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帝途》 第一章 雪 明宗百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内存国贼当道、天子怠政。 社稷危。 是年,冬,雍州大雪,霜杀百草。 朔风凛冽,撼不动雪地里的一道黑影,依稀可见那是一位紫裳公子,公子衣衫单薄面色发白,好似染了风寒,也不见他围炉取暖,更无仆从旁侍,就这么蹲着、端详着,神情满足、安逸。 薄雪下,妇人尸身渐冷,只留襁褓中的婴儿嘶声而哭。 那婴儿周身冻得发紫,慢慢地也没了声息,紫裳公子无动于衷,脸上笑容更盛。 就只差半步。 紫裳公子不悦,长身而立,皱眉道:“走开!” 伞下少年一袭白衣,踏雪行来,看了眼妇人尸身下的婴儿,淡淡道:“劳请尊驾移至别处,这孩子命不该绝。” 紫裳公子面有愠色,俊朗的面容渐渐变得狰狞,道:“坏人好事,该死!”只见他额头凭空生出两只鬼角,衣裳无风自鼓,缓缓腾空,抬掌横抓,凭空出现紫色鬼爪,抓向少年。 少年从容倾伞,倒下积雪,眼见巨爪已经临身,气机释放卷起千层雪浪,转眼就将巨爪震散,更将紫裳公子从空中打落,才道:“邀战于我,尊驾耗费大量修为,独为一具魂魄,值得?” 白衣映雪,少年唇红齿白煞是好看,见那气势更为不凡。紫裳公子虽不甘,冷哼一声,道:“阁下是无常?平日里只见阴差锁魂,救命倒是头一遭,难道不怕判官治你渎职之罪?!” 少年抱起襁褓中的婴儿,面露难色,一眼望去赤地千里灵气匮乏,哪有救命之物? 见少年不理睬自己,紫裳公子脸上无光,拂袖离去。 不久,一黑一白,两高大男子出现,同样的面无血色,却不似紫裳公子那般俊俏邪异,反而满脸的正气。 黑衣男子生得一张白脸,抱拳道:“多谢道友阻了鬼物食魂,容我兄弟二人及得来此收魂。” 少年沉默。 脸颊黝黑发亮的白衣男子同样抱拳道:“我兄弟二人初到此地收魂,说来愧疚,尚不知道友名号,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则个。” 非是不理,少年专注寻求救命之法,苦思无果,抬头望天,忽而有了主意。这才发现眼前的两人,略加思索,笑道:“原来是黑白无常,失礼失礼,在下夜麟,不知二位可否卖个面子,放过这孩子?” 黑脸的白无常握了握手中的法器,不知夜麟深浅,不好妄动。 白脸的黑无常上前一步道:“道友不可,此子阳寿已尽,留不得人间。” 夜麟伫立不动,婴儿命在旦夕,容不得多费唇舌。 黑白无常再抱拳道:“公务在身,便怪不得我等失礼了!” 说罢,一边祭出锁魂链驱使得如蛇蜿蜒,一边挥舞打魂棒风声呼啸。 终于,夜麟也出手了,掌心犹如旋涡,此间狂风骤起,吹得黑白颠倒、无常翻肠,匍一落地,就见法器落入了夜麟手中,随即消失不见。 二人忙起身长揖,不敢有所动作。因由旋涡不是对着黑白无常,夜麟的目标竟是漫天的星空,拨云断雪,百里的星光都聚作一道光束,落在夜麟手心,凝聚成一颗星珠。 只道是天翻地覆、斗转星移,莫说凡人,便是鬼差也要惊得丢魂散魄。黑白无常战栗发抖,万幸旋涡不是对着他们,否则,那下场岂是形销骨立可以比拟的? 将星珠轻轻塞进婴儿口中,一道银光直入腹内,只见婴儿的肤色更加近紫,内里深红,肌体鼓胀不已,充气一般。 虽然救活,哭得甚是伤心,真比死了难受,夜麟一脸茫然。 黑脸的白无常道:“上仙法力无边,稚子焉能承受,再拖上片刻阳寿不尽也尽了。” 有风刮来,枯草随风飘摇,叶上又结了一层冰晶。 夜麟脸颊微烫,手上的动作不曾停止,循着某些规律的线路,五指连环点落,寒风渐过,婴儿的哭声也遥遥随风远去,直至安然。 无人置喙。 忽然,一物飞来,打破宁静。 紫裳公子俯首贴地,惶然道:“上仙驾临,康庄有眼无珠,未曾奢求放过,敢请上仙降罪!” 逗弄着怀里熟睡的婴儿,感慨生命可贵,夜麟含笑道:“康庄是你生前的名字罢?不吃,你会饿死,更熬不过罡风吹拂、烈日暴晒,再没有投胎到下一世的机会。我不怪你,你是鬼物,栖身阴风冷雨之地,食不果腹,要抢在他们之前,也不容易。只是见死不救实不太好。” 康庄愣住,动容,继而磕头抢地,拜道:“上仙慈悲,康庄不胜感激!” 一旁黑白无常却不再拜着夜麟,恨道:“竟是邪道。呸!也配称仙?包庇这等鬼物,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夜麟被骂的愣神,道:“鬼是好鬼,就是笨了点。” 黑白无常哼一声,不领情。 夜麟眸间闪过金光,细细阅过黑白无常,再道:“你二人本是一方游侠,积了不少阴德,死后才得以升为阴差,想着尽心尽责为下辈子谋个好的投胎,可若有朝一日犯下大错,也被贬成他这样的鬼物,届时,魂魄你吃是不吃?见着黑白无常,亦是生死大敌。” 说罢,一链一棒还给了二人。 二人惭愧拜离。 夜麟递出婴儿,对着紫裳的康庄说道:“救不救人是你的自由,日后自有因果。也不曾害人,所以我不杀你。但你吃了妇人的魂魄,便于婴儿有了牵连,将他送到好人家安置。” 怀抱婴儿,康庄不敢怠慢,单膝跪地,恳切道:“恳请上仙为小公子赐名!” 夜麟撑开伞,遮住脸颊,道:“就姓聂,聂胧星。” 康庄郑重再拜:“多谢上仙赐下机缘,上仙保重,康庄去也!” 眺望紫影渐远,天上云雾又复拢合。 飞雪袭来,吻过夜麟眉睫,带来丝丝凉意,夜麟压低伞沿。 伞下,白衣少年嘴角轻扬,道:“他是个聪明鬼,那你们呢?” 阴气太重。 山河精魅、人间鬼怪,密密麻麻围拢了几圈,平日里见面不死不休的出奇和睦,勾心斗角的互不干涉,抢地盘的也不掐架。 是什么让它们收敛了粗鄙不堪的行径? 夜麟知道。 所谓机缘,求之不得、遇之不让。少年、百鬼,两相对峙,百鬼戾气冲天来势汹汹,夜麟倒也不惧。 艳女衣衫半掩,浑不惧寒冬冷瑟,娇声细语道:“小哥哥长得一副靓皮囊,好生俊俏!快些移驾他处,妾身愿与你共赴云雨。” 书生扇指夜麟道:“阁下步走七星罡、掌拘地缚阵,天上地下皆难去得,挡住我等去路,端的是好没道理!” 另有壮汉面貌狰狞,喝到:“还啰嗦什么?只管打死了账,送这不学无术的小道士去阎王那报到,悔教他下辈子别再多管闲事!” 三鬼挑起话头,众鬼争相附和,喧嚣无比。 夜麟故作不闻,看着“人群里”一位生了三角眼的老汉,那老汉从头到尾不吭半声,就是咧嘴而笑,露出满嘴黄牙。 夜麟抬手,杀机乍起。 雪夜中突生霹雳,雷霆炸响乌云,继有闪电垂落,击中老汉,伴随哀嚎声尽,老汉灰飞烟灭,落雷处现出鬼王身型。 众鬼惊恐,或四散逃开,或伏地叩拜。 头生独角、背负双翼的模样,夜麟看得明白,方才最早到此的就是它,不过一直隐藏在云层内,化身雷霆的也是它。 鬼王强忍悸动,弯腰拜服夜麟,说道:“阁下息怒!小鬼黄父不知礼数,冒犯了阁下,我已将他击毙。众小鬼言语不敬,回去也定当小惩大诫!还望阁下贵手高抬!” 双翼下,汗流浃背,寒意彻骨。 夜麟笑道:“好,我本无心出手,不想多此一举。听好了,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鬼王大惊,囫囵跪下,急道:“不敢!不敢!听凭阁下吩咐!” 之前的杀意做不得假,鬼王感受到致命的危险。因不是对它,还来得及抢救,于是出手击毙妄图暗中咒杀夜麟的扒灰老鬼黄父,免得引火烧身。 若不是它祸心不死,想着招朋引伴,扯旗子将夜麟做翻,赶去抢那机缘,怎么会被夜麟识破警告? 直到后来,鬼王率着众鬼仓皇逃离,细细回味下,又分了几层意思。 一来,点子扎手,这是字面意思。鬼王已经切身体验过,能让自己死得很彻底; 二来,警告邻居。拦不住临领的别家鬼王,叨扰了夜麟,自己就有阳奉阴违的嫌疑,要性命不保; 三来,风紧。喊了人来做掉夜麟,它们也讨不得好,正道那些伪君子怎么可能放过?别说抢不到宝,还可能被一股脑收拾掉; 四来,扯呼。天生异象,早不在它们控制范围,说不得会有大人物降临,一个不注意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应该是夜麟给予自己的善意,教自己早早离开,免得殃及池鱼。 独角鬼王忽而有些感激,厚道人啊!今后遇到,若不能有幸巴结,再不济也要混个脸熟。遂回头大喊道:“小子们!随我回去收拾家当,今夜就搬家,离开雍州,越远越好!你们几个,去隔壁领招呼一声,有大祸临头,趁早搬家。” 第二章 闻名不如见面 当今皇帝长寿,皇子反而早夭,后宫诸妃所生皇嗣已有二十好几,存者不过区区数人。 东宫不复。 朝中大臣以为圣上失德,觐言。皆戮。 皇帝年事已高,满朝臣子劝立新储,岁岁如此。时值新年亦复如是,皇帝不胜其烦,恰逢国师入朝,言天生异象,帝心甚悦,遣十八皇子朱长烁、十九皇子朱长恒兵发雍州,以为考校,一堵悠悠众口。 十万大军狼行在野,龙种御驾悠驶雪中。 朱长恒复好盘,轻捻黑棋,落下,“嗒”一声脆响,道:“国师夜观天象,料有星辰陨落雍州,父皇遣皇兄与我来此,自当尽心竭力,却不知可否如愿?” 朱长烁开炉添香,寻了个舒服些的坐姿,随意落子,道:“贤弟话外之音不妨细言,此中唯我二人,愚兄洗耳恭听。” 朱长恒举杯欲饮,唇边阵阵冰凉,才发现参茶已冷,随手倒去,取了干参与泉冰在壶中,掌心腾起火焰,不多时参香四溢。 满饮一口,唇齿留香,朱长恒悠悠然道:“大雪下了有些时日,不是好兆头,此行恐有诸多麻烦……” 又见风雪。 雍州雨雪连天,仅那日停了片刻,整个雍州几乎化作死地,莫说人烟,就是尸骨也深埋雪下。 “上仙说的好人家,难不成还在雍州之外?” 康庄怀抱幼婴奔寻数日,已近雍州南界,到处是压塌的房舍和冻死的饥民,哪有半户人家?好在一路星光相随,怀中婴儿神奇,不吃不喝也无饥弱之像,倒是时时酣睡。 荒原上,远远地瞥见人影,那行人只有五个,不像离开雍州投奔他处的样子,反倒顶风冒雪欲往腹地。 康庄心生警惕,法力潜入地下探测,眉头渐渐拧起。印深五尺,若非下盘功夫极好,怎么踩得出如此深的足迹? 随着那行人的靠近,体型逐渐清晰,仅一人相对矮小,其余三人非常高大。 并非脚上的功夫好,而是来者重量惊人! 怎么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在何处? 背后风雪毫无预兆地停了。寒意径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令人不住颤栗,康庄强忍着不回头去看,终经不住恐惧,侧目瞧了一眼。 悚魂骇目! 斗篷下的生物有着四瓣长颚如花开狀,尖牙成簇,花心触须密集涌动,唾液几乎滴在康庄脸上。 双眼漆黑似墨铜铃般大,康庄看不出那生物的情绪,反倒看得见它眼中的自己。 渺小得可怜。 所有的声音消逝,一切都在远去。康庄经历过死亡,本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让他恐惧的事物。而今,他思绪骤停,仿佛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与此等怪物相比之下,死对头黑白无常怎一个‘美’字了得? 黑幕覆在康庄四周,巨大的躯体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康庄心如死灰。一只大手握住康庄肩头,回头看去,康庄腿脚发软就要瘫坐。 握住他的东西,还有个人样,也确实是个人,但令他更加恐惧。 闻名不如见面。满身的彩绘古纹、刺青怪兽,且身形矮小、长衫拖地,此人来自荆州南疆,能止小儿夜啼。 虿巫王。 落在他手上,不比身边的巨虫好上多少。 后者,横竖不过魂飞魄散为虫果腹,死得彻底。前者,竟是求死不能,受尽煎熬。 忽然虿巫王笑了,吓得康庄心肝颤,本没血色的鬼脸上更增几分苍白。 巫王有些尴尬,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更和蔼一些。 “完了,这家伙是个变态!”康庄绝望。 嘴咧得就要抽筋,巫王问道:“大兄弟,问你个事嘎,你知道前些天星星砸下来的地儿咋个克嘛?” 康庄发愣,久不知言。 巫王额头青筋隐现,板起脸,微怒道:“给老子讲哈,星星落的地儿,比得说老子毙了你!” 康庄仍是没反应,巫王气得满脸通红,抬起手就要揍他。 寒风刮过,巫王望望四周,只剩下茫茫大雪,别说活物,孤魂野鬼都见不到一个,错过康庄,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迷路几天。 怀着悲愤,巫王掏出怀中泛黄的小本本,一会瞧瞧天,一会看看地,酝酿了好些时候,才憋出来一句夹生的马谱: “这位小哥,你知道几日前天上星星降落的方位吗?” 星芒洒落康庄脸上,映出呆滞神情,唯有长发飘动,独自风中凌乱。 怀里婴儿酣睡依旧。 另一边,大军刚入雍州地界。 积雪覆盖道路,不见山土,举目皆白。皇子御驾质地极好,道路雪深颠簸,马车却四平八稳。 偌大的棋盘,无一子偏移错位。 朱长恒正襟危坐,双指捻住棋子,在棋盘上敲了半许,落下,道:“北原狼骑进犯不断,雍州连年战火,且神鼎无主遗失,其余五州势力有心入主窥视已久,皆派人潜藏。胆大如梁州妖道、兖州奸僧,更是公然在此传教、收徒。此行我与皇兄受阻不小。” 饮下参茶,朱长烁落子,道:“何以见得?” 取出袖中密函递给朱长烁,朱长恒思量片刻,又是一子落下,道:“神州九分,徐、豫、梁、冀、青、扬、荆、兖、雍,雍州寸草不生当可不计,徐豫冀三州为我朝直属,梁、兖、青、扬、荆则分别受顺天府、白龙寺、夫子林、剑冢、降神坛五方势力统辖,历年进贡可称番邦,但都是口蜜腹剑之辈。今生异宝天降之像,难保五州之人不会夺了宝贝,隐而不发。” 细细阅过密函,内附名单手札,竟都是各州潜藏在此的高手,朱长烁问道:“梁州,顺天府,弗为?” 朱长恒答道:“顺天府洞彻玄妙,弗为真人雷法精湛,刚猛霸道,捉对厮杀当为五州来人之冠,不可不防。” 朱长烁随口道:“匹夫之勇难憾千军,只消阵战困住,耗尽符箓、真气,引箭杀之。” 翻到下一页,“扬州,剑冢,林清泓。”跃然纸上。 朱长恒解释道:“林清泓剑道高深,已臻剑势至境界,杀力卓绝,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危及皇兄与我的性命。” 朱长烁侧过身去,随手落下一子,道:“扬州剑道旨在一往无前,断敌后路而谋己生机,不成功便成仁,我二人乔装打扮混在军中,以饵诱之,可瓮中捉鳖。” 又过一页,纸上之人的描述密密麻麻写了整页,却还不尽完善。 朱长烁看得脑仁发麻,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朱长恒道:“荆州降神坛,虿巫王身藏万蛊如臂指使,尤善群攻,凡人大军于他尽是土鸡瓦狗,任凭拿捏。” 合上密函,朱长烁不再去看,道:“四州正道视荆州巫人如生死大敌,不会饶他,何必多虑?” 朱长恒道:“那青州、兖州……”话未说完,自己笑出了声,道:“此二州真是最不需我苦恼的。” 再看棋盘,黑棋已被白棋斩去大龙,败局早定,朱长恒苦笑:“好一个‘愚兄,贤弟’,皇兄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囫囵躺下,朱长烁取出一物覆在脸上,才道:“是啊,这次出来办的正事,有父皇和满朝文武盯着,带不得良人美眷,不拿你消遣,难道靠这棋盘?让了你五子还那么不济事,怪我咯!” 细看那红红绿绿的物事,原是女子贴身之物,朱长恒失笑道:“如此看来,倒真苦了皇兄,也苦了愚弟。” 御驾驻停,帘幕掀起飘进一缕风雪,朱长烁气恼,抢下长帘,吼道:“别扰我睡觉!进了雍州就不用急着赶路,让那帮人自己再闹腾会还能省点力气一起收拾,宝贝丢不了。” 朱长恒语塞,歉然道:“厉将军莫怪,皇兄自小便是这个性子,懒散惯了。我们静候此地,坐山观虎斗。” 帘幕外,厉将军回应道:“是,属下不敢。”转身喝道:“传命,就地生炊,整军待发!” 听声音英气十足,怎不料是位女将军。 马车中。朱长恒无奈道:“皇兄平日里最是怜香惜玉,厉红缨可是个十足的美人儿,何况尚未婚配,皇兄怎舍得这般刻薄?” 朱长烁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肚兜,胸膛起伏剧烈,狠狠瞪了朱长恒一眼。 朱长恒恍然,揶揄道:“原来皇兄已然出手,碰了一鼻子灰。也对,厉红缨何等人物,出身行伍极为不凡,胜过闺中美眷良多,怎愿为人妾室?” 朱长烁直坐起身,双目赤红,身体气得微微颤抖,瞧那神情恨不得吃了朱长恒一般。 朱长恒捧腹大笑道:“正室都许给了人家?可惜了可惜了,人家瞧不上皇兄。看我干什么!这能怪我吗?谁叫皇兄‘威’名远播,哈哈哈。” 朱长烁张牙舞爪,发狠扑向朱长恒,道:“朱长恒我跟你拼了!报复人不带你这样的!” 马车摇摇晃晃,传出激斗声,时不时还有几许痛呼,两人皆有,也不知谁更疼些。 历红缨径直离去,尽量让自己站得远点。 久闻十八皇子朱长烁道貌岸然,实为禽兽。妾室成群不说,没曾想还是个男女通吃之辈,竟连自己弟弟都不放过。 果然禽兽! 第三章 雍州之内我为王 星星降落的方位,康庄知道。 正是那位弄出来的动静,至于星星去了哪里,垂死的婴儿为什么又活了过来,他不会去想,即使真的在自己手中,也不是他愿意染指的。 死过一次的人会更加珍惜生命,虽然不幸成为鬼,也有另一种活法,何必白白糟践。 荒郊野岭,想来那位不会久留,康庄指着西北方位道:“这位老丈,星星落在那处,我远远地看着,只不曾靠近,您万事小心。” “呸呸呸!”虿巫王十分嫌弃,说话都利索不少,道:“瞎鸡儿讲,瞧你恁地年青,也不知死了多久,喊我老丈不是叫我折寿?瞧瞧,我还年青哩,四十出头正是壮年!” 说着,巫王把头帕往上撩了些许,露出整副尊容。 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还生一头白发,分明早衰,谈何壮年? 康庄违心谎道:“是在下眼拙,言语不当还请见谅。” 虿巫王非常满意,点头称是,这才注意到康庄怀里的婴儿,疑惑道:“不是鬼婴?你怎么还带个娃儿?” 心思急转,康庄故作悲伤道:“故人之子,没了爹娘,我送他出雍州,寻处好人家抚养,便算了结缘分。” 巫王解下头帕,轻轻套在婴儿头上,叹气道:“可怜地娃,莫冻瘪了,喏,这个戴着。” 康庄道:“多谢,天寒地冻,小儿受不得寒,我们就此别过。”怀抱婴儿,匆匆离去。 巨虫未有拦他。巫王嘀咕道:“我信你个鬼,分明是要吃了那娃儿,好在我留了一手。” 向着星陨之地,没走几步。 巫王怪叫道:“宝贝成精啦!完嘞,坏老头子糊弄我!” 风雪里冻不死的婴儿不会有。鬼物天生畏惧阳气,连鬼火都是阴冷无比,如何能给婴儿取暖? 常年躲在深山老林里寻虫炼蛊,什么厉害的货色都逃不过他虿巫王的眼睛,这回真叫臭虫熏瞎了眼睛。 雍州风雪满天、乌云盖顶,百千里路不见天日,怎地偏偏有星在他头顶放闪? 打小听村里的老人说,宝贝成精就有了人样,什么人参娃娃、灵芝娃娃,哪个不是能说会跑,是真宝贝,见着不捞的是傻子,捞不到的是蠢货。 好容易让自己逮着个不会说不会跑的真宝贝,没抓又放,这算什么? “哇呀呀呀!奇耻大辱!”巫王老脸通红酱紫,掐诀念咒,法施十里之外。 康庄正急速赶路,一声痛哼扑在雪地里。套在婴儿小脑袋上的头帕里钻出蛊虫,生作蜈蚣状,有两头,趴附在康庄身上,一头疯狂啃噬康庄,一头仰天长鸣,发出细而怪异的声音。 此声常人所不能闻,用蛊者则有妙法收讯。 康庄痛极,翻身打滚,婴儿从他怀中掉出,落在雪上惊醒大哭,哭声渐远。 虿巫王面色铁青,乘着六翼的巨虫飞驰而来。 雪原上,一位苦行老僧禅功精湛,听达四野,夹杂风雪中的哭声刚一入耳,老僧别襟撸袖,撇下随身的锡杖狂奔起来,踏地裂石掠出一路风尘。 老僧全无老态,瞬行十数里远,肌骨隐露金芒。只见他面生双相,一相慈眉善目如同菩萨,一相屈眉瞪眼狠似金刚。 这边,宝相庄严;别处,剑彻长窟。 秋水既生灵性,自己迈向更高的境界便有了希望。黄衫公子林清泓盘坐洞穴,瞳眸中掩不住的喜意。 苦修十载终有进境,林清泓沸血满腔,急欲寻人一战,远处疾走如飞的金身老僧正是引起剑鸣之人。大悲玄慈掌柔比和风、金刚伏魔劲力摧坚山,几乎不可同练,二者兼达,普天之下唯白龙寺无有禅师能成此道。 试问哪有比这更好的磨剑石? 一剑绝尘。 挟起秋水,林清泓御剑乘风,黄衫飘飘衣襟带雪,宛若天外飞仙。 话归原处。康庄奄奄一息,拼死护住身下婴儿。婴儿哭声不止。 虿巫王火冒三丈,怒道:“臭虫,该死!”手掌高抬时血光大作,隐有幽魂哀嚎,一击震碎康庄鬼身。 眼看康庄魂灵也要被那血光吞噬,佛号响起——“阿弥陀佛,施主且慢!” 金光消退、佛像浅隐,老僧放下裤头长襟,舒拢双臂长袖,这才双手合十,告罪道:“贫僧兖州无有,失礼了。” 康庄被巫王撰在手中,徒留光点大小,危在旦夕间,念道佛僧慈悲,怎么也比这荆州巫人好上许多,急急呼道:“还请大师救下那个孩子!” 巫王眯着眼,五指微曲,就要捏碎康庄魂灵,面前劲风刮过,手腕如受铁箍五指再不能动。 无有单手扣住巫王手腕,道:“孤魂野鬼生前受难,死后难平,入不得轮回,上天有好生之德,容贫僧超度了他吧!” 无声中角力,飞雪难近二人周身。 巫王手臂渐染墨色,浑身缭绕黑气,与老僧无有的金光交相辉映。 沿着巫王手臂,无数细小的蛊虫开始攀爬、覆盖无有每一寸肌肤,疯狂啃噬无有,甚至啃噬同类,然后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我繁殖、壮大。 无有金光大放,凝聚法身抵御蛊虫。 当金刚怒目、佛面祥慈,无有大喝,平地绽起七重惊雷,一重盖过一重,声势有如万象奔腾。 “唵嘛呢叭弥吽!” 风雪滚滚落幕时,巫王飞离原地,蛊虫尽数震碎,康庄魂灵则被微风托住,缓缓落地不受伤害。 置身大坑中央,无有微微喘气,面向康庄道:“快送孩子离开,免伤无辜。” 康庄裹住婴儿远远逃离,惊悸之余疑惑道:“方才的四只巨虫去了何处?” 巫王拧拧发红的手腕,露出笑意,道:“秃驴,你狠!野鬼,给你,娃儿,我要!” 光芒更盛、金刚更怒。无有一跺脚,高高跃起离地足有七八丈,飘浮滞空不再落下,金光逐渐从身上褪去,在他的背后凝聚成一尊金刚巨像,俯瞰巫王,一双佛目生威,能惊群魔退避。 巫王俨然不惧,扯住肩头披风,直往身前横扫。 顷刻就现万千蛊虫,初时细小如尘,落地即成巨兽,变大了数百倍,仰天长嘶,或爬、或奔、或飞,冲向无有。 无有悄然运起法门,金刚霍地动了,一双手臂犹如雷落,铁拳破空声炸响此处,冲上来的巨虫非死即伤,甲壳翻飞、虫液横流。 僵持中,忽觉压力剧增,停下攻势定睛看去,为何巨虫反比刚才多了几倍?无有一声大喝,金刚肋下又凭空生出一双手臂,摊开两掌,于双拳阴影下招出无形,迎着巨虫刮起阵阵微风,只消轻轻拂过,巨虫就地倒毙,全身上下不见半处伤口,内里则血肉模糊,眼鼻窍穴涌出血液。 暗处,巫王寻不到机会出手,赞道:“贼秃驴,好功夫!” 金刚大步纵横,直杀得天昏地暗,却不料始终寻不见巫王身影。随着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无有几番发威杀尽了周遭巨虫,腾出手来观察,竟发现巨虫啃食同类血肉,不断繁殖,攻向自己,仿佛没有尽头。 心念扬州林清泓即将赶到,无有猛地蓄势,准备放手一搏。 梵音咏唱,金刚飞身高纵。 在那云端之上,无有合十的双手骤然分开,捏在手中的佛门念珠绳断脱落,极速旋转,在胸前连成一道昴日金轮,继而双手复合,金轮扩大了十数倍化,作一道功德轮出现在无有脑后。 无有浑身金光爆射,刹那间由凡入圣,与寺庙中供奉的金佛一般无二,掌心“卍”字静悬。 “阿弥陀佛!”佛陀睁眼,芥子衍化须弥,掌心萤光小字陡然变成巨大的卍字玄印,镇压而下。 天塌一般的令人心悸。 方圆破碎、地陷数尺,劲风压塌雪面露出土表,虿巫王神色凝重,遣令成千上万的巨虫迎面而上。 蛊虫大军悍不畏死,黑色瀑流拔地而起,撞击卍字玄印,身碎成雨。 无有怒喝,金光绽空。玄印又扩大了倍许,压塌那一道虫柱。 终于,巨虫消失殆尽,无有一鼓作气,拼着力竭,继续向下,砸向巫王。 巫王目光所及皆是大印,压向他的更像是一片天空,避无可避。 砰——! 金属撞击声贯彻十里之外,震耳欲聋。 巫王被压得半跪,浑身血浆迸溅。 双手死死撑住金印,巫王不住地颤抖,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都会被砸得粉碎。 泰山压顶也不过如此了。 片刻后,金色玄印稍显暗淡,不比初时晃眼,巫王露出笑容,老秃驴终于力竭,大势已去! 隔着卍字玄印,无有心生不安。 遍地虫尸涌起庞大血气,汇集在巫王身上。 地面又复沉陷,金印却被挺起。 印下,白发生乌、肌骨渐盈,巫王长身而立,惊现高大身形,哪有方才那苍老阴险的巫人模样? 何止健壮,俨如庙宇供奉的神像般威武! 更大的撞击声响起,金印支离破碎。老僧落地狂退,犁出里许的沟壑。 只见他面色苍白,眼神惊悸。听闻虿巫王年方四十,早生未老先衰之像,虽万蛊难敌,但身躯羸弱,怎不料全是假的? 仅一拳,就将伏魔金印打得粉碎,再谈什么身躯羸弱,净是痴人说梦! 无有艰难出声,询问道:“以血养蛊?巫王好大的气魄。” 长衫合身不再拖地,巫王稍理,笑道:“秃驴,好功夫,又识货!我给你痛快。” 无有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巫王功法精湛,更有天生神力,贫僧苦修多年仍是不如,愧矣。” 白虹掠过夜空,黄衫公子飘然落地,手中长剑熠熠生寒,剑身透彻有如一泓秋水。 林清泓道:“大师不必挂怀,巫人借蛊耗尽大师气力,实属胜之不武。” 虿巫王冷笑道:“呵,怎的不把你剑扔了来和我互锤。” 林清泓扬剑向天,斩断一片雪幕,继而剑指巫王,道:“不屑与你这荆州蛮子争论,废话少说,今日,我拿你试剑。” 巫王嗤笑道:“说不过就找借口,来啊!怕你这瓜娃子不成?” 忽然从天上栽下来一位白眉皓首的老者,老者慌忙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打架。” 无有点头致意。 林清泓见礼道:“原来是青州华老夫子到了,来的正是时候。” 华夫子面色发苦,辩道:“非也,非也!君子以和为贵,今天我是来劝架的!” 虿巫王不耐烦道:“少扯犊子,最后还不是要围殴我,一起上吧!今日,好教你们知道,雍州之内,我为王!” 第四章 我佛慈悲 夜麟还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更准确地说,是在仰望着乌云中腾挪的金色雷霆,雷霆追逐一道光点,时急时缓。 道人凝望伞下少年,不得其解。 弗为自觉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快来到这里,除非是各州至高境界的老怪物。 雷光骤亮,小点不动了。 夜麟转身面向道人。 少年倾伞,弗为道心蒙上些许凡尘,急念清心咒去除魔障,斥道:“何方妖孽,居然对我暗中施法坏我清净!” 夜麟愕然,道:“施法?” 弗为默念清心咒不停,怒道:“好高的道行!阁下再不住手,我们就斗法上见真章吧!” 拉低伞沿遮了风雪,也挡住弗为视线,夜麟沉默不语。 弗为更加坚信是自己一时不察才会中了夜麟的法术,语气颇为不善:“阁下早先到达此处,可是得了异宝?若愿交出,弗为可尽身财交换,若是不足,单凭阁下开个借条,弗为就在梁州顺天府恭候阁下。” 夜麟转过身去,道:“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胡言乱语。” 弗为向前一步道:“弗为身负大任,还请阁下割爱,顺天府愿与阁下为友,但有所求必定尽力相帮。如若不然,我就只好强抢了!” 夜麟不悦,转过身来指着天上道:“机缘就在那里,你去拿!” 弗为大惊,后退几步再念清心咒,心道:“这是什么妖法?好生厉害!” 自衬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只得好言相劝徐徐图之。弗为掩面道:“阁下莫要拿我说笑,天雷岂是寻常物?我精研雷法多年,尚不敢轻易染指。” 夜麟无奈,不转身背对弗为,也不压伞,索性随着他去念咒,道:“我要有,为什么还站在这里看?难道等你来抢。” 弗为细细思索,恍然拜道:“原来如此,是我不晓事冒犯了阁下,还请阁下见谅则个,收了法术吧。” 夜麟语塞,一口气都不太顺了,也不与他计较,转过身去。 弗为望向夜空观察半晌,悄然捏碎玉符。 天地生变。 位于九州西南的梁州腾起一股气机,瞬息百千里,没多久,加持到弗为身上,体内道家法力猛涨狂突,几乎到达顺天府最高境界——真君。 端详着自己此时的状态,弗为青气笼覆、电光缭绕,甚至心头涌起生为神明的错觉。 飘然欲仙。 不再是单纯地追求力量,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顺天府的前辈祖师会终其一生追求仙道。 一朝登高处,百年不忘云。弗为道心愈发坚定,发誓自己此番过后更要潜心修炼,以期白日飞升! 境界攀升没有让他陷入狂热,反比以往还要冷静。曾有顺天府祖师得道飞升,于九天处遭遇雷劫,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如今不世机缘就在云中,弗为怎敢慢怠。取出家私,瓶瓶罐罐的宝药飞了一地,也不怕夜麟来抢,或内服、或外敷、或画符,兼之法衣加身、宝器随行。 临行前,回身看了夜麟一眼。 法力越高,能看得越多、越细、越真,才发现反而陷得越深…… 面皮下的,究竟是什么?他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不自觉地将法力聚集在双眼。 目光灼灼。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弗为慢慢地沉迷在那探索之中,偶有发现时,触目惊心。 忽然,夜麟消失在他的视野,竟会非常不舍。 自觉失态,弗为歉然,道:“是在下失礼了。” 伞下少年不语。 腾空之际,弗为道心尤然震动不稳,若说世上还有真正的仙人,那少年定是其一,只是他究竟在等什么?还是说云里的机缘有什么问题? 不禁忐忑。 …… 雪域荒原,积雪覆盖数尺之高,所见之物尽数冻死,不见霜草,所闻所见唯风与雪。 “噗”一声响,有东西穿透雪层,上达地面。 那是只人手。 “敌袭!敌袭!”一斥候疾驰大呼,未靠得近营地便连人带马被绊倒在雪地里。 还有随之而来的几声惨叫。 十万大军布设城防,团团围住皇子御驾。军中告急! 兵戈既起,朱长恒有所耳闻,令宣女将厉红缨,问道:“发生何事?” 厉红缨乘上一物,定睛看去,怎知是半截人手,断面长满白色菌丝,依然如虫蛹动。 朱长恒道:“尸毒蛊?” 朱长烁挥挥手,道:“没有灵智的尸体而已,又有何惧?” 厉红缨眉头紧皱,道:“若在平时一刀也就戮了,此处是雍州。” 朱长烁睁开眼,挺身坐起,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问道:“战况如何?” 拔出腰间长剑挥斩而下,断肢生痕却不分离,厉红缨道:“尸体深埋雪下已非朝夕,寒冰入体坚逾金石,刀剑难伤,钝器虽有奇效,军中备藏却不多,将士们依靠战阵抵御,斩获极少,终有力竭之时,可那冰尸不知疲倦,且数目极多……” 不容乐观。 厉红缨身为女将,不输男子,更加境界不低,气力犹有过之,随手一剑抵得过寻常兵将的全力劈砍,如此,尚不能将受冻的尸手斩断,更不用说轻易击杀断手断脚尤能存活的冰尸。 “报——!”有将传讯。 厉红缨当着二位皇子的面宣道:“卫副官何事上报,快说。” 卫副官命人抬上一节虫肢与一个兽皮袋子,道:“战乱未起,有哨兵发现此物鬼祟雪上不知何为。下官遣队围杀,怎奈体型庞大甚具怪力,兼之速度奇快,牺牲近百精兵方才将它击杀,发现这个兽皮袋子。请将军定夺!” 厉红缨解开封口,二位皇子上前一看,面色铁青。 兽皮袋子里的,不是其他,正是尸毒蛊,不计其数。原来虿巫王早有准备,命虫降蛊,此时只怕大半个雪原都是他的尸兵!突然召出,定是巫王遭遇恶战唤来的助力。没曾想十万大军目标过大,也被波及。 陷入苦战的却不是虿巫王。 面对冰尸,康庄正值虚弱,无奈退回争斗之地,寻找白龙寺老僧的庇佑。 老僧自身难保。 华夫子笔蘸朱砂,写下一篇篇蕴含至理的先贤文章,个个字重千金,嵌在空中、地上,斗大的金字围成道道长墙,冰尸左冲右突,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华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停笔,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实,再多几倍的冰尸也奈何不得。 老僧取出几枚佛门宝丹递与夫子,叹道:“阿弥陀佛,巫王手段通天,本不该和华施主与林施主为难,全责老衲触怒巫王,本领不济,连累了华施主与林施主,罪过,罪过。” 服下丹药,华夫子缓过气来,道:“大师为救幼子而令自身陷入险地,乃是我辈楷模,何来的罪过?只恨我平日里舞文弄墨不善武道,帮不上什么忙。” 康庄劝道:“二位大师莫要揽过,赶快想想如何突围才是正理,林大侠眼看就要落入下风了!” 华夫子深看他一眼,略有些面熟,只自己年纪大了想不起来是谁,随即视线便被炫目的剑光吸引,不再细想。 剑停,细雪终于落地。林清泓几番出手,却连巫王一片衣角都触之不及,还险些被他伤到。 胜负只在一瞬,没必要过多地试探。于是乎,林清泓不再留手,而是全力出招,执剑作笔,挽出一幅宏图。 春去。剑起生花,含苞朵朵飘在雪中,宛如灯火流萤,一经冰尸触碰,剑光炸裂将之吞没,徒留一地残渣。 秋来。花苞炸裂瓣落人间,下起阵阵花雨,无数道细小的花瓣中潜藏剑气、亦或是剑气凝聚成了花瓣,随风飘零,风卷人残,冰尸四肢断裂分离,再没了动作。 春去秋来,内有夏藏。花瓣落地,重新聚拢于名剑秋水之上,为这漫天的花雨,还有那花开一世的荣华,奏出绝响。 不见生机的雪原上凭空绽出一朵红莲!摇曳生姿。红莲似火全由剑气构成,莲开笼罩之处,林清泓剑气纵横,百丈之内不见敌踪,肃清了包围无有等人的尸群。 忽然,林清泓眼前一黑。 原是虿巫王歃血施咒,于虚无中扯下一片黑幕,将他裹住。 双目猩红,巫王身形猛地拔高数倍,堪比无有凝聚的金刚法身,一拳捣下,端的是石破天惊。林清泓横剑格挡也被一拳锤入地下,喋血当场,黄衫尽赤,不复“剑仙”之姿。 秋水哀鸣不已。 扬州剑冢最擅铸剑,秋水锋利,轻易分金断玉,冰尸自然不在话下,奈何数目众多使人分心。外围虿巫王又虎视眈眈,每每出手净是要人老命的损招,林清泓恨得牙痒痒,怒道:“有种的,捉对厮杀,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巫王懒得去理,只顾大笑。 铁青着脸,林清泓恨道:“无耻!” 圈内,无有禅师与华夫子匆匆赶来帮助林清泓,夫子沉声喝道:“巫王道行高深,实非我等三人所能力敌,二位静听我言,摆三才大阵!”说罢,将阵法传音入密至二人耳中。 林清泓神色一凛,点头道:“好!” 无有告罪道:“阿弥陀佛。此为三教机密,贫僧今日不得已而用之,日后必将守口如瓶。” 三人依上中下的站位摆出阵势,无有再次金光大放,如同一轮亘古长存的大日,接引彼岸万佛咏唱梵音,源源不断地为阵中央的林清泓输送法力; 华夫子挥毫泼墨,画出一座苍茫大地,周身腾起的道道土黄色真气化身无数先贤,朗读颂天祭文,斗大的金字经天纬地织成一件长袍,同样披在林清泓身上; 黄袍加身,竟如有万人鼎力相助般气势成洪,林清泓手持三尺青峰,高声咒曰: 天地玄黄,乾坤借法。慧剑出鞘,斩恶除魔!○1 三人齐心协力,于虚空中竖起一道天地人三才大阵,阵力尽数加持于林清泓身上,使之内伤渐愈、修为大涨。 剑舞九天之上,秋水无形、剑客迷踪,惊现漫天的分身幻影,于无人之处有声,林清泓道:“今日,就让你尝尝我苦修十载悟出的一式剑法,好教你死得其所!” 虿巫王血祭玄冥身化邪神,体型竟再度拔高十数丈。脚下地面涌出血泉,无数血手挥舞其中,哀号、惨叫声不绝于耳,俨如一片修罗炼狱。置身血海,巫王狂傲吼道:“来啊!我命由我,天不能埋,地不能煞,何况人乎?” 春去秋来,内有夏藏,尔后—— 冬至! 凛冬的极寒犹如天地盛怒,审判万物罪恶,将之肃清、归零。 剑气雕龙、挟风带雪。 林清泓势成,一剑斩出。 寒龙狂掠! 巫王迎面直上,大手撕风顶住寒龙,冰面止在他的身前,漆黑的邪神气息不断从他身上涌出,侵蚀着惊天动地的一剑。 僵持中,地面迅速沉降。 力的碰撞,或相融,或爆炸。后者居多。 万物冰封、天地皆白! 大坑边缘,正道三人面若金纸几乎力竭。 巫王深陷坑内,大半的身体都被埋在土下,体表大面积冻伤,亦有许多剑创深达脏腑,自身又耗费了大量血气,内虚外伐已成重伤。 面临绝境,巫王突然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到最后,还是我技高一筹!” 三人心道不好。 婴儿襁褓内潜藏着一条蛊虫,收到指令时尖鸣一声,破开婴儿肌肤,钻入内里肆意破坏。 眼看婴儿命在旦夕,华夫子瘫坐地上浑身乏力;林清泓拄剑站立,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剩下。 唯有佛门中人不怕苦功,练功时注重体魄的打磨,因而自愈能力更要好些,老僧尚存余力。 无有手掌运法护住婴儿心脉,一边咬破指尖逼出精血。 蛊虫果然受诱,立时钻入无有指尖,顺着经脉直达内里。 削肌蚀骨,无有极端痛苦,佛面隐现狰狞。 舍身成佛。 林清泓不忍去看,准备拼死一击送那歹毒的巫王归西,却发现巫王已经潜逃,仰天长恨道:“虿巫王!我林清泓与你不共戴天,寻山入海,誓要将你挫骨扬灰!” 望着无有,华夫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道:“老哥哥啊!那婴儿已经废了!值得吗?值得你这么做吗!” 无有被那蛊虫毁尽了根基,奄奄一息,仍是微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言罢,垂首生熄。 佛面含笑,似有荣焉。 华夫子挣扎着起身,长揖到地,哀呼道:“我佛慈悲!” 康庄面容呆滞,久久不语,上前裹住婴儿,只一看。 废了,经脉尽毁,这婴儿日后长大了,也不过是个废人而已。不知为何,康庄心中竟有痛意。 不是恐惧,没有夜麟带给他的恐惧,而是隐隐作痛。 康庄沦为鬼物已久,浑噩度日,不知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为了活下来,居然也食了不少人魂,全然忘了自己当初生而为人。 几日奔波下来,康庄与婴儿亦有接触,隐埋在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终被触动。 过往的一切纷纷涌入康庄脑海,错愕、悲苦、怨恨,然后绝望。 于是痛心疾首,于是魂飞魄散。 风急雪骤,托寄一缕哀思远去千里。 伞下少年有感,屈指一拘,原先散掉的康庄魂灵竟然重聚在此,夜麟轻笑道:“你醒了?” 康庄悔悟,伏地恸哭。 夜麟又道:“我佛慈悲。老僧命不该绝。”弹指一道青光,横贯百千里地,硬是把老僧从鬼门关拉了归来。 即便修为尽失,只要好好休养,不碍长寿。 老僧茫然。 夫子惊愕,继而大笑。 林清泓倍感惊异,他生得一双剑目,可观阴阳之变,老僧已死,明明看到拘魂而来的鬼差,为何退了回去? 那,人又是怎么活的? 注○1截取改编自《太一拔罪斩妖护身咒》。 第五章 谁能染指? 印象中的天空时常是湛蓝的,偶尔也会展现出空无一物的白,像极了现在的雍州; 记忆中的大地则总是披着一层略显灰色的泥黑外衣,还有剥开外衣露出的一点黄,恰似抬头所见那盖顶的乌云与闪烁的雷光。 整个世界颠倒过来,天翻地覆是弗为此刻身处千丈高空最直观的感受。 凭借珍贵药符激发潜能,身受远在神州大地东南方的梁州气运加持,弗为道行猛进,几乎摆脱地面重力束缚,身如鸿毛大有飘然欲仙之势,纵使大雪遮天迷地不能影响他半分,凭虚御风直取云中雷霆。 瞧见了瑰丽壮阔的红莲,弗为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拊掌笑道:“一招一式极尽华丽,威力倒是令人笑掉大牙,也不知他死去的师傅要是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紧接着三才大阵映入眼帘,弗为脸上笑意荡然无存,面色铁青几欲噬人。 真正的天地人三才大阵不是佛儒剑,而应该是道儒剑,因为没有什么能比顺天府更符合阵位上的“天”字。 当年正道三教联合推演此阵,顺天府、剑冢、夫子林各执一份,却不知道兖州的秃驴如何懂得?还使得这般乱七八糟,简直辱没先人脸面。 所谓天地玄黄,可做天玄地黄之解。 玄者,黑也,亦有深奥莫测之意。雷法作为道家至高法术,几度雄踞万法之首,号称无坚不摧,施展时往往伴随着乌云密布,天地为之一暗,非“玄”不能拟其意。 黄者,王也,盖称普天之下王土。儒家所学贯彻道、德、伦、理,学究天人体察万事万物之根本,振臂一呼能引万人来助,自是非同小可,足以亲上御下,得天独厚。 天力无穷而人力有穷,纵使顺天府深谙雷法,耗费一身修为引来十分雷力,却只能使个五六分,坐拥金山难以使用不说,稍有失衡就是五雷轰顶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得不畏首畏尾。 可若凭借夫子林读书人所修养的浩然正气,顺天府修士可免后顾之忧,不受雷霆反噬,借法天地,一举将雷力发挥到二十分,再借由杀力最盛的扬州剑客之手,挥剑斩出天威。 可戮仙人于九天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人三才大阵! 深深吸气,弗为平复心绪,冷哼道:“土鸡瓦狗。” 凡夫俗子终为燕雀,难明鸿鹄之志。不论是荆州的虿巫王,还是架起三才大阵的佛儒剑,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冀州的兵鲁子和徐州的皇室贵胄更不用再提。这些不过是他上天争夺机缘之前的一点插曲,也仅此而已。 唯一让他担心的,只有还在地面的夜麟。 也曾想过出手试探,终究还是畏怯。 深不可测!直到现在他还想不明白,几番他动了心思的时候,夜麟眼中掠过的寒芒竟能给他带来直入灵魂的恐惧,怎敢去试? 何况他下不了手,原来那真的不是妖法!在他眼中,夜麟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吸引着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就像一种魔力,令人难以察觉,更加难以抗拒。 苦思无果,作罢,弗为凝神向云中看去。从思虑中脱身,他发现了一些不为寻常的东西。 雷霆,不会动? 是的,云中的雷霆,不动了。非是静止,反而更像—— 冬眠? 以弗为此刻的眼力,他看得见,雷霆并非静止,小幅度地律动着,仿佛凡尘动物的呼吸。 伸手拨云。 于是,金色的竖眼、黑白分明的人眼,在此刻相遇。 弗为屏息,他不动了。 瞳之巨,人比草芥;躯之长,延绵似岭。 身无翼,奔云掠地;有四足,五爪摄空。 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上天入海,唯我独尊! 神州之上吗,龙已绝迹,但有叙述皆在书中,怎料此刻见着一只? 还是活的? 叫他如何敢动!冒犯龙威,冷汗浸湿弗为后背,或许自己有实力抵挡,那又如何?当血脉足够高等,威压与生俱来,于实力无碍,除非凌驾其上。能正面抗衡的,或许只有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 龙尾甩动,弗为瞬间落入凡尘,一身的梁州气运也被剥夺。 有物落地,激起千堆落雪,众人惊疑。 弗为灰头土脸地从大坑中拔起,华夫子乐道:“道门最重机缘,我说今天你怎么可能没来?这是咋了?“ 弗为尤在惊悸,望天不语。 华夫子壮着胆子戳了戳他后脑勺,见弗为没什么反应,摇头叹息道:“没救咯,可怜我们三个半路折在这里,再没机会和你争抢,哪曾想连你还给人打成了傻子,也不知宝贝最后花落谁家?” 弗为失魂落魄,更有些心灰意懒,头也不回地踉跄远去,临了留下一句:“机缘?呵呵,这等机缘,我看谁能染指。” 林清泓高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直到背影消失在雪中,弗为再无一语。 无有怀抱婴儿,叹道:“弗为真人已经入了魔障,想必是受到什么惊吓,可惜贫僧一身修为尽失,不能当头棒喝,唤醒真人。” 有声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神州异宝,自然是归属当今皇上!” 烟尘滚滚,大军狼行而来。十八皇子朱长烁、十九皇子朱长恒,先后下撵。 停步大坑边缘,两位皇子居高临下,朱长恒吩咐道:“快给诸位前辈送去丹药疗伤。” “是!” 厉红缨近前奉上丹药,三人受了,向皇子见礼。背着三人,厉红缨手指微动,然后二位皇子心中有数。 人老成精,华夫子面上不悦,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现在我们都没力气和你争抢,尽管去吧,让我们离开。” 朱长烁拜道:“先生见谅,是学生的不是,生在帝皇之家实有诸般无奈,还请先生莫要挂怀。” 朱长恒同拜。 天下帝王出徐州,徐州帝苑专门培育教导皇公贵胄,华夫子正是里面的一位教书先生,德高望重不可轻视。 厉红缨道:“此宝乃是圣上钦点的,还请三位交出,免动干戈。” 华夫子愣住。 林清泓冷然道:“我们从未见过什么异宝。” 厉红缨正色道:“大军刚到雍州不久,就见你们与荆州巫人争斗,而今巫人败逃,若不是你们拿了异宝,还能有谁?快些交出,免得等会搜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林清泓受气不语,看了眼华夫子。夫子欲言又止,面色憋得通红,道:“夫子我从不与冀州的人讲理,和他们是说不通的。” 无有上前一步,道:“施主明鉴,只因虿施主欲行其道伤害无辜,老衲自不量力,坏了虿施主的好事,这才引起争端,错在老衲,当真不是什么异宝。” 二位皇子对视一眼,朱长恒道:“果真如此?” 无有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朱长烁道:“既如此,就将这孩子交与我们吧,相信虿巫王不会无故追杀于他。” 无有语塞。 不见三人反抗,朱长恒吩咐道:“还不上前接过?” 许久无人答应。 二位皇子回首望去,十万大军噤若寒蝉,一个个头低得就要着地,甚至双腿打颤,却又强撑着不敢坐下,有心斥责,发觉不对。 有些反常,反常在哪? 朱长恒疑惑道:“皇兄,雪停了。” 连绵数月的雍州风雪,突然停了。 朱长烁再向前看,只见众人举目望天,双眼瞪得滚圆,像是见到了神迹。 厉红缨俏容失色,正要说话,二位皇子抬头向上,才发现有东西正看着他们。 黑金鳞片覆满整个头颅,脑后一对笋状长角,无须无发,腮边生着大鳍,骨刺嶙峋,大到遮住了半边天空也只看到它的头颅。 虽然只在云中探出一个头颅,仍能想象它的体型该有多么庞大。 巨龙长吸鲸吞,乌云似水潺流悉归龙腹,连带着风雪一起消失,现出天边的半轮初阳。 呼扇着两腮的大鳍,巨龙想着,又吐了几片云出来遮住自己,显得更加威武。 张开嘴,霜雪喷涌,十万大军头顶蒙上一层白色,二位皇子也不曾幸免。众人两股战战,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或者两者兼具。 巨龙竖眼里露出戏谑之色,口吐人言:“听说,你们是龙种,怎么,我不记得生过你们?认我做爹,也行,但你们要来抓我,这样的孽子,我不敢要。” 还能思考的数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异星降世之象,难道就是此龙现身? 朱长烁正要解释,巨龙又是一口雪雾喷出,将他砌成雪人。 林清泓眼皮抽搐,华夫子老怀大慰。巨龙没有杀意,至少对他们没有。 无有掀开襁褓露出里面的婴儿,目光甚是怜爱,白雾轻覆婴儿肉嘟嘟的脸颊,婴儿醒来,争开眼,“咯咯”笑了出声。 华夫子闻声,问道:“大师可是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无有答道:“此子与我有缘,事起仓促,还不知他的名讳。” 华夫子笑道:“那名叫康庄的鬼物已死,孩子名讳不可知,就让我来起一个吧!夫子我别的不行,书还读过几年。” 无有道:“那就有劳华施主了。” 接过婴儿,华夫子瞧着心喜,捏捏这、摸摸那,有些爱不释手,道:“一双耳朵生得玲珑秀气,合该姓聂,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福星高照,单名一个星,聂星,你看如何?” 老僧笑而不语。 林清泓扶额道:“亏得夫子也是帝苑里教书的,取名字的本领让人不敢恭维。依我看……今日神龙现身免去这孩子一场祸事,是为福兆,若盼他好,不妨加个龙字。” 华夫子不羞不恼,反而乐极,抚须笑道:“聂龙星,甚好甚好!不过‘龙’字与皇家犯了忌讳,不可乱用,取名聂胧星如何!” “胧星,胧星”老僧自语,看着婴儿,无有眼中燃起希冀。 …… 雍州重见天日,一扫阴郁的灰白色调。 少年收伞笑道:“成功了啊。雍州气运已固,来年必是风调雨顺。过些天就让百姓们出来吧,窝在地下数月,也该憋坏了。对了,传讯十二,再运些粮食、农具过来。” 背后忽然出现的红衣侍女接过竹伞道:“红筱领命。” 侍女腰间系挂竹制小牌,一面绘出细蛇,另一面则是“六”字。 红筱心生怜惜,没有直接离去,看着夜麟背影道:“公子受累了。” 夜麟似乎心情不错,回身笑道:“怎么会?” 见红筱呆若木鸡的模样,夜麟才知自己又着了她的道,抢回竹伞撑开来。 像被夺了珍贵的东西,红筱气不过,跺脚怨道:“公子为何要藏着呢!” 夜麟不理,红筱负气离去。 前脚红绡刚走,后脚就有人来。锦袍青年单膝跪地,道:“李玉不负公子重望,雍州鼎已经认主!” 夜麟递去一面小牌,道:“雍州鼎是你得道的契机,如今雍州气运和你息息相关,一荣共荣一损具损,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牌上印字,“五?”李玉疑惑,翻过面来,心有所悟,遂系在腰间。 “它是你的了,以后遇到相似的,都是自己人,要记得帮忙。”扶起李玉,夜麟笑道:“去吧,用你的小鼎把雍州积雪都炼了,若是放任消融,一换季,就是洪泄三州的局面。” 探过头,李玉悄声问道:“留点儿?” 夜麟笑骂:“当然留一点!不然百姓喝什么?” 临走前,夜麟嘱咐道:“你落户雍州,也该有个势力自己经营。” 锦袍青年握拳笑道:“李玉出身卑微,本是海边浪子,朝不保夕,几乎葬身鱼腹,有幸得遇公子指点,重铸宝鼎为我架起龙门。若聚势力,即为龙门,雍州龙门!我居台前,公子幕后,但有驱驰,万死不辞!” 夜麟含笑低语:“那是你自己拿命拼的造化,与我何干?” 白衫少年撑开伞,踏雪远去。 注:关于无有和尚的自称,可以这么理解,同辈自称“贫僧”,面对晚辈则自称“老衲”。 第六章 道不同,相为谋 春风化雨飞度玉门,雍州再释生机,一改往年疲态,万物蓬勃向上。 田里粮食长势大好,干瘦的农妇对着身边小童言道:“娃儿,你爹坟头的菜熟了,你吃了,快快长大,你爹在天上看着。” 言罢,一把辛酸泪滴落田垄,农妇泣不成声。 一场大雪,埋葬雍州数十万百姓。 大雪之前还有饥荒,莫说粮食,满山的树皮都被啃光。 饿殍遍野。 多少人妻离子散、苟且偷生,熬过来不容易。 要使这贫瘠的雍州长出粮食,龙门之主下达一个冒天下之大不违的命令。 正道鄙弃视若死敌,誓言共伐,谓之“妖龙”。 何令? 人死做肥。 刨开浅底阔口的大坑,一把大火烧尽雍州所有尸体,覆土其上,垄起良田百千亩,一旦收成可足万户用度。 小童跟着哭,娘亲难受,他也难受。爹爹是什么样的,他都不记得。 农妇握紧小童肩膀,道:“娃儿,娘没本事,只管把你养大,你以后出息了就加入龙门,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娘虽然没见识,但还知道是谁让我们活命的,你不可以忘记!” 小童懵懂,点头答应。 见此,老僧无有怀抱婴儿长立江边,心中有愧。 回身道别同寺的僧人。 老僧无性合十道:“首座师兄真不回去了吗?” 无有清唱一声佛号,道:“师弟执妄了,心中有佛,何处不是白龙寺?” 无性略急,道:“可师兄的身体急需调养!” 无有取出随身念珠递给无性,道:“替我向方丈师兄请罪,无有已废,再活不过十数年,与其枯禅念经,倒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无性疑惑道:“师兄打算收徒?” 婴儿揪着无有胡须,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无有瞧上几眼,强敛住笑,道:“胧星此生,只结佛缘,不入佛门。” 无性顿悟,拜别离去。 不久,江面涌动,腾起层层涟漪,渐渐左右分开,沿着水壁清晰可见游鱼虾蟹。 江底,李玉身着锦袍,掌心一泓清泉,笑道:“请。” 案上茶具齐全。 老僧安抚婴儿嬉闹,肃颜缓行,坐在案前,道:“施主好手段,贫僧叹为观止”。 水沸,杯中异香滚滚,茶色黝黑。轻饮半口,只觉沁人心脾,让人耳目一新,个中滋味着实难以抵抗。 一杯尽,李玉满上。 老僧微讶道:“如此好茶,施主为何不喝?” 李玉莞尔道:“我嘴里出来的东西,哪有再进去的道理?” 腹中翻腾,无有脸色发青,强忍不适,狐疑道:“难不成,难不成真是?” 李玉噗嗤一声,笑道:“老和尚白活一辈子,怎地禁不住逗?” 松了口气,老僧又问:“那是什么?” 伸手揉着脑门,轻轻摩挲,李玉道:“以前这儿空空的,现在忽然长了点什么,不太习惯,还有些痒,就经常去抓,掉下来的粉末。” 老僧眼前一亮,半身前倾,道:“施主可还有?” 李玉取出小包,道:“没浪费,都收着。” 半个婴儿大的小包,相比那物确实少了些,“这位施主比较抠门。”无有如是想到。 表情都写在脸上,半点不知道含蓄。 李玉嫌弃道:“和尚都那么实在的吗?硬的很,没掉多少,都送你了。” 无有乐呵呵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是实在的。”手上不曾闲着,泡开一杯吹凉了,喂进婴儿口中。 胧星咂吧咂吧嘴,很是喜欢,小手举得高高的索要茶杯,无有就势给他,胧星还没接好杯子就着急得往嘴里乱倒。 杯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喝完了?胧星小嘴一撅、脸儿皱起,要哭出声来。 无有又倒半杯,胧星破涕为笑。 李玉瞧着可爱,笑问道:“那日远远看了一眼,这是谁家孩子?” 无有手上动作微顿,继续泡茶给胧星,道:“雍州的事,还有什么是施主不知道的?” 李玉摊手,无奈道:“本领还没练到家,暂时不知道。” 无有默然。难道不是他? 李玉又道:“各州势力都已撤离,唯独和尚你迟迟不走,让我徒生顾虑。” 无有道:“贫僧自知寿命无多,愿多行善事,还望施主留我一席之地,了此残生。” 李玉讽道:“雪前闹过一场饥荒,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大雪时,更还有百十万饥民孤苦无助,也不见你们这些慈悲为怀的和尚出来济世,偌大一个白龙寺,就来三三两两的几个和尚!怎么?现在反倒良心发现了。” 无有愧道:“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李玉摆手道:“别和我说这些虚的,不感兴趣。雪夜一役,你在九州名声鼎沸,雍州不敢留你这尊大佛,那些自居正道的人又要给我扣顶屎盆子,说我软禁你。” 无有道:“阿弥陀佛,贫僧自愿留下,白龙寺众僧皆可作证。” 李玉奉劝无果,道:“既如此,和尚你自便。” 无有起身,鞠躬、再鞠躬、合礼鞠躬,一连三次,几乎点头到地。 李玉不受,侧身一旁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有道:“一谢施主不行逐客,留贫僧在雍州;二谢施主雪夜不开杀戒,饶我等性命;三谢施主不事名利,造福一方,甘愿为雍州百姓顶下泼天骂名,焚去百姓尸骨,免了一场祸毒九州的瘟疫。” 再行大礼。 李玉仍旧不受,道:“第一,今天不赶你,是因为看你顺眼,哪天看你不顺眼,我会一脚踩死;第二,那日不杀你们,是因为你们威胁不到我,我自不会欺负弱小,而且你们四个打架,把百姓尸骨都召到了地上,也算帮了我一点小忙;第三,我从来不在乎外人怎么看我。所以,你不用谢我。” 双方沉默许久,话题本该就此完结。 忽然,老僧莫名含笑。 无有道:“外人?” 李玉一滞,杀机骤起,盛怒道:“秃驴,我好心泡茶招待你,你却套我的话?” 无有不改笑意,道:“施主息怒,贫僧实不得已。” 扼住无有脖颈,提得双脚离地,李玉道:“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我劝你慎言。” 就要窒息,无有仍旧含笑:“只因那位施主救过贫僧。” 李玉微惊,松手放下无有,问道:“何时?” 无有笑意更盛,心下大定,道:“就在那日,贫僧已经圆寂,竟又活了过来,故而心中生疑。” 见他如此笑,李玉自知又被套话,羞恼道:“无怪乎书上皆道人老成精,一朝不慎中了你的路数,是我自己本领不济,我不杀你。你若向外透露半句,我便要你生不如死!” 无有拜道:“出家人本不该如此,贫僧更不敢多嘴,施主息怒。无有求见,还望施主替贫僧捎话。” 李玉负气,背过身去,道:“不见!” 无有跟上再拜:“贫僧时日无多,有此残愿,求施主成全。” 欲行佛门大礼。 李玉一避再避,无可奈何道:“话我替你传,见不见不归我管。” 无有如愿以偿,轻抚胧星襁褓,道:“贫僧静候施主佳音。”言罢,拾阶而上。 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另有一处,涟漪渐急。 鼎中汤沸,鼎下火烧,鼎身铭刻盛世繁华。 此鼎,是为徐州鼎; 此处,即为徐州帝都。 皇宫密室中,一鼎红云翻滚似水,男子卸冕宽袍泡在鼎内,露出端庄面容,威严中透露出几分妖异。 一旁,国师笑道:“陛下越发年轻了!” 明宗展颜道:“怎及国师?鹤发童颜岁月不改,令朕羡慕。” 国师褪去长袍,同样坐入鼎中,舒适感侵入骨髓,几乎呻吟出声。 地上惊现两件龙袍,金龙五爪而青蛟四爪。 国师面露忧色,道:“陛下,如今雍州鼎重现人间,雍州气运已固,不能为臣所用,这仙药没了药引可就后继乏力了。” 龙颜不悦,明宗道:“妖龙到底是什么来路?雍州鼎早被国师打碎,怎么可能还在。” 几番推衍,国师摇头叹道:“臣有愧,龙现雍州之日,臣施秘术亲临,被人遮掩了天机什么也瞧不见,后来数次演算无果,只道是妖龙命数已改,天意难测。” 食指敲击鼎沿,一下、两下……明宗睁眼道:“这神州大地,自古只能有一位主宰,朕号称‘真龙天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人,妖龙岂会甘心屈尊人下!国师可有良策?” 国师极力汲取鼎中红云,滋味美若甘露琼浆,修炼不懈。闻言恋恋不舍停下,道:“臣已有定策,管教那妖龙饱食黄莲。” 明宗满意道:“国师向来令朕安心,既如此,放手去做,朕无有不允。” 国师垂首道:“多谢陛下。” 饮下仙丹美酒,明宗如登极乐,道:“有何可谢?朕与国师貌似臣主,实则兄弟。国师求飞升、羽化成仙;而朕求长生、万世称皇。大业路远,自当互相扶持。” 国师再拜,道:“知臣者陛下,臣必尽心竭力,为陛下完成大业。” 中央大壶敞开,红云释放弥漫,整间密室朦胧一片,掩盖二人身形,不留鼻息。 雍州云上,白衫少年膝头枕伞,俯瞰百姓渔、樵、耕、读,一片安居乐业之景,捻棋落子。 夜麟道:“你才多大,他们老谋深算,怎是你能相比的,给人阴了只是寻常,记住教训,以后少吃些亏就是了。” 李玉气不过,躺在云端吐着雪泡泡,恰似一尊还在玩鼻涕的巨婴。 白子又复黑子,与夜麟对峙者无他,正是夜麟自己,一边落子,一边劝道:“世道艰辛,人心太过复杂,一套一套的,我也吃了不少亏,你还嫩,多学着点。” “原来公子这样的人也吃过亏。”李玉心里稍稍好受,开口道:“那公子见坏和尚吗?” 歪头想了想,夜麟道:“太麻烦,不想见。” 撇撇嘴,李玉不太相信,道:“公子又在卖弄本事,还没见呢就知道坏和尚要干什么?” 捏着下巴思考何处落子,夜麟道:“费力不讨好的事。” 越说越玄乎,李玉偷偷抬起白眼,嘀咕道:“公子宅心仁厚,做的一向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一枚棋子打在李玉后脑勺,疼得他呲牙咧嘴,不敢再说风凉话。 夜麟直截了当道:“这事没做过,真不会。” 李玉讨好道:“公子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不会的?” 刀锋般的目光投射而至,李玉直接蔫了。 又是一枚棋子,将吓得萎靡不振的李玉打醒,夜麟道:“过来看着。” 李玉兴致缺缺,嘀咕道:“一个人下棋,有什么好看的?” 初看局面,黑子正被白子合围,局面惊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李玉浑不在意。再看局面,黑子大龙已缚、斩足卸甲,渐成死局。 李玉笑道:“这白子真黑,黑子真惨,活不下去了都。” 夜麟挑眉,道:“你再看看?这是不是像你。” 随着局势观察,李玉冷汗浸湿后背。如同被人抽空了力气,眼神中透露着绝望,喃喃问道:“公子,我会死吗?” 第七章 煦日和风 雍州有龙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足够载入史册。不管冀州方面如何约束,十万大军有目共睹,各州也隐隐传出消息,此事就这么散开了。 天下皆知。 对于龙,各方人士态度不一。有富贵公子、豪门小姐驾车远行,为新鲜猎奇。有游侠旅客、诗坛大豪欣然往之,好目睹风采、传颂万世。有正义之士,言妖龙无道,愿高举义旗屠之。 关于龙的书籍适时流入市面,残籍孤本每每炒出天价,某些商贾赚得盆满钵满。 然后开赴冀州的车队、船队以百倍增。 传言,龙鳞乃是世间最为坚固珍惜的铸甲材料,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于是武将世家求之。 传言,龙爪龙牙乃至龙角可成神兵利器,于是冶剑大师求之。 传言,龙涎入药可以延年益寿。 于是…… 李玉夹起一块豆腐,盯了半晌,愣是不敢下嘴,惨兮兮道:“公子,我可以不吃酸吗?你瞅瞅,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夜麟大快朵颐,山珍海味就着青菜豆腐夹了海碗,笑道:“你一个妖精出身,需要吃东西吗?出去躺着晒晒太阳就饱了。” 望望满桌的美味佳肴,李玉哀求道:“日月精华连个咸味都欠奉,晒上半月嘴里能淡出鸟来,哪有这些实实在在的肉好吃?” 收不住口水,哗啦啦流了半桌,纵使身旁红筱手疾眼快,被李玉那可怜模样逗笑了,也没接住一点。 浪费好多好多钱! 就这么拳头大的小丹瓶盛上些许,值得百金,还有价无市。 夜麟伸手一挥,道:“行吧,让十二那边暂停供货,抬抬价。” 红筱却是半点不怜惜李玉,直道:“公子别听他喊苦,下雪那些天,大家窝头配咸菜,啃了多久?十二那边都面临亏空,险些破产,现如今来了商机,卖书能值得几个钱?这些瓶瓶罐罐的才是大头。几十万百姓嗷嗷待哺,这雍州是他的,他还好意思不管了?” 夜麟觉得有理,也道:“雍州百废待兴,底子不是一般的差,房屋全被积雪压塌了需要重建,确实用得到极多的资金驱动,你再忍忍,很快就过去了。只等雍州气运鼎盛,小鼎自会反哺,到时候你修为更进。” 鼻涕眼泪挂在脸上,李玉往地上那么一扑,抱着夜麟大腿哭道:“别啊!公子,您就饶了我吧,口水才值几个钱,好酒好肉给我补着,补多了脱落下来几个指甲鳞片更金贵呢!” 夜麟一愣,拍案道:“我怎么没想到这茬?红筱,停了他的梅子。” 李玉喜极而泣。 夜麟又道:“李玉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是该多吃点好的,每天大鱼大肉伺候着,珍贵药酒补着。” 李玉连连点头,几乎磕到地上。 夜麟再道:“让他天天闲着别干事,只管吃喝玩乐,这样更容易滋生鳞爪。” 李玉欢乐地大叫,兴奋得就要跳起。 忽然,夜麟补充道:“别忘了和厨子说调味,要巨酸那种。” 人生啊!乐极生悲,大起大落…… 李玉欲哭无泪,想着去死算了,倒头从高楼跳下,一股脑栽进地里。 楼上红筱声音追来:“公子吩咐,你等会还有事做!” 李玉扯起地皮盖在自己身上,恰如一座坟包,嘶声道:“就当我死了,不在!” 闻言,红筱心有不满,回头道:“公子太过仁厚了些,怎由得他这样胡来?好不容易到手的机缘也要白白地糟践。” 夜麟苦笑不已,摇头道:“说到底是我不好,强行令他成材,略过中间许多磨砺,他虽然有为,毕竟年少,年龄还不及你的一半,不要强求太多。” 红筱羞恼道:“我却不曾说过!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年龄?” 夜麟笑而不语。 红筱有气找不到口子撒,抢了夜麟的伞小跑离去。 夜麟起身收拾碗碟,笑道:“和李玉说说,不想吃酸就停了吧,我来想想办法。” 也不见红筱回答,楼梯上的踩脚声更响了许多。 楼下,红筱拎伞戳了戳坟包,忿忿道:“懒虫,快起来做事,公子说了,做得好就饶了你。” 坟包炸开,李玉理理衣衫,满面春风道:“告诉公子,我这就来!” 直到他坐在席上阅过一卷卷文案,面对这堆积成山的重任,李玉叫苦不迭,道:“还有别的事要我代劳吗?” 红筱一口回绝道:“没了!要么吃酸,要么干活。本来么,吃酸是最轻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现在你舍不得吃酸,就赚不到钱,所以咯,这些问题得靠你自己来周转。” 李玉道:“公子日理万机,最是擅长这些了,为什么要叫我这个初生牛犊来做呢?我可做不好。” 红筱气急,拔出匕首就往李玉心窝子捅去,怒道:“什么日理万机,你这惫懒的货色真好意思说?公子劳心劳力,半年来不曾休息,眼皮也没合过一次,连累本姑娘一双腿都要跑断,现在你长本事了,不分担着些,还想把事往外推?不说倒好,一说我就来气,捅死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也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糟心事!” 李玉理屈认怂,边躲闪边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做!我做还不行吗?女侠您饶了我吧!” 连滚带爬躲了半天,累的红筱气喘追不上,李玉这才回了坐位老老实实批阅起来。 红筱罢手,收了短剑正要离去。 李玉小声嘀咕道:“我就是抱怨一下,至于这么凶吗。这种男人婆,怎么敢有人要?” 红筱蓦然回首…… 明宗百年,突现一桩悬案—— 堂堂龙门之主,销声匿迹长达半月之久,现身时,脸上多了半边淡淡的刺青印子。 不得了的大事!各界竞相猜测,以为是什么功法,探子费足了眼力劲才将纹样记牢,拓印临摹。 无数高手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某女子见之,言道:“这不是女子靴底的款式纹样吗?” 闻者嗤之以鼻,讥讽道:“头发长见识短。” 无人相信,但不知为何,这场风波也就渐渐平息下去了,再没人提起。 后又有小道消息传出,扬州剑冢花重金向龙门之主讨要了两颗龙牙,因拔除龙牙伤及修行,剑冢更向其许以重诺。 无人知道内幕,只是察觉购置龙材有望,去往雍州的商队又多了许多。 所谓内幕,其实也没什么打紧的,都是些微小的琐事。 譬如说,是龙门之主忽然应允剑冢提出的交易,此前剑冢来人已在雍州久候,杳无音信。 譬如说,某女换了一双新靴子。 再譬如,李玉抱着夜麟大腿哭道:“公子你看我的牙!红筱出手这样重!” 李玉生得俊朗,红唇皓齿,一张嘴独独缺了两颗门牙,夜麟憋住笑,安慰道:“女子终身,也是能随便说的?你这样污她清白,她能和你善了?” 李玉抢地哀嚎:“哪有污人清白?除了她还有谁能听到,不对,根本就没人听得到的好吗,我那么小声……怎知道她耳朵这么尖。公子你要为我做主啊!” 夜麟调侃道:“我怎么做主?是你说她没人要,要不你把她娶了?这就有人要了。” 李玉嫌弃道:“她长得又不好看!” 夜麟挠挠下巴道:“红筱可以了,不说倾国倾城也有花容月色,你就这么嫌弃?” 李玉嘀咕道:“我和你们审美不一样,怎么会觉得美?” 夜麟恍然道:“也对,你又不是人,怎么会一样。” 李玉翻了白眼躺在地上装死,正巧红筱见到,又挨她一脚。 李玉十分受伤,掩面而去。 红筱问道:“公子,李玉这货发什么神经呢?” 夜麟无奈道:“李玉还小,你让着他点,何必这样计较,门牙都给他打掉了,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红筱说道:“公子教训的是,红筱知道了。” 有损自己在公子心目中的“淑女”形象,红筱暗恨,李玉竟然是来告状的,回头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转身便要走。 夜麟知道她打着什么小九九,又道:“他把你当姐姐,和你嬉闹来着,莫要当成挑衅,下手轻些,须知十个你都打不过一个李玉。” 红筱撇撇嘴不吭声。 当夜,李玉的房内多了几瓶补髓生骨的膏药,预料中的毒打却没有出现。 一转眼,红筱偷偷潜入夜麟房中,蹑手蹑脚靠近床铺,正窃喜着不被发现,看见床上无人,脸色变得苦巴巴的。 坏事,公子又不知哪去了。 雍州北界,景色差异巨大,可谓一线不同天。界内草长莺飞,界外飞霜十里。 眼看新年刚过,夜麟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蹲坐小山包,仰望夜色静谧。 雪灾一过,雍州便是沃土,不比他州,但好过茫茫无际的戈壁草原,而今雍州鼎现,雍州气运渐盛,只会越来越好。兖州有金刚护寺,冀州有雄兵百万,雍州又该拿什么抵挡草原铁骑? 取出棋盘,撤掉原先之局,夜麟重新落子。 嗒...嗒...嗒...... 恍然不觉,地上的草儿已经及膝高了。 倦意袭上心头,夜麟眯着眼,偷偷入眠。 天地间悄然吹来阵阵轻风,迎着少年覆去,微暖,抚平眉间那缕愁思。 …… 夜色将尽,公鸡高昂起脖颈,啼叫声引来黎明撕破黑暗,新的一天开始了。 没有爆竹、没有红纸,但丝毫不影响喜庆,对雍州百姓来说,新年,更是新生。 稚童们迫不及待地推开家门冲到街上呼朋引伴,古镇的青石小路承载着银铃般的欢笑声。 炊烟逐渐飘起,小镇上弥散香气,稚童们笑得更欢了,他们在比谁的肚子叫得更响些。 露珠冰凉,沿着房檐低落在胧星鼻尖,仿佛看得见里面的一缕光。老和尚立在茅草屋下沐浴安详,叹道:“若是人间常能如此,何由寻找佛国彼岸?” 下巴忽地一疼,胡须都断了几根,胧星揪着几根断掉的胡须没由来地笑,露出两颗茁壮生长的门牙。老和尚吸着凉气,失笑道:“是了,小胧星也一岁了。” 已有一月过去,这段时间老幼二人艰难度日,无有每日里抄抄佛经、为那些亡故的百姓超度祈福,虽无钱财,倒也勉强果腹,只是胧星尚小,怎吃得下那些粗茶淡饭? 多亏李玉赠送的那包粉末,每日里煮水熬上一杯,能令胧星一日不饿。龙角粉末乃是奇物,常人求之不得,胧星日日食用,弱小的身躯无病也无痛,很是健康。 揉揉胧星头顶刚冒出的一撮黄黄的绒毛,无有盘算着,粉末所剩无多,如今小胧星牙也长出来了,是该喂些五谷了,遂启程化缘。 路经小镇东边,瞧见一处铁匠铺。有几个孩子围坐在铁匠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铁匠打铁,叮叮当当很是好听。 生怕误伤了孩子,膀阔腰圆的铁匠出来驱赶。 见着铁匠长的凶神恶煞还拎着锤子要打人,孩子们怕得直掉眼泪。 这一哭可把铁匠心疼得不行,赶忙扔了锤子安慰起来,不仅不赶走,反而带进店里拿了小板凳出来给孩子,孩子们这才破涕为笑。 挠挠头,铁匠呵呵傻笑起来,抡起锤子卖力砸,不经意间发现孩子们眼里羡慕的几乎冒出小星星,其中一个道:“哇!叔叔好厉害!” 铁匠黝黑的脸颊冒血般红,羞得直哆嗦,捡起锤子也不知挥了几百锤,大气都敢不喘一口。 锤子落地无声,捡起在地面留下深印,可见重量非同一般,无有远远看着,笑容逐渐凝固,嘴巴张大得有些失态,喃喃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换上笑脸,无有走过去施礼,道:“阿弥陀佛。” 铁匠回礼道:“大师好,不知道大师是要打些什么铁器吗?” 无有递过禅杖,铁匠疑惑道:“大师这是?” 无有笑道:“这位壮士,老衲日渐年迈,抱不动孩子,又将远行,实难受得锡杖之重,唯有恳请壮士打造一副背篓,锡杖权当典卖。” 锡杖入手微沉,铁匠稍一掂量,面色凝重,掏出小刀刮去锡杖表面铁漆,露出内里。好家伙,竟是十足的赤金打造!真比烤熟的山芋还要烫手,铁匠道:“大师,这可使不得!小铺破烂,哪能找的开?” 无有摆摆手,笑道:“壮士面容泛黑,呼吸不稳略显虚浮,有气血两亏之相;瞧着目生血丝、眼睑干皱,想是心事太重时常失眠。此锡杖取自大寺,常年沐浴佛经早有灵性,夜里将它立在屋外,风一动锡环自响,有明心见性、定神安眠之效,壮士或可一试。老衲愿结善缘,只要背篓一副,别无所求。” 铁匠郑重抱拳道:“这样的话,我就不推辞了,大师以后有需要我石虎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着从无有怀中接过胧星,轻轻比量尺寸,低头看去时,胧星眨眨眼,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门牙,石虎双目瞪得滚圆,血丝渐渐蔓延在眼白中。 胧星觉得有趣,“呀”一声笑出来。 心都酥了,石虎双腿腿抖如若筛糠,只觉怀里的孩子比铁锤都要重上百倍,还生怕磕着碰着。 这谁顶得住啊? 几个孩子怕生,不敢对无有放肆,石虎大叔却要熟些,当即按捺不住好奇心,拼命踮起脚尖要看胧星。 虽然欲罢不能,胧星还是到了孩子们手里,大眼瞪小眼,“咯咯咯”笑个不停。 石壮汉几乎是抖着进的屋子,一个踉跄磕在门楣上,也不觉得疼痛,倒把无有和孩子们吓得不轻。 不到小半日,背篓递到无有手上,可见石虎手艺娴熟,更难能可贵的是制作非常用心,材料用的也好,整个背篓由软钢丝编制而成,质地轻巧又坚韧无比,外套一层兽皮,不止胧星待在里面舒适,背的人也不觉肩膀辛苦疼痛。 无有双手合十道:“善哉,石壮士费心了。” 石虎又递来一根行山杖,由衷道:“大师年纪不小了,跋山涉水多有辛苦,希望它能帮到大师。” 接过行山杖细细摩挲,老和尚心有暖意,抱起胧星,辞别了石铁匠和三个孩子,转身上路。此去路途遥远,容不得耽搁太久。 去年冬末,雍州正值大雪,数十万百姓蜗居在巨大的地穴当中不见天日,而今熬过了雪灾,百姓们自然又回到地面,遣散在雍州各地风水良善之处休养生息,只是每个聚居地却相隔甚远。 为寻夜麟,无有孤身带着胧星沿途遇山登山、遇水过水,每到一处百姓聚居之地便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怎奈百姓三缄其口,旦有提及皆是“龙门”、“报恩”云云,从不谈起任何的人和事,故而收效甚微。 好在雍州一穷二白,一路上十分平静,不见什么强人抢劫,只见许多庞大的客商队伍,路过时发现老僧辛苦,善心大发布施于他。 此去山高路远,寻人一事遥遥无期,无有辗转远行,足迹遍布大半个雍州。 不知何时,白衫少年的棋盘边缘多了一枚棋子,没有进入局中。 仅一子,能挽救颓势吗? 不能,但夜麟没有撤去这一子,也没有将它放入局中。 第八章 病 日上三竿,正是晌午,暖阳逐渐炙热。 雍州遍地长草,小树苗长满路边,独独不见大树。 想来也是,大雪连下三月,如何还能寻得到有树乘凉?无有口中干涸,念及胧星,掀开背篓的盖子查看,心下松了一口气,胧星乖巧,每日里喂饱了就是静静地睡,并不闹腾。 爬上小坡就远远地看见近处的山上有溪流淌下,顺流而上目光直达山顶,却不曾想那里有一个直直的黑点,只因阳光炽烈看不真切。 无有揉揉眼睛仔细望去,才发现那像一个人影伫立不动,更似在看他,无有欣然前往。 又过小半日,无有渐渐发觉不对。 山不高,竟似有万丈。无有不曾停歇,倒也走了十数里路,怎的不见山顶?修为被废的他此时与一般老叟无异,一路走来气喘如牛,早已四肢无力。 原来这就是修行者与凡夫俗子的区别,走了那么久,竟没翻过一座山,还如此累,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疲倦,是年少时师傅盯着自己扛木桩吗? 无有含笑,负手挺挺背篓,胧星还在里面。 原来,当初师傅就是这样把年幼的无有背会寺里的,再有几年,自己就要功德圆满了,魂归西方之日,不知道师傅是否还在佛国净土等着他? 无有蹲坐下来,回首望去,山脚仍在不远处,还有一泓清泉在那,流淌的泉水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往回抬步,只要往回走自己就能离开这里。 口干舌燥之余,无有静心思虑,他深知路就在脚下,唯有渡了苦海方能见到灵山、方能见到真佛,这或许是那位给他的考验,为了众生,他如何能够退缩?大步向前,再无刚才的半点犹豫。 抬头望去,黑影一直都在山顶。 又过去数个时辰,算算时间该是入夜了,阳光却没有半点消退的意思,烈日当空,炙烤着无有。地面也被烘干,草色枯黄,无力地耷拉着身躯,伏在地上。 踱步前行,无有精疲力尽、眼前变得模糊不堪,几乎不能视物。莫说草鞋,脚底都已经血肉模糊,皮肤也像枯柴一样干瘪。 他仍不愿放弃。 山脚就在身后,但他不再回头。 忽然,胧星哭了,哇哇作响。 掀开盖子,无有内心生疼。 胧星总是有些神奇之处的,他早慧,或许是知道无有此时过得煎熬,胧星也在忍耐着。小脸儿烤得通红,嘴唇也已经干裂发白,实在难过得受不了了,这才放声大哭。 胧星一边哭着,一边小手拉扯无有衣袖,拼命地拽,他很难过,想离开这里,想无有能够回头。 无有并非铁石心肠,谁的心不是肉做的?无有身为佛门高僧,装得下众生,同样装得下胧星。 胧星现在的模样令他自责,狠下心,无有撸起袖子,用牙撕开自己的手腕,也不管胧星哭得更凶,只是将自己的鲜血灌进胧星口中。 一如迟暮的爷爷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孙子,无有摸摸胧星的小脑袋,祖孙相视,无有眼角闪烁些许晶莹。 盖上背篓的盖子,无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舍生求佛! 胧星在他身后,无助地哭嚎,他的佛念近乎崩溃,他的内心像被撕碎,但他依然向前走去。 没有带着背篓。 站起身那一刻,“爷爷!呜呜呜......爷爷!”胧星发出生命中第一声话语,即使被嘴里的鲜血呛到,但胧星声嘶力竭呼唤着无有,胧星不愿离开这个与他朝夕相伴的老人。 老僧泪目,无有紧闭着双眼,他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一步,两步,无有的力气逐渐被抽干。 胧星还这么小,他该怎么办? 如果这不是考验?自己一旦死了,胧星是否会随自己离开人世? 或许,或许这是别州奸人设下的圈套? 无数个念头,如同挥之不去的心魔,胧星的哭声绝胜利剑,一点一点将他的精神击溃,无有迷失了自己,浑浑噩噩,只是走着。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直至脚下踩空。 至此,一步踏进万丈深渊。 无有触不及防,地上的裂缝出现得太过突兀。 临死,他想了很多,也很后悔。 他不后悔求佛,他悔的是胧星这么小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无亲无故。 还是孤儿的无有就被僧人捡到,自小在寺里长大,常伴青灯古佛,他的心里只有众生! 然而,胧星的出现,让他记起了什么是亲情,无有在这个世界上第二次有了亲人。 多么想要珍惜,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份亲情!就要离开胧星,离开这个世界。 师傅,对不起,无有让您失望了,没能拯救苍生..... 胧星,但愿你能被人救走,原谅我这个不争气的爷爷...... 胧星!胧星!你要好好的,不管这个世间多么残酷,心如草木,向阳而生! 胧星的哭声、呼唤似乎还在耳边,无有终于坠地,永远地闭上眼睛。 黑暗笼罩,直至永恒。 永恒,或许也只是一瞬。 夜麟轻声叹息:“唉……” 他终究是心软了。 无有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人间,犹有余悸,道:“刚才的,是幻境吗?”冷汗浸湿了无有的背。 夜麟怀抱着胧星,胧星嘴边没有鲜血,也还不会说话,咯咯笑着,小手很不安分,摩挲着夜麟胸口,张开小嘴,那两颗嫩白的门牙险些就要咬下去。 夜麟分明被吓到,捏捏胧星鼻子瞪了他一眼,胧星尚且不会说话,只是痴痴地笑。 这祖孙二人没有半点血缘,却一样的令夜麟无可奈何,夜麟道:“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无有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总算找到你了。” 递过一碗水,夜麟问道:“为什么找我?” 无有虽然渴极,接过水没有喝,他道:“只有施主有能力救这世间。” 夜麟再次叹息,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有这份能力,却不去救?” 无有道:“施主宅心仁厚,救了雍州数十万百姓,更不会视九州百姓于水火而不顾。贫僧知道,施主有不得已的苦衷。” 夜麟眉眼里说不出的疲倦,捧起一泓清泉,浇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才道:“所以你把希望寄托在胧星身上?” 无有鞠躬道:“施主说的没错,贫僧请求施主教他,世间需要一位真佛。” 夜麟摆手,断然拒绝道:“不教。白龙寺不缺真佛。” 无有正色道:“寺佛已朽,师兄们约束太多,救不得这人间!施主既救了胧星,与胧星结下因果,却为何不愿教他?胧星身受蛊虫,经脉尽毁,除了施主再无他人可救,注定活不过十个年头。” 夜麟再次拒绝道:“因果之说是你们的东西,于我无关,救他只是出于不忍,并无他意,我可再救他一次,却不能教他。” 无有恳求道:“施主,贫僧只求一个机会!贫僧尚有数年可活,愿留在雍州,将胧星带在身边,施主只需稍加留意,若施主觉得胧星是可造之才,就将他收归门下,了了贫僧一个心愿,也为世间留下一道火种!” 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夜麟内心动摇,仍是摇头道:“你可知刚才的幻境,是你自己的心魔,不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 无有猜到了些,不愿说。 