来时,崔斩玉已经不在房里了。 床帐落着,兰胭趴在床上,从暗格里拿出信笺,提笔写道:“中宫已至,现居府内。另有封姓女子,年十六,貌绝美,不知来历,玉甚喜之,欲娶之为平妻。” 这封信笺在当夜便到了荆州。 兰胭是荆州的细作之一。 这其实并不稀奇,哪个州牧身边没有几个他州的细作,又有哪个州牧没安插了细作在他州州牧近前…… “族长,兰胭有报。”芽衣双手呈上密信。 歌舒瑾接在手中,却没打开,只放在一旁,眉头紧皱:“还没有呦呦的消息么。” 芽衣摇了摇头,退到一旁。 歌舒瑾长叹一声,揉了揉额头,当日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呦呦的下落,如今已是过了两个多月,依然杳无音信。 我的呦呦啊,你究竟在哪里……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阿狸,根本就不在乎各地细作发来的密报,他又哪里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她的消息就在他手边的那封信笺里…… 与此同时,远在琼州的王嘉亦是对着一封信笺发愁。 揉碎了,又展开纸写,再揉碎,再写…… 王嘉很苦恼,他似乎见到了一个和阿狸很相似的女孩子,莫非是皇室的血脉?不是一直有个传言么,先帝中宫谢慎曾与宫女珠胎暗结,虽说这传言荒唐无稽,但…… 若真如此,那对阿妩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是否该禀明阿妩知道,是杀是留,让她及早作出决策。 在王嘉把这封密信送出平泽城的当天,发生了件大事情,押送考题至琼州的官船在兰川上被劫了。 事发地点在巧州,瑛州,琼州三州交汇之处,俗称三不管。官船被劫的当天,三州的州师就被派了出来,然而连个船桨都没找到。 三日之后,空船被发现在浅滩之上,一起被发现的,还有满船三百六十五名官兵――他们的尸体,均被挖了心脏,毁了面容,旗杆上还吊着京官的头颅。 考卷则依然是不翼而飞。 此桩大案,震惊朝野,这不是简单的劫杀,而是对女帝新政的挑战。 女帝雷霆震怒,命尚在琼州的大理寺卿王嘉彻查此案,瑛州州牧封九云,琼州州牧崔斩玉,荆州刺史歌舒瑾全力配合。 对于女帝的敕令,这四个人的态度各有不同。歌舒瑾根本不在乎,他一心只想快点找到呦呦;封九云则十分重视,整日带着州师在兰川上巡视;崔斩玉更是急得大病了一场,当夜就写了血书,一日不找到凶手,一日不领俸禄;而王嘉,愁眉不展,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在让他担心…… 仲夏夜,风微熏,小虫吱吱,天鼠倒挂。 叩叩。 有人轻轻叩门。 王嘉咳了咳,放下手中书,披衣走到门前。他打开门,面前是一个梳着双刀髻,一身绿罗裙的小姑娘。 王嘉有些惊讶:“封姑娘……” 小姑娘从他臂下钻进屋中,低声道:“我想……我知道是谁劫走了考题。” 80.淑娘 阿狸一进屋子,便看到灯火之下坐着的崔斩玉。 依旧是他经常穿的那件莲青色长袍,黑发松松束在脑后,长指微微翻动着手里的《中庸》,见阿狸进来,便放下书,站起身。 “封小梨,你骗了我。”崔斩玉说。 不等阿狸开口,他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面色晦暗,眸光冰冷:“你说过,你不会告发我。” 他的眼睛像毒蛇,一改往日的和蔼可亲,死死地盯着阿狸。 “果真是你。”阿狸仰起头,毫不躲避他的目光,笑笑地盯了回去。 远处寒山,钟声悠悠,更显寂静。 崔斩玉一愣,旋即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又抬手摸了摸阿狸的双刀髻:“你似乎比我想象的聪明。” 阿狸的确去了王嘉那里,也的确与王嘉说了关于官船被劫的事。但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她怀疑是崔斩玉监守自盗。 “封小梨,你如何知道是我的。”他叫着她的名字,还偏偏要在其中加一个“小”字,几多玩味,几多温柔。 阿狸住在他的府邸,她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他掌握之中。就在方才他知道阿狸到王嘉的院子里,二人密谈了很久的消息时,崔斩玉的第一感觉就是被背叛了。所以他不顾孔雀的阻拦,怒气冲冲地就跑来梨花院,他要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去和王嘉告密。 人一生气就往往会失去理智,就算做戏的高手崔斩玉也同样逃脱不出这个套路。 见到阿狸之后,他愤怒到了极点,所以他会说,“你骗了我。”赤-裸-裸地向她控告,控告她对他的背叛。可当阿狸说“果真是你”的时候,崔斩玉才恍然大悟,她没有告发他,她只是做了一个套,让他自己跳进来而已。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可笑啊!心细如发的他竟然就傻兮兮地入了这个套――他自己承认了他和劫船有关。 但是,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崔斩玉反倒消了气,她没有告发他,这就好了。 “封小梨,”见她不说话,崔斩玉坐回椅子上,弯起手指轻扣桌案,“小小年纪就知道算计人了,你不怕我杀人灭口?” 绿罗裙,双刀髻,困意朦胧的小脸,眼睛晶亮亮的像是黑玛瑙。她只是看着他,即便他阴森森地说要杀人灭口,阿狸脸上也没有惧色,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阿狸不是不害怕,只是有一些懵。她服食了醉梦一年多,心智退化,偶尔便会呆呆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你不是坏人。”阿狸说。 “我也不是好人,”崔斩玉向她招招手,一脸慈祥温和,“过来,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 阿狸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书架附近,声音有一些犯困的软绵绵,沙沙的,浅浅的:“你说过想要还政于民,让百姓做自己的主人,做国家的主人。我一直在想,你若想还政于民,首先需要做什么……首先,你得掌握权力才行,也就是说你有,”阿狸做了一个推翻的手势,意味着谋逆,“你有这个想法。然后我又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接下去会怎么做……主上亲政不过一年,羽翼未丰,而科考择才是主上的第一条敕令,这条敕令是否能顺利达成,对主上来说很重要。万一失败,或是其中有什么纰漏,百姓必然怨声载道,对主上失去信心,你便可以借着这个由头举事。” 他想还政于民,而阿狸觉得现在的晋国还没有这样的基础,还不到还政于民的时候。 这个国家还需要君王,至少现在,还需要。 在政治上,他们有着南辕北辙的分歧。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沙沙落起了夜雨。 沙沙沙,沙沙沙,一如阿狸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撩动心弦。 她一脸稚气,偏偏又一板一眼,像个学究一样分析着崔斩玉的心思,这种反差使她显得十分可爱有趣。明明没什么讨好的表情,却动人极了。 啪啪啪。 崔斩玉拍了拍手,像是称赞她的推断:“只说错了一个地方。这次的开科取士并不是主上亲政之后的第一条敕令。” “那是……”阿狸略略疑惑。 “诛杀反贼琅琊王,才是她的第一条敕令。”崔斩杀玉道。 “诛杀反贼琅琊王……”阿狸木木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为什么会觉得心痛呢?明明无论是主上,还是主上的姐姐琅琊王,都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啊。 “可是,”阿狸急声道,“琅琊王是被火烧死的,并不是被主上诛杀的。” “哈哈,”崔斩玉又露出那种你真天真的表情,“所以说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封小梨,你去翻翻史书,有哪个反王是寿终正寝的。帝王之家从来没有亲人,只有盟友和对手。哪个王座之下不是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太天真的人只会死得早早的。” ――你无情无义,你冷酷残忍! ――帝王之家也是有亲情所在的,你又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你怎么会知道真相! 她似乎应该这样反驳,然而阿狸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真相“是什么”往往比真相“应该是什么”更为残酷。 “你接下去要做什么。”崔斩玉之后的行动,阿狸大概能猜到七八分。 “我?”崔斩玉古怪一笑,“当然是配合大理寺卿剿匪,追回考题了。怎么?”他顿了顿,“你要阻止我?” 阿狸摇摇头:“水寇本来就该被围剿,趁这个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也是为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闻言,崔斩玉有些短暂的失神,旋即又问:“你觉得王嘉这个人怎么样?” “王嘉?”阿狸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问,眸光似有波动,可立刻就稳定了下来,“他是主上中宫,大理寺卿。据说是琅琊王氏这一代最璀璨的明珠,从小文采斐然,能文善武,虽然身子骨差了点,但入朝之后行事不落窠臼,左右逢源,手腕卓绝,接掌大理寺后更是政绩卓著,朝中几派都对他多加赞誉。” 阿狸背书一般的呆萌模样又逗笑了他,崔斩玉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这是……”阿狸没有接,只是疑惑又好奇起瞅着他。 这是王嘉那封打算送到京城的信,还没出琼州便被崔斩玉的人截了下来。 …… 他干脆把信笺塞在阿狸手中:“送给封姑娘的礼物,打开看看。看过之后别太感谢我。” 阿狸半信半疑地拆开信封,里边掉出来一张画像。 绿罗裙,双刀髻 画上的人就是她。 ―― 瑛州,四平城。 当时离开还是春日,如今再来却是快要初秋了。 阿狸本不想随崔斩玉到瑛州来,毕竟她对封九云还有一丝心结。 封九云说过想要保护她,说过喜欢她,可是转头就把她送上了去京城的船…… 不想见到封九云。可是王嘉也会一同到瑛州来,她必须跟着他,因为她想知道,为何王嘉要把一封带着自己画像的信送给主上,还让主上调查她的身世…… 他们这次来瑛州,是为了同封九云商议围剿水寇的事。 封九云不在府中,迎接他们一行人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眼温柔,说话也是水润润的。阿狸认得这个女人,她是封九云说过的一个经常给他送点心的渔娘。 “各位使君请先到正堂稍作休息,夫君他很快就回来。”渔娘微笑着,如是说。 阿狸一愣,险些绊倒在台阶上,身边的崔斩玉一个回腕用手中短刀搀了她一下,阿狸这才没摔倒。 “悠悠姑娘?”渔娘很是惊讶的模样,其实她一早就看到了阿狸,只不过心中熊熊的妒忌之意使得她尽情地去蔑视阿狸,“好久不见了。夫君他还总是提起你,不知道你在京城可找到亲人了没有?” 阿狸其实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以前在瑛州的时候听封九云叫她淑娘。 阿狸对她笑笑:“谢封夫人关心,还没有找到。”随后,又转头对崔斩玉道,“我一会跟你讲。” 虽然和崔斩玉的关系依然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阿狸也不知道崔斩玉拦下王嘉那封信是为什么。但阿狸知道就算她不坦白,崔斩玉若是想知道她的底细,也肯定能马上查得出来。 与其那般,还不如故作真诚。 崔斩玉倒也没有马上追问,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双刀髻:“好。” 他说好,很是信任阿狸的模样。 而在最前面走着的王嘉,在听到“悠悠”两个字的时候,很明显地停了一下,回过头,一脸质疑地望向阿狸。阿狸感觉到了那灼灼的目光,但她没有看回去。 有了女主人的封府变得多了几分温柔,少了许多冷硬,淡粉碎花的窗帘,插着野花的白瓷瓶,还有门口悬挂的风铃…… 不过三个多月,已经和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封九云说的也很有道理,他说阿狸一直都不给他回应,他累了。 阿狸知道他是好人,也对她很好,她不是不想回应,也不是因为放不下歌舒瑾,只是……总觉得记忆里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等她。 到了傍晚,红霞染了半边天,封九云才回来。他拎着一条鱼,阿狸最喜欢吃的青江鱼。 封九云还没进门就笑道:“淑娘,我回来了,猜我给你带什么……” 话还在嘴边,他便看见了大厅里坐着的阿狸,然后,笑容僵在脸上,剩下的话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封九云同淑娘的事情其实有一点荒唐。 阿狸走了之后,封九云十分消沉。一日晚上他喝醉了酒,正巧淑娘过来送点心,他把她当成了阿狸,而淑娘本身就爱慕封九云,半推半就之下,成了好事。 封九云这个人很讲义气,也很有责任感,睡了人家的清白姑娘,自然得负责到底。于是不到三日,他就把淑娘娶回了家,并且在大婚之日当着众人的面发誓永不纳妾。 成婚之后,他对淑娘也很疼爱,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得娇养。而阿狸,风卷花香,落英缤纷之时,他偶尔也会想起,每当想起便觉得十分对不起淑娘,然后就对淑娘加倍的好,以示弥补。 阿狸对他,不过是一场南柯。 而现在,她竟然又回到了瑛州。 “悠悠……” 81.温暖 “悠悠,你怎么……”封九云说着,已经走到了阿狸面前。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喜怒哀乐忧思恐,百味陈杂,全都纠结在一张脸上。 “封夫人,”另一边坐着的崔斩玉已经站起身,笑眯眯地道,“方才进门时看见一处遍栽桂树的院子,我这人没什么喜好,偏偏就爱桂花,还劳烦夫人引我前去观赏一番。” 淑娘本想留在这里,看封九云和阿狸说什么,但崔斩玉的话她又不好拒绝,毕竟人家提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要求,她身为主人,难道还要拒绝客人观花? 淑娘没有立刻答应,她殷切地望向封九云,似乎是想让他代为拒绝,但封九云却挥挥手:“夫人,你陪着二位使君去一言堂赏玩桂树吧,顺便把这鱼拿到厨房,让他们做个剁椒鱼头,准备晚餐。” 话说到如此,淑娘只能先行退了出去。 而崔斩玉在出门前又抬手摸了摸阿狸的双刀髻:“封小梨,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菜,可得多吃几碗。” 说完,便随着淑娘出了门。 王嘉在离开大厅之前,又用那种质疑的眼神看了阿狸一眼,阿狸依旧没理会他。 闲杂人都走了,阿狸才道:“我没有去京城,偷偷逃了之后,正好在路上救了崔州牧一命,他说有治好我失忆症的药,我便同他去了琼州,”说完,阿狸一摊手,勾唇微笑,“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变化,倒是你,这么快就娶亲了。” “我……”封九云的脸涨得通红,他其实并不丑,刮了胡须之后,更显得伟岸英武,可此时他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童,局促不安。 ――我酒后误事,睡了人家清白的姑娘,所以不得不成婚。 ――我虽然成亲了,但是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并不是谎言。我说过要保护你,我说过要娶你,这些话都是真的。 ――我一直都惦记着你,但又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我怕知道你过得不好后,会忍不住去找你。 ――我不能去找你,我已经成婚了。我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淑娘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每句话都不该说,最后,他只讪讪地道:“崔斩玉虽然是出了名的清官,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但也是出了名的喜欢女人,他……他没欺负你吧。” 同是男人,他看得说来,崔斩玉其实处处照拂着悠悠。崔斩玉说想去看桂花,也是想借机支开淑娘,给悠悠一个同他说话的机会。 阿狸对封九云其实有点生气。但不是气他另娶,而是气他当初一言不发,就把她送上去京城的船。他觉得是为她好,可是他根本就没问过她的想法,她的意见,她愿不愿意去京城。 对阿狸来说,他们之间也许有尚在萌芽的爱情,但是没有信任,也没有互相尊重。阿狸是想要被爱,但她更想要被尊重。 阿狸冷嗤一声:“他若是欺负我了,你又能如何。” “他敢!”封九云大怒,“我杀了他!” “就算你现在杀了他,伤害已经造成了,你能弥补么。”阿狸抱着手臂,眸子凉凉的,如秋水冬月。 “我……”封九云一下子泄了气,懊恼道,“我不在乎的,不在乎你是不是……是不是完璧,我可以娶你,娶你做平妻。” 平妻? 阿狸咯咯一笑,拍了拍他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头:“我开玩笑的,崔斩玉他对我以礼相待,没做任何过分的事情。他的妻妾也都漂亮娇媚得很,不差我这一个只有一张好脸蛋,脾气又倔又硬的。” “真的么?”封九云愣愣地问。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失望,如果悠悠被欺负了,是不是他就有机会娶她了…… “当真,”阿狸道,“他若是真欺负我了,我巴不得他去死。还会拦着你帮我报仇?” “那就好……”封九云低下头。 一只大黑熊在一只小白兔面前无地自容。 当日的晚餐也是吃得十分尴尬。 琼州地穷,没什么好东西,桌上只有一道肉菜,剁椒鱼头。五个人,一只鱼头,你说怎么分?是主人让着客人,还是客人得谦逊守礼? 崔斩玉才不管这些,他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把剁椒鱼头上能吃的部分全都夹到了阿狸碗里,摞成了一座小山…… 阿狸穿着一件莲青色齐胸襦裙,胸口丝带滚着银边,眉间花钿,珍珠耳坠,八宝璎珞,发上毛茸茸的一对儿圆球,俏皮可爱,天然呆萌。 她看看碗里的鱼,又看看笑眯眯的崔斩玉,略呆的小表情就像是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咪。 淑娘也喜欢吃鱼,但她根本来不及夹,就被崔斩玉都搜刮走了。她可怜兮兮,委委屈屈地瞧向封九云,封九云马上领会了妻子的意思。他方才背着妻子同悠悠说了那么多话,说完之后,他便觉得十分对不起淑娘。他已经成婚了,妻子温柔贤淑,他怎么能背着妻子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盘子里还剩下两只鱼眼睛,封九云刚伸出筷子,想替淑娘夹过来。说来迟那时快,他都没看清楚,那两只眼睛就不见了。 “封小梨,多吃眼睛,补眼睛,省着以后再看错人。”崔斩玉和颜悦色,像个长辈一样,谆谆教诲着道。 这话里有深意,说完之后,封九云的脸都青了。 阿狸其实觉得崔斩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十分好笑,但同时又有一丝温暖,缓缓流淌心间。 “谢谢。”阿狸说。 她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和感谢。 那天晚上,天气晴好,没有雨,只有浓浓的花香和醉人的清风。 崔斩玉住在东厢,房间虽然不豪华,却也宽敞干净。他倒了杯茶端在手里,立于窗前,望着满园的桂花,眸中波澜暗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叩叩叩。 听见敲门声,他开心一笑,放下茶杯,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又在衣角洒了一些蔷薇露,这才从容不迫,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门。 阿狸站在门口,小小的个子,拎着一个大食盒,发间绒球随风而动,调皮中还带着几分妩媚。这些衣服,发饰都是崔斩玉的梨花院里现成的,阿狸只是拿来穿戴了而已。 阿狸进了屋,把食盒放于桌上,转身道:“看崔州牧您晚上吃的少,我又出去买了些点心。” “你可以叫我的字。或者,叫我阿玉也可以。”崔斩玉就站在她身后,阿狸一转身险些撞进他怀里。 “……”阿狸向后退了退,小声道,“醒之?” 不知为何,一念这两个字,就莫名觉得很安心,一种被抱在怀里的温暖。 “我其实骗了你。患了失忆症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我以前在瑛州呆过一段日子,和封九云也认识,后来遇到了来瑛州求药的王忍王司空。王司空说我可能是京城人士,封九云就……”说到这,阿狸忽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所以,封九云就放弃了你,让你跟着王忍去京城?”崔斩玉一边摆弄着食盒的盖子,一边接过她的话茬道。 放弃? 阿狸一怔,心仿佛被狠狠揪起,又缓缓松开。 是放弃么? 无论在歌舒瑾那里,还是封九云那里,自己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么…… “大概是那样吧,”阿狸无奈一笑,“但是我不想去京城,就偷偷跑掉了,再后来就遇见了你。我一直没同你讲,是因为……我以为你都知道了,毕竟你应该不会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你身边。” 她忽略了在荆州的那一段,因为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崔斩玉,虽然他替她挡过一刀,也处处照拂着她,但说不定在知道事实后,他就马上把她送还给歌舒瑾。 “这回你猜错了,”崔斩玉捏了一块红豆糕递给阿狸,“我没有调查过你。我一直等着你,等你来向我坦白。” 他没有调查过她? 阿狸不敢相信,其实方才最后的一句话,她也只是在试探他。可看他这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她与歌舒瑾的事情。 