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那小厮》 一 小镇里有小青楼 那座无垠天下中,有一国疆域广袤,太多游侠儿出了故乡却死在他乡。 那国南方,有座小县城,出了南面城门走上三十六里山路,就会看到一家虽小而五脏俱全的镇子。 这么个草台班子要开青楼的风言风语在小镇老一辈人的看来简直是瞎胡闹,甭说那些号称逛过城里大窑子的,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也晓得小草窝何来金凤凰的道理。不过镇上的男人们倒是一个个都相视一笑,大小光棍们尚且不说,那些成了家的汉子也各自瞧了瞧自个儿兜里那几个私房钱,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家里藏钱的那些个米缸被褥木头箱里偷出些钱来。手头富裕的几个光棍闲汉整天三五成群聚在小镇的几个角落,想着这几个姑娘的姿色如何,手上这些碎银够解几个姑娘的肚兜,嘿,光是想想那滋味,就比得上几顿半斤猪头肉配四两土酿米酒喽。 至于手头拮据又或是家中有了黄脸悍妻的,要么火急火燎和相熟的汉子借钱,要么愁眉苦脸,十个指头连脚趾都用不上就能数清的铜板估计连那些姑娘小手的摸不上,更别提到那张小床上去霍霍平日下地时好像怎么也使不出的力气,只能等头一批腰间鼓又运气好拔得头筹的紧紧裤腰带从那青楼里出来,才能从那些满是夸耀又带着几分猥琐露骨的评价里咂摸堪比城里最大布料铺子里那些最昂贵丝滑锦缎的皮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只是小镇里的那些妇人们,私底下明面上早已骂得唾沫横飞。挥着捣衣棒槌搓衣板子冲着那些个吃着碗里还眼馋锅里的没用男人砸去自幼就和自己爹娘耳濡目染来的骂人俚语,没本事往家里拿钱,不出力去地里耕田,还想到那狐狸精身上霍霍老娘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银钱?就算是天上掉的豆渣,也轮不上你这头吃里扒外的死猪去拱。 倒是有些略见过些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早就听说那些姑娘的胭脂水粉可不比镇里的大路货色,整天还能穿着绸缎衣服,也不用整日干活织布操持家务,嘴上骂归骂得厉害,心里倒还有几分羡慕,几个胆子大的还想哪天偷摸着去瞧瞧那些镇外来姑娘脸上的妆容,回头自己也学着点儿。 可镇上的男女老少,有几个出过这不大的镇子?县城里的货郎推车子三五天来一次,针头线脑布匹簪子碎嘴吃食,种类倒是齐全,胭脂水粉也有些,只不过都是些经年不变老几样,还大多是些破木盒子油纸包着的破烂货色,一笑就窸窸窣窣往下掉的水粉和一蹭就掉了颜色的胭脂惹得镇上爱美的姑娘们怨声载道。 可偏偏那货郎鼻孔朝天,又是“只此一家爱买不买”乖张神色。没法子,大多只能捏着鼻子拿出自己积攒许久的私房去换那半木盒一小油纸包,还想着老天保佑这次的胭脂水粉能在脸上多留会儿,好歹等自个儿的情郎夫婿见过后再掉得一干二净也好。 唯有寥寥无几的几家在县城里有亲戚,又大多家境殷实,隔段时间便会托人捎带过来些县城里售卖的脂粉,也是在城里人看来值不了几个钱的普通水准,不过镇上的其他女子倒是对这几个风光人物投去艳羡的眼色,只想着平日和这几个处好了关系,哪天等人家心情好了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涂抹上这些难得一见的贵价脂粉? 镇子里的人没多少见过世面,全镇学问最大的也就是镇子北面书塾里教稚童启蒙识字的老秀才,别看快一甲子高龄的人了,年轻时可是去过州城里参加过乡试,见过许多官老爷的了不起人物,听人老秀才捋着胡子偶然提起,州城的城墙啊,那是真的高,比镇子旁的小土丘高得多,都快到天上去了,城里的的街巷是真的宽敞,两辆富贵人家的双驾马车并排过去还有些空余,那些城里的女子是真的好看,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女穿的是织锦衣服,披的是皮毛斗篷,骑着比人还高的骏马,拿着做工精细还镶着宝石的马鞭,在州城大道纵马追逐,那间书院里的书是真的多,密密麻麻的书架里塞满了书,每本书的书页里还夹着芸草,整座书院都是纸香墨香书香,还有少年郎的书声琅琅。老秀才说到这,就开始掉起了书袋,说些没人听得懂的之乎者也,脸上的褶子里夹杂的尽是落寞。 不过老一辈的镇上人对老秀才没多少敬重,原本一个全镇数一数二的人家,出了老秀才这么个读书人,读出功名光宗耀祖也就罢了,偏偏高不成低不就,读了大半辈子书,也就读出来个见到知县老爷不用下跪的秀才,几次州城乡试的应考,反倒把原来家里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厚实家底败得一干二净。 旱涝保收的几十亩水田都卖了当路费,功名没能换回来,这读书读痴了的老秀才不善经营,到头来只剩家里祖传的老宅十几间,其余产业尽数卖了抵债。屋漏偏逢连夜雨,老秀才的糟糠之妻又生了场大病,他是个重情义的,镇上的赤脚郎中束手无策,连夜赶去县城医馆去请大夫,半路鞋跑掉一只都不知道。好在老秀才名声不错,医馆里的大夫又是个医术高明的善人,答应当晚就去镇上治病救人。翻来覆去折腾半旬时间,老秀才家祖传的老宅也没能保下来,抵的抵当的当,只留下两间小破屋容身。 糟糠之妻大病一场后保住了性命,不过再也干不了田间地头的活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秀才,临老还要学农,有好心人看他可怜,招呼镇上的几家人,凑了些钱,在镇北盖了间书塾,请老秀才去当塾师,老秀才的学问来教孩童自然绰绰有余,孩童进书塾交的束侑再加上街坊邻里的帮衬,这日子倒也还能过下去。 连见过大世面的老秀才都落得如此下场,去小镇外见啥世面,老老实实种田做个小买卖娶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再盖两间新房,闲时还能来两盅,老来儿孙满堂,享享清福,那不惬意? 小镇上的老一辈人如是说。 还能去那小青楼呐,男人们打趣道。 二 小镇头见大风流 不过是五月中的小满节气,镇里已偶有些蝉鸣蛙声,这日头还不算怎么晒人,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就要农忙,好酒的那些个庄稼汉们趁着这时候田里地里的活计还不太多,偷摸着跑去镇上屈指可数的那些个酒家食肆犒劳自个儿的五脏庙,一碟子花生瓜子儿,一两样时蔬,家里婆娘管得宽裕的还能沾点儿荤腥,配上两碗滋味十足的村酿土烧,嘿,这小日子赛过神仙喽。 话说这几家酒肆里最大的,开在镇中唯一一条还算宽敞的行道上,两层高的木楼子,盖黑瓦,刷着大白墙,在镇子里是头等的气派场地了。但凡是镇里排的上号的人物,都喜欢上这酒楼里去打打牙祭,鸡鸭鱼肉在那自称是在县城里大酒楼里学的手艺的肥圆厨子手里,的确要比自家老妈子做得色香味俱全许多。 这不刚到辰时,一件敞开的油腻黑圆领窄袖袍衫子裹挟着快二百斤结实彪肉迈过了酒楼的青石门槛子,照例是二楼望得着街上情形的隔间,满满一盘子酱肉,滚烫鸡子,下酒吃食若干,几盘蔬果,一张小桌面儿上挤得是满满当当,一壶城里进来的烧刀子,零零总总,抵得上镇上小户人家一整月的开销。谁叫人钱二爷在镇上有几家旱涝保收的铺子,又有近百亩的水田的租子收,每天拎着个鸟笼子里是十几两银子都买不到手的学舌八哥,满镇子溜达,没事儿去铺子看看又有多少银子进账,天色暗了就哼着早年闯江湖时学来的小曲儿: “美人儿思慕那习武少年郎, 好男儿迷上那纵马好风光, 瞧瞧那游侠儿潇洒, 看看那大刀客嚣张, 天下不止读书人才是好情郎, 江湖也有千百风流子弟美娇娘。” 钱二爷当年是混过江湖的,言语中那个不知比整个镇子大了不止万倍的江湖里到处都是小镇人闻所未闻的故事风景。据说人年轻的时候还跟好些豪侠剑客有过一面之缘,还有几个思慕他的女侠仙子。可等钱二爷厮混了几年江湖后遇上了一桩变故,家里等着他回来继承家业的钱老爷子身体早已比不上当年硬朗,好容易嘱咐了县城经常要外出做买卖的世交好友,怎么着把钱二爷绑也给绑回来。 不过钱老爷子世交好友见着钱二爷时,人正和几个一起在江湖厮混的狐朋狗友犯愁下一顿饭在哪,带出去的盘缠不消说,自然是早就涓滴不剩,置办的那身游侠儿行头也抵在了当铺,就差没把相依为命的那把刀拿去换几顿饱饭。二话没说,带着去那城里馆子胡吃海塞一顿,再去置办几件新衣裳,就心甘情愿回去继承家业。 没两年钱老爷子撒手归西,钱二爷自然而然继承了家里的产业,成了镇里数得着的有钱人,娶了妻不说,人还纳了一房小妾,让全镇的老少光棍都红了眼睛,骂这钱二,娶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一个,真当自己是后院儿娘们成群的官老爷了呗,自然,这些没钱没权的老少爷们只敢暗地里问候秦二爷的祖辈女子,不然让有武艺傍身的秦二爷听见,斗大的拳头咱能抗几下? 又应了镇上老一辈人那些道理,出去闯荡的能有几分出息,看看人秦二爷还不是回来过这舒服日子,读书人还有个说法,对,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 钱二爷酒足饭饱,又灌下心思活泛小二送上的消食陈茶,跟楼里相熟的几个酒友吹嘘了半天当年行走江湖的事迹,几分真假不知,但对这些县城都没去过几趟的镇上人来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钱二爷一直唾沫横飞到日头偏西,拎起鸟笼,与还在咂摸其中滋味的听众道一声“明儿见”,又和先前从柜里出来送的老掌柜道一声“记账上”,就哼着那小曲儿,敞开衫子朝镇北头自家宅院走。 江湖虽好,容得下怎多无根草,奈何没个座山门容身,又没个靠山护身,更别提有几座金山银山傍身,随便一个浪头都能拍死无数自个儿这样的小角色,翻翻白眼,钱二爷依旧是钱二爷,在在镇子上仍是名头响当当的头等角色。 人在江湖漂。 哪能总挨刀。 嘿, 好歹二爷也算是见识过江湖风景的,现如今明白了个江湖险恶的道理,这不老老实实搁着一亩三分地上过日子了嘛。 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天晓得这么个肚子里没半两墨水的彪形大汉哪儿来这么多牢骚可发。 照平日走了半刻光景,钱二爷便能瞧见自家宅院的影儿,正好在小镇头上,一出门便是那出镇山道,宅院门前的打谷场子有个二三十丈方圆,正中央有棵东倒西歪大槐树,镇上黄发老叟垂髫时便吃过这槐树花儿做的饼子。 斤把槐花,择去些有虫眼儿的,清水洗净,和白面一道和成饼子进蒸笼,蒸罢再撒上些一般人家舍不得的糖砂子,便是最好的碎嘴吃食啦。 后来不知怎地,这老槐遭了雷劈,四五六七瓣儿的东倒西歪,好在没枯死,而今又成了这枝繁叶茂的模样,也亏得如此,不然早就零零散散成了各家的柴火棒子。 此时青山遮着日头,日头已将西沉。 槐树旁的镇上闲汉起身拍拍屁股。 田里地里庄稼汉子扛着锄头结伴回家。 二爷大着嗓子教家里的老妈子快来开门儿。 那棵东倒西歪老槐树上有白槐花,奈何轻风无情计,只教花落吹满地。 忽的有些动静,碌碌声声,又有三五马嘶传来,那动静,比耕田老牛要精神百倍。 众人齐齐向镇头山道口望去,只见镇头恰似从天而降下来几辆车驾,虽有仆仆风尘,可眼尖的几个闲汉瞅出窗蒙子上的绣锦缎子和那几匹驾车辕马的神骏,感情是什么县城里的官老爷和富贵人到咱们镇上来啦? 那头驾马车的帘子被里头的人不着力道得掀起,镇上闲汉庄稼人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这可是城里来的大人物啊,回头可不是有了和亲戚朋友吹嘘的由头了....咦?竟还是个娘们儿? 还是个真他娘漂亮的娘们儿?! 只见那漂亮得没话说的娘们儿左边小手压了右边儿那只瞧着更水嫩的小手,微微低头屈膝道了声万福。 众人眼珠子因为瞪得太大啪啪啪掉了一地。 那娘们倒是不知羞的,抿嘴低头轻笑出声,笑得老少爷们红了脸,笑得镇上婆姨自惭形秽,笑得脸上有了两个小酒窝。 笑出了那般不世俗的大风流。 三 大风流住小青楼 那不似凡俗人物的姑娘--小镇男人第嘴上心里显然都以为娘们这个字眼儿显然更适合镇子里土生土长的自家婆姨,而不是这一笑便是大风流的人间仙子。 然后又见着了三位姑娘。 六辆锦绣车驾。 四位各具风流的美娇娘。 还有两辆是婢女行囊。 钱二爷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六七年前。 走江湖,正派人士都讲究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要相助,生死自负的老规矩,被当时初出茅庐的钱二爷奉为圭臬。钱才,也就是钱二爷并未听进去当初给他讲这条老规矩时早厮混两年江湖前辈口气中的耐人寻味。刚走完了县城,才走上几十里江湖的钱二爷第一次路见不平,血气方刚的钱才钱二爷哪管江湖前辈之后说的那半句江湖规矩,人向前,刀出鞘,口中暴喝: “洒家霸道刀,钱才钱二爷在此,贼子休得猖狂!” 这话听得在出城七八里山道拦路索取买路钱的几个山贼是一愣,倒不是被钱二爷一眼便能瞧出破绽的生涩刀势唬住,而是这几个山贼都是别州结伴出来讨生活,遭了好些磨难才流落到这儿来当山贼,根本听不懂钱二爷自认为很有几分大侠气势的小镇方言。 只是见了这一照面儿就拔刀相向的魁梧嫩雏儿,几个收买路钱有些年头的有些头疼,咱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朝这过路人要些衣食花费,也就是手里拿了把劈柴刀干草叉子若是有些不情愿就耍几个把式大多就心甘情愿掏钱,而今这江湖,有几个像咱这么斯文的山贼?妈卖批! 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子往头上砍来,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了三分火气,不就是今天碰着个长得美了点儿的小姑娘,调笑没两句,瓜皮,泪珠儿便开了闸,弄得这几个平时与人为善习惯了的山贼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好死不死又被这球经不懂的龟儿子瞅见喽,莫法子,只好先干他仙人板板。 好汉架不住人多,有仇大不了再说。这是钱二爷从这初入江湖第一役中晓得的道理,只可惜是被这几个大约是从蜀州流落来山贼的一顿胖揍,还被热切问候了钱家历代女性祖先后搜走了钱二爷身上的盘缠,这几个山贼下手虽然黑,但好歹算是少有的厚道山贼,扶着被钱二爷一通疯魔乱砍伤到的两个回山上之前犹豫再三,回头骂句神搓搓,扔下些钱二爷身上搜出来的盘缠便一瘸一拐走了。 留下被揍成猪头伤口还被山风吹得格外疼的钱二爷躺在山道上,还有那完全被山贼忘在一旁眼泪没干瞪大了那对秋水眸子目睹了他挺身而出被山贼胖揍一顿的侠客事迹的小姑娘。 钱二爷心中异常悲愤。 不是听那些说书中的英雄好汉见着了不平事,一报上名号,不是“惊煞了领头的山大王,抛了兵器跪地求饶”,就是“只见一阵刀光剑影,山贼还是山贼,只是横在地上,颈间各有三寸血口”的场面嘛,更有一举赢得美人心的的风流韵事,怎地到头来就自己被揍成这样,还被原本还想在面前出出风头的小姑娘看见了,脸都被丢净了还怎么在江湖上闯出大名堂。 钱才心里一阵腹诽,再这么躺下去也不是事儿,天色暗了被山里大虫吃了还了得,没揍死反倒被畜生吃了再拉出来算是个什么事儿,只是挣了两三次都没起来,可见那帮山贼是动了真火的。 钱才闭上眼四仰八叉躺了回去,心里又着恼自个儿的狼狈模样被看了个精光,干脆破罐子破摔,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可吓坏了躲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以为这好心相助的用刀游侠儿身负重伤要死在这山道上,赶忙提着衣裙小跑过来,可劲儿摇晃钱二爷。 闭眼认命的钱二爷只觉着一阵香风拂面,接下来就是一阵腾云驾雾似的晃荡,差点儿把剩下半条命晃没了。 于是睁眼。 游侠姑娘两相望。 姑娘羞了脸红了眼。 可钱才钱二爷龇牙咧嘴,谁叫那小姑娘脸色变了手上动作不变,差点儿没直接把骨头快散架的钱二爷晃上西天。 这会儿那小姑娘才回过神来,见这鼻青脸肿的钱二爷脸色比刚才似乎更差了些,那薄施脂粉的小脸儿上又多了几分愧疚,停了摇晃,两只手儿绞在一起,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地上躺着的那位有些急眼儿了。 莫不是要看我在这荒郊野岭完犊子了才罢休? 只可惜想要破口大骂的钱二爷现在有心无力,脑筋急转,想起自幼嗤之以鼻镇里酸秀才说话的文绉绉腔调, “这位菇凉....能不能先扶宅下取来....“ 脸上挨了少说十几拳八九脚....好歹还能说出些言语来,岂不是证明咱这体魄筋骨也算是上上之资?钱二爷心里这般宽慰自个儿。 小姑娘反应过来,小脸上的愧疚又多了几分,手忙脚乱扶起这位被自己牵连拖累的好心游侠儿,见这游侠儿好好一副还算周正的皮囊被拾掇成了形似猪猡的青紫条肉,小姑娘终是羞愧到无地自容。 左掌掩右拳,钱才硬撑着来了个还是从说书的那儿听来的江湖礼节,强忍着牵扯伤口疼痛没叫唤呻吟,只是直抽抽的嘴角暴露了钱二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下场。 “宅下栖山县青山镇,霸倒刀,钱柴是也,菇凉没受辣山贼欺辱便好.... 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委实不是钱二爷他不愿与这看起来赏心悦目的菇凉吹嘘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可现在这副尊荣还腆着脸去和小菇凉搭讪哪还有赢得人家芳心的半点儿希望? 最可怜原本体态丰腴的钱囊遭了今日这桩无妄之灾,成了里头没多少内容的骨感美人儿,喝酒吃肉的快意生活怕不是要成吃土喝风的凄凉日子? 钱二爷心里又是叹气连连,三步一瘸五步一踉跄得走回县城去,先去找些跌打损伤的膏药,再找间便宜客栈住下才是。 瘸腿游侠儿走在前头。 愧疚小姑娘跟在后头。 青山遮着半抹夕阳。 好似今日这般景像。 那些车驾载着女子行囊,沿着镇中行道去往镇南头,那有一座不知是谁家新盖的大竹楼。 车驾停在了大竹楼前。 不多时人们尽知大竹楼叫小青楼。 小青楼里住着大风流。 四 小厮儿入小青楼 以这等招摇架势由镇头一路沿镇中大道慢慢悠悠到了镇尾的大竹楼,赶车人帮着卸下看起来都值些银钱的鎏金彩绘木箱子和许多行囊包袱,帮着姑娘们粗略打扫了这完工不久的大竹楼,便领了赏钱千恩万谢赶上马车调转马头回了小镇头的山道,继而随着日头,一同消失在镇外青山中。 家居镇中大道两侧的人家要么去镇尾,瞧这些姑娘进了大竹楼,要么去镇头,看那些车驾进了山道口。 好家伙,瞅瞅人姑娘出手那气派,打赏随手便是碎银子,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还有人雇来的那几辆车子,镇外县城里的车马行头等的样式也不过如此了吧?看看人家住这地儿,可不是比镇上人家的宅院儿宽敞气派多了,这就叫人家的讲究,这叫啥,按人老秀才的说法,那就是凤非梧桐不栖! 只是这些姑娘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在这大竹楼落脚? 镇子里男女老少都是一肚子疑惑 ,咱们镇上这间小庙怎么就惹来了这么些个大菩萨?莫不是哪家出了个飞黄腾达的子孙后辈在镇外头?还是那些大户子女深宅大院儿呆腻了要来咱们镇上换换胃口?大半个时辰的七嘴八舌过后大竹楼外围着的镇上人终于散的差不多,只剩几个镇上光棍儿闲汉像是脚上扎了根,眼瞅着大竹楼二楼的烛火摇曳,女子身影穿梭其中,偶传来几声堪比银铃的几声笑,真教这些男人酥了骨头折了腰。 次日,镇上最勤快的庄稼汉子还没扛起锄头,大竹楼前便三三两两散了好些个昨夜看得意犹未尽的汉子,要不是后来竹楼里头的烛火熄了,脸上眼圈极重的几个多半可以一直巴望到天明。 大竹楼中门上多了张匾额。 匾额上三个淋漓墨字: 小青楼。 感情这就是咱镇上要开的小青楼?汉子们傻了眼。 瞧这楼子正大光明的架势,咋能是座窑子?说实在的汉子们昨夜不是没想过这,只是瞧人家到咱小镇来的考究,出手便是这么大的气派,那合夜之资怕不是哥几个倾家荡产也凑不齐个零头。好算镇上多了这么些赏心悦目的女子,怎么着也不会是祸事吧? 一语成谶。 这楼子外头怎还多了张告示?像是刚贴出来不久,可这这几个大清早就蹲这儿的,识字加起来还盖不住个箩筐底。不过片刻光景,就有个上过两年老秀才所教书塾的揉着惺忪睡眼被拉了过来,瞅一眼告示上的字,嘟囔两句这可比老秀才的字儿好看多了。听那人磕磕绊绊读了好一会儿,算是勉强弄清楚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像是说是要招个小厮,说是要总角年岁,要手脚伶俐性子乖巧的,最好再耐看些,要侍候这里头的姑娘,做些琐碎事情,不签卖身契,每月中放一两银子月钱,还有三天的假?连吃住都管?他娘别说每月能拿这一两银子,就算是白干倒贴咱都乐意! 镇上的这些光棍闲汉顿时懊丧得抓耳挠腮,不晓得这天大喜事最后会落在哪个小子头上。 有脚步由远及近而至,稳健不失朝气,大抵还是个少年?一双结实草鞋放缓了节奏,最终停在了那张红纸黑墨字的告示前头。 草鞋的主人正盯着红纸上的墨字,逐字逐句在心里默念,当视线触及“每月十五放一两银子月钱”的字句时,那对长在一张晒得黝黑脸上的乌黑眼珠子里满是雀跃。 一两银子换成铜钱便是一贯钱,若是去兑的时候成色好还能在多上十几枚铜板,米价现如今十文钱一斗,次一等的每斗要再便宜一文,那么一份月钱就够买百十斗米....差不多是全家人整年的口粮了! 那双乌黑眼珠子里雀跃更甚。 那些正懊丧着的汉子们无意间瞥见告示前杵着的那小小身影,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小孩儿这不就是,乖巧懂事是这些汉字捏着鼻子也得承认的,干活做事更是镇上人公认的实在。 似乎唯一挑的出毛病的就是模样? 对嘛,看那矮不拉几的小个儿,都满十个年头儿的人了,还不及那些七八岁的高,像是小青楼里呆的人不? 还有那整天日晒风吹的脸蛋,可不比咱还黝黑粗糙? 还有还有.... 反正这娃儿就是不行就是了,那些想来眼高于顶富贵人家哪能瞧得上这?汉子们绞尽原本就没多少的脑汁来说服自个儿。 倒是有几个还算心善的想起这娃儿那一家子,算是穷到了根子上,爹娘都是劳碌命,家里一共一亩两分地,还不算好的,当家男人整年在地里不得闲,每年打下来的那些稻谷也只能让一家三口混个半饱,更别提什么菜蔬,都是辛苦种出来要挑去卖钱补贴家用的。娃儿他娘胸口也有些毛病,央镇上赤脚郎中来看来几次也没找出病根儿在哪儿,只是嘱咐千万别下地里干重活,只能在家做些家务缝缝补补,做些能换几颗铜板的小活计,就这样还少不得街坊邻里时不时得帮衬一把,就这样这日子才能勉勉强强维持下去。 咦?那娃儿人呢? 汉子们转头四顾的功夫,那双草鞋就已经站到了那新挂的小青楼牌匾下,不是不想先回家把草鞋和衣裳换了再来,可那称得上家徒四壁的破落草屋里哪还有第二件衣裳可换?好歹自己去过两年书塾,知晓些书上讲的道理,身上那件堪称百衲看不出是何样式的衣裳前不久刚缝补过一次,应该没什么露肉的破洞,今天穿的草鞋是自己新编的....越这么安慰自己,反而越发心虚。 就是去试试而已,就算不行大不了以后回家种田呗。 一只掌上长了很多老茧常拿柴刀锄头手背还有几道小口的手叩响了小青楼的正门。 片刻过后,竹楼里头便是“来了来了”的回应带着两声哈欠和满满睡意加上踩在竹楼梯上下楼的嗒嗒声响。 门开了,解释了缘由,那双草鞋进了大竹楼。 在那些闲汉眼里过了很久很久,那双草鞋依旧没有走出那座小青楼。 在里头时而传来些调笑声时而沉寂很久,那双草鞋还是呆在里面没有走出那小青楼。 又真的过了很久很久,有人出来摘掉了那张红纸黑字告示。 那双草鞋走出了小青楼。 穿着草鞋的少年郎脸上是笑颜。 所以今日是? 小厮儿进了小青楼。 五 君子皆知礼,少年尽无邪 托了是镇上老秀才远方亲戚的福,穷到根儿上的那对农家夫妇才没有潦草在姓上加个一二三四五之流的数字了事,加之那“长磐“俩字儿对二人而言唤起来实在是别扭,大多时候都只是叫个小石头的诨名。 磐者,山石也,性坚,魆风骤雨加之,巍然不动,不改其风。 像石头一样长长久久的,大概是对贫家生子最好的期许了罢? 这魏姓少年郎向来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虽然只读了一年书塾家里就穷得实在维持不下去,还是在老秀才不收束侑还不时管这饥一餐饱一餐少年郎的一顿饱饭的情形下,大半辈子都倾心于书籍墨卷却始终没能功成名就的这位对这远房后辈显然是极其看重的,若不是自家境况也是这般不堪,这镇上最好的读书种子有朝一日未尝不能够与他相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不是那对夫妇不愿,只是少了早慧少年郎每日都去镇外茫茫大山中采撷山中山果药草野蔬到镇上换了铜板来补贴家用,这家日子便每况愈下,譬如晚上那餐日渐清澈的粥水就是明证。 可魏长磐很喜欢这种日子。 他虽只进过一年书塾,却是认得镇上多半太多大人都不识的生僻字句,从倾囊相授的老秀才那里知道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没能在早两年填饱肚子拔高个子,可熟悉了镇外山里头就知道在那随手一摘就是酸甜浆果野薯藤子常拌脚的地方靠山吃山是句大实话。更何况他现在当了小厮,月月有一两银子能拿回家,娘的病能去抓些药来煎熬,爹也不用整天天刚亮便下地,黑到摸不着锄头把了才踩着月色回家。 他向来很惜福,所以一直都很知足。 那天扣响小青楼几乎用上了他在山里第一次遇上吊睛白额大虫时的勇气,拿着火折子用尽浑身力气和柴刀一起疯魔挥舞吓退大虫的经历让他自三岁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尿湿了裤子,在家缓了好些时日才壮着胆子继续上山。那大虫似乎对这颇有些胆气的少年郎也有些敬畏,后来几次狭路相逢不等他掏出打那以后常备身边的火折子点上背篓里雷打不动放着的桐油火把就扭头消失在山间郁郁葱葱的低矮灌木中。 那次小青楼的门开得远比在他意料之中的快,没有那些据说经常会在大户人家碰上的刁钻诘难。 “来了,来了” 好听的女孩儿声音几乎和吱呀的开门声同时被他听到,开门穿素白衣裳的女孩儿圆圆的脸儿,长长的睫毛,脸上肌肤晶莹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让他相较之下很是有些自惭形秽,便低了头。 那大概是后头两个车厢押行李侍女的女孩儿,揉着惺忪睡眼刚打完两个哈欠,谁知道本姑娘起了大早贴出去的告示一转头就有人来敲响了门,累得舟车劳顿了那么久刚准备回塌上又得起身来应门。 心里嘟囔个不停,她有些好奇来的是什么人,可别是昨夜在外头巴望了大半宿的那些臭男人,也不知个羞丑。 门外头是个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的黑瘦少年郎,见着她的第一眼便是一怔,随后低下了脑袋,黝黑脸上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还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儿心里暗笑,这可比镇里镇外那些男人讲礼多了,只是这穿的怎地这般....无以形容。 像是知晓了面前的圆圆脸儿为何难掩诧异,少年郎心中更是忐忑,脸上的黝黑皮肤愈加的黑里透出红来。 倒是那女孩儿先回过神来,好听的糯糯声音里多了些不好意思,领着他进了竹楼正厅里叫他在这里多半要多等上些时候,因为要招小厮的那些个姐姐们这会儿还在楼上梳洗,得等她上去通禀一声。 棒槌似的杵在那儿良久,他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忐忑,更没脸皮去坐那女孩儿好心拉过来的小竹椅,可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坐下以后便更是有些如坐针毡的感受。 好在这种感受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青楼主楼梯旁边的壁上开了小窗,一个白裙的人影站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下,照在她脸上教人看不真切,只觉得是真假难辨的光晕。 光晕里的人儿见那少年郎一副目瞪口呆模样像极了笨笨的呆头鹅,不由得掩口轻笑,声音清越,婉转若莺啼。 本来坐得很是不舒服的少年郎忽地见到了那袭白衣胜雪的荣光,便呆住了,才梳洗罢的丽人并未上妆,盈盈浅笑,顾盼神飞,整座竹楼都像是被她那般无两的容光照得亮堂起来,那冬里日光似的浅笑让他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整座竹楼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曾有文人以此赋赞她,尚有“言不尽其姿容”评价,也难怪少年郎此刻心神失守。 不过转眼便是发乎情止乎礼。 那么便是他了。 心中这么定下,总还要走个过场,楼上那几位疲懒货色这会儿也该下来了罢? 姓甚名谁,家住镇上何处,几口人,家中几亩地,可识字,喜不喜欢读书,又读过些什么书,平日进山都能有些什么收获。清澈如山泉的声音问询着少年郎,让人如沐春风,原本紧绷的全身肌肉也放松下来,回答着这些琐琐碎碎的问题。 清风儿吹拂小青楼里悬挂的轻薄纱幔,带走了这些家长里短的问答。 不多时又有三位各具风流的丽人儿下了楼,都是不相上下的风流,却各有各的千秋,性子清冷的捧着本不见世面流通的才子诗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人儿眼波流转中带着好奇的探询,更有男装女子坐姿挺拔如山松清面不含杨柳风。 少年郎怎见过这般风流。 瞧出了他的窘迫,白衣姑娘岔开了抱琵琶人儿的问个不休,瞧另外两位眼色也是无异,发觉天色已晚,就告知他今儿个他便算是楼里的小厮了,还让唤作小竹儿的侍女替他裁剪一身青布衣裳,到镇上采买些鞋袜,明日一道换上。 如蒙大赦少年郎起身行礼离去时的惶惶全落在眼里,饶是性子最是清冷的那位眼里都有了笑意。 昔有君子知礼节。 今有少年思无邪。 六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天凉好个秋,再不用因填不饱肚子有些欲说还休愁的少年郎魏长磐脸颊渐渐丰润了些,一身青衣显得熨帖起来。 家里每月多了一两银子进账,米缸自然不会再轻易见底,娘犯了病也能去药铺子里抓两副清热止咳的药,清粥成了干饭,饭桌上也偶能见着荤腥,爹娘也各添置了一身虽说粗糙但胜在结实的土布衣裳,笑脸胜过了之前那些年忧心吃穿用度的愁眉苦脸。 同样是一两银子,对于镇上钱二爷之流不过是几餐酒肉,可对魏长磐一家而言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夫妇二人也不懂也说不出书上那些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以终生相还的道理,只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替人家做事。 魏长磐认真回答爹娘当然。 笑起来很好看的白衣丽人儿姓崔,性子清冷喜欢看书的姓岑,先来无事便抱着琵琶向他问这问那的姓顾,喜着男装坐姿看上去很累人的姓岳。服侍身边的几个女孩儿,头次见着的小竹儿最是喜欢甜食,总给姓岑姐姐梳妆的是小菊儿,某个地方最是波澜壮阔是梅儿,陪喜欢舞刀弄剑的岳姐姐捧剑练剑的是小兰儿,还有个负责一食三餐的叫陈嬷嬷,虽然年纪比魏长磐的娘亲要长上许多,还是能从眉眼里瞧出年轻时的清秀来。 当了小厮后他除了帮家里忙些田里的活计,就是为那四位丽人儿打打洗澡水,帮着陈嬷嬷到镇上去采买,擦洗小青楼的物件儿诸如此类的琐碎事情,与那些在山里挥汗如雨还要提心吊胆防备野兽虫蛇的辛酸根本难以相提并论。若是闲来无事,多半是要被抱琵琶女子拉去听些镇外头的故事,再以“正式长身体年纪”为由头往他腹中塞下些从没见过的好吃糕饼点心,舍不得一人独享的魏长磐往往拿条帕子捡些好的裹回去给爹娘尝个鲜,其余的自然是由小竹儿小菊儿那几个女孩儿瓜分了。 倒不是没有对像极了落入凡尘仙人的这些女子产生些疑虑,推举一位镇上颇有德望的老人去问询一二后,房契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身上那和镇上人相比大不同说不清道不明“气势”,又都是些女子,待人接物更是没话说,这些人也就不能再指摘什么。 镇上寻常百姓,见着镇里来了富贵人大多是欢喜的,对时常到镇中大道上采买的陈嬷嬷都乐意露个笑脸再打声招呼,少年郎也咸遂濡泽沾了光有了许多镇上小贩的笑面相迎。毕竟是女子又有了些年纪,十人所需每日食材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捎上魏长磐这么个能挑百斤担子的帮忙提些菜蔬,这点分量对他而言自然称不上辛苦,再者属实是小青楼里的活计轻松到有些不像话,若是还不干些重活儿累活儿,月中去拿那一小块碎银子的时候便要良心不安了。 街角树下巷口,向来是无所事事的光棍闲汉们平日的群聚之地,对魏长磐这么个穷苦孩子也谈不上什么喜恶,未曾想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娃儿竟成了成天价在那些美人儿身边的小厮,更有一份让镇上殷实门户都有些眼红的月钱,让这些不愁吃穿但手头没几个钱的汉子很是眼热,只是也仅限于此,要是跟这么个半大娃子打秋风,那还不被镇里人把脊梁骨戳碎了? 私底下这些没婚娶的男人常把魏长磐拉过去,打听那些姑娘各自的样貌身段,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不就是装聋子扮哑巴,气得这些心里满是期待的男人一面一巴掌甩他脑瓜上一面费尽心思琢磨。 亲戚朋友听得他现在每月便能往家里拿一两银子,都夸这孩子这年纪能挣钱养家真是了不得。 有一个声音却始终保持着和所有人截然相反的腔调。 魏长磐挑了满满一担子菜蔬杂物,反倒先一步到小青楼,陈嬷嬷反倒腿脚有些僵硬,落在了后头。 远远地,他瞧着一个宽袍大袖的身影在楼旁踱来踱去,待到看分明了,赶忙疾走几步上前,放下挑子,对眼前那人一板一眼行了拱手礼。 那人泰然受之。 谁让他是魏长磐的先生长辈? 原本是自己最寄以厚望的读书种子,而今干起了伺候女子的勾当,真是....有辱斯文!当初听得小青楼里招进去的小厮是自己最器重的这个晚辈时,他便气得嘴上灰白胡须都抖起来。 这般得天独厚的聪明娃儿不去读书也就罢了,怎还能日日在那温柔乡里白白挥霍本身的天分灵气? 老秀才愤愤然。 “见过先生。” 这才回过神来的的老秀才见着仍是如当年拜师时一般恭敬行礼的少年郎,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的那些圣贤教诲竟是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只是瞧见那依旧乌黑清澈的干净眼神,那股火气登时便散了,心里百感交集。 “碰巧今天路过此处,顺路来看看你。”老秀才扯了谎,见魏长磐早不比之前黑瘦,两颊终于不再向内凹,个头也似乎拔高了些,脸上又带着掩饰不了的真诚笑意。看来主家待他还不错,暗自点头,老秀才放宽了心,将身子板板正,开始以先生的身份问他先前所授书中道理。 到底是好些日子没有捧起书卷,有两问思索一阵后仍是有些磕磕巴巴,魏长磐也有自知之明,低下头等待眉头已是越皱越紧的老秀才训诫。 出人意料,治学向来极为严谨的老秀才并没有要当街训诫的意思,只是喟然长叹,取出同样是缝缝补补儒衫里的两本书来,交给那少年郎,比被训诫更是不安的魏长磐看着先生望着小青楼,神情复杂。 及冠之年便已考取秀才功名的他意气风发,跋山涉水从偏安一隅的青山镇到那座砖石城墙巍峨的州城,仍是志得意满。 那贡院试场在条穿城而过的蜿蜒河水旁,十里锦绣春风,万户千门临河开,两岸河房皆是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灯船之盛,甲于天下,让只在书中读过此城繁华的他神醉其中。瞥见那身还是那人亲手缝制儒衫上的针脚,他笑了笑。 不知她可还好? 揉着酸痛腰腿缓缓而行的陈嬷嬷,前头挑着担子还走没影了的少年郎让她有些感慨,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那条被誉为“数朝烟月,金粉荟萃”,更兼十世繁华的地方,第一次见到这镇子上的读书人。 不知他可还好? 七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望着先生比起平日里来似乎要精神些的背影,魏长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知道先生让他读书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会好好钻研先生留下来的两本书卷。书卷是平平无奇大小书局都能见着的儒家经典,却是老秀才一直珍藏在架上,极少见他取来一页一页小心翻看的。 插好头上那枚发簪,陈嬷嬷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密汗珠,仔细叠好放归原处,向已经瞧得着一个尖儿的大竹楼走去。几位姑娘曾好心问她为何总是用这镶了颗翠还掉了色的银簪子,要不要从梳妆盒里拿一件给她,她总是笑着摇摇头。 镇子不大,陈嬷嬷再怎么着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见她脸色不太好的几个伶俐女孩儿忙端过来杯凉好的茶水,虽是小口慢饮,一杯茶水片刻也就涓滴不剩,觉着好些了,便从椅上起身去小青楼后头的灶房里准备晚上的饭食。待她进了灶房,魏长磐早早去溪边洗完摘干净菜蔬回来准备生火,她随口夸两句这孩子勤快便红了脸,面皮还是薄了点,穷苦人家的孩子摘菜不会太多,常留下些带虫眼儿缺口或是焉了的,就需要她动手,一整颗青菜往往只剩下个嫩得能掐出水来菜心,惹得魏长磐望着地上那一张张菜叶子心疼不已。 不过个把时辰,灶房里的菜蔬就成了锅盘碗盏里好看又好吃的菜肴,小兰儿小梅儿两个女孩儿忙着上菜,小竹儿小菊儿则摆好了餐具唤那四位丽人儿下楼用饭。镇上百姓想着富贵人家还不是顿顿大鱼大肉满桌的光景,小青楼的饭食与这种想象大相径庭,都是些当天才离了泥土的新鲜瓜菜,少油少盐口味清淡的菜肴,只有一道镇旁溪水里独有白石鱼熬成的乳白鱼汤,极其鲜美,算是桌上唯一的荤腥。 种类虽多,四位丽人儿对每道多只是浅尝辄止,只是那岳姑娘大约是习武的缘故,多添了碗米饭仍是下筷如飞。待到放下空空如也碗筷,又有一声难以自抑的饱嗝声响起,惹得那剩下三位又是好一阵嬉戏调笑。 好不容易玩闹罢了,清茶漱过口便上了楼,便轮到魏长磐几个吃饭,临上楼前白衣的崔姑娘叮嘱了陈嬷嬷两句,说这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要紧时候,桌上该多道肉菜油荤。又瞥了眼正将本该是盛菜青花海碗上冒出来的米饭尖儿压了又压的少年郎,心里暗笑这孩子胃口倒真是不小,一人都快抵得上她们四人饭量了。 像是踩在云端的白衣崔姑娘最后一个上了小青楼二层,三位丽人儿等她已经有些时候。 “小山。”抱琵琶的顾姓姑娘满面愁容“我们要一直呆在这镇子里吗?” “莫非顾眉声顾大仙子还有什么锦囊妙计没说出来不成?”总是低头看书的清冷女子此刻抬头,语中带刺: “若是能在这镇上就此安家落户还好说,咱们身上的银子足够后半生花销了,只是你真觉得我们这些女人能安安稳稳就在这镇上老死?出城到这镇上一路上的凶险不用我说,光是因为你引出来的祸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好不容易到这镇上你又想出去找你那邻州的心上人?你长得很美....那你就不要想得太美了。”岑姓丽人儿说罢又低头看起手中书卷不再言语。 顾眉声抱着琵琶红了眼圈,水灵眼眸子里雾气像是要凝成水珠落下。 皱了皱那两条但凡女子皆是艳羡不已的天生柳叶眉,崔小山止住了岑林晚欲言又止的势头,好言劝慰了几句委屈不已的前者,待她破涕为笑时,冲捧剑端坐的那位使了眼色,后者便起身随她下楼去了小青楼后。 还没等出声,已猜出崔小山大致意思的她态度坚决的摇摇头,“绝无可能,我这点功夫拿出来文比尚可,若真是生死一线的搏杀我自保的机会都不大,小山你最好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便是了。 崔小山蹲下身,痴痴望向生在小青楼旁的枯萎野花儿。 花有再开的那一天, 可人怎么回到年少的时候呢? 岳青箐神情萧索。 她们这些如浮萍般无依无靠的女子,大概就像那句诗里那样:车马各东西,离人如转蓬。 一辈子也只能在浪潮里随波逐流了罢。 可是她们不甘心啊,所以才有了这百千里的跋山涉水,到这镇上小青楼安身,去求这个年代对于女子来说几近奢望的自由。 亦或是到头来把自己关在另一座樊笼里。 可岳青箐很想去走一走那座只在岑林晚书里见过的江湖,看一看那座女子也能快意恩仇的江湖,找一找那个能和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情郎,见一见那几千几万里的大好河山,过一过自己没过过的那种生活。 小青楼的门槛上坐着端着大海碗的少年郎,一面往嘴里扒拉着碗里头的那座小山,一面睁大眼睛望着小镇头的那个方向,想着自己还没能走过的出镇山道,想着走出镇外环绕青山之后的景象,自己才这个年纪,等到挣足了银子,给家里盖上全镇最气派的的三进三出大瓦房,再安顿好了爹娘,就背上包袱去山外。 去山外干什么呢? 他望着镇头那棵东倒西歪的大槐树,想起了以前看到的一卷书。 写那本书的那个读书人对一种人是这么评价: 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虽然这些人做的不一定是世人眼中正确的事情,但他们说了的话,一定会兑现;他们已经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诚心去办;他们不惜自己的生命,一定回去解救危难中的别人。 这些人在书上被称为游侠儿。 游侠儿所在的地方叫江湖。 他很想到那个叫江湖的地方去,走出这片生他养他伴他长大的青山绿水,去小镇外面那座有塞外大漠孤烟,不尽长江滚滚来,亭台楼阁轩榭廊坊,草色青青柳色浓的天下,在些地方留下他的脚印,等到老了的时候,就能和围在自己身边的儿孙讲一讲自己当年走天下的故事,再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牛皮。 少年郎笑颜灿烂。 八 何处不是江湖 行走江湖,若是身后没有宗门靠山,那必得有好武艺傍身才行。思来想去全镇也就钱二爷和小青楼里的岳姐姐看上去像是有功夫在身,前者虽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家底,倒还算好说话,又生性豪爽,后者低头不见抬头见,对魏长磐也不吝笑颜,可毕竟是自己主家,他总不好频频有事相求。心中一番思量后,魏长磐还是觉得找钱二爷讨教些入门的粗浅武功妥当。 出人意料,当他在镇上酒楼寻见每日雷打不动喝得已有四分醉意的钱二爷,将自己想要学些护身功夫以及想要日后行走江湖的想法坦诚相告后,原本已经喝得昏昏沉沉的钱二爷打了个激灵,满身酒气也散了大半,直勾勾地瞪着眼前满是期待的少年郎。 为甚这镇上还会有人想要习武。 为甚这镇上还会有这么个傻小子想要去厮混江湖。 就这小子要是就这样一头扎进江湖这么个烂泥塘子里头,铁定立马就沉了底连个翻身机会都没有....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混个屁的江湖!只是这榆木脑袋到头来说不一定听劝,还得自己费心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才行....真是麻烦。 将身上那些彪肉收收,抖抖袍子,控制住脸上的肌肉弄出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摆出脑海里江湖前辈高人该有姿态的钱二爷反倒有些楼里酒客和魏长磐看起来有些不能言说的可笑。 没有一口回绝,钱二爷先是沉声要魏长磐过来,说是要用江湖上流传的摸骨手法来掂量他的习武根骨天赋如何。 魏长磐表面上还算沉得住气,可心湖里确是翻江倒海的情形。 钱二爷气沉丹田一声暴喝,比蒲扇小不了多少的巴掌便是对他好一阵摸捏敲打,本已蹿高点长壮些的魏长磐此刻更像是老鹰爪下的可怜雏鸡,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疼得额上大汗淋漓,还兀自咬牙不肯呻吟出声。 身为野路子武夫的钱二爷,哪里懂得江湖上那些被名门大派都珍为不传之秘的摸骨望气之法,就是扔一本玄之又玄的口诀功法给他也看不懂几个字就扔在一边懒得理会。早些年行走江湖时侥幸见过一位前辈高人施展摸骨手法的钱二爷此刻施为只能说是有几分形似,并无半点神韵在,加之手上又多添了点力气....魏长磐哪里是在被掂量习武根骨,就是在挨打! 不过钱二爷这法子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根据,习武之人不说天赋多高,最重要的讲的就是一个心性坚定。若是徒有天分却意志软弱,吃不起那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熬体魄的苦头,又怎能成材?钱二爷身体底子打得扎实,便要归功于栖山县里那位师傅,当年钱老爷子对他最是溺爱,六十六两雪花纹银才换来那位早年是军伍教头师傅的一个记名弟子。沙场上打磨出来的刀法是看家本领,不想教也教不了,拳脚功夫倒是颇为悉心教授的,进了师门头一桩是啥?就是挨打! 钱二爷至今记得见自己惨嚎出声的师傅似笑非笑,说了句他所记不多那半老头子说的话: “连几下拳脚都吃不住,到时候和人真枪实刀搏杀,挨了一下就舍了兵器满地打滚,还不如把脑袋直接送给人家。” 他觉得这话实在。 一炷香的功夫,魏长磐若是脱了衣裳看,那一身的青紫没有两旬日子多半是好不了的,这差不多是钱二爷入门第一日挨打的工夫,只是差三年及冠又膀大腰圆的钱二爷哪能和眼前差不多还是孩子身量的少年郎相提并论? 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吃点苦头知道疼了就停手说些外头世道艰辛道理的钱二爷而今有些骑虎难下,这小子挨了一炷香都没吭一声,心性自然可算是上上之资,只是光凭心性坚韧就能在江湖里头如鱼得水?他这手法瞧着像是让人挨顿打,实际吃完了苦头倒还有舒筋活血的功效,瞧着像是胡乱拍打揉捏,何时何处拳掌以何等力道都是大有讲究,也算是钱二爷一门独到功夫,若不是此刻还强提着那股气,叫苦不迭的可不是魏长磐那小子,他当下就累得气喘如牛。 风轻云淡收手入袖,那对巴掌这会儿还通红着缩在袖中微微颤抖,钱二爷那两条浓眉拧成绳结,一言不发,不看一眼撤了力道以后一屁股摊在地上的魏长磐,胡子拉碴的下巴冲着酒楼窗户。 魏长磐心里很是莫名其妙,好一顿皮肉之苦吃罢,你钱二爷多少也该看出点门道来吧,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才要张口询问,钱二爷便是好一番唉声叹气: “小石头啊,你这根骨天赋就不说了,说了怕你伤心,你连这摸骨时的一点小小痛楚都忍耐得如此辛苦,又怎吃得消这习武的苦头,还不如当几年小厮,攒下本钱做些小买卖,说不定不出十几二十年就有了老子现在这副身家了呢?” ”哼,就你小子这点挨打本事,和老子当年比起来连根毛儿都算不上,想当年老子为了江湖道义,被好几十号山贼围殴了将近半个时辰,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老子拿脚指头都能学会的东西,你小子花上两三年也不过是沾点皮毛,还习个屁的武?‘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小子也该知难而退了。 只是下一刻钱二爷忍不住要跳脚骂娘。 “我还是想学武....就算是我再笨,钱二爷你大人有大量,教我一点最粗浅的拳脚功夫我就知足了。”魏长磐眼神坚毅“我总有一天会去江湖看看,我不想站得很高很高,对我来说,镇外头的地方,哪里不都是江湖?” “在江湖里就足够了,要是太笨没有习武天分的话,只要花心思吃苦头,总有能学会东西的那一天。” 字字恳切。 哪里不都是江湖? 说得真他娘的好。 不愧是那酸臭老秀才的得意门生,老子都快被他说服了。 可你这没走过江湖的娃儿哪晓得江湖浑水有多深,自己当年不也是愣头青出门,整胳膊整腿回来算是撞大运的。也不想继续多费口舌,大不了教他两招最难的,等这小子死活学不会那不就没法了? 钱二爷心里感慨怎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个省心省力的办法。 九 天怜幽草,人间重情 习武之人,讲究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再高明的武学秘籍功法招数,若是没有结实的体魄去支撑,也只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形而已。 钱二爷出了酒楼,昂首阔步走上酒楼外的镇中大道,身后跟着的是一瘸一拐的魏长磐,来观摩钱二爷口中最是容易上手自己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炉火纯青的稀烂拳法。 酒楼里的那些食客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此刻都在这两人四周围成一圈,酒楼二层的临街窗户上也挤满了人,这些个看客都是一脸兴奋神色,难得镇上唯一会武的钱二爷要耍把式,不要钱的热闹不看白不看不是? 紧紧腰带,钱二爷双腿开立,扎了极稳健的马步,出拳。 瞧瞧人家这架势,没有十来年的水磨工夫怎能稳到如此纹丝不动的境地,功力深厚也就能窥见一二,有略有见识的看客在和身边人侃侃而谈。出手了,好哇,瞧瞧人二爷拳脚间带起的那股子气浪冲劲,那叫一个快,还有那一招一式耍得那叫一个娴熟。好家伙,这拳头要是打在你我身上多半一条命要交代出去了,不愧是江湖都走过的钱二爷,在这方圆几十里地界上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一套拳耍完,钱二爷脸不红气不喘,向大声叫好的看客们抱拳致意,喝彩声的此起彼伏无疑让好面子的他很是受用。 天知道他现在恨不得找个地方趟个个把时辰再说,先是全神贯注控制力道的敲打,又是小半个时辰的一套拳法耍下来,对武道一途懈怠已久的钱二爷现在可以说是强弩之末也不为过。 目不转睛的少年郎看完了钱二爷的演示,勉强死记硬背住了所有的拳脚动作。只是等钱二爷回了酒楼座位,魏长磐也不好意思再说自己还想再看一遍,忙拿壶茶水放下。 钱二爷这拳是有些名堂的,花甲之年仍是龙精虎壮的师傅当年教他这套拳的时候,光是入门的几个起手式就耗去了俩月工夫。一些资质愚钝的弟子更是练了大半年,在那最是讲究细枝末节的师傅眼里还是松松垮垮。虽不是压箱底的本事,却也不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大路外家拳,讲一个内外兼修的道理。若是那“拳怕少壮”的纯粹外家路数,这拳法哪还能在那老师傅手里名扬数郡?最要命的是,就算是那小子本事通了天愣是入了门,没有他这门口诀和前人指引,想要更进一步就是白日做梦。 知晓上手极难,故而才将这拳法给魏长磐看个仔细也没啥关系,毕竟算是师门里头独一份儿的东西,要是传得满大街都是那也就不值半个铜板了,这也是他心里琢磨过后才敲定的主意。 很有些心虚的钱二爷怕这傻小子回去练拳不得其法不说反倒伤身,那他可是罪魁祸首,赶忙又和少年郎说了些烂大街的练拳路数法门,纠正了几次太过不堪入目的蹩脚手势,就打发这小子走人。 老子这般费心费力好教他不去趟江湖的浑水,怎么着也是不小的好事了吧?只可惜也没人来给道道爷的好处,话说那读书人的阴损话不带脏字儿,好半天才能回过神来,吹捧人也是一等一,夸上半天没一个字儿带重样的.... 咚咚咚。 三个响头。 正神游万里的钱二爷见眼前少年郎如此举动,刚进口的茶水就惊得喷了一地,髯须上也尽是淋淋漓漓的茶水。 “书上讲拜师傅都是要奉茶,磕响头,再送拜师礼的....我当小厮没多长时间,每月的月钱都拿回去补贴家用了....以后一定会补上的。”魏长磐字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诚挚谢意。 .... 你他娘的谢老子干哈老子明明屁都没教你还睁大个眼儿盯着老子谢谢老子还给老子磕头算怎么一回事你小子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傻了吧唧拎不灵清好坏这叫行侠仗义这么多年的老子怎么好意思! 越来越心虚的钱二爷此时更是骑虎难下,要么就受了这拜师礼实打实教他武艺,要么就干脆不认这徒弟拍拍屁股走人,要是认了前头是在糊弄人,那他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打定主意,钱二爷很是肉痛,习武之人拜了师傅,师傅理应给徒弟回礼,身上又只带了那么一件拿得出手东西的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讲这雷打不动的规矩,不然要是日后传了出去,那江湖中人还不把他当成只认银子不讲情谊的黑心师傅?行走江湖,最怕名声臭了,身边朋友弟兄一个个的敬而远之,到头来成了孤家寡人还怎么混得下去。这也就是江湖上细微处的讲究了。 谁说老子他娘的行走江湖就只知道败家里的银子,瞅瞅爷身上带的这把匕首,长八寸,套子是犀牛皮的,差不离是吹毛立断的锋利,柄是一般铁器都砍不动的蛇纹木,是他混了这些年头江湖到手最好的宝贝物件儿,上头还有俩字儿。要是搁识货的眼里,少说也值个三百两银子,还陪了自个儿这么长时候,切过肉,杀过鸡,刮过胡须开过酒坛子....真他娘的舍不得。 眼不见心不烦,抛出那玩意儿,那小崽子接的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这是老子当年混江湖的时候得来的小玩意儿。”钱二爷尽量摆出风轻云淡的神色“像老子这般潜心武道之人,要是因为收徒一事分心,那可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下场,总不能让你这三个响头白磕,这小刀子就给你防身,这口子可锋利,不小心划伤了手得好半天才能止住血,你小子平日使起来当心些。” 