夜麟道:“你带胧星回白龙寺,好好休养你的身体,尤可伴胧星长大成人,尽享天伦之乐,何必执着于此?”手指怀中尚不能言语的婴儿,夜麟再道:“你可曾想过,你压在胧星肩头的,是多重的担子?他可还撑得住?胧星早慧,已知你的存在,他尚且年幼,你就不再管他,将他托付于我,自己离开人世,逼着他经历丧亲之痛,逼着他长大?我自不能时时将他庇佑,十多年后,你要他独自面对多少难关,在他呼唤你的时候,你这唯一的至亲却在哪里?!” 字字诛心,老僧无地自容,无有失声痛哭道:“我亦知道这个担子有多重,这些日子朝夕相伴,胧星是我至亲,我更舍不得令他受苦。可当我看这世间,每每思之尽是痛心疾首!我修佛道却不能普渡众生,内心煎熬胜似刀劈斧凿,日日夜不能寐,施主当与我感同身受。而今神州遭祸,内忧外患之下,唯有无辜百姓罹难。其上,为帝者不思政务、妄求长生,丧尽天良做尽荒唐之事;其中,国师为首奸臣当道,为官者只知贪图享乐、官官相护鱼肉百姓;其下,百姓人人自危蝇营狗苟,有权有势者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权无势者兄弟阋墙自相煎熬。我心伤悲!我心伤悲!举目四顾竟无半条出路,不忍看着神州凋零,唯有苛求施主,收了胧星!” 无有每说一句,夜麟握拳的手就紧一分。十年谋划,没有一夜不受此煎熬。 夜麟不忍再听,背过身去,道:“你既知我有苦衷,我便与你明说,我身患重症,寻不到根治之法,只得压抑自身,不知何时就会发病。”不待无有言语,夜麟又道:“别人发病,最多伤及自身,我之病症,却要祸及众人,胧星跟在我身边,性命难保。” 无有问道:“可是疫病?” 夜麟摇摇头,伸指点在无有眉心,给他传递了一幅画面。 无有怔然不语。仿佛天塌,他所坚持的,所保护的,都要变成泡沫,那种失落和恐惧多到瞬间将他击溃的地步。 他所看到的,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事物,或许他心中所惧怕的“神州凋零”也不及十之一二,无有脑海里找得到的所有言语辞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唯有死寂。 夜麟道:“病发之前,我会离开九州。五年后若我还在的话……再说吧。” 说罢,夜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徒留地上一片草叶。原来,只是一道意念化身吗? 太阳炙芒射落在无有脸上,可为什么?如此寒冷…… 紧了紧衣衫,无有抬眼望去,日已中天,但他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 再也无法保持站姿,无有颓然坐下,任由胧星如何揪扯他的胡须,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回想白衫少年的背影,无有不寒而栗,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离开吧,越远越好,千万千万不要再回九州。永远!” 第九章 一阵暖风 笙歌里,八方来朝;金銮殿,召宣四海。 神州大地普天同庆! 今夕,何夕? 明宗受命于天,使理群生,如今登帝已过百年,天下太平,物成封禅。当借王屋之高,宣读政绩,以告于天;凭豫州之位,立三山五岳,以告于地。 并改号神宗皇帝。 文武百官伏地称贺道:“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二人矗立不动。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敢起身。 神宗笑问道:“叶大人,张爱卿,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叶升时任一品大员,年岁过百,但老当益壮,丝毫不输壮年人,上前几步走出队列,捧圭稽首道:“禀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妥。” 神宗眉头微皱。 国师坐在神宗下首,睁开双眼直视叶升,问道:“叶大人,有何不妥?” 叶升道:“封禅是重中之重,涉及九州根基,非同儿戏,今天下未平、社稷未稳,早早封禅恐招非议,惹得人神共愤,故而不妥。” 闻言,神宗脸色毫无表情,更一言不发,安静得出奇。 百官额头贴地,噤若寒蝉,这是皇上发怒的征兆。 国师笑道:“叶大人贵为元老,白发朝仪自是令人尊敬,便是圣上也要让您几分,却不可倚老卖老,妄称圣上之决断为‘儿戏’,此乃大不敬,叶大人慎言。” 叶升既不反驳,也不告罪,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十分固执。气氛僵持不变,似有风暴暗中酝酿。 适时,另一位站着的张大人站出来说话,张宏政道:“禀皇上、国师,叶大人的意思是,恳请皇上出兵,平北夷、收西龙、定南蛮、安宇内,有了这四项功绩,皇上王屋封禅便十拿九稳,管教后世之人莫敢置喙。” 国师眼中精光略过,神宗也被勾起好奇,问道:“张爱卿,此话怎讲?” 乱世中奸臣当道,朝廷内暗流涌动,令人寸步难行。张宏政年纪轻轻便居首辅之职,更被授太傅高位,足可见其深受神宗与国师的青睐。 只见他在朝堂上如鱼得水般潇洒,侃侃笑谈:“叶大人所言不虚,天下未定,北夷屡屡进犯,视皇上威严于无物,视皇上宽容为怯弱,如此胆大包天,实该惩戒一番,以彰皇上天威!” 神宗稍稍赞许,点头道:“爱卿接着说。” 张宏政又道:“皇上身为天子,受天命治理苍生,今雍州天降神龙,乃是上天为了嘉奖皇上功绩所赐的福兆,龙贵为万兽之尊,暗合皇上之德,皇上若能收归座下,必能让天下百姓信服。” 神宗拊掌大笑道:“爱卿所言极是,甚合朕的心意,不必约束尽管直言。” 张宏政稽首道:“臣遵命。南蛮子自古鄙贱不服管教,荆州近几年多生异动,巫人似有阴谋,当彻查之,有则屠,若无也能加强管制;此外,正道四派各自为政,表面臣服,实则心怀鬼胎,也需要敲打敲打,让他们明白在这九州,做主的还是皇上!” 叶升为人刻板,但不愚昧,张宏政进言期间几次向他暗示,既然有人替他圆场,得了台阶就顺势拜道:“臣附议。” 免去杀身祸事。 神宗龙颜大悦,下首国师则有几分疑虑—— 先前张宏政所说的“平北夷、收西龙”暗合他的谋划,令他十分满意,“定南蛮,安宇内”则在他的预料之外,因而有些疑虑。由于张宏政说的在理不好驳斥,加上神宗展颜,他便不再计较。至 于叶升那老东西,哼,张宏政混迹官场,左右逢源也没什么打紧,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就是了。 有人牵引话头,文武百官争相进言,几番商议后,神宗笑道:“甚好,甚好!诸位大人各司其职,拟定方案,日后论功行赏,共享荣华!” 一旁老太监上前道:“退朝!” 尖声细语,官腔拉得老长。 宫门外,小厮扶着张宏政上撵,忽有一人出声拦住。 来人正是叶升,“张大人,老夫有话讲。” 脸上笑意从来不减,此时更盛,张宏政拱手道:“叶大人请讲!” 叶升不假辞色,道:“恩情老夫记下了,自会伺机报答,张大人大可不必向老夫示好,鄙人虽然迂腐,还有几分刚正之气,不敢与那等权臣走狗之辈同流合污,怕污了先人脸面。言尽于此,不必送了。” 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叶升远去的背影,张宏政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脸上重新聚起笑容,浑不似刚被侮辱过的人,登上马车离开,沿途还不忘与同路的各位大人告别。 宫楼上,两人注视着张宏政的马车缓缓离开,神宗面无表情,道:“你的授意?” 国师点头道:“张宏政是个可造之才,原先和臣并无交流,说的却都是臣心中所想。” 神宗嘴角露出笑意,道:“能知道主子要什么,是个好奴才,没辜负你的栽培,可以收作心腹。” 国师附和道:“陛下说的是,臣早有此意。” 置身高处,眼望琼楼玉宇、江山如画,神宗道:“昨日,国师向朕提出封禅,问鼎豫州确实不是小事,可是有什么想法?” 国师道:“容臣慢慢道来。” 神宗道:“允。” 国师道:“问鼎豫州乃是九州大统,名正言顺,而且事关各州气运,势必八鼎齐聚,各州的老怪物不会放心将神鼎交给小辈保管,都会现身,于陛下和臣有益无害。若是他们老糊涂,由小辈带着神鼎,自是更好,臣一一夺来,他们再没有与陛下抗衡的资本,大业功成便在咫尺。” 神宗道:“这与妖龙有何关系?” 国师解释道:“妖龙身为雍州之主,一旦听宣离了雍州,雍州鼎就派不上多大的用场,陛下与臣联手可轻易将它抓取,臣略施手段,由不得它不服从陛下,统治九州又多一大助力;如若不来,那就是大不敬之罪,陛下可令八州共讨,需知龙材的价值足够八州大小势力为之疯狂,能分一杯羹不会有人拒绝,它唯死而已,没有别的出路。此为一计。” 神宗点头不语,国师接着道:“狼骑觊觎神州大地已有千百年,可谓朝思暮想,早年利用他们灭了雍州,臣夺下雍州鼎,这才有为陛下延年益寿之法。后来雍州成了死地,他们又退出去,转而向冀州用兵。令传冀州转守为攻,可以驱狼围虎,让狼骑的兵力撤离冀州再次攻向雍州,臣只消故技重施,妖龙腹背受敌,必败。此为二计。” 神宗闭目沉思片刻,道:“双计不足以逼死妖龙,仍有漏洞在。” 国师拜道:“臣有第三计。魑、魅、魍、魉!” “属下在!”应声而出,隐藏在斗篷之中的四人单膝跪地。 国师指着四人向神宗进言道:“如今八方云集于雍州,必有许多重要人物,诸如扬州林清泓、兖州无有之辈仍未离去,臣令四仆伪装前往截杀,届时,八州剑指,妖龙势单力孤有口难辩,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如何神通广大也要化作一堆枯骨。如此,三计连环,是阴谋,更是阳谋,妖龙必死无疑!” 四人高声立誓道:“我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定会完成任务!” 肃杀之意惊起宫檐一群飞鸟。 坐在湖边酒肆,张宏政酌酒独饮,正好瞧见几只大雁落在湖中,不禁感叹道:“南飞的大雁终于也归来了,听说雍州那边回春了?” 白衫少年停步桌前,收起伞坐下道:“是啊,雍州又活了。” 张宏政眉梢微动,问道:“那百姓呢?” 摇摇头,夜麟道:“十不存一。” 张宏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瞬间通红,铜制的酒樽竟然也被捏得变形,酒水洒满桌子。 夜麟有些不忍,道:“发泄出来吧,不要在压抑太多,这附近不会再有别人。” 张宏政青筋暴起,咆哮道:“你告诉我,我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什么?雍州为什么要死那么多人?百姓是无辜的啊!” 任由夹杂了酒水的唾沫星子溅在衣服上,夜麟歉声道:“是我不好,来得太晚。” 情绪波动下,醉意渐渐涌上脸颊,张宏政伏在桌上,哭道:“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你未必就要比我好受……可我恨啊,我没能耐,我救不了天下,救不了雍州,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禽兽只是为了长生,为了修炼,就把一州百姓都给牺牲掉,而现在,他们又要再一次,甚至做更多!我恨他们,更恨自己,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我怎么能死!九州还在火海里面!可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轻抚张宏政的头发,夜麟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太自责,忍辱负重、不被所有人理解,换作是我,未必有你这份心力。” 张宏政举杯狂饮,掷杯,又是哭,又是笑,他几乎癫狂,道:“我是一个读书人!我才不要别人把我当圣人,别人怎么看我与我何干!我要的是那些百姓都活过来!我要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只想做一个教书先生,每天对着可爱的孩子们,教他们读书识字,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公子,你告诉我,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不知不觉,夜麟的白衫染上了些许墨色,连整个酒肆都灰了一瞬,失去所有颜色,但张宏政已经烂醉,并无发现。 直到一切恢复正常,夜麟道:“会的。” 少年弱冠年纪,语气却那般坚定,不只是一句诺言,更是一个未来。 而后,少年消失了,化作一阵暖风,轻轻地包裹着张宏政。 入夜时分,张宏政从梦中醒来,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离开了这家插着“朱”字旗子的酒肆,回到自己的官邸。 他仍旧是那个满面春风的张宏政,他又做回了那个权臣走狗。 至于那阵风,悄然飘向西北……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处茂密的草丛里,满身疲惫的少年在里面沉睡。 暖风拂过脸颊,抚平少年眉间那缕愁思。 《帝途》聊天一群,欢迎大家入驻,767386007。好看的话,多多推荐哦~爱你们! 第十章 被遗忘的人 晨起时的清凉渐渐褪去,正午的暑气取而代之,宣告着农忙在这一天中的暂歇,大汉额头微微冒汗,寻块石头坐下了。 田垄边的草地里,许多虫子叠起罗汉,将春天的草叶儿压得低垂。 微鸣。 农妇挎着篮子,弯下腰笑问道:“蔡哥儿,可累了么?” 迎面香风袭来,大汉颇有些不适应,支支吾吾道:“我自己有带水。” 被他婉拒,农妇也不羞恼,寻块少尘的实地坐下,杵着手就这么直直地看大汉,什么都不做。 大汉头上冒出来的汗便更多了。 饱食的虫子叠罗汉,将生命延续,而人却没什么不同,因此多了些心思。 同样是生命,同样在春天。 凄苦的年代,谁家都要死几个人,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自然会有许多人丧偶,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很东西也就从简,例如守丧这样的事。 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为了过得不那么辛苦,需要一些变通。于是出现了很多重组家庭,因为多一个人做事,多一条活路。 像大汉这样的……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干活肯定更有力气,至少比那些饿瘦的男人强上许多。 他高大魁梧、孔武有力,不只是干活,还有安全感。 虽然个子大,看着倒不憨傻。 综上所述,例举如此多的优点,只为了诠释什么叫做“奇货可居”,正是大汉现在的处境。 除了那满身的刺青稍稍渗人之外,再没有什么缺点可以挑得出来。谁的肩膀宽,谁家种的粮食就多;谁的拳头大,谁家粮食就不怕被抢,是她们这些年里奉行的道理,更是择偶的标配。 在妇人们这样的审美标准里,汉子几乎赛过全世界,是那天下第一等的美男子。 大汉憋红了脸,偌大的村子里可不止三三两两几个寡妇,这时几乎都围着他。 可怜他四十好几的人,还是个雏,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脸色红得几乎冒血,惹得妇人们偷笑。 看见远处过来的锦袍公子,大汉就像看到了救星,拔腿跑到跟前,道:“咱能不能商量着换个地儿?这里多待一天,你还不如抽刀把我宰了算逑!” 李玉忍俊不禁,乐道:“行啊,愿意好好谈了?” 汉子连连点头,可身后的那群妇人倒不乐意了,道:“大人,他是什么人呐?就不能留在这里?” 李玉伸手抹了把脸,强装出一副正经模样,道:“办正事呢。” 李玉身为龙门之主,对整个雍州都有救命之恩,妇人们懂事,一个个散去不再纠缠。 仍有那么一两个妇人恋恋不舍,上前来掏出丝巾、手帕之类的东西往大汉怀里塞,含情脉脉道:“蔡哥儿,你回来吗?” 微不可见地,李玉的肩膀抖了抖。 大汉极其窘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愁得嘴里发苦,真叫一个欲哭无泪。 云深不知处。 李玉捧着肚子在云朵上翻滚,笑得眼泪都要飙出来:“哈哈哈!虿巫王,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不行,我憋不住,笑死我了,啊哈哈啊——” 笑得破音。 原来,满身刺青的魁梧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当日被佛儒剑击败、继而失踪的荆州虿巫王。 虿巫王颇有几分认栽的意思,道:“反正我命是你们救的,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关键别整我行不?背叛荆州不可能,要么你给我个痛快,要么我从这里跳下去摔死。” 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李玉道:“呦,雍州待几个月,说话不带马谱了。” 额头隐约淌下三条黑线,巫王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吼道:“还不是你们逼的!再不学几句我都要被那几个女的吃了!” 李玉道:“你要想摆脱她们,一巴掌能全都拍死,为什么说是我们逼的?公子说你是个妙人,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巫王“骄傲”地一言不发。 摊开手上的信封查看,李玉道:“久闻虿巫王杀人如麻,死在你手底下的人没十万也有个七八万,竟不见一个老弱妇孺,这算嗜血成性还是大慈大悲?要说荆州人你杀得也不少,可但凡荆州人有难,你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装得比谁都凶,看谁不顺眼都要上去撕下一块肉来。” 揉揉鼻子,虿巫王道:“自家人关起门来爱怎么弄怎么,可那些正道的犊子要来欺负我们就是不行!话说你扯这个干什么?” 翻了翻白眼,李玉道:“你一个信奉邪神的巫人,从不滥杀无辜,做事比正派人士还要正派,我不跟你扯跟谁扯?” 巫王脸色稍稍好看,撇眼道:“没瞧不起我虿某人,你倒不是个蠢的,但我虿某人也不是轻易可以说几句好话收买的。” 李玉摆摆手道:“罢了,人各有志,公子不会强求你。不过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闻言,巫王正色道:“你说。” 李玉伸手一拘,凭空出现一纸皇榜,递给巫王,道:“看看吧。” 细读之下,巫王脸色愈发难看,怒道:“那狗皇帝要向我荆州用兵?呸,什么南疆蛮子蠢蠢欲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玉道:“皇帝野心不小,你我皆不能幸免,唇亡齿寒。” 眼中寒芒隐现,巫王道:“两州结盟?如此一来,你们可就彻底站在正道的对立面,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伫立云端,李玉仰望天空,追忆着什么,只听他说道:“正邪本非永恒,只有立场才是不变的,我们都有不能退让的东西,不是吗?” 巫王睨眼道:“此话不假。我再问一句,赢面多大?” 李玉成竹在胸,反笑问道:“那就要看你们荆州愿意出多大力气了,三位神使、五大巫王可不能都藏着掖着,得露个脸。” 一言揭开荆州老底。 虿巫王心生寒意,不再说话。 李玉却不理他,自顾自道:“别担心,我们对荆州没什么敌意,只是适当了解,知己知彼才能通力配合不是么?” 长吐一口浊气,巫王强自镇定,道:“而我却对你们一无所知!你们,不对,你背后那个人怎么就能保证不对荆州下手?在我看来,他的威胁可比皇帝要大得多。” 李玉背过身去:“公子现身见你,就是对你最大的诚意,只要荆州不伤天害理,公子也不愿多事。” 巫王心中有太多疑虑,追问道:“他究竟是谁?” 李玉回身时,巫王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触及逆鳞。 那已不是身穿锦袍的俊秀公子,而是头生双角的人形怪物! 鳞片渐渐蔓延在李玉脸上,李玉瞳孔变得细长,双目金芒几乎撼动巫王灵魂。李玉道:“这不是你该问的。永远!不要向人提起,直到公子自己出现在世人视野。如此,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 乌云笼罩雍州。 只是片刻。 老僧抬头望天,叹道:“阿弥陀佛。” 可能是因为心底仍有一丝希冀,他依旧留在雍州,也曾于夜深人静无数次地问自己:寄希望于那个少年,真的是对的吗? 即使见过了那副景象——苍生所不可承受之重。 深深叹息。见过夜麟,无有变得迷茫,几次三番动了离去的念头。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无论老僧如何挣扎,最终的结果都是留下。 只因无有在雍州看到了久违的人间。纵使穷困,不能掩盖这里承载着的欢声笑语。一路走来,无有细数万家灯火,感受到的尽是温暖,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自相残杀。 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净土,他舍不得走。 从思绪中脱身,眼见前方路口坐着位女童,还有身前三个斗大的藤壶。女童瞪大了眼睛寻找过往的行人,瞧见无有,盯了片刻,目光闪烁,到底没有伸手招他。 无有走近,笑问道:“小施主姓甚名谁?在这里做什么?” 女童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老和尚,嘀咕道:“我叫苦儿,我……我在卖水。”声如蚊鸣,细不可闻。 以为女童羞涩,无有抚须笑道:“正好老衲也渴了,小施主能否卖我一壶。” 怎不料名唤苦儿的女孩急忙护住藤壶,道:“不可以!” 无有诧异,问道:“小施主卖水,老衲买水,有什么不可以?” 苦儿涩声道:“哥哥说,遇到老人小孩就不能要钱了,给人家白喝,苦儿不敢要大师傅的钱。” 无有猜出眉目,心中了然,伸手便要去抓那藤壶。 苦儿当即尖叫,说什么也不愿给无有,哭道:“不要!哥哥身子小,上一次山也挑不下来多少水,哥哥的肩膀都乌了,腿也肿了,苦儿没爹没娘,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大师傅,求您去别处找水吧!苦儿不敢把水卖给您,也舍不得把水送您。求求您了!” 伸去抓藤壶的手掌转而覆到女童头顶,轻轻安抚。 无有不由得联想到再过些年,自己终究要化为一捧黄土,临了不如多做些善事。虽孑然一身,抚养胧星轻而易举,并不劳累,再带大这两个孤苦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无有的手掌很温暖。女童却哭得愈发伤心了,小小的年纪已然知道什么叫愧疚。 远处,少年哼着小调一脸笑意,稚嫩的双肩挑着水桶,还未到这里,远远地呼唤着妹妹:“苦儿,苦儿,哥哥回来咯,哥哥今天遇到仙人啦,以后我们不用过苦日子啦!” 是哥哥的声音,苦儿再也收不住情绪,一股脑迸发出来。 少年听见苦儿哭声,以为自己妹妹被人欺负,登时红了双眼,于是丢了水桶抽出扁担,发疯一般冲上前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无有头上打去。 无有修为被废,终归是个练过武的,少年太过孱弱,无有没控制好力度,抬手就将扁担抽飞。 少年倒地,还不待无有解释,绝望地大叫:“师傅!” 青山联璧,原本无声寂静,陡然惊起无数飞鸟,一道剑光如虹,冲上云霄。 林清泓似白日流星般落下,嘴角含笑,只一声:“我在!” 帅得风华绝代。 正当春风得意时,与无有四目相对,林清泓眼角微微抽搐。 尴尬之际,无有背篓盖子顶开,冒出一颗长齐了黄毛的小脑袋…… 第十一章 人情 太阳斜斜地向西落下,余辉染黄了目光所及的那些事物。 野草静静矗立,才刚新生,便有耄耋老人的模样,仿佛看惯了光阴流转,习惯了生死轮回。 一粒籽在,根传万家。全然不在乎曾经如何,以后又会如何,只是默默地生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它们如此淡然。 忽的,起风了。 野草飘荡之余,露出了原本躺在其中的人。 他不淡然。冷汗不曾停过,身下压着的草地都被浸湿。 虿巫王拧紧了拳头,以往在这时候,他总会有用不完的力气,不知为何,不论他如何试着使劲,一成不变地四肢疲软,就连内心也那般无力。 已有半日,他躺在这里荒废度过。 荆州还有三位大人在,身为神使,他们神通广大,就连虿巫王自己也要深深地敬佩。 但谈不上畏惧,他还年轻,有很大的潜力,再过个一二十年他也能成为其中之一,所以没什么好畏惧的。 那他现在畏惧些什么? 有这么一个人,了解他的一切,包括背景,还有他认识的所有人、熟悉的所有事物,诸如—— 荆州降神坛有多少人,分几个层次,都擅长些什么,各有什么短处,甚至是喜好厌恶、城防布局。 一纸文书,扼住一个门派的咽喉。 如果他想做什么,很简单,把这份资料传递出去,整个降神坛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不需要自己动手。 神使受神指引,得神预示,可曾无所不知? 不曾。 那么,这个人是否还在神使之上? 虿巫王多想把自己手上的记录焚烧掉,不留一丝痕迹,可又有什么用处?危险还在源头! 生来第一次,虿巫王觉得自己被人牢牢握在手中,除了服从再没有任何的路可走。 “唉……”虿巫王长叹一声,不再去想,昏昏睡去。 松开手,掌心的野草都不能扯断。 夕阳依着时辰落下,风停了,野草重新拢聚,围成一道布幕将他遮掩。 夜色里,茅屋简陋,满满挤了五人。 少年步迟,还有他妹妹步苦,用他们卖水一天的收获找隔壁李婶换了五个馍馍,这会全进了小胧星的肚子。 关键胧星还没吃饱,小小的肚皮里仿佛能装得下一头猪。 “咕咕~~咕噜噜~~~”有人肚子很响地叫了几声。 步苦羞红了脸,把脑袋埋在膝盖上不敢见人,喂胧星最起劲的就是她,倒忘记给自己和哥哥留点口粮。 谁叫胧星生得可爱呢? 步迟非常无奈地从怀里掏出几把微蔫的草根,却是今天刚挖的,道:“看样子还得吃这些啦。” 无有不忍,解开包裹取出最后一点龙角粉末,兑水化开。 林清泓鼻尖稍动,颇有几分讶异之色,问道:“大师竟藏有这等好茶?是什么?” 无有苦笑道:“不是什么好茶,只是给小儿果腹的东西。”说着将两杯水递给步迟和步苦。 接过茶,两兄妹齐声谢了,步迟尝了一口,大赞其美味,诸如“这是仙人喝的神水吗”、“从未喝过这般好喝的水”云云。 步苦有些害羞放不开,瞥见一旁的林清泓眼动唇动喉头动,分明是想喝又不好意思的样子,高高举起水杯道:“前几天隔壁李婶的小儿子拜了位鞋匠师傅,还敬过拜师茶,步苦和哥哥什么都没有,师傅您愿意收留我们,现在请师傅您尝尝吧。” 到底还是女孩子更贴心,没疼呢就知道孝敬自己,不像旁边那个死没良心的臭小子步迟! 林清泓内心哀叹一声,从无有略带嫌弃的目光中,接过了步苦手里的水杯。 初尝时,只觉香浓味美,再尝时,五脏六腑似有滚滚焰气升腾,甚是火热,竟连经脉窍穴都有蠢蠢欲动的鼓胀之感,最后,一口饮尽,仍觉回味无穷。 好家伙!这哪是果腹之物,分明是灵丹妙药不假,老和尚藏拙不老实。 林清泓忽然愧上心来,自己喝了只能尝尝味道,没什么大的用处,可若是给步苦喝了,能省下许多年打基础的功夫。 再没脸去看无有,到底是自己抢了小孩子的吃喝。 幸亏步迟疼妹妹,凡是好东西总会多留一半给妹妹。步苦喝下哥哥留下的“药水”,直眯起双眼,笑得比尝了蜂蜜还要甜。 林清泓这才不至于面上无光,徒弟懂事也算一种好处不是? 不一会,步迟五官拧做一块,面无人色,捂着肚子狂奔出去;步苦也捂着脸不敢留下,话都没说半句,一溜烟地跑了。 林清泓啧啧称奇,道:“当真是伐骨洗髓的灵药,祛秽排毒如此之快,大师可真舍得给。” 无有撇他一眼,道:“确实是好东西,亏得林施主也真舍得跟那孩子抢。” 林清泓窘得脸色发红,忙转移话题道:“到底是什么?” 抖抖包裹飘起些许细尘,慢慢消散风中,无有道:“龙角。” 腰间秋水铮鸣,林清泓内心难以平静,却不再问,取下头顶束冠的发带,褪去表面绢丝露出内里,递给无有。 初看薄如蝉翼不知何物,入手时轻如鸿毛,无有猜到了八九分,道:“此物太过珍贵,林施主不可。” 林清泓正色道:“一把匕首而已,没什么珍贵的,总好过于欠下大师一个天大的人情。” 无有推攘着还回匕首,道:“本也是赠予小辈的,不是给你,无所谓人情,何况老衲命不久矣,更不会要你来还。” 林清泓握住匕首,回身系在小胧星腰间,道:“既如此,我将它也赠与小辈,不是给大师的,大师可不能拒绝。日后大师不在时,这孩子只需拿着它到扬州剑冢,我林清泓愿帮他一个忙,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必不推辞。” 无有深深看他一眼,道:“阿弥陀佛,老衲替胧星谢过施主。” 这时,听见两兄妹说悄悄话,声音小小的。屋外老远的地方,步迟搀扶步苦走着,道:“哇,妹妹拉得好臭!” 步苦闹了个大红脸,羞愤道:“哥哥你!你还好意思说呢,你的又黑又黄,味儿不仅大,还臊,就像尿裤子。” 屋内,无有轻声问道:“步迟我看过,骨骼惊奇,为人果断,是块练剑的好苗子,步苦却不太适合,施主可有什么想法?” 林清泓道:“大师有所不知,百炼钢可成绕指柔,剑冢之中确有一门剑法,可令步苦成材。” 无有眼前一亮,道:“‘剑缠龙’?这门剑法失传已久,难道剑冢之中还有人会?” 林清泓微微点头道:“正是,我那姬小师叔不世奇才,初生即得剑心,七岁才入门就悟了剑意,年方十五又习得剑势,而今……而今不过桃李年华,已经人剑合一、拥有剑灵,精通百千种剑法,‘剑缠龙’自然不在话下。说来惭愧,剑冢四大境界,剑心凝、剑意动、剑势至、剑灵生,我至今仍徘徊在第三境界,还未迈入第四道门槛,而我已达不惑之年。” 细细咀嚼话中的消息,无有叹道:“果真有如此人物!却为何不曾听过只言片语?” 林清泓苦笑道:“大师高义,先为幼子胧星不惜舍生换命,此时又替我两个徒儿洗髓,清泓这才透露秘密,原是门内禁令,无人胆敢多嘴。” 无有点头称是,哪个门派出了人才总是要藏着些的,纵使江湖历练也不必大张旗鼓,免得多生事端。 林清泓问道:“那大师作何打算?不曾归寺,徘徊雍州所为何来,还有那龙角……”自觉失言,林清泓告罪道:“对不住,是我多嘴了,不该问这些。” 无有摆摆手,道:“不妨事,林施主尽管直言。早前我有所求,久留雍州,龙门之主曾赐幸见我一面,赠了这些粉末。” 林清泓恍然道:“原来如此,小胧星年幼孱弱,遭受大难经脉毁尽了竟然能够不死,定是有他相帮,龙角粉末果然神奇。” 他说的不全是真,但也不假,无有所求的其实是夜麟收徒,不便明言,因而不再解释。 心念收徒之事,无有意动,或许那号称不世奇才的扬州姬小师叔也是个选择?遂言道:“林施主,老衲愿以佛门手法为步氏兄妹正骨通脉,耗费寿元施法引诸佛愿力加持,可令诸邪退避,保他们终生不惧走火入魔,修行事半功倍。但有一求。” 许以重利,索以重诺。 林清泓眉头紧皱,思量片刻,道:“大师请讲。” 无有毫不拖沓,直言道:“烦请林施主为老衲引荐,求见令师叔一面。” 步迟、步苦进屋,见两人郑重其事,细声道:“师傅,我们回来了。” 林清泓举棋不定,闻声望了两兄妹一眼,道:“好,我答应你!”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江北扬州春暖花开,刚下过雨,湖上雾气飘荡。 湖边有桃枝含苞还未绽放,一人树下舞剑。 剑光千分缭乱,不折桃枝半点;剑气纵横百道,难离此人周身。只见那人长剑灵动,挥舞之间,满湖的雾气盘旋于剑刃之上,一击向上。 矫若升龙! 白色飞龙缠绕一缕剑气升腾,直至刺破天空,入云时荡起层层涟漪,而后雷声炸响,漫天的乌云化作雨滴,倾泻如瀑。 露出一轮朝阳。 剑气阻隔了雨水,女子抬头望向天空,露出喜色道:“终于放晴了!” 她姓姬,单名一个‘晴’字。 第十二章 过往 鼎升红日。点点红色雾气汇成细流,集聚在一樽铭刻了花鸟虫鱼的小鼎上,恰如一轮红日。 顺着鼎口俯视,鼎中无水,却有一层水幕模样的镜面起伏荡漾,倒映出一片广袤的陆地,山川河流横亘其上,无数房屋农田坐落其间。 某村里,几个孩童蹲坐在火炉边目不转睛地观察铁匠打铁,就如同观赏艺术,眼瞅硕大无比的红色铁块逐渐变形、变色,孩子们愈加地兴奋了,手脚不安分地动着,脸蛋也变得通红,不知是烤的,还是憋的。 铁匠五大三粗挥动着百八十斤的锤子抡得飞快,生龙活虎一般浑然不知疲倦,瞧那精气神自是极好的。而后仔细铭刻上纹路,逐一组装起来。 孩子们不敢出声,恐惊扰了铁匠。 唯有屋内禅杖锡环偶尔随风微动,叮叮作响,令人心神宁静不再躁动。 还有藤条满布的田垄上,农妇们不时远眺一间简陋的茅屋,里面曾住着让她们芳心萌动的汉子,她们盼望着,汉子何时回来? 而那汉子已在百千里外,缓慢地远走青山古林,直至身影消失在树丛里,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最后,镜像转移到那遥远的雍州北疆,疲倦极了的少年沉沉睡去,没有任何的东西将他打扰,只希望他就这么睡着,天塌下来都不愿误他清梦。 看完这一切,紫裳公子唏嘘不已。摩挲着小鼎,康庄道:“许久不见,它已不复当年,那高山大河也变成了花鸟虫鱼。” 锦袍青年从桌上盏中抓起一把南瓜子,津津有味地剥开吃着,随手就是两瓣瓜子壳往小鼎里扔,李玉道:“啊?你说了啥,我刚才没注意。” 瓜子壳进了小鼎,片刻化作飞灰消散不见,不留痕迹,倒是干净的很。 康庄哀叹一声,轻轻抚摸小鼎,道:“良禽择木而栖,你却怎的挑了这样一个主人?” 小鼎轻轻震动微鸣,似在倾诉苦恨。 康庄回首道:“雍州鼎好歹是件诞生了灵性的神器,你就这样糟践?” 李玉嗑着南瓜子,翻起白眼满不在乎道:“真能装,你看它偷偷打了多少饱嗝,怎么这一点苦都吃不下?” 闻言,小鼎剧烈震动起来,还未待发作,鼎口“噗”的一声轻响,倒真像打了一声饱嗝。 于是偷偷飞到角落里,不吱声了。 所谓灵物向主而生,主人什么秉性,灵物大抵就是什么德行,恰如凡俗里常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康庄额头隐有青筋跳动。 一盏瓜子尽数吃完,李玉意犹未尽,问到:“你还有吗?” 康庄信手拈来,凭空出现一瓜一薯,瓜呈黄色,薯皮紫红,道:“陈大人不愧为朝廷栋梁,百般艰辛从番邦引进这些作物,救万民于水火。仅一把种子、一根藤条,就解决了雍州百姓的粮食问题,功莫大焉,当著书传世,以颂功德。” 迫不及待伸手接过,李玉点头附和道:“对对对!你说的对,还有这番薯我也尝过了,又甜又酥,确实好吃。” 话不投机半句多,康庄再无颜面对这个不学无术还只知道吃的龙门之主! 遂扶额不语。 半晌过后,李玉谈及正事:“公子命我在此等你,准备好了?” 康庄正色道:“万死不辞!” “好!”人声转为龙啸,鳞片覆满李玉整个脸颊,双角渐渐自额头隆起,眸间金光曜日。 龙吟声响彻天际。 云中探出龙头,面朝大厅,李玉郑重道:“康庄,公子与阎王做了一笔交易,换你一次重生,此生尽,魂飞魄散,再无轮回转世的机会,你可愿意?” 康庄伏地而拜:“罪人康庄,跪请重生。” 黑龙怒目咆哮道:“入狱!” 康庄应声而飞,进入李玉龙爪中紧握着的黑色琉璃塔消失不见,塔分十八层,无数厉鬼哀嚎其间,不知暗藏多少凶险。 李玉将黑色小塔倒置,塔中一道红色光点瞬间坠落到塔尖处,挣扎着向上,偶尔发出几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似在经历莫大的痛楚。 塔外,两道黑影滚入大厅中,还未说一句话便磕头抢地,浑身战栗,皆因李玉手中黑塔,更为李玉本身龙威。 其中一道高大无比,即使趴着也将整个大厅挤得满满当当,四肢肌肉虬结甚具伟力,仅一跪就将地板压出了裂缝。 另一道头生独角背负双翼,周身雷光缭绕,原是当日的独角鬼王,不知为何没能逃出雍州,反被李玉玩心大动抓了起来。 李玉道:“即日起,你二鬼连同座下所有小鬼,皆归他统辖。” 独角鬼王机灵,不敢多话。 另一只大力鬼王则要憨直得多,但也不敢冒犯李玉龙威,哆嗦着道:“那紫裳的拘魂鬼不过平常鬼物,连俺手底下的小厮都不曾打得过,黑龙大老爷要俺听他管,俺不敢不从,可俺手底下的那些小鬼又怎么会服他?” 龙目中极为不屑,李玉道:“呵!寻常鬼物?走着瞧吧,等他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化身不世厉鬼,日后你俩也就配当个提鞋的了。” 两大鬼王面面相觑,要说心底其实不信的,无奈形式比鬼强,为了活命只得乖乖听话,目光呆滞守着黑塔,背后寒毛直竖。 撇下二鬼与黑塔,李玉捡起小鼎步入内堂,盯着鼎口镜幕,面容罕见地严肃。 铁匠肩扛一杆十丈高的巨大铁杵,插入小镇中央。铁杵没入地面,直至末端,露出一具猛虎雕像。 镇里的孩童按捺不住好奇心爬上雕像玩耍,大人们阻止不及,双手高举过头顶,急道:“娃儿别闹,快些下来,那里太高了危险,抓牢别摔着咯!” 铁匠几番纵跃,将孩子们一个个抱着,捧了个满怀,落到地面,。 孩子们趴在石虎肩膀、胸口、胳膊,贴得很紧,恋恋不舍道:“石虎叔叔,你要常回来看我们哦!我们想你!” 石虎半跪下来,轻捏他们的小脸蛋,含笑道:“叔叔答应你们,一定回来。” 此前,他的足迹已经遍布雍州各地,插入地下的铁杵多达近百;此后,他将重复今日之事。 直至大阵功成之日,雍州必然固若金汤如铁桶一般! 抬头望天,石虎似乎能够隔着一片虚无的水幕与李玉对视,咧嘴而笑。 李玉寒毛竖起,后背几道鳞片倒卷自语道:“怪胎!危险的怪胎!这厮从哪来的?罢了,问问红筱去,她跟公子时间长,应该知道其他人的底细,除去十二那个管钱的,可怜我谁都不认识,唉。” …… 扬州雨后初晴,百花向阳绽放,朵朵花蕊娇嫩欲滴,整座山谷覆上一层雪色,令人难以与之将杀意凛冽的剑冢联系起来。 “沓沓沓”侍剑小童手捧一支竹简,飞快地奔跑着到来,笑嘻嘻道:“师叔祖,祖师命您去雍州接林师叔回来。” 姬晴收了长剑,俏立湖边,笑问道:“祖师怎么说?” 这一笑恰似阳春融雪,满山的花色都被夺了光彩。 小童唇边淌下几滴口水,忘了回答。 姬晴嗔怪道:“人小鬼大,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说罢一道剑指释放,打得小童踉跄跌倒。 揉揉额头,小童道:“祖师说了,现如今雍州龙蛇混杂,不宜久留,所以让您去接林师叔。” 姬晴若有所思道:“早前小林子还未出去磨炼时修为已然不弱,尚能够独当一面,为何现在不能自己回来?” 小童解释道:“林师叔在雍州与巫人缠斗受了点伤,又发现了两个练剑的好苗子,不便御剑,就传讯求助。” 姬晴伸手招过竹简细阅,道:“知道了,我一会出发。” 赚足了眼瘾,小童不敢多待,忙转身急急跑回。 出谷时,不禁疑惑道:“师叔祖向来足不出户,为何今日答应的这般爽快?” 谷中,姬晴握剑的右手微微颤动,目光灼灼,直视那满山的白花,像在看什么人。 五年前,我外出历练与你初见,一招未出就已落败,欠你一个承诺。 五年后,再见你时,我会一雪前耻。要你也给我一个承诺! 夜麟,你我终有一战,却不知时机可曾到否? 一道剑光冲出山谷,径直往西北方离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惊醒无数剑冢弟子,从修炼中脱身,抬头去看那个让他们日夜追赶的人。 瞧那剑光之盛,难道差距又被拉开了? 不禁有人气馁。 谷口处,侍剑小童目瞪口呆:“哇!什么时候我也能御剑飞行、斩妖除魔,那可太帅了……嘿!嘿哈!”胸中燃起雄心壮志,小童并拢起食指中指,回想起师兄师姐们练剑的样子,使出一套四不像剑法。 剑法耍完,小童自认为威风八面,满山的鸟儿愣是没有一只敢叫的。没注意迎面撞上一位老者,小童惊得跪下,嗫喏道:“祖师。” 老者不苟言笑,脊背如剑般笔直,凝望剑光远去,自语道:“小晴的速度,似乎比平时还要快些?” 小童再抬头时,老者已经不见,耳边又重新响起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长嘘一口气,小童拍拍胸口道:“祖师太吓人啦,还是师叔祖好,平时都是……”忽然觉得不对“咦,师叔祖平时虽然不吓人,但也不对人笑呀!今天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偏头看去,确认无误,太阳还在东边。 苦思无果,小童叹道:“果然是高人风范,不带同样的。不过还是林师叔更有风范些,每次出场那叫一个英气逼人,帅哇,帅到掉渣!” 雍州,林清泓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疑惑道:“莫不是谁在说我?” 前方步迟招手道:“师傅快跟上,别误了时辰,夜里赶不到下一个村子的话,我们可要喝餐风露宿啦。” 步苦自告奋勇背着胧星,小小的身子竟也不觉得吃力,若在以前单凭这个背篓也够她喝一壶了,怎么背的动胧星? 不曾察觉,一切都在细微中发生变化。 只有小胧星一天天长大,越发的活泼,趴在步苦背上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也没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倒是步苦被他逗得直笑。 唯一无奈的是胧星那两颗小虎牙总要往背篓上面磨。 第十三章 暗潮涌动 未处在水草丰足的年代,北方的冬季就会格外难熬,家家户户还剩的一点余粮也仅是那几头用来配种的牛羊。 若是原野上的牧草再不冒尖,牧民们便只能宰杀这些救命的粮食,至于之后怎么办? 再说吧。 看似无奈,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去抢,这是一贯的做法。 别处部落未必就比自己好上多少,要抢,就要把目光瞄向南边的那座要塞。 一座要塞,阻隔的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梦想,只需踏破了它,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狼骑长驱直入,他们将不再担忧粮食的问题,更不用再害怕冬天。 牧民撒下最后一把干草,锁上羊圈,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这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哪还有什么力气去发动战事? 虽然日子过得禁巴巴的,好在白天下过一场大雨,明日醒时,顽强的牧草就该破土而出了。 念及此处,牧民微喜,深深吸了一口气,春风总是令人愉悦。 顺着南来的春风,空气中夹杂些许泥土气息,还有远处要塞上淡淡的火油气味。 火油?牧民瞳孔骤缩,抬起头正待呐喊,一支飞箭悄无声息贯穿了他的喉咙。 今夜无月无星,此处依旧宁静。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灰蒙蒙的许多阴影,好似及腰的牧草迎风向北倒去,起起伏伏。 狼庭,雄踞神州大地之北,由耶律一族主宰,完颜、赫连、拓跋三大部落辅佐,垂涎九州已有数百年之久。 营寨四角上的旗帜缝着马鹿,此处归拓跋一族镇守。寒风拂开帅帐门帘,拓跋岫面容阴晴不定,炭炉中的羊皮卷已经焚烧成烬。 怒气登顶,拓跋岫拍案而起:“混账!” 木屑溅射一地,好在拍的不是自己项上人头。信使汗如雨下,仓惶跪地道:“世子息怒,这是马王的意思。” 一把抓住信使衣领提得双脚离地,拓跋岫眯眼寒声道:“父王不会无故变卦,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好把你知道的蛛丝马迹告诉我,否则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信使颤颤发抖,道:“是是是,小的曾听上头酒后说过,马王不久前秘密接见了南边来的人,其余小的一概不知……” 闻言,拓跋岫微窒,暂敛怒火放下信使,喝道:“来人,传我之命,即刻放火烧了营寨,全军撤离!另外,旗帜留下。” “喏!”隐藏在暗处的世子近卫前去传令,立刻又有一道阴影从帐外潜入替补,门帘重新掩上。 拓跋岫坐在帐中苦思,直至部队尽数撤离,大火包围了整个营寨都不曾离开,道:“父王行事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 终于,帅帐也被引燃,近卫牵来战马,道:“主子,该离开了。”翻身上马,隔着火海拓跋岫回首望去,与红衣女将对视一眼,无心恋战,策马离开。 红衣女将枪尖几次垂落,终究未曾追赶,心有疑虑的不止拓跋岫一个,还有他的老对手厉红缨。 知道的太多却也不是什么好事,服从命令才能明哲保身。 手下将士呈上数面被火灼烧毁半的旗帜,厉红缨颔首道:“开拔!” 熊熊大火连烧七寨八城,冀州厉氏巾帼一夜之内兵进百里,拓土开疆,深入草原腹地,直逼拓跋族域。 此役战果丰硕,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回徐州帝都。 传闻拓跋部落之主马王胸腹处惊现一道贯穿前后的巨大伤口,对外宣称冀州之主厉人杰所伤,急急传讯赫连、完颜、耶律三大部落,寻求援助。 整座草原震动,狼庭势力于数日之内重聚。 东漠,完颜掠率军撤离兖州北疆,踏鹰而来,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骑射大军。 西岭,赫连牧夏骑乘巨熊重出山林,十年前进攻雍州的创伤已经平复,而今正是它们建功立业的时刻! 北荒,十万狼骑剑指天南,踏平神州的心思昭然若揭。 一旦战事爆发,战线将蔓延到整个神州北疆。 莫说冀州、兖州,连带着雍州也开始人心惶惶,单凭蛟龙李玉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狼骑南下,更何况还有赫连、完颜二族相助。 婢女小翠劝道:“公子!不能再往里去了,老爷要我们立刻回徐州。” 颜仕不耐烦地将她推开,道:“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好不容易才到雍州,还没见着真龙你就要我回去?休想!” 情急之下小翠跪倒,抱着颜仕双腿,哭诉道:“老爷信里说了,不把公子带回去就要活生生把小翠打死,求公子看在小翠服侍您多年的情分上,救小翠一命吧!” 颜仕自小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一时竟也不能挣脱婢女,大骂道:“你给我撒开!撒开!” 身旁马车夫沉默地一言不发,老叟则上前躬身道:“公子,当真不能再往里去了,如今雍州朝不保夕,那龙门之主只怕是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来接待我们这些凡人?您就是真到了他跟前,也未必见得到他真身。” 颜仕气得顿脚,道:“不行,见不到真龙本公子说什么也不回去!你快给我撒开!” 迎面过来赶路的林清泓一行人,步苦瞧得心软,扯扯林清泓衣角,小声道:“师傅,快救救那位姐姐吧,她都要被打死了。” 林清泓摇头道:“不能轻易管别人的家事,这是江湖规矩。” 步迟站出来为妹妹说话:“可师傅不是常教导我们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才是剑客本分的嘛?” 无有走在后面,也不时看向他。 林清泓语塞,眼角抽搐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行侠仗义也不是这么整的,至少要问清楚。” 眼看着步苦眼泪都要急出来,步迟又道:“那师傅您去问呀,问了就能帮她了。” “我堂堂一个扬州剑客,哪有脸去管这种事??”林清泓内心翻江倒海,额头青筋隐现,几乎就想一巴掌拍死步迟。 小胧星趴在背篓边沿流口水,眨眨眼,瞧见步苦偷偷抹眼泪,当即小嘴又一撅,脸儿皱起,嚎啕大哭起来。 声响极大。 倒把前方路口的主仆给吓到,颜仕呆呆看着这边。 无有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这下不上也得上了,林清泓瞬间换出一副笑脸,拱手道:“诸位可是遇到了麻烦?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不妨明言,在下扬州林清泓,颇有几分绵薄之力。” 见林清泓器宇不凡,颜仕不由得有几分惭愧,躬身拜道:“小生自徐州慕龙而来,此行路远千里,还未及得看上一眼,冀州就爆发了战事,家里长辈催我回去,却叫我如何甘心?” 闻言,林清泓嘴角扬起,笑道:“你所说的真龙,在下也曾见过一面,不过是条成了精的大蛇,有何可看的?那妖龙性淫,还是只母的,最喜欢你这等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只怕你到时候还未见到真容,就被掳到了床上,妖龙一番享用过后,还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啊!”颜仕惊得坐下,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如雨落下:“骇死我了骇死我了。”回过神来,道:“小翠,王伯,我们回去吧,这位大侠似乎也要离开雍州,不妨与我等同行,马车宽敞,总好过餐风露宿,一路上大家也有个照应,不知大侠意下如何?” 林清泓顺势应了。 身后无有面色古怪,步苦也不太对劲,涨得通红。 步迟当场石化。 这算哪门子大侠!锄强扶弱呢?威风八面呢?怎么像个坑爹又坑娘的坏家伙? 少年心目中的剑客梦慢慢破碎。 待得林清泓回来,无有叹道:“阿弥陀佛。” 步迟扯着林清泓衣角示意他蹲下,悄声道:“师傅,你怎么能说谎话骗人呢?” 林清泓道:“一点小手段罢了,似这等少不经事的富家公子最是好唬,随便编上两句就要吓得手足无措。总好过我出手把他打晕吧?要学会变通,能不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干嘛非要动手?” 步苦红着脸嘀咕道:“那师傅您,您也不能背地里说别人坏话呀,这样不好。” 林清泓赏了她一个豆子,道:“怎么,心疼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东西,难道师傅不比那条龙跟你亲?不过是说它两句,又不少块肉,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这人不是救下来了?” 俩兄妹不吭声了。 这时富家公子颜仕亲自过来请道:“路途遥远,不如让幼子与这位大师先上马车吧?小生备了薄酒愿与大侠畅饮,把手言欢!” 林清泓伸手去接酒壶,点头道:“好!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师领着步迟步苦先上马车吧。” 马车夫取出木制小阶,无有牵着兄妹二人、还有步苦背上的胧星缓缓进入马车,落座。 变故突生! 马车四面落下精钢铁笼,将四人困在车厢中。林清泓暗道不好,手上的酒壶也瞬间爆开,紧贴着脸有无数钢针飞射;同时那原本可怜不已的婢女小翠化身鬼魅,手持一柄短匕忽然出现在林清泓背后;还有管家王伯从天空中挥掌拍下,势若千钧,不难想象被他击中的后果。 顷刻开启一场绝境好戏,稍有不慎就是林清泓的红白喜事上演。 第十四章 龙抬头 剑二式,龙抬头,敕令人间万兽拜伏,扫除蛰伏在阴影中的宵小虫豸。亦有激励习剑者奋起自强之意,本该是扬州剑冢的一式基础剑法,此时却在名剑“秋水”之上显露峥嵘。 林清泓左腿后移,右臂举剑上扬,恰如一张无弦的长弓,更似巨龙抬首,刚中带柔张弛有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划过颜仕胸膛、斩断淬毒钢针,直至上空挥掌拍下的老叟王伯。 王伯不顾身下长剑,捏掌化拳顺势向下,任由肩头贯穿,一手扣住“秋水”,一拳直击林清泓目侧的太阳穴。 听闻耳边风声呼啸,感受背后匕首冰凉,林清泓未曾有过慌乱,悄然转换招法—— 剑三式,启蛰。笼罩在林清泓周身的龙头虚影蓦然张口,剑气催生数道雷电,于“秋水”剑尖处集聚炸裂,化作巨龙咆哮,直教人震耳欲聋。 气浪席卷方圆三丈之地,尘埃散去时,林清泓毫发无伤,老叟王伯被卸掉一只胳膊倒在地上,断口处无半点鲜血淌出。 婢女小翠七窍破碎,五官空洞阴森,再无一丝人样,却也不曾倒下,仍能移动。 马车上步苦哪曾见过这般惨状,吓得尖叫。步迟连忙捂住她眼睛,自己则强撑着看下去,肩头不住地颤抖。 无有稍稍赞许,按住步迟肩头道:“机会宝贵,好好看着,这是林施主借刺客教给你的第一课,刚才那几招都是扬州剑冢最基础的剑法,只需练到精深处,自然能有他这样的威力。” 步迟口中干涩,喉头几番滚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唯有那双眼睛再不离林清泓片刻。 目视场中唯一还像个人的颜仕,胸膛同样的没有鲜血流出,林清泓皱眉不语。 伸手抚过胸口创伤,颜仕颇有几分不悦,随即转为笑意,道:“剑客握剑前后果然是天差地别,我应该找机会先卸了你的佩剑。” “秋水”微鸣,林清泓道:“在下向来剑不离身,若你有这心思,我会立刻把你斩了。” 说话时,倒在地上的王伯又复站起,与婢女小翠、颜仕二人成夹角之势,合围林清泓。 林清泓道:“你们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颜仕淡淡道:“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些,乖乖受戮多好?偏要惹我生怒,待会可不要求饶,你会很痛苦。”白皙的脸上渐渐露出兴奋之色。 王伯率先出手,屈膝微蹲,收掌至左肋下摆出架势,不停有气流凝聚其上,手腕青筋隆起跳动,衣袖渐被撑破。直至左手鼓胀不已,几乎化作原来的六七倍大小。 不由得令林清泓想起身化邪神的虿巫王,一拳之威令他至今记忆犹深。虽然此人多有不如,林清泓不敢轻视,双腿前后错开,一手微微掣肘上抬举剑齐眉,另一手食指并拢中指掐出剑诀,抵住“秋水”剑尖。 忽然王伯凭空消失,所立之处地面凹陷。 屏息凝神,林清泓察觉身躯左侧有异,挽剑半月,剑尖点向王伯手腕近拳三分处,由下至上挑开蓄势一拳。 挨着林清泓身躯,拳风纵贯丈许裂地碎石,若是击中了……不堪设想。 步迟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林清泓不敌受伤。 老叟王伯出拳数次,虽不曾击中林清泓,却也将他一身黄衫擦得破破烂烂。 步迟冷汗浸湿了后背。 按住步迟肩头的大手轻轻使劲,无有道:“别慌,林施主远比你想的要强,他们奈何不得,仔细瞧你师父是怎么借巧劲卸力的,这等以弱御强之道深得扬州剑法精髓,别辜负他一番用心良苦。” 颜仕二人却不会等着林清泓教完徒弟,一齐上前助阵。 小翠双手十指节节脱离,露出内里锋利的精钢骨爪,脚下步法迷离,形如鬼魅加入战局。 与王伯的大开大合不同,小翠出招刁钻狠辣,常于林清泓防御薄弱之处下手,十分阴险。 外围颜仕双手插入袖中,带出一片光亮,原是无数银芒闪闪的钢针。十指连弹,钢针喷射而出,专攻林清泓要害窍穴,更不避王伯小翠二人。 二人也任由钢针波及自己,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只是疯狂地进攻林清泓。 林清泓束手束脚,渐渐感到吃力,遂转守为攻。先是蓄力横剑荡开三人攻势,而后出剑极其诡异,时而执剑连点,时而挥剑虚划,看似缓慢,实则顷刻完成,举手投足之间引重若轻。 于是四周忽然出现了数量奇多的白色光点,或驻留不动,或飘动忽闪,宛若夏日暑后流萤纷飞的景象,绚烂中暗藏杀机。 剑七式,流萤。 白点白线十分细小,轻易让人忽视,小翠与王伯几番出招,浑身莫名其妙出现许多透光的孔洞,动作越发不顺畅自如,颜仕射出的飞针一经触碰也瞬间断裂成数截。 沉默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马车夫终于开口,不屑道:“蠢货,那是剑气!” 战况持久,颜仕三人的真面目慢慢浮出水面,林清泓或许不知,老僧无有却曾耳闻。 林清泓虽然占据上风,无有面容反而愈发的阴沉,只听他自语道:“偃师,奇门之术,凭金石木革以造人,因神似活人可通假,内藏暗器机巧,杀人于无形,难以察觉。” 步迟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大师傅,您说什么?那三个人不是活人?是木头做的?那木头怎么能动呢?” 摇摇头,无有叹道:“此奇门巧术非我等所能理解,但那木头和石头确实是可以动起来的。” 双目骤然瞪得滚圆,无有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马车夫兀的站起,扼住无有脖颈,寒声道:“呵,等会就轮到你们死了,着什么急?” 步迟步苦急的就要大叫,马车夫弹指两道气弹将其震飞击晕。 另一边。战斗焦灼,林清泓与三人打得难解难分,几次出招奏效,可那三人如有不死之身,倒地没多久又站起来重新展开攻势,令他头疼不已,真比雍州冰尸还要难缠。 而今他又负伤未愈,稍有些吃不消。 林清泓自衬,是时候拿出真本事了。 毒蛇于沉寂中潜伏,力求一击必杀,刺客,则比毒蛇更毒。 危险悄无声息地到来。斜刺里一道阴影飞来,林清泓躲闪不及,正中腰间,痛哼一声:“啊!”摔倒在地。 顷刻血染黄衫。 凝神视之,竟是刚才王伯被卸下的右手,为何擅自动了起来?更无半点气息,令他毫无防备。 才刚拔出腰间匕首,林清泓发觉浑身经脉似有火烧,怒道:“你这妖人,匕首有毒!” 颜仕三人不再回话,亦不动了。 不知何时,天空黑了下来,一方大阵悄然展开,笼罩此间。 另有三位黑袍人从天而降,是那国师坐下的魑、魅、魍三人。 魍笑道:“早说了他不行,白白浪费三个傀儡才将这扬州的掌门弟子击败。” 魅道:“呸!什么掌门弟子,弱小不堪,还蠢得像个猪,被三坨死物打败,要是我教出这样的徒弟,还不如撞死算了。剑冢掌门也不过如此。” 魑道:“他本人倒没出过半分力气,清闲得很,令我羡慕,我每次出手都要弄得一身血腥。” 依三人所言,最后还站着的马车夫自然就是魉,手中握住无有咽喉,道:“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先下去等他吧!” 从始至终,没有人注意到,步苦身后的背篓里,不见了聂胧星。 一道星芒瞬间穿透魉的心脏,魉目光呆滞地看着悬浮在马车中央的黄毛小儿,脑海里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有体温随着血液迅速流失。 又是一道星芒,无有落在地上,魉的一支手臂分成两段,鲜血自断口处喷洒而出。 魉终被疼痛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倒地而亡。 魑、魅、魍三人大惊失色。 聂胧星双眼充斥星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小小的脸蛋上罕见地拥有一丝怒意。 偏过头,他看了无有一眼。 无有也正直视着他。 而后胧星眼中的星光消逝,失去一切神异,缓缓落到无有怀里,沉沉地睡去。 或许一切变故只是因为无有陷入危险,但胧星此时已经昏睡,不论再发生何事他都不会知晓。 包括无有有可能面临的第二次危险。 魑、魅、魍三人不明情况,心有余悸地打量着无有和他怀里的婴儿,面面相觑,决定上前探明情况。 此时,雍州龙门,李玉闭目修炼,雍州鼎将他从沉睡中唤醒,除去夜麟沉睡之地,有另一方所在出现了夜麟的气息,还有—— 那一丝怒意! 暗金色的鳞片覆满李玉整个身躯,体型无数倍地放大,他的额头隆起双角,他的眼眶被金芒占据,就连黑白分明的瞳孔也瞬间变成竖眼。 李玉玩世不恭,若说世上还有真正令他在意的,只有夜麟,也只能是夜麟。 是谁?触怒了夜麟! 前所未有地愤怒,李玉抬头,驾驭雷霆直入云中,曾被黑暗笼罩的雍州大地再一次失去太阳,黑龙化身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降临! 第十五章 一盘棋 乌云压得很低,飓风肆虐在整个雍州,呼啸狂奔,亦向八方席卷。 少年于半人高的草丛中醒来,身上墨色渐渐褪去。 “自己还能撑多久?” 夜麟找不到答案,来到这里已经十年,除了不厌其烦地进行谋划,治愈自己的方法至今仍未找到,而他的病症已经达到临界值,不日就会爆发。 那个人,也不像会和自己开玩笑的样子。 遥望乌云最密、天空最黑的地方,曾预料过的未来终究成为现实,夜麟捏住棋盘外围的那颗子,撤去原先所有布局,在长叹声中,落子天元。 接着一子一子落下,速度极快。 新的布局与原来的布局十分相似,只因那颗徘徊在外又突然进入棋局正中的棋子,悄然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些变化藏在暗处,时机到时,或许能够揭开一个新的局面。 草丛里忽地探出一个肉肉的褐色鼻子,熊首出现在夜麟面前,寸许的疤痕纵裂在黑熊的左眼。 嗅嗅。 而后头顶灌草被拨开,露出高大的青壮男子半身。 锦帽貂裘,背上弓弦如碧,腰间悬刀系箭。 血腥气犹在。 放下棋子,夜麟与他就这么对视着。 青壮男子解了背囊拿在手上,道:“马奶酒。” 酒味甘醇,微酸,酒性甚烈。只一口,令人浑身热燥不已。青壮男子卸下熊背上的野鹿,匕首来回出入,割下片片殷红赠予夜麟,见夜麟不要,青壮男子笑了,将鹿肉放进嘴里咀嚼品尝,复拿起酒囊痛饮,好似人间美味。 直起身,夜麟几乎看不到前面的景色,绿草挡住周围视野;往前两步,草丛渐渐稀疏,变得低矮;再往前,已经可以看得见坡下,嫩草刚从土里钻出,荒原上泛起几簇新绿。 远远眺望,地平线上那黑压压的一片,马匹、帐篷、兵戈、旗帜。 眼见烽火连营,夜麟无悲无喜,闭目不语。 那青壮男子问道:“中原人的棋子是极有学问的,我不太懂,棋盘上的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夜麟坐下继续未完的棋局,边答道:“借力打力。” 点点头,青壮男子若有所悟,道:“受教了。” 夜麟伸手按倒几簇绿草,理出一片空地,道:“你的伙伴们在东边等你,为什么不去?” 青壮男子就势坐下,道:“路过这里,看几眼。” 夜麟抬眼看他,道:“看来你执念很深。” 青壮男子嘴角翘起,道:“传承了一代代祖辈的遗愿流淌在我鲜血里,不得不执着。” 夜麟不语,继续下棋。 目不转睛地盯着夜麟手下的棋盘,青壮男子颇有兴致,道:“怎么?有没有兴趣做我的谋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种。” 夜麟微顿,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青壮男子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道:“几日前我已达这里,发现了你,还有你的棋盘,自己看不懂,拿兽皮临摹了弄回去,帐下的能人智士竟然也没有一个能看得懂的,可见他们都不如你。” 夜麟淡淡道:“雇我做谋士?算了,代价很大,你接受不了。” 青壮男子道:“吾名赫连牧夏,你既然敢一个人待在雍州北界,不会不知道我,什么代价你尽管说。” 夜麟头也不抬,道:“你的后半生。” 赫连牧夏凝神道:“何意?” 夜麟答道:“或许我能帮你一统草原,你是否有勇气与耶律、完颜、拓跋三大部落为敌?” 瞳孔骤缩,赫连牧夏陷入沉默。 夜麟面无表情,将目光重新投向棋局,道:“看来你没有这个魄力。” 不以为侮,赫连牧夏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空口说白话?” 没有正面接住他的话茬,夜麟反问道:“拓跋部落遇袭向你求援,而你率领十万军队在雍州大门口徘徊数日,为的是什么?” 赫连牧夏饮下一口烈酒,道:“不妨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拓跋氏的死活与我无关,攻略雍州却是我心中贯彻理想的信念。” 夜麟放下棋子,直视他,问道:“到此刻为止,你下决心了么?” 赫连牧夏站起身,凝望身前染墨的天空,道:“我决定了,撤离这里。” 夜麟接着问道:“是什么让你打消心思的?” 赫连牧夏皱眉道:“龙门之主,我没有必胜他的把握。” 收起棋局,夜麟同样起身,目光锁定赫连牧夏身后的军营,道:“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赫连牧夏心中疑惑,问道:“我不明白,你做了什么?” 夜麟笑道:“拖住你,然后等你看一眼龙门之主,雍州就能免遭战火。” 赫连牧夏伸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问道:“为什么不直接请龙门之主出来让我看看?” 夜麟又道:“直接让他出来,你还是会不甘心,还是会试,不是吗?做些铺垫还是要的。” 赫连牧夏眯眼,长刀出鞘半寸,道:“你说得对,那你又怎么能保证现在我不会出兵。” 背后,忽然出现一位红衣婢女,悄无声息地把匕首按在赫连牧夏肩头,红筱狡笑道:“因为你的命在我手里。” 不止赫连牧夏,身旁黑熊竟然也无半点察觉,当即愤怒不已,人立而起,咆哮着挥掌拍下。 熊爪上寒光闪闪。 红筱匕首微进,刃尖处流出一滴鲜血。 “住手!”赫连牧夏叹息道:“是我大意了。”他放弃抵抗,长刀又复归鞘。 黑熊呼噜着趴下,脚掌几番跺地,蓄势带动。 红筱朝黑熊做了个鬼脸,回头道:“不放心公子独自外出,我便追了出来,亲眼看着你几次接近,生怕你对公子不轨,见你人多不敢冒头,恨得本姑娘牙痒痒,总算等到你放松戒心的一天。这下被我逮到了吧!” “对我不轨???”夜麟蓦然脸黑。 赫连牧夏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就料准了我不会进攻。” 夜麟解释道:“龙门突然出现,一跃成为雍州霸主,有太多的未知,你不敢贸然进攻;同样的,龙门刚刚建立根基未稳,雍州积弱已久,此时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你舍不得放弃,因而徘徊在雍州北界观望。是否发动战争也就是你一念之间而已,利用你的疑心,我摆一盘棋把你拦在这里,也就拦住了十万大军。而今龙门已经准备万全,你若不死心大可以来试试。” 赫连牧夏深看夜麟一眼,道:“工于心计,阁下城府之深令人叹为观止,确实有资格助我一统草原。我说的还作数,你来吗?” 红筱插嘴道:“你这人真不怕死,刀架脖子上了还有心思让我家公子归顺你,做梦呢?” 赫连牧夏笑道:“我一死战争就真的打起来了,想必你家公子也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 夜麟颔首,道:“日后再遇到,我们或许可以合作一番,但我没有给人当谋士的习惯。” 赫连牧夏愕然道:“怎么?难道你不是龙门的谋士?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被你一盘棋子拦住!我曾误认你为龙门效力,我门下谋士皆不如你,因而顾虑重重。” 夜麟摇头道:“不是。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死,不管是生活在雍州,还是生活在草原。”转向红筱道:“让他走吧。” 红筱收起匕首退回夜麟身后,狐疑地朝夜麟眨眨眼。 赫连牧夏拱手道:“原来如此,有缘再会,尚不知你姓名?” “夜麟。” 目送赫连牧夏和黑熊离开回营,直至看不见身影,十万大军收拾停当往东行进。 已是小半日后。 赫连牧夏当真放弃进攻雍州。 红筱直直盯着夜麟,实在是想不明白夜麟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会说谎话骗人。 夜麟转过身来见她如此,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红筱悄声道:“奴婢都不知道原来公子也会撒谎骗人哩!公子对他说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夜麟莞尔,问道:“说谎很正常,又不会少块肉。大概七分假三分真吧。今天心情好,你想先听真的还是假的?” 红筱嘟嘟嘴,道:“先听假的。” 夜麟道:“我不是专程来拦他,只是太累睡着了,刚才的都是顺手为之;雍州也还没做好准备应战,石虎那边需要多一些时间。所以如果他真的打进来,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硬抗,雍州会打得很惨。其实这里头有一些漏洞,只怪他太聪明了,反被聪明误。” 夜麟所有的自信竟然都是装出来的?万一露馅! 红筱瞠目结舌,不禁有些后怕,背上直冒冷汗,呐呐道:“还有吗?” 夜麟道:“我拒绝为他出谋划策,但狼庭内部有人与我合作,我自然提供了一些计谋,对了,那个人也有一面牌子。” 掏出腰间分别刻了“六”字和蛇形的小牌,红筱问道:“这样的?” 夜麟道:“嗯,这样的牌子有十二面。” 似乎对这个不太感兴趣,红筱道:“公子说说真的呗。” 夜麟笑道:“我确实不是龙门的人。” 红筱陷入呆滞。 回过神来,红筱道:“公子的确不是龙门的人,可整个龙门都听公子的呢。” 夜麟尴尬,但不做解释,又道:“李玉异动确实是我安排的,只不过本意不是给他看。” 红筱撇嘴道:“不是给他看的,那公子还不是一样借题发挥。” 夜麟再道:“我确实不希望有人死。” 红筱点头称是:“公子宅心仁厚,这倒是真的。”转念一想,叹道:“公子说的话里头十句有七句是假,剩下的三句真话里又有两句比假话还要假,可怜那个叫什么牧夏的,被耍的团团转。” 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夜麟伸食指挠了挠脸颊,解释道:“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只是说谎肯定会被识破,所以说点夹真带假的话才好糊弄。” 说罢双手负在身后移步离开,瞬息不见了踪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抬头向南望去,远方天空风起云涌,雷霆依旧。忽然一道白光刺入天空黑幕 ,雷电相迎。红筱摇头叹息,不知又是哪路大神要被公子给设计“坑害”了。 可怜呐。 第十六章 人情味 扬州方向,一道剑光风驰电掣而来。 姬晴掌心的玉质小剑裂开几条缝隙,内里蕴含的一滴精血渐渐发黑。 林清泓遇险,性命垂危。 迎面飓风袭来,姬晴合指成剑,挥剑劈开云幕,眼前为之一清,不到片刻乌云又复聚拢,电闪雷鸣令人心神不宁。 雷鸣最为集中之地。黑龙微顿,凝望北方,满腔的怒火悄然熄灭,继而化作人形降落地面。 李玉怀抱聂胧星,心中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居高临下审视坑过自己的老和尚无有,厌恶道:“怎么哪都有你?” 无有一瞧是他,心念此番危机必解,双手合十,乐呵呵道:“阿弥陀佛,施主近来可好。” 眼角抽搐,李玉道:“别跟我打哈哈。”掂了掂怀中的聂胧星,递还给无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和尚接过,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腹诽道:“施主自家弄出来的动静,怎么自己不清楚,倒问起我一个外人来了?” 夜麟的心思只有夜麟自己清楚。 李玉暗暗骂道:“老滑头!死秃驴!” 睥睨四周,除去那三位黑袍人,一个站着的都没有,闭目待死的、透心凉的、连缺胳膊少腿的,可谓惨象。 伸手金光掠过,车厢中的兄妹二人悠悠转醒。 瞧见李玉就在眼前,步苦鼻子一酸,飞扑着进他怀中,道:“大人,苦儿的师傅中毒了,求大人救救他吧!” 声泪俱下。 宠溺地捏捏步苦鼻子,李玉道:“小家伙别哭了,好,我救。”身形微晃,出现在林清泓身旁,细看之下,乐道:“呦,还是个熟人,你怎么又倒下了?” 林清泓面颊泛黑浑身乏力,只是无奈笑笑,说不出话。 李玉手中凝聚出人头般大的水球,摁在林清泓腰腹伤口处,眼见毒素连带着部分血液一同抽出,水球似渗入了墨汁,整个变得漆黑。 林清泓禁不住痛哼,步苦紧张地望望师傅,又望望李玉,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打扰了李玉,急得抓心挠肝,直掉眼泪。 “住手!”天边一声暴喝,体型如山的剑气宛若新月接踵而来。 白光笼罩之时,李玉放下步苦,伸出的左手食指化作龙爪,一指点出。 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最终龙爪凭借微末优势占据上风,以点破面,新月剑气破裂爆炸。 气浪掘地七丈,直接将周遭众人掀飞,代号“魑魅魍”的三个黑袍人顺势逃离,隐匿不见。 唯独李玉周身地面仍旧完整,恰如一座孤峰屹立于大坑中央。 天地之间重新刮起狂风。步苦的头发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或往前飞、又往后扯,再也看不清东西。 于是,她向上看了一眼。 愣住。 乌云还在,遮住了整片天空。但不知是谁,扯了它一把—— 如一块庞大无比的布幕,被天上的神仙螺旋着拧起, 然后,撕碎! 云幕漆黑,瞬间破开了一个口子,透过那个口子,步苦重新看到了蔚蓝的天空。 在那天空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小点,释放出耀眼无比的光芒,缓慢地落下。 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大。 直到它遮住了步苦整个视线,小女孩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颗流星,要贯穿大地。 流星中央,姬晴双手持剑高举过头顶,飞旋如梭。 纯白的流星破开云幕,向大地陨落而来,直指李玉。 女孩忘了颤抖,忘了尖叫。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隔着螺旋风柱,她用尽一切的力气,喊了声“哥!” 狂风巨柱阻隔了视线、阻隔了一切,自然还有声音,但不知为何,步迟好像听到了妹妹的呼唤,身体里莫名涌现的力量,支撑着他站起来,令他能够向前。 伸出手,步迟想要拨开风柱。 哪怕被风撕碎! 因为妹妹在里面,步迟声嘶力竭,绝望地唤了声:“苦儿!” 唯有李玉能够听见,不论是步苦、亦或是步迟。 比刚才更愤怒的愤怒,无以言表,于此时爆发—— 龙啸九州! 黑龙的咆哮环扩数千里,震慑整个九州,无数人闻声失神。 八州之主屏息凝神,不知作何考虑。 神州北疆,刚刚离开雍州不久的赫连牧夏悄然反水,意图潜入,闻声,而且极近。 惊心动魄! 当即率军撤离,再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话归原处,为了避免将步苦直接震死,黑龙仰天而啸,音束如同巨柱冲天而起。 姬晴首当其冲,流星止住来势,她被定在空中,接着顶飞、升上云幕,所有剑气都被剥离,而后流星破碎。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震移了位置。何其可怕? 拔毒结束,李玉收起手,轻抚昏迷的步苦。 扫视大坑之外的步迟、无有等人。 安然无恙。 风柱早已消失无踪。 鳞片覆盖体表,李玉头生双角,微蹲,跃起! 大地又复沉陷,塌得更深,而李玉已达千丈高空,目视姬晴,寒声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太过放肆了。” 姬晴剑指李玉,道:“废话少说,交出我剑冢弟子,否则,即是与我剑冢为敌!” 空气突然安静。 李玉火冒三丈,咆哮道:“我现在恨不得把他捏死!刚才何必救他?” 空气再次安静。 姬晴愣道:“啊?” 李玉扶额,试图令自己平静下来,脖颈上的青筋却越突越多,暴怒道:“你这人出门不带脑子的吗!我在救人!你看都不看就跟我拼命?” 红色悄然蔓延在女子肌肤之中,摸出怀里的玉质小剑,裂缝愈合了许多,李玉所言不假,姬晴更红了。 李玉淬道:“你大爷的。” 终归平静。 站在林清泓身旁,眼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人色,姬晴低头不语。地面上土都压实了,没洞可钻。 无有自昏迷中转醒,浑噩不清,亦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还未听到声音,他已被震晕。 步氏兄妹相拥而泣,劫后余生犹然心悸,竟不敢靠近他们的师叔祖。 险些被杀,哪敢靠近? 后来,林清泓醒来,步苦跪在一旁抽噎。 林清泓轻声安慰道:“痴儿,哭什么?侠义心肠是我辈剑客的本分,救死扶伤没有什么不好,以后多观察观察就是了,师傅不怪你。” 李玉皱眉,冷然道:“步迟,是谁惹哭你妹妹?” 步迟手指一处,义愤填膺道:“就是那帮没良心的欺骗苦儿,还暗算我师傅,大人,削他!!!咦,人呢?” 人呢?跑了! 谁干的?姬晴…… 缕清了前因后果,李玉扭头盯着姬晴。 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姬晴一跺脚,道:“这档子事是我惹出来的,由我解决,权当赔罪。” 李玉再道:“那些刺客来历不明。” 姬晴道:“我查!” 李玉忽地一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笑意,道:“好。”说罢转身离开,一闪而逝,瞬间不见踪影。 林清泓摸不着头脑,问道:“小师叔?您怎么在这里?” 闻言,姬晴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抬脚猛踹林清泓,没几脚又将他踹晕。 步迟步苦吓得不敢吱声,又是心疼又是害怕。 无有汗颜,低头详视怀中胧星,笑道:“小胧星,给你找的师傅有着落了。” 胧星梦中似有笑意。 雍州龙门,李玉一回来就见夜麟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好比刚投胎的饿鬼。 如他心中所想,公子真的醒了。 不忍打扰公子用膳,却又按捺不住好奇,李玉突然问道:“公子是不是打小就蔫坏蔫坏的?” 红筱捂住嘴,肩头剧颤。 深有同感。 曾以为公子是天底下最最温和善良的正人君子,似那厚德圣人,只可仰慕,直到今日方才有所改观。 原来公子犹在人间,还有人情味,可以亲近。 夜麟险些喷饭,问道:“怎么说?”虽然不愿意承认,红润的脸颊却将他出卖。 李玉挠头道:“我出去啥事没干,只是吼了一声就找到一个任劳任怨的打手,还白白赚了救命的恩情,要说这不是公子的设计,我是百万个不信的。” 夜麟辩道:“咳咳……什么设计,真难听,这叫安排。那神宗皇帝和国师才是真的设计,要引火烧你,而我只是安排,知道吗?安排你出面,借剑冢的剑,帮你清了祸患。” 李玉纳闷,问道:“那公子为何不提前告诉我,把我蒙在鼓里,偏又在那幼儿聂胧星身体里留下你的气息?” 夜麟解释道:“这不是怕你演技不够,事先知道了坏事么。” 李玉一窒,又道:“那几个小蟊贼我伸手就抓了,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演戏?” 夜麟正色道:“国师上位绝非偶然,自然有其手段,魑魅魍魉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组织,能量大到不可想象,蚂蚁多了咬死象,你顾不过来的。” 李玉更迷糊了:“那她就能顾得过来?” 夜麟莞尔道:“剑冢小师叔能发挥的作用比你想的要大。” 李玉找块凳子坐下,问道:“公子怎么就能知道来的是她?” 夜麟夹起漂浮在鱼汤上的一片腌菜叶,在李玉眼前晃了晃,放到碗里,道:“整个天下都知道雍州不会平静,林清泓受伤未愈身陷险境,剑冢掌门舍不得爱徒,于是出面哀求剑祖救人,门下弟子派不上用场,来了枉送性命;门中长老尽皆忙碌,腾不出手,只有这么一个小师叔修行高深又天天练剑不事俗物,是最好的选择。” 李玉正待再问,红筱出声道:“别问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琢磨这些坏心思。” 女子心思更细致,红筱的关注点则在另一处,撕扯着手帕忸怩道:“为何公子对这个剑冢小师叔那么熟悉?莫不是看上人家?” 夜麟取出一面刻了“十”字的小牌,道:“初到九州时与她见过,是个武痴,二话不说就能撸起袖子揍人……很是令我伤脑筋,离开前她欠我一次相助,却没接这个牌子,至今留在我这里。所以我还不能出面,出面就浪费了。” 忆及姬晴模样,桃李年华而已,李玉忽然道:“十年前她才多大?公子怎么连小女孩都坑,还连着坑两次……” 红筱投来鄙夷目光。 夜麟面子上挂不住,道:“咳咳,人尽其才。我亦不曾害她,能用就用罢了。” 第十七章 黯然神伤 整个世界暗无天日,借助火光,康庄依稀看清脚下,长刀林立。耳边阴风透着声音凄厉,是谁在无助哭嚎? 前方冤魂飘荡逃离,几只小鬼奔跑追赶。 康庄不管,蹲下身,一把擒住,吃了。 夜麟飘浮在他身后,实难相信眼前面目全非的怪物会是曾经智绝雍州的翩翩公子,摇头叹息。 “醒来吧。” 是谁在说话?康庄蓦然回头,双目猩红,倒映出夜麟身影,抬起手掌奋力挥下。 空空如也。康庄之爪掏空了整座山腹,独独不见夜麟,耳边重新响起呢喃声“醒来吧。” 环顾四周,白衫少年屹立刀山。康庄提膝跺下,刀山如纸折般脆弱,直接崩塌,长刀与碎石四溅落地;反观脚底毫发无损,刀刃不曾穿过。 呼唤声萦绕耳边,“醒来吧。” 康庄震怒咆哮:“吼——!”双拳重重锤在地面,犹如疾风骤雨,顷刻间岩浆漫出、血池倒灌,燃起一片火海。 