红豆糕被放在嘴里,绵软甜糯,入口即化。 一对年轻男女,在这个风卷花香,明月半墙的晚上,彼此猜疑,彼此试探,试图走近对方,又总是心存秘密。 半响的静谧后,阿狸道:“我也不叫封梨,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说到这个,阿狸不禁落寞,她甚至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 “以前叫什么很重要么?”崔斩玉站起身,走到阿狸面前,看着她略略悲伤的眼睛,一本正经又满是温柔地道,“你就是我的封小梨啊。或者,你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叫崔小梨也不错。” 阿狸连忙错开目光,他的眼神太温柔。 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 在阿狸回房之前,崔斩玉说:“封小梨,不要把自己锁在过去。好么?” 刚要跨出门槛的阿狸停了停脚,没有转身,只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便离开了。 待阿狸的味道缓缓消失不见,崔斩玉才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那残留下的桃子味,好甜啊……他舔着嘴唇,缓缓对着窗外的黑暗道:“她还是对我有所保留啊。” 孔雀从窗外一跃而入:“少主,要不要我调查一下她。” “不必,”崔斩玉悠然地转动着扳指,“我会等着,总有一天,小梨花会告诉我她的秘密……” 孔雀又道:“兰胭这几日给荆州送去九封信笺,但荆州那边都没有回信,歌舒瑾莫非知道了……” “依着歌舒瑾的性子,他若是知道了,估计早就派人把兰胭做掉了。他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崔斩玉品着茶,那是方才阿狸喝过的剩茶,慢悠悠地道,“会是什么事情呢?还真是很好奇啊,能绊住歌舒瑾的事情,可大不简单……” 其实在遇到兰胭的第二天,崔斩玉就发现了她细作的身份,但秉承着送到枕边的美人,不睡白不睡的准则,崔斩玉还是收下了她。而事实证明,荆州的细作的确与其他州郡的不同,身娇体嫩,叫声婉转,极品中的极品。 三日后,封九云率领着州师浩浩荡荡地开赴兰川,崔斩玉同王嘉在一边保驾护航,他们倒是没想过能马上找到水寇,只是打算先考察一下兰川的情况。阿狸跟在崔斩玉身边,而淑娘不知为何也一同跟来了。 很巧的是,他们刚行出不到两个时辰,就遇见了胭脂。 胭脂姑娘还是老样子,眉眼妖媚,花枝乱颤,一身没几块布料的衣服。她站在船头,笑嘻嘻地道:“熊九云,好久不见,据说你已经成亲了?新婚燕尔,舍得从床上下来?” 胭脂说话从来毫无禁忌,荤素不挑。她刚说完,身后跟着的水寇就一阵大笑。笑得淑娘红透了脸颊,躲在封九云身后。 “哎?”胭脂故作惊讶地道,“我记得你不是喜欢那个莲青色衣服的小姑娘么?”说着,她用鞭子一指崔斩玉身边的阿狸,“你那时候不是爱她爱得不要不要的嘛,怎么转眼就娶了别的女人?” 封九云沉着脸,把淑娘挡在身后:“胭脂,废话少说,识相的话就速速把秋闱试卷交出来。” 胭脂不理他,转头对阿狸道:“喂,小丫头,他不是你的男人么?到底是你不要他,还是他不要你了啊。” 那日在兰川上,阿狸的确说过封九云是她的男人,只不过当时只是为了气胭脂。可如今又被胭脂拿出来说道,就有那么些尴尬了。 “哈哈哈,”见阿狸一张冷脸,无喜无怒的模样,胭脂也觉得继续逗弄她很无趣,旋即一阵媚笑,“不错,秋闱的试卷的确是在我手里,我也可以还给你。不过,”她眼光一扫,“你们只能派一个人到我这船上来取。而且,不要男人,只要女人。” 闻言,封九云便一皱眉,他船上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悠悠,一个淑娘。 二选一,这可如何是好。 “夫,夫君,”淑娘怯怯地从封九云身后走出来,“我去拿秋闱的试卷吧。悠悠姑娘她毕竟不是咱们瑛州的人,让她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向崔州牧交代。而且,我虽然没有悠悠姑娘那么好的身手,却是宁可自裁也不会受辱的。” 82.梨花 淑娘大义凌然地说完这段话后,阿狸就觉得似乎有很多人在看她。 这船上其实大多数都是瑛州的兵将,而方才淑娘的话里,刻意强调了“悠悠姑娘不是咱们瑛州的人,让她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向崔州牧交代”,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转念一想,就有一种崔斩玉恃强凌弱,逼迫瑛州的人出头一样。 同样荒唐的,还有淑娘的那句“我虽然没有悠悠姑娘那么好的身手”。当日,阿狸在船上,用金燕子飞镖伤了胭脂,从而救了瑛州一船人的事情,如今在场的很多人都是有目共睹。一个是自家娇滴滴而又愿意舍生取义的夫人,一个是身怀绝技却不主动出头的外人。瑛州的兵将,自然是向着前者了。 很快,船上便开始窃窃私语,“她为什么不去”,“她身手那么好,为什么不主动请缨”,“咱们夫人实乃巾帼英雄”,“那个女人真是胆小鬼,跟在崔斩玉身边,还不知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阿狸觉得很无奈,这秋闱试卷的事情本来就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 一群人想道义逼迫她? 淑娘主动请缨,那是因为封九云是她的丈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狸她自己为何要去主动蹚浑水。 不管大家说什么,阿狸全当没听见,只笑眯眯地道:“夫人实乃巾帼英雄,为了夫君同瑛州的名誉,勇于牺牲自己。而我只不过是崔州牧的救命恩人,暂住在崔州牧府中,和琼州,瑛州都没什么关系,就不同夫人争这个头功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夫人的好消息。” 闻言,船上又炸开了锅,虽然还有人说阿狸胆小怕事,但大多数人都回过味来了,人家只不过是救过崔斩玉一命,才跟在崔斩玉身边,压根就和这次秋闱试卷被劫没有半点关系。夫人出头,那是因为她是州牧夫人,出头难道不应该? 淑娘虽然依旧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但还是露出一丝尴尬,她以为正常人都会耐不住舆论主动提出代替她,结果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厚脸皮。 崔斩玉则稍微低了低头凑在阿狸耳边低声说:“好样的。”语气温柔得滴水,似是春风拂面,又似是春水绕林间。 阿狸发上的绒球晃了晃,伸手勾住他的袖角:“谢谢夸奖。”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银河璀璨,又像是旭日照林间。她瞧着他,一如那日在破庙初相见,狡黠的,纯真的,虽然嘴里说着要砍他的手,可最后还是又回到火场救了他。她和他不同,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一个人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往往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他所没有的,因为没有,所以好奇,所以羡慕,所以向往。而崔斩玉也是如此,他一方面对阿狸的善良嗤之以鼻,一方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去靠近她,探寻她,照拂她。 和月折花,烟柳云霞。 崔斩玉又抬手顺了顺她鬓间的碎发:“小梨花,有前途。” 其实就算阿狸没说这番话,崔斩玉也想好了说辞替她开脱。 他是不会让小梨花去冒险的。小梨花都没为他冒过险,凭什么要为熊九云这蠢货冒险? 只是英雄救美没救成,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失落和忧伤。 …… 失忆之前,阿狸身上有着妹妹的枷锁,国家的枷锁,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想一想,自己这样做的话,妹妹会不会受伤,国家会不会有损失。但她被歌舒瑾喂了一年的醉梦,心智退化,有时候就像是个小孩子,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那么多顾虑,反倒活得肆意开怀。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淑娘本身就目的不纯,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三寸金莲。如今骑虎难下,不去不成了…… 封九云此时也是两下为难,自己的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他,满是不舍与委屈,而那边的悠悠站在崔斩玉身前,长身玉立的崔斩玉就像是一个守护神,含着微笑,守在她身后。 面对这种情形,封九云根本就说不来,“悠悠,你能代替淑娘去么?” 封九云是个武将,但也许是心中本就有愧,他竟然被文臣崔斩玉的气势给压了一头。 一般情况下,男人保护一个女人,总是喜欢把女人护在身后,意思就是,女人你什么都别管,站在我身后,一切都有我。而崔斩玉却不一样,他让阿狸站在前面,他为她提供后路,他全力地支持她,让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肆意张扬,毫无后顾之忧。与前者相比,这才是最适合阿狸的保护。 阿狸不是站在男人身后的金丝雀,她是可以同自己的男人一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女人。 这个道理,歌舒瑾不明白,封九云亦是不懂。 无奈之下,淑娘只能准备登上小船。可就在这时——轰隆一声炮响,紧接着又是两声,三颗炮弹,分别击中了船头,船尾和右船翼。 封九云的大船以眼睛可见的速度,飞快下沉! 封九云一边赶紧把淑娘护在怀中,一边大怒:“胭脂!你出尔反尔!” “哈哈,”那边胭脂大笑,眉眼妖娆无双,“水寇的话你也相信?太天真了。告诉你,水寇的话不能信,尤其是我这种美貌的水寇,你更不能相信,”说罢,她一抬手,“放箭!” 她身后,万箭齐发,直奔江心! 顿时,惨叫连绵,不绝于耳。 倒霉的是,阿狸根本不会凫水,而且她对水似乎有种天生的恐惧。一入水,脸登时灰白起来,手脚僵硬,连狗刨都刨不起来了。 “小梨花,抓紧我!”崔斩玉臂下靠着一块船板支撑着,一边用短刀拨打着飞箭,一边费力地把阿狸捉到身边。 火炮在当时并不多见,或者说是十分罕见。无论是封九云,还是崔斩玉,都太轻敌了。 阿狸小脸煞白,紧咬着嘴唇,用力之大,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可即便如此狼狈,依然背靠着崔斩玉,拿着匕首,挡着羽箭。 兀地,一阵大浪拍来,冲散了阿狸同崔斩玉。 秋之江水,湍急不歇。 水很凉,一点一点,缓缓地蚕食着阿狸的生气。 御龙顺水,白沙银鱼。 她被浪卷着,下坠……耳边是焦急的呼喊,“小梨花!” 再醒来,面前的却是封九云。 “悠悠,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他似乎很紧张她。 是一块破碎的甲板,封九云护着淑娘靠甲板浮着,另外一手护着阿狸。 还不等阿狸说话,便对上了封九云身后那怨毒的眼神。 阿狸想,不知道封九云知道了自己的枕边人也会有如此恶毒的眼神时,会作何感想。 淑娘也许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被嫉妒冲昏了头。 “悠悠姑娘,你没受伤就好了,我和九云都担心死你了。”淑娘蹙着眉毛,特别强调了“死”字。 阿狸:“……”是担心我不死吧。 “熊九云!好艳福啊,左拥右抱。” 是胭脂的声音。 阿狸回头,果不其然,胭脂的大船从高高的芦苇后驶出来。她一脸的眉飞色舞,看样子十分得意开心。 “别伤害她,”封九云挡住淑娘,慌乱的目光扫过阿狸,又加了一个字,“们。被伤害她们!” 阿狸心里觉得好笑,此情此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是可以谈条件的? “哈哈,”胭脂弯弓搭箭,箭头雪亮,“我这个人呢,就最为心善了。你可以选择,是要妻子呢,还是要初恋情人呢?” 她说着,箭头一会瞄准阿狸,一会瞄准淑娘。她并不着急射出,只是享受这种让人恐惧的快-感。 封九云大怒,青筋暴起,关节嘎吱嘎吱响:“你杀我!放了她们!” 胭脂“啧啧”摇头:“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杀你。来,选一个吧,白色的,还是青色的。你可得快点,我手酸得很。” 淑娘紧紧拉住封九云的手,这时,生死关头,她可不敢再耍什么言语上的小心眼。 这边封九云目眦欲裂,根本无法选择,那边的胭脂则面露愠色,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算啦算啦,还是我帮你选一个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初恋算什么,不如就……” 说着,箭尖指向阿狸。 “不可!”封九云大喝。 胭脂一挑眉:“心疼小美人了?那就换成……” 话音未落,长箭“嗖”的一声离弦飞出。 说来迟那时快,淑娘一把抓住阿狸,将她挡在自己身前! 阿狸本身惧水,在水里的身手根本比不上渔娘,而封九云本来可以推开阿狸的,只是在那一刻,他稍微迟疑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闪着寒光的长箭没入阿狸的血肉之中。 83.如果 羽箭穿透阿狸的肩膀。若不是阿狸反应得快,这一箭就要扎进她的胸口了。 可即便这样,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不见。 “夫君!”淑娘吓得大叫,一脸恐慌,“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忽然摸向小腹,“我怀孕了,我……我得保护住咱们的孩子。” “你!”封九云抬起的手掌,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竟然有孩子了……如果淑娘死了,就是一尸两命,幸亏她没事。 那瞬间,封九云也觉得自己很可耻,但他还是那么想了。 “哈哈,”船头胭脂大笑,得意洋洋,花枝乱颤,“死丫头,被人当挡箭牌的滋味如何?这被我射穿的感觉又如何?” 阿狸冷嗤:“怎么,你想知道?” 此时此刻,阿狸发髻已散,鸦青色长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前和鬓角,小脸苍白若纸,嘴唇青紫,肩头鲜血浸红了身边的江水。可她紧咬着牙关,一手扶着甲板,一手支撑着受伤的肩膀。她笑得阴森森,凉飕飕,让胭脂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啊,”胭脂稳住心绪,一扬脖子,后背挺直,如今的情景,那个死丫头又能耐她何,“我想知道,是不是痛苦得要……” 然而,接下来,她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胭脂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地低头――她的腹部正中一箭。 江水里,阿狸仰着小脸,咯咯笑:“现在你知道了吧,被射穿的滋味。是不是痛苦得要死啊?不用谢我。” 阿狸本来生得就美,不是清雅如莲,反倒十分明艳,巴掌大的小脸,上挑的丹凤眼……这时的她,周身浴血,恰似烈焰燃烧青江。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方才趁胭脂站在船头高台,得意洋洋地讥讽她时,阿狸忍痛一把拽出肩头的羽箭,旋即一个反手,飞掷了回去。 自从上次用金燕子击伤了胭脂之后,阿狸就发现她似乎非常会打暗器,双手发暗器,双手接暗器,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的自然。 “你……”胭脂只说了一个字,便昏死了过去,被手下人急匆匆地抬了离开。 一时间群龙无首,水寇们对江上漂浮的三个人也不知是杀,是留,还是抓。正在这时,瑛州的援军到了。水寇们见势不妙,风卷残云,转舵掉头,撤出水域。 扑通。 有人从援军的大船上跳了下来,几个水花,便游到阿狸身边。 “怎么样?”崔斩玉拉过一段浮木,把阿狸抱进怀中,满脸的焦急,漂亮的眼睛里爬满赤红血丝。 “不怎么样,”阿狸干笑道,“衣服都弄脏了,发型也乱了,整个人又湿又丑,狼狈极了。” 阿狸本来就畏水,再加上被人拉着当了个挡箭牌,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方才能反杀胭脂,只是最后的一丝意志强支撑着她罢了。 看着她虚弱的样子,还有强打精神说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崔斩玉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为她心疼。 这是对他来讲,从未没有过的感觉。 “乖,没事了,”温厚的大掌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等回到琼州,我让他们给你做最时兴的衣服,梳最漂亮的发髻。” “好。”阿狸轻笑起来,神情柔软,满目的期待。 然后,她便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已是到了船舱之中,身下软软的,似乎是铺着很厚的毯子,湿衣服也换成了干爽的,肩头的伤亦是被处理过了。 但阿狸还是觉得晕晕的,浑身无力。 崔斩玉坐在床边,摆弄着一把短刀,眸光暗沉如渊,不知在想些什么。见阿狸醒来,便微微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的伤口在水里泡了太长时间,感染引发了伤寒。不过放心,咱们很快就回家了,到了家中,咱们有最好的大夫,很快就会好了。” 崔斩玉换了一件银白色的袍子,他抬手摸她额头的时候,袍袖被风略略扬起,像是一朵温柔的白云。 阿狸眯着眼睛,调子有气无力:“我还要最好的伤药,不然留了疤痕,以后怎么嫁人。” 崔斩玉又被阿狸逗笑了,她总是这样,怕别人担心自己,就假装坚强,假装天下无敌,拙劣地讲着并不能宽慰人心的笑言。 “又没伤在脸上,”他把被子拉在她颈间,不经意似地道,“不怕的,没有人要你,还有我啊。” 阿狸虚弱地一笑:“我可不敢嫁你。你的女人太多,我应付不来。” 闻言,崔斩玉忍不住急切地道:“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你愿意……” 他顿了顿,看着阿狸略迷茫的眼神,手掌紧紧握拳,又放开:“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么?” 阿狸从锦被里探出手,勾住崔斩玉的衣角:“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从你那夜为我挡了一刀起。说实在的,”她讪讪道,“换作是我,我是不会替你挡刀的。” 崔斩玉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软绵绵的小手,像是一团小棉花。“是你在破庙先救了我一次,我救你,也是应该做的。”他如是说。 “你知道的,”阿狸认真地道,“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应该做的,就算是父母,也不是理所应当为儿女牺牲。你帮助我的一切,我都很感激。” 紧紧是微微的错愕,短暂到一颗星坠的时间。 弯指轻叩她的额头,他宠溺地一笑,亦父亦兄:“小梨花,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总是这么天真。” “是啊,”阿狸接过话头,打趣道,“我还天真得以为你对我有别的心思,毕竟我貌美如花,倾国倾城。” 崔斩玉摸摸下巴,一脸严肃:“在你眼中,我是那种只看脸的轻浮男子么?” 阿狸狡黠地眨眨眼:“你还看心?” “不,”崔斩玉摇摇头,“我还看身材。你屁股小,不适合生养,估计也生不出儿子。” 阿狸惨白的脸上缓缓浮出了血色,她轻轻一嗤:“不好生养难道是女人的错?是男人不行才是。” “你啊,”他无奈一笑,却没有不耐,满满的,全是宠爱与纵容,“小梨花,你纯洁一些好不好。” 阿狸抿了抿嘴唇,故作委屈:“是你先不纯洁的。” 这次,崔斩玉却不反驳了。 是啊,也的确是他自己先不纯洁的。 他对她,有着异样的心思。 这丫头第一次见时,还以为是个城府极深,凶狠恶毒的主儿。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她虽然聪明刁钻,心底却始终保持一块纯善之地,而这,正是他没有,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有的了。 叩叩。 有人敲门,声音很小,门外的人似乎很是迟疑犹豫。 “进来。”崔斩玉落了床帐,正襟危坐在床头。 不能让闲杂人等看见他的小梨花,他这么想。 来人是封九云,他面色铁青,衣着狼狈,似乎从水中得救之后就一直没有换衣服。淑娘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眼睛红红的,似乎大哭过。 崔斩玉对封九云十分有意见,他一个大男人居然都照顾不好一个小姑娘,还让他们家小梨花受了伤。崔斩玉心里不舒服,自然就表现在了脸上,若是平时,他也许会克制,但这一天,他做不到。 “小梨花睡了,你出去吧。”他冷冷地看着封九云,没有笑意,但也说不上生气,无喜无怒,像是地狱深处的十殿阎罗。 “我听大夫说,悠悠的伤口感染引发了伤寒,她……她还好么,”封九云知道崔斩玉看不上他,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想知道悠悠是不是真的没事了,“她……”他很自责。 “她已经受伤了,你现在忏悔有用么。除非,你自断一臂,以作弥补。”崔斩玉站起身,慢慢走到封九云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 “我……”封九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封九云本身就是个霸道易怒的人,看起来十分凶狠难惹,但在崔斩玉面前,在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面前,他居然感到了被压制。 “崔州牧……” 崔斩玉的袖子忽地被抓住,他皱眉,侧头,看见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跪在他脚下:“不是夫君的错……是我……是我情急之下推了悠悠姑娘一下……我,我怀孕了……我想保护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怪他……怪我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淑娘以为阿狸肯定同崔斩玉告状了,所以崔斩玉才迁怒封九云。 然而她错了。 阿狸什么都没说。 崔斩玉之所以那么生气,只因为他在乎阿狸。 随着淑娘的话,崔斩玉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慢慢伸出手,温柔地覆在淑娘颈间,然后――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水红色嘴角勾出了一个看似温暖和煦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贱人。” 84.密室 “醒之!不要回头,封九云会趁机攻击你。我走到你身边去。”阿狸一把掀了床帐,拖着病体,脚底踩着棉花一般走到崔斩玉身旁。 她不能让崔斩玉杀了淑娘,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对。 淑娘脚底离地,像个小鸡仔一样被崔斩玉拎着脖子悬在空中,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崔斩玉的手,不停地蹬着双腿。而封九云则抽出腰间软剑,目瞪若金铃:“崔斩玉,你还是不是男人!有本事和我单打独斗,欺负一个怀孕的女人算什么英雄。” “封九云,我原来还以为你这人不错,虽然粗鲁莽撞了一些,却也是个能分辨善恶的当世豪杰,没想到,”崔斩玉冷笑森森,“你善恶不分,黑白不明,混淆是非,偏袒妻子,妄称豪杰!”欺负小梨花的人就都该死! “我……”封九云目眦欲裂,却被崔斩玉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是曾经喜欢过阿狸,但是……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一个是一见钟情的初恋,一个是细水长流的妻子,他只能对不起前者了。毕竟,淑娘除了他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悠悠,他看得出来,崔斩玉对她十分用心,悠悠就算没有他,还是会过得很好。 “醒之,”阿狸踮起脚,身子靠着崔斩玉的背,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能杀她。你若是杀了她,封九云肯定要与你拼命,然而他肯定打不过你,你再把他也杀了,我们就下不了这艘船了。这毕竟是瑛州的船,咱们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必然会吃亏。” 阿狸一开始阻止他,崔斩玉还有些委屈,可听她这么一讲,尤其是那句“他肯定打不过你”,他心中的委屈一扫而光,所有阴霾都风吹云散。 小梨花说得很有道理,这是瑛州的船。他自己虽然不在乎受伤,但万一打群架连累的小梨花可就不美了。 对于崔斩玉,阿狸其实心中是很感激的,毕竟有人为她撑腰,为她出气…… 阿狸虽然也厌恶淑娘,可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而给崔斩玉带来麻烦。 崔斩玉回首,正对上阿狸担忧的一张小脸,白白的,没什么血色,而她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他。他真想抱抱她,或者是把她变成小小的一团,揣在怀里,握在掌心…… 他一手拎着淑娘,一手摸了摸她的头,和风细雨地道:“小梨花,回床上休息去。放心,都听你的。” 阿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崔斩玉平素做事十分谨慎,心细如发,表面上的情绪也无甚波动,但他方才是真的生气了,一想到小梨花被推着当挡箭牌,心就像是被钝刀子一条一条地割过。 他一抬手,微微一笑,旋即把淑娘向墙壁上狠狠地摔了过去:“滚吧。” 封九云连忙飞身上前,接住了淑娘。淑娘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十分可怜无辜:“夫君……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没事了,没事了,”封九云抚着她的长发,安慰道,“悠悠不会怪你的,你毕竟怀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的确是无辜的,可阿狸就是有罪的么?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崔斩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小梨花需要休息。” 封九云又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后抱着哭成泪人的淑娘离开的船舱。 崔斩玉走回床边,长指挑开帐子,便瞧见小梨花抱着膝盖乖乖地坐在床脚。她真的是个奇怪的丫头,有时候很机智,有时候却又呆呆的,像是只迷路的小猫咪。 抬手敲了敲她的发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被那个女人推出去当挡箭牌的事。” “嗯……说起来心情也很复杂,”阿狸抱了枕头,歪头道,“总觉得你会笑话我,因为我识人不清。虽然我吃了很多鱼眼睛,可依然看不清身边的人。封九云他原来真的对我很不错,而淑娘也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总会送一些好吃的小点心,还有小鱼干儿。” “你呀~”崔斩玉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她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觉得他会笑话她?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和这世间万物一样,人也是会变的,”崔斩玉坐到阿狸身边,像长辈一样慈爱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封九云会变,淑娘也会变。” “那你呢?”阿狸仰起头,眨着眼睛,春水两汪,“你也会变么?” “我?”崔斩玉一挑眉,旋即温柔一笑,“我当然也会变。” “哦……”阿狸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有点害怕。忽地,一把短刀被塞进手中,羊角形,长约七八寸,广三寸。 阿狸抬头,不解其意。 “小梨花,”崔斩玉道,“如果我有一天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甚至想要伤害你,你就用它杀了我。” “醒之……”他说这话时,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语调很是稀松平常。可他说得轻松,阿狸却听得胆战心惊。他也会变么,变得像封九云一样陌生,甚至变得要伤害她?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阿狸又陷入了迷蒙的状态,眼神飘飘的,三分疑惑,三分探寻,四分担忧,十分纯真可爱。 崔斩玉知道她想说什么,只要她一个眼神,他就全都明白。 看着她呆呆的小模样,就觉得心里有什么情绪满满得要溢出来。 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让她握紧那把羊角匕首:“小梨花,记住了,和别人不一样,我的心长在右边,”温柔的眉眼,笑意更深,“别让我白挨一刀,我怕疼。” 哐! 不等阿狸说话,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旋即有人冲入船舱之中:“崔州牧,我们的船被凿漏了底!我们……” 正说着,那人忽地睁大了眼睛,僵住身子,向前扑倒在地,背后插了一支羽箭。 “不好,”阿狸看向崔斩玉,“那些水寇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我们快点去找封……封……”阿狸还没讲完,便一闭眼,昏倒在崔斩玉怀里。 “小梨花,小梨花……”崔斩玉忙轻晃阿狸的身子,只是晃了两下,他脸色一变,心道不好,有迷烟,然而再想捂住口鼻已是来不及了…… …… 不一会儿,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踢开门口的尸首,直接走到床边。 是一个男人,一头银发,生得十分俊逸。四十左右的样子,除了一张苦大仇深脸之外,称得上是一个与崔斩玉不相上下的美男子。 他轻撩衣摆,坐在床头,从昏迷不醒的崔斩玉怀里抱过阿狸,让她靠在自己胸口,硬净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阿狸的脸颊:“小豆蔻儿,长成大姑娘了啊……真美……” 他的语气十分诡异,如有疼爱,如有憎恶。 ―― 滴答,滴答…… 像是水的声音。 阿狸费力地睁开眼,四周昏暗,似乎是一个石室,她靠在崔斩玉怀里,而他紧闭着双眼。 “醒之,醒之……”阿狸推了推崔斩玉的身子,又从一旁石柱上接了一点滴下来的水珠,拍在他脸颊上,“醒醒,醒醒……” 片刻之后,崔斩玉也睁开了眼,先是有些呆愣,可是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机警:“小梨花,你还好么?” 阿狸点点头:“我没事。但是,我们似乎被困住了。” 实际上,她不太好,或者说,很糟糕,伤口感染引发的伤寒让她头晕晕的,还浑身发冷。 见他醒了,阿狸便要从他身上下来,再坐到一边去。方才两人都昏迷着,被抱抱也无伤大雅,可现在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这种姿势实在是很尴尬。 可崔斩玉并不放手,反倒又紧了瑾双臂,把阿狸箍在怀里:“地上很凉,对女孩子身体不好。你且把我当坐垫吧。” “咳咳,”阿狸咳了咳,连说话都费劲,更别说动弹了,她只好说,“那就麻烦了。” 她就像是一只小猫儿,窝在他怀中,软绵绵的,还有甜甜的桃子味,让崔斩玉十分受用。 “小梨花,抱紧我。” 他抱着阿狸站起身,沿着石壁,一点一点查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这里潮湿阴暗,被困的时间越久对小梨花的身体越不好。 “崔州牧……”黑暗中,忽有人言。 阿狸和崔斩玉都微微一惊,本以为这个石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原来在远远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两个黑影。 墙上的火把兀地亮了起来,幽幽冥冥,照亮了另外的两个人――是封九云同淑娘,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十分狼狈。 他们四个人一起,被困在了一个没有门的密室之中。 滴答,滴答…… 一片死寂。 85.游戏 密室的顶很高,黑黢黢的不知道顶端是什么。. 忽地,顶部透出一道微光,有人在上边道。 “抱歉,委屈诸位了。”声音沙哑低沉,却清晰入耳。 “囚禁朝廷命官,可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脱开干系的。”封九云性子本就暴躁,被困小黑屋个把时辰的他,更是火气十足。 “哈哈哈,”那人低低一笑,似是歉疚,“知道诸位贵客不会轻易原谅我,所以,我为大家准备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话音方落,两道寒光打着转儿从密室顶部飞掉了下来。 为防有诈,崔斩玉抱着阿狸转身闪至墙角,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她,就怕那人扔下来的是会爆炸的火焰球或是可能炸开的毒针暗器。 生死之际,人的第一反应是趋利避害,保护自己才是。除非,你要保护的人比你自己还重要。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阿狸自认为她与崔斩玉的交情还没到生死相交的地步,此时此刻,如果换成她自己站在崔斩玉的位置,她十之八九不会替他挡。 从崔斩玉的肩头,阿狸看到在密室的另外一角,封九云同样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淑娘护在一旁。然而,他们之间与自己和崔斩玉是不同的,他们是夫妻…… 当啷,当啷。 金属坠地,两声之后。崔斩玉似乎确定了不是暗器,这才侧偏过头去。 是两把匕首,泛着冷峭的寒光。 “玩一个小游戏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吧,”密室顶的那人悠悠道,“只有两个人可以活着出来。你们自己选择。” 话音方落,那一丝光芒也随着消失。. 不等崔斩玉或是封九云开口,只见淑娘飞也似地抓起两把匕首,然后又迅速退回道封九云身后。怀着身孕还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也是让阿狸叹为观止了。 崔斩玉抿嘴一笑:“嫂夫人这身手还真是女中豪杰。” 短暂的惊愕之后,封九云也觉得淑娘的行为欠妥,很是欠妥。且先不说如果两方人争斗起来是不是中了方才那人的圈套,就算真的为了活命,将两只匕首都占为己有也是很不道义。 “给我。”封九云黑着脸看淑娘。 淑娘却一改平日里温柔顺从的模样,把匕首藏在身后,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直到被封九云逼急了,她才看向崔斩玉:“早就听闻崔州牧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身手。我想依照崔州牧的本事,应该不会在意一把小小的匕首。” 若是正常的男子,听到这样的话也许会热血微微沸腾一下就让出了匕首,但崔斩玉可不是用普通想法就能理解的人。 “我在意。”他说。 明明是笑着,却看得淑娘后背一阵凉飕飕,下意识地就将匕首扔到了崔斩玉脚边。 接下去,密室又恢复了死寂。封九云照顾着淑娘坐在靠近火把的角落,而崔斩玉抱着阿狸坐在正对他们的一边。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密室中兀地冷了起来。封九云站起身想去拿火把,火把却也倏地熄灭了。只有不知道从哪里漏出来的月光,给一方石室徒增凉意。 阿狸由于伤口感染,业已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双眸半闭着,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崔斩玉的衣襟:“醒之,我冷。” 崔斩玉曾经告诉她,他的字是醒之。不知为何,阿狸每每念到这两字就觉得唇齿留香,异常的心安。 “没事的,我们一会儿就能出去。”崔斩玉说着,脱了外袍将阿狸裹住,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想也许是太冷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他竟然觉得怀中娇软的小身子逐渐变得僵硬。 活了这么多年,崔斩玉头一次觉得这世上也有他所不能控制的事情。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坏透了。这个逐渐变得和冰窟一样的密室,无非是方才那人逼迫他们自相残杀的狩猎场。但事实上,就算照着那人所说,杀死了两个人,活着的人也未必能走得出去。 不过是一场疯子的游戏。 要么冻死,要么杀人。 “小梨花,不要睡……”他揽着她的腰,吻她的眉眼,想要用自己的温度将她融化。他的表情温柔缱绻,平静镇定,可是颤抖的指尖,紧绷的手臂,出卖了他不安的心。 不安。为何不安。 是因为绝境,还是因为这绝境中难得的亲密。 对于崔斩玉来讲,男女的肌肤之亲早就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他十五岁时就在母亲的授意下接受了第一个爬床的丫鬟,从那之后,珠玉在侧,娇花不断。对待女子,他一向是温柔大度,体贴多情,无尽疼宠的。他为她们提供屏障,她们与他共享欢愉,两不相欠,十分公平。 他知道自己对小梨花绝对不是普通的感觉,而他也清楚地明白,她不会做他的妾室,在她柔顺的假象之下,她其实是高傲的,甚至是骄纵的。可是,反问自己,为了娶她,他能散尽府中妻妾么,他能一辈子就守着她一个女人过活么? 花儿再美,却也只是一朵而已。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对他来讲不过是一句诗。 胡思乱想之间,怀抱中的小少女竟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她回吻他:“醒之,醒之,我好想你……” 她似乎有些被烧晕了,面颊飞红,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的,纯洁且妖冶,稚气又魅惑。 然而,他在她眸子里看到了别人,她思念的人,她藏在心底的男人,即使失忆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男人,从来都不是他。 不过,那又如何?崔斩玉轻嗤一声,低头吻住她的唇瓣,温柔地舔舐……现在抱着她的,亲吻她的,是他崔斩玉。 刹那的意乱情迷,险些让他没有躲开突然袭来的寒光。 那个疯子的游戏最终还是由封九云开局了。 刀刃划过衣袖,封九云道:“抱歉,淑娘她怀着身孕,无论那人说得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坐以待毙。” 崔斩玉的身手与封九云不相上下,一对一的情况下很难立刻分出胜负。但是,直到挺着大肚子的淑娘双手掐上了阿狸的脖子。崔斩玉才深刻地了解到,什么叫做最毒妇人心。 阿狸高烧昏迷,只能任人摆布。 “不想让她死,就自裁吧。”淑娘的双手颤抖着,她只杀过鱼,没杀过人。可为了腹中的宝宝,她只能如此。 封九云似也默许了她的做法,拎着匕首跳出圈外。 崔斩玉哈哈一笑:“我若自裁,想必嫂夫人下一步就会杀了小梨花。你是当我傻是吧。” “你若不自裁,她现在就得死。”淑娘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此时此刻,生死之间,什么道义啊良心啊,都不如活命来得重要。 86.谢郎 双方僵持,一时无言。. 阿狸昏昏沉沉,脖子被一双手扼住,且那手愈发用力。她呼吸苦难,胸脯剧烈地起伏间,微微睁开眼,崔斩玉站在微光之中,拎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狸知道他还有大业没完成,他说过的,他想还政于民,让百姓做国家的主人,开创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王朝。 若不自裁,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自裁,那一切就都完了…… 阿狸这样想,崔斩玉又未尝不再衡量。 若是没有思考的时间,人往往会按着本能行事,若是给了人们衡量的余地,他们就会想更多,譬如有没有其他方法,譬如可不可以拖延时间,譬如为那人牺牲值不值得…… 他的性命不仅仅是一条命这么简单,为了一个女人,值得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理想么? “崔州牧,我倒数十,你若不自裁,我真的会杀了她!”淑娘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即便被求生的意志冲昏了头,也还是难免脸色煞白,扼住阿狸脖子的手抖个不停。 “崔斩玉……别,别听她的,你若自裁,她马上,马上就会杀了我。你……”阿狸声音很虚,像是飘在云上。 啪。 淑娘抬手就是一耳光,抽得阿狸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两眼冒金星:“闭嘴,你这个该死的贱人!” 其实淑娘早就看不惯阿狸,因为封九云虽然娶了她,但他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留给阿狸的,即便是新婚之夜,他也是叫着“悠悠”,“悠悠,我爱你”,“悠悠,我终于得到你了”……封九云不温不火的态度,直到她怀了孕才渐渐转变,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在河里拿阿狸做挡箭牌也是如此,如今想杀了阿狸也是如此。 孩子,只要有孩子在,封九云就会对她愈来愈好。 这一巴掌打得在场的两个男人俱是神色一凛,封九云更是失声高喊:“淑娘,不要伤害悠悠!”他从来没想过伤害悠悠,他也不认为贤良淑德的淑娘会真的杀了悠悠。 他是真的太不了解女人了。 淑娘气得小脸发紫,小腹阵阵疼痛,她恨恨地望向阿狸,阿狸也在看着她,并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觉得他能有多喜欢你?你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只有两个人能出去,如果崔斩玉自裁了,你说,剩下那个,九云他会要我,还是要你?” “你!”淑娘目眦欲裂,再次抬起手,却迟迟为落下来,“贱人,贱人,贱……”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淑娘一声惨叫,再看她,方才高高抬起的那只右手被一把匕首钉在身后墙缝之中。oM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阿狸是故意激怒淑娘,淑娘两手扼住她脖颈时,她不好有什么动作,但只要淑娘抬起一只手,她就有机会反击。 “你……”淑娘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这一被钉住手掌,便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脸色灰败,昏死了过去。 也就是趁这个机会,崔斩玉一个扫堂腿将还在发呆的封九云踢到在地,直到封九云被一个手刀子砍晕过去,他还是没从方才那个血腥的场面中回过神来。 这个一刀定骨,心狠手辣的姑娘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甜甜的丫头么…… 而且他还不明白,为何悠悠身上还有一把匕首。 