见魏长磐又是要行大礼,钱二爷愈发头大,抬手止住他动作,示意这小子赶紧滚蛋别再在这儿碍眼小心老子反悔把刀子收回来。 少年郎迈出酒楼门槛的时候会心一笑。 有的人呐,嘴上虽是钝刀子割肉,心头确是块温温热热的暖豆腐,自幼便要察言观色最是知晓人间冷暖的寒门子弟最是清楚。钱二爷虽是一副欠了八百吊的表情,可一举一动都是能所感的好意。 不管日后学不学得会拳,日后能走上多远的江湖,他都会牢牢记住那些对他有恩的人,既投我以桃,我自当报之以李。 故是人间最重情。 十 小楼练拳听雨声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道路指明,那余下便是走逢山开道遇水架桥的砥砺修行。钱二爷既然早早点明自个儿习武天分极差,那么只能在后天工夫上下文章,不过是多花点气力而已,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不就又有了嘛。 既然现在已经不用为衣食一事发愁,那么就不用在斤斤计较每日就几口饭食走路都得精打细算。 小青楼里的日子还是平平无奇的舒心,只是细雨绵绵十余日,折腾得镇上许多人家都得修补屋顶漏雨处,就连镇上有钱人家的青砖大瓦房也些遭了灾,更别提魏长磐家中那间茅草顶的老旧屋子,又恰好地势低洼,屋内积了足足一指深的雨水,屋顶更是漏成了筛子模样,大大小小足足十几处窟窿,一时间难以修补完全。好在崔小山善解人意,准了他足足三天假。趁着没两天的晴朗天气,紧赶慢赶帮腿脚已是有些不利索的爹修补完了茅草,排去了屋内积水,还忙里偷闲去钱二爷家中看看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地方。 看见这小子就想着自己丢出那值三百两银子的匕首,心疼得肝儿颤,那张髯须糙面都白了几分,多半还是心疼那足足能堆满一桌子的银钱的钱二爷没好气,翻个白眼说自家宅院结实着呢,就打发院儿门口的少年郎赶紧从哪来回哪去练拳少在跟前碍眼。 待到回了小青楼,几位丽人儿见着魏长磐倒像是久别重逢,好一通捏脸蛋儿摸脑袋的调笑,弄得他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好不容易才抽出身来到楼后头的灶房帮陈嬷嬷准备当天的饭食。 这雨淅淅沥沥不知道要下到个什么时候,镇上摊贩大多也懒得在没几个人的泥泞道路旁吆喝半天还挣不到几个铜板,一个个都缩在家中不曾出摊。好在魏长磐早些日子就帮陈嬷嬷挑回来好些不容易腐坏的菜蔬和些腌鱼干肉,也省去了还要淋雨湿身的麻烦。只是对伙食最为挑剔的那四位而言,对着这么些既不是当天的出土菜蔬也不是新鲜肉食做成的满桌菜肴实在是无从下筷,接连几顿都是蜻蜓点水的几筷子草草了事。穷苦人家出身的少年郎最是爱惜粮食,练拳以后饭量也是大增,看得小竹儿小梅儿几个目瞪口呆。自己一顿的食量被这家伙三两口便一干二净,哪能不心惊?陈嬷嬷一面笑骂这小子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桶,一面反倒往粒米不剩的桶里头添饭问可曾吃饱,让端着碗筷意犹未尽的他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四位姑娘上了楼,其余三人便围着平日里最是嘴馋不过的顾眉声好一通搜刮,全然不顾那能让世间男子断了心肠的幽怨眼神。一小包云片糕到个人嘴里不过一两片而已,看着周围仍是不愿放过她的三个,委屈道: “这是最后一包啦,只有进没有出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有搬空的一天,更何况现在还有你们三只大饕餮顿顿来我这里打秋风....” “还不是这天作小女子模样哭个不停,陈嬷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灶房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东西,现在也没地方出去采买,再将就些日子便是了。”岳青箐好言劝慰。 “初见秋雨淋漓多喜人,后觉滴答不休好烦人。”岑林晚头也不抬。 “你倒是饿到前胸贴后背还有闲心看书?”崔小山望了眼这清冷丽人儿“刚才分云片糕的时候就见你吃的最快。” 此言一出,前者那张清丽面容上隐隐浮现些嫣红,让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庞上沾了些红尘气息。 “青箐,你说小磐最近习武是确有其事?”崔小山随口提了句。 “是啊,听陈嬷嬷和那几个丫头说的,是小磐找了镇上的游侠儿拜了师,没学兵刃,眼下在练外家的拳脚功夫,拳架虽说平平无奇,倒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他那师傅应该也不是误人子弟的货色,用不着我们再去为他太费心神。” “小磐的师傅还给了他柄匕首护身,听镇上人描述起来,是在我们那里也极少见的锋锐,他福气是不错。” 说罢便想起自己也曾有只匕首,可惜送给了个游侠儿后便再没见过了。 不知他现在怎样? 岳青箐第一次游历江湖,这附近的县城外遇到了几个山贼,原本武艺自保毫无问题,听那几个月没见着女子的五大三粗汉子几句露骨调笑竟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更别提拔剑相向。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荒郊野岭的地方竟是有游侠儿现身,只在才子佳人上见过英雄救美的她当时那叫一个喜出望外啊,美中不足,那游侠儿长得实在是有些磕碜,和书中那些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更出人意料的是这游侠儿大概是初出茅庐习武不精,刀法竟是还不及她,没有救美成功却反被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的山贼制服。山贼并未要他性命,一通拳打脚踢发泄完火气后就走了,只留她和那倒地不起的可怜游侠儿在一道大眼瞪小眼。 盘缠被搜刮干净的游侠儿模样很是凄惨,引得岳青箐心里很是歉疚,拿出银子补偿又折人脸面,便以及笄之年师门赐下的匕首相赠。怎奈何换了主人的匕首遇人不淑,只能做些开酒坛子切肉的琐碎事,更没有在美人娇躯身边贴身收藏的待遇。 小青楼外雨声不停。 小青楼内练拳不止。 钱二爷所授拳法劈、崩、钻、炮、横为主干,又有数十分支,虽对外称是外家拳,但实则内外兼修,在实力相当的武夫厮杀中不论杀力还是变化都要高出一筹,有得必有失,变化越多,初习时便越是困难。魏长磐不求变化多端,只求练好起手五式,再练其他。 劈崩钻炮横,循环往复,没种架势都力求先与钱二爷当日所授能有十分形似,而今神似尚不可求,形似却已有了三分。 其实钱二爷并没有说错,魏长磐的习武天赋确是不过尔尔,可耐性却早已被以往的苦日子磨练出来,对富家官宦子弟习武而言殊为不易的那道门槛对少年郎来说根本不存在。 无他,唯手熟尔。 少年郎于小青楼空旷处练拳,于镇中大道旁练拳,于鸡鸣一声时练拳,于日上三竿时练拳,既然无事,那便练拳。 出拳打雨水,洗耳听雨声。 十一 气吞万里如虎 练拳虽是疯魔,少年郎也未曾忘了自己身为小青楼小厮的职责所在,手脚勤快和天生爱干净的性子凑在一起,楼内自是日日一尘不染的光景,崔小山的白衣拂过最是容易积灰的角落也未沾上半点尘埃,对此丽人儿们向来极为满意。 原本来有些忧心魏长磐骤然换了环境是否就会丢下过去勤俭习惯的陈嬷嬷,次次刷碗时最干净的一只总是他的,便放宽了心,仍是次次给有些扭捏的大海碗里填满饭菜。小兰儿小竹儿四个贴身的侍女,平日里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女孩儿之间的体己话,见魏长磐这个小了三两岁的同龄男孩儿也没回避,反而拉着他一起,久而久之,原本一与女子言语便浑身不自在的少年郎,而今笑容灿烂。 小青楼中,除了花香脂粉气,还有了人气烟火气,和日渐增长的少年侠气。 老秀才留下的那两本书,魏长磐空闲时也会捧读一二,书中所写并不是什么圣贤言行古人学问,通篇讲的都是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前者就算是想看也看不懂,对于后者以故事阐明主旨的笔法,一些原本百思莫解的艰深道理三言两语就讲了个透彻,他对此是极喜欢的。 除此之外,察觉到那四位食欲不振已有几日的魏长磐从陈嬷嬷处了解了缘由,当日便拿着扁担冒雨回了躺家中菜地,待到一个半时辰后少年郎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小青楼诸人视线中时,灶房里两筐压弯了扁担的新鲜菜蔬,还有拿了鱼篓装着的半篓活蹦乱跳河虾。 死活不要这月月钱再多加一两的魏长磐自有理由,菜是自家地里种的,河虾是在回小青楼是顺手摸的,就算是在镇上摆摊卖也不过几十枚铜钱而已。自己饭量又大的惊人,若是真计较起来每月月钱管饭都不够,就不用在乎这点小东西了。 隔天魏长磐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大竹筐上了山,天色渐暗时才回来,手上提着三只毛羽鲜亮的红腹锦鸡,背篓里装着一捆山药和些陈嬷嬷闻所未闻的野浆果,还有种叫不出名字的香草,晒干研磨制成香囊有清新安神的效用,当晚三只倒霉锦鸡便成了盘中餐,一身滋味绝佳的皮肉尽数进了小青楼内几人腹中.... 时不时带回来些丽人儿女孩们前所未见的山肴野蔌,在陈嬷嬷巧手烹调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味。小青楼灶房旁的水缸内多了几只与河虾一同摸上来的小青蟹,小梅儿见它们模样煞是可爱,便从陈嬷嬷手中菜刀下让这些小青蟹逃去一劫,换成在水缸里供几个女孩逗弄,也不知对它们而言是福是祸。 雨终于是停了,小青楼里的女子们托了魏长磐日日带回新奇食材的福,身子都微丰腴了些,心情也跟着天气一起晴朗起来。 唯有少年郎眉头紧蹙,像是有些烦心事,这种时候几个平日里嬉笑打闹的女孩也都不约而同不去打搅他苦思冥想。 练拳已有月余,不同于前半段时间虽然迟缓但不至于纹丝不动的进境,近些日的练拳所得近乎于无,若仅是一日就罢了,未曾想竟是一连半月都是如此,让魏长磐很是百思不得其解。 钱二爷那边,他不是没有去问询过,只是被一句“这么点小关隘都不能自己闯过去,还想学会这拳?”给噎了回去。原本钱二爷对他要来求教的问题也早就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暗笑老子当初费那么大劲儿不就为了当下这个局面,怎么可能还去打自个儿的脸? 既然要自己解决这瓶颈,魏长磐一时间也无从下手,仍只是日复一日练拳,始终不得其法的少年郎越是发奋练拳,对当初钱二爷所演示的拳架印象就越是模糊,练就的三分形似竟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趋势,更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饭量都小了许多,让心思细腻的崔小山注意了,还以为少年郎是染了风寒伤到肠胃,一番问答后才知道少年郎所患不是身病,便推出岳青箐来。 、 四位丽人儿中,崔小山姿容最是风流,岑林晚腹有诗书气自华,顾眉声一手琵琶曲罢曾教善才服,唯有她岳青箐习武,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大致明了少年郎所遇练拳瓶颈,岳青箐也很是为难,她那一门,拳脚功夫虽有涉及,主要还是在兵刃上的功法,所习拳法也与魏长磐半斤八两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毕竟女子行走江湖,若是与人相对较量,一拳把别人打得倒飞而出口吐鲜血总归没有挥剑轻描淡写退敌来得潇洒,岳青箐的拳脚功夫也就是疏松平常,不过好歹也比偏安一隅的镇上人要见多识广无数,习武又早,略微指点一二倒是不难。 找了空旷地方,魏长磐先是一招一式打完了劈崩钻炮横五招,拳架一丝不苟。 岳青箐忍不住挑眉,一月时间能练出当下的三分形似天资自然寻常,只是也称不上一窍不通,怎么到了中途竟是不能寸进?隐隐看出些端倪,魏长磐的拳,太死,完全就是模仿给他演示这拳的那人,就连几处细微瑕疵都力求完全相同,这般舍本逐末的举止,丢了招式本身,练得哪是自己拳,就算侥幸一路上没有出大岔子,最后也就是练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小磐”理出主要症结所在的岳青箐坦言相告“你练拳辛苦我们有目共睹,但有些事情不是光是刻苦就能解决的。” “练拳之前,你可想过这拳本来面貌如何?一昧去学人而不是学拳,就像是书生进京赶考,所作文章皆是拾前人之牙慧,名落孙山不说,更有挨板子掉脑袋的可能。” “你这般练拳,断然没可能练出名堂,勉强还算有些强身健体的效果。” “别人的拳是别人的,你的拳是你的。” “要知道这个道理。” 行云流水一套拳,形似只有一分,魏长磐苦苦追寻的神意却有三分。 岳青箐语中带了几分歉意“这几天看你练拳,我有些好奇便随手比划了些架子,没想到竟然有了神意,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少年郎似有所悟。 而后出拳,依然决然。 拳势气吞万里,如啸猛虎。 十二 山水有相逢 连日来钱二爷都有些心神不宁,就是新收入房中平日里最是得他欢心的小三子,都没能让这位爷安下心来,去镇上酒楼也没了吹嘘往日江湖生涯的精神,总是一人独饮,神情抑郁,那些酒肉朋友和店小二也不敢多问,莫不是钱二爷的买卖赔了钱?还是家里有些不能言说的变故?难道是钱二爷新娶的那房小妾不对胃口?镇上众说纷纭,可见在镇子里钱二爷也算是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了。 这还要从那日说起。 见魏长磐那小子已经好些时候没来叨扰自己,钱二爷很是满意,心中笃定这小子见那道关隘太难跨越知难而退,没胆子来见自己。要是来了也好办,大不了就是摆出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态度,给他讲讲习武不成还能读书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最后再以一句“你小子以后出息必然不小”做结,想想就很有前辈高人的风范。 眼见日子快入了冬,少年郎终于又拉了钱二爷家院门上的黄铜门环。 那小子来得要比他预料中晚上许多日子,但总不妨碍钱二爷侃侃而谈早已打好腹稿的那些说辞。少年郎尚未开口,就抢了了白。先是江湖前辈的先见之明,再是前辈看晚辈的谆谆教诲,最后以过来人的身份表明了对他的期许,大力拍拍肩膀更是点睛之笔。钱二爷对于自己这番说辞很是满意,就是说了这么长时候嗓子冒烟儿,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 魏长磐开口第一句直接让钱二爷又喷了茶水。 继而又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老子看走了眼你还真是个武学天才不成?怎地老子没教你起手那几招对应的口诀你小子练拳还能练出神意来,莫非是这几日在小三子身上耗去了太多体力导致这会儿精神不济听错了? 魏长磐又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脸上满是掩饰不了的纯粹喜悦。 不对,定然是这小子走上歧路,才误以为自己练拳火候已到,自己授拳时明明不过立秋,这会儿连厚实的冬衣都还没穿上身,小半年功夫你小子居然能跟老子当年差不多速度学会这拳,怎么可能。 不信邪的钱二爷让魏长磐演练一遍那拳法。 少年郎脱去外头的罩衣,对挥挥手不耐烦的钱二爷打了一遍拳。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哪是少年郎口中的“有点神意”,分明招招都过了五分,尤其是那冲天炮锤,精气神十足,仅比他略逊半筹而已。 钱二爷五味杂陈,有些下不来台,谁曾想这小子扮猪吃虎,到头来自个儿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一种可能,再看魏长磐时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你小子是不是有人指点?”钱二爷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发问。 不曾想这小子竟然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也难怪,不知道江湖规矩,自家功夫皆是由师门传授,若是再求他人指点,无异于弱了本门威名 轻则门规伺候,重则逐出门户也是可能。 只是自己当初随便找了个要潜心武道不方便分心收徒的由头,真较真起来还不算是这小子的师傅,也不好太多计较。那日费了那么大气力,到头来被素不相识的江湖同道害得阴沟里翻船,真是气煞我也。 强忍心中火气,钱二爷再问是谁指点的拳术,无形中好好折他面子一番。 啥?难不成老子又听错了? 是来镇上的那几个女子中有个会武的教会了你这拳?! 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架势,钱二爷说是要去会会这位越俎代庖代他传授武艺的这位女子,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实话就是去看两眼那些个到了镇上就深居简出的丽人儿,饱饱眼福也好。 钱二爷难得一改邋遢面貌,理理胡子,换上件干净衣裳,才让魏长磐领着去了小青楼,一路上都是背着手端着宗师架子,只是见着小青楼轮廓时便有些紧张,手心冒汗不说,总觉着身上衣裳有些褶皱,头顶上戴着的方巾也似乎有些油腻,新购置的靴子很是硌脚,浑身上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利。 拖着这些不爽利,终于到了小青楼下,钱二爷顿时感慨不愧是大地方的女子,情调真是非比寻常,自家宅院比起来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带着点儿不好意思,魏长磐让钱二爷在小青楼前稍等片刻,毕竟他只是楼里的一个小厮,一些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接着便小跑着去楼里找那几个女孩儿。道理简单,找着了一个,自然便知道了剩下三个的所在,贴身服侍岳青箐的是小兰儿,身段已如柳枝抽开了条儿,算是四个女孩儿里大姐头一般的存在,问过小兰儿,说是正在小青楼那间静室里冥想,按进去前的叮嘱自然也快出来了,可能要麻烦你那师傅再等上一会儿,不妨先到正厅里头,用些茶水歇息片刻就是了。 生来身形魁梧,近年又疏于练武,身上多出好些斤两的彪肉来,小青楼正厅里的那把竹椅无疑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重量,好一阵吱呀作响,递上茶水的小兰儿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小青楼里的静室门从里面推开,一只织锦蛮靴从里头迈出来,随后是另一只,一双手,一手握剑一手阖门。 岳青箐走得不快也不慢,心里虽是在思索刚才冥想的武道体悟,但脚步不停。小兰儿见缝插针提了句正厅里有位客人已经等了好些时候,让她倍感奇怪,一行人在镇上无亲无故,难不成又是镇上人来拜访?又听是小磐带来的,那多半是他在镇子上的师傅了。大概是从徒弟那里知道了镇上还有这么同为武夫的女子,所以前来拜访? 已经许久没见到江湖中人,礼节倒有些不记得了,好在她记性不差,心思一阵急转便回想起来,兵刃是万万不能带出来见客的,那是恶客临门时才使的,见面名号是要报的,事后少不了吹捧一番对方武艺和江湖事迹,这是最见火候的一项,稍有不慎宾主其乐融融的场面就有可能不欢而散,是福是祸就吃不准了。毕竟是小磐的师傅,总不能太过敷衍,又想起当年师傅苦口婆心让她记住的几句套话,这下准备大致妥当,也就可以出门见客了。 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出来,钱二爷起身一抱拳: “在下栖山县青山镇钱才,江湖人送外号霸道刀,在此有礼了。” 听得高声大嗓汉子的这几句言辞,岳青箐步伐僵硬。 钱二爷有些奇怪这丽人儿怎地还没回礼。 谁曾想当初那句山水有相逢说得真是奇准无比? “小女子扬州松峰山,岳青箐,见过钱大侠。”嗓音清悦沁人心脾“游侠儿,好久不见。” 钱二爷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将自己摇得半死的小姑娘,满脸愧疚地看着他的狼狈样。 十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 游侠儿与小姑娘的重逢,便是两人互报名号之后无话可说,大眼儿瞪小眼儿得有好一会儿,魏长磐和小兰儿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到底还是小兰儿遇事机敏,说是小青楼里有个门栓子坏了,要少年郎给看看能不能修理,就不用去镇上请人来了,还不等岳青箐答应,拉着一头雾水的少年郎便是飞也似的跑出了正厅,临走前还不忘光明正大把正门阖了个严严实实,暗地里却偷偷留了道门缝在那里偷瞧。 魏长磐仍是云里雾里,不知道小兰儿这看上去很是熟稔的动作是要干嘛。转头见他不明就里的憨子表情,小兰儿讶异非常: “难道你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壁角?”少年郎摇摇脑袋想起老秀才曾经教过的道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秀才当时对他们这些蒙童是这么解释的,还顺口打了个通俗的比方,镇上有个孩子头领,七八岁年纪就有了十三四岁人的身板儿,看书塾里头有同龄人不唯他命是从,就是好一顿拳打脚踢,不过与魏长磐同是镇上的穷苦人家,因此对少年郎反而多上许多好意,甚至还有意让魏长磐来当这伙书塾帮派的“二头领”,只是被他婉言拒绝。 那叫吴铜钱的孩子头领每每在外头欺压了同龄孩子,等人家哭哭啼啼回家领来大人冲吴铜钱的酒鬼老爹告状,等到满脸堆笑好言好语赔礼道歉送走人家怒气冲冲前来问罪的大人,吴铜钱定然要消受好一顿竹笋炒肉。 你吴铜钱既然不想挨自家老爹的打,那平日里就得对周围孩子也好生对待。 老秀才说的那算什么道理,吴铜钱私底下和魏长磐在小溪头打着水漂时满脸不屑。可这个向来被镇上大人都一致认为胆大包天的吴铜钱破天荒对少年郎敞开心扉。他早知道自己家室比不过身边任何一个同龄人,要是在那些人面前稍稍露出吃软怕硬的势头,那就是一辈子被吃得死死的下场。 吴铜钱往溪水里头丢石子儿,死活打不出几个水漂,后来就发了狠,抓起一大把使劲儿往河里掷去,扑通扑通扑通十几声,惊走了溪边柳树上停的几只雀儿。 那时魏长磐还没能进了小青楼,吴铜钱也尚未接过酒鬼爹的老锄头。 少年郎虽然觉得吴铜钱说的话很有自己的依据,可并不代表老秀才的话就全无道理。 就像现在,虽然自己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值得旁人去听他的壁角,可这说到底终究会让人不太爽利。 于是乎面对小兰儿的问题,他态度坚决地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打算伸手把小兰儿拉回来再把门缝关紧。 可小兰儿哪里顾得着这些,她在乎的是青箐姐姐到底和那长得真有些磕碜的小磐师傅在江湖里头有过什么恩怨情仇,是一朵娇艳鲜花儿主动插到了牛粪上,还是臭牛粪死皮赖脸硬是要贴着那鲜花儿不放? 小兰儿心里头那叫一个急不可耐,别说是扒门缝听壁脚,这会儿恨不得光明正大呆在旁边把里头二人一举一动神情变化都看个真切。 魏长磐正发愁该怎么对死活赖在门口不肯走的小兰儿讲道理的时候,门缝里头传来一声破天荒带了肃然的言语: “小兰儿你去楼后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便是,要是还想来听那凑整一个时辰便是,小磐你去盯着她,要是敢有半点偷懒苗头,那就等我出来亲自做这事即可。” 小兰儿原本火急火燎的动作像是从头到脚扔冷水里浸泡了一番,算是凉得通透,不情不愿严实了门缝,由魏长磐拉着走向小青楼后的空旷地面。 正厅里头又是好一阵悄默声,钱二爷这么个平日里喜欢张扬的豪爽汉子现在成了扭捏小妇人模样,半天未曾开口。还是岳青箐打破眼底下的尴尬场面: “小磐是你的弟子吧?天分是平平的,可胜在穷人家的孩子吃得起苦头,日后未尝不能在武道一途上走出些名堂来。” 抚着髯须正不知如何开口的钱二爷反应过来,很是词钝意虚“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收的徒弟,不说根骨如何,天性那自然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 岳青箐嘴角含笑:“那你还让你这宝贝徒弟来我们这小青楼里当这么个身份不入流的小厮?不怕日后走上江湖因为这么个出身被人耻笑?” “怕啥,书上不是说过嘛,人要想成就一番大事业,那就得受过大磨难,吃过大苦头,才能有大出息,原话是咋说的来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儒家那位鼎鼎大名的夫子说的道理,没想到你这么个不通文墨的武夫倒还略知一二。”那丽人儿笑弯了眉毛,眼眸子眯成了月牙儿形状。 “嘿....话是这么说,理儿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倒是岳女侠在这儿斤斤计较得紧,可没当年那副爽快劲喽。” “那钱大侠您也不看看比起当年是不是发福了许多呐。” “距家乡近,离江湖远,武艺没疏松太多已经算万幸啦。” .... 相谈甚欢。 钱二爷出了小青楼,找到还在苦苦支持扎马步的小兰儿和在一旁替她稳固身形的魏长磐,对后者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每半旬日子来他家宅院一次,自己会手把手细细教导他还远远算不上尽善尽美的拳架。 留下不知所以的少年郎冲着钱二爷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去的背阴深深拜下。 在这小镇上无人知晓,钱二爷那三房妻妾,正妻眉眼最像那人,一妾脸型秀发最像那人,那新纳的小三子,笑起来最有那人神韵。 钱二爷神情恍惚,想起自己在江湖首次行侠仗义便惨败收场之后,那个目睹了他凄惨境遇的良善小姑娘,是怎样心怀愧疚死活不放心他,在他身边看了好些日子临去时仍是不太放心,还送了把日后派上大用场的匕首给他。 他当时说了句玩笑话,小姑娘,别不是看我挺身而出挨了好一顿饱打就对我一见钟情喽。 脸皮薄得很的小姑娘红了秀气脸蛋儿,在他伤口处使劲一掐,疼得他那叫一个龇牙咧嘴不说,还小声嘀咕想得美。 游侠儿和小姑娘,要是凑成一对,那也挺好。 奈何再见之时,游侠儿封刀回了乡,小姑娘成了丽人儿,来了游侠儿的故乡。 那月儿还是原来的月儿,山水还是原来的山水,草木还是原来的草木,人却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十四 拳分胜负生死 半旬日子转瞬即逝,魏长磐帮陈嬷嬷打理好了灶房里的拉风箱劈柴火之类的力气活儿,跟小青楼里的丽人儿告罪一声,便按钱二爷那日嘱咐,来到那他十岁前都没胆子凑近了瞧的大宅院里,静候身为师傅的钱二爷指点。 钱二爷的家世其实比镇上人想象得还要显赫许多,按族谱里记载祖上是出过几位最高做到五品京官儿的读书人,可别小看这五品乍一听不咋地,要知道那正三品的封疆大吏,一州刺史,见着入流品的京官身段也要放低几分,钱二爷这祖辈。要知道京城里头,哪怕是街头摊贩,谁还没见过个六部尚书侍郎,国公侯爷也抬头即是,京城里官吏更是盘根错节,清水衙门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刀笔吏,说不准身后就是一个大宗族,有着六部中一部头头或是二把手坐镇,或是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京城几代的经营根深蒂固,那里是一个区区地方官惹得起的?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在京里头惹恼了这些爷们,要是日后有个什么事要上下打点,嗨,那可就使再多银子都寸步难行喽。什么东西都有学问,当官儿自然也得有当官儿的讲究。钱二爷这一脉再上推个百二十年也是京城二流官宦人家的嫡长房,虽说现如今已经落魄到了回老钱家当初发迹的栖山县旁的青山镇里头苟延残喘的程度,可俗话说虎死威犹在,就算是而今大不如前的钱家,底子雄厚也不是镇里头乃至栖山县里头任意一家大户所能媲美的。 在镇上繁衍生息好些年头,钱家香火并不算旺盛,开枝散叶也不多,早些年寄希望于家族子弟读出功名,有朝一日能够回京城钱氏一族祠堂里给他们这一脉续上香火,了却镇上钱家老人们的一桩心愿。谁曾想钱家一连几代子孙都不是读书材料,到了钱二爷这一辈更是出了他这么了弃书卷如敝履,喜好舞枪弄棒的不肖子弟,到了这一代仍是不死心的钱老爷子才彻底断了念想,钱家也就差不多成了寻常村镇里头少见富贵人家。 不同上次魏长磐要等上好些时候才见着端着紫砂小茶壶优哉游哉晃过来的钱二爷,今日后者一改往日的宽松衣裳,换了一身贴身劲装早早在宅院里头等着少年郎登门。只是那身劲装约莫是长久没上过身,在身上委实是是包裹得太过紧绷,就连腹部赘肉都是依稀可见。 “魏长磐。”钱二爷有史以来第一次称他本名,反倒让少年郎有些无所适从。“既然今日把你叫到这儿来,自然是认了你这娃儿做徒弟,你小子也别得意太早,要想正儿八经习武,那可是一点一滴积攒的水磨工夫,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能得行的,你得心里头先有个底,到时候开了头就由不得你退缩。” “小青楼那里头的活儿你小子继续干着,岳姑娘是师傅我旧时相识,人品信得过,你家里又少不了每月这一两银子,但凡有些什么事,你先顾着那头,只是一有闲暇,再不能随意挥霍去做那些小孩子把戏,得将师傅所授招式路数都练熟稔才行。” 难得见到满脸正经如此言语的钱二爷,魏长磐忙点点脑袋称是。 对少年郎举止很是满意,一身劲装的钱二爷拉着魏长磐朝向镇外县城方向拜三拜。 “县城里头是你小子师傅的师傅,你所学那套拳也是他老人家传给我的,当初没找老头子说明情况,私下便传了这套拳法,虽不算是百年难遇的秘籍功法,但也是几十年心血精华所在,更不是那些耍把式卖膏药汉子所使拳脚能比的,在你身上算破例,以后可不能私底下再教给不是本门子弟的熟人,哪怕是血肉至亲....也得和师傅禀告一声才行。” 拜完县城里头的老头儿师傅,钱二爷拉着魏长磐盘腿席地而坐,挥手让宅院里头的闲杂人等都离远点儿,便开始给少年郎讲起了他所学拳法的纰漏所在。 身为军伍教头,老头子的本事自然是实打实没话说,壮年之时将江湖上流传甚广的炮锤拳法和自身所习内家拳融会贯通,算是少有内外兼修的拳法。军伍出身的老头子这拳偏向沙场厮杀的用途,招数皆是大开大阖的朴实无华,杀力最是强悍。虽然动作简单,但要把全身劲力在刹那尽数爆发的难度确是不可小觑,初习之人不少出了一拳便有些脱力,再没气力出那第二拳,可想而知这耗尽了全身劲道的一拳挥到人要害处是何等后果。 魏长磐的劈钻崩炮横,冲天炮已经初具火候.瞧着已经有几分意思,但仍是中看不中用,和同龄孩童打架自然所向披靡,只是别说碰上习武之人,就是个身板稍微结实的庄稼汉子,三拳两脚也能把他收拾了。 为啥?无他,再精巧好用的招式也得有气力使出来才有用,少年郎虽然上山下地身子骨算是极其结实,但和成人比较仍是相去甚远。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钱二爷如此解释,就算平日里再与人为善,有时候也会有闲着无事的闲汉村妇来搬弄是非,行走江湖再处处谨慎小心,也会撞见无事生非来寻衅的泼皮无赖,这时候有防身功夫底气自然不差。 出乎意料,钱二爷并未仔细指点进境相对较慢的其他四招,反而对已经精气神十足的冲天炮锤细细指正一些细微不足,又反复演示了冲天炮锤的运力技法,次次都能打得凭空爆响。钱二爷家宅院里不时传出的动静,惊走了宅院围墙檐儿上停着的几只雀儿,闹得门口无法入睡的黑白老猫挪了地方,门口路过的那些个镇上人会心一笑,钱二爷又在练武了。 少年郎有些不解,按照常理来讲,齐头并进总好过跛着一条腿走路,更别提他现在只有冲天炮锤一招独强,拖着其他落下有些距离的四招难免有些突兀。 大着胆子提出心中疑问,钱二爷不怒反笑,笑骂你小子总算还有那么丁点儿悟性,要是连这疑问都没能提出,那他可就要想自己徒弟是不是脑子也太不灵光了些。 因为这招是先教给你小子保命的,若是遇上不敌太多的对手,能跑就跑,实在跑不了和人搏命,这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或许有扭转乾坤的奇效。 拳不仅分胜负,也分生死。 十五 白日放歌须纵酒 名门正派,或是家世显赫之辈行走江湖,身边明里暗里多半会有家族供奉或是宗门长辈护卫,若真遇上生死之危,保命不成问题。可要是孤身一身闯荡江湖,遇上强敌不以力破局,那就真是死则死矣的凄惨下场。 游侠儿死则死矣,生前若转蓬,死后埋骨他乡便是了。 心中感慨万千,钱二爷很是语重心长地对还在皱着眉头琢磨如何发力的魏长磐讲。 你要只身一人去厮混江湖,老子心里本来就是大不赞同的,老子好歹还有个在一郡之内都还算唬得住人的老头子当师傅,他魏长磐何来这么个名气不小,武艺挺高的师傅?他钱二爷虽说当年在江湖厮混过,拜过把子有过过命交情的兄弟也有几个,可说到底不是你小子自个儿的关系,锦上添花的买卖人家乐得顺水推舟,雪中送炭的危局可就未必乐意掺和喽。 还有师傅给你的那把刀子藏好些,平时可别轻易露出来给人瞅见,老子虽说没习过这些短小兵刃,但你平日光以拳脚功夫示人,要是与你小子对敌,这说不定有些奇效。 “来,陪你师傅喝两盅喽。”钱二爷絮叨完了自己那些江湖的经验之谈,背着手朝宅院外走去。家里老妈子做的饭食果腹还勉强说得过去,要是论下酒菜好坏。还是得去镇中那家小酒楼里头,正儿八经让那肥圆厨子整些好的上上来,这点儿银子他还不在乎,出门前还不忘捎带上那只学舌八哥出门透透气儿。 到这世上十来年还不晓得酒水是个什么滋味的魏长磐跟在遛着鸟儿吹着口哨的钱二爷身后,脑子里还在琢磨能够凭空生出偌大声响的那些拳究竟是怎么打出来的。 “呦,这不是钱二爷么,有些日子没来了,楼上请,座儿给您留着呐。”柜上正愁眉苦脸算着打着算盘的掌柜一见钱二爷跨进门槛,就像是赌鬼见着兜里竟然还能摸出俩铜板,笑得脸上褶子能夹死蚊蝇。 每月固定要在酒楼里头开销一笔银钱的钱二爷可算是这镇上独一家小酒楼的财神爷,光是酒水钱就占了店里头每月流水的一成份额,出手又极阔绰,从不短半分银子酒钱,镇上有几个这般豪气的主顾? 钱二爷一句菜照旧,酒开坛三年陈的青梅酿,算是这小酒楼里头一份儿的上好酒水了,一小坛子可比那烧刀子贵出一两银子,镇上喝得起的人家算是屈指可数,窖里头存了十几坛子一直没买主,老掌柜的头发估计都愁白了几根。 和楼上那些个酒友打过招呼,钱二爷拉着魏长磐在众人面前转了圈儿,随后大着嗓门儿冲着周围桌上那些酒客宣布,他,算是我钱二爷的徒弟了,日后在镇上还请各位街坊邻里叔伯长辈多多照应,今儿个高兴,楼里所有的酒水钱让掌柜的算在我头上,大家伙儿吃好喝好。 那些个老饕食客当场拍桌叫好,几个被家里定死了每日花销数额的,也叫店小二上来在添两个肉菜,来壶浑酒,又能在酒楼里消磨好些时辰喽。 但凡这会儿没在田间地头街上铺子里忙活的,在镇上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见着魏长磐这么个没根基的竟然攀上了钱二爷这么棵大树,心里不由感慨着小子可算是瞎眼鸡都能叼着虫子————运道不小。 心里感慨羡慕是一回事,能落进肚皮里的酒菜是另一回事,恭维话感谢词儿说得差不离,老饕们还是各自回到自己那份酒菜前,有一句没一句唠着嗑,不外乎镇上刘寡妇的屋里又被人撞见进了哪家小伙儿,孙家儿媳妇可真是水灵,光棍儿王大晚上不去睡觉去扒人家小夫妻窗户,生娃的下流事儿没见着,反倒被那户男主人拿着锄头追了老远儿,诸如此类的闲话。 酒楼里头厨子听说是钱二爷叫的酒菜,用料自然是十足不掺半点儿水分,肉捡好的切,鸡子挑肥嫩的拔毛仔细,手脚更是利索得没法儿言说,端着大红漆木盘肩上搭着块抹布的店小二一会儿工夫就把钱二爷桌上铺得满满当当,千恩万谢接过了钱二爷随手抛出的一小粒能值上六七十铜板的碎银打赏,不忘给桌上添一副碗筷便走了。 目睹了这番场面的魏长磐瞠目结舌,小酒楼他以前倒是常来,山上套了野鸡野兔亦或是碰了大运气钓上来条五六斤重的金黄大鲤鱼,大多都是找小酒楼的掌柜换铜板,称不上有多童叟无欺,勉强算是公道价,十几小几十枚铜板放在手心里的分量那可是能让少年郎欢喜上大半天时光的。 可现在这么眨眼功夫,钱二爷就扔出去了自己上山好些天的收成图一乐? 很久以后魏长磐晓得了这么个道理,有的人呐,一枚铜板只能掰成两半儿花,可有的人偏就能把一堆银子花出只有一枚铜板的观感。 这天是魏长磐来到这世上第一次饮酒,禁不住身为师傅的钱二爷红着脸喝大了舌头再三要求,才捏着鼻子灌下去一杯。 初时没什么感觉,就和喝杯味道古怪的凉水似的,又一转眼腹内便是火烧火燎的感觉,再一转眼那股子火苗又从腹中一路向上蹿,花了好些功夫窜到脑子里,少年郎的那张眉清目秀脸儿也红了,脑袋像是沉重了好些,抬起来都困难。 魏长磐觉着像是原地转了几十圈的晕,钱二爷嘴里的神仙滋味没尝着,反倒想这不会就是江湖上的迷药,让人感觉不到东南西北。 迷迷糊糊,听着周围那些老饕笑着对他指指点点,说是这般好酒,这半大小子怎喝得出个中味道来? 少年郎此时观感尽数模糊,只觉得平日里那些学不会武功长不高个子的烦恼都渐渐远了。 最后一眼看身为师傅的钱二爷已是酩酊大醉,拍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扯着嗓子喊平日里嘴上不停的那首小曲儿。 美人儿思慕那习武少年郎, 好男儿迷上那纵马好风光, 瞧瞧那游侠儿潇洒, 看看那大刀客嚣张, 天下不止读书人才是好情郎, 江湖也有千百风流子弟美娇娘。 终也是不成曲调。 少年郎阖眼睡得香甜,钱二爷摊在椅上嘴里含混不清“要是你早来几年....多好”。 分不清是酒话梦话心里话。 男子酒后最是真性情。 故是白日放歌须纵酒。 十六 巍巍武道十二楼 学问如有深浅,武道自存高下,细致的境界划分则是由前辈大能几百年推敲探索才最终得出一个大致的粗糙轮廓,后世江湖代代有代代的说法,但总体上离不开原来的轮廓。 这日身为师傅的钱二爷没有再教招式,而是讲起了这些江湖人都得知晓的武道境界划分。 人有窍穴三百六十一,经脉一十二,开三十窍穴通一脉,通一脉上一层楼,故而武道有巍巍十二楼,若是能见着最高的几层的风光,力拔山兮掌摧城郭,御风远游一览河山也绝非痴心妄想。 天道所在,人力皆有穷尽时,武道一途,本就是以人力违抗冥冥中的天道规矩,自然少不了被这规矩轻描淡写抹杀的武夫,古往今来俱如此。 但凡天道之下,世人皆如蝼蚁。 然历朝历代蝼蚁无穷尽,总有那么几只蝼蚁无意间就飞到了天际,这些矗立于武道之巅的武夫真正有了和老天爷掰一掰手腕的底气。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命者仙。 武夫前四层楼,铜肤,易筋,铁骨,培气,铜肤顾名思义就是锤炼武夫皮肉,增长力量的境界,只要流汗足够就能升境,也就是江湖上俗称的“登楼”。 易筋一境就免不了要吃些苦头,筋络舒展与否直接关系武道前途能走多远,身世再好的武夫在这一关上都不敢马虎大意,生怕上好的天资却因武道第二层楼的底子没打好而止步前四层楼。 再上层楼,皮肉筋络火候足了,武夫力道自也远超常人,这时就得坚实全身骨骼才能发出全身劲道,不然徒有筋骨皮肉的气力,一招能有铁骨一境三五分成效? 武夫四层楼的前三层,都是通过提升武夫肉身来增长实力,说到底就是一身死力气而已,用完就完了,一时半会儿压根缓不过来,要是深陷重围板上钉钉是下场凄惨。 到了培气境,武夫便能和天地借力,横生出那么一口气来,只要筋脉不断性命不绝,就是气气相生延绵不绝的光景,论战力持久远非前三层楼所能媲美,算是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 只是这口气能不能生出来,多半还得看老天爷是否赏脸,这也是天下大多武夫必须要越的第一道门槛。 多少前三层楼表现极为惊才艳艳的武夫,几年十几年都在这第四层楼的门槛上迈步过去,到了中年也就是泯然众人矣的下场。 诚然钱二爷当年拜师傅是托关系花银子找门路才拜入那名头不小的师傅门下,但要是没点天资禀赋能被那老头子瞧上眼? 要知道老头子可是武道第五层楼浸淫了几十年的老人儿,要不是在军伍中曾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到现在每逢阴雨天气仍是疼痛得夜不能寐,当下可不止是半只脚堪堪进第六层楼的光景,年轻时可是实打实的六层楼顶峰实力的老头子现在说不准就是七层楼的小宗师喽。 眼光毒辣的老头子当年对钱二爷下的定论,假以时日必能赶上他现在的境界,要是遇上大机缘,再上层楼也未可知。 钱二爷十多年武道砥砺,在镇上虽说疏松不少,可稳扎稳打的培气境界还在,要知道这武道第四层楼的,门槛虽然难迈,但过了这关,好处也是不小,对钱二爷这种疲懒货色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平日呼吸间便能自然而然增长境界,速度对然缓慢,用不着再像前三层楼那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得休憩。 魏长磐的资质深浅钱二爷能看出个大概,没有他那日说的那般不堪,也好不了太多,要是运气不差到他这个年纪多半也能站在第四层楼的门槛上,只是要想再上层楼,那就得有天大的造化才行。 少年郎得知这个结果,没有像钱二爷料想中那般垂头丧气,干干净净的眼眸子和小黑脸蛋儿上除了欢喜还是欢喜,没有半点儿其他情绪的痕迹。 既然自己能习武那就知足了,成为了不起的人物那是很远以后的事了,眼下在乎这些干嘛? 对魏长磐的那些猜想就没一次准的钱二爷郁闷得要命。 感情自己这徒弟还真是心思纯良,放在当下这世道可真是少见喽。 想法简单的魏长磐无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以后的将来,都认一个道理。 是他的就是他的,要是比原先预想的多上些那就很好了,别人的他不会去动,可别人要是想去抢他的,那就是要讲道理的时候。 这个道理是从被同龄人抢走的饼子的时候就明了的,那时他还在书塾里,拿老秀才说的书上道理和那些顽劣孩童理论,说上半天也不过是得来几个鬼眼和几声嘲笑。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拿拳头说话。 一拳头把那正往嘴里塞魏长磐一餐饭食的小胖子打出鼻血,喷出来的渣滓和血沫混在一起显得极恶心人,被打懵了的小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半是羞愤半是恼怒,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魏长磐,带着哭腔骂个不休,招呼身边犹豫不止的同伴抓住这小子给他狠狠揍一顿。 魏长磐平时待他们也都不差,只是小胖子家里开了点心铺子,隔三差五能拿来铺子里卖不出去的点心来笼络人心的小胖子自然是吃穿不愁,本用不着费那么大气力去抢那张饼子。 只是每每拿出让镇上孩子嘴馋不已的吃食时,魏长磐总是不愿接受,小胖子顿觉失了颜面,当场气得跳脚,往后有事没事就找他麻烦,魏长磐大多时候也就忍让过去了,只是今日这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分,小打小闹他可以不去理会,可小胖子平日行径越发出格,这会儿连他本就只能吃个半饱的口粮都要去抢。 用老秀才的话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是爷爷能忍,姥姥也不能忍。 吃人家的嘴短,犹豫再三,小胖子身边几个平日最为狗腿的跟班儿才慢慢围上来,想着哪怕是装模作样来两下子也好。 又是一拳打在小胖子鼻子上,就好像开了个油盐铺,酸甜苦辣都冒出来了。 饶是与同窗打架拳脚最是不留情面的吴铜钱都有些傻眼,和那几个小胖子身边狗腿子一同手忙脚乱拉住还想再来一拳的魏长磐。 事后魏长磐少不了老秀才的训斥和好几十下手心戒尺,回家后又是挨了扛惯锄头把的爹好一顿饱打。 这是他在书塾里头一次出手打架,也是最后一次出手打架,因为打那儿以后,哪怕是镇子里最有钱,同龄人里最壮实的同窗,都不敢再去招惹魏长磐,毕竟谁也不想像小胖子那天一般。 从此以后书塾里在没有人去寻衅魏长磐。 现如今魏长磐又走上了武道一途。 去登那巍巍武道十二层楼。 十七 少年郎初登楼 眼看日子快入冬,那几式拳架终于信手掂来,只是那第一层楼仍是没有太多要登上的迹象,比起同龄人就算再成熟稳重的魏长磐心里也不免有些暗暗着急,烦躁稍起,手脚动作立马走了样,坐在一旁垫了暖垫太师椅上的钱二爷,一脚踹得他翻个跟头,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至于吃太大苦头。 觉察到魏长磐心神不宁的钱二爷难得对自己这个徒弟宽慰几句,没有多高明的武学秘籍,资质也就这样,一两年上不得第一层楼钱二爷也不会奇怪。 穷学文,富习武,可不光只是说说而已。 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的辅助,武道十二层楼的登楼速度自然要慢上许多,可这些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好东西怎么来?可不是要拿银子去换。 要知道他钱二爷当年习武,钱老爷子明面上没给多少好脸色,暗地里到底心疼家里这根独苗,费尽心思搜罗来许多宝贵药材助他锤炼体魄,别的不说,光是前三境的底子厚实程度,就甩了那些家境贫寒的同门师兄弟一大条街。 说来说去,投胎也是个技术活儿,生的好自然不用为这些身外物发愁,潜心钻研武道便是,哪里还用得着跟那些没有根底的游侠儿一样还在为衣食住行的花销发愁? 那些能够助长武道进程的宝贵药材,钱二爷倒还真有些,倒也不是舍不得用在魏长磐身上,这些锤炼体魄的药材对他现如今而言已经没多大效用,自个儿又是财大气粗豪爽脾性,自然少不了给徒弟的好处。 天材地宝之流,对于武道攀升确有效果,只是魏长磐一个半大不小的武夫,武道一途才刚刚入门,药劲能否承受姑且不去说,没有武道第二层楼易筋一境的拓宽延伸筋脉,十分药力能接纳几分? 再者他也实在不愿自个儿这徒弟,成了江湖上随处可见的高门豪阀子弟,从小就是药罐子里泡大,表面境界是不低,一出手就露馅儿。 除此之外要想在武道瓶颈处加快破镜速度,要么就是靠水滴石穿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自然而然破开瓶颈,要么就是得有一场生死一线的搏命厮杀,把骨子里那点潜力都压榨出来,千钧一发之际说不准就能破镜。 只是在这镇上,哪儿来的一层楼武夫去和魏长磐搏命?说到底还是得、他钱二爷辛苦自个儿去给这小子喂招。 气机内敛,钱二爷尽量把境界压到一层楼半腰上的水准,再向魏长磐出拳,能招架住就招架,招架不住也不可躲闪,挨一拳就挨一拳。这一来算是以笨法子来促使魏长磐破镜。 拳架练得熟稔,但从未有与武夫对敌经验的魏长磐,费劲力气格挡住钱二爷往胸前和小腹的两拳,再也躲不开直冲面门来的第三拳,一阵酸痛酥麻,鼻内鲜血立马开了闸。 待塞两根布条于鼻腔内止住鲜血,不等魏长磐拳架摆好,钱二爷一拳又至,拳架里的冲天炮本是他最为拿手的招式,但在钱二爷手里又大不相同,这下连一招都没能挨过去,魏长磐直接被这一招弄得七荤八素,更别提去应对更加刁钻的下一招。 “徒儿徒儿,才这两拳就不行了?胳膊咋就软绵绵跟个娘们儿似的,拿出点儿精气神来,要是下一拳接不住徒儿你可就得在床上躺两天喽。”钱二爷腾挪步子,兴致极高地招呼着魏长磐,这般能活动活动筋骨的机会在镇上可没多少,心里又对自个儿这徒儿有几斤几两起了考量的念头,出手就多添了分力气,才让此刻苦不堪言的魏长磐一招都撑不过去。 好容易抬手架住钱二爷势大力沉的一记凌空鞭腿,肩头又挨了一掌,无意间又添了分气力的一掌直接让已经身形不稳的魏长磐登登登倒退七八步,一个踉跄倒地,挣了三四次才勉强起身。 “蠢货”钱二爷吹胡子瞪眼“你小子怎地只知道招架,也不晓得试试对攻能不能少受点苦头?” 饶是敬重师傅如魏长磐心里也不由暗自腹诽,师傅你也没说能对你出手啊。 “徒儿你要么今天出手碰着师傅一次,就放你走,要是碰不着....嗨嗨,那可就得到你扛到昏过去再说。”钱二爷嘴上说得轻松,拳脚确是毫不留情,又是一脚攻魏长磐中段。 虽说瞧着招招不留力,每每临近要害是往往收半招,要不然连铜肤一层都没上的魏长磐哪里撑得到现在,早就丢半条命了。 小半个时辰的喂招下来,魏长磐日日上山下地练出的不俗体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要是再这般下去,不出三炷香的工夫,那可就真得扛到昏过去才行。 期间魏长磐不是没有尝试过出拳乃至与钱二爷对攻,就连保命一招冲天炮也被钱二爷轻松化解后借力打力还回去,就这一下,差点没直接提早结束钱二爷今日的喂招。 招式不如钱二爷精巧,力道不如钱二爷强劲,体魄不如钱二爷结实,对敌经验更是天差地别,哪有什么法子去取胜? 魏长磐身上遍布青紫,好端端一副眉清目秀面容被修理得肿胀堪比猪头,没了体力脑力去想该如何应对,完全凭感觉和本能去应对,少不了再多挨几招。 少年郎已是强弩之末,身形摇摇欲坠。 看似满不在乎,实则大半心神都在留意徒弟情况的钱二爷心里有数,随时准备出手扶住魏长磐。嘴上哼哼唧唧这小子怎地这般不经打,实则对自己徒弟今天表现相当满意的钱二爷,心里估摸着魏长磐要是再这么喂上三五次招,十有八九能迈进铜肤一层。 已经胡乱出招的少年郎看得钱二爷是哭笑不得,不在出手去做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打了一通乌龟王八拳的魏长磐最后一击,直接用尽全身力气往钱二爷身上做饿虎扑食状,只是被后者轻松躲过,半空中手臂胡乱挥舞,竟是被魏长磐撕下一片衣角来。 瘫倒在地的魏长磐,用最后那点儿力气举起撕下的那片衣角,颤声说道: “师傅我可算碰着你了。” 钱二爷哭笑不得,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查看少年郎呼吸脉象,看并无大碍就送了口气,无意间掐一把魏长磐胳膊,奇怪这小子啥时候这么结实了,转念一想,面上表情便精彩起来。 魏长磐这皮肉....已然入了武道第一层楼。 少年郎喂招后初登巍巍武道十二楼。 十八 吾心安处即吾乡 被钱二爷家里人搀扶着回到小青楼,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还是最细心的小菊儿不忘给魏长磐留个门,好不容易迈进门里,靠着一股子气挺到现在的少年郎一泄气,便一栽倒在地上,险些将身边人也带得摔一跤。 听着门前动静,便有几个脚步匆匆赶来,第一个到身边的是小兰儿,这个平日里随岳青箐舞刀弄剑的小姑娘最是古道热肠,认清了眼下鼻青脸肿模样凄惨的,是小青楼里那个最是讨大家伙儿喜欢的小厮,脸色当即就变了。 见魏长磐此刻开口的气力都没多少,梅儿皱起好看眉头,转而问扶魏长磐回来的那人。 得知是那个下手没轻重的师傅把魏长磐打成这样,小兰儿和随后赶到的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那师傅未免下手也太重了些。”最先开腔的小竹儿愤愤然“自己的徒弟,不好生对待也就罢了,哪有把人家打成这样的。”就数她吃魏长磐糕饼最多,言语间自然是赤裸裸偏袒。 四人之中,最是年长成熟稳重的还是梅儿,看魏长磐一直躺在地上也是不妥,请扶他回来的钱二爷家里人连拉带拽,安置到小青楼里魏长磐睡的那张床铺上,被褥自然是悉心盖好,可替人宽衣解带这种事几个薄面皮姑娘还是无计可施,到头来还是穿着衣裳捂进被窝。 待与那来人道了谢,打上灯笼送人出门,小菊儿心眼儿活络,已经上小青楼二楼,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与那四位丽人儿讲个清楚。 有过行走江湖历程,粗通些医药的岳青箐替魏长磐把的脉,看看脸色并无大碍,呼吸也是平稳,最出人预料的,是在她算来少说还得小半年才能窥见武道第一层楼门槛的魏长磐,现在观其气象,竟已是迈进门槛,可以称得上是一层楼武夫了。 虽说根基还有些摇摇晃晃不甚扎实,但好歹跨进了一层楼里,就万万没有在退回去的道理。 总算是松口气,小青楼里众人也都纷纷回到各自房内,小磐这会儿大半是累的,就不再多去搅乱人家心神,待到一觉起来再说。 次日天刚透亮那么一线,小青楼就有了访客,还是昨天扶魏长磐回来的那个钱二爷家里人,说是他师傅放心不下这徒弟,让他带了好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来,顺便捎话,让魏长磐什么时候能下地了就再去他那儿一趟,这第一层楼的根基到底打得还不太结实,得再喂喂招稳固稳固境界才是,听得来应门的小菊儿脸色不好,心里暗道小磐这无良师傅怎么才看起来有些良心,这会儿又现出原形,教人观感不佳。 按寻常作息玩起了一个时辰的魏长磐一睁眼,望见窗外日头位置就知道时候不早,身上依旧是青一块紫一块,却有种不可言表的神清气爽,穿上衣裳着急忙慌跑到小青楼屋后灶房,心想别耽误了陈嬷嬷出去采买菜蔬的时候。 好巧不巧,迎面碰上来给魏长磐送药的小菊儿,眼疾手快止住身形,仍是险些将身子轻盈的小菊儿撞翻在地。 满脸不忿的小菊儿一见魏长磐顶着个熊猫眼还满脸歉意的滑稽样,本就不旺的那点儿火气登时就消了,笑着把那装了活血化瘀膏药的小瓷瓶扔给魏长磐,后者手忙脚乱接住,在抬头看时,小菊儿早就嬉笑着跑远了。 才打开小瓷瓶上的塞子,浓烈药味就扑鼻而来,呛得魏长磐咳嗽不断,先前小菊儿说了这膏药外敷配上热水冲了内服,效果更好些,费了番工夫打来热水来做此事。 不得不说,钱二爷下手喂招时虽然不留情面,但对自己这徒弟还真是不吝啬,青紫处一抹上乌黑粘稠的膏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隐隐发热的同时疼痛减去大半。 