少年的呼唤声依然在。 康庄几乎陷入癫狂,站在火海里捶胸顿足,发了疯地要找出夜麟,然后捏死他。 直到康庄发现自己无法奈何这令人心悸的声音,他开始狂奔起来。 头顶双角破开云层,犁出两条极长的沟壑。 康庄所过之处,万鬼辟易。 无数冤魂厉鬼匍匐在这庞然巨怪的脚底下瑟瑟发抖,在此刻之前,它已经吃空了七层地狱,以至于成长到这等体型。 戾气滔天。 天地间,忽然出现了一缕光,非常地突兀,与这里的万事万物格格不入。 紧接着,两缕、三缕,直至形成光幕,自云缝中袭来,渐渐地,光幕强大到足以切割开层层乌云,照耀整个大地。 一轮太阳,出现在了地狱里。 万鬼见光消散,瞬间只剩下阵阵青烟。 康庄觉得浑身灼痛,伸出手挡住光芒,拨开云层后,他分明看到—— 那不是太阳,只不过是白衫少年手里的字,一个“卍”字。 好像在哪里见过? 再也受不了夜麟的挑拨,康庄眉眼间红光大盛,继而周身腾起紫色火焰,熊熊燃烧,欲与太阳争辉。 夜麟手中现出一道白虹,挥斩而下,惊现寒龙狂虐,天地为之一白。 紫色火焰遭遇极冷的剑气无声熄灭,康庄又被笼罩在太阳的金光之中,痛苦不已。正待发作时,无数的金字编成丝丝缕缕的绳索,将他捆缚,还未反应得过来,那些丝线已经织出一件长袍,牢牢地套在他身上。 佛门真言和浩然正气天生克制鬼物,康庄受二者围攻,当即束手跪地,从七窍里冒出黑烟,体型逐渐缩小。 还未结束,康庄充斥着红光的双目直视天空,乌云翻腾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酝酿。 第一声霹雳响起,然后是无数雷电轰鸣。 青光不停地放大,甚至盖过康庄眼中的红光。那是九天之上的雷霆凝聚成一道光刃,直直地坠落,刺在康庄眉心。 如同镜面破碎的声音,自最密集处四下蔓延到康庄全身。 到最后,所有的大日、寒冰、金字、雷霆伴随着巨鬼一起消失,夜麟凝望躺在地上的紫裳公子,冥思。 不知过去多久。 “醒来吧。”少年的呼唤声悄然逝去,妇人的声音却又响起:“夫君,该醒了。” 稚子无邪:“爹爹,我们收拾坏人去啦,要保护娘亲。” 老者呵斥:“吾儿,醒来!” 眼角淌下泪水,康庄猛地惊醒坐起,厉声疾呼道:“不要——!”只见他面容狰狞痛苦万分,但不知梦到了什么。 平静以后,康庄坐在地上茫然地寻找,夜麟身影已经不见,只有身旁些许清凉。 地狱中的冰可以被打碎,可以消失,但绝不会融化,此物来自何处? 那是白衫少年自火海中舀出的一碗清水。 碗底映着两个字:“活着。” 塔外,雍州龙门,夜麟又回到他的棋盘面前,缓缓落子。 李玉凑上前问道:“那家伙怎么样了?” 夜麟摇头道:“他的恨太深,我只能帮到这里,能否走得出来还要看他自己。” 李玉颇有几分担忧,毕竟康庄现在算作自己人,于是问道:“很难吗?” 夜麟神色凝重,道:“如果,有人让你亲眼看着我死,你会怎样?” “呵…呵……”李玉竭力呼吸,尝试着平复心绪,鳞片却似春来的野草疯狂地露出体表,雷霆缭绕。 无论如何控制自己不去想,夜麟所言令他恐惧,李玉涩声道:“我会疯。” 夜麟再道:“你想报仇吗?” 李玉不出声,只是点头,他怕抑制不住情绪露出原形。 夜麟深深地叹息,术法流转手中,安抚李玉褪去鳞片,道:“他又何尝不想?但是他被国师弄成之前的样子,沦为鬼物、仓惶度日,莫说报仇,自己是谁都已忘了……此恨非切身经历者不能体会,放下?谈何容易,即便是你我都不曾做到。” 李玉忽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公子不能出手,那就由我来做,让我杀了国师,一了百了!” 夜麟复盘,叹道:“若能做到早该让你去做了,我何至于下这盘棋?” 李玉急切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到?” 夜麟无奈道:“等你成年,但那已在千百年后,国师是否活着还不好说。至于现在……只求自保。” 李玉苦恼地蹲下犯愁,他现在才十岁不到,等成年?神州也要易主几朝。忽地一枚棋子敲在他头上,白衫少年落子棋盘,无暇顾及其他,道:“去寻些事做,总好过红筱一会又来数落你。” 百无聊赖,李玉取出小鼎,俯瞰鼎中水幕,由近及远一幕幕地略过。 下雨了。 落雨连珠,拍打木板发出沉闷的声音,伙夫壮汉顶着木板跑到大棚了避雨,泥土溅落裤脚,泥泞不已。 监工呐喊道:“收工。” 伙夫穿行于大大小小的木堆、石块之间,盖上油布就纷纷撤离,一转眼,筑地上不见了人影。 唯有雨声沉闷。 压抑,令人心慌的压抑,小厮坐在棚中看守木材石料,望着棚外的大雨,莫名慌张。 忽然,他发现了一丝不同学常的东西。 如此大雨,怎么会有雾在?沿着地面雾气飘荡,无声蔓延,眼看到了自己脚下,阴冷的气息直透心扉,小厮打了个寒战,哈出一口热气。 再往棚外看时,那些木材、石料竟然自己动了!揉揉眼睛,他发现许多人影熙熙攘攘,脸上笑意渐起,道:“雨那么大,怎的还要上工?不怕……”话到一半,小厮的喉咙似被扼住,说不下去了。 扛着木材的人中,有一位女子,抬起头看向小厮。 那女子,只有半边脸。咧开嘴朝着他笑。 “你,你…你!”小厮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就要软倒,忽然被人扶住。 擦去额头冷汗,方才的女鬼不见了,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是哪位工友扶住自己,小厮才要道谢。握着自己双臂的,怎么不像人手?小厮抬头上看,入目一张鬼脸,“啊——!”吓得昏迷。 大力鬼王挠挠头,淬道:“胆小鬼。”说罢将小厮扔到一边,抄起桌上的图纸,细细端详了几眼,呼道:“小子们,上头大人说了,雍州城必须早日完工,咱们龙门不养闲鬼,给老子卖力些干,干好了赏鬼宅,不必再窝进坛子里,干不好就问问我手里的狼牙棒答不答应!” 独角鬼王张开双翼,撑起方圆数里的雷幕隔绝雨水,同时视察整个施工进度。 井然有序,而且不知疲倦。 李玉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公子劝我经营势力,省下许多琐碎小事。”念罢伸手拂过镜幕,场景再次切换。 步迟、步苦分开双手各自握住一把铁条,平举,浑身绷得笔直,好似仙人指路。 两兄妹小脸涨红,肩头时常颤抖,站在屋檐下,雨滴不断地落在铁条上平添许多艰辛,几次坚持不住,放下后又重新抬起。 不曾喊累。 林清泓卧铺在床,心中欣慰,愧疚,却也愈盛。 联想自己练剑多年,竟还不如一个荆州巫人?与白龙寺、夫子林的两位大师联手也仅战了个两败俱伤。 若说不愧疚,那是假的。 时至今日每当握住秋水,林清泓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虿巫王一拳将自己轰入地下的情景。 早在那时,他已然败了。 剑不稳,是人的心在颤。世人皆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天底下又有几个迈得过这道坎? 身为剑客,林清泓心孤高、气且傲,此番战败令他心灰意懒。 掌门首徒?徒增笑料尔。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被褥,林清泓身心煎熬。 可怜师傅爱我护我,堂堂剑冢掌门就只收了自己这么一个徒弟,大半生的心血倾注,还不成材,有何面目回去见他? 所幸当日荒山养伤,发现挑水的少年步迟天资极好犹胜自己,于是起了收徒的心思,不曾想其妹步苦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当即一同收归门下,日后一门双杰或可成就剑冢栋梁,也好报答师傅养育之恩。 念及此处,林清泓道:“步迟、步苦,时辰够了,进来吧,师傅有事与你们说。” “欸!”兄妹二人应了一声,铁条落地,再要去捡时已然捡不起来,双手颤抖不已,灰溜溜地走进门去聆听教诲。 再往下便是促膝长谈,雍州鼎只能倒映景象,不能传递人声,李玉瞧得索然无味,不再看了。 刚要伸手换幕,原先坐在身后下棋的夜麟突然将他拦住,李玉心存疑惑,但没有去问,夜麟也不曾解释。 直到林清泓训话结束,兄妹二人兴高采烈地散去,夜麟方才离开。 意兴阑珊,独自一人坐在门外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少年背影说不出的孤独。 观鼎时,李玉分明看到,夜麟眼中没有林清泓,也没有步氏兄妹,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还有,一个人。 他是谁? 第十八章 剑碎 雨初停,微凉。 前方白鹭连江,翔集在近岸水面,蓄势待发,抓捕那些游上浅水换气的鱼儿,赢得一餐饱腹。 两岸绿山裹起一层朦胧的雾衣,连着江边渡口也令人看不真切,婢女立在船头举目远眺,回眸巧笑道:“老爷,过了西川就算进入雍州地界,我们到地方啦。” 船舱内有人言道:“小玥,说了多少次,要叫我少爷,莫叫我老爷,你瞧瞧我哪里老了?” 帘幕掀开,华服男子应声走出,一张脸,画尽了阳春三月,洋溢着忘不掉的笑容。 此人,唤作朱财厚。 小玥眨眨眼,嘻道:“既然当家主事的是您,您便是老爷,怎么可以称呼少爷呢?何况老爷年纪也不小了,而立之年哪好意思再称少爷?” 伸指戳向小玥额头,被她一晃躲过,朱财厚无奈笑道:“鬼灵精怪,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同行见着要耻笑的,说我御下不严,好歹配合一下,成不成?” 小玥撅起嘴,道:“说起老爷那些同行,可一个个都还待在徐州享福,也就老爷不辞辛劳,大老远跑到雍州这个穷苦的地方。” 朱财厚语重心长道:“如今雍州重获新生,八方云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商机,服侍我多年这么简单的道理还弄不懂,小脑袋里装的可都是海参鲍鱼?” 小玥当即反驳道:“换做平时自然是如此,但老爷的那些同行都知道雍州朝不保夕,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哪敢来这里做生意?躲都来不及呢,生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这道理小玥都明白,也就老爷掉钱眼里想不清楚。” 朱财厚眼中闪过蔑色,随即恢复如常,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没理由不做,火中取粟是我向来的风格,否则你老爷我又怎么做到处处压他们一头?” 吐了吐舌头,生意人一身的本事撑死了不过是那张嘴,小玥自知无论如何说不过自家老爷,转移话题道:“老爷您看,前头雾散了。” 白雾散去,露出江边码头。小玥惊其地发现,码头上来往的行人不见踪影,没了船工、脚夫帮忙搬运,后头自家商号船队里那些庞大的物资可如何是好? 也非绝迹,还有一个壮汉杵在那儿。 商船再近些,小玥捂嘴惊呼道:“老爷,那汉子可有一丈多高哩。” 朱财厚道:“神州浩土,不乏能人异士,长得高大没什么奇怪的,许是他一人就做了百十人的活,以至于其他脚夫都去别处谋生。” 小玥深以为然,就这块头,多大的力气也不是怪事,刚要出声唤他,朱财厚握住小玥肩头,皱眉道:“看清他穿的衣服了吗?还有身后背着的东西。来者不善,让后头的船队停下前进。” 小玥定睛一看,码头上的大汉衣着华贵,实不像贫苦脚夫能穿的起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盒子,好生奇怪。 隔着西川,大汉盯住前方船队,目光灼灼,舌头很不安分,时常抿嘴。 在他的背上,有一个巨大的剑匣,里头没有一把剑。 眼见船队忽然停了,他却更加兴奋:“呵,跑得掉么?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让我感兴趣的猎物,怎么可能让你跑了。” 大汉抬起手,正待发力,后方忽有人来。 一黑袍人捂着流血的臂腕疯狂奔逃,高声道:“大人救我!” 大汉不悦,收起手,问道:“怎么回事?” 黑袍人还没解释,白虹破空,女子飘然落地,姬晴剑指大汉,道:“贼首跪地伏诛,我给你个痛快。” 黑袍人大惊,忙躲到大汉身后,道:“大人救命,这女子剑术非凡,其他三人都已死了,魑魅魍魉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话未说完,大汉拧住他的脖颈,稍一用力,黑袍立时毙命。 大汉厌恶道:“蠢货,他们都死了,你还回来做什么?怎的想不明白那女的是故意拿你钓我,死不足惜!” 所谓魑魅魍魉,象征的是国师御下的一个组织,每一个代号指示一类人的统称。魑、魅、魍、魉,擅武力者、善法术者、善传讯者、善暗杀者,林林总总多达数百人,却又各司其职,抹杀一切反抗势力。 终归是群喽啰,还有其他几人独立于魑魅魍魉之外,专为应对各州高层人物。 大汉正是其中之一,名讳已不可考,代号铁山。 铁山直视姬晴,目光反被姬晴手中长剑吸引。 剑柄碧绿,剑身微白略带一缕残红,似乎常年染血洗之不去,铁山笑道:“原来是宝剑‘朱明’,那你又是谁?剑冢的名单里为何没有你这号人?” 姬晴寒声道:“我是谁与你无关,乖乖说出幕后指使,‘朱明’剑下饶你一命!” 铁山笑道:“有个人说了和你类似的话,然后,他死了,四肢粉碎、脊骨错断,死的可真惨。” 姬晴浑身一震。 铁山自袖中摸出一道黄白色的剑穗,道:“那人实力不弱,所以我留作纪念,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姬晴目中血丝蔓延,颤声道:“‘白藏’,那是‘白藏’的剑穗,原来杨机师兄竟是死在你的手里!” 铁山咧嘴而笑,笑得那般残忍,一如当年白藏剑碎,他一寸寸地捏碎持剑者的骨头,以报答那人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恩情”。 剑冢之中最为锋利神异的四柄宝剑,剑祖亲铸,依四时取名,“青阳、朱明、白藏、玄英”,青阳由掌门所持,朱明归属小师叔姬晴,玄英暂时无主,等待杰出的年轻弟子将他拔起;而最后一把白藏于多年前剑碎,持有者剑冢大长老杨机惨死,至今未能寻得仇敌,剑冢视为奇耻大辱。 姬晴切齿怒道:“你这混蛋!”抬剑而起,连斩出十多道新月气刃。 气刃瞬间落在铁山身上,无情地切割,衣裳都已破碎不堪,血肉飞溅的情景却没有出现,反倒发出许多刺耳的金属摩擦碰撞之声。 攻势未止,姬晴行踪消失,此间出现许多光影,目之所及,姬晴已达铁山身前,一剑刺过。 正中铁山胸口,没有穿透,甚至没有割开皮肤。 攻势不曾奏效,铁山双腿微蹲大喝一声,声波过处,脚下地面深陷数丈,整个近岸江面掀起滔天巨浪,险些波及朱财厚的船队。 姬晴挥剑将巨浪拦腰斩断,重新发动进攻。 铁山长呼一口气道:“好在没冲了船队,看在你帮我忙的份上,过会赏你个痛快。” 姬晴更怒,彻底不见了身形,只有无数光线纵横铁山周身,令人眼花缭乱,留下道道白痕。 姬晴久攻不下,铁山自不会坐以待毙,咆哮声中气势拔地而起,黑色的气流将他缠绕。 时间,似乎慢了一瞬。 铁山捕捉到姬晴身影,四目相对,姬晴不自觉地瞪大眼睛。 青筋犹如老树盘根,隆起铁山臂膀之上,拳头自肋下冲出,直捣姬晴心窝,拳未至而狂风已起,几乎排净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姬晴骤然出剑,剑尖点向铁山拳头,剑刃瞬间扭曲弯折,姬晴顺势弹开,与铁山相错飞过。拳之所向,山体再不能阻隔视线,借由那个穿山的大孔,姬晴一眼饱览山后青山。 来不及感慨,铁山又是一拳向上,袭向姬晴面门。 姬晴荡剑虚晃,硬生生挪开自己身体,容不得多一刻停留,飞身隐去。 那向上的拳风刺入天空,震散数层阴云,阳光重新洒落地面。 铁山皮肤映射阳光,散发金属光泽。 江上,小玥不敢相信,问道:“老爷,您在帝都混了那么久,可有见过这么厉害的硬气功?” 朱财厚摇头道:“不是,绝不会是铁布衫,凡间武功如何抵抗那女子的凌厉攻势?” 在他心底则无半点把握,甚至怀疑自己所说的是真是假。 姬晴未曾离去,刻骨凛冽的杀意依旧锁定铁山,铁山找不到姬晴身在何处。 抬头上仰时,有白点夺了太阳光辉,渐渐变大,化作一颗纯白流星陨落而下。 一剑引狂澜。 飓风席卷江岸码头,无数木板被剥离地面、绞碎,凌空翻飞,风柱将铁山环绕,伸手触碰只觉风壁堪比铁墙坚硬,磨得手背发烫。 不可躲避,那就只能硬接! 铁山怒吼一声,周身气流骤然凝聚成道道透明的黑色镜幕,恰似一个半球笼罩铁山。 说时迟,那时快,白色流星与黑色镜幕剧烈碰撞,流星螺旋向下,镜幕不动如山。 白光、黑气泾渭分明,如有千万只鸟在同时鸣叫,不止朱财厚和小玥,连同身后船队上的众人捂住耳朵痛苦蹲下。 地面不断沉降,只如深坑一般,竟无一滴江水倒灌,反倒有狂风气浪向外扩散排出,江面涌起长波将船队径直推出十数里远,好在铁锁连船十分稳当,未曾倾覆。 恍如世界末日。小玥已然看不见争斗的二人,那摩擦引起的万鸟争鸣声犹在耳边,黑白两道光芒一上一下各自占据半边天幕。 末了,流星消失,晶面也一起破碎。 姬晴执剑刺下,意图一剑贯穿铁山。 铁山咧嘴而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下背上剑匣,迎面顶起。 姬晴长剑顺势刺入剑匣。 金属材质的剑匣忽然如同活物一般蠕动起来,不到盏茶的功夫,“咔咔咔”三声,宝剑“朱明”应声而断。 姬晴皱眉不解,纵身退开。 铁山笑道:“剑冢之人一身修为都在剑上,如今没了宝剑,你拿什么和我抗衡?!” 静—— 第十九章 好久不见 夜麟蹲坐阶前闷闷不乐,李玉不好打扰,更不想他就这么消沉下去,苦于无话可说。 鼎口的映像令他有了主意。 李玉放声道:“公子,十二到了,路上不太平,需要我去接应吗?” 站起身,夜麟撑开伞,道:“不必,已安排人去了。另外,我离开一段时间,不用找我。”转眼消失不见。 无奈,李玉瘫在椅上,偏过头看鼎口之中姬晴与铁山争斗的映像,一只瞳眸悄然变成金色竖眼,细细端详铁山。 好大的妖气!铁山不是人,是个什么?他不认得。 黑不溜秋呢一坨,真丑。 “嗯?剑碎了,有意思。”李玉打起精神凑近了看,凭空抓出一把南瓜子,津津有味地吃着。 瓜子壳落了满地。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女子那双眼睛已经露出慑人的红光—— 雍州东界、西川江边,渡口面目全非,江水灌入形成湖泊,二人站在水面,未曾荡起一缕波纹。 铁山拍拍肚子,讥笑道:“扬州剑冢果然人才辈出,老的缺心眼,小的更白痴,明知剑匣有古怪,硬要往这儿怼,真当自己可以一剑破万法?哈哈哈哈哈!” 姬晴不屑辩驳,寒声道:“是与不是待会自见分晓,剑冢门人修的从来不是什么铁剑,而是心剑。万剑,起!” 姬晴衣袍无风自鼓,缓缓腾空位居中天,右臂上举,自掌心钻出一道纯白气剑。继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一柄柄模样相异的气剑并排衍生,恰似一对剑翼。 伴随姬晴渐入佳境,气剑的数量开始成倍增长,直至布满整个天空,犹如漫天星辰。 闪耀! “这是属于剑冢的荣耀!是我们数十代剑冢弟子拿命拼出来的辉煌!容不得你这贼人亵渎,受死!” 姬晴猛然握住气剑,断空斩下。身形再现时,已在铁山身后,魁梧身躯上不再出现白痕,皮肤裂开,飙射鲜血。 铺天盖地的气剑、还有无数个姬晴,化作一缕缕弧光,近乎同时斩落在铁山身躯,留下满身伤痕。 伤口不过寸深,却足以令铁山愤怒,酣战至今,他从未负伤! “吼——!”铁山双目猩红,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巨兽始从沉睡中醒来。 一道漆黑的虚影出现在西川渡口,仰天长吼时,那长角的头颅甚至高过群山,令十里之外的朱财厚、小玥等人涩目。 “那是什么东西?!” 巨兽虚影将姬晴撑上天空,不得已打断了攻势。 它的凝视使人心悸。 江面泛起涟漪,向外扩散;忽然出现的金色光圈却反其道而行,内缩、凝聚,整个巨兽长角镀上了一层金漆,在那顶端处,还有一个小点,亮到了极致,导致光点周围的天空变得漆黑。 危险笼罩心头,若姬晴所料不差,那是浓缩到极致的五行金气,整个神州浩土再也找不到比那更为锋锐的东西。 唯有人心,至坚、至利。 背负双翼,姬晴冲天而起,率领群星降临,守护剑冢荣光—— 天幕开,神下凡! 上万道气剑合成一把天剑,斩向巨兽金角。 没了利剑呼啸,没了巨兽吼叫,天地之间,忽地静了…… 在那破空彻地的光柱中,铁山倾泻一切愤怒,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迎击,天剑寸寸崩溃,羽翼悄然湮灭。 女子手里的剑,一往无前,刺入巨兽虚影,刺进铁山肋下不足寸许的一道细小伤口。 贯穿! 恍惚中,铁山好似看到了姬晴背后的剑客,多年前惨死在他手下的白发老者。 他在铁山的肋侧留下了一道伤口,虽然愈合,伤疤还在。 望向身旁浴血的姬晴,铁山陷入恐惧:“你们这群疯子!疯子!本大爷不玩了!”抬手将她拍飞,捂住腹部慌张逃离。 姬晴站起,身子晃了几晃,终究没有倒下,仰面向阳,她胜了,也笑了,笑靥如花:“杨师兄,你可以安心去了,剑冢的剑天下第一,谁敢不服?” 话刚说完,姬晴昏迷倒下。 身后,撑伞的白衫少年悄然出现,拦腰抱起,无奈道:“我不服,那妖精只是破功逃跑,而你却是快死了,到底谁赢谁输?你可不能死,死了谁给我干活,你还欠着一次。到底还是我坑了你,没料到来的是它。” 夜麟转身消失不见,身形再现时,已到了船上。 小玥识趣离开,接下来的对话不是她该接触的。 朱财厚拱手道:“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夜麟苦笑道:“咱们这群人,能好到哪去?” 朱财厚点点头,道:“也是。”指着夜麟怀中女子,眉开眼笑,调侃道:“这是谁?你相中的媳妇儿?” 夜麟翻了翻白眼,放下姬晴,道:“算同党,治好她,别透露什么,我走了。” 朱财厚问道:“看来接应我的不是你,那会是谁?” 夜麟道:“和你一样的人。” 沉默持续到夜麟将行。 朱财厚好奇道:“真不是?” 夜麟收伞,瞪着他,道:“你看我像谈情说爱的年纪吗?” 朱财厚撑着下巴思索道:“十年前,我俩站一起,你像我弟弟,十年后,我俩站一起,你像我儿子。你几乎没变过,就这模样毛都没长齐,确实不像谈情说爱的年纪。” 夜麟脸色发黑,一脚把朱财厚踹进水里,随即消失不见。 自水里捞出朱财厚,小玥道:“老爷是说了什么天人共怒的话才能惹得公子发火?” 摆摆手,朱财厚光顾着笑,只是道:“传令下去,船队继续前行,可以登陆了”。 船只多达数百,浩浩荡荡的商队驶近岸边,岸上,另一位大汉伫立等待,望着“朱”字商号,目光中多有缅怀。 朱财厚凝视那汉子,陌生、疑惑,直至震惊。 船只靠岸,朱财厚登上,石虎率先开口道:“王爷,好久不见。” 朱财厚拍了拍石虎的臂膀、胸膛,紧紧握住他双手,大喜道:“石将军?你真的没死?你竟然真的没死!果然上天庇佑。旌……” 石虎伸手止住,道:“我们都已死在过去,现在,你是朱财厚,而我叫石虎,别的不要再提,可好?” 朱财厚笑道:“好!别的暂且不说,我带了陈年佳酿,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虎目含笑:“本该如此。” 兜兜转转,二人与婢女小玥到达石虎住所,铁匠铺的门竟被砸开,内里传出金石摩擦粉碎的“咔嚓”声。 十分刺耳。 石虎凝神以待,踏步入内,原是一位丈许的大汉双手拿起两块金属,往自己嘴里塞去。 一口钢牙坚硬,瞬间将金石咬碎,吞咽而下。随着一块块的金石入腹,大汉肋下的贯穿伤口缓缓愈合。 他是铁山。毫不在意自己身后的两位凡人。 此处原只是个普通的铁匠铺,铁山为了疗伤需要食用许多金属,便循着气息找到这里。 不曾想…… 石虎啧啧称奇,询问道:“王爷,你素来博闻强记,可知这是个什么东西?” 朱财厚脑海中灵光一闪,道:“它之前显露过原形,头生金角肤色漆黑,且形貌近牛,如今他生啖金石用以疗伤,是‘呲铁’无疑。” 石虎恍然道:“原来是条成了精的黑牛,有什么用?打死还是养着?” 朱财厚笑道:“有了它,后头那几大船的金石就不用你亲自锤炼,由它嚼一嚼吐出来就成。” 石虎挠挠头,笑道:“如此甚好,布阵的进度可以快上许多。” 于是上前拍了拍铁山背脊。 铁山看也不看身后才及他肩高的汉子,一只手仍抓着金石往嘴里送,另一只手反向扼住石虎脖颈。 五指微屈。 嗯?脖子怎么没断,回过头,四目相对。 石虎握拳,一拳到肉。 砰——! 巨响过后,整个世界,清静了。金石摩擦声停止,铁山不再咀嚼,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眼白倒转,隐约可见腮边的两抹泪花。 石虎笑道:“长得挺结实,竟然没打穿,可见平时吃了不少好料,怪不得先前他会盯上你的船队,原来是嗅到了里面的货物。” 朱财厚蹲下伸手抚摸铁山臂膀,触感冰凉、坚硬,类同金属,再看他腹部,凹陷进去好大一块,不由得怜惜道:“好在被人拦住,没来得及向我下手,否则,它怎挨得住你一顿揍?怕是要打坏了。” 石虎目光移至铁山肋下伤口,疑惑道:“确有几分真本事,拦得下它的人不多,是谁?” 指向铺外马车,朱财厚道:“躺里边呢,是剑冢的人,还是个女子,可不容易。” 石虎了然,笑道:“确实不容易,似这等异兽刀劈不伤、斧凿不进,剑客遇到最是棘手,败了倒也无妨,不算丢人。” 二人相视一笑,把臂言欢。 铁山没了往日的威风,倒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身,愣是不敢大口喘气,生怕石虎再给他一拳。 车厢里,小玥细心照料姬晴,叹道:“多好的容貌,学学琴棋书画岂不更好?偏要干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可惜。” …… 神州上空,穿越云层顶端,白衫少年直视璀璨星河,始终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 前方,有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阻隔。 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少年,思归。 不能回。 十年过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日益浓烈。 不是因为屏障,而是有人不让他回。 在他治好自己之前。 “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注:呲铁兽,又叫啮鉄,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妖兽。形状象水牛,但有巨角,皮毛漆黑,以铁为食,排泄物利如刚,可作兵器 ,出自《神异经》。 第二十章 赫连牧夏之死 苍天连碧为框,银川东流构架,作一幅大漠迎春图。 飞禽俯仰成片,走兽奔腾似雷,号角响起,共回首。 完颜掠率领轻骑大军先行到来,白鹰展翅宽及三丈,所过之处飞禽开道、走兽匍匐,穿过营地直达中央大帐。 完颜掠飞身纵下,目视拓跋岫,眉头微挑,笑道:“堂堂拓跋世子站在门口迎接,瞅瞅,这阵势,好大的气派,还有你,好低的身段。” 拓跋岫面无表情,侧过身,拉开帐幕道:“请!”二人步入帐中。 轻骑大军个个悬弓背箭,雄赳赳气昂昂地围着拓跋岫的营地绕了几圈,随后安营扎寨。 赤裸裸的下马威。 拓跋一族视若无睹,仅有几个莽汉受不住侮辱,险些抽刀上前拼命,惹得轻骑讥笑,嚣张气焰更盛。 帐内,炙羊香气逼人,完颜掠扯下羊腿食用,道:“打仗的本事不行,烤羊肉倒是一把好手。” 拓跋岫淡淡道:“冀州厉家世代将门,行军打仗自有可取之处,远非兖州‘默守成规’的秃驴可比,过些时日你试试便知。” 完颜掠半身前倾,故作询问道:“那武力……?呵呵。若说武力,马王在这大草原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英姿长留我心中,时时仰慕,今日有幸来此拜会,怎不见拓跋世叔出来指点指点我们这些小辈?”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以诛心灭人欲? 藏袖的双手不自觉握紧,拓跋岫道:“父王受了点伤,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完颜掠后仰半卧,抬脚摆在桌面,道:“原来如此,早前我听闻世叔战败,为雍州厉人杰所伤,只当是戏言,不曾想却是真的。” 拓跋岫道:“若非如此,也不会向你们求援。” 完颜掠晃着酒樽,慢悠悠道:“狼庭四族同气连枝,帮忙那是应该的,只不过亲兄弟明算账,你们拓跋氏准备出多少价码?我这十万轻骑跑一趟,可不能空手回去,要挨骂的!” 拓跋岫挥手,身后小厮呈上契约。 上书:“牛羊各一万,烈马三千匹,金玉珠宝十箱。” 完颜掠只瞧了一眼,弃若敝履,道:“别拿这些糊弄我,我要地。” 拓跋岫闭目道:“你要多少?” 完颜掠竖起三根手指,道:“看好了。” 拓跋岫睁眼,怒目圆睁,道:“三成失地,你的胃口太大了吧!” 完颜掠笑道:“别着急,我指的是,每一方支援得三成失地,而你们拓跋氏,留一成。” 拓跋岫震怒,拍案而起,道:“完颜掠,你不要欺人太甚!” 完颜掠站起与之对峙,嘴角翘起,道:“拓跋岫,搞清楚状况,一旦拒马城被攻破,你们拓跋氏的祖地岌岌可危,现在是别人把刀子架在你们脖子上,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给你们留一成,还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们仨大可以坐等厉人杰率军把你们吞了再出来抢地盘,各凭本事抢多少算多少,何必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答不答应你自己考虑,我不介意原路返回。”说罢坐回软塌,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更无视拓跋岫铁青的脸色,泰然自若喝酒吃肉。 适时,肩覆狐裘身披金甲的青壮男子走进大帐,耶律琅琊道:“我意相近,狼骑南下,我先路过拓跋祖地探望,世叔伤得不轻,你没有别的选择,出于善意,我们三方会补偿你许多物资,用以拓跋一族休养生息。此事已得马王首肯。” “马王”二字加重语气,意指命令。 宛如晴空霹雳,拓跋岫大受打击,颓然道:“怎…怎么会?难不成我拓跋一族,真的到了如此绝境?” 完颜掠当即附和道:“正是此理!耶律世兄厚道,给你们赠送物资,而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世兄给你们多少,我如数奉上。” 拓跋岫失神不语。 环顾四周,耶律琅琊诧异道:“赫连牧夏不在?算算时间早该到了。” 此番获利完颜掠甚是得意,笑道:“东岭熊骑是草原上唯一的重甲部队,笨重不已,跟不上很正常。” 心生不安,耶律琅琊道:“但愿。” …… 帝都,国师府。 一老者褐眉红发,皮包骨头极为干瘦,面色却异常红润。老者伏地叩拜,恭声道:“禀国师,半月前东岭赫连一族世子赫连牧夏已被属下咒杀。” 国师双目半闭,道:“处理干净了?” 老者答道:“非常隐蔽,除属下无人知晓死因为何。” 闻言,国师颇为开怀,嘉许道:“很好。南疆血蛊果然神异,血巫王,可愿与我分享?” 号称血巫王的红发老者毕恭毕敬道:“这是属下的荣幸。皆因草原人酷爱狩猎,属下藏蛊于鹿,驱鹿奔走待猎,只等他食了鹿肉再催蛊发作,立刻暴毙,非常人所能发现。” 国师赐下两颗丹药,血巫王谢过拜退。 不久,张宏政入内,躬身拜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小子代劳么?” 国师睁开眼,神情冰冷,道:“日前,你在朝堂之上说的‘定南蛮’令我甚是在意,作何解?” 张宏政再拜,抬头直视国师,道:“大人可知荆州鼎?” 国师凝神,目光灼灼盯着张宏政,道:“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张宏政直起身,掏出一卷泛黄破碎的古籍,呈献给国师翻阅,继而娓娓道来:“小子曾在青州治学,无意中得到一卷古籍。上古时期,禹王铸九鼎以镇神州,除了九州气运,神鼎还镇住了别的东西。” 国师疑惑道:“什么?” 张宏政道:“大人请翻到最后。” 国师拉开古籍卷轴,一樽小鼎的图案跃然纸上。 鼎刻,邪神御临。 莫名地心生悸动,国师陷入沉思。 张宏政解释道:“若将九州比作神鼎,那么邪神必然就镇压在鼎足荆州!那邪神既是巫人们的信仰所在,更是荆州神鼎上的铭纹由来,一切不谋而合!大人若能将这个秘密牢牢握在手中,成仙得一莫大助力。” 留下古籍,张宏政识趣地息声出府。 国师久久不语。 九鼎各自握在九州之主手中,他虽然垂涎,但未全部见过。唯有雍州、冀州、徐州、梁州四鼎曾经目睹。 豫州鼎最是神秘,归为守陵人看管,便是神宗也无缘得见,或许会在封禅之日昙花一现,已是后话。 至于荆州鼎背后藏着什么,神州底下又镇压了什么,值得思虑。 求道早有数百年,日益逼近的大限令他焦灼。 寻仙路远,多年前他背弃青山不再隐修,转而入世掌控九州,为集神州气运加身,密谋打破神鼎,可惜聚集九鼎不易,实非朝夕可成,只得徐徐图之。 镇压于荆州的邪神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化作一抔黄土还是羽化飞升?成败在此一举,哪怕希望缥缈,总该去试! 身前凭空出现一副棋盘,国师执棋落子,新的阴谋正在酝酿。 必将席卷九州。 一将功成万骨枯,祸及九州有何不可?历史终归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若成仙,挥手万物生灭,一切牺牲都不会白费! 国师府外,马车骨碌碌离开大门口,在某处小巷里停了片刻,又缓缓地往张宏政的府邸驶去。 没多久,一辆与刚才寻不出半点差别的马车也从巷子里驶出,悄然调转方向,不知去往何处…… 湖边酒肆,张宏政对影独酌,轻笑道:“进套了。”摊开掌心,捎去一缕暖风。 扶摇直上,远去千里。 白衫少年眉梢微动,端坐云中摆开未完的棋局。身侧有明月如洗,白壁当空,似那天下第一等的美玉。 只不知,少年与月谁更好看些? …… 雍州龙门,引爆了一个炸弹,红筱拧住李玉耳朵,怒骂道:“什么!你又把公子放跑了?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把他留下的吗!” 耳中嗡鸣,李玉险些聋掉,求饶道:“公子自己要走,我也留不下呀,你怪我做什么?” 红筱气得直跺脚,手上使劲,恨道:“本姑娘好不容易等着他回来一次,还没找到机会上手,你就把人给我放跑了!不怪你怪谁?” 龇牙咧嘴,耳朵扯掉下来似的疼,李玉赶忙低头道:“是是是!您说的是,怪我,怪我,您先把我耳朵松开成不成?要掉了!要掉了!” 红筱松手,觉得不解恨,又赏了他一脚。 李玉扑倒在地上,咬住衣袖泫然欲泣的模样,活像那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人凌辱了一般,委屈道:“竟然这般凶我!你为什么总要盯着公子不放?” 红筱心底阵阵恶寒,抬脚猛踹,道:“你要能有公子那么好看,我天天盯着你看!” 李玉连滚带爬逃离大厅,红筱追着撵着揍他。 吃不住痛,李玉道:“今天是满月,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那么好看,你看几眼就当看公子呗?指不定公子明天就回来了!哎呦,姑奶奶你放过我吧!别打了。” 红筱指着月亮道:“公子能亲近,月亮能吗?我每天忙里忙外的,还没和他好好说说话,你就把他放跑了,你说我容易吗!” 说到伤心处,蹲下去放声哭了起来。 李玉撇嘴道:“什么说说话?分明天天想着怎么才能把公子睡了,真当我瞎呀?” 红筱又气又急,还委屈,这下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李玉,拔出匕首逮着就捅,好在李玉机灵,跑得也快,才没挂彩。 第二十一章 偷听 已有十年未见,夜麟几多感慨。 床榻上的女子秀眉微蹙,即使沉睡梦里也心神不宁,双手挪动摸索,寻不到自己的佩剑,额头上冒出几滴汗珠,而后惊醒坐起。 姬晴浑身绷直,环顾四周。 透孔的纸窗户、刺目的光线、新做的桌椅凳子,还有一位白衫少年。 少年没有变成翩翩郎君,那份淡淡的忧郁却不曾少过,姬晴口中干涩。 夜麟端着木盘,里面是一碗汤药,还有几块铁片。 宝剑“朱明”的碎片。 夜麟歉然道:“你的剑又碎了,貌似也是因为我。” 姬晴不管这些,她只是笑。 晨光里,桃花轻绽,女子笑容为这间陈旧的破屋子增添几分春色。 夜麟的模样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当年也是—— 少女湖边炼意,催动飞剑纵贯而去。 少年随波逐流,莫名其妙挨了一剑。 夜麟没有受伤,那把剑却瞬间碎了,就像冰渣一样,转眼成灰消失不见。 十岁的姬晴追赶上来,望着同样十岁出头的夜麟心里犯怵。 黑袍染血,白瞳灌墨,浑身散发死寂气息,令人心悸的黑色气流盘旋环绕,姬晴打心底不想触碰到那个人。 挣扎许久,她终究放弃了找夜麟索赔的念头。 一往无前的扬州剑客灰溜溜地退走。 寒冷无比,自夜麟身体溢出的气息令整座湖泊渐渐冻起。 少年浸入湖底,少女溜得更快。 午后,雪白的山谷里偷偷飘进来一朵桃花。 姬晴蹑手蹑脚地潜进夜麟所在之地,粉红的衣裳飞舞在冰面上。 “剑冢里头炙热,这里是少有的凉爽,凭什么让他独占呢?何况他还碎了我的剑。”少女如是想道。 “请问,这里是哪?”夜麟微弱的声音忽然传来。 姬晴低下头,隔着冰面与夜麟对视。 夜麟一只瞳孔恢复正常模样,黑白分明,这也是他此时仅有的一丝清明。 喉咙有些打颤,哪来的凉爽,分明是酷寒!姬晴一边后悔,一边害怕,道:“剑冢,澈心谷。” 夜麟茫然。 姬晴又道:“这里是扬州。” 夜麟闭目不语。 姬晴如获大赦,脚底抹油悄悄溜走。 事情本该这么结束。 少女的胆子却反而大了起来,先是隔三差五,再是天天光顾,到后来,结庐常驻。 夜麟总是睡,姬晴就这么看着,看着夜麟的袍子褪去黑色,越来越白,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缕缕淡化。 时常看一眼过去半日,忘了练剑,被师傅狠批偷懒。 可她就是戒不掉,有什么办法? 夜麟偶尔清醒也会找她说说话,问一些近乎常识的无聊问题,恰似一个深山野人,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什么也不知道。 姬晴毫无保留地告诉夜麟,甚至以此作为乐趣。因为夜麟总不乏新奇的事情和她交换,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头一次发现除了剑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听夜麟说那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似乎比练剑还要吸引她,师傅的责骂早已忘到了脑后。 剑祖老头子也曾来过这片山谷,无意中发现自己竟然进不去内部!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蹲在湖面上发呆。 有心出手试探,剑祖刚把无形结界撕开一小道口子,彻骨的寒意将他笼罩,然后逼退。 除了姬晴这座谷中小湖再没有别的活物,夜麟不允许再有。正值虚弱,夜麟排斥一切陌生的东西。 至于姬晴,本来是这里的“地主”,夜麟无奈闯入,怎好意思反客为主将她驱赶? 或许谷中的存在对姬晴没什么恶意,剑祖退去,也不曾问,只当是一场他不知情的奇遇。 某日,姬晴再来时,湖面冰融,夜麟也没了踪迹。 少年不告而别令她梦醒,原来自己和夜麟与他嘴里光怪陆离的世界是那么陌生。 如同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天地。 夜麟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响起:“数月来多有打扰,抱歉。” 少年终究要走。 姬晴盯着他,眼眶忽地红了,抽泣道:“你把我的剑弄碎了,师傅怪我呢,你赔!” 夜麟伸手聚力,自湖底抽出一块黑色结晶,五指微屈,黑晶开始塑形,转眼铸成一把通体漆黑的四尺长剑。长剑若虚,随着夜麟双指点在姬晴眉心处,继而消失不见。夜麟道:“少用点,用多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姬晴低头不语。师傅既没有怪她,她也不是真的想要夜麟赔偿什么。 多么希望,没有这把剑。 夜麟笑道:“我们还是朋友,我有难的时候回来找你,你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姬晴抬头,毅然道:“好!以后你遇到困难了记得回来。” 自那一天起,少女练剑格外努力。 五年后,姬晴步入剑势至境界。 又一个五年,硬生生破镜到第四剑境,剑灵生。 剑灵寄付的不是朱明,而是隐匿在姬晴眉心的黑剑——夜语。 飘远的思绪于此时回归,十年后的今天,姬晴与夜麟重逢,她笑道:“你一直没回来,我却找到你了。” 夜麟端起药汤送到姬晴嘴边,道:“为什么不用那把剑?命拼没了谁来帮我。” 感受不到药的苦涩,姬晴理理头发,笑道:“杀意那么浓烈的东西,我怎么敢用?也多亏它,我才有今天的进境。” 木门被粗暴地挤开,华服男子、娇小婢女、高大汉子相继扑地。 夜麟目光微冷,三人寒毛直竖,朱财厚与小玥机灵,告罪一声“打扰”,扶上门跑了。 石虎被堵在里面独自面对夜麟,汗如雨下。 木门错开缝隙,小玥递进来一把带鞘长剑,戳了戳他的背脊,石虎反应过来,急道:“公子吩咐的剑已经铸好,还请公子过目。” 放下剑,溜了。 剑长三尺,粗看无太多奇异之处,姬晴刚一握剑,剑身闪耀金光,剑气未驱自动,几乎要将整间屋子撕裂。 夜麟伸手按住。 姬晴疑惑道:“这光芒,好像在哪见过?” 夜麟拿起剑鞘,剑鞘兀自变大了起来,化作一个银白色的大匣子,蠕动不已。 不正是碎了“朱明”的匣子么? 心中惭愧,姬晴道:“原以为我能赶上你,没想到还是差那么多。那妖物被你杀了?” 夜麟摇头道:“已有多年不曾杀生,呲铁兽虽然残忍该死,留着还有点用,只是断它头顶独角,抹去修为让它不能再作恶,铸出这把剑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呲铁金角固然锋锐无比,那银白的剑鞘更让姬晴好奇,问道:“这个是什么。” 夜麟答道:“胃袋,由它自己炼成法宝,已碎了不知多少人的兵器。” 姬晴又问:“那呲铁兽又是什么?” “一种异兽,日啖金石无数。” …… 姬晴不停地问,夜麟不倦地答,与当年不同的是,相比那些新奇的东西,姬晴更多地关注眼前的夜麟。 晨光洒在他们俩的身上,浑身的暖意,时光静好,姬晴藏起心思,享受此刻愉悦。 门外,三人还在,朱财厚胸有成竹,道:“有一腿!” 小玥附和道:“绝对有一腿!” 石虎挠挠头,叹道:“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小玥狐疑道:“大个子懂得多呀!过来人?” 石虎连连摇头道:“没吃过猪肉,总该见过猪跑,岁数不小了,不能白活。” 朱财厚插嘴道:“想当年你石大哥可是名冠帝都,女的要当他媳妇,男的要做他岳父,吃没吃过猪肉谁知道呢?” 小玥表示同意。 石虎拆台道:“那也不及咱风流满徐州的朱王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怕也不是能形容的,少不得有几个世子流落民间。” 朱财厚不甘示弱,道:“你石大哥戍边多年,俘虏奴隶无数,想必异族风情也该体验过了。” 石虎接着道:“朱王爷流连青楼酒家,出手阔绰且处处留情,成百上千的女子为之倾倒,久待从良。” 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 小玥淬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石虎语出惊人:“我还是童子身。” 朱财厚瞠目结舌,这个真比不了,伸手触他肋下,问道:“真的?” 石虎凝望北方,道:“狼骑未灭,何以成家?” …… 大草原,拒马关要塞。 耶律琅琊收信,面沉如水,道:“赫连牧夏暴毙,找不到死因,曾在雍州北界停留数日,疑似龙门下手,赫连关山震怒,领大部队欲往雍州问罪。” 疑点重重,拓跋岫道:“龙门之主怎么可能那么蠢?届时两路汇合,二十万重甲熊骑顷刻就把雍州踏平。” 完颜掠抬起酒杯,洒下,笑道:“人是谁杀的无所谓,死了儿子谁坐得住?何况赫连牧夏还是内定的下任接班人,赫连关山注定做不成缩头乌龟。可怜赫连牧夏那家伙本事不小,死得不明不白,这一杯敬他。” 多事之年。 耶律琅琊回头注视身后版图,愈发地看不懂了。 此番南下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先是厉人杰暴起北袭、马王重伤,再是赫连牧夏暴毙,赫连一族兴兵问罪。不知幕后主使是谁,更不知下一个目标又该指向哪处。 神州浩土无边无垠,大明九州占领天心稳如泰山,狼庭盘踞北疆蓄势待发。 南部十万大山蠢蠢欲动,传言有阴谋酝酿,或许影响不到狼庭,但不可轻易忽视。 龙门之主号称为龙,不知和东海蛟岛又有些什么关系?完颜一族常与其打交道,隐隐透露蛟岛远不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而那西边? 乱象已起,月氏是敌是友? 第二十二章 侠落雍州被幼欺 毫无保留地破坏往往代表着接下来的建城将不会有任何限制,不必再顾及那些原有的建筑存在是否合理,既然都是废墟,通通推掉就是了。 整个龙门势力的建设依着夜麟所设想的进行。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座城池占据八方,以四正四奇的阵势方位拱守坐镇中央的雍州城。 行在雍州西缘的兑城街上,车马喧嚣、人声鼎沸,这座新生的城池焕发别样的活力,简单,但也催人奋进。 人、物、地应有尽有,雍州主宰势力龙门所定的税赋极具吸引,要比别州低两成。 两成,对于小商小贩来说已是不低的利润,何况富甲一方的豪门大阀? 这里多的是无限机会和可能,少的是激烈的同行竞争,除却帝都城内那几位神州巨贾高瞻远瞩还在观望,其余大小商贾的旗号都已插在了此处。 当然,朱财厚的到来影响不小。毕竟战事将近,身价性命皆赌在了这里,没有这么一位巨富领军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商号安心落户。 马车里,朱财厚道:“连城池的名字都取得那么随意,现如今这神州天下,但凡是懂点阵理的人全知道龙门要布一座九宫八卦阵,掐指算算破阵不费吹灰之力。你怎么想的?” 在夜麟示意下,石虎取出阵图交予朱财厚,解释道:“雍州不止有八座城池,还有许多镇集、乡村,公子命我制作七大、廿八小共计卅四支星柱,分立于雍州各处,再设辅阵,可保雍州不失。” 朱财厚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石虎微愣,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麟伸手连点阵图,道:“二十八宿构架,七星做眼,在九宫八卦阵里藏一个阵中阵。” 不明觉厉,朱财厚指着阵图中间,又道:“这是雍州城罢?一百零八个红点又是什么。” “这不是常识么?”夜麟疑惑,抬头望向二人,见他们满脸的茫然之色,只得另加解释:“天罡地煞和二十八宿相辅相成,共助七星,又借七星所指汇聚于九宫八卦阵与七星联宿阵两阵的阵心,也就是雍州主城,更确切的说是李玉和他的雍州鼎……” 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论夜麟如何解释,二人听的始终是本天书。 于是,夜麟如是说:“阵一开,李玉差不多就成仙了。” 石虎、朱财厚茅塞顿开,叹道:“原来如此。” 至于他们究竟明白了什么,夜麟懒得去想。 此时,小玥领着姬晴归来,身后跟俩孩子捧起大包小包跑得气喘吁吁。 夜麟下车问道:“你们这是?” 小玥笑嘻嘻道:“这些是我和晴姐姐上街买的东西,然后小家伙们奉师命出来采办,刚好遇到了。” 朱财厚探出头来,眯眼道:“我没让你买那么多吧?别的真是姬晴姑娘买的?” 小玥眼睛看向别处,道:“当然咯,一人一半。” 朱财厚取出小算盘,翡翠算珠打得脆响,自言自语道:“对老爷撒谎一次,扣多少来着?嗯,五成月薪。” 小玥眨眨眼,忙道:“三七,晴姐姐买了小部分,其余都是我买的。” 算盘再次响起。 小玥惊呼道:“啊!我记错了,其实是一九来着,晴姐姐只买了丁点。” 算盘停下,朱财厚取出最后一颗散碎银子,抛了起来,道:“再不老实,可就都不归你了。” 小玥心疼得眼泪汪汪,求饶道:“我招了,我招了!都是我买的,老爷不能再扣了,再扣我这个月白做啦!” 姬晴掩嘴而笑,目光转向白衫少年。 夜麟卸下俩小家伙面前堆成山的礼盒、袋子,露出步迟步苦的两张脸蛋,轻声道:“辛苦你俩,到地方了,都放下吧。” 见是公子,步苦放下东西,低着头不敢说话。步迟掂掂手里的货物,道:“不重,公子你看,我还能拿哩。” 夜麟唤来石虎帮忙,笑道:“刚才是谁的手在抖?” 手上没了货物,步迟赶忙藏在身后,道:“是苦儿。” 步苦抬起头,委屈道:“明明是哥哥……”话未说完,无意中与夜麟对视了会,一张脸羞得通红,又低下去。 步迟兴奋道:“公子,我们拜师了!以后我和苦儿就是扬州剑冢的弟子,公子等我们学成归来,守护雍州!” 夜麟道:“守护雍州还早,先学会怎么照顾好自己。你们师傅是个正人君子,本事也不差,乖乖学着,至于爱出风头…也无妨。” 咦,公子是怎么知道师傅爱出风头的?俩兄妹面面相觑。 夜麟走到姬晴身边,若有所思道:“按辈分,他们是你徒孙辈……” 姬晴眉梢微扬,嘴角翘起,打断道:“怎么,想托关系?门都没有!除非你求我。” 望着她,夜麟不说话。 姬晴高昂起头,也不说话,摊开手等好处。 夜麟摇头,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姬晴手上,道:“林清泓很好,但还不够,希望你看完了能抽空教教他们。” 看也没看里面写的什么,姬晴收起册子,道:“你为什么自己不教?” 夜麟无奈道:“没收过徒弟,不知道怎么教。” 伸手比划,夜麟身高才及自己胸口,姬晴笑道:“还没长开的三寸丁,确实不像做师傅的样子。”转念一向,姬晴回首道:“你们师傅呢?” 步迟步苦怪叫道:“完了!师傅还饿着呢!” …… 兑城郊外,林清泓躺在杂草堆上,头顶是透光的瓦片。 距离上一顿饭已过去了一天一夜,破庙里,某位大侠两眼发昏,肚子咕咕作响。 老僧无有化缘回来,放下年幼的胧星,问道:“林施主,他们还没回来?” 林清泓置气,背过身去道:“别提了,一定又是步迟那混小子领着步苦玩去了,等他们回来,哼!” 无有低头查看背篓,里头空无一物,还有满嘴碎屑的胧星,不禁犯难,起身道:“老衲再出去一趟,劳烦施主照看下胧星。”说罢将胧星安置在草垛上,转身出庙。 不久,庙里忽然弥漫缕缕米面葱香,林清泓食指大动,回头发现,不是老和尚或者两兄妹回来,而是胧星抱着葱油大饼发狠地啃。 饿呀!林清泓卧病在床,哪有起身的力气? 一个饼难死英雄汉,只见他喉头滚动,盯着大饼发呆。 胧星懵懂,不知道林清泓腹中饥饿,自顾自地啃,狼吞虎咽倍儿香。 林清泓说什么也拉不下脸和幼子抢吃的,索性闭眼不去看。 饿肚子的时候,日子格外难熬,他算是真真切切体验到一次。 不知为何,嗅到的香气愈发浓了。林清泓睁开眼看,那葱油大饼已经到了嘴边。张开嘴,未及,大饼竟然又收了回去! 剩下的没几口就被吃完,胧星舔舔嘴唇,痴痴地笑。 林清泓气得牙痒痒,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里,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小王八蛋安敢如此! 才发觉,胧星笑时,嘴里刚冒头的两颗小虎牙,是那么邪恶! 远处,姬晴御剑乘风,顾及身后兄妹二人,道:“是飞太高了吗?你们冷得这样厉害。” 难道哥哥怕高么?步苦搂住哥哥腰腹,有些疑惑。 步迟不怕高,只怕掉下去,但也不是因此而抖,抱紧姬晴大腿,道:“不冷呢,师叔祖,只是我没来由打了几个寒颤。” 下方就是破庙,姬晴缓缓降落,问道:“是这里?” 步迟连连点头,跃下剑身,拉着步苦向里跑去。 没一会,里头传出林清泓愤怒地大叫:“你们去给我立剑桩,一个时辰不到别回来见我!” 步迟吓得定住,步苦小脸煞白。 姬晴走进,皱眉道:“什么事值得你发这样的火?多大的人了还对小孩子撒气,不知羞?步迟步苦,东西拿走,别给他吃了。” 俩兄妹不敢动,姬晴不悦:“这是命令,你们敢不听?反正饿不死他,什么时候知错什么时候有饭吃。” 说完拂袖而去。 步迟步苦怎敢违拗?只得跟上。 破庙里,林清泓欲哭无泪,独自舔舐伤口。肚子还在不停地叫唤,到嘴的鸭子不翼而飞,苦苦等待外出的无有。 盼星星盼月亮,盼他带着吃的回来。 小胧星望望这儿,望望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得很欢。 任林清泓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小师叔从不收徒,也对孩子不感兴趣,为何突然对两兄妹那么好? 庙外,姬晴开始指点兄妹练剑,虽然都是些基础的东西,境界高了自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刺客的底细还没查清,呲铁兽铁山的脑海里留有禁制,半点不能吐露,强行破除就是逼死它而已,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只知道还有许多同党隐藏在雍州各处,伺机暗杀各州重要人物。 即便知道这是栽赃陷害也无可奈何,人死在哪,责任就在哪。 到底接了个苦差事,姬晴深深叹息。好在知晓了刺客高层的几个人物,不至于没有线索。 总共四人。 妖兽铁山,号称剑客天敌,战败被俘。 诡巫血蝠,疑似荆州巫王,因完成未知任务,已回帝都复命,故而排除在抓捕名单以外。 愤世判官无常客,生性乖张不知去向,也不好找。 只剩最后一个,慈悲山人,渡人悟己杀生证道,目标就是那舍生取义美名满天下的兖州高僧无有,受帝苑华老夫子推崇备至。 老和尚似乎一直与小林子同行,今日怎不见人影? 问过林清泓,姬晴循迹离去。 注:廿(nian)第四声,指代数字二十。 卅(sa)第四声,指代数字三十。 第二十三章 地狱树 离山神庙最近的市镇唯有兑城,远在数十里外,步迟步苦两兄妹用了一天一夜才堪堪到达,无有脚程快些还及得返回,此时若要再走一趟不太可能。 林清泓怕是要饿死庙中。 唯有上山挖些草根煮了给他果腹,撑到俩兄妹回来。 只纳闷三天的口粮,怎么小胧星一顿就吃完了?无有苦笑摇头。 前方鸟语不止,至少该是草籽繁多的地方,草根也少不了,绕过小坡,无有瞧见山坳里坐落草庐一间,花圃团簇,独木成荫。 驻足远望,老僧眉头紧皱,未走近,早想远离。 雍州雪落多年,哪还剩得下活树?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奇多,最忌讳横生枝节。 草庐的门板缓缓推开,披着深红袈裟的道士笑道:“无有长老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鄙人法号‘慈悲’,长老若不嫌弃,不妨进来喝杯茶?” 无有合十做礼,推辞道:“阿弥陀佛,施主好意老衲心领了,此去还有事务在身,容不得耽搁,还望施主见谅。” 树叶簌簌落下,书生面白无血,伸手握住树干,道:“相逢即是有缘,总该让我们二人进进地主之谊再走。” 宴无好宴。 自衬难以脱身,无有进屋,书生顺手合上屋门。 入座,桌上仅有一杯黑茶,慈悲推到无有面前。 老僧举杯欲饮。 慈悲伸手止住,笑道:“且慢,素闻长老佛法精湛,鄙人有二字不解,特来询问。” 无有低眉道:“施主请说。” 慈悲指指自己,道:“就是这‘慈悲’二字,敢问长老,何解?” 无有波动念珠,道:“人间疾苦,是悲,佛渡众生,是慈。” 慈悲摇头叹息道:“白龙寺里供着多少佛陀,众生依旧悲苦,长老对此作何感想?” 无有答道:“佛不救世,唯人自救,‘慈悲’二字,是渡,重则在引。” 慈悲讶异,喃喃道:“佛不救世,唯人自救?”这与他所奉行的理念截然相反,遂直言道:“鄙人曾事佛法,参不透彼岸所在,后来转投道门,欲成仙,以无上法,渡众生!” 无有轻颂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宏愿大善令老衲钦佩,当恒取之。” 慈悲眉目稍黯,道:“成仙难,一步一重天,遍观古籍得道者十不存一,尽陨九天云霄,只道是天地不仁,设下雷劫挡住我等仙路。” 无有凝目,道:“施主畏怯了?” 慈悲微顿,点头道:“是的,我畏怯了。当今天下浑噩度日者十之八九,有志之士苦苦挣扎,历经千难万难我才有今日修为,不得不谨慎应对。” 目视慈悲身上袈裟、内里还有半件道袍,无有道:“施主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 慈悲眼中似有光芒,道:“没错,仙路难、求佛亦难,我意佛道双修,集两法大成,踏出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救世之路。” 语出惊人,无有动容,道:“施主作何打算?” 慈悲道:“既然九霄之上有雷劫相阻,仙路便往下修,踏九渊。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成了狱仙,一样的超脱,救世更无不可!” 无有询问道:“此法万劫不复,世上若有这等无上法门可保施主安然归来,哪还需要大费周章入狱成仙?” 慈悲眼中光芒泛红,神色渐露癫狂:“有!只需修成一身不灭业火便可令我来去自如,入狱成佛就仙,救世指日可待!” “业火?业火!”无有震惊站起,道:“业力乃是邪法,非杀不可,施主怎可倒行逆施修那业火?造下杀生大孽!” 原以为无有舍生取义,该是个志同道合的高人,不曾想却和俗人一般货色,慈悲不悦,起身道:“哼,杀生造业只是权宜之计,相比整个天下,我杀的人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这么点牺牲有何不可?为了众生,他们死得其所!” 世事残酷,生生地要把人逼疯,就连慈悲这样胸怀大志向的人也避不开,最终走向极端。 老僧泪目,悲从心来:“施主为何?为何要步上歧途!佛渡众生,也渡一人。” 慈悲拂袖,道:“闭嘴!话不投机半句多。”耳边忽有异动,慈悲转身道:“外面不太平静,我出去看看,别想逃,你走不掉,喝茶罢。” 一杯毒茶。 雍州无木无林。姬晴御剑乘风,山河高阔尽览无余,来回转了几圈寻不到无有踪迹,悄然催动剑意,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发觉远处的小山坳不太对劲。 一剑劈下,金色新月切割而过。 “叮——”禁制结界应声破碎。 白面书生掌心裂开血痕,道:“如此凛冽纯粹的剑意,你是谁?剑冢没你这号人物。”横臂抵住身旁大树。 眼见大树突然枯萎,满树的叶子通通落下,飞鸟受惊,还来不及逃离,反被树梢浆果周围伸出的细小藤蔓缠住,然后 吃了! 大树“嗑、嗑、嗑”一点点地萎缩,最终枝干化作一根笔杆,树枝盘绕形同纹路,而那无数的根须螺旋着聚拢做团,犹如笔毫。 触及书生掌心鲜血,长笔不安地蠕动,将鲜血吸食得半点不剩,还欲往伤口内钻,直至笔杆上镀了一层朱红大漆。 “判官笔?”姬晴道:“你是无常客。” 无常客寒声道:“嗯?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今天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你,既然不肯道出名号,那就做个无名鬼罢!” 提笔作画,转眼勾勒出冥河激流,冲向姬晴,冥河那漆黑无比的水色,与无有面前的茶水相若。 姬晴举剑分流,剑意聚在剑尖处,如柱的冥河激流迎着长剑被顺势切开,河水溅在地上,满地的小草瞬间泛黄枯萎。 剑尖朝前,点向无常客。 无常客纵身身滞空,笔随人转,挥毫攻向姬晴。 屋外下起一片黑雨,柔弱的雨滴中暗藏笔劲,落到地上留下尺许的深印。 姬晴执剑横劈,隔开层层雨滴,那雨滴却似无穷无尽般一阵阵地落下,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只见无常客笔走龙蛇,在空中腾挪翻转,肆意点落。 金光弧动、黑雨倾盆,二人陷入僵持,难分高下。 被姬晴隔开的雨水里竟暗藏玄机,落在地上便如刨坑栽苗,后有无数藤蔓破土而出,顷刻缠绕姬晴脚踝,紧紧地捆缚,外表更有许多棘刺露出锋芒,几欲刺进皮肤吸噬姬晴鲜血。 剑意注入长剑,金芒耀目,光刃纵横此间,不止束缚姬晴的藤蔓无声断裂,金光过处,无常客也被逼落。 两相对峙,无常客面露疑惑,道:“什么剑?怎能轻易割断地狱树的藤蔓?剑冢四把宝剑也不该如此简单。” 小小的喜悦悄悄爬上心头,姬晴下巴微昂,道:“某人送的,就叫……‘金麟剑’,取材自你同党。” 无常客微怒,眼前这女子嘴里没个半句实话,无名无姓,还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金麟剑’,听都没听说过!分明是存心戏耍于他。 遂落笔土中,判官笔重新长成一株十丈大树,树干上出现半人高的树洞,无常客移步走进,落座其里。 姬晴抓住他施法的时机,挥剑猛砍,剑气掠过,树干留下道道白痕,却不曾斩断,许是大树本体与衍生的藤蔓天差地别。 观察时,树洞里突兀地出现数量极多的细小根须,钻进无常客身体中蠕动,似在吸取养分。 恶心不已。 一木,成林。 无常客与地狱树相融那一刻,扎根地底的树根繁衍出庞大的根系,向上钻出,进而长成足以将整个山坳改头换面的地狱树林。 枝桠上没有半片树叶,却多到足以遮蔽阳光;树花接二连三地绽放,死灰色的气体开始弥漫,使人非常不适;地面也被地狱树根覆盖,随着树根的抖动,整个地面似浪翻滚,已令姬晴寻不到立足之地。 这是一座恶劣到极致的牢笼。 黑暗笼罩下,姬晴左支右拙抵御无常客的进攻,任凭她剑法如何精湛,始终做不到全方位的防守,寻到死角,无常客暴起袭击。 巨大的树枝横贯而来,姬晴横剑身前,险之又险的避开,身体擦着枝干几番旋转才止住飞势。 一个破绽被抓住,就是紧随其后的狂追猛打,容不得她有半刻喘息,荆棘巨藤破空抽来,姬晴堪堪挡住,另一条巨藤瞬间迎上她的面门。 姬晴横剑格挡,抵住藤蔓借力飞身纵跃,长剑直指无常客所在。 蓄力,一剑斩出,木屑飞溅,树牢破开一个口子,唯独不见无常客的身影。 姬晴顺势飞出,才来得及换上一口气,树牢再次将她包围,危机不止来自四面八方,还有蔓延在里面的无尽毒气。 姬晴身形飘忽,借着金剑锋利几度破开牢笼,却始终逃不开树牢的监禁,只有空中的几道残影,看得出她仍在挣扎。 无常客狂笑道:“何必再做无用功?乖乖束手待毙,还能落个体面点的下场。” 深陷绝境,姬晴忽地笑了。 确实,在树牢里,她施展不开,无法全力施为,但是,呲铁可以! 姬晴一身的剑意,汇聚成金麟剑尖一个金点,照亮整座树牢,唯有金点周围一层暗暗的光圈。 举剑向天,而后,光点爆炸! 无尽的光芒中,无常客目眦欲裂,道:“该死,那是铁山的绝技!” 纵使树牢层层加固,冲天的金色光柱依旧将它撕裂,尘埃落定。 无常客受创极重,躯体落地时已是浑身染血,不比当初的自己好上多少,姬晴不禁感慨。 木门推开,慈悲斜视狼狈不堪的无常客,道:“被人修理得那么惨,你是该退休了。” 咳出鲜血,无常客道:“非我实力不济,是那女子身怀铁山至宝,借着五行相克将我重创!” 慈悲凝神道:“金伐木,确实棘手。难不成铁山也战败了?既如此,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回去报信吧。” 眼见无常客负伤离去,姬晴抬手数道新月剑气追击,被慈悲轻飘飘拦下。 慈悲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这份实力想来重要性不比屋里的秃驴低,杀了你,大人的计划会更顺利。” 第二十四章 金麟啸 雍州城主府。 夜麟收伞归来,红筱迎上前去,接过伞,笑道:“公子外出也不知会一声,奴婢身为随行侍女,情何以堪?” 夜麟无辜道:“孑然一身惯了,倒不曾要你做我的侍女,分明是你拿命逼的。” 红筱不知何处掏出的匕首,架在夜麟脖颈上,嬉道:“不管是何手段,公子总归是答应了的,可不能食言。” 夜麟伸指抵住,推开,道:“怕了你了,下次带上你就是,何必亮出凶器?” 闻言,红筱笑逐颜开,道:“当初是公子主动找上的我,如今想推?推不掉!” 夜麟悔不当初,涩声道:“我只不过需要一名刺客,哪知道这刺客是个女的?还好色!” 红筱骄傲地抬起下巴,道:“那也是公子自找的!而且话不能这么说,圣人有言‘食色,性也’,看对眼谁都会犯花痴,有朝一日公子也不例外。” 夜麟走进门去,不爱搭理她。 讲道理有用的话,她就不叫红筱了…… 前厅,李玉正在观鼎,神情专注,仅有一只耳朵与他此时的形象相悖。 又红又肿,谁拧的显而易见。 夜麟忍住笑,问道:“康庄可曾出塔?” 李玉抬头,发现是夜麟,立马来了兴致,答非所问:“公子快来看,那野蛮丫头能打得过怪道士么?” 鼎中水幕映的是姬晴与慈悲山人胶着厮杀。 夜麟没有靠近去看,只是坐在凳上下棋,随口道:“姬晴修行时间尚短,慈悲要高一线。” 观局势,慈悲确占上风。 李玉疑惑道:“公子明知道她打不过,为什么还多此一举,设计引她帮我?” 夜麟专注于棋盘,许久不语,待他落下一子后,才道:“打不过,但也不会败,你静静看着就是。” 李玉撇嘴道:“依我看,那些刺客尽是大鱼小虾一堆,再多的蚂蚁也咬不死我这头大象,公子分明是不信任我的能力,这些我自己就能搞定。” 终归是孩子心性,只知好胜,看不透彻。 夜麟反问道:“你凭什么打杀那些蚂蚁?” 李玉道:“就凭他们是刺客?” 夜麟道:“刺客动手之前,谁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国师御下龙蛇混杂,不乏潜伏在各州门派之中的卧底,你毫无证据将人抓来杀了,各州门派死了人,一样的找你追责,难不成你要自己踩进陷阱里?” 李玉又道:“那就等刺客动手。” 夜麟道:“刺客多如牛毛,你无法全部制止,等他们动手之后,人已经死了,不管抓住多少,刺客体内禁制爆发,你得到的也只是一具开不了口的尸体,任你能力再高,有什么用?罪责还在你头上。” 话虽有理,李玉仍不服气,再道:“那就告知天下,国师派刺客潜入要谋害我,让他们小心堤防,死了不怪我,这不就得了?” 夜麟扶额,道:“且不论有谁会信,自己的地盘管不住刺客,说明你没那个能力当一州之主,与其同你平起平坐,其余各州还不如合力把你吞了,瓜分雍州,自己取死,哪还用得着国师陷害你?何况你身为雍州主,实则九州臣,诬陷当朝国师,皇帝有权治你的罪。甚至,国师还要借此设下更恶毒的计谋害你。” 说不过夜麟,李玉又气又急,翻起白眼,嫌弃道:“那我都要给人害死了,公子您还有心思下棋,天天就知道下棋下棋。” 额头冒起几条青筋,夜麟恨铁不成钢,揪住李玉另一只耳朵,轻斥道:“我要不下棋,你早给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哪还有清闲坐在这里享福?南瓜子好吃呢!别人打架好看呢!我吃过?我看过?” 身旁,红筱捂嘴轻笑,公子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发火,李玉气人本事见长。 熊孩子无疑。 说到底不怪李玉,只是夜麟平日里太过操劳,睡眠不足有些烦躁,兼之病情复发内心焦灼,养气的功夫提不起来。 放开李玉,夜麟叹道:“既然你不清楚,我与你细说。我们自己说没人信,那就找几个人作证。剑冢和白龙寺是最好的证人,他们作为被刺杀的首选人物,身处旋涡中心责无旁贷。有他们出面,各州自会防备,还能借此从来雍州的人员名单内清查出自家卧底,这是共赢的好事,没人会拒绝。如此一来,国师陷害你的计谋无声而解,我们损失能降低到最小,若是时机合适的话,还能把剑冢和白龙寺拉到我们这条战线。一举两得。” 理屈知错,李玉道:“那……那我能做什么不?我也不想天天闲着。” 平复心绪,夜麟笑道:“造谣。只等今日姬晴恶战过后,你派人把消息向外界传递,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剩下的不用我们操心太多。” 李玉打包票,道:“这事简单,一句话而已,龙门别的不行,心齐。除了这事还有没?” 夜麟落座,重新看向棋盘,捻棋落子按在东缘,道:“有是有,就看你愿不愿意。” 李玉想也不想拍着胸脯道:“那肯定一万个愿意,公子交代的肯定都是好的,不然我也不能安逸那么久。” 夜麟抬眼,道:“真愿意?” 李玉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愿意!” 夜麟嘴角翘起,笑道:“那好,辛苦你去收徒,越多越好。东海老蛟多,实力比你强的也不缺,但熬到化龙的真没有,一个个大限将至,听说雍州现龙就眼睛发光发绿,后来我安排你吼那一声,等于是坐实了这个消息。现如今老家伙们心急火燎地出关,生怕你被国师和神宗皇帝吃得毛都不剩。算算时间来使也快到了,届时你就以授秘为由,把蛟岛的新人后辈、宝贝疙瘩全派到雍州北界当子弟兵,谅那赫连关山再多一倍的兵力也不敢和蛟岛拼命。” 李玉满脸的黑线,不知作何感想。 红筱顾不上擦拭眼角泪花,捂住肚子趴着笑得不行。 公子这个坑爹又坑娘的坏家伙,怎么就能那么坏?还坏得这般理直气壮。 李玉道:“那挡住了熊骑以后呢?我拿什么教它们?这事我真不懂。” 夜麟摆手道:“自有安排。” 红筱乐道:“公子谋划一环扣着一环,你照做就是了。” 言下之意就是坑连着坑,坑不死人,也不用担心偿命。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李玉自衬一辈子也做不成这种心机,还是老老实实吃它的南瓜子,至少可以肯定公子不会害他。 于是偏头看鼎,继续关注姬晴与慈悲山人激战。 慈悲山人佛道双修,手段奇多,方才驱咒引下落雷,掌心又复燃起火焰,电粗三丈,焰炙八方。 莫提口中更有慑魂妙法,扰人心智。 树牢转眼化作火海,姬晴躺在火海之下的土坑中,打得没有半点脾气。 无常客仗着地狱树诡异,一手歪门邪道使得出神入化,若是输了不奇怪。这慈悲山人却都是实打实的修为,怎的反倒打不过了? 欲仗剑起,坑边慈悲舌战春雷,“咄!”一声响,姬晴头疼欲裂,睁眼看时,似有天塌下,横剑挡住四方金印,挡不住五脏如焚。 先是姬晴施展剑势架出呲铁虚影,抵挡慈悲骤雨般的攻势;后有慈悲驱使雷蛇透过五行金气,直击姬晴身躯,手中长剑握也不是,丢也不是。 土坑愈深。 有感身体渐渐适应麻痹感,姬晴剑心大动,剑意狂绽释放全部凝聚在剑身处,抬剑而起,不顾雷火攻势,一道白光犹如潜龙出渊。 头顶四方金印汇火集雷,迎面压来。 光芒自金麟剑尖向下,金芒覆盖白光,成就一条剑意金龙冲撞雷火金印。 合姬晴与呲铁独角之力,金印终于裂开缝隙,破碎消散。 金龙来势不止,慈悲双手合十抵住龙头,青金两色光芒从掌心中透出,渺小,却稳固无比,任凭金龙狰狞狂虐,冲不开一线金光。 两相僵持之下,姬晴力竭。 慈悲左右手分开倾斜胸前,四指并拢拇指力张,两手相合留一短粗的纺锤形缝隙。 一声大喝。 融合佛门金光与道门雷法的青金色光束爆裂激射而出,如同江峡拉开了水闸、溪流转瞬壮大成洪水。 装不下整个光柱,深坑进一步地崩溃扩大。那光柱凭借其超越雷霆的威势冲击在姬晴剑身,击飞长剑,进而笼罩姬晴。 命中,必死! “尔敢放肆!” 深坑中,老者盛怒之声透过光柱,协同一道剑意,撕裂慈悲攻势。 踏着虚无,姬晴拾阶向上,那双眼睛充斥白光,多到藏不住的滔天剑意肆虐周身,将碾得平实的地面又切割出无数伤口。 目视掌心几道血痕,慈悲笑道:“剑祖?早该猜到,这小妮子是你的关门弟子罢?” 姬晴,或者说剑祖,道:“我当是谁有这等修为,除去八州之主,也就是你了,慈悲,你这败类还有何面目出现在世间?” 慈悲眉目露出不屑,道:“若是你真身到来我还会卖你几分面子,一道剑意分身也敢充大?真当我慈悲是好拿捏的不成!杀了她无异于剜去你一块心头肉,到时候你是何表情?让我们拭目以待!” 剑祖寒声道:“那你就试试!多年不曾出手,竟连这等邪魔外道也敢质疑我的威名?” 五指虚握 剑祖怒,金麟啸天,一剑断山河! 第二十五章 恶魔 朱明已碎,金麟铮铮,剑祖手握三尺青锋,随意挥斩,就是一条极细的金色长线飞过。 未有声威浩荡,不曾惊天动地,就只是慢,还有利! 慈悲眼见金线非常缓慢地靠近自己,不过是挪一步的距离,金线便能与他擦肩而过。 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移动。 真的慢吗? 还是自己被束缚? 来不及多想,慈悲念动咒决,刹时间青光大做。 当金线划过,“慈悲”轻飘飘分成两瓣,消失不见。另一处则又现出一位慈悲的虚影。 毫无悬念地,立刻就有金线出现在他面前,慈悲还未念咒,突然看见附身姬晴的‘剑祖’朝着空空如也的方向再度斩出一条金线。 慈悲大惊,那是他即将闪身出现的位置! 每当他重新念动咒决调整方向,剑祖的攻击就指向哪里,不到盏茶功夫,此间早已布满了金色细线,慈悲骇然发现,他竟无处可躲! 光芒覆盖体表,慈悲显现佛门金身,同时掌心电光跳动、雷霆霹雳。 沉静无声的金线与轰鸣惯耳的雷电在这一刻相遇,没有谁被打断,也没有谁被割裂。 金线推着慈悲向前移动,速度虽然缓慢,但也没有更慢,保持着一个稳定的速度。 慈悲两脚在地面犁出沟壑凹凸不平,金线划过地面则整整齐齐地将之分作两块,横平竖直如若丈量寸数。鲜血自慈悲掌心滴下,顺势填满两块地面之间那条笔直细长的界线。 随着金线势尽停止,雷电星散成无数光点,慈悲体表的金色躯壳也皲裂破碎,袈裟连同道袍绽开几道切口,内有少许鲜血渗出。 中间隔着两里地。 剑祖低头细细品赏金麟,不再看他,轻笑道:“什么佛道双修,老朽一片衣角都摸不到,真亏你修炼那么多年,也就欺负欺负我那年幼的徒儿,上不得台面。再过十年,只怕你连我徒儿都赶不及,愧否?” 慈悲冷笑道:“你与我相搏又何尝不是以大欺小?再过十年你的真身也要被我踩在脚下,剑祖老匹夫,今日我就将你这道化身踩在脚下,好教你日后见到我时,自知退避三舍苟且偷生!” 是时狂风大作,慈悲金身又复完璧,雷光遍地诞出一片白沼,缠绕慈悲,亦缠向剑祖。 太阳隐匿后,天地间黑暗弥漫,青光连接乌云与雷泽,不再一闪即逝,纵横贯落于方圆十里之间。 九天雷霆力可诛仙,剑祖又怎敢轻视?脚下无剑犹能乘风飞起,手中一把金麟点向诸方光柱,令其折射他处。 剑祖借此自保,慈悲却如鱼得水,雷霆落他身上绝类神助,只见金身佛陀驾驭雷霆肆意地在雷泽之中腾挪飞舞,天雷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巨大无比的降魔宝杵,每每落在地上,引爆十丈电光,更有无数佛语梵歌咏唱,激荡神魂。 恍若掌管雷电的天神降怒,敕令众生受罚偿罪。 这等手段,便是梁州奉天府门人都要自愧不如,弗为亦逊之。 雷电绕过金线直取剑祖,金线却无法随意转向,更斩不中此时的慈悲山人。 剑祖心中微动,身后凭空出现四把长剑虚影。 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分别立侍前后左右,衍化出青、红、黄、白四方剑日,似那人间四时轮转不停,隔开天雷巨杵抵挡一切攻势。 剑祖位居中央,身未动意先至,御剑金麟破空飞去,速度远胜气刃金线。 金麟剑所化流星,刹那间追上驭雷佛陀,当胸穿过。 法身破功、雷霆溢散,慈悲山人无声坠落。 天地又复清明。 “姬晴”眼中白光黯淡,剑祖分身悄然飘散。 这一击差不多耗尽了剑意分身所藏的力量,再无后招,好在一击致命…… 环顾四周,姬晴茫然不已,方圆十里内遍地的狼藉,几乎寻不到一处完好,仅有许多金线围起的茅屋渐渐显露圆形。 这金线竟是由剑气构成?难不成是师傅出手? 老和尚推门而出,无有合十拜道:“贫僧多谢姬晴施主、剑祖搭救之恩。” 姬晴反应过来,还礼道:“大师多礼了。” 无人发现,慈悲山人贯胸的伤口上,忽地燃起了一朵绯红色的小火苗!迅速蔓延至全身将他焚烧,熊熊大火中,慈悲“尸体”皲裂绽开条条沟壑,内露红光,唯独不见一丝灰烬。 暖阳潜隐,乌云再聚。 红光释放冷意,姬晴、无有心脏狂跳,止不住地惊悸。 慈悲身下地面凭空凝结寒冰,附近更是披霜覆雪。 二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不久,慈悲站起,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有点点冰渣落地。 “呵!”火焰燃烧不熄,慈悲瞳孔也变得深红,慈悲笑道:“只可惜剑祖走得太快,来不及享受屈辱,否则,我会让他毕生难忘!” 无有叹道:“阿弥陀佛。慈悲,回头是岸!你天资卓绝,手段奇高,通天的仙途等着你去走,何必修炼这等邪法,把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细细端详环绕周身的绯红火焰,慈悲讥笑道:“你心中的正不过是个笑话!看看你自己,修为尽废,若是天灾来临,你能救下几个平民百姓?怕是自身难保。而我挥手拯救千百!用的是你们看不起的歪门邪道,人不人鬼不鬼又如何?苍生置身水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无有怒道:“修业,修的是善业、福业,不该是杀业!世间万法本不该有好坏之分,善用力量造福苍生自是好事,可你为了你心中虚无的苍生,反而把屠刀伸向当今天下,芸芸众生,这和邪魔外道有什么区别?” 慈悲狂笑道:“邪?什么是邪?难道你们看不见,神州腐化并非国师和神宗皇帝的过错,而是天意使然!九州内正反两派各自为政,九州外四大势力虎视眈眈,整个天下的乱象早已经开始,任谁都无法力挽狂澜,世界在变,顺应天意才是正!顽固不化才是邪!唯有推动大势,尽早结束这一乱象才是正途!而今方法就在眼前,只等开辟出一条仙路,凭借仙人无上法力,我才有可能拯救万民于水火,我能保护神州血脉传承下去!牺牲是必然的,就算没有我,神州一乱他们也会死,倒不如成就我而死!国师法力通神,悟出天机,呕心沥血寻求出路,可恨你们这些迂腐的世人目光短浅,处处阻挠,简直愚蠢至极!” “果然是当朝国师指使!”闻言,姬晴、无有默然不语。 见二人听不进去,慈悲再没了说话的兴致,道:“算了,一帮痴人,多说无益。”言罢,走向二人。 慈悲脚下,步步生莲,寒慑人间。 几道剑光斩过,无一例外冰封消散,自知绝非敌手,姬晴询问道:“这是什么?我从不曾听说过。” 无有闭目,叹息道:“那是深藏于八寒地狱里的红莲业火,杀生造业,蕴含无穷伟力,与凡火不可同日而语,非升仙遭遇的九重劫雷不能相比。” 寒意彻骨,与十年前何其相似? 冰湖上二人对视的一眼令她至今不能忘怀。谁能想到,那个笑起来比阳光温暖的少年也会有这般冷血的时候? 夜麟,你究竟在忍耐什么,让我看看吧…… 姬晴松开金麟,双指点在眉心,抽出一把黑剑。 慈悲停步凝目,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冷? 红莲业火,已是神州至寒。 无有双脚不自觉地向后退去,远离黑剑,远离姬晴。 数十个长夜里挥之不去的死寂仿佛又将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颓然坐下,无有看到—— 握住夜语,姬晴千千青丝尽作白雪,一剑过后 业火,熄了。 噩梦终归没有再临,无有喟然长叹道:“原来,不是他。这把剑,像他。” 慈悲跪在地上,他不解,道:“我杀生百年,手中冤魂不下数十万,方才聚得一身业力,神憎鬼厌,终于修成红莲业火,就只差一个时机,我能得道成仙,你!还有那把剑!究竟是什么?” 收回夜语,姬晴道:“看来,你还差点。” 慈悲如同冰雕,倒下碎裂,然后烟消云散。 没有胜利的喜悦,姬晴藏了心事。 阳光重新洒落在她身上,好温暖,因为余寒未尽。 突然想,抱抱夜麟,虽然给不了多少,好过他一个人独坐寒渊。 这一幕,还有观鼎的李玉看到,沉默片刻,李玉道:“那把剑,是公子散出来的杀意吗?” 夜麟微顿,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答道:“有人告诉我,痛苦也是一种动力,比如说恨。” 李玉不忍,道:“可那是众生的恨,不是公子您的!背负太多的痛苦,会把自己逼疯……” 神情萧索,夜麟放下棋子,道:“那天来的时候,你们不要拦我,事情结束,我会离开一段时间,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 寒意浸入骨髓,李玉望向内庭倒立的黑塔,道:“那座塔品秩很高,不比雍州鼎差,还有康庄的重生,我想知道公子和地府做了什么交易?又付出什么筹码?” 夜麟离坐,向门外走去,深深吸气,道:“离开前,我会送百万生灵进地狱,轮回。” 百万?哪里的百万? 李玉有口难言。 红筱送膳进来,莫名地觉得冷,不知道李玉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站在外面。 此时她下意识地不想靠近夜麟,说不上来原因。 可能是,有些怕? 阳光下,少年背影里,盘踞着恶魔。 第二十六章 胧星的选择 朔夜无月,繁星缀空万里,白纱笼覆青山,稚子无眠。 姬晴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庙脊上,无有也在,还有飘浮在空中的胧星。 星光从无形,到有形,汇集在胧星周围,不止是白色,还有蓝色、红色、紫色、金色等等,绚丽非常,包裹成一个七彩小茧。 看不清胧星此时的样子,仅能透着光亮观察到他在有规律地呼吸。 无有道:“起初只是小异,未有如此奇相。就在前几天夜里,贫僧坐在胧星身旁,恍惚看到有许多异色光芒连接天地,自此,雍州的星夜就比往常亮了许多。” 姬晴伸出手,掌心指纹清晰可见,不似深夜,遂道:“去年冬末那个雪夜,有一道白光贯穿天外,整个神州大地有目共睹,后来龙现雍州,世人不自觉地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现在看来,似乎暗藏玄机?” 