不仅是封九云不明白,连崔斩玉都很诧异,他们身上的兵器和暗器都在被扔进密室之前给人家搜走了,为何那神秘人偏偏给阿狸留了一把刀。 这难道真的是那神秘人的失误么,还是说…… “还好么?”崔斩玉疾走了两步,半跪在阿狸身边,将她抱进怀中,满脸心痛,漂亮的眼睛里爬满血丝。 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惊讶,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心疼。 他并不希望她这么惊艳,也不希望她总是很坚强,因为会受伤。 从王嘉送她的画像到京城时起,他就知道他的小梨花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但他不敢深究。 “不好,”阿狸虚弱地笑,“好困,好冷,好饿,想吃热乎乎的肉包子。” “你啊,傻瓜,”温厚的大掌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好啊。”阿狸依偎进他怀中,闭上眼睛。 很快,阿狸便陷入了梦境。 梦很真实,真实到她感觉得到有人在摸她的脸,那手很凉,不像是活人。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怕,反倒希望那人更多的触摸。明明是冰凉的手,却让她心头暖暖的。 “小豆蔻儿,我的小豆蔻儿……” 那人似乎把她拥进了怀里,紧紧地,让她喘不上气……可是,小豆蔻儿?小豆蔻儿是个人的名字么…… 再醒来,已是躺在了床上,身下软软的,似乎是铺着很厚的毯子。 阿狸一睁眼便看到了守在她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崔斩玉。 “小梨花,没事了,我们得救了,”崔斩玉见她醒了,一直紧绷的面容倏地舒缓了开来,“想喝点热水么,还是先吃肉包子?” 大抵是因为刚刚醒过来,小姑娘还有些呆呆的,平日里凌厉美艳的凤眼也是水水的一汪,荡悠悠的,看得崔斩玉心头直颤。 “喝水。”她舔了舔嘴唇,声音小小的。 他倒了一小碗热水,递上去:“可能还有些热,慢慢喝。” “多谢。”阿狸感谢着,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喝。 “对不起。”崔斩玉忽然开口道。 阿狸愣了愣,放下水碗:“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在密室里的时候,我迟疑了,”崔斩玉瞧着阿狸依旧不解的小脸,顿了顿,接着道,“淑娘叫我自裁的时候,我没有立刻照她说的办。” 阿狸一笑:“原来是这件事,你若照她所说的做,才是真傻。” 在她说话时,崔斩玉就仔细看她的眉眼,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点他所期望看到的情绪――失望或是生气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话,甚是还有一些开玩笑的意味。 “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阿狸的笑容僵在嘴角,困惑地问,“谁。” “你心里的人,”崔斩玉云淡风轻地笑,假装并不在意,假装不经意,假装没有心意,“我听封九云说过你虽然失忆了,但一直坚持着等一个人,所以面对封九云的追求,迟迟没有回应。” 阿狸长长地“噢――”了一声:“终归是不会让我失望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总感觉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桃花眼,烟红衣,温柔的微笑,温暖的怀抱。 她一度以为那人是哥舒瑾,可是后来他的所作所为,让阿狸越发怀疑。她有一种盲目的确信,那人是不会让她伤心的,决不。 也许到最后,只是一场徒然的空待。 也许到最后,发现根本没有那个人。 也许到最后,那个人已经另娶妻妾。 也许到最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白首之约。 然,不等一等,怎么对得起来这万丈红尘走一遭。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言,崔斩玉忽然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因为没有过期望,所以也根本不会失望,更不会生气。可是―― 难道他就这么不值得期待么。 阿狸倒是没看出来崔斩玉七拐八绕的心头事,她更关心的是旁的事情。 “淑娘同封九云呢。” “他们……”崔斩玉回了回神,“他们还被关在密室里,自生自灭吧。” 对于淑娘,阿狸早就没有什么期待了,她险些杀了自己两次,任是谁都不会再发善心,但是……孩子是无辜的。 看着阿狸又皱起眉头,崔斩玉便知道这个傻姑娘又开始心软了。他弯起手指,敲敲她的额头:“别总是皱眉,人还没老,脸先皱了。若是命不该绝,便不会有事的,不要为无谓的人忧心。” 阿狸鼓了鼓嘴,转而道:“是谁救了我们啊?” “你想见见他么?”崔斩玉接过阿狸手中的空水碗,放到一旁,“你昏迷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外边等着。” 阿狸点点头,心莫名地跳得很快:“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还算整齐么?” 崔斩玉帮她理了理鬓发,又披了件外衣:“美极了。” 他没有说假话,阿狸是他见过的,可以想象的,最美丽的女孩子。 阿狸被崔斩玉扶着走到外间时,有人正在园子里收集花瓣上的露水。晨光细微中,只见一个紫衣男子,满头银发随意束在脑后,他踩着青石砖,一手拿着白玉小碗儿,一手轻轻晃动花枝。似是察觉有人靠近,他敏锐地回头。 黛烟眉,浅灰眸,身披蒙蒙雾,眼中寂寂春。 四目相对,阿狸猛然一阵心悸。 87.找回 这个男人一脸苦大仇深,眉眼之间不见半点笑意或是温情。Om 阿狸下意识地看了看崔斩玉,崔斩玉则摸了摸她的头:“这位是谢当家,他在路过山坳的时候,听见密室中有声音,便救了我们。” “嗯。”阿狸点点头,刚侧回脸来想要致谢,却发现那男人苦大仇深的脸,愈发苦大仇深。 阿狸不禁微微忐忑,这人看起来似乎不大友善,也不大喜欢她的样子。 一时静默,只有清风过花林。 片刻之后,那人才开口:“崔州牧,我可以同她单独说几句话么。” 声音凉凉的,皎月浮冰,冻泉金粉,不过如此。 阿狸皱了皱眉,这声音并不陌生。就是梦中叫她“小豆蔻儿”的那个男人啊…… 见阿狸蹙眉,崔斩玉还以为她怕生,于是小声安抚道:“小梨花,没事的。我就在里边等你。” 崔斩玉离开之后,气氛更加尴尬。 紫衣男人就站在花树下,不说话也不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阿狸被看得浑身毛毛的,这大叔该不会与自己有仇吧,如果目光真能化成刀子,自己一定被他凌迟了。 又过了好半响,久到阿狸觉得有些眩晕,娇小的身子开始微微摇晃。她虽然已经退烧了,但身子依然很弱。 “过来。”苦大仇深的男人终于又开口了。 只有两个字,硬邦邦地扔过来,像是命令,这是一种久居上位的人才能有的姿态。连阿狸都下意识地照他所说的做了,虽然心中抗拒。 她只走出两步,就一脚踩空,小身子向前猛扑过去。 阿狸一闭眼,却没有感到五体投地的疼痛,而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 他没有立刻放开她,而是揽着阿狸纤细的腰肢,垂眸道:“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么。嗯?” 浅灰色的眸子淡淡地凝她,晨风扬起他的银发,发梢扫过阿狸的鼻尖儿,痒痒的,很令人不安。 阿狸的心中敲起了小鼓,迎上男人苦大仇深的视线,她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问:“你认识我?我的名字是豆蔻儿么?” 清晨的微光透过云层,深红浅金地照在他脸上,他是一个比崔斩玉和哥舒瑾还要俊美的男人。虽然年纪也似乎比他们大一些,但成熟稳重的韵味又格外吸引人。. “不,”他看似轻轻,却牢牢地拥着她,“你不是豆蔻儿,你是小豆蔻儿。” 此时的阿狸,还并不懂这两个名字的区别,只是目光迷茫,心跳愈发没有规章。 只是短暂的交流,便给了阿狸一种讯息,面前这个男人,他并不是讨厌她。他苦大仇深的表象下有一个温柔的心,而且似乎她怎么做,他都不会生气。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话?”她仰头问。 同封九云,或是崔斩玉在一起时,阿狸一向是礼貌而又疏远的,可对着这个人,她不自觉得地便骄纵起来。甜甜的声音,带着七分傲慢,三分撒娇,说到底,不过是恃宠而骄。 他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同时,眼角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说是微笑又不是,总之很诡异:“你右臂内侧有颗小红痣。” 闻言,阿狸倏地红了脸,整个身子都灼热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抬手,转腕之间,一朵小花别在她发间:“是你母亲告诉我的。” 男人温和又霸道的气息,裹挟着花香笼罩着阿狸,温暖得让她想流泪,然后下一瞬,她也真的就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心情在哭,只是很想抱住他,把眼泪都流在他怀里。 他就只是看着她哭,眼底有一点点无奈,一点点纵容,一点点爱恋。他在无数个孤单的日夜都在想她,想她长大后的样子,如今真的见到了她,才发现所有的想象在她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是如此娇美可爱,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去疼宠。 楚悠已经是这世间绝色了,可小豆蔻儿比她还要美上三分。 阿狸不知道,她面前这个人就是曾经死去的谢慎,而她的父亲楚成君就是因为毒杀谢慎而被凌迟处死。 如果阿狸知道了,谢慎并没有死,而她的父亲却因他而死,她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还能做到只是凭着本能就去全心全意地依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么。 谢慎捏着纯白的袖口一点一点擦干她的眼泪:“想知道以前的事情么。” 阿狸点点头,又摇摇头。当一直想要知晓的回忆就近在咫尺,她反倒害怕了,万一真实的自己是个坏人,她还可以接受么。 谢慎也没有逼她,只道:“什么时候想知道,什么时候来找我。我曾经是你父亲最好的友人,你可以相信我。” 淡灰色的眼眸中是无边的雪原,那是极北之处,无日照耀,永生永世都化不开的幽暗与阴冷。 当天,只有早晨出了一小会儿太阳,其余时间都是细雨连绵。 山路难行,阿狸与崔斩玉只好暂时停留在谢慎的别院里。阿狸的精神一直不太好,而崔斩玉就一直陪着她,直到确定她睡着了,才起身出了门。他猜测是那个谢当家对阿狸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否则她也不会一直恹恹的,饭都不吃。可他问她,她又不说。崔斩玉只好去问另外一个当事人。 他找到谢慎的时候,谢慎正在雕一块木头,见他在门口,便不动声色地把木头放回到檀木盒子中:“崔州牧,找我有事情么。” “谢当家,你对小梨花说了些什么。自从早晨和你谈了话之后,她就一直情绪不高。” “小梨花……”谢慎喃喃道,“你是这么叫她的啊……明日一早雨停之后,我会派人送崔州牧下山。” 崔斩玉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谢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慎又用方才的语气,方才的调子,解释了一遍:“崔州牧自己回去便可。小豆蔻儿,我要带她走。” 崔斩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你凭什么带她走。” “那你呢,”谢慎安坐在原位,不紧不慢地道,“又凭什么带她回琼州。” “我们是朋友。”崔斩玉急道。 “仅仅是朋友?”谢慎轻嗤一声,“你没想过占有她,没想过让她成为你的女人,没想到与她生儿育女?我给过你机会了,若是在密室之中,你能毫不犹豫地为她自裁,我就会把她给你,但你让我失望了。” 话说到这个程度,崔斩玉再认不出密室中扔给他们两把匕首的男人,他真是白做这么多年州牧了:“你和小梨花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的计,想必把船凿沉的也是他的人,兜来转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是为了测验自己对小梨花的真心,为小梨花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谢慎淡淡道:“如果在她心中有一个排位,我只屈居第二。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在谢慎说话的时候,崔斩玉一直盯着他看,想看出他的心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证明他在说谎。然而,没有,一丝都没有。他有这种自信,一种上位者的自信。 崔斩玉见过很多朝廷高管,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让人觉到压力。纵然心里有诸多猜测,崔斩玉还是坚持道:“小梨花是跟我走,还是跟你走,都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如果你真的在乎她,疼惜她,宠爱她,你应该让她自己决定。” 尊重。 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有人说是爱,但崔斩玉认为,是尊重,给她选择的机会,并尊重她的选择。 崔斩玉喜欢女色,珍惜女色,了解女色。他是一个真正知花懂花爱花之人。 他告辞后,不一会儿,又有人敲响了谢慎的房门。 谢慎微微抬头,便透过窗户缝隙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阿狸。 垂下眼眸,他说了声:“进来。” 阿狸走进门,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道:“我想好了,请你告诉我吧。我是谁,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还有我为什么会失忆。” 谢慎递了一杯热水给她,等她喝了三分之一之后,才慢慢地把从前的事情讲给她听。 对于这些讯息,阿狸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惊愕,到淡然,再到绝望,神情几多变幻。 这种事情十分难以接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她是谋反的皇女,她曾经有一个未婚夫,后来娶了她妹妹,她的父亲被凌迟而死…… 这些只有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真实地发生了,还发生在她身上。 原来,她真的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倒霉的人。 “你打算怎么做,”谢慎不等阿狸回答,又继续道,“你的身份早晚会被陛下发现,你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不如同我离开,去塞外,去雪原,或是扬帆出海,或是……” “我以前也是这样么。”阿狸忽然打断他的话。 谢慎一愣,一时间没明白阿狸的话。直到她苦笑一声:“我以前也是这样么。遇到困难,就想着去逃避,以为自己离开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阿狸起身,向门外走:“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是以后的决定,我自己来做便好了。” “你还想再死一次么!”一直冷淡的男人忽然愤怒起来,他抓住阿狸的手臂,眉峰一跳一跳的,但最后,还是温和了下来,“小豆蔻儿,和我离开这里吧。” “你是在关心我么?”阿狸抿嘴微微笑,“还是说,你关心那个,只要我活着她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的人。” 88.利用 他松开手,眼神中似乎闪过浓重的悲伤:“小豆蔻儿,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你父亲最好的朋友,我只想保护你。.” “我虽然还是想不起从前的事情,但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父亲死去也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你在做什么?如果你想保护我,为什么要等到十年之后才来?”阿狸心中的愤懑像是随时要爆开的炸药。 十年,人生中有几个十年。看他这装扮这面色,就知道这十年间,他吃得饱穿得暖,不过在闲暇之刻,偶尔举杯对月,缅怀一下她这个死去故人的倒霉女儿。 谢慎的表情随着阿狸咄咄逼人的话语,几多变化。 他与成年之后的阿狸接触并不多,但愈是接触愈能发现她和豆蔻儿完全是两个人,除了面容的七分相似之外,再也找不到共同点。 豆蔻儿是安静的,平和的,虽然有着妖冶的美貌,却性子淡然无争,很是表里不一,但阿狸不同,她骄傲激进,喜欢撒娇,性子执拗,十分要强。谢慎想,自己大概是错了,阿狸从来都不是鲜嫩纯真的小豆蔻儿,而是浑身带刺儿的野蔷薇。 这边厢谢慎陷入矛盾的思绪中,那边厢阿狸又接着道:“既然你姓谢,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和当今陛下是亲族吧。” 谢慎略微迟疑后,点了点头:“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尽我所能保你无忧。” 阿狸撇嘴道:“照你所说,我父亲是因为毒杀先帝中宫而被凌迟,你身为谢氏一族还能既往不咎,以德报怨。谢当家你还真是不一般的宽容啊。” 冷嘲热讽,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面前这个姑娘一脸戾气,谢慎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那个小时候拉着他衣角,软软地叫着“抱”的小女孩的影子。 这一场谈话终是不欢而散。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谢慎亦是彻夜未眠,烛火都烧尽了,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望着檀木盒子中雕了一半的木头狸猫。 时过境迁,他应该如何面对她…… 待到清晨,雨丝缠绵中,崔斩玉急吼吼地推门而入:“小梨花在你这儿?”他很着急,连称呼都没加,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谢慎满眼都是血丝,一夜未合眼的他也是精神恍惚:“她没在我这儿,她,”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她不见了?” “我方才去叫她吃早饭,她不在房间里。.”崔斩玉边说着,边用余光扫着这屋子,看这姓谢的反应,倒不是说假话的样子。 就在两个男人翻天覆地地寻找着阿狸的时候,她早已经踏上去荆州的路了。 如果还有一个人知道她从前的事情,必然只有歌舒瑾无疑。 姓谢的人只提到歌舒瑾爱慕当今主上,并参与了当时捉拿逆贼司马呦的计划。别的隐情,也不知是他故意隐瞒,还是他亦是不知,他并没有多提。 --- 十日后,荆州,秋意已浓,落英满地。 紫陌长街,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驶过。车里很安静,只有悬铃悠悠摇晃,细碎的声响,似有还无。 车边走过一个赤脚的小乞丐,步履蹒跚,饿得小脸发白。 忽的,小乞丐发现自己怀里落了一颗明珠。 “拿去买包子吃吧。”车中人道。 是道男子的声音,优雅的,凉薄的。 不等惊愕的小乞丐下跪叩谢,车子已经碾着遍地金黄的银杏叶,吱嘎吱嘎地缓缓继续前行了。 又有一道清朗的男声在车内笑道:“都说刺史大人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今日一见,传言非欺我也。” “乞丐饿极了可是会咬人的,我就亲眼见过,一个小乞丐为了两个包子咬人耳朵。活生生地撕扯下来,鲜血淋淋。”歌舒瑾笑着摇头,曾几何时,他也赏给一个小乞丐明珠一颗,如今又赏出去了另外一颗,可那最初让他心悸的女孩子,却被他亲手推开了身边。 忽然,“阿瑾……” 歌舒瑾一愣。车窗外传来细微的呼唤声,可待他再仔细去听,却又没有。他在那人惊诧的眼神中,猛地撩开车帘,云鬓凤钗,环佩叮铛,街头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可并没有他相见的那个人。 他长叹一口气,正要放下帘子…… “阿瑾……”又是这个声音,并不像幻觉。 歌舒瑾大惊失色,一掀帘子,飞身跳下车。 “歌舒刺史?”车上那人也发现他不大对劲,便跟着下了车,“你这是怎么了?” 歌舒瑾满脸焦急:“你,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声音?”那人也看了下周围,“街头吵杂,不知刺史说的是叫买叫卖声,歌楼器乐声,还是……” “不是,不是,”歌舒瑾越说越急切,人山人海,只觉眩晕,“是呦呦,是呦呦回来找我了。” 与歌舒瑾同乘的是京城来荆州监督秋闱的官员,名为谢非,是谢家庶出的一支。他到荆州前听说过很多关于歌舒瑾的描述,无非就是笑面虎,心思深沉,狡诈多诡,相处时需万分小心一类的话。然而,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失魂落魄的男人罢了。 谢非也不敢上去搭话,只是垂手站立一旁,望着歌舒瑾的神情从急迫,到茫然,到失落,再回归平静。 银袍翩飞,歌舒瑾振袖上车,几多挣扎的表情尽数隐于眼底,一切慌乱似乎都未曾发生。 …… 是夜,歌舒瑾做了一个极其瑰丽的美梦,梦见自己心爱的小姑娘又回来找他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长发,亲吻她的脸颊,爱怜地呢喃:“呦呦,你这不乖的小花猫,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么?” 