好容易折腾完了膏药,陈嬷嬷已经上街采买好了菜蔬,由魏长磐挑着的担子换成了梅儿和小竹儿拎的菜篮子,比不得担子一半重量的菜篮子拎着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个每天只是做些帮各自丽人儿梳洗打扮的小姑娘揉着酸痛胳膊只差没哭出来,说什么下次也得让小磐和陈嬷嬷出去采买菜蔬哦。 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时新菜蔬外,今天陈嬷嬷还例外带回来只褪毛洗净的老母鸡,说是崔小山让拿回来给魏长磐炖汤补补身子的,习武之人饮食上少不得营养,小青楼里伙食清淡,少不得再额外添个菜。 以往只听得那些主人家肆意欺压下人的故事,魏长磐进小青楼之前早就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打算,现如今这般与前头想象差别如此之大,他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注意到魏长磐忐忑神情的陈嬷嬷猜到他心事,微笑着宽慰几句,一是咱们这些下人呐,能有这么好的主人家,那是天大的福气,几个姑娘都是好人,那些高门大户里稀松平常的腌臜事情是万万不可能的,二是主人家里的岳姑娘啊,与你那师傅有旧,自然不会只把你当个小厮看。 被这些言语点醒的魏长磐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帮陈嬷嬷去灶房里拉风箱。 他在小青楼里感觉到了和待在那间低矮茅屋一样的安心。 一样有种家的味道。 饭罢,洗刷完碗筷收拾干净桌子,魏长磐便出了小青楼往钱二爷家奔去,原本没有一刻光景到不了宅院,今日竟只用了半刻功夫就能到,手扣钱二爷家宅院门环时还脸不红气不喘,就算是心眼儿再大的人也不免有所觉察。 莫非自己挨了顿打,这会儿就已经是师傅口中武道第一层楼了? 魏长磐这会儿有劫后余生后得好处的欣喜若狂,“嘿嘿嘿”傻笑不休不说,心里还有种莫名其妙的联想。 上次挨打钱二爷就教了自己武艺,还赠了自己那柄至今舍不得掏出来用的匕首,这一次挨打结果竟然登上了武道第一层楼,难道挨打还能得到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开了门的钱二爷瞅见魏长磐嘿嘿傻笑的表情,一翻白眼,心想不过是初登一层楼的光景,和自己这么个培气武夫的师傅嘚瑟个什么劲儿啊,旋即就是有些手痒。 一巴掌拍在魏长磐肩膀上,钱二爷笑容满面。 今天不压境界,帮这小子好好喂喂招? 十九 江湖处处有侠气 日子如流水似的去了,老天爷的脸色说变就变,青山镇地处南方气候还算温和,可一到冬天,北方靠着厚实衣裳温暖火炉,就能在暖炕上优哉游哉磕着瓜子儿唠着嗑,南方山里头那股子直通骨子里的潮湿阴冷每年都能夺去几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性命。 身披昂贵貂裘,房中铺设烧炭地龙,尚有闲情逸致温酒赏雪吟诗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唏嘘着眼前大雪纷纷到底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时候,对家中存粮无几和取暖炭火不足的穷苦人家而言,铺天盖地的雪越大一分,这个冬就要多难熬好几分。 世重高门,人轻寒族,前者有几人真把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回事? 青山镇百姓,在方圆百里地界都算得上肥沃的土地上扎了根,一连十几代人都没遭什么大的天灾人祸,又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硝烟再浓也烧不到镇上来,栖山县别说一郡,于一州之内也算是官员政绩考评极佳的上等县份,顺风顺水当上三年知县老爷,不说提拔进京,一郡之地的头脑总归没跑。 不论是青山镇,栖山县,还是二者所处江州,与另外泱泱十五州疆土,都是大尧版图,大尧立国不过四十余载,眼下国力鼎盛,夷狄不敢侵,蛮人不敢扰,四方藩属国数十皆称臣纳贡,唯有几十年前的大郑与大尧可一较高下,不过大尧太祖皇帝三次御驾西征,硬生生将曾是天下诸国魁首的大郑打得山河破碎俯首称臣,割地求和不说,连国号都改成了后郑,以示永无为敌之心。 当年钱二爷几年江湖游历,也不过是在江州临近的几州之地走一圈,大宁疆域辽阔可想而知。 魏长磐今日穿上自己最好的那身棉服,跟着师傅,走上了去栖山县的三十六里山路。 这身冬衣还是陈嬷嬷的手笔,针脚细密料子结实,比魏长磐那些补丁摞补丁的寒酸单薄衣裳要好看暖和太多。钱二爷的服饰可就要考究太多,簇新皮袄子加上狐皮围脖,靴子是夹了绒的,骑在镇上独一匹半老栗色马上的钱二爷说是要带徒弟去县城里头转转,体味体味江湖气息,顺便带他去见那未曾谋面的师公才是。 日头初升时出门,钱二爷骑着那匹再鞭挞脚力也就如此的半老马儿缓缓而行,魏长磐牵着马绳走在前头。 这进县的山路不好走,就算是上山惯了又有武道一层楼体魄支撑的魏长磐,身上热气蒸腾,额头上也见了汗珠。 师傅在马背上哼着那首哼不厌的小曲儿,徒弟脱了厚实外衣搭在马背上,半老马儿不时甩动马尾,二人一马走在山道上。 三十六里山路,足足耗费了快两个时辰才见着栖山县轮廓,周围连绵山势到了此处已是尽头,县城后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势。 日头升到头顶,临老还要辛苦跋涉山道的老马疲惫不堪,钱二爷就下了马,魏长磐牵着,走到了栖山县的城墙下。 栖山县历朝历代都是太平无事的光景,地方父母官自然也用不着大兴土木把城墙修得多高大,丈余高的城墙说实话摆设价值大于实际意义,几个懒散兵丁拄着枪矛粗略检查过,刀剑入鞘,弓箭收好,大尧官方对民间兵器管制宽松,游侠儿随身的刀剑不禁入城,军伍弩机甲胄之流则是严查慎重,一经发现,若来路不明,就是拿下充公,一经查明,主犯斩首,从犯流放千里的大罪。 这个时辰,半天工夫水米未进的钱二爷,眼下着急第一件事情不是带魏长磐去拜访那老头子,而是抓紧去填饱哀鸣不止的肚肠才是。 进了县城里头,从未见过这么多屋舍店铺的魏长磐左顾右盼,奈何钱二爷着急去填饱肚子,他也只能紧跟着,一边恋恋不舍能看一眼是一眼。 见着一家挂着“富仙居”招牌的酒楼里人数不少,飘出来的菜肴香气勾人得很,钱二爷二话不说就进去,一两银子扔给店小二,要店里厨子的拿手菜式都上一份,外头的马给爷草料食水添足了,酒少些要一壶好的,吃得满意爷还有赏。 活计一咬银子,马上喜笑颜开,给钱二爷领到一张刚刚空出的桌上,沏好了茶,说声客官用些茶水,菜给您赶紧地上来。 这酒楼在县城里估计也是一等一的好,座无虚席不说,还有两个姿容颇为不俗的小娘给一些酒客唱曲儿助兴,调子是婉转极动听的江南嗓音,有酒客听得兴起,碎银子也就随手给了出去。 一两银子丢给人家,菜哪有晚上来的道理?琳琅满目十几样菜肴,有两样还是魏长磐听都没听说过的,一尝烹调味道比起陈嬷嬷来竟然要略逊色些,钱二爷倒是极满意的样子,又丢给上菜伙计一块碎银子。 到县里来有正事要办,嗜酒如钱二爷也收敛些,一壶淡酒不足平日一半份额。 饭到六分饱,忽的一声喝骂传来,一声巴掌伴随着女子哭声传来,酒楼里头不由人人侧目。 那两个唱曲儿小娘刚唱罢起身,一不小心碰上端着一盘子菜肴的伙计,一盘子酱汁油腻都倾倒在了一位五十余年纪富家翁模样客人身上,盛怒之下一巴掌就甩在那青涩小娘脸上,一个通红掌印立马浮现。 那青涩小娘强忍泪水时对那肥胖富家翁连连道歉,后者显然还是余怒未消,污言碎语一股脑朝那小娘砸去不解气,竟撸起袖子要对那柔弱小娘拳脚相加。 魏长磐和钱二爷看在眼里,做师傅的早已示意徒弟一有动作马上出手,顺便试试喂招这么久,一层楼武夫的实力如何。 那富家翁臂上肥肉颤颤巍巍,拳头举起来要朝那小娘儿挥去。 青涩小娘儿只敢抬手护住脸面,闭上眼睛好像认命。 魏长磐离了椅子身子紧绷,准备冲向那富家翁。 这时有一只走过了很多很多路的布鞋,脚指头上的破铜草草打了个补丁,磨得很薄很薄的鞋底子在那富家翁屁股上留下了一个深深印记,那布鞋帮子上终于不堪重负裂了道没有修补可能的口子,离了栖身的那只脚飞了出去。 富家翁被这布鞋一脚踹翻在地。 狼狈捡回布鞋套上,穿着贫寒的配剑年轻汉子扶起青涩小娘儿,尴尬一笑。 江湖处处有侠气。 二十 江湖,游侠儿,兄弟 那年轻汉子出完那脚,转身扶起那仍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的青涩小娘,面色微红单脚跳着去捡回那只飞了老远的布鞋套上,就回自个儿那张酒桌上自饮自酌,一碗便宜米酒,一碟子蒜泥拍黄瓜,一碟子油炸花生米,抿一口米酒夹一块拍黄瓜,再抿一口夹一颗花生米。 仔细算计着余下酒菜各自的分量,衣着寒酸的年轻汉子摸摸自己裤兜,别人行走江湖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他江北坡偏就是穷得裤裆里都不会有几声叮当响的一穷二白,就连今天这点酒菜还是他肚里酒虫子作祟,一咬牙掏出三天饭钱,打肿脸充胖子来这家大名气的酒楼来尝尝鲜。 怎知这酒楼里的菜色一个个都是贵死人不偿命的那种,忍着店里伙计的白眼要了一碗米酒两碟子下酒菜,心情郁闷的江北坡还没来得及下筷,就见着那长得就很倒人胃口的富家翁公然施暴,好歹也是配剑游侠儿的江北坡总不能坐视不理。 只是那一脚没收力气,那双陪了他几百里路程的布鞋算是彻底寿终正寝,这下子裤兜雪上加霜,再没点儿进项,他堂堂一个志在四方的游侠儿,三层楼武夫,还真得去打短工挣钱呗? 以江北坡三层楼武夫的境界,在郡县里的富贵人家找份看家护院的差事,或是进那些押送货物走镖的镖局当个镖师,都不难。只是他这人喜欢天高任鸟飞的逍遥日子,静不下心在一地扎根生活。 富家翁从地上起身,嘴上嘟囔着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大约还是忌惮江北坡桌上放的剑,匆匆和伙计结清了饭钱便揉着屁股离去,那青涩小娘红着眼圈和江北坡行了个万福,一声“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听得他此时觉着裤兜里空些,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这点小风波很快平息,富仙居里头的食客也就顾着对付面前吃食,倒是有几人,压低了声音称赞刚刚那一脚真是大快人心。 留心江北坡出脚动作的钱二爷扭头笑着对魏长磐说,别看人家比你长了不过七八年,要是师傅没看走眼,那这配剑汉子得有快三层楼的境界喽,你小子平日练拳可不能松懈,到时候别出门丢师傅的脸。 与徒弟言语罢的钱二爷直起身子扬起脑袋,招呼着正在独自对付面前那份寡淡酒水的年轻汉子: “那位的朋友好腿法,过来走一个喝两杯?”江北坡左顾右盼,发现是前头那桌点了许多自己垂涎已久,苦于囊中羞涩只能闻闻香味儿的硬菜,咽咽口水三步并两步朝钱二爷走去。 “这位兄台莫非也是同道中人?在下江北坡,江水的江,北边山坡的北坡。”一杯酒水下肚,江北坡提出此问。 “比你早混过年江湖的,姓钱,单名一个才字,江兄弟身手不错,方才那脚是很有些功力在身啊。” 江北坡摆摆手,已经有些酒意,“三脚猫的功夫,让钱大哥见笑了。” “哪里哪里,江老弟年轻有为,要是我这徒弟到了你这年纪能有你这境界,那我还不得乐死。” “哎呀,这小兄弟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习武的材料,钱老哥莫要太过伤神,咱们习武之人可不就是靠着日积月累下来的底子,这小兄弟别的不说,假以时日定然能继承老哥你的衣钵....” “那就借江老弟吉言,咱走一个。“二人皆是满饮杯中酒。 ...... 原本只打算小酌两杯的钱二爷和江北坡,到后来都是酒杯换大碗,酒鬼对酒鬼,不喝趴下一人不算停,二人从近些年的江湖奇闻异事讲起,哪位大侠武功如何如何,那些闻名天下的女侠仙子是怎样一个出彩姿容,再到附近方圆几十里哪家酒铺子里的酒水最为香醇,无事不说无事不谈,就差没有当场拜把子称兄道弟而已。 临走前,江北坡勉强站直了朝钱二爷和魏长磐一抱拳,说是改日要是在他家乡相见,他定然会尽地主之谊。 已经喝到抱着酒坛子钻到桌底下的钱二爷,自然没可能再领着魏长磐去拜见他师公,只得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栖山县里头大客栈价格在魏长磐眼里贵的吓人,不过是一晚上的房钱,竟然要二钱银子,屋内加张床板还要再加一钱银子,按照他来讲,宁肯当晚露宿街头,只是见做师傅的付了房钱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魏长磐也只能搀扶着满身酒气的钱二爷进客房休憩。 看来去走江湖之前,还得攒上好久的银子。魏长磐一想着银子就头疼,他哪知道行走江湖这么花钱?这才一天的功夫,就是三两银子如流水似的花出去,抵得上他三个月月钱了。如此算来他要想行走江湖,事先还不得先挣上座金山银山? 客房价钱贵归贵,贵也有贵的道理,宽敞明亮不说,一水儿红木家具,装饰青花瓷瓶一看就是古物,整间屋子颇有些格调。 魏长磐替师傅铺好床铺,扶钱二爷在床上躺下,后者显然已经喝大了舌头,说话含含混混没个清楚。身为徒弟的魏长磐叹口气,想着师傅什么都好,就是也太好酒了些,一喝还偏偏收不住,不醉不罢休。 年少不识愁滋味,故而不知酒能忘忧。 少年郎想起师傅在招呼江北坡过来前,对他说的那些言语。 既然要去混江湖,必然少不了要与同道中人打交道,点头之交,往往就是一顿酒饭一场相逢间结下的缘分,日后要是有些什么小麻烦小事情,帮衬一个是一个,更深点儿的,性格脾气都对胃口,像是江北坡,人品过得去,在江湖里头算是能往来的朋友大多是这些。一起混过江湖偷鸡某狗打过群架吹过牛皮偷看过女子沐浴图,彼此都知根知底。 兄弟的话,不用多,但不能没有。 做朋友的,大多都只能锦上添花,当兄弟的,必须得要雪中送炭。 行走江湖,要是没个兄弟的话,混这江湖混到头来又有什么混头? 魏长磐把这话记在心里。 有时候血肉至亲兄弟,因为半点儿家产分不均匀,就老死不相往来,像什么话?江湖里的兄弟,道理讲不通,还是谁做错了,那就干上一架,干完了,喝顿酒,兄弟还是兄弟。 二十一 自古后浪推前浪 酒量不高,酒瘾不小,钱二爷用这话来形容倒是恰到好处。原先在镇里头就日日要喝到七八分,一到镇外头直接就像今日这般醉死过去,难道混江湖的,一个个都是大酒鬼老酒仙?尝过一次酒水滋味的魏长磐百思不得其解,呛喉咙辛辣不说,若是大醉不醒还会误事,醒来也是头重脚轻脑袋像是被大棒抡过的生疼。 这一宿钱二爷可没少折腾,含含混混梦里胡话说了不少,络腮胡子上也沾上了脏沫子,魏长磐忙去打了热水拿帕子抹干净,就这样 到后半夜才算消停,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师傅出些什么问题的魏长磐这才放下心来,打着哈欠回自个儿被窝睡觉。 好歹有四层楼武夫体魄的钱二爷次日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半点宿醉迹象都见不着。当师傅的发现自个儿身上清清爽爽,料想是做徒弟的昨晚上辛苦,看了眼魏长磐两个浓重眼圈儿,有些过意不去,也不好意思言说,拍拍少年郎肩膀而已。 离了客栈,去富仙居牵回那匹栗色半老马儿,魏长磐这才知道只是钱二爷当年行走江湖时得来的坐骑,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还有起了个“黄酒”的名儿,具体缘由已经想不起来,大概是哪天肚里酒虫子作祟时随口起的名,估计是后来觉着顺口,就叫到了现在。当年还是个小马驹子的黄酒,不知怎地落在一群青皮手里,正磨快了刀子打算放血吃肉,好巧不巧钱二爷正路过,行走江湖正愁没个坐骑撑门面的钱二爷一问清了缘由,原来是附近马场里头母马窜出来在外头生的驹子,仨月大小就比差不多时候生的驹子矮了一个脑袋,跑起来更是慢了好些马场主人找着后也是无奈,半卖半送给了附近这伙青皮打牙祭。 这伙青皮看钱二爷要买这匹驹子,对了对眼色,直接开价二十五两银子,这还是看在钱二爷带着兵刃有两分忌惮的缘故,不然开得价少说也得网上翻一番。 那会儿钱二爷兜里不过二十两银子出头,好说歹说磨到十八两,那伙子青皮放下话来说再少他们还不如去吃马肉。 无计可施的钱二爷只能掏银子,得了银子的青皮一吹口哨,欣喜今天怎么宰了这么个冤大头,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去酒楼里头潇洒不比在这儿忙活满天才能吃上几口马肉来得舒服惬意? 小马驹子虽然脚力不行,倒还是个通人性的,原本被栓在一旁看着那几个青皮磨刀霍霍眼泪汪汪,一见钱二爷从那群青皮手底下救了自己性命,钱二爷一到身边就拿脖子蹭个不停,钱二爷牵马而行的时候是不是往手上舔一嘴巴。 原本只用操心自个儿这一张嘴的钱二爷,这会儿又添了张胃口不小的马嘴,不多的那点银子只能供几天马草再偶尔来一顿燕麦改善伙食,就这样还得饥一顿饱一顿。好在黄酒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就会溜出去找野食,没想到几个月下来竟然比其他马驹子反而超出了个头,脚力也上了一大截, 成了匹卖相极佳的良马,是钱二爷和那些女侠搭讪的好帮手,也引来好些游侠儿的嫉妒眼神。 好些次,惹上麻烦的钱二爷要是没有黄酒跑路,说不定早就嗝屁了三五回不止。后来就算再潦倒的时候,但凡有钱二爷一口吃点,也就有黄酒一口。 后来钱二爷跟着亲戚回了青山镇,马儿自然也跟着退隐江湖颐养天年,每天有钱二爷家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养得膘肥体壮,跟那些日日辛苦下地耕田老来还要被剥皮吃肉的水牛,拉磨盘慢了些就要挨鞭子的骡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撑死了也就让钱二爷骑着去县里头转悠一圈儿。 黄酒这会儿按人来算,已经是将近六十岁年纪,钱二爷对这老伙计颇为体谅,在县城里头就没再骑乘,由魏长磐牵着马绳走在后头,自己在前头溜达着领路。 栖山县虽说富饶,说到底也就是座县城,一面城墙长不过三百丈,地方也不大,钱二爷师傅的住处好找,就在栖山县衙门旁边儿,占了有两亩地皮,是县城里头最大的宅院儿。老头子身为一郡江湖内武夫的执牛耳者,能有如此地位钱二爷也见怪不怪,只是讶异老头子这宅院比起前些年又要大上许多,莫非是多收了几个有钱徒弟? 门房见着有两人一马朝这儿走来,认清了钱二爷是老爷子以前收的徒弟,带了个不知根脚的半大小子来找师傅,这替钱二爷师傅当门房有小二十年的汉子头发花白,笑着冲那个当年练拳时最喜欢偷懒的年轻人开口: “你倒还知道回来,这几年也不知道多来看看你师傅,他老人家这两年又收了几个徒弟,估计你这会儿进去能听到好些声师兄喽。” “这门房当了多少年头了?也不知道找个舒服地方去过日子,整天替师父看大门儿也不是个事儿啊。”钱二爷扭头对魏长磐说“叫陈伯,当年跟你师公有过过命交情的,脾气犟,就乐意待这门房里不肯挪窝。” 听得魏长磐一声陈伯毕恭毕敬,那门房挠挠咯吱窝笑着答应,朝向钱二爷道:“这是你徒弟?十一还是十二?才这年纪就是一层楼武夫了?现在这江湖是后浪推前浪越来越看不懂喽。” 钱二爷难掩得意神情“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门房也没再多问,开了门让钱二爷师徒和马都进来,进了门是一片宽敞地面,十多个最小还拖着鼻涕,最大已近而立之年的汉子在练拳,其中竟然还夹杂了个羊角辫女娃,虽然比起魏长磐还要小上一两岁年纪,可出拳已然有了那么点“意思”。 大概是少有生人来访的关系,接近而立之年的汉子注意到有人进门,一抬眼看着来人,脸上就是喜色流露。 “大家伙儿停一停,六师兄回来啦。”那汉子显然是领头人物,一开口余下十来人便齐齐停了手上动作,羊角辫女娃更是好奇望向这个络腮胡被叫做师兄的来人,和旁边牵着马的少年郎。 而立之年的汉子是钱二爷当年入门后不久进来的,是为数不多一直留在师傅身边的弟子,前面六个有武道四层楼境界的师兄,游历江湖的游历江湖,开馆收徒的开馆收徒,他限于资质,一直没能突破武道三层楼瓶颈,也就一直留在师门内。 钱才钱二爷环顾四周。 有些老物件儿还是没变。 过了十来年回到师傅这儿,还能见着认识的人,真不赖。 二十二 旧人新白发 近而立之年的汉子叫刘大石,五短身材,面相生得憨厚老实,礼数也是周到,周围那些后入门的徒弟见这会儿门里辈分除了师傅以外最高的刘师兄称一个陌生来人做师兄,倒也不傻,十几声师叔此起彼伏。 听得这一声声师叔,钱二爷望向刘大石,眼色疑惑,后者笑着解释道: “师傅现如今上了岁数,吩咐我代师收徒,我这点儿本事当师傅是真够呛,要是平时还有哪些招式解释不清的,师傅就亲自来教。” 钱二爷深以为然,老头子都这岁数了,就算再老当益壮精力也比不得当年旺盛,那些武道一层楼打底子之类的琐碎事情,也就交给刘大石全盘打理。 那些小一辈弟子中,好些个眼神好奇,上下打量着钱二爷和牵着马的魏长磐,这些弟子当中有的老子县里头的地主大户,也有郡城大商号东家孙辈,更有一个是栖山县新任县令的独子,十几人长辈皆是非富即贵。 一翻白眼,钱二爷压低了声音问刘大石:“老头子最近又缺钱花?这么些个良莠不齐的弟子可不是他当年的作风,想必银子没少收吧?” “也不能这么说”刘大石脸色尴尬“师傅他老人家老来得女,定了桩娃娃亲,棺材本上自然得再压好些嫁妆,喏,就是那位。”冲着某个方向努努嘴巴,钱二爷顺着这方向视线扫过去,那羊角辫女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块糖酥糖,发觉那个陌生来人正在看自己,咧咧嘴,把那只拿了酥糖的手放在背后,抬眼看天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怪不得总觉着这小丫头片子和老头子有几分像,瞧着还是比师娘像多些,怪不得要早早备上嫁妆。”钱二爷摸摸络腮胡子,语气调侃。 刘大石也不好附和,心里倒是对钱二爷这话有六七分赞同。攒嫁妆只能说是这回放开了收徒的小头,大头则是师傅的名气在一郡之内都不算小,树大招风,这几年常有些妖风邪雨时不时来这儿阴阳怪气,打打秋风不说,还有要和师傅出手切磋的,打赢了没半点儿好处不说,要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那可就是妥妥为他人做嫁衣长名声的事儿了。 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多了,即便是原先犟着脾气不肯松口的老头子也不厌其烦,这会儿就有人找上门,说是能眨眼功夫就能让府上清净,只是事儿不能白忙,不用出银子,答应收几个徒弟就行。 知道着了人家套的老头子捏着鼻子答应,果然不出两三天,那些隔三差五就吵嚷着要来找老头子切磋的人纷纷没了踪影。不过好在这些个徒弟拜师礼都极丰厚,珍玩古董不说,白花花的银子就收了有几千两。 老头子收了银子也得办事,不过在拜师这事上耍了个小心眼儿,推辞自己老迈精力不济,让刘大石代师收徒,算是扳回一城。 话虽如此,在本事上老头子倒是从来都不藏私,能学七八分就不会让刘大石教五六分,有些细微处刘大石虽然会使,但限于天分,教起来颇为吃力,将近六层楼境界的老头子,对于这些不过是一二层楼的徒孙,往往随手指点就能事半功倍。 刘大石一一介绍这些弟子,最小的入门不过三个月,还在打武道一层楼的弟子,最大的差两年及冠,正是那栖山县新任县令的独生子,面对钱二爷笑起来颇有点倜傥风流,眼里那股子审视意味却没能逃过钱二爷眼睛,天资在这些弟子中是最高,两年前就已经见着武道二层楼的风光。刘大石估摸着这个叫萧谦的年轻人,最多再有半年时间就能摸着铁骨一层楼的门槛,就连原本不打算多掺和的老头子也来了兴致,撂下话,他萧谦要是能在半年内登上武道第三层楼,老头子压箱底的枪法就传归他萧谦。 要知道,就算是老头子最是青眼相加的钱二爷,也没舍得把这压箱底的枪法交出去,要知道有着“打虎张”名号的老头子,现如今虽以拳法闻名,但要知道当年当上军伍教头可不是靠拳脚,而是手里头那杆子一丈零八寸的大枪耍得是泼水不进,即使在边军教头之中也是少有的好武艺,曾有一州将军家公子向老爷子请教,也是没半点收获。 老头子起名马虎,家里排行老五的老头子本名就叫张五,不过这本名饶是大大咧咧如钱二爷也不敢称呼,平日里也就叫声老头子而已,其他人见了一般恭敬称张师傅。 “老头子这偏心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钱二爷眉头皱起,嘴上喃喃道。 刘大石也不知道这个有几年没见的师兄到底在念叨些什么,挨个介绍完了弟子,钱二爷也不多问,让魏长磐把黄酒牵去马棚拴好,就轻车熟路穿过面前这片宽敞地面,径直朝后头的屋舍走去,脸色很是不好看。 进了后面的屋舍,钱二爷第一眼就是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都是那一个式样的大褂,师娘年年做的都是这么个样式,也只会做这么个样式。 没等师傅开口,钱二爷着急就抢白:“老头子你才多少年纪,才这会儿就在给自己找退路了?不过一个栖山县县令,老头子你就得卖他这么大面子把要带到棺材里的枪都给他?老头子你可得想清楚,这可不是你那拳说教就教,你真觉着姓萧的那小子是能给小师妹托付终生的?就算是定了娃娃亲,哪有这会儿就把嫁妆送出去的道理?老头子你与其做这些谋划怎么不去好好钻研武道,要是有六层楼七层楼的本事哪里用得着受这些家伙的气?” 喘上一大口气,钱二爷继续唾沫横飞: “老子不管,反正老头子你的枪法连老子都不传,哪有传给这么个居心拨测小崽子的道理?我看这家伙的老子定娃娃亲是假,拿老头子你枪法去献宝是真吧?这可得想清楚再说,你枪法给人学去不要紧,小师妹到时候给人欺辱怎么办?老头子你真舍得?” ...... 听完徒弟“大逆不道”的这些言语后,老头子笑骂,臭小子,都教训起师傅来了。 转而语气苍凉,师傅老了。 钱二爷视线转向师傅头发,顿时无言。 旧人新白发。 二十三 徒弟师傅 刘大石听着宅院里头传出来的吵嚷声,心中生了些悔意,早知如此就不告诉六师兄这些糟心的腌臜事,偏偏他苦口婆心劝了师傅好些回,就差没给师傅他老人家跪下,平时小事样样都听徒弟一句的师傅这回死活不肯松口,他着实是有些懊丧。 本以为就连他刘大石都能瞧出来的拙劣谋划,师傅这种老江湖总不会看不透彻,谁曾想上了年纪会是这般糊涂样,这让原本事事以师傅为尊的刘大石忧心忡忡。对于萧谦这徒弟,资质比他这个做师傅的强出一大截,但总觉着心性不对胃口,对他这个师傅礼数挑不出毛病,于武道一途也勤奋,可偏偏觉着哪怕六师兄的脏话,都比萧谦那毕恭毕敬的姿态来得更舒服些。 只是这六师兄嗓门未免也太....不说靠近些的他,就连正在练拳的几个弟子,听到屋舍里传出的几个不堪入耳字眼儿,都是面面相觑,暗暗嘀咕这个才见面的师叔怎么一到师公家就是这般粗鄙嘴脸?心里对魏长磐也看轻了几分,师傅都如此了,这徒弟能好到哪里去? 屋舍传出来的吵嚷声渐渐停歇,其实自始至终也只有钱二爷一人的声音。那些个弟子赶忙停了叽叽喳喳议论,摆出拳架来做做样子。钱二爷从屋舍里出来,脸色阴沉得滴出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正在练拳的萧谦,后者视线又恰巧对上来。 小狐狸。 大尾巴狼。 二人都在心底对对方下了这么个论断。 视线各自移开,钱二爷瞧见魏长磐正和羊角辫女娃同门较技,原因是后者正准备往嘴里塞那块酥糖的时候,前者正好牵马走过,好巧不巧老马黄酒大概是觉着屁股有些瘙痒,甩起马尾巴来,一尾巴把刚刚放松了警惕,准备塞糖入口的小姑娘手拂得那么一歪,那块经历了好些磨难快被捂成一坨的酥糖终归还是没能入口,落在地上早晚给虫蚁当做食粮。 自知理亏的魏长磐提出赔给她一包酥糖,羊角辫女娃就不肯要,提出要和他较量一场,说谁输了谁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不违反大尧律法和人伦五常,在力所能及之内都得说到做到。 羊角辫女娃和魏长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孩子气的动作惹得刘大石和钱二爷都忍俊不禁,后者脸上阴霾也散了些,放出话来只要你魏长磐能拿下这丫头,回镇上就是你魏长磐骑马老子走路,要是输了你小子就乖乖和老子回镇上,喂拳时辰加倍,老子累了你就自个儿打自个儿。 本就对这场较技严阵以待的魏长磐十二分的精神抖擞。 羊角辫女娃虽然年纪小些,武道历程却比年长两岁的魏长磐早得多,从五六岁起老来得女的张五就开始给自个儿闺女锤炼体魄,为了减少这心肝儿打熬体魄时的苦楚,名贵药材跟不要银子似的砸下去,轻轻松松就在这个年纪堆出一个快到武道二层楼的小高手来,加上有张五自身武道体悟指引,小小年纪的张笑川自信哪怕是和二层楼境界的武夫对敌,仍是她赢面居大。 “同门较技,留力不留手,魏师弟小心啦。” 才摆开架势,张笑川便开始抢攻,论境界她高出半境,论招式精妙她超出一筹不止,论身体底子那么多名贵药材难道是白砸的? 自己岂能有不赢的道理? 张笑川他爹给她的底气是句话。 这一郡之地的一层楼武夫没有一个能在你手下称满五十招,要是有你就把爹的胡子拔光! 想来以爹对自己那把养了很多年胡子的珍爱程度,总不会骗她。 不知何时张五也从屋舍中走出,看着自己闺女英姿飒爽,笑意温柔。 劈钻崩炮横,同样的招式使出来挨打的总是魏长磐,钱二爷和张五对这拳架的体悟差距不大,于武道一途身为师傅的张五还领先大半路程,身为徒弟的钱二爷虽然武道体悟暂时还有所欠缺,但好歹打熬体魄上下的工夫远超同境武夫,也就是魏长磐在挨打远超还手的情况下还能如现在一般支撑到三十余招还屹立不倒的原因。 眼看将近四十招,张笑川出手更快,一崩拳自上而下锐而不轻,摆出招架姿势的魏长磐当即抬手,却未提防下盘,随后的一扫腿直接让他失了重心,一连倒退七八步才稳住身形。 按一般规矩,魏长磐这会儿已经输了,乖乖认负就是。可钱二爷前头不是去喝酒就是正喝高了要么喝醉了躺着,没给他嘱咐这些规矩,魏长磐见张笑川一挑眉,眼神讶异,还以为是在吃惊自己能抗住这招不倒,咧嘴一笑,迈步上前。 一拳。 周围弟子眼神怪异,对这个师姐他们向来是能让三分就让,还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张笑川本以为胜负已见分晓,没料到魏长磐竟然如此不识趣,难得冒出一丝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来,硬吃他这一拳,也要一招把不讲规矩魏长磐放倒。 怒气上头,张笑川出手就是张五亲自传授的杀招。 将近六层楼武夫亲自传授的杀招,一击之下能杀敌就绝不伤敌,张五所创拳法霸道可见一斑。 被钱二爷喂招喂招喂了这些时候,已有了敏锐直觉的魏长磐觉察到了张笑川这招的气势和之前大不一样,要是再像先前那样挨下来....不对,兴许根本抗不下来! 魏长磐一咬牙,没有中途收招回防,变招炮拳,自下斜上,钱二爷逼他苦练的保命招数出手,也是寻求一击必杀。 攻对攻! 拳对拳! 刘大石发现场上情况不对,一场同门较技竟然到了如此田地,当即就要上前格在二人中间,抗下两招受伤也不能让魏长磐和张笑川受到难以挽回结果。 还是慢了一步,只有三层楼境界的刘大石此时只恨自己不是四层楼五层楼境界,不然也就不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两个同门晚辈两败俱伤。 此时有一人白须白发,闪身进二人间。 不见他出手,他已然出手。 轻松写意,两拳杀招化于无形。 那人笑着揉揉两个才意识到刚刚情况何其凶险的孩子脑袋。 大丈夫当如是。 二十四 江湖代有才人出 同门较技,几近成了两个少年少女生死相向的场面,不论是在哪个门派内都是难以容忍的情况,轻则门派规矩处置,重则废去武道前途逐出师门。 张笑川和魏长磐,一个是师傅的宝贝闺女,一个是师兄首徒,让刘大石很是头疼该如何处置二人,这次若不是师傅张五出手,今日场面可就当真没办法收拾了。 按道理来讲,是张笑川先流露杀意,境界较低的魏长磐迫不得已才露出保命手段。可师傅张五老来得女,对张笑川向来是要什么给什么,若是要的少了说不定还不乐意的宠溺。 可要是一板一眼按规矩来,张笑川免不了要吃大苦头,反之要是他刘大石毫无作为,那就是大失人心。 规矩二字,最见分量。江湖中人可以不守很多规矩,但不能什么规矩都不守,要是没了某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制衡,那江湖就多以武犯禁之举,少行侠仗义之事。没了江湖人,江湖谈何江湖? 江湖一词,最早是从一位现今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生的道家老祖口中说出。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苦思冥想该如何处理此事的刘大石,瞥见钱二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幡然醒悟,门里辈分最高的师傅都在这儿,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做徒弟的去忧心如何处置? 想通了个中关节所在的刘大石,当即放下心来,看师傅张五如何一碗水端平。 魏长磐这一招,无疑是他走上武道一途以来,威力最大的一招,可依旧被眼前这笑眯眯的白胡子白发老者轻描淡写一掌接下,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魏长磐极为憋屈,张笑川也是如此。 后者一见着笑眯眯的爹,顿感大事不好,张五向来就是喜怒形于色的脾气,唯有火气已经压抑不住的时候才会有这般怒极反笑的表情。 张笑川到底只是个少女,眼见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爹已是怒极,眼泪簌簌落个不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当爹的最见不得女儿掉泪,要扇上去的巴掌也就缓缓收回。 自己闺女的这招他最是清楚不过,张五教授叮嘱之时还有一事未点名,这曾两次于命悬一线时救他一命的保命招数,两次使出时分别重伤一人,其中一人更是险些被当场反杀,仗着有横练功夫在身才勉强保住性命,再无武道前途可言。 这招走的不是一力降十会的路数,而是寻觅武夫窍穴所在,以巧劲摧破武道高楼根基的狠辣手段,在一些正派人士眼中颇损武德。 至于魏长磐那一拳,倒就是光明正大的冲天炮,只是比起拳架里的其他几式来精深得多,也有出人意料攻敌不备的奇效,是家底子不厚的武夫保命的寻常手段,钱才当师傅倒也没误人子弟,没有胡乱教些取巧招数来弄巧成拙。 只是张五恼怒之处在于,明明他魏长磐出手时怕伤人,显而易见留力三分,她张笑川仍是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可见两人心性差距如此之大,其中一人还是他闺女,让他怎能不气? “回祠堂自己领三十下家法,在家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到武道二层楼再出门。” 家法三十,就是当年张五从大尧军伍中退下来时,随身带回的枪杆子抽三十下,不比那些市井里头耍把式卖膏药的汉子耍的白蜡杆子,轻轻松松就能挽出好看枪花,而是天下制枪名木中也是上上等的双色牛筋木,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把式是万万耍不得的,韧性硬度极佳,就连平时保养的桐油都马虎不得。 这般韧性的硬木抽打在人身上少说也是一道两三个月个月都消减不下去的淤血,更何况接连三十下,若非武夫一层楼已是体魄结实,换成普通人挨下来不死也得脱半层皮。即便如此对张笑川而言,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更别提出去放纸鸢买糖葫芦。 几个师兄弟当下就想替张笑川说几句好话,只是见师公张五脸色极阴沉,那些到嘴边的和稀泥言语又都纷纷咽回去。 张五转而又对魏长磐这个徒孙露出些真诚笑意来:“你这拳是极不错的,若是再好好打磨打磨,未尝比不上一些旁门左道的杀手锏招数,在境界哪怕占了一层楼便宜的武夫,不小心挨上一下也讨不了好,好好跟着你师傅练拳就是。” 魏长磐点头称是,对自己这个师公行礼。 钱二爷对这个结果自然是极满意,老头子认可了魏长磐这么个徒孙不说,与自己亲闺女之间也能做到不偏不倚,在他心里老头子看来也没有那么不可救药嘛,说不定哪天想明白了就一脚把萧谦那小白脸踹走了? 心情大为舒畅的钱二爷上前大力拍拍魏长磐肩膀,冲着师傅张五满脸嘚瑟:“老头子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甭说老头子你闺女习武早两年境界高点儿,要是我徒弟再练上几个月,说不准就是二层楼三层楼,过几年可不就比老头子你境界高了?” 张五嘴角抽搐,斜眼望向自己这个最是不知道尊师重道为何物的徒弟,很是头疼。 要知道师傅当年就是这么看你的啊。 没感到这些内涵的钱二爷嘚瑟完,冲着周围那些弟子招呼道: “今天师叔高兴,见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精神头都还有点儿,请你们几个去富仙居喝酒,大石师弟和师傅你们要去也行啊,老头子藏的那些酒可不能小气,少说也得拿出这个数来。”钱二爷伸出五个指头。 “喝喝喝喝个屁,你他娘的就知道喝,都这岁数了还在四层楼上不去。”张五指着钱二爷鼻子破口大骂:“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晚为师就好好掂量掂量你这窝了几年的四层楼到底有几斤几两。”好不容易有些高人风范的张五被这个徒弟气得破功。 钱二爷仍是嬉皮笑脸:“老头子我境界是不如你,教徒弟的本事可比你高喽。” 臭小子。 张五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欣慰的很呦。 江湖里如果只有老一辈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哪里还会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时候? 江湖代有才人出,一代人领一代人的风骚。 二十五 高下天壤 张家祠堂,规模不大,坐南朝北,雕饰用材在栖山县内屈指可数,由此可见张五在此地二十年经营积攒下来的家底颇丰。 除了祭祀祖先先贤,张家祠堂鲜有人至,案头上供奉的瓜果就成了家耗子一门的口粮,这一门倒也繁衍得人丁兴旺。只是今日境况有所不同,难得祠堂里有人在自相残杀,大小耗子全都乐得看好戏。 有专人涂抹桐油保养的双色牛筋木枪杆子重重落下,听那打在人皮肉上发出沉闷响声便能让人打个寒颤。 挨打那人起初还想咬牙硬抗,可三五下之后牙缝里就忍不住有些呻吟声挤出来,到了十几下的时候简直要哭爹喊娘。期间枪杆子曾有几下似乎有些不忍,稍稍轻了些,就有声咳嗽重重响起,接下来的那下肯定要重些。 拿枪杆子的是刘大石,怕趴在长凳上的张笑川吃不消,有几次偷偷留力,一旁的张五就是重重一咳嗽,方才减去的那些力道全都在下一杆子上补回去,反而比原先痛楚更多。 三十下挨完,趴在长凳上的张笑川眼泪鼻涕糊成一片,没了从长凳上直起身子的力气。 本来刘大石还以为,让自己施家法还存了些手下留情的意思,实实在在的三十下枪杆子,即便有一层楼武夫铜肤体魄傍身,也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虽说不算放水,刘大石分寸还是把握的极好,伤筋动骨是万万不可能,否则就是他要遭那无妄之灾。 当爹的张五和刘大石扶张笑川到闺房门前,使个眼色让不方便进去的刘大石先走一步,自己搀扶着闺女进屋,到绣榻上的也只能趴着,翻个身都困难,便让自己妻子李氏来给她上药。 当娘的见了自己亲生骨肉身上一道道紫淤血纵横交错,当即就对张五怒目而视,嘴上埋怨那是一句接一句。张五发妻早年和张五一同吃了不少苦头,到栖山县来没想几年福就撒手归西,李氏续弦不久就诞下张笑川这么个独女,自然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被家法伺候打成这样如何不心疼? 上完药的李氏还想再对张笑川劝慰几句,就被张五拉了出去关上房门,此时屋内就只剩父女二人。 张笑川此刻对坐在床头的张五是又恨又惧,想要挪远些又有心无力,只得趴着,姿态不雅,瞪大了眼睛咬牙看向让自己吃了大苦头的爹,死活不愿开口。 叹口气,看自己闺女仍是这副不知悔改的倔强模样。张五开口: “笑川,你可知道爹为什么要让你受那三十下家法。” “还不是为了我对魏师弟使了那招,差点儿没伤着人家,可那是他先没按同门较技的规矩来,按理来说也是他先坏了规矩,凭什么只有我一人要挨罚?”张笑川一脸负屈衔冤泫然欲泣“到底谁是你亲生女儿?” “不是因为你使那招的缘故,招式创出来本就是给人使的。” “难道是因为我境界占优还要占招式便宜的缘故?” “爹从小教你,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和这也没多大关系。” 见张笑川仍是不明所以,张五大失所望,捋捋白胡:“魏长磐是你师弟,走上武道一途不过没几个月光景,就能登上一层楼,你这几年武道砥砺到哪去了?这还不是你挨家法的原因,他魏长磐明明留了三分力,你张笑川偏偏就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来,要是爹不在,你魏师弟的武道前程就此废了!“ “武道一途,境界支撑除了体魄,分量更重的是心性,你那招出手时可曾想到过会坏去一人武道前程?没有!你魏师弟想到了,所以才留力三分,若非如此,凭你那点体魄底子,说不定小命都难保?” 张笑川若有所思。 “自己好好想想,说不定这是你武道登楼的机缘所在。”说罢,张五出门,白须白发让张笑川看得入了神。 李氏还守在门外,-一见张五出来便是好一阵喋喋不休,别看张五在徒弟面前颇有气势,其实私底下是有惧内毛病的,为此最早撞破此事的钱才还对此事多有取笑,只是事后少不了好一顿拳脚伺候。 好容易向李氏解释了前因后果,赌咒发誓这是为闺女着想,张五方才得以脱身不然河东狮吼的功夫,饶是他这将近六层楼的武夫都消受不起。 对张笑川心性疏漏早有察觉的张五,这次顺势推舟查缺补漏,有魏长磐一半功劳,不然原来若隐若现那点因为娇生惯养无意形成的心性疏漏也不至于这么快展露无疑,他张五也没有头借家法讲理强行将这点歪势头板正。 走了没几步拐个弯儿,张五便瞧见徒弟钱才正冲他挤眉弄眼,表示刚刚那些话语一字不落统统入耳。张五气不打一处来,你钱才都是当了师傅的人了,怎么整天还是个没正经?当年门下几人,就数他天资最高,也最为惫懒,总嚷嚷着要去江湖上转悠,结果本事不到家,最后还是乖乖回乡,没想到到了这岁数反倒收了个徒弟,心性和当师傅的大相径庭....要是能再早十年,说不定现在这一门的中流砥柱就是他魏长磐了。 “那天为师好像说过要掂量掂量你这四层楼几斤几两?”张五皮笑肉不笑“今儿个天气不错,不如就现在?” 钱二爷头皮发麻,莫非今天老头子要来真的? 念头才起,张五身形已拉近到一丈以内,要知道,一旦被拳法高手近身,等于少去了半条性命,更何况拳法高手高出整整一层楼境界不止.... 不消说,钱二爷招架之力全无,与给魏长磐喂拳时大同小异,对钱二爷来说最最丢脸的是,师傅张五出手风轻云淡一拳让他倒飞两三丈,还不忘火上浇油说句“才这点本事?”,“太慢太慢!”,“徒儿你这拳不行啊”如此如此,面皮厚实如钱二爷也着实些难堪。 同样是差不多一境差距,张笑川和魏长磐就能打得还算你来我往的热闹,钱二爷和师傅张五对敌就只能单纯挨打。武夫之间的境界差距,偶尔能靠招式精妙体魄锤炼来填补,亦或是有神兵利器护身宝物之类的身外物来拉近差距。 因而武夫境界,既分高下,也分天壤。 二十六 理自拳中出 武夫境界决定战力高下,一层楼武夫可敌大尧披甲锐士二三人,二层楼武夫即便与一伍兵卒厮杀,胜算也是不小,三层楼四层楼,投身军伍便是什长起,本事出众的稍微展露头角那便是百夫长的官职,沙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无不是五六层楼的武夫战力,破阵厮杀自是一等一的无可匹敌。 再往上走,不论是沙场还是江湖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小虾米有小虾米打滚厮混的地方,过江龙自然也有过江龙来往的圈子。 萧谦身为栖山县县令独子,自幼便从他那个当知县的爹那里了解了许多官场上秘而不言的为官门道。官场攀爬,如果头顶无人遮风挡雨的或是身后少了助力,再高的品阶官位也只是昙花一现惊鸿一瞥。 栖山县县令这个大尧正七品官职,在平头百姓看来是顶大的官老爷了,可在执掌大尧京城中枢的六部大佬看来,不比街边随便一个点心摊主分量更重,一个正七品地方官儿,就算是再被龙椅上那位青眼相加,也得在地方上蹉跎些年份才能顺利进京。 大尧以科举取士,乡试,县试,会试,殿试,那道门槛不是拦下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有五十余岁的老童生还在为秀才的身份煎熬,也有三十出头就已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曾有一范姓读书人连考三十年还是被卡死在县试那道门槛上,有一学政怜他老迈,看他卷子初看狗屁不通,怜他三十年苦志,再看一遍有些意思,待到第三遍时才叹息此乃天地至文也。 那姓范的读书人放榜之日,正拿着只下蛋母鸡在市集上卖了,换米回家煮餐粥吃,邻居奔来寻他,说是他榜上有名,欢喜狠了的范姓读书人当即疯了,竟是不甚跌入水塘中丢了性命,大喜事变大丧事。 栖山县县令是二甲取士,名次还颇靠前,不然也得不了栖山县这最是适合镀金的上好差事。只是在科举应试上耗去了二十载光阴,委实已是不太年轻,遍寻门路想要省去两年进京时日,不然到时垂垂老矣,进京又如何?过不了几年就得告老还乡。 费劲周折和银子人情,总算是搭上了一州将军的线,执掌一州军务的将军最是喜好钻研枪法,对搜罗天下枪谱兴致盎然。一州之内有事相求大小官吏,无不煞费苦心挨家挨户拜访辖境内宗派,费力气出银子,或是巧取豪夺,或是拿官位压人,投那位将军所好,弄得一州之内的江湖门派鸡犬不宁。 栖山县张家,那是块金字招牌,就连那位将军也是有所耳闻,曾酒后与身边人随口提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兜兜转转到了栖山县县令的耳朵里,对张五好一番审视,与其还算有些私交,下定决心,与之定了这桩亲事,再过三五年,萧谦及冠,张笑川及笄,便是二人拜堂成亲之时,身为张家独女,嫁妆必然不菲,也就能顺理成章得来张家枪法? 萧谦不是科举材料,武道天赋倒颇为不俗,这是栖山县县令早就看明白的。放任他到张家习武,除了想看看他于武道一途成就如何,更有和张笑川培养情感的考量,毕竟张五对这个独女的宠溺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两家亲事更添几分稳妥。张笑川对于这个身材欣长面容俊逸的师兄萧谦,谈不上好感如何,至少也没厌恶。 自认为自己玉树临风的萧谦此时脸色阴沉,方才到未来岳丈那里去想要替张笑川说几句好话,不曾想却被一直对他观感不差的张五骂个狗血淋头,一旁还有那个不知为何鼻青脸肿的大尾巴狼在肆无忌惮摆出幸灾乐祸神情。 此时萧谦心思全在那个让他颜面大失的小子身上,那日钱二爷心情舒畅,便准了魏长磐一天的假,随他在县城里头转悠。半日里魏长磐分别去了栖山县里头的脂粉铺子和糕点铺子,大半是受小青楼里几位丽人儿所托,也有些脂粉是他自己带回去的。这次出来,魏长磐揣上了足足十几两银子,里面也有二两是他自己月钱。 那些对货郎车子所售脂粉多有不满的镇上女子,哪个不想涂抹县城里头脂粉铺子的胭脂水粉?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而已,少年郎那二两银子换成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脂粉盒子,让他不由很是肉疼,两块那么好看的银子就换成了这么些盒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少年郎叹口气,小心翼翼收拾起了这些脂粉糕点,鼓鼓囊囊一个包袱背在肩上,想想包袱里是十几两银子,动作就又轻柔了些。 兜里还有几十个铜板的魏长磐,在一个摊子前驻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糖葫芦,山植果按大小排列穿在竹签上,外面裹着晶莹透明的糖稀,那扛着插糖葫芦棒子的老者见多了嘴馋又兜里没铜板的孩童,也不如何着急。 一老一小就在那儿耗着,还是那老者先宣告败北,苦笑道;“就没见过你这么执拗的娃,反正也没几串了,便宜一铜板给你。” 魏长磐咧嘴一笑,对老者道过谢,付过铜钱从那老者手中接过糖葫芦签子,从小他只看过镇上那些富裕人家逢年过节时,同龄人手上拿着的糖葫芦色泽诱人,只有眼馋的份,今天终于能如愿以偿。 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把才送到嘴边的糖葫芦拍落。 一串还没尝上一口的糖葫芦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便再也不能吃了。 那双手的主人笑道:“哎呦,真是不小心呢,怎么魏师弟的糖葫芦撞到师兄手上来了,师弟这还不给给师兄赔个不是?” 魏长磐望着那串日思夜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尝到的糖葫芦,沉默半晌,抬眼望向那个笑容玩味的年轻人,认出是唯萧谦马首是瞻的同门师兄。 有些人,你想要和他讲道理,他偏偏要和你讲拳头,被拳头教训以后,偏偏又开始讲起道理来。 见魏长磐毫无反应,那人打算开口,告诉他那天过错所在,又该如何善了。 接下来便是一拳到那人活动着的下巴上,那张嘴立刻闭上了。 “哎呦,真是不小心呢,怎么师兄的下巴撞到我的拳头上来了?” 二十七 蝉螳螂黄雀弹弓 那人被魏长磐这一拳差点就直接打脱了下巴,让原本不打算伤人的少年郎一怔,大概是自持身份毫无防备,体魄锤炼还不到家,也就是靠药罐子泡大的境界,即便到了二层楼地步说不定还比不过一个厮杀熟稔的一层楼武夫。 眼中有喜色一闪而逝的那人直接后仰倒地,“打人啦”的惨嚎声震耳欲聋,附近街上行人多有被这动静引来。 魏长磐见这一拳竟是险些伤人,不由就是有些内疚,想着先把那人扶起来再说,没料想手才欲伸上去,那人嚎叫愈发惨烈。 周围人指指点点,有人感慨世风日下,大尧律法下有人竟敢当街行凶,大多还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只是没人敢出手拿下那个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半大娃儿,毕竟事不关己,谁乐意去做那引火上身的事儿?撑死了就是说不准快闹出人命,才去找那些捕头捕快来。栖山县向来富饶,民风也不如何剽悍,鲜有流血斗殴的场面,断胳膊断腿的都少见,因而镇上捕快也是个闲差。 五更饭罢去点卯,早晚各巡街一趟,从城南走到城北再从城东走到城西,就是找个茶摊子闲坐半天,按常理来说这个时辰又不多暖和,街上是断然没可能有捕快现身,可偏偏这会儿就有两双新旧不一的官靴踩在这条街面上,打扮大体和常人相同,只是腰间配的那把官刀和那条捉拿人的绳索,使得镇上的泼皮无赖和有些小偷小摸癖好的通通敬而远之。 栖山县总共不过一万多人口,一个捕头搭上二十来个捕快就足矣,城东这片地面向来是归韦大韦二两兄弟管辖,两人都是快三十还未曾娶妻,窝在爹娘留下来的宅子里凑合着过,催租抓丁的事儿把握得分寸恰到好处,在这一县之内也是数得着的。 只是靠着每月不过二两几钱“工食银”,二人度日尚可,娶妻艰难,街坊领居又多是大小看着二人光屁股长大的,打秋风的手段二人还真使不出来,故而比起那些个“生财有道”的同僚,二人日子属实不算好的。 老天开眼,知县老爷独子今日不知道为何大发善心,二十两一锭的偌大银锭丢给二人,只是要求二人午后巡街到日落即可,二人自然是没话说,屁颠儿屁颠儿地哥俩就把这条街来来回回趟了三遍。 正趟到第四趟时,二人正琢磨这要不要去喝两碗茶水,就听见前头人声鼎沸起来,顾不得润嗓子,喘着粗气奔上前,就看着一个背着大包袱的黑瘦半大小子和一个扯着嗓子干嚎的年轻人。 听着那些周围看客七嘴八舌讲了两炷香功夫,韦大韦二才勉强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和那半大小子有些言语冲突,后者二话没说就是一拳把人打倒在地,后头还想接着逞凶,在他们的“义愤”下才收敛了行动。 韦大韦二这血脉兄弟对了个眼色,在捕快这差事上摸爬滚打十来年的二人就明白那二十两银子不是那么好挣的,多半是要做些那位知县老爷独子不能摆上台面的龌龊事,才用这些手段把自个儿脱干净,只是到头来如果事情败露,这笔账多半要算在做事人的头上。 做事更沉稳些的韦大用那双公门修行了十余载的火眼金睛,细细打量站着的半大小子,一身衣裳不是多贵价的货色,但做工精细,不是大富大贵,但一个小门小户的殷实人家总跑不掉,躺着的那位可就有些讲究了,一身行头没有小三十两银子下不来。 见有捕快过来的魏长磐也有些慌张,毕竟在大尧律法中的斗讼律,对当街斗殴的处罚可是要足足十两银子,相比之下挨几下鞭子对魏长磐而言倒不算什么了。 待到韦大留意到魏长磐眼神,心思大定,原来是个拿捏起来毫不费力的半大雏儿,亏得他还要多费心力,萧公子也真是,人傻钱多,就这么屁大点儿事儿还用得着二十两银子?一出手都快抵得上他一年薪俸了。 韦大清清嗓子:“大胆,竟然敢当街逞凶,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说罢就对弟弟韦二撇撇嘴,韦二见魏长磐毫无动作,就掏出绳索结结实实给魏长磐双手束缚,牵着另一头绳子,拉到县衙里头大牢关上两天再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对魏长磐这种未及冠的半大小子,斗讼律附律上处罚颇轻,少年郎所忧心的银子一事倒也无此例。 对魏长磐束手就擒,韦大还是有信心的,毕竟斗殴和拒捕之间的差距可是天壤之别,后者若是情节严重说不准就得被流到北方酷寒之地去开荒,性命保不保得住都不好说,不然就凭韦大韦二的三脚猫功夫,要逮住一个执意逃跑的武道一层楼,还真不容易。 “算你小子识相,回头到了号子里头就没小鞋穿喽。“ 萧谦在暗处,视线随着被束住双手垂着脑袋,跟着韦二一步一挪的魏长磐移动,直到不见人影才转身离去。 不过是二十两银子,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人情,就能让一个身世清白的人身陷囹圄。 那些动辄就是翻云覆雨撼动一州一国的高高在上人物,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又是何等的令人心神往之? 