无有再三斟酌,道:“施主见过他?” 姬晴不明所以,道:“谁?” 无有指向眉心,道:“老衲看过不该看的东西,和施主的剑很像,但不敢肯定。” 顿时,姬晴眼神不太自然,没有答话,却也默认了。 因为夜麟本就在雍州,与老和尚有什么交集也不奇怪。 透过破碎的瓦片,些许撒星光洒在庙里师徒三人身上,林清泓、步迟、步苦浸入梦中。 无有看了片刻,道:“贫僧曾经恳求他收下胧星。” 话尽于此,结果不言而喻。 姬晴仰望夜空,道:“我也看过,那年他刚到神州,很吓人。” 猜测过,不料竟是真的。无有一震,问道:“他!那位施主,来自天外?” 姬晴颔首,而后又莫名地摇头,笑道:“他的过去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他还能留多久。” 紧了紧怀中的金麟剑,有些苦涩,有些怅然。 无有叹道:“可怜慈悲先遇到的是国师,不是他,心系苍生却受蛊惑,白白误了终生。空寻一世仙途,反与真的仙人擦肩而过。” 姬晴凝目金麟剑,缅怀年少与他畅谈的光景,道:“他不是。他说过,世界很大,成仙只是万千道路里的一条。所以我想,对于慈悲,他是爱莫能助。见过他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平凡,凭借慈悲的本事和胸怀,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会错过。” 无有黯然道:“世上总归没有万全的人,他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铮——”姬晴抽出金麟剑身,映出坚毅神情:“如果他真的走了,我想替他把未完的事情做成,就凭这两把剑。” 心念辗转,忽而桃花轻绽,一如雪后暖阳,姬晴笑道:“况且,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会说放弃的人,就算走了也一定会回来。” 无有不解,问道:“姬晴施主缘何如此肯定?” 面带无可企及的骄傲,姬晴道:“因为我是他到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就像太阳永远不会背离人间,今天落下明日依旧升起,九州需要他,所以他会回来。而我愿意站在他身边同甘共苦。” 情绪不由自主被姬晴感染。 无有豁然开朗,笑道:“是贫僧佛法修得不够透彻,让施主见笑了。” 姬晴凑上前道:“你和他见面到底说了什么?我很好奇。” 无有愧道:“那位施主应允贫僧五年之期,若五年后他还在九州,会考虑收胧星为徒。只因贫僧心生动摇,有意离开另寻明师,枉做了一回小人,着实不该。” 姬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跟着小林子,是在等我?” 无有点头道:“无意中得知施主年少有为,起了心思。” 朱明碎片尚在怀中,拿起金麟,指着眉心,姬晴苦笑道:“大师也看到了,我不是好的选择,这些尽自他赠,无他,我早已死在慈悲掌下。” 无有道:“施主前途不可限量,过谦了。” 望向七彩光茧,姬晴道:“小机灵鬼想要什么师傅,等他长大了自己选吧,吉人自有天相,可好?” 伸手欲抚,怎不料直接透了过去,抵着胧星一只肥嫩的小手,掌心微痒。 姬晴笑意渐浓,突然变了主意,道:“既然小胧星与他有缘,五年后若他不在,我便替他收了。”说罢负手离去。 无有怔住,再去触时,光茧坚硬无比,如何穿透得过?喃喃道:“这是胧星的选择,还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星夜,聂胧星在姬晴手心留下的涂鸦微微发亮。 不是剑,而是一把小伞。 歪歪扭扭,画得很粗糙,因为他是个婴儿。 小脑袋里的思维也很单纯,只依稀记得,这把伞为自己挡过雪。 好温暖! …… 西川渡口,顺着大河逆流而上的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沉醉笑道:“不虚此行。” 抖擞衣裳,水珠落地,也透露一丝气息。 雍州主城,二人同时有感,夜麟道:“贵客来了,去迎接吧。” 起身要走。 红筱不解,追上问道:“公子为何又要走了?” 李玉解释道:“敖靖海亲自出马,这身份不接不行。” 没等红筱弄明白,李玉早已带着夜麟纵跃九霄云外,恨得牙痒痒,道:“你们又不带我,都给我等着,哼!” 眺望远方天空,雷霆闪动,敖靖海捻须,食指几番起落,默默数着时辰:“嗯,到了。” 雷霆降临老者身前,李玉电光缭绕、气宇轩昂,身形高过敖靖海一倍,却不自觉地向上看了一眼。 诡异对峙。 敖靖海弓着背脊似乎直不起腰,人瞳变成竖眼,从头到脚把李玉瞧了个遍,皱眉道:“怎么还是个雏儿?你的龙身是修来的,还是捡来的?” 李玉道:“后进生李玉见过敖老前辈,只因晚辈侥幸得了机缘才脱胎换骨,阅历尚浅。” 敖靖海了然,道:“大老远跑来迎接,懂敬老,是个好后生。可你来就来了,再带个雍州鼎又是何意?” 李玉拱手直言道:“不带,我怕被您吃了。” 敖靖海抚须大笑道:“你的血肉对我确实诱惑不小,但化龙之秘我更感兴趣,说罢,或许我可以不吃你。” 反手布下一道结界,笼罩整个渡口,还有大半条西川,阻隔外界窥视,亦封住李玉退路。 李玉道:“您这样未免太不给面子,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 敖靖海神色生寒,道:“蛟岛代代苦寻化龙之法,你既得到,不知孝敬已是犯了与蛟岛为敌的死罪,面子?蛟岛就不要面子吗!没把你抓起来拷问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伸手托住雍州鼎,李玉道:“机缘由天定,德者居之,哪有拱手相让的道理?既然您老苦苦相逼,不妨生死相搏,李玉虽小,您还抓不住我,也许可以把我打死,但注定得不到您要的东西。” 敖靖海怒道:“大言不惭!” 手离长须引水气若一明珠,弹指无踪,李玉也随之消失,结界壁障处轰然巨响。 小小一滴水珠,犁地翻山,硬生生把李玉撞飞数十里远。 破碎的山体还未落地,漫天黄烟中,接连九滴水珠辟尘而来,肉眼难见。 凭借感觉,李玉背部紧贴结界,再一次御鼎做盾,挡住致命无形的水珠。 声分九响,愈演愈烈,直至结界支撑不住,李玉被破界抛出,嵌入一座大山。 敖靖海瞬间出现在他身前,抬脚踩在鼎上,冷笑道:“就是你们奉为天子的神宗皇帝也要礼敬我三分,你算个什么……” 龙尾裹着风声呼啸,打在敖靖海脸上,直接抽飞,将他话语打断。 一样的撞破结界。 黑鳞加身,金光灌目,李玉头顶钻出尖角,隔着近百里,竖眼锁定老者,凭空闪现,伸手揪住敖靖海长须,道:“为老不尊的东西,让几招而已,真给你脸了不成?” 不发一言,老者身形消散。 环顾四周,再无攻势袭来。 身后的西川却沸了! 本该风平浪静的江面上突然出现巨大旋涡,继而水位锐减、黑影破江冲出,低头俯视李玉。 江水如瀑落下,哗哗作响。 待得江水落尽方才看清,那是一颗奇大无比的头颅连接着它的脖颈,不见四肢,不见尾部。 仅仅只是头颅,遮得整个西川渡口暗无天日。 巨蛟头顶无角形似大蛇,背生大鳍且满身的鳞片,实非神州异兽所能比拟。 红瞳中怒意激荡,倒映李玉身影,巨蛟张口咆哮,声浪扯起西川岸边几层地皮,露出底下岩体。 李玉巍然不动,讽道:“好腥臭的大嘴,快朝别处,熏着我了!” 敖靖海目眦欲裂,遂饮西川之水入腹,转眼抽干整段江河,蓄势喷出。 浪起滔天,如时隔万年,洪荒再现,水淹神州。水柱顶着李玉冲上云霄,化雨倾江。 第二十七章 要不?你俩回炉重造吧 林清泓横剑胸前,低头道:“叹为观止。”秋水也曾斩出龙形剑气重创虿巫王,却只是形似,全无神韵。 今日二龙争斗,山神庙也被笼罩在结界里,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 步苦拽住步迟袖子,雀跃道:“哥哥你快看,那是不是大人在打架?” 空中缠斗的一蛟一龙体型相差悬殊,步迟忧心道:“不知大人能不能打得过绿皮蛇。” 姬晴笑问道:“前阵子你称呼他大人,还有昨天,夜麟是什么‘公子’,他们早先就认识?” 步迟发愣道:“对啊,多亏公子和大人挖开地穴遮挡风雪,我们雍州的小老百姓才能活命。” 正说着,少年突然惨叫连连,原是步苦狠掐哥哥腰间,眼神闪烁。 步迟这才知道自己说漏嘴,缩头不敢再讲。 关于夜麟的一切,雍州百姓自始至终避而不谈,只因姬晴与夜麟认识,步迟放松警惕,哪曾想到会泄密? 再看姬晴时,师叔祖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剑。 一旁,无有问道:“姬晴施主事先不知道?” 敛去笑容,姬晴冷冷道:“之前没反应过来,所以说他们俩一个鼻孔出气?” 无有道:“阿弥陀佛。” 宝剑出鞘,“铮”鸣声响,听闻姬晴抽出金麟,步迟步苦抱住彼此瑟瑟发抖,心脏提到嗓子眼里,生怕自己被姬晴一剑劈了。 师叔祖好可怕! 姬晴盯着金麟剑咬牙切齿,复又自言自语:“看在你亲手喂药的份上,原谅你,下不为例!” 林清泓上前道:“什么喂药?咦,小师叔何时换的佩剑?” 还剑于鞘,姬晴宝贝似的藏起,不给他看,道:“没你的事,滚回去庙里养伤。” 合着只是拿出来看看,俩兄妹如获大赦。 自讨没趣,林清泓回到庙内躺下,瞥见胧星也在睡,哼道:“小兔崽子又能吃又能睡,胖不死你!” 破庙上空,李玉趴在敖靖海背部奋力撕咬,扯下肉块鲜血,抛洒满天,被雍州鼎一一吞了,饱食血肉,小鼎欢快不已,拼命传念李玉多弄些来。 见这对主仆把敖靖海当成美餐大快朵颐,夜麟扶额,只怪自己当初没和李玉说清楚,导致他现在趴在老蛟背上肆意妄为。 夜麟本意是李玉凭借雍州鼎相助,堂堂正正将敖靖海击败,令他妥协。怎料李玉撒泼,打到半程干脆张口就咬,势要吃了敖靖海一样。 什么法术神通、什么战斗技巧,通通扔到脑后,咬就对了。 这有妥协的可能吗? 敖靖海几时受过此等羞辱,恨不得在背上长出几只爪子把那小混蛋捏死了事,背贴结界发疯般撞击摩擦。 收效甚微。 眼角余光瞥见雍州鼎到处吞噬血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敖靖海挥爪拍下。 小鼎专注追逐血肉,致力于不浪费一丝半点,末了才发觉巨爪到来,仗着体型娇小,险之又险地避开。 一爪未中,敖靖海再出一爪,够不着李玉就拿雍州鼎出气。 小鼎只顾吃肉,不把敖靖海放在眼里,爪子到了面前才想着避开,不料鼎足绊了个正着,鼎口洒漏一篷鲜血。 顷刻下起血雨,庙外众人触不及防,大惊失色。 雨滴大若炮弹,落在地面炸出碗状深坑,何况是人?砸到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姬晴刚架起剑幕护住周身三人,步苦尖叫道:“师傅和小胧星还在里面呢!” 血雨自高空落下,重过万钧,数量之多远非人力所能抵挡,撑起一丈剑幕已是极限。 危急时刻,秋水自动护主,拖拽林清泓冲进剑幕,破庙转眼压成废墟。无有面容煞白,胧星未曾获救! 血雨只落了片刻,无有冲上前用手扒那废墟。 姬晴拿剑鞘抽醒林清泓,怒道:“睡那么死,你还不如一同埋在里头清净!快过去帮忙。” 废墟压得平实无隙,老和尚每挖一分,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惨无人色,胧星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染得通红。 林清泓捂住兄妹双眼,不让他们见到惨象,道:“大师节哀。” 银白剑鞘如约而至,打中他后脑。 姬晴恨不得敲死林清泓,道:“节什么哀?净在那瞎说胡话,仔细看看小胧星受伤了没?” 对,胧星还完好,没有受伤的痕迹,这一压也该成肉酱了才是。 闻言,无有颤抖的双手生出些许力气,去探胧星鼻息。 无碍! 老和尚颓坐在地,胸中大气长抒。 众人虚惊一场。 适时,胧星醒来,身上黏答答的很不舒服,爬到无有怀里,只一摸,无有比他还黏,满身的冷汗浸湿了衣衫。 胧星再爬,紧挨着离他最近的林清泓,伸手要抱。 挨打、挨训皆因他而起,林清泓甚是嫌弃,没奈何,只得抱起胧星,任由这个小王八蛋把血渍擦在自己怀里。 林清泓突然觉得胸口剧痛,蛟血炽烈,渗进衣衫将他灼伤!胧星被抛下,步苦上前接住,嗔怪地瞪了师傅一眼,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婴儿? 察觉不对,无有蹲下细细端详胧星,看不出他哪里伤了。 反倒是大眼瞪小眼,胧星觉得有趣,呀呀地又笑又蹦,步苦险些抱他不住。 只见林清泓扒开衣裳,胸口大面积焦肤,惨不忍睹。 姬晴掏出匕首欲割掉死皮替林清泓敷药,刃尖才刺入厘许,如触硬物,于是顺势切开表面。 内里竟然生了一层鳞片,坚固无比,胜过世间许多盔甲。 步迟小声道:“师傅要不要试试脱光了趟进去打个滚,以后都不用担心会被暗器伤到啦。” 林清泓眯着眼,道:“好像是这个道理,但为师愿意把好东西都让给你,我的乖徒儿,为师先给你洗个澡?” 抱紧师叔祖大腿,步迟道:“师傅腰间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小兔崽子别的不行,气自家师傅是一把好手,林清泓正待发作,姬晴道:“你自己都忍不住疼,好意思叫孩子上?真是越活越回去。” 步苦忽然插嘴道:“师傅您看,泡不着啦,血都干了呢!”蛟血渗进地下,逐渐干涸。 说话间,石块砂砾跳动不断,紧接着地面起伏,众人脚下不稳,抬头望远,烟尘如同从中压弯的黄色布幕,迎面披来。 姬晴道:“当心,飓风要来了!”扬剑而起,金麟挑开一道冲天剑光,飓风两分却余势不减,直扑向结界内壁,最后堆砌出环状的延绵山岭。 从姬晴身后冒出头来,步迟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 镇定自若,不复往日惊悸。几个月来,雍州就没平静过,见惯了“神仙打架”,步迟情绪波动越来越小,就这个岁数而言,他的眼界已不是常人所能企及。 换做凡夫俗子足够一辈子吹嘘。 话说两边,缠斗终于落幕。 李玉毛发无损,反观敖靖海遍体鳞伤,背脊处更是血肉模糊。 擦拭嘴边鲜血,李玉得意洋洋道:“老家伙,你服是不服?” 额头青筋大动,敖靖海破口大骂:“你这厮畜生不如,比那疯狗还狠,当真要把我活活剐了?老夫久活千岁,从不曾见过你这等泼皮无赖,使得尽是些下三滥手段!” 李玉笑道:“胜者为王,谁还管手段高低?要么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事还有余地,要么咱们再来打过!” 敖靖海眼角抽搐,怒道:“谈你大爷!你给我等着,我会回来的,蛟岛与你龙门势不两立!” 说罢,化作一道青光,逃离此处,想是回了东海。 这事就算黄了。 李玉回身,耸肩道:“公子,我尽力了,他不肯谈。” 不知何时,夜麟出现在他身后,白衫少年撑着伞,神情古怪。 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他只能复盘,重新布局。 李玉问道:“公子叹什么气呀?” 夜麟不去理他,临行前,冷不防说了句:“要不,你俩回炉重造吧?” …… 草原东岭,咆哮阵阵,二十万重甲熊骑奔行驰骋,只差几天的路程就能军临雍州北界。眺望远方,赫连关山怒火中烧,继承人死得不明不白,他需要一个说法! 哪怕给人当枪使事情都不能就这么算了。 徐州帝都,国师身前一副棋盘,头也不抬,道:“发生何事?” 无常客俯首道:“神秘剑客突然现身雍州,干扰我等执行任务,铁山战败,慈悲尚且不知。” 国师淡淡道:“死了。命牌已碎。说不出对我有用的消息,你便一同去吧。” 豆大的汗珠瞬间出现在他眉心,无常客强忍住恐惧,道:“女子,使得都是扬州剑法。” “剑冢的人?”国师落子,道:“呵呵,剑祖老头倒没糊涂,早早派人去接。我让你做的事,可都做了?” 无常客磕头抢地,道:“国师吩咐,小的都已妥善处理。”呈上一物,又道:“种子都已栽下,这是慈悲炼出的火焰。” 那物不是其他,正是一朵绯红冰莲,莲心处黑火跳跃,与当日的红莲业火大有不同,却更加森寒。 国师道:“可惜,慈悲没有掌握黑火,否则剑祖亲至也未必能够将他斩杀,我痛失一只臂膀,要你们有何用?”伸手将无常客魂魄摄来,放在火中,来不及发出哀嚎便连灰烬也不剩了。 尸体倒地,没来由地冒出黑火,焚烧无烬。 徒留判官笔静卧在地。 有一男子入内,身型修长,背负八把长剑,神色冷漠,拜道:“大人!” 国师道:“剑宗,慈悲已死,我需要你帮我去北边杀几个人。” 万年不化的冰霜微微动容,剑宗抬眼,道:“慈悲死了?” 国师颔首,道:“老头留下的剑意分身力量用尽,你可以放心去做。” 剑宗道:“蒙大人栽培,属下今非昔比,即便剑祖在侧,也当拔剑不误。” 国师含笑,递来一封密函,道:“你二人做事最令我放心,去吧。” 第二十八章 财迷 刺客风波未起已平,步迟、步苦两兄妹将随着师傅、师叔祖离开雍州,去往扬州学艺,三步一回头,舍不得他们还在重建的家乡。 西川江边,林清泓点燃香烛冥纸,随风扬起,烬撒水面,口中念念有词,不知祭奠着谁。 姬晴询问道:“今天是他的忌日?” 林清泓情绪低落,摇头道:“不是,回到扬州,再要祭拜就不方便了。” 安慰地拍拍林清泓肩头,姬晴道:“剑冢里,老辈们对那人绝口不提,小辈自不认识,即使是我的身份亦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师傅虽然从不向我说起,却总看到他一人夜里叹息。” 林清泓摇头道:“当年我不过步迟的年纪,师…那人出事,我便被过继到掌门膝下,成了首徒,掌门师傅对我极好,但就是不肯与我明言。” 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姬晴愕然,道:“过继?” 烧完了纸烛,林清泓收拾停当,招呼一声,道:“走吧。” 步迟同无有告别,道:“大师傅不和我们一起去扬州吗?” 无有含笑,布满老茧的大手按在步迟头上,道:“老衲心结已解,愿留在雍州,抚养胧星长大。” 步迟点点头,拉起步苦,拜别道:“大师傅珍重。” 步苦恋恋不舍,捏捏胧星脸颊,道:“小胧星要乖哦!” 姬晴忆起一事,道:“等我片刻,去寻个人。”说完御剑而起,飞向兑城方向。 步迟凑近妹妹耳边,悄声道:“苦儿,你说,师叔祖会不会喜欢上公子了?” 步苦脸色发红,道:“哥哥你这问的,公子什么都好,谁能没点心思。” 说话的功夫,姬晴已至石虎铁匠铺,迎面小玥嬉笑道:“公子在里头久候晴姐姐。” 姬晴偷偷敛去笑意,入内,道:“此间事了,我便要回去了。” 夜麟笑道:“祝一路顺风。” 隔着一张桌子,两人都不再说。 过了片刻,姬晴又挑起话头,道:“原来你和那条龙认识,不管怎么说,你欠我一次,以后得还的!现在市面上到处流传国师派人暗杀的消息,想来是出自你们的手笔,剑冢还白龙寺方面也都默认,剩下那些我就不操心了。” 夜麟歉然道:“对不住,剑冢和白龙寺顶下的压力我会想办法偿还。” 姬晴略有不满,道:“我说的是,欠我一次。” 夜麟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 有些二气。 但姬晴很愉悦,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一直呆在雍州吗?” 夜麟道:“出了点变故,可能要到外面走一趟。” 姬晴追问道:“去哪儿?” 夜麟神情古怪。 见他不吱声,姬晴起身告辞,转眼背影消失在天际。 望着姬晴远去,小玥直摇头,道:“可怜晴姐姐摊上这么一个榆木脑袋,不解风情呐,不解风情。” 夜麟走出门外,道:“下次再偷听,我就叫老朱把你卖了,卖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色员外。” 公子说的狠话一点也不吓人,小玥朝夜麟做鬼脸,道:“为什么不告诉晴姐姐接下来的行程?” 夜麟道:“离得很近,算她家隔壁,说不得,怕乱。” 小玥道:“听闻昨夜皇上的圣旨到雍州了?” 夜麟颔首:“到了,要李玉去荆州平叛。” 小玥道:“嘶——,国师计策真毒,赫连大军将至雍州北界,真有本事把人调到荆州去,再说荆州哪来的叛乱?” 夜麟道:“做昏君有做昏君的好处,哪怕命令在不合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不同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小玥道:“所以公子让李玉留守,自己去闯虫窝?” 夜麟无奈道:“本来可以不用,让他搅黄了,没办法,我亲自走一趟。李玉不能离开雍州,只有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才能抵挡各州之主的袭击,一出门雍州鼎就帮不到他多少,会满盘皆输。” 小玥忧心道:“荆州可不太平呢,水深的很。” 夜麟笑问道:“水再深,能有徐州深?” 小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果然自己能在帝都活那么久还是有点本事的,非常棒! 身后,红衣侍女忽然出现,为夜麟撑起伞,道:“公子,都收拾好可以启程了。” 小玥捂着胸口道:“红筱姐姐,用不着每次都神出鬼没吧,可把人家吓得不清。” 红筱告罪道:“职业病,习惯啦,小玥妹妹勿怪。” 夜麟不知从何处取出片树叶,轻轻吹了口气,树叶迎风便长,化作一条绿色的飞舟,飘在空中,如浮水面,可容二人乘坐。 小玥两眼冒出金光,恳求道:“公子这是什么?能让小玥坐坐吗?” 夜麟笑道:“等回来吧,或者让你家老爷给你买一艘,此物奉天府也有,花钱就能买到。” 小玥挥手告别,道:“那就不用等公子回来啦,我家老爷别的没有,钱多。” 绿舟升上云端,飞快地行进,目标西南,并非荆州。 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红筱从不多嘴。 夜麟道:“飞这么高是为了避人耳目,会不会冷?” 红筱借故贴近夜麟,道:“奴婢穿得单薄,确实有些冷。” 怎料夜麟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一件披风相赠,与红筱身上穿的颜色相仿。 打了多年交道,红筱惯使的伎俩早已清楚,因而夜麟抢先下手,笑道:“穿上它就不冷了。” 红筱暗恨:“小滑头!贼机灵。”转念又想,好歹是公子送的,真别说,围上披风特别暖和,御寒不在话下,暂且放过他一次。 雍州南界毗邻梁州北界,绿舟飞在空中不受地形阻挠,仅小半日功夫即到梁州。 时值晌午,头顶太阳酷晒,前方也有热浪袭来,红筱定睛看去,前方云中竟有白色光点闪闪发亮,频率似与热浪涨落一致。 夜麟驾驭飞舟迎面而上。 光点逐渐放大,巨大无比的火球映入眼帘,将红筱脸颊考得通红。 夜麟笑道:“魏阳,别来无恙。” 火球应声消失,露出内里端坐的男子,下巴长着一小撮整齐的尖形胡子,身穿冰白法袍,寒气流转不息。 魏阳抚须道:“多年不曾联络,我只当你死了,说罢,传讯于我所为何来?” 夜麟道:“老规矩。” 魏阳眸中精光熠熠,笑道:“甚好,我也带齐了家当,就等你来购置。” 夜麟道:“非也,这次我不买什么天才地宝,我需要你出手帮我。” 兴致缺缺,魏阳指着身上的法袍道:“扰我清修,若无这种品级的好货,免谈。” 夜麟从怀里掏出小袋子,往下这么一倒,哗啦啦掉出来七七八八一堆东西,飘浮不落,珠光宝气几乎要把身旁二人眼睛闪瞎。 魏阳兴奋得直哆嗦,道:“这些都给我?别说一次,一百次也成!” 夜麟挑挑拣拣拿了几样,撇眼道:“想得倒真美,喏,靴子、玉佩、宝冠,和你的法袍是一套,都给你了。” 抠得令人发指! 魏阳手指几乎戳到夜麟脸上,道:“你你你!你当初怎么不一并给我?” 夜麟耸肩道:“别太贪心,成套和单件效果不是一个档次,价格差距怎么会小,当初我买的矿石灵材还不值当,现在请你出手,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散件给你补齐,算起来你赚了不少,怎么,要不要?” 嘴上说着奸商,双手很勤快,通通往自己怀里塞,当着夜麟的面直接换上,魏阳道:“早把这些给我不就得了,事半功倍知不知道?白白害我浪费三年苦修时间。说罢,要我怎么帮忙?如若对手太狠可是要加价的!” 夜麟摆摆手,道:“不狠不狠,也就是一个巫王而已,是你刚好克制那种类型。” 魏阳眼皮抽搐,道:“一个巫王而已?我去你大爷!说罢,什么时候?” 夜麟笑道:“过几天,以玉牌为信号。” 诸事毕,魏阳开始赶人:“去去去,别打扰我清修。再有什么好事记得给我留着!”说罢盘坐云端,继续修炼。 飞舟再次启程,前往荆州。 红筱胸有成竹,道:“奴婢猜,他牌子上的数字一定是‘八’。” 夜麟笑道:“需要猜?就拿姓名和山羊胡子来说,哪还有别的适合?” 手捧夜麟的储物袋,红筱如数家珍,看得眼花缭乱,道:“原以为十二是神州最富,没想到公子才是。” 目露追忆神色,夜麟笑道:“年少时不懂事,没少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喜欢就自己挑几件,我还有很多。” 那些法器太过珍贵,红筱没敢拿,只好奇道:“很多是多少?” 挠挠脸颊,夜麟有点不好意思。 红筱更好奇了:“到底多少?” 夜麟拂袖,惊现漫天繁星,每一个袋子都装得满满当当,若是敞开来,估计宝贝能把整个雍州城埋了。 远处,魏阳闭目凝神,忽然觉得刺眼,难道还有比自己所修阳炎更加炽烈的东西?不解。 才睁眼,目眦欲裂,几乎夺眶而出。 还管什么修炼?只见他起身狂追,浑身颤抖地喊了声:“爹——!” 果然上当。 红筱忽然明白夜麟用意,暗暗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自家公子,拿捏得当,魏阳能不死心塌地跟着当打手? 夜麟道:“回去的时候,把这些法器都分了,龙门门徒人手一件,贡献大的,不论功劳苦劳,赏一套。驱使法决同上。” 魏阳刚追上飞舟,立刻高声道:“我愿加入龙门!” 夜麟似笑非笑,道:“你才加入,得从底层做起,领到的也都是这些低级的法器,愿意否?” 魏阳苦着脸道:“我大小是个半步真君,好歹给个客卿当当吧?低级法器奉天府不缺,你不能送我破烂啊!” 红筱补充道:“公子曾与我说过,高级法器之上还有法宝……” 法宝也有?真君标配! 魏阳伏地道:“公子在上,受小的一拜!从今往后,魏阳与龙门誓同生死。” 第二十九章 论逛街的重要性 荆州,位极九州南疆,紧邻十万大山。传说这里穷山恶水天下少有,残忍嗜杀的毒虫猛兽横行闹市,光天化日死于非命者比比皆是,令人胆寒。 又有传言道,这里奇山秀水美不胜收,民风淳朴毫无城府,不论男女性格豪爽,且热情好客,可交心之。 有人向往,有人躲避不及。 下方官道上空无一人,前方还有数里就到荆州地界,红筱远眺,只见荆州树高林密,常年被一层肉眼可见的瘴气笼罩,夺人性命不过片刻,因而凡夫俗子不敢踏足,南北往来的商队更是少之又少。 无需夜麟示意,魏阳念咒施法,球形火罩包裹住飞舟,冲入瘴气。 耳边“呲”声此起彼伏,而后几股焦味、臭味混进鼻息,红筱道:“这是什么?” 夜麟伸出罩外,抓来一点灰黑碎屑递给红筱,道:“‘瘴气’不该单单理解为气体,实则两物,即‘瘴’与‘气’,指的是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毒虫,还有许多异种毒气混杂在一起生成的绿雾。后者只需捂住口鼻就能遮蔽,前者却要致命许多,往往在你不曾察觉的时候让你丧命,七窍乃至身上细小的伤痕都能成为它们放矢之地,防不胜防。” 红筱细看,碎屑果然是极为细小的虫尸,小到令人忽视,放在手心竟不如灰尘显眼。 无怪乎公子显露家底招来魏阳,不管虫子、毒气如何致命,多数终归还是怕火的。 收起飞舟,三人直取荆州城关,守关士兵见三人不凡,未敢冒犯,叉开长枪,道:“诸位可有通关文牒?” 红筱呈上印鉴,道:“我等三人是雍州来使,奉皇命视察荆州。” 士兵道:“诸位稍等片刻,容我入内通禀。” 城门开阖。 半日不见人影。 魏阳道:“琐事连连,直接飞进去岂不更好?” 夜麟笑道:“世俗通讯比不得你们修真千里传音,大抵都是如此。我们是奉命来办事的,只能走趟流程,名正言顺地进去,否则皇帝那边难以交差。”说话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仆随主动,红筱不知夜麟用意,却也跟着退了一小步。 忽然地面微微震动,脚步声密集沉闷,城墙人头撺动,荆州知府与守关将领登上城楼,道:“圣上旨意,明言要雍州之主李玉亲至,你们都是假冒的,此乃欺君大罪,来人,射箭!取那贼首项上人头以儆效尤,剩下两个留待拷问!” 一时间弓弩全部对准了魏阳,箭尖寒光闪闪。 淬毒的、燃烧的,甚至还有许多裹了奉天府特制雷火符的摧城巨弩。 万箭齐发。 三人行,女子、少年皆不足虑,仅有一位中年男子仙风道骨站在队首。 不射他,射谁? 回首夜麟、红筱早没了踪迹,只在远处树后冒出两个人头,魏阳哀叹道:“这是条贼船!” 默念法诀,伸手指地,于身前凭空立起三道比城关还要高耸的火墙,箭刚离弦便被焚毁。 法决再变,火墙碎裂四散滞空,继而长出许多翅膀,变成三千离火飞鸦,冲向守关士兵手中弓弩。 不到盏茶功夫,士兵尽数弃械。 魏阳收法,道:“我等三人确实是雍州心腹,代表李玉大人来此执行皇上旨意,大人请再确认一遍印鉴真假。” 荆州知府按住身边守将刀柄,示意不可妄动,笑道:“方才本官眼拙没看清印鉴,对不住,现在确认无误,诸位请入关吧。” 暗道:“老狐狸!”魏阳抬脚前行,夜麟、红筱紧跟。 知府随行,道:“驿馆就在近处,不知使者大人如何称呼?” 魏阳拱手道:“贱名殷梁,谢过知府大人,驿馆就免了,在下自寻一间客栈。” 知府故作为难道:“殷大人,此事恐有些不妥?本府有义务保护您周全,若是不住驿馆,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 魏阳抚须道:“无妨。在下自有几分防身的本领。”手指夜麟,道:“这是我的书童。”再指红筱,又道:“这是我的婢女,有什么需要,我自会让他们通禀于知府大人。” 夜麟红筱乐得陪他演戏,同拜知府。 知府窃喜,“殷梁”自己找死,怪不得他心狠手辣,拱手道:“如此说来,殷大人自便吧,本官事务繁忙且先回府,就此告辞。”说罢率领官兵离开。 待其走远,红筱道:“公子,您要我偷的玉佩到手了。” 夜麟取来玉佩顺手替她系在腰间。 红筱不解,为何夜麟要将那知府的玉佩系在自己身上,问道:“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夜麟笑道:“我还没想好,逛街吧。现在是三月,荆州市集上热闹得很,前面是望北城,既然来了就别错过。” “啊?逛街?”红筱大感意外,公子这样的人也会喜欢逛街么?没奈何,夜麟心海底沙,她怎么可能想的通? 连忙拾步跟上。 奉天府门徒立志寻仙,总嫌命短,魏阳心底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恨不得立刻寻个安静之所坐下修炼,大好的时光,不修炼,逛什么街? 三人奇装异服,未入市集已博万众眼球。北来客商虽有,终归只是少数,像他们仨这样超凡脱俗的真不多见。 魏阳面容端庄神采英拔,法袍加身仙气渺渺,南疆女子见者无不炫目。 红筱身材高挑风姿绰约,一袭红裳更显英气,温婉与凌厉并存,是荆州从未有过的绝色,即便同为女子也要忍不住多看几眼。 反倒是夜麟,躲在伞下无人识得真面目,逃过众人目光逼视。 集市热闹,人潮往来如云。偶有几个醉男女凑上前来搭讪,甚至寻机揩油,被三人一一避过。 唯有玉佩成功被人偷走,隐而不发。 三人漫无目的到处乱逛,夜麟买吃的多些,百无禁忌,什么碳烤蘑菇、乱炖蛇肉、火烧山獐、油炸蜂蛹等等,诸般野味尝了个遍,小小的肚皮里好似装得下大象,一张嘴就没见他停过。 连带着红筱大开眼界,腹部鼓胀,生怕长肉,说啥也不肯再吃。 至于魏阳这种修真人士……除了仙丹宝液以外便没有什么能入法眼,口腹之欲早已禁去,端的是人生乏味。 再往前,进入市集中心地段,平民百姓渐少,能人异士居多,地摊上、商铺里兜售的多是猛兽毒虫、蕴含巫蛊奇术的小物件。 随意寻了个摊子蹲下,面前坛瓮成堆,夜麟问道:“这位大哥卖的可是蛊虫?” 卖蛊汉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去去去,娃儿莫闹,要买喊屋头大人过来。” 夜麟道:“我要买蛊虫,越多越好。” 不似玩笑。 闻言,汉子斜眼道:“钱管够?” 夜麟道:“管够。” 一日之间,北来的白衫少年席卷整个望北城蛊虫市场,财大气粗从不二价,近万条蛊虫转眼被购置一空,甚至承诺来者不拒,还会继续购买,为时十日。消息如同烈火燎原,没多久燃尽大半个荆州,荆州虫师闻者疯狂,纷纷入山寻蛊。 无数双眼睛盯着少年所在客栈。 是夜,月明星稀,万鹊南飞。 一想到夜麟储物袋里装了如此多蛊虫,红筱不禁恶寒,道:“公子买了那么多虫子,是想养出一条虫王吗?” 魏阳刚撕下面具,亦被吸引,凝神听他欲作何解。 夜麟笑道:“不养虫王,巫王倒是可以钓两个出来,有利于我们行动。” 红筱问道:“难道调查不该是偷着来么?公子现在反其道而行,闹得人尽皆知,是什么用意?” 夜麟取出九州堪舆图,摊开,道:“谁说我们要调查了?” 红筱愕然:“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夜麟指这图上荆、雍两州,道:“谁还没点秘密,荆州不能见光的多了,所以查是万万不能查的。国师和神宗皇帝的用意不止是调虎离山,还有挑起两州争端,我们只需要弄点东西交差就行,用不着太认真。” 红筱趴在桌上,晃晃手中圣旨,道:“‘荆州异动,卿当彻查之’,这事可大可小,鬼知道荆州异动是什么?公子知道?” 夜麟笑道:“十一消息那么灵通都不知道,我天天呆在雍州又怎么会知道?由我们来造一个异动。” 红筱恍然道:“哦!我懂了,公子要找替死鬼。” 魏阳冷笑道:“降神坛何等势力,找谁做替死鬼都不好使,怎么会容许你在太岁头上动土?” 夜麟反问道:“如果替死鬼其实不是他们的人呢?怪罪从何谈起?降神坛还得欠我一个人情。” 取出棋盘棋子,抓起几颗撒在九州堪舆图各处,夜麟道:“回去休息吧,让我再好好想想。” 红筱回房。 临走前,魏阳细细留意夜麟撒子之地。 东海蛟岛、徐州帝都、冀州塞外、扬州剑冢、雍州北界,还有荆州。 嗯?竟然还有梁州、兖州。 大明九州,已占其七,他到底看得有多远? 夜麟淡笑道:“回去吧,留一道禁制就行,今晚不用守夜,会很安静。” 魏阳阖上门。 夜麟又道:“烈火没死,前提是你我不二心。” 曾有顺天府祖师得道飞升,于九天处遭遇雷劫,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骸骨不知去向,真相远离人间。 房门重新被推开,魏阳身心剧颤,道:“我师父在哪?他在哪!!!” 第三十章 都没睡好 荆州比雍州热得多,天刚亮,床榻上便躺不住人。 红筱打两个滚坐起身来,背上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裳,玉颈生香。 透过窗户,晨阳撒下一床金黄,屋外鸟语清脆。 这还叫人怎么睡? 红筱稍加洗漱,寻到夜麟门外。 没有察觉到门板上多了层灰烬,握得满手黑,再揉揉惺忪睡眼,变成一只熊猫。 浑然不觉。 红筱进屋,见夜麟仍在下棋,似乎姿势就没变过,忙去盆里拧干了绸帕递到他身边,道:“公子总是整夜不睡,身体怎么熬得住?” 夜麟接过绸帕,帕子怎么是黑的? 抬头刚要问,入嘴的茶水险些喷出,狐疑道:“你去偷煤了?” 红筱懵懂,道:“什么偷煤?这天儿着实太热,还没入夏呢,燥得人整晚睡不好。” 满上茶,夜麟道:“你自己看看。” 红筱低头,分明看到自己一双眼睛乌黑发亮,见着比熬夜的人还要憔悴,瞬间羞红了脸,抢过夜麟手中绸帕擦拭双眼。 制止不及,夜麟欲言又止。 这下好了,整张脸都是花的。 红筱睁眼再看茶杯,几乎尖叫,羞愤捂脸夺门而出。 没多久,魏阳、红筱相继进屋。 一个红着脸,一个红着眼。 直视魏阳布满血丝的双眼,红筱问道:“你也没睡好么?” 魏阳摇头不语。 夜麟起身望望窗外,日渐中天,道:“看来你们都没睡好,想来现在更睡不着了。我们用膳吧,多吃些,长点力气。事儿不少还有得忙。” 三人下楼,异域风情映入眼帘,没有桌椅凳子、大菜小鲜,取而代之的是食客席地而坐,底下垫上草席,中间刨开土坑,坑里架着一口大锅。 有人扬汤止沸涌起浓香滚滚,些许酸味弥漫,苦思一宿,夜麟饥肠辘辘,不禁食指大动,招呼道:“小二!” “哎!来啦。”此人原在前台对账,穿金戴银、服饰大胆暴露,虽然黝黑,也有几分姿色,若无他,应是老板娘无疑。 老板娘娇声道:“诸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地方口音极轻,想必时常与北来客商做生意。 夜麟取出两锭金元宝搁在桌上,道:“劳烦掌柜把店里的珍馐美味都盛一份。” 对金子视若无睹,老板娘挨近些,暗送秋波,道:“这位客官好阔气,妾身却不受用,只愿与客官共做一日夫妻,可好?” 红筱醋意大发,道:“掌柜的睁开眼看清楚了,我这小弟尚且年幼,是个不经人事的,怎好教他与你做夫妻?” “还是个雏儿?”老板娘心花怒放,杵着手只顾瞧夜麟,看也不看红筱,嘴上倒是不碍答话:“未及弱冠便做人父的难道还少吗?莫说南疆,便是别处也有许多,如何做不得夫妻?各位,你们说对不对!” 满堂喝彩。 “对!” 有青壮男子道:“小娘子看我,不到四十吧?自家娃儿争气,我屋头抱俩孙孙嘞。” 多人附和。 红筱一时间竟寻不到言语争辩。 老板娘又道:“这位客官人中龙凤,是妾身倾慕的俊俏好儿郎,南疆没那么多规矩,看对眼就成。” 顺势投怀。 夜麟轻巧避过,道:“蒙姐姐错爱,小弟身染奇疾自幼体寒,能活着全仰仗自家老爷渡真气续命,只盼能多活些时日,丝毫不敢沾染女色。” 说罢佯装咳嗽几声,同时释放冰寒气息,整间客栈如至寒冬,土坑里的火堆近乎熄灭。 难忍寒冷,众人打颤,老板娘连退数步。 魏阳会意,斥道:“不得无礼。”敞袖收了寒息,拱手道:“掌柜的,在下平日管教无方,书童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失望神色溢于言表,客栈老板娘叹息道:“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唉。”收下金子,转身回去记账。 南疆佳肴一道接着一道往桌上传,空碗碟一个一个往后撤,原有的食客也陆续离开,只留下几个喝酒聊天的。 起先无人注目,直到后厨师傅拉开帘子说了声:“莫再加菜啦,窖里没货嘞!” 众食客方才发现,这白衫少年吃了整整一个时辰!锅里的汤水、灶里的柴火都已更换多次。 菜也尽,肉也尽,于是用膳完毕。 老板娘暗道:“怪事!三口之家一月的口粮就这么完了,那男的不曾动筷,女的也没吃多少,几乎全进到夜麟肚里,这哪是体虚的样子?整个南疆也找不到那么能吃的,看他意犹未尽的模样,明显还没吃饱!”目送三人出门远去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红筱重重把伞按在夜麟手上,赌气道:“公子还是撑伞吧。” 夜麟似笑非笑,道:“你以往不是最反对我撑伞的吗?今天怎么反常?” 红筱义正言辞道:“我们此行有重大任务,不是给公子拈花惹草的!公子初到荆州,恨不得所有人知道你,尽做些招人眼目的事情,现在倒好,要不是魏阳施手段下禁制,我们早被小偷强盗烦死了!一举一动都被紧紧盯住,这还怎么办事?” 夜麟压低伞沿遮住脸颊,道:“如此可行?” 红筱勉强点头,道:“那我们现在要去何处?” 夜麟笑道:“去看看荆州知府昨晚上睡得好不好,顺便办点事。” 第三十一章 有人来 白天翻书,夜里睡觉,再抽空去买点蛊虫。 接连数日,三人往返于客栈、市集还有荆州府衙,几乎形成一种规律。 没人知道“殷梁”这位雍州来使在想些什么,魏阳、红筱更不知道夜麟在想些什么。 三人到来掀起的热浪渐渐被冲淡,仿佛无声融入,荆州民众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有心人窥视依旧。 从某天开始,望北城中流传着荆州知府受伤的消息,几日下来竟不露面一次,告病在家。 友人、同僚前去探望,皆言惨不忍睹。 不止伤,而且伤得很重。 南疆巫蛊非同寻常,千里之外杀人无痕,然而施展此类奇术的需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媒介。 比如生辰八字。 又譬如说,随身物件。 红筱问道:“既然蛊术那么厉害,荆州知府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夜麟猜测道:“可能是下蛊的巫师察觉到了异常及时停止,也可能是荆州知府自身有些保命的手段,撑到巫师赶来救命。” 魏阳道:“不管怎样,他算是废了,我之前施法确认过。” 挥手在茶水中呈现影像,病榻上的荆州知府全身浮肿、四肢腐烂,能活下来不容易。 红筱啧啧称惨,道:“被自己请来的巫师弄残也算是他八辈子修来的霉运。” 魏阳插嘴:“不,八辈子霉运修来的是遇到夜麟。” 夜麟无奈道:“路是自己选的,若非他心术不正,那个玉佩不会将他置于此地。” “遇到你,准没好事。” 屋外忽然响起声音,身形枯瘦的低矮“老者”笼罩着一层夜色推窗而入。 掀开斗篷,烛火照映出老者满脸刺青,环顾四周,只见奉天府魏阳也在,登时面色不善。 夜麟笑道:“等候你多时了,虿巫王,好久不见。” 虿巫王皮笑肉不笑,道:“宁愿我们永不相见。” 红筱拍手笑赞,道:“卖蛊的虫师进山寻蛊,炼蛊的巫王出山解蛊,公子好算计。” 虿巫王道:“你来荆州,大可不必弄得人尽皆知,弄得我很不方便。要我做什么?” 夜麟满上一杯茶递给巫王,道:“把事情弄大还有些别的用意,后面再说,你先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头腐烂近半的鹿尸。 虿巫王不经意地验查,神色逐渐凝重。 夜麟解释道:“赫连牧夏吃过这个,当时觉得不太对劲,也没吃生肉的习惯,我便拒绝了。后来事发,我又回去寻到它,只是发现里面多了些小东西,却不知是什么。念及荆州有用毒的行家,或许你能给我个答案。” 虿巫王目光不离鹿尸,剖开皮肉细细端详,道:“非毒,是蛊,具体是什么蛊我需要几天时间来确定。” 夜麟道:“那就有劳了。” 收起鹿尸,虿巫王重新消失于夜色中。 红筱戳戳魏阳手臂,道:“跟我说说,什么仇什么怨?看他一刻都不愿多待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俩有问题。” 魏阳暗自撤去法决,道:“梁州跟荆州的关系和扬州跟荆州没什么两样。” 红筱了然,道:“所以你们也势同水火?” 魏阳道:“和他本人没什么冲突,死在我手下的巫人倒不少。”转而面对夜麟,道:“我原以为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拨弄未饮的茶水,碎渣浮起浑浊不清,唯观者明。 最终归于尘土。 夜麟拿它浇灌盆景,笑道:“血蛊?只有自己知道和不知道没差别。” 魏阳握紧拳头,道:“你断定他不会回来找你,更不会告诉你答案,对吗?” 夜麟道:“自己家的内鬼让他们自己处理,而我要做的只是揭开那层遮羞布。” 青筋暴起,魏阳掌心聚火指向夜麟,不顾红筱按在喉前的匕首,怒道:“为了达到目的,是否对待梁州你也会这样做?” 夜麟取出棋盘,淡定落子,道:“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要想火系一脉重新沐浴阳光,你只能深处黑暗肩扛一切罪恶。就当为了师弟师妹、师兄师侄,你没得选。” 终归没有下手,身化烈火,魏阳破空离去。 当夜,红筱久坐夜麟房中,默默地看,静静地想,倦了累了,就瞧他两眼。 赏心悦目。 以前被夜麟吸引,她说不上来原因,气质?容貌?能力? 通通不是。 现在她寻到了答案。 少年置身黑暗,创造光明。 红筱如是想道:可以的话,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 夜麟内心却不平静,红筱用这个眼神看他,让他有点慌。过往无数个长夜里,总有这么个人溜进他的房间。 企图,睡了他! 导致他不敢入眠。能力所限,夜麟此时能够设下的禁制对红筱来说几乎无效。 夜麟强笑道:“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闻言,红筱嘴角抿起一点弧度,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缓缓闭目睡去。 她怎么还不走! 额上冒汗。 整个神州天下,能让夜麟毛骨悚然的,也就这么一个人,坐在他身边。 也不知是喜是忧。 …… 荆州之东,姬晴白袍如雪,疾驰云中。 “利用完我还想撇开?你想得倒美!荆州我也要闯一闯。” 女子笑靥如花。 …… 扬州剑冢,剑祖枯坐澈心湖边,手里是朱明碎片。 老头儿孤独寂寞,拿着碎片蹲在地上画圈,一笔接一笔,一圈又一圈,末了,声声哀叹。 “女大不中留。” “唉,晴儿也到出嫁的年纪了,注定留不住。” “去他娘的留不住!要让我知道是谁家崽子拱了我栽的白菜,第三条腿给你宰断!” …… 第三十二章 好热 南疆湿气重,除了瘴气,还有几层时常出现的雾弥漫不去,笼罩荆州大小青山无数。 只冒出一点儿尖来。 山腰是离雾层最近的地方,雾气在这里凝成水滴,落在叶上、地上,顺着覆满了地面和树干的青苔往低处滑落。 全部水滴集在一起,便有了水流,小水流、大水流,汇聚成溪,缓缓地流淌。 途经某个木屋。云烟缭绕,霓虹映彩。 木屋很大,隔开好几间,无一例外地陈列许多架子。 虿巫王心事重重,推门进入第一间,奇花异草琳琅满目,其中不乏世人从未见过的品种。 走过第二间,虫卵形形色色摆了整间,摆得井然有序,就像一块块名贵的珠宝美玉,明知那是虫卵,却绝不使人觉得恶心。 最终,巫王停步第三间,万蛊齐鸣。 虿巫王道:“乖!” 瞬间噤若寒蝉。 蛊虫们趴在瓮沿,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紧盯虿巫王,倍感期待。 当然也不是所有蛊虫都带眼睛,拍翅膀的、扭屁股的,殷切而又热烈。 如果长得像个球,那就蹦,蹦一眼看一眼,从来不觉得累。 犹胜望主归来的忠犬。 万物皆有灵,难能可贵的是被人发现。 只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没什么好争,喜欢毛茸茸也好,喜欢滑溜溜也罢,莫要辜负便是。 虿巫王取出鹿尸剖析,蛊虫来往纷飞,有时采来一朵花,有时叼着一片叶,忙里忙外。 还有几只嘴馋耍赖,偷肉吃,被巫王屈指弹飞。 半日后,沉睡于野鹿尸体中的蛊虫成功激活,虿巫王心灰意懒,扼腕道:“血蛊!果真是你……国师有什么好,值得你甘心为他卖命?” 收拾行囊,向南而去。 离开前,巫王回首看了一眼。 木屋有第四间,他不想进,只怕不得不进。 …… 十日期至,夜麟一行人离开望北城,购置蛊虫到此告一段落。 官道旁树高林茂,仅仅转了几个弯,望北城很快淡出视线。 倍感闷热,红筱不住地擦汗,问道:“公子,荆州这么大,我们要去哪儿?” 魏阳轻拂衣袖,一张符箓飘飞随行,释放凉意。 “多谢。”夜麟笑道:“虿巫王去哪我们就去哪,他是这次任务的关键,事后还能借他谈谈结盟的事,挺好。” 红筱道:“他要去哪公子又怎么知道?是十一又有消息了?” 夜麟摇头道:“没有,这个十一查不到。降神坛是明面上的门派势力,人多眼杂,十一要查什么并不难。现在我们要找的只是隐藏在暗处的一个巫王,行踪隐秘,十一无能为力。” 红筱疑惑道:“降神坛自己的人难道也不清楚?” 魏阳道:“荆州连同十万大山几乎与世隔绝,事事神秘,便是同一个分坛的人各不相识也是有的,要查基层简单,要查高层人物难如登天,除非……你能策反一位巫王或是神使。” 荆州与梁州争端持续已久,彼此渗透对敌侦查,因而魏阳也有几分心得。 夜麟道:“莫怕,马上就有人出来领路。魏阳,看你的了,此地空旷,教他们好好做人。” 林间忽然刮起大风,声声异响闯进魏阳感知范围。 魏阳道:“荆州刺客的轻功水平确实不高,动静这么大,还想杀到人?夜麟、红筱,你们说是吗。” 许久无人答应。 魏阳回头看见—— 远处树后冒出两颗人头,夜麟竭力抿嘴不让自己笑出来,红筱呐喊道:“把他们通通干掉!” 似曾相识的一幕。 额头暴筋,魏阳嘴角抽搐,骂道:“浑蛋!” 原在林中暗处隐匿的十数位刺客现身施法,黑光、碧芒,还有如潮的蛇虫鼠蚁铺天盖地袭向魏阳。 无需掐诀,魏阳右手高举过头顶,猛然握住一缕阳光,继而燃起明黄火焰。 火焰撒向四周,眼见无物可燃竟仍熊熊燃烧,方圆七尺之内毒物莫敢靠近,恶咒遇火即散。 阳光长存林间,明黄火焰更似永不消止,往外围辐散开来,毒物连同巫师躲闪不及,转眼焚躯成烬。 火焰危及树木,夜麟伸长了脖子道:“年轻人怒气太重,要爱护花花草草,千万别放火烧山。” 青筋蔓延到脖颈,魏阳斥骂道:“用不着你说,我自己知道!” 振臂一握,烈火返回掌心,不至于烧了山林。脚下微动,魏阳移形换影,揪住夜麟衣领,提起,道:“你这厮得寸进尺,真当我是泥捏的?” 第三十三章 烈火焚灵 双日齐耀,但天却渐渐黑了。 魏阳掐诀引之,整个林海上空的光芒向他汇集,丝丝缕缕,直至白阳现世。 光芒笼罩下,魏阳恍若仙神,不过是轻轻地挥袖释意,蓦然落起一阵火雨,犹如世界末日。 飞禽惊散,走兽奔逃。 相形见绌,身高十丈的漆黑巨人反倒渺小无比,游离在它周身的邪灵被光芒灼伤,纷纷钻进巨人躯壳,露出体表皮肤。 原先粗看只是一片墨色,此时方才发觉有许多不知名的文字隐隐发光,呈现某种规律。 魏阳凝神远视,那些散发暗红色光芒的恶心东西不是单个存在,反而更像串状词条。 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令人心生不安。 忽地,红芒潜隐,那些形似文字的符咒仿佛长了双脚,自主地脱离巨人体表,争先恐后向地面爬去,嵌入。 紧接着有无数邪灵低语之声悄然散开,弥漫在整座林海。 时而尖细、时而沙哑,蕴意生寒。 符文,还是咒语? 赶在火雨降临的前一刻,所有符咒连线、围圈,魏阳暗道:“不好!这是一方阵势!” 阻挡不及,大阵已然势成。 渊门开,恶鬼来,惊现邪灵百万! 巨人发出震天嘶吼:“杀——!” 漆黑云柱拔地而起,范围更要大过火雨。 流星般火球撞击黑色云团,两相消散。邪灵源源不绝,火雨却有力竭,魏阳换决施法,余下火雨倒灌飞回,随白阳内敛,最终凝聚在他指尖。 俯冲。 独自对峙百万邪灵,魏阳怡然不惧,凭借指尖白光撕裂云柱,势要贯穿首尾两端。 一指透过邪灵大军,魏阳点向巨人。 巨人挥拳相迎。 两者于近身处对敌厮杀,招招狠辣致命。 白光炽烈,魏阳腾挪身形,每每点到便能炸开一个血肉焦糊的缺口; 巨人虽为邪灵附体神智不存,生前精妙的肉搏功夫犹在,咫尺之间力沉万钧,打得空气激荡扩散。 缠斗中,魏阳逐渐落在下风。 死尸更比活人难缠,不知疼、不怕伤,肆无忌惮放手施为,魏阳几番受创只能借着远飞慢慢卸去力道。 环顾四周。 大阵依旧开启,邪灵大军遮天蔽日,甚至隔断阳光给养,魏阳愈发力穷。 远望巨人振臂引来万千邪灵凝聚成团,庞大无比的黑色云团转眼压缩成条,变细变长若一长矛。 继而举轻若重,巨人速度慢得出奇,弓身掷物,刚一脱手,黑色长矛却瞬间划破虚空,在魏阳身前爆开。 快到他反应不过来,只能正面硬扛。 法袍破裂,五脏六腑几乎震碎,七窍溢出许多鲜血,魏阳惨笑道:“这笔买卖亏得很,哪来的巫王?分明是个神使。要我下投名状早说,好歹让我有点准备,夜麟,你诓得我好苦!”咳出几口鲜血,直起身,手指巨人,接着道:“就凭你这么个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尸体,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邪灵……” 三支长枪又到眼前,魏阳愣住,到嘴的豪言壮语来不及说。 他娘勒!这货怎么不等人把话说完? 远处,红筱捂脸,道:“公子,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打架的时候放狠话呢?” 夜麟微顿,思索许久,道:“可能他们有点……” 捻棋的指尖忽然松开,露出一个手势。 仿佛有人笑成驴叫—— 言归正传,凭空出现漫天符箓,防御壁障一层又叠一层,黑矛攻势戛然而止。 烟尘散尽,魏阳一脸的生无可恋,肉痛,心更痛。 那是比真金白银还要值钱的符箓! 血丝布满瞳孔,魏阳怒火攻心,不再飘浮空中,反倒往地面落下。 抬脚,跺地。 震动伊始。 夜麟收拾棋盘,起身道:“我们去上面坐会。” 红筱询问道:“他要拿出真本事了么?” 夜麟颔首。 二人静坐云端,俯瞰大地揭开狰狞面孔。 雷法既然神州称雄,火术得以并列,又怎么可能会弱?除却阳炎,他还掌制着脚下流淌的深红炙焰! 魏阳喝道:“地火!” 山脉迸裂,林海成灰。巨柱从一座座“火山”顶部冲天而起,激流喷射之下,熔浆漫灌大地,邪灵阵势顷刻消散。 魏阳掐诀念咒,火山口红云升腾狂涌,静待细看,原是多到涩目的深红火鸦集群飞舞。 鸦群与邪灵大军形同水火,魏阳和邪灵神使亦如是。 只见魏阳踏浪奔袭,无需他动,脚下岩浆自主承载着他躲避巨人抛掷的黑矛。手中法术变化多端,时而火球连发,时而炎流缠绕。 唯有爆炸声一如既往,震耳欲聋。 形势倒向魏阳。 红筱不禁纳闷,道:“原来公子早就知道?” 夜麟疑惑:“知道什么?” 红筱抬抬下巴,道:“喏,打个架就能引发地形、天象变化,怎么说也是各州第四境界才能办到的事。像去年虿巫王、林清泓他们打那场好比过家家,还有一个叫什么弗为的,受气运加持当了回假真君,仍旧不如魏阳。” 夜麟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解释道:“即便是同为真君也分三六九等,除了境界还有手段、阅历等诸多方面的因素,魏阳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半步真君,只不过天分高些、基础好些。” 正说着,魏阳赶回来,恨不能揪住夜麟一顿毒打,狠狠道:“你可欠着我呢,别想赖账!抓住了,接下去怎么做?” 闻言,红筱低头俯视,熔浆已然固化,把巨人捆得结实,活像一个黑色的大茧,道:“牢归牢,就是有点丑。” 夜麟道:“等着就好。等你,等它,还有等人引路。” 魏阳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一遍,道:“惨是惨了点,没必要花太多时间疗伤。” 夜麟伸手虚点,问道:“松了没?” 魏阳愣愣道:“松……?好像松了……松了!!!” 犹如晴天霹雳。 困扰他多年的境界壁垒竟在今日松动,真君有望! 时不我待,魏阳就地盘坐,正欲潜心破境。 夜麟递来一个储物袋,上绣“烈火”二字,道:“没打算欠你什么,这是老道留下的药,帮你破境。” 心绪激荡,魏阳几乎拿不稳袋子,颤抖着解开绳索,取出丹药几颗。 状若朱丸,搁在掌心竟生炙意,甚至觉得滚烫。 果然是烈火丹! 魏阳视如珍宝,丝毫没有服用的意思,悄悄放进袋中、收进怀里,笑道:“就知道你小子做生意向来公道!” 红筱看得明白,这家伙财迷心窍!不禁鄙弃道:“破境那么重要的事,一辈子也没几次,你怎么还想着拿去换钱?真没志气!” 第三十四章 夜麟的苦恼 战后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在山林间汇流,带来许多泥土,冲淡了原先留存的痕迹。 还有嫩苗破土而出,荆州植物生长极快,没几天黄尖又作新绿,时光荏苒,或许再过几年这里便和原来一样,仅仅多了几个容易积水的湖泊。 坑里的神使尸骸不再是巨人之躯,体型随着邪灵焚烧逐渐变小,最后变成瘦骨嶙峋的老者模样,外表大面积灼伤,皮肤由死灰烧得焦黑。 红筱接来朝露与夜麟分饮,道:“魏阳破境有好些时日了,怎么没见他下来。” 夜麟斟酌片刻,道:“我没修过仙,细节处也不是很懂,据说修为越深时间越久,可能他基础真的挺好。魏阳厚积薄发,心结解开以后破境是水到渠成的事,不用担心。” “好吧。”揉揉肚子,红筱忽然有些想念望北城里的闹市小吃,公子总是顾着下棋,到处是瘴气自己哪也去不得,接连几天餐风饮露,肠胃里空空如也,叫得可凶。 忽然“咕——噜噜噜!”一声巨响,有人肚子叫了。 红筱下意识地捂脸不敢见人。 又一声巨响,红筱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那会是谁? 魏阳盘坐云端,望着发黄破孔的竹伞唏嘘不已:“怎么和夜麟那小子交代?这玩意品秩那么高,坏了我真赔不起。” 背后有声响起:“伞没坏,用不着你陪。” 魏阳惊出一身冷汗,掖着伞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夜麟指着身边红筱道:“好几天没吃饭,饿得头昏,你再不完事我们可要先走了。” 红筱附和。 魏阳递过伞,强笑道:“不就一顿饭么,没事,我请!这伞……” 伞骨发黄发黑,伞面还破了几个洞,换做别的伞早该报废,夜麟却像个没事的人,道:“过几天它自己就会恢复原样,不用管它。” 魏阳两眼发亮,道:“扛得住我破境时的修为冲击,完了还能自我修复,你这法宝到底什么级别的?” 收起伞,夜麟思索道:“什么级别说了你也听不懂,反正荆州神使看不到你破境。” 魏阳两眼暴突,揪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差点扯断,道:“用荆州鼎也看不到?” 夜麟只是摇头,财迷见多了,他这种比较极品。 噗的一声,魏阳屈膝跪在云端,拜道:“公子在上,小的初入龙门,说来惭愧,至今还没有趁手的兵器。” 道貌岸然、卑躬屈膝,两个八辈子够不着边的辞藻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红筱看不下去,道:“你堂堂一个奉天府真君,怎么连兵器都没有?” 魏阳理直气壮,道:“我穷啊!” 夜麟扶额道:“这伞不是用来打架的兵器,不能给你。” 魏阳连连点头,道:“公子所说小的明白,法宝种类奇多,功用各不相同,只要赐件火系的兵器便好。” 无奈,夜麟翻翻找找,最终取出珠子两颗,道:“高兴了你用来修炼,不高兴你就拿去砸人。” 魏阳刚入手,脸色微变,随即笑意更盛,道:“容我去试试!”欢天喜地驾云离开。 红筱凝视夜麟,道:“公子从来不做善财童子,对魏阳却不一般,为什么?” 夜麟含笑道:“是吗?没有吧。” 白衫少年不再说,偏头看向远方天空火光炸裂,红衣侍女也不再问,或许涉及到个人私密,没必要追问到底。 末了,红筱听得真切,夜麟像在自语,没来由说了句:“我觉得他挺好的,财迷也挺好的。” 第三十五章 反目成仇 帝都,国师府。案前有一盆景,紫金陶盆中置落假山几座,十分精致,细微处刻画详备,观者可察毫厘之变,山石草木栩栩如生,绿意盎然很是喜人。 连山成脉,脉合围谷,只留一道细小沟渠通向紫金陶盆边沿的某个内凹圆孔,泉水汩汩流入,注满整个圆孔。 圆孔上阔下窄,国师拿着玉勺小心翼翼舀了两杯,道:“早年修炼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眼灵泉,神妙非凡,喝几口便觉功力大进,用来炼丹制药更增奇效,于我多有助力。后来道法大成,眼看就要出山,不忍将它舍弃,为保灵泉不坏,便施法截了整座山脉炼成这个盆景带在身边。请。” 苟听声接过灵泉水品赏,舒眉展颜,称赞道:“沁人心脾,此泉大善。国师慷慨,在下受之有愧。” 国师挥袖,地上多了几箱天材地宝:“找你来有事相商,一点薄利不成敬意。” 苟听声起身,稽首拜道:“全仰仗国师提携,听雨楼才能有今天,有事您尽管吩咐,礼是万万不能收的。” 国师摆摆手,笑道:“听雨楼和整个神州大地都有生意往来,向来讲求‘公道’二字,出一分钱买一份货,不必在我这儿坏了规矩,我想买点消息。”袍袖再拂,地上又多了十几箱金银玉器“这些权当订金。” 不假思索,苟听声收起金银玉器,天材地宝却不动分毫:“敢问国师想买什么消息?” 国师沉吟片刻,伸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禹王当年镇压的到底是什么;二,妖龙李玉的来历;三……我需要在知道前面两个答案之后再做决定。” 苟听声取出玉碟置在掌心,默念法决。玉碟转动愈急,释放金光如幕,道:“诵读甲字一号人卷第三篇。” 寂静只持续不到一盏茶,有声传来,清冷生硬—— “上古元年,界壁破碎,邪魔趁机入侵肆虐神州,天地崩溃,禹王率各族拼死抵挡,大小战事近百,浴血抗争数十年,终将邪魔驱逐,奈何邪魔源源不绝,禹王身化大道堵住天门。后人率各族铸下九鼎以固神州气运,并将残余邪魔镇压于神州之南、大地火脉之上,永世承受焰炙之苦。” 言尽于此。 国师静默不语,苟听声接着道:“诵读甲字一号天卷第八篇。” 玉碟重新转动—— “明宗百年,冬末,天门开隙,有物穿透界壁降落雍州,蛟龙现身,自称‘李玉’,建势‘龙门’,一说为上界之物,后因雍州鼎重现,疑似禹王遗志。” 玉碟再次停止。 食指轻敲桌面,国师皱眉道:“可有误区?为何豫州没有丝毫动静。” 苟听声拜道:“不论对否,听雨楼从来不卖虚假消息,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全部。所我们也在等,如果真是禹王遗志,守陵人会出面。” 国师道:“无妨,我们来谈谈第三个消息。”抬手释放一缕气息袭向苟听声,瞬间将他缠绕。 苟听声双瞳骤缩,寒毛倒竖。 国师道:“我想知道,凭我现在的境界,整个神州大地还有谁能威胁到我。” 气息消散,冷汗开始不住地往外冒,苟听声强撑着站立,颤声道:“容我,容我想想。” 第三十六章 我师傅想见你 自从三位女子挨到了一块儿,夜麟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苦起来,食不果腹已是寻常,还差点衣不蔽体。 凄凄惨惨戚戚。 原本说好的大餐还没到嘴就已经飞了,仨母老虎放出话来,饿一顿死不了人,事情捋不直就别想去吃。 任凭夜麟多高的心机城府,每当回想三个女的把他揪起来一顿蹂躏,手心里直接淌出不少汗来。 即便是魏阳这样手眼通天的奉天府大真君也不敢壮着胆去撩虎须,三女只不过一个眼神就令他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饭馆酒寨没希望,野外寻两条鱼来烤烤总是可以的,少年垂钓湖边,不由得纳闷,未曾拈花惹草,花心大萝卜的报应怎么就能寻到了他头上? 红筱暂且不说,天天想着睡了自己,一把匕首随行伺候,但凡夜麟身边有点风吹草动,脖子上就离不开凉飕飕一股子冷意。 姬晴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的? 夜麟微愣,脸色苦得不行。 百密必有一疏,怪自己没事买什么蛊虫弄得人尽皆知,姬晴循着圣旨刚到荆州,用不着问,夜麟一行的动向清晰无比。 然后是浓烟,魏阳烧了大半个林子,黑烟冲天。 事已至此,夜麟默默承受,掂了掂竹竿晃饵,水面下几条黑鱼受惑,正要上钩。 巨石横飞坠落,溅起水花如柱,游鱼四散。 三女激斗不断,巨石接二连三。 拧干长发,夜麟抖抖湿漉漉的衣裳,叹道:“劳你帮我烤烤。” 浑身狼狈。 魏阳还未出手,突然一道新月剑气脱离战圈破空斩下,转眼将他打飞,仅留余声:“等我回——来!” 抬头望天,夜麟仿佛看到烧鸡展翅、烤鸭腾云,菱形的是蒸鱼,碗状的叫羊羹,还有那棒槌一样的猪蹄肘子,成群结队地离他远去。 云朵飘啊飘,肚子叫啊叫。 没一个让人省心,还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笙黎,身形娇小,嗓门最大,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闭口夜麟娘子自居,导致姬晴、红筱两女怒意更盛。 回过神,夜麟低头寻觅,终于从某处低矮灌丛里寻到两株野菜,放湖水里洗了洗,连根带叶地嚼。 又苦又涩。 于是,夜麟下定决心,以后单独拿出一个储物袋专门用来装膳食,每次出行都要保证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现在只能将就对付着—— 树梢末端刚抽芽的嫩叶,吃了。 藤蔓上还未成熟的浆果,吃了。 土地里结块厚重的根茎,吃了。 渐寻渐远。 能屈能伸是好事儿,生活所迫,没什么可丢脸的。 有人却不这么认为,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他怎么就咽得下去?黑衣青年口中干涩,远远地看见夜麟如此窘迫,走进些,取出干粮招呼道:“小兄弟,我这儿有食物,若不嫌弃来吃点吧。” 夜麟拍拍灰尘、还有粘在头顶上的枯枝落叶,笑道:“让你见笑了,我几天没吃饭,实在饿得厉害。” 头帕轻晃,黑衣青年弯下腰,递来干粮:“我叫孟祸,人称毒王,外界都叫我毒巫王。” 夜麟接过饼子张嘴就咬,嘟囔道:“我叫夜麟,来自雍州龙门。” 眼前少年一袭素白,身份如何孟祸心里有数,意外则来自别处:“从来就没有人敢接我的食物,你是第一个。” 三两下吃干抹净,夜麟咂咂嘴:“味道很好,多谢。” 孟祸笑了,和蔼可亲:“该说你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胸无城府?”杀机悄然弥漫。 填饱肚子,夜麟开始收拾自身形貌,随口道:“不是自负,也不是人傻,你请我吃东西,我觉得你人挺好。” 孟祸愕然。 收拾好衣着,夜麟又开始束发,补充道:“我觉得荆州人都挺好。” 孟祸再笑,略带嘲讽:“真让你蒙对一次。”随即转移话题道:“和你同行那两个人在哪?” 竖起四根手指,夜麟道:“现在是四个。三个在后头打架,一个刚从你头顶上飞过去,喏,你看,他来了。” 魏阳从天而降,直视孟祸,面色不善。 毒王排在南疆五大巫王最末,修为最低,死在他手底下的正道人士却最多。 其中不乏梁州奉天府门徒。 孟祸笑道:“我奉神使之命前来接待你们进降神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别这么看我,有点怕。” 魏阳敌意稍止,道:“走不走要看后面那三个怎么说,我打不过她们。” 魏阳打不过的有三个,荆州神使总共也才三个。 孟祸止住笑意,冷声道:“四境大能平日里极为少见,怎么,龙门一下派了四个,是要与我降神坛开战?” 第三十七章 八剑 神州有极,北地苦寒,位于狼庭大后方,有一块辽阔万顷的风水宝地,存活无数生灵。 这里天很低,仿佛可以直接摸到,因为牧民爬上腰,白云就在指尖;这里水很澈,甚至能够洗涤心灵,因为它来自狼神山,养育一方。 说是山,其实是完整的一座山脉,外形似狼,挡住了来自神州极北终年不断的酷烈寒风。 传说,那是狼神的沉眠之地,老一辈口口相传,称颂狼神庇佑,小一辈耳熟能详,感念狼神恩惠,自强不息。 于是,此山取名狼神山。 狼神山坐北朝南,足有数千丈高,庞大无比,首尾接合,围起一块草原,耶律一族世代生活的祖地。 所以,他们的图腾是狼,也因此,神州北疆的唯一势力叫做狼庭。 案前一副堪舆图,神州跃然纸上。狼庭之主耶律莨材闭目沉思,喃喃自语:“赫连牧夏暴毙、马王重伤,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宝座旁,黑色巨狼蓦然睁眼,头颅微微抬起。耶律莨材轻声道:“稍安勿躁。” 紧接着王帐外传来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略显迫切。 老祭司拂帘入帐,道:“赫连关山已达雍州北界,按兵不动,曾与妖龙李玉神交会晤,因为相隔太远,探子无法得知他们之间到底达成什么协议,现驻扎在雍州北界十里开外。” 耶律莨材睁眼,道:“有人栽赃,意在挑动西岭熊骑与雍州龙门矛盾,赫连关山不是傻子,怎么会甘心听人摆布?” 老祭司忧心道:“赫连牧夏死得不明不白,要不要把琅琊世子唤回来?” 耶律莨材竖掌回绝:“不可,现在他与完颜掠、拓跋岫合兵一路,又离拓跋祖地极近,马王虽伤境界仍在,刺客难以下手。若是冒然召他回来反而危险。” 点点头,老祭司躬身道:“是我糊涂了。” 有声至,沙哑低沉“你没糊涂,他说的也不全对,我真想杀的话,人再多都是枉然。” 来得毫无预兆。 黑狼毫毛炸起,耶律莨材凝神,目睹男子如入无人之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帐内。 观之身材修长、长发灰白,背后是一方剑匣,颇大。 男子随手抛掷,球状物体骨碌碌落地,包裹随着滚动渐渐解开,露出其中头颅,血迹还未完全干涸。 老祭司蹲下身,拨开覆脸的乱发,死不瞑目的一双眼睛与他两相对视。 耶律莨材霍地站起,死者竟是完颜部落之主——完颜戎洛! 老祭司寒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男子手指耶律莨材,道:“剑宗。废话少说,我要杀他,你,让开。” 老祭司上前道:“就凭你?痴心妄想!要杀吾主,先问过我答不答应!” 耶律莨材道:“我们联手,你逃不掉。” 剑宗视若无睹,道:“你说的对,但我不打算等你们联手。要么,换个地方单打独斗,要么,我有把握让整个耶律祖地和我陪葬。” 老祭司大怒道:“口出狂言!先要看你能不能走出这个帐篷!” 剑宗不语,背后剑匣蠢蠢欲动。 耶律莨材却道:“我随他去。” 老祭司岂会甘心,问道:“为什么?只要我们联手能把他就地擒杀!” 耶律莨材喝道:“能杀完颜戎洛,他有这个能力。你在这守着,谨防还有其他四境高手,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 剑宗转身离去,耶律莨材与黑狼紧随,三道光芒越过狼神山向更北处飞去。 远至百里开外,二人一狼站定。 寒风酷烈,举目冰霜。 剑宗淡淡道:“剑来。”背后剑匣铮鸣彻野,继而长虹破空,终成剑宗手中一柄白刃。 剑气肆虐之下,狂风骤停,暴雪亦止。 那柄剑?耶律莨材只觉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名字,直到剑宗执剑暴突,长剑擦肩而过切断他几缕发丝之际,眼角余光看到剑身铭刻“真刚”二字。 耶律莨材摸了摸脖子,好在避得及时,此剑至利不可硬挡,道:“原来是你,多年前曾听闻剑祖爱徒殒命蛟岛,想不到却还活着。” 止身处冰面破碎,一击未中,剑宗面无表情站在水上,再念“剑来”,青光鱼游环绕,划水开而不和。 此剑至柔,名唤断水。 耶律莨材取出腰间弯刀,神情凝重道:“要上了。” 双耳微动,黑狼通人意,蓄势,狂奔! 所过之地冰面破碎、残影连连,速度奇快,身前狼爪才刚抓下,身后狼牙映寒,剑宗随意挥砍,“真刚”阻尽黑狼攻势。 耶律莨材突然出现在他身侧,暴起劈砍,弯刀携掠一道金色弧光势若破地,剑宗心分二用,意御断水接住弯刀。 只见断水首位两端似浪波动,辗转数百次,耶律莨材倾力一击就这么轻飘飘卸去了,只可惜…… 耶律莨材怎会只有一击?几十道金色弧光如风披来,与黑狼攻势配合巧妙,瞬间切断剑宗所有生路。 于是,第三把、第四把剑现世! 此间凭空布满银色细丝,黑狼几次袭击,浑身毛发但有触碰如斩数截,虽然迅速跳开仍被割下不少皮毛,遍体鳞伤。 剑宗抓住机会,左手挽住一道九尺白光蓄力划过,形同刻月,剑气如瀑布倒流,顶住金色弧光——爆炸! 冰尘落定。 第三十八章 开山 拒马城,扼守拓跋氏祖地的最后一道关口,一旦拒马城被破,拓跋氏便不再有别的下场,唯亡族而已。 两军之距不过三十里,一方是四十万狼庭将士,另一方是二十万厉氏铁骑,数量相差悬殊,战争本应早早结束。 只奈何,人多的心不齐,三位二世祖,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军队尽数交给他人指挥。 配合无间?谈何容易。 而且,四十万大军的粮草用度终归不是少数,物资贫瘠的狼庭又能支撑多久? 厉人杰便是看中了这一点,下令军队坚守不攻,在前线铺设城防,高建城池壁垒;并令后勤部队迅速修筑军用补给带,大肆屯田、围原放牧,做好了进行持久战的一切准备。 时值春末,只消运营得当,待两季过后便可收获一批粮草物资以供军用,足够撑过寒冬。 而冬季正是狼庭最虚弱的时候,此消彼长之下,大势已定。 面对这一情境,向来打惯了速决战、游击战的狼庭大军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同时,赫连牧夏暴毙,死因太过诡异,针对二世祖的刺客阴霾挥之不去,耶律琅琊、完颜掠皆开始萌生退意,徒留拓跋岫一人心急如焚:“厉人杰铁了心要将我拓跋氏连骨带皮通通吃掉,该给的好处我都允了,你们却在这里享清福是何用意?” 心神不宁,耶律琅琊轻揉眉梢,道:“稍安勿躁,厉氏铁骑若是好打,我们三个也不必坐在这里苦寻对策。” 左右侍妾奉上美酒佳肴,完颜掠轻轻推开,笑道:“本以为会是两军火并、速战速决,不曾想打起了攻坚战,厉家军作战厉害,种田也是强项,实在棘手。” 拓跋岫自斟自饮:“哼,莫以为我不清楚,棘手的不是厉家军,而是隐藏于暗处的那些刺客,你们担心自己也落得赫连牧夏那般下场,故此畏首畏尾。” 完颜掠坐起身,质问道:“难道你不怕?凭借赫连牧夏的能力他怎么可能死于氏族内斗,既然这个外来的刺客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杀死,你以为我们仨就能幸免?抱团取暖还有一线生机,一旦走出这个营地,指不定还没见着厉氏铁骑就已经亡命归西,还谈什么带兵打仗?” 耶律琅琊同道:“他说的在理,即便没有刺客我们也无法正面与厉人杰抗衡,虽然冀州远在后方帮不到他,境界差距摆在那里,兵对兵、将对将,只有等族老、祭司们赶来才能扳回败局,现在无非是把大军摆在这里令他增添顾虑,替你们拓跋氏争取一些时间而已,多等等吧。” 可惜,三人没有等到他们要等的族老、祭司,反而等来一纸噩耗。 第三十九章 泥人的三分火气 电脑出了点问题,暂停一更,明天补上 《帝途》第三十九章 泥人的三分火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吞蛟丹 接连饿了几天,三人胃口大涨,不论鲜红挂腊点满一桌,满满的大鱼大肉,而且厨房仍在忙碌,后续还有菜上。 每有熟客路过酒寨,听闻寨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好不热闹,笑问道:“老板娘,这是谁家喜事?那么大阵仗。” 哪曾想老板娘也在端盘子大队里,根本顾不得搭理,做完今天这一单买卖,怕是几个月都不用开店,闲着啃老本就行。 不止夜麟、红筱吃得津津有味,魏阳刚刚进境身心舒畅,便多动了几筷子。 望着地上堆积如山的盘子,基本是夜麟造就,孟祸鄙夷道:“饭桶,怕是上辈子没吃过饭,饿死鬼投胎来的?” 笙黎呐呐道:“咋个恁地能吃?牧姊姊遇到对手啦。” 孟祸摇头道:“还不够,你牧姊姊身份特殊,吃得更多些。” 魏阳放下酒盏,讽道:“兽王牧小小是真能吃,从没见过比她能吃的人,一夜吃空一城,百十头猪也不成。” 孟祸面色不善,道:“我观兄台道法精深,如果真是来自梁州的话,奉劝你到降神坛的时候安分一些。” 魏阳似笑非笑,道:“难不成她那死鬼老爹在?” 孟祸威胁道:“兄台嘴巴最好放干净点!” 两人霍地站起,针锋相对。 笙黎直翻白眼,道:“你们怎么又来?没完没了的,这都第几次了!” 荆州降神坛和梁州奉天府是世仇,大小战役每年数起,死的人不在少数,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魏阳没给过孟祸好脸色,孟祸也从骨子里讨厌那些驱火御电的道士。 一路上,这俩人总能在任何一件事上争个不休,还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 红筱道:“大白天的火气那么大做什么?你俩吵归吵,可别掀桌子,我们还吃着呢。” 夜麟想了想,是有这个可能,直接扛起饭桌,招呼红筱、笙黎换位置继续吃。 笙黎问道:“殷梁真是梁州的?” 夜麟笑道:“梁州?不,他是龙门的马前卒、小喽啰。” 脸不红心不跳。 望望一旁,红筱捂着嘴不知道在干什么,笙黎越发怀疑夜麟说的,鼓着腮帮子道:“我年纪小,你别骗我。” 魏阳额头筋跳,回身揪住夜麟衣领,道:“你大爷,谁是小喽啰……” 夜麟拎起一个储物袋,晃了晃,道:“你是不是龙门的马前卒?” 空气突然安静。 魏阳先是不动声色收了储物袋,再是轻轻放下夜麟,又替他理理衣领,大义凛然道:“没错,我是龙门的人,神州浩土能人异士如此多,又不是只有梁州才能御火。” 一样的脸不红心不跳。 红筱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完全搞不清三人在闹哪出。孟祸道:“到底打不打了你?” 魏阳搜完储物袋心情大好,伸手搭住孟祸肩头,道:“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咱们以后可是盟友,打架多伤感情?梁州跟你有仇,和我‘殷梁’有什么关系?回去吃菜,今天这菜味道很不错,来,你快尝尝。”说着夹起两块放进孟祸碗里,举盏敬酒。 门外仿佛有人在笑,是个女的。 魏阳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番变化来的太突然,孟祸差点没反应过来理都不带理他,一个人喝闷酒。 魏阳只管乐。 红筱悄悄入座,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吃菜。 桌面下,红衣侍女偷偷竖起大拇指。 夜麟笑而不语。 孟祸冷冷道:“请三位快些进食,南下十万大山尚有几百里山路,莫要耽搁。” 第四十一章 降神坛 南下百里,说白了不过是一天的路程。 巨虫背壳宽大,呈现略带光泽的铜绿颜色,内藏三对鞘翅展开足有丈宽,能够承载一人离地百尺不坠,而且饲养便利,是南疆通用的出行座驾。夜麟耷拉着双脚肆意在空中晃荡,少年仰面望天,脑海里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笙黎凑近了,腆着脸道:“试探归试探,我是真心喜欢你呢。” 夜麟忽然歪过头,问道:“以前听说过走婚,不知道是什么,你能告诉我不?” 闻言,笙黎双颊绯红,娇羞不已。 前方孟祸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林子里去,怒气冲冲道:“警告你,别想打黎儿的主意!” 夜麟便不再问,只是好奇,原没想过那些男欢女爱的东西。 魏阳忍俊不禁,道:“走婚大概就是指事后拍拍屁股走人,翻脸不认账的意思。年轻人这般想入非非,很危险。” “几年前有人这么和我说,当时没弄白,这会故地重游问问罢了。”夜麟枕着手臂欲睡,迷迷糊糊道:“年轻?是挺年轻的,我才十二岁。” 魏阳斜眼道:“几年前我们刚认识那会你就是十二岁,怎么现在还是十二岁?” 抽出一支手来摸摸脑瓜子,夜麟愁哇:“我都好多年没长个儿了,一直是十二岁。”迎面风急,吹动少年长发肆意地向后飞扬。 魏阳凝目观察,夜麟的样子确实不曾变过。捻起下巴一撮山羊胡子,嗯,又黑了几根,修真无岁月,即便是魏阳这种掩盖了时光痕迹的奉天府真君,多少总会有一些细微变化,要么修为精进越来越年轻,要么修为阻滞日渐显老,却从未听过可以不变的。 飞行途中,夜麟忽觉虫子下坠了些,睁开眼看见红筱握着匕首出现在他身侧,额头冒出冷汗,道:“光天化日,你这是做什么?” 红筱眉毛微挑,道:“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走婚’是怎么回事?你又勾搭了哪家小姑娘?” 夜麟推开脖子上寒光闪闪的匕首,苦笑道:“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吃了一顿饭。” 红筱拿起匕首在夜麟眼前晃了晃,眯眼道:“当真?” 夜麟连连点头。 发觉前方存在无形禁制,魏阳突然道:“看样子降神坛离得不远,要下去了。” 飞虫开始降速缓行。 队伍前头,孟祸停在半空,默念咒决,手里打出几道彩光,叩响空中一片虚无水幕,水幕荡起层层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慢慢消失,紧接着一个庞大的锥型建筑群出现在众人眼前。 绿林环绕,由一块块青砖黑石砌成的高大建筑上站满了人,道路遍布毒虫猛兽,虫鸣刚止,万众齐声:“恭迎神使、毒王归来!” 走兽匍匐,向建筑群中央的红色祭坛俯首。 众人沿着祭坛台阶望向高处,有四人并立其上,站在离地数百丈的祭坛中段。 第四十二章 不能触及的底线 夜深微凉,当所有篝火熄灭,高高悬挂夜空的明月就变得特别显眼,洒下几许亮银,装点着降神坛里的建筑,仿佛一座座洁白尖塔神圣而不可侵犯。 三人住在其中一处,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因为受皇命而来,指不定要给降神坛捅出什么幺蛾子,至少在朱、席二老确认结盟以前,他们直接与敌人二字画上对等关系,不得不看紧些。 包括毒王在内的众人瞪大了眼睛监视三人,住所内外各个角落都有安插术法,堪称无孔不入。层层封锁,即使是四境大能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这里而不被发觉。 卧榻之上白衫少年酣睡至今,红筱回房稍加洗漱后也已睡下,只有魏阳守在夜麟房间闭目假寐。 孟祸忽而觉得有些怪,可到底怪在哪里一时又说不上来。 笙黎以监视三人为由也加入监视群体,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熟睡中的夜麟,不知不觉,少女嘴角流出口水,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又咽回去。 原来,他睡觉的样子那么好看,还有晃脚丫的模样显得特别孩子气,这是笙黎从未见过的姿态,不由得有些嫉妒红筱,作为贴身侍女可以经常看到。 殊不知,红筱也不曾见过夜麟这般模样。 印象中的公子总是盯着棋盘想到深夜、想到白天,只是因为累了就倒头大睡,怎么可能撑起雍州偌大一份家业?又怎么可能当得起雍州百姓的期盼。 至于那些幼稚的动作还有看似深奥实则经不住推敲的话语,到底是说给谁看、做给谁看,红筱心里有数。 看破但不说破,魏阳亦如是。 灯火暗黄微微摇晃,将少年背影放大映在墙壁上,夜麟轻轻放飞一只细小的引路蛊虫,转眼回到一个满身彩绘古纹、刺青怪兽的矮小老者手里。 虿巫王阴晴不定,眼前少年给他的压迫感还比上一次更要强烈:“起先只是疑惑,还有震惊,等我充满愤怒站在他门口那刻,才发现一切你本该知道。” 夜麟反客为主替虿巫王倒茶,人手一杯,起身远望月色,现在的九州,还有多少人会在意它的阴晴圆缺?大概想的都是明天怎么才能接着活下去。 雍州还行,人们可以有心力去想想怎么能活得更好些。 