小花猫闻言可不开心了,嘟着樱红的小嘴儿,撕他的嘴巴:“我才不是小花猫,你才是,坏猫咪,”说着,她爬到床头,拿了炭笔用茶水化开,“阿瑾,乖乖莫动,我给你画最漂亮的妆容。” 歌舒瑾一点都不敢反抗,他就按着她说的,乖乖地坐在床边,望着她跪坐于他身前,仔仔细细地给他画猫脸。每画几笔,她便蹙眉凝视,似是在思索接下去的笔法,认真专注的模样娇憨可爱极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在的时候不珍惜,她离开了,反倒各种想念,夜不成眠。 两个字,犯贱。 第二日清晨,进房打理的小丫鬟一见歌舒瑾便是一脸惊恐,最近一直心绪不怎么好的刺史大人,竟然花了个可爱的小猫脸? “你怎么,见鬼了?”歌舒瑾揉揉额头,没好气地道,就怪这个小丫鬟,扰乱了他的清梦,在梦中,他差点就要和呦呦做夫妻的事情了……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不敢直接道出真相,只挪着小步子把铜镜捧了过去。 等歌舒瑾看到镜中的自己,也是一刹那的错愕,莫非他梦游了,还在梦游中给自己画了猫脸? 从这天开始,刺史府中的人们就发现,自家的主子似乎愈来愈喜欢睡觉了。甚至太阳还没落山就早早和衣而卧,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小瑾,你最近如此嗜睡,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左凉蝉抱着幼子,担心地询问。 歌舒瑾笑得很朦胧,他慢悠悠地说:“虽然师姐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呦呦的去向,但是这些日子来,我只要入睡,就能梦见她。可以听她说话,看她笑,亲她的眉眼,就像是真的一样。” 左凉蝉轻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若是那时候好好对她,你们现在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她从来都要得不多,只想有一个家而已。” 歌舒瑾垂下眼帘:“师姐,给我一些安眠的药剂吧。” 一开始,左凉蝉是拒绝的,但耐不住歌舒瑾软磨硬泡,她只得一边嘱咐着他不能多吃,一边配了药给他。 有了助眠的药物之后,歌舒瑾对睡觉更加痴迷,浑浑噩噩,一天十二时辰几乎都在睡。梦境与现实颠倒,似乎睡梦之中的世界才是他真实生活的地方,也许是因为,那里有她。 他最常梦见的就是抱着呦呦一起睡,什么都不做,只是抱着她,看着她像小奶猫儿一样向他怀里蹭。时值秋日,屋里屋外都愈发冷,她素来怕冷,盖了一层被子,还是要把两只小爪子都塞到他胸口才肯睡。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 唯一可以判定的依据就是呦呦,呦呦在怀里的时候就是梦,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便是现实。 不知睡了多久,他睁开眼,怀中没有他心爱的姑娘。 又醒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到床头摸药,却摸到一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 梦耶,非耶? 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正蜷缩着身子,睡在他背后。 她真的回来找他了! 89.试探 时光缓缓,如金色的蜜糖在静静流淌。. 小姑娘乖乖地缩在床脚,长发披散开来,身上裹着他的袍子,只露出一双白藕似的小脚。 歌舒瑾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扇耳光的声音把小姑娘吵醒了。 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望他,小嘴一扁,不开心地道:“吵死了。” 她脸蛋粉粉的,像涂了层薄薄的桃花胭脂,又细腻得如同刚剥出来的鸡蛋,让人忍不住去亲吻。小姑娘刚刚表示抗议,不成想就被面前的男人咬了一口,还来不及躲开,另外一边脸颊也被咬了一下。 “大坏蛋,你咬我!” 她愤愤地捶打他,却只换来更温柔地亲吻:“呦呦,你是真的么?” 他小心翼翼的询问让她更加生气:“什么真的假的,你是谁啊,登徒子!” 歌舒瑾把小丫头揽进怀中,略低下头,拨开她额间的碎发,鼻尖对着鼻尖,亲昵地道:“你不认识我了么?那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来的?说清楚,嗯?”最后一个“嗯”字满满的都是宠溺与诱哄。 美丽的双眸,露出迷茫的光:“我怎么知道。我本来睡的好好的,一睁眼就在这里了。一定是你,诱-拐了我。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欺负我,大坏蛋,呜呜呜……”说着说着,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歌舒瑾亦是觉得这事情很蹊跷,但在派人查清楚之前,重新哄好他心爱的小美人最重要。“呦呦,听我说,”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一点一点地顺毛,“你是我最爱的姑娘,只不过因为错服了一些药而失去记忆。” 歌舒瑾并不认为他是说了假话,他确实怀疑呦呦是由于过去连续吃了一年的醉梦而变得心智退化,经过打击之后,再次失忆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唯一奇怪的是,她是怎么跑到他床上来的?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亦或是……歌舒瑾的眸色愈发深沉。 小姑娘还是哭,哭得好伤心:“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好害怕,害怕……” 他抱紧了她,吻她眼角的泪珠:“你叫呦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呦呦。你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姑娘,”他顿了顿,从床头拿过水杯,慢慢喂给呜咽的小丫头喝,“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曾几何时,他也与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当时多半是敷衍。此时此刻,心境业已不同,她能回来,就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他一定要好好待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小姑娘咬着下唇,妖媚的面容委委屈屈的,好不可怜:“你,你是阿瑾么?” 歌舒瑾心头一滞,掩不住的喜色染在眉间心上:“你还记得我?” 她抿着嘴摇摇头:“不记得,但知道有个阿瑾在等我。.” 软软的小猫一样的身子依偎在他怀中,满是依赖,满是信任的依靠。歌舒瑾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他之前对她那么坏,挥霍她对自己的爱恋,可她还记得他,还愿意相信他。 “阿瑾,你怎么了?”小爪子摸上他的脸,小姑娘歪头眨着眼瞧他,“你不开心么?” 歌舒瑾这才意识到大概是自己太过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她,连忙温和一笑,又低头吻她的唇瓣:“呦呦,我只是太开心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吻着吻着,吻到小姑娘气喘吁吁地环上她的脖颈,他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放床帐。 太过想念,想念到要把她吞吃入腹。 浓情蜜意,温柔缱绻之间,咕噜咕噜,一声不合时宜的肚子叫忽然响了起来。 臂弯中的小美人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阿瑾,我饿了。” “哈哈,”歌舒瑾朗声大笑,宠爱地刮了刮她湿漉漉的小鼻尖儿,“想吃什么?我的小公主。” 小姑娘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要公主,我要做女皇” “好好好,我的小女皇,”歌舒瑾笑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并俯身半跪在她面前,“小人甘愿成为您的裙下之臣。” 小姑娘满意地笑了,扑到他怀里:“我要吃鱼片粥。” 小女皇下令了,歌舒瑾立刻去执行。一连好些日子没开火的小厨房如临大敌,大人不睡觉了,还要吃饭了! 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沉寂了好一段日子的刺史府又热闹了起来。这个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左凉蝉耳中,当她抱着儿子,带着兰蔻来到歌舒瑾的院子时,正看到他坐在床边,端着小碗,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喂给床上的人喝。 那个人是……她怎么又回来了? 小美人的眼中洋溢着迷茫的光彩,而他的眸子里则充斥着迷恋的,病态的光芒。 兰蔻虽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阿狸,但她素来讨厌歌舒瑾身边的女人。即便是自家夫人也不喜欢歌舒瑾,兰蔻也不喜欢他身旁有除了夫人之外的莺莺燕燕。 兰蔻故意踩断了一截树枝,嘎吱一声响,引得屋中狐狸精似的小美人朝她看过来。她连忙低下头,避开阿狸的目光,心里啐了一声,真是个妖精。那窈窕的身段,水汪汪的眼神,看得她都酥了半边,又有哪个男人抵挡得了。 “阿瑾,有人来了。”小姑娘舔了舔嘴角的米粒儿,转头道。 歌舒瑾还没想好怎么同呦呦介绍左凉蝉,更何况师姐与那人的孩子如今还是挂在他名下,若是解释不清楚,呦呦又生气了怎么办,一生气就不声不响地跑掉了怎么办,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是来找我的,”他摸摸她的头,温柔地安抚,“呦呦乖乖休息,我去去就回。” “嗯,”她温顺地点点头,又向他张开双臂,“阿瑾亲亲。” 她似乎很缺爱,很渴望温暖,而他也不吝惜去抱她,吻她,把他所有的温暖都给她。 她喜欢,他亦是欢喜。 他扣着她的后脑,揽着她柔软的腰肢,细细地亲吻,吻了一嘴鱼香四溢。 出了卧室,歌舒瑾吩咐芽衣守好门,除了他之外,任何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他下了台阶,走到院中,冷不丁地回头,便看到小姑娘站在窗前,忽闪着大眼睛,向他挥手:“阿瑾阿瑾,早点回来。” “乖,窗口风大,回床上乖乖躺着休息。”他毫不在意院中的左凉蝉与她身后的侍卫,他与呦呦的亲密,根本不需要掩饰。 直到目送着小丫头回到床上,他这才与左凉蝉离开院子。 行至书房,侍卫与兰蔻在门外等,歌舒瑾与左凉蝉进了书房。 “你在哪儿找到的她。”左凉蝉刚坐下椅子便问。 “说来也奇怪,我只是睡了一觉,呦呦就在我身边了,而且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 左凉蝉逗弄着孩子的小手:“这事来得蹊跷,你可派人查清楚了?她是不是真的失忆,若不是,她再回到你身边,一定有所企图。” 歌舒瑾摇头只道:“失来复得,得之不易。我不想怀疑她。我们之间已经经不起任何猜疑和隔阂了。” 左凉蝉沉吟片刻:“也罢,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试她一试。” “师姐,”歌舒瑾一皱眉,心底不大痛快,“你不是对她亦有怜惜么。” 女子凉凉一笑:“怜惜归怜惜,怀疑归怀疑。我和孩子都在你府中,我不能不考虑到所有威胁我们母子安全的潜在隐情。”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在爱情上,她可以站在阿狸的一边,但一旦阿狸威胁到她孩子的安全,她照样下得了狠手。 “师姐,”歌舒瑾犹豫着道,“你不可伤害她。” “放心,”左凉蝉一笑,“我要是杀了她,你还不得找我拼命。你死了,对我和孩子都无甚好处。” 闻言,歌舒瑾没有再多做阻拦,师姐对于他来说,亦姐亦母,他一向信任她。 当晚,小姑娘靠在他怀中,拿着发梢撩他的脸颊:“阿瑾,今天那个女人是谁啊。”话音甜甜的,却带着凌冽的杀气。 “是我师姐,暂时住在咱们府上。孩子也是她和龙门宗主的,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歌舒瑾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早就想好了说辞。他的呦呦真是愿意吃醋,可她吃醋,他又十分得意,这证明她在乎自己啊。 阿狸眨着委屈的大眼睛,在他颈子间蹭来蹭去:“可我不喜欢她,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歌舒瑾握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认真地与她交流:“她和孩子现在还需要我的庇护,等孩子长大一点,我就另造园子让他们过去住,好不好?” 从前,他与她的对话大多都是敷衍,可他现在愿意与她沟通,试图了解她的想法,也想让她了解他。 “蠢人,”她冷哼一声,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还真是愿意给别人当便宜爹。” “我只给呦呦的孩子做爹爹,”他说着,眼眸里闪出热切的光,手指轻轻落在小姑娘的裙带上,话语中充满渴望,“呦呦,可以么?” “不可以!”她一翻身躲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大色狼!” 看见她抗拒,歌舒瑾虽然失落,却也还是停了手。他想与她重新开始,就要知道控制不是么。毕竟他们之间的回忆,一次两次,都是他强迫她。 “呦呦,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起身下床,瞧着她满是敌意的眼睛,柔声诱哄,“我睡在小榻上,保证不欺负你。” 可他刚刚转身,袖子就被一股小小的力气扯住了。 回头,正对上她不安的视线:“冷,抱抱睡。” 看着她受伤的小兽一样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歌舒瑾连忙心疼地抱她入怀。她似乎很累,不一会便窝在他胸口睡着了。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是跃跃欲飞的蝴蝶翅膀…… 他睡不着,望着她可爱娇美的睡颜,偷亲她的脸颊,心中几分温馨,几分庆幸,几分忐忑。温馨的是,他们又在一起了;庆幸的是,她对自己还有依恋;忐忑的是,师姐做事一向果断,她说过要试探呦呦,就一定不会是只说说。但,她究竟要用什么办法…… 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90.心机 秋日晴好,天高马肥。 芽衣正坐在院子里对着光擦长刀,忽地,眼前阳光被某人挡住。她嫌弃地抬头,一抬头便看见了满脸笑容洋溢的族长大人。自从小夫人回来之后,族长大人就掩饰不住地开心。 “芽衣,你都喜欢些什么啊?就是说,别人送你什么能讨你欢心?”他问。 芽衣收刀入鞘,淡淡道:“千足的蜈蚣,黑背的蜘蛛,紫尾的蝎子,雌雄各三十对儿。” 歌舒瑾:“……”如果把这些东西送给呦呦,她一定会被吓哭吧。不过,吓哭也好,她就会扑到他怀里要抱抱了。 他以前也送过不少东西给呦呦,金银珠宝,锦绣绸缎,可她看起来都不甚喜欢,甚至根本就不在意。这次失而复得,他想取悦她,让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开心。 他本以为女孩子们能有些共同之处,于是就来问问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之一。可结果,果然还是不靠谱。 离开芽衣的院子,歌舒瑾有些恍惚,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呦呦喜欢什么。她的口味,她偏爱的颜色,她喜好的书籍……他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对阿妩的了解,他对呦呦知之太少。 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去问当事人。 他进卧室时,小姑娘正坐在高椅上看书,一边专注地翻页,一边振振有词地勾勾画画。 他的小姑娘还是一只爱学习的小猫咪。 一见到他,她便从椅子上跳下来,拎着裙子,扑到他怀里,笑颜如花:“阿瑾,抱抱。” 他真的很喜欢她如此依赖他的样子,摸摸她的小手,又白又软,棉花团一样:“呦呦,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么?我买给你。” “想要的东西?”小丫头咬着嘴唇,认真地想了好一阵,才拍手道,“我想要一只木头狸猫,阿瑾你雕给我玩吧。” 木头狸猫? 歌舒瑾的眸光一暗到底,伸臂把阿狸圈在怀中,咬着她的小耳垂柔声道:“呦呦,只有这个不可以,说个别的,你喜欢的。”就算失忆了,还是会想起那个只会雕刻,身无长物的人么? “阿瑾,”怀里的小姑娘不舒服地挣扎,“你,你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好不容易从他臂弯里钻出头,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好一阵,才小声道,“阿瑾,我喜欢的……就只有你啊。” “呦呦,”他心头一动,微微松了松手臂,却还是没把她放开,凝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甚是郑重地道,“嫁给我吧。” “阿瑾……”小美人的脸更红了,方才是被勒的,如今应该是害羞了,眸光左躲右闪就是不去直视歌舒瑾的眼睛,“我,我……啊……” 说来迟那时快,一只重铁飞镖闪着寒光从窗外对着歌舒瑾迎面扑来,这个角度,他本是可以躲过的,然而,他刚一点脚,后腰就被另外一颗暗器击中。不致命,却让他的动作慢了一步,也就是短暂的失神,怀里的小姑娘一个大力将他推开,娇弱的小身子替他挡住了飞镖。 五角的飞镖,勾着狼牙刺,狠狠地打在了阿狸的腹部。她只是叫了一声“阿瑾,疼……”便昏倒在他的怀中。 高大的男人吓傻了。方才还因为自己的求婚而羞得双颊绯红的姑娘,怎么一转眼就血溅当场了。 就在这时,府中的大夫拎着药箱被人推了进来,大夫身后站的是左凉蝉:“快给她取镖。”她道。 时至如此,若是歌舒瑾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出戏,他真是枉为荆州刺史。 师姐说要试探呦呦,这就是她的方法吧。呦呦若是假装失忆,假装忘了他对她的伤害,生死之间,定然不会替他挡暗器。可她挡了,毫不犹豫地挡住了。 生平第一次,歌舒瑾对师姐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呦呦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师姐怎么能用这种馊主意。 歌舒瑾一抬手,把大夫扔出窗口,旋即拽住左凉蝉的腕子,嘴角噙着笑:“你来给她看。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说过的话,对你许过的愿,全部收回。包括让你和诸临镜的儿子接手我刺史之位的话,一并作废。.” 看到他笑,左凉蝉就知道他真的生气了,但她还是慢条斯理地解释:“小瑾,你用用脑子。你仔细想想,方才这个角度,她最多会擦伤脸,可她为何偏偏要用自己的要害去挡飞镖?这是苦肉计啊,你……” 不等她说完,耳边就响起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师姐,我尊你一声师姐,愿意把你的孩子养在名下,并不意味着我所有的事情都要听命与你。只是财富权势,这些你看重的东西,我从未看在眼里。但,呦呦不一样。今天呦呦若是死了,或是残了……呵呵,师姐你这么了解我,一定知道我发起疯来是六亲不认的。” 左凉蝉没再说什么,这个师弟也是个傻瓜,以前阿狸对他真心实意,他当成驴肝肺,现在小姑娘装傻卖乖糊弄他,他反倒觉得人家是一片真心。 床上的小姑娘紧闭着双眼,鲜血汩汩,流满了裙子。她倒是真的够狠心,对别人是,对自己更是。 拔镖的时候,左凉蝉忽然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她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这个小姑娘以后不能生育,这镖的位置在腹部,就算有个差池,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歌舒瑾方才说的话,她不得不认真去考虑。的确,他答应过她让她的儿子承袭刺史的位子,但如果有一日,他和阿狸有了孩子,还会履行这个誓言么? 阿狸若是不要求,他大概会。可阿狸要求了呢?他如此宠爱阿狸,他完全被这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啊…… 敷药后,第二日早晨,阿狸才醒过来,她一醒来就抬手要“抱抱”。 歌舒瑾一直守在她身边,但他也不敢抱她,怕碰坏她的伤口,只是温和地道:“呦呦,还疼么。” 小姑娘不回答,坚持着伸出手臂,态度十分倔强:“抱。” 歌舒瑾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边,把小姑娘半抱在怀里,爱怜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你这个小傻瓜,下次若是有刀剑往我身上来,你要躲得远远的,不要管我的死活。记住了么?”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在他胸口蹭啊蹭的,蹭得他心尖毛毛的,像是春风拂过。勾起她的小下巴,认真道:“呦呦,刚才我说的话听到了么?” 她猫儿一样嘤嘤叫,扁着小嘴不耐烦地道:“听到了,听到了,都听到了。” 他就知道她在敷衍他,拇指缓缓摩挲她小下巴上光滑的肌肤,眼神缱绻成一汪春水:“坏丫头,光听到可不够,你要记在心里。” 