萧谦潇洒一笑,从容回到那座县太爷府邸。 待到那座府邸的大门闭合后,有一人影从街角转出,对着那座栖山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府邸,啧啧称奇。 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萧谦这一番谋划,火候是有些了,只不过太经不起推敲,不论是韦大韦二,还是被当做弃子还浑然不觉的那人,都是费不了多大劲就能开口说个一清二楚的货色。 “下次再做这事,手脚记得干净些,怎么着也托个心腹去,不然你这知县独子树大招风,可不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是纰漏?”那个人影以江湖前辈的身份品头论足,可怜萧谦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手段被说得狗屁不如。 “可怜我那徒儿,估摸着在牢里头睡不了安稳觉喽....也罢,就当是磨炼心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侧,尽入旁人眼底。 二十八 心有不平 栖山县班房,向来是个人迹罕至的去处,按照那些老油条捕头的话来说,就是县里够得着到这儿的没几位,笞二十再加上罚银就已经是极重的罪行了,除了死牢里单独关押的一位血债累累的江洋大盗,大多数都是空关着,几个狱卒除了送饭也懒得动作,整天在一起赌钱度日。 班房里头现如今除了那位江洋大盗,其实就两位住客,一位酿私酒的老婆子,本来在大尧律法里罪不算违律,只需按十抽一的税法纳税便是,不料这老婆子临老了还是泼辣,对着上门官差指着鼻子臭骂不说,还将其挠得满脸血痕,这不就来这好地方蹲着了?这老婆子还一直不出银子打点,让不来就没什么油水的狱卒尤其着恼。 还有位则是县里头的“三只手”,在这个行当里不是什么出挑人才,小偷小摸也只是为了生计,只是做人机灵又擅阿谀逢迎,班房里日子还过得舒坦,到来年春大抵就能恢复自由之身,所以也就不在乎这些日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周老婆子在班房里喃喃地骂,翻来覆去就是那生娃没腚眼的差人和挨千刀的狱卒,还有搬走她酒水的坏种。躺在稻草上的偷儿王太平看得烦,转过身去面壁,眼不见心为净。 班房外传来些动静,不用动脑筋就知道是有新人要来,周老婆子和王太平都起了兴致,要知道在这地儿要见着个生人可不容易,就连周婆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讲到王太平能倒背如流。 嗯?咋还是个半大小子?二人见被狱卒推进来的那人,皆是一愣,都没料到新来的这位竟是年轻到如此地步。 王太平以为碰着了同样是学艺不精的同行,凑上去想打听是哪条道上混的,将来出去了也算有个照应。 可没说上两句王太平就大失所望,新来的这人连他那两句最浅显的行话都听得云里雾里,回嘴也是兴致缺缺,让他有些沮丧,他哪知道这新来的是个闷油瓶,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去躺着,连逗弄的力气都懒得花。 在魏长磐短短十余载的人生中,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年纪就会因自己不合理但合情的一次出拳,遭牢狱之灾。 这次贸然出手,就导致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后果,连包袱都被人收走,说到底还是个少年的魏长磐心头已有了些悔意,兴许就不该去买那一串糖葫芦?可能就不该在那条街上停留?或者一开始根本就不来这县城会更好些? 心湖中涟漪迭起的魏长磐,全然不知自己武夫心境竟然动摇地如此之剧烈,才有大致轮廓的一层楼境界,竟是有了要崩碎的前兆。要是钱二爷身在此处,必然要大惊失色。 武夫心境,一旦出现裂痕,攀登武道时那道裂痕就会随着境界提升渐渐扩大,越到后来越难弥补,对武道本身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危险局面。 这是问鼎武道中必经的“叩心关”,越是天资卓绝的武夫要越晚遭遇,相应劫难也是越大,大多逃不开平时隐藏最深的那些心魔执念,在一层楼境界就碰上,若非资质太过不堪入目,就是心魔执念过盛,已经到了心气郁结的地步,才会如此。 对魏长磐而言,一句“穷怕了”就能解释太多。 当吃饱饭都成了奢望,哪还有什么心思去想一年后的日子如何?若是骤然富贵又返贫,有几人能不疯癫? 强定心神,细细回想一遍来龙去脉的魏长磐便觉着不对头,当日那人举止实在太过反常,只是他慌了神没有想到此处,另外当街逞凶,那人就算是再怎么着也少不了被一同带回来问询几句,那人不知还算情有可原,连那两个捕快都疏忽此处,那是痴人说梦。 还有就是未免太过巧合,从他动手到捕快赶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莫说这县上捕快,得有未卜先知的神通方才能早做准备。 所思所想越多,魏长磐越是发觉其中诡异,哪怕自己不驻足停留,也免不了与那人撞见,还有哪有没受审就投入监牢的道理? 那就是有人要与他为难? 魏长磐心中不平渐起。 种种纰漏,初出茅庐的魏长磐都能察觉端倪,只能说手段不够老辣,谋划时间也是不足,这才漏洞百出。饶是正在知县府邸安坐的萧谦事后一咂摸也觉得多有不妥之处,不合律法不说,要是落在那头老狐狸和那快活成人精的丈人眼里,都逃不出品行不端的嫌疑,说不准就要对父亲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官场攀爬不胜其弊。 倘若这事导致那位知县父亲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萧谦不难想象自己会变得何其凄惨。 萧谦面容抽搐,原本他如此行径,除了对那个莫名其妙现身就对他婚事指手画脚的师叔恶感作祟外,更有想要借此事趁机敲打魏长磐的考量,等到他凭借身份捞出这个身手不俗的师弟,他们师徒二人就免不了欠下自己一个不小人情,那个得意笑声分外惹他嫌恶的钱师叔,也只能一改初衷不反对这桩亲事。 至于张笑川?萧谦对自己这个未过门媳妇毫无好看,性子不讨喜不说,脸蛋儿更比不上那些青楼里的花魁,早就尝过其十八般武艺的萧谦年轻气盛,对张笑川这种一看就无床笫情趣的女子除了洞房花烛夜,根本提不上兴致。反正等那嫁妆里的张家枪学到手,谁还乐得去理那臭丫头?只是顾及两家颜面,不去休妻而已,以他的天赋,再过几年武道四层楼五层楼也是大事可期,哪里还用得着在那老头子门下受着憋屈气?早早就是天高任鸟飞的快活日子了。 他此刻心中也有不平鸣。 感慨万千,这桩亲事本非他所愿,奈何父命难为,让他做出莫大牺牲的那位知县老爷对他夜宿胭脂乡的作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谦想起那身锦绣包裹着的白腻皮肉,小腹又是一阵邪火,苦守元阳这种毫无道理的蠢事他岂会做?春宵一刻值千金,拿这点元阳去换座金山银山,怎么想都不是坏事。 至于是不是合乎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眼中的道义,呵,若是天底下读书人少些嘴皮子功夫,那世间贤明官吏要多出多少? 二十九 大雪人头落 “你可知道旁边儿关的是什么人?”约莫是趟了一整天腻歪了,王太平又主动凑上来,厚着脸皮向在角落里盘膝而坐神情萎靡的魏长磐找话说。 见那半大小子摇摇头,王太平很是满意,话匣子一下子开了。隔壁关着的这位邻居,身上戴着的是四十斤重铐,手脚都是手腕粗细的精铁链子拴着,直起身子都困难,更别提站起来活动一二。 最有嚼头的是,这班房外头常驻一位着县里的巡捕都头和一什步卒,官品虽不入流,确是知县心腹,有真本事傍身,一个据说一拳能打到一头牛的巡捕都头,为何一到到晚都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仔细思忖? 据有些个衙门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就隔着一堵墙的这位,手上少说也有百条人命,半年前年前一夜屠光附近村镇上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古稀老人到襁褓稚童,杀完就在那血流成溪的院子里呆坐到东方既白,周围百来号官兵就在旁边看了一夜!无人敢上前,最后还是领头的急了,说是谁能拿下此人,就能拿五十两银子,这个数字增加到一百两的时候,才有个新兵蛋壮着胆上前,胡乱拿条绳索绕两圈,见那满身血污的江洋大盗仍是毫无反应,这才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魏长磐犹豫片刻,心中就浮现出食人心肝的魔头形象,不算胆小的他脸色也是有些惨白。 王太平还是在自顾自喋喋不休,说这江洋大盗的过去种种,堂上受审八十大板下去仍是稳如泰山,气得知县老爷把惊堂木都扔了出去,教两边衙役下死力打,衙役换了三批,就连板子都打折了两根,仍是淡漠至极,实在想不出办法的栖山县知县,只能将油盐不进的此人关入死牢严加看管,只等来年秋后问斩。 深知此事对自己日后考评大有影响的栖山县知县,将这事强压下去,不然这动辄几十条人命,板上钉钉的下下等考评无疑,说不准还有丢官帽子的风险,县里大小官吏都讳莫如深,只是王太平之流,消息往往最是灵通,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到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耳中。 听得王太平这些言语的周老婆子恨不得上去扯烂他嘴巴,明知那江洋大盗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的,还在这儿大着嗓门,真嫌自己命长不成? 全然没注意到的王太平咽口唾沫,要再添油加醋些内容,周老婆子一巴掌就扇上来,亏得他眼疾手快躲过,王太平怒道: “你这糟老太婆失心疯?打我作甚?” 周老婆子指着隔壁那堵墙,后知后觉的王太平赶忙捂住那张惹祸嘴巴,亲娘嘞,忘了人就离自己不过两三丈,要是再像那天一样乱杀一通可还了得? 县里班房当初大概是偷工减料许多,墙壁薄得可怜,力气稍大些的汉子擂上几拳就有裂痕,让王太平每日无所事事的同时不由担心自己会不会还没等重见天日就被这指不定哪天就倒的屋子给活埋了。 蹑手蹑脚到墙边贴着耳朵听了半天,发现毫无动静,王太平这才大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回稻草上。 身为一层楼武夫的魏长磐耳目比常人敏锐些,听得有两个脚步渐渐逼近,抱着希望打起精神来。 只是两个拎着饭桶的狱卒彻底打消了他这点念头,一碗碎米干饭加上漂浮着几片老叶子的菜汤就是全部伙食,让饭量着实不小的魏长磐愁眉苦脸,三下五除二扫净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感觉仍是不顶饿,周老太婆也是如此,更别提魏长磐了。 唯有王太平对着面前这点寒碜饭食不屑一顾,早前有道上兄弟使银子上下打点,日子自然比那死老太婆好过太多。 饭桶里头还暗藏了个鼓鼓囊囊油纸包,里头是五个葱油饼子和条酱鸭腿,见魏长磐完全没能掩饰住的直勾勾眼神,满不在乎丢去一个葱油饼,犹豫片刻,又给那一直瞧着很不顺眼的周老太婆一个。 三口一个葱油饼下肚,见魏长磐仍是意犹未尽,王太平扯扯嘴,又把自己那份碎米饭菜汤给魏长磐。 总算有了八分饱的魏长磐脸上多了点笑意,毕竟天大地大,都没有填饱肚子来的大。 随手将那啃干净的酱鸭腿丢在一边,王太平想要开口向魏长磐问询一个他很是好奇的疑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被丢进来的。 魏长磐刚想开口,屋顶就发出几声承不住重量的吱呀响声,旋即屋顶就塌下一大片来,随之一同称为一堆破砖烂瓦的还有隔开了杀人魔头的那堵墙。 亲娘嘞,可别是那地龙翻身,最是怕死不过的王太平抱起被褥顶在头顶上缩成一团。 扒开几片破砖烂瓦,头顶是栖山县难得一见的大雪,魏长磐估摸着是这班房年久失修,又碰上十几二十年都未曾有的大雪,这才彻底垮塌。环顾四周,周老太婆正好躲在一角逃过一劫,反倒是王太平最为倒霉,那堵墙倒下时被砖土掩埋了大半。魏长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些破烂移开,王太平怕死,可也福大命大,就擦破了几处油皮,血珠儿都没见几个。 听得这里大动静的巡捕都头放下手头酒肉,叫上当值的所有步卒拿上兵器赶来,却只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那一个糟老婆子和偷儿,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半大小子,那个知县大人点名叫他千万留心的死囚反而不见了踪影。 巡捕都头心里暗暗叫苦,招呼着那些当值步卒仔细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同他一道前来的还有知县大人家公子,就算是祸事,也给尽量弥补得漂亮些。 比起巡捕都头不过稍慢赶到的萧谦看到眼前一片狼藉场面,心头一震,那小子可别运气不好要是就这么死了,难逃其咎的他日子断然不会多好过,待到视线扫到魏长磐,看到后者只是有些狼狈而性命无碍,不由松了口气。 随后心头警意暴增,再然后。 栖山县知县独子,张五的门下天资最高的徒弟,有望超过一郡武道执牛耳者成就的三品武夫,被一块磨砺得极为锋利的巴掌大小铁片割下了脑袋。 一颗人头滚落在泥泞雪地中,萧谦视线彻底转黑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早知如此,便把那些个胭脂乡里头的美人儿都尝过一遍才好。 周围呼喊或惊或惧,唯有腰佩朴刀的巡捕都头怒火上头,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知县独子杀了?! 掌心铁片还在滴血的中年汉子直了直腰杆子,须发浓密极长时间未曾修剪,却有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要是把那头浓密须发稍稍打理,少不得会露出一张令知晓成熟男人滋味的妇人心醉不已的脸庞。 自知自己仕途断绝的巡捕都头拔刀,那些个多是第一次见血的兵卒握着枪矛的手都在抖,让原本指望围杀此人的他皱紧眉头,随后拔刀,横刀于胸前。 若是此番毫发无损回去,不说这巡捕都头当不下去,那位知县大人的盛怒之下,自己妻不定还要受牵连,与其如此,不如今日豁出一条命去,侥幸杀得此人,就是孤注一掷祸中求福的天大好事,要是不幸身死,想必那位萧知县也不会在多追究,自己抚恤银子也够家里人生活。 手里朴刀传来的冷意让急于求战的巡捕都头头脑冷静了些,他也是当年参与围剿此人的诸多兵卒之一,更是当初率先亲手将其捆束的那个新兵蛋,即便这么多日子过去,他对当初那大户人家里的场面仍是记忆犹新。仅凭一把卷刃柴刀就杀净了包括两个二层楼武夫护院在内的四十七口人。 皆一刀斩其头颅! 那两名二层楼护院在内,一丝还手之力也无,真实场面其实比王太平添油加醋的描绘还要血腥些,光是尸体辨识拼凑就花了三日,那还是夏天,那裹尸布上苍蝇好似乌云盖顶! 画面在他脑中不经意间闪过,强作镇定的巡捕都头深吸一口冰凉气息,准备出刀。 “你的手在抖。”中年汉子善意提醒道,自身却毫无动作。 巡捕都头出刀了。 周围兵卒都为之招摇呐喊,谁不知道那把朴刀的锋锐?巡捕都头更是好手,三层楼武夫体魄,曾一刀破开三层叠放在一起大尧制式甲胄,这恶徒想必逞凶不了多久就能被轻松拿下。 就连巡捕都头都从这些呐喊声中有了些刀锋所向无可匹敌的感觉。 这一刀很快,同为三层楼武夫徒手应对即便避开要害也是重伤。 可他忘了一点。 能刹那间割下一只脚跨进三层楼的萧谦头颅的武夫,杀一个高不过半层楼的武夫,总不难吧? 势大力沉的一刀落在空处,巡捕都头的额上多了一块铁片。 随手一掷,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周围兵卒还在纳闷出刀神勇的巡捕都头怎么出了一刀就不动时,中年汉子取出铁片,轻轻一划,又是一颗人头滚落。 雪中头颅滚滚而落,在一片白雪中,那泼鲜红兀自生动着。 三十 晚雪枪出如虎 王太平老来回想起这天,大概是他一生中跑的最快的一次,比起来失手被逮住的那简直像是龟爬爬。 这是这个偷儿这辈子最想见着捕快官差的时候,那杀神把那巡捕都头头颅当球踢,还露出满口白牙冲着他和那群吓破胆的兵丁灿烂一笑。毛骨俱悚然的王太平落荒而逃,那个新来的则背起脚软得跑不动路的周老婆子紧随其后。 身上多了百来斤重量,魏长磐跑起路来仅比王太平慢上半分 让后者有些刮目相看,若不是眼下情形太过危急,说不得就得拉拢进他们这群偷儿里来,望风是一等一的好手。 “魏兄弟”王太平喘着粗气,实在是在牢里太久没活动,跑了没一会儿小腿肚子居然有些抽筋征兆,“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师傅那儿。”魏长磐头也不回,能随手斩杀萧谦和那巡捕都头的人,杀他和王太平定然只会更加轻松,说不定是四层楼五层楼的魔头也说不准。打不过跑路不要紧,明知道打不过还傻乎乎冲上去送死可别报出他的师门名号,他钱二爷可丢不起这脸。 那个家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始终保持着七八丈距离,魏长磐偶尔回头,还能透过那些被风吹散的须发瞧见那厮面容,横看竖看也只是个人而已,怎能做出那等动辄摘人头颅的事来? 像是听见了魏长磐心中疑问,中年汉子步伐骤然加快,七八丈距离瞬息之间就缩短到四五丈,还发出几声桀桀的阴森笑声。王太平此时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撒丫子跑路的同时全然不顾眼前有无阻拦,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今日我命不该绝,求佛祖菩萨保佑今日逃过一劫。 约莫是菩萨素来不喜临时抱佛脚的,对王太平没有庇护一二的意思,闭眼跑路竟然被一根不知是谁落在街上的扫帚绊了一跤摔了个四仰八叉,顾不上骂是谁丢三落四的王太平心里一凉,要知道平时摔也就摔了,这会儿后头可跟着个要人命的家伙.... 后颈上有股子热气呼上来,王太平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身后有人....这个时辰黑咕隆咚的,街上哪还有什么摊贩行人?那只能是.... 亲娘嘞! 王太平这次终于干脆利落昏了过去。 中年汉子在其后挠挠那纠结在一起的乱发,长久没梳洗,估计里头虱子跳蚤都繁衍了不知多少代,他很痒,所以很不痛快,一不痛快,他就想割人头颅。 有一拳悍然而至。 随手一拂,来袭那人就往一旁飞去,出拳的那条松松垮垮胳膊多若无良医救治,多半是得废了。 魏长磐起身再出左拳。 又是不着烟火气息的一甩。 街边一木柜被一股大力砸得七零八碎,魏长磐身陷其中,咳嗽不止,口中有血沫溢出,显然已是伤着心肺。 痛感传遍四肢百骸,显然用上巧力的这一招仍是让魏长磐断了三根骨头,要是没有两三个月静养,下地走路都难。 又是一脚踏在小腹,神不知鬼不觉拉近了距离的中年汉子终于开口,嗓音呕哑嘲哳难为听: “还不现身?那我可就不留他性命了?” 四周寂静依旧,唯有寒鸦三两声。 在准备发力的刹那,魏长磐左手屋下阴影处有人一脚直取此人下体。 观其动作,厮杀经验丰富的江湖人难免要会心一笑,江湖门派各不相同,可这一招祖传的撩阴腿倒是各门各派都娴熟。在光明正大对决中多被视为下三滥招数,可却是攻敌所必救,毕竟世间男子,有谁希望自己下身受创? 中年汉子果然收力,只有一条破烂得看不出什么式样的裤衩在身,其余肌肤都是裸露的他以相同招式对上来者。 几乎分不出前后的两声闷响听得魏长磐脸庞抽搐。 钱二爷一身贴身黑衣,只是中段凸出一块肚腩,模样略显滑稽。用上十分力气的他要想半路撤招已然不可能,只得和这中年汉子硬碰硬换了一脚。 二者同时收腿,连退三步,伸手捂住下体轻揉。 片刻后二人身形再次交织在一起,眨眼已是互换了三招。 “这穷乡僻壤就只有你这么个四层楼武夫?未免也太不堪入目了些。” 中年汉子挡下钱二爷一拳时尚有余力开口,钱二爷脸色很是不好。又强行递出一脚逼退此人,钱二爷扭头对握着松松垮垮右手艰难站起的魏长磐大吼:“去找你师公!” 魏长磐咬牙扔给钱二爷一物后转身离去。 看着手里那柄匕首,钱二爷哭笑不得,按常人所想手中有兵刃,与人对敌自然胜算大些,可到了四层楼境界,与人徒手相对若是手握不算娴熟的短小兵刃,反倒要凭空少去许多变化,若是这匕首一击不能毙敌,那对手以伤换命的可能就要大上许多,这也是一般拳脚武夫不随身携带刀剑的原因。 郑重其事将这匕首收入怀中,面前汉子语气无奈:“这年头武夫与人厮杀都能如此分心了,看来这地界的江湖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屁话。”钱二爷语气讥讽:“刚也没见你占多少便宜,怎的口气比谁都大,来孙子诶,要是今儿个不把爷爷你打趴下就跪下来咳几个响头,说不得爷爷一高兴就留你一条性命。” “爷爷。” 钱二爷瞳孔骤然缩小。 平地一声如雷巨响,钱二爷全身嵌入街边砖墙。 中年汉子的一脚快到武夫四层楼培气境界的钱二爷都无法看分明,就腾云驾雾飞起,中年汉子左手卡住钱二爷脖子,右手握拳重击钱二爷腹部。 “爷爷。” “诶孙子诶。” 一拳。 “爷爷。” “诶孙子快来打爷爷。” 又是一拳 “爷爷。” “孙子这就没力气了?挠痒痒还嫌不得劲儿。” 又是重重一拳。 七窍流血的钱二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叫了一声孙子诶,又挨了一拳便悄无声息,生死不知。 随手像扔垃圾一样把钱二爷扔在一旁,中年汉子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 栖山县今夜大雪,中年汉子袒露上身,下身仅有一条褴褛裤衩,身上却热气翻腾,像是丝毫不惧严寒。 以掌作刀割去浓密须发,面部轮廓显露出来的中年汉子神情淡漠,哪里像是刚刚杀了两名三层楼武夫,让一四层楼武夫重伤昏迷的狠人。 中年汉子突兀望向街上。 有人持枪白须白发踏雪而来。 终于面露笑意的中年汉子郑重其事向来人行礼。 那人巍然不动。 身后那杆终日供奉在张家祠堂的枪杆终于装上了枪头。 枪名撞山。 持枪者张五。 张五身后是栖山县全部兵卒。 六十人持矛列阵在前,二十人张弓欲射在后。 厮杀良久仍是没有半点在意的中年汉子破天荒神情凝重。 不是因为那几张没准头的软弓,而是因为那杆枪和持枪的那个人。 “师傅。”中年汉子开口就是在场任何一人都未曾想到的言语,“这些年可还好?” 张五无言以对。 钱才之前,门下曾有一人,天资最高,勤勉最甚。 便是眼前这杀人盈野的中年汉子。 张五满脸苦涩。 “当年杀尽那人满门,究竟是何缘由师傅你岂能不知?”中年汉子语气终于起了波澜,只是其中怨气滔天。 恍惚间,张五又忆起当年。 从军伍中退下的张五骑着一匹干瘦军马提着枪,在条小道上缓缓而行,小道难行,早已被几十年军伍生涯熬去脾气的张五也就慢着性子,时不时摘下枪上挂着的酒葫芦小酌两口,就这样晃晃悠悠一日也就能行二三十里路程。天色一暗张五就在道旁生起堆篝火,天为被地为席睡上一夜,天色一透亮就上马。不是没有拦路剪径的,只是堂堂一位五层楼武夫,在一郡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对这些大多只是粗通拳脚的乡野村夫,心情好了一脚踹在一边,心情不好是便是一枪。 张五缓缓拉开那杆枪。 行了三五天终于在乡野之间见着酒旗飘扬的张五心情大好,难得催促身下军马,历经战阵还能侥幸安度晚年的马儿呼哧呼哧赶了两里路,还是让马上的张五心急如焚,只是再如何催促的老马最多也只能是如此速度,急于赶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张五干脆下马疾行,依仗五层楼武夫体魄,快于奔马。 中年汉子猫下身子,面孔狰狞扭曲,目中渗血,双手五指成爪形,显然是江湖上的邪门功夫。 就快奔到酒旗下时,耳目比起常人敏锐太多的张五听到小道一旁草丛中有呜咽声,拨开来一看,竟是一个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的少年,嘴里堵了块破布。从此以后张五身边除了一匹马,又多了个从来不肯言说自己身世的俊俏少年。 压抑不住杀性的中年汉子一声低吼,四肢着地如走兽奔驰,直扑持枪蓄势的张五。 那日杀尽人满门的中年汉子被张五一枪入巨阙穴,体内武夫真气入脱缰野马肆意奔走,这才束手就擒。 身上插了七八根不痛不痒羽箭的中年汉子不减来势。 随后张五枪出如虎。 三十一 两行血泪对人间 中年汉子低头看向袒露胸口上没入其中的一截枪杆子,粘稠的黑红液体顺其一滴滴落在雪地上,这些跟活人鲜血大相径庭的东西和积雪相遇,竟是好似水火不相容情景,半指厚的积雪尽数化为蒸腾雾气。 在场的栖山县兵卒骇然,唯有递出一枪的张五神色坚毅如钢铁,这番情景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张家枪,枪势刚烈,宁折不弯,枪尖所指,破盾穿甲,凿阵杀敌,所向披靡。 这也是张五赖以成名的军伍枪法,大尧边军一支轻骑,从骑卒到骑将,人手一杆大枪,皆是张五徒子徒孙。 这暗藏圈劲的一枪又扎在了当年中年汉子的旧创处,枪上劲道搅得周围血肉惨不忍睹。 换了任何一个四层楼武夫,这都是立马得去见阎王的伤势。 “这一枪是报当年救命之恩。” 中年汉子似乎对胸前可怖创伤视而不见,喃喃自语道。 他在栖山县附近一个村镇长大,是村镇上大户人家男主人和妻子陪嫁丫鬟私通的产物。虽然没有个名分,好在大户人家总少不了身上流着男主人血脉的孩子一口饭吃,倒也还算过得衣食无忧。约莫是看着孩子渐渐长大,更比自家孩子聪慧许多,那个是郡城官宦人家女儿的女主人,竟然做出了买凶 杀人的举动来。 他至今还记得他娘亲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抱住那男人大腿,叫他快跑。 他不敢回头。 还是被追上的他被那存了戏耍念头的男人绑缚起来堵上嘴巴,将他扔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山路旁,临走前还戏谑,要是他能留的一条命,就来找他报仇便是。 在草堆子里呆了两天两夜的他昏沉中听得有声响由远及近,原本已经不抱希望的他想尽一切法子用喉咙发声身子扑腾,亏得是五层楼的张五,否则换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哪能听得见这点动静。气力衰竭的他强撑着一线眼皮不肯合上,当视线里出现人影时,他终于如释重负,沉沉睡去。 醒时他身处一堆篝火旁,身上盖着件衣裳,衣裳的主人正在篝火旁,枪插在地上,马栓在一旁。 张五没有跟他啰嗦那些好人说辞,只问了句:“饿不饿。” 瞧着他狼吞虎咽完十多张干饼,张五又扔给他一葫芦清水,叮嘱他只能喝两口,不然没在荒郊野岭饿死,反而胀死这种死法,实在是蠢到家。 带着他在栖山县扎下根的张五听得他咬牙切齿讲完来龙去脉,带他去县衙击鼓鸣冤。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也就是他爹,与前任栖山县知县有些不亲不疏的血缘,散尽半数家财才将让狮子大开口的前任知县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娘亲一条活生生人命,就以银子和一句轻飘飘“空有人证,物证全无,实难定罪,莫生是非”的十六字判词搪塞过去。 至于男主人,也就是他那个认不了名分的爹,曾偷摸着来他们住处找过张五一次,说是一旦此事败露,颜面扫地不说,还要被人戳脊梁骨,求他别再深究下去,妻子已被他休了,说罢还递给张五一张二百两面额的银票,大致意思是对他这个婢生子的一点补偿,要是以后还有什么用得着银子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一墙之隔外,他恨不得拿刀子挖出他爹的心肝肺,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对张五不置一词举动自以为是默许的男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往后的那些日子里,张五就教他练枪,待他如父子。 不知是资质驽钝还是报仇心切的关系,他的武道登楼速度与他勤勉程度恰恰相反。 终于再无半点耐心的他出走栖山县,机缘巧合苦练下得到一本功法秘籍。 书页一看就不是凡物的那本功法秘籍,开篇就是杀百人得小术,屠万人悟大道的词句,可不是故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至于修行路数则更为骇人,竟是要吸食活人心血的邪门路数,让即便是原本为了武道攀升不择手段的他也是犹豫再三。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卷尾的那句。 若得此法,武道高楼可期,血海深仇可报,举世仇敌皆可杀。 比起这能让他义无反顾的结果,不得好死的后患有算得了什么? 他武道境界低微,最初只能找些比起武夫心血差了许多等的寻常人,田间老农心血最为苦涩无味,读书人心血墨香醇厚,豆蔻少女心血馥郁,让人欲罢不能。只是这些都比不上武夫心血,如陈酿美酒,他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当他以伤换命搏杀一名四层楼境界的老迈镖师,断其四肢趁其痛苦最甚时抛开胸膛,贪婪吸干那还在搏动的心中血液,扔下那具神情解脱的老镖师尸身,终于得以跻身五层楼境界。 此后他所作第一件事,便是寻着当年杀他娘亲的那个男人,杀尽其一家七口,然后对着这个跪地哭求他放过尚在襁褓中孙儿的白发老人,生撕那婴孩身躯,随后对这老了的男人笑言。 你苦不苦?心痛不痛?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拿刀刺进我娘亲后心的时候,也是这般苦啊。 可你只苦了这片刻,我苦了十多年啊! 早已被大尧通缉的他隐姓埋名回到栖山县上,张五已然提前得到消息,持枪护在他爹宅院门前。 只是张五到底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当他虐杀临近村镇一家老少迫使其动身前去查看时,他早已潜入那户他曾经度过了人生最早十几个年头的那户人家,做完了他日思夜想十多年的事。 那一夜血流成河,他当着怒发冲冠赶回来的张五面前,徒手剜出他爹的心肝,细细端详后一口咬下,嘴角鲜血溢出,随后笑着说了一句:“看来这恶人心头血的滋味,确是差些。” 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对人间。 张五无言以对。 他仰天长啸,以泄心中悲苦。 如今他眼又是两行血泪留下。 纵然他是食人心血过百又如何? 请假条 今天诸事不顺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那小厮》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十二 十年一爪,一枪破之 中年汉子浑然不觉疼痛,应证了张五心中猜测,他所得秘术多半是走自残窍穴拔高修为的路子,邪门归邪门,但向来在邪门外道的秘术中也是次等,仅比食人心肝血肉之流强上些许。 即便如此,这秘术在江湖上也素来少见,偶有残篇断简现世便能在江湖上掀起滔天波澜,为此搭上几百条人命,几个江湖门派一夜之间被人屠满门的也不少。更多的还是只言片语口口相传的几句口诀,能修出名堂来的是凤毛麟角,却也一直在小门小派被当成宝贝 然而张五对这些多少江湖武夫都梦寐以求的秘术嗤之以鼻,拿武道前途换来镜花水月的空架子境界,瞧着骇人又如何? 我自一枪破之。 还半个身子都嵌在墙上的钱二爷被扒拉下来,探其鼻息平稳,门房陈伯也就放下心来,忧心忡忡望向生死相向的师徒二人。他是当年为数不多知晓这桩秘事的,青山镇上的钱二爷都只听到了点儿风声。后入门的弟子,更连有过中年汉子这么个师兄都不知晓也不在少数。 张五收枪,在中年汉子身上带出一个偌大血窟窿来,就连纠结成一团的脏腑也是清晰可见,只是原本各安其位的五脏六腑在中年汉子体内颠倒错乱,这也是那本残破秘籍上记载的功法之一,如此一来许多致命伤势在短时间内就无损战力,也是他以伤换命搏杀四层楼老镖师的底气所在。 出乎中年汉子意料的是,张五随着年龄增长,武道攀登速度虽然放缓,枪法确是愈发老辣起来,原本算计中不痛不痒的一下,要是圈劲再大上半分他运功再晚上一瞬,说不定就要有性命之忧,让本想要施苦肉计的他当场变色。 大仇得报后,中年汉子突然觉得,活着也不错,只是他这个死囚若不是日夜以武夫罡气侵蚀脚铐重枷,说不准就是啥时候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粗蠢刽子手一刀剁去头颅。 他一个五层楼武夫,何处不得逍遥? 凭什么要死在这小小一个栖山县? 中年汉子嘶吼:“救命之恩了了,师傅要是再不退避,黄泉路上再骂徒弟罢!” 话音未落,他便欺身上前,不顾撞山枪锋锐。 原本不想对张五出手的中年汉子一面竭力克制对张五的杀意,一面被张五的近六层楼武夫心血吸引得几欲疯癫。 只是活命的念头已然压抑不住对活人心血的饥渴,此时的中年汉子显然已走到极其危险的一步,残卷秘术的修行,本就是生死一线,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局面。 刚刚那一枪,撑死了也就磨去他两成战力,如今又以秘术沸腾浑身血液,浸淫已久的五层楼瓶颈竟隐隐有些松动迹象,让中年汉子欣喜不已。他所得这本秘籍实是残卷,总共只有前六层楼的修行之法,并且全书最为要紧的一段口诀缺失,他靠着悟性和前后字句,反复推敲才得出一段差不离的口诀,只是这本完本有望跻身二流秘籍,他推敲出口诀的残卷现如今也就只有三流水准。 但凡秘术,到后来多半免不了积弊难返,那些食人心肝血肉的能有几人到老?不是丧心病狂被人打杀,就是走火入魔而亡,无人能够善终。他这吸人心血的秘术也是如此,每多吸一人心血,就要多沾染一人脾性,心存善念者还好说,要是恶贯满盈之徒心血难喝不说,心头恶念也随心血一同入他体内,弄得他心中总是不得安宁,杀心愈发重了。 到底杀人也只是饮鸩止渴之举,要想真正到那本残卷上所载的大长生绝无可能,随着武道境界提升,那些心中杂念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并且随着境界增长越发地难以消除。 他曾估算考量,若是到了六层楼境界,倘若能有些续命法门,他还能有十年可活。 十指成勾在脸上缓缓划出十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终于维持不住最后一丝清明, 此时魏长磐正于一个相对安全的所在,脸色惨白看着街上放开手脚厮杀的二人,张五枪尖所指俱碎,中年汉子手爪到处皆伤,前者胜在对敌经验老辣,后者则悍不畏死招数诡异,常有以伤换伤的手段,张五毕竟年迈,中年汉子所习秘术极难纠缠,常常是挨一枪换一爪,看得魏长磐心急如焚,断臂上的几处血脉被陈伯封住,心肺伤势也以巧妙手法刺激窍穴暂时压制的魏长磐此时只有两条腿能活动,别说助一臂之力,庇护自个儿都难,还得正在忙活着查看钱二爷断了几处筋脉骨头的陈伯分心照应。 “好好看着,咳咳,对你日后武道体悟大有帮助,两个临六层楼武....夫的生死厮杀,可不多见。”见是钱二爷醒转过来的魏长磐忙望向厮杀二人,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闪身被中年汉子一爪撕裂衣裳的张五又一枪扎进前者小腹,抽出时还带出些黑红脏腑碎块来。 大局已定,魏长磐心里起了这个念头。 瞟一眼他眼神变化的陈伯心中感慨,到底还是太年轻,压箱底的手段露出来之前,谁敢言这是必胜局面?到了这个境界的武夫,只要不是纸糊的体魄,如此伤势还不至于损伤性命。 就看他有无后手了。 大尧边军曾有校尉陈十,力能开八石弓,九十步内,一箭穿胸。 说的就是他了。 缓缓拉开那张军伍铜背弓,搭的是大尧军伍制式的透甲箭,陈十有信心一箭射穿那个忘恩负义狗崽子心脏! 眯眼片刻,陈十松弦,背脊高高地突起,长度超过普通箭镞两倍的细尖长刺,便朝着中年汉子后心迫近。由于大风大雪对箭路影响颇大的缘故,陈十这一箭才没去射他头颅。 中了这一箭的中年汉子身形摇晃起来,周围那些畏缩的兵卒也有了些胆气,慢慢靠近,各怀鬼胎想着能否拿下诛杀此僚的头功。 费心妄想。 他便是燃尽十年阳寿,今日也不能折在这! 中年汉子以那本残卷中末尾所记载的手段沸腾全身血液,得以短暂登上武道六层楼,吸食张五这个临六层楼武夫心血,再碾碎这些渣滓蝼蚁。 深感六层楼磅礴气势的张五神色凌冽。 撞山枪名,本就取自沙场,纵是你步阵巍然,我自有铁骑撞山。 张家枪,人死枪不退。 于生死厮杀中,张五跻身武道六层楼。 一枪穿其掌心,而后贯穿中年汉子头颅。 三十三 斯人去也 张五这枪抽干了全身的精气神,就算再老当益壮,这番生死搏杀后也再没余力。抽出撞山枪,中年汉子尸身砰然坠地,那些个兵卒才一拥而上,见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中年汉子,才大松了口气。 兵卒中领头之人对张五甚是感激,此番若是没有张五出手相助,中年汉子若是以钝刀子割肉的手段蚕食栖山县兵卒,用不了一个时辰,这百来号兵丁就得横七竖八铺满整条街面,更别提现如今不伤一人就将其毙杀。 这番厮杀虽说惊心动魄,只耗费了一盏茶光阴,却是险象环生的场面,中年汉子对张家枪领悟实是张五之下第一人,几次三番都欺身进张五身前,若非只以本能驾驭招数而不通变化,断然就不会是只有几处小伤而已。 不愿再去看一眼中年汉子尸身的张五转身朝魏长磐等人所在走来。 “你那一箭要是再晚上五瞬,胜负就两说了。” “这不没事儿嘛”陈十摸摸脑袋嘿嘿一笑,而后脸色凝重:“你徒孙没啥大碍,就是些皮肉损伤,静心修养总会好的,可钱才这兔崽子几处重要筋脉断裂,闭塞窍穴倒是因祸得福开了三个,身上血气淤积深得怕人....” “呸呸呸,老陈你可别闲着没事儿来咒老子,我钱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不是这次有些疏忽大意,都用不着老头子出手就能给他撂倒了。”钱二爷哼哧哼哧还不忘还嘴。 “还有气力耍嘴皮子,看来没啥事。”陈十笑骂。 嘴上硬气,钱二爷这会儿可疼得厉害,先前服下的药丸能缓解伤势不假,肉身疼痛可消减不了半分,魏长磐此时对自己这个师傅可谓是钦佩得无以复加,受了那么重的伤势还能面不改色,这才是他心目中江湖侠士的风骨。只是当魏长磐偶尔将由衷仰慕的目光转向别处时,钱二爷就开始龇牙咧嘴,不再维持自个儿的光辉形象。 瞅见钱二爷这般表情的张五,刚刚被这徒弟死战不退引起的那点欣慰心情眨眼功夫就没了,对这活宝无可奈何的张五从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小葫芦来俯下身子放到钱二爷掌心。 晃荡晃荡小葫芦,听得里头声响,钱二爷打开塞子一嗅,鼻内便是一阵酸麻。 “实在熬不住疼就来一小口。”张五如此解释,这麻沸散是军伍里头一个老医士留给他的,战阵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卒抬下来,只消往唇上滴上一滴,那些原本满地打滚哀嚎不止的伤患立马就清净了。只是这调配殊为不易,若战事一起,成百上千人等着医治,可不是看谁的官帽子大谁就能来一滴? 张五离开军伍前,受过他大恩的那老医士留给他三葫芦,其中之一已经空空如也,要是放出声去此物效用,不知多少混江湖的乐意花大价钱换取,毕竟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用一点就少一点的货色,随手拿出去就是一葫芦,想不肉痛都难。 做完这些的王五,那张满是褶子的鞋拔子脸上面无表情,将那杆撞山枪拭去血迹后用蓝粗布细细包裹好再背上,就自顾自走回宅院去,武夫六层楼尚且还不稳固,加上精神枯竭,再不好好稳固境界就得后患无穷。 那些个兵卒望着张五背影,跟见着栖山县楼子里头花魁差不多,都是跟夜里猫儿眼珠子似的就差没放光。连老头子的丁点儿驼背都看成是高人风范。 让他钱二爷此时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有些细微动作的钱二爷牵连到伤处,当即就有些把持不住。 陈十望向那几个正将中年汉子惨不忍睹尸身用草席裹起,抬到县衙去给仵作和知县老爷瞧瞧。 “且慢。”陈十见那两个五大三粗兵丁徒手就打算去抬,忙止住那两人行动。“千万别沾上他血液,倘若碰上丁点不比砒 霜入口轻松。” 那两个兵丁听得此语,一时间还不敢上手,四处寻觅来了几块破布头缠在手上,才草草将中年汉子尸身卷进去。 此刻东方既白。 张五经此一役得以跻身武道六层楼,是陈十钱二爷都未曾想到的,原本谋划和栖山县驻守兵卒围杀,陈十在远处游射,张五持枪拒敌,如群蚁吞蛇般慢慢积攒优势,最后再由张五杀敌的种种打算,在栖山县兵卒瑟缩的前提下通通化为泡影。陈十虽说力可开八石弓,贴身厮杀却还不如钱二爷,所以此役关键所在还是在张五,其余几人仅能自保而已,断然阻止不了他远遁,到时就不知道要再多死多少人了。 那个中年汉子,曾被张五看成亲生儿子,舍去了原先姓氏后,起了个张六姓名。 私底下曾对陈十坦言相告的张五曾说,哪怕他张六杀了他爹和他那个大娘,他张五不但不会有丝毫责罚,反而会带他在浪迹天涯一回。 大尧律法的不公道处,自有江湖武夫拨乱反正。 可他不该杀那些老农少女读书人,不该杀那老镖师,不该杀他爹一家老少! 个人恩怨,岂能株连。 陈十深以为然。 今夜栖山县上死了十余名兵卒、知县公子和一名入了流品的巡捕都头,区区正七品官身的栖山县知县还了结不了此事,多半要逐级报到一州刺史的案牍上去,加上独子横死,升官儿一事也不用指望,那胸怀大志的萧知县估计恨不得直接上吊吧? 雪渐渐地小了,待到天色彻底转亮时,天上已然不见半片雪花飘着,只是地上残雪依旧遮掩住了栖山县昨夜厮杀留下的大多血迹,可犹如大泼墨的溅射鲜血,依旧昭示着栖山县昨夜,有一场何其惨烈的厮杀。 在场的主事人是县衙里的师爷,也前头殒命的巡捕都头一文一武,是栖山县知县的左膀右臂,一夜之间断了条胳膊还没了子嗣的知县自然伤心欲绝处置不了此事,只能让他这个只会出谋划策的师爷看着那些班房附近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扶墙干呕。 陈十带着一瘸一拐的的魏长磐和由两个衙役抬着的钱二爷回到张五宅院内。 三人望着场院内负枪而立的张五,默然无语。 三十四 事了拂衣 这个冬天,栖山县百姓多了好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先是县里头死牢冲出来个魔头,杀得街上那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就连县里巡捕都头和知县公子都遭了毒手,最后还是依仗张老爷子神勇方才将其擒杀,县里头无不是感恩戴德颂赞声声,只差没把张五吹捧成天上星宿下凡。 除此之外还有张五那位徒弟和徒孙,若不是此二人以命相搏拖延了好些时候,死人还不知要多上多少,一夜之间,钱二爷和魏长磐在栖山县也有了好大声名。 再者就是州城里头来了个大官儿,到萧知县家宅院出来没多少时候,好好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然失心疯了,这个风评还算不错的知县,竟落得大寒天气在街巷光着身子乱窜的田地,官帽子自然也保不住,可怜这么个原本有望跻身庙堂中枢的读书人,被县里几户心善人家收留,关在一间破屋内供给一日三餐,免得跑出去丢人现眼。 还有就是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原本就武艺高超的张老爷子经此一役武道境界居然更上一层楼,引得人们咂舌不已,寻常人搁张老爷子这年纪,不用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还能拄着拐走几步路已算是万幸,张老爷子却仍是生龙活虎,莫非这就是习武得天独厚?一时间,栖山县张府多了好些登门拜会的江湖侠士,自报名号起来一个比一个霸气侧漏,回去接着做门房的陈十应接不暇怨气颇重,费劲口舌以张老爷子正处于稳固境界关键处才婉拒了这些不请自来的拜会,只是张五门房那间屋内仍是攒下了一摞拜帖,只等张五破关再挑拣些实在不能回避的要紧人物去回拜。 在县城里头将息了差不多有三两个月光景,魏长磐断臂养得七七八八,钱二爷除了还不能与人动武外已无大碍,期间小青楼里的丽人儿对迟迟未归的二人显然是忧心忡忡,期间还差遣梅兰竹菊四个贴身丫头轮番来栖山县里探视,可怜这几个小姑娘次次走上三十六里山路都要磨出满脚血泡,仍是咬牙每隔走完这些路程。 眼看年关已近,钱二爷一拍板决定这就回镇上,事了拂衣去,免得到时候再来场大雪封山道路不通,也省去几个小姑娘隔三差五就要遭罪。 陈十听闻钱二爷师徒要走,自认是大老粗的这个昔日大尧神箭手也没什么吉利话出口,只是嘱咐钱二爷好好当这个师父,做徒弟的学拳多上心而已。他这个当长辈的也没有什么送得出手物件,只是张五闭关前托他交给魏长磐块腰牌,是他张五信物,倘若他日要去投军或是走江湖时遇上了他当年旧识,便可照应一二。 魏长磐坦然接下,对着陈十和张五闭关密室方向抱拳行礼。 反倒是钱二爷有些意外,魏长磐不晓得这腰牌分量当然,他自然是一清二楚。象征一位武道六层楼武夫亲近之人的腰牌,岂是能用银子多寡来衡量的?有钱都买不到,当然多到一定程度那是另一回事....钱二爷眼神有些幽怨,老头子当年要是给他这么块腰牌,当年就能少吃好些亏。自报的家世背景要是没点儿真凭实据,江湖里头厮混那些都快成精的人物有几个信你? 陈十瞥见钱二爷神情,笑骂道:“别说你师傅不疼你这徒弟。”回头从门房里头掏出另一件物事,是都不在魏长磐和钱二爷预想之中,断然没可能出现的东西。 那杆枪。 “这不是给老头子闺女当嫁妆的压箱底玩意儿?怎地这就给出来了....莫不是老陈你偷摸出来的?亏得我当年出去偷果子时回来分你一半,我钱才果然没看错人呐。” “放你娘的屁嘞。”陈十张嘴就是行伍里头带下来的骂人毛病,“是你师父要老子交给你的,老子就想不明白了,你那几个师兄哪个不比你更勤勉些,张家枪在你小子手上能有你师父一半威风?你小子要是下次来还没看到五层楼风光,干脆买块豆腐撞死得了,免得打着张家枪的名号出去丢人现眼。” 不顾钱二爷正使劲使眼色,陈十又丢给他一本书卷,才翻开两页,涎皮赖脸的模样就彻底收敛的钱二爷破天荒有些惴惴不安,压低了嗓子开口:“师父是认真的?” 陈十一脸不耐:“要问你自个儿等他老人家出关以后问去,今儿个老子把话撂这儿了,你钱才要是不练出个八九十来,下次进这门都甭想,当然你徒弟例外。” 钱二爷低头默不作声,再抬头时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接下来的三两天,钱二爷陪着魏长磐去了趟县衙,取回了当日被关进班房时扣下的包袱,糕饼是万万吃不得了,挑挑拣拣过后只留下些胭脂水粉,魏长磐心里一盘算,好在后者占了大头,故而损失的不过是一两几钱的糕饼,让先前已有血本无归打算的魏长磐大松一口气,继而满面春风。 “瞧你那点出息。”钱二爷背着蓝粗布包裹的撞山枪,骑着老马黄酒,对魏长磐这锱铢必较的脾性嗤之以鼻,“到时候要去混江湖,可别再跟你小子在镇上一个德性,恨不得每个铜板都死死抓住,到头来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别人给你起个一毛不拔的绰号,你小子可到哪哭去?” 听得师父言语的魏长磐脸有些红了,不再去在脑海里算计这趟牢狱之灾的得失,紧了紧包袱结,就替钱二爷牵着马缰绳。 待二人行至栖山县城门前,那些眼尖的守门兵卒早早就认出了这是咱县里头出的那两位侠客师徒,出城前那些琐碎麻烦自然就没了,还少不了几句好听话。 师徒二人走出栖山县城门,当师傅突然一拍脑袋,抬腿下马,踹了满头雾水的魏长磐一脚,让他上马。 “那天你小子和张丫头虽然没见输赢,好歹没给你师父丢脸,我钱才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儿个就由老子这个当师父走路做徒弟的牵马。” 少年郎笑容灿烂。 茫茫青山中,有师徒二人,一人骑马一人步行,天高地远,人尽快意。 三十五 魏家新桃换旧符 临近岁末,青山镇上一副祥和气象,殷实人家早就置办好了鸡鸭鱼肉儿女新衣,孩子的碎嘴吃食自然也少不了,江米条云片糕柿饼冰糖葫芦,都是得到县城里置办的年货,家境差些的,或是爹娘抠门儿,就只能啃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硬邦邦地瓜干,嗑些瓜子花生。 大尧为数不多能一年两收的南方版图,其中就囊括了青山镇所在一州之地,向来是有“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五州”的美誉,苛捐杂税极少,上缴官府的粮食也就是比塞北寒苦之地多上一成不到,百姓日子则要好过太多,至少大多人家用不着为如何填饱肚皮一事犯愁。 然而也总有那么几户人家,除夕之夜不闻炊烟,年夜饭上不见荤腥。 魏长磐爹娘原本也在此列,只比饿肚子稍好些,祖上没能积攒下来几亩薄田,就只能给人家当佃农,当家男人再勤苦也只能当一个人役使,再加上地里产出比起那些沃腴田地来相去甚远,一年两季割下来的稻谷除去租子,顿顿干饭都难,只能在每日两餐米粥里隔三差五夹上那么一顿,对魏长磐而言,倘若有一餐的粥稠到插筷不倒,那便是值得高兴一天的好事情了。 自从镇上多了那座小青楼,穷到根子上的青山镇老魏家似乎是转运了,儿子先是给那几个光是瞧瞧就感觉比吃了顿酒肉还舒坦的女子当了小厮,继而给富甲青山镇的江湖人钱二爷当了徒弟,听去县城里采办年货的几人回来说,这师徒二人还在栖山县里做了件了不得的事情,据说是帮着打杀了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魔头说是有一丈高,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一口一个活人,吃了有好几百兵卒呐!好家伙,就是这么久了不得的魔头还不是给那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师徒二人光凭拳脚就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最后大意了些受了伤,这般功绩就落在咱们青山镇人头上喽。 这些夸大其词的言语入了钱二爷和魏长磐耳中难免要汗颜不已,这些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镇上百姓倒听得一惊一乍,对魏长磐这么个骤然发迹的穷家小子刮目相看,镇上闲汉那些原本酸不溜丢的闲言碎语也就销声匿迹。就连镇上那魏长磐爹娘给当佃户的地主大户都主动找上门来,减免了今年一半的租子。 魏长磐他爹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子,做梦都没想到人到中年万事休的老话到他这儿竟然掉了个个儿,开始转运了,原本门可罗雀的老魏家门槛都快被踏得稀烂,从早到晚主动找他拉闲话的庄稼人也多了起来,人人都对他那个儿子竖起大拇指来,让这个给人点头哈腰了半辈子的穷苦人腰杆子都挺直了些。 这个庄稼汉子心里清楚,儿子每月拿回来的银子自己没留下一文钱,还是他和孩子他娘实在过意不去,前前后后塞了通共还不到一两银子,这番从县城回来竟然又从怀里掏出来许多碎银子和铜板,合计有三两多钱!还是魏长磐再三解释绝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他才将信将疑收下,心里百感交集,自己田里地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还没儿子这大半年挣来的银子多,啼笑皆非之余难免老怀大慰。 毕竟是咱老魏家的种嘛。 兜里有了银子,魏长磐他爹一咬牙,干脆风风光光过个年,打壶酒买条鱼,到镇上肉铺那里割两斤肉,那屠夫见是魏长磐他爹,二话没说就割了最肥的条肉来。没有那么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在他眼中但凡油水足那就最好。 大年三十,魏长磐一大早就去小青楼打理完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还拿到了红纸包着的过节赏钱,身子骨痊愈如初的少年郎便欢天喜地在镇上大道上一路蹦跶回家,路上惹来不少惊讶眼神,多是没料到有了偌大声名的魏长磐竟还是少年心性。 才到那间茅屋附近,他便闻着有极不寻常的味道扑鼻而来。 “爹,娘,儿子回来了,家里烧了啥好吃的?”前脚刚踏进家门的魏长磐高声招呼。 正在灶下忙碌的魏长磐他娘探出头,笑道:“石头回来啦?快去帮娘来看着这炖肉火候,娘去把那条鱼料理。” 少年郎应了声,便去悉心看着炖肉火候,闻着锅里发出的猪肉香气,魏长磐靠着灶火,感觉浑身都是暖意。环顾四周,这间窄小屋子被他娘亲打扫得干净清爽,所有物件也都在熟悉的老地方。 这种叫家的所在不是什么丹楹刻桷蓬门荜户的楼阁台榭所能替代的,其中朝夕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娘亲虽说体弱多病,只能操持些家务事做不了田里地里的活计,可若不是这个常年病痛缠身的妇人持家有道,一文钱掰成两瓣还要试试能不能再掰成四瓣,这个家早早的就维持不下去了。 魏长磐他爹从镇上回来,请人写了副对联,花了足足小几十枚铜板,内容平平无奇,笔力也是绵软,大抵就是些来年一帆风顺一家平安有福的意思,不识字的魏长磐他爹确是郑重其事拿双手捧回来的。 这个庄稼汉子的粗糙面孔冲对这自己儿子颇有些肉痛地说道:“石头,来年这对联就你写喽。” 笑着应下,魏长磐擦了擦手,郑重其事接下那副对联。这个庄稼汉子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胳膊腿都有些积劳成疾,抬手艰难,贴春联一事就交由魏长磐了。 少年郎调好了浆糊,拿水沾湿那副还是前年老秀才提笔所写的春联小心翼翼揭下来,再折好收起,涂抹浆糊贴好新春联。 魏家新桃换旧符。 不知是谁家的娃儿火急火燎扒完了年夜饭,魏长磐一家才上桌,就听得一声爆竹响,随后两声三声四五声,六声七声八九声,传入云霄不复闻。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魏长磐他爹夹起了第一筷子鱼肉。 