至于别州……表面风光,藏污纳垢。 总是说九州苦九州苦,苦在哪,因为夜麟现在站的太高,所以他看不见那些尘埃里的那些悲痛。 夜麟不忍看,只是看一眼,内心深处的杀意就要被触动,而他尚且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怕看了就撑不住,然后离开这里,辛辛苦苦拉起来的雍州也要重新沦落到地狱里去。 什么叫易子而食?就是人吃人,随处可见上演,夜麟刚到雍州看到的第一幕! 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这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世道?仅仅想一想夜麟的心绪就不太平静,溢泄出来的气息越发森冷恐怖,令人忍不住生寒战栗。 少年冷漠道:“路是自己选的,怪不得谁。” 虿巫王不愿放弃:“他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老人,真不能放过他?与他多年兄弟我深知他的为人,说是南疆五王中最温柔和善的也不为过。就当是卖我一个人情,成吗?” 夜麟回首笑道:“人情?你虿巫王的人情能值不少银子,说得上万金难求。”笑容突然敛去,少年面无表情:“人情再贵,可能比得上人命?” 虿巫王起身道:“这年头为了活着,谁手上不沾几条人命?我杀的人比他多出数倍,为何你偏偏不愿放过他?若你答应,我愿意一命换一命,替他受戮。” “如果他害的是无辜百姓呢?我岂能饶他!”夜麟拂袖扔过两卷图纸砸在虿巫王胸口,道:“正邪两道纷争不断,苦大仇深,你们互相杀掉多少人我不管,不择手段报仇我也不管,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踏上道路便注定回不了头,管他正道邪道,其实不过是立场相异,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展开图纸,第一张是九州堪舆图,第二章是荆州堪舆图,由夜麟标注出许多红圈,另附一张年限记事,虿巫王定睛看去,双手渐渐颤抖。 明宗九十九年夏,荆州西陲小坝寨全寨一夜之间变成空寨,全寨三百多号人消失无踪。 明宗九十八年年秋,梁州临荆城近万人命陨家中,身亡前后为时数日,竟无半点消息传到外界,被过往客商时发现已做死城,近万亡者死相凄惨,全身皆被血液抽干,无一例外。 一年一年往上,时间截止至明宗九十三年冬,而那一年,邪神选择的祭品之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是血巫王的爱孙,也正是那一年,血巫王刚刚经历丧子之痛。 越是慈祥和睦的厚道人家,越容易在遭逢大变丧失所有的时候变成恶鬼。 “冤孽!冤孽!”虿巫王一掌拍碎石桌,握纸的双手指节发白,血丝爬满双目更似要爬出眼眶,红得瘆人,大大小小数十起惨案,亡魂多达数万,此等行径人神共愤。 一缕墨色悄然蔓延在少年衣领,夜麟背对虿巫王,淡淡道:“不论结不结盟,他必须死,红圈标记都是有可能存在的窝点,里面养了什么怪物我不想知道。假意泄密让他们主动引我入降神坛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别说我不给你留情面,血巫王交由你们荆州自己去处理,限期一个月,我要看到他的尸首陈列在雍州北界、两军阵前,如果做不到,我就亲手毁了降神坛。” 月色清冷,映照少年苍白面庞,有些刺眼,有点厌烦,伸手便要去抓,天边立现乌云罩月。 才及一半又退了回来。 夜麟深吸口气,把手藏在袖中,轻轻跺了跺脚,不知对何处言语:“也亏得我现在憋屈,像你们这种货色,早几年不知道捏死多少。吃人?胆儿肥,早晚安排人过来把你们收拾了。” 第四十三章 封印裂隙 翌日清晨,兽王忽然向诸怀、犀渠、笙黎三位神使提出请辞,声称有事离开,为期数日,获准。 斑斓巨虎行于山林,脊背高度比肩树冠,其上除了兽王牧小小还另有一位同行的白衫少年。 察觉腹中饥渴,夜麟顺手伸进树从里摘下几颗果子,细细剥皮,边道:“貌似就在前方不远,多年未见,也不知道大嘴他还好么?” 牧小小瞧着有趣,也学他伸手去摘,不料抓下来一条毒蛇,以为夜麟没看到,悄悄扔了,道:“阿爹胃口不减当年,身子骨却一天天变弱,倒是你怎么半点没变呢。” 夜麟把剥好皮的果子递给牧小小,自己又重新剥,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一直是这个样子。” 还是被看到了…… 牧小小红着脸接过果子,把脸朝向别处,静静地吃。沉默许久,忽然道:“把你那两个伙伴留在降神坛真的没事吗?” 剥好果子往嘴里扔,好酸!夜麟皱眉眯眼,咂咂嘴,道:“有另一个我在,真发生了什么我会第一时间赶回去。” “分身化影,这不是梁州那些道士的神通吗?”猛地想起了什么,牧小小眼睛一亮,笑嘻嘻道:“哈,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偷书贼又去偷看别人的书啦!老实交代,你还去过哪儿?” 夜麟咧咧嘴,道:“差不多各势力的藏书都翻完了,杂七杂八学会不少。” “可惜。”牧小小叹道:“既然你还在神州大地就说明病没治好,你现在情况这么恶劣,怎的还有心思经营雍州?雍州破成那样子还有本事异军突起,阿爹猜测是你的手笔,没想到才几个月你就来了。” 夜麟无奈苦笑:“这事随缘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法子虽然没找到,总也不能这么干坐着,人间多不平,既然看到就帮把手,能救多少是多少。” 刚吃完果子,牧小小又从猛虎身侧的大框里翻出许多肉干,边吃边埋怨:“就你心大,自己身子都四处漏风了还想着帮别人,阿爹当初只因为不小心吞你一口冷气,半年也没缓过劲来,天天手抖脚抖冻得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三圈,你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竟然没被冻成冰棍。” 林间树木逐渐低矮,视线不再被树荫遮蔽,除了天空,夜麟还看到前方的山脉离他越来越近,没有人烟,也没看到房屋建筑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还有挂满藤蔓的岩壁。 夜麟神情古怪:“大嘴这是睡了多久?” 牧小小脸颊发烫,挠挠后脑勺,道:“你等等,我叫醒他。” 斑斓猛虎在山脚一处岩穴附近停下步伐,牧小小翻身下虎,三两步爬到岩穴的洞口,对着里面呐喊:“阿爹,夜麟来了,起床啦。” 没人答应。 牧小小有些窘迫,又用力喊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夜麟想了想,干脆背过身不再看,免得她尴尬。 牧小小招呼道:“阿花,你嗓门大,你来叫。” 怎知斑斓巨虎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用两只前爪盖着鼻梁遮住眼睛,说什么也不肯上前帮忙。 牧小小脸色更红,当场跳进岩穴不见踪影,往深处去走去。 小半日后,大地开始震动,震动的源头就在山脉内部,山体上的岩避一块块剥落。 夜麟眉头微皱,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开岩穴的洞口,洞口立刻刮起一股飓风,将洞口正对着的几棵大树连根拔起。 夜麟刚捂住耳朵,有女子尖叫声顺着飓风气流轰出,震耳欲聋。 “起床啦!” 紧接着男子浑厚声音传来:“哎呀…哎呀…要死了……” 头发花白的高大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在岩穴的洞口,一只手里像抓小猫一样拎着牧小小肩头,一只手揪住她耳朵,道:“叫、叫、叫,大白天鬼吼鬼叫,死丫头要造反了你呀,是不是胃口太大没人要嫁不出去你心里不痛快?不知道老子睡得正香?” 夜麟尴尬笑道:“大嘴,多有叨扰……要不,你先把小小放下来。” 闻声,被夜麟称为大嘴的中年男子一愣,松开手,歪头看向夜麟。 牧小小羞愤难当,捂着脸跑到大老远的地方躲着,心里头不知道咒骂她爹多少次。 中年男子长着一张名副其实的大嘴,嘴角淌出些许晶莹,继而欣喜欲狂:“你病治好了?我能吃不?” 夜麟抹去腮边冷汗,苦笑道:“还没治好。怎么你还想吃我?” 大嘴失落地蹲在地上,嘀咕道“这辈子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滋味,好容易遇到一个吃得饱的,又差点害我得了寒胃病,我怎么那么命苦?”捡起树枝画圈,模样很是郁闷委屈。 夜麟正色道:“先不与你说笑,我们来谈谈封印的事儿。” 大嘴凭空抓出一樽外表泛黑的古朴小鼎,随手扔给夜麟,小鼎四足两耳,刻着邪神御临,与早前现身的几个兄弟姊妹不同,显得毫无灵性,不会动,不会飞,更没啥大用,所以被人当杂物一样扔来扔去。 甚至,鼎身还有一些细小裂痕存在。 大嘴有气无力道:“当年雍州城破鼎碎,导致封印裂隙,荆州鼎也被污染到接近报废的程度,不过几年之内那群家伙一时半会出不来就是,溜出来的都是小鱼小虾,无所谓了,只要别的鼎不再出差错,问题就不大。” 白衫少年摆开棋盘看了片刻,叮嘱道:“这两天北边就要开始乱,国师则会在出关后南下亲自到十万大山的地下火脉确认状况,你别拦他,拦不住的。” 头发花白的高大中年男子神情凝重,大嘴道:“多年前你劝我退隐,就是料到会有今天?” 夜麟颔首,道:“几千年过去,封印风雨飘摇,本身已经不可长存,国师被我使计策引来,他们双方注定做不成一丘之貉,两败俱伤则可以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早做准备。” 大嘴狞笑道:“好哇,原来是你小子引来的,净出些馊主意,我说那老匹夫怎么就能知道这事!” 夜麟视线从棋盘挪开,一脸不爽你就吃了我的欠揍表情:“看看你,一觉睡几年,头上都长树了,封印破碎也就是你再睡一觉的事,届时你势单力孤,怎么抵挡?我现在好心帮你你还不乐意了,互惠互利懂不懂?” 大嘴连连咳嗽,被这小王八蛋气得不轻:“那你给我说道说道,国师一来,封印还能支撑多久?” 夜麟伸出一支手指,弯了弯。 第四十四章 我有名字 “这感情好,一百年?” “不是?那十年。” “还不是?你小子坑我,该不会只有一年?手指弯屈又是什么意思?” 夜麟连连摇头:“一天都撑不住。” 大明国师志在成仙,与梁州顺天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凡一点成仙的可能就无所不用其极将它牢牢抓在手里,当然这里面不排除病急乱投医的因素,毕竟大道路远,孤独而又寂寞,几百几千年都能忍下来,独独大限将至,忍不下来。 掐指算算,也就剩三五十年而已。如果,仅仅是一个如果,封印在十万大山地下火脉里的邪神能够告诉他成仙的法子,他的努力就不会白费。 既然能进来,当然会有法子出去。封印留存与否不过是看他心情好坏,还有那群邪神老不老实。 大嘴目瞪口呆:“我谢谢你啊!” 夜麟伸手招呼大嘴过来坐着,站起身勾搭他肩头,贼兮兮道:“咱们商量个事,我现在走不开,你呢闲人一个,帮我看几天雍州,我保你荆州无忧,封印开了也不怕。” 离得极尽,夜麟的气息半点都没有浪费,全部往大嘴鼻子里钻,勾起肠胃好大一阵蠕动,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咬他,眼角余光瞅见夜麟领口留存的些许墨色,当即闭嘴。 又不自觉打了两个寒战。 夜麟只顾着看棋盘,一个回头吓得不轻,从大嘴口中淌下的哈喇子差点滴他身上,忙退两步,嫌弃道:“馋屁股!要不要这么饥不择食?” 大嘴揉揉肚子,委屈道:“反正馋虫被你勾起来,雍州那么穷,难不成还能管饱?” 嘿,有戏! 夜麟憋着笑:“大鱼大肉,中不中?” “中!中!” “龙虾水蟒,中不中?” “中啊,那肯定中!” 夜麟指着近处的山包,手指沿线划过,囊括整个山脉,道:“大蛇炖老龙,那么大,有不少,管你吃撑,中不中?” 这次大嘴不点头了,眼角微微抽搐,掀棋盘就像掀桌子一样,火冒三丈,揪住夜麟领子就骂:“中你大爷!你二大爷!你他娘的全家都是大爷,怎么不上天去?有本事招惹蛟岛,没本事善后,要我给你擦屁股?” 夜麟挠挠脸颊,尴尬笑道:“好像我就是天上下来的。” 趁着大嘴还没把自己踢飞,夜麟补充道:“混世三蛟几千年道行,算上那些不成气候的龙子龙孙,怎么说也是一顿饱餐,你就没想过真正吃饱一次借此多活几百年?现在三蛟只剩两个,我能想办法帮你牵制一个,剩一个吃不吃得掉看你自己造化。” 事关大道长生,大嘴凝神道:“当真?” 夜麟正色道:“但是在那之后,荆州和雍州的关系就算摆到了明面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余的我已经和你那两个小老弟商量好相关事宜,不用太过担心。” 大嘴转身道别:“什么时候?” 夜麟笑道:“狼骑一到,蛰伏的蛟岛大军就会动手,大概一个月左右。” 大嘴进入岩穴,见牧小小迟迟不来,怒喝道:“死丫头再不跟过来?没得吃别怪我不分你。” 阿爹嘴里从来剩不下吃的,牧小小两眼发亮,大老远地飞奔过来,问道:“吃什么呀?” “蛇羹!”洞口处已没了大嘴身影。 眼见父女二人一起消失,夜麟回过头笑了笑,捡起散乱一地的棋子和棋盘,走远些接着下。 林间陡然惊起无数飞鸟,有山体迅速崩塌破碎,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然而不论地面如何剧烈震动,白衫少年和他眼前的棋盘似乎不受半点影响。 “嗒、嗒、嗒。”白子又复黑子,清脆悦耳,落在夜麟自己心间,也落在整个九州。 ———— 第一子,雍州北界。 草原上布满雕刻熊形的图腾,在近万顶帐篷围成一个大营里,赫连关山位居营地中央,坐北朝南,拆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函,上书完颜戎洛已死,耶律莨材生死不明,这个体型庞大的男子开始考虑该继续南下复仇还是挥兵北进。 很快他选择了前者,若是北进,他不得人心,不论耶律莨材是死是活,耶律氏根基未被动摇,狼庭的王注定轮不到他来做。 立侍一旁的中年祭司兼智囊上前提议道:“凶手身份虽然还未查明,大王可以保存实力……” 赫连关山忽然抬手将他话语打断,面朝西南,道:“来不及了。” 樽中烈酒缓缓荡开一层涟漪,水面呈现非常细微的起伏震动,中年祭司赶出帅帐。 几名斥候高声呐喊“敌袭!敌袭!” 一一被人用长弓硬弩射穿,箭簇如雨,转眼连人带马扎成刺猬。 有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冀州涌来,黑色旗帜、高头大马,还有一身寒光闪闪的黑盔黑甲,领头的却是一位红衣女将。 随着鼓声与号角响起,十万黑甲铁骑势若凿阵,冲向赫连氏营地。 却不过虚晃一枪,只当赫连氏的熊骑大军应对突袭瞬间集结,正面迎敌时,十万黑甲骑兵射出几轮箭雨后,没有与之拼杀,竟调转马头向刚刚筑好不久的离城城关冲来。 厉红缨高声疾呼道:“十万厉氏铁骑奉皇命前来支援雍州,还请大人速速打开城门!” “嘁,知道你们要玩这一出,可总算等来了。”李玉吩咐道:“下去开门。” ———— 第四十五章 烦死个人 饕餮和牧小小父女二人在清晨离去,夜麟被朝露沾染的衣衫从湿润到干燥,再到又一次湿润,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天。 清风徐来,白衫少年会心一笑,手中的第四子才开始落下,然后一子快过一子,不到三炷香的功夫,眼前棋局终于落幕。 至于是哪方胜了,天晓得。 夜麟收起棋盘,转身向南离去,目标是远在千里之外那座延绵万顷的巨大火山群。 传说,那里亘古存在许多法力无边的神灵,他们把目光定格在这人间,收取信徒供上的祭品,替信徒消除一切灾厄,不论权势、力量、财富、爱情,心诚则灵。 夜麟连连摇头,南疆历史与万年前的真相截然相反,为什么邪魔会变成神灵,为什么负责看守封印的妖却又变成了侍奉邪神的“人”,这里面有太多错综曲折,离不开人心诡谲、邪魔作祟。 或许多年以后会有人把这些事情理清,但绝对不是现在的他。 白衫少年终归要走,落子天元布下一盘大好棋局,等待另一位少年替他完成未完的事,相信那时他也该长大了。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暂时还没走到那一步。 不出所料,狼庭、蛟岛、厉氏铁骑,三方都已经到达雍州,开始明里暗里对龙门下手,看似万分危急,搁夜麟这儿,也就是笑笑。 抬头望天,神州最大的对手始终藏在云后。 天外,有一座孤零零的陵墓,陵墓接通一道门,门外挡着一群苍蝇,飞来飞去。 烦死个人。 第四十六章 一门双杰 扬州,剑冢的试剑坪上多了两个娃儿,小小瘦瘦的,一男一女俩兄妹,哥哥叫步迟,妹妹叫步苦,名字很有意思,也透着一份心酸。 要真能不吃苦,该多好? 两兄妹刚入门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据传是掌门首徒林清泓收下的一对徒弟,而且是关门弟子,顿时有些人开始坐不住。 虽说林清泓至今还在第三境界“剑势至”,可“关门弟子”这四个字的分量未曾轻了,毕竟每个门派里的四境大能总共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放眼望去,满山杂役都是一辈子凝聚不出剑心的凡夫俗子,跨不过门槛还谈什么修行?接下来的剑意、剑势都是空想。 至于第四境界,剑灵生,说难,真比上天还难。以林清泓来说,不惑之年的三境着实没有半点水分,年轻的很!其实剑冢中大部分的长老到现在近百高龄也还就是个三境。 像姬晴这样的千年难得一遇,剑冢命好,一下出了俩,可惜前面那个没抓住。 新带回来这两兄妹天资都相当不错,只要能够好好培养不中途夭折,三境跑不掉,四境么,看个人机遇了。 这一天,两兄妹依旧枯燥无味地练习立剑桩,比较之前单一的“仙人指路”,只多了几个样式,步苦大失所望,盯着林清泓道:“师傅,说好的剑招呢?咱们遇上对手不能总这么站着给人家打吧!” 迎来一记爆栗。 不顾步迟痛得龇牙咧嘴,林清泓揪住耳朵就这么轻轻一拧,道:“剑拿稳了没?拿不稳学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啥?” 步迟立即端平剑条给林清泓看,四平八稳,都不带抖的,邀功也似:“师傅您看,我拿稳了,能坚持一个时辰呢。” 林清泓蹲下身,坏笑道:“咦,是挺稳,那好,为师可以教你,不过有个条件。剑招虽好,仍离不开刺、劈、撩、挂、云、点等十五个基础动作,也不要多,十五个为一遍,你现在每天使个三千遍手不抖的话,想学哪样都依你。” 步迟头也不回,道:“那我还是老老实实立桩得了。” 林清泓抬脚踹他屁股蛋,笑骂道:“要想成材没有捷径可走,得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的来,急不得,多学学你妹妹,看她多乖。” 步苦平时瞧着柔柔弱弱,练剑则毫不含糊,一口气死撑着不肯松,小脸憋得通红,双手上下左右抖动不已。 林清泓轻轻按下,从步苦手里剑条,柔笑道:“过犹不及,容易伤着筋骨,走,师傅带你练剑招去。” 步苦被林清泓牵着走,回头望了眼哥哥,步迟瞠目结舌站在那里,愣愣说不出话来。 这算区别对待吗?也太明显了吧!步迟拿起剑条对着旁边大石头就是一阵乱砍滥劈,叮当作响。 握住步迟肩头,佝偻老人俯下身,和眉善目,道:“小家伙,别砍了,这块石头和你无冤无仇,你把它砍坏了做甚?” 步迟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毕竟外头坏人多得很,可不是谁都像公子、师傅、师叔祖那么好,不可以谁都相信,但也不会轻易冒犯,狐疑道:“石头不是死的吗?不砍它,难道要我去砍花花草草?” 老人伸手按在那块高度及腰的大石头上正要说话,心念微动, 咦,是有点儿意思。 笑道:“想撒气的话努力练剑就好,争取以后让你师傅刮目相看,剁石头算什么本领?别说你师父,是个人看了都要笑话。” “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不只是这块石头,还有你手上的铁条,一旦时机到了,活过来不是没有可能。” 点到即止,老人不再泄露天机,揉揉步迟脑袋,笑着离开。 步迟不明就里,后半段先不管他,前半段倒是听懂了,老人家话糙理不糙,剁石头确实没本事。 于是回身从茅庐床下换了根最重的钝剑条,才刚抬起一丢丢,少年双脚抖似筛糠,赶忙将它放下。 大大喘出一口气,步迟咂嘴自语道:“原来师傅以前练剑都拿这么沉的,是要厉害很多,可我也不能差了。”遂发起狠来,拽着钝剑条向门外去,左右脚轮流抬步外挪,活像横行的个小螃蟹。 瞧那一身红,还是个熟的。 第四十七章 目中异象 渐入夜,天色慢慢变暗,天上飘荡的几朵云彩悄悄飞来,帮安安静静坐在地面的那两个小人儿遮住月光。 练剑练了一正天,两兄妹几乎抬不起手来,多想就这么躺下去呼呼大睡,可是师傅不让,要两人待着练习吐纳。 依照特有的节奏,呼吸仿佛被赋予了一股神妙的韵律,从轻快逐渐变得深远、悠扬,纤细如尘的清气在周身窍穴、四肢百骸之间流转不息,浊气才刚吐出立刻又有清气纳进,令人精气神为之一振,说不出的舒服。 梁州的牛鼻子老道士管这个叫做“坐忘”,还有兖州锃瓜瓦亮的秃瓢们则称之为“观想”。对于步迟来说,其实就是换个睡姿,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强忍着眼皮子打架也挡不住睡意来袭,鼾声悄悄响起。 连累步苦从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惊醒,两眼往上瞟,见师父眉头微皱,又不敢出声喊哥哥,顿时有些着急,呼吸愈发急促 林清泓睁开一只眼睛,轻声道:“随他去。” 所谓的修行天赋大概就是如此,自己身在福中,旁人求之不得。 步迟虽然陷入睡眠,呼吸节奏却依旧保持不变。换句话说,他是在睡梦中修炼,而且这种修炼往往最是心无旁骛,根本不会被外物所打扰,常人至少要付出两到三倍的努力才能赶上。 与步迟相反,步苦在练习吐纳时,清浊转换之间获得的“舒适”感是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越来越精神,白天练过的剑招纷纷呈现脑海自行组合演练,相当于无形中又练了几遍。 林清泓生得一双剑目,可透过事物表像直窥内里,甚至心扉,看到许多别人无法看到的事物。 在他双眼所见不是两个可爱的孩子,而是刚从深渊中冉冉升起的朝阳与月牙,黑夜里,不只有光芒夺目耀眼,还有如瀑的剑气灌注天地人间,几乎冲出天外四方。 类似的景色林清泓还看过不少—— 掌门师傅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巍峨大山,大山插着无数利剑,俨如一座剑冢; 老和尚无有是行走人间救苦救难的佛陀,佛陀后背有群星闪耀; 姬晴小师叔则是一方从未见过的神奇世界,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洒满了阳光,无数种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和飞禽走兽共同存在,整个世界充斥着少女的欢声笑语,而那位少女正蹲在某个澄澈形同美玉的冰湖上自言自语,轻松愉悦。 奇怪的是少女始终盯着冰面之下,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当然最奇怪的还数龙门之主李玉,林清泓看不见李玉本人,他看到了撑伞的白衫少年从岸边浅滩捡起一只血肉迷糊的垂死锦鲤,放进盛满清水的古朴小鼎,锦鲤竟然又活了过来,生机勃发。 做完这一切,少年起身看了他一眼,含笑挥手与他告别。 自那一刻,林清泓心神急剧震颤,再不敢窥视李玉半分。 思绪飘远,以至于身穿白色鱼龙服的中年男子在云端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来,因而轻轻拍他肩头。 剑冢掌门笑问道:“走神了?” 林清泓回过神,惊呼:“师……” 剑冢掌门伸出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吵着修炼中的两个小家伙,二人飞跃至别处。 林清泓拜道:“弟子惭愧,曾在雍州被巫人击败,而今剑心有缺,只怕好不容易摸到的四境门槛就此付诸东流。” 掌门抬脚踹他,笑骂道:“没出息的傻徒弟,偷偷喊我出来就为这个?一路坦途还谈什么练剑?摔倒了再爬起来就好。” 林清泓倍感羞赧抬不起头,道:“弟子也做此想,愿再去一趟雍州,一来龙门之主对我有恩不可不报,雍州多事之秋,利于弟子砥砺剑道;二来听闻蛟岛兵发雍州,弟子有心斩获龙材带回剑冢,好为步迟、步苦铸剑,也算是我这个当师傅的一点心意。因而……因而有个不情之请……” 没等他说,佝偻老人忽然出现,笑道:“你想的什么你师傅清楚,他忙,我呢老家伙一个寂寞的很,巴不得替你教他们,小娃儿最讨老人家欢心。” 掌门拂袖轻送,道:“放心去吧,小心些。” 林清泓连连叩首,拜道:“多谢掌门师傅、剑首师叔祖,弟子去也。”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剑起苍山,拨得云开见月明,仙人遗世,独立其中。 剑首唏嘘道:“那会才多大,一转眼清泓都收徒了,看着剑冢人才辈出,老头子我也能安心了。” 掌门摆手道:“九州风波诡谲,剑冢无论如何挣不脱这个泥潭,要等后辈们成长起来需要不少时间,还望师叔多照看着点。”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剑冢正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年代,从剑祖、剑为首的八代弟子,到林清泓为首的十代弟子,中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空白期,第九代,涉及渊亭,剑冢死伤无数,掌门是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至于第十一代,差不多都是步迟步苦这样的小辈。 姬晴除外。 剑首道:“晴儿从雍州回来,剑道又有提升,如此大才藏着岂非浪费?理应到人间多加磨砺,是时候劝劝师兄让她出山帮忙处理一些事务了。” 掌门不置可否,既不说好也不拒绝,小晴是剑祖心头肉,也就剑首能不咸不淡的说两句,自己万万不敢插嘴。 何况见都见不着,哪有机会说? “铮——!”金麟啸天。 长虹刺破夜空,有心惊醒剑冢,故而没有收敛声势,姬晴瞥见掌门与剑首,转道飞来,匍一落地便扔下一具“尸体”,脸色肃然道:“掌门师兄,剑首师叔,我从荆州回来,在荆扬边界见到许多此物,经过数日剿杀,发觉此物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分批次出现,杀之不尽,唯恐祸及扬州百姓,不敢怠慢,趁着白天刚肃清一批,急忙回来求援。请掌门师兄火速召集门内长老弟子赶赴荆扬边界除魔!我这就去向师傅知会一声。”雷厉风行,姬晴径直去寻剑祖。 即使剑首活了数百年仍看不出此物是什么,全身呈现暗红颜色,似乎没有皮肤只有血肉筋骨,虽具人形而无人相,骨刺嶙峋,尖牙利爪令人生寒。 “尸体”才刚脱离姬晴剑意笼罩,立刻恢复活性,竟从背后伸出一对蝠翼模样的翅膀,悍不畏死袭向佝偻老人。 剑首骈指成剑轻飘飘划下,那怪物顷刻分成两半,在地面扑哧打滚,眼看是不活了。 变故再生,从断口处伸出许多如细小根须一般模样的血丝,将残肢断臂接合在一起,怪物再度复活,五爪犹胜利剑当空抓下,速度极快,隐有破空之声响在耳边。 剑首脚尖轻点贴着地面向后滑去,只见怪物利爪直接插入土中,手掌却将地面拍得皲裂如同蛛网,陷下一个数尺的深坑。 剑首再次出剑,多番试探发觉不论将它切成几段,只要碎块仍在,怪物就会无数次地重生,反倒是火焰、雷电之类颇有效果。于是心念微动,剑气匹练粗比庭柱栋梁,当头笼罩怪物,斩得支离破碎,另下剑意封印。 剑首轻轻摇头:“二境尚可,一境徒劳。” 掌门眉目凝重,穿着白色鱼龙服的中年男子缓缓升上夜空,声传数十里:“剑冢长老听令,速到剑阁议事;门下一干弟子二境及以上者于半柱香内试剑坪集结。” 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步迟、步苦两兄妹猛然惊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师傅人呢? 第四十八章 闯祸 风波乍起,剑冢掌门与众长老仅用了一个时辰敲定计划部署,由姬晴领着十名三境长老兼一百多位二境弟子开赴荆扬边界,整个剑冢中坚力量几乎去了大半。 还有五十多位一境精英弟子随行,用意即为历练。修行剑道从来都不是什么闭门造车的事,实战搏杀方能催人奋进,此役过后,有人会死,有人则会破境。 卷云台,上百道异彩剑虹拔地而起,所过之处云雾两分似浪高卷,露出天边半轮朝阳。 云海日出,端的是美不胜收,众弟子心潮澎湃,顿时长啸声声,下方地面留驻弟子纷纷向往,迎着朝阳仗剑起舞,整个剑冢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步迟步苦坐在剑峰山腰处一块凸出的巨大岩面上,后面是师傅为教导他们练剑临时搭建的两座茅庐。 脚丫子悬空晃荡,周围是无数剑气旋涡拧做一股形成的护山罡风,步迟指着天上道:“妹妹你看,像不像小时候满天的蝗虫。” “哥哥又来胡说,师兄师姐们好看着哩,怎么会像蝗虫?”步苦眨眨眼睛,小声道:“哥哥是不是想家了?” 枕着双手向后躺下,少年脑袋里装满了忧愁:“我想快点把剑学好,早些回去帮公子,师傅总说急不得……唉,不说啦,给你拿早膳去,吃完了我们练剑。” 步苦乖巧地点点头,叮嘱道:“师傅不在,下山路好远呢,哥哥走慢点。” 步迟挥手远去,步苦回头继续观赏风景,扬州大异雍州,少了高山长河、银川大瀑,多的是丘陵小山、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气象。 借着剑锋的高度,一览剑冢全貌,小丫头心里想着,要是公子、李玉大人、石虎叔叔、红筱姐姐他们都能在这里一起看的话该有多好? 剑冢依据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分布,剑阁居中,是掌门常驻之地,剑冢一切大小事务的决策商议几乎都在此处,一栋栋高楼大殿坐落其间,庄严肃穆。 位东的弟子房鳞次栉比,从上顶到山脚层层分列,不挡半分视线,可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景色独一份,令人心神往之。 至于铸剑谷、洗剑池则在南边紧邻三条地下火脉的位置,相对于另外几处便算得上山高谷深,藏风聚水,衍生出不少珍贵药材,还有许多矿脉存在。顺带一提,姬晴所在的百花谷、澈心湖就是属于这里,剑冢长老也大多住在附近。 北部矗立两座高达百丈的巨大雕像,并肩站立,一座拄剑远望,一座吐火融金,好似两位神祇,据说是剑冢的两位开山祖师爷,越王和兵祖,一位剑术通神,擅战;一位鬼斧神工,擅铸。 西面,剑峰高万仞,直入天云中,峰上藏有数千把神兵利器,有长老弟子新铸,亦有历代祖师遗物,甚至是从别处夺来,不一而足。 剑峰外部笼罩着一层常年不息的剑气罡风,贸然靠近者死。凡取剑者唯有徒步前行,莫要妄想一步登顶,下场会惨不忍睹。可即使是步行,越往上罡风愈烈,修为不够导致剑气倒灌,轻则经脉尽毁,重则当场毙命。 “老大我有点难受,咱们下山吧。” “忍一忍就过去了,吴益那小子自从拿到他师傅赐下的宝剑,天天拿出来显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放桌上,你能忍,我不能忍,不行,趁着长辈们都出去了,我要自己上山找一把比他好的。” “师兄师姐不是严令禁制我们私自上峰吗?被发现了会很惨的,老大,要不我们走吧。” “胆小鬼,打什么退堂鼓,事到如今你要走的话自己走好了,我自己上山寻剑,一个人只能带走一把,到时候可别说我不帮你。” 步苦忽然听到后面小道上有人窃窃私语,回过头道:“哎,你们……” “都怪你,被发现了!快跑。”没等她说完,两少年刚听到声音,怕东窗事发,拔腿就跑。 林清泓曾百般叮嘱步迟,不可以擅自在往上去,步苦就在旁边听着。此时见两位同门师兄偷偷上山,登时便追了过去劝阻。 两名少年远远地看到有人在追,一个铁了心要寻剑,脚下更加卖力;一个害怕东窗事发,说什么也不愿让人看到正脸,跑起来飞快。 原先两人心里打鼓,难免三步一回头,走得极慢,现在后头有人在追,不知不觉断了退路,愈发急促的呼吸也只以为是跑累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小道两旁的树木、灌丛渐渐稀少,刚过一处拐角,胆小的瘦弱少年回头发现少女已经被甩开,招呼另一个也停下步子换气,喘道:“好,好难受哇,老大……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被他称之为老大的高大少年直起腰,看到小弟脸色也不好看,道:“你红得像个猴屁股似的,还说我呢,确实有点难受。” “老大,不能再往上了,咱们修行不够,身体会受不了的,师兄说过至少要到二境才能入峰取剑。” “二境?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怎么办,后头还追着个人。” “老大,那边还有灌丛,等她上去了我们再从后面绕回去。” “好!进去躲躲。” 两名少年立即躲进灌丛里藏好了身体。 步苦刚休息好又循着背影赶上,没见到人,担心两人出事,更担心哥哥寻不到自己,拿石头在地上划了记号,再往前去。 瞥见少女走远,两少年急忙原路返回。 路上,瘦弱少年道:“老大,她会不会有事?” 高大少年一时吃不定主意,很快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她又不傻,看不到人的话,时间一久自己就放弃了。” …… 两名少年跌跌撞撞跑下山,着急忙慌地向弟子房方向狂奔,路上遇着人也不打招呼。 “师兄早啊!师……”步迟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从招手的姿势变成抓后脑勺,嘀咕道:“师兄怎么不理人呢?” 下山易,上山难,步苦开始觉得浑身胀痛,嘴里渐渐弥漫一股血腥气味,道路两旁再没有什么植物,视野开阔。 步苦抬头上望,整个剑峰山体光秃秃的,除了无数石块以外便只有许多利剑插没入地表,独独不见人影,心里便有些发慌,艰难地挪着步子,翻过几块巨石,没看到有人在,忽然喉头一甜呕出不少鲜血,步苦想往回走,眼前的景象却逐渐模糊。 一步,两步,三步。 少女无声跌倒。 剑气依旧肆虐,罡风不止。 第四十九章 破峰 白衫飘摇,少年缓缓走在林间,向南而去。 心念微动,夜麟倾伞举目东望,皱眉道:“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一时驻足不前,想了片刻,夜麟伸手于路边草木捻了两颗小小的露珠,轻轻揉捻,随后再次安然上路。 林间多朽木,道路崎岖,不论夜麟如何起伏辗转,露珠始终悬停在他身侧,分别倒映三幅不同画面。 一幅,是战事将起,剑冢令铸剑谷连夜为所有二境及以下弟子打造备用佩剑,防止佩剑损坏时无法及时补充。 某位掌管剑冢仓库的长老对剑炉所需矿物清单上的数值暗自加了几笔,致使铸剑过程中包括铁矿在内的各种金属矿物犹有盈余,铸剑师便多铸了几柄。 最后多出来的其中一柄铁剑落到了某位常于剑炉中帮工的弟子手上,又转手赐给了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徒弟。虽然只是锋利些的寻常铁剑,那个小徒弟尤为欣喜,时时带在左右,剑不离身。 另一幅,是试剑坪上,几名没被选上出征的弟子坐着聊天,“刚好”有一名弟子提及羡慕三境长老及某些二境弟子拥有属于自己独有的宝剑而不是制式铁剑,其他几名弟子纷纷附和,一场围绕“剑峰藏剑”的话题就这么悄然展开,被旁边虎头虎脑的高大少年听到。 生着闷气的高大少年起身便走,回到弟子房拉起熟睡中的跟班小弟,撺掇他与自己一同上山寻剑。 第三幅,则是夜麟方才皱眉的原因,步苦昏迷于剑峰之上,剑气倒灌入体内经脉,肆意破坏。 从林清泓离开到荆扬事发剑冢聚众,时间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趁着所有人集中注意力一致对外,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要在自家后院放火,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貌似天衣无缝,实则手段卑劣、幼稚至极。 不只是步迟、步苦,连两名被当做棋子利用的无辜少年也想要一起葬送。 好在还有希望。 夜麟含笑,似对人轻声诉说,又似自言自语:“小迟,跟着我念……” 三滴露珠聚在一起,无声消失。 剑峰,步迟带回饭盒不见妹妹,初时只道是妹妹和他玩捉迷藏来着,四处找了许久却寻不到步苦身影,内心惴惴不安起来,丢了饭盒满山呼喊。 找着找着,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擅闯剑峰者死。 抬头上望,步迟惊出一身冷汗。 站在崖边大声求救,无奈声音被剑峰常年不息的罡风阻挡,凭他这点力气根本传不出去。 师傅莫名其妙走了,剑冢里面举目无亲,他还能靠谁?步迟咬咬牙,独自向剑峰上半部跑去。 随着两边的树木不断快速向身后掠过,压在少年心尖的石头越来越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不论他如何呼唤,步苦始终没有应过一声,哪怕隔得再远,兄妹之间以血缘纽带建立起的那份心灵默契不曾断过,为什么今天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步迟抿起嘴,他不敢接着往下想,只要找到妹妹就好了,就像以前一样,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好了,什么困难都能熬过去的! 多年前,步迟的爹在弥留之际说了一句话 “小迟是男子汉对不对,凡事多让着点苦儿,知道吗?” 步迟牵着妹妹的手,嘴角拼命地压,眼泪还是止不住要往下掉:“我一定不让苦儿受委屈!” 没几天,步迟的娘也坚持不住了,妇人近乎绝望,她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走,死了一了百了,总好过活着继续受苦。 面对深潭,步苦很害怕,死活不肯跳下去,妇人越是拖拽,步苦哭得越凶,步迟不忍心看妹妹这样害怕,上前与妇人推攘,结果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 听着妹妹的哭声,步迟愤怒欲狂,起身将妇人推下深潭,余势未尽,他自己也一同落了下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一同溺死,步迟忽然被妇人推上了岸,步迟转过身要救娘亲,终究没有拉住。 妇人再也没能离开那座深潭。 饿了大半辈子,皮包骨头,剩得下多少力气?腰上系着的沉重石块,一点点地拉着她远离人间。 不管步迟怎么求救,声嘶力竭,水潭就像一座深渊,毫不留情地吞噬所有希望。 男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娘亲沉尸湖底。 是自己推的。 从那以后,步迟没有再掉哪怕一滴眼泪,内心冷硬,仿佛里面住着一只恶鬼,看待世界、对待别人,充满了敌意。 唯有步苦,胜过自己的生命。 帮步苦擦干泪水,他笑着对妹妹说:“苦儿,哥还在呢,哥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哥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哥答应你,以后咱们不吃苦……” 女孩受惊太过,就只是哭。 男孩安抚妹妹的手一遍一遍地从背上划下,动作轻柔。 直到后来,即使是与哥哥朝夕相伴的步苦也无法想象,这么温柔的哥哥,怎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用木锥捅进别人的喉咙里。 步迟更不忍心告诉妹妹,那些坏人是要吃了她。 只要妹妹好好活着就好了,自己手上沾着多少血腥,管他呢。 如果不是遇到夜麟,步迟蒙尘的内心几乎看不见阳光。 沿着一条青黄分明的横向边界,前方再没有一株草木,映入眼帘的只有光秃秃的石山和无数利剑,乌云当头笼罩,一眼望不到峰顶。 极目远眺,终于在一处乱石堆旁发现昏迷倒地的步苦,步迟心急如焚,抬脚欲前。 三道如同银白匹练的锋锐剑气从天而降,斩在青黄分明的边界线上,地面裂开深隙,步迟被余波抛飞。 剑峰藏剑数量天下独尊,冠绝神州大地,除却历代祖师曾经用过的佩剑,还有许多来自九州各处的神兵利器,堪称这世间第一等的宝库,怎能没有外人觊觎? 又岂能无人守护? “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以此线为界,界内仅留一人,擅闯者,死!” 步迟顾不得浑身疼痛,挣扎着起身,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举目向上,乌云中雷霆聚拢,缓缓裂开缝隙降下一位神人,浑身释放耀眼白色光芒。 步迟与他相隔不过一丈,只是看一眼便要双目灌满泪水,刺痛得睁不开眼睛。 神人无足,膝下仅有白光渺渺,它是剑灵,集剑峰万千藏剑所蕴剑意诞生的人形灵物。 依照剑冢的境界划分,剑心凝、剑意动、剑势至、剑灵生。 第四境,正是剑灵,因而此守护剑灵天生就有四境修为,坐镇剑峰时更可借助天时地利,发挥出超过四境的能力。 谁敢小觑?又有谁敢偷剑?即便是剑冢掌门也要礼让三分。 步迟跪下磕头,哀求道:“剑灵大人,求您放我过去,我要救我妹妹,我妹妹在里面,她不是有意进去的。” 剑灵不为所动,重复着刚才的话语:“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以此线为界,界内仅留一人,擅闯者,死!” 步迟仍旧不愿放弃希望:“苦儿她没有要取剑,她是不小心闯进去的,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只求剑灵大人把她送出来,求求您了!” 任凭少年额头血肉模糊,剑灵冷冷道:“一入剑峰,生死自负,得剑者,活,无剑者,死。” 剑气倒灌,轻则终身残废,重则当场毙命。 步迟死死咬住嘴唇,起身前冲,毫无意外地再一次被击飞,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五脏六腑几乎碎裂。 剑灵不悦,与步迟四目相对,道:“剑冢弟子,速速退去,事不过三,再往前一步,我便视作挑衅,斩立决!” 步迟咽下口中鲜血,挣扎着站起,身形摇摇欲坠,他伸出手,够不着自己的妹妹,明明已经看到了,可就是没办法救他出来。 一道浅浅的界限,恍如鸿沟那般遥远而不可跨越。 多么希望倒在里面的那个人是自己。 少年艰难地出声:“苦儿,别怕,哥在。”紧闭起双眼,向前走去。 他不介意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步苦就是他的一切。 少年触及界限。 剑灵拂袖,一剑斩落。 无痛,无碍。 步迟默然睁开双眼,几丈长的银白光刃就这么停留在他眼前一寸左右的,再也不能落下半分,而抵挡住剑气光刃的,竟是一滴不足它千分之一体型的小小露珠。 少年背后,凭空出现另一位少年虚影,并不高大,只比他高出一个头,仅仅撑着伞,却像撑起了一片天空。 久攻不下,剑光慢慢散作流萤,剑灵眉目凝重,喝道:“哪里来的蟊贼,擅闯剑冢禁地,受死!” 夜麟眼中没有剑灵,只是把右手放在步迟肩头,笑道:“小迟,跟着我念,‘鸿蒙伊始,神州初现……’” “鸿蒙伊始,神州初现,万物清浊不分,吾道不孤,执剑以分天地,定八荒六合……” 每当步迟念出一字,剑峰没地一尺,大地震动莫名,剑冢弟子、长老皆心惊肉跳,仓惶四顾。 “剑峰!”剑祖、剑首、剑冢掌门意动,清晰感知震动来源正是剑峰。 佝偻老人一拍大腿:“苦也!俩娃儿还在上头。” 三道剑光瞬间冲向剑峰,到达不过一瞬。 只不过,差的就是这么一瞬。 “吾名,罗浮;剑名,昆吾!” 步迟念完,眼前水滴陡然间金光大放,幻化成一把长剑虚影,古朴、厚重,没有剑锋,却有滔天剑气。 握住昆吾虚影,步迟高高跃起,向前劈出。 一剑过后,天地寂静。 罡风止,万剑摧。 长老、弟子、外门杂役,数万人就这么看着剑冢最为神秘的剑峰揭开面纱,露出真实面貌。 从山腰到山顶,剑峰裂开巨大沟壑,有一道金色剑光,去势不止,犹然拧成巨柱冲天而起,才刚撞破剑冢护派阵法,于半空中被一道四色剑光拦腰截断,不至于传到外界。 “嗯,闹得有点大……” 夜麟与昆吾两道虚影同时消散,荧光点点,洒在昏迷一处的步迟与步苦身上,修补体内创伤。 此后,剑冢掌门和剑首降临,凝望满地狼藉,两人面面相觑,不禁摇头苦笑,好歹留点线索,这算哪跟哪呀? 剑祖未至。 第五十章 荆扬聚众,国师出关 金虹为首,近两百道飞剑疾驰在扬州上空,往荆州方向靠近。 不到一炷香功夫,姬晴开始御剑滑翔,身后长老弟子也跟着她一起下落, 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地面伤痕累累、坑坑洼洼,遗留着千百年来剑冢与降神坛数十场大小战役的许多痕迹。 遍地的沟壑、直陡的断崖,皆是剑气造就,还有陈列在地表上无数大小相差悬殊的坑坑洼洼、虫兽尸骸,都出自荆州巫人之手。 甚至,这一处方圆百里的古战场,本就是两派高人以大神通碾平山峰强行开辟出来的广阔平原,千百年过去仍旧寸草不生。 将金麟剑高高举过头顶,姬晴朗声道:“掌门有令!妖物犯我扬州边境,视我剑冢弟子为无物,须知扬州不可欺,剑冢不可欺!当执三尺青锋除妖卫道,捍卫荣誉,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一呼百应。 “一境弟子听令,布设分光、飞寒、燎原三式攻伐剑阵,铺开十里战线,揭开血宝符封,引妖入瓮!” “一境弟子得令!” “二境弟子听令,十里为界,主动出击!” “二境弟子得令!” “众长老听令!坐镇高空,封锁此处战场,所有庞大妖物、漏网之鱼,一个不留!” “得令!” 姬晴双手拄剑,金麟熠熠生辉,剑身如镜映射剑冢弟子身影。 有人缓缓腾空,视线投射到百十里开外,远远地眺望前方葱郁高大的原始森林,无比静谧,除了风和叶,看不见一只飞鸟,听不见一声啼鸣。 有人仗剑远去,初时轻松写意,犹如郊游踏青的豪门子弟,怎不料还没接近古林,兴致就被一阵阵恶臭腥风吹散,越是接近,神情越是凝重。 还有许多人取出随身背负的青、蓝、赤三色卷轴,稍一抖擞,卷轴上的文字符咒自动嵌入地面消失不见,卷轴本身也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纸做的轴面摇身一变成了锋锐的阔剑,不费多少力气就能破开地面插进土里,充当阵眼。 五十多个一境弟子实力不足无法正面战斗,铺设阵法这类琐事却没什么难度,毕竟阵图和材料都是现成的,做好本职工作即可,此行主要还是以拓宽眼界增长阅历为主,像这样的大战劳民伤财,可不多见。 没多久,三种剑阵平铺一线,某位弟子卸下背后里三层外三层用符箓裹了个严实的青铜大缸,口中默念咒语,符箓自动脱落,登时一股血气冲天,甜腥无比,对于南疆蛊虫来说极具吸引,想来血妖也逃不脱此等诱惑。 十位三境长老挥动长袖,天地间蓦然刮起一阵飓风,裹携血气向西披靡,瞬间笼罩百里之外的巨大古林。 万籁俱寂。 古林绿意盎然,姬晴瞧着瞧着,没来由想到了别处 “过段时间,他便要和我去见师傅了。” 一想到这个姬晴就有些开心,剑冢欠了龙门人情,当面道谢是没错,可女子带着男子见长辈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可怜那个傻家伙是个榆木脑袋,至今蒙在鼓里。 剑啸生起,一道白光穿透树冠斩向天空,数名弟子御剑高飞,离开林海,身下几道血红色的身影张开蝠翼紧随其后,向上扑去。 飞上高空的弟子越来越多,血妖的数量则成倍增长。 一百、两百、三百……数之不尽! 一百多名二境弟子且战且退,根本无法阻拦。 除却天空背生双翼的人形血妖,古林边缘忽然窜出许多血色走兽,远远地看就像鼠潮。 直到脚下地面开始震动,“鼠潮”距离战线不过十里,一境弟子这才发现,每一只血红色的四足身影,体型竟有虎豹般大,甚至更大,而且看不到尽头,不断地有血兽从林中奔出。 万兽奔腾,岂是人力可阻? 输人不输阵,五十多个一境弟子毫不怯懦,暗暗在心中为自己鼓气,长老们还在,有他们坐镇,血兽再多,能翻起什么大浪? 何况剑冢小师叔也在! 姬晴拔剑在前,势若铁索横江,左手双指抹过剑脊,右手手腕轻转半圆,一臂平展,剑尖朝外。 于是横斩。 叮—— 好像有人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悦耳。 一道细若游丝的金色弧线缓缓拉长、推开,向着前方平铺扩散,弧线后面拖着一片光幕,如同水面,波光粼粼。 滞留空中的十位长老分明看到,那是一轮弦月! 弦月不断扩大,正面迎上兽潮,冲在最前方的血兽皆被拦腰斩断,去势不止,尸体犹然向前跑了片刻方才断裂成几块残肢。 没等血兽残肢续借,断口处剑气炸裂,绞碎一切生机。 昨夜剑首为了获取情报,只是试探,并没有真的出力,故此姬晴捕捉回去的血妖才能几次不死,否则凭借剑首的修为,本就胜过姬晴,还不是轻飘飘一剑而已。 今日姬晴放手施为,歼敌只是寻常。 月推十里,腰斩血兽数万,有没有这一剑差别很大,重不在除妖,重在振奋士气。 血妖、血兽数量庞大,源源不绝,二境弟子几乎全被逼退回原先阵地。 姬晴高声喝道:“二境弟子退开,众长老听令,出手破阵!” 剑冢长老皆为三境,剑势至。 何谓剑势? 一剑斩出巍峨高山, 一剑流泻九天银瀑, 一剑犹如蛟龙怒海, 可谓剑势! 观其形、仿其神,剑气为表,剑意为里,意气相融,则神形皆备,可画高山大河、亦作洪荒巨兽,势,不可挡。 一百多名二境弟子闻声左右飞散,十位长老纷纷出手,声势浩大。打得铺天盖地的妖兽洪流散成数股,剑冢弟子逐个击破。 另有一部分妖兽当头撞进剑阵,先是被无数剑光切割破碎,又有剑气如同寒风吹拂,妖兽碎片瞬间冻成冰屑,不复站起;或是剑气炽烈如火,将所有闯阵妖兽焚烧成烬。 五十多名一境弟子只需要将自身剑气关注入阵,维持阵法运行。 毕竟,谁知道妖兽还有多少? ———— 帝都,国师府。 氤氲幻彩,洞天密室缓缓打开,走出一位身披四爪龙袍的俊美青年。 双瞳色异,唯青与黑。 第五十一章 “一切顺利” 灯火幽微,更多的光亮来自于嵌在墙壁上的几颗萤石,国师凝视棋局,食指轻敲桌面,缓缓复盘。 现如今九州局势演变完全依他所设想的进行。 蛟岛十万蛟龙从东海向西入河逆流而上,一路借道几乎畅通无阻,青州夫子林与兖州白龙寺虽然不甘,捏着鼻子便也认了,豫、冀两州更不会阻挡,再有两日即可到达雍州西界。 届时蛟岛、赫连关山、厉氏铁骑一同发难,李玉和他的龙门根本无力阻挡,雍州鼎始终难逃再一次碎裂的命运。 此外,剑宗传讯,鹰王完颜戎洛战死,狼王耶律莨材则故意留他多活几天用以栽赃,只等狼庭那几个蠢笨的二世祖继承了祖业,集结大军南下复仇,扬州剑冢首当其冲。 只需请皇上下令施压,不论剑冢派谁北上,通通设计抓了,由不得剑祖老儿不出山。 一旦剑祖离开扬州,扬州鼎派不上用场,自然不必再担心自己会与剑祖两败俱伤,耽误了大道修行。 何况剑宗过几日伤愈归来,理应物尽其用。 任凭剑祖老儿再厉害,难不成还能狠心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下杀手吗? 哪怕剑道通天,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弱点,命脉终究要被别人牢牢抓在手里。 国师忽而觉得索然无味,投子入盒,拂袖立起一道水幕与血巫王对话:“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血巫王俯首贴地,道:“不负国师重望,一切顺利。和稀泥的龙门来使妄想结盟,降神坛内部意见不一,目前已将三人扣下软禁;魔种血嗣倾巢而出,刚到达荆扬边界,可惜扬州发现得早了些,但是无碍,战斗已然打响,用不了多久降神坛就会有所反应。” 国师颔首,淡淡道:“尽可能挑拨矛盾让他们打起来,趁着荆州内部空虚,我会亲自去办点事,无需接应。你去把龙门使者偷偷放了,我需要几个替罪羊。” “遵命。” 国师再次拂袖,水幕缩成一滴茶水,落到地上逐渐干掉,五指微屈,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自行飞回棋盒。 闭目冥思。 接下去要做的只不过是亲自走一趟荆州,看看邪神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破开天门的方法,顺道再把荆州鼎取了。 时隔多年,不知道饕餮那个老家伙还剩下几分能耐? 如此一来,神州九鼎国师又得其三,这局棋就到了收官的时刻,天下大势,已定七分。 可惜棋盘太小,九州太大。 撇开徐、冀两州与自己沆瀣一气,梁州鼎唾手可得,剩下青、兖两州老不及算计,但是相比别处,这两州倒简单得多,要么徐徐图之再下一局棋,要么直接动手强取豪夺。 日后八鼎在手,胜券在握,想必守陵人翻不起什么大浪,一掌打死了事,以报当年之仇。 “守陵人,哼!”国师拍案而起,胸膛起伏不定。 论修为,他早登超脱;论劫数,便是九天雷劫他也已经安然度过。若不是“天门”将神州封禁闭塞,又有守陵人出手阻饶,国师当时便能羽化升仙,何必煞费苦心捣鼓什么神州气运? 据奉天府密宗记载,集九州气运于一身即可得到禹王遗志的认可,成就神州共主,非但守陵人不再阻挠,“天门”开与不开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眼看大限将至,再没有三四十年可活,一统九州谈何容易?不如将九鼎一一碎了,靠秘法摄取气运加身。 于是有了后来的是是非非,什么国贼当道?什么民不聊生?都是踏上仙途的垫脚石而已。 国师停下思虑,缓缓突出一口浊气,朝院内天井走去,化作一道青光冲上云霄,仅仅停了片刻,青光闪逝,云浪滚滚向南。 帝都一座赌坊门外,小乞儿啃着一只油腻腻的大鸡腿,呆呆望着天空,忽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走啦走啦,他走啦!” 三两口把鸡腿啃得只剩一个骨架,小乞儿拔腿就跑,窜进赌坊里拉扯老乞丐的袖口:“爷爷爷爷,该干活啦!” 老乞丐用力打掉小乞儿双手,卷起袖子不让他拉,挤进人堆,手中攥着几两碎银子。 荷官扯开了嗓门吆喝:“欸!买大买小,买定离手!” 老乞丐用尽吃奶的力气,大手一挥向下押注,拍到了豹子那个方格,刚砸上桌面,顿时觉得不对劲。 五指一张,咦,银子呢? 见他手里没银子,纯粹是个捣乱的,周遭众人推攘起来。 荷官怒骂道:“去去去,又脏又臭的烂赌鬼,没钱还来这里干什么?来人,把这个老乞丐给我扔出去!” “欸,别!银子马上就有,马上就有,你们别不信啊,欸!欸!撒手,快撒手!放我下来!我有钱!”老乞丐挣扎着不愿出去,无奈赌坊里充当打手的几个汉子不听,架起老乞丐直接往外抬。 直到老乞丐瘦脸着地的那一刻,他才回味过来—— 苦也!又是小猴崽子下的黑手! 刚抬头就看到小乞儿双手负在身后,腼腆地对着自己笑,老乞丐吹胡子瞪眼,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作势要揍他。 小乞儿伸出手,摊开,手心里躺着几块碎银,笑道:“爷爷你赌钱就没赢过,为啥那么喜欢,咱们干正事吧,完了再回来赌也行。” 老乞丐黑着脸一把抓过,放在腰侧数了数,视线一会看银子一会看小乞儿,没个好脸色,幸亏没少,登时就是一个爆栗砸过去:“你个臭小子,你懂什么叫否极泰来吗?我这辈子最悲催的就是摊上你这么个倒霉孙子,老天爷总该还我一点好运气,下一把肯定是豹子……” 小乞儿轻巧躲过,嘿嘿笑道:“爷爷你的赌运谁敢恭维呀,天上地下唯你独烂。” 这时,赌坊里传出荷官一声吆喝:“三个六,豹子,通杀!” 祖孙二人愣住。 小乞丐抓抓后脑勺,十分羞赧,不敢说话。 老乞丐跪在地上,万般懊恼地用十指抓自己脸颊,生无可恋道:“天哪!老子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通杀,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能得偿所愿,过一把瘾,都怪你……” 老乞丐红了眼睛,抓住小乞儿肩头,发疯似得晃:“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你这倒霉孩子!啥时候不皮,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捣乱,还我的豹子,还我的钱!” 小乞儿被晃得头晕脑胀,求饶道:“爷爷你缺钱我去偷呀,这有什么难的?” 老乞丐痛心疾首:“瓜娃子!你懂什么个屁!偷来的钱有什么意思?赌钱乃是人生一大乐趣!” 小乞儿耐不住晕,伸手抓住老乞丐胡子,用力一揪。 老乞丐痛极,撒开小乞儿双肩,捂着下巴大骂:“反了你呀!敢揪爷爷胡子。” 晕乎乎的脚下有些飘,小乞儿稳了稳身形,不敢接住话茬,忙道:“爷爷赌运不行,赌品是天底下最好的,总教导我要愿赌服输,我一字不落听着呢。就刚才,帝都坐第二把交椅的人走了,我们说好要帮夜麟一个忙,在这儿蹲了小半个月,不就是为了等今天嘛?事不宜迟,该干活啦。” 老乞丐还在生闷气,当街撒泼打滚:“不干!不干!要干你自己去。” 小乞儿习惯性地抓抓后脑勺,真拿爷爷没办法,可也总不能就这么杵着呀。 围观的路人渐渐多了起来,指指点点,小乞儿脸皮薄,越发羞涩腼腆,低头拉着爷爷衣角不敢说话。 这时,一位青衫儒士挤进人群,目光多有怜惜,柔声道:“钱都给爷爷赌掉了?肚子饿不饿?来,这里有三个肉包子,是西边包子铺买的,味道很不错,拿去吃吧。” 小乞儿接过肉包子,感激道:“谢谢大哥哥。” 青衫儒士轻笑道:“不谢。”揉了揉小乞儿脑袋,起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老乞丐撒泼打滚的时候隐约看到儒士腰间好像挂着一面玉牌,玉牌其中一面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鼠,另一面则刻着数字“一”。 小乞儿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手里递来一个包子,嘟囔道:“好吃呢,爷爷你也吃。” 兴许是觉得打滚没意思,肚子咕咕直叫,老乞丐猛地坐直身体,狠狠咬了一口,咦,味道还真不错,遂拉着小乞儿离开赌坊门外,在这徐州城中兜兜转转。 祖孙二人穿过大街小巷,渐行渐远,终于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同时,这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宅院。 有多大?差不多皇城的一半,相当于整个帝都的六分之一,这里,属于大明朝廷第一重臣,当今国师! 禁制无数,气象万千。 偌大的一个府邸,竟没有半点守卫的影子,单靠那些禁制就要令贼人闻风丧胆,何况,当今国师的府邸,又有谁敢来偷? 望着高墙,小乞儿拧拧手腕,戴上一只银色的小镯子,歪过头,问道:“爷爷,夜麟要我们进去偷什么来着?” 老乞丐眼中依稀有光闪过,十分鸡贼,笑道:“国师府里,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除了这个以外,当然是一律搬空。” 小乞丐苦着脸道:“那不得累死呀,国师府里财宝肯定要比我们以往光顾过的任何一个员外还要多,咱们搬得动嘛?” 老乞丐随手就是两个爆栗,道:“不然夜麟给你这个镯子干什么?听好咯,这叫芥子镯,芥子镯呢……芥子镯……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浪费我口水,反正能装很多东西就是了,而且没啥重量。你只需要想着把东西放进去就成,切忌活物不能往里面塞。” 小乞儿揪下一根头发攥在手里,心念微动,咦,头发还真不见了,心念再动,头发又出来了,屡试不爽。 没等他说话,老乞丐道:“夜麟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今天这事办好了,他就把镯子送给你。” 小乞儿兴奋地高高跳起,挥舞着小拳头,欢呼道:“好!夜麟够意思,今天我们就把国师府搬空!” 国师府,想想就激动,老乞丐自然手痒的很,嘴角微微翘起,笑道:“嗯,不搬空怎么对得起‘摸不着’、‘看不见’这两个名号?” 第五十二章 薪火相传 三位神使、四大巫王齐聚于降神坛中央的红色祭坛内部,围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坑左右,坑中火焰熊熊燃烧,火光摇摆不定,掩映众人面容,表情各异。 虿巫王神色郁郁。 毒王孟祸率先开口:“据我们的人传回消息,荆扬交界处的古战场里突然出现了大量剑冢弟子,不进也不退,至今意图不明。” 距离太远,无法使用巫法窥视。诸怀神使眉头微皱,询问道:“具体人数?” 孟祸答道:“约莫两百人左右,四境一人,三境十人,二境上百,一境则有半百,不可小觑。” 邪王狞笑道:“呵呵,来这么一点人就想与我降神坛开战?老子只怕杀得够不痛快。”跃跃欲试。 血巫王按住身旁汉子肩头,不让他站起,笑道:“稍安勿躁,还没确定他们是否有意宣战,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婆娘送到你面前,猴急什么?” 犀渠神使顿了顿手中长杖,沉吟道:“邪王说的其实不无道理,不管他们有什么意图,来者不善,我们也该及早做出应对。” 笙黎一改往日俏皮,正色道:“不如由我带领毒王、血王、虫王和几百个坛中弟子先去探探虚实。” 邪王顿时不太乐意,道:“为何独独不带我去?” 笙黎无奈道:“是战是和还不清楚,邪王叔叔一言不合就要开打,黎儿怎么敢带您去?真要打架的话,黎儿传讯回来,邪王叔叔赶紧带着大部队支援就是。” 邪王意见老大,又憋得不行,忿忿坐回位置。 血巫王宽慰道:“邪王老弟别着急,依我看古战场那边一时半会打不起来,老弟不如先盯着雍州这三人,三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五个里属你战力最高,三境抵得上四境,要是他们仨趁着降神坛内部空虚不老实,你才好帮二老镇压他们不是?” 邪王一拍大腿,道:“血王老哥说得有道理,指不定他们就是串通好了要里应外合,行,我看着,你们放心出征。” 诸怀、犀渠二老长杖顿地,此事便这么定了。 当夜,笙黎与血、虫、毒三大巫王即刻启程,身后跟着无数毒虫猛兽,还有数百名坐立其上的降神坛弟子。 “蝗虫过境”好不壮观。 红筱三人悠悠然地观赏月色。 白衫少年“夜麟”倚着栏杆笑道:“走了不少人,连带着周围也安静很多,总被那么多双眼睛紧盯,很不自在。” 红筱有些无聊,晃脚踢着自己裙摆,道:“既然四周的看守都被人撤走,荆州神使也没放出话来要结盟,我们去别处吧,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乏味的很。” “夜麟”摇头道:“不能走,这里头又猫腻,我们前脚刚走,后脚马上就有人通知留守在降神坛里的神使和巫王,然后我们毫无疑问会被一大群人围攻、追杀,结盟的事就黄了。” 红筱疑惑道:“猫腻?” 魏阳想通前因后果,道:“虿巫王当初验出鹿尸带有血蛊的时候,先去见过了血巫王,没劝成。以此为背景,血巫王便认定虿巫王与我们勾结,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我们,因而故意撤掉看守,等我们自己路出马脚。” “夜麟”颔首,补充道:“好不容易我才说服那两个老头有结盟的意向,只等北边打起来,这事就算成了,所以再等等。” 红筱有气无力道:“好吧,等多久?” “夜麟”笑道:“很快,要不了几天。” 白衫少年的笑容中透露着几分自信。 魏阳表情越发的不自然,眼前这个“夜麟”举止言谈与真人无异,若不是认识久了根本就分辨不出真假,更无法想象真的夜麟此时已在降神坛往南数百里、靠近地下火脉的地方。 距离太远,时间太长,不合常理。 类似“身外化身”的法门,魏阳不止见过,也学过不少,像夜麟现在用的这个,有点儿悬。 魏阳神情古怪,道:“可是傀儡?” “夜麟”摇头叹息道:“不是,机关傀儡有趣的很,我仰慕已久,奈何始终没有机会学习,也曾想过找几个偃师学学这门技艺,可惜总是不得空闲。” “夜麟”回过头,有些尴尬:“其实你应该见过才对,《灵素经》可是个好东西,只不过被你们当成旁门左道,放在书架上吃灰。” 《灵素经》品秩较低,凡奉天府弟子缴纳十个灵石就能借阅观看的中等法决,实用性低,三五年都不会有人去看一次。 魏阳如遭雷击,喃喃道:“不可能,《灵素经》不过是一门粗浅的幻化法决,怎么可能修到这种程度?” “夜麟”换了个姿势,背靠栏杆,笑道:“奉天府那本还不够完整,早些时候历练刚好见人用过几次,很厉害,于是我试着去推演,还真让我给不小心推衍出来了,送你吧。” 魏阳愣愣地等“夜麟”掏书,“夜麟”却伸手反找魏阳要东西。 不解其意。 “夜麟”没好气道:“你觉得我现在身上会有吗?当然是刻给你了,纸质好点,不然会碎。” 魏阳取出一册银箔金纸,“夜麟”眼神里满是嫌弃:“抠搜抠搜的,爽利点行不?” 魏阳大翻白眼,什么玩意这么金贵连金纸都装不下?咬咬牙,忍痛取出一卷空白玉简。 夜麟闭目凝思,袖手轻轻拂过,封面顿时出现五个古老篆文,隐有金光掠过—— “太上素灵经” 前头这两个字意思有点大,魏阳忍不住腹诽:“口气这么大,要不是仙术我就把它扔了。” “夜麟”伸手按住,没让他当场打开细看,道:“回去布下禁制慢慢看,不用太谢我,毕竟不请自来偷偷看了你们奉天府不少藏书。” 魏阳狠狠剐了他一眼,偷书贼也不害臊,真好意思旧事重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回去看看无妨,转身便走。 红筱凑上前,笑道:“公子这么精明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做散财童子了?” “夜麟”板着脸,道:“我一向很慷慨。” 红筱虽然捂着嘴没笑出声,摆明了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夜麟”瞬间破功,笑道:“哈,自然是有深意的。” “是什么?” “薪火相传。” ———— 帝都,国师府外。 老乞丐道:“把第三个包子吃了。” 小乞儿眨眨眼,道:“爷爷我饱着呢,不饿。” 老乞丐捂脸道:“国师府那么大,你就不怕迷路?要是命好自己闯到禁制里,有几条命你都不够丢的。” 小乞儿摸摸肚子,问道:“闯国师府跟吃包子有什么关系呀?” 小猴崽子怎么不开窍呢? 老乞丐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道:“包子里又地图,地图!” 小乞儿竖起一只手指,神神秘秘道:“嘘!爷爷小点儿声,不然给人听到啦!” 老乞丐生无可恋,不再说话,一把抢过肉包子掰开,拿了点东西又塞回小乞儿嘴里。 小乞儿嚼着包子,凑过来一看,还真有一张油纸在里头,上面大致画出了国师府的地图。 祖孙二人把那些线路一一记牢了,相视一笑。 有戏! 老乞丐拦腰抱住小乞儿,长吸一大口气,道:“国师府禁止太多,墙是翻不得了,得从正门进,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咯,爷爷快走吧。”小乞儿伸出双手搓了搓,搓出一小颗泥丸,弹出。 祖孙二人瞬间消失不见。 直到泥丸落地,原本位于府邸高墙外头的祖孙二人才在内府现出身形,沿途的禁制甚至来不及感应,因而也没被触发。 对于守在门口的两名金甲武士来说,人影没见着,只是刮起了一阵微风。 小乞儿抬头道:“爷爷爷爷,刚才那两个看守我摸过啦,腰包都没有,跟别说钱了,皮肤也冷冰冰的,不像活人哩。” 老乞丐捻着胡须,得意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门口那俩守卫就是个铁疙瘩,全靠一张符箓来驱动,厉害得很呢,一个符兵就抵得上一位将军。” 小乞儿缩着脑袋,搓手搓得勤快,一脸奸笑:“那我等会可要多拿几张,有了这个符兵,以后我们往酒楼里头一站,看哪个不长眼的小二敢跑过来吆五喝六,这样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吃别人剩下的烧鸡了!” 老乞丐反手就是一个爆栗,气笑道:“没出息,烧鸡有什么好吃的?要吃当然是吃别人剩的酱肘子!” 小乞儿笑得贼开心:“烧鸡,酱肘子都好吃,都好吃。” 第五十三章 认祖宗 林间静谧,越是深入十万大山靠近地下火脉的地方,生物活动的痕迹越是稀少。 地势渐渐变陡,少年抬步向上,往高处攀登,雨林道路多泥泞,少年一袭白衫却纤尘不染,唯有衣领、袖口、衣襟等几处地方多了些洗涤不去的墨渍,如云如雾。 期间偶遇笔直石壁,少年仰望,原来是一处石崖,扯住沿着石壁垂下的几条藤蔓,少年左右飘荡,起起落落换了好些个落脚点,次次纵跃。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少年松开手中藤蔓,飘然落地,终于爬上石崖顶部,脚尖点着石崖边沿,不太稳当,身体微微后仰。 费了好大功夫才爬上来,怎么能再掉下去?少年抬脚一跺,身体止住倾势,稳稳站定。 长吁了一口气,少年含笑。 “到了。” 青黑色的夜幕底端仿佛被人用油漆抹上了一层浓郁的红,地面则巨大的火山群,火山延绵不尽,“篱笆”模样的石崖也一眼望不到边。 以篱笆石崖为界,内外天色两分,突兀至极。 人间本不该有如此奇异的景象——大地被人拨开外皮直接露出内里,所谓 “火山”不过是成堆垄起的巨大熔岩。 深红流淌、岩浆漫地,夜麟站在火湖边沿,低头俯瞰,从石崖顶部到火湖表面,离地不下千丈。 夜麟一步跨出,碧绿的竹伞揽住火湖向上喷涌的热流,少年乘风缓落,斜斜向下,一点点地接近火湖。 越往下,越炙热。 直到夜麟再次脚踏实地,已经是面临着钢铁都要瞬间融化的高温,周遭所见皆是鲜红的熔浆与通体发亮的黄色熔岩。 有些事哪怕付出代价也不得不做。 要破开封印,总得忍痛拿出点真本事。 龙首破云而出,连着颈龙躯、龙爪、龙尾接二连三的出现。 从夜麟衣襟下摆的云雾中徐徐腾起一条黑龙,绕过后腿、缠过腰间,再爬上背脊,又于后颈处悄然转折袭向身前,龙首越肩而过,最终停滞在夜麟胸口,没有再往前半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再往前就是夜麟的心门,也是不能跨越的雷池。 黑龙只是一缕杀意的具象化,像一把钥匙,殷切期盼着回归大海,然后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渊,释放出藏在夜麟心灵深处的恶意。 有那么一瞬间,夜麟忽然发现白衫和黑龙这样的搭配挺好看的,要是全染黑就更好看了。 全染黑?等他回过神来,顿时觉得后背有点冷,不禁自嘲。 性情终归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影响了。 好在还能抑制,不耽误办事,夜麟收起伞,一步踩进火湖,任由熔浆把自己吞没,向着地心沉沦。 在他没入火湖之后,北边的云空中骤然冲出一道青光,青光横亘天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此处,并向着更南方继续奔行。 青光于火湖正中央瞬间停止,继而雷声大作,一股飓风尾随,吹散了火湖上空终年不散的烟云,露出繁星点点。 国师周身犹然雷霆缭绕,喃喃道:“根据卦象显示,封印入口应该就在下方。” 于是向下俯冲,还未到达湖面便觉得酷热难耐,发梢枯黄欲燃,国师浑身一震,雷霆散去、黑火燃起,冷意悄然弥漫,流淌于火湖表面的岩浆触及黑火便立即凝固成块,滔天的红黄两色火焰竟似惧怕这么一点小小的黑色火苗,再不敢靠近。 先前闭关正是为了将黑火收归己用,只有完全掌握这一缕黑火,才有可能深入地心而不被灼伤。 此火名曰“地煞”,至寒至恶,远胜八寒地狱中的红莲业火,只记载于上古遗留的残破卷轴之中,威力绝伦,纵观神州大地再无一火可以与之争锋。 慈悲天纵奇才,花费半生精力寻找,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才险之又险地从地府寻到这么一缕黑火,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无法掌握,没想到在他死后黑火会被国师成功炼化,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国师露出几分满意神色,掌心朝外,双手反向拉扯,火湖顿时裂开一条缝隙,国师一跃而下,钻进火湖内部不断向下探寻。 火湖再次陷入沉寂。 寂静却只持续了不到片刻,一道黑色身影冲出湖面,停滞在半空中,正是先前驾驭“地煞”潜入湖心的国师。 火湖恰似沸腾一般激烈喷涌,熔浆喷发而起。 国师手势连连变幻,瞬间念完上百个咒决,一掌按下,以国师为中心,空气先是急剧压缩,然后爆裂,伴随着一声惊天炸响,熔浆巨柱直接被镇压向下,连同火湖也陷下一个巨大缺口。 凹面平整,余威犹在,始终不被下榻的熔浆填平。 国师眉头紧皱,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仅出浮出熔浆水面的外表来看,巨兽体型高逾千丈,生有三首六目,头颅类蛇,全身披覆红色鳞甲,更是坚不可摧。 三头的火蛟,不知与东海那混世三蛟可有什么渊源? 国师很快否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仅刚才那一击来说,眼前火蛟体型虽小,气势却足以碾压蛟岛那三条大虫,一在火,一在水,真要有什么血脉关系,那也是好几代前的事。 见敌分神,三头火蛟仰天狂啸,驾驭一方火湖如臂指使,刹那间凝聚成一尊与自己外貌相仿的万丈巨兽,凝望着如尘埃般渺小的大明国师。 龙爪抓下犹如天塌,国师避之不及,下一刻竟是直接出现在火湖边沿的环形石崖之中,狼狈嵌入。 国师微怒,将自己从石崖中拔出,无需念咒,黑火熊熊燃烧,开始无休止地膨胀,直至触及云端,烧穿云穹,最后凝成一尊高达万丈的火神法相,迎面撞上三头火蛟。 势均力敌。 两者争锋,声势之大,连百里开外的降神坛都有目共睹,万人空巷。 如见神迹。 “夜麟”招呼道:“魏阳,快出来。” 魏阳正醉心于研究《太上素灵经》,日夜苦读不休,而今被夜麟打搅,恼火道:“吵什么吵,看书呢!” 这厮还不领情? 红筱眉头微挑,道:“耍火的高手在外头,不看白不看。” 魏阳头也不抬,笑道:“呵,高手?这世上要有谁御火之术能超过我,要我喊他一声老祖宗都行!不看不看,没意思,别烦。” 红筱撇撇嘴,嘀咕道:“那他可真得认祖宗了,还一认认俩。” “夜麟”苦笑道:“真别说,大明国师确实是奉天府出身,辈分不低,是他祖宗。” 第五十四章 来自地底的威胁 对绝大多数降神坛徒众来说,身怀巫术,他们也算修行中人,天生高人一等,甚至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真比皇帝还要威风。 可一旦面对那两尊高耸入云的万丈巨像,依旧如同凡人面对神灵,渺小而又无力,只能祈求着战火千万不要波及到此处。 修为低下的、没有修为的,则在思考:那会是我们祖祖辈辈崇拜了几千年的神吗? 于是屈膝跪地,从一开始的三三两两,到后来的如山如海,数万人匍匐而拜,高呼上神显灵,无比虔诚,近乎狂热。 “夜麟”看得到他们脸上的痴迷、崇拜。 这源于南疆由来已久的原始信仰,神灵庇佑一方,他们的一切由神赐予,也当为神奉献一切。 根深蒂固,更似理所当然。 但那浑身燃烧着黑色火焰的高大神祇以及生有三头六目的赤红火蛟却不像往日里他们祭拜的任何一位上神。 终于有那么几个崇拜者反应过来,高声尖叫—— “他们不是我们的上神!他们从别处来!” 又有人与之辩驳:“上神变化万千,岂是一种模样就可以形容的?” “那为什么两位神互相敌对?至少有一位神祇属于我们。” …… 争执不断,尖叫声此起彼伏,恐慌开始蔓延,如果那不是他们的神,是异神,那么真神在哪?又有谁能阻挡异神的步伐,他们会不会摧毁这里? 诸怀、犀渠二位神使联袂出现在高大的红色祭坛顶端,朗声道:“不必惊惶。降神坛所有徒众,凡二境以上者随我出征,捍卫上神安寝之地!” “吽——!” 有兽咆哮,震耳欲聋。 声浪从天上传来,如雷滚滚,瞬间盖过整个降神坛。当众人顺着红色祭坛抬头仰望,两尊巨像虚影出现在降神坛上空。二兽类牛,一生四角,一生独角,各据半壁天空,看着似乎不比南边那两尊异神小上多少。 红筱啧啧称奇:“公子你看,原形都露出来了,好大一只,啊不对,是两只。” “夜麟”摇头道:“表象而已,他们为了维持士气不坠,强行放大真身虚影,体型还是差了好几倍,越是靠近越是发现体型相差悬殊,到时候打得动还好,打不动士气就会坠得更厉害。叫上魏阳,我们该走了。” 红筱二话不说,上楼“请人”。 高大男子肤色近墨,一跃跨过数百丈,落地时木楼一阵摇晃,邪王冷冷道:“想必你们也清楚,形势严峻,现在降神坛人手不够,不会轻易放你们离开。” “夜麟”笑道:“有道是患难见真情,既然是来结盟的,自然会拿出该有的诚意。” “哼!”邪王不愿多说,转身便走。 楼上,魏阳火冒三丈:“说了我不爱看别人耍火,至于拿刀架脖子吗?疼疼疼疼疼!行,我认怂,你撒手,撒手!姑奶奶,我求你了,快撒手,胡子要断啦!” 红筱揪住他下巴的一撮山羊胡子使劲往外拽,头也不回地道:“完事以后你爱看多久的书都没人管你,现在该干活了!” 魏阳哈着腰、低着脑袋跟在红筱身后,才出房门,愣了愣,询问道:“我能回梁州安心修道不?” “夜麟”一本正经道:“不行。” 魏阳不顾真君形象,暴跳如雷,指着近处两具通天的巨兽虚影,还有远处云层底下只露出半个身体的黑、红巨像,怪叫道:“你开的什么玩笑?那是我能插得上手的战斗?一只脚下来降神坛就覆灭了,三十个四境真君都不够它们一脚踩的,这还打个锤子?” 忽然,从高大的红色祭坛内部涌起一股气机。 “夜麟”双眉微皱,接着释然,笑道:“也不是没有半点胜算可言,你往后看看,降神坛的真正的底蕴就在那里。” 自禹王封天以来,九州势力多有更迭,即使是王朝姓氏都换过了不少,诸如兖州白龙寺、青州夫子林等,都是后来才出现的势力,最明显的就是现在的雍州龙门,才刚建立不到一年。 可谓风水轮流转。 而降神坛则可以说是一个异类。作为九州最古老的势力之一,能在九州正道联手之下屹立不倒,传承数千年,生生熬死了与之为敌的无数正道门派,实在是匪夷所思。 至少有一点,是其他势力比不了的—— 魏阳瞳孔几乎凝成一个小黑点,目光所及,伫立在红色祭坛各级阶层上的所有身影皆为四境!远比其他八州所有四境人数加起来还要多得多,或人、或妖,足有近百,令人不寒而栗。 邪气冲天。 “夜麟”喃喃道:“降神坛与天外邪魔做的交易,就是这个么?” 以一州几十万百姓数千年的信仰,换取所有过世神使“复生”的机会,为荆州再战,直至遗骸破碎。 之所以邪神能在封印中忍受地火灼烧千年不死,靠的正是源源不绝的“信仰”。 “信仰”累积数千年,不仅会有余存,而且……太多了。 夜麟想知道它们到底在谋划什么,这也是他只留一具分身于此,真身则深入地下火脉的原因。不论那些被封印于地底深处的天外邪魔想做什么,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危险程度远胜大明国师。 言归正传,近百位神使尸骸如同黑色流星拖着长长的慧尾破空而去,以诸怀、犀渠两位神使为首,邪王带着数千降神坛门徒紧紧跟随。 “夜麟”正色道:“走吧。” 神情不容置疑。 白衫少年架着一艘飞舟,缓缓腾空。 魏阳叫苦不迭。红筱上来就是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好歹是个高高在上的四境真君,关键时候脑子怎么拎不清呢?公子算无遗策,像是那种没有把握会去拿命做赌的人吗?” 说罢不再理他,登上飞舟。 “夜麟”、红筱二人注视下,魏阳硬着头皮赶上“罢了!死就死了,富贵险中求。” “夜麟”气笑道:“富贵险中求?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红筱嫌弃道:“他掉钱眼里了,公子甭理他。” 魏阳表示无辜。 飞舟急掠,三人不再言语,目视南方,各自神情凝重。 第五十五章 穿过封印 三头火蛟身为守护火湖封印的上古异兽,在此地修炼数千年,早已将火湖炼化,形同剑客手中长剑,又如修士通灵的法宝,意之所指即为熔岩所向,几乎不耗费火蛟自身半点修为。 火蛟狡猾,不与国师正面斗法,驾驭熔浆、巨岩从四面八方袭向黑火神像,只是消耗国师法力,任凭黑火“地煞”再怎么威力无穷,打不到它身上,与凡火又有什么差别? 跑到别人的地盘里斗法,一般的吃力不讨好,即使境界高,法力也该有用完的时候。 国师笑道:“好一个奸诈的畜生,真当我没了别的手段?” 心念:“业火起,红莲开。” 黑火神像步步生莲,每跨出一步,湖面便会绽开一朵千百丈高的业火红莲。 红莲早已遍地。 神像迅猛冲出,掌心突然出现一把红色火剑,对着熔浆凝成的火蛟巨像当头斩下。火蛟体型虽大,动作丝毫不显迟滞,避过火剑锋芒,张口吐出烈焰,三焰齐出,受阻于黑火神像胸前。 只见神像左手掌心同样绽放一朵红莲,两臂交错,红莲迎面挡住火蛟喷射的炙流,两相抵消。 业火属阴火,性寒,地火数阳火,性热,两火势均力敌。 国师面无表情,抬臂,虚斩,黑火神像便也如他一般行动,火蛟避之不及,被他一剑斩掉一颗头颅,向后狂退。 火蛟巨像由岩浆与熔岩构成,断肢重生不难,不到片刻,新的头颅又重新长出,火蛟的气势也不曾变弱,只是不再让黑火神像靠今,如若说刚才斩下的不是红莲业火,而是那诡异的黑火,指不定就要受伤。 