小美人忽然眼泪汪汪地捏住他的衣襟:“可是阿瑾,我不想你有事。你若是……我也不会独活的。” “你……”歌舒瑾心头一阵柔软,又立刻变得酸酸的。 他想告诉她这世上还有很多男人,若是他不在了,还会有其他男人来爱她。但这话,他说不出口,他没有那么无私,只要一想到他心爱的姑娘与别的男人成婚,生儿育女,他就气得心口疼。就算死了,想想都要诈尸。 她是他的小小新娘,除了他之外,谁都不能拥有她;她是属于他的小小花朵,除了他之外,谁都不能采撷她;她是他的小狐狸,除了他之外,谁都没有资格驯养她。 “我还可以生孩子么?”她忽然问,“我听说女孩子这里不可以受伤的。” 歌舒瑾一愣,旋即马上耐心抚慰:“师姐说没伤到要害。” “那我就可以给阿瑾生小宝宝了。”她开心道。 “等你伤养好了,我们就成亲。” 一听到成亲,她又羞涩地躲进他的臂弯,小手勾着他的黑发,一圈一圈儿地慢慢绕:“人家还没答应你。” 他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可我聘礼都准备好了。” 她仰起头,愤愤地说:“你的聘礼,绕了一圈,刺史府出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刺史府,我什么都没拿到啊。阿瑾,你欺负我无依无靠。” “傻瓜,我就是你的依靠啊,”说着,他从床头拿下一个东西放在阿狸手中,“聘礼先给你一件,我亲手做的,厉害吧,喜欢么?” 歌舒瑾的眼睛亮晶晶的,成熟的男人像个幼稚的男孩,一心期待着女孩的赞扬。 “好丑啊,”娇气的小丫头明显没看上这个奇形怪状的木雕,“是小猪么。” “……”歌舒瑾脸色有点尴尬,他的手艺有这么差么,“是狸猫,算了,”他伸手要拿回来,“嫌丑就扔了。” “喜欢,”她忽然把它抱的紧紧的,不让他拿走,“阿瑾给我的我都喜欢,”说罢,还在他脸颊上吧唧香了一口,“阿瑾,你真好。” 自己心爱的姑娘主动示好,歌舒瑾心中受用极了,轻轻揽住她的背,顺势含住她的樱唇又狠狠亲了两口,才邪气地笑言:“我的好处啊,成亲之后才慢慢表现出来,肯定让你比所有女人都幸福。” “为什么成亲之后才表现,”美丽娇憨的小姑娘一脸茫然,腮帮子鼓鼓的,挥舞着小爪子瘙他的痒,“阿瑾,现在就表现嘛,表现给我看。” 他擒住她的小白手,放在心口,无奈又宠溺地笑:“小狐狸,乖乖别闹,你身上还有伤。”她再这样不知轻重地撩拨他,成亲之前,他可真是做不成柳下惠了。 这边两人亲密无间地打闹不说,那边的左凉蝉又有了新的计划。 她原来还以为在歌舒瑾心中,自己的地位要比阿狸重一些,如今看来,倒是她太过于自己为是了。 不过……她比不过阿狸,不是还有那个人么? 姐姐要成婚了,身为妹妹的那个人难道不该知道这消息么? 接下来的日子,歌舒瑾全心全意投入到筹备婚礼的程序中,因为有左凉蝉,所以呦呦只能做平妻。当他十分忐忑地告诉她这件事情时,呦呦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十分理解他,说反正他与师姐只是假夫妻,还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做妾也可以啊。阿狸如此善解人意,歌舒瑾反倒愈加愧疚,千方百计地补偿她,取悦她,宠爱她。 照理说,荆州刺史大婚,理应上报朝庭备案,但歌舒瑾在这件事情上动了几分心思。阿妩对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且不说这心思里有几分真,就算全都是真,他也不能回应她。 她是恩人,呦呦才是爱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迟了这么多年才清楚。 有了顾虑,歌舒瑾便把婚帖以及表章挪后了上报的日子,只待着这事情被阿妩知道时,他已经与呦呦成了夫妻。 可他千算万算,算不得人心,他成婚的消息一早就被左凉蝉以他的名义上报给了朝庭。婚书中的女方名为陆悠悠,这是歌舒瑾为阿狸办的新户籍上的名字,取的是“呦呦鹿鸣”中的谐音。 没有户籍,就是黑户,很多事情都办不成,譬如成亲,譬如参加秋闱。而取得户籍,对于无依无靠,什么都不记得的阿狸来说并不容易,但有个一方大吏的夫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收到喜帖的司马妩着实惊愕了好一番,她最近忙着推行新政,倒是忘记了与皇叔沟通感情,但在她心中,皇叔已经是后宫一员了。 可是,可但是,后宫一员要成亲了? 第二日,司马妩就带着秀年和护卫,一行人秘密前往荆州。京中有谢翡,她倒是不担心政事。 到了荆州刺史府,歌舒瑾并不在府上,司马妩就直接去他卧室等人,一干护卫守在门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歌舒瑾的卧室,司马妩并不陌生,这屋中的装饰也是按着她喜欢的风格搭配的,清淡的,风雅的,一股隐隐的莲花香气。可这次,她一进门就发觉不对。 墙上的荷花图换成了牡丹图,多宝阁上的玉器变成了金银器,书架上的佛经换成了志怪,月白色的床帐也变成了红色…… 她的心跳动得愈发凌乱,这一切的变化都昭示着卧室主人的爱好变了……直到她的眼神落在床下的一双鞋子上,她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一双九宝绣鞋,小小的,柔软的绸缎,精致的绣花,鞋面上还缀着五颜六色,闪耀璀璨的大颗宝石。 一双女孩子的鞋。 司马妩缓步走到床边,一把扯开床帐。 她的目光触及床面,顿时,丽色无双的小脸面如死灰――皇叔的床上有个女人…… 银白色的长发披散在鸳鸯红枕上,宽大的袍子也挡不住她玲珑的曲线,吹弹可破的肌肤,巴掌大的小脸,长长的睫毛,睡眼惺忪的模样活像是一只勾人的小狐狸精。 小狐狸精似乎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坐起身,烟视媚行,媚眼如丝:“你是谁啊。为什么爬阿瑾的床?”语气很冲,坚定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地似的。 “哈,”司马妩冷笑一声,“你问朕是谁?你该跪下来!” 小姑娘被她凌冽的气势吓坏了,抱着怀里的小木头狸猫就向门外跑。 木雕狸猫引发了司马妩一些十分不愉快的回忆,她一勾手拉住阿狸的腰带:“小狐狸精,你往哪儿跑?” “别抓我,放开我!” …… 歌舒瑾本来在街上给阿狸置办聘礼,明珠为聘,十里红妆,他一定要她风光大嫁。结果正在挑肚兜的时候,芽衣忽然来报,主上微服私访已经到荆州了。 歌舒瑾大惊失色,连忙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一路来到卧室,还没进门就听到小姑娘凄厉的哭声。 他整颗心都被揪起来了,三拳两脚踢翻门口的京中护卫,抬脚就踢门而入,甫一进门,就被扑了个满怀。一身凌乱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嫩的小身子直打哆嗦:“阿瑾,她,她们摔坏了我的小狸猫……” 小姑娘头发乱成鸡窝,一看就是被人撕扯过,鞋子也没穿,一双小白脚灰扑扑的。最可怕的是,她抱着木雕碎片的胳膊上,那些一条又一条的抓痕,青紫色,流着血,看得歌舒瑾胆战心惊,连说话都是颤抖的:“她们打你了?” “阿瑾,不疼的,”小丫头咧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可是,可是小狸猫坏掉了,这可是阿瑾送我的聘礼……”说着说着,眼泪含在眼圈里,晶莹剔透,一转一转的,让歌舒瑾心疼死了。 “皇叔!”司马妩捂着脸颊也追了出来,她身后跟着的秀年亦是一脸抓痕,“这个小狐狸精,她敢挠朕!朕要凌迟了她!” 歌舒瑾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了怀中又抖起来的小姑娘,温柔安抚:“乖,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闻言,司马妩一脸难以置信:“皇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养的这只狐狸精,她敢以下犯上,就要承担惩罚!” “主上,”歌舒瑾敛了温和的笑意,一板一眼地道,“您是主上就可以肆意妄为么?您先摔了她的东西,又殴打于她,她还手自卫难道有错么?” “哈!”司马妩冷笑一声,“朕摔她的东西,还殴打她?她也配让朕亲自动手?你问秀年啊,这小狐狸精发疯的时候,秀年也看见了。” 秀年上前走了半步:“一切正如陛下所说。” 歌舒瑾一撇嘴,一脸“你们是一伙的,我信你?我傻啊”的表情,随后打横抱起阿狸,对姗姗来迟的左凉蝉道:“你去安排主上的房间。呦呦受惊了,我暂且带她去旁的院子。”说罢,就抱着小姑娘走出了院子。 就在他们马上要转过月亮门的时候,一直把头埋在歌舒瑾肩头的小姑娘忽然抬起头。大半张小脸探过歌舒瑾的背,紧接着,左手食指放在左眼下,一拉眼皮,对着司马妩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这个示威的鬼脸,秀年看到了,左凉蝉看到了,司马妩也看到了…… 两个字,心机。 司马妩一口老血噎在喉间……她方才只是拉了小狐狸精的衣带一下,小狐狸精就疯了一样,把怀中的木头狸猫对着她的头狠狠砸了过来。她好不容易躲了开,小狐狸精又扑上来厮打她和秀年,最后还在自己胳膊上自残似的抓了好几爪子。 一开始她以为这个小狐狸精,是个疯子啊。现在才发现,这死丫头真是套路重,心机深…… 司马妩刚要追上去,忽被一旁的左凉蝉握住手指:“陛下,莫要自己先乱了阵脚。毕竟,陛下才是当年有恩于小瑾的人,您在他心中是最特别的。” 91.欲擒 “呦呦,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歌舒瑾抱着阿狸来到隔壁的院子,看着她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心疼得要命。 “阿瑾,这个房子真好看,是谁住的啊?”阿狸脸上笑笑的,一点都没有难过的模样。 听她这么一问,歌舒瑾才想起来,方才太过着急,就直接把呦呦抱到了临近的院子,也没注意这院子原来是做什么的。 他握着她的小手臂,一边小心翼翼地涂药,一边装作语气平静地询问:“呦呦,这是你以前住的院子。还想住这里么?我叫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 歌舒瑾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很怕阿狸想起以前的事情,一方面又对她恢复记忆有隐隐的暗暗的期待,毕竟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对她来说是很特别的。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床边的小姑娘却开始使劲摇头,腮帮子鼓鼓的:“才不要回来住,这房子像个鸟笼子似的,不喜欢。” 歌舒瑾一愣,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 这小楼外边是贴着金箔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金屋,金屋可藏娇。但没想到,原来在她心中,竟是一座禁锢着自由的黄金鸟笼。 “不喜欢的话,我明天就让人推了这处,”他涂好胳膊上的伤口,缓缓放下她的袖子,这才又蹲下身躯,去查看阿狸腿上的伤,“呦呦喜欢什么风格的阁子,可以画出来,我命令他们给你造出来。” “我可以不去别的院子住么?我想和阿瑾住在一起,永远,永远的。”小姑娘坐在床边,双手向后撑着床板,乖乖地把满是灰尘的小脚放在他掌心。 “呦呦想怎样都可以,”歌舒瑾笑得温柔,潋滟的桃花眼悠悠荡荡,眸光划过她小腿上的伤痕,变得有些黯然,“我以前对你不太好,失而复得之后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虽然我现在还不太懂得怎么去爱你,但我会努力去学。呦呦,你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 小姑娘的表情有点茫然,似乎不是很清楚为何自己喜欢的人,忽然变得好像有很多秘密似的。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好半响,阿狸才慢吞吞地问:“阿瑾,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名字,身份,还有过去么?我本来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我过去是谁其实并不重要。Om但是,我忽然很想知道,知道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阿瑾,我不想就这样忘记和你重要的回忆。” 待阿狸讲完,屋中的气氛更僵了。 歌舒瑾站起身,坐到她身边,先是把她轻轻揽在怀里,旋即又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极尽安抚之姿。这才开口道:“呦呦,还记得今天欺负你的女孩子么?”大概是因为她刚哭过,眼泪的咸混了胭脂的甜,吃进嘴里,让人莫名心悸。 阿狸点点头:“她和我有关么?” 歌舒瑾顿了顿,抱紧她:“她就是我们的主上,你的妹妹,亲妹妹。” “据我所知,主上只有一个姐姐,就是当年谋反被软禁,后来……”歌舒瑾看着怀中的小美人,她的脸越来越白,“……后来死于大火的琅琊王,司马呦……”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圈里转,立刻就要决堤而出一般。 歌舒瑾十分不忍,却还是拥住她颤抖的小身子,继续道:“是的,你就是她。当年晋国首富楚成君的独女,琅琊王,司马呦。” 其实这些日子来,歌舒瑾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阿狸这些事情。他问了好些幕僚,然后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总结出一条条男女之间相处的经验。第一条,既然他已经决定同呦呦好好地重新开始,就应该向她坦白,而不是把未来的幸福建立在危如累卵的层层谎言之上。可是……就算开口了,他也做不到完全坦白。 至少两件事情,他不能告诉呦呦。一是昙醒之,二是紫光殿的三夜荒唐。 “我不信,”她在他怀里挣扎,试图要逃出去,“我不相信!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呦呦,呦呦你冷静些。”歌舒瑾牢牢扣住小姑娘的身子,不让她离开。他真是太了解她了,这只炸毛的小猫,肯定不会乖乖地听他讲完。 “呦呦,你不是坏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没有想谋反,”歌舒瑾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向阿狸解释,“是他们陷害你,主上的中宫,主上的外祖一家,他们一起陷害你。因为只要你存在,就是对主上的威胁。而我的能力不足以帮你洗脱罪名,只能偷偷把你救出宫,带回荆州……” “你放开我!”阿狸不断地厮打他,整个人都疯魔了似的,“我不是她,不是!唔……” 他根本无法阻止她的挣扎,不能打,不能骂,唯一能做的就是堵住她的小嘴巴。 吻她,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到吻得她小脸通红,呼吸急促,才松开口。可刚放开她的菱口,小姑娘立刻又张牙舞爪起来:“歌舒瑾,你个大混蛋,谁让你吻我的!你放开我,放开……唔……放……” 阿狸再次被吻住,比方才更霸道的男子气息瞬间席卷了她,让她不能思考,只是在心中不停腹诽,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一言不合就强吻。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了好几次,阿狸终于被歌舒瑾安抚了下来。 尽管方法不是那么温柔就是了。 “呦呦,头转过来,我帮你上点药膏。”歌舒瑾有点后悔,他控制不住自己潜在的暴力,在亲近阿狸的时候,总是会把她弄得很不开心。就像是现在这样,小姑娘的嘴唇又被他咬破了。 回想起以前他对她做过的事情,她能喜欢他可真是有鬼了。 然而,多年的习惯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温柔的自己,一个暴戾的自己。一个想看她笑,一个想弄她哭…… “才不要,色/鬼。”小阿狸把头扭到一旁去,咬着嘴唇不看他。 “别咬了,本来就破了,”阿狸这傲娇的小模样看得歌舒瑾心头软软的,捏住她的小下巴,一点一点掰过来,额头抵住额头,不让她乱扭,“谁让你不好好听我讲完,我除了吻你,也没有旁的法子。” “可是,”阿狸说着,忽然狠狠地在他嘴角也咬了一口,泄愤一样,“你喜欢我么?人们都说,你喜欢的是主上。” “是我弄错了,”她吃醋,他很开心,但他不想让她误会,连忙小心解释,“主上在幼时有恩于我,我错把恩人当做爱人。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你。从我在紫光殿里见到你,便一发不可收拾,”凝视着她的眸子,再也不让她闪躲,坦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意,“我被你迷住了,小狐狸。” 阿狸先是愣了愣,旋即又忍不住噗嗤一笑,抬手环上他的脖颈:“阿瑾,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说着,她头一歪,靠进了歌舒瑾宽厚的胸膛,半眯着眼睛,喃喃道,“我好累……” 他抱着她躺到床上,让她依偎在自己的臂弯中,柔声安慰:“睡一会儿吧,呦呦……不要怕,给自己点时间。以前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还有……我一直在你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阿狸揉了揉眼睛,外边天色已晚,歌舒瑾也不在身边,他躺过的地方早就冰凉了。 阿狸坐起身,没点灯,就这样抱膝蜷缩在床脚。 她眸子暗暗的,脸上不悲不喜,无甚表情。 阿狸根本没有失忆,左凉蝉的猜测是对的。她记得从自己到刺史府之后的一切事情,包括歌舒瑾把她送给封九云,包括歌舒瑾不顾她的死活,流连在京城,所有的所有,她都记得…… 黑暗中,床脚的白发美人儿兀地咯咯一笑。 她知道,歌舒瑾爱主上还真是爱得深沉,这次对她如此纵容,也不知道在暗地里策划些什么…… 也罢,随他,反正她只要拿到自己想要的就好。 与此同时,歌舒瑾的书房,司马妩同歌舒瑾在一起,气氛也不怎么美好。 司马妩今日先是被嫉妒冲昏了头,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做了很多失态的事情。后来,她渐渐稳下心神,才发觉自己太感情用事了。 她怎么能投入真的感情…… 想清楚之后,她便改变了策略。 欲擒故纵。 “皇叔,今日给你添麻烦了。我京中还有事,得连夜回去,不能参加皇叔的婚礼,请皇叔不要介怀。”司马妩还像是平时那般,两人在一起时,不自称为朕。 阿妩欺负呦呦,歌舒瑾本来很不高兴,可一看到面前的姑娘,坚强的眼神下带着隐忍的心酸,他的不高兴立刻烟消云散。 “今日夜深了,不如明日再走。”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连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他不知道,多年的爱恨,早已成为习惯,岂是朝夕间,说变了对象就能变得了的…… 92.冲突 “我在这里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今日看来,皇叔的未婚妻似乎很不待见我,”司马妩摇头自嘲,“也不知是我哪里触到她的逆鳞了。oM” 歌舒瑾解释道:“呦呦她年纪小,又被我宠坏了性子,陛下多担待。” 司马妩又是微微一笑,笑中带着苦涩:“她似乎长得有几分像皇姐,皇叔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算娶她的吧。我早该知道了……皇叔你一直喜欢的人是皇姐……” 阿狸和司马妩虽然是一母所生,容貌和气质却天差地别,司马妩杏眼圆脸,是那种很让人产生好感的邻家女孩的感觉,无论男女都会不自觉地想亲近她。而阿狸则不同,眉梢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小尖脸,薄薄的唇,胸/大腰细,举手投足,烟视媚行,妩媚得像是只九尾小妖狐。男人们一边觉得被勾得神魂颠倒,又一边觉得浪/荡不贞,女人们更是对这种类型的同性很难产生好感。 看到司马妩露出失望又落寞的表情,歌舒瑾许多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一是隐瞒了阿狸的身份,二是背弃了曾经的诺言。 他说过喜欢她,会永远保护她,让她永远坐在皇位之上。 “对不起,以前的那些话……”歌舒瑾真心地道歉,“但是陛下的身边有王司空,有中宫,以后还会有更多爱你的人,但呦呦她,只有我,而且她现在怀了我的孩子,我必须给她一个身份,照顾她,对她负责。” 司马妩微微颔首,很心痛又强忍住的模样,最后释然道:“灿若,闻韶,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他们再好都不是你。”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他又能如何,他已经决定要和呦呦重新开始了…… 窗外隐隐雷声,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黄花委地无人怜。 歌舒瑾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金楼,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床上的丫头睡得正香甜,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美丽的睡颜让他忍不住低头去亲吻。 小姑娘睁开眼,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阿瑾,打雷了。抱我。” 她不问他去了哪里,也不多说话,只是一心一意地依赖他。这样的呦呦,让他又爱又担心,她是真的信任他么,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歌舒瑾不作他想,只是脱了外衣躺在她身边,把小小的娇人搂紧,吻她的唇瓣:“有我在这儿,呦呦什么都不怕。嗯?” 她嗯了一声,在他怀中蹭了蹭,睡着了。 一夜秋雨,凄凄惨惨戚戚。. 歌舒瑾这些日子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总是会在睡梦中抱紧怀里的阿狸,为了确定她还在身边。