魏家年年有余。 三十六 爆竹声中一岁除 魏长磐他爹约莫是有年头没沾酒水了,半碗村酿土烧下肚舌头便大了,脸也涨得通红,颠三倒四就是那两句,不外乎石头可别得了点小便宜就跟人家卖乖,咱们本本分分凭力气挣钱,要是别人有什么难听言语就当他是耳旁风,还有乡里乡亲的,要是咱们家日后发达了,谁家有个小灾小病也别忘了帮衬一把....含含混混絮絮叨叨。 壶中浊酒见底,魏长磐接过娘亲去灶下调配的醒酒汤,扶着墙走路都踉跄的爹,一小勺一小勺半喂半灌进嘴里,随后扶着这个喝了半辈子里最是舒心年夜饭的庄稼汉子到床榻上,盖上褥子掖好被角,不过半晌后如雷鼾声渐起,他才放下心来。 看来今夜只能是母子二人守岁了。 床榻上不时传来个心满意足的响亮酒嗝,被这酒水掺杂着糜烂饭食气息熏得头昏脑涨,少年郎捏着鼻子苦笑,对着正在整理碗筷的娘亲说要出去透透气,便穿好那件陈嬷嬷缝制的厚实棉袄推开家门。 屋外寒风不凌冽,月明星稀,更兼有爆竹声声,家家欢宴。 被冷意淡去了通红面颊,魏长磐情不自禁,放声长啸,声响旋即泯没。 一年以前,他对往后日子的憧憬,无非是顿顿干饭再偶尔能见着肉菜,等自己年岁长了些,挣着些钱了,就去把娘的病好好医医,再去帮爹多种几亩地,日子自然也就不会如此拮据。至于娶媳妇生大胖小子的羞人事,那还早着哩。 现如今的光景,比起往日已是天壤之别,米缸里藏着的十几两散碎银子和铜板,底气就是要比点灯菜油都买不起的日子足。 魏长磐搓手跺脚朝着小青楼走去,一层楼武夫还远远达不到寒暑不侵的程度,比起寻常人来五感反倒还要更敏锐些,只是论起忍耐来要超出许多。 青山镇除夕夜,除了吃年饭放爆竹的风俗,还少不了给家里孩子做个竹篾子蒙红纸的灯笼,挂在根纤细竹竿上,里头再点上根蜡,若是穷些的就放上根浸了油的布条,一样能点着,只是远不如点蜡来得耐烧,还有些提着灯笼跑快些,其中火苗都窜上来把整个灯笼都烧没了的,每年总有这么几个倒霉蛋,除了回去找爹娘死缠烂打再做一个还有什么法子?脾气好些的好言劝慰几句再做个新的,脾气差些就要年后算账吃竹笋炒肉咯。 魏长磐手里的灯笼三四年前就是自己做的,一年到头攒下几枚铜板一多半都花在上面,除了买红纸外,还学会了自个儿做蜡烛,虽然手捏的歪歪扭扭黑不溜丢,却比浸油布条要好用太多,而且竹篾子灯笼编得小巧玲珑煞是可爱,惹得许多镇上孩子艳羡不已。 这是他一年一度仅有的风光日子,唯有这天他身边才会围着一群想让他帮着做灯笼的玩伴,只是灯笼到手以后没几天玩儿烂了,倘若又有些什么新玩意儿来,魏长磐也就慢慢被疏远开去。官兵捉贼之流要靠着人高马大的游戏他体弱有吃不饱饭,当贼跑不过官兵,当官兵追不上强盗,一次两次还好说,回回都是如此,哪还有人乐得陪你耍?也就只有吴铜钱,大概是穷家孩子天生亲近的关系,时常仗着自己在孩子群里的威望,给魏长磐强行安排上了最是轻松的官兵领头角色,由他这么个先锋大将出马,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么些个四散而逃的盗匪们一一缉拿归案。 看着这些被吴铜钱拎着脖子抓回来的同龄人,魏长磐哭笑不得,那些被抓回来的“盗匪”们一个个百般挣扎,也逃不出自幼气力就远超同龄人的吴铜钱掌心,往往身上还要留下青紫印记下来。这般情形多了,魏长磐再任凭吴铜钱怎么劝说,也不再去加入这类耍闹当中。 除此之外,魏长磐最受青眼相加的还是在老秀才书塾的那些日子,治学极严谨的老秀才要是见答不上来所问圣贤道理,打手心是免不了的,每天都有几个捂着红肿手掌回去的,更有回家连筷都握不住的,爹娘找上门来也不管用,下次照打。除了吴铜钱仗着皮糙肉厚可以全然无视之外,就只有魏长磐从进书塾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离开书塾,都未曾挨过戒尺,也不是那些同窗猜测是仗着有几分亲戚关系便手下留情。 无他,唯书上文字皆烂熟于心耳。 魏长磐路上遇着同龄人,除了打招呼外自然要戏耍一番,只是大半路程走下来,仍是为见着吴铜钱身影,心头释然,这个长他没几岁的同龄人,早就是正儿八经的庄稼汉子了。他有些唏嘘,劳碌了一年,想来这会儿还在跟家里人吃年夜饭把?说不定也学会了喝酒,不再去弄这些小孩子玩意儿了。 如此这般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时辰工夫才到的小青楼,比起魏长磐自家那副简陋春联来,小青楼装饰无疑要多上太多,两张门神一左一右气态威严,剪纸窗花多半是小竹儿手笔,大红灯笼高高挂,几个蚕头燕尾结笔轻捷的倒贴福字,则是岑林晚字迹。 “来的正好。”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小梅儿来开了门,好容易咽下了口中食物,喜出望外,“还不快来帮忙做爆竹,这些体力活向来都是小磐你做,你一回家过年,劈竹子的人都没啦,这些还是我和小兰儿小菊儿她们几个辛辛苦苦扛回来的。” 连拉带拽被拉到堆得有他大半个人高的竹子面前,不忍直视的魏长磐真想告诉这个满眼期待之色的小姑娘,做爆竹....真用不了这么多竹子。 废了好大功夫终于劈好竹子开了洞 眼,魏长磐往里头塞入适量硝石木炭硫磺,再在洞 眼上留根引线,如此这般做了几十个后,守在一旁的四个小姑娘便按耐不住,拉着魏长磐去放爆竹了。 四位丽人儿也在小青楼外,看着这梅兰竹菊这四个小丫头的热闹,皆是含笑。 拿着火折子大着胆子点了爆竹的小兰儿见得火星起,忙不迭往后跑去。 随后一声爆竹炸响,待到下一声爆竹响时,已是来年。 三十七 山雨欲来风满楼 栖山县案牍房内,几个大年夜还得在这清冷地方的小吏,早已暗地里骂了不知多少污言碎语对正在翻阅不久前县里死囚越狱杀人一案卷宗的那人,只是再给这些不入流品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冲着一州将军之子说三道四,是嫌官家粮食撑肚皮还是那几个随从佩刀不够快? 这将军公子不知道发什么羊癫,拉着几十私骑就朝着栖山县来了,差点没把城门兵卒吓个屁滚尿流,这几个正围在一口铁锅旁炖煮个衙门放下来猪腿的爷们,头一次见着除了县太爷出巡以外有人骑马,竟还有的以为是哪位山上大王难过年关带人下山的,连滚带爬朝县衙跑去,待有人战战兢兢朝城门楼子下面吼了两嗓子,才发觉是位了不得的将种子弟,这才大开栖山县门引其进来。 遭了不久前那桩无妄之灾的萧知县被革去官身后,栖山县内就剩县丞主簿两位流品官员,本还有一位掌缉捕盗贼、盘诘奸伪之事的巡检,只是也被此案牵连,得了个徒徙三百里的下场,如此一来,全县仅有一位正八品一位正九品便全盘打理栖山县诸多琐事,忙得是焦头烂额。除夕夜当夜恰巧是主簿当值,听守门兵卒说了有了不得的将种子弟带着好几十骑,细细掂量一番后,当即带人去城门口相迎。 这位主簿也是参与了当初萧知县那桩谋划,只是而今断然是行不通了,耗费了许多光阴财力在此的主簿也只能认栽,开始另谋出路。只是这当初由萧知县牵线搭桥才结识的将种子弟找上门来,他小小一县主簿只能是将姿态放得一低再低,就差没把那身练雀儿补服贴到地上。 在那披坚执锐人人配刀持弩的几十骑之前,是个就差没把将种子弟四个字写在脑门上的年轻人,鲜衣怒马面如冠玉,偏生不是读书人做派,腰间悬了柄镶珠嵌玉的宝剑不说,还披挂了身鲜亮甲胄。 只是让这主簿匪夷所思的是,向来名声极臭的将种子弟中竟出了这么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将军公子,待人接物皆是彬彬有礼,得知萧知县现如今情况后表情颇为痛心疾首,为大尧官场少了将来的中流砥柱惋惜,也让他这么个原本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官场同僚感慨万千,也不枉前头砸下的那值几百两银子的珍玩。 那将军公子听得主簿将此事大致描述一遍后,又让其吩咐下去开县里案牍房门,这才有了那几个小吏大年夜还得陪侍在一旁的那一幕。 被人捧在手上的那案卷翻页极缓慢,当翻到写有“庶民张五以枪诛杀此獠而毫发未伤”的那页时,显然起了极浓厚的兴致,书写这段的正是在场小吏中的一人,还以为是字句中有什么纰漏被瞧了出来,当即心中忐忑在脸上一览无余。谁料这衙内见状不怒反喜,赞这文书小吏事无巨细都记得详尽,让主簿大松口气之余决定日后将这流外七品的小吏提拔栽培一番。这些吏员虽无品级,但也有高下之分,流外九品到一品,俸禄差距也是极大,若是在吏门做到出人头地,不比当个封疆大吏轻松。 话虽如此,科举出身和吏门子弟,仍是隔着道天堑。 “敢问主簿大人,那张五现身在何处?”那将种子弟翻完案卷,意犹未尽向主簿开口。 “回高衙内的话,张五在此役中似有精进,闭门谢客已有好些时日。” 那高衙内听后面露憾色,“是来晚了。” “不过衙内若是想领教张五一门枪术,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可寻。” “哦?” “张五有一弟子名钱才,就在三十里外的青山镇上,据说颇得真传,在此案中也是处理甚大,高衙内如有兴致,不妨择日去唤此人来栖山县上即可。” “倒是主簿大人有心了。”高衙内一笑置之,“张家枪名声在这一州之地可谓是如雷贯耳,若是此番能有幸目睹,也算不虚此行。” “但是啊。”话锋一转,主簿身子骤然僵硬,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一句,“有位执掌一州军政的将军大人,对张家枪那是势在必得,主簿大人这事如果办得利索,那栖山县知县的官帽子,说不准就用不着找外人来戴了嘛。” 呼吸逐渐沉重起来的栖山县主簿还是艰难克制住开口势头。 “一千两。” .... “两千两。” .... “三————” “张家枪谱不是由张五收藏就是在那钱才手中。” 那高衙内似笑非笑。 要是再晚上些时候,这三千两银子可不就成了一位大尧正九品主簿的棺材钱? 他高坎是不在乎这点银子,可最是不喜旁人狮子大开口。 不过二千两银子,对他而言也就是几顿花酒的开销,倒是栖山县知县的官帽子真是他信口开河,真当他是吏部官员,知晓这些隐秘消息?他爹说不得还真有这本事。 张家枪这种沙场枪法本不该在这种小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奈何张五为边军教头时得罪了上峰,把托人情送进来谋些功勋的子弟给操练废了,这才迫不得已到江湖上厮混。他爹当时正是对张五百般刁难的上峰,原本一桩好端端的香火情给张五搅黄了,怎有不穿小鞋的道理?话虽如此,这已经坐到一州将军高位上的男人,私底下对高衙内说起张家枪仍是赞不绝口,曾坦言,若是这一州骑军都能习此枪法,单骑战力提升虽不显著,可聚沙成塔,放开千骑冲杀,成效立竿见影。 这也就是高衙内带着这几十私骑奔波跋涉到这栖山县的因由了。 倘若那张五钱才识趣,真金白银和官帽子自然是少不了的,要是摆出那些江湖武夫自以为是的可憎嘴脸来....真当他带着这几十骑是赏景来了?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十名精锐骑卒加上自家的五名供奉,一路上摘掉多少颗江湖武夫的脑袋了。 既然张五趴在这儿不挪窝,那就姑且不去理会。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先去那青山镇罢。 人马皆往青山镇。 三十八 衙内纵马踏青山 钱二爷宅院就在青山镇镇北头上,出了院门左拐走上个百八十步就能走上山道,在青囊术士眼里是块得水藏风的好地方,可谓是千金不换。约莫是前者所言非虚,钱氏一脉人丁虽不算旺盛,却也几近独占了青山镇气运。 当魏长磐得知镇头动静赶到时,百来个扛着锄头草叉的庄稼汉子心惊胆战看着钱家外头围成一圈持弩戒备的的数十骑,不敢有丝毫议论声发出。 被骑卒围在中央的钱二爷手持着那杆撞山枪,气息有些紊乱,与其对峙者披甲持刀,见识有限的魏长磐只知道那不是大尧制式兵器,先前已与钱二爷有了两番交手,仍是气定神闲,显然是钱二爷吃亏较多。 在大年初一这么个本该走亲访友的闲适节日,大清早便有人扣响了钱家门环,揉着惺忪睡眼开门的老妈子差点没被活活吓死,不知何时镇上来了这么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卒,还说要找她家老爷讨教一二。 起先钱二爷还以为是昔年江湖仇怨,不曾想竟是来讨教张家枪法的,二话没说就有一名披甲骑卒卸下披挂,持刀向前。 就这么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普通骑卒,竟也是四层楼武夫,虽说比钱二爷少通了两处窍穴,出刀中隐隐有股血腥戾气,竟是靠杀人打磨出来的刀法,悍不畏死不说,出刀更是毫不留情,招招直奔要害,一时间钱二爷竟是只能回枪格挡,被刀上蕴含力道震退,吃了个不小闷亏。 让他尤其震惊的是一名寻常骑卒就能有如此战力,其余那几十骑是不是人人皆是如此? 场上那名中年模样的骑卒收刀行礼,钱二爷苦笑之余也是不忘还礼,仍是不忘留心为首那骑动作,从头到尾却还只是安坐马上,将他一招一式看了个清楚,神色阴晴不定。 高衙内此时心中正嘀咕,张家枪对于一军效用是否有些言过其实,怎地在张五弟子手里还不敌家中供奉刀锋?还是父亲其实对当年依旧耿耿于怀,想让他借此机会再好好敲打敲打张五?他百般不解,对张家枪水准当即就看低好几分,早知如此就不用再跑这趟来试探张五一门深浅,直接踏过去不久行了,弟子不过是差强人意的四层楼武夫,想来张五这一大把年岁,至多不过是个虎死威犹在的五层楼而已。 至于那些案卷文字,一个文书小吏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为首那骑缓缓踏出,坐骑是匹通体不带一根杂毛纯黑神骏,按理来说极难降服,此时却驯良非常。明白对方大概是要先兵后礼的钱二爷咂摸出了那么点味道,心里也就有了底。 不出所料那人开口虽客气,却是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要的就是张家枪枪谱,师徒中还得有人前往军伍中指点招式,起价豪气万千,开口扔出个正派从八品骁骑校尉,语气不容商量。 钱二爷摆正姿态,一板一眼讲起了师门规矩,说是他枪法未成,枪谱自然是不在身边的,担任骁骑校尉一事还需向师父禀告,而张五此刻正在闭关....归根结底就是缓兵之计而已。他钱才平日细节处百般不在意,大事把握得倒异常稳妥,而今景象,一看就是官场哪处关节出了毛病,只能拖些时日看看能否疏通,说通透了,就是去打点银子求人情而已。 “哦,看来那枪谱确不在你身边了,无妨,先随我们回去,到时候再由你师父或是师兄弟带来枪谱即可。” 一句话,直接封死了所有退路。 络腮胡子微微颤抖,钱二爷心中了然此时已没了商量余地,原本那些说辞也就没再说出口。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高。” 他娘的还真是冤家路窄。 “敢问高公子,可与本州将军....” “我爹。” 得嘞,今儿个咱认栽了。钱二爷听得这高衙内此言,那点存留侥幸顿时没了踪影,长舒一口气,便应了下来,只是还得处置些琐碎事情,烦请高公子等些时候。 闭了钱家宅院大门,钱二爷瞧着从后门溜进来的魏长磐,神情苦涩,“你等师父和这些人走后,尽快去栖山县上将此事从头到尾讲给你陈伯听,别忘了为首那人是那姓高的将种子弟,当年他爹与你师公有大过节,不去走这一遭是不行了。” “你小子也别太过紧张,到底还是走正经路数的,不会对师父太过刁难。” 不过此言一出,纵是钱二爷自己也是不太信服。 “小青楼里的事情,你小子多上点心,切记,别让官家人晓得,若是从哪儿听到些什么风声,马上去告知那几位....倘若师父两个月还没回来,估计你就得去外头自个儿闯荡。” “万事记住头一条,自个儿的命先保住,才能去想其他。” 叮嘱完了这些,钱二爷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这个徒弟,魏长磐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帮钱二爷收拾行囊,褂子衫子袄子靴子,御寒衣裳,治外伤的金疮药,事无巨细。 收拾包袱时,钱二爷期间与他擦身而过,手心里便多了张字条,心领神会的魏长磐悄然将其塞进房内一处缝隙中。 这些行李准备妥当,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临出门前,魏长磐替钱二爷将枪重新用粗布裹好,与老大行囊一道系到背上,身上已是如此臃肿之余,钱二爷还不忘往腰上挎了把刀。 当高衙内察觉钱二爷负枪之余还佩刀时,一挑眉,冲着先前那个胜了一招半式的供奉一笑:“啧啧,看来人家钱大侠原来是用刀的好手,先前拿枪看来是放了好些水分呢,等回去您二位大可再切磋过。” 已有一名骑卒牵来两匹马,一匹供人骑乘一匹驼载行礼。 钱二爷安置好行李,随后翻身上马。 “别忘了好好练拳!”钱二爷吼了一嗓子,而后策马跟随骑队离去。 那高衙内鲜衣怒马一骑当先,随后更有马踏青山,连绵不绝。 三十九 三尺长锋岳青箐 确认最后一骑已在目力所及范围之外,魏长磐顾不上周围那些庄稼汉的七嘴八舌问询,就回钱二爷宅院闭紧院门,四顾无人后从夹缝中取出那张纸条,三两眼扫完上头钱二爷的蚯蚓爬爬字迹,在心中默念三遍确认后就将其塞到嘴里,咬牙切齿嚼了好一会儿后硬着头皮将其咽进肚皮。 转身从钱二爷屋内走出,迎面就碰上位三位妇人,魏长磐不看尚好,一看三人面貌,竟是皆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这三位妇人分别是钱二爷的原配正妻与后来纳的两位小妾,按辈分来说,魏长磐都应该叫一声师娘。只是这师娘们一见他,较年长的正妻还算镇定,剩下两位年岁较小的可就泪已涟涟说不出完整话来。 身为栖山县里大家闺秀的原配发妻听了魏长磐竭力解释的因由,说是钱二爷在先前栖山县内诛杀恶贼一役中大放光彩,被行伍众人相中,这才兴师动众请去担任武术教头一职,先前刀剑相向是军伍里头常有的情形,向来是点到即止,不用惊慌。那位大师娘听得面前自己夫君弟子的诚恳言语似乎句句属实,也就不再追问太多,厉声止住了其余那两位的啜泣,对魏长磐说道: “那就有劳小石头多费心了,何时我相公传信过来,还请告知一声。” “理当如此。” 走出钱二爷家宅院,先前那些手持农具前来助阵的庄稼汉子也就散去了,先前都以为是临近村镇来生是非,镇上青壮多半都乐得前来相助,只是一见了那足足几十骑的声势,腿没吓软已算是万幸,目送那些个骑着足有一人高的甲士带着钱二爷出镇后,才敢从各自藏身的街头巷尾溜出来各回各家。 魏长磐对此事的解释不多时就传开了去,多半是那大师娘放出去的风声,镇上百姓捶胸顿足之余,也不免感慨,这姓钱的在咱们镇上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议论纷纷之余,走亲访友依旧不断。 此事在镇上掀起了不小波澜,可毕竟是逢年过节喜气洋洋的日子,这点不痛快也就渐渐淡去。 只是那棵东倒西歪槐树下,仍是有个庄稼汉子在探头探脑,魏长磐定睛望去,却是再熟悉不过。 “爹,你怎么也在这?” “废话,怎么说都是你师父,当爹的咋能有不来帮帮场子的道理。”汉子叹口气,“你师父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爹就怕你要去强出头,咱族里头也都是庄稼人,没一个能跟官家人搭上话的,这个当爹的也没啥本事....但石头你记住一点,咱不惹事,咱也不怕事,天底下还有王法,还有老天爷在看着,要是被人家欺辱了,县衙里告不成咱就去郡城,郡城里还不顶事咱们就去州城。” “老大个天下,总还有地方能讲讲道理。” “爹虽然不识字,但有些活了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学问,石头你可得听两句。” “晓得了晓得了。”魏长磐说道,魏老爹见儿子态度认真,也就不再多说,扛着老锄头就走了,还不忘嘱咐两句钱二爷不在了习武更要用心,小青楼里头也不能因为人家待你甚好就没了分寸,诸如此类的言语,皆是一一答应过。 那个扛着锄头远去的身影有些佝偻了,手脚也远比不得年轻时利索。 朝着小青楼方向走去,忽的有股寒芒在背之感。 来不及多想,魏长磐当即一拳向身后轰出,用上了压箱底的冲天炮拳,声势比起当初与张笑川交手时还要刚烈几分,招式有所精进之余,在武道一层楼已然登堂入室,一层楼开窍十二后又开窍穴四处。 拳头击打在人躯干上的沉重声响再加上一声闷哼,魏长磐完全递出这拳后方才抬头,竟是先前骑队中人装扮,只是没披甲乘马,弓弩刀枪也不见,此时被魏长磐一拳连退三四步方才卸去拳上力道。 这人脸上变色,但凡军伍之中,总少不了干脏活累活的角色,刑讯逼供刺探潜伏,战阵厮杀虽不不擅长,可论起这类活计确是一等一的熟稔,这人正是其中佼佼者,不知多少硬骨头江湖汉子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言无不尽,只求给个痛快,对付犯了罪行的昔日同僚和临阵脱逃的兵卒下手也是最为狠辣,声名极差,在军伍里头处境愈发艰难,所幸被高衙内相中带在身边,不少见不得光的龌龊都是其一手促成,也算是一名心腹。 武道不过二层楼境界但凭借精通毒理和高妙的下毒暗杀手段,曾经硬生生耗死了正值鼎盛的一州三流门派的四层楼境界掌门,后者死不瞑目,少去了顶梁柱主心骨的门派自然四分五裂。 这些事迹成就被人吹捧久了,寻常人自然都有些飘飘然。这次高衙内安排的活计,不过是盯着个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子,或下慢毒或将其擒住,反正就得弄清楚那枪谱是不是被那名叫钱才的那厮藏匿了去,没有那还好好说,性命随你取舍,若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那就是宁杀错不放过了。 只是依他脾性,不管是不是,这倒霉小子多半是活不成了。便有些托大,堂而皇之就打算从身后偷袭将其制住,却未忘记武夫五感最是敏锐,加之未曾料到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子这一拳竟隐隐有了二层楼杀力,险些阴沟里翻船。 强行咽下涌上喉咙的那口鲜血,他活动活动生锈筋骨,傑桀一笑,心里已经开始打算待会儿擒下这人后是先断其四肢,还是先用刀剜下个几十片肉来,更能解他心头之恨? 掌心一翻,就多出一包粉末来,只知道用刀剑拳脚的粗蠢江湖武人,哪里知晓这能让人几个呼吸就能四肢无力的药物好处?倘若被采花贼拿到,那嘿嘿,保准要多祸害不知多少黄花闺女。 他跃跃欲试,眼前已经浮现了这小子中招后倒地任人摆布的情景。 后颈处感到一丝冷意的他颤颤巍巍举起双手,那包可以麻痹血脉的粉末自然落地。 不由他不如此,只因他颈后便是三尺长锋。 持剑者,岳青箐是也。 四十 天马行空是刘全 刘全被一婆冷水浇到脸上,才从一片昏沉中挣脱出来,刚想从靴筒里掏出护身的短刀,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双手被一条足有婴孩小腿粗细的结实麻绳绑缚不说,身上更是被胡乱缠绕满了相同材质的绳索,虽然看上去极其粗蠢,但是非常有效,他连动弹一根手指都困难,更别提从怀里掏出那些可以于片刻间置人于死地的淬毒暗器来。 然而更要命的是,这些东西在绑缚他之前已经被搜走了,虽说是个外行,倒也事事细心。刘全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尝试后便心如死灰,不再去想如何脱身,转而思量起该如何少受些苦楚,是拿银子收买,还是搬出身后靠山高衙内,亦或是二者兼施威逼利诱?刘全折磨惯了人,自然知晓这上面的学问能将人这百十斤骨肉所能产生的痛苦放大到一个何其可怖的田地。 他用头痛欲裂,两眼一抹黑前所记得的最后情形,就是后脑挨了一下,随后身前人就擒住他双手,再然后的,就记不得了。 咽了口唾沫,可惜双眼同样被黑布蒙上了,不然看一眼面前人,多少能知晓点情况,也用不着在这提心吊胆等罪受。 正当刘全想象着接下来所要遭遇的种种时,魏长磐把空了的水瓢放下,望着围做一圈的小青楼女子们,神情无奈:“人已经醒了....接下来该做什么。”随后望向岳青箐,其他人也是如此。 “嗯....”岳青箐柳叶眉毛一挑,她当时也是不知该把这大活人如何处置才将其击晕,而今问起这事来,她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是在场诸人中,唯有她和魏长磐算是江湖人,她不论资历境界都要高过后者。只是岳青箐从未提起,在师门中她向来只管练剑,什么江湖事非一概都是由师门长辈打理,几次江湖游历除了与钱二爷相遇那次孤身一人大为狼狈,其余的无非是按部就班造访临近山门,结交同辈,烹茶郊游之流,几次切磋也都是文比,各有胜负.... 岳青箐的江湖,就是这般风轻云淡的光景。 她所在宗门,风评极佳,门内弟子大多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何况她身为女子,哪里做过这等事? 寂静无声一段时间后,还是崔小山发声:“就这么绑着也不是办法,先问问他意欲何为再做打算不迟。”其余人等也都觉得似乎这能如此。 “那谁去问啊?”发问的是魏长磐。一见周围人都是一副奇怪表情,便明白这话多问了。 “要是万一这人不肯说怎么办?” “那就想办法。”顾眉声难得放下琵琶来,一脸正气:“身为小青楼里唯一的男子汉,相信这点小麻烦是难不倒我们志在江湖的小磐儿的。”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魏长磐推开了灶房门,寻遍小青楼附近这只有这么个还算隐秘的所在能够藏得住人,进来前幸灾乐祸的几个小姑娘还不忘提醒他快些,莫耽误了陈嬷嬷准备今日饭食。 刘全听得推门吱呀声响和脚步,笃定是有人来料理自己,听起脚步来还是个练家子,莫非是同行?本是极寒冷的天气,后背的贴身衣服竟全湿透了。 魏长磐在绕着这被捆绑成人形粽子模样的人面前来回踱步,想着是先解开蒙眼布料还是先开口提问,在想象力格外丰富的刘全听来,就是开始准备各种刑具了,对于那些心志不坚的受刑之人而言,这种时候最为难熬,十之七八都熬不过两炷香时间就开始竹筒倒豆子般有话就说。只是身为高衙内心腹,知晓事情太多,嘴巴怎能不严实? 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开口的刘全干脆眼一闭腿一身,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 见这人被绑缚得久了血脉不通似乎有晕厥过去,魏长磐有些谎了,可别死在这地方,倘若要是日后官府追究起来,那可真是怎么着都洗不清了。 刚想上去掐他人中窍穴的魏长磐手忙脚乱间有包事物从怀里落在地上,其中包裹的粉末散落一地,正是先前从刘全身上搜出来的药物之一。顾不得这些的魏长磐却不知晓这个施毒高手心湖中是怎样一副巨浪滔天的情形。刘全暗暗教苦,怎地连起头的鞭子拳头都不见,就直接上了杀招?大哥好歹先来个火烙拔指甲试试手也成啊,怎地动不动就掏出人最得意的东西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毒并不是瞬息致命,而是一点一滴侵蚀人五脏六腑,任凭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还是体魄强横的横练武夫,一时三刻若无解药下肚就得毙命,他上次对人用此药还是一个落在他手里的当年仇家,刘全一想到先疼到能把舌头咬断在呕出化为一滩稀烂的脏腑再痛苦死去,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感到人渐渐近了,刘全心里又在挣扎,一面是当场横死痛苦不堪,另一面则是回去面对高衙内情形。娘的,横竖都是个死,早死不如晚死,与其这会儿死得凄惨,不如去搏一搏日后能多活些时日。 全然不知刘全内心波澜的魏长磐凑到刘全面前,刚想摘下他蒙眼布条,刘全便大喝一声: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大爷————饶命啊————“ 惊得魏长磐倒退三五步,犹豫着问: “你....醒啦?” “是是是,我醒了,大爷想要知道什么我都说,只是千万莫取我性命啊,家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无人赡养,大爷可万万不能做那一尸三命的夭寿之举啊....” 魏长磐无奈扶额,上前解开刘全蒙眼布条。 视野骤然开阔的刘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地上散落残留的茶色粉末,让他顿时觉得,先前自己开口开的是无比及时,让他不由得对自己的急智都甚是钦佩,随后就一五一十给他刚认的魏长磐魏大爷从头到尾将此事讲了个清楚,只是有意无意省去了对魏大爷杀心的那一段。 四十一 有人铁骨铮铮 小青楼内,四位丽人儿都围坐在二楼一张红木雕花八仙桌前,听魏长磐讲述刘全吐露的言语,这个属实是被自己配置毒药吓破胆的高衙内心腹,将自己所知有关这位身世显赫将种子弟的相关种种都吐露出来。 八仙桌上本该拜访的精致紫砂陶茶具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十几种装在瓶瓶罐罐里的药物,还有些形制古怪的精铁利器,有几样上面泛着幽绿色的光,显然是喂了毒的,饶是见识不算短浅的岳青箐也只是认出了一两样而已。至于药物,只能勉强分辨出毒药和伤药区别,其余的一概不知。 倒是平日只知手捧书卷的岑林晚,竟是出人意料认出了大多数药物器具的作用,譬如竹竿模样的喷筒,能将金汁毒液射出三丈有余,刀身纤薄狭长的短刃,是用来割肉剔骨的歹毒刀具。除此之外,便是些零散物事,其中一块牙牌竟是军中武官才有资格悬挂,品第还不低,罕见兽骨材质,观其篆刻纹样,是大尧边军从七品武官无疑。 听得岑林晚娓娓道来,魏长磐钦佩之余不免对刘全身为武官胆量竟是如此之小万分不解。 起先不觉其中凶险的崔小山这才琢磨出个中味道来,所幸岳青箐心神不定才前去探看,小磐纵然不丢性命那下场也不会多好。 然而如今如何处置这个刘全,成了天大难题,先前曾对魏长磐透露如果他半旬日子赶不回高衙内临时驻地,那么那看似已经远去的几十骑就会杀个回马枪,那时就远不如这次这般好说话了。 只是那几十骑战力,远没有魏长磐预想中那么夸张,像先前击败钱二爷的骑卒实际上只有这一人,还有一人稍逊一筹,胜负五五,剩下三名给高衙内看家护院的武夫供奉也都是参差不齐的三层楼铁骨武夫,另外骑队中仍存有十余一二层楼的武夫,捉对厮杀平平,可在围剿境界更高的江湖武夫上配合甚是默契。 如此一来,那高衙内身边这几十骑战力,足矣匹敌寻常骑军二百,兴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下最是棘手的是,如何处置刘全这个烫手山芋,若是扭送到官府告一个图谋不轨的罪行,只怕用不了三两天放了出来,就这么放走了,也难保刘全会不会一五一十对高衙内如实相告。 正当在场诸人皆是一筹莫展之时,顾眉声忽的心生一计。 .... 刘全还是被绑在灶房内,嘴边有只粗瓷大碗装清水半满,旁边还有只留下处偌大缺口的干饼,侥幸没有与前头三只片刻工夫就被撕碎吞咽下肚的伙伴一个下场。跟着高衙内大鱼大肉惯了的他没料到饿急眼时,干而粗的饼子竟然能咀嚼出让人无法拒绝的甜味来。 右半边身子微微酸麻的他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在灶房的地面上,魏长磐前头担心地上的寒冷,还特意为他铺上些稻草,让刘全心中稍稍放松下来,至少凭这些细微处判断,一时半会儿自己还算性命无碍。 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还是前头那姓魏少年,刘全心里头便生起了重获自由的希望来。 灶房的门再次吱呀作响,果不其然,来者正是魏长磐,只是手里拿了些什么事物背在身后,刘全也看不清晰,只道是又拿来了些什么吃食,谄媚开口道:“魏大爷....” 话才说到一半,魏长磐动作骤然迅捷如猛虎,一把捏住刘全脸颊令其无法开口,而后将另一只手中攥着的丸药硬塞到他口中,眉眼里满是紧张。 迫不得已咽下那颗丸药的刘全干呕数次还是没见成效,神情便渐渐便了,如丧考妣。没有丝毫味道,呕也呕不出来的,必然是极其厉害的毒药,莫非是这些人不顾及高衙内势力,想要杀人灭口? 刘全开始闭目等死。 “放心,不是要杀你。” 刘全立刻睁眼。 “不过也确是毒药。” 刘全眼色晦暗。 “只要你听我的,再活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在这短短片刻时间内,刘全的心境从大喜到大悲再到大喜,起起落落,好不可笑。 “这毒三两天内不会要了你的性命,服下了也并无什么异样,只是。”魏长磐将一个小瓷瓶提到刘全眼前晃了晃,“药引子还在此里,任凭你逃到天涯海角,但凡一被我知晓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亦或是动些什么手脚,你命 根子始终在这,只消我轻轻....” “别别别别别,魏大爷,魏祖宗,您要小的干啥都行,可万万不能动这瓶里东西啊。”刘全声音急切,隐隐还带了两分哀腔,“小的该说的也都说了,大爷要是哪儿没听清楚,小的再给大爷从头来....” “唉,不是因为这。”魏长磐做出痛心疾首样子,“我本来看你可怜,家中更有老母稚儿嗷嗷待哺,放你归去,似又觉得不妥,你要是回去再搬弄唇舌,那我岂不是放虎归山留后患?” 此时刘全只恨自己被捆了个结实,没办法下跪磕头:“小的怎敢啊,魏祖宗手里捏着这东西,就算再给我一万个胆也不敢再做啥啊。”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魏长磐神色缓和了些,冲正于阴影处窥探的岳青箐打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便掏出那柄钱二爷所赠匕首来割断刘全身上绳索,可怜他刚想站立起来,就因血脉封闭太久不得不重新跪坐下去。 “对了,还有你身上那些瓶罐里的药物和身上物件,权当是点买命钱的添头,一会儿记得把方子抄录下来,才算差不离。” 劫后余生的刘全磕头如捣蒜,不顾仍是全无血色的颤抖双手,拿起炭笔一笔一划开始书写起药材名称来,何种年份,多少分量,怎样入药,都阐述得详尽,用了足足三块炭笔和小半灶房地面方才写了个清楚。 望着刘全仓皇远去的背影,魏长磐心头对这墙头草都能当得铁骨铮铮的汉子啧啧称奇。 四十二 瞒天过海,衙内将至 仓皇如丧家之犬般逃离青山镇,一连在山路上奔走了三十余里路程才见着栖山县轮廓的刘全热泪盈眶。 身上药物和许多锻造极难的精巧器物都被收走,连同那些耗费了半生心血的方子,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所幸还留了些银钱和代表武官身份的牙牌下来,身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事也就只剩下柄护身短刃。 一进了栖山县,刘全闻得小馆子里飘出的炖肉香气,感到喉咙忽然间紧了起来,步子就不由自主得调整了方向,在一张油腻的桌面旁坐了下来。 身上碎银少了一块,肚子却鼓囊许多的刘全心满意足地走出了这家苍蝇馆子。 暮色渐渐笼罩了栖山县,城门自然也就闭了,可不少人心知肚明仍有几条隐秘道路可供出入,不过对于武道二层楼的武夫而言,不过丈余的低矮城墙只需找到两个着力点再用些巧劲,自然不比农家围着菜畦的破篱笆难翻越多少。 当天色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时,一身熨帖黑衣的刘全早已奔行在林间道路上,高衙内和那几十骑的临时驻地其实距青山镇只隔着三座大山而已,方圆十余里都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只有为数不多几个进山捕兽的猎户偶尔现身。 但偏偏就是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有一眼极甘冽的泉眼,高衙内游历山水是偶然尝过,竟是念念不忘,烹茶更是能茶味香平添两三分不止。这是这么个家世惊人的衙内,将父亲麾下三百士卒都拉到此处大兴土木,硬生生在原本一个穷乡僻壤修出一栋楼阁来,就地取材的巨木在能工巧匠的手中和三百士卒的不惜气力下,不过三月就是平地起高楼的惊人之举。 除了高衙内兴之所至携美娇娘前来逍遥外,也时常有风流文士前来吟哦,不外乎是赞叹这山中楼阁泉水风景秀丽的诗词歌赋,往往正挠到高衙内痒处。 茫茫夜色中,刘全靠依稀可见的星光辨识方向,同时浑身戒备,二层楼武夫境界,比起寻常兵卒来是强出太多,可倘若遇上了猛虎黑熊还是捉襟见肘,毕竟还只是锤炼得结实些的血肉之躯,比不得野兽的尖牙利爪。 在山林间穿梭了不知多少时候,再加之先前被绑缚了足足有有十几个时辰,刘全身手也有些迟钝下来。 就在这刘全身躯稍微放松的的一刹那,刘全身后那棵老松上有个模糊影子蠕动起来,刘全刚刚有所察觉时,便有一点银光炸出,随后千倍百倍地放大开来。 刘全全然没有反击的机会,那抹银光就在他脖子上方相差丝毫停住了,略微大动作的颤抖都能让那雪亮刀锋切入他的后颈根子。 “一六三,骑四。”刘全举起双手,说出了这些。 身后那重如山岳的压力骤然消失,刘全腰间悬挂的牙牌也被摘走了,片刻后刘全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再扭头时身后的模糊影子已然离去,重新依附在某个阴暗处,随时准备发动鬼魅般的一击。 高衙内出行,身边除了明面上的几十骑和混在骑卒中的家族供奉外,还有一人藏在暗中,极精暗杀之术,本是大尧专门为朝中大员安排的死士,却被那对高衙内宠溺非常的一州将军拿来公器私用。虽说只有这一人,却可以几近不眠不休,平常的衣食住行也全然不和刘全以及其他同袍一块,让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合群的刘全也有些感慨。 既然遇上了此人,就说明高衙内驻地已经近在咫尺,果不其然走上不过百余步路程,刘全眼前就是一片平坦地面,林立着二十余个帐篷。帐篷中所居显然是普通士卒,三四人都窝在半丈多大小的空间里,高家供奉倒是人人能能独住一顶。 唯有这些林立帐篷旁二十丈处,有楼阁朱甍碧瓦雕梁画栋,恰似仙鹤立于土鸡群中。 在这山林中营建这么一处豪奢住处,高衙内也是下了不小的本钱,仅犒赏出力兵卒的银子便有二千两,除此之外将物料运入山林中的人力物力更是不可估量,就是为了这位将种子弟在烹茶会客时能有个舒服住处。 帐篷周围还点起了几处篝火,十几名骑卒三三两两散布四周,神情戒备,守夜人是三班倒,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去睡觉的第一班人依旧警觉,其中有人听得树丛中有沙沙声响传来,当场就持弩上弦,更有三五人抽刀出鞘,缓缓进逼。 “烧饼一文钱两张。” “黄酒二钱银半壶。” 对上了暗号,持弩欲射的松了弦,抽刀的收刀入鞘,最先听见动静的骑卒问道: “可是刘大人?” 来人整个身子都从树丛中钻出来,正是刘全无疑。武道境界不高,却是高衙内心腹,又有从七品武官身份,被这些普通兵卒身份的精锐骑卒称一声大人也是理所当然。 “公子可曾睡下?” “不曾,兄弟们刚才守夜时,公子还刚刚出来过,此时想必还醒着。” 听得这人回答的刘全松了口气,便走去那与周遭帐篷格格不入的那楼阁门前。 “哦?如此说来,枪谱想必只能是在张五身边?”高衙内倚靠在塌上慵懒开口,身旁美人正轻轻捶打其后背。” “正是如此,按公子吩咐,将那姓魏的小子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仍是没有说出张家枪谱下落,其余不相干的倒是说了不少,看样子也不像扯谎,不出意外,就在张五身边。”刘全不敢抬头,生怕睁眼便是高衙内禁脔身上那些他不该看的东西。 “差事办得不错,下去歇息便是。” 刘全退了出去,回想起先前一举一动似乎并未出什么纰漏,这才放松下来。深知在这高衙内面前耍心机,不比一个三岁小儿在他面前玩毒更加容易的刘全一声叹息,既然已是而今这般局面,只能尽量把谎圆得漂亮些,毕竟自己偌大个把柄还在人家手中,实在是身不由己。 高坎活动活动筋骨,忽的对身边这张妖冶面庞有些烦了,便挥挥手将其驱走。这个将种子弟此时耐性极差,如此,便等不及那江湖武夫张五乖乖把张家枪谱送上门来。 他自己去取。 这一州之地,他何处不可至,何物不可取? 四十三 兵来枪挡将来枪破 栖山县,张府。 正是个月明风清的好天气,久未露面的张五拎着个酒葫芦上了屋顶,模样邋遢,一件大氅胡乱披上肩,许久没打理过的雪白胡子和头发一样纠结在一起,却全不在意,寒风拌着葫芦中冷酒一同灌下肚,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这些潇洒举动全入了夫人李氏的眼里,便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才出关不去看看他们娘俩也就罢了,偏生衣冠不整窜到墙头上去喝那酸尿,真当自己是猴儿不成?当即就是一声河东狮吼,给正在门房小间里酣睡的陈十差点吓下床来。 震天响的嗓门饶是张家宅院附近几家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邻居人家一听是李氏声音,皆是苦笑,拿被捂头,显然是对此情景经历极多。 听得媳妇吼声的张五身上那股子潇洒劲烟消云散,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张五就从屋顶上不着力道地跃到地面。 “都那么大年岁的人了,整天不是关屋子里不知道干啥就是喝酒抽风,也没个正形。”李氏声音不见小,“闺女被你锁在家这么久,再不出气透透气可要憋出病来,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你教他舞枪弄棒作甚,性子也激烈起来,到时候还有哪家小子乐意娶咱闺女?” 眼瞅着媳妇火气越来越大,纵是武力非比寻常的张五也很是头疼,好生劝慰了许久又赌咒发誓所作所为皆是为妻女着想后才勉强平息了李氏怒气,当丈夫的窝囊到了这个地步,估计放眼大尧全境,也实属罕见。 发泄完了心中怨气,李氏反倒更添忧色,白天张五刚刚出关,那姓魏的徒孙就来敲张府大门,是口口声声说有要紧事情要告知师爷,才好端端露面没多少时候的张五一听他言语脸色立刻就阴沉得要滴水。待到那姓魏小子走后,张五转身就让他收拾金银细软,母女俩明天一早就回他老家。 还以为张五扯上了什么人命官司的李氏这才收拾完了包袱行礼,又差个张府下人去车马行雇好两辆马车,张家在栖山县扎根这么些年,值钱家当还是颇有些的。还有些大物件都一一藏在隐秘处,一连忙活到了大半夜才大致准备妥当的李氏见张五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自然是气不打一出来。 张笑川此时已早早睡下,对于亲爹张五当日那顿刻骨铭心的敲打显然还是耿耿于怀,只是被告知要跟着娘亲回张五家乡省亲一趟。 “夫妻十多年,就连实话也不愿说吗?”李氏挽着张五臂膀,依旧如十几年前一般有力,让她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 “不是不愿,实是不能。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呸,又是这套说辞。”李氏啐了一口,“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可说的。莫非你张五在外头养了个小的,想趁着我们娘俩不再逍遥快活?” “不是....“ “扯谎。” “夫人听我解释....” “有什么不能共患难的。”李氏眉眼严厉起来,“十几年下来,难道还不能同甘共苦么。” 张五不顾李氏视线,又将葫芦口塞到嘴里好一会儿,知道李氏脸色铁青才识趣将酒葫芦放下。 “钱小子被人抓去,以此要挟要我张家枪谱。” “是钱才?抓得好!当初往老娘脂粉里头掺辣椒面,害得脸上红肿得一连一个多月都没办法见人。”嘴上恨恨然,李氏心里却是担心的,“不会伤他性命吧?好歹也算是你徒弟,你这个做师傅的可别为了点什么物事害得人家把性命丢了。“ “这自然还不至于。”张五宽慰李氏道,“不过看似是找我徒弟麻烦,说到底还是冲着我这个师傅来的,毕竟树大招风,你男人我如今在这一州的名气也算是不小,总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年恩怨找上门来。只是这次来的人有些不寻常而已。” “你们娘俩先回去暂避些时日,待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不迟。” “忒大个男儿,胆气怎地还不如我这女子。”李氏撂下这话便甩开张五臂膀回屋,只留下握着酒葫芦的张五孤零零站在一片月色中。 张五的酒葫芦被人劈手夺去,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才重新塞了回去,只不过已是空空如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身的陈十打了个响亮酒嗝,“当年为了这么一口酸马尿,你我挨了多少下军法?” “记不得了。”张五仰头,不放过葫芦里的最后几滴酒水。 “老子现在还记得那狗 日军法官的嘴脸,不过是是晚归营了片刻,就累得老子要挨十下鞭子。”陈十骂骂咧咧。 “谁叫你当年既管不住裤裆也管不住嘴,别人偷摸着出营都是小心在做,那家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陈十怎样,喝得烂醉还大摇大摆骑马从营门口纵马回来,不抽你抽谁?掉脑袋也不冤枉。” “你还有脸说老子?是谁一发了饷就去边上村镇置办衣裳,人模狗样祸害了几个良家?” “嘿....” 二人一说起当年军伍之事,就借着酒劲互相揭起老底。 嘴上本事不如陈十的张五给说急眼了,最后摆出一条来,他 娘 的我张五有媳妇女儿你陈十有不。结果被后者不屑回嘴道,你媳妇女儿可服你? 两个岁数加起来快两甲子的老家伙斗完了嘴。 陈十张五并肩躺在地上,少顷,前者开口: “做到了一州将军,怎还对你这么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武夫较真,气量也忒小了些。”陈十愤愤不平。 “其实也不是此人心胸狭隘,若不是我当年对这些人情关节还拎不清楚,想必这时一州将军的高位也是可以指望的。” “吹,你接着吹。“陈十嗤之以鼻,”现在还不是连人家小子都对付不了,还在这儿谈什么虚头巴脑的事,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吧,最迟那高衙内三天后也必然到了,要你张家枪谱,看你到时候如何收场。” 张五一笑置之。 任凭你是什么衙内将种,但凡我张五手上有枪,那就丝毫不惧,兵来枪挡将来枪破。 四十四 有一夫当关 高衙内脸色阴沉万万没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的一桩轻松事,竟会一步步走到这么个骑虎难下的田地。 张府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包括两名四层楼供奉在内的十多名骑卒,皆是在地上痛苦呻吟。栖山县街巷并不如何宽敞,战马腾挪余地远不如步卒,剩下的高家私骑也都下马步战,列弯月阵型,前排持刀后排张弩,更有三名臂力出众的军中神射持硬弓拈弓搭箭立于高处,跃跃欲射。 跟栖山县上主簿打过招呼,心领神会的后者立刻安排县衙役张贴告示,随便找了个由头封闭了张五宅院周围的街巷,故而此时附近就只有张家人和高衙内麾下私骑而已。 带着下马步行的几十人来到张家宅院大门前,还本想先礼后兵的高坎在马上打了不知多少个喷嚏也没见张府开门,恼羞成怒之下直接让那名四层楼武夫用蛮力打开张府中门。 当领命上前的高家供奉武夫正提气凝神准备一拳轰出时,中门忽的就开了道一掌宽的缝隙,虽有就有快到以四层楼武夫目力也只能看到模糊影子的一枪,点在其前额上,猝不及防的这人被这一枪点得直接干脆利落晕了过去,所幸性命无碍,被身后两个兵卒架着抬下去。 在马背上冻得有些瑟缩的高衙内大喜过望,倘若这张五一直当缩头王八或是直接溜走,他反倒要为之头疼,只不过张五如今为了那点颜面现身,再想走那可就难上加难。 麾下这几十人,车轮战也将其拿下了,到时候再凭借刘全的本事,什么话问不出来。 这张五虽勇,奈何脑子里只是一包屎尿罢了,真以为自己已经是能以一敌百的神勇了? 先前那击败钱二爷的中年骑卒此时还在驻地,与其他五名一二层楼武夫的私骑一道,守着那地方不被豺狼虎豹侵占之余,同时监视被软禁起来的钱二爷。身边留下的那名四层楼供奉先前被张五一枪击晕,而今被刘全以药物刺激悠悠醒转,战力并未如何损伤,让高衙内放下心来,认为先前只不过是先声夺人才让这向来是极得力的供奉吃亏,实际境界也就不过尔尔。 不过片刻过后,与三名三层楼供奉联袂登场的这名武夫仍是与其他三人一样被一枪点在额上后昏厥过去,让本是信心十足的高衙内目瞪口呆,扭头向刘全发问: “你确定这是那张五,而不是什么路过的武林前辈?” “确是此人。”刘全声音苦涩,“只是单论境界,恐怕是远超预料了。” “说清楚些。” “五层楼起步,六层楼也是可能的。”刘全斟酌一番后开口,“只是这个境界的武夫,战力已经不能按常理推断了,大将军麾下猛将也不过是六七层楼境界,光凭着几十骑,只怕还远不足以将其擒下。” “不至于如此吧?” “公子,若是那张五手中木杆装上枪头,只怕公子家的那位供奉,而今已经死了三五次了。” “真有如此威力?那张五岂不是在这一州之地也罕逢敌手了?” “明面上来讲是如此,可谁知道江湖里藏着几只千年乌龟老王八?不过公子也别太在意,将来要手握兵马的人,几个不过是略微出众的武夫,将来公子掌兵,哪家不听话就去平了哪家山头,哪里用得着再像现在这般受这窝囊气?”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刘全,高衙内视线拉回来,张五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的架势,横枪在身前,手握的是枪中段,无进逼动作,却偏偏有股让人数数十倍于敌的甲士们感到窒息的气势。 被点翻的几人又在刘全药物下醒转,只是这次张五下手要重上许多,人人额上都肿起了高高一块,那挨了两次的四层楼武夫尤其凄惨,醒转过来的时间更比身边同袍更长,只是听得高衙内吩咐,依旧咬牙起身,准备与再次上前。 主要从死,从不得不死。 “发弩。” “公子且慢。”刘全声音急切,“而今局势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强行围剿,这些人能活下几个姑且不说,六层楼武夫的临死反扑,到时候死伤惨重的弟兄们阻挡起来可是风险极大啊,公子何妨不从长计议?” 周遭甲士听了刘全苦劝,对其印象立刻大有改观,虽说不和群也总喜欢倒腾些毒物,此时却还会说两句公道话。 高衙内沉吟,持弩甲士也就未扣弩机,这些内置机关的骑兵弩五十步以内破甲,一百五十步内箭路仍然偏差极小,在这个距离上,十几把弩齐射几乎避无可避,再加上高处三名神射,说是天罗地网也不为过了。 只是令这些甲士感到惊悚的是,不论是面对高家供奉合围还是被弓弩瞄准,这个白须白发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头始终只是横枪而已,这种几近无视的态度让这些悍勇的人感到羞愤以外,同样心生寒意。 良久,甲士们仍是未听见发号施令,然而举弩双臂已然十分酸麻,所幸这些下马私骑未装配角弓,否则张弓时间如此之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支撑不住。 高衙内一抬手,做了个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手势,便有一人不知从何处出现,一身黑衣带刀,正是暗中保护高衙内的死士。 “你若是与他对敌,胜负多少?”高衙内漫不经心地问道。 “捉对厮杀,一分胜算也无,暗杀偷袭,能有三分把握伤人。”死士声音沙哑粗糙,像是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那你就是必死了?” “正是。” 高衙内心头骇然,猛地想起来那一州将军在临行前曾和他说过一句,江湖武夫,不比有多少惧怕,但若是小觑了其中翘楚,可是万万不该。早先他还颇为小心,知道一路前来绞杀的武夫太多,才渐渐抛之脑后。不料这句话正是敲打他,让其切莫掉以轻心。 仿佛早就料到高衙内会犹豫不决的张五眼神玩味,从怀中掏出一物,缓缓将那木杆子装上枪尖,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让原本就已浑身紧绷的持弩甲士其中一人掌心汗湿,扣上弩机的食指略微加力,便有一箭离弦射向张五! 四十五 那一枪擒王 这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一箭直奔张五头颅而去,可见准头不差,几个持弩甲士一愣,同样也扣了弩机。 一时间,就有五六枚泛着寒光的箭镞射向刚刚装完枪头的张五,后者随意拨开先前几箭,然后准确准头稍偏的其中之一握住中间箭杆部分,掷于地面。 至此,便再无回头余地的高衙内只得下令齐射,几名站在高处的神射也都松了手上的弦。 然而张五只是舞枪,长而细的枪杆在他手中使出哦了巨盾一般的效果,不论是骑兵弩还是高处的神射,都被阻拦在张五身边三尺以外。 周遭甲士半跪下来,便于持续发弩,精巧的设计能让使用者不必耗费更多的力量和时间就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连射。与这些人不同的是,在高处一击不中的神射们并未草率出手,而是默默调整了位置,搭上了箭头更加细小锋利的透甲箭,静候张五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 甲士们仍旧在发弩,张五身上的衣物随着剧烈的动作紧贴到身上,显露出全身肌肉依旧虬结如老树的盘根。 在这个换成寻常老人,早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或是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年纪,张五依旧矫健得像个勇武的年轻人。 张五周围方圆一丈的地面上铺满了断箭,最初的那拨持弩甲士箭囊已经空了很久,而今这第二拨每人也仅仅剩下不到五支箭而已。 高处的神射们又射出了数次透甲箭,只不过无一建功,所有的箭路仿佛都已经被洞悉,被闪避或是拨开,没有一箭能沾到哪怕是张五的衣袂。眼见自己的箭不能伤到这个持枪的老人丝毫,这些人渐渐地麻木了,动作也渐渐机械起来,扣弩机,上弦,搭箭。 几名高家供奉这次谨慎地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为首的仍是那位接连被击晕两次的四层楼武夫,额头两个偌大青肿尤其醒目,其余几人也是如此,在发弩间隙中缓缓进逼。 