国师侧身做弯弓搭箭之举,左臂笔直平伸,虚握;右臂弯屈于胸前,两只手指仿佛夹着什么东西。 于是黑火神像左手掌心的红莲盾牌迅速变窄拉长,最终化作一张刻有无数道家符箓的长弓,右手向前,两手虚合之后右手又复后拉,从弓身到两指间,出现了一把箭矢。 红弓、黑箭,没有火焰燃烧于表面,光华随力量内敛,十分凝实,犹如实物。 声势不显,却更加危险。 箭矢指向了深藏于熔岩巨像内部的火蛟真身,火蛟背鳞倒卷,欲令熔岩如泉喷发,抬脚跺地,却只是跺碎了地面,没踩在火湖上。 直到这时,它才骇然发现,这一片火湖的绝大部分湖面已经被业火红莲寸寸侵染,寒热相抵之后,熔浆不再流淌,反而凝固成坚实地面。 国师嘴角含笑,一箭射出。 以黑火神像为中心,气浪由内而外层层挤压推出,涟漪迅速扩散。万物破碎,神像脚下方圆百里的地面尽成齑粉,露出的熔浆炎流更是直接蒸发,百里之外如蛛网下陷。 声势浩然。 火蛟三首高昂,脖颈处各自膨胀肿起,螺旋拧成一柱的地火光束蓄势喷出。 夜空被红光照亮,此后更亮! 黑火箭矢寸寸贯裂光束,爆炸声延绵不断,箭矢前冲的势头也一点一点地变慢,却只是杯水车薪。 数百里距离转瞬即逝,箭矢击中熔岩巨像,然后爆炸,天地间蓦然诞生一个巨大的黑色圆球,高达万丈,包裹住整个熔岩巨像,冲击皆向内发,向外则不泄丝毫。 任凭火蛟真身如何逃窜也逃不脱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伴随着最后的三声惨厉嚎叫,火蛟随黑球一起消失,竟是半点余烬也无。 只剩下湖面流淌的岩浆,汩汩涌动。那是火蛟喷射光柱时被后坐力冲塌地面而再次露出地表的火湖。 天地归于寂静。 “是战斗结束了吗?” 还有一段距离才到,从降神坛赶来的数万徒众心神一紧,若是鹬蚌相争,他们作为第三方加入的话,胜算还要多几分,此时胜负的天平已经完全倾斜到了黑火神像这边,不知是福是祸。 只见黑火神像巍然不动,像是等待着什么。 “来了!” 如同有人从桌布底下拿棍子向上捅了一把,桌布高高垄起,火湖顶着黑火神像也被撑起千丈,最终不堪重负,一道红色巨柱刹那突破湖面,袭向黑火神像,瞬间将神像贯透、击溃,大半个身躯都被红色光柱烧毁,何况是国师本人,消失无踪。 布幕破碎、火湖四散,露出藏在湖中的三头火蛟,方才地火光柱与黑色箭矢触碰那一刻,火蛟真身已经顺着熔岩巨像的尾部偷偷遁入湖中,蓄势待发,为的就是一击制敌。 事实正如它所料,倾力一击,毙敌于此。 没了国师法力支撑的黑火神像渐渐消散破碎,只剩下一只手臂,还有掌心握紧的那把深红巨剑。 突然,神像手臂握着巨剑毫无征兆地斜斜下刺,把火蛟巨像钉在原地,国师就站在剑尖,一同刺入巨像体内,直视火蛟真身,蔑笑道:“区区一只畜生也敢在我面前卖弄心机?” 国师拂袖,一缕黑色火苗缓缓飘出,大小不过一寸,比之高逾千丈的火蛟真身自是毫无威胁可言,却令它浑身剧烈颤抖。 挣扎、逃窜,已来不及。 火苗飘落于三头火蛟躯体,呈现爆炸式地蔓延趋势,转眼裹住三头火蛟,熊熊燃烧。 熔岩巨像再次崩溃,露出国师和三头火蛟两者的真身。 身穿四爪龙袍的俊美男子轻松写意,黑火焚身的三头火蛟则痛苦不堪,不论它怎么翻身打滚,黑火“地煞”始终如跗骨之蛆,燃烧不灭,给予它噬骨之痛,深入骨髓。 在烧焦了整个身躯之后,三头火蛟双目泛白,最终烧成一具焦尸,落于湖面,渐渐被火湖吞噬。 战斗既已落幕,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国师稍稍理了理袖口,周身腾起些许黑火,潜入湖中,向着封印之地极速下游。 封印内,白衫少年撑着伞缓缓走进一道黑色长廊,四周无数邪灵游荡,无一可以发现他的身影。少年微顿,左臂抬起又复落下,终究放弃了出手的念头。 夜麟自语道:“本该让国师多漏点底,老畜生没尽全力,是想到外面走走么?罢了,看守封印数千年,苦劳还是有的,饶你这一次,好自为之。” 第五十六章 破阵 大战的痕迹还在,国师、三头火蛟的气息也未散尽,不论降神坛众人如何鞭策自己的座驾,那些飞虫走兽离着三百里地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半点。 既是本能,更心存畏惧。因而降神坛徒众在这里留下了大半,尽是些二境的巫尊,这些巫尊半生的功夫全花费在豢养、训练毒虫猛兽之上,自身修为战力相当孱弱。 现在虫兽不听驱使,他们就像断去左膀右臂,就算进了火湖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何况对手几乎比肩神祇,别说是灵智未开的虫和兽,就是号称万物灵长的人类也未必能够保持站立而不是跪地求饶。 然后三境只剩一个邪王,四境神使也仅仅是诸怀与犀渠二人,其余的百多位四境皆是死而复生的尸骸,虽是四境,到底还是死物。 魏阳举目望天,感叹道:“胜算渺茫啊。” 根据刚才散发的气象来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四境,更不是四境之上,而是实打实的五境之争。 五境,超脱之境,虚无缥缈,九州都多少年没出现过这种人物了?现在一下子冒出来两个,真叫人吓破狗胆。 果然夜麟这小子就是个灾星,有他到的地方准没好事。魏阳并不庆幸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种层级的战斗,反而还很悲观,飞快写好了遗嘱,把那些藏在奉天府自己山头上的宝贝财物的未来归属一一定下,折纸变成一只仙鹤,振翅翩飞,向指梁州。 见状“夜麟”笑道:“红筱一会跟着他就好,那么惜命一个人,肯定是‘进退有度’的,不必太过担心伤着自己。” 红筱幸灾乐祸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种刺客务求一击必杀,至少也要在敌人身上留点什么,否则宁愿藏着,五境那么高的修为,我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所以冲锋陷阵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的魏大真君来做好一点,我就不掺和啦。” 魏阳听得愣神,重不在红筱跟不跟,而是“夜麟”的话外之意。 魏阳额头青筋大动,扯住“夜麟”衣领,皮笑肉不笑,道:“让红筱跟着我,所以你是要去哪?今夜我能不能活下来可全指望你了!你脚底抹油,叫我上去送死,哪有这样的道理?” 夜麟悄悄伸手布下一道禁制,防止声音外传,轻声道:“打肯定是要打起来的,不过跟我们关系不大就是了,在场的其实都插不上手,做做看客而已。” “我会离开片刻,为以后做点打算,很快回来,不会叫你去送死,放心便是。” 魏阳半信半疑,放下“夜麟”,道:“当真?” “夜麟”扭扭脖子,漫不经心道:“同在龙门,好歹我地位比你高一点点,也算是你上司了,下次你再揪我领子,我就把烈火老道的小火苗给他掐了,请他演一出什么叫回光返照,大义灭亲。” 吓人归吓人,狠是真的狠,魏阳险些憋出内伤。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隔三差五总得敲他两下,这不就安分多了。 最后三百里转瞬即逝,众人围湖落地,却又向后退了几里,这等融金热度,能有几人轻易受得? 石崖受大战牵连,崩溃殆尽,众人立足之地离火湖其实只剩下十余丈高,迎面热浪滚滚,火毒炎炎,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喉咙里吞火炭,目光所及到处红光一片,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唯有无数金黄熔岩熠熠生辉。 诸怀、犀渠二使道:“我们上去看看,你待着在这守着。” 邪王重重点头,淬道:“他娘的,老子差点连进战场的资格都没有。”歪头喝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待着,静观其变。” 近百道黑光与两大异兽虚影向天空掠去,探查火湖形势,只有从高空往下俯瞰,才能最直观地感受到火湖到底有多大,堪比荆州半州之地,方圆数千里,皆为岩浆。 与其说是火湖,不如说是火海,只不过圆了点,犹如人为造就。 人群中,“夜麟”悄悄隐去,横跨千里,无声绕到了火湖另一边,极僻静的一个地方,默默等待着封印破碎。 铺开棋局,等人来下。 国师深潜火湖千里直达湖底,入眼一方大阵,如同一道圆形的金色门扉,门后是无底的漆黑深渊。 国师指尖捻起一朵黑火抛出,黑火只下落了片刻便像被什么阻挡,停留在半空。 没多久,黑火熄灭,金色门扉则光芒耀眼,国师已经看不见门后的深渊,视线被大阵上突兀出现的金色符文尽数遮挡。 国师向上移动,向下俯瞰,大阵渐渐露出全貌,共有九处阵门,环环相扣,无数金色长线纵横盘旋,更比人体经络还要复杂、细致,饶是国师手眼通天可察秋毫,仍是只看一眼就觉得目眩神迷。 实难想像,上古时期到底聚集了多少阵师才能推演出这么一方大阵,封印天外邪魔数千年。 凭借大阵的复杂程度,不花个十年八年寻找阵眼,破解几乎没有可能,国师不愿浪费如此多的时间,勠力破阵倒是可以尝试。 于是凝目细查,寻找破绽。 第五十七章 茧 万籁俱寂,这个世界仿佛没有光,时隔十年、百年、千年,始终不变,四周无比空旷、黑暗,任谁待上片刻,只有深深的绝望。 所幸,还活着的都不在意这些,或许是它们已经度过了那段绝望的日子。 因为它们站得足够高,不会甘心乖乖等死,想的是如何从这里出去。不只是地面,它们还想回到天外,然后卷土重来。 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突然荡起了一层涟漪,继而有光射入,是那么的刺眼。 早些时候,这里不止有光,而且有很多,是源源不绝的天火,将本就荒芜的大地燃烧得死气沉沉。除了站在巅峰的那四位,不会再有任何魔族存活,包括虚无中飘荡的万千邪灵也都是后来衍生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兴许是大阵力量耗尽,天火不再落下,这里就只剩下幽暗和四位魔王。 魔王尝试与外界沟通,策划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勾当和交易,多数是成功的,因为人心太贪。 少数是失败的,却也是近乎致命的。因为所有以摧毁封印为目的举动落下休止符时书写的尽是失败二字。 在试完了无数法子之后,它们终于认定一件事情—— 这个世界、那个封印坚不可摧,除非九鼎中有近半出现问题,任何魔族都无法离开这里,直到现在,哪怕封印裂开了些许缝隙,微弱渺小如邪灵,轻轻松松就能穿过,对拥有至高力量的四位,则不留半点余地。 散去力量也不行。为此,它们浪费了许多堪称极品的“容器”。好在付出努力或多或少总能得到回报,天道酬勤,魔也不会例外。 “呵——” 骨戮下巴微微开阖,吐出一口黑色气息,时隔八年,魔王再次睁开双眼,如同两颗浑圆的白玉珠子,没有血丝,没有红光,更没有瞳孔,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任何情绪。 望向那一缕刺目的光芒。 裂隙更多了,也更大了,但是还不够。 轰——! 涟漪再起,寂静终被打破。 国师站在湖底,掌心黑火熊熊燃烧,五指微动,掐成一方大印,猛然拍下。 此印,为山。至刚,至重,可欺海。 遭此一击,荆州阵图如同海浪荡漾,裂隙越来越大,甚至破碎,封印大阵左下角崩开一个缺口。 国师向后推开几步,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攻击自己的迹象,遂收起层层防御,不禁疑惑道:“怎不见大阵反噬?” 熔浆没有顺着破口灌入,因为有无数邪灵争先恐后地涌出,然后又被四周随处可见的炙热地火焚烧成烬。饶是如此,邪灵仍旧悍不畏死,拧成一条长龙向上窜逃。 好似蚂蚁抱团渡河,外部纷纷牺牲,内部则得以侥幸存活。 过了三刻,那方禁闭小世界中的邪灵终于逃尽烧尽,国师站在缺口边缘向下俯视,犹如观井。 国师、骨戮两者的视线在此刻合一。 国师笑问道:“我带着诚意到来,而且能帮你出去,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有办法开天吗?” 骨戮无言,国师心湖却有声音响起:“里应外合,天门可破。很难。” 国师意动:“何难?” “禹王后人。” “守陵人确实很麻烦,但我现在有把握与之缠斗,虽不能胜,但也不会轻易败了,你能确保自己打开?” 骨戮上身前倾,稍稍坐直,道:“据我所知,守陵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或者说……一对,你能确保以一敌二?” 国师凝神道:“怎么会是两个?” 骨戮不再言语,过往数千年里,它们也曾想过从天外召集同族,解救自己脱离火海,最接近的那次,已经触及天门,到底还是徒劳。 守陵人有两个,这是它们费劲苦心得到的情报,做不得假。 国师陷入沉思。 …… 走完黑色长廊,又进一座大殿,夜麟在魔王观想具现的魔宫中肆意行走,没了邪灵喧嚣,这里变得空空荡荡,却也清净许多。 隔着窗户,夜麟望了一眼骨戮,那位高居在王座上的魔王没有发现他,而夜麟也没有找到另外三位魔王的踪迹。 那三位,去了何处。 夜麟到达后殿,眼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石门,石门高达千丈,厚重不已,夜麟推开门。 门缝里竟然有光,色呈七彩。 夜麟拂袖撑起一道屏障,不让它们泄出,免得惊动了前殿的那位魔王,缓缓走入。 殿堂中平整的地面开始变得参差不齐,隆起一条条巨大的树根,树根纵横交错,越往里,树根越粗、越密。 夜麟一眼望去,尽头处吊着一个小茧,小茧周围则是三个大茧,大茧已经枯萎,小茧却还生机勃勃,耳畔隐隐约约响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响起。 举目四顾,所有的七彩光芒里面清晰可见,有老人、小孩、妇女、青壮等等,形形色色的人对着三樽雕刻叩拜,虔诚无比。 这些人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穿着南疆服饰。 而那三樽雕像也都狰狞无比,仿佛掌管着生杀予夺的神祇,想必就是正道口中的邪神,巫人口中的上神。 三樽雕像,独独没有骨戮。 第五十八章 还你 夜麟收拢室内万千“信仰”光芒,揉成一颗小小的七彩珠子,拿给怀中婴儿,轻笑道:“好好收着,饿死了我可不管。” 魔婴褪去黑色,已经变成正常婴儿模样,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小心翼翼接过珠子含在嘴里,目光透着几分幽怨。 刚才夜麟那一剑险些将他分成两半,不知为何中途变了轨迹,只是切开魔茧,留他一条性命。 鬼门关边上转了一圈,至今心有余悸。 夜麟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道:“你虽然极具威胁,毕竟没有真正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生而为魔亦不是你的过错,算得上无辜,自然可以不死。” “你很聪明,懂得自救,希望你能一直聪明下去。” 魔婴生而知之,汇集了三大魔王和无数魔族生前的见识眼界,搜肠刮肚,琢磨好久,竟猜不出夜麟根脚。能够安然到达这里,要么守在外面的骨戮已经倒下,要么骨戮根本就没有察觉,若是前者还好,后者反而比前者更加可怕,但不论如何,都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对抗的,由不得他不小心翼翼。 魔婴问道:“很难想象神州还能出现你这样的人物,可是禹王后人?” 竹伞从高处缓缓飘落,夜麟接住,转身一步一步离开后殿,脚步平缓,因为魔茧断时,“树根”也随之开始枯萎,要不了多久,骨戮就会有所察觉。 夜麟摇头道:“我不是。” 不是禹王后人,也不立刻杀了自己,说明没有什么生死大仇,甚至关系可能还有缓和的余地。 魔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忽然换了个称谓,道:“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夜麟走在路上,若有所思,道:“曾经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魔婴殷切问道:“您答应了吗?” “我想再看看。” 魔婴似乎看到希望,道:“那我呢?” 夜麟低头直视魔婴双眸,笑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先想想怎么从我手里活下来。” 魔婴额头淌下几滴冷汗,往夜麟怀里蹭了蹭,弱弱地试探道:“我乖一点?” 夜麟咧嘴,点头道:“嗯,可以。” 开门前,夜麟左手松开,竹伞自主收起消失,夜麟摩挲手中突然出现的银色小镯子,与早些年赠给小乞儿的镯子是一对珍品,芥子双生,远隔千里不同的两个镯子,可以打开同一个小空间。 夜麟翻了翻,含笑自语:“真没少偷。既是你的,我也尽量都还给你。” 雍州境内刺杀各州势力重要人物,是第一次。 雍州北界咒杀赫连关山之子赫连牧夏,引十万熊骑来犯,是第二次。 冀州南部,天河之中斩杀蛟岛混世三蛟之一的敖靖海,是第三次。 联合拓跋马王、厉氏铁骑,上演一出大戏,转移狼庭与大明的主战场,又派人刺杀耶律部落的狼王和完颜部落的鹰王,企图令狼庭三族合力攻打雍州龙门,是第四次。 大明国师苦心孤诣只想着栽赃嫁祸,是阴谋,更是阳谋,纵然天塌下来龙门也不得不接,太狠太毒。 佛门中人谓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兵家将士则称“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有道是事不过三,你设计陷害,我便还你一次。 于是从中取出一支玉簪,捏碎了撒到一边,又取出一把品质极高的带鞘法剑,卸掉剑鞘反手往身后的殿堂补了一剑。 殿堂斜斜分成两半,中间出现一道长且深的剑气沟壑,三个大茧与一个小茧同时碎裂。 动静不小,对于魔王骨戮来说更似惊雷落地,炸响耳边,魔念笼罩之下,一股熟悉的气息进入脑海,与破开封印的那人如出一辙。 然后便见到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后殿射出,瞬间从自己眼前掠过,向着封印缺口猛冲。 自称大明国师的男人明面上口口声声与自己商量如何破开封印,打碎天门,背地里竟然化出分身遮掩了气机偷偷潜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圣婴”偷走,委实欺魔太甚! 骨戮震怒欲狂:“把人留下!” 从后背之中抽出一把白骨大剑,势若开天,一剑斩向封印缺口,白光长达千丈,刹那间追上夜麟身形。 封印之外,国师不知骨戮为何突然发狂,只是隐约瞧见有什么向这里飞来,被骨戮追杀。 勾结魔王事关重大,决计不能外传! 国师贸然出手,透过封印缺口,掌心黑火如同一轮大日镇压而下,与白光夹击夜麟。 夜麟轻笑道:“总算等到你出手,多谢。”于黑火、白光碰撞前一刻,白衫少年消失。 仿佛一拳打在空处,国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只是与白光相抵,之前却没有击中实物或是虚物的感觉? 忽而察觉背后有人气息流露,转身正待去追,突然寒毛根根竖起,危机笼罩心头,掌心黑火暴涨,凝聚成盾牌,回身护住胸口,挡下一道剑尖。 鲜血从口中溢出,国师惊怒,望向出剑之人。 竟是骨戮?! 爆炸过后人影凭空消失,在魔王骨戮眼里无异于国师出手帮助自己的分身逃离,见他转身也要逃,骨戮怒意更盛,巨大身躯拔地而起,几乎快过电光石火,瞬间出现在封印之前,一剑戮出,直指封印之后的大明国师。 国师措手不及,符箓如同流水哗啦啦从袖中飞出,山河壁垒、通天神木、五行真金几乎填满大剑与国师之间这一段短短的距离,笼罩国师周身,构建出层层防御,号称无物不阻、坚不可摧,却不过瞬间被白骨剑尖贯破成渣。 如纸一般脆弱。 最终,剑尖抵住国师掌心由黑火凝聚而成的一方盾牌,骨戮前推,剑尖刺入盾牌大半,所幸没有再进。 捉对厮杀胜负还在四六开,国师本有把握稳胜这个关了几千年已经气息颓败的老东西,可若是暴起偷袭就不好说了。要不是有大阵封印,出来的不只是一截剑尖而是骨戮本体,哪能这么轻易抵挡的住? 巨力之下,国师一身真气激荡,血液几乎逆行,说不出的难受,怒道:“不去追杀贼人,反而对我出手,你这是何意?” 骨戮暴怒道:“腌臜贼道,安敢欺我?给本王死!”所有力量聚集在持剑之手,最终又于剑尖化成一道灰白光芒。 通天彻地。 第五十九章 我不认识他 白光洞穿骨戮脚下地面的同时也将整座熔岩火湖由底及表捅了个对穿,顶着一道人影直入云霄,余势几乎贯穿天外。 云层破碎,可见繁星万点。 二老心神一凛,且不说眼前之人的修为,单说那一件四爪龙袍九州上就没有第二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穿在身上,唯大明国师而已。 当下,诸怀稽首道:“国师莅临荆州,降神坛本该远迎,是我等老眼昏花,没能事先做好准备,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国师见谅。” 犀渠面色不善,拜道:“即使圣上曾经下令彻查荆州,国师也不该贸然潜入我降神坛禁地,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说到底降神坛虽然是个邪道门派,可好歹也是要点脸的!若是查出了什么,我等心甘情愿伏诛,若是查不出什么……” “哼哼,就请国师大人留在降神坛喝几天茶水。” 国师双袖破碎,掌心只剩下不足寸余大小的黑色火莲,鲜血滴落云端,虽然没有受什么重伤,模样却十分狼狈,先遭偷袭,再受责问,任凭国师多好的道心也要忍不住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环顾四周,近百名四境神使展开重重阵势将他包围,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他蓄谋已久的围杀,任职国师的几十年里,想杀他的人难道还会少了吗? 国师冷笑道:“呵呵,降神坛的老匹夫,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联合底下那尊邪魔,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弄?什么擅自闯入,无非是你们为了杀我而找的借口,啧啧啧,好大的阵仗……” “先设计除掉本国师,断去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然后百名四境齐出,再要攻克帝都的话只怕还用不到半日之功!” 二老目露杀机,沉声道:“国师慎言,造反非同小可,降神坛虽为正道不耻,可不敢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容不得国师如此污蔑!” 火湖剧烈震动,湖中熔浆如水一般左右激荡,拍岸涌起巨浪,湖中再次响起吼声:“把人留下!” 骨戮犹在咆哮,挣扎着妄想脱离阵法禁制夺回魔婴,白骨大剑疯狂劈向大阵,不断有涟漪气浪扩散,声势惊人,裂隙也随之扩大。 只怕用不了多久,魔王便要加入战局围攻自己。 国师寒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灭了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国师双目再现异彩,指点天地,气机释放刮起一阵狂风。左手黑炎爆裂,瞬间压下火湖冲天红光,将大地染上一层厚重的墨色;右臂青雷炸响,奔腾向上,勾动雷神震怒,刹那间乌云盖顶。 此火名曰地煞,来自黄泉地府;此电换做天罡,亦取九霄劫雷!皆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力量,自古无人兼得之。 诸怀、犀渠两位大妖接连显露真身,“黑牛”凌空踏虚,吼出一苍一黄两道光束,瞬间击中国师,近百名神使尸骸更是同时出手,巫法、妖术纷至沓来,令那轮将爆未爆的五彩光轮撑得巨大无比。 恍若夜空现阳。 爆炸随之而来,飓风扫荡之下,方圆千里的云层直接消散,地面众人更是随之抛飞无数,还能安然观战的唯有区区数人。 邪王、红筱、魏阳。 还有火湖另一端的两个夜麟。 白衫染墨的少年撑伞而来,与自己容貌一致的另一位白衫少年相对而坐,后者点了点头,蓦然化作阵阵轻风,消散此间。 夜麟捻棋落子,忽然道:“你还没有名字罢,要不要我帮你取一个?” 魔婴两眼上翻,道:“你拳头大你说了算,爱叫啥叫啥,我绝无二话。” 夜麟揪住他小耳朵,轻轻一拧,笑道:“调皮!” 不理魔婴疼得嗷嗷乱叫,夜麟落下一子,回首凝望,道:“差不多它们该出来透透气了。” 在白骨大剑的最后一次劈砍下,荆州阵图彻底破碎,骨戮仍是不得其门而出,却不代表另外三位不能由此通过。 因为它们早已身死,大阵不会阻挡死物的离开。 骨戮反手虚握,后殿中猛然抛出三具尸体,飞向大阵破碎、阵门缺失的地方。 骨戮以手摄己,继而魔魂三分,分别涌入三具魔王尸体,试图借尸还魂,与邪灵入驻荆州四境神使所用的方法如出一辙。 三具魔王尸体刚出封印,体型便不断拔高,转眼超过百丈,再一转眼已然超过千丈,在沿着先前白色剑光贯出的中空通道内向上纵跃,并且持续变大。 最终,三位巨人站立在熔岩火湖湖面之上时,几近万丈,直视眼前大日。 那一轮五彩的太阳本该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随之破裂,却不料一直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平衡,始终不散。 更好似,被什么撑起。 大日悄然回缩,而神像却落在了三位魔王中间。 黑火织成长绫、青光凝聚宝器。 长弓,大印、葫芦,宝剑分执六臂;地煞、天罡、道法三口齐出。 不再是死板失真的雕像模样,栩栩如生恰似一樽真正的神祇,神祇三头六臂,睥睨众生。 近百四境神使、三大魔王,似那众星拱月,不说其他,气势弱了何止一筹? 邪王喃喃失声:“这是……神与神的战斗吗?” 原因无他,与那名未知神祇对峙的,正是祖祖辈辈虔诚供奉的“上神”本尊,今生今世只怕再也看不到这个层面的战斗。 红筱只是觉得震撼,并不如何恐惧,一群人围殴一个还能打成这种模样,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难怪大明国师与半个神州为敌还能蹦跶那么久。 魏阳腿脚有些软,凑上前拍了拍邪王肩头,道:“老邪,我看咱也插不上手,要不,我们掩护降神坛的那些二境徒众都退了吧,你看天上,不只有四尊神祇,还有你们降神坛的两位神使,再加上那么多已逝神使,这一仗打起来,不得生灵涂炭?咱们离远些,免得遭受波及。” 邪王出奇地没有发火想揍他,但也顾不上搭理他。 魏阳再道:“刚才风那么大,他们都被吹跑了,死是死不了,估计摔得也不会轻,咱们去看看呗,那些都是你们未来的顶梁柱,对吧,可不能折损在这里。” 邪王嗤笑道:“要走你走,我要在这里观战,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死而无憾。” 魏阳万般无奈,咋就没个惜命的?回头发现红筱正盯着自己,顿时唉声叹气:“好啦好啦,别这么看我,我上就是。” 于是,火湖之上出现了第五尊巨像,纯粹由地火构成,仅有两三千丈,声势还不如先前的三头火蛟,因为个子矮了很多,只到其他神祇的膝盖处,神像小人好几次险遭踩死。 不帮忙说不过去,帮忙么又帮不上多少。 趁着战乱,“神像小人”搬起一座石山,屁颠屁颠地跑去砸了一下居中那座最高神像的脚趾头,然后开始撒丫子往回跑,脑袋身体躲进火湖里,静静观望。 远处,魔婴指着高达三千丈的“神像小人”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有趣的得到高人?” 夜麟只是瞥了一眼,淡淡道:“那是谁?我不认识他。” 第六十章 金蝉脱壳 魔族亦有棋道高手,要说夜麟下的棋,瞳渊却半点看不懂,只谈棋盘便与一般的棋盘要大得多。 纵与横相交的细线从十九道扩大到了四十九道,共计两千四百零一个交点,在此基础之上,一层层棋盘虚影向上累增,大小则随之递减,每一层虚影中间皆有落子。最上一层的棋盘仅有十七条横线和十条细线,形状古怪,原不似神州上的任何一种棋盘。 还有最古怪的是一颗棋子悬停中央始终不落,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棋盘。所有棋盘连同那颗悬空棋子形成一座锥形尖塔。 夜麟踩着底下那个最大的棋盘,往返穿梭于各个棋盘虚影之间,时而高举,时而低按,瞳渊乖乖呆在夜麟脚底,不敢乱动,仰望着“漫天繁星”,怔怔无言。 瞳渊,夜麟很用心给魔婴起的一个名字,很不咋地,但他暂时没有权利改动。 每当看着夜麟落子,瞳渊内心偶有触动时,夜麟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于是来回走动的白衫少年往往就要“不小心”踢他一脚,然后心情不错地舒展眉头,继续下他的棋。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最后夜麟布局结束,退出脚下棋盘,收拢所有棋盘虚影于一处,所有棋子落在一个棋盘上,然后才是那枚悬空棋子落子天元,早在雍州就已经开始酝酿出雏形的棋局终于收官。 夜麟视线从脚下棋盘移开,盯着瞳渊,面无表情道:“接下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是答案合我心意,天高地阔任你遨游,反之……” 名为瞳渊的魔婴怕夜麟怕得要死,扯着嗓子大喊:“合!肯定合!一百个一万个合您心意,您只管问。” 夜麟忽然笑了,摆摆手却不说话。 瞳渊惊出一身冷汗,险些骂娘,憋了好半天,壮着胆子问道:“您怎么不问啦?不会是想现在就把我宰了吧?” 夜麟撑开伞,笑道:“我已经问完了。” 瞳渊揉揉柔软却生硬的脸颊,努力想挤出一个小脸,可是他一点都不想笑,总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心里慌得很,双手交错摩擦臂膀,道:“能给点温暖不?我好冷。” 夜麟点头同意:“总这么光着也不是事,给你了,自己裹上。” 瞳渊眼前一黑,被一块大布披头盖上,真别说,是挺暖和,往侧边这么左右两滚,布匹就成了婴儿襁褓,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来。 香火味儿有点重。 瞳渊左瞄右看,哪里是布,分明是一块袈裟,有些不解。 夜麟道:“白龙寺某个小和尚的东西,要我代为保管,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他,以后你替我还了就是。” 夜麟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什么都别问我,袈裟有佛门因果,缘法妙不可言,你们一定会遇见。” 瞳渊立即眉开眼笑,听夜麟话语里的意思,至少他能活,而且不用担心时时待在夜麟身边,遭受夜麟的“精神虐待”,顿时心情大好:“您这棋下完了,打架也没心思看,咱们接下来去哪?看您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是说您在等谁?” 夜麟抱起襁褓中的瞳渊,撑伞起行,道:“我们绕湖逛逛,看运气吧,兴许能遇到你的邻居。” 瞳渊恍然,道:“是那看守封印的三头虫!不是已经被人打死了么?火湖里完全感觉不到它的气息。” 夜麟绕湖而走,仿佛穿梭在别处空间中的白色幽灵,丝毫不受战斗波澜的影响,看似闲适散漫,一步跨出已有百丈,不像是在碰运气,简直就是在搜寻三头火蛟的足迹。 夜麟道:“蛟的前身为蛇,蛇类精怪天生自带某种类似‘蜕壳’的本命神通,三头火蛟没理由不会,它故意落败假死,其实在等一个机会,一旦骨戮战死魂消,九州封印底下再没有值得封印的事物,封印就会自行散去,它呢就算完成使命,然后重获自由。” 瞳渊讥笑道:“难怪封印小世界里的熔岩雨只下了一千多年就不再下,原来是这畜生舍不得浪费自己的修为,妄想凭借龙族寿命之长,熬到所有魔族身死,免得自己元气耗费过多,耽误了通天大道。” 第六十一章 爻烈 惊世大战仍在附近,时时爆发许多震耳欲聋的雷火轰鸣,然而不论地面如何动荡,熔浆始终不会漫出火湖的范围,就像男子,只要大阵还在一天,永远无法跨越雷池一步。 一个九州阵,镇压着两处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用心更险恶的是当初布阵的目的却是希望双方共死。 上古元年神州各族共拒天外邪魔,死伤无数,多少慷慨悲歌终于铸成了后世人的万代安宁,泽被苍生。 光明之下却有阴影,胜利背后掩藏了数之不尽的龌龊。 眼前之人就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 男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无意中的发现令他心如死灰,无比愤怒。 一旦男子真的驾驭火湖将魔族尽数炼死,他就会骇然发现整个火湖为他提供的力量补给只是假象,他的修为远没有到达无穷无尽的地步,反而一直被消耗,如同涸泽而渔。 修为耗尽之后然后,他将不知不觉地开始消耗自身元气,元气与修为不同,虽然生来就有,却是定数,几乎无法补充。元气枯竭之时他便离死不远,任凭他再怎么修炼也弥补不回来,最终只能乖乖成为湖中枯骨。 心寒之余,男子苦心寻找离开的方法,奈何大阵根连九鼎,九鼎气连神州大地,凭借他和封印底下那些魔族根本无法同整个神州大地相抗衡。 阵法太过牢固,他始终不得其门而出。 破阵难,等待千年,大阵数次出现纰漏,直到今日,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瞳渊没在男子身上感受到重获自由的喜悦,四周到处弥漫着各种消极情绪,有追忆,痛恨,哀伤,迷茫,更多的是哀伤。 “爻烈你好,我姓夏,我叫夏雨,不是普通的雨哦,是流星雨!嘿嘿,你别笑我,我想和你做朋友来着。” “小屁孩一边玩去,我怕不小心把你吃了。” 后来,夏雨实现了他年少时与朋友许下的承诺,爻烈终于认可夏雨成为自己的主人。 那是一场流星雨,于夜幕中陨落神州大地,点燃生的希望。 夏雨挥剑斩落诸天邪魔,迎向天外星空,为世间劈开了一线光明。 爻烈则在神州南端、地心火脉之上镇压魔族余孽,却再也没有等到主人回来。 光阴长河冲刷之下,历史时限模糊不堪,只有身为亲身经历过的他,细数星河日月变幻,年年细数,才能切身体会到九千年后的今天,早已物非、人非。 男子问道:“他死了,对吗?” 夜麟不说话,轻轻点头。 哪怕早已猜到了结果,男子仍是瞬间红了双眼,心神剧颤,身形几次摇晃不稳,跌坐湖面,道:“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死了,你们却还活着,为什么你们还要活着?你们该去死的啊,你们才是该去死的啊!他不该死,该死的是你们!” 夜麟道:“他的牺牲没有白费,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天外邪魔根本挡不住的,不是吗?” 时隔多年,夜麟再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 “爻烈。” 红袍男子大震,嘴唇颤抖,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夜麟有意略过这个问题,神情凝重,道:“历史即将再一次上演,我希望……” 爻烈心绪激荡,吼道:“生灵涂炭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都该死!” 夜麟皱眉道:“浩劫将至,神州共主便会应运而生,九千年前,是他,九千年后,他的遗志又会落到谁的身上,难道你就不想替他做点什么?” 爻烈惨笑道:“哈哈哈哈!九千年前,各族本就自相残杀,才会给天外邪魔入侵的机会,人间尚且不堪,九千年后的神州又能好到哪里?九州何尝不是互相煎熬?” “他既已死了,那便是真的死了,哪怕转世重生,没了记忆,依旧不是我的主人夏雨,我又何必再走一遭?” 夜麟叹道:“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红袍闪逝,爻烈瞬间站在夜麟身前,一在火湖,一在地面,爻烈颤声道:“他在哪?他在哪!” 夜麟手指远处,火湖正中最高的那樽神灵巨像,道:“他在哪暂且不管,一旦让大明国师得逞,打碎了天门,他将不复存在,如果你现在不把大明国师留在这里,你们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你大可以继续观战,那些人处在劣势,要不了多久就会尽数陨落,到时候你一人可能拦得住大明国师?” 爻烈握紧双拳,青筋跳动,道:“我凭什么信你?” 夜麟正色道:“我见过他。” 爻烈双目猩红,转身离去,一步塔起巨浪滔天,三头火蛟再次出现于火湖之上,重聚火湖熔浆凝成万丈火蛟,瞬间袭向那一具驾驭着黑火与青雷的神灵巨像。 第六十二章 败露 当爻烈拼尽全力时,整座火湖尽数归他掌握,湖面迅速沉降,几乎就要见底,与之相对,熔岩构成的火蛟巨像体型将更加庞大,甚至高过神灵巨像。 与生俱来的威压令诸怀、犀渠二老行动越发迟缓,不得不分心抵挡灵魂深处的强烈悸动,说到底他们只是寻常大妖,血脉远比不得几近化龙的三头火蛟,包括修为境界也要弱上许多,因而恐惧更甚。 此刻爻烈加入战局,四境修为捉襟见肘,二老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便领着一众神使傀儡退居二线,布下阵势合击神灵巨像,辅助爻烈与三位魔王。 国师所驾驭的神灵巨像共有三头六臂,以一敌三犹据上风,冷笑道:“一群不成事的乌合之众,安敢设计欺我?” 偏头望向重新进入战场,再次与自己为敌的三头火蛟,又道:“老老实实装死不好吗?偏要赶着投胎,那好,我成全你。” 神灵巨像默然张口,道出国师心声,恍如真正的天神震怒,大地崩坏,整个十万大山被那遮蔽了万里星空的乌云笼罩,雷电疯狂肆虐。 梁州、荆州、扬州,三州之地,清晰可闻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 荆州边界,三百降神坛徒众于此刻驻足,回望天地变色,吼声由南边的十万大山传来,远隔万里,却瞬间炸响耳畔,众人毛骨悚然。 恐惧的情绪开始滋生弥漫,谁也不知道,自家的后院到底烧起了多大的火,会不会烧到亲人、朋友。 为首的笙黎反手布下一道光幕,将三位巫王与外界隔离,虿巫王、毒王孟祸神情晦暗,凝视身边同样“面带恐惧”的血巫王,一言不发。 血巫王察觉不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涩声道:“你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毒王孟祸心痛不已,道:“我们始终愿意相信你有你的苦衷,相信你的所作所为不会危及降神坛,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可以商量,为什么要投靠大明国师?” “扬州害了你儿子,与你不共戴天,我们愿意帮你报仇,所以派出这么一支部队,随时做好与他们开战的准备,不死不休;你咒杀赫连牧夏,挑拨雍州与狼庭,我们也认了,因为你是自家人,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支持你,哪怕雍州来使问罪,威胁降神坛,我们甚至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你看看那里!”孟祸抬手指向十万大山,双目血红,近乎咆哮:“那里是我们的祖地!是我们的血脉起源,更是我们要用生命捍卫的地方,竟然闯进了大明国师!你让我们还怎么相信,你的所作所为不会威胁到降神坛?直到今日大祸已起,难道你还要继续下去?” 血巫王既惊且怒,指着虿巫王道:“真的是你!你竟然出卖我!枉费我往日那么照顾你,与你称兄道弟,我拿命信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虿巫王转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伙伴,轻声道:“你被人利用却不自知,我们也都一直在等你悔悟,但你没有。” 血巫王正待辩驳,忽然一道金虹由东而来,止于四人身前,却是姬晴。 姬晴手中抓着一具血妖,神情冷漠,道:“妖兽大军于数日前潮起一般涌向扬州,又于今日潮落,退回荆州,若不是我事先得到提示,只怕扬州百姓死伤无数!此妖韧性极强,哪怕斩成几段也无法将其消灭,我们只得采取火攻、冰碎之法令其死无全尸,如此一来,根本无需你亲自毁尸灭迹。既能鼓动两州交战,更不怕惹得自己一身骚,哪怕降神坛事后知道了,以你们护短的性子,多半捏着鼻子也认了,不会过多追究于你,血巫王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三章 我已成仙,代天施罚 黑光、飓风通通散去,十万大山重归宁静。 魔王败血借机脱离雷火天地,与三头火蛟自成默契,一左一右包围神灵巨像。 万丈高的神灵巨像半身倾塌,不止披覆巨像外表的青雷盔甲支离破碎、缭绕腰间的黑火长绫彻底散去,生于巨像两肋的六只手臂也炸断了三只,灵气蒸腾飘散。 国师从神像胸口处缓缓上移,立足神像头顶,伸手捂在嘴边轻咳两声,面无表情盯着掌心血迹,忽然道:“我生于梁州,自小天赋不俗,更仰慕传说中的仙人,于是立志成仙,修炼不怠,迄今已有千余载,从凡人,到超脱,五道关卡,我亦平安度过五次生死大劫,即使是最后的天劫,我也渡了,本该就此羽化飞升,因为我已然是仙……瞧瞧我手上的青雷,名为‘天罡’,世上又有何人胆敢站着不动吃上我一击‘天罡雷引’?五境,也不成。” “这便是仙的力量,我可代天施罚,比肩神明,却被关在神州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不仅没能站在仙人应有的高度、领略那些仙人目光可及的风采,跨界飞升,还要一天一天忍受神州浩土对我的剥削和毒害,仿佛要将我从神州辛苦搏来的修为全部掏回去它才甘心。” “因为我既成仙,就不再属于神州,天生便要受到神州无形的排斥和压迫,或者逐渐同化成属于神州的‘人’,无异于生生将我逼上绝境。无法离开神州,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跌境,从仙人跌回超脱,再从五境跌回四境,甚至有可能是三境、二境,但我已经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活了千载,寿元无多,一旦跌境,我就只剩下老死这一条道路可走,叫一个仙人老死?天大的笑话!让我怎么甘心?什么霍乱神州?什么国贼当道?都是神州逼的,怨不得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臣服于我,告诉我破开天门的方法,或是帮助我击败守陵人。” 火蛟、魔王虽然无动于衷,却也不敢趁机偷袭,因为国师言语淡然从容,气势反而节节攀升,更比之前强大。 眸中无蛟,目中无魔,穿着四爪龙袍的俊美青年身处万丈高度,回首望去,隔着万里,他仿佛能够看到那座隐藏在重重云海之后的禹王陵,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守陵人,不留半点情面,凭借九鼎之力把自己打回地面,将通天仙途生生折成一条断头路。 所以,他要败九州、破九鼎,集神州气运为己用,以期卷土重来,问鼎天门。 国师稍作停顿,等待两位对手答复,久久无人回应,只听他笑道:“怎么?不愿意臣服于我?是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能走到现在的高度,我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情。让我想想,嗯,消生、败血、枯魂、骨戮,我说的没错吧?刚才被箭矢炸碎的叫枯魂,自爆伤我的是消生,还有底下那头骷髅架子,自然就是骨戮了,最弱的一位。之后就是你败血,妄想借我伤势施展血法,牵动我体内气机,令我被自身血液反噬而亡,对也不对?” 国师五指紧握,掌心涌起黑色火焰,燃尽鲜血,双手负后,道:“你大可以试试,在此之前,我会先把下面的骨戮打碎。” 魔王败血充斥着嗜杀欲念的双眼中首次出现慌乱情绪,震惊无比。 国师再指躁动不安的三头火蛟,道:“别着急,很快到你。闭关前,我曾大肆收索古籍文献,得知张宏政所言不虚,十万大山里确实封印着上古时期从天外入侵神州的邪魔余孽,也就是南疆家家户户供奉的三位邪神,还有底下那一位藏在幕后的,总共四位,既然你们三位都出来了,骨戮没理由过不了封印,过不了就说明这里面有蹊跷。” 国师讥笑道:“你们太弱了,拼死都无法重伤于我,三位五境魔王哪怕关押了近万年也不该这般孱弱,像是根本发挥不出实力,好比……远处那群降神坛的弱四境苍蝇,死则死矣,还要出来闹腾,真不让我省心,借尸还魂是我们道家修士玩剩下的,真亏得你们这群邪魔好意思拿出来现丑!由此我推断出,你们已是死物,所以能过越过封印,还活着的魔王只有骨戮一位,魂分三处,本体就在封印后面,只消我轻轻这么一拧,要他死,他便不能活。” 国师晃动手指,做苦思状,面向三头火蛟,笑道:“这会真的到你了。四大魔王名讳皆有记载,同时还提到了另一个名字,‘爻烈’,甚至更比四位邪魔令我在意,根据谱写古籍之人的记载,你比它们四位似乎更加使人畏惧,但是记载里面却没有后续部分,就此断篇,我很费解,费解归费解,要杀你,真不难。” 国师气势到达顶峰,神灵巨像恢复原先模样,黑绫青甲、三头六臂,体型不变但更加凝实,原先只是由雷火具现构成的万丈巨像,现在则像活生生的神祇一般,五官俱全,不怒自威。 头顶天罡华盖,脚下地煞似撵,雷火成缰、双龙御撵,仙人如卧如坐,巡守四海八荒,代天,施罚! 火蛟不复先前的震惊,相比大明国师,夜麟带给他的震撼更多,先前他分明看到就是夜麟从封印中抱出一个婴儿,于千钧一发之际耍弄了骨戮与大明国师,瞬间消失无踪,却又故意路过“火蛟遗骸”,有意让自己看到。既然这样,国师多说无益,爻烈仍旧倾向于知道一切真相的夜麟这边。 爻烈很忌惮那位白衫少年,只因他能让自己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 这很可怕,要知道让一个人信任自己有时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上许多,境界越高的人就越是如此。 因为人人自危,谁都不敢相信。 也正因为如此,爻烈愿意赌上一把。 念及当年,那个傻小子不也是有着这种莫名其妙的能力吗?让人不知不觉地愿意信任,愿意交托后背。 否则地位悬殊、力量云泥之别的两人又怎么可能成为朋友,生死契阔。 国师顾自言语:“哪怕发挥不出实力,终归是个五境,不至于刚出现在神州之上就被围攻致死,何况至今已过万年,今时不同往日,神州早已不是当年的神州。于是我很好奇,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如果是怎么破开天门,算上我一份,我也想要这个结果,如果只是联合起来对付我,那你们还是乖乖去死好了。” 万籁俱寂。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四章 合作愉快 远古时期,仙人代替苍天巡视凡尘,驾驭宝撵穿梭云中,手握天罚地戒,发现心怀邪念者惩之、遇见为祸世间的妖魔鬼怪亦惩之。曾几何时,蛟龙之属也是仙人监视的首要对象。 与现在何其相似?神灵巨像手指微动,刹那间狂风大作,乌云愈发厚重,云层不断下压直至接壤地面,青雷、黑火交织缠动,天地中间没有了建个,重新化作一片混沌,异色光芒充斥其中。 抛开几乎消失在神州大地的守陵人不计,国师是当之无愧神下第一人,不止魏阳,红筱也陷入震惊。 夜麟捏了捏怀中婴儿的鼻子,好嘛,看得目不转睛,连自己都敢不搭理,胆子大了。 夜麟笑道:“放你走不是不行,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大明国师是你百年之内都无望超过的存在,更何况还有比他更强的守陵人盯着神州。所以你们那点小心机意义真的不大,你觉得凭你的天赋他们会放任你活下去吗?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必要的修炼关隘总会泄露出一些多余的气机,届时,半神也不过是个没成长起来的孩子。” 闻言,瞳渊不再以伪装出来的虚假表情示人,罕见地小脸凝重,认真到不能再认真,他道:“你愿意帮我?” 夜麟点点头,道:“在商言商,只要不违背原则,敌人也是可以交易的对象,我想知道你能或者说你愿意付出什么来换取我的庇护。” 瞳渊欲言,夜麟忽然提醒道:“你只有一次机会,想好再说,看不到诚意的话我会当场把你下去,雷劈火烧都与我无关。” 瞳渊果然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道:“我的存在本身是个错,但我本人并没有触及你的底线,所以我的生死于你在可杀和不可杀之间,之所以不杀我,甚至还愿意为我提供保护,无非是因为活着的我比死了的我更有价值,而这个价值我说了不算,必须是你想要的才是对你来说最有价值的,因此我选不如你选。” 夜麟伸出食指替瞳渊抹平皱在一起的眉头,道:“你很聪明,但是还不够。” 瞳渊放下心头重担,长长吁气,提议道:“一件不够那就两件,在无碍我大道的前提下,我愿意无偿为你做两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一件用来买我的命,一件用来交换你的庇护。之后我们是敌非友,两不相欠。你下你的棋,我开我的天。” 夜麟笑道:“成交。”见瞳渊忧心忡忡的模样,忙安慰道:“别担心,我这人做生意最公道了,从来不做卸磨杀驴那种缺德事,绝不会利用完你之后立刻就把你给宰了,是吧魏阳?忘了介绍,魏阳也是我的一位生意伙伴,合作很愉快。” 魏阳冷笑道:“小不点你确实可以放心和他做交易,不用担心他过河拆桥,因为他是一个从来不肯吃亏的人,在和你做交易的时候就会榨干你每一分价值,坑不死你算你命大,能活到交易结束再说吧。” 夜麟不乐意了,摊开手道:“珠子还我。” 魏阳连忙护住腰包,嘀咕道:“哪有你这样的,送出去的东西还想要回去,不厚道啊。” 夜麟不管,只是弯了弯四指,示意归还离昧双珠。 魏阳眼神哀怨,没奈何,瞬间换了个脸色,笑呵呵对着瞳渊道:“坑人归坑人,咱不能否定他的优点是吧,夜麟这人其实特别慷慨,马儿跑得勤了他也会给嫩草吃,只要你认认真真履行承诺了,一定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珍贵到你拿着想哭的惊喜。” 瞳渊眼神闪烁,半信半疑,但是没有办法,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万事开头难,得先活着,把账记在心里头,以后有的是机会偿还。 适时,诸怀二老靠近,苦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降神坛底蕴去了大半。” 夜麟越过二老看见他们背后的神使傀儡果然仅剩二三十位,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 二老拜道:“也怪我二人不听你的劝告,没有早做准备,这才折损了如此多的先人遗体。” 夜麟摆手道:“二老不必这么低声下气与我说话,该帮的忙我都会帮,不会坐视不理,战斗会在今夜结束,国师也会离开荆州,除去已经陨落的那些神使遗骸,降神坛不会再损失什么了,只不过今夜过后,降神坛只能和龙门绑在一条船上。我这么说,二老能明白吗?” 诸怀、犀渠面面相觑,拱手道:“那就多谢夜麟小友了。” 夜麟眨眨眼,笑道:“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远在千里之外的饕餮老哥。” 二老一愣神,没缓过来。 ———— 雍州东界,头发花白的高大中年男子,表情有些委屈,与牧小小一起盯着地上一堆四分五裂的神鼎碎片,父女俩相对无言。 本来还好好的,有点裂隙而已,怎么说碎就碎了呢? 大嘴脸黑,一定是夜麟那小子做的手脚,说了封印要破还真他娘的破了,本来封印再撑个三年五载根本没什么问题才对,这下可好,看你怎么收拾烂摊子,老子可还在雍州给你擦屁股呢,总不能回到家再擦一次。 东方天际乌云滚滚,风雨欲来。 蛟龙是大补没错,但要有能耐吃得下,不然就会崩断自己的牙,大嘴左顾右盼,说好的牵制呢?说好的盟友呢? 合作愉快,愉快个屁哦!大嘴险些抓狂。 ———— 雍州城,披头散发的紫裳男子于今夜出关,掌心托着一方玲珑宝塔,宝塔略高,共有十八层,漆黑如渊。 男子眸中有金光隐掠,如贤如圣;他的脚下有紫火腾腾,似鬼似魔。 拆开桌上的信封看过之后,男子笑道:“让公子久等了,我这就去会会那群大虫。” ———— 十万大山,火湖周边,飞舟缓缓驶离战场,结果为何夜麟心中有数,不会有什么变数,更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他想寻一个僻静处,静静等待爻烈的到来。 红筱、魏阳立侍左右,瞳渊趴在舟里酣睡。 白衫少年忽然凝视西北方向,轻笑道:“不早不晚,刚刚好。” 红筱笑问:“公子什么事情那么开心?” 夜麟笑意不减:“康庄出关了,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些。” “难为他了。”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五章 后手 三具魔王尸骸已损其二,骨戮收拢全部魂魄于败血尸身,几乎拥有等同魔王败血本身生前的八成力量,联手三头火蛟爻烈抵御大明国师。 先前他曾有疑惑,以大明国师展现出来的实力没理由窃取圣婴却不承认,必然有人暗中挑拨,因而在大明国师提出与他共谋开天时,骨戮有些意动,希望能先借大明国师之手把圣婴找回来再说。 直至夜麟有意将自己与瞳渊的对话传递到他脑海,用意明显。 骨戮这才知道,如果他不拼尽一切与大明国师厮杀,那位白衫少年会毫不犹豫将圣婴处死,这是骨戮所不能接受的。 圣婴不是傻子,拥有其余三位魔王和万千魔族的记忆与阅历的圣婴甚至比身为魔王的自己更聪明些,夜麟的小动作他未必察觉,但一定会对自己预警,所以才会有那句“你想要的才对你最有价值”,骨戮当即明白,圣婴的意思就是只有按夜麟想要的去做,他才能在夜麟的可杀与不可杀之间选中后者。 骨戮当然有自己的考量,白衫少年夜麟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魔宫劫婴,并在自己和大明国师的围攻下瞬间消失,即使修为不如大明国师,至少大明国师和自己再次联手擒他之前,他想弄死圣婴不会有任何问题。 风险太大,骨戮赌不起,圣婴是他们开天的最后希望。 念及此处,由骨戮魂魄窃据身躯的魔王败血不再留手,怒吼声中,败血背后生出双翼,肌体由原来的干瘪渐渐变得鼓胀,肌肉虬结,外表染上一层鲜艳的红色,观其形貌,与那出现在荆扬交界处的血妖极其相似。 所谓血妖,原名魔种血嗣,本就是血巫王翻阅古籍发现有这么一道邪法,费劲千辛万苦方才培养出来的妖物。 而这道邪法的创始者正是魔王败血,只因年代间隔太远,真相则被埋藏于历史的长河中黯淡无光。 形貌相似,力量却不可同日二语,败血张开双翼,天地间除了黑火与青雷外又多了一层血色,虽然血色不断被雷火极快地侵蚀,血色之中的仙人宝撵犹如陷入泥沼,寸步难行。 有败血牵制国师,爻烈没了后顾之忧,立即着手反攻,三首齐射,刹时间整个天空被大如山岳的火球填满,几乎不留半点缝隙,天罡、地煞固然厉害,爻烈仍可采取以量取胜的法子。 火雨逆流,从地面,到天空,巡守天空的仙人宝撵在解除血沼限制的前一刻就已经被深红地火层层包围,躲避不过,那便硬接! 于是夜空里所有的星星光芒都被掩盖,目光可及的只剩下一轮大日般的深红火焰,照亮整个十万大山,声浪一层盖过一层向四周散去,响彻九州。 轰鸣不息,万物颤动不止。 爻烈并未就此停下攻势,脚下地面如同受到莫大压力,以万丈火蛟为中心,方面百里具皆破碎,有一道光束,瞬间穿透云层、穿透红日,直达天际。 光束未向天外去,远观时发现光束长度似有定值,仿佛一把极长极细的剑刃,不再拉长,也没有一闪即逝,笔直凝练。 以万丈火蛟为柄,深红光刃直入天云,剑尖是一篷鲜血。 红日光黯,现出内里的万丈神像,还有悬停在神像胸口的大明国师。 光刃不曾直接命中大明国师,却将神灵巨像前后贯穿,若不是国师凭借其滔天修为,生生改变了光刃轨迹,令其向左便宜三丈,后果不堪设想。 饶是如此,神灵巨像受到重创,一时难以愈合,连累国师自己也受了些伤,与先前的披甲神人不同,端坐宝撵的仙人法相由国师全部修为显化,牵连心神,难免受到株连。 国师痛哼一声,气血上涌从嘴角丝丝殷红,俊秀的面容上现出些许狰狞之色,惨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我大意了,以为你们会乖乖的臣服于我,本不该心存侥幸,故而有此一劫,都是我自找的。” 国师直起身,面无表情,道:“我虽受伤,好过你们强弩之末,受死吧!” 国师伸出双手,上下两道旋涡接连天地,一青一黑犹如龙卷,被乌云遮盖的天空与被火焰笼罩的大地于这一刻摄入国师手中。 整个世界是一个大天地,出现国师掌心里的却是一个小天地。 天罡雷现,地煞火起,乾坤倒转,逆乱苍生。 国师怒喝:“神州大地,我主沉浮!” 青、黑两道光芒脱离国师双手,分别飞向败血与爻烈,看外表不过是两个一尺半径的浑圆小球,内里竟气象万千。青者藏云,是那无穷天劫;黑者蕴火,是那轮回地狱。 到底是两个小球在无限扩大,还是爻烈、败血在不断缩小,看不真切,唯一肯定的只有中招之后他们必死,魂魄也不会再有逃离的机会。 逃得了吗? 不能。 国师说的没错,他们都在强弩之末。 败血施展全部力量以后,由荣转枯,生机飞速流逝,鼓胀的肌体又一次变得干瘪,更比之前还要腐朽,如同一截枯木。 爻烈一击打空身体里所有力量,也没将国师击杀,此时六目黯淡,熔岩凝聚的万丈巨像寸寸分解,落回地面,又成遮掩封印的辽阔火湖,露出了千丈高的火蛟真身。 二者无力躲避,眼睁睁地看着青黑两道光芒临近。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熔岩缓缓流淌,灌入封印大阵内部之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了出来。 最后演变成了白骨剑尖刺进国师背心的一幕。 国师蓦然睁大双眼,惊怒无比,任由白骨大剑完全穿透胸口,收回攻向爻烈与败血的青黑两道光芒,回身砸在那一具骷髅架子身上。 魔王骨戮瞬间被他绞碎。 自此,国师重伤遁逃,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四位魔王余孽则尽数陨落,骨戮真身一死,力量枯竭的败血随之化作尘埃。 爻烈目光明暗不定,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国师想不明白的,他爻烈未必想的明白。 百里外的飞舟上,夜麟会心一笑。 骨戮自然是他放出来的。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六章 祸起萧墙 伴随着大明国师遁逃、魔王骨戮陨落,大战终于落下帷幕,星夜重归宁静。 四大魔王尽归黄泉,九州封印对爻烈也就没了束缚,眉心花开三瓣的红袍男子站在火湖边缘凝望远处青山,对这方待了近万年的湖泊没有一丝眷恋,仇恨倒有一些,不过他仍是将火湖收起,毕竟火湖已经被他炼化,于他今后的行程仍有莫大助力。 辽阔无垠的万顷火湖说是火海都不为过,却在须臾之间缩小成一座不足丈许的小小水潭,进而缠绕爻烈周身,再度缩小融进红袍。 于是红袍有了图案,蛟龙出海。 爻烈踌躇不进,晚风徐徐,带走两鬓几缕萧索,时过境迁,记忆中的所有事物都已化作了尘土,半点痕迹也没剩下,如今孑然一身,四顾茫然,天大地大亦不知自己该当去往何方。 既然去哪都无所谓,那就先见一面老友吧。 一步踏出,果真不被阻挡,爻烈重回地面,皱了皱眉头,抬手向天,杀意悄然酝酿。 诸、怀二老屏息凝神,身后三十名神使傀儡严阵以待。 爻烈突然没了兴致,似乎这群人与那个穿白衣服的三寸丁是一伙,贸然宰了不太地道,他给自己穿小鞋该怎么办?话留七分白,让自己天上地下好一通找都找不到夏雨所在,烦也不烦? 忒麻烦。 而且事后夜麟真想躲的话还不好找。 爻烈放下手,淡淡道:“不用这么防着我,动动手指的事,杀你们都嫌跌份,南疆里兴许只有那头小饕餮还能拦上一拦,嗯?他今天怎么没来,老死了?” 诸怀老脸一抽,噎个半死,这种话怎么接? 犀渠躬身拜道:“饕餮已经退隐,不问世事。” 爻烈往北边望了一眼,轻笑道:“不问世事?有意思。”身形化作一道红光拔地而起,风驰电掣。 犀渠摇摇头,苦笑道:“从头到尾就没我们什么事,反倒折损了许多四境傀儡,何苦来哉?” 诸怀凭空取出三樽木雕,无甚珍贵,南疆寻常门户也有,而且家家供奉。 长着双角双翼的朱红木雕象征败血, 有云雾飘渺的灰白木雕象征枯魂, 剩下那个面目狰狞的黑色木雕就是消生。 至于应该称呼他们魔王还是邪神、上神,只不过是处在不同立场的不同称谓,其实可有可无。 而且就现在来说,更加无所谓了,因为地下火脉中九州封印镇压的魔王已经死全,木雕自然随之破裂。 只怕整个荆州的神像也一齐碎了,明日就要人心惶惶。魔王死全固然是好事,荆州省去一桩后顾之忧,可人心一散,荆州还拿什么抵御九州正道? 剩下的神使傀儡能挡得住八旬五载,挡不住十年百年,四境也会陨落,何况是没有灵智的死物? 诸怀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就轮到我们拿出点诚意来了,先把结盟摆到明面上,再出给雍州送些资源。正道真小人少,伪君子多,盯着龙门的大有人在,雪中送炭暖人心。” 犀渠颔首,抚须道:“这礼不能轻了,得重些,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前阵子他们才刚请求结盟,被我们晾在一边,现在我们反倒比他们着急,报应来的太快。” 诸怀叹道:“要我说当初那位白衫少年提到饕餮老大的时候,我们就该立刻答应他,我看他底子可深,大明国师都栽了,了不得。” 犀渠一愣神,吹鼻子瞪眼,气呼呼推攘诸怀,骂道:“你咋好意思提当初?人家好心好意磨了三天嘴皮子,事无巨细有理有据,我佩服的不行,早都想同意了,要不是你横插一脚,说再看看,能像今天那么尴尬?” 诸怀微窒,好像真是这样? 百里外,红筱、魏阳无声上前半步,挡在红袍男子与夜麟之间。 爻烈脚尖点在船头,道:“你该兑现诺言了。” 夜麟道:“诺言早在你出手前我就已经兑现,大明国师恨之入骨的天门其实就是禹王,你待在火湖万年,相信没有完全的与世隔绝,多少知道一些内幕,禹王生前最后一战就在天外,你大可以自己去看。” 爻烈冷笑道:“当年封印我那会,夏雨家的小混蛋可没少出力哄骗,他的后人怎么可能会好心放我过天门?” 当爹的无私护世,当儿子的未必就能学好,虎父犬子,难道见得少了? 神州历经屠魔一战,人心之凝聚前所未有,振臂一呼便能建立起一个空前绝后的大王朝,爻烈是硕果仅存的几位五境之一,除了禹王本人以外谁也无法牵制于他。 “启”野心不小,最后竟是谁也没有放过,裂土分封甚至驱逐海外、塞外。爻烈虽然被蒙在鼓里与邪魔余孽一起遭到封印,到底还算安稳,不受陷害。 夜麟却道:“启的下场不比禹王好到哪去,一样是英年早逝,内中因果我不甚了解,但多少猜到一些。大夏灭亡以后,夏家后人只是待在天上守陵,不再过问世事,你在神州有大功德傍身,守陵人于公于私都不该为难你。” 爻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道:“你百般推脱,是不敢见守陵人?” 夜麟摇头道:“没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想,因为现在还太早。” “哼,今日我消耗太大,不与你多计较。”爻烈嗤笑一声,威胁道:“若是上天之后见不到夏雨,我会找到你,哪怕杀不了你,你也别想好过。” 夜麟不置可否,笑道:“你一定会见到夏雨,而且不用你找我,我们也还会再见面,只不过见面的时机和地点很特别、很微妙。” 爻烈凝视夜麟,少年的风轻云淡越发令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牢牢抓在手心,这种感觉绝对不会好受。 爻烈最后问道:“你说你见过夏雨?” 夜麟道:“我说他请我帮忙你信吗?” 眉心花开三瓣的红袍男子就此离开,速度比来时更快,直入云霄。 爻烈没有不信,他真的相信,但令他更在意的则是这句话透露出的另一层意思。 不管夜麟说的是真是假,尊贵如禹王,神州至高领袖,愿意选择轻易相信一位来历不明的白衫少年,只能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同时,爻烈也确定一件事,夜麟来自天外,仅凭他的言语尚且无法断定是敌是友,得先见过夏雨遗志再说。 凝望云端,夜麟突然轻声自语。 片刻之后,夜麟对自己说的话却在爻烈心湖炸响,令他毛骨悚然。 只因少年说了句——祸起萧墙。 夜麟所指,不是当年,而是现在、或者未来。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七章 皇帝的利益 徐州,国师府。 祖孙俩的发财大计进行得热火朝天。 小乞儿摩挲手上银镯环顾四周,国师府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堆没被触发的禁制,别的好像没什么可偷了。 老乞丐扛来一块太师椅和一张桌子,状如玉质却是实打实的木制桌椅,气喘吁吁道:“金丝楠、紫檀木,都是好东西啊,快收起来。” 小乞儿没搭理他,只是望着国师寝室正中的一幅壁画怔怔无言。 老乞丐往太师椅上就这么一坐,屁股挪来挪去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还是坐地上实在一些,抓了抓乱糟糟的灰发,寻思道:“臭小子,芥子镯里头还能放东西不?时间还早,要不咱们把金库也给他一锅端了?” “臭小子咋不之声?” “猴崽子?” “小王八蛋?” 半天没人搭理,老乞丐回过头骂道:“胆子肥了啊,装聋子不搭理你爷爷?还在看,一幅破画有啥好看的?看啥呢你?” 老乞丐抬起巴掌往小乞儿后脑勺拍了几下,仍是没反应,顺着小乞儿的视线往墙上看去,是一幅壁画。 大海无垠不见四岸,天空灰暗得看不见一缕阳光,天海之间唯有一座黑色孤岛沉浮飘零。 孤岛很小很小,占据的壁画篇幅少的可怜,但是看着特别显眼。因为不在云中,不在海上,在半空。 孤岛首尾两尖,中间狭窄,岛上还有一座孤峰笔直挺立,活像小船与桅杆,没有树木生长,也没有鸟兽潜行,死气沉沉。 空、泛、茫然,还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是贯彻整幅壁画的基调,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看头了,至少对于老乞丐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来说真没什么可看的。 等等,好像有谁在岛上? 老乞丐瞪大眼睛凑近了去看,待在峰顶的人是个小不点,还有点眼熟,头发像鸟巢,粗布衣裳破破烂烂。 老乞丐拍拍小乞儿肩头,打趣道:“臭小子你看那个人像不像你。” 小乞儿没说话,脸色渐渐发白。 随着画中小人的出现,这幅画动了。 灰白的天色愈发昏暗,乌云也越压越低,大海起伏不定,云海相接,中间夹着个船状的黑色小岛。 老乞丐眉头拧起,敛去笑容,紧盯小乞儿看了一会,发现他双目无神,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般,叫他不理,打他不应。 出事了。 然后,下起了雨。 大雨瓢泼,孤岛峰顶的小人寻不到地方避雨,画外小乞儿不知为何竟也浑身湿漉漉的,冻得脸上发青发白惨无人色,身体不停地颤抖。 小乞儿从小跟着老乞丐餐风露宿,平时多大的雨水都临不出病来,怎么这才一会就冻成这副模样? 老乞丐伸手去探,寒冷直透骨髓,雨有古怪。 接着海上忽然刮起了狂风,乌云开始发亮,放闪,似有雷霆酝酿,仿佛下一刻就要劈向小乞儿。 老乞丐顿时亡魂皆冒,不敢再多耽搁片刻,只来得及看见袖子一晃,速度快到看不见过程,手掌瞬间掠过壁画,岛上的小人立即没了身影,老乞丐手上反而多了一团云雾模样的东西,往小乞儿脑袋上一拍。 自从小乞儿父母死后,这一手祖传神技老乞丐已有多年未用,小窃偷财,大盗偷生,拘魂救孙更无不可。 虽然平时只是展露腿功,手上功夫却不曾弱过,须知小乞儿的功夫也是他教出来的。 小乞儿险象环生,刚回魂望了老乞丐一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两眼一翻就这么软倒在地。 老乞丐神色阴沉至极,手掌再抹,壁画从墙壁上脱落变成一卷图画,被老乞丐往怀里揣,又揭开裤腰带往墙上狠狠滋了一泡回龙汤,淬道:“混账玩意,敢伤我孙子,壁画也不给你留!” 小乞儿还在打摆子,老乞丐拦腰抱起,脚下生风,国师府中惊现一道浮光掠影,原比来时更快。 依着儒生留下的线索,来自西边铺子的三个包子,老乞丐寻到帝都西城门外,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在此。 恰好是三更天。 老乞丐冲进车厢,急道:“我孙儿伤到了神魂,你能不能救他?” 张宏政轻抚小乞儿面容,手上忽然生出莹莹金光,金光变成一篇篇文字,对着小乞儿当头罩下,果然有些效果。 小乞儿停止颤抖,身上凝起的那层冰霜悄然褪去,只是脸色依然苍白,没有好转多少。 张宏政眉头微皱,道:“我原是个死读书的寒门子弟,没有师傅领路,一不懂法,二不学术,没法根除魂症,只能凭借悟出来的一点浩然气帮你暂时抑制住他的伤势,孩子留在我这里性命无忧,最多七天,你去把夜麟找来。” 老乞丐问道:“夜麟现在在哪?!” 张宏政眉眼低垂,以心测之,道:“算算时间,他明日就会动身去往剑冢,届时你到扬州,只需以玉牌唤他即可。” 老乞丐一愣神,眼皮抽搐,毁得肠子都要青掉,眼巴巴望着张宏政。 张宏政猜到眉目,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牌递给老乞丐,苦口劝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些心头所好,老先生赌瘾再大,却不该将夜麟送的牌子当成赌资卖出去,连累孩子性命垂危无人搭救,生死攸关,莫要当成儿戏才好。” 老乞丐欲言又止,他怎么好意思说,玉牌不止他有,其实小乞儿也有,只不过也被他给典当了。 接过雕了鼠形的玉质牌子,老乞丐道了声谢,急匆匆向扬州而去。 凝望老乞丐远去,张宏政暗自思量,没了玉牌,他自己却要陷入危险境地。 荆州封印邪神本是他向国师提起,为的就是引国师入瓮。 一旦事后国师回味过来,他就是首当其冲的追责对象,于国师而言,张宏政横竖是个走狗,哪怕真的忠心耿耿,捏死了没什么可亏,凭借国师的身份,要什么样的棋子都不难找到。 一个张宏政而已,杀了也就杀了。 没有玉牌,张宏政文弱书生一个,随随便便来个魑魅魍魉之流的刺客就能送他归西,性命危矣。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当今圣上。 神宗能让国师乖乖为他效命,靠的从来都不是凡间帝王的身份,而是修为、手段,还有城府。 张宏政不只是夜麟安插在朝中的棋子,在此之后,他还是当今圣上,也就是神宗皇帝安插在国师身边的棋子。 自古帝王患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神宗亦不能免俗,放权太多总要派个人时时盯着,不论国师做什么,皇帝都可以答应,但要心里有数才行。 而这一次刚好国师做的事对神宗来说不是那么好,甚至还有几分背叛的意味。 假设,封印在荆州的邪神真有破开天门的法子,国师便不再需要打碎九鼎聚集九州气运,直接从神州窜出去天外即可。 没了气运炼丹,神宗的长生梦却要就此破碎。不仅如此,一旦天门开启国师离开,国师在九州呼风唤雨,留下的一堆烂摊子难不成要神宗皇帝自己亲手收拾? 说好的共襄盛举、同心戮力、大道路远相互扶持都成了他神宗一厢情愿。 这是神宗所不能容忍的。既然国师有心独善其身不顾盟友,神州哪还会跟他客气,小惩大诫免不了。不过收拾归收拾,死是肯定不会死,关个三五年给他养伤倒很有可能。 正因为料到这些夜麟才会放任他负伤离开,否则说什么也要拼着病发的危险把这个祸害永远留在荆州,省得他到处作妖害人。 等三五年以后,雍州稳定下来,固若金汤,国师再要陷害可就难了。 夜麟苦心孤诣布下一盘棋,要争的其实只是一个时间。 因为时间是最宝贵的。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八章 新王继位(两章合一) 大地两分,中间深不见底,仍有剑气残余,导致漫天的风雪始终无法将这深渊填满,还未靠近就已搅得粉碎。 从神州极北苦寒冰原向南,有一条长约百里的巨大沟壑,沟壑蔓延到狼神山山脚下,生生被人拦腰截断。 南北纵向的巨大沟壑横向而止,靠近狼神山那边是一个尖锐突出的山崖,上面站着一位伤痕累累的人。 狼王耶律莨材。 耶律莨材受伤极重,命在旦夕,仅仅靠着狼神山上降下的一抹神光维持生机,别说回到王帐中躺着养伤,只是抬脚挪动几步就要立刻毙命。 身旁老祭祀苦苦维持着屏障以使风雪不侵,主仆二人在此等待耶律琅琊的归来。 耶律莨材声音沙哑:“道路铺平了没?” 老祭祀应道:“禀狼王,能杀的我都亲手杀了,不能杀的也已适当打压。” 耶律莨材微不可查地点点头,道:“这就够了,剩下的只当是留给他的磨砺,相信他能摆平。琅琊天赋比我当年还要好,希望你能伴他成材,让他替我这个做爹的迈出那雷打不动的半步,只要他能成功到达五境,开启狼神山秘境,继承狼神衣钵,届时,狼庭就可以真的统一,南下灭明也可以想一想,若是太难,就算了。” 老祭祀躬身道:“老朽一定代为转达。” 凝望冰原风雪,风疾雪骤,争相向前刮来,分不清谁前谁后。 耶律莨材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老了,这么多年也该累了,是时候放下,进山归隐吧,替我守几年秘境,顺便照顾照顾我的坟茔。” 老祭祀苦笑道:“争了一辈子也没争过你,到老怎么好意思再跟你儿子争,你放心,我没那脸皮篡位。” 耶律莨材嘴角翘起,浑不似将死之人的悲怆,反而有几分得意,道:“你儿子很聪明,为什么要一直压着他?让他辅佐琅琊,就像当初你和我一样,更像这风雪,风助雪势,雪令风寒,不分彼此滚滚而来,势不可挡。我会很放心。” 老祭祀有点头疼,摆手道:“聪明归聪明,但那都是小聪明,还不够老道,如若遇上大明国师这种,要赔个底朝天。” 耶律莨材大笑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真好意思说?你二十岁的时候要有你儿子三分聪明劲的话,我哪能处处压你一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他们做的一直比我们好,只是缺了点阅历,再多练练就行。至于大明国师这种几百年也碰不着一个的老妖怪,赔了就赔了吧,咱们这一代老的都不能幸免,何必又去苛求小的。狼庭这次赔了那么多,还能更惨吗?我看没了。既然如此,以后的路留给他们自己去闯荡就好,我们不要干涉太多。” 近处,赶来的一众随从看得傻眼,面面相觑。 狼王正与老祭祀谈笑风生,怎么也不像一副半截身子入土的样子,难不成谣言有误? 耶律琅琊莫名心酸,拜道:“参见父王,儿臣来迟,望父王恕罪。” 耶律莨材回头笑道:“是琅琊到了啊?快,上前来,阿爹与你说说话。” 老祭祀无声拜退,随从亦离,此处只留下狼王与世子二人。 耶律琅琊依言上前,道:“父王您……” 耶律莨材将他打断,笑骂道:“傻孩子不懂规矩,今天我们不论君臣,只谈父子。” 耶律琅琊默然。 耶律莨材指着面前沟壑,询问道:“从这里面,你能看出什么?” 沟壑宽达百丈,如同天堑,实难想象这是一人所为,更何况正前方那道蔓延百里的深渊? 剑气依旧。 耶律琅琊道:“来者剑道高深,至少也是剑祖、剑首那样的人物才能做到,儿归时曾多方查探,剑祖、剑首皆在扬州不曾离去,神州上的用剑高手历来声名显赫,几乎全部出自剑冢,少有不世出的剑道高手,因而刺杀父王……刺杀阿爹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当年对外宣称身死东海的剑祖二徒渊亭。” 耶律莨材先是点头,再又摇头,拉着他在崖边坐下,道:“你说的不错,但还不够,这还太近,你想坐稳王位就要看得更远些、更深些。” 耶律琅琊深思熟虑一番,道:“早先平南传讯于我,说刺客逃向雍州,赫连牧夏也是死在雍州,想是有人要栽赃给龙门。联系之前冀州厉人杰重创马王,将我等引去拒马城支援,还有十年前雍州城破鼎碎,种种关联之下,儿往大了去想,这应该是大明国师的手笔。” 耶律莨材只是看着自己儿子的侧脸,以前没少看,现在不能多看,过了今天就再也看不到了,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对于这个儿子,狼王心里有些满意。 其实他很满意,特别满意,哪有不盼着自己儿子好的父母? 于是耶律莨材继续引导,循循善诱:“成大事者,就要敢想,敢做,所以我们可以看得更远些。” 耶律琅琊一时间寻不到头绪,道:“儿蒙昧,阿爹告诉我该怎么做。” 耶律莨材伸出大手揉揉他后脑勺,笑道:“不懂的想办法弄懂,而不是硬撑着装懂,这也很好,要御下,不能只靠威严,不然就会刚愎自用,还要有很多别的东西,你自己琢磨慢慢就懂了,阿爹时间不多,咱先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也是这几天才琢磨出来的道理。” “大明九州地灵人杰,这是我们狼庭草原远远比不上的,不谈以往,咱们只谈谈近五十年来的情况,九州人才辈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出现,而且是那种傲世九州的天才,一人足以媲美一国。四十年前,剑冢渊亭横空出世,令同一时代的小辈觉得苍天在上,高到不可跨越,后来渊亭身死,没多久,冀州又出现了一个天才,他的名号在我们草原可比渊亭响亮多了,时隔多年,依旧令人心悸。” 耶律琅琊点头道:“儿知道,白衣杀神石旌天,神州大地之上唯一能让我们百万草原狼骑闻风丧胆的那个人,可惜……” 耶律莨材叹道:“确实可惜,他也死了,随着雍州城一起死的,但是你该知道,接下来的时代,还有下一个时代,神州依然会有许多人才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挑起九州大梁,有他们在,狼骑南下只能是梦,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来我们始终在这贫瘠的大草原上向往入主中原却不能得偿所愿的原因。挡住狼骑的,从来不是高耸的冀州城关,而是那些撑起时代的人……听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很绝望?” 耶律琅琊低下头,轻声道:“有的。” 耶律莨材笑问道:“那你会放弃吗?” 耶律琅琊虽然灰心,目光却很坚定:“怎么可能放弃?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梦想!哪怕我再经不起事也不能在我这一辈断了这个梦想。” 耶律莨材笑着点点头,问道:“那你该怎么做?” 耶律琅琊站起身,睥睨眼前深渊,心中有火,目中有光,斗志昂扬道:“九州历来喜好内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前有剑冢渊亭、杀神石旌天,现有蛟龙李玉,只要大明皇帝还在一天,他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成长起来威胁到他的存在。” “我可以等,韬光养晦偷偷修炼,我能超越四境到达五境,然后一统草原,厉兵秣马接着等,等一个时机,等九州真的内乱,两败俱伤,我便借势南下,铲平了大明皇城,在那徐州建立起一座属于我们狼庭的帝都!阿爹,你说这可能吗?” 正说着,耶律琅琊心境忽然破碎,在这一刻,身边的气息断了。 他真的永远失去,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他知道痛苦从何处而来,只是他根本没有办法忍着不痛,心痛到站不直身躯,砰然跪地。 其实他明白,披着金甲与狐裘的高大男子泪流满面。耶律琅琊转头,在他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到了一位老朽,耶律莨材坐在他身边,修为散尽之后,变得肌体消瘦,变得白发苍苍。 这个半生为王的男人已经溘然长逝,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含笑而终的父亲。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耶律琅琊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地淌下,紧紧拥住父亲,没有王的尊严,没有上位的喜悦,他宁愿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换回眼前男人活过来,哪怕只是多陪他一天,一天就好。 