可是第二日早晨,习惯性的一抱之间,怀里却没有软软的一团。 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睁开双眼。 清晨微光中,呦呦披着外袍坐在床角,身后靠着一个软垫,正借着晨曦翻看着手中的书页。 歌舒瑾长吁一口气,伸手把她的一只小爪子包裹进掌心,声音温柔:“呦呦,怎么这么早醒,做噩梦了么?” “没啊,”小姑娘嘴上说着,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膝上的书,“我要背书。” “背书?”歌舒瑾长眉一挑,邪妄一笑间,就伸了长臂去夺她的书,“没事背什么书,来,再让我抱抱。” “你自己睡啦,”小姑娘嘴一扁,身子微侧,躲开他的大手,“我要准备秋闱。” “秋闱?”歌舒瑾一愣,此时此刻睡意全无,甚至连自己坐起来了都没意识到,“你要入仕?” “是啊。”阿狸淡淡道,她语调平静,就像是回答“吃饭了么?”“吃啦”一样。 “你,”歌舒瑾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疼,他真是要被她气死了,“你怎么都没和我讲一声。” 阿狸依然在看书,还用碳笔在上边勾勾画画,漫不经心地道:“是我参加秋闱,又不是让你参加,为什么要跟你讲。” 歌舒瑾终于明白了,这些日子来呦呦没事就在书房看书,原来不是为了排遣婚礼之前的忐忑心情,而是在准备秋闱…… 他越想越气,方才还柔情似水的眉目纠结成可怕的模样,他倾身而上,让小小的阿狸淹没在他的阴影中:“你是我的妻子,夫妻一体,参加秋闱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不该告诉我。” 歌舒瑾虽然少年时是个温柔的人,可经历过黑牢之后,整个人就被黑暗蛀空了似的,不仅心狠手辣,还恶劣变/态。他平时尽量用温和的态度对待阿狸,可一旦被激怒,便会不受控制地想折磨她,弄疼她,撕碎她。 阿狸也不躲闪,仰头直视他血红的眼睛:“不是还没成亲么。而且你吼我做什么,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说罢,便一弯腰要从他臂膀下钻出去。 “这能一样么,”歌舒瑾被她义正言辞的小模样给气得哭笑不得,心中刹那间柔软起来,眼中的血红也一瞬敛回,他伸手捉住阿狸的脚踝,把这不乖的小狐狸又扯回怀中,“我现在是被动的知道。” 阿狸不理他,又要看书,却被歌舒瑾夺走,扔开得远远的。然后,他郑重其事地道:“司马呦,我们谈谈。你是怎么想的,和我说说行么?你想从下层官员做起,一步一步,夺回皇位?若你是存了这种心,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这种想法太天真了,没那么简单。主上不仅是主上,她的背后还有谢氏,而且主上亲政这两年,无功亦无过,女子为帝,她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明还是很得民心。” “我知道。”阿狸说。只说了这三个字,让人辨不出她的心思。 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有些微微的婴儿肥,眉眼间既魅惑又纯真,惹人怜爱。歌舒瑾看着她,良久,他长叹一声,抱住她:“你想夺皇位,我可以帮你的。” “你忍心?”阿狸一撇嘴,“成王败寇,待我登上金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了司马妩的头。” “呦呦,你……”美丽的桃花眼,几多难以置信,几多欲言又止,几多痛心疾首,最终,他披衣而起,只留了一个背影给阿狸,“你看书吧,我去书房,不打扰你了。” 阿狸只是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不过那又如何,关她何事? 她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两件事情,一是拿到户籍,二是通过歌舒瑾知道一些自己以前的事情。 阿狸在琼州时,受到崔斩玉的帮助,拿到了一个户籍。可她一离开,又不想让他们找到自己,原来的户籍便是不能再用。另外,关于她的身世,姓谢的所说的,不能全相信。 经过这几天的事情和对话,阿狸至少确定了,她自己真的是那个倒霉催的姐姐,歌舒瑾是真的喜欢司马妩,而司马妩对她这个姐姐恐怕没什么好感。 接下去的几天里,歌舒瑾都住在了刺史衙,不回府邸,看样子是真生气了。 阿狸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吃饭,睡觉,背书。直到有一天芽衣来找她:“小夫人,今天是族长的生辰。族长好多年都没办过生辰宴了,大家都说他不在乎生辰什么的,但我觉得族长他应该很期待夫人你的礼物。” 阿狸放下手中书,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芽衣:“你买点东西给他送过去吧。” 芽衣摇摇头:“小夫人,虽然我不知道夫人同族长在别扭什么,但是这次族长他是真心诚意想和你重新开始的。为了准备大婚,他事事都亲力亲为,请帖,聘礼,婚宴,都不让我们沾手。夫人,请你再给族长一次机会吧。” “好,我知道了,”阿狸又拿起书,慢慢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她对刚要离开的芽衣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走到房门的芽衣停住脚:“只要是夫人准备的,族长都会喜欢。” 当天傍晚,阿狸站在刺史衙门口外不远的花树下,立秋早已过,寒风瑟瑟,路人们都穿起了长衣。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在荆州等歌舒瑾的二十天,她抱着床单,蜷缩在墙角,过了一日便在身侧的石墙上刻一条痕迹,直到刻满了四个正字,他依然没有回来。 早在那时,她就隐约明白了,所有她以为的宠爱,不过是一场南柯,一场空待,一场自以为是的单恋。 眉间雪,心上香,她终归做不了他心尖上的人。 眼尖的幕僚看到阿狸站在门外,就自作主张地把她迎进了刺史衙,转身便乐颠颠地去找歌舒瑾通风领赏了。 阿狸一个人在衙门后院里转,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荷塘,早就凋谢的荷花,枯萎的荷叶,秋风过,满池萧瑟。 “是你啊,小狐狸精,几日不见,倒是更加狐媚了。” 阿狸不转身,便知道来人是谁。 司马妩并没有回到京城,而是在歌舒瑾的挽留下,以勘察第一届秋闱的借口留在了荆州。她不住在刺史府邸,而是此处的刺史衙门。 歌舒瑾这几日都不回家住,大概也是为了在这里陪着她吧。 阿狸低头施礼:“民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妩倒是一愣:“怎么这般乖顺,好像那日厮打朕的是另外一个野丫头。”她没人跟着,说话也是毫无顾忌。 阿狸也不反驳,只是乖乖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目。 司马妩得意一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么?你不过是一个倒霉鬼的替身罢了。” “民女知道。所以民女为了做好这个替身也做了很多准备,民女知道她喜辣不喜甜,喜欢话本不喜欢读书,喜欢彩色不喜欢白色,喜欢金银不喜欢玉石,还有,”阿狸顿了顿,“……” 说到此处,她的话音有点小,司马妩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一些,谁料脚底还没站稳,就被小狐狸精狠狠一脚踢下荷花池。 狼狈间,她看到阿狸居高临下地站在池边,勾着嘴唇,妖媚一笑:“我还知道她不会凫水。” 说罢,扑通一声,小狐狸精自己也跳到水中。 不远处,火把红光点点,似是有人来了。 93.破镜 阿狸知道是歌舒瑾,他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儿,远远的,她就是知道是他。om 她不会凫水,在迅速地下沉中,只看见那人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就跳入水中,直奔着她游过来。 生死之际,错乱的回忆一晃又一晃地闪过。 山路上,萤火点点,他背着她,黑发间缠着水草,红衣湿透,明明焦急,却又温柔地哄,“……别睡,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别睡……到家给你烤野兔吃……” 再一转眼,又有人被捆着跪在草木间,看不清脸孔,却似乎在对她说,“狸儿,忘了我,就当你从未认识过檀……” 檀?檀什么……檀香?谈话?坛子? 往昔事,镜花影。 那人是谁,似乎有些像是歌舒瑾…… 御龙顺水,银鱼白沙。 就在阿狸意识涣散之间,有人抱住她的腰拽出水面。 再醒来,已经是躺在软绵绵的床铺上,阿狸还来不及说话,就被狠狠抱住,四周是熟悉的甜香味,还有平日里温柔,一生气就变得狰狞的话音:“坏丫头,总是这样吓唬我,我有几条命够你吓的?” 阿狸就这样任凭他抱着,不知是不是落水的原因,她觉得很冷,从骨头里向外的冷,但被他抱着就会暖暖的。 阿狸又想起芽衣的话,“族长真的很喜欢你,在以为你死掉的时候,他痛不欲生,躺进了棺材要和你一起死。被我们救了之后,大夫人说你去轮回了,他为了找到你的轮回,才暂时放弃了自杀,他以为那是你骨灰,用骨灰喂鱼,自己吃,还给主上吃。他是犹豫不决,是喜怒无常,也的确伤害过你,可他虽是我们的族长,是一方大吏,但他也是个凡人啊。凡人都会犯错,更何况他受过非人的待遇,所以……请你给他一次机会吧。” 抱着她的男人不停地颤抖,他很用力,用力到要把她捏碎了一般。 嘎吱嘎吱,阿狸似乎听到了骨节摩擦错位的声音,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她微微侧头,在他耳边道:“是我把她推下去的。水池也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她的声音很小,低低的,轻轻的,像是夜行的鬼魅,拎着猩红的裙摆,点着早已化成白骨的足尖翩翩起舞的声音。 男人似乎没听见,依然抱着她不停地絮絮叨叨:“坏丫头,呦呦你真是个坏丫头,等我们成婚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狠狠打你屁股!坏丫头……” “你不生气?”这次轮到阿狸惊讶了。 看着小美人稚气又艳妩的小脸,歌舒瑾使劲在她额头印了个章:“你没事就好了,我生什么气。” “她没事吧。” “芽衣救了主上,没事的。” “她会罚我么?”阿狸又问。 歌舒瑾忍不住笑,抬手捏住她的鼻尖儿,微微摇了摇阿狸的小脑袋:“现在怕受罚了?刚才怎么想的。” “因为她挑衅我,说我是替身。我生气,而且,”小姑娘两腮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偷吃松果的小松鼠,“我想你大概是骗了我。” 歌舒瑾还以为阿狸想起了自己当初逼迫过她的事情,连忙否认:“我没说谎,对于你的过去,我说的句句属实。” 阿狸没注意他紧张的神情,只是摸着下巴道:“当初,我有可能是真的想谋反。毕竟字里行间,她似乎对我这个姐姐很反感。她说我是倒霉鬼。” “呦呦,过去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身子还弱,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想吃什么?”歌舒瑾怕她想起曾经的不美好,故意岔开话题。 阿狸也觉得头疼,心乱乱的,便没继续这个话题:“我要吃红豆冰。” 歌舒瑾揉揉她的脸颊,失笑道:“大秋天的吃什么红豆冰,乖乖的。我叫人煮了鱼汤给你。” 阿狸“哼”了一声,翻身拉着被子蒙住自己:“既然都决定了,还问我想吃什么……” 等她再被歌舒瑾从被子里剥出来,鱼汤已经盛在小碗里放在了一旁床头。 他让她坐在他腿上,他自己则拿着小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吹温了喂她喝。 歌舒瑾吹汤的时候,阿狸百无聊赖地左右看,这似乎也是一间卧室,装饰得高雅且简单。 “这也是你的房间?”阿狸问。 小勺子送到嘴边,男人说:“我以前一直住在这里,府邸其实不经常回去的。” 阿狸“哦”,随手拉开床头的一个抽屉。 她动作很快,外加上歌舒瑾手里拿着汤碗,根本来不及阻止之间,抽屉里的东西已经被阿狸拿了出来。oM 是一本书册,书页泛黄,似乎有些年头了。 “呦呦,别看。”阿狸刚要翻开,歌舒瑾已经把汤碗放回了床头,空出两只手来抢这个书册。 “怎么,有秘密?”阿狸把书册藏到背后,冷声冷气地道,“你说过的,夫妻一体,不能有秘密。” 歌舒瑾略略一怔,“夫妻一体”的确是他说的没错,至于“不能有秘密……”他似乎没说过吧。 迟疑之际,小本子已经被阿狸扔到他怀里:“不看就不看,哼。” 夫人又生气了……不过,他甘之如饴也就是了。 “呦呦,我没有不想给你看,这里也没有秘密,”歌舒瑾把阿狸揽到臂弯之中,小本子捧到她眼前,讨好地道,“只是有点不好意思罢了。其实,这是一本手札,写着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 阿狸的眼睛倏地一亮:“也就是说类似于日日札记的那种?” 随手翻开一页。字体很秀丽,也很工整。 “七月初六,天青青兮欲雨。于后山拾受伤白兔两只,肥而圆,甚可爱。雄为卷卷,雌为豆豆。” 除了文字之外,下边还画了两只吃胡萝卜的小兔儿。 阿狸咯咯笑:“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还养小兔子?我以为你会养狼啊老虎啊做宠物。我听说啊小兔子,你把它拎起来,乱蹬腿的雄兔子,眯眼的是雌兔子。是这样么?” 话音方落,歌舒瑾忽然从背后把阿狸抱了起来,站在床上。他的双手放在阿狸腋下,举小孩一样将她举得高高的。这动作来得突然,吓得阿狸直踢他:“歌舒瑾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男人哈哈大笑,眉飞色舞,一弯手臂又把阿狸从空中放下的同时搂回怀里:“你听说的都是传言,乱蹬小腿的才是雌兔子。” “你……我才不是小兔子。”阿狸这才发觉自己被戏耍了,她狠狠踩了他一脚,趁他吃疼的机会,自己坐回到床上,伸手去翻抽屉里其他的手札。 歌舒瑾做事很有条理,手札都是按着年份,一本一本地叠放着。阿狸翻看着,有养兔日记,读书笔记,习武心得,还有少年的小小烦恼,憧憬的妻子……一直翻到十三岁,之后忽然没有了。 “后边为什么不写了?还是放到其他地方了?” 在阿狸翻看手札的时候,整个人早已被歌舒瑾重新圈回到怀抱中,他的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发顶,爱怜地陪着他回忆曾经的往事。 短暂的沉默后,歌舒瑾说:“后来我被你母亲捉了,关在黑牢里,没有机会记手札了。主上那时候曾经去牢中照顾过我,所以我一直对她很感恩。” 窗外芭蕉有一人高,风过沙沙作响,像是黑黢黢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 接下去,歌舒瑾没有隐瞒自己在牢中受到的所有凌辱,让他男人不像男人的侮辱,和因此而郁在身子中的心结……他并不是想用这个来博得阿狸的同情心,他只是想说明自己对阿妩的特别的情感来自于哪里。 在他平静地叙述完之后,却看到怀里的小姑娘亦是十分平静地合上手札,旋即转过身来望他。 小鹿一样的眼睛,清凌凌,水汪汪。 美极了。 “过去你伤害过我的事情,我不想记起来了,就当是对你的弥补,弥补我母亲对你犯下的错。母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了,”她说着,慢慢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头枕在他胸口,隔着一层中衣,都感受得到她肌肤的温度,“阿瑾,我们……重新开始吧。”她说。 他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久到都不敢奢望今生会听到。 “好,”他也回抱了她,“我们重新开始。” 夜空中忽然腾起了烟花,阿狸从他怀里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听芽衣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其实……我准备了礼物给你,你看见了么?在我衣襟里。” “礼物?我帮你换湿衣服的时候只看见了两个肉包子……”话止于此,歌舒瑾忽地从床上一跃而下,从桌上的湿衣服里找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两个早就湿掉了的肉包子。 “这个,是你特别买给我的生辰礼物?” 阿狸点点头,歌舒瑾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额头青筋蹦出好高。阿狸想他大概很看不上这两只湿哒哒的肉包子。 她是这样想的,然而下一刻,阿狸就睁大了眼睛,俊逸温柔的银衣男子,竟然毫不优雅地抓起肉包子就往嘴里塞。水渍和油渍把他高贵的银袍子弄得脏脏的,十分有碍观瞻。 “阿瑾,这个都湿了啊,不能吃了。”阿狸吓得连忙走过去阻止他。 面对她的阻拦,歌舒瑾几个转身躲避之间已经把两个肉包子都吞了下去,水红的嘴角还流着油,显得十分滑稽。 阿狸其实不知道,歌舒瑾对肉包子,尤其是阿狸的肉包子有着很强的执念。 他第一次见到阿狸,是在阿狸十三岁的时候。 那时,她在和昙醒之私奔的路上,由于吃的不好,又每日担惊受怕,阿狸的身子一直长不开,即便十三岁,看起来还像是个小孩子,瘦瘦的,拖着一条瘸腿,小脸苍白,一阵风都能把她吹飞似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女孩,为了自己喜欢人,可以像个小老虎一样猛扑上去咬掉恶人的耳朵。 那日在紫光殿,他发现她便是那个因为肉包子咬人耳朵的小乞丐,莫名其妙的……他竟然又有了作为男人的感觉。 他喜欢她,很早很早起就心动了。 浓烈得要把他灼烧的情感,原来从来都不是恨。 还好,现在知道还不晚。 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五日后,荆州刺史大婚。 新娘子穿着大红色的嫁衣,被刺史从城门口一路抱到府邸门口,这一段并不近的路,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更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么远的路,歌舒瑾一刻都没有将他的新娘放下,百姓们一边感叹刺史大人臂力过人,一边又很为左凉蝉不值。 左凉蝉出身世家豪族,却并无豪门的恶性,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与刺史大人成亲五载,刺史一心一意待她,不入楚馆,不纳妾室,放在心尖上护,捧在手心里宠。如此痴情,以至于荆州百姓口口称颂,只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三千独宠掌中卿”…… 在荆州百姓心目中,左凉蝉是被遗弃的原配,新夫人是个妖媚惑人的狐狸精。但他们反对又怎样,抵不住刺史发了疯一样喜欢人家。荆州多少姑娘对歌舒瑾失望透顶,再不对“一生一世一双人”抱有痴念,可另一方面,她们又无不在想,若自己是那个让刺史“变节”的女人该有多好…… 明珠为聘,十里红妆,一场盛世婚礼。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人隐在众人深处,和身旁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对新人,可他的眼神又不太一样,没有什么羡慕,更别说祝福,反倒是恨意…… 他身边的少女似乎感到他的状态不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男子这才移开了眼神,回头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几多温柔,几多宠爱。 若是仔细看这个青年,就会发现,他平凡的面容上,有一双特别美丽的眼睛,桃花微熏,流光溢彩。 “阿紫,典礼还早。你不想吃肉包子么,我们先去吃吧。” 他最后又看了一眼歌舒瑾怀里蒙着头纱,身段玲珑的女孩,转身牵起少女的手,三步两步,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歌舒瑾忽感到怀中的小姑娘,她似乎朝人群的方向转了头。 “宝贝,怎么了?”下巴轻轻抵在她额头,他问。 “啊,”她转回头,“没事。好像看见了认识的人。”可奇怪的是,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觉得那个身影是认识的人…… 歌舒瑾把阿狸一直抱到府邸正堂,左凉蝉坐在一旁,目光和煦,心中却没有那么平静。她本以为可以借司马妩的力,驱除鸠鸟,谁知歌舒瑾是真的打算重新和阿狸开始了。当司马妩同阿狸都掉进池塘里,他第一个救的人是阿狸,那时那刻,他的眼里只有阿狸。 司马妩虽然没有处罚阿狸,但这件事不会就这样过去的。 左凉蝉心中凉笑,她太过低估阿狸了。不过,看这小狐狸能得意到几时,毕竟在自己手上还有另外一张牌。 按照典礼的规矩,新郎是不可以掀开新娘子的头纱的,可规矩这种东西又岂是规矩得了歌舒瑾的。三拜之后,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两手掀起阿狸的头纱,把自己也蒙了进去。 一旁的幕僚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拍手大笑。“哎呦呦,我们的族长当着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在做什么啊?”“是在偷亲新娘子吧。”“哈哈,族长连回洞房都等不及了啊~” 是的,他就是在红盖头下亲她。 阿狸大窘,虽然有盖头遮着二人,可周围站着那么多人,简直羞涩极了。 她微微侧开脸,两只小爪子去推他的胸口:“阿瑾,不要啊……人好多……” 阿狸本来就生得妩媚,两腮绯红,朱唇点点的模样更是让人心动神摇。歌舒瑾也有些激动,手指不住地略略颤抖,除去同左凉蝉的婚礼,还有当时在樱花林里逼迫阿狸与她在树下拜堂,今时今日,这才是他的真正的正式的婚礼,也是她的第一次。 他很兴奋,也很紧张。 最终还是稳稳地捧住她的小脸蛋,低头吻了上去。 “呦呦,我爱你。”他说。 温柔的气息席卷了她,很甜蜜的吻,可是就在这时,阿狸又感受到了方才城中的目光。 可她来不及去分辨,便在众人的推搡之中,被歌舒瑾抱进了新房。 婚床上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莲子……隔得阿狸后背疼。 龙凤蜡烛摇曳,一室香气缭绕。 