舞枪动作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几名高家供奉都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他们说是供奉,实际上和富贵人家的护院并无区别,在府上地位也只比下人高些,若是想出人头地,比在军伍中凭战功晋升还难,只能凭靠这高衙内赏识而已。 眼下便是个天大的机会。 与此同时,高处也有羽箭落下,神射们也抓住了这瞬间的机会。 上有羽箭加顶,下有武夫围杀,其中还夹杂着零零散散的弓弩。 张五几乎深陷必死之地。 就当高衙内认为大局已定时,张五动了,所有的箭都落在空处,上前围杀的武夫被振开,张五的仍仿佛还在原地,枪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呼啸着向高衙内而去! 快逾飞矢的一枪朝着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高衙内直刺过去,没有任何花哨的多余动作,就是一记简简单单的直刺。 所有供奉中唯一能反应过来的只有那名四层楼武夫,一声大吼,持刀上前想要阻断这枪的来势,却直接被贯穿肩头。 高衙内身边的影子动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贴地爬行,向来不及收枪回防的张五小腹处出刀,来势阴狠。 可张五仍未收枪,一脚便将这死士踏回地上,后者短刀也是斜斜飞出。 此刻高衙内身边再无人能挡这一枪。 枪,最后斜向上指着马背上的高衙内,枪尖上还在往下滴血,枪上贯穿的是那名死士。在那一刹那间,死士以难以想象的关节扭转从张五脚下挣脱,用胸口接住了张五这一枪。 高衙内止住意欲上前的甲士动作,挤出一点笑来: “张家枪名不虚传,今日可算是领会到了。” 先前被震飞的几名高家供奉红着眼围上来,倘若高衙内有个三长两短,以那位将军的手段,他们都不必活了。 此时还算镇定的,只有刘全而已,毕竟也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此时苦笑着对张五开口: “您瞧是不是先把枪放下,老举着这不也挺累人不是,有话咱们好好商量,用不着动刀枪。” 就当所有人都认为张五定然不会理睬的时候,那杆枪竟真放了下来,那死士的尸体随着下垂的枪杆滑落到地面,地上缓缓散开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高坎几乎按耐不住心头的愤怒,他是谁,当朝三品大员家公子,地方县令郡守见了也要矮一头的将种子弟,被一个在江湖厮混的武夫威胁性命是头一次。这份屈辱让这个自幼便是养尊处优的年轻人难以忍受,胸膛起伏,若不是张五枪锋仍在伸手就能触及之处,他必然会命手下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碎尸万段。 此番闹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没拿下张五不说,还死了一名朝廷指派贴身护卫父亲的死士,要是还这么空着手回去.... 心思急转的高衙内冲着仍是一言不发的张五开口说道:“先前确是在下唐突在先,实在是失敬,还请张老英雄多多海涵。”说罢,便是稍稍俯身作揖。 “哦?高公子带着几十人来我张家门前射箭,只是唐突了?” “呵呵,手下的人不济事,撞到枪尖上找死,见笑了。”高衙内说出此话时几乎咬碎了牙齿,仅剩的那点姿态也要做不下去。 “那倒是老夫鲁莽了,只可惜这么个死士,想必在大尧那些个官儿里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些人配被贴身护卫吧?啧啧,可惜可惜,怎地自己撞上来。” 苦苦维持的表面镇定功亏一篑的高衙内眼里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眼前这个老东西生吞活剥了。 正当场上局面僵持不下时,有一骑从疾驰而来,顾不得上下尊卑,凑在耳边低语几句,本就脸色极差的高衙内盯着传来消息的这一骑,已是怒极。原来名叫钱才的那人今日趁那名中年骑卒与其他几人不备,竟是被其逃走,前者在追赶途中与之相对,还受了不清伤势,仍是被此人逃窜入山林,难觅踪迹。 一字一句都被五感远超常人的张五听进耳中,这个徒弟啊,跑路的本事,纵是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是要竖大拇指。 津津有味看着高衙内脸色变化的张五会心一笑。 四十六 死士当死不死 带着狼狈不堪的供奉和射空了所有弩箭的甲士悻悻而去的高衙内临走前回望了一眼张五,而后者拄着枪仍是巍然矗立在门前,不见有什么表情。 与高坎对视一眼后,张五摘下枪头,提着枪杆从中门回到张家宅院中,随着那道中门缓缓闭合,这个年事已高的武夫终于是有些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其实此役张五赢得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光是那些弓弩就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换做其他任何一名同样境界武夫都无法从容应对的箭雨,在张五泼水不进的舞枪下也显得乏力了。这专门用于拨开战场上箭雨的一式枪法不曾想在今日竟发挥出了几近一锤定音的神效,倒是张五始料未及。 说到底还是那高衙内保守了,试图先以弓弩创伤张五再命麾下甲士一拥而上,这才给了近身胁迫的机会。 从头到尾最凶险处,还是那死士,若是搏起命来张五也要退避三分,只是一身本事还没发挥出五成,就只能拿命去为托大的高衙内挡那一枪,虽说死得憋屈,但死士为护卫主子而死,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在脑海中“复盘”每一役的细微处是张五每一次生死厮杀后的习惯,以寡敌众,最关键处就是如何以最小的损耗去获取最后的胜利,而战果不必显著。他曾听说大尧军伍中有位将军,能将哪怕每个百人队都能如臂使指,手下每一校尉的能力几何皆是一清二楚,与其为敌,如群蚁噬象般,眼睁睁看着部属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却无计可施。 张家枪也是如此,但凡杀敌能只出一枪,就绝不会再出第二枪。 思及此处,张五身边就有人帮其捶打几处窍穴,有助人放松的效果。 手上不停的陈十此时全身披挂有大尧将校配置的铁鳞甲,身上两个箭囊一张弓,在张五挥枪扫开箭雨时,有数次箭镞已经对准了高衙内咽喉,陈十却始终等不到发箭的暗号。按二人先前谋划,若是那高衙内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那也就怪不得陈十箭下又多一条人命,大不了落草为寇,找座山头去安家便是。 只是与二人谋划大相径庭,张五竟是孤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来劫持了那姓高的将种子弟,让原本已经张弓欲射的陈十始料未及。 “老张这可就是你不对了。”陈十埋怨道,“还不如老子一箭来得干净利落,那高家小儿那还能蹦跶这么久?用得着你一人上去逞英雄?老了还是这副德性,真他娘犟。”说着说着,手上力道就大了起来,倒像是拳打了。 张五闷声不响地听陈十喋喋不休,同时敞开胸前衣襟,露出贴合里衣的软甲来,他敢直面弓弩,自然不能真只凭那杆枪。 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总都还是惜命的。 那些骑兵弩劲道准头在他看来都稀拉平常,真正的威胁来自高处,那三个原本是大尧军人的神射,对时机的把握精确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两次张五痕迹极小的换气都被捕捉到,而后就是三箭齐射,张五虽说挡得仍是风轻云淡,可实际上却用上了十成气力才堪堪挡下,要是换了别的同境武夫,身上就免不了出些血了。 不过好在那些神射一击不中,便以为这种程度的时机还难以对张五造成损伤,若是接二连三,他能否全身而退都还是个未知数。 “人都退走了?”张五缓过气来,开口问道。 “大致是如此,到了县衙马厩处就都乘马出了城门,是大石去盯的梢。” “按那高衙内的脾性,少不得在城里留下两个桩子,哪怕是恶心恶心咱们也好,日后可得小心些。” “好说,几个小喽啰而已,正主都走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不过你家门口还留着老大滩血迹,尸体被人家抬走了,也总得去冲洗下,不然万一吓死个胆儿小的可咋整。” “也对。”只是张五全然没有起身意思,“老子拼死拼活杀了那么些时候,你呢?拿张弓在旁边儿看热闹,这点小事还用说?” 打了盆水骂骂咧咧出门的陈十走到张府门前,先是东张西望一阵,约莫是还没到时候,街巷上还是见不着人,那些个散落一地的断箭倒是都被那些持弩甲士回收,这骑兵弩所用箭支光是箭镞从选材到锻打成型磨砺锋刃,少说一旬多则两月,力求能重复使用多次,造价也相对高昂,比起北方草原游牧部落,削下野蒿便能做箭的便宜来自然是大相径庭。 只是陈十刚刚准备泼出盆中井水的,看到那血泊的第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对,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对人血最是熟悉不过,不过一刻工夫,颜色不该如此之深,腥味也该更冲些才是。 俯下身来的陈十伸出一根指头来沾了快要凝结成块的血,放在眼前细细端详,随后再用舌尖再上面轻轻一点。 呸,陈十一口唾沫吐出去,神色就冷了起来,这哪里是什么人血,分明就是猪血! “难怪。”张五捋一捋雪白胡须,若有所思,“难怪中枪时手上便有些不对,原来是替身假死的手段,只是能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这死士也是相当不简单了。” 与此同时,高衙内一行骑队正行至栖山县外山道上,那死士尸身被草草拿整匹的布料包裹吸干了流淌鲜血,用绳子绑在马背上,毕竟是为救他高坎豁出命去的,心情好时,找副棺材入土安葬了便是,只是如今没人敢上去对脸色铁青的高衙内询问如何是好,这尸体也就一直在马背上颠簸。 在这尸身旁边的是这一队人中地位不高的寻常骑卒,所以才得了这个照看尸体的苦差事。只是猛然间有股焦香味传来,正纳闷这山野间哪来的烤肉时,那裹着死士的布料上已经窜出了火苗,一行人赶忙停下马时火头已经有半尺高,驮着尸身的马匹感到了背上温度,开始暴躁不安,废了好些时候才将已经烧成一个火球的死士尸身卸下来。 然而山野之间,何处去寻水源来灭火?随身的那点解渴水根本压不下去火头,扑打也不顶用,这死士尸身熊熊燃烧犹如火炬,不像是血肉,反倒和泼了油的木头有些相似。 火苗渐熄,剩下的不过是冒着黑烟一触即碎的焦炭,几个骑卒捂着鼻子上前去正要找个什么东西包裹起来,便听得那高衙内漠然声音响起:“掘个土坑埋了便是,一个废物而已,哪里用得着费那么多周章。” 当一个新起的小土包前那骑队远去,山道旁隔着数百步的高树上,有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随后转身离去,身影在山林间起伏,而后消失。 四十七 师徒出青山 青山镇口,天际未透亮,暮色犹苍茫,弯月高悬,点点星光,却有马嘶传来。 纵是天色昏暗如此,也无人提油灯点火把,行动大多都在摸索中完成,即便是偶有言语交流,也都是压低了嗓子耳语。 过了好阵子工夫终于准备停当,也是近黎明的时候了,不算充盈的那点光亮勉强能视物,那些人马的轮廓也就显露出来,两匹马的鞍子还空着,还有一匹驮马背上是满满当当的行李。 马旁的钱二爷拍拍上面的包袱,满意于自己捆扎的技术依旧老练,魏长磐紧张地牢牢握紧另外两匹马的缰绳,担心会走脱。 钱二爷从栖山县的车马行牵回了这三匹马,押了五十两银子,半年之内这三匹马都任由驱策。这些比起高衙内私骑战马矮了半个马头的坐骑奔行速度虽然有限,但胜在耐久,能够负载重物长途跋涉,已经是这家车马行里最好的坐骑了。 小青楼里的丽人儿们都在,那个小厮在短短大半年时光里关系早已不同于寻常主仆的尊卑。 魏长磐已经和爹娘道过别,用的借口是钱二爷要带他游历江湖,两人都同意了,出门前,那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子塞给他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整整十两银子,他娘亲则在给他带上了四季衣裳,还在他的包袱里备上了满满一大袋干粮。 额上还缠着布的钱二爷噗嗤一声,指着魏长磐身边的大包小包笑道:“你小子是出去游历江湖还是搬家?哪里用得着这好多东西。” 从那高衙内供奉眼下脱身,免不了经历好一番厮杀,竟是被钱二爷顺利脱身,就连包袱和撞山枪都给顺了回来,只是额上有个口子,肩头挨了一刀仅仅是皮外伤,上好的金疮药敷上,而今已然好了大半。 那高衙内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个一肚子坏水的钱二爷习枪还未满一年,枪势自然稀拉,这让这个见识不算浅薄的将种子弟看走了眼,没能料到此人使刀远胜于张家枪。 饶是如此,钱二爷这走得也同样不轻松,那中年汉子模样的骑卒沙场刀术委实犀利,也是也就是山林间不能驰马,腿脚还没他利索,这才兜了大圈子辗转回到青山镇。 回镇上前,钱二爷还不忘去栖山县里头探看一眼师父,虽说他对老头子而今本事心知肚明,断然不会有大闪失,可心里依旧放心不下,只是到了张家宅院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是骂这个当徒弟的不给师父分忧,而是骂钱才这蠢货败张家枪金字招牌,输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卒子算是个什么事? 可骂归骂,张五还是提醒钱二爷,带着小石头出去游历江湖,就当是避避风头,免得那丢了面子还没了里子的高衙内失心疯,使出些什么下作手段,钱二爷这才弄回这三匹马来。 天将大亮,镇上的庄稼汉子也都要扛起锄头牵着水牛下地,师徒二人也终于上马。 崔小山说了,待到魏长磐再长两岁年纪,就不用到小青楼里当小厮了,说到底不过是个下人身份,在外头人眼里看来始终是上不了台面的,读书走科举的路子也好,习武做江湖人也罢,都听凭他自己决断。 此去少则数月,多则就说不准多少时候,可小青楼里小厮的差事,几位丽人儿可始终给他留着的。 魏长磐一听愣住了,瞧他此时呆憨模样,便是性子最清冷的岑林晚脸上也有了笑意,顾眉声更是喜笑颜开,纤纤玉指使劲捏了两把魏长磐脸颊。 “好啦好啦。”岳青箐止住她动作,强忍着笑说:“让我们小青楼里走出去的男子汉去江湖里闯荡吧。” 魏长磐的骑术,只够一直坐在马背上而已,此时也做不出更多动作来,只能松开一只紧握马缰的手,挥了两挥又放回原处。 反观钱二爷就要潇洒许多,一翻身上马,冲着小青楼里的几位丽人儿一抱拳,便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行。不通如何策马的魏长磐也只能依葫芦画瓢,却险些被忽然撒蹄的马儿掀下马背,用了左摇右晃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 那二人三马渐渐远了,丽人儿们也都回了小青楼,虽说整日是闲适的,可又谈何自由可言? 与那笼中雀何其相似。 钱二爷瞥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青山镇却仍要回头的魏长磐,笑骂道: “咋才出镇你小子就想回头?上次去县城里头还没见你这熊样,莫非早先说想闯荡江湖都是假的不成?” “不是....”魏长磐使劲摇晃脑袋,“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就对了,你小子就是磨炼太少,从小到大都窝在个屁大点地方,胆气都弄得小了。” “那师父咱们这次去走江湖是去哪儿?” “走到哪儿是哪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里都有些什么人?还会不会遇上像先前高衙内那样不讲理的官家人?还会不会有先前大牢里的魔头?” “官家人会有的,魔头也会有的,啥豪侠剑客,仙子美人儿,都会有的,到时候就得看你小石头本事喽,看看能不能帮师父再拐个师娘回来。” “啊?那我怕不是有四个师娘了?前头大师娘二师娘三师娘出来前可都是嘱咐过的,说是师父要是这次回来再带回来个小的....”魏长磐脸颊微微抽搐,“就要让师父当阉人。” “这话倒像是老二说出来的....”钱二爷挠挠头,叹了口气。 走了不过十多里山路,魏长磐松开了马缰绳,学着钱二爷样子身形随着马背起伏,显然轻松许多。这些马都是走惯了山道的,断然不会蠢到自寻死路的田地。 马儿迍迍的行,人儿慢慢的晃。 师徒二人骑着马唠着嗑,三十六里出山路,走得不快,但毕竟是二人都乘马,比起上次来还要早些时辰。 随后并未在栖山县停留,只是逢路便走。 二人身后是青山。 四十八 留下买路财 马蹄踏在坚实的土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虽然比不得用条石铺就的管道,但也是村镇间能走的最好道路,夯实的泥土掺杂米浆,即便是暴雨天气也不会有多大泥泞,也只有富庶的大尧南方才有人力物力财力去完成这样的工程。 马上的中年汉子穿着厚厚的皮裘,对他身上那二百斤彪肉而言,裹在这样紧实的衣裳内委实是有些委屈,比起身后那少年郎来,两匹马儿的境遇可谓是天差地别,后者尚且还能优哉游哉甩甩马尾打个响鼻,前者就只能铆足了劲支撑四蹄,才能勉强承载背上的重量。 这回钱二爷并未带上那撞山枪,太过招摇是其一,张五要求则是其二,这个老头子对他指着鼻子骂道,练出个七八九来再去使那杆枪,否则就甭出去丢人现眼。故而钱二爷只是配了柄刀而已,至于魏长磐,耍刀枪说不得还是锄头把镰刀更顺手些,所以也就是赤手空拳而已。 距离栖山县也有了十余里,连绵的山势终于也将走到尽头,钱二爷却嫌这路弯弯绕绕的不痛快,便策马上了条小径。 这条约莫是上山下地的樵夫庄稼汉硬生生踏出来的小径连二人并行都难,连马下蹄子都得小心,不然就有连人带马摔个四仰八叉的风险。 正在魏长磐留心马蹄下地面之际,忽的听到路旁草堆里有些动静,当即就警惕起来。这个季节山里头的猛兽大多都要饿肚子,老虎豹子什么的都会大着胆子下山来偷村里的农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肥猪,咬伤人的事也不少。 抽出怀里的匕首来,拿指头试了试锋刃,依旧是一触见血的快。 魏长磐没有出声提醒前头似乎还是浑然不觉的钱二爷,既然他都有所觉察,必然逃不过师父的耳朵,说不得就是要考验他反应。 半个身子压在马身上,将姿势调整得便于发力,魏长磐左手攥紧马缰,右手反握匕首,随时准备应对从小径两侧来的袭击。 只是瞅着钱二爷镇定自若的模样,让魏长磐吃不准自己是不是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些,遇上一点点小动静都不镇定。 按道理来讲马匹鼻子远比人灵光,若是有什么猛兽潜伏在路旁,早该受惊了.... 冷不丁道上窜出个人来杵在小径中央,差点没惊马,小径两旁各自钻出个人来,封死了退路。 “此路是我开。”前头的精瘦汉子说道。 “此树是我栽。”堵住退路的其中之一说道。 “要想过此路,留....留,留啥子?” “买路财啊哩个憨瓜皮!”旁边同样精瘦的矮小汉子气得跳起来,伸长了手往他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 “你干啥打老子诶。”被打那人捂着后脑勺抱怨道,比起前两人来身量尤其高,比起马背上的魏长磐也只不过矮上一个脑袋。 “你凶个铲铲....”拦在小径前的那位同样加入了争执,把魏长磐和钱二爷撂在一旁凉快。 魏长磐瞧着钱二爷逐渐错愕起来的脸,心想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扎手角色,便拿出十二分的精气神来应对,只不过既然这三人只是拦路,并未作出什么实际举动,那大不了双方相安无事。 “神撮撮,狗日的一个个不晓得在弄啥子东西。”堵在前头的精瘦汉子似乎是三人中的领头人物骂道,“嘞个我们出来,是要干啥子?” “干啥子?”那高大汉子捂着后脑勺问道。 .... “你个龟儿!矿西西的。”那矮小汉子必须得跳起来才能拍到极力躲避瘦高汉子的后脑勺,“长得高耸耸,屁用没得!打劫啊,打劫塞。” 听得这些汉子言语的魏长磐都恨不得捂脸,这几个外乡口音的草寇未免也太....讨喜了些。 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三个山贼也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被打劫对象面前如此争执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于是也各自摸出兵器来,说是兵器,不过是磨锋利了的砍柴刀和一柄草叉。 看着三名逼上来的草寇,魏长磐不再发笑,开始认真打量起三人,那高个子虽然瘦的皮包骨头,可脚步依旧沉稳,看样子也是武夫,只是境界至多不过一层楼而已。 只是同时与三人对敌的经历,魏长磐还从未有过,因为钱二爷所教授道理,每当问及对方人多势众时当如何,总是满脸不屑地说道:“不跑难道等着挨打?”让他很是郁闷。 可钱二爷此时却不像是要他出手的样子,错愕之余神情复杂,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三个草寇虽然武艺稀烂,眼力却是极好的,光是从钱二爷那一按刀,就瞧出些名堂来,手很稳,丝毫不颤,虎口和指腹处都能看到老茧的痕迹。 碰上扎手点子了,几个草寇对视一眼,干这行若是没有个火眼金睛,早就不知道脑袋悬在城门楼上示众多少回了,草寇在大尧律里算大盗,被抓着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他们仨干这行有些年头了,眼看着附近山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不是被官兵围剿逮住关进死牢里砍掉脑袋,就是眼力不行碰上了惹不起的扎手点子反而被做掉。 他们弟兄三个,能活到今天,全靠有几分头脑的老大和眼力不俗的老二,至于身量甚高脑子却不好使的老三,只干干出力的活,遇上胆大的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便是。不过杀人的事就算再给这三人每人一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只是如今刚过年关,山上粮食就给一顿能有常人三顿饭量的老三霍霍得一干二净,山下“买卖”又一直碰不着合适对象,十几几十人的大队人惹不起,落单的又是些樵夫农家人,穷且不说,三个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兄弟也下不了手。 这不喝着油星子都不带一点儿野菜汤的三人一见路上来了一大一小两头肥羊,骑着马不说,身后还有一匹驮着行李,几个人一合计,虽说那大的手上有把刀,但那小的随便谁去都是手到擒来,剩下的两个打一个,怎么着都打赢了。 只是这买路钱,这会儿看来,烫手! 四十九 一声洒家犹当年 几个草寇挤眉弄眼,像是已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魏长磐见状也不清楚这三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间也不敢贸然上前。 忽的,钱二爷动了,腰间佩刀出鞘,是刀,三尺二寸的短柄刀。大尧律中,长柄刀算是长兵刃,每铸造一把都要登记在册,价钱还贵上一半不止,那些囊中羞涩的游侠儿便钻大尧律的空子,大多都使短柄。 没有官宦子弟在刀剑上镶嵌金玉的花哨,钱二爷的刀除了一道凶险的血槽外,和任何一名寻常大尧士卒的刀在形制上无任何区别。只是比起被匠人成批打造的兵刃而言,材质更佳,锋利更甚。 仿佛被刀上清冷的光震慑住了,草寇停下了眼神交流,摆出拒敌的架势来,脚却在一点点往后蹭。 正当为首的精瘦汉子准备转身窜入树窝子中时,脑子有些不太好使那位吼了一嗓子,迈大步向前,举起刀来便往魏长磐马臀部上挥去。 没能驱马避开这一击的魏长磐眼睁睁看着那砍柴刀迫近,也只能冒着胳膊被砍伤的风险把匕首迎上去,兵刃相交。 然而这匕首竟是干脆利落将这砍柴刀的刀头削去了一掌长,不比切豆腐难。 原本已经半个身子都没入树丛的另外两人见他不知进退,一咬牙一跺脚也都上去助阵,可不知何时下马的钱二爷拦在二人身前,随意将刀搭在肩头,另一手叉着腰。 “洒家栖山县青山镇,霸道刀,钱才钱二爷是也,贼子休得猖狂!” 听得钱二爷报出名号的两个草寇似乎觉得这名号耳熟,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钱二爷的鼻子大声喊道: “老子晓得嘞,你就是累个....” “好大的胆子,在洒家霸道刀面前还敢分心,寻死不成?!”钱二爷那半张都被络腮胡子掩盖的脸难以察觉地红了些,打断了两个草寇的话,随后平挥一刀。 一刀断去二人手上兵刃。 这些不过是熟铁打造的农具并不是合格的兵刃,与其他铁器相击豁口也正常,可今日被人接二连三一刀斩断,可就太过骇人。 为首精瘦汉子揣测,不是手持兵刃是神兵利器,就是武功高深莫测。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他们哥儿仨能惹得起的。 他俩丢下了手中的半截兵刃,膝盖就碰上了地面: “好汉饶命啊。” 钱二爷转身望向魏长磐。 马战对于他而言跟少了两条腿没什么区别,魏长磐一击断了那瘦长汉子的刀头后便翻身下马,只是匆忙间脚脖子竟然卡在马镫里,连抽两下才抽出来,此时那瘦高汉子又逼将上来。 瘦长汉子虽说是个憨包,可胜在天生就是蛮牛似的气力,小时身量抵得上年长三五岁的。只不过长到十岁那年夏天,躺在磨盘底下阴凉处打盹儿,给拉磨的骡子一撅蹄踢到后脑勺上飞出去一丈,从此以后脑袋便有些不好使了,现在摸起来当年被踢的地儿都有块少年拳头大小的凹陷,实在混沌的时候得有人拍两巴掌才好些。 “你龟儿刀好,来,来,来比拳脚。”那瘦高汉子扔下了那柄砍柴都不算利索的半截刀,朝着魏长磐边比划边磕磕巴巴说道。 正中魏长磐下怀。 尚未被钱二爷传授兵刃功夫的魏长磐,最拿手的还是那劈钻崩炮横。虽然有那匕首占了很大便宜,使起来还是有些别扭,远有拳脚直来直去的来得舒坦。 除此之外,这匕首还是师父所赐,若是不小心有个什么损伤,他魏长磐可是万万舍不得的。 只是才交手了第一招,魏长磐便惊觉这瘦长汉子力道不寻常处,才明白先前那一刀的力量何其之大,要是换了寻常兵刃,必然脱手无疑。 挡下一拳的他感到手腕上传来的阵痛,便前跨一步使出跨步崩拳来,打在瘦长汉子身上竟是不痛不痒,魏长磐反倒被甩过来的一拳轰到侧脸,顿时耳朵里像是有数不清的蚊蝇在嗡嗡作响。 又和瘦长汉子对了几招,魏长磐所挨拳头都是生疼,那人却是出拳出拳又出拳,拳拳到肉,便是被钱二爷打熬惯了体魄的魏长磐都有些吃不消,那人依旧生猛。 强行压下有些紧绷心绪的魏长磐不再急于与瘦长汉子分胜负,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力道远超意料之外,便是其招式与钱二爷喂拳时全然不同,或许可以称其为毫无章法,可偏偏就是这样毫无章法的乌龟王八拳,硬生生将在张五手上威名赫赫的拳法打压下去。 也许这就是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 绕着小径上的两匹马,二人开始兜起子,那瘦长汉子见其余两个草寇被擒,可谓是求战心切,恨不得一拳打死魏长磐就去救人,只是被魏长磐耍得团团转还是摸不着衣裳边角,奈何不得。 “你娃,咋个像鱼曲儿。”气喘吁吁的瘦长汉子骂道,接连好些日子没能吃饱饭的他此时体力已有些不支,步子明显放慢下来,扭转脑袋四下看,却不见魏长磐人影。 “龟儿,莽到....” 磕磕巴巴的骂声戛然而止。 魏长磐从马腹下钻出,高举右手匕首直指瘦长汉子咽喉。 举起双手的瘦长汉子嘴上仍旧嘟嘟囔囔地骂,都是些钱二爷和魏长磐都听不懂的外乡话,不用察言观色都知道必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 钱二爷一脚将三人踢到一处,将手中刀交给魏长磐,便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两件单衣来拧成绳子给三人绑上。 忙活完了这些,他冲着魏长磐招呼一声:“走,回栖山县县衙领赏去,拿一个大盗可有五十两银子能拿,这三人可是能值上小二百两银子呐。” 此时天气还未转暖,三个草寇还都只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单衣,被绑缚起来不能活动,手脚都僵硬了。 “要杀要剐,随你狗日的,老子晓得要落在你龟儿手上,还不如当年一刀结果了你。” 听得为首精瘦汉子言语的钱二爷从魏长磐手中抢过了刀。 而后。 五十 恩怨分明钱二爷 “师父,为什么要放了那三人?” 听得魏长磐疑惑发问的钱二爷语重心长:“你可知晓草寇在大尧律中该当何罪?” 魏长磐摇摇头。 “论罪当斩!” 霎时间马背上的魏长磐脸色惨白,想起那日栖山县班房头颅滚滚而落的场面,便有些克制不住的恶心。 “更何况这几个草寇其实人不算极坏的,多只是求财,没有伤人性命的,也从不对贫苦人下手。”钱二爷语中有些感慨,“都是些别地实在活不下去的可怜人,不然谁会冒掉脑袋的风险来做这活计?” “这般熟悉这伙人,想必师父当年和他们打过交道?”1 .... “那师父为何还要给那伙人留下些银子衣裳?” .... 钱二爷装聋作哑,又开始哼起那首小调来。 “徒儿明白了,师父是不忍继续看这三人因贫苦落草为寇,所以才以资财相助。”魏长磐若有所思,“师父用心良苦,徒儿明白了。” 无话可说的钱二爷只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来。 先前那三个草寇看他持刀劈下,皆是闭目等死。 不料隔了好大一会儿,三个草寇仍是为听得刀落时带起的风声,眼张开一条缝来看,那刀锋距离头顶不过一线。 当几个草寇揣着十几两碎银子和两件厚实皮袄走开去时,带着满肚子狐疑一步三回头。 从来只听说对被擒草寇如何如何凶狠,哪里见过主动掏腰包接济的? 既然当年初入江湖之际,你们手下容情,那我钱才今日便也恩怨分明一回。 然而并不知晓钱二爷心思的三人还以为他是个憨脑壳。 不过哪有人和银子过不去?这三条精瘦汉子有了本钱,就不再去做这掉脑袋活,找个去处做小买卖也好。 钱二爷不禁有些自嘲,当年这伙人让自个儿伤了里子丢了面子,这会儿落魄了,老子反倒还腆着脸上去,真是没由头。 师徒二人三马出了那条狭窄小径,眼前便是大尧官道,都是由半尺厚的条石铺就,条石之间用糯米浆填补空隙,可供四乘双驾马车并行还尚有余地。大尧律中“二十里有马驿,有歇马亭、草料、马匹之供应。六十里有驿,驿有食宿,及乘、传、钱、米之供应。”洋洋洒洒的详尽细则,将驿站安置在这四通八达的官道两旁。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开设的酒肆客栈供给往来客人食宿。 这官道修筑看似劳民伤财,可倘若大尧泱泱十六州疆域内有何地起狼烟,八百里加急的信件能在半旬之内就递到京城那位手上,大规模的兵马调动粮草运输也能节约相当时间。 然而史书中也不乏有叛军直接顺着畅通无阻的官道直接打到大尧京城城下的记载,这官道效用在朝中争议颇大,一派文官都上表请求废除一部分官道,此时大尧正值鼎盛,再维持如此规模的官道马驿对朝廷财政的压力极大,不如弃置。而各州将军和朝中武官则大多反对,边患未平,怎能轻易裁撤官道驿路?恰恰相反,应当将其延伸至大尧每一处疆土才是。 只是这些庙堂之上的争端与魏长磐和钱二爷暂时还没有多大联系,赶了大半天路程的二人正坐在一家酒肆内等着上酒菜来填饱这空空如也的肚皮。 大尧朝廷对于屠宰耕牛一事,处罚极重,故而那些演义中动不动就是大盘白切牛腱子肉上来的语句,让钱二爷对于这些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的书生写出来的东西嗤之以鼻,饮食上大尧南方多食米饭而北方食面食,再佐以时令菜蔬,农家逢年过节方能食鸡鸭鱼肉。 南方温暖,一年可收三季稻谷,而寒苦北方一年便只能熟一季麦子,同样的几亩耕地,出产却差了两三倍不止,而又常被蛮人烧杀劫掠。这也就是江州市井百姓一日四餐,饭饱之余尚且还能有荤腥酒水,大尧北方州郡农户却连果腹都难。 出门在外衣食从简,钱二爷也不再像以往那般铺张,饭倒是管饱的,桌上也没酒水,就三样菜蔬一盘肉,分量都挺足。 添了三次饭后魏长磐抹抹嘴,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 这酒肆世家夫妻店,男主人在厨下掌勺,女主人招待客人,价钱也公道,这几般菜蔬也就用了一块八分碎银,还倒找回来几个铜板。 马背上,钱二爷约莫是闲来无事,开始给魏长磐讲起了些这江州武林中的门派,大致上呈东西对峙的态势,只不过江州地势中一条纵贯南北的山脉,令两个相看两厌的门派老死不相往来,比起死战来还是骂战居多,兴师动众上门总是不易,这才没有一个一统江州白道的人物出现。 两个门派共存了半甲子后,而今形势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偏安一隅的栖山县张家竟然冒出来位六层楼武夫!原本还在观望的门派头脑们当机立断,争先恐后派人来张五宅院,有旁敲侧击刺探风声的,也有直截了当坦言相告的来意的,提出的价码千奇百怪,还有提出拿家门里如花似玉女子联姻的。 说道此处钱二爷笑意促狭起来: “也不知道老头子一把岁数了,还行不行。” 只不过这些提议都被张五婉言拒绝,摆出袖手旁观的姿态来,这两派也就不好说什么,隐隐间,江州原本东西对峙的格局竟然有转为三足鼎立的趋势。 张家枪如今声势壮了,上门来拜师学艺的也就多起来,官宦子弟也不少,出去一些心性不堪者外,张五来者不拒,都是由刘大石授业,张五解惑,至于传道一事,就得看各人禀赋了,能领悟一分是一分,能否抓得住精髓还是要看机缘。 “所以呐,徒儿你游历完这趟江湖,等回了栖山县,一大帮子人都得管你叫师兄呐。”钱二爷大笑着说道。 魏长磐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雀跃起来,脑海中便有了大大小小满院子的人冲着自己喊“师兄”的场面。 真好。 五十一 机关算尽太聪明 接连在官道上走了三五天日子的魏长磐大腿内侧磨出血来,屁股蛋儿也颠得生疼,可钱二爷依旧没有说出要往何处去,只是一路上和他说些行走江湖的规矩,不该看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事儿是要避讳的,对各门各派江湖人的称谓,零零总总百多条,记得魏长磐头也炸了。 “你小子还真别不把这当回事。”钱二爷语气玩味,“栽在这上面的雏儿每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个境界高深的千年老王八总有些阴私事,你若是一不小心戳到人痛处,挨顿打算是轻的,死的不明不白的也不在少数,身后山门有的死了门下弟子,还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去人家门派赔礼道歉。” “那师父是不是出门在外少开口为妙?” “倒也不用如此胆战心惊,毕竟张家枪的名头现如今在这江州地界不比那东西两派声势弱了。” 第一次出远门的魏长磐肚子里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钱二爷也乐得抖落抖落身为老江湖的见识,只是架不住次次都要刨根探底的问法,几次三番都被这小子给问住了,他这个当师父的面子上就有些难受。 再后来,每当魏长磐一开腔,他钱二爷就得头疼。 此番出行,除了避祸外,更有带魏长磐出来增长眼界的用心,毕竟在那小小青山镇上,撑破天也就是只略肥壮些的井底之蛙而已,想成为龙门鲤是绝无可能,老头子门下其余几位师兄弟都出去自立门户,只留下资质鲁钝的刘大石,心思纯良却难以扛起执掌一门一派的担子。明眼人都能瞧出,钱二爷接任张五位子十拿九稳。 只不过身为六层楼武夫,张五还并未老到着急退位让贤的时候,少说五年多说十多年,张五仍将会是一门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除了历练魏长磐之外,钱二爷也未尝没有尝试登上五层楼的意思,已有一个多年头没能打开一个窍穴,他开始在张五提点之下试图破开瓶颈。 说一千道一万,心魔未除,纵是你练功百万也是枉然。 他钱才的心魔又是什么? 胸口某处隐隐作痛起来,钱二爷咧咧嘴,远眺官道前方。 有些路有如这官道,虽说遥远,可毕竟还找得到东西南北,沿途也还平坦,有的却走到一半才发现是万丈深渊,便是想回头都难了。 那魏长磐的武道前途,又会是何种光景? 对此斟酌考量了许久,钱二爷虽说不能真正看破他武道顶点是何等高度,但到了刘大石那个年纪,至少不会低了去便是,前提是这十多年没什么大机缘灾祸,这是世事难料的范畴了。 此时栖山县张家宅院内,正在教授新弟子拳法的刘大石连打数个喷嚏,左顾右盼,却找不到缘由。 魏长磐与钱二爷师徒二人轻装乘马,日行百里都算寻常,沿路山水也走马瞧了个遍,食宿不过是随便找家客栈酒肆,若是恰巧行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便就地去处干粮来果腹。 江州的景致,在大尧十六州内都算得上是极好的,虽说没有何等雄奇的高大峰岳,可青山绿水江花红胜火,文人骚客旧曾谙,若是说那塞外大漠孤烟是位饱经风霜的粗粝兵卒,那这江州的秀美山水可就是千娇百媚的温润小娘儿了。 不过相较北方尚武州郡,江湖门派终日打打杀杀,这江州门派可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后者在本州是极少见的,即便有少数也都是被各自门派清理门户,流窜到江湖上为祸一方的漏网之鱼也逃不过官府的出兵围剿,一时间这江州武林除了那东西对峙两派的传出来的八卦轶闻,竟是几近一汪死水。 本来能传遍江州江湖上下的张五手刃逆徒一案,因为有些不可言说的官场密事,知晓内情者也就三缄其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前前后后牵连到近二百条人命的惊天巨案都无人提起。 事后被陈十告知内情的钱二爷,对这个本该叫一声大师兄的魔头,谈不上印象大有改观,但知晓前因后果,对那原本所谋甚大的萧知县甚是不屑。 机关算尽太聪明,岂不是反误了性命? 只是到头来,在此事中损害最大的还是那张笑川,一门亲事化为泡影,那萧谦更是死相凄惨,好在年纪还小又尚未拜堂成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些日子赶路,所去正是那对峙东西两门派的其中之一,毕竟收了人家拜帖,又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张五若是亲自去回拜,就显得矮了人一头,放眼整个张家枪一门,刘大石处事终究是差了点火候,还远称不上圆滑如意,其余人等资历又都不够,也便只能钱二爷去回拜而已,包袱中,便有陈十从郡城中托人捎带回来极精致的拜帖,封面墨中还掺了少许金粉,由郡城里名气不小的大家书写,这一张薄薄纸片儿便能值十两银子。 实在是容不得陈十和张五如此郑重其事,原本好好各自占了块地盘,而今忽的冒出来你栖山县张家来,就得从已经将江州江湖势力划分干净的东西两门派中虎口夺食出来一处立身之地。若是在此事处置上稍有不慎,早先还互相仇视的两个门派说不得就得同仇敌忾,底蕴和门下弟子短时间内都不及的情况下,张五也只能放低姿态。 一个门派的发扬光大,不能仅仅只靠一枝独秀,百花齐放才是春。 钱二爷这一代,成就已然有限,未来武道登楼高度只能取决于钱二爷武道攀升速度,魏长磐这一辈则还有太多变数,说是不可估量也不为过。 一个张家枪未来掌门人,再加上其亲传弟子,去回拜的分量不轻了罢? 官道前方,露出了一座山头的模糊轮廓,钱二爷招呼着魏长磐道: “快马加鞭两个时辰的工夫,还能赶得上去人家山门下头吃夜饭。” 于是乎官道烟尘喧嚣,少年郎纵马逍遥。 五十二 哪个女侠不拉屎 “江州有座松峰山,山上女子赛神仙”是这一州稚童都知晓的歌谣。 松峰山地处江州西南,是方圆百余里内唯一一座独立山头,归属松峰郡管辖,这一郡之地时代植松,到了这一辈已是松涛漫山遍野的光景。 作为江州西部江湖执牛耳者的松峰山女弟子极多,即便是放眼整个大尧江湖都实属罕见。作为一座文气浓郁的山头,那些白衣飘飘的女子除了剑术不俗外,精通琴棋书画这四件雅事的也不在少数,姿容更是鲜有不堪的。 临近几州江湖俊彦,无不以迎娶一名松峰山女子为荣,然而这个女子宗门对门下弟子择婿一事向来是极挑剔的,先是江湖俊彦必须得高出松峰山女子一层楼境界以上,其次容貌品行需由松峰山内几位教养嬷嬷品鉴,还有一条,便是不通文墨的万万要不得,秀才功名是不可少的。 这几条普通百姓看起来平平无奇,对江州在内几州俊彦却皆是难若登天。 松峰山所修行功法,入门便捷,门内弟子往往在前四层楼的攀升速度远超同辈,可苦了那些讲究厚积薄发的门派。而那松峰山内教养嬷嬷眼光之毒辣,比起为大尧皇帝前往民间选秀女的宫里嬷嬷有过之而无不及。最难的便是第三条,大尧以科举取士,家国事为题,书生士子做论,本是给那些寒门子弟一个鲤跃龙门的机会,对那些握惯了刀剑的江湖子弟而言,比起提笔洋洋洒洒写上千万言,多少人宁愿来一场真枪实刀的生死厮杀,更别提考取百里挑一的秀才功名。 如此一来,松峰山内女子嫁出的便极少,却都嫁得极如意,婚后夫妻琴瑟和谐,在江湖上多有佳话流传的神仙眷侣。 江湖中也有好事者分析,松峰山如此作为,意欲凭借与周围江湖门派联姻来壮大自身势力,从而一统江州江湖。 不过一向风评极佳的松峰山也没有显露出要扩充地盘的野心来,反倒是实力相对较弱的烟雨楼近些年来有些蠢蠢欲动,对下山游历的松峰山弟子多有袭扰之事发生。 俨然在自家山头有了独霸一方气势的这两个江湖门派,在大尧官府眼里仍是不成气候。 只有当一个江湖门派壮大到足以威胁大尧江山社稷时,才会被真正重视,这些个凤毛麟角的存在能善终的,一个也无。 所以烟雨楼虽有意打破僵化已久的东西对峙格局,却在江州刺史府的几次敲打下不得不收敛许多,其中未尝没有避免真正进入大尧掌权者视野的顾虑。 钱二爷之所以在东西两座山头中选择松峰山,其中多半是岳青箐是其中大佬嫡传弟子的考量。出青山镇前他曾到小青楼内与其有一番长谈,岳青箐虽说对出走宗门流落在外有难言之隐,言语中对松峰山却也依旧好话居多。 先前张五口中,直接提出以门内如花似玉闺女联姻的正是烟雨楼楼主,也是直截了当提出要拉拢张家枪一门。与其相较,松峰山无疑要委婉许多,只是提出张五若是出关,可前往松峰山与对张家枪心神向往已久的山主一叙。 二者之间言行区别无疑间接影响了还未做出决定张五的判断。 那座山出现在魏长磐眼中时,天边云舒,山上松涛,烟霞聚散。 比起青山镇周围连绵的山脉,这座孤零零的松峰山光是看着就让人有些不由自主心生亲近。 松峰山脚下隔着三里路程是个无名的小村镇,多给造访松峰山的客人歇脚用,故而客栈旅店不少。钱二爷与魏长磐策马风尘仆仆到此处时紧赶慢赶,天色却已然全黑。 “店家!还有什么大盘肉大盘菜蔬只管上来便是,两匹马给好生喂着,银钱少不了你的。” 将同样是酸痛的身子挪上条凳,钱二爷吆喝道。 “这位客官。”店小二面露难色,“鸡鸭什么的早便卖完了,只剩半只酱蹄髈还炖在灶上,客官如不嫌弃....” “一并上来便是,饭多添些。” 那店小二似乎是留意到了钱二爷师徒打扮,并未着急回厨下: “客官,容小的多嘴一句,看爷的打扮,似乎是江湖中人?” 钱二爷只差没一翻白眼,这店小二眼力劲儿也忒差了些,没看见老子身边兵刃也就罢了,一身江湖武夫再寻常不过的衣裳都瞧不出来?亏得还在这儿赚这江湖人银子。 那店小二见钱二爷眼色不好,忙解释道: “不是小的有意冒犯客官,是听得客官要肉菜,才有此问。” “难不成你这店家还不许江湖人吃肉?” 店小二连连赔笑: “客官言重了,来这的江湖人,十有八九都是去拜访咱们松峰山的,客官此行可也是如此?” “是又如何?” “那客官可知道松峰山上山前得沐浴斋戒一日的规矩?” 魏长磐和钱二爷都面面相觑。 见魏长磐和钱二爷反应的店小二解释道,这松峰山上女子,除了极少沾染世俗尘埃外,饮食上也多清淡,像鸡鸭牛羊猪狗这些都在泥沼中厮混的禽兽是沾都不沾的,也就是在松峰山上生长的菜蔬,在加上山脚下种植的谷米,才有资格端到饭桌上去。 钱二爷忍不住插嘴道,那这些娘们出门行走江湖莫不是还要学辟谷的法门,不然这山下哪有能送到人嘴里的吃食? 对松峰山向来是极敬畏的店小二对钱二爷言论置若罔闻,接着说道,这山下江湖人造访松峰山,总是沾染了些污秽气息,总要先好好洗涤,不然山上女子若是沾染了这等污秽气,原本的白璧无瑕就得大打折扣,故而才定了进山门前先得沐浴斋戒的规矩。 对此不以为然的钱二爷摆摆手,让店小二不用上了半只酱蹄膀便是。 见那店小二进了应了声,转身掀开帘子进了灶房间,钱二爷对魏长磐说了句他日后每当见着江湖女子脑海中都会自然而然浮现的一句话: 哪个女侠不拉屎? 五十三 山上松涛 “久闻钱大侠声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非同凡响啊。” “哪里哪里,高山主英雄,名满江州,便是在栖山县上都大名鼎鼎。” “谬赞谬赞。” “哪里哪里。” “钱大侠请用茶。” “高山主请。” 茶香馥郁。 松峰山半山腰有座亭子唤作听涛亭,山上无海,听得自然是那松涛。松涛一涌千万重,漭泉冲夺游人路,所题写的便是这松峰山上风吹松柏似浪潮汹涌的别样景致了。 此处在松峰山内也是也是鲜有人至的去处,一般只有山门内地位崇高者才有资格在此烹茶赏景,除此之外,便只有山上来了身份极显贵的客人,才会被请到这听涛亭来。 钱二爷此刻正与被唤作高山主的中年男人盘膝对坐,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难得摆出郑重其事的姿态。 这高山主虽是鬓生白霜,却不难看出年轻时是极英俊的男子来,近知天命之年,然而若是放在那些知晓成熟男人好处的妇人眼里,可别有一番如窖藏老酒一般的醇厚滋味。 相较这姿态令人心折的高山主,钱二爷卖相便要差上许多,不修边幅不说,生得比起前者“老玉树”的风流来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松峰山除了女子名扬附近几州之外,还有一物也久负盛名,便是这松峰山独有的松香茶。 这松峰山水土特殊,山头虽不甚高,可半山腰处便常有云雾缭绕,此处栽培茶树于山松之间,每年春来山松开花,松花粉掉落在茶叶嫩芽上,待到清明时节摘下嫩叶,再燃松针煎炒,即得松香茶,曾有江州富商千金求 购仍是不得,每年出产不过数十斤而已。便是松峰山弟子也是难得尝到的。 亭内一张小几两张蒲团,魏长磐显然还没有身份来一道品茗,此刻正由松峰山迎客弟子领着来观赏这山门内的诸多景致。小几上种种所谓茶道六用钱二爷一概不识,也不清楚这些稀奇古怪的竹木器具到底有何用。至于什么“三大辨十五小辨”、“先审后观再品”的讲究,对于钱二爷这个不过是粗通文墨的武夫而言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同与钱二爷,那高山主于茶道的造诣似乎极高,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法无不昭示着其精于此道,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竹木茶具在这个男人修长的手指中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在沏茶中用了与茶道中极难的凤凰三点头技艺,若是深谙此道者免不了要拍手叫好,只不过对钱二爷而言实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喝惯了浓烈酒水的嘴巴,哪里尝得出茶水好处? 只不过台面上的工夫终究少不得,毕竟是人一山之主给你奉茶,钱二爷总不能失礼不是? 对品茶“备、洗、取、沏、端、饮、斟、清”八字诀一窍不通的钱二爷,双手捧起面前小小瓷杯,略吹两口,向面前高山主以敬酒姿势一拱,原本七分满的茶水差点儿没晃到只剩一半,钱二爷便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那高山主见钱二爷竟是将这松香茶一饮而尽,愣神片刻后同样举杯一笑,将杯中茶水饮个干净。 “钱大侠便是这寡淡茶水都能饮出烈酒的气势来,高某佩服。”这个临老却仍是玉树临风的男人感慨道。 “高山主这么说可就让钱才汗颜了。”钱二爷笑声爽利,“钱才不过是个对茶一知半解的粗人,高山主这番沏茶功夫便是钱才也能看出大不寻常来,枉费这上好松香茶。” 这高山主姓高名旭,别号松峰居士,在这多女子的松峰山是极罕见的,更何况还任着山主的高位,就免不了惹来山下江湖人的诸多猜疑。 然而这与松峰山中上一代同门中,一位身世显赫的师妹结为伉俪的高旭并不是如人们所猜测一般,凭借裙带关系才爬到的一山之主位置。松峰山在高旭担任山主的这十余年里非但不见颓势,反倒蒸蒸日上,却也仍逃不过一些江湖人的恶意揣测,说是这高旭早早就将这一整座松峰山营建为好似大尧皇帝后宫般的存在,山上女子尽是其禁脔。 但高旭自从娶亲以来夫妻一直相敬如宾,也未曾听闻有什么夫妻不和的消息传出,这种声音也就渐渐平息下去。来松峰山求亲的江湖俊彦依旧络绎不绝,只不过在这高旭担任山主期间,对择婿的要求显然要放宽许多,若是有两情相悦,也多有成全的,如此一来,在附近江湖青壮一代,对这高山主大多赞不绝口。 钱二爷在那家客栈因为斋戒一事耽搁了一日,钱二爷本来是有些火气的,只是一递上拜帖,把守山门的松峰山弟子扫了一眼上头字迹,便将钱二爷师徒大张旗鼓请进来,连那松峰山一山之主高旭都出来见客,让钱二爷与魏长磐都有些受宠若惊。 来前听岳青箐大致讲了讲松峰山上物事的钱二爷此刻也明了在这听潮亭中,让一位江州数一数二江湖门派大佬为自己烹茶是何等待遇,言行也远不如平日那般不讲究。只是此次带魏长磐轻装出门游历江湖,行李中并没有塞下宽袍博带文士装扮的余地,钱二爷本以为换下身上那套沾满尘土衣裳足矣,但一见了高旭那身出自江州织造局之手的衣袍时,钱二爷那身装扮大半免不了相形见绌。 先前张府收到的拜帖中,松峰山的那封正是高旭亲笔书写,字迹铁画银钩,有大家风范,由此可见这位松峰山主于书法上学问也是精深。 “师徒千里迢迢来松峰山,钱大侠此举也是令高某不甚惶恐,不知尊师可曾破关,身子可还好?” “托高山主送来药材的福,家师于在下临行前便已破关而出,身体康健。” “如此高旭便放心了,不怕钱大侠笑话,松峰山上也没多少有名风光,唯有这听涛亭倒还勉强算是一处别致去处,钱大侠大可尽情游赏。” 清风过处,山上松涛起伏。 五十四 事事周到 听涛亭上高旭与钱二爷宾主言谈甚欢,前者言语淡泊雅致,后者出口豪放不羁,二者个性虽相去甚远,却隐隐给人以一见如故之感。 然此刻以听涛亭为中心方圆百步之内仅有钱二爷与这高旭二人,原本与此处洒扫和看护茶园的那些个下人都被屏退下去,除了亭内言谈声和不时传出来的爽朗笑声,这附近便只有松涛声了。 除了这整个山头外,附近土地也多是松峰山产业,整个村落皆是佃户也不在少数。不过其对于田地租子上的收入并不真正看重,毕竟真正能为一个宗派提供银钱支持的,还是那些城里当铺票号之流,相比之下那些贫苦农户上缴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了。 江湖门派看似个个都潇洒得很,实际上门派内总有负责打点产业控制支出的子弟,一州的二流宗派大大小小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倘若只顾着台面上风光,能维持几时?故而在江湖中有些年份资历的门派,历代掌门人若是脑袋灵活的,继任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如何扩大自家产业,好让徒子徒孙都能坐享其成。 也有些年纪轻轻凭着上好天资接任的头脑职位,凭着一腔热血带着门派上下在江湖中行侠仗义,殊不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留下的那点福荫被挥霍得一干二净,好好一个门派,就此土崩瓦解的也颇有几个例子,侥幸存留下来势力也是大不如前。 除了添置产业,最见一门之主火候的便是对周围大小门派的态度,对势力不如的,打一棒给颗甜枣。打谁?怎么打?何时打?力道又是多大?甜枣又是如何给?如此种种,煞费心神。 然而更难的还在后头,对那些势力接近亦或是超出一头的,结交起来的姿态又极为关键,还有.... 在江湖里当个门主,不比治理一州一郡政务来得轻松。 只不过要魏长磐这个年纪念着这些,未免有些揠苗助长的嫌疑。青山镇走出来的少年郎此时正跟着松峰山一名负责待客的外山弟子游赏,山道全由青石铺就,原本粗糙不平的石面被风吹雨淋人来人往,此时变得平滑如此,可见这松峰山也算是传承已久了。 松峰山女弟子向来是没有干这种差事的,多是才入门不久的男弟子,岁数又不大,选出其中模样周正还精通些人情世故的。松峰山内山外山人口加起来有几千,总不能个个都是记名嫡传弟子,除了下人杂役外,许多于武道一途走得注定不长远,担任了一阵子外山弟子后就得下山去经营松峰山山下产业,许多倒也过上了富贵生活。 在待客弟子中,领着魏长磐绕山游赏的也是个中佼佼者,虽说才入门没多少年头,却凭借嘴皮子和伶俐头脑深受松峰山外山管事的信任,于待人接物上也是滴水不漏,如此以来就越发受器重。 李周到此刻正在这松峰山贵客的山前快走几步,指着前方道: “客人请看,这便是咱们松峰山的“凤凰梳翅”,即便是放眼江州全境,这般惟妙惟肖的石林景观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带着颇有些自豪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细细观察着这位客人的反应。 已经做到头头位置的李周到本不用亲自来待客,只需督导手下待客弟子言行中纰漏之处即可。只是这次是全权负责外山事物的管事亲自来,指名道姓找他李周到,说是山上来了贵客,得要个会说话的。此外管事还透露出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消息,说是贵客一行两人,身份较高的那位已由高山主亲自接待于听涛亭! 