即使漫天风雪依旧不能掩盖男子哭泣,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山腰处,耶律平南听闻哭声,跃跃欲试,道:“父亲,狼王已死,现在您是狼庭修为最高者,为何不夺了王位?” 老祭祀气得反手一掌将他打得吐血,冷笑道:“说你蠢还真不是盖的,你以为狼王想不到我们会做什么?他耶律莨材早就警告过我,你信不信只要我敢动这个念头,狼神遗志立刻就会把我们父子拍成一滩肉泥?夺位?省省吧!收起你的小心思好好辅佐新王,以后耶律琅琊只会比他爹更厉害,我没法斗,你斗不过,别再痴心妄想。要是连累了我早死,别怪我先把你弄死。” 耶律平南捂住胸口,低声道:“儿晓得了。” 老祭祀卡起他不成器的儿子,带到山脚下,告罪道:“平南心生妄念,吾王可随意打杀,不必在乎我这老头子的看法。” 耶律琅琊接过耶律莨材手中遗留的一团光芒,化成一副狼王金甲,这是登位称王的证明,同时他更掌握了整个狼神山下、耶律祖地所有族人的一言一行,刚才耶律平南的言语也被他一字不落地知晓。 耶律琅琊起身道:“叔叔言重了,我自小与他熟识,自知平南一向如此,怎会计较?” 老祭祀咧咧嘴,别人家的儿子就是好,自己家这个越看越不顺眼,抬脚踹向耶律平南,道:“杵着干嘛!兜风啊?还不跪谢新王恩典!” 耶律平南一本正经拜道:“谢狼王饶恕之恩。”说罢与耶律琅琊挤眉弄眼,好不正经。 耶律琅琊这会哪里有心思笑,道:“鹰王完颜戎洛与我父王先后驾崩,马王重伤难复,现在只怕熊王舍了杀子之仇不报,调转矛头反攻狼庭各族,意图称王,所以必须派出一支军队到雍州北界压着他们打起来,小侄急需闭关,耶律族中唯有叔叔能够胜任,还望叔叔代我去走一遭。” 老祭祀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儿,而且族人都知道凶手跟剑冢脱不了关系,还逃向雍州,哪怕我们知道是国师设计,他们却不知道,表面功夫总得做做,免得寒了旧臣的人心和草原的民心。” 等到老祭祀告辞,耶律琅琊上前,切问道:“叔叔下手可不轻,你疼不疼?” 耶律平南拍拍胸口,疼得直咳嗽,笑道:“老家伙可宝贝我这个独子呢,刀子嘴豆腐心,哪会下狠手,不像你那几个兄弟姐妹,死的死逐的逐。” 耶律琅琊叹道:“没办法,他们心不正,都想篡位,阿爹能忍的都忍着,太过分的就当没生过通通杀了,总不能看着耶律一族在这关键时刻内乱,到时候祖上辛苦打下的基业可说没就没了。” 耶律平南颔首道:“生在帝王家确实不比平常人容易,咳咳……” 耶律琅琊轻抚耶律平南背脊替他顺气,道:“哪有你这样为了新主试探自己阿爹的?白眼狼不厚道啊。叔叔肯定看得出来,他是气不过你胳膊肘往外拐才出手揍的你。” 耶律平南耸耸肩,苦笑道:“自古忠孝两难全,在我心里划对等,为什么偏向于你还不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且这也是为他了好,狼神山还在,真要篡位他怎么斗得过你?再者我真不希望你们俩打起来,到时候我谁都想帮又谁都帮不得,结果弄得里外不是人呐。” 耶律琅琊不说话,手上动作也没停,自古帝王无知己,能有一个实属不易。 真朋友就得好好珍惜,谁说不是呢?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六十九章 下棋的人 夜幕深沉,帝都城中祖孙会儒、狼神山下新王继位几乎同时发生,耶律琅琊成为新狼王是定数,小乞儿魂魄被《舟山行雨图》所伤更在夜麟意料之中。 如果玉牌没有被老乞丐当成赌资输掉,小乞儿的魂魄就不会被《舟山行雨图》摄入,更不会受伤。 红筱闷闷道:“公子常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既然老乞丐戒不了赌,公子何须大费周章赠送玉牌?那么珍贵的东西都白白给他当成寻常玉器变卖了出去。” 夜麟直视脚下酣睡的魔婴瞳渊,轻声道:“老乞丐嗜赌成瘾,劝不回头,平日里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仗着他们祖孙俩的神妙手段总能摆平,可若是有朝一日如今夜一般,出现了他们都束手无策的情况,只怕不止是老乞丐,祟祟也要无辜受害。” 一番话云里雾里,暗藏机锋。 红筱神情愈发凝重,问道:“公子可是看到了什么?” 凝望夜空中的星与云,闪烁、飘忽不定,似那凡间世人、无根浮萍一样命途多舛,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悄然熄了、散了,半点声响也没留下。 世事无常。 夜麟叹道:“祟祟能否安然长大,症结不在他自己,而在老乞丐身上,哪怕老乞丐错得再多,祟祟不该替他爷爷承担,能拉一把我自然是愿意拉一把的,此为天机,亦是命数,我能与你明说,却不能与祖孙二人直言,否则只会害了他们。” 依夜麟心性,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以稚子的安危作为落子的筹码,夜麟之所以明知小乞儿祟祟会受伤却不提醒,正是料到了祟祟不会有生命危险,他还能来得及救。 以后呢? 不一定来得及。故而多此一举。 红筱点头道:“世人有过,连累的往往是身边的亲人,公子借玉牌为引,是一种变相的警告。” 言及此处,红筱不禁皱了眉头,道:“可是公子为什么不直接把祟祟带走?即使送给他人抚养,总好过于祟祟被自己的亲爷爷害死。是不是显得有些…有些……” 夜麟替她说道:“太隐晦,不干脆,是吗?” 红筱点点头。 夜麟道:“世事复杂,人情纠杂纷扰,一句两句如何说得清楚?就算老乞丐愿意把祟祟交托给我,祟祟也愿意离开他爷爷,他们之间的牵连还在,这是命,斩不断。” 魏阳皱眉道:“改命于凡人而言比登天还难,对你来说难道也是?” 夜麟撑开竹伞隔绝外界,伸手往上指了指,道:“命数一道涉及佛门因果,是一种极为高明的佛门手段,多见于地府和人间,但凡是经历过轮回转世的人或物,生来伴有无数的因果细线,这些因果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暗中将你左右,令你无法抗拒半分,例如生你的父母是谁、教你的师傅是谁,你师从何门何派,会结识多少师兄弟妹、挚友仇敌,甚至你这一生所有的际遇——你学了什么功法,得了什么法宝,不论你现在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将来有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获得什么收获,都难逃因果,很可怕。所以说改命谈何容易?牵连太广,至少现在我还不想与之为敌,更不能轻易干涉。” 不知不觉中,魏阳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从生到死所有的一切都被人牢牢握在手心,令他如何能不惊悸? 夜麟所指的佛,不是出身于兖州白龙寺的僧人,而是代表着上界的佛,真正的佛,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根本不屑于用什么阴谋阳谋来控制世间,他们想要做到这一切,用的只是一道佛法而已。 除了佛,当然还会有神、魔、妖、仙等等存在,就在今夜,魏阳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境,那么五境之上呢? 大有人在。 他们是否就站在天外,俯瞰着这方世界? 诸如叱咤风雨的大明国师,难道不是大一点的蝼蚁吗? 魏阳不禁想到,自己和世间多数人生活了半辈子都走不出去的神州大地,其实只是上位者的一副棋盘,无论兴、亡,不过他们一念之间。 那是许多大到看不见全貌的手,仿佛盖在头顶的天。不止有人,当这只手按下来时苍天便也塌了,天底下的所有事物都要面临重新洗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 夜麟收伞,轻拍魏阳与红筱肩头,将其唤醒,笑道:“想太多就是杞人忧天了,都还早,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即使没人下棋,世界终归是会自行变化下去的,所以幕后有没有这一群人其实于你们来说意义不大,你们见不到他们的尊容,他们也不会闲到来管你们的死活,你们只要想想怎么在这个棋盘上活下来就好了。” 夜麟脚边,魔婴瞳渊早已醒来,目光微冷,童声稚嫩,道:“那么你也是下棋人?” 夜麟低头笑道:“嗯,我算半个。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把凡人当成蝼蚁的样子,哪怕生活在下界,哪怕低他们一等,人还是人,人有喜怒哀乐、人有悲欢离合,弱者也该有自由,不是吗?没理由受到摆布的,更不应该被他们当成玩物肆意玩弄。” 面对这种自诩圣人救世济民的高谈阔论,瞳渊心生反感,冷冷道:“你合围九州成一棋盘,以众生做为棋子,站在万民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上着手控制整个九州的局势发展,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你又怎么肯定自己是在与他们博弈,而不是同流合污,让世道更乱?” 夜麟向前走了几步,独坐舟首,轻声道:“上位者应有上位者的风度,如果世道错了就指出来,帮忙改改;如果世道没错,不要多加干涉,任其发展,多给下位的弱者们一些自由。” “我当然知道,对于世上的凡人来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但是我希望世人都可以过得好,而且我也确实有机会做到,成与不成总要试试。好比雍州,我来之前,完全没有什么更乱、更惨可言,人吃人随处可见,百姓连多活一天都是奢望,现在呢?挺好,有点人味了。不说吃饱穿暖,至少每个人都有事可做,有地方住、有东西果腹、有衣服御寒,再过几年,顿顿吃肉也可以想上一想。” 夜麟揉揉肩头,很酸,很沉重,但他一点不累,还有些开心,因为憧憬。 夜麟回头笑道:“这里面包括你,虽然你是他们的棋子之一,我不杀你,也会用你,但你对我来说只是个人,不是棋子,如果你不做坏事,我希望你也过得好些。” 瞳渊有过一瞬间的失神,白衫少年的言语很有感染力,即使瞳渊未必信,他的心弦已被扣动。 还有就是—— 夜麟笑的时候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像迎风的花、天边的霞, 红筱想到的最贴切,那是照进寒渊里唯一的、也是最暖的一束光。 让人看到希望。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章 诸君请入瓮 四更天,东边如潮涌来的云雾中亮起繁星点点,连着乌云,红光映满半片天空,蛟龙长啸声回荡在西川江面。 有风来,携雨至,其间万龙狂吟。 饕餮神情凝重,道:“闺女,等会躲远点,照顾好自己。” 牧小小向前半步与父亲并肩,娇笑道:“爹爹甭想吃独食,撑死了是女儿自己的本事。” 饕餮抬起手指戳那牧小小额头,笑骂道:“死丫头咒你老子呢?找揍是不,你以为你老子会打不过东海那两条老泥鳅?” 牧小小轻巧躲开,眯着眼笑道:“所以女儿刚才说的是‘爹爹甭想吃独食’呀,这不是怕爹爹一下子吃光了没给女儿留么。” 饕餮咧嘴一笑不再说话,花白发丝迎风飘荡,双瞳内缩,蓦然生出许多奇异的纹理,直视夜空中硕大的四只红日。 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就被牧小小的声音轻轻点破。 她怯问道:“爹爹,这么多年,女儿一直有个问题藏在心里……” 头发花白的高大男子眼神淡然:“你阿娘只是凡人,承受不住异兽血脉,生你的时候死了。本来我想保她,她没答应,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生下来。所以说你这死丫头要孝顺我知不知道,老子为你白白守了半辈子活寡。” 牧小小眨眨微酸的眼睛,身子前倾转头去瞧,嘻笑道:“爹爹说话的时候怎么不看着女儿?” 饕餮反手就是一个爆栗,怄气道:“死丫头也不知道给你爹留点面子,要我哭给你看才作数?” 牧小小捂着额头缩回脑袋,佯装开心:“阿娘一定要爹爹不许恨我,对不对?” 饕餮沉默。 牧小小又道:“阿娘是不是还要爹爹多分些吃的给我,怕爹爹嘴馋留不住口粮,一不小心把我饿坏了。” 饕餮愣住,撇嘴道:“你怎么都知道?” 牧小小眼眶湿润,却又故作坚强,笑道:“因为她是我的娘亲啊!” 曾有多少个日夜,牧小小思念自己从未碰面的娘亲,因为饕餮从来不讲,少女只能靠着自己凭空想象,一点一点,勾勒出娘亲的模样,幻想娘亲的话语,仿佛娘亲就在身边哄着她入睡。 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夜晚其实不是那么冷。 饕餮强忍不适,问道:“这么多年,没和你提过你阿娘,你怪我吗?” 牧小小摇摇头,道:“女儿不怪爹爹,只是有点想娘。” 胸中的心在颤动,饕餮忽然笑道:“你阿娘还交代我别的事情,你肯定猜不到。” 牧小小赶忙擦掉眼泪,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眼。 饕餮一本正经道:“你娘要我将来给你找个好夫家,如果你过得不好,她会在下面扒掉我三层皮,除非我别去见她。” 牧小小脸颊压得很低,一手擦拭眼泪,一手捂住嘴巴,只余呜咽幽幽,还有地面上未干的几滴泪渍。 伤心过后,牧小小从所未有地幸福,不止是眼睛、鼻子,双颊也变得红扑扑的。 泪与笑从来都不冲突,融在一起别样凄美。 饕餮故作淡然,其实心里慌得不行,不解风情如他,哪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安慰自己女儿? 见牧小小脸颊如此红,饕餮好像明白了什么,沉声道:“别人可以,夜麟不行,你离他越远越好。” “前辈说的没错,公子注定不会在神州久留,姑娘莫要误了终身。” 一袭紫裳款款落地,披散着长发的金眸男子踏破虚空,出现在饕餮身侧,与之并肩而立,康庄躬身拜道:“雍州康庄,久闻饕餮前辈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三生有幸。在此多谢前辈愿意助我龙门御敌,康庄不胜感激。” 来者修为深不可测,牧小小赶忙收敛情绪,乖乖地不插嘴半句,只是静静倾听二人对话。 饕餮盯着康庄瞧了半晌,乐道:“有点意思,你是人是鬼?” 康庄恭敬答道:“蒙公子厚爱,康庄已获新生。” 紫裳男子手托玲珑黑塔,高高撑起,身后凭空出现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宝塔,塔高万丈,笼罩方圆五百里。 从塔尖到基座层层罗列足有十八层之多,每一层的外壁都镌刻着一幅地狱奇景,鬼气森森。 伴随黑塔出现,紫光照耀八方,西川上空云消雾散,露出以敖镇海、敖拓海为首的十万蛟蟒龙蛇,杀意铺天盖地。 敖镇海通体澄黄,周身鳞甲隐有金芒掠过,居高临下,缓缓道:“龙门之主何在?限时一刻,今夜李玉若不出现,蛟岛立刻踏平雍州,要你龙门鸡犬不留。” 红蛟敖拓海附和道:“你们最好乖乖交出杀害我兄弟敖靖海的凶手,否则蛟岛十万天龙立刻西进,宁错杀、不放过,掘地百尺,有死无生。” 十万蛟众其其傲啸,震耳欲聋。 双蛟头颅硕大,各自遮住半边天空,只一低,仿佛就要压低整个苍穹。 牧小小脸色煞白,几乎窒息,往后退了几步,躲在饕餮身后才觉得稍稍好些,但仍是呼吸不畅。 康庄朗声道:“蛟岛不分青红皂白兴师动众,既为问罪而来,只消破了此阵,龙门任凭蛟岛宰割。” “竖子猖狂!”一言触犯龙威,敖镇海震怒,口吐金雷如柱砸向黑塔,黑塔受到冲击,并不十分牢固,反而有几分晃动。 敖拓海狞笑道:“就这破阵能扛得住多少力量?破了它易如反掌,事后龙门真能说话算话任我蛟岛摆布?” 康庄双手负后,信誓旦旦道:“这是自然。” 敖镇海没有立刻入阵,凝视饕餮,冷声道:“饕餮,你不好好在十万大山隐居,当真要插手此事?蛟岛与荆州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今夜若你插手,蛟岛不介意择日把你的降神坛也平了。” 饕餮咂咂嘴,答道:“活了多少年也没尝过所谓‘龙肉’是什么滋味,近来饿得不行,听说这里有一笔好买卖,肚子里的馋虫一闹腾起来简直要我老命,实在没办法了。” 敖拓海上前,蔑笑道:“只是肚子饿?这有何难!此行我兄弟二人带了十万龙子龙孙,自可挑出几万给你,还怕填不满你那无底洞?你乖乖退开便是。” 敖拓海身后数之不尽的蛟蟒龙蛇,大都心生怯意,生怕老祖宗真把他们送给饕餮果腹。 饕餮摆摆手,嫌弃道:“你可真是高看了自己的蛟岛,这哪是龙子龙孙?分明都是些大蛇蛟蟒,算得上什么龙肉?我要吃的,是真的龙肉,也就你俩还凑合。” 敖拓海目露凶光:“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与蛟岛为敌了?” 饕餮懒得废话,直接开口询问康庄:“说罢,需要我做什么?” 大敌当前不碍谈笑风生,康庄笑道:“前辈只管入阵,晚辈主阵,可保前辈无虞。” 敖镇海怒极反笑:“好!大妖饕餮的内丹我们也垂涎的很,今夜大阵一破,管教你悔不当初!” 康庄面向蛟岛龙众,伸手作请,淡笑道:“多说无益,成王败寇阵内自见分晓,诸君请入瓮。”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一章 我请客 阵门开阖,黑塔外壁的十八幅狱图凝实显化,各从中间处裂开一条缝隙,静待蛟岛群龙入内破阵。 场面一度陷入沉寂。 敖镇海俯视康庄,突然道:“小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敖拓海会意,高高仰起脖颈,于喉中蕴炙,接着熊熊烈火狂喷猛吐而出,身后十万龙众也如得到暗中授意一般,无数道异彩流光裹着红芒瞬间临近黑塔虚影,照亮星夜犹如白昼。 山峰削平、巨浪涌起。 康庄沉静如水,拂袖按下巨浪、驱散扬尘,任由黑塔虚影在流光潮涌之下支离破碎,只是望着漫天星空,雍州的星总比别处更要亮些,今夜却有些黯淡。 康庄轻声道:“但愿雍州的星可以更亮,夜可以常明。”回眸笑道:“很好看,不是吗?” 没等饕餮答话,光潮之外另有一道雷霆光束袭向饕餮,事发突然,饕餮只来得及护住身后的牧小小,被那光束冲得极远,虽然无碍,却也一时帮不上康庄。 雷霆光束来自敖镇海,因为蛟岛根本无意入阵,故而“兵分两路”分别对付康庄与饕餮。 康庄拭去嘴角鲜血,轻轻摩挲着掌心黑塔,除了颤动不已之外,并无任何伤痕,望向对方唯一没有出手的敖镇海,故作疑惑:“镇海蛟王这是何意?” 敖镇海摇身一变,穿着黄色衮服的壮年男子双足点在西川江面,无需施法,只凭一身先天威势就能死死镇住江河水脉,江面原先受到光潮冲击影响而出现的汹涌乱流立刻消失,风平浪静。 混世三蛟以敖镇海居首,敖拓海次之,敖靖海最末,明明敖镇海年岁更大,与末者相差好几百年,观他模样却比之前死去的敖靖海年轻许多,想是修为高低有别的缘故。 康庄捂住胸口咳嗽两声,貌似受伤不轻,直视敖镇海双眼,道:“镇海蛟王既然答应入阵,为何等我阵门大开之际,授意拓海蛟王与蛟岛龙众突下狠手,将我重创?” 敖镇海伸手握住康庄脖颈,离地提起,淡淡道:“只怪你太蠢,自己开了阵门露出破绽。” 云海中,敖拓海大笑道:“入内破阵是破,在外破阵同样是破,既然我们可以直接将这拦路的阵法打碎,何必浪费时间入阵破阵?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凭什么要我们蛟岛按照你的意愿破阵?就凭你四境略高、五境不到的修为吗,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敖镇海五指微屈,拧断康庄颈骨,如同捏死一个凡人,将他尸体随手丢在水中,抬步向前走去,背对西川自语道:“蛟岛威严受损,必须有人负责,哪怕凶手不是龙门,李玉却是最好的替罪羊,狼庭压境、厉氏插手、皇帝下旨,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为蛟岛创造条件,幕后主使是谁我不关心,如果成功覆灭雍州,我能获得一条活生生的龙,区区一个敖靖海的死活又算什么?” 蛟龙一脉举族狠厉,同脉相杀本是古来常态,数百年后一旦敖镇海无法成功化龙就会日渐老去,到时候狠下心吃了亲弟弟敖靖海延长自己寿命完全不是没有可能,现在敖靖海已死,于敖镇海来说更大的损失不过是少了一颗珍贵的灵丹妙药。 此番诛心之语唯有康庄能够听到,可惜他早已死亡,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尸体沉落西川江底。 群龙西进千百里,肆意破坏,所过之处山河破碎寸草不生,奇怪的是沿途不见一间屋舍,更无半个人影,方才被敖镇海击飞的饕餮父女居然也没有再出现过。 敖镇海一步跨出,凭空出现在敖镇海头颅上,俯瞰大地,这才发现不止百姓,城池乃至田地也都消失不见。 敖拓海道:“曾闻雍州复建之初,龙门除了雍州城又另外设立了八座城池,意图布下一座九宫八卦阵,由十万龙子龙孙组成的龙群宽及百里,更兼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为何行了如此远却没有看到一座?莫说兑城,乾城、坤城也该有点眉目才对。” 敖镇海皱眉不语,内心隐隐不安。 ———— 雍州北界。 离城城关与赫连部落的营地距离不过十里,相互望得见对方城头,刀枪林立,火光粼粼。 殿外有人扣门,李玉横卧案上,仰面对着大殿横梁,懒洋洋道:“进来。” 厉红缨入内,拜道:“夜色暗沉,红缨请命率军出城,趁着天黑袭击赫连关山大营。” 李玉翻身侧躺,伸手支住脑袋,笑道:“小红缨太单纯了,你能想到的赫连关山一定也能想到,指不定厉兵秣马在那等着你掉进陷阱呢。” 厉红缨命随从展开的两军布防图,手指赫连部落军营东面,道:“启禀大人,我父冀州之主厉人杰遣人于今夜率部来援,大人只消正面出城佯攻,红筱自引一军绕向敌后,三面夹击,定能打他赫连关山一个措手不及。” 李玉来了兴致,起身问道:“你爹又派了多少人来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早点通知我?” 厉红缨一本正经道:“领头铁骑三万冲锋陷阵,后续步卒两万用以清扫战场残敌。” 李玉笑道:“前前后后来了十五万,你爹够意思啊,拒马城那边没问题吧?” 厉红缨道:“有帅父亲自驻守,谅那拓跋马王不敢进犯,拒马城那边翻不起什么大浪。” 李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厉氏不愧为九州栋梁,有你们在雍州无忧。成吧,我允你出兵,你既要绕后突袭,且率军先行,待我清兵点将即刻出城。” 李玉从案上跳起,大叫道:“小林子,快去叫人,准备打仗咯。” 候在殿外的林清泓闻声入内,神情古怪,杵在那不言不语。 厉红缨识趣告退,一路上连连摇头,不禁替雍州惋惜,有这样的主子,真不知道龙门能撑多久。 事无巧合,蛟岛于今夜到达雍州东界的西川江面,她来请战亦是早有预谋。 只要今夜这一仗打起来,三面夹击,赫连关山受到重创,必然杀红了眼,然后她伺机釜底抽薪,领着十五万厉家军撤离战场,只留下龙门一支不成气候的杂兵军队孤军奋战,凭借龙门那点人力,面对盛怒之下重甲熊骑无异于螳臂挡车。 北边不安生,南边也不能好过,蛟岛十万群龙继续西进,届时夹缝中求生的不是赫连关山,而是自以为高枕无忧的龙门之主李玉。 连日相处,厉红缨早已将李玉习性摸得彻底,纵然修为通天,无非就是个靠着龙族血脉上位的纨绔子弟,好赖全仰天赐,心中也无大志、胸中也无城府,指不定连一身修为也是凭空长的,没经过多少磨砺。 像那空中阁楼,建得越高,摔得越惨。 注定无法与国师为敌。 厉红缨纵马行至南城门下,高声喝道:“出城破虏,成败在此一举,众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大军黑压压一片,迎着夜色出城如云。 城头处,林清泓望着远去的厉氏铁骑,面无表情:“我虽然欠你一条命不假,你总该给我留点面子,以后别再这么叫了,不然我就削你,打不过你也要削你。” 李玉打起马虎眼,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道:“小林子大病初愈,想不想来点药膳食补?我请客。” 林清泓额头青筋跳动,笑问道:“食补?怎么说,熊掌吗?” 李玉摆手笑道:“那不能啊,小林子千里迢迢赶来帮我,我总不能这么刻薄你,今晚咱们吃蛇羹,你看成不?” 秋水出鞘三寸,林清泓强忍愤怒:“群龙在东,你我皆在雍州北界抵御赫连关山,请问你要怎么让我隔着千里吃到蛇羹?” 李玉手中托起一方小鼎,笑道:“别的不说,今天我真没糊弄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门叫做八荒联星镇九天的玄妙阵法。” 林清泓黑着脸道:“没听说过。” 李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转过身,背影萧索,颇有几分知音难觅、高处不胜寒的意味,叹道:“唉……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怎么会听说过呢,因为这名字可是我刚刚才想到的,是不是特别牛掰?” 秋水铮鸣,林清泓抽剑架在李玉脖子上,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要么说人话,我跟你拼命。” 李玉果真收敛笑意,正色道:“一会可能有点晕,你忍忍。” 雍州鼎鼎口星芒迸发,光柱冲天而起,于半空处开始向下折射,罩住整座离城,一闪而逝。 天上白夜流星,天下万物扭曲。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厉红缨骇然发现—— 偌大一座离城,不见了。 ———— 敖镇海迎风远眺,夜幕下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座阔及十万顷的巨大的城池。 巨大城池由九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方阵组成。主城居中,另有八座城池依照四正、四奇的方位依附周围。 正是九宫八卦阵的模样。 乾、坤、坎、离、艮、震、巽、兑这八座原本互相隔着几百里地的城池竟然一夜之间全部聚集在这里,仿佛天上的神祇施展搬山手段生生将之挪移于此,令人惊叹。 星光从天而降凝成宽大无比的白色布幕,除却由九座城池组成的九宫八卦阵,布幕还遮住了阵外千里范围内的一切事物,包括龙群。 星光照耀下的万事万物几乎全部陷入沉寂,如果蛟岛群龙不算的话,还醒着的寥寥无几。 地上两个,远离战场。 林清泓、牧小小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天上四个,直面蛟岛群龙。 饕餮还未从震惊中抽出身来,有口难言。 李玉笑道:“公子吩咐,要隐藏实力,要关门打狗,不能给外面的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康庄从三丈高的黑色尖塔中走出,气势节节攀升,越过四境直达五境,和李玉相仿。 他已死,死得不能再死,但他仍还待在人间,通过另一种方式活着,比如说—— 做鬼。 这个鬼,人间不能留,地府不敢收,他的眸中有金光隐掠,如贤如圣;他的脚下有紫火腾腾,似鬼似魔。 因为他是鬼圣。 康庄朗声道:“如果你们一开始真的选择乖乖破阵,黑塔不一定留得住你们,可惜你们不肯,这是你们自找的。公子吩咐过,遇到好人,要投桃报李,遇到坏人,也别被随便欺负。机会已经给过,既然你们不留半点余地,现在,要么降,要么死。” 第四人是一个壮实的高大汉子,以往总是穿着粗布衣服、拎着锤头敲铁块,今天不一样,他穿的是白袍,拿的是一柄长刀。 白袍大小合身,款式得体,套在身形高大的石虎身上半点不觉得突兀别扭;长刀因为曾经造业太多,刀屠万众,故而刀身上多了一层永远洗不去的血色,只是看一眼就要觉得如坠冰窖。 最让人忌惮的当然不是刀,是人,还有那人背后的神兽虚影。 包括敖镇海、敖拓海在内的蛟岛群龙,如坐针毡。 其实站在石虎身边的饕餮也不太适应,饕餮血脉固然尊贵无比,终究只是异兽。 当李玉浑身布满龙鳞、头顶生出龙角的时候,饕餮的不适感又增了一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也算神兽。 于是,打雷了、起风了,还有地底下的紫火也烧上来了。到最后,大嘴真的只是张大了嘴蹲在地上等东西掉进他嘴里,别的啥也没干。 饕餮这才明白,夜麟哪里是请他来做打手的?分明是请他吃肉来的。 然而他要做的只是露个面。只要饕餮在雍州东界露个面,雍、荆两州结盟就算坐实了,分量不可谓不重,但要说让他白白吃掉那么多珍贵的蛟龙血肉的话,还不够。 夜麟完全可以只是谈谈结盟,没必要把假欠人情把他请来这里。 要说是好朋友,那也算不上,毕竟饕餮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吃了夜麟。到底为什么?饕餮想不明白,也不擅长想这些。 …… 去往扬州的路上,夜麟捂住胸口,墨色还没有染上衣襟的那一小片区域,轻笑道:“以前总听你埋怨这一辈子没吃饱过,现在我请客,帮你吃饱一次。” 如果没有当年饕餮无意中吞掉自己一些杀气,可能他会提前离开神州,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雍州的那些百姓也还离不开他。 施恩可以无心,报恩必须有心。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二章 收小弟上瘾 雍州位于大明九州的西北端,向北是狼庭,往南紧挨着梁州,东边临近冀州。 厉人杰手托一樽小鼎,站在冀州西界凝望雍州,喃喃道:“太安静了些。” 目送蛟岛群龙进入雍州多时,起初飞扬跋扈,到处吐火燎原,雍州东界火光冲天,为何越往里走声势越小,直到现在反而没了半点声响?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通过冀州鼎的感应,雍州鼎还在,并无任何波动。 冀州之主厉人杰奉国师命令于此处等待,暗中观察,一旦蛟岛与赫连氏攻破雍州城,李玉战败被俘,他的任务就是从敖镇海手上要来李玉的雍州鼎;如果蛟岛与龙门两败俱伤,他甚至不介意把敖镇海、敖拓海两条大蛟的性命一同取了。 大蛟修炼千年,且不谈蛟丹无价,只论肌肉骨血就可以称得上价值连城。 当然还有大妖饕餮。 饕餮的出现是个意外,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一也可以是一万,一个变数就有可能引起整个局面发生改变,不得轻视。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反而是当年家破人亡被国师生生逼疯以致死后化作鬼怪不得超生的康庄居然也清醒了过来,更有四境修为。 厉人杰并不认为他会这么轻易的就给敖镇海弄死,抛尸江中,于是施法去捞,果然不见了尸体。 故而厉人杰踌躇不定,虽然有心进入雍州查探实情,却又不禁担忧局势变化危及他的性命。 厉人杰接住冀州鼎的力量,扩大感知范围,试图将神念覆盖到雍州更深的地方,一里、五里、十里、三十里……直至百里。 沿途掠过无数村庄、集镇,当神念延伸百里范围的时候,厉人杰看到了一座城池,城楼匾额上书“雍州兑城”四个大字。 厉人杰看得真真切切,那是兑城,兑城安然无恙,若说以蛟岛群龙的毒辣心性,只是从兑城头顶路过却没有大肆破坏一番是万万不可能的。 山河破碎、遍地残尸的景象没有出现,有的只是入夜后的宁静祥和。 厉人杰寻不到半点异常的地方,内心疑惑更深,按理说不应该是护城阵法创造出来用以迷惑外界的幻影假象,如果是,那么原应处于阵法之外破阵摧城的龙群去了何处? 厉人杰几次三番催动传讯法器,结果毫无收获,犹如巨石沉湖,没有任何声响,安插在雍州各处的探子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断了联系。 忽有声音于厉人杰心湖响起:“才听令爱说,厉元帅坐镇冀州以北,狼庭拓跋氏不敢南下争夺失地,怎么这才一多久的功夫,厉元帅就到了雍州东界的西川边上?怪哉,怪哉。不过厉元帅派人帮助我雍州龙门抵御赫连氏,虽然今夜到底没有打起来,李玉心中仍是万分感激。” 兑城城头出现了一个人,龙门之主李玉。 李玉双手撑住城沿,身体微微前倾,笑吟吟道:“既然来了就喝杯茶再走吧,厉元帅请上座。” 厉人杰心中骇然,试图收回感知,不曾想李玉双掌按住城头时,连着他的神念也给扯着不放,如同绳子的两端,一端已被李玉牢牢抓住,若是自己强行收回,恐要断去一截绳子,伤了魂魄。 于是厉人杰作揖笑道:“大明九州同气连枝,冀州又与雍州是近邻,听闻蛟岛进犯雍州,我理应出手相助,责无旁贷,于是连夜赶来相助,看这模样想来雍州无碍,我便放心了。可惜冀州以北战事吃紧,我不宜多留,喝茶就算了,在此告罪一声,望李大人容我先行告退。” 李玉五指微屈,攥紧厉人杰神念,掌心隐有雷光亮起,笑道:“既然厉元帅不愿留下,我也不能强求,只是待客之道不能少了,李玉备了一碗上好的蛇羹,元帅路上吃。” 李玉松开法术,双手负后,没有继续拉扯厉人杰的魂魄,微笑道:“恭送厉元帅。” 收回神念,厉人杰脸色微白,身形晃了晃,一时竟有些站不稳,,貌似受伤不轻。 李玉掌心雷霆直接打在他的魂魄之上,那滋味远远胜过五雷轰顶,怎能好受。 低头看去,手中却多了一碗“蛇羹”,可碗里哪是什么蛇肉,分明是几颗枯黄的莲子还有少许断裂的蛇牙碎片。 用意很明显,要他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有苦说不出。 厉人杰神色阴鸷,低声自语:“今夜之辱本帅记在心里,此生不忘,来日必将双倍奉还。” 说罢,拂袖离去。 之后李玉御使雍州鼎撤去阵法,笼罩着整个雍州的幻象星图逐渐消弭,斗转星移,八座城池回归原位,万民悠悠转醒,不知发生了什么。 唯有驻守兑城城关的龙门弟子惊起地发现城头多了几个人,李玉也在。 李玉摆摆手,伸手放在嘴边,低声说道:“别担心,这是公子的手笔。”此时他才是真正站在兑城城头,之前的兑城只是假象。 闻言,众弟子咧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自觉退回岗位驻守城关,原本一身的疲惫倦意瞬间消失无踪,精神倍感活跃。 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公子去荆州有些时日了,但愿公子万事顺遂,平安回来。 还有不要太累。 这些都被饕餮看在眼里,站在他这个层次的人哪怕没掌握什么读心术,通过一些细节仍能判断出其他人心里想了哪些东西。 饕餮看到的很直观,他看到了希望,每个人都有希望,在眼中,在脸上。 那么多,那么真实。 饕餮莫名地有些感慨,智计高深、武力强大者大有人在,玩弄人心权数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像夜麟这样可以让一州几十万百姓毫无保留信任的,真不多见。 他只听说过一个,距今已有万载的上古元年,有个人率领神州各族抵挡天外邪魔,是那禹王。 正值四人谈话,石虎拜别康庄,对李玉说道:“各城才开始建造,事务繁多,阵法也没布设完善,现在只弄出一个雏形,我手头还有不少活计,先忙,你们自便。” 话才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雷厉风行。 康庄朝石虎背影郑重其事拜了三拜,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玉挥手笑道:“石大个子辛苦了。”回头打趣饕餮道:“大嘴前辈,可吃饱了?” 饕餮吞了两条五境大蛟的血肉,生平头一次肚子里觉得饱胀,修为回到全盛时期不说,更有几分增长,人也跟着容光焕发,年轻不少。 饕餮思绪飘远,没搭理他,身旁牧小小拉了拉饕餮衣角,轻声道:“爹爹,爹爹?人家叫你呢。” 饕餮回过神,说话前先是看了下牧小小,然后沉声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玉和康庄对视一眼,康庄道:“前辈与公子本是旧交,有什么需要大可以直说,想来公子也愿意帮助前辈。” 饕餮接着道:“今夜过后,我出现在雍州的消息就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九州大小势力,降神坛里只剩下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异族兄弟,未到五境难撑大局,急需要我回去坐镇,有我在,宵小们不敢妄动。在此之前,我想把女儿小小托付给龙门,如果大明国师因为两州结盟坏了计策想要报复于我,我不一定抵挡得住,反观雍州,尽管夜麟不在,雍州还有三位五境,我很放心。” 没等康庄考虑周全,李玉胸脯一拍,信誓旦旦:“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李玉笑问牧小小:“近来我喜欢上了收小弟,方才蛟岛那些虫子大点的我都宰了,剩下不少小的,全在三境以下,翻不起什么大浪,干活却很合适,我寻思着龙门缺人手,所以通通收了,正愁不知道怎么管理呢,有你帮忙我就清闲啦。反正都是管宠物,应该差不多,听说牧小丫头有个名号叫‘兽王’,有没有兴趣试试驭龙是什么滋味?” 一想到李玉给自己收的那帮鬼怪“小弟”,康庄就黑着脸想抓狂,做鬼那段时间康庄没少被两个鬼王欺负,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 原想着它们应该已经离开了雍州,勉强算是好聚好散,康庄打算反正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干脆不计较不寻仇。 哪曾想李玉一个没放过,全给他抓来丢在眼前,美其名曰“帮你收的手下,任劳任怨。” 完事那帮鬼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抱住康庄大腿哭着哭着求他饶命,叫他康庄情何以堪? 还有现在,那御兽和驭龙能一样吗? 真不一样! 康庄心里纳闷,李玉做事咋就不过过脑子呢?曾听夜麟提起过,李玉的真实年龄其实很小,心智也未成熟,康庄现在算是确确实实领教到了,还恶心到了。 牧小小有些为难,没有立刻答话,拉着饕餮往旁边走,小声询问道:“爹爹不是反对我喜欢夜麟么?怎么现在反而要把女儿留在雍州?” 饕餮闷闷道:“你阿娘弥留之际还要我答应,只要你喜欢的人不坏,我不可以过多干涉你的感情,刚才那些龙门弟子提到夜麟的时候什么模样你也看到了,夜麟人还行,我怕管多了将来死后你阿娘要在下面掐我,感情什么的你自己把握就好。” 牧小小则是联想到了别处,她问道:“当年阿娘和爹爹是不是很难?” 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相思之苦,牧小小的娘亲不会留下那样的遗言,要饕餮别过多干涉女儿的感情。 饕餮鼻子微酸,涩声道:“是有点难。” 一个是顿顿吃不饱的弱小妖物,另一个是才有半只脚踏出凡人范畴的道门杂役弟子,他们爱得有多辛苦不难想象。 饕餮与那女子躲躲藏藏偷偷爱了半辈子,才刚熬出头,饕餮修炼有成,女子却和他阴阳两隔,最终只留下还是婴儿的牧小小要饕餮独自抚养。 饕餮笑道:“去吧,死丫头加把劲,别辜负我的期望,把那夜麟套牢了。” 牧小小上前抱住饕餮,说了许多悄悄话。 没打扰父女俩的独处,康庄拉着李玉离开,发现李玉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没见过亲人别离?” 方才饕餮最后那句话没用心声传递,而是直接说出来的,李玉听完直接就傻眼了。 悔不当初啊!他怎么就没看出来牧小小是喜欢夜麟的? 李玉不甘心,又问了一遍:“刚才我是不是听错了?大嘴前辈要牧小丫头套牢公子?” 康庄恍然,忍俊不禁道:“你放心,牧小小前头还有个和公子掰扯不清的剑冢小师叔姬晴,所以我想红筱姑娘不会把你怎么样。” 康庄坏笑着补了一句:“虽然人是你留下的,可是红筱姑娘识大体,不会跟你计较太多,应该……吧。”语气很是飘忽。 红筱哪能饶得了他?铁定扒下三层皮来。 李玉只觉得苍天好像又塌了一次,绝望地跌倒。 康庄觉得舒坦多了。 收呀,你收呀,收完小弟收女人,还给公子收女人,这下没得玩了吧~活该有人修理你!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三章 少年不爱酒滋味 今夜注定不会太平,雍州、狼庭、徐州甚至天上,已经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正如瞳渊所说,只是一盘棋,除了棋盘上用心算,还要在现实中身体力行去做。 算对了那是最好,可以省下很多心力;算错了也没必要自怨自艾,多花些心思补救便是,既然做好了准备谋定而后动,就要先保证自己落子无悔。 再复杂它也只是一盘棋。 无论局势变化如何反复、夜麟预料对与不对,夜麟都必须把未完的棋局继续下去,棋盘上怎么下棋是一回事,怎么把棋盘上的局势搬到整个大明九州又是另外一回事。 夜麟此行的任务远远没有结束,为了推动局势发展,他的行程将要继续下去,先去扬州见过剑祖,再到徐州救治小乞儿祟祟、以及进宫面圣复旨,还有去梁州挖墙脚…… 一桩桩一件件,夜麟可忙。 夜麟、红筱、魏阳、瞳渊四人乘坐飞舟,从神州南疆的十万大山离开,直接往扬州驶去。 夜麟独坐船头,两鬓丝发迎风微扬,身后甲板上睡着魔婴瞳渊。 瞳渊是一个变数,自夜麟留他一命开始,瞳渊就是一个极大的变数,用坏了不消多说,自然是贻害无穷,用好了却能令夜麟在九州棋局的胜算增加几分。 下棋最忌讳下死棋,活棋能在棋盘上自行变化,可能刚开始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子两子,闲置多时,却能在最后翻身一变占据决定棋局胜负的关键位置。 棋子本是玉石雕刻的死物,再怎么变化都不过是棋理、数算上的长短变化,远比不得活生生一个人的成长、言行变化来得更大,因而也更隐蔽。 所以夜麟不介意往自己的棋盘上放一些活棋,瞳渊是,步迟、步苦是,远在兖州白龙寺的小和尚更是。 诸如此类,夜麟留下的后手不胜枚举。 一次神仙手,看似碰巧而没有半点道理,那么两次、三次乃至更多?只要对手一招看错,夜麟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满盘皆输。 大话是该这么说没错,总得先管当下,夜麟觉得有点饿了。 想太多费心力,没吃饭脑阔疼! 从夜麟施展《太上素灵经》在降神坛中留下假身,真身随牧小小去请饕餮那时起,他就没怎么好好吃过饭。 白衫少年仰面躺下,揉着肚子哀叹道:“饿呀!” 魏阳始终没有如红筱、瞳渊一般睡去,才听见声音,睁开双眼递来一个水囊,道:“没带干粮,凑合着垫垫。” 接过水囊,才刚拧开,一缕酒香扑鼻而来,夜麟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魏阳见夜麟晃着酒水却迟迟没有饮用,疑惑道:“有什么心事?” 夜麟摇了摇头,旋紧木塞将酒囊递还给魏阳,尴尬笑道:“我不爱喝这个。” “呦呵”魏阳乐道:“要我寻回七情六欲好好做个人再去想成仙的是你,要我做人难受就借酒浇愁的也是你,原以为你自己是个酒鬼才会如此劝我,怎的你自己反倒不爱喝酒了?怪哉。” 魏阳拧开木塞,满饮一口,美滋滋道:“要我说酒的滋味真不赖,但凡喝过好酒的总会时不时又想喝点,就连如我这般常年在山中修道的人也多有好这一口的,时常采集许多珍贵灵药酿造酒水,美其名曰‘仙酿’。” 魏阳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满怀好奇,试探道:“说你不爱喝,该不会其实是你没喝过吧?!” 夜麟无奈道:“喝是喝过,什么仙家酒酿、琼浆玉露也没少喝,但要说味道的话,我是真不喜欢。再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谁规定你们喜欢的我就一定要喜欢了?” 魏阳连连摇头:“不不不,那是你还小,不懂酒有多好喝。” 夜麟眉头微挑,道:“我走过的桥比你这辈子走过的路还长,真好意思说我小。” 魏阳背靠栏杆没和他争辩,只是一边喝一边笑。 夜麟眯着双眼,很想把他从飞舟上丢下去。 逗归逗,魏阳哪敢把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惹毛了,赶忙递过酒,赔笑道:“虽然酒水不顶饱,来一口总好过饿着肚子难受不是?” 夜麟再三犹豫,终于还是扛不住饿,接过酒囊小口小口抿着酒水。 魏阳惋惜道:“你这性子真不爽利,怪不得不爱喝酒。” 夜麟喝着酒,淡淡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爽利可言,一时痛快的背后总要藏着许多无奈。” 夜麟真要痛痛快快杀上一场,可以,但是在那之后,夜麟离开,九州依然大乱,天外那帮自诩苍生主宰的白痴不会死绝,下棋的人不过是换了一个而已,苦的到底还是百姓。 夜麟又道:“而且这和喝酒没关系,遍观世间优柔寡断之人,好酒者矣,或借酒浇愁、或对酒当歌,好一个多愁善感,好一个名士风流、潇洒不羁,结果呢?聊以自-慰罢了。刚毅果决如你师傅烈火天君,叱咤风云多年,不也是滴酒不沾的人物。” 魏阳正襟危坐,道:“那日,你说会告知我当年的内幕,是在今夜?” 夜麟拧紧木塞躺下休息,反手拍了拍身旁瞳渊小脑瓜子,道:“别装睡了,这事你来说,如果说得不对或是他不满意,我饿醒了会揍你。” 瞳渊苦巴巴皱着脸:“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说就是了,但是你不许揍我。” 虽然不知道夜麟待在身边的古怪婴儿为什么会清楚当年因果,魏阳更在意师傅死因,双眼紧盯瞳渊。 瞳渊忙是竖起一只手指,道:“咱们先说好了,不管我说得怎么样,你不可以让他揍我,你也不许揍我,不然我干脆不讲了,等着挨揍就好。” 见魏阳点头答应,瞳渊接着道:“其实我没有亲眼见到,只是曾经得到许多情报,靠猜出来的真相,省略过程不讲,至少结果八九不离十……我这不是才要开始说吗,你别急,我且问你,可还记得你师傅死因为何?” 魏阳直言不讳道:“传言我师傅死于天劫,而他离开奉天府那日,不止我,整个梁州,甚至是大明九州有大半确实看到了天劫降世。” 瞳渊问道:“我说你师傅死于他杀,你信吗?” 十指死死抓住双膝,指节发白,魏阳满目血丝,道:“谁杀的?” 瞳渊小手指向十万大山,反问道:“你刚才不是见过天劫的力量了吗?” 仿佛天劫真的砸在了头顶,魏阳顿时怔住。 十万大山,是之前发生大战的地方,魏阳曾亲眼目睹大明国师雷火缠身,青黑两道光芒几乎拥有灭世之威。 “我生于梁州,自小天赋不俗,更仰慕传说中的仙人,于是立志成仙,修炼不怠,迄今已有千余载,从凡人,到超脱,五道关卡,我亦平安度过五次生死大劫,即使是最后的天劫,我也渡了,本该就此羽化飞升,因为我已然是仙……瞧瞧我手上的青雷,名为‘天罡’,世上又有何人胆敢站着不动吃上我一击‘天罡雷引’?五境,也不成。” 大明国师在那火湖之上的言语一字一句掠过魏阳脑海,魏阳终于明白—— 国师生于梁州,立志成仙。 国师渡过天劫,并获得青雷“天罡”的力量。 原来“天罡”就是天劫的劫雷!是大明国师身化天劫杀死了烈火天君! 魏阳目眦欲裂,嚼穿龈血,嘶声道:“那个狗日的大明国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瞳渊晃动着手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烈火老道挡着国师的成仙路了呗,还能怎么着?你刚才也听到了,大明国师说他飞升到一半被天门挡着,还被守陵人打下来,成了仙却没办法离开神州,于是煞费苦心寻找打败守陵人的办法,办法是找到了,碎九鼎,败神州,很丧心病狂对不对?” 瞳渊摇头晃脑,笑道:“反正我是挺乐意他这么做的,但烈火老道不答应呀,两人在九天之上打了一场,烈火老道没渡过天劫,修为弱他一等,更没有‘地煞’这种能与劫雷‘天罡’抗衡的神火,所以被雷劈死很正常。” 魏阳怒极,浑身颤抖,一身阳火不住地往外冒,整个人几乎处在崩溃边缘。 在他将爆未爆的那一刻,红衣侍女及时出手,一掌打在魏阳后心处,震晕魏阳的同时也将他心中怒气打散,免得魏阳走火入魔。 昏迷前,魏阳一口心头血,喷在正对着自己的瞳渊脸上。 瞳渊抹去一脸鲜血,目光幽怨,望着红筱道:“大姐姐怎么出手的时候也不看着点?” 红筱扶着魏阳躺好,低下身,一手叉腰,一手揪住瞳渊重重地拧,薄怒道:“小东西这么幸灾乐祸呀?人家死了师傅已经够难受了,你一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是想火上浇油吗?你气疯他不归我管,可他身上冒火把姑奶奶热醒,这就是你的错了。小东西怕还不知道,女孩子的起床气,可大呢,很大呢!” 好一顿蹂躏。 瞳渊不成人样,满脸的呆滞,来不及诉苦,转过身,小手抓住夜麟衣角使劲拉扯,伤心地大叫:“本来我都不爱说的,你非要逼我,夜麟你他娘的又坑我!说好了,你不揍我,他不揍我,结果红衣服的娘们出手揍我!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快起来,你给我个交代!” 到底是心痛大于肉痛。 夜麟果真站起身,没管腿上挂着个瞳渊,径直走向魏阳,轻声道:“烈火没全死,他留了一粒火种被我养在天外,过段时间会让你们师徒重逢的,我向你保证。” 一番话语仿佛直接递进心湖梦境,魏阳紊乱的气息趋于平稳,体内灵气暴动也渐渐消弭。 魏阳眼角有清泪流下。 这是一道坎,如果夜麟不这么做,魏阳知道真相那一天真的会疯。 为什么火术一脉会被雷法一脉打压多年,自魏阳而下,所有人在奉天府抬不起头来修道。 为什么只要奉天府有战事,他们总被架在最前线,死伤惨重,别说是三境二境,就是一境的新晋弟子也没放过。 为什么空有一身天赋却迟迟不能迈过三境到达四境。 全靠魏阳一个人,忍气吞声撑起火术一脉,他吃得苦岂会少了,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所以那日夜麟才会劝魏阳喝酒,希望他借着酒劲先把心里的苦闷散去一些。 夜麟把酒囊放在魏阳身边,低声道:“如果一个人真的伤痛到极致了,哪会有力气喝酒,喝酒又有什么用呢?何况我们从来醉不了,到底只是寻求安慰罢了。” 夜麟凝望夜空,喃喃道:“我不可以喝酒的,那人告诉我,有时间喝酒还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可以好受些,怨天尤人没用的,一个人,一条路,跌倒了就自己站起来。” “没人扶也要站起来!”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四章 谁要和你做朋友 荆扬边界,妖兽洪流于昨日收到血巫王的暗中授意而陆续回撤,抵御兽潮的战斗进入尾声,新的一场战斗则刚过去一夜。 姬晴离开之前曾经下达命令,要剑冢长老在山林中布下剑界截断血妖退路,众弟子则仗剑入内绞杀血妖。 一为除恶务尽,二为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历练机会。 先前弟子们依着剑阵合力抵抗妖兽潮流,是守,不求斩获多少,只求挡着妖兽不往扬州进入半步即可。 妖兽数量过多,弟子们即便是胡乱地挥舞手中长剑剑气也能砸中几只妖兽,若是抵挡不住就会有三境长老出手杀妖,弟子们没有后顾之忧,更没有处在生死绝境。 因而真正能起到历练作用的,反而是现在主动追杀溃逃妖兽的过程。 为期两日,弟子们宰杀多少妖物就能获得多少功劳,一切全凭自己本事。身陷险境不会有人来帮,斩获妖物首级却会有人来抢。 弟子们除了辛苦宰杀妖物之外还要小心防备同行的师兄弟抢夺劳动成果,这对于剑法手段和心智城府都是一场不小的考验。 二境弟子需要独自历练。 一境弟子由于能力不足则往往需要结队行动,虽然斩杀了妖兽以后功劳必须分摊,但是分成后仍有一笔不小的获利,于是人人趋之若鹜。 元齐锋、燕叔同、乔桥就是这么一支纯粹由一境弟子组成的猎兽队伍,进入众长老围棋的广阔剑界中猎杀血兽。 三人以元齐锋剑术最高,正面牵制血兽,燕叔同负责协助元齐锋攻击血兽,同时警戒四周,谨防有其他的血兽或是弟子进入战圈,乔桥负责收尾工作,在元齐锋斩下血兽头颅以后,迅速施展剑火焚烧血兽残躯。 虽然百足虫死而不僵,血兽原比不得血妖厉害,只剩头颅的话便算死透了,至少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血兽迅猛冲来,抬爪拍烂树干直击藏身树后的元齐锋,被元齐锋举剑过顶挡住。这一式“龙抬头”元齐锋练得扎实,虽无林清泓雍州时施展的那般强大,亦无龙形隐现,仍是将兽爪牢牢挡住。 兽爪势大力沉,元齐锋气血震荡不已,当即大喝道:“就是现在!” 燕叔同从周遭的树冠跳下,白芒天落,似那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地面,以剑四式“汇阳”破开血兽表皮,刺入脊背。 剑势再变,三式“启蛰”是少数几招一境弟子也能做到剑气外放的招数,燕叔同凝聚浑身力量,于剑尖处化作一缕锋利至极的剑气,贯穿血兽胸腹,搅烂血兽肚肠。 血兽吃痛剧烈挣扎,躯体摇晃扭动,并几次尝试回过头去咬燕叔同。 施展“启蛰”,燕叔同已经脱力,死死握住手中铁剑不让自己跌落。 眼见血盆大口就要将他撕碎,元齐锋趁着血兽注意力放在背上,倒身一滚脱离兽爪笼罩,起身施展剑招。 剑十五式,白露。剑气凝而为露,剑属金,金色白,白着露之色,而剑光气寒也。 一点白芒贯穿脖颈,血兽头颅垂然落地。 元齐锋喝道:“乔桥!” 少女观那血兽败势已定,破涕为笑:“好嘞!”舞剑如云,蕴气于剑身,冲上前来一剑斩向血兽。 一剑不解气,乔桥又多补了几剑,最终在那血兽体表气燃成火。 剑九式,芒种,酷烈如火。 没等头颅接回,剑火已将血兽烧焦。 等元齐锋小心翼翼收好缩水一般的枯焦兽首,少男少女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围着被血兽拍碎只剩根部的树桩坐下,不由得心生感慨。 之前他们历经苦难,好不容易才将一只血兽引入陷阱,先是乔桥面对两人高的血兽吓得腿软,抬不起剑不说,逃跑都要挪不动步子,惊得另外两人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里。 燕叔同护送乔桥离开时后心被那铁鞭似的兽尾扫到,当场咳血。 于是元齐锋不得已现身招惹血兽吸引其注意力,然后四处躲藏苦等燕叔同回来帮忙,否则自己说什么也无法斩杀得了血兽,硬扛那一记兽爪至今仍还觉得气血有些不顺。 燕叔同伤势未愈,脸色微白:“出来前我才到的剑十三式,原想着露一手吓吓你,却没想到你已经练成十五式‘白露’,难怪师傅说我天赋不如你。” 元齐锋只是苦笑,练到十五式又如何,还不是敌不过一只血兽,本想安安稳稳跟在师兄师姐们后头捡漏,没想到一境的弟子也得参加追杀血兽的行动,命都快没了,哪还有心思去计较一时的剑术长短。 乔桥把脸埋在膝盖上,声若蚊鸣几乎不可见:“都怪我不争气,害得你们俩都受伤了,我那份功劳你们拿去吧,这次历练我能长点胆子就好了,哪敢再奢望有什么奖励。” 元齐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安慰道:“千万别这么说,刚才我和叔同都没有力气再出招,既然血兽是你杀死的,功劳就是你应得的。至于临阵怯场也不打紧,乔桥你天赋不差,师门长辈护短,没舍得让你真的与人生死搏斗,所以少些经验。等这次完了,我们仨可以找个机会去外头历练历练。” 乔桥皱起脸就要哭出声来,燕叔同连忙道:“齐锋不要我要,你可以拿一半分给我,我这次伤得不轻,正好缺点医药费。” 乔桥这才稍稍好受些,止住要哭的势头,重重点头:“好!” 不曾想才一会,乔桥大声尖叫。 二人不明所以,望着乔桥张大了嘴一句话说不出来,伸手指向天空,顺着乔桥手臂,元齐锋抬头。 看到了一道黑影,将他们头顶的阳光遮住。 背生蝠翼的狰狞血妖向下飞扑,抓住乔桥肩头便提着她立即往天上飞,眼看这个柔弱少女就要被血妖生生撕碎,元齐锋和燕叔同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救她的方法。 血妖瞬间离地百丈,距离早已超出他们剑气所能到达的长度,二人顿时陷入绝望。 “孽畜休得放肆!”一道剑光从剑界林海的某处横跨百丈,径直斩在血妖两翼,伯离接住向下坠落的乔桥,骈指成剑,一缕剑火飘出。 凝望近在咫尺的白袍剑客,乔桥有些目眩神迷,痴痴道:“大师兄……” 伯离屏息凝神静待血妖燃尽,低头看着乔桥,柔声问道:“师妹,没事吧?” 乔桥只是摇头。伯离的一举一动都令她心神轻颤。 一颦一犟,也都看在眼中。 伯离眉头微皱,远眺天边,有人闯入剑界,是一架飞舟,舟首站着一位持剑的白袍女子,姬晴。 小师叔祖嘴上挂着笑,不时转头人说话,好像……很开心? 姬晴很开心。 隔着太远,与她联袂而来的少年,伯离看不清面容,但他很想看清,于是盯着不放。 同样是白袍,凭什么? 乔桥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她在伯离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还有一丝丝隐藏极深的愤怒、不甘,甚至是嫉妒。 乔桥境界不够,她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在靠近,随着距离逐渐靠近,她发现了那是一架飞舟,飞舟上面有人,她无比渴望知道,那人是谁。 姬晴。 乔桥的眼神黯淡下来,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一瞬间破碎,原来,大师兄心头挂念的人竟是小师叔祖,姬晴。 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姬晴,她乔桥要拿什么才能比得上呢? 新的希望诞生于姬晴身边,那个少年,曾几何时,姬晴可有与人如此谈笑风生? 没有的。 夜麟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苦笑道:“做客不容易,你给我拉这么多仇恨,真的好吗?” 姬晴微微抬起下巴,因为一袭白袍,所以像个高傲的小天鹅,高傲得都不乐意说话,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她听到了。 听到归听到,她并不打算做什么举动用来掩饰。 很得意。 面对那些比剑气还要犀利的目光,夜麟不得已撑开伞,打算遮住自己。 但是这样一来,姬晴也看不到他,所以很不乐意。 姬晴微蹲下身子一把抢过竹伞,倚在自己肩头,道:“哪有和人说话时候遮着脸的道理,你当自己是藏在后院的黄花大闺女呀?” 夜麟无奈道:“我不是,你是。” 身后。 瞳渊倍感惊奇,难道神州还有能让夜麟吃瘪的人?正想问,抬头望见红筱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怎敢去触她眉头,于是求助魏阳。 魏阳没去看他,闭着眼修养伤势,淡淡道:“他们是朋友。” 这话一听,瞳渊可来劲了,原来当夜麟的朋友有这待遇?能让他乖乖服软,想想心里就暗爽。 瞳渊摩拳擦掌无比兴奋,问道:“你是吗?” 魏阳睁开双目望了夜麟一眼,神色明暗不定,低声道:“还不是,我希望是。” 不料夜麟忽然回过头来,笑道:“从昨晚赠酒那会你就是了,多亏你的酒,我才能再撑一会不至于饿晕。” 环顾四周,夜麟笑道:“飞舟上的都是朋友。” 若不是年龄太小,双脚孱弱无力,瞳渊几乎就要跳起来。所以夜麟及时补充了一句:“除了你。”转眼将他打回现实。 瞳渊顿时傻眼,恨他恨得抓心挠肝,恨他恨得牙齿痒痒。 魏阳一怔,苍白的脸上多了些笑容,正要开口说话,夜麟又道:“朋友归朋友,开口要宝贝就免了,你看我像散财童子吗?” 魏阳会心一笑。 这种感觉挺好。 可是夜麟感觉不太好,不是和魏阳成为朋友这件事,而是别的,好像有点儿不舒服,但他到底哪里不舒服也不清楚。 夜麟鬼使神差看了一眼姬晴,嗯?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夜麟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红筱,好吧,其实红筱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突然,两女异口同声道:“谁要和你做朋友?哼!” 发觉对方说的话竟然和自己一样,姬晴、红筱对望一眼,瞬间又转过头去不想看对方。 只有更不满的一声—— “哼!!!” 文能落子安天下,武可拂袖定乾坤,夜麟白白生了一副玲珑心思、学了一身通天本事,面对女子时却仍像榆木疙瘩一样,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 夜麟求助似地望向魏阳,魏阳摊开双手,示意他爱莫能助。 问他一个修道的出家人怎么搞定女人,这合适吗? 瞳渊恍然大悟,对着夜麟摆出一副“你问我呀,你快来问我呀,你问我我也不告诉你”的表情。 可惜夜麟看都没看瞳渊一眼。 小屁孩能懂个啥?懂个屁呀。 抛媚眼给瞎子看,瞳渊想死的心都有了,当然不是想自己死,是想夜麟死。 做是做不到的,也就心里想想。 愁哇!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五章 师娘? 白眉皓首的三境长老方鹤龄上前汇报战况:“启禀小师叔,兽潮确实已经退去,没有复出的迹象。此役损失颇多,经过统计,弟子携带出来的阵图近乎全部破碎,折损剑器两百,人员伤亡情况亦不乐观,弟子轻伤七十,重伤二十五,好在暂无阵亡出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姬晴询问道:“重伤弟子可有影响根基?” 方长老毕恭毕敬道:“我等补救及时,重伤弟子前程无碍。” 姬晴点头:“既然如此,只要没死人,别的损失就都可以不计,我想听点好的。” 小心翼翼整理措辞,方长老道:“我等观战两日,发现不止原先既定的那几个小辈,一境、二境弟子中另有许多好苗子,三境可期,四境有望,数量之多令我等欣慰,这些人都是剑冢未来的中流砥柱,有必要多加培养。” 最后方长老盖棺定论:“如果这一代弟子能够安然成长起来,剑冢即将迎来一次鼎盛。” 适时,伯离御剑而来,躬身道:“拜见师叔祖,方长老,适才伯离力战七妖,心里有些感悟,想试试能否侥幸破境,斗胆请师叔祖、方长老为伯离护法。” 姬晴向来冷漠惯了,没说话,只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夜麟,夜麟点头示意。 方鹤龄老怀大慰,抚须笑道:“好,伯离师侄这般年纪就能摸到三境门槛实属不易,大道有望,既然你有心破境就只管去试,有小师叔和我在这,出不了大的岔子。” 伯离若有意,似无意地望了夜麟一眼,夜麟有感,回头与他对视,嘴唇微动却无声音发出。 夜麟唇语所说不过是那最基础的粗浅道理,平日里老生常谈,于现在不值一提,伯离不禁低看夜麟几分,料想这少年既无半点修为显露,更看不出强者天生就有的神韵何在,能与姬晴师叔祖走得近些,无非是往日有旧或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不能是因为那张脸蛋? 不成气候,何谈威胁。 伯离哂然一笑,于剑界外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下破境,誓要一举成功,成为剑冢当下最年轻的三境长老,令师叔祖姬晴刮目相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 姬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剑祖总不能要她终生与剑相伴,白白浪费女子最珍贵的青春年华,所以迟早得嫁。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姬晴这样的天才是绝不可能外嫁的,只能内定。 那么谁能配得上姬晴,做她的眷侣? 林清泓吗? 林清泓那个蠢材枉为掌门首徒,卡在四境门槛十余年,至今没有迈出那一步,还听说因为战败留下了不小的心结,为破境徒添关隘,不是蠢材是什么? 剑冢内早有谣言传出—— 林清泓就是因为练废了,终生无望四境才会带回来两个天赋不差的徒弟,为的就是培养徒弟继承志向,然后师凭徒贵。 难听归难听,虽然不可全信,道理还是有的。 于是年轻一辈只剩下伯离一人可堪选择,稳稳迈入三境不是问题,超越林清泓指日可待,一旦伯离成为小辈第一人,姬晴就是独属于伯离的禁脔。 瞳渊朝夜麟挤眉弄眼,稚声道:“你好心与人为善,貌似那傻小子还不领情呐,金玉良言听不进去。” 夜麟捻着瞳渊鼻子轻轻地捏,轻声道:“不管别人有多坏,不能影响自己的好。而且他暂时没有做什么坏事,也威胁不到我,总不能抓起来揍一顿。” 瞳渊翻了个大白眼,撇嘴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没做过什么坏事?” 夜麟笑到:“你以为做一个伪君子很容易吗?难得很。” 瞳渊不信,夜麟笑着娓娓道来—— “每逢人间佳节、红白喜事,自掏腰包,买一份厚厚的大礼送到师长家门口。” “师弟师妹技业有差,他一个个手把手教过去,不耐其烦教到会为止。” “为了让长辈青眼有加,也为了做个始终让人尊敬的大师兄,他还得夜以继日修炼剑术,事事争那第一。” “既要尊师重道,孝敬长辈,引起师门重视;更要笼络人心,照顾师弟师妹,打点同门关系。容易吗?不容易。” 瞳渊听得傻眼。 夜麟好像想起了什么以往听到的消息,难得多说了几句,越说越有趣,嘴角笑意更多。 “不止那些,在师门里他受师弟妹爱戴,受长辈关照,在外头他也得辛苦维持一个好名声。” “说下,于民间惩奸除恶、扶危济困,做好事不留名,事后又泄露线索,让平民百姓顺藤摸瓜知道这个侠义无私的剑客是剑冢的谁谁谁,然后歌功颂德。” “说中,面对其他门派的弟子,他要做到谦逊有加、谦卑有礼,比如说切磋手段,打赢了,他自降身份,指点对方两招,让那些人知道怎么胜过自己,说得对方心服口服;打输了,他就把姿态摆得更低,不咸不淡地奉承对方一番,接着虚心求教,最后约着什么时间再战一场,让人觉得这是个可以结交的好对手,好君子。” “说上,一旦有前辈高人跳出来骂他,不管什么原因,即使心里气疯了,他想的不是骂回去,而是怎么奉承高人,让那个骂他的前辈如沐春风,哪怕不反过来站在他这边,至少也会说两句这小辈不错的话语。如果碰上心术不正的高人,他得做那出头鸟,秉着侠义心肠第一个站出来说话,口出道德文章,痛贬高人荒诞行径,要么被那个心术不正的高人一巴掌想把他拍死,然后看他顺眼的正道高人跑出来挡箭,要么给他一番义正言辞说得别人热血沸腾,心神往之。” “如此种种,这个伪君子好起来比那真的好人还要敬业,我送他一句金玉良言,倒是他应得的,至于他听不听于我无碍,你说是吗?” 瞳渊汗如雨下,小手摸了把脸,讪讪道:“我怎么听着替他嫌累得慌呢。” 一旁魏阳也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你从哪知道的这些?难道你把人家剑冢的底细都给摸透了?连一个二境的首席弟子都没放过。” 夜麟莞尔一笑:“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如果不是应对突发状况,我习惯了知己知彼再去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红筱突然插话,立意鲜明:“可是公子你也说了,这个伪君子真能事事面面俱到的话,将来一定会身居高位,到时候他要撕开伪装做坏事的话,必将祸害无穷。” 夜麟不以为意,抿嘴含笑:“那就让他一直装着好了。” 瞳渊不禁心生寒意,背上淌了许多冷汗,也为伯离感到惋惜,且不说别的,只一个夜麟身边的四境真君魏阳就能让伯离一辈子翻不了身。 如果夜麟真要拿捏伯离,伯离那点心机怎么够用?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做回坏人,只能不停装好人装到死的那天。 话说两边,伯离破境之势如火如荼,动静不小,剑界包围下的林海也能清晰看见青红黄白四道剑气长虹冲天而起,声势骇人。 伯离浓郁到极致的剑意在天空中化成四轮太阳,对应四时轮转不息,四种颜色的光芒一起照亮了十里之外的半座林海。 剑势初成。 剑意有别,剑势更是如此。每个剑冢弟子到达三境时显现出来的剑势各不相同。 好比林清泓的剑势是龙,正如当日凝聚天地人三才剑阵之力一举击溃虿巫王的龙形剑气。 剑冢掌门岳峙的剑势是山峰,是那座高耸入云外插无数利剑代表了整个扬州剑冢的剑锋。 而姬晴的剑势仅仅只是一把剑,一把叫做夜语的黑剑,平日里姬晴长剑画弧气如新月,只以剑气和剑招对敌便可取胜,因而除了剑祖之外从来没人知道她的剑势生为何物,更不用谈剑灵。 夜麟也不知道。 既是朋友,他不会刻意窥视姬晴的秘密。 然而伯离的剑势是四把剑,姬晴再熟悉不过的四把剑。 姬晴眉头微皱,伯离观想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剑祖亲自铸造的四把宝剑,青阳,朱明,白藏,玄英。 姬晴待人如御剑,心思澄澈且从来真实,可窥对方真心,一个人为人处世的表里真假于她而言最是浅显不过。 因而她看得见白衫少年心里那一束光,哪怕深处寒渊,这束光无比温暖,姬晴感觉得到它的温暖,并且眷恋这种温暖,所以总是不经意地想要亲近夜麟。 伯离藏着的情愫,姬晴自然是看得到的,但她原本不介意,说实话心里有这想法的人真不少。 偷偷喜欢一个人不是错,如果是,姬晴自己也在犯错。 可惜伯离太下作。 剑祖于民间救回还是孤儿的姬晴,一手将她抚养长大养育成人,更教她剑术,恩重如山。 和夜麟类似,剑祖在姬晴心目占据了某个方面的唯一,不可取代。 伯离此举用意不言而喻,通过影射剑祖,令姬晴心生亲近,竟不料同时触犯了姬晴的两处底线。 不管有意无意,姬晴始终不喜,冷冷道:“破境已经接近尾声,不会在有什么差错,我先走了。” 方鹤龄没注意姬晴的情绪,只觉得小师叔平时都是这般表情,笑道:“伯离师侄志向远大,天赋不俗,为人谦逊,练剑更是刻苦,可堪大任,回去以后我和掌门说说,许他上任长老一职。” 姬晴冷哼一声,道:“此间事了,我先回剑冢,等历练结束你们自行归来。” 径直飞向夜麟所在,恰逢夜麟告别魏阳和红筱。 夜麟递与红筱一封密函,道:“行分两路,你们先去扬州城,一等老乞丐来寻立刻前往帝都与政流汇合,我随后赶来。” 转头对魏阳说道:“小乞儿祟祟神魂被伤,我若赶不及救他,辛苦你出手一次,报酬好说。” 魏阳伸出一只手掌摊开来,神色鄙夷:“我魏大真君是那种人吗?就冲你那句朋友,那啥小乞儿交给我了,你只管先忙你的,不用着急赶来,至于报酬就不用谈了。” 嘴上说着不要报酬,伸手要钱是什么意思? 夜麟苦笑着取出一个储物袋,递给魏阳,里面装着不少好东西。 魏阳打开时眼睛一亮,好小子,没一样是自己用得上的,却都是自己缺的,夜麟这家伙算什么都那么准。 红筱问道:“那这个小鬼?” 夜麟怀抱瞳渊,笑道:“我带他去见见世面。” 诸事敲定,红筱和魏阳乘坐飞舟离去,夜麟则与姬晴共御一剑开赴剑冢。 路上,瞳渊趁夜麟没注意,伸出小手揪了揪前头姬晴的衣裳。 姬晴转过头,不解其意。 只听瞳渊偷偷喊了声:“师娘?” 姬晴面无表情回首目视前方,却在嘴角偷偷扬起一丝笑意。 双颊微红,似那桃花初绽,美不胜收。 夜麟随手一丢,天边响起一声惨叫,姬晴施法捞来,瞳渊又被塞在夜麟怀里。 姬晴笑道:“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说丢就丢了?既然是你自己抱来的,就要对人家负责。” 瞳渊差点摔下千丈高空,脸上还挂着劫后余生惊吓出来的一点泪水,连连点头:“师傅,您就收了我吧,您看师娘她都答应了。” 夜麟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小王八蛋,接下来的路还很长,我们还能走好一段时间,不急。”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六章 苦儿不苦 当日步苦跟着两名年少弟子到剑峰中上部,误入禁地被剑气所伤,步迟为救妹妹,不得已硬闯剑峰,于危急时召出古剑虚影,破了剑峰禁制。 后来,步苦受到剑冢掌门岳挚尽力救治已经痊愈,步迟却还一直在昏迷中至今未醒。 佝偻老人轻揉小丫头的脑袋,和蔼笑道:“步迟没有受伤,他只是暂时陷入昏迷,过几天会醒过来的。” 步苦眼睛怔怔望着前方,轻声道:“师傅什么时候回来呀?” 剑首也学她坐在崖边双脚空悬,挪了挪位置,挨着小丫头道:“你师傅去雍州报恩,等北边的坏人一走他就回来了。” 步苦哦了一声,把脸蛋杵在手上,没有失落,任凭天边云卷云舒,眼里都是一副无神的空荡模样。 剑首轻叹,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小丫头。 到底是个贴心懂事的,步苦喃喃道:“老爷爷不用陪苦儿的,苦儿坐一会就好了。” 剑首干巴巴地虚咽口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林清泓前脚刚把两个乖徒弟托付给自己,后脚一走步迟步苦就出了问题,要他这张老脸往哪搁?难道让他给林清泓那小子赔不是? 想着想着,步苦忽然露出笑意:“要是公子在这就好了。” 剑首微愣,俯身问道:“公子是谁?龙门之主李玉?” 没有正面回答剑首,步苦偏过头直视剑首双目,问道:“老爷爷是个好人,会替苦儿保守秘密吗?” 剑首干笑着,心虚不已,要说自己是好人怕真算不上,但他仍是点点头,伸出枯槁的手指,眼睛眯成两条缝儿,笑道:“我们拉钩。” 大手牵小手,一老一小达成协议。 步苦追忆道:“公子是苦儿和哥哥的恩人。” “那时候很苦,爹娘都不在了,哥哥每天要找吃的给苦儿,总是自己吃得很少,变得越来越瘦。有一天,几个人要抢苦儿,哥哥没力气,被他们打惨了,实在没办法,只能趁那群人烧火的时候拿石头砸了他们的脑袋。” “夜里,苦儿闻到肉香,竟然看到哥哥在吃肉,一边吃,一边吐,苦儿不懂也想吃,可是哥哥不让,苦儿饿得很厉害,又哭又闹,也是那晚,哥哥第一次动手打了苦儿,哥哥哭着说‘这些不是人吃的东西,你吃它干什么?不许吃!’。” 剑首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神色渐渐凝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步苦继续道:“苦儿年纪小,哪里知道那些肉是什么,每天嚼着哥哥辛苦挖来的草根,心里却恨死了哥哥,天底下哪有自己吃肉,给妹妹嚼草根的哥哥?” “因为有肉吃,哥哥越来越壮,从那以后,抢苦儿的人再也打不过哥哥,一个个都消失了,哥哥打架的样子虽然很吓人,但是苦儿渐渐明白,不管哥哥有多凶,对苦儿总是很好很好,除了不能吃肉之外,苦儿要什么哥哥都会想办法满足,于是苦儿又开始喜欢哥哥。” “苦儿清晰记得,那段时间哥哥每晚都会做噩梦,哥哥会在梦里说胡话,苦儿很担心。终于有一次,哥哥拿着石块,在梦里走向苦儿,看着哥哥一步一步走来,好凶,好吓人,苦儿害怕极了,哭声惊醒了哥哥,哥哥想安慰苦儿,可是苦儿再也不敢让哥哥靠近。” “再后来,哥哥每天都会把吃的送到神像脚底下,自己守在庙外,不敢靠近苦儿,怕吓到苦儿,冬天夜里苦儿冷了,哥哥就会摸着黑进来抱苦儿,抱到天亮,苦儿永远只能在每天醒来的时候看着哥哥冻得发紫的双手轻轻阖上破庙门板。” 不知不觉,步苦泪花了眼:“其实苦儿一点都不苦,所有的苦都被哥哥吃了,苦儿好心疼!” 小丫头满脸泪水,她揪住身边的佝偻老人:“如果不是公子出现,哥哥永远不会变回原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哥哥,如果不是公子救治,哥哥的噩梦会一直做下去,苦儿和哥哥永远只能隔着一扇门板。公子救了苦儿、救了哥哥,甚至公子还救了整个雍州,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步苦从怀中取出一个很旧很旧的油纸团子,小心翼翼展开来,露出里面一颗黑乎乎的糖块,含在嘴里那一刻,小丫头破涕为笑:“如果公子在的话,哥哥一定马上就醒过来了。” “下雪那些天,苦儿馋了,公子变戏法一样,隔天就给苦儿找来一块石头,公子笑着说这是糖,至今记得公子满肩的霜雪,苦儿不知道公子从哪弄来的糖,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没舍得吃完,每次想他,苦儿就掰下来一点点……” 感受着在嘴里慢慢散发出来的甘甜,步苦笑容幸福,她说道:“什么苦都不是苦了,苦儿都能挨过去。” 人间苦,说不得。 剑首心中五味杂陈,轻轻替步苦擦拭泪水,挤出笑来:“丫头你听我说,爷爷小时候有个更老的爷爷告诉我,要是特别想一个人了,只要拿笔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老天爷就会帮你实现愿望,让他很快出现在你面前。” 步苦睁大眼睛满怀希望,问道:“真的吗?”随即瞬间低落:“可是我没有纸,也没有笔,更不识字,公子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着我了?” 小丫头泫然欲泣,剑首手忙脚乱安慰道:“不一定要纸和笔,来,丫头,爷爷教你写。”说着握住步苦右手,问道:“你说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公子叫做夜麟!” “好,那我们就写夜麟。” 剑气从剑首臂腕到达步苦手指,于虚空中化作道道光芒,横竖撇捺交错连接,最终构成少年的名字——“夜麟”。 步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指尖萦绕一缕思念,满怀诚恳地向上苍许愿。 剑首不禁有些犯愁,哪有什么写字见人的传说,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他用来安慰小姑娘的说辞,现在步苦诚心诚意地许愿,他怎么忍心看见步苦失望,又该拿什么满足小姑娘的愿望? 突然,剑冢护派大阵被人从外界打开,有一柄飞剑冲出云海,进入剑冢地界。 剑首看得明白,飞剑上除了姬晴之外还有一位白衫少年。 少年一步跨出,离了飞剑,却于刹那间出现在剑首身边,身形诡异得不可预测。 剑首暗自戒备,不料少年只是蹲下,静静等待步苦睁开眼睛。 步苦睁开双眼,怔了怔,又闭上,再睁开,她还揉了揉眼睛,看见夜麟始终对着她笑。 步苦咬着嘴唇伸手向前,几次不敢触碰,生怕这个夜麟只是幻影,会像泡沫一样散去。 夜麟握住步苦伸到面前的手,将她拉向自己,抱在怀中,轻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步苦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泛滥开来,泪水淹没她的笑容。 后头的茅屋里,步迟晕乎乎地从床上醒来,揉着混沌一片的脑袋,喊了声:“苦儿,你在吗?” 声音传到屋外,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听到妹妹哭声,步迟红了双眼,又惊又怒,抄起一根铁条踉踉跄跄跑出屋来,才发现苦儿没事,只是朝着他哭。 最重要的是,抱着苦儿那个人的背影为什么瞧着那么眼熟。 夜麟轻抚步苦背部,令她沉沉睡去,免得哭太凶伤了身子,这才站起转身,面对步迟,笑道:“没事了。” 砰的一声,铁条落地,步迟强忍泪水,重重点头。 这时,姬晴才到峰腰石崖,疑惑道:“这是我朋友夜麟,剑首师叔,发生什么了?” 剑首老脸微红:“小娃儿人没看好,跑剑峰上去了。” 二境以下弟子连剑气都无法做到控制自如,如何能受剑气罡风的洗涤,入剑峰者九死一生。 人没看好?这还了得! 姬晴一窒,好在步迟步苦看着无事,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夜麟。 夜麟将步苦交予步迟带会茅屋休息,躬身拜道:“晚辈夜麟,见过剑首前辈,当日步迟步苦身陷险境,晚辈不得已破了剑峰禁制,还望前辈莫要怪罪,之后自会给剑冢一个交代。” 剑首抬手虚压,尴尬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动静大了些,剑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不必挂怀。” 转而面向姬晴,剑首又道:“你既带客回来,于情于理应该先带他去见过你师兄,毕竟是一派掌门,礼数不能少了。” 姬晴道了声:“师叔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这就带夜麟去见过掌门师兄。” “不用刻意来了,我在这呢。”剑冢掌门岳挚现身,对于这个年龄几乎差了一代的师妹十分宠溺,笑道:“晴儿‘交朋友’的眼光从来不比剑术差了半点,很好,很好。” 姬晴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夜麟总觉得这个掌门打量自己的目光不太对,欣慰、满意,是见到客人会有的情绪吗? 姬晴伸手一招,金麟剑归鞘,天上掉下来一个婴儿,被夜麟抱在怀中。 佝偻老人剑首一双眼睛差点瞪出眼眶,孩子都有了?这他娘的进展也太快了些! 岳挚下巴险些合不上,豆大的冷汗冒出额头,涩声道:“这是?” 