他如若至宝地把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压在身下,指尖微抖着去解她的衣带,可手却被她抓住。 “阿瑾,我,我害怕……”她可以与他同床共枕,但一想到要做夫妻的事情,就从心底里抗拒,恐惧。 “呦呦,我会很小心的,不要怕,好么?”他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去安慰她,亲吻她的脸颊,拥抱她僵硬的身子。可她还是咬着嘴唇,十分惊恐的样子。 最终,歌舒瑾放弃了,他理解她,疼惜她。毕竟他们的第一次,记忆并不美好,所以即便她失忆了,还是不自主地抗拒与他圆房。 “呦呦,对不起,我让你害怕了。既然呦呦还没准备好,我们今晚就什么都不做,好不好?”他真后悔,当时那么对她,紫光殿里,满腔仇恨的他把她踩在脚下,骂她,甚至打了她。 “阿瑾,谢谢,还有对不起……”阿狸在他怀中蹭了蹭,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也是劳累了一天的缘故,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她是睡着了,歌舒瑾却睡意全无,弯了手指缓缓摩挲她柔嫩的脸颊。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眼皱皱的,莫非是做了噩梦? 他猜得没错,阿狸入了梦魇。 梦中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满脸是血,他追着她跑,直到抓住她的手……她和他的两张脸近在咫尺,近到他脸上的血珠滴进她的嘴唇。 “负心人,负心人……”他把她按在地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负心人。” 这一夜,阿狸没睡好,第二天醒来,两眼之下也是青青的。歌舒瑾只以为她是害怕与自己圆房,没多想其他。 小姑娘像个精致的玩偶,恹恹地坐在床边,任歌舒瑾为她画眉,穿衣,绾发。嫁了人之后就不能再梳小女孩的发型了,要绾成髻才行。 “我的小小新娘子,怎么了?”等做完这一切,男人拉起她的小手,十指相扣,藏不住的喜色噙在嘴角,“已经日上三竿了,可不能再赖床了哦,早饭都凉了。” “可以直接吃晚饭么?我好累……”阿狸还是睁不开眼睛似的。 “呦呦,我还有一个亲妹妹,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她前些日子都不在家中。昨日特意回来观礼,还说有礼物送给你,你这个做小嫂嫂的可不能比小姑还要顽皮啊,”他边说边蹲下身子,握起阿狸的小白脚,放在掌心里,“呦呦是个乖宝宝,来,穿好鞋子,去前厅见见你未来的家人。” 阿狸被套上珍珠绣鞋,在歌舒瑾的诱哄中,恍恍惚惚地来到前厅。左凉蝉早就坐在那里了,按照规矩,即便是平妻,阿狸也要给左凉蝉下跪敬茶才是。 但歌舒瑾心疼阿狸,而且他和左凉蝉的婚姻本就是做戏,自然不会要求她来下跪。 只是有人却看阿狸不那么顺眼。 “我的新嫂嫂年纪很小的样子嘛,生得还真是妖媚,怪不得迷得我阿兄分不清东南西北。” 明显带着火药味的话语让阿狸不太高兴,循音望去,只见一个黄衫少女坐在左凉蝉身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阿紫,别调皮。”歌舒瑾冷了脸,然而调子中没有怒意,只是微微嗔怪罢了。 歌舒紫吐了吐舌头:“阿兄,你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左姐姐毕竟还为你生了宝宝。”歌舒紫不知道左凉蝉同歌舒瑾的婚姻是假的,更不知道小娃娃也不是她阿兄的孩子。在她心目中,阿狸就是破坏他阿兄真爱的坏女人。 还不等歌舒瑾出言教训妹妹,阿狸甩开他的手,一转身就向门外走。 阿狸虽然人善,却不是没有脾气,她毕竟是一朝的公主,哪里受得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冷言酸语。 她不会忍,也不想忍。 刚走出两步,忽然撞到一人怀里。 抬起头,一张陌生的脸。 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冷冷地望她。 阿狸还在发愣之间,身后的歌舒紫已经小跑了过来,她拉住男人的手,笑眯眯地看向阿狸:“小嫂嫂,还没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 94.不识 歌舒紫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没有其他的意思。Om只是当她说完,就发现比她还要年轻的小嫂嫂,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中忽地凝出一层水雾,水雾渐渐聚集,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泪。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委屈的样子像是被他欺负过一样。 美人儿哭起来也是美的,美得让人顿生怜爱之意,连看不惯阿狸的歌舒紫都觉得心头柔软了许多。然而,这种柔软只坚持到,哭泣的小美人儿伸出小白手抓住了自己未婚夫的衣襟。 屋内的人除了左凉蝉之外都愣了,歌舒紫在略略的错愕之后立刻怒不可遏起来,她一抬手握住阿狸的腕子:“你这是做什么。” 歌舒紫的武器是鞭子,从小练到大,这手上却是很有几分力气的。而这时,她亦是用了十分的力气去捏阿狸的腕子。从一室寂静中,那一声细微的骨骼错裂之声中便可以分辨出阿狸受了伤。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没有松手,死死地拉住男人的衣襟,眼泪无声,簌簌而下。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刹那之间,待歌舒紫还想再加一只手,双手并用把小狐狸精的爪子拽下来时,一手的腕子却被歌舒瑾抓住了。 “阿紫,松手。你弄疼呦呦了。” 虽然歌舒瑾一时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小妻子是入了什么魔障,可再这样下去,呦呦会受伤的。 “阿兄,你怎么不叫她先放手,明明是她一言不出就抓住阿言在先,男女授受不亲。阿兄,你真得好好管教一下我这个小嫂子。”歌舒紫也是个倔脾气,说不松手,就是不松手。Om 局势顿时僵持了起来,歌舒瑾怕阿狸受伤,一手抓着妹妹的手腕,一手把阿狸揽到怀里:“呦呦,你怎么了?我们先把手松开好不好?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左凉蝉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唏嘘,自从阿狸再回到荆州,小瑾对待她已经到了诚惶诚恐的状态。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端着,哄着,宠着……这样的爱情,也说不上来是不是正常。 阿狸不回答歌舒瑾,只是泪眼汪汪地瞅着歌舒紫的未婚夫:“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前见过么?” 男人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在下姓胡,名妄言。并未见过刺史夫人。” “胡……妄言,”这个名字很奇怪,念第一个字时,觉得心疼得要炸裂,念到后边二字,又失望得找不到出路,阿狸垂下眼,喃喃道,“真的……没见过么?” “是,”男子抬手,用扇柄挑开阿狸的手,连碰都不想碰,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不曾见过。” 在阿狸松开手的同时,歌舒瑾同歌舒紫也放开的手。 阿狸纤细的手腕上,紫红了一圈儿。歌舒瑾狠狠地瞪了一眼妹妹,又顺带着剜了几眼刀这个莫名其妙的未来妹夫。 对于阿紫这个妹妹,歌舒瑾向来都是纵容的,她未来的成婚对象,只要是她喜欢的,不管家世如何,他都不会阻止。可是对这个姓胡的,他是真心不喜。 歌舒瑾挡在阿狸同胡妄言之间,吩咐门口的芽衣摆饭。而阿狸的视线越过歌舒瑾的肩头,泪眼婆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冷漠的男人。 一直没搭话的左凉蝉这才走上来,温柔一笑:“阿紫,你方才不是说胡公子准备了见面礼么。如今正主到了,可以拿出来了。” 歌舒紫在经历过方才的事情之后,对这狐狸精似的新嫂子更是多了十分十的不喜。她身边的红衣男子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虽然没说什么,可那温柔的笑颜刺得阿狸越哭越凶。 原来他不是冷漠,而是只对她冷漠。 “你哭什么!”歌舒紫气得跳脚,冲着阿狸凶道,“我欺负你了,还是阿言欺负你了?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水娃娃么!” 说罢,又转头对歌舒瑾说:“阿兄,她不是你媳妇么,你倒是管管她啊,被她哭得我头疼!” 不等歌舒瑾再对阿狸说什么,哭泣的小姑娘捂着脸转身飞跑出了房门,大概是太着急了,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十分狼狈。 歌舒瑾也是一头雾水,同左凉蝉说了一句“你们先吃吧”,便立刻追了出去。 “我阿兄可真是无可救药了,”歌舒紫皱着眉头,一直跺脚,“怎么就偏偏喜欢这么个爱作的死丫头。” 左凉蝉含笑道:“呦呦妹妹平时都很乖巧的,可能今天有点不太舒服。” 歌舒紫使劲摇了摇头:“不管她了,反正我只认你一个嫂子。她要是敢欺负你,我的鞭子绝不饶她!” 这边厢三人叙话不说,那边厢歌舒瑾在阿狸跑到水池边的时候追上了她,有了上次掉水池的回忆,现在阿狸一接近水边,就把歌舒瑾吓得魂飞魄散。 他三步两步飞奔到阿狸身边,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待确定了小姑娘没伤到之后,才长吁一口气,抚慰道:“呦呦,莫哭啊,脸都哭花了。你若是不喜欢那男人的长相,我杀了他就是了。” “别,”阿狸抽抽涕涕地抓住他的袖子,“别。他是你妹妹喜欢的人,别为了我,影响你们兄妹间的感情。” “呦呦才不会在乎呢,不是么?”歌舒瑾假作严厉地道,“呦呦若是在乎自己的行为会影响我和阿紫的感情,方才也不会拉着人家的未婚夫哭哭啼啼的吧。” 阿狸一扁嘴巴:“你的意思,是在说我自私了?” 见小姑娘不再哭,而是一脸气呼呼的小模样,歌舒瑾就放心了,吻上她的双唇,低声道:“我只是吃醋罢了。” “吃醋?”阿狸眨眼。 歌舒瑾一脸很受伤的表情,委屈道:“夫君我长得这般天姿国色,娘子你都不仔细瞧瞧,今日对着一个这般姿色平常的人,你却看得入迷了。娘子你说,我能不吃醋么?” “我……”阿狸声音低低的,似乎很是歉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心疼,好像以前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阿瑾,你能帮我去问问他么,问问他是不是认识我。” 虽然方才那人也说不认识她,但阿狸不相信。 而且她想知道,他对自己的厌恶到底是为什么…… 95 原谅 歌舒瑾虽然心里抗拒,但阿狸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拜托他,他又不忍拒绝。【无弹窗.】 “好吧,”勾起阿狸的小爪子放在掌心里,捏了两捏,又揉了两揉,“我去帮你打听,但你要乖乖吃早饭。” “嗯嗯,”阿狸连忙点头不迭,并伸手放在歌舒瑾背上,将他向来路推,“你快去同他们一起吃早饭,多套几句话,嗯?” 看着小姑娘满心期待的神情,歌舒瑾又好笑又觉得心头酸酸的。她怎么就对那个男人如此在意,明明也长得不怎么漂亮,自己的妹妹喜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连自己媳妇也喜欢?歌舒瑾连忙摇摇头,一定是他想多了。 虽然阿狸一直催促他,可歌舒瑾还是坚持把阿狸送回院子,又盯着她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包子,这才离开。 他没直接去找胡妄言,而是拐了个弯,先见了歌舒紫。 兄妹之间由于阿狸的事情闹得不太愉快,歌舒瑾进屋的时候,歌舒紫正在喝茶,看见兄长进门了,也不施礼,只是酸兮兮地道:“阿兄你不去哄小哭包,到我这里做什么?” 歌舒紫其人其实并不坏,相反还很善良,要不然也不会多次救下昙醒之。她之所以对阿狸态度不好,完全因为她站在歌舒瑾妹妹的角度,觉得这个嫂子很不宜家宜室。 “阿紫,”歌舒瑾拉了把椅子坐下,“你那个未婚夫身家清白么。” 歌舒紫冷冷一嗤:“阿兄怎么前些日子不问我,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的事?想必又是小哭包让你来的吧。阿兄你不能这么宠她,现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将来还不翻了天。她一看就不是一个安分的……” “别顾左右而言他,”歌舒瑾打断妹妹的话,“你若不把他的来历说清楚,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我是一个月前在外游历时遇到的他,他是个画师,父母健在,妻子却早早去世了。我对他一见钟情,是我主动追求的他。”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歌舒紫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她对他一见钟情的原因——是因为他给她的感觉很像小红。那个她曾经从江水中救出来的傻子。 爱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讲,她救了他,对他千般万般好,可他还是轻易地就抛弃了她…… —— “原来是这样……”当天晚上,当歌舒瑾把有关胡妄言的事情告诉阿狸时,她的表情十分微妙,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很是失落。 当然,这些小动作全都落在了歌舒瑾眼中:“我之后又派人去调查了,阿紫说得没错,那人的确曾经有个妻子,而且早早就死去了,他也从来没出过那个县城。所以,他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明白了,麻烦你了。”说完,阿狸又拿起书来,仔细勾画默诵。原来心也可以是骗人的,自己分明看到胡妄言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事实上竟是毫无相关的人。 只是刚看了几行,书页便被一只大手覆了起来,阿狸皱着眉去拉歌舒瑾的手掌:“你干什么呀,我都看不到了。” 奈何她这点小力气在歌舒瑾面前就是蚍蜉撼树,她一用力,正好被他顺势拉进怀里:“呦呦,你这样死记硬背的,很快就会忘记。我来考考你怎样?” 阿狸被他圈在怀里,却还是伸长手臂去抢他手中的书,无奈和长胳膊长腿的歌舒瑾比起来,她就像是只短腿的小兔子,连书页都碰不到。最后气得阿狸扁嘴道:“你又没有考过秋闱,你懂什么。” 歌舒瑾在她耳边低笑:“原来在你眼中,你夫君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武夫?”他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被她瞧不起的感觉还真是不舒服。 “不如这样,”歌舒瑾低头亲了亲阿狸的发顶,“我考你一题,你也考我一题。你答错了就让我亲一口,我答错了就让你亲一口。如何?” 阿狸才不会轻易上他的当,她仰头在他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到出血才松开:“我会把你咬成肉酱。” 歌舒瑾知道他的小丫头特别狠,对自己狠,对他更狠,但他喜欢。比起她对他水波不兴,他更喜欢她又撕又咬。 阿狸起初并没看好歌舒瑾,可只出了五,六题便发现自己太掉以轻心了。有时,她刚念出一个字,他就能把一整页的内容都背出来,甚至倒背如流…… 可阿狸也是认真背过书的,歌舒瑾一时间想难住她,也不是那么容易。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蜒,”一边抱着软软的小媳妇,他还一边正色道,“你背下边的。” 阿狸瞪了他一眼:“这不是书上的。” “我们一开始也没有规定必须是书上的,”在阿狸跳下床逃跑之前,他迅速把她扯回怀里,抱得紧紧的,“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跑什么?我告诉你答案,后边是——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呦呦,你就像是这浣花溪上的卿卿一样,明明喜欢我,偏偏又要嘴硬。” “别自作多情,我才不……”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口咬住了唇瓣,看似用力,实则温柔如水。她是他的妻子,不能做别的,亲亲还是有权利的。 每个人其实都有很多种性格,交汇结合在一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个性,大的个性里有很多小性格,譬如温柔,霸道,爱妒……歌舒瑾同昙醒之一样,他们个性中最大的一部分是温柔,只是歌舒瑾的温柔下边还潜藏着暴虐凶恶,昙醒之则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妒和占有欲。暴虐来源于少年时受到的侮辱,爱妒则源发于自卑,他心爱的姑娘是公主,他只是一个平民,他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爱…… 自卑,嫉妒,不安……一个恶循环。 阿狸被歌舒瑾吻得要窒息了,挣扎之间,挥手给了他一耳光:“大骗子,你说只亲一口的。” 歌舒瑾捂着脸,无辜地道:“是一口啊。”只不过时间长一点罢了。 “呦呦,”不等阿狸震怒,他一个倾身将她罩在身下,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再打我一下吧,好舒服。” 阿狸用力踢了他一脚:“你是疯子么,旁人打你你还觉得舒服。” “不是旁人,”他含住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舔舐,“只有你。” “疯子。”阿狸懒得理他,头偏过去,不看他。 阿狸奇怪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自己,她似乎在渐渐原谅他。 可是,他曾经对她那么坏,她真的可以原谅他么? 想到这儿,阿狸又有了其他的不安,如果自己失忆之前曾有过爱人,那个爱人会原谅她对别人动了心么? 原谅,这真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词,压得阿狸要喘不过气来。 她太怕了,怕再继续留在歌舒瑾身边,就会被他迷惑,永远陷在这温柔的春潭中。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等秋闱之后,若是考得好,也许能有个一官半职,若是考砸了,她也必须走。 —— 很快还有十日就到秋闱了,阿狸准备去城外的小雷音寺求个平安符,保佑她考试顺利。 歌舒瑾知道这事的时候,先是一愣,旋即大笑。气得阿狸丢了瓷枕去砸他:“有什么好笑的。” 歌舒瑾一抬手就接住了枕头:“没看出来你还挺迷信的。”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打算陪她一同去,结果临到那日又出了急务。 说来也巧,胡妄言也打算参加秋闱,也正是这一天要去小雷音寺求符。歌舒瑾虽对这个准妹夫不太满意,但他自己实在脱不开身,便让胡妄言同阿紫帮忙照看一下阿狸。 三人坐着一辆马车,一路吱吱呀呀地向小雷音寺前行。车厢很宽敞,阿狸自己坐在一边儿,时而看看风景,时而闭目养神。胡妄言同歌舒紫坐在另一边,他们也不和阿狸搭话,只是自顾自地闲聊。 阿狸倒是发现,胡妄言虽然冷漠,可他对歌舒紫却很有耐心,耐心地听她叽叽喳喳,间或发表一下自己的想法。歌舒紫累了,他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像是怕她睡得不舒服,他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保持一个姿势,只为了让怀中的姑娘安稳入梦…… 他和阿狸的目光偶尔也会碰上,可每次他都视若无物,很快就转到其他地方。这让阿狸有一种错觉,他似乎很憎恨她,或者说是很嫌恶她。这让阿狸很奇怪,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似乎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她还在疑惑,忽地,马车猛地一个颠簸,迅速向一旁山涧栽了下去! 阿狸坐的地方离车门比较近,眼看着就要被甩出去…… 96 确认 《女帝她姐》96 确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 是他 《女帝她姐》97 是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 入京 《女帝她姐》98 入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 母女 《女帝她姐》99 母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 质问 《女帝她姐》100 质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 意外 《女帝她姐》101 意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 分辨 《女帝她姐》102 分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 第103章 《女帝她姐》103 第10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 第104章 《女帝她姐》104 第10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 第 105 章 《女帝她姐》105 第 10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 原点 《女帝她姐》106 原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