听闻管事言语的李周到异常忐忑不安,那管事与他沾亲带故,对这个机灵后辈是颇看好的,不然也不会将这么个大好机会交代给他。 这位他私底下得叫一声表叔公的外山管事说得清楚,此事若是办得漂亮,他这个受限于资质只能在外山蹉跎的弟子便极有可能入了山主的法眼,到时候再由他这个说话还有点分量的外山管事出口美言几句,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为内山弟子也不为过。 内山外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所有外山弟子武道修为最高不过三层楼,所习不过是粗浅功法,说到底不过是比下人地位稍高些,只有当真正入了内门才有资格对外言说自己是松峰山弟子,不然前面必然得加上一个“外山”的前缀。 就是这么两个字,断绝了不知道多少年轻人对于武道一途的梦想。一个江湖门派的资源有限,并非没有资质平平的的门派弟子大器晚成一鸣惊人,可有限的那么点人力物力终究还是在那些天资更佳者上成效才显著,不然哪个门派乐意在一个寻常弟子身上砸银子和天材地宝? 穷学文,富习武。 认识到这么个机遇与风险并存差事的李周到并未退缩,他已经二十有三了,再过两年,就得下山去经营那些市井里的松峰山产业,也许就要在山下庸庸碌碌过完这辈子....娶一个平常市井百姓家的女儿,生几个儿女,在这些产业中倾尽一生心血,老来躺在一张竹床上摇着蒲扇,跟围在身边的孙辈说爷爷当年也是这江州数一数二江湖门派的弟子.... 这不是他李周到想要的生活! 他必须牢牢将这个机会攥住。 只是外山管事口中的贵客出人意料的年轻,看面相不过是个孩子,衣着倒也没看出华贵来,比起李周到打扮来还略有不如。 可这些都不能让他心生轻视,一路上来他费劲口舌给这位少年贵客一一解答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块石头是怎么来”,“松峰山上的松树都是你们种的么”,“松峰山山门上题字又是何典故”,有些刁钻的饶是机敏如李周到也是思量了好些时候才想出来。 很久没见到这么认真的贵客了,他心里感慨万千,以往那些要他出面的贵客,个个眼高于顶,远没有眼前这位来的这么令人舒坦的。 李周到李周到,自然是事事周到。 五十五 既无风雨也无晴 正当李周到跟魏长磐眉飞色舞说起松峰山中有位仙子和一位江湖游侠儿的恩怨情仇时,头上不轻不重被拍了一下子,这松峰山待客弟子头头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没事来凑热闹,惊扰了贵客可咋整? 带着满面愤愤之色回头的李周到一回头,便看到有个两鬓微霜的中年男人在身后,旁边一个络腮胡汉子似笑非笑。 虽说是外山弟子,地位较之其他那些动不动就被差来差去的倒霉家伙要高出许多的他,有幸见过松峰山山顶上的几位大人物....其中似乎便有这中年男人。 李周到此时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自己刚才所说怕是一字不落都入了此人和山上贵客的耳中。 给贵客讲些山上轶事趣闻本无可厚非,可偏偏这位年纪轻轻的小贵客少年郎极对李周到胃口,一时兴起,便讲了许多只在松峰山弟子间偷偷流传的,其中有不少都带着些调侃色彩,与松峰山向来维持的远是非自清净风貌大不相同,显然不利于宗门风评。 但凡松峰山上有人想借此做文章....废去一身功夫再逐出师门,想必也没多少理由能讨饶的吧? 转瞬间李周到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进松峰山几年来的经历,从一开始借着与外山管事亲戚关系走后门所受的冷眼,到待客弟子中最是勤快被同伴笑作傻帽儿,再到他不论寒暑苦练松峰山功法口诀,那本蒙皮都翻烂了的入门武道书籍.... 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李周到很想问问当年说出这句话来的圣贤老爷,可曾想过世上还有他这等无权无势的身不由己? 膝盖一软便要跪下磕头,李周到忽的感觉腋下被人以双手稳稳托住,魏长磐扶他站定后对着钱二爷和高旭一笑说道: “师父,高山主,方才这位师兄讲了好些趣事典故,又陪着徒儿走了不少路程,这会儿只怕是累得够呛。” 高旭视线缓缓从李周到拉到魏长磐脸上,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笑脸,眼眸子干干净净得像初春雨后的天。 这位在松峰山内一言九鼎的男人也是露出些笑意,撇了眼高旭后开口: “既然魏小侠这山上景致游赏得尽兴,那便是最好不过。”随后转向高旭,“差事办得不错,姓甚名谁,入山几年,又当了多久的待客弟子。” “回山主的话,弟子李周到,入山已有七年,担任待客弟子也有三年光阴了。” “看你能力,似乎不改只是个外山弟子啊。” 听见此语的李周到双膝触地,只是比起先前来完全是心甘情愿。 “从即日起你李周到便是松峰山内山弟子,身边变了,武道修行可万万不能松懈,你可知晓?” “山主大恩,李周到没齿难忘。”说罢便是给高旭磕了个头。 “你给魏小侠忙前忙后了这么些时候,总免不了疲乏,下去歇息吧,让我与两位贵客单独待会儿。” 李周到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离去,途径魏长磐跟前时还不忘投过去一个满是感激的眼神。 “名师出高徒,张老爷子威武,钱大侠豪杰,这魏小侠也是少年英雄。”高旭语气感慨,“许多年没见着这样的年轻江湖人了,是不是我高旭整日在这松峰山一亩三分地故步自封久了,原本那些雄心壮志都消磨得所剩无几?” “高山主莫要妄自菲薄,比起钱某人还长不了几岁,眼下正是施展拳脚抱负的时候。” “敢问钱大侠,可是将这魏小侠当下一任张家....“ 这是这个男人见面以来第一次如此唐突地提出一个问题,问到一半被钱二爷截下来: “不错,高山主何出此言?” “那便不用避讳了,在下很高兴看到钱大侠的第一个来回拜的是松峰山,而不是那烟雨楼。”高旭沉默片刻后又接着说道,“江州的江湖,要变天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魏长磐和钱二爷都震惊莫名,江州江湖东西对峙的格局已然延续百年,即便期间双方势力此消彼长,也始终没有人敢动出一刀,其中除了有历任江州刺史居中调停外,双方谁都不敢保证在不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吃掉占据了半州之地对手,这也是松峰山与烟雨楼虽有小摩擦却始终没有大动干戈出现几十上百人厮杀的原因。 然而高旭此语言外之意,不外乎是要将这维持了几代人的平衡悍然打破! 这个先前一直给人以儒雅随和印象的男人此刻俨然慷慨激昂起来: “烟雨楼欺人太甚,屡次袭扰我松峰山外出游历弟子不说,便是我松峰山名下产业也多有巧取豪夺,堪称肆无忌惮,若是一直如此,在我高旭担任松峰山山主时间内,这烟雨楼便能一点点将这个宗门蚕食殆尽!” “高旭既然身为松峰山山主,门派上下几千人的活路都在下一个决断中,我只知倘若再是委曲求全,只怕烟雨楼一统江州江湖的时日还要早上几年不止。” “张老爷子身为江州屈指可数的六层楼武夫,不论是松峰山还是烟雨楼,都想竭力拉拢,可张老爷子可曾想过,若是被烟雨楼的奸人蒙骗,松峰山覆灭以后,以烟雨楼行事风格,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适时张家枪一门覆巢之焉有完卵?” “在下高旭,大尧江州松峰山第二十七任山主,恳请钱大侠鼎力相助,了结了这江州江湖既无风雨也无晴的百年。” 一口气说了极多言语的高旭此时说完最后一句,钱二爷却仍是纹丝不动。 良久,魏长磐反倒悠悠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高前辈,想必这会死很多人的吧。”魏长磐直视着高旭双眼,“既然要死很多人,那么为什么要去杀来杀去,大家一起在这个江湖里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好么?” 少年言语,最是字字珠玑。 一时间这个向来以学识渊博闻名江州江湖的男人竟是无言以对。 五十六 非不能实不愿 高旭目送两人三马出了三门随后沿着往东官道远去,连马蹄掀起的尘土都细微得不可分辨时,才回转入山门内。 松峰山内山,议事堂。 “高旭,你如此作为,未免也太着急了些,松峰山与烟雨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仇怨了,犯不着如此行事。” 所在环境的充裕光线并未照进这间占地足有半亩的大屋内,屋徒四壁没有丝毫装饰,屋内长桌放着素锦笼着的灯盏,三五点零星的光撒在极宽广的空间里,让人依稀可见屋内诸人的面孔。 倘若此时叫来一位松峰山内年长些的管事,少不得瞠目结舌,这屋里的十几人,竟都是松峰山前代长老或是山主,都曾是于江州江湖叱咤风云的绝顶人物。 然而这些都曾风姿绝代的侠客仙子,如今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老叟,靠着武道境界和武夫体内的那一口气苟延残喘。 虽然已经不能再为松峰山挥剑,但这些岁数少说也有甲子高龄的老人仍是现任山主当之无愧的智囊,每人几十年江湖阅历积攒起来,往往要比年轻时手中锋锐无匹的兵器来得更加有效。 先前开口的是是左首座次居中的老妪,虽然老迈,年轻时必然也是让不少年轻游侠儿一见倾心的角色,偏生得两条倒挂眉,面相便很是不讨喜,也是在座最难打交道的一位,在松峰山是前任执掌山上规矩的长老,说是手握松峰山弟子性命也不为过,还是副铁石心肠,对忤逆了松峰山的弟子手下毫不留情,亲自下山追杀千里只为取一名偷盗山上算不得至宝事物的贼子,后者在她手上折腾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工夫才断气。 据说后续赶到的松峰山弟子见到那具死状不堪的尸体,有几个当即就呕出了当日饭食。 虽说这位在松峰山中算是极另类的长老声名是少有的不佳,却是实实在在事事以门派为先,提出此问来口气虽说不好听,却也深合座上几位议事堂长老心意,当即便是略略点头以示赞同。 在松峰山弟子眼中一言九鼎的的高山主此时坐南朝北,俨然是训诫门下弟子的做派,只是地位掉了个个儿,他成了被问询的对象。 “小高,议事堂需要你为你的所作所为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与高旭对坐的老妪开口远比先前那位温和,此人坐北朝南,是在座议事堂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一位,同时武道境界也是超出其余人等一筹,当其任松峰山山主期间,烟雨楼的声势被压到了有史以来最低的时刻。 此人一生不知为何一生未嫁,许是那是的江湖里,找不出一个耀眼如骄阳般的男子与这个如明月的女子相对。 那时的松峰山,最有希望一统江州江湖,只是为何至今仍是东西对峙,个中许多隐秘就被埋葬在厚厚历史烟尘中,再无人提起。 即便如此,她仍是继松峰山开山祖师后,山主中评价最高的一位,在松峰山议事堂中也是这般。 在钱二爷眼中极具一山之主风采威仪的高旭此时毕恭毕敬的答道:“非高旭不能,实不愿也。” 那左首居中的老妪又是按耐不住,语中带刺: “高旭,嘴可长在你身上,说不说都由你,大可不必狗急跳墙找个粗劣借口来搪塞。” 这番上不得台面的言语显然在议事堂内也引起了些震动,登时议论纷纷,有小声劝慰这老妪的,也有对其附和的,只是大多仍是默不作声,端正姿态看首座上的那位表态。 一只手轻轻抬了起来。 屋内鸦雀无声。 那只手的主人满意于这动作所产生的效果,便缓缓放了下去。 “议事堂是用来集思广益修正松峰山前路方向的,不是用来进行无意义争论的,小高你接着说下去。” “谢过太上山主。”高旭一行礼,并未着急解释先前言语,反倒发问: “敢问太上山主,为何当年未曾趁那烟雨楼势微之际一统江州江湖。” “你倒是聪明,想到了其中关节。”那张并未生多少皱纹的脸上有些自嘲,“那便也借你话来一用,非不愿,实不能也。” “为何不能?适时松峰山乃是自开山以来势力最为雄厚,山下弟子上万,武道二三层楼着不可胜数,而烟雨楼才经历一桩大灾祸,实力大损,此时若是松峰山倾巢而出,一统江州江湖指日可待,说不得江州此时已是横跨大尧多州的门派,太上山主也将成为松峰山的中兴山主,流芳百世。” “而为何松峰山此时只能与那门下弟子曾不足十一,武道修为更是天差地别的烟雨楼共分这一州之地?” 不等那首座太上山主开口,高旭自问自答道: “我高旭并非不知那张家枪一门此时正是若合若离之际,与其相交最是要把握分寸,稍有不慎便可能功亏一篑。” 那嘴巴刻毒的老妪正要开口嘲讽你高旭为何明知故犯时,被首座那位一个眼神,便开始闭口不言。 “有些意思,小高接着说下去。” “张家枪的支持,当真对松峰山如此重要?” “这本是松峰山上次议事时后的论断,不遗余力地拉拢并尝试与其结盟,这些都是在获知张五跻身六层楼武夫后,在座诸位得出的结论。”视线扫过左右后她接着说道,“莫非高山主认为在座诸位都是庸人不成?”语气不复起先时的温和。 “高旭不敢。” “哦?那又何处先前诸多言论?” “高旭以为,若要与张五一门交好毫无问题,症结所在,是想借其六层楼武夫枪锋,戮力共伐烟雨楼,太操之过急,这就与烟雨楼先前嫁女求盟一般,过犹不及。” 首座老妪思索片刻后再度开口: “六层楼武夫,对松峰山接下来所要做的事举棋不定,对本门而言可不算是好事。” “先前高旭曾与张五门下弟子钱才言谈,张家枪一门,断然不可能为我松峰山所用,既然如此,这逼他一逼,无非是要张家枪这一门摆清姿态而已,只是如此一来,也不过是两门厮杀而已,至于其余的江湖门派,都是些无关大局的小角色而已。” “高旭要的,只是不让松峰山与烟雨楼一来一去,少了两名六层楼武夫而已,纵是如此,烟雨楼仍可灭!” 这个内心远不如表面上儒雅随和的男人眼中有让人心悸的火焰跃动。 五十七 夕日欲颓 全然不知松峰山议事堂内高旭慷慨陈词的钱二爷师徒,此时正在撒开四蹄的马背上紧握缰绳,背朝落日。 话说那烟雨楼,虽说在与松峰山百年对峙中大半时间都处在下风,可并不影响在江州江湖“西松峰东烟雨”的卓然地位。 名称极婉约的烟雨楼,与江州温和纯朴的民风相较,作风却是极彪悍,在百余年前创楼时,硬生生靠着要地盘不要命的疯子做法让原本已经占据了江州大半江湖的松峰山拱手让出半壁江山来,可以说是殊为不易。 不同于松峰山的中正平和,烟雨楼历代楼主都是志在开拓本门疆土的枭雄,许是与烟雨楼历代楼主传承方式不无关系。 当时烟雨楼初代楼主在离世前给病榻前的弟子留下了这么个规矩:但凡烟雨楼子弟,皆有资格参与楼主争夺。 如此一来,历代烟雨楼人才更迭之际,免不了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便是大尧官府也是没有丝毫插手余地,纵是明面上握手言和,私底下决斗时免不了还要分个你死我活,百年来的最初半甲子,大尧尚未与如日中天的大郑一决雌雄,对于境内江湖门派的管辖力度也是不足,于是乎前五代烟雨楼主,除了初代创楼那位以外,没有一位能在病榻上善终的。 烟雨楼主争夺之惨烈,可见一斑。 但凡没能顺利破镜亦或是楼内有天资卓绝的弟子出世,烟雨楼楼主就得掂量掂量自个的头颅还能在脖子上长多久,也不乏有心狠手辣之徒趁着楼内野心勃勃的弟子尚未成材之际,便将其扼杀。 只是这样的烟雨楼主,往往当不了几年便落得个莫名其妙的死法。 看似环顾四周尽是虎视眈眈之徒,然而烟雨楼楼主的位子仍旧有人前赴后继争夺,死上几十上百人,得几年十多年太平日子,再循环往复。 烟雨楼门下弟子不如松峰山人多势众,产业不如松峰山日进斗金,底子更是不如松峰山根深蒂固。然而烟雨楼却仍能屹立江州江湖百年不倒,其中这初代楼主的临终决策可谓是占了大半功劳,楼内弟子在整体上也因而能一直压过松峰山同辈人一头。 不过这烟雨楼初代楼主虽说英才卓砾,却未曾想到后辈在这条路上走得过了火,这规矩虽说是为了烟雨楼长远着想,可那些个弟子杀红了眼,哪里管得了分寸?次次烟雨楼都实力大损,不得不修生养息,代代顶尖战力都内耗殆尽。 这种境况又过了半甲子才得到彻底改观,适时,大尧挥师西进摧枯拉朽,三日击溃大郑三十万大军,此时大尧军威直达顶点,与此同时烟雨楼楼主之位在历经了十余位前任的鲜血洗礼后,也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稳定,这也是在百年中为数不多能压松峰山一头的时候。 韬光养晦了三年的烟雨楼,有了与一统江州江湖野心相匹配的实力,便不再忍气吞声,楼内八百余再低不过武道二层楼的弟子在六层楼武夫楼主两位同样在门槛上徘徊的副楼主带领下,杀向松峰山。 此前已经收到松峰山山门内暗探密报,此时松峰山内防卫空虚,若是趁虚而入一举拿下,这座庞然大物般的宗门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 当那位烟雨楼主怀揣着即将一统江州江湖的憧憬时,有一支大尧甲士星夜奔驰三百里,抵达松峰山山脚下不过比他们早了半个时辰。 随后松峰山山门前,血流成河。 不知是即将到手的战果让这位烟雨楼楼主昏了头脑,还是对大尧兵卒战力认识不足,亦或是楼内弟子与附属宗门加起来足有一千五百名武夫不用将这长途跋涉的七百疲惫之军放在眼里,他竟然对几位心腹的劝告不予理会,率众直奔松峰山山门而去。 这些刚从大郑归来的百战甲士,结弩阵以对烟雨楼步众,以三百强弩,射杀半数,余众逃散,烟雨楼“寇首”诛杀当场。 这在大尧江州州志中被冠名以“松峰之乱”。烟雨楼历代楼主一统江州江湖的雄心壮志,在付出了半数弟子鲜血与创楼以来积攒全部家底的代价后付诸东流。 此举强有力地证明了大尧对十六州疆域内江湖门派的态度,小打小闹无妨,若是想要有大动作,就得先掂量掂量是武夫体魄强横还是大尧强弩无匹的问题。 最近几代烟雨楼楼主更迭都是悄无声息,然而毕竟是一州一流门派,门派之主位子的传承总是备受瞩目。出乎意料的是,几代楼主都不复前辈的野心,多是守成之辈,声名倒也还过得去。 直到八年前。 烟雨楼内一默默无闻的记名弟子,在蛰伏二十余载后向前任楼主发起生死对决,以伤换命。 当他踩着上任楼主尸身上位时,多少江湖老一辈人都痛心疾首感慨而今世风日下,如此多行不义之辈必然得意不长久。 然而至今烟雨楼楼主仍是此人。 除去驭人手腕高明之外,此人武道境界也是不俗,比起同为一派之主的高旭年轻几岁,武道楼层却旗鼓相当,对楼内弟子中出类拔萃者栽培同样不遗余力。 比起烟雨楼年轻一辈的人才辈出,松峰山这方面可就要因此逊色许多,弟子人数虽超出数倍,但内山弟子比起烟雨楼亲传弟子来,境界相当而战力相去甚远。 高旭言语,其实对钱二爷触动颇大,前头正气凌然的那些或许对江湖愣头青还有用,可这点虚无缥缈的声名能有几分用处?关键便在于,这位松峰山山主立下誓言,如果张家枪一门相助得以攻下烟雨楼,那其中一半的所得都将交由张家枪一门作为酬谢,未来二十年内,松峰山还会出银子出人出地资其开山立派之用。 这话无疑说到了钱二爷心坎儿上,张家枪而今撑门面的,不过是老头子一名六层楼武夫而已,看似一时风头无两,可说到底这一门也只是在栖山县有些根基,纵是放眼所在清泉郡,门派规模都尚且不如老资历的刀马帮,更别提在江州一州之地。 如若真能如松峰山所言,那张家枪无疑能成为继烟雨楼后江州的第二大江湖门派! 可真能如他钱才所愿? 先不提松峰山能否兑现承诺,张家枪一门,而今拿的出手的战力便只有张五和他钱才而已,刘大石一个三层楼武夫,放在千百人的大场面里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说来说去,举足轻重者,唯张五一人而已。 只是容不得钱二爷轻易决断,即便是要站队,也得先回拜两家后回去与老头子商议。 钱二爷身后夕日欲颓,只是不知,是松峰山还是烟雨楼?亦或是张家? 五十八 沉鳞竞跃 江州水网密布,下辖郡县多湖沼,故而常有官道所不能及处,就得靠着官渡民渡来赶路。 两人三马的生意,在渡口那些船家眼里可是白花花的银钱,那些个渡船足够宽敞的抢着上前拉客,有几个心眼活络的船老大虽然船小,可两三个一搭伙上前,要价还要低些。 不过那一大一小两位爷中大的那位显然不是在乎银钱的主,对那些破破烂烂还没个船篷的舟子瞧都不瞧一眼,就连稍小些的船问价的也不多。 莫非是有身份的大来头客人?几条大船的船老大心里嘀咕,又有些怕那彪形大汉腰间佩刀,原本准备出口那个宰冤大头的价儿就往下压了几分。 “船家,二人三马去烟雨楼地界是怎个价钱?” 未曾想这两人还是江湖人的几个船老大喜气被冲得一干二净,就差没哭丧着脸而已。 谁不知那烟雨楼弟子最是蛮横,强买强卖那是常有的事,地方官府也难管束,若是告上来也总不能真让几个捕快提着索子去人门派里拿人。几钱几两银子的事儿也就当值衙役劝回去小事化了,几百两往上的物件儿也只能央位有些资历的老一辈江湖人上门,多多少少补些银子也好是其次,主要是讨个说法好给台阶下大事化小。 几个青壮汉子都不敢去接钱二爷话茬,唯有个上了年岁的船老大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来。 二十两?略微超出魏长磐心中预估,不过回头看看这一行二人三马,便也不觉得如何出奇,就不帮着师父讨价还价了。 一路上来,出手阔绰的钱二爷免不了被人当成肥羊肆意抬价,魏长磐这个当徒弟的反倒多觉愤愤不平,常与这些个奸商争辩,一路上来,少说帮钱二爷省下来百把银子的花销。 做师父的不以为意,多这百两银子少这百两银子,对他钱二爷家业不至于有多大影响,更何况他如今是钱家当家人,多花点儿少花点儿,也就魏长磐还劝阻的。 抛给那上岁数船老大一锭十两纹银,后者塞嘴里使劲儿一咬,看着上头的印子喜笑颜开,这烟雨楼弟子今儿个转性了,出手这般阔绰,本想要二两银子最必不可少的开销,谁曾想人一给就是十两银子? 在周围船老大艳羡的眼光中这老头儿收起了那锭在这个渡口少见的十两纹银,便引着钱二爷与魏长磐牵马到自家船上去。 船不小,船篷也是有的,只是跟这船老大似的上了年岁,都是老旧到几近不堪使用的地步,几处缝隙都有些渗水。船上除了这船老大便只有一个舟子摇橹,看面相是他儿子。 纵是大心眼的钱二爷都有些放心不下那吱呀作响的船板,只是那船老大拍胸脯担保,他父子二人在这扬派江上当了一辈子舟子,断然没可能有半点儿差池,客官只管放心睡下,明天日上三竿时便到那烟雨楼地界了,还能帮着省下半日光阴。 瞧着父子二人架势老练,钱二爷与魏长磐也就放下心来,这会儿已伸手不见五指,舟子若是胆敢夜间行舟,不是嫌命长便却是对附近百里江面了如指掌,显然这对父子还没活够,是做不出拉着这师徒二人做水鬼事情的。 魏长磐临睡前给那三匹马喂了些燕麦马草,便转身钻进船篷里,和钱二爷一般身上裹上身破旧棉被睡下。 不过是初春光景,江面上寒气逼人,魏长磐纵是身上裹着那床破旧薄棉被也仍是牙关子磕得直响,不得已又钻出被窝到船尾拴马处从马背行李中摸出一件厚实衣裳来盖在被上,才觉着有丝丝暖意生出。 他们师徒尚且有火炉烘烤棉被裹着,那对父子为行舟方便还打着赤脚,身上衣服也是单薄.... 第一次在舟上过夜的魏长磐此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小子,脑中满是与钱二爷一路以来的场面,哪里睡得着? 摇橹声,低语声,流水声,风声,马响鼻声,火炉噼啵声,钱二爷的呼噜声,声声入耳。 不知过了多久魏长磐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入梦前嘴角上扬。 .... 魏长磐是被一股不寻常香味勾起来的,揉着惺忪睡眼,发觉钱二爷已经穿戴停当,斜着眼撇了一眼魏长磐道: “你小子第一次睡船上,倒是雷打不动的踏实。” 他也总不好说师父也不赖,昨晚的呼噜声把其他声响通通盖过去了,忙从被窝中钻出来抓起衣裳便往身上套。 就着打上来的江水狠狠搓了几把脸,魏长磐清醒了些,便往香味传来处走去,钱二爷早已端着碗筷守在一旁吞咽口水。 小火炉上架着只铁锅,锅里乳白色的浓汤咕咚咕咚冒着泡,发出的鲜香气恨不得让魏长磐咬断舌头。 “小客官起啦?”蹲在锅边的老舟子见是魏长磐来招呼道,“船上也没啥东西,就两尾早上捞上来的鲜鱼,给客官弄个鱼汤面。” “这鲜鱼啊,炖汤喝最有味道。”端着碗筷的钱二爷感慨万千,“船老大你这鱼汤闻起来不比城里大酒楼厨子手艺来得差了。” “您这就说笑了,老头子不过是占了鱼刚捞上来的便宜,又没多少手艺,不过光说这鱼汤,也就是在这江上能吃到喽。” 船老大的笑声中颇有些得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又把一把面下下去。 “行了行了。”钱二爷嚷道,“再等下去面糊了可就粘牙喽。” 这船老大又往其中放了些葱花,随后给钱二爷和魏长磐手中两只碗各自盛满。 “这味儿....真他娘绝了。” 钱二爷和魏长磐蹲在船尾一人一只豁口的粗瓷碗,在那里吸溜着面条儿,吸溜两下就将嘴凑到碗沿上喝口鱼汤。 “客官不妨抬眼看看江上风光。”开口的正是那船老大。 魏长磐和钱二爷恋恋不舍地离开碗片刻,抬眼望去。 见日出江花红似火,江面沉鳞竞跃。 有春来江水绿如蓝,江上清风拂面。 五十九 滮湖可采菱 江景和鱼汤面都品过,烟雨楼地界也便近在咫尺了。 那汉子子摇了一夜的橹,显然是疲惫至极了,心疼儿子的船老大便接替了儿子位置,让这个满眼血丝的汉子下去歇息。 这船老大为人和所做鱼汤面一样靠谱,果然不多时船头便跟渡口挨着了,搭起一条板子来供人马上岸。 待到最后一匹马儿都着了地,那船老大向钱二爷与魏长磐招呼一声便要调转船头离去,冷不丁听得一声吆喝转过头去,还以为有什么落在船上,却未曾想迎面飞过来一件物事,块头还不小,这船老大忙伸出手去接,一下子没拿稳还险些掉进江中。 他定睛一看....是一锭大纹银。 船老大的惊呼声惊起了在船篷里头的儿子,拿着这锭掂一掂有一斤多的纹银,在摆渡一辈子的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再想去看那两位好心客官时,那二人三马都走远了。 嘴皮子砸吧砸吧似乎还在回味那鱼汤煮的挂面滋味,钱二爷与魏长磐便遇上了烟雨楼弟子。 “来者止步,前头是烟雨楼门派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路口拦着的青年一身江湖人打扮,手上也是柄连鞘刀,也是不知道什么木头给上了黑漆,刀柄上缠着破布条,免得在骤然发力的瞬间磨伤掌心。 烟雨楼弟子不同于松峰山崇尚剑客,向来是什么兵器顺手使什么,不过大体上还是以刀为主,一是过得去的好刀寻个老铁匠便可,剑就得去兵器铺子了,价还高,二是烟雨楼里使刀的高手以当代楼主为首,人数颇多,教授起来也便捷。 烟雨楼与松峰山两个门派的东西对峙,现如今又得多上个刀剑之争的噱头,江湖上便又多流传出些“松峰剑女与烟雨楼刀客”之类的故事,而后更成了说书人口中最是念念不忘的桥段。 “张五门下,霸道刀钱才,代师前来回拜余楼主。” 钱二爷有些别扭地说出了这些文绉绉言语,说罢还拿出了张家枪信物,一个雕着撞山枪枪头的铁牌。 是刘大石劝师父张五,说是张家枪而今也算是声名渐起,总该有个信物,最初定的是老头子亲笔题写的“张家枪”三个字儿,可当张五提笔书罢后,实在是连自个儿都觉着有些不堪入目,便改成了而今铁牌上撞山枪头的式样。 那青年放下刀接过钱二爷手中铁牌,也并未瞧出什么端倪,神色也没有松峰山待客弟子一报上名号就有的恭敬,便让钱二爷与魏长磐过去。 莫非是师父张五的名头,还未曾传到这烟雨楼地界?还是这青年是个不会来事儿的?钱二爷有些匪夷所思了。、 便是这一人如此钱二爷倒还勉强能说服自个儿,可是后头接连两次拦路就有些不对了,几个烟雨楼青壮眼神里那股莫名意味.... 跟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 烟雨楼没有像松峰山一样寻觅座山头,只是将主楼修建于滮湖湖湖心岛处。滮湖占地千亩,其中湖心岛不过二十余亩地,只有烟雨楼楼主一家方能居住,自然是容不下那许多弟子,其余人等便围绕这滮湖居住。 说到这滮湖,这免不了要说到其中水产。大尧南方多有种菱角的,品种繁多,其中又以滮湖所产元宝菱为佳品,因其无菱角,小巧玲珑似元宝而得名,味甘而糯,便是所在槜李郡历任郡守也多对此念念不忘的,不过这大尧地大物博,也就只有这滮湖出产这元宝菱而已。 每当秋分到霜降时节,滮湖面上总有身材娇小的采菱娘划着菱桶在菱叶间穿梭,将手探入水中摘下那一只只元宝菱来放入菱桶中,换了别处采菱娘,免不了要被菱角一天扎破好几次指头,这滮湖采菱娘可便没了这烦心事儿,当将满满当当菱桶小心靠岸时,那双小手必然还是白嫩的。 钱二爷与魏长磐来得早了几个月,此时滮湖元宝菱尚未播种,要想尝到,得再等几个月,让钱二爷颇引以为憾。 师徒一路走来,便发觉许多与松峰山不同之处,这烟雨楼几近将门派所在之地打造成铁桶,且不说那湖心岛易守难攻,便是周围几条必经之路的水道都有烟雨楼弟子把守,若是有往来船只形迹可疑的,免不了要盘问一番还迟迟不肯放行。 莫非这烟雨楼与松峰山之间形势,已经紧张到一触即发的程度了? 便是魏长磐也觉察到了其中不寻常处,悄声问问钱二爷道: “师父,难道没几日工夫,松峰山与烟雨楼就要开战了?” 做师父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凭着混久了江湖的直觉判断事情不该如此简单。 若是要盘问松峰山来烟雨楼的细作探子,哪里要得着这好半天都不放行的?他烟雨楼还真当是郡守府不成? 其次看那烟雨楼弟子架势,似是极紧张的,就差没刀剑出鞘而已,若是烟雨楼与松峰山行将开战,钱二爷到烟雨楼来一路上顺风顺水不过花了三两天工夫,松峰山仍是一派风平浪静的光景.... 钱二爷也不好跟魏长磐说上头这些都是师父猜的,只得对魏长磐板起面孔教训道: “才入江湖多少时日,这会儿就开始对怎大个事通透了?好好练拳,啥时候登上武道二层楼才是王道。”只是说到一半,纵是钱二爷自个儿都有些不信服了,板着的脸便开始扭曲憋笑,也没多少为人师表的面皮了。 魏长磐看着莫名其妙就放声大笑的钱二爷,也是忍不住扶额。 师徒二人此时策马行至滮湖边,便将三匹马都拴在徒留枝干的柳树上,便开始四处巴望有无前往湖心岛的渡船,然而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空荡荡的湖面,哪里来的渡船。 “他娘的,莫不是要让老子游过去?” 钱二爷这声喝骂没压低嗓门儿,估计能传出去半里地。 湖岸边芦苇丛遮掩处一声惊叫如银瓶乍破。 哦?还是位采菱小娘呢。 六十 少年何人不怀春 伴随着那声惊呼,还有钱二爷与魏长磐的讶异眼光,那菱桶在一阵摇晃后....翻了。 种菱水域舟船难行,故而采摘菱角就靠那比澡盆子还小些的菱桶,也就能承载一名身材娇小的采菱娘而已,动作稍大些便有倾覆的风险。故而采菱娘往往水性也都极好,纵是菱桶翻了也大可从容游回岸边。 只是让师徒二人都傻了眼的是,这采菱小娘似是全然不会水,只顾着边扑腾边喊救命,身上衣物又厚重,眼看着要沉将下去,魏长磐已经将身上厚实棉衣脱去,一头扎入水中。 好容易将这浑身湿透的小娘托上岸,这人又料峭春寒冻得哆嗦起来,魏长磐也顾不得自个儿换身衣裳,从马上行李中取出几件未上过两次身的来。 那小娘生得一张鹅蛋脸,看样子比起魏长磐来也年长不了几岁,身段却已经抽开条,而今落水后曲线毕露,再看便有些非礼勿视的嫌疑了。 “谢过两位恩公。”泪已涟涟的采菱小娘抬头四顾,也就只有那岸边芦苇丛中稍有遮掩。 钱二爷与魏长磐不约而同背过身,不去她更衣。 “师父,这会儿怎就有采菱娘了,不是说这滮湖要到霜降才有元宝菱,怎此时便有人采菱?”魏长磐闭着眼睛嘀咕道,“还不会水,要不是遇上咱俩麻烦可就大了。” “傻蛋。” “师父此话怎讲?” “谁跟你说那是采菱娘了。” 这话听得魏长磐一愣,“那不是菱桶....” “一个菱桶而已,大尧将军骑马,你小子也骑马,那你就是大尧将军了?”钱二爷语气那是十二分的调侃,“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儿,人烟雨楼楼主老窝就在这湖心岛上,能在随便放人进滮湖采菱?再说了,这会儿有菱角不?” 钱二爷声音压低了些,“照理来说,门派重地周围怎能没人把守?一路上过来遇上的烟雨楼弟子五六拨,明卡暗哨三处,到这滮湖边上又一人不见。”他语中卖了个关子给魏长磐,“你小子不妨猜猜看这采菱娘是何方神圣。” “照师父的话讲,那她岂不是胆子很大?” ..... 很是汗颜的钱二爷心想自己这个徒弟是不是缺心眼儿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滮湖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哪能是寻常采菱娘能进来的。” 魏长磐恍然大悟,当师父的老怀稍慰,随后只差没一口老血喷出来:“那这位不会水的姑娘想必是很会隐蔽身形的武道高手喽?” ..... “老子咋就有你这么个笨徒弟。”钱二爷暴跳如雷,“明摆着是烟雨楼中地位极高的女子,你小子猜了这么多次都不着边际,真他娘蠢到家了。” 捂着被拍得嗡嗡作响的脑瓜,魏长磐显然是极委屈的,明明是你要徒弟猜的,咋个猜不对就要动粗? 他张口欲辩,那小娘却已经手脚极快地从芦苇荡中出来,向钱二爷与魏长磐深深道了三个万福: “若不是两位恩公出手相救,小女子此时想必早已身死,如此大恩,爹爹得知晓,还请两位移步,前往湖心岛上一叙。” “敢问姑娘芳名?” “余文昭。” 此言一出,钱二爷面上表情顿时精彩起来,烟雨楼楼主姓余名成,这小娘爹爹又是住在湖心岛上.... 不曾想烟雨楼楼主的面还未见到,便救了人家女儿,两家关系便自然亲近些,这可就与钱二爷原本在松峰山与烟雨楼之间不失偏颇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他心里暗暗叫苦,魏长磐眼光却已经到这小娘来脸上来。 小青楼里的几位丽人儿,都是一等一的绝色,魏长磐早先还只是觉得好看,可自从出青山镇游历江湖以来,就未曾见过姿容能超出的,便是稍逊的也不曾见,这边让他有些困惑,明明这么好看的姐姐,为甚要到这青山镇上来不见人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这人,自然也不比崔小山岳青箐四人,只是看似平平无奇的五官长在一副面庞上,偏偏就能生出些平中见奇的意思。 察觉到魏长磐好奇眼光的小娘面颊隐隐透出些红润来,头也低下去些,倒是弄得他很是不好意思,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去。 打破这僵局的还是魏长磐的一个喷嚏,打了一个后大有连绵不绝的趋势,身旁二人这才发觉魏长磐身上衣物还在滴滴答答有水落,在地上都集聚起了不小的一洼,身上还似云雾蒸腾似的冒着白气。 那小娘赶忙从衫里摸出件物事来搁在嘴边,随后便吹出悠长清悦的声响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湖边路上便有一行五人烟雨楼弟子打扮的青壮汉子奔来,模样都精悍异常,看样子在烟雨楼弟子中也算是高手了。 不等那采菱小娘,不,现在应该是烟雨楼楼主之女余文昭开口,那几个汉子便神色惶恐地跪下行礼道: “属下罪该万死,未曾发觉小姐落水,实在是失职,还请小姐责罚。” “若不是这两位恩公恰巧路过,这会儿你们还能在这谢罪么?”余文昭将湿漉漉的披散长发拢起来,“罢了罢了起来吧,也不能全怪你们,还不是我爹爹,这滮湖周围都见不着人,划菱桶玩儿还有什么意思,起来吧起来吧。” “谢小姐开恩。”五名烟雨楼弟子同恭敬行礼过后方才起身。 “没见着我这位恩公为了下水救人现在还是透湿的?还不快驾船来回湖心岛去?” 五人中为首的见是魏长磐与钱二爷,神情便有些变了,此人正是先前拦路的那青年刀客,只是见余文昭面色逐渐不耐起来,便只能赶忙领命回去驾船,由此可见烟雨楼弟子对余文昭那几近言听计从。 “真是个榆木脑袋。”余文昭嘟起了嘴,小女儿作态看得魏长磐痴了片刻,旋即傻笑起来。 这般表情尽收钱二爷眼底,做师父的摇摇头,这傻徒弟哟。 小娘怎如此多娇,惹得少年郎痴笑。 六十一 何以解忧,唯有美酒 “承蒙钱大侠高徒出手相救,小女才得以幸免于难,请受余某人一拜。” 湖心岛烟雨楼台内,烟雨楼楼主余成对钱二爷下拜,算是江湖中极重的礼节。 钱二爷自然是无法泰然受之,“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余楼主可折煞钱某人了。” 这滮湖中央的湖心岛与湖岸边并无桥梁沟通,若是想上岛非得靠船不行。这不那烟雨楼弟子手脚麻利地驾船,来带钱二爷师徒与余文昭上岛。前头落水的动静显然无可能不惊动湖心岛上人,待到船靠近时,烟雨楼最位高权重的那人已然守在岸边,于是乎便有了此前那般情景。 许是先前松峰山山主高旭那般“老玉树”的模样给钱二爷先入为主了,此时再看这烟雨楼主便有平平无奇的嫌疑。这个在江湖传闻中雄才大略英伟不输初代楼主的男人,此时看起来不过是个宠溺女儿的父亲,行过礼后便受惊的余文昭抱在身边温言相劝。 “让钱大侠见笑了。”劝慰完了女儿的这位烟雨楼楼主,让身边的丫鬟仆人带着余文昭和魏长磐进去梳洗,随后向钱二爷面露无奈神情“这女儿是自幼便宠溺惯了的,遇事总难免惊惶失态。” “不过都还是些孩子罢了,余楼主也莫太放在心上。” “同样是孩子,钱大侠高徒尚且能从容下水救人,小女勉强镇定都难,许是这个爹当的真不如意吧。” 接过钱二爷拜帖,烟雨楼楼主余成粗略扫了一眼其中内容便笑道:“张五老爷子枪术通神,就连下笔中也带金戈气,实在是难得了。” 心里对老头子底细最是清楚不过的钱二爷恨不得当场就对这余成竖起大拇指来,就连那几个他瞧着都不堪入目的字儿都能腆着脸称赞几句,这烟雨楼楼主也是个妙人呐。 其余客套与在松峰山上一般无二,都是些江湖拜会时的言语,也真是难为了这平日里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钱二爷,跟岳青箐讨教了这些学问,不然就免不了要出洋相了。 钱二爷心里暗自庆幸,嘴上却已经疲于应付,果然还是准备地仓促了些,开始称赞烟雨楼历代楼主丰功伟绩时脑袋乎的僵住了,半天憋不出几个字儿来,只得随意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江湖上也曾有两个世代交好的门派,其中一门弟子前去客套时,误将其中一位祖师爷作为张冠李戴到现任门主身上,好巧不巧还偏偏触及其难言之隐,后者一怒之割席断交,彼此都可谓是误会颇深。 故而实在是由不得钱二爷不处处小心谨慎。 只是钱二爷有所不知,这烟雨楼楼主也已是强弩之末,正绞尽脑汁搜罗字句。烟雨楼楼主贫苦人家孩子出身,六七岁父母双亡流落乡野,若不是有位烟雨楼中年子弟恰巧路过起了恻隐之心,大约是免不了落得被野狗啃食或是冻饿而死下场的。 不过还没等在烟雨楼里安顿两年,恰巧卷入烟雨楼楼主之争的那位救命恩人便身首异处,余成在烟雨楼内也便没了依仗,是年不过黄口小儿的烟雨楼未来楼主在此后的十余年内被师兄们吆来喝去当做杂役使唤,肆意打骂也是常有的,混个饱腹都不容易,大字更是不识半箩筐。 待到余成以雷霆手段取代烟雨楼老楼主位子时,这段往事在江州江湖上也就没多少人敢冒着被烟雨楼子弟追杀的风险提起,唯一敢于以此取笑诟病的,也就只有在江州与烟雨楼旗鼓相当的松峰山而已。 虽说这余成生性也是好学,成为烟雨楼楼主后砥砺武道的同时,也不忘拾起墨卷,对碰巧路过的有名先生儒士,多有请到府上以礼相待讨教的,原本不通文墨的声名也就渐渐淡了,只是比不得松峰山山主高旭文武双全。 殊不知这余成虽有心致学,学文资质却与武道天分截然相反,后者进境日新月异,前者纵是下再多苦功也难见成效,期间也不惜花大价钱请江州全境都有名的大儒来讲学,然而仍是收效甚微。 那大儒辞馆前曾跟这位仍在埋首苦读的烟雨楼楼主委婉提出,或许他在上面花的工夫已经足够,毕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楼主既然已经手握权柄,那手下招两个通文墨的也不难。 据说这位烟雨楼楼主将自己锁在书房一夜后,次日清晨便传令烟雨楼弟子出去寻觅几位有才学读书人来。 此前与钱二爷都诸多应对,也都是这些有读书人先为他草拟好,过目后照着开口便是,然而钱二爷先前不按寻常路子开口,余成也就难接茬,场面一时令人啼笑两难起来。 江湖中厮混的武夫,许多本就不通文墨,又都在同一个泥塘子里打滚,知根知底,见面自然用不上这么多客套。与这些尚要为生计发愁的底层门派相较已经是一州江湖头面的,就要多出许多讲究来,就好似大尧京城里头的皇亲国戚,倘若再跟街头拾粪抬尸的贱民言行无二,就大大的有失身份了。同理,江湖中也就衍生出一套自个儿的客套来,道对方门派好处,历代祖师功绩,往来交游切磋,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说通透了,此时处境两难的二位都是打肿脸充胖子自讨苦吃。 艰难应对过了余成上一句言语的钱二爷憋了许久,从一团浆糊中理出一条似是而非的话来,听得这位烟雨楼楼主也是一愣,逐字逐句理过那些人读书人草拟的文稿,竟是没一句能对得上的,他心头也便渐渐焦躁起来。 他娘的,这些个读书人一到了要紧时候球用不顶,亏得还月月领着几百两银子,他心里暗骂道。 “客套话咱也不多说了,听说钱大侠也是好酒之人,余成前头备下了二十年陈的好酒,下酒菜管够。” “那钱才也就不多废话了,想必也都不是自个心里想说的,那就跟余兄弟一醉方休。” 二人皆是如释重负。 六十二 欢喜亦喜欢 当张家枪六层楼武夫高徒与江州一流门派烟雨楼楼主这两个老酒蒙子混到一处去时,那觥筹交错的场面也就可想而知。 魏长磐将师父胳膊搭在肩头,身上担着烂醉如泥的钱二爷浑身分量,朝岛上客房走去,步履维艰。好在这活计在栖山县上已经做过一次,这会儿也还算轻车熟路。 湖心岛上除了悬挂“烟雨楼”匾额主楼外,飞阁流丹,碧瓦重檐,鳞次栉比,不过二十亩方圆的岛上竟是营建出魏长磐前所未见的屋舍来。 宴席上,共饮的除了钱二爷与余成外便再无烟雨楼中子弟陪酒,魏长磐与余文昭梳洗罢后也同样列席,眼见着这两位划拳吆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开始大着舌头称兄道弟,“钱老弟是个爽利人,这酒喝得也痛快”,“玩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作甚,余老哥咱走一个”。 酒菜皆尽,杯盘狼藉,二人不分胜负,相约来日再战后,烟雨楼楼主便被早早守在一旁的几个下人给搀扶下去,魏长磐则打过招呼后自个儿担着钱二爷回岛上客房。 才闭上屋门,原本看似已经不省人事的钱二爷胳膊一动,惊着了正要放其躺下的魏长磐。 他睁眼示意魏长磐把架上的盆端来,后者才刚放下,钱二爷便伸指直入咽喉深处,不消说,自然是吐得一片狼藉。 客房外候着的烟雨楼下人听得屋内动静,敲门问里头要不要伺候梳洗洒扫再打些热水来。 魏长磐在小青楼里是就是干这活计的,他也不好意思让这些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小厮来顶替,正欲张口回绝,钱二爷却不动声色拉了拉他衣摆。 待到那几个小厮送来解酒汤,清理完屋内痕迹后出去,魏长磐又扑到门边透着门缝观察,见那几人都走远了,方才回转到钱二爷榻上旁,凑在耳畔轻声说道: “师父,那几人都走了。” 原本在榻上鼾声如雷的钱二爷片刻后便动作起来,从榻上轻松翻身而起,不发出丝毫声息便越窗而出,将四周查看一遍后又跃入,全然不复灌了一整坛子陈酒又吐满地的昏沉模样。 “可惜了那一坛子酒。”钱二爷言语中像是遗憾甚大,“在镇上可喝不到哟。” 从窗口跃入的钱二爷感慨完,没走两步又是一个踉跄,随后低声叫骂到: “这烟雨楼地面儿也不知道咋修的,怎个高高低低不平成这样,也不掏点银子出来糊弄下,害得老子差点儿摔个跟头。”说罢便东倒西歪往床榻便走去,途中有三五次都险些跌倒,被魏长磐堪堪拉住。 “比不得当年了。”待到钱二爷扑倒到榻上后闷着床被说了句,随后呼噜渐起,又戛然而止。 “差点忘了正事。”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扑腾起来面对魏长磐,勉强张开眼皮对后者说道,“你小子方才喝酒时未曾听得师父与那烟雨楼楼主的诸多言语,师父这会儿给你说道说道。” 聚音成线的法门,在大尧江湖上流传甚广,言及不便宣扬之事时效用极大,只是输在修行不易,若是没有武道四层楼境界底子,想要修成那也是天方夜谭。 “那余楼主挑明了,但凡张家枪肯出手相助,老头子帮着拖住松峰山一名六层楼武夫,到时候松峰山就是未来张家枪山门所在,其余事物予取予求,事后松峰山也就是未来张家枪发扬光大的垫脚石。” 见魏长磐欲言又止的势头,钱二爷又是从鼻子里哼了声:“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拖住六层楼武夫说得轻巧,咱们老头子这会儿到底上了岁数,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老子到了地底下哪有脸见人?不对,见鬼?” “那烟雨楼楼主打得一副好算盘,到时候要是真灭了那松峰山,又翻脸不认人了咱能咋办?难不成还真拉着咱门里这参差不齐的几十号人找上门去寻死?老头子临走前话也都挑明了,要是这松峰山和烟雨楼一个个都想拿咱当枪使,咱也乐得坐山观虎斗,反正杀来杀去,总不可能波及个屁大点儿地方的栖山,更别提到镇上了。” “江湖上哪来三代的朋友,爷爷辈结下的交情到孙子辈早都被霍霍干净了。” 魏长磐听完钱二爷这些絮絮叨叨言语后挠挠被湖水泡得有些痒的头发,“师父那咱们和烟雨楼就没可能当朋友喽?”、 “蠢蛋,江湖里的门道,那是一个“朋友”就能讲明白的?”钱二爷挑起眉头来打量着魏长磐,“烟雨楼能不能和咱们绑到一条船上,最后还是得看你小子。” “我?”魏长磐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震惊莫名。 “你小子这不是白天才刚救起了那烟雨楼楼主女儿,叫文,文啥来着?” “余文昭。” “看吧。”钱二爷一拍巴掌,“你小子学拳起来都比不得记人姑娘名字牢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了?” 魏长磐是有些不服气的:“明明上岛前刚刚说过....” “嘿,连这都记得分毫不差,还说不喜欢人家姑娘?” 少年郎无言以对,脸红到了耳朵根。 “先前余楼主说要嫁女儿给咱老爷子是确有其事。”钱二爷瞅着魏长磐骤然惨白的脸,笑声促狭起来,“不过是这位余文昭姑娘的大姐,还未出阁,你小子也别着急。“ 魏长磐脸色由白转红。 “你那点心思,早被师父晓得了,哪里还逃得过人当爹的法眼?”钱二爷扑哧一声,“人余楼主对你魏长磐也是颇看重的,有意将这小女儿许配给你,老子这个做师父,也就来问你一声,到底喜不喜欢人姑娘?” “魏长磐。”脑子里一团乱麻的魏长磐听得钱二爷骤然厉声喝道,“若是你有意,张家枪从今往后与这烟雨楼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个中厉害,便是师父都难以承担。” 钱二爷抓住魏长磐肩膀,嘴里喷吐着酒气,眼神却是清明,“师父想问的只有这一句,你,魏长磐,到底喜不喜欢余文昭余姑娘。” 此时魏长磐心中有千言万语,师父这才见了一面哪里说得上喜不喜欢....师父我才这年岁娶媳妇是不是早了些....我只不过是个才习武没多久的小厮.... 是喜欢的吧,声音低不可闻,少年郎说出口后却是满心欢喜。 六十三 烟雨小娘,张家儿郎 栖山县,张府。 今日张府闭门谢客,那些个如附骨之疽般赖在张府门前想要拜入张五门下的浪荡子,和那些个想要谋份差事心思不轨之徒都迈不进张府门槛,这在栖山县炙手可热的宅子这回儿也终于落得个清净。 张家枪新旧弟子都在场院中,静候从中堂厅中将要传出来的消息。 刘大石,钱二爷,张五,还有陈十,张家枪一门说话有分量的几位都集聚于此,各有座次,将魏长磐围在中堂厅正中,一门三代,到得都齐全,显而易见是有要紧事商讨。 此次回拜江州东西两大门派,张五其实已经做好鲜明旗帜的打算,钱二爷这个徒弟要接自个儿的班,总得先历练历练,分别造访松峰山和烟雨楼,便是看验其眼力的绝佳机会。 在这位张家枪顶梁柱眼中,其实更看好松峰山些,不论是门派底蕴还是现如今的势力范围,都压过烟雨楼一头,然而钱二爷出人意料选择烟雨楼结盟,倒是免不了让张五困惑。 “有一说一,这烟雨楼这会儿的确是势微些。”钱二爷大着嗓门像是唯恐屋外人听不着,“可架不住人家楼主代代都是好汉,松峰山这会儿开山几百年了,那些个陈腐习气到今天还是改不掉,就这还巴望着能一统江州江湖?我呸。” “师兄说的有道理。”刘大石附和道。 “钱才,人几百年的深厚积淀,就被你一句陈腐习气贬损干净,松峰山有些书香墨香不假,可也不是你口中一文不值的模样。”陈十开口回话,“倒是那烟雨楼,多少代人都死在内耗上,哪里像是能延续久远的的样子?” “陈叔说的也有道理。”出声的还是刘大石。 “刘大石你大爷的墙头草两边倒啊。”两人不约而同转向这位张家枪门里的老好人骂道。 钱二爷一拍桌子,随后吹胡子瞪眼:“这松峰山是满山都是只晓得舞文弄墨的货色,还不是想把咱当枪使?开价也就这么回事儿,要想马马得快还不给马吃草,算是个什么事儿。” “那烟雨楼还不是一丘之貉,自个儿宝贝闺女都舍得扔出去。”陈十说罢对默不作声的魏长磐提了嘴,“没有说咱小魏不好的意思啊,那余成是枭雄啊,说是宠溺小女儿,不过是当件分量不轻的筹码,摔坏了可惜而已,这般浪子野心的货色,老头子真能放心和他联手?” “那你咋不说松峰山嫁女弟子嫁的都是大门派子弟?这高旭有何曾磊落了?” “你这也说了有这么多助力,这烟雨楼还当真能灭了这根深蒂固的松峰山不成!” “那满山都是病夫女子,能顶卵用!” “你这是强词夺理!” “老子说的是实话!” .... “都闭嘴!”首座一声怒吼声振屋瓦,听得中堂厅外的张家枪弟子皆是面面相觑,钱二爷与陈十自然不再接着争执,脸红脖子粗的二人也各自端了茶水解渴暂时休战。 他俩吵来吵去,到头来真正能一锤定音的还是只有老头子而已。 “钱才,为师问你,最迟多久能登武道五层楼?”张五沉声问道。 这个问题出乎钱二爷意料,他放下手中茶盏摸着络腮胡子思索片刻后皱起了眉头,“还有三处窍穴毫无动静....一处略微松动....少说三年,多则四五年,说不准的事。” 钱二爷此言一出,在座还能镇定自若的也便只有张五一人而已,刘大石不必说,四层楼门槛上卡了有年头了还没进展,陈十所通窍穴虽说多两处,可毕竟也上了年岁,日后想要再登楼可谓是难上加难,魏长磐现如今也不过仍是一层楼武夫,想要到四层楼少说也得有十年积淀.... 说来可笑,张家枪当下那些张五曾经的记名弟子,仅有刘大石和钱二爷而已,其余几个师兄弟多是去大尧军伍中谋求个一官半职,也有在江湖上自立门户的。 武道三层楼往上,除了张家枪张五外,便只有三人可用。在江州江湖不少二三流门派都能比肩的情形下,烟雨楼与松峰山之所以肯花如此大代价,也仅是看重张五手中那一杆撞山枪而已。 如此一来,钱二爷于五年内即将跻身武道五层楼的消息便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还要五年....这么说你钱才前几年一直都泡在酒缸里过活?”张五伸出四根枯瘦的干巴指头来又收回去一根,“三年,三年内你钱才必须看到五层楼风光,其间为师倾尽所有助你开窍,若是仍旧止步不前。”张五声音骤然森冷起来,“那便自废武道前程逐出师门,回那青山镇做个富家翁老死吧。” “老头子够狠....三年就三年,说好了掏腰包可不能再小气,要是徒弟到时候虽有这有一两窍未通,跑路的本事也还是有的。” 张五不再理会钱二爷,目光转向仍是老老实实屁股紧贴椅面的魏长磐:“长磐。” “在的。” “回青山镇告诉你爹娘,三年后师公替你做主,明媒正娶了那烟雨楼楼主小女儿。” “师公。”魏长磐双手绞在一起,“我现在只是个小厮,家里又穷,怕耽误了余姑娘....还有人家要是无意,岂不是要耽误终身。” 这话惹得在座几位都是哄堂大笑,“你是你师父的徒弟,你师公的徒孙。”钱二爷佯怒,“要是不摆开排场来,岂不是丢咱张家枪的脸面?” “至于有意无意....”他话锋一转,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余文昭余姑娘的亲笔,你小子还不信?” “反正时候尚早,这门亲事师公也不着急给你说下。”说话的是张五,“这会儿也只还是有意,你小子能不能抱得美人归,还得看自个儿本事呐。” 魏长磐红着脸从钱二爷手中接过那封书信。 刘大石出中堂厅,向在外头等候已久的张家枪子弟宣布张家枪从今日起将与烟雨楼共进退,消息随后传遍江州江湖,江湖震动。 烟雨小娘与张家儿郎的一门亲事也在不久后悄然定下,只是这两位,皆是被蒙在鼓中而已。 六十四 两情相悦,人生正好 “小磐,想什么呐,整天心不在焉的。”小梅儿手掌用力拍在趴在栏杆上发呆的少年郎背上,“像是有心事啊,还不快说来听听。” 自从出那趟远门回来的魏长磐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成天除了忙活楼内的事物便是翻来覆去练拳,也不再陪着这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闹腾,仿佛没多少日子,那点少年心性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与他年纪不符的说不清道不明意味。 “师父说再过三年,便替我安排一桩亲事。”魏长磐声息极小,瞳子仍是没有焦点的对着那连绵不绝的青山。 这回答让小梅儿震惊莫名,“你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咱们服侍的那几位姐姐还不急于一时,你年纪尚小....”她说不下去了,即便在小青楼贴身服侍丫头中最有主见的一位,在这种人生大事上还是难以给出决断的言语来。 不如去问问那几位吧,这是小梅儿唯一能给出的提议。 皱着好看的眉头听完了魏长磐详尽阐述的岑林晚放下手中书卷,指尖轻揉额旁酸痛穴位,待到稍好些了便启朱唇道:“小磐,你也是看书的人,可知晓先贤有言‘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假使你是那位烟雨楼姑娘,眼见你当下失魂落魄的模样,能托付终生给你?” “武道一途也好,致力仕途也罢,皆是求有所建树,小磐你如今这年岁功业未就于情于理,都不过分,至于练拳,不耽误小青楼里做事,自己切记小心就好。” “我也是女子....”岑林晚玉指轻敲身旁桌面,“未来的夫君总要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好,却也别忘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那眼下该做些什么呢?” “好好练拳,练出个名堂来,其次。”岑林晚嘴角上扬,“让陈嬷嬷最近菜里盐少些。” .... 做师父的钱二爷回青山镇后,便去那家身为常客的酒肆结清了历来的帐,从此以后这间镇上唯一拿得出手的饮酒去处便少了位大主顾,青山镇钱家内多了条终日练枪的光膀子络腮胡汉子。 镇头那东倒西歪大槐树,槐花开又谢,人来又人往,小青楼里的丽人儿到青山镇上来已有两载光阴了,镇上百姓也渐渐习惯与镇上格调大不相同的这些女子们相处,若是偶有露面的时候,也不忘打个招呼客套几句。 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没能熬过青山镇的那两个冬天,镇上也添了十几名婴孩响彻云霄的啼哭声。 所有人都长了两岁,老人腿脚更不灵便,少年人生长得更加健硕,婴孩蹒跚着学会了走路,青山镇依旧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事情也是有的,镇上那家唯一能上台面的酒肆少了钱二爷这主顾后,便江河日下起来,勉力支撑一年多后便人去楼空,门上挂着把大铜锁,有消息灵通的镇上人打听来,也不知真假,说是这酒肆便是钱二爷自家产业,虽是连年亏损,可架不住人有钱任性,年年往里头倒贴钱来维持,只是现如今这位青山镇上家底子最为雄厚的爷潜心武道,不再去贪那口黄汤,酒肆自然也就不再开下去。 不过话说这位青山镇的头号人物,而今深居简出,只是过段时间便牵着那匹尾巴毛都秃噜了的老马去栖山县上,隔两天再伏在马背上鼻青脸肿的回来,镇上好事的那些个闲汉戏谑,说这位钱大侠是吃饱了撑的,跑去县里头挨打消食儿,当个笑话讲而已。 最是让人侧目的,还是镇上那叫魏长磐的小子,原本家道破落在镇上也是排的上号的,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以到那镇上无数光棍都梦寐以求的小青楼干份能拿镇上所有庄稼人都艳羡银子的差事,又到拜了钱二爷为师,前两年还到县里去帮着打杀了个魔头,要声名有声名,要银钱有银钱,这会儿又长开了,是镇上数得着的俊俏后生,走在道上碰着那些镇上年轻女子,少不得被调笑得满脸通红。 老魏家的那间破败茅屋边上新起了间屋子,魏长磐进小青楼两年多攒下来的银钱,大半都花在了这上面,一家三口也便离开了那间每逢大雨屋内便要落小雨的老屋。 消息闭塞的青山镇百姓不会知晓,正在他们举起锄头时,松峰山与烟雨楼的弟子们拔剑相向,当他们割断手中鸡鸭喉管放血时,江州江湖两个规模最大门派弟子所流的血,多过青山镇破瓷碗中鸡血鸭血百倍。 出乎江州江湖绝大多数人意料的是,率先发难的不是素来以野心勃勃闻名的烟雨楼,而是那一向给人以与世无争印象的松峰山。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或许这句话用来形容松峰山的雷霆手段最为妥当。不知何时,江州全境绝大多数的票号都已成了松峰山产业,而烟雨楼对此竟是毫无察觉,楼内有相当数量的银钱都换成了这些票号所发行的兑条,正当烟雨楼急需这些银子用来抵御烟雨楼带来压力的时候,手持兑条前去票号的烟雨楼弟子被告知票号“暂无足两银钱以供兑换”。 与此同时更为致命的是,松峰山的耳目们随着这些票号当铺产业遍布整个江州,那些负责打理门派产业银子往来的松峰山外山弟子几十年来的人脉消息累积,将烟雨楼势力范围内的人手情报源源不断传递到松峰山议事堂内,在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对烟雨楼造成丝毫影响,可日后如何,便不可知了。 这种争端虽说暂时没有放到台面上来,可为数不少的江湖人心知肚明,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尧江州江湖原本东西对峙的格局,便会换成一家独大了,此时那些个江州二三流门派只能选择二者其中之一来站队,考验各门各派当家人眼力的时候到了,对则鸡犬升天,错则万劫不复。 大尧江州刺史府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没有选择出面调停,个中因由也引得江湖人议论纷纷。 只是正当江州江湖上空阴云密布时,槜李郡滮湖上烟雨楼与栖山县青山镇的山水间,仍有信鸽飞过,带着脚上绑缚竹筒中的只言片语和年轻人的思绪,暂时远离着江州江湖愈发难以遮掩的硝烟。 六十五 天知地知 渔鄞郡地处江州北部,是大尧几处规模最大临海渔港的所在,所捕捞上来的海鲜鱼货除了江州一州之地百姓享用之外,还能埋在冰中沿着大尧驿路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加鞭送到京城龙椅上端坐的那位桌上。 就是这么个肥腴富饶的好去处,恰巧在槜李郡旁,理所应当遍布烟雨楼产业,岸边停泊的三百多条大小渔船,明里暗地一多半都是烟雨楼所属,打上来的鱼虾也都是由烟雨楼驻外管事统一定价从中抽成,历年来上缴宗门的银子颇为可观。故而烟雨楼对其看得极重,常驻此地的人手也是不少,个个本事不弱。 附近几个江湖门派不是没有眼馋这产业的,只不过烟雨楼敢于举刀砍掉那些稍稍越界的爪子,几十年来也一直是烟雨楼这一家独大的局面。 马大远最近总有些烦闷,照理来说到了这时节秋高气爽,船老大出海也每每满载而归,可这个打理烟雨楼半数渔船的汉子仍有些不安,许是身为三层楼武夫的直觉,这个总是以劳碌命自居的大腹便便男人对近些日子松峰山的动作警惕异常,宁可放着银子不赚,也要减少出海趟数,增添手头可用之人。 烟雨楼与松峰山大体上相安无事太久,让这个手上沾过三名松峰山外出游历弟子血的男人也有些懈怠,这会儿突然撕破脸皮,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在这一亩三分地还算有头有脸人物的马大远出行,渔鄞郡百姓总能见着他那辆郡城里头也是不俗的双驾马车。 是不是精神太紧绷了些?马大远心里寻思,自从那松峰山使下三滥手段使得烟雨楼手头那些兑票一时半会儿变成现银,他手上百多条船的抽成便成了烟雨楼为数不多还能接着往里拿钱的产业,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楼里的大人物少不得要唯他是问。 这会儿这位烟雨楼渔鄞郡管事正想着是不是放出些人手出海,挣回来的银子便能再多上一两成时,马车轮恰好碾过一段略微颠簸的地段,道旁是两行有些年头的破败民宅,也就是也无家可归的乞丐出没。 由于颠簸车帘掀起的几个刹那间,有一支箭从精巧的长弩上射出,刺穿了正中的那朵大红牡丹刺绣,扎入马大远的心口三寸,上面淬的毒转瞬间封闭了他的血脉运行,武道三层楼的体魄也仅仅能让他比普通人多坚持一会儿,却来不及有任何动作,胖大身子倒下是发出的动静掩藏在车轮碌碌声中,便是距离最近的马车夫,也仅仅以为是自家老爷伸胳膊动腿发出的动静。 马车轮压着松动的石板和飞溅的泥浆水渐渐远去,或许那马车夫得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发现自家老爷的尸首已经冷了。 道旁的破败民宅内,那些乞丐的本就不好闻的身体发出腐烂的味道来,鸠占鹊巢的刺客收起了手中的长弩,开始在周围泼洒事先准备好的火油。 不多时,火油便会在秋季海风的推波助澜下焚尽这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屋舍,连同十几个乞丐的尸体和所有的蛛丝马迹,没人会知道这场火究竟与烟雨楼驻外管事的死之间有什么关联。 同样的事在烟雨楼势力范围内其他郡县上演,除了主楼所在的槜李郡,几个时辰内,烟雨楼遍布江州半数郡县产业的管事大半死于非命,有在饭后中毒身亡的,有行走在街巷间被人偷袭的,也有莫名其妙在自家宅院里丢了性命的。 这些管事的死讯在极短的时间内或用快马或以飞鸽传书的方式传递到槜李郡滮湖的湖心岛上,烟雨楼众人震动。 “这是松峰山的挑衅!此仇不报,我烟雨楼如何在江湖立足!” “以此手段袭杀我烟雨楼子弟,摆明了要坏门派根基啊,楼主咱们这可不能忍啊。” “给那帮兔崽子瞧瞧咱们烟雨楼的厉害!” “对,杀得他松峰山片甲不留。” .... 滮湖湖心岛烟雨楼主楼内,一门中的头脑人物齐聚于此,群情激奋,言语中都是对松峰山恨极,皆是跃跃欲试想要当下便杀向松峰山山门。 只是现如今身为烟雨楼楼主的余成尚未现身,在场的也仅有两位副楼主中的一位,姓赵名武,武道五层楼实力,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惯用兵器是两柄板斧,对楼主余成唯命是从,素来是只出力不动脑的决策,要下决断还是得楼主余成在场。 所有人都在等姗姗来迟的楼主余成,在等这位烟雨楼当之无愧的领头人物来做决断。 然而这些烟雨楼头领们的期盼都落到空处,余楼主始终没能现身,只是命人送来一封书信,让这些人都按照其中应对去执行即可。 所有头领们离去时的神情都是疑惑不解乃至愤慨异常的,没人能理解为何要采取近乎息事宁人的态度去应对,只有当松峰山弟子与烟雨楼门徒迎面对上时才能寻仇,甚至不能伤其性命。 倘若这些头领知晓楼主余成数日前早已不在湖心岛上,说不得火气还要更旺些。 纸包不住火,烟雨楼与松峰山的冲突只差没直接摆到台面上,那些鼻子比起狗来也是不差的百事通们早已闻见弥漫着的血腥气。然而令江州江湖人都瞠目结舌的是,向来以睚眦必报著称的烟雨楼楼主余成竟是没多少反应,像是死者非烟雨楼中人,少数几起与松峰山弟子的冲突也都是小打小闹。 不得不说,或许是烟雨楼不同寻常的应对使松峰山也不敢轻举妄动,后者对于烟雨楼名下产业的侵蚀动作也放缓了,一时间,二者维持着诡异的僵持局面,并共同期待着,僵局被打破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有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沿着大尧官道自槜李郡一路南下,昼伏夜出,在行迹近乎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抵达了江州南部的栖山县,并于入夜时分悄然进入栖山县张家宅院,又于黎明前悄然离去,至于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六十六 鸿雁那从北地来 处山中而远江湖的青山镇百姓,依旧过着怡然自乐的日子,不知山外骤雨将至。 不过纵然是身处消息闭塞的山沟沟内,魏长磐与钱二爷仍旧能从烟雨楼每半旬日子往来一次的飞鸽中获悉与松峰山的近况。 “师父,有那烟雨楼的消息吗?”一只脚踏进了钱二爷家的宅院门槛,熟门熟路,还跟恰巧路过的第三房小妾打个招呼,“小师娘早啊。” 钱家宅院天井中,持枪连刺的钱二爷听得那满是爽朗朝气的言语声,便收回枪势: “你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三天来第几次来问烟雨楼来信没?老大不小的人,怎成天就想着这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事,二层楼窍穴通几处了?别到时候新娘子武道境界都比你高,若是到了洞房花烛夜,谁压谁都....” 身量蹭蹭蹭猛蹿的魏长磐便是低头也难掩脸上无奈。 声音猥亵起来的钱二爷周身一震,光着的膀子上那些绵密汗珠便飞出大半,将手上那杆撞山大枪插到枪架上,“听说那烟雨楼妮子过了这两年出落得可水灵了,你小子心就不痒痒?”没点儿为人师表以身作则觉悟的钱二爷说道。 “可不就指望着这半旬日子一次的书信呗。”做徒弟的麻利拎壶凉茶送上前去看着当师父的抬头猛灌,“那么点大的丝帛上还有大半是写松峰山动作的,昭儿笔迹还不及巴掌大。”少年郎愁容满面。 “还没成亲呐,就一口一个昭儿叫着,面皮真厚。”钱二爷摆了个怪脸,指头在脸面上连戳。 烟雨楼楼主小女与张家枪三代弟子的联姻在江州江湖中差不多已是半敞开的秘密,魏长磐作为烟雨楼楼主女婿身份在江州江湖也就小有名气起来,倒是让青山镇上的师徒都未曾料到。 按照老一辈江湖人的猜想,烟雨楼若是要以小女联姻拉拢强援,江州旁的徽州与宿州是远比张家枪更好的选择,二州之地江湖门派势力底蕴远超才起步的张家枪一门。张五一人便足以撑起张家枪一门不假,可毕竟独木难支,若是张五不幸出了什么差池....连一位五层楼武夫都拿不出来的张家,就只剩拖烟雨楼后腿的本事,更别提起到雪中送炭的效用。 烟雨楼楼主余成向来以眼光独到著称,早年还身为烟雨楼寻常弟子时,每月供养银子放下来不过一两多钱。江湖上有传闻,说是这位余楼主某日午后于槜李郡街上闲逛,遇到间行将倒闭的旧书铺子进去闲逛,也不知当时还看不会书的这位为何阴差阳错进去,随手翻看,对其中一古朴书卷爱不释手,便向掌柜询价意图买下。 当时的书铺掌柜并无识珠慧眼,只不过见他神色,料定这位对此书是极喜爱的,索性开了个高价:二十两白银。 这点银钱在日后的烟雨楼楼主看来自然是九牛一毛,可对当时的烟雨楼三等弟子每年不过十多两的供养而言,已经是相当骇人的数目了。 书铺掌柜咬定此书非二十两纹银不卖,任凭余成费劲口舌也纹丝不动,无奈之下,这位烟雨楼楼主的枭雄心性展露无疑,除了向周围少数几个关系不错的同门借贷之外,还到当铺去出卖了手中是那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烟雨楼弟子遗物的一柄刀,方才堪堪凑够了这二十两银子将书买下。 与他毗邻而居的另外几个烟雨楼弟子听说这傻子竟花二十两银子去买一本毫无用处的书卷,纷纷对余成百般嘲弄,谁曾想那其貌不扬的书卷竟是本武道前人的详尽心得?书中言语还将原本烟雨楼的武道立身之本再度拔高? 据说这位心狠手辣的当代烟雨楼楼主在与前代楼主以伤换命之后,所作第一件事不是对前任余党斩草除根,而是派遣心腹四处找寻那位当年的书铺掌柜,将堆积如山的银子送到了已经回到乡下养老的掌柜家门前,说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许是赶巧,这书铺掌柜养老所在周围正有股盗匪流窜,这老迈掌柜银子收到这么笔天降横财喜出望外,正欲举家迁入郡城的前夜,那股盗匪不知从何处听得了风声,赶在其跑路之前便找上门来,自然是要那笔银子。 这伙盗匪都是谋财不害命的角色,那老掌柜若是乖乖交出手头银两,说不得还能侥幸度完残生,可不知是财迷心窍还是实在是舍不得那笔数目惊人的银子,这老掌柜面对那几个手持明晃晃刀子的盗匪仍是不惧,抱着相当数量的银子死活不肯撒手。 老掌柜的死法颇为戏剧,盗匪头领将整锭的纹银塞到他口中,并许诺每锭吞下去的银子都能归他所有,最后这位贪财了一辈子的老掌柜,在吞下了足有十余锭银子后,“腹裂而亡”,被银子活活撑破腹部,肚肠流了一地。 至于这些盗匪,时候被师出有名的烟雨楼弟子追剿干净后,连着大尧官府的剿匪人头赏银,将原本烟雨楼楼主余成送出去的银子一并领了回来。 也就是说,烟雨楼的银子,转手两次后加了点添头又回转到自家门派囊中。 魏长磐从这两年的烟雨楼书信中也看出了些这位日后岳父的不寻常来,看似烟雨楼常处下风,面对松峰山对门下产业的侵袭束手无策,实则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烟雨楼名下产业向门派反哺银子的速度,从中也可窥见松峰山票号使出的止兑一招,对于整个门派的影响何其巨大,以至于滮湖湖心岛上银窖中所藏甚至不足以发放三个月后弟子的供养。 所有人包括松峰山在内,都在揣测余成意欲何为。 这位烟雨楼楼主正在酝酿的计谋显然不是魏长磐所能揣测到的,此刻他所能做的不过是从师父钱二爷手中接过那仍带着佳人身上香气的丝帛,如获至宝般逐字逐句将远方佳人的心意嚼碎了吞咽下去,再细细品味。 青山镇上少年郎,翘首以盼鸿雁自北向南而来。 六十七 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山主,山下所属各票号在止兑烟雨楼兑条后遭到不明所以的百姓蜂拥而至挤兑,连番稳定人心的手段也没能奏效,而今江州各地票号账面极其吃紧,若是再不有所作为,不等烟雨楼自行垮台,怕是咱们松峰山要先支撑不住。” 松峰山听涛亭内,那个全门派名义上的掌权人轻端起根桌上的紫砂陶杯,方才冲泡好的松香茶除去淡淡松香气外,花果香浓郁却不遮掩茶叶本味,便是在松峰山上也是极难得的头等珍品。 “离远些,别让你身上的铜臭气玷污了茶香。” “是。” 那张已有些许老态却仍不掩当年风流的面庞微动,较满意此次冲泡的时机把握,这松香茶到底一如小家碧玉,还是娇嫩了些,经受不起三冲四泡的挞伐,是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的难伺候角色。 在茶道中浸淫了二十余年,高旭所藏名贵茶具足有百余套,那手法自然也是一般茶道大家都叹为观止的。唯有这松香茶,不论试过多少次,以至于拿出了钻研武道瓶颈的态度来,离他心中所想终归还是相去甚远,奈何只得效仿茶道中向来为名家所不齿的小道,将一应次序极尽精细无误,力求迫近圆满。 在松峰山山主心中,茶道武道,最后的圆满,不过是为完美掩饰那点无法根除的瑕疵而已。 武夫修力先修心,高旭对此言深以为然,烹茶便是绝好的手段,自从坐到松峰山山主的位子以来,他已有十余年未曾真正动怒,因而在内山外山弟子眼中都是谦和宽厚的男人。 然而自从那张家枪与烟雨楼公然扬言同患难共进退以来,议事堂内对他这个这山主的决策头脑便愈发信不过,尤其是现如今山下票号止兑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段,几次三番有意叫停,全然倚仗那位太上山主鼎力支持才得以延续至今日,只是执行起来难免或多或少要大上个折扣而已。 即便是高旭自身,对于张家枪一门如此决断仍是不解,按照松峰山山下线报推断,那张五也不是徒有武道境界而无头脑的莽夫,为何偏偏做出全门倒向烟雨楼的举动来?莫非.... 断无可能,这位松峰山山主对脑海中冒出的这个念头一笑置之。 不过纵是那张五与钱二爷知晓又如何?又不是没有未卜先知的神通,真能料到松峰山下一步的所作所为?纵是料到了又如何,又怎会知晓如何应对?唯一的变数便是那烟雨楼余成,六层楼武夫战力如何,他岂能不知。 “山下票号对烟雨楼一应止兑,信誉受损也是无妨,等松峰山称雄江州江湖之际,自然而然恢复如初。” 在听涛亭外距离五丈远候命,总管山下票号的松峰山老人听闻亭中传出的号令来,惊慌失措: “山主,万万不可啊,山下票号现银而今十不足一,若是再如此行径,最多不足月,许多分号就得关门大吉....还请山主三思啊。” “门内可供应急的现银已经尽数拨发下去,共计六万三千七百两有余,部分田产同样贱卖,短时间内还能给票号挤出万把两银子来。”亭内,高旭应答道,眼前品茗杯所发香气沁人心脾依旧,“近你所能,能多拖一日是一日。” “此番作为无异于饮鸩止渴,山主难道不知?” “哦?” 高旭停下闻香动作来,听涛亭四面都有纱帘遮挡,朦朦胧胧得看不清神情来: “跟议事堂那几位提一声,银子乃是身外之物,能让烟雨楼人心散上多几分,松峰山弟子便能少死许多,胜算自然也要大上几分,其中利害,她们自然知晓。” 山下票号总管匆匆告退,高旭杯中松香茶依旧温热,只是烹茶人再无品味一二的意思。 自从他高旭发妻在一次出山行走中不幸意外身死,他便迫于议事堂那几个老妪的压力,便未再娶,对于手握门派权柄男子而言何其难堪。松峰山山主脸色铁青,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心境先前破天荒生出些怒气来,那议事堂几个老东西还真当他高旭是提线傀儡任人摆布不成? 也难怪,那几位中有不少后辈都在松峰山中自成一脉尾大不掉,把握诸多山下产业之余,对高旭这个松峰山山主也是有些阳奉阴违的,暗地里也放开了烟雨楼的部分兑条,如若不然,烟雨楼断然不会还似当下这般未曾伤筋动骨,乃至尚有余力整顿名下产业,收拢现银来反哺门派。 “愚蠢!”高旭终于维持不住心境,破口大骂,这些个老不死的东西,银子难不成还能真带到棺材里去,就这般舍不得?若是议事堂那几位肯从私藏中掏出半数来,哪里用得着贱卖松峰山历代积攒下来的珍贵田产来勉力支撑。 高旭握碎了手中杯,再松开是已是簌簌粉尘落地,随山间清风吹散去。 烟雨楼覆灭后第一件事,便是着手对付松峰山内那些个根据姓氏自成派系的蛀虫,相较起被砍去枝丫的短痛起来,对于松峰山这棵参天古木而言,还是这些个蛀虫长远危害更甚,古来多少江湖门派,内忧外患之中都是从内部先行崩溃,松峰山若是也走上这条老路,他高旭如何甘心。 江州江湖人尽皆知烟雨楼楼主枭雄人物辈出,谁知他松峰山高旭也是如此? 终有一日,他要教天下人尽识高旭其人。 不过那都是先着手除去烟雨楼这心腹大患之后要思量之事,若是他高旭于此役中身死,那自然是万事俱休。 他高旭为了今日谋划,损耗了太多心力,于武道一途损害也是颇大,若非如此,武道六层楼早已如探囊取物,再上层楼也未尝不可.... 笑话! 身为松峰山山主的高旭此时已近耳顺之年,已然相当不年轻。 他要赶在老到壮志消减之前,完成历代松峰山山主都未就的功业,一统江州江湖。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悟言一室放浪形骸皆不可取。 好男儿当留名于世。 六十八 月黑风高,最宜杀人 在许多江州江湖人对烟雨楼与松峰山都近乎麻木时,烟雨楼迅猛狠辣的回击便如一声惊雷让他们须臾间都警醒起来。 江州票号大部为松峰山所垄断,先前止兑手段也是令烟雨楼恨入骨髓之余同样疲于应对,故而首当其冲遭殃。 槜李郡,渔鄞郡在内的江州五郡分号其中四个都是被人纵火焚烧,损失尤为惨重,而后又有大批不知从何而来的百姓手持烟雨楼低价转让的兑条蜂拥而至来换现银,一时间,松峰山山下票号便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若不是从松峰山上押解银两的马车及时赶到解了燃眉之急,说不得山主高旭意图此时便要告破。 除此之外,松峰山明里暗地操控的几十家当铺,其中半数原本现银周转便有些不通畅,大多都去帮着维持票号,账面是同样吃紧。烟雨楼软硬兼施,挑选楼内相貌凶神恶煞之徒,命其立于当铺两旁,对意欲典当百姓怒目而视,如此一来松峰山名下当铺生意顿时少去十之七八,而官差也不能以此为由强行拿人,不出两月,被逼到自行闭门止损的便有双手之数。而烟雨楼所付出的,不过是补贴这些子弟的散碎银两而已。 江湖门派之争,在说书人口中与演义笔下,动辄便是千万人各恃武艺厮杀的宏大场面,直至杀尽敌手方亦或是对方尽数闻风而降才罢休。在真正江湖人眼中真是贻笑大方,要真如这书上所言,一州一郡之地汇聚如此数量江湖人拼斗,那此地刺史郡守便是掉脑袋的罪过。 再者不等双方汇聚一处,大尧遍布十六州的谍子早便得知了风声,这些个或是以市井百姓街巷摊贩青楼女子示人的谍子而后便将消息传到执掌兵马的一州将军手上,大尧各州驻军轻骑星夜奔驰不出五日即可抵达全州任意一地,否则便是自什长以上悉数贬为士卒,士卒以戴罪之身充当力夫。 也不是没有江湖人敢于刺探大尧底线所在,烟雨楼前代老楼主便是明证,死无葬身之地之余,脑袋还被以寇首身份被拿去领赏。 那些个说书人与演义所描绘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场面,看似是极痛快的,可却是到乱世才有的情形,大尧正值鼎盛,又岂能容许如此有违治世之道的动作。 烟雨楼与松峰山的江湖门派之争,其实与国战颇有相似之处,大军交锋前往往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比拼的是双方家底厚薄而已。 不过显然较为吃亏的是烟雨楼,被松峰山先发制人后便局面便陷入对其极为不利的境地,虽说现如今扳回一城来,却着实伤到了元气,反观松峰山,银子是挥霍出去不少,奈何老祖宗攒下来的家底太客官,也不是烟雨楼一时半会儿所能动摇的。 既然对双方产业的手段都差不多底牌尽出,那便到了真正针对双方门派本身的时候,如若不然双方若是在前者上分出个高下来,也便再无余力去真正抹去对方宗门名头。 大尧官府对于松峰山与烟雨楼的动作采取了近乎默许的态度,双方弟子但凡不作出当街行凶的恶劣行径被当场擒获,对于没摆到台面上的那些个沾血事情也好似熟视无睹。故而江州百姓中九成还对此事称得上全然不知,余下的也只是一知半解,却都不明白双方弟子真正的交锋便发生在其身边。 拖剑而走的市井青年捂着草草包扎后正在往外渗血的臂膀,步伐凌乱气息不稳,疾行于陋巷中,本该高悬的那轮明月却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雾遮掩,他脚步不时碰上个什么杂物,发出些能吓破他胆的动静来。 松峰山在江州全境的产业显而易见要多于烟雨楼,故而也得分出更多人手去照应,如此一来便好似身形臃肿的肥汉,出手起来远比精瘦的烟雨楼来要拖泥带水,那些产业也便成了后者能够随意拿捏的软肋所在。 松峰山位于缙云郡宁靖县的一处隐秘据点,不知何时暴露,还不等其中弟子转移地方,便有为数众多的蒙面汉子攻上门来,十七名松峰山弟子,四人力战而亡,九人负伤后降敌,三人趁乱走出,这青年便是其中之一。 许是太久没见过血的缘故,松峰山弟子起先还师徒负隅顽抗,只是当第一人惨嚎一声,从小腹到胸口被划开了道两尺多长的口子,不等嚎出第二声来,脖颈上便又挨了一刀,自此便再发不出任何声息,死得干干净净。 这一刀是松峰山士气溃散的开始,当第四人,也便是这诸多松峰山弟子中的领头人物身受数刀后后心后挨了重重一拳,兀自拼死伤了蒙面汉子其中两人,而后便又被人以轻锤重击后脑,脑浆迸裂乌珠迸出后整人如沉重麻袋一般摔倒在地,余下的松峰山弟子便骇破了胆,先后扔去手上兵器。 这青年恰巧身边仅有一名蒙面人,身手相较有略微弱些,他好不容易走脱,臂膀上仍是挨了一刀,深可见骨。 用脚丫子想都知道是烟雨楼下的手,“等到那些个内山高人出手....看你烟雨楼还能嚣张到几时。”这青年恨恨然。 随后便是透心凉,这松峰山外山青年弟子艰难低头,胸前突兀生出一截雪亮刀锋来,他视线彻底变黑前听到的是一句轻蔑至极的言语: “都是些见了血就腿都软了的货色,爷爷们想不嚣张都难啊。” 片刻前还是鲜活的青年倒下去的却已是尸体,身后的刀客扯开了蒙面的黑布大口喘息: “他娘的,这松峰山兔崽子打架本事稀烂,跑路倒还不含糊,十多里地,终归还是让老子逮着了。” 喘息稍定后,重新蒙上蒙面黑布的烟雨楼子弟将那名松峰山弟子腰间钱袋摘了下来,还拿起那柄剑挥舞几下后心满意足地将其夹杂腋下,随后便将那具尸体拖到一处僻静所在,再往上遮掩上许多杂物,天不算热,得过几天才会臭出来。 娘的,今晚还得再跑两处,这烟雨楼子弟抱怨一声后转头飞奔而去。 今夜月黑风高,杀人最好。 六十九 能饮一杯无 对于烟雨楼许多子弟而言注定是不眠之夜的那晚,同样也是松峰山百余人的忌日。 “好,好,好。”纵是以楼主余成的沉稳秉性,听得下面烟雨楼弟子禀报上来的战果,也是不由得连声叫好,左右便齐端出挤得满满当当托盘的银裸子来放到五名的带队子弟手上,感知到上头沉甸甸分量的五人更是不掩满脸喜色。 这是江州两大江湖门派两年多的交锋以来第一次烟雨楼占尽上风,松峰山原本遍布江州的明暗据点几乎被拔除干净,降者比死者反倒翻了两番来,令这些已经做好苦战恶战打算的烟雨楼好手始料未及。 从这些软骨头口中撬出松峰山对江州布局的烟雨楼,头一次占到了盘面上的先机。 此次烟雨楼布局,看似轻而易举,却是辛苦谋划了数月的结果,高座上的余成锦衣华服,看着下头的热闹场面,心里有些自嘲。 单是在刺探松峰山据点所在这一项上,前后花费数千两银子不说,暗藏在松峰山山门内地位已然不低的几个内线也不得不暴露,想必是凶多吉少,本就囊中空空的他搜刮干净了滮湖湖心岛上的所藏,才堪堪凑出这些个赏赐的银裸子来。 为了撑这次门面,谈何容易?还不是做给不知还藏在何处的松峰山谍子看,我烟雨楼此刻尚有余力。 早先烟雨楼几位总管遇刺身亡后,身为楼主的余成便再楼内掀起了一场清洗,仅揪出来私收松峰山银子的便有双手之数,悉数按照楼规在胸膛上戳三刀六洞后曝尸山林,任凭野狗啃食。 饶是如此,谁还能信誓旦旦保证自己门内没有两个财迷心窍的,顾不上师门情谊,暗地里做了那多为江湖人所不齿的叛徒?烟雨楼楼主余成不敢,故而就是连调集滮湖湖心岛上银子,也仅有寥寥数人参与其中而已。 高旭,你我同为江湖名门大派之主,你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 那些个当场便请降的松峰山弟子被押解到一处隐蔽地牢内,待到烟雨楼大部弟子撤回后才被放出,只是用来使剑的那根拇指都已被削去,此时伤口不过堪堪愈合,一见山主高旭便痛哭流涕,痛骂那烟雨楼仗着人多,他们力战后寡不敌众方才请降,此后被百般折辱也是死不开口。 “知道了。” 没有那些弟子料想中的震怒严惩,松峰山山主高旭听闻此噩耗,仅以此语作答。 当忐忑不安的这些狼狈松峰山弟子才退下,身后便传来数声巨响,不敢回头的松峰山弟子匆匆离去,身后烟尘喧嚣。 身处一片狼藉之中的高旭握拳,就连指甲嵌入掌心也是浑然不觉。 “知道这些混吃等死的货色废物,竟不曾想废物到如此程度。” 这些个被削去拇指放回来的松峰山弟子,多是山上那几脉旁支或是资质不佳者,在外山弟子中倒颇有高人一等的觉悟,去市井中也不打理产业,挂着一份闲散差事还领着不菲银钱,平日里尽做些纨绔子弟所为,早先风声传进高旭耳中,他也仅是不以为然之余有些鄙夷,也不想和议事堂中那几位立场不定的撕破面皮,现在看来,反倒成了他高旭的妇人之仁。 本来也不指望这些弟子能成事,只求不败事即可,只是先前高旭观其神色,其中几人闪烁其词之余,眼神也是飘忽不定,心中必然有鬼。 原先定下的方略,看来是不成了。 高旭拂袖而去,只身前往松峰山议事堂,只留下身后那些战战兢兢的仆妇在清扫那一屋狼藉。 次日,方才劫后余生的松峰山请降弟子被山上议事堂的一纸告示吓得魂飞天外。 凡我松峰山弟子,如有临阵脱逃着,杀;如有通敌叛门者,杀。 凡我松峰山弟子,如有力战而亡者,其一门老幼皆由松峰山供养;如有奋勇杀敌者,论功行赏。 告示贴出当日,便有二十多名松峰山弟子人头落地,期间有数人试图走山上小路出山逃窜,都被松峰山戒律长老斩杀,枭首示众。其余被割去拇指的松峰山弟子,在议事堂念其身为松峰山弟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下,得以保全性命,却被废去武道修为,断其一手,发给马一匹,纹银十两,逐出山门。 松峰山上下弟子为之一震,原本因被烟雨楼夜袭死伤惨重而有些动摇的人心又稳固下来,虽说损失惨重,可胜在底蕴,故而两门之间依旧是势均力敌的局面。 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直到其中一方承受不住。 .... 钱二爷收到烟雨楼送来消息后,想起了他还在师门习艺时老头子先来无事谈起的沙场,死几十几百人,只为把战线往前推五十步,可随后敌军又以几十几百条人命强行将战线推了回来。 此时的沙场上,已然成了妖魔的口,武道境界再高,也终究是能被人用命堆死的。 老头子,这一大把岁数了,可千万别死啊,钱二爷心里默念,将那纸书信扔给同样在一旁练拳的魏长磐,随后出枪。 .... 与此同时,滮湖外三里处,撞山枪已经交由钱二爷的张五手中铁枪裂最后一人头颅后,便冲着身旁的烟雨楼楼主余成示意周围已无活人。 “张老爷子,这是数月以来第几波来着?”后者讪笑着开口。 “第六波还是第七波?记不得了,看来护卫你这烟雨楼楼主,还真不比战阵厮杀轻松多少。” 俨然以后辈自居的烟雨楼楼主接着讪笑,也不知混进松峰山的那些人究竟如何了,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最高竟是位半只脚踏进五层楼门槛的,纵是余成也没有与二十招内将其毙杀的把握,可在张五枪下仅仅是数合之敌,竭力招架三枪后便被张五抓住破绽,一枪进逼后又一枪封喉。 “余楼主,能饮一杯无?” “张老爷子喝的,烟雨楼现如今虽拮据,却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烟雨楼楼主和张家枪张五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七十 栖山有张家 捧着好大一包袱进小青楼,在门前晒太阳优哉游哉嗑葵花籽的小兰儿见了忙上前去搭把手帮着卸下来,感到包袱分量时笑道: “小磐这次又带回什么好东西来啦?” “陈记的糕饼,和鸿发铺子的蜜饯在槜李郡都是小有名气,还有些崔姐姐她们要的胭脂水粉。” “哎呦。”小兰儿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轻点魏长磐鼻头,“媳妇还没过门呐,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啦?” 话虽如此,手上却是极利索得从包袱中摸出一包糕饼来的小兰儿雀跃着跑远了。 魏长磐摇摇头,往小青楼二层上去。 比起两年前来要高出一尺有余的魏长磐,有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意思,虽无书生墨香在身,却有武道中人独有的那股子气势,与镇子里那些个同龄人相较起来就愈发显得与众不同。 “小磐你那烟雨楼媳妇倒真是有心了,这柳斋的早年刻本存世不过千数,多半还为官宦读书人家所藏,能搜罗来品相如此之好的也殊为不易,代我多谢她。”小青楼上正对手上古籍刻本爱不释手的岑林晚开口道。 魏长磐前些日子在信中偶然提起几位小青楼里丽人儿各自秉性,烟雨楼便命人送来了这许多东西。除此之外,崔小山所得是匹轻薄如烟霞的云霓织锦,精于琵琶的顾眉声则是本罕见的乐谱,烟雨楼内不缺上好兵器,小青楼内唯一武道中人的岳青箐则获赠了柄古剑,剑身上篆刻着“云水”二字古篆,少说也能上溯三百年历史,当下出鞘时却仍是剑锋雪亮。 对而今偏安青山镇一隅的几位丽人儿而言,这般的解闷物件实在是再厚重不过的赠礼,那位滮湖小娘书信中还提到,若不是小青楼内几位丽人儿的照料,魏长磐能否与她相见还是未知数,如此大恩,区区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云云。 “倒是看不出来,小磐这位未婚妻也是极不寻常的,就是不知相貌如何。” “小磐定然是见过的,若是一见钟情,那哪还用得着咱们操心?” “他喜欢便好,你们几个又做些没由头的猜疑作甚。” “就是就是....” 小青楼几位丽人儿嬉笑的嬉笑声在魏长磐耳旁渐渐远了,少年郎此刻心上如有千斤巨石压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烟雨楼除了这次送来这些物件之外,还有许多坏消息,身为张家枪一门中流砥柱的张五自从现身滮湖之后,松峰山层出不穷的刺客得手起来便要困难许多,无人知晓松峰山为何能派遣数量如此之多的好手前往烟雨楼进行暗杀,也不清楚这些个个武道境界不低的刺客底细。 滮湖附近由于有张五与余成两位六层楼武夫坐镇,相对还算安稳,却也隔三差五抬出几具尸体来,有烟雨楼子弟,也有外来刺客。 烟雨楼腹地所在的滮湖尚且如此,其余地方就更不消说,那些武道境界高不过二三层楼的烟雨楼子弟,往往就在出楼办事的半道上落单片刻便丢了性命。一时间烟雨楼境界不高的子弟都风声鹤唳,即便偶然受指派大多也都是三五成群才敢行动。 身为烟雨楼楼主小女儿的余文昭,也被其父严令不得出滮湖湖心岛半步,为此烟雨楼楼主余成一夜之间头发花白大半,也没能想出什么稳妥的应对之策来,只是下令烟雨楼子弟如无武道四层楼境界不得单独出入而已。 松峰山的刺客,在烟雨楼子弟私下也是对此噤若寒蝉,杀人手段层出不穷不说,一击即中全身而退的本事,除去张五坐镇的滮湖以外,迄今为止竟是没能留下一名刺客来,纵是有六层楼武夫境界,在费了一番周折擒获一人后稍有不慎,便被此人咬破口中毒囊自尽而亡,此后便再无生擒刺客。 对于这些刺客根底全然不知的烟雨楼此刻陷入了人心惶惶的的境地,谁也不想出门在外一个不慎便丢掉性命。 再加上此刻烟雨楼银钱捉襟见肘,余文昭书信中忧心忡忡提到,滮湖湖心岛上的窖藏银子,仅够在发三月的月钱,此后若是再不能从松峰山票号中兑出银两来,烟雨楼就得陷入无米下锅的境地,到时候面对松峰山攻势,一触即溃也并非危言耸听。 江州全境内,敢于亮明姿态与烟雨楼结盟的唯有张家枪一家而已,楼主余成似乎也对而今这般境遇早有预料,私下曾对余文昭轻蔑提到,这些个能在松峰山和烟雨楼夹缝里能活到今天的老狗,也就是事后乞讨点残羹冷炙的能耐了,言语中对这些江州二三流门派似是全然不放在眼里。 张五此刻还在滮湖上,栖山县内张家枪诸多事物便都由刘大石负责,许是水滴石穿功夫到了,刘大石第三十六处窍穴某日练拳时忽就畅通无阻,得以顺利跻身四层楼武夫,加上而今尚且是青壮年纪,未来再上层楼也未可知。 此时的张家枪,才能算是有些气候。栖山县张府前头的场院已然不能容纳人数已破两百的弟子,刘大石与钱二爷便自作主张在城北盘下来了一块足有五十亩的地面,平整出块地面来,再修了些屋舍,张家枪的金字匾额便挂了上去。 自此,张家枪算是正儿八经在栖山县开宗立派。 那时候钱二爷刘大石魏长磐都在场,钱二爷请来栖山县最好的班子来敲锣打鼓好生热闹,刘大石倍感欣喜之余,偷摸着问正背着手在一旁的钱二爷道:“师兄,咱们这么整....会不会不太稳妥,若是师父见了....” 钱二爷顺着刘大石所指方向看去,金字匾额是从郡里定的,瞧着挺气派,就是这字儿.... 大力拍拍刘大石臂膀,钱二爷开口:“老头子的门派匾额用老头子写的字儿,合情合理。” 就在那块字迹如蚯蚓爬爬的匾额下,张家枪一门弟子向前来道贺的栖山县百姓一抱拳。 栖山县有张家枪。 七十一 烟雨逢绝境 许是烟雨楼在与松峰山的拼杀中折损了太多的人手,急需件什么事情来提振楼内大多情绪低落的子弟士气,烟雨楼楼主将小女的婚期定在了今年年末并公之于众。 江州那些个眼力不俗的江湖人便从中看出些端倪来,烟雨楼显然已经被松峰山消耗到不堪重负的田地,对于唯一的盟友栖山县张家拉拢不遗余力,张家枪那小儿不过才束发,那烟雨楼楼主便火烧火燎要将小女儿推上去,不是被逼到狗急跳墙,还是啥? 对于时局敏锐好比枭鸟于腐肉的那些个江湖武夫,开始犹豫着向松峰山倾倒,个别激进的甚至公然宣告与烟雨楼势不两立。 与此同时,江州境内能够起到影响局势走向的二三流江湖门派们还是保持着沉默,毕竟松峰山还是烟雨楼现在都还保有着能够碾碎他们宗门的实力,此时保持中立等到局势明朗,比起站错队被秋后算账来,还算是明智之举。 松峰山与烟雨楼的山下产业,前者票号亏损严重,仅剩松峰郡内总号尚存,其余各地票号悉数撤回止损,以壮士断腕的魄力,彻底断绝了烟雨楼还想暗地从中兑换银两的决心。 即便是经营境况相对较好的当铺,在银钱周转不通的情况下也有半数闭门谢客,松峰山余下产业中存留最多的,还是山门附近的千顷良田,只不过短时间内除去贱卖以外也不可能从中榨取太多银钱。 相较之下,比起已经不得不开始变卖渔鄞郡产业的烟雨楼,松峰山处境还能算是轻松惬意。 话说包打听,是各州江湖都有的人物,向来是一流门派门主都不能小觑的,武道境界不一定出类拔萃,消息必然是这一州之地最是灵通的。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江州包打听也姓江,贩卖起消息来也是看人下碟,若是对了他胃口,说不准一文钱不要便将消息告知,可看不顺眼的,任凭你拿出金山银山来放在眼前也是不为所动,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只是都忌惮其人脉,也就都退避三舍。 就是这位脾气独特的人物,前些日子放出这么个消息来,渔鄞郡那些条渔船中,早在一月前便有船老大开始待价而沽,烟雨楼兴修的一处渔港也向江州豪商私下开出个令人咂舌的低价。 莫非烟雨楼已经到了要变卖产业维持的地步?江州上下都在揣测。 大尧江州刺史府和各地郡守府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出面调停的意思,难道京城里的那些个大人物,对江州百年江湖对峙也有些看不下去? 而今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瞧不明白了。 “楼主,渔鄞郡产业已经变卖大半,土地不足千亩,渔船不满百条,渔港仅剩一处,然而所得现银也仍旧不足两万两,咱们已经到了这般难以为继的地步,楼主如再无更好的应对之法,待到楼内产业变卖殆尽之日,便是松峰山不战而胜之时。” 滮湖湖心岛上烟雨楼内,烟雨楼副楼主吴长伯一开口,便是令在场大小堂主头领都心有戚戚然的消息。 江湖门派的产业是安身立命的所在,除非到了生死关头,无人愿意去动摇,烟雨楼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了么? “去往武杭的人回来了没?” 两年多时间头发白了大半的余成老态尽显,疲惫开口道。 “楼主!”吴长伯声音急切起来,“现在不是再想着让刺史府在来掌握咱们生杀大权的时候,难道武杭一日不表态,烟雨楼便要多死伤好些人手,还不等松峰山杀上门来,咱们便抵御一二的气力都没了。” “长伯稍安勿躁。”楼主余成压低了嗓子,出口便阴沉起来,“如有良策,不妨说出来给大家伙都听听。” 那吴长伯刚要说话,座次与其相对的汉子便抢白道: “良策不敢说,眼下俺们烟雨楼如要破局,唯有趁松峰山还没防备带人去松峰郡,俺带人打上山门,生擒高旭那贼子,剁烂了才解气,到时候松峰山没了话事人儿,自然不是咱对手。” 开口的是烟雨楼另一位副楼主赵武,武道境界是不低,奈何只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匹夫罢了。话一出口,左右的烟雨楼众人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一界莽汉的赵武哪里晓得当年烟雨楼在松峰山山脚下被大尧甲士杀得七零八落惨状,只是当下又不好点明,故而场上一直鸦雀无声。 还以为自个儿计策不俗的赵武见无人开口回应,有些自鸣得意,不料忽的听闻有噗嗤一声笑,便瞪大了铜铃大小的眼珠子四下环顾,看是谁敢笑话他,出去就给他拿板斧好生调教一番。 茶水喷到了山羊胡子上的张五将手中茶盏放下,有拿衣袖拂净脸上狼狈,开口笑道:“赵副楼主身系一州武夫胆气所在,以千金之躯深入敌营,若是不幸有所损伤,岂非对大尧也是不利?” 听不出张五语气中促狭的赵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烟雨楼内,武道境界不及楼主余成,智谋不如另一位副楼主吴长伯的赵武地位尴尬,对于张五这番不着边际的吹捧也是些当之有愧的觉悟。 “杀上门去?若不是张老爷子在咱们滮湖湖心岛上,你一个五层楼武夫,如何应对得了烟雨楼那些个刺客?松峰山既然能将咱们逼到都不敢多远离滮湖的地步,多派些刺客护卫山门又能有多难?楼内善夜战的弟兄现如今能出手的不过二百,这区区二百人放到那松峰山门里不过是个零头,又能奈他高旭何?” “那你吴长伯又能想出个啥来?不是打人就是挨打。”赵武话糙理不糙,倒是也让在场烟雨楼众人起了些赞同之意。 既然外无强援,烟雨楼不是隐忍等待江州刺史府的调停,便是主动出击跟他松峰山分个你死我活而已。 “楼主,卑职斗胆向您讨要两人。” “谁?” “您和张老爷子。” 余成眉头皱了起来,“两名六层楼武夫....你吴长伯所谋,我大致明白了。” “还有我本人和赵武,兴许张老爷子那位即将跻身五层楼的高徒也在内,此外还有楼内五层楼门槛上的堂主,一齐去杀一人。” 杀松峰山山主高旭。 在绝处谋求生机。 七十二 “账东西,老头子一把岁数的人,还让他去松峰山上干那事,烟雨楼里的人脑子里装的都他娘的屎尿吗?” 听得钱二爷出口成脏的刘大石脸色阴沉附和道:“兴许连屎尿都没有,纸糊的脑壳。” “瞧不出来师弟你不出口则已一出口惊人呐。”钱二爷面露讶异,“还以为你他娘的脏字儿都不会吐一个。” 刘大石面孔微微抽搐,张家枪一门里最是随和的老好人如今虽说也是怒气上冲,但仍强忍着:“那余成被逼到这种地步,除了这招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老头子也答应了?” “嗯。” 张家枪现如今仅剩的两名张五记名弟子说到这皆是垂头丧气。 栖山县里有个老头儿,打着算无遗策的旗号,替人测起吉凶来也有些门道,向来不信鬼神的师兄弟也去求了一签。 从签筒子里仔细掂出一根签来的钱二爷与刘大石脑袋凑到一块儿去看那签文,二人都识字不多,那签上所用文字又不是今文。抬眼看那算命老头儿,仍是摆着架子毫无动作。 从钱二爷手中接过一小粒碎银子的老头儿捋捋那两撇鼠须,开口道: “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坭墙倾跌还城土,纵然神扶也难行。” 下下签。 老头儿没有详解签文,面露怜悯之色的一句自求多福让钱二爷气得差点没掀翻那小摊,亏得刘大石阻拦再三才罢手,头也不回进了张家宅院。 合两名六层楼武夫与数名五层楼之力去杀一个高旭,是否值当是个更待推敲的问题。而个中关节所在,便是高旭其人身死后,松峰山是否会就此土崩瓦解,如若不然,烟雨楼与张家枪武道境界最高的几人冒此奇险,便得不偿失了。 钱二爷与刘大石相对无言。 次日有一骑出栖山自南向北。 .... 心如明镜台的张五拎着酒葫芦提着枪,寻了处没人的僻静所在,又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薄片酱牛肉,葫芦嘴刚离口片刻,酱牛肉又上去补了缺。 自从上了这滮湖以来,张五几近枪不离手,前前后后光是想混入湖心岛的刺客便亲手诛杀了不下二十人。 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的这位六层楼武夫至今还是受了些皮外伤,一只甩手箭被刺客临死前甩到了张五右肩上,恰巧刺穿贴身软甲的连接处,所幸并未淬毒,烟雨楼内又有江州名医帮着调理,此刻倒也恢复得七七八八。 烟雨楼子弟对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起先并未有什么敬畏之心,直到有一夜松峰山刺客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有十几名好手竟是趁滮湖附近换防的空当摸了进来,当得知消息的烟雨楼众人姗姗来迟时,这糟老头子正卖力拖着最后一具刺客尸身堆放到一处,见来了人,便擦擦脸上血迹,笑着招呼道: “小伙子快来帮忙搭把手。” 自此,张五的声名便在烟雨楼内子弟一传十十传百之下越发神乎其神,在崇尚个人武力的的烟雨楼内,显然成了众多年轻子弟敬仰的对象。 不知从何处漏出的消息,说是这位枪法如神的的武夫也是好酒之辈,张五便陆续不断收到那些个想要其指点一二的烟雨楼子弟酒水,此前楼主余成担心喝酒误事,便极长时间未曾与其共饮,前者也便习惯了独来独往,在烟雨楼子弟眼中也便成了潇洒自如。 在棵光秃秃杨柳上翘着二郎腿的的张五,猛地朝一处望去。 渡船上的络腮胡汉子正大着嗓门喊叫,一边朝张五挥手。 .... 青山镇上。 魏长磐爹娘早便得知了他婚事,只是对自家小石头将迎娶江州烟雨楼楼主小女的消息仍是似懂非懂,将那烟雨楼也只是看成了镇外的大户而已。 纵是如此,都不过是贫苦庄稼人出身的魏老爹与他娘亲,仍是有些担心老魏家破屋两间如何能迎得新娘子进来,只是小石头说了有镇上头一份有钱的师父钱二爷帮着去县城里头操持,那烟雨楼日后岳父也对此不甚计较,这对穷苦了一辈子的夫妇 方才安下心来。 魏长磐忙完小青楼里杂活儿,又反反复复打了一个时辰的劈钻崩炮横,钱二爷当初所授这几招,现如今他手中已然今非昔比,拳出时隐隐能带起风声,纵是六层楼武夫的张五见了,也挑不出太大毛病来。 一如钱二爷所料,魏长磐资质不算出彩,在张家枪而今这二百弟子也仅能算是中游,勤勉却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以二层楼境界在刘大石未曾多留手的情形下过了十六招的结果,张家枪里相同境界者还无一人能做到。 石子在水面上跳跃了六七下沉入水底,魏长磐又扔出一颗去,一颗接一颗,没个休止。 松峰山山主和自己未来的岳父,魏长磐都是见过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要互相致于死地。 明明看起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怎能做出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事来。 他一直在想,一直想不明白,江州如此之大,容得下千万百姓,可为何就容不下两个江湖门派共存?他只不过是小青楼里的一个小厮,江州江湖顶上那一撮人的想法他是断然想不到的。 所以魏长磐一直很苦恼,既是对松峰山与烟雨楼,也是对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那就不能让大尧的江湖门派都各安其分,谁也不打谁? 钱二爷在武道一途上,勉强能算是明师,之前听得魏长磐吐露心声时,想了半天,也只是憋出不出什么道理来应对魏长磐的疑问,只是对他说要是师父跟其他江湖人打起来,自然是要帮师父这么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只是现如今就连师父钱二爷都去帮着烟雨楼打松峰山了,他魏长磐这个青山镇小青楼的小厮,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插不上半点手。 武道二层楼境界在魏长磐这个年纪兴许是不低了,可也高不到哪里去,有谈何能影响到江州最大两个江湖门派。 小青楼里那小厮少年多烦忧。 七十三 独自且凭栏 若是说青山镇上还有几人能为魏长磐解惑,那小青楼里见多识广的四位丽人儿无疑是最为可能的人。 其余几位丽人儿虽说都各有所长,却只有岑林晚是能讲书上道理的。 然而当他问及为何自古以来江湖都是纷争不断的场面,手不释卷的岑林晚所回应的,是一句“人心不足”。 生长在青山镇的魏长磐,自打能为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出力,魏老爹买回来的蛋鸡鸭苗子便都是他喂的,他每日从河里摸上来的螺蛳丢进鸭棚里,蛋便能多出好些来,也就意味着能多出几十枚铜板。 只是当那些还是拳头大小毛茸茸的鸡仔鸭仔被放到棚子中时,有几只大概生下来脑子里便缺根弦的的就得魏长磐特别分心去照看,其中有两只也不是体弱多病,反倒抢起食来更加凶悍,然而顿顿都没个止境,直至吃到活活撑死也是浑然不觉。 令他匪夷所思的是,为什么松峰山那位看起来和蔼可亲像是有大智慧的高山主,偏偏就像这不知饱饿的鸡仔鸭仔一般,要将明明已经是江州数一数二江湖门派的松峰山做到一家独大? 几位丽人儿听了魏长磐这番话,都是摇头,明明在其他人情世故上都通透的魏长磐,怎就看不出这最浅显的东西。 “有利可图是其一,其二,”岳青箐顿了片刻,“就有一己私欲的成分在内了。” “不论是能力还是眼界,他在松峰山几十代山主中都相当不俗,这无可否认。”她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那时候资质极好的高旭就这么年复一年在外山耗着,既无升迁的指望,也没有上位的觉悟,只是有一日机缘巧合,练武时撞见了一位内山的女弟子,一见钟情,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人最开始相爱的时候,是恨不得整个天下都只有他们两人的,久而久之松峰山上自然便能察觉出异样来,不用太多手段便能查出真相。” “那时的松峰山山门规矩还远不如今日这般宽松,山上内门女弟子婚配都是由山上议事堂与山主共决的大事,那女弟子身为山主之女,姿容武道都是冠绝松峰山,日后当然是要与别州大派俊彦结亲或是接任松峰山山主的,哪能便宜了松峰山区区一个外山弟子。” “当议事堂长老们命人将这两位押解过来,想要那女弟子与高旭斩断情缘便可既往不咎,毕竟是山主之女,这点薄面还是要给的。” 岳青箐一笑惨然,“松峰山未来成就不可限量的内山女弟子,和区区一个皮囊尚可的外山小子来,议事堂的长老们这点取舍之道还是明了的。” “然而那女弟子公然声称自己已经身怀六甲,议事堂长老们震怒之余,在这些老朽之人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不严惩不足以明规矩。” “自愿放弃自身锦绣前程此外,这位忠贞不渝的女子还极力保举自身情郎,那些颜面尽失的议事堂长老们在掂量高旭根骨时,竟是有意外之喜。” “那女弟子十月怀胎生产后,原本的出尘地位荡然无存,高旭反倒成了松峰山上为众人敬仰的未来山主人选,前途光明坦荡。” 几乎是咬牙切齿才能说出下一句话的岳青箐脸上哀戚连同怨恨如铅半沉重,像要压垮这个向来是身姿挺拔如白杨的女子。 “我那娘亲生产后元气大伤,调养不足三月,便被议事堂派下山去游历,美其名曰不能因儿女情长废掉武道前途。” “青箐....”顾眉声刚要开口,已经不管不顾的岳青箐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是啊,松峰山议事堂高瞻远瞩的长老们,哪里会想到我娘亲行至半途会重病缠身,所住客栈又正好是烟雨楼产业....” 再也说不下去的岳青箐起身离去。 在座的其余三位丽人儿都知晓岳青箐来自松峰山,这段隐秘往事倒是全然不知,岳青箐也从未提起,她们也只当是松峰山中武道境界高些的内山弟子来看待,更别提清楚其与现任松峰山山主高旭的父女关系。 如此看来,烟雨楼于松峰山山主高旭而言便是有杀妻之仇,而今的竭力攻伐也能说是师出有名。 只能说这烟雨楼与松峰山百年对峙以来,死者不计其数,可偏偏死的是这位,也只能算是世事难料。 小青楼内的丽人儿都起身去寻那走去不知道何处的岳青箐去,心中困惑没能消解的魏长磐在仅剩他一人的小青楼二层,独自凭栏远眺。 师父曾说过,若是他师父有朝一日和人家厮杀起来,不论对错,他魏长磐都得帮忙,也就是帮亲不帮理。 可师父钱二爷和师公张五,和他向来是敬重的岳青箐现在又是两家人,孰轻孰重.... 魏长磐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愁啊。 不知道师父和师公这会儿在烟雨楼过得可还好,昭儿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小青楼上少年郎心有所想。 少年郎牵挂着千里之外的同时,滮湖湖心岛上一位平日婉约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娘正在书桌前提笔沾墨,在一条薄如蝉翼的轻纱上写着蝇头小楷。 这位被烟雨楼不知多少子弟视为心上人的余文昭余姑娘,提笔写到某处时,眼前便浮现了那初见面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少年郎身影。 就是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少年郎,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她的夫婿? 当爹爹告知她这消息时,余文昭只觉得心跳得比平日里快上许多,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 那当年黑不溜丢的少年郎,不知道而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呸,她脸羞红了一片,整天就想着这些没羞丑的事,难怪武道境界比起他来已经差些了。 不过她余文昭的男人,哪有境界不如她的道理。 小心翼翼将这轻纱上墨迹晾干再卷起塞进信鸽脚上绑缚竹筒,余文昭轻抚那白如雪的羽,便放飞了那信鸽。 她独自凭栏望南方。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