夜麟答道:“瞳渊是路上捡来的孤儿。” 两人仍是不信,上下对比仔细瞧了几眼,确实婴儿的模样和夜麟、姬晴都不太相似,这才信了几分,收回那副见鬼似的表情。 夜麟、姬晴、剑首、岳挚,四人无言。 场面一度陷入沉寂,唯有瞳渊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开口道:“到了?” 襁褓里的婴儿,说话了…… 岳挚、剑首面面相觑,心中骇浪一阵高过一阵。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七章 再上剑峰 前往荆扬边界除妖的长老弟子都还未归,作为领头羊的师叔祖姬晴却在这时带了个少年回来,于剑冢上下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嘿,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人就是姬晴师叔祖带回来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难不成……?” “管好你那张臭嘴,不许你说师叔祖的坏话,小心我揍你!” “怎么是我乱说话了?我刚才从老远就开始看着,两人老亲密了,有说有笑的,你们谁见过姬晴师叔祖和别人说话超过三句的?” “那少年个子才及师叔祖肩头,该不会是姬晴在民间遗留的亲人吧?要不然师叔祖哪能看上这么个三寸丁?” “欸!有道理,我看可能是弟弟,因为和师叔祖是一对爹娘生的,所以模样都很周正。” “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怕是个不经事的废物花瓶,就算不是流落民间的亲戚,师叔祖也不能看上他,否则我当场把头剁下来给你看。” …… 一群人站在远处,围绕着夜麟与姬晴的关系讨论不休,指指点点,夜麟浑然未觉,只是任由步迟牵着自己在剑冢里面瞎逛。 姬晴提出请辞,打算先去寻她师傅剑祖,想必师徒俩有些悄悄话要说,留下夜麟闲来无事。 掌门岳挚因为事务繁多不便待客,把夜麟当成包袱甩给佝偻老人剑首,结果剑首又叫来步迟步苦,问他们愿不愿意带夜麟逛逛剑冢。 兄妹俩自然一百个一千个愿意,步迟走在前头给夜麟介绍他看过的奇山怪石、碧波秀水;步苦则因为刚才哭鼻子,脸皮薄,不好意思面对夜麟,就抱着瞳渊紧紧跟在后面。 欢声笑语萦绕于山水之间,久久不散,一路上只有瞳渊安静得出奇,半个字也没多说,眼神幽怨地望着夜麟背影,心里头咒骂了他无数遍。 原来是没能说,夜麟轻描淡写一指点在瞳渊脖子上,直接封了他说话的能力,瞳渊身份敏感,太过引人注目始终不好。 但他们其实已经引人注目到不能更多的地步,即使远离人群,依旧有人藏在小路两旁的林子里窥探。 夜麟没小瞧姬晴在剑冢的影响力,只是于男女一事向来迟钝的他到底还是低估了那些剑冢男弟子心中的怨气。 一位年轻的二境弟子迎面走来,竟是有意直接问剑夜麟。 这位二境弟子不是没长脑子,先道:“剑冢弟子佟青,敢问阁下可是姬晴师叔祖流落民间的亲人?” 夜麟缓缓摇头。 佟青紧了紧手中的剑,遥指步苦怀中瞳渊,又道“婴儿与师叔祖有无关系?” 这个问题的范围有点广,夜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有没有关系?说有吧,谈不上,毕竟瞳渊和姬晴才认识半天;说没有吧,姬晴又挺喜欢瞳渊的,没让自己把瞳渊丢了。 斟酌片刻,夜麟如实答道:“她没舍得让我丢,要我对婴儿负责。” “没舍得丢?对婴儿负责?!!!” 佟青似乎想到了别处,如遭雷击,心境险些破碎,一张脸迅速涨红起来,拔剑出鞘剑指夜麟,失声叫道:“我要和你决斗!” 剑尖有些颤抖。 佟青叫声不如何大,而且算得上小,但是林间猛地惊起无数飞鸟,隐蔽在暗处的男弟子们仿佛坐实了心里的某些想法,纷纷扼腕叹息,心痛万分,几乎抑制不住怒气,一个个现出身来,杀意直指夜麟。 小小一条林间道路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 “女人”和“孩子”是夜麟少有的知识盲区,他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才会惹得这帮弟子恨不得吃了自己一样。 撇撇嘴,夜麟无奈地往天空中某个没人的地方瞄了一眼,他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剑首那老头憋着坏呢,安排步迟带夜麟游山玩水是他的手笔,会发生什么那老头肯定是预先料到的,现在正等着看两边打起来。 人老成精,要他无的放矢,可能吗? 要么夜麟输掉出丑,姬晴知道情郎被欺负了,跑过来大杀四方,宰得他们嗷嗷乱叫。 要么借由夜麟一个外来人把剑冢弟子通通修理一顿,让这帮心高气傲的小崽子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管夜麟是输是赢,结果都是剑冢众弟子心里有气,发奋练剑。 佟青气得嘴唇颤抖,道:“步迟师弟、步苦师妹,这事和你们没关系,给我让开!” 望着怒气冲天的众位师兄,步迟步苦两兄妹脸色苍白,可就是站在夜麟身前死活不肯挪步。 夜麟叹了口气,轻声道:“走了哦。”分别按住步迟、步苦肩头,身形一闪而逝,选择避而不战。 临行前,夜麟抽空踹了佝偻老人一脚,不轻不重。 剑首一个踉跄,环顾四周找了半天也没看到踹他的人在哪:“小家伙跑得倒挺快。” 揉了揉屁股,还真有些痛,老人失笑道:“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众弟子怒骂不已,掘地三尺誓要找到夜麟身影,然后宰断他第三条腿,为此不惜把悬赏的手段都用上了。 寻人队伍浩浩荡荡,从弟子房到剑峰,到铸剑谷、洗剑池,甚至是剑阁,都有眼线在明目张胆地寻找夜麟,鸡飞狗跳,热闹不已。 不止弟子在找,剑首在找,就连正忙着为血妖战役善后、安排奖励事宜的剑冢掌门也因为觉得有趣,才听说这事就分出了半数神念覆盖剑冢,一起寻找夜麟。 试想一旦被自己找到夜麟,暗中泄露出去,那该是怎样一番盛景? 万人空巷,问剑夜麟,想想就觉得有趣。 岳挚双手负后,于窗边远眺天边,思绪飘远,喃喃自语:“自你死后已经多少年,剑冢弟子的心未有如今日这般凝聚过,可即便如此,剑冢交到我手上不一样是蒸蒸日上?” 岳挚收回视线,站在剑阁最高处,环视整个剑冢,缓缓道:“哪怕学剑天赋不如你,治理门派的手段我却远胜于你。说到底,你只适合自己修炼,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掌门。时间已经证明我是对的,渊亭,安心去吧,剑冢有我一人就足够了。你的徒弟我也会替你代为照顾,虽然四境无望,浪费了那份不俗的天赋,但我会视如己出,不说别的,至少清泓此生无忧。” 忽然,覆盖剑冢的神念探查到了夜麟一行的形迹,就在剑冢北部的越王雕像之上,一大两小坐在雕像肩头,优哉游哉地观赏远方风景,岳挚会心一笑。 望着数百道疾驰而来的剑光,夜麟一愣,骂了句娘,剑首憋着坏,掌门也不厚道,一下就把他出卖了。 身形再闪,夜麟带着步迟、步苦还有瞳渊出现在剑峰中上部,此处剑气罡风经久不息,神念难以探入。 再往前半步就是禁地,守护剑灵感受到多人靠近,再次出现:“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 因为夜麟一行来得突然,剑灵尚不知来着何人,定睛一看,好嘛,又是步苦这个小崽子,一番陈年旧辞顿时有些说不下去。 步迟上次差点把它宰了,要不是剑峰禁制替它挡了大部分攻势,那一剑过来少说也要砍掉它半条命,怎么可能只是养几天伤的结果。 若非如此,剑峰的守护剑灵真被重创的话,步迟和步苦哪还能被剑首悉心照料那么多天,即使他们也是受害者,别派细作的罪名铁定跑不掉,大罪当头,面临各种刑罚拷问,俩兄妹焉有命在? 言归正传,剑灵看见步迟只是有点烦,等他发现夜麟也在的时候,立刻就心虚了。 开什么玩笑,步迟才刚拜入剑冢练剑,半点修为也无,能斩出那一剑不就是眼前这个白衫少年搞的鬼嘛! 还只是一道虚影。 现在夜麟本尊到此,剑灵没上前请安已经是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了。 夜麟笑道:“剑灵前辈能否让个道,我们想进去避避风头。” 剑灵干巴巴道:“奉越王法旨,凡剑冢弟子入峰取剑只可一人独行,不得借助任何外力,以此线为界,界内仅留一人。” 说到最后,那一句“擅闯者,死!”始终没敢说出来,剑灵临时改口道“非剑冢弟子不得入内。” 夜麟似笑非笑,转头询问步迟:“苦儿受伤那天,剑灵前辈砍了你几剑?” 步迟开始挤眉弄眼,摸着后脑勺说道:“我忘啦,前辈当时特别仁慈,没有一剑把我砍死,好像出了六七剑……” 剑灵双眼暴突,什么六七剑,不是只有三剑吗?! 步迟说谎,摆明了有意陷害剑灵。 当日剑灵出手分明只有三剑不到,今天竟然硬生生给步迟翻了一倍,一开始的手下留情也被说成了剑灵有心不让步迟死得太快,连六七剑折磨步迟。 夜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晚辈虽然不识剑道,粗略懂些皮毛,不多,一剑而已,特此向前辈请教,希望前辈不吝赐教。” 剑灵不动声色让开道路,绷着一张脸,胡编道:“奉越王法旨,若弟子天赋极好,可自行入峰,亦可携师长入峰,助自己求取宝剑,且无视剑峰禁制。” 夜麟忍着笑,拜道:“多谢前辈。” 剑灵不敢受,还礼道:“预祝诸君一路顺风,寻到与自己有缘的宝剑。” 双方就此别过。 待到夜麟远去,剑灵松了口气,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从峰上传下来。 小丫头沓沓沓跑到剑灵面前,指着怀中的瞳渊道:“公子叫我问前辈,是不是只要与剑有缘,什么人都能取剑?” 言下之意就是这个不到一岁大的婴儿也要一把?! 剑灵眼角抽搐,仍是耐着性子道:“只要宝剑与他有缘,而且他拿得动,自然可取。” 步苦嫣然一笑:“剑灵前辈人真好。” 说罢又往回跑,赶上夜麟。 剑灵眉头狂跳,望着步苦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流出某些颜色不明的液体。 说它人好,小丫头是在可以提醒它不是人吗? 剑灵气得“吐血”。 唐三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八章 花开朵朵,桃满人间 白须白发白袍子,剑祖一身皆白,干净得像大地上伫立的一抹白虹,剑祖沉吟道:“如晴儿所说,龙门其实是那个夜麟一手重新建立起来的?” 姬晴站在剑祖身前与他对视,丝毫不因剑祖身上满到溢出的剑光而觉得刺痛不适,嘴角微微翘起,反问道:“师傅不信?” 剑祖摆摆手,继续于澈心湖边慢行,道:“你师父还没瞎,清泓昨夜传讯回来,蛟岛千里迢迢从东海到雍州问罪,结果连屁都没放一个就全军覆没了,能做到这事,要他挽救大厦已倾的雍州也没什么稀奇。” 姬晴忽然补充道:“我是从荆州把他领来的。” 剑祖再次停下步子,诧异道:“昨晚十万大山的动静也是他弄出来的?” 姬晴点点头。 蛟岛进犯那么大的事,夜麟不在雍州坐镇,反而跑到荆州去闹腾,关键两件事竟然都还让他做成了。 剑祖不动声色地瞥了姬晴一眼,小丫头片子脸上的笑意就没停过,口说夜麟千般好,这是铁了心想嫁? 剑祖不禁有些心酸,白养那么多年的闺女就这么给人拐跑了,闷闷道:“他还有什么风光伟绩你通通说了吧,免得你师父我等会第一次见到人家心里没点数,架子摆大了下不来台,丢人丢大发。” 姬晴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师傅,您与他见过。” 剑祖微愣:“什么时候?” 姬晴斜了眼澈心湖。 剑祖老脸一抽,顿时没心思观湖了,这还看个屁啊?!当年睡在澈心湖里的也是他,把晴儿迷了个魂不守舍,剑也不练了,天天就想着往澈心湖跑。 姬晴心念微动,黑剑夜语自眉心出现,被她握在手上,刺进湖面,整个澈心湖瞬间由盛夏进入凛冬,结起冰霜无数。 走在冰面上,姬晴格外开心,心性竟也多了几分稚气,拉住老人衣袖,拉着剑祖一起步履坚冰,凉爽至极不复燥热,跟着心情舒畅许多,道:“师傅别生气,要不是他帮忙,徒儿哪能这么快就到四境?” 剑冢开宗立派近千年,天赋以祖师越王和四十年前横空出世的渊亭两者为最,渊亭初露锋芒碾压同代小辈那会就已经二十好几,近三十岁才破的四境门槛,得以独当一面,然后带领弟子往东海秘境历练,一去不返。 话归原处,姬晴堪堪二十出头就能到达四境,修为说是一日千里都不为过,令无数长老汗颜,磨了一辈子也没领略四境风光,人家只是跟着年龄长长个子就到了。 即使剑祖刚抱回姬晴那会,姬晴的根骨天赋在他看来仍是比不过渊亭的,所以说夜麟真的出力不小。 可惜后遗症也不小,无他,心有所属而已。 剑祖黑着脸,冷冰冰道:“四境?四境有什么用,你瞧瞧你现在什么德行?一副铁了心要嫁出去的表情,就算你以后五境,那也跟剑冢没啥关系了!” 姬晴忙给老人顺气,宽慰道:“师傅养育晴儿二十年,晴儿什么性格师傅还不清楚吗?不会不管剑冢的。” “而且……”姬晴唤出夜语,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一会儿含笑,一会儿落寞,柔肠百转,患得患失,有些魂不守舍,发呆许久才恋恋不舍收回黑剑,道:“那么好一个人,喜欢他的女子多的是,人家还不一定要我呢。” 剑祖一听更来气,撸起袖子要揍人,吹胡子瞪眼道:“啥?我家晴儿那么好,他还敢脚踏几条船?我这就宰了他去!” 姬晴拽住剑祖袖子,解释道:“不是的,夜麟倒没有中意谁。”说到这里,姬晴面容忽然又明媚了起来,如花开朵朵、桃满人间。 姬晴心有一庵,庵下站着个撑伞的小仙人。 “他像一个下凡的谪仙人,什么都懂,却不知男女情为何物,对谁都是一般好,对亲近的人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了,巴不得每个人都能过得好。晴儿倒不是真的怎么喜欢他这个人,只是特别喜欢呆在他身边的感觉。” 剑祖望着天空,两眼无神,姬晴深陷其中而不知自知,完了,没救了,这都不叫喜欢的话什么才叫喜欢?瞧瞧,脸上几乎开出一朵花儿来了。 女大不中留啊! 正说着,谷外阵阵喧嚣,剑祖弹指一道剑气打得谷口侍剑小童一个激灵,收了跃跃欲试的冲动,斥退众弟子,然后飞快跑进谷中向剑祖反应情况。 看着对姬晴百依百顺的剑祖可不是跟谁都那么好说话,搁别人就是一剑先斩过去,没死再来商量,商量不如意了他再斩一剑过去,没死才能接着谈。遥想当年,岳挚、渊亭俩师兄弟也没少挨揍。 姬晴会养成那种二话不说撸起袖子揍人的性格,与他师傅不无关系。 剑祖询问道:“怎么了?” 侍剑小童战战兢兢道:“师兄们在找夜麟。” 剑祖皱眉道:“找他干什么?” 小童偷偷瞄了眼姬晴,欲言又止。 见他迟迟不肯说,剑祖懒得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放神念出谷自己探查原由,不查还好,一查气得脸都快绿了。 剑祖拂袖刮起一阵飓风,小童被吹回谷口看门,摔了个七荤八素。 剑祖强忍怒意,质问道:“那个婴儿是怎么回事?” 姬晴想通关节,想是门派里以讹传讹闹了点乌龙,便笑道:“师傅误会了,婴儿是捡的。” 剑祖犹然不信,握住姬晴手腕细察。 红丸还在。 姬晴笑问道:“师傅,什么事值得动这么大肝火?” 剑祖大翻白眼,伸出食指狠狠戳她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女儿家的清白丢街上了,踩得稀碎,你说值得不值得?” 姬晴轻巧躲过,拉住剑祖另一手的袖子轻轻摇晃,以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轻声道:“师傅,不气了不气了,等见过夜麟,你也会喜欢他的。” 剑祖一把老骨头,最是受不了姬晴这种撒娇,不多,从小到大也就那么几次,但姬晴屡试不爽。 剑祖大袖一挥,嫌弃道:“去去去,去找你的小情郎,然后把他带过来吃我几剑。” 姬晴拉住剑祖袖子继续晃,问道:“不是才说好了不为难他的吗?怎么师傅还要斩他?” 剑祖扶额道:“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剑冢里发生了什么?” 姬晴点头:“知道啊,步迟步苦误入剑峰,被伤着了。” 剑祖再问:“那你知道他们怎么下来的吗?” 姬晴神情逐渐凝重,依当时剑冢的紧张情况,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两个小孩子跑上剑峰的,何况他们本就住在剑峰半腰。 剑祖伸出一根手指:“还不是你那个小情郎,在步迟身体里藏了一道剑气,就一剑,剑峰禁制连着剑冢的护派大阵都被他一剑斩了,你师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道剑气拦下来。要不是步迟那孩子控制不了剑气,没正面斩在剑灵身上,剑峰的守护剑灵直接就没了你知道吗?” 剑祖越说越气,又拿手指戳姬晴额头,骂道:“你呀你!比起担心夜麟被我打伤,怎么不想一下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经得起你那小情郎几顿折腾?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徒弟,找了个惹祸精,还没进门呢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篓子。” 姬晴缩着脖子,任由剑祖手指戳在自己额头上,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嘴上说着求饶,脸上笑意怎么也没法收敛半点。 毕竟从来没有见过夜麟出手,信归信,心里总是有点悬的,生怕老头子一个气不过真的拿剑斩他。这下好了,啥也不担心了。 剑祖那叫一个气啊,想发泄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揍姬晴,好不容易养大的徒弟,比亲闺女还亲,一想到这个,更气了。 有气没处撒,有力没处使,能怎么办? 打铁呗。 剑冢另一位祖师爷兵祖留下的教诲。 剑祖忿忿道:“把你的金麟剑给我,我拿去重铸一次,材质不错,手艺差了些。” 用来铸剑的金角集呲铁兽毕生修为,何其坚硬,石虎虽是铁匠,十八般武器都能做得,铸剑手艺到底比不过传承千年的剑冢,交由剑祖重铸一次,威力更胜往昔。 姬晴乖乖递了宝剑,转身去寻夜麟。 手握金麟,念及比之更好的黑剑夜语,剑祖这才有些欣慰,别的不说,至少夜麟是个大气的,两次送给姬晴的礼物都很不差,总算撑得起牌面。 剑祖有心想要见夜麟一面,看看这个拱了自家白菜的小猪崽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散开神念覆盖整个剑冢寻找夜麟。 片刻过后,剑祖疑惑:夜麟去了哪里,竟然没有被自己找到? 此时,一行四人正踩着山石往上攀爬,一路寻剑。 步迟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一把适合他的佩剑,半点感应也无,反倒是瞳渊所过之处万剑齐鸣,挣着抢着要入他麾下。 于是小跑着上前询问夜麟:“公子,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有昆吾,所以这些剑不会再选我了?” 步迟体内静静悬浮着一把铭刻了松纹的赤铜古剑,剑身裂缝颇,明暗不定。 夜麟揉揉步迟脑袋,笑道:“昆吾原为仙人法剑,被我从别处抢来,是给你救命的,再用三次就彻底碎了,本也没打算让你拿着耍一辈子,人重在自强,知道吗?” 步迟重重点头,斗志昂扬道:“公子我懂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靠自己找一把剑。” 夜麟拍拍步迟肩头,笑道:“去吧,你只管找,找到最有眼缘那把剑,要是它不认你,你跟我说,我去把它砸了。” 步迟背上冒出几滴冷汗,原来公子也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时候。 注:本身也是作者生活阅历的一种体现,写到这章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了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的《唐伯虎点秋香》,还有里面那首《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意境特别美,很喜欢。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七十九章 异类 剑峰峥嵘,壁立千仞,越往上走剑越少,剑气反而越盛。 这些强盛到几乎形成飓风的剑气带有截然不同的剑意表象—— 远远望去,有巨树森森一木成林,有大泽汩汩暗藏杀机,或者厚重如山独僻沧海,令人叹为观止。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步迟靠近看时,却发现发现只有一把把生锈的铁剑插在地上巍然不动。 藏在剑峰的诸多名剑并不全是固定存在于一个位置,也有化身神州异兽、蛟龙猛虎在峰间流徙逃窜的奇妙剑器。 步迟见猎心喜,可惜才一靠近,那些无主自动的铁剑蓦然静止,如同寻常铁剑,没了半点灵性。 步迟伸手去握剑柄,那些剑器大多爱理不理,甚至还有些厌恶他,步迟虽然失落,倒不至于心生愤懑要夜麟把它们打烂,只能换过一把又一把。 步苦往往拎起长剑以后又轻轻放下,在哥哥没挑着心仪的佩剑之前,小丫头放弃任何一把剑器都不会觉得可惜。 即使那些剑器钟情于她。 以夜麟为中心,在方圆百丈的范围里不受剑气袭扰,步迟、步苦正到处寻找适合自己的佩剑,瞳渊则因为出身特别,几乎被所有剑器青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集神性和魔性于一体的瞳渊潜力无限,是神州大地上任何有灵之物最理想的归宿。 没有之一。 九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位足以引领时代的天才人物,位于神州四极的边疆苦地同样有着些许气运,南疆十万大山出了一个本不稀奇,奈何时运不济被骨戮选中,死得早了。 因而不谈其他,只说原先被魔王骨戮选中作为瞳渊容器的那位人族,修炼天赋是那上上之选,铁打的四境,超脱可期,堪比渊亭之流。 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有瞳渊在旁边,步迟哪能入得了那些宝剑的法眼,瞧不上他的何其多。 除此之外,瞳渊还看到了缠绕于步迟身上的因果恶业,玄之又玄,林清泓看不到,剑冢掌门、剑首、剑祖都看不到,瞳渊心里一清二楚。 力量孱弱不碍眼界高超。 瞳渊以心声问道:“步迟害人命,吃人肉,甚至曾经犯下弑母大罪,你明知那些正道人士留下的佩剑大多嫉恶如仇,根本不可能选择步迟,为什么还要带他上剑峰?若不是被你暗中泄露的气息所摄,步迟一旦上了剑峰就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谈何取剑。” 夜麟没有立刻回答瞳渊的问题,望着步迟不停地握剑、放手,始终没能得到任何一把剑的认可。 步苦跟在后头,为他放弃所有触手可及的强大剑器,只因小丫头害怕自己先拿到剑会伤了哥哥的自尊。 如果步迟一直得不到认可,甚至因此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出息,步苦会不要这个哥哥吗? 不会的。 多年以后,若步苦远在云端,回头看时,她还会认这个一生只能在泥塘里打滚的哥哥吗? 认的。 无需任何理由,步苦愿意和哥哥一起待在泥塘里,这种依赖和力量强弱无关,非爱而不能解释。 念及此处,夜麟以心声回应道:“只谈结果,步迟当然不值得被原谅、被选择,所以你应该再看看过程。” “步迟是罪徒,剑峰上也有异类,它才是我此行的目标。” 夜麟望向峰顶,那里有一样东西在等步迟,天上地下,只有他最合适,谁都不能比。 瞳渊也不行。 半日后,接近剑峰顶端的地方,插在山石间的长剑寥寥无几,但这里开始有了人影。 威武男子、艳丽妇人、睿智老者、淘气小童竟都不缺。 和剑峰的守护剑灵相似,他们也是剑灵,但要弱的多,纷纷对夜麟投以善意的笑。 他们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剑峰的守护剑灵从不曾让那么多人一起上峰,夜麟拖家带口的领了三个小孩上来,能简单? 要么自己找死,要么话都别说,否则哪怕夜麟不计较,守护剑灵也有各种法子让他们生不如死。 等夜麟再走近些,一众人形剑灵惊讶地发现跟在夜麟身边的小丫头居然是天底下头等的剑胚,学剑天赋奇高,还要高过自己原先的主人,离开剑峰就在今日,不禁蠢蠢欲动想要上前。 然后它们又看到了更有潜力的瞳渊,欣喜欲狂。 若不是寻不到适合自己的主人,谁愿意死守在剑峰上枯等灵性,最终灵光消散归于凡铁? 可惜它们都被夜麟一一定住。 夜麟笑问道:“有没有你们想要的?” 瞳渊眼界太高,一直没有收取什么宝剑,摇头道:“这些我看不上,你问他们。” 步迟正要说话,忽然反应过来,似乎妹妹步苦也一直没有取剑。 依苦儿那种柔弱性子,怎么会挑挑捡捡,只要有剑器对她示好,她多半就直接选了。 心疼自己么? 步迟回身去看步苦,伸手轻揉妹妹脸颊,温柔道:“傻丫头,喜欢哪把剑就去挑吧,哥哥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难过呢?” 步苦低下头,声音极小:“不要。” 步迟宽慰道:“这些宝剑都好厉害的,我感觉得到,而且长得也不难看他呢,苦儿为什么不要?” 环顾四周,步迟看得见那些人形剑灵眼中的殷切目光,它们希望步苦选它们。 步迟问道:“苦儿你看,它们都很喜欢你呢。” “可是我不喜欢它们!”步苦抬起头,直视步迟,眼眶红红,泪水在里头打转。 她很少顶撞哥哥。 步迟却不会因此责怪打骂步苦,轻声道:“哭什么呢?哥哥又不会为这个骂你。” 抱着步苦,步迟向夜麟致歉:“让公子失望了,步迟和苦儿没能拿到这里的宝剑,辜负公子一片苦心,真的对不起。” 夜麟笑着没有说话。 步苦挣来哥哥怀抱,也向夜麟鞠躬道歉:“公子别怪哥哥,都是苦儿任性,连累了哥哥。” 夜麟挥袖一捞,把两兄妹揽到自己身前,先捏了捏苦儿脸颊,笑道:“不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不喜欢你哥哥,对吗?” 步苦红着脸,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夜麟骈指一引,靠近剑峰顶部的某处飞来一柄雪白的带鞘长剑,呈现在步苦面前。 夜麟道:“这把剑至今没有使用者,更没有孕育出灵性,不会厌恶你哥哥的,而且等你以后用久了,它还会亲近你哥哥,你看可以吗?不喜欢的话我再放回去。” 捧起长剑宝贝似地贴着心口,长剑透着丝丝凉意,步苦满心欢喜,笑得极甜:“苦儿很喜欢,谢谢公子!” 远处,隐匿于虚空中的守护剑灵肉痛不已。 剑峰上没人用过的剑从来只有一把,年代并不久远,因为出自剑祖之手,是他亲自放在剑峰,留待有缘的杰出弟子来拿,怎料被夜麟一下摄来赠给一个小丫头? 守护剑灵现身,硬着头皮道:“阁下这样不合规矩,剑峰上没有帮别人取剑的道理。” 夜麟笑道:“前辈似乎忘了,我也在剑峰上,也可以取剑,那把剑是我取来的,归我,我把它送给步苦,合情合理,更合规矩。” 守护剑灵默然,躬身拜离。 不止离开此处,而且离开剑峰,去了别处。 夜麟再揉了揉步迟脑瓜子,道:“天无绝人之路,你怎么就能肯定找不到适合你的?” 手指山顶,夜麟道:“小时候那么苦,苦的快活不下去了你和苦儿都能熬过来,现在爬个山而已,怎么就受不了了?路在脚下,别轻言放弃,先走完再说。” 步迟由衷替妹妹高兴,夜麟一番言语又令他燃起斗志,抬起手臂抹了一把微微发酸的眼睛,发狠道:“步迟知错,公子看着,我一定会拿到属于自己的宝剑!” 夜麟失笑道:“谁和你说我带你上来一定是为了取剑了?” 步迟顿时愣住,脑瓜子转不过来:“那公子带我上来干啥?” 夜麟目露追忆之色:“剑冢不是只有剑,还有一把刀。” 瞳渊瞬间明白夜麟所指,震惊道:“你的目的竟然是它?” 夜麟点点头,笑问步迟:“神州最好的刀,没人握得住,你想不想试试?” 步迟满怀向往,斩钉截铁道:“这么厉害啊?不只是想,我一定要拿到它!” 步苦高高蹦起,欢呼雀跃。 瞳渊死死抓住夜麟胸口衣襟,神情凝重:“我想试试。” 夜麟没有拒绝。 …… 剑灵因对夜麟无可奈何,离开剑峰向剑祖寻求帮助,说明原委,希望剑祖可以出手维护剑峰千年尊严。 剑祖有点烦。 手心手背都是肉,事情闹大的话,夜麟只能被驱逐出剑冢,到时候晴丫头那边又不好交代。 剑祖暂歇手中铁锤,淡淡道:“步苦是剑冢弟子,玄英送她也无妨,既然那个夜麟没做什么对剑冢不利的事,就由着他们闹腾去吧。” 剑灵再拜:“启禀剑祖,他们往峰顶去了。” 剑祖身形一闪即逝,紧接着铸剑谷上空出现一道四色剑虹,飞向位于剑冢西边的剑峰。 迎面撞上一道冲天血光。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章 疯刀 剑峰是中空的。 千年前,从天而降的金色剑气将神州东岳压沉百丈,至此东岳之名易主,剑峰就只是剑峰。 剑峰被人从峰顶到峰脚一剑贯穿,相比高耸入云的万丈高峰,这道剑伤极小极小,仅仅方圆三尺而已。 无论剑冢历经几次动荡,剑峰受过多少冲击,这道伤口始终没能愈合,却也没有扩大半点。 因为它的两端各有一把剑和一把刀。 夜麟携步迟、步苦、瞳渊到达剑峰峰顶,然后一道宽及三尺的黑色圆洞出现在四人眼前,不断有雷光如柱,灌注其中。 顺着雷光向上,步迟和步苦看到了一点金光,他们视野可及的距离太有限。 瞳渊死死盯住那点金光,浑身颤抖。 一面刻着日月星辰,一面刻着山川草木,那把剑是烙印在魔族余孽灵魂深处的恐惧。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神州早已沦为天外邪魔的附属地,何来兴衰万世、浮沉百朝? 永夜里,夏雨扬剑指天,大地上凭空架起一座金色虹桥,横跨天外。 斩落群魔,雨落神州。 流星雨为魔族的入侵画上了一道牢不可破的休止符。 万年后,魔婴瞳渊应运而生,禹王却不复存在。 瞳渊双手攥紧夜麟衣领,双眼通红:“你告诉我!夏雨早就已经死了,对不对?那把剑也跟着他一起在天外陨落了,是不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夜麟,你告诉我!” 俯瞰深不见底的三尺黑洞,夜麟揪住瞳渊脸颊掐了掐,留下两个红印,“冷静点,别吓着孩子。” 步迟、步苦确实吓得不轻,他们对瞳渊不甚了解,只不过因为夜麟抱着瞳渊,所以愿意亲近这个会说话的婴儿,哪能想到和谐只是表象,瞳渊和夜麟的关系似乎不是那么好。 夜麟缓缓道:“禹王和越王是存在于两个时代的人,他们会有交集,仅仅因为剑。” 夜麟伸手如摘星,金色光点飘落云端,离他越来越近,最终在他手中化成一把金色古剑,古剑没有实体,通体由金光凝成。 瞳渊怔怔道:“原来只是一道剑气么?” 夜麟随手将金色古剑递给步迟步苦兄妹俩把玩,淡淡道:“越王是天生的剑道奇才,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夏禹剑的传说对他而言太过耀眼,是他志在必得的一把剑,于是他出了一趟天外……” 瞳渊失声道:“你说越王去过天外?!” 夜麟仔细打量脚边的三尺黑洞,暗藏其中的玄机纷纷在他眼中显化,点点头,道:“是,然后他又回来了,穷尽毕生之力造出另外一把夏禹剑,重现圣剑峥嵘。” 瞳渊沉声道:“所以他才能镇压那把刀?” 答案似是而非。 夜麟摇头,“仅凭仿造的夏禹剑还不够,那把刀是自愿被镇压的。” 瞳渊愤怒不已,他宁愿夜麟在糊弄自己,而不是这般笃定的述说一件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事。 夏禹剑是瞳渊的宿敌,他不能容忍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超过夏禹剑,包括那把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魔刀。 于他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怎么可能!夏禹剑代表神州的意志,那把刀又算什么?根本没有抗衡夏禹剑的可能,一把魔刀而已,哪怕夏禹剑是仿造的,依然能够压的它抬不起头。” 夜麟摸清黑洞虚实,站起身,“你错了,刀不是魔物,用刀的人也没有入魔,只是疯了,这是一把疯刀。” “疯刀生在神州,亦因神州崛起,但它独独不能属于神州,和夏禹剑相反,疯刀处在另一个极端,这把刀,逆道,神州不能留。” 瞳渊耳闻惊天语,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夜麟说的。 但他脑海里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反驳的理由。 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顺着某两条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线,瞳渊窥到了一丝真相。 在这一刻,瞳渊无比害怕夜麟,害怕近在咫尺的白衫少年。 夜麟太可怕!夜麟的目光不知在神州,更在天外! 他要借步迟之手,破神州大道,斩天机万线。 瞳渊挣扎着从夜麟怀中掉落,狼狈摔在地上,手指夜麟,瞳渊想说,但他害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麟眼神冷漠。 如果瞳渊真的说了什么,他会死。 从始至终,步迟没有离开过夜麟的棋局,自夜麟在雍州发现有步迟这么一个人开始,步迟就已经入局。 步迟杀人不眨眼,手染鲜血无数。 步迟烹食同族以果腹,肩挑罪恶累累。 步迟悖伦弑母,天理难容。 如果被这样一个孩子拿到了那把刀,当孩子成长起来那一天,神州人间发生的所有与他相关的事情都会蒙上一层迷雾,成为神州棋局上最大的一个变数。 那些在幕后操纵神州的人将会陷入完全的被动。 要帮神州脱离棋局,要救苍生万民于掌中,非神州自己不可,夜麟可以布局,但他不能亲手去做。 除了料敌先机,夜麟必须让某些棋子成长到除以跳出神州,反过来掀翻整个棋局。 步迟至关重要,但是瞳渊根本不敢想象夜麟埋下的棋子还有多少。 瞳渊道心近乎崩溃,他也是!他一定也是!夜麟绝对不会放过瞳渊! 夜麟太可怕,瞳渊被他牢牢抓在手里,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即便要他比死更惨,瞳渊也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瞳渊的处境不比当年被骨戮选中作为自己容器的那个南疆少年好到哪去。 如果可以,瞳渊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永生永世都不要遇到夜麟,他永远不能知道,夜麟到底看得有多远,城府到底有多深。 夜麟做的一切都有缘由,但是瞳渊猜不透夜麟的用意,夜麟带他离开十万大山,带他进剑冢,带他上剑峰…… 仿佛置身暗无天日的深渊,他看不到未来,甚至没有未来,虽生犹死,是那不能拥有自由的提线木偶。 瞳渊陷入无穷的恐惧。 从第一次和夜麟相遇那天,瞳渊学着那晚上夜麟在做的事,瞳渊开始复盘,瞳渊开始下棋。 他想看清脉络,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走出夜麟的阴影,哪怕只是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不存在的棋盘虚空飘浮,分列数层,瞳渊凝视无数棋子,如望漫天星空。 瞳渊每落下一子,他的七窍开始溢血,他的毛发变得灰白。 仅仅三子!仅仅三子! 三子为界,裂开一座瞳渊跨越不过的天堑。 瞳渊试着落下第四子,然后他差点粉身碎骨。 棋局破碎,瞳渊神念崩溃,层层棋盘划归为一。 瞳渊心如死灰,呆呆看着纵横于棋盘上的四十九道细线,他终于明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瞳渊惨笑:“你在和大道博弈,步迟就是那个一。” 夜麟拎起瞳渊重新抱在怀里,淡淡道:“为什么取名‘瞳渊’,因为你越想看清楚就会越感到绝望,我早提醒过你,要乖,做好自己就行,别窥探我的想法,你偏不听,这次被大道反噬,受伤不轻,是你自找的,不怪我。” 夜麟再道:“我从来不把你们当成棋子,更不干涉你们的自由,你们在神州做的所有事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结果如何甘苦自知,不用担心会被我算计。而且我忙得很,吃饱了撑的才来左右你的未来,你在怕什么?” 施法替他掩盖伤势,夜麟弹响一个响指,剑峰峰顶的光阴长河重新恢复流动。 步迟步苦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夜麟揉着兄妹俩的小脑袋,下棋是真,喜欢他们也是真。 夜麟从来不是那种舍小留大的心性,更没有为了万人牺牲一人的想法。 神州要救,步迟步苦当然也要过上好日子。 还有就是—— 瞳渊终究看的浅了,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半,步迟不是那个“一”,“一”另有其人,步迟是帮助“一”隐遁天机的人。 夜麟蹲下身,握住步迟肩头,轻声道:“小迟,这些年你过得辛苦,如果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这么做吗?” 没有马上回答夜麟的问题,步迟伸出手紧紧牵住步苦。 很是想了会,步迟道:“如果可以重来,我会多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别让苦儿担惊受怕,也不要害了别人。但是不管我找不找得到,苦儿是我妹妹,我一定要保护她!” 夜麟由衷笑道:“我们都有劣迹斑斑的过去,不要害怕面对它,多想想苦儿。” 步苦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步苦,抽泣道:“苦儿不能没有哥哥,哥哥一定要回来!” 机缘就在眼前。 步苦身陷剑峰禁制那天,步迟如梦惊醒。 他忽然发现,如果自己没有力量,他还是不能保护妹妹。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步苦带走,他们要拿自己可爱的妹妹填饱肚子。 步迟望向夜麟,夜麟轻轻点头。 步迟一步踏出,跳进三尺方圆的漆黑孔洞里,迅速下坠。 没有磕磕碰碰,没有落地成泥,步迟以他的视角,跳进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一切重新开始。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一章 稳赚不赔的买卖 封印被揭开,步迟跳入疯刀沉眠之地,惊醒了隐藏在疯刀刀身的九世恶灵,积压千年的疯刀戾气于这一刻冲上云霄。 天地色变。 没了夏禹剑剑意的压制,血色光柱刹那间染红整座剑峰。 剑祖身御四色剑光破空飞来,四剑相合成一巨剑,剑祖手握巨剑虚斩,血色光柱中央出现一道极细的彩色光线。 以光线过处为界限,光柱两分。 剑祖飞身靠近,右手镇压光柱令其不再上涌,左手托起一尊小鼎,将小鼎放在光柱截面上。 随着小鼎缓缓落下,落在剑峰顶端,血色光柱终被牢牢限制在剑峰山体中,不得寸举。 血色光柱没能破开剑峰罡气,异象也被剑祖掩藏,剑冢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三五位察觉到剑峰有变,剑冢高层纷纷聚集在这里。 剑祖、剑首、掌门、姬晴、守护剑灵。 步苦小脸煞白,躲在夜麟身后不敢说话。 夜麟盘膝而坐,引袖轻拂身前地面,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笑道:“有诸位在,我翻不起什么大浪,不妨先坐下来谈谈?” 剑祖、剑首应言坐下,剑冢掌门、姬晴、守护剑灵立侍左右。 双方相隔不足四尺,剑祖要取夜麟首级轻而易举,四色剑虹更是直接伸到了夜麟眉心处,只要夜麟敢有一丝不轨的举动,剑虹会一瞬间贯穿夜麟的头颅。 剑祖直奔主题,质问道:“你是何人,来剑冢的意图是什么?” 夜麟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向天,坦言道:“我从天上来,受越王之托,来此取刀,赠予有缘人。” 四色剑虹前推半分,夜麟眉心立刻出现一滴血珠。 剑祖道:“你只管接着说,信与不信我自有定论,至于你的命能不能保住,看我心情。” 夜麟掌心朝天,食指微屈,勾了勾。 镇压血色光柱的青铜小鼎貌合神离,一分为二,夜麟手中出现另一尊模样毫无差别的青铜小鼎,夜麟笑道:“扬州鼎,鼎身铭刻的是禹王开天,越王天纵奇才,只是观鼎就悟出了夏禹剑的一缕剑意,最后甚至铸出了一把夏禹剑。” 夜麟笑意玩味:“你们猜,他会把夏禹剑藏在哪里?” 众人瞳孔骤缩,剑祖怒喝道:“闭嘴!!!” 剑祖身后剑气狂涌,将剑冢掌门、姬晴连同守护剑灵推出剑峰峰顶,直到剑峰中上部的禁制之外。 剑意高垄起一方剑界,除了在场的人,剑界以外再不能听到、看到丝毫。 隔绝外界,剑祖眼睁睁看着夜麟伸手在扬州鼎中阵阵摸索,然后举重若轻,缓缓抽出一把两面分别铭刻了日月星辰和山川草木的三尺古剑。 通体亮银,神光闪闪。 除了夜麟,没人会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丽,只会觉得惊魂骇目。 不论姬晴如何详实述说夜麟的事迹,总比不过亲眼见识来得更有感触一些。 夜麟不能以寻常晚辈视之,剑祖终于在这一刻把夜麟当成同辈对待。 从古剑剑身溢出的一圈银白光芒轻轻荡过,停留夜麟眉心的四色剑虹凭空瓦解。 光芒掠过剑首身躯,这位佝偻老人剑心动荡不堪,几乎生出匍匐叩拜之念。 夏雨曾是神州的王,夏禹剑则代表着神州本身,蕴含神州的道,亦是万剑君主,似剑首这种毕生练剑的剑道高手,对夏禹剑散发出来的剑道威压感触最深。 把玩着手中仿造的“夏禹剑”,夜麟笑道:“愿意相信我了吗?正因为前辈你能用它,所以大明国师迟迟不敢对扬州下手,现在我也能用它,前辈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夜麟无意威胁前辈,只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 眼见剑祖、剑首两人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抗拒,夜麟接着道:“镇压那把刀对剑冢来说有害无益,为了防止它爆发,前辈不仅需要时时看守,还得耗费大量修为替封印添补夏禹剑意,无异于在剑冢里藏了一个内患毒瘤。与其让它日后爆发危害剑冢,不如让人将其取出,妥善利用,步迟是你们剑冢掌门一脉的嫡传弟子,那把刀给他,很合适,不是吗?” 剑祖冷笑道:“步迟、步苦既然入了我剑冢,就是我剑冢的人,却和你们雍州龙门藕断丝连,没有废了他们、逐出门墙已是剑冢看在你们有恩于林清泓的份上才对两兄妹法外开恩,还敢妄想取刀?” 夜麟道:“今日之前,步迟、步苦从未加入过龙门,今日之后也当如此。他们与雍州的牵绊更多是因为我个人,而非龙门,非但龙门不会召他们回去,我更不会,前辈大可以放心。” 剑祖直言信不过夜麟。 夜麟将“夏禹剑”插回扬州鼎,双手奉上,笑道:“这好办,我愿意先给出一份诚意,龙门也愿意和剑冢缔结善缘,就看剑冢接不接受了。” 接过扬州鼎,剑祖并不会因此就信了夜麟,冷冷道:“你说说看。” 夜麟没来由提到了步迟、步苦两兄妹的师傅林清泓:“把林清泓留在三境近十年的阻碍是什么想必你们清楚,剑冢没有的东西我有,而且很多,别说龙门吞了整座蛟岛,李玉本身就是龙族,帮林清泓破境不难。相比之下,剑冢多一位前途远大的四境,少一把毫无用处却危险至极的疯刀,很合算,而且这把刀的使用者还是你们剑冢自己的弟子,无论如何,剑冢稳赚不赔。” 剑祖沉吟片刻,颔首道:“这只是其一,二呢?” 夜麟卖了个关子,笑道:“半月后,狼庭对剑冢的问罪责难,龙门会替剑冢一力扛下。” 剑首不解其意:“狼庭与我剑冢从无任何交集,谈何责难?” 剑祖则是直接把剑架到了夜麟脖子上,寒声道:“你搞的鬼?” 夜麟耸耸肩,无奈道:“这事真的和我无关,最近龙门接到消息,狼王耶律莨材被人刺杀,凶手是一位用剑高手,只身匹马闯进耶律氏祖地,将狼王砍得重伤不治,最后扬长而去。” “要刺杀坐镇狼神山的狼王,修为至少也得和剑首前辈相仿,甚至略高,四境之上,五境相当,这样的剑道高手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龙门没有,神州天下只此剑冢一家。” 夜麟坦言道:“而且我本身也不用剑,你们应该感觉得出来。” 至少这一点,夜麟所言非虚,同为剑客的话,某些细节注定无法掩盖,剑首看得出来,他反而有些好奇——夜麟用的兵器会是什么? 剑祖问道:“即便如此,这和剑冢有什么关系?” 夜麟苦笑道:“大明国师苦心机滤要对付雍州,设计令赫连关山之子赫连牧夏死在雍州北界,引重甲熊骑大举进犯,同时又让混世三蛟之一的敖靖海莫名其妙死在回蛟岛的路上,用意也是祸水及雍,想来狼王被刺杀同样出自他的手笔,凶手用剑,狼庭自然把矛头对准扬州,非要剑冢给一个交代不可,否则就要发动战争。国师一借狼庭向雍州发难,再借狼王之死污蔑剑冢,一举两得。” “神宗和国师沆瀣一气,只等狼庭大兵压境,不日就会下旨命剑冢派人北上,给狼庭一个说法,明面上是为了避免狼庭和大明发生战斗,实际却是想把剑冢栋梁各个击破。” 剑祖嗤笑道:“大明九州各自为政,我凭什么北上?真要大兵压境也是你们挡着。” 夜麟和剑祖针锋相对,笑道:“神宗和国师明明都是五境,为什么不联手收了九州,还不是怕你们背地里联合起来推翻大明?如果剑冢抗旨,朝廷就要兵讨,届时神宗御驾南征和国师联手屠了剑冢,把扬州收归囊中,名正言顺,其他七州又能说什么?” 剑祖烦的不行,怒道:“那我便是派人去了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给个说法而已!” 夜麟坦言道:“万万不可。如果剑冢真的派人北上,还未到达草原,使者就会被国师暗杀。试问离了扬州,剑冢谁能挡得住国师出手?非是晚辈危言耸听,前辈也不能,一旦没有扬州鼎的帮助,哪怕国师身受重伤,前辈只有客死他乡而已。” 剑祖不说话了,生着闷气,仿佛把剑冢往死里算的不是大明国师,而是夜麟。 毕竟谁知道夜麟真的没有做手脚? 剑祖根本不会轻易相信夜麟的话,只不过夜麟一番言论确实令他无计可施,不禁担心被他一语成谶,如果国师真要这样设计迫害剑冢,剑冢又该怎么应对? 剑首背地里抹了一把冷汗,刚才他还想算计夜麟来着,夜麟城府那么深沉,国师的阴谋都能窥破,怎么可能被他那点小心思得逞…… 怪不得反被夜麟踹了一脚。 人老成精也敌不过智极近妖。 夜麟轻笑道:“这事前辈不必挂怀,若有,龙门会帮着前辈摆平;若无,前辈只当没发生过这件糟心事,晚辈自当拿出另外的诚意,就当对前辈的损失做些补偿,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剑祖破天荒地有些憋屈,闷闷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损失?” 剑祖一伸手,从剑峰禁制之外摄来姬晴,说明原委,然后狠狠瞪了她一眼,道:“死丫头,人是你找来的,你们自己商量去!” 姬晴望了望夜麟,这家伙表面上淡定从容,其实心眼多得很,蔫坏蔫坏的,坑过自己不算,怎么连自己师傅都坑呢,顿时有些愤懑,蹲下道:“你干嘛啦?惹得我师傅不高兴,小心我削你!” 夜麟站起身,拍了拍灰尘,挤眉弄眼道:“没有的事,你看前辈面色红润,多高兴。” 姬晴被逗笑了。 面色红润不是乐的,分明是气的。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二章 神州火起 步苦蹲在封印边缘,时不时地探出头去看,希冀哥哥步迟能够早些从里面出来。 夜麟将瞳渊放到一边,任由他安心养伤。 方才瞳渊妄图窥探神州天道,被道反噬,伤及根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萎靡的地步,只能静养。 夜麟轻咳两声,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因为对面坐着一个姬晴,目光热切。 摆平剑祖不容易,但是摆平姬晴很容易,讲故事。 姬晴自小就能看透人心善恶,半点瑕疵入不得眼,因而不爱与人打交道,小姑娘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师傅。 剑客从来多是些少言寡语之辈,剑祖更是,老爷子不善言辞,经常没话说,就算有话也是拿剑代劳,每日教完了剑就走,连嘘寒问暖都欠奉几句,除了长大、练剑,姬晴也该有些别的需要。 到底是个孩子,小姑娘其实很寂寞,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憧憬。 然后夜麟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夜麟知道的太多,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姬晴枯燥的小心房里一下子五彩斑斓了起来。 小姑娘有多喜欢夜麟的故事,就有多喜欢夜麟这个人,夜麟刚离开那几天,小姑娘做得最多的就是待在冰雪已经彻底消融的澈心湖边发呆。 直到长大以后,她再也没能改掉那个喜欢听他讲故事的坏习惯。 当夜麟讲到:“天外有奇石,名曰昆吾,昆吾落于神州之东,炎焱起东海,十年后,海枯石烂,出一铜,色彩赤烈如火,光芒灼煌如曜。” 步苦回过头来,问道:“公子之前送给哥哥用来保命的那把剑,好像也叫‘昆吾’,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夜麟揉了揉步苦的小脑袋,笑道:“苦儿真聪明,被你给发现了,先听我说完,待会再告诉你。” 夜麟接着道:“为夺神铜,神州各方手段尽出,无所不用其极,饮恨而终者多矣,连累无辜者多矣,神铜染血无数,集怨魂百万,自生灵性,化名赤炼。” “赤炼看尽人性凉薄,煞气极重,本该生来嗜杀,奈何在它诞出灵性之后第一个得到它的竟是一位僧人,僧人将赤炼打造成戒刀模样,日夜以佛法超度赤炼身上怨魂,带着赤炼在人间向善。” “后来事情败露,僧人出身的寺庙为了得到赤炼,以僧人犯了贪戒为由逼死僧人,僧人死前要赤炼不要报仇,偷偷将赤炼托付给他的至交好友,一位儒生。” 步苦没忍住好奇,又问:“既然寺庙是僧人出身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把僧人召回去,反而要逼死他呢?” 夜麟笑道:“因为寺庙里的其他人才是真的犯了贪戒,只要那位僧人一日不死,赤炼就只认僧人为主。” 步苦还有好多问题,但是姬晴不让她问了,几次三番把故事打断,夜麟不烦,姬晴倒烦了,拉着小丫头往自己身边靠,伸手捂住步苦的嘴,不让她出声。 夜麟莞尔,又道:“僧人没有所托非人,那位儒生将赤炼视为己出,教赤炼读书明理,有教无类,赤炼内心的仇恨被儒生一天天感化,可惜好景不长,赤炼又一次被发现。” “儒生被冠以三大罪行,朝庭判他不忠、家族责他不孝,连昔日的至交好友也说他不义,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大狱中,儒生以死相逼,要赤炼独自逃离,更要它别忘了心中的善。” “儒生当然是死了,赤炼一边躲,一边修炼,发誓自己再也不要连累身边的人,一躲就是几百年。在赤炼成长到能够自保之后,它如愿找到了同样有能力自保的人,一位刀客。刀客得赤炼相助,如虎添翼,他们纵马江湖、快意恩仇,几乎无敌于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人或势力可以威胁到赤炼。” 听到这里,小丫头为赤炼的遭遇松了一口气,总算过了点舒心日子,姬晴却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否则赤炼也不会被镇压在剑锋底下。 果然,夜麟稍作停顿之后,说出了转折点: “他们的光芒太过耀眼,赤炼的传说被人从历史中翻出,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都想得到赤炼,于是他们开始针对人性下黑手。是人就会有弱点,刀客也不例外,纵然赤炼孑然一身,刀客有家人、有师门,无一例外全部惨死。” “刀客心性坚忍,并没有因此而崩溃,他与赤炼杀了所有明面上的仇家,真正让刀客崩溃的,是一位女子……” “大仇得报以后,刀客决意与赤炼为伴直至终老,不再和别人有任何牵扯,只可惜在一次江湖仇杀中,他救下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女孩无亲无故,宁死也要跟着刀客,起初刀客和赤炼都心存戒备,时间一久,女孩慢慢长大,他们的戒心也都淡下了。” “直到有一天,长大成人的女孩爱上了刀客,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刀客最终没能忍住寂寞,不顾赤炼反对,和女子成了亲,一个月后,女子突然失踪……” 这次轮到姬晴没忍住好奇,她问道:“女孩也是想要抢夺赤炼的人事先埋下的棋子吗?如果是虚情假意,以刀客的修为,他应该感觉得到才对。” 夜麟叹道:“女孩与刀客当然是真心相爱,有人在当初女孩未遇到刀客之前就施法封了她的记忆,只给女孩隐隐留下一个务必接近刀客的命令,就连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宁死都要缠着刀客,成亲次日,也就是记忆解封之时,女孩想起了一切,她的家人还在那些人手中,如果她胆敢不听从命令,女孩的父母、兄弟全部都要惨死。” “女孩没办法,在家人和爱人之间,她选择牺牲自己。围困刀客和赤炼之日,得知家人终于被放,女孩为了不让刀客受到伤害,自尽身亡,没了女孩做人质,刀客和赤炼顺利杀出重围,前去寻找女孩的家人。” 自古真情最动人,不知不觉,步苦眼眶泛红,已经有泪水在里面打转,夜麟却像没有顾及她的情绪一样,说出了更加残酷的下一幕—— “人心险恶,女孩的家人早被人在不知不觉中种下剧毒,才刚脱困没多久,全部毒发。弥留之际,女孩的爹娘含着血泪痛诉刀客和赤炼,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女孩一家只是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家有良田几亩,桑树百棵,本该过着和谐安定的生活,却因为一把刀牵连无辜,弄得家破人亡。” “心力交瘁的刀客回到家中,发现了女孩留给他的一封信,满含爱意与自责,唯独没有怨恨刀客,更不怨恨赤炼,信的末尾,女孩如是说‘好想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可惜没机会了,对不起’。” “原来,在女孩即将离开刀客之际,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上了刀客的孩子,女孩当时该有多么难以抉择,刀客完全能够想象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底遭受了怎样的锥心之苦。” “正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刀客疯了,他以赤炼自刎,赤炼双手沾满挚友之血,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客身上的血液流干,刀客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他最后的眼神定格在赤炼身上。” “赤炼当然明白,刀客为什么到死都没有再和他说过哪怕一句话,因为刀客后悔了,后悔与赤炼相识、相知、相伴,虽然刀客更多的是后悔自己没能保护好那些身边的人,但是他的沉默,以及他眼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恨,恰恰在一瞬间摧毁了赤炼内心所有的坚强和善念。” “若爱不分性质,赤炼对刀客的爱不比女孩弱多少,旁观者清,它敏锐的察觉到,女孩那么爱刀客,又怎么会在信的末尾留下这样一句话,甚至是这一封信都不该存在,除了让刀客更加自责悔恨之外,这封信还能取到别的什么效果吗?不会有。 “可是不管别人的计谋有多么恶毒,刀客到底是后悔了,赤炼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他开始对这个世界失望,赤炼痛恨世上所有人,为什么要这么对它,女孩无辜,难道他就该眼睁睁看着所有关心他的人一个个死去吗?” “先是僧人,再是儒生,他们都希望赤炼能过得好,可他们都死了,死得很惨,偏偏陪伴它最久的刀客却在死前将怨恨转移到了赤炼身上,刀客凭什么恨他?” 步苦小丫头已经泣不成声,姬晴浑身剑气抑制不住地外泄,恨不能身处赤炼那个时代,一剑劈死所有给赤炼下套的人。 后面的事情,有姬晴知道的,那是从剑冢创派之始流传下来的传说:疯刀赤炼化作人形大开杀戒,屠戮神州万千生灵,神州上的所有势力无一幸免,直到后来越王横空出世,这个魔头才被铲除。 剑冢弟子当然知道赤炼没有死,而是永远地镇压在了剑峰之下。只不过因为过去多年,这事被人淡忘,只有通过掌门一脉口口相传才得以知晓。 也有姬晴不知道的,比如说越王和赤炼那一战的内幕。 夜麟最后说道:“神州东岳之巅,赤炼俯视脚下生灵涂炭,仇人连着仇人的后人都已死绝,他却半点不觉得哪里痛快了,反而心灰意冷,面对那个手握一缕夏禹剑剑意前来寻他的青衫剑客,他问道——‘赤炼何错之有?’。” 步苦挣开姬晴手腕,哭喊道:“赤炼没有错!” 姬晴双拳紧握,低声道:“赤炼没有错。” 夜麟点点头,轻声道:“对,赤炼没有错,青衫剑客给出了他的答案,赤炼自愿被他封印,也间接成就了他的越王之名。” 这时,三尺方圆却深及万仞的封印里涌起一股声音,是步迟的心声: “赤炼没有错!步迟也没有错!错的是人间,是这个世道!” “从今日起,我就是你新的主人,我有妹妹爱我、有师傅教我,他们都没有私心,也不会让我失望,最重要的是我还有公子帮我,公子救了雍州,也一定能帮我救了这个世道,我带你去看看雍州,请你相信我一次!” 想起夜麟,同时想起了夜麟送给自己的咒语,千年之后,少年第一次叫出了那把刀真正的名字—— “昆吾!” 神州,火起!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三章 站在皇朝顶点的男人 帝都,皇城。 钦天监李苛急入皇城觐见神宗皇帝,声称天象有变,恐为凶兆,请求神宗接见。 一人同行,一品大员叶升。 神宗平时不爱上朝,但凡官员有事启奏也都直接宣进寝宫。 龙榻温香,神宗枕着凉妃软玉,双目微阖,有气无力道:“繁文缛节一概免了,李大人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朕今日乏了,想早些休息。” 中间只隔一道若有若无的轻纱帘幕,李苛不敢抬头,沉声道:“今日晚间,帝都上空惊险红云如火,不见天日,是为凶相。红云囊括万顷,一望无际,城中百姓惶惶不安,微臣也有几分心惊肉跳,连忙召集钦天监同僚占卜天象……” 凉妃声甜软糯,突然道:“本宫虽未出身寒门,幼时也多少读过些杂书,稍稍懂些天象,时才入夏,傍晚天边红云似火本是常态,百姓们称之为‘火烧云’,李大人何必如此惊慌?” 叶升脸色发黑,后宫不得干政是朝堂铁律,奈何到了凉妃这就成了儿戏。 神宗皇帝竟也不恼,笑道:“是了,盛夏的火烧云我也见过不少,李大人未免太紧张了些。” 李苛再道:“此次不比往常,微臣接到快报,除徐州外,各州也都有此天象,红云范围之广令人震撼。” 神宗不以为意:“昨日李大人子时进宫也是这么说的,说什么南疆雷声大做、青霆降世,又复一线擎天,燎云万丈。” “还有前几天,你说北地主星陨落,慧尾南掠扫过中天是为不祥。” “再往前些,是什么群蛇并起,末于西川,真蛟现世,重归东海。” 神宗失笑:“李大人,不是朕说你,几日来你提心吊胆,天天进宫,连累朕也误了多少春宵?真要有大灾祸殃及九州,总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并发生了吧?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异像,唯我徐州帝都稳如泰山,为什么不能是福兆,兴许天降旨意要朕拓土开疆,也未可知?退下吧,再有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别进宫了,小心朕杀了你的头。” 只因卦象确实太过凶险,李苛不能不说:“但是……” 神宗厉喝道:“我说退下!” 李苛无可奈何,只得乖乖退了出去,留下老臣叶升迟迟不肯离开。 凉妃轻抚神宗胸口,对着帘幕外那杆不识趣的“老烛台”道:“皇上倦了,叶阁老有事不妨明日再来。” 叶升毕恭毕敬道:“老臣有事起奏。” 然后沉默以对,不管凉妃说些什么,叶升都没有退去的意思,更不愿与后宫的妃子多费口舌,静静等待神宗出声。 神宗素知叶升脾气倔得很,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是自己不宣他,叶升真能杵在龙榻旁边站一天,半点不尴尬。 毕竟是先皇旧臣,不好轻易杀了。 神宗道:“叶大人有事只管说,朕听着呢。” 叶升拜了拜,正色道:“臣有本,参国师。” 神宗顿时觉得脑仁有些疼,平日里不管国师要做什么,叶升总能提出不少反对意见,铁了心要和国师过不去。 这不,国师前脚刚走,后脚叶升就来参他擅离职守,中间还只隔了一天。 国师地位奇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里的事自有下属帮他一一处理,别说一天,就是一个月不在徐州那也是没人能管的,神宗自己都不计较,偏偏叶升这老东西就要揪着不放。 耐着性子等叶升说完那些陈词滥调,列出国师二十多条大小不等的罪名,神宗道:“叶大人说的有理,国师确实难辞其咎,依叶大人看,朕该怎么处置国师?罚他在家停职自省,够不够?” 国师本就没来上朝,神宗此举无异于名正言顺地给他放了个假。 叶升自然不答应,大义凛然道:“老臣以为不妥,国师罪不容恕,皇上应该把国师革职查办才是。” 不曾想,神宗竟然答应了,大袖一挥,笑道:“依叶大人所言,那就将国师革职查办,这事交给叶大人亲自处理,叶大人,你看可行?” 神宗答应得太爽快,以至于叶升有些措手不及,谢了声恩,然后退了出去。 直到叶升领着两队官员去查抄国师府邸时,才发现国师府已经沦为一座空府。 众人两眼发直,撇开满地形同虚设的禁制不讲,偌大一个国师府连桌子都没留下几张,俨然一副遭贼的模样。 记载了国师犯罪证据的卷宗不翼而飞。 国师从各处贪污而来的财富全部消失不见。 这能查个啥? 叶升刚离开皇城,龙榻后凭空走出脸色苍白的大明国师,凉妃慌忙收拾衣衫,且拜且退离开神宗寝宫,一刻不敢多留。 能待在神宗身边那么久,凉妃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神宗有多昏庸,凉妃就得有多妖媚,当神宗做回自己时,凉妃想要活命只有乖乖远离而已,其他的不管做什么都是多余。 古籍落地,羊皮纸缓缓摊开,最终露出一尊小鼎模样的图案,鼎刻邪神御临。 国师脸色复杂:“古籍是你交给张宏政的?” 龙袍加身,神宗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凝视国师。神宗道:“何须试探?我是一个皇帝,用人不疑。” 国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借张宏政之口,告诉我荆州邪神的存在?” 神宗轻抚国师脸颊,这是一张比女子还要精致的面容,令他忍不住想要蹂躏,目光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神宗道:“你该想的不是我信不信任你,而是雍州已经破成那个样子,龙门依然能够崛起,靠谁?妖龙李玉还不够,很不够。” 国师意识到症结所在:“雍州背后有人?” 神宗轻轻扣住国师下巴,两人离得极近:“没错,我猜策雍州背后有人,不可能是现在的九州势力,因为我们对他们知根知底,所以,要么九州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藏势力,要么妖龙来自天上。”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国师问道:“禹王陵?” 神宗放开国师,背过身,道:“嗯,所以我让张宏政告诉你十万大山底下有邪神存在,可以帮你打破天门,助你飞升仙道。你终究没能忍住这份诱惑,真的去试,虽然令我心寒,却也为我找到了答案。” “禹王后人和封印镇压下的邪神余孽是死仇,他们不会任由你释放荆州邪神,定会阻扰。” “而且最后伤你的三头火蛟,更是昔年神州领袖的坐骑,五境修为,心比天高,除了禹王后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它甘心受人驱使,与你拼命甚至将你重伤。” 国师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神宗皇帝当初会选择多此一举,下旨命令龙门李玉去查荆州异动。 明面上的用意是调虎离山,分割雍州实力,暗地里却是为了给龙门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证明龙门自己和禹王陵脱不开关系的机会。 事实正如神宗所料,李玉留在雍州,反而派了一位少年到荆州查案,而那位少年正是昨夜将自己陷害之人,想必就是神宗口中所说,那些来自禹王陵的禹王后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宗成功了。 国师却失败了,而且输得很惨。 不仅没能飞升,还失去了神宗的信赖。 神宗道:“暗杀赫连牧夏、完颜戎洛、耶律莨材、敖靖海,栽赃陷害给雍州,只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条船上,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近乎无条件的支持,唯有两件事,你不可以做。” “一件,是背叛我,你没做好。另一件,是不可以失败,你也没做好。早在当初,你派出刺客暗杀各州势力留在雍州的重要人物时,你就已经遭遇了一次失败,被人在不知不觉中瓦解,那时你就该好好反思,发现禹王后人的存在,可惜你没有,我要的是一个能和我相互扶持到最后的盟友,如果你做不到,就换一个,或者我亲自来。” 事已至此,国师没有祈求神宗能够原谅自己的背叛,单膝跪地,问道:“我该怎么做?” 神宗回首笑道:“刚才你都听到了,你在朝中的职务已经被我安排给了别人,叶升那个老东西会把你革职查办,你只需安心藏在暗处对付那个少年,其他的交给我来做,龙门、禹王陵也都由我来牵制。” 国师拜谢道:“听凭皇上吩咐。” …… 暖风拂过夜麟手腕,是张宏政传来消息,一个“美丽的误会”已经诞生,棋局从这一刻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 神宗正式进入棋局,与国师一起对付夜麟,而夜麟这边,却把守陵人给拉下水。 不管是敌是友,能给上头的人添乱就行。 姬晴望见着夜麟嘴角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缕笑意,便知道他又要开始使坏了。 不知为什么,她也跟着有点开心。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四章 夜麟撸袖子 暮色里,红云刚刚退去,扬州又很快地笼上一层灰,把太阳牢牢遮在云后,虽然没了阳光照射,天气反而更热了许多。 姬晴捞起脚下一朵云团,揉了揉,掌心微湿。没一会,云团被扔到白衫少年脸上,少年一个反应不及,淋得半身湿漉。 夜麟抹了把脸,苦笑不已。 姬晴打趣道:“想什么呢?想的那么入神。” 夜麟道:“等九州转弯这一圈,我很快就要走了。” 白衫染墨,少年衣襟上的黑龙已经到达胸口,要不了几日便要进入心脉。 姬晴眉睫轻颤,问道:“嗯,我看到了,那你还回来吗?” 夜麟摇头,“神州待了十年,治病的法子没有找到,坏人也没有扳倒,始终没弄出什么名堂来,好像我一直在虚度光阴,挺失败的,可能他不会让我回来了。” 姬晴拨弄着身边的乌云,漫不经心:“‘他’是谁?和我说说,可以吗?” 少年沉默。 姬晴藏好心情,便也以同样的理由安慰夜麟,她道:“没事的,不想说也不打紧,把秘密藏在心底就好了。” 夜麟吐出一口郁气,笑道:“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我和你一样是孤儿,他之于我一如剑祖之于你。” 剑祖之于姬晴,如师如父,至亲之人,姬晴不能理解,为什么夜麟好像不太愿意提及他的师傅。 姬晴问道:“我能看看吗?” 夜麟没拒绝。 透过心门,姬晴的目光第一次探进少年内心,然后,姬晴看到许多,明白许多—— 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都像剑祖对待姬晴那般好; 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为人师者都会循循善诱、孜孜不倦地教导徒弟。 姬晴很幸运,她遇到了剑祖,生活之外她还拥有一切,力量、地位,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 夜麟很不幸,他待在与姬晴相反的另一个极端,每天奔波于用以活命的一点物资,还要独自面对世间接踵而来的无尽恶意。 如同走马观花,夜麟的前半生在她眼前一点点掠过,不知不觉,姬晴脸上多了两行清泪。 时间缓缓过去,扬州下起大雨,云间亦有雨靡。 直到那一幕,姬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她蹲下身,捂着嘴,不敢再看。 心在颤抖,肩头也跟着难以自制地颤动。 没人知道姬晴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有一瞬间仿佛被人抽空了所有温暖的身体告诉她何为寒冷。 旁观者尚且如此,夜麟又该如何自处? 夜麟轻声道:“不必为我担心,日子再苦,既然已经熬过来了,就都不算什么。” 姬晴只是摇头,问道:“我不想听你自欺欺人,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夜麟缓缓点头:“在此之前我去过很多地方,始终没能找到有效治疗病症的方法,神州是最后一站,如果我还是不能做到,他会出手。” 姬晴红着眼:“出手做什么?帮你治病吗?别想了,他只会一次次把你推下悬崖,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夜麟解释道:“因为我刚才的心境出了点岔子,可能你看到的尽是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忽略了许多,其实他待我很好,至少现在我拥有的很多,吃喝不愁、朋友很多,也不用怕坏人欺负,我可以靠自己活得很好,不是么?这些都应该归功于他。” 姬晴再看时,夜麟心中又多了一轮太阳,消融所有冰冷。 她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夜麟对他师傅的感官会那么复杂,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靠近;无比的敬爱,却又无比的敬畏。 哪有不亲自己父母的子女?只是畏比爱更多罢了。 哪有人会喜欢孤独?只是害怕失望罢了。 姬晴看不透,夜麟看透了,但他放不下,这是他的心结。包括夜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心结正是他病症的根源所在。 或许有一天他会察觉,注定不是现在。 夜麟笑道:“朋友要走了,不告别一声吗?” 姬晴站起身,道:“接下来这一段我陪你走,当是为你送行,是朋友就不许拒绝。” 夜麟点点头,笑道:“好,陪我走一段,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嗯,这个托你帮我交给你师父,他好像不大喜欢我,我就不去触霉头了。” 夜麟取出一个锦囊交予姬晴,补充道:“不许偷看。” 姬晴翻了个白眼,没理夜麟,剑祖最疼她,等一会送到了剑祖手上,她再想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收好锦囊,二人落到地面,夜麟招了招手,步迟、步苦上前。 夜麟嘱咐道:“雍州还在重建,百废待兴,我不会在这里久留,明日就会启程前往徐州,你们俩多保重,照顾好彼此。” 步苦躬身拜了拜,乖巧道:“公子只管去忙,苦儿会照顾好哥哥的。” 被妹妹照顾多没面子,何况夜麟还在,步迟总得要点面子,晃了晃手中的昆吾刀,嘴皮子翘得老高,很不服气:“看到没,公子说了,这是九州最好的刀,谁要苦儿照顾了,是哥哥保护苦儿才对。” 步苦没好气道:“哥哥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哪是昆吾,分明是一截黑炭头才对,还是让苦儿照顾哥哥吧。” 说罢,步苦抽出玄英剑,剑身冷冽晶莹犹如玄冰,即使是在下雨天玄英仍旧光华耀目,晃得步迟睁不开眼睛。 相一比较,昆吾确实难看了些。 千年来,昆吾刀无一刻不在经受夏禹剑剑意召来的天雷洗炼,刀身越发致密坚韧,刀身上挥之不去的浓郁怨气也随之逐渐消解,被天雷净化后的怨气在刀身表面化作一层焦黑外壳,凹凸不平,看着不比黑木炭好多少,难免堕了宝刀威名。 步迟涨红了脸,挨着昆吾刀身嘀咕道:“昆吾你赶紧露两手呀,不然被我妹妹瞧不起了,公子面前我多没面子。” 半天没人理。 步迟愈发尴尬,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了进去。 夜麟轻揉步迟脑袋,道:“你能获得它完全是因为你们之间存在共鸣,赤炼,或者说昆吾尚未完全认可你,仍在沉睡,要他露两手等以后吧,别着急。” 步迟得意地撇了步苦一眼,随即凑近夜麟,踮起脚尖附在耳边,道:“公子我能求你一件事不?我身体里那把仙剑已经被昆吾吃了,公子你再给我一把呗?” 夜麟了然,笑道:“没了,知道你想让昆吾早日醒过来,但是真没了,昆吾石不常见,用昆吾石铸造的仙剑我也只抢了这一把,不够它吃的,所以还是你自己慢慢折腾。” 姬晴看透步迟那点小心思,笑骂道:“让昆吾早点醒过来干啥?方便你出风头吗?被林清泓收入门下那么些天,剑法没学到多少,坏毛病倒学齐了,又爱面子又想耍帅,步迟你行啊。” 步苦在一旁跟着落井下石,细声细语道:“哥哥这样不好哦,凡事靠自己,自己学来的本事才是真本事。” 步迟羞愧难当,偷偷瞄了夜麟一眼。 夜麟道:“昆吾虽是你凭本事挣来的宝刀,终归是外物,你得靠自己努力修炼才是,否则昆吾虽有神力,你拿不动、护不住,别人就会来抢,你和苦儿会有危险。” 步迟连忙点头称是。 环顾四周正待离开,夜麟发现越来越多的异色剑虹靠近剑峰,和自己离得极尽,中间只隔着一堵剑气风墙,应是被昆吾出世的异动招致此处。 昆吾出世时,火光冲天,以剑峰最为浓郁,是个瞎子都能感觉得到哪边更热一点。 这样一来,夜麟又要暴露。 因为瞳渊引起的误会,多少剑冢弟子想要把夜麟宰了报仇雪恨,此时可都眼巴巴望着这里。 夜麟笑道:“差点忘了这茬,一会下了剑峰会有不少人向我问剑,你俩能帮忙摆平不?” 步迟故作为难:“不行,公子你看我和苦儿练剑才几天,小胳膊小腿的,哪能打得过那些师叔师兄,苦儿你说是不?” 然后朝步苦挤眉弄眼,挨了夜麟两个爆栗。 一向仰慕夜麟的步苦也在这时候出奇地站到了哥哥步迟这边,咧嘴笑道:“苦儿也很想看看公子是怎么和别人打架的。” 步迟偷偷伸出大拇指,不料立马又挨了夜麟两个爆栗,蹲在地上抱头痛呼。 夜麟求助似地望向姬晴,姬晴笑道:“今晚讲故事给我听,我就帮你。” 夜麟有些为难:“你师父就在剑冢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晚上,会不会不太妥当?” 女儿家心思细腻,尽管明知夜麟意无他指,姬晴仍旧想到了别处,红着脸,冷哼一声:“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你自求多福吧。” 没奈何,夜麟随手捡起插在附近地面的一柄长剑,撸起袖子卷了卷,笑道:“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自己摆平,先说好,剑冢弟子的剑心要是被我打崩了,我不负责。” 姬晴眉头一挑:“怎么,你要以剑术撂倒所有向你问剑的剑冢弟子?” 夜麟拎着剑在前头开路,头也不回:“当然不是,剑术我不懂,剑道我刚好懂一点,怕把他们打傻了。” 姬晴嘴角扬起丝丝笑意,相识十年,从未见过夜麟出手的样子。 步迟、步苦对望一眼,没想到夜麟真的会出手,欢呼雀跃起来,“有好戏看咯!” 走在小路上,步迟挠了挠脑瓜子,不知道为何,和上山之前不一样,现在似乎少了点什么。 步苦也有同样的疑惑,好像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两兄妹面面相觑。 姬晴提醒道:“瞳渊还在上边。” 瞳渊一觉醒来,发觉所有人都不见了,周围风声呼啸似那鬼哭狼嚎,吓人的很。 “夜麟,你大爷的,说丢下还真把我丢下了,行,我也不靠你,自己下去。” …… “夜麟,差不多行了啊,不带这么玩的,我们下山,办正事了。” …… “夜麟,我知道你在,我认错,行吗,你快出来,带我下山,这里有点冷。” …… “夜麟…夜麟……?求求你,你快出来,我以后不敢自作聪明了,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出来好不好?” 忽然从地里凭空冒出来一个不长脚的脏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守护剑灵,说夜麟吩咐他带瞳渊下山。 瞳渊抿着嘴,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滚,险些哭出声。 太他娘的憋屈。 瞳渊暗恨:夜麟,你给我等着!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五章 人小鬼大 当夜麟拎着一柄从剑峰顶端取下的铁剑出现在剑气罡风之外时,剑冢的男弟子们分外眼红,几近沸腾,二话不说拔剑出鞘遥指夜麟。 一时间,长虹天落。 凝望漫天剑雨,夜麟笑问手中长剑:“剑灵前辈,能先帮我拦下他们片刻吗?” 说好的一人吊打所有剑冢年轻弟子呢? 守护剑灵以老者形象出现在夜麟身后,眼角抽搐不已,夜麟随手从剑峰顶峰上取下的铁剑不是其他,正是诞生了守护剑灵的那把铁剑,昔年剑冢开山祖师越王用过的一把佩剑。 曾经属于越王,现在属于剑冢,奈何夜麟一眼将他认出,拎了下来。 守护剑灵道:“前辈不敢当,拦下剑雨轻而易举。” 长剑脱离夜麟手心,向着天空斩出一道剑芒,拦住整片剑雨。 夜麟以心声询问去而复返的佝偻老人剑首:“前辈,你要压,还是要磨?” 剑首怔了怔,笑道:“夜麟小友看着办便是。” 夜麟点点头,“那就先压再磨,压断了我不管。” 剑首捻着胡子,朗笑道:“夜麟小友只管压,断了是他们剑心不够坚韧,本事不济可以补,剑心不坚没得补,不要也罢。” 夜麟再问早早准备好了看戏的剑冢掌门岳挚:“待会夜麟若有不敬之处,望掌门海涵。” 岳挚摆摆手道:“好说,好说。” 于是,夜麟顶着漫天剑光一个纵跃直入云霄,守护剑灵在前开道。 夜麟和一众剑冢弟子互换角度,抬手虚按,云海剥离出一块来,缓缓下坠。 压得那些御剑高飞的弟子不得已再度落回地面,任凭无数剑气斩来,云海都是一副丝毫不损的模样,浪花也没腾起几朵。 夜麟拄剑高立云端,俯视剑冢众弟子,扯起嘴角,讥讽道:“不是我说,你们真的弱,别以为我在躲着你们,根本懒得搭理你们好嘛?” 夜麟抬手再压,众弟子只觉得空气蓦然沉重了许多,呼吸变得十分难受起来,刚到嘴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语也都重新咽了下去。 望着那些脸色涨红的剑冢弟子,夜麟道:“想说话?可以,跪下,我恩赐给你们说话的权力。就凭你们,也配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最先问剑夜麟的二境弟子佟青首当其冲,被夜麟点名:“佟青,八岁入剑冢,被溪藤长老收入门下,至今过经去十余年,仍然踩不到三境门槛,你以为不到三十就已经修炼到二境很厉害吗?扔在人堆里都认不出你是个什么玩意。不瞒你说,我带出来的小屁孩一根手指头能打五百个你,他不到五岁。” 没理会佟青羞愤到几乎冒火的眼神,夜麟拂袖将他抽飞,力道不小,身体落地时还在地上弹了弹,当场喋血。 夜麟再指位置相对靠前的一位弟子:“钟余鸣,我认得你,他佟青不是个玩意,你是,是个东西,年纪比他小三岁,剑冢七星之一,这次没有参与围剿妖兽,据说是悟了剑,有望三境,你在闭关?只是听说了点不利于师叔祖的谣言,火急火燎破关出来找我问剑。呸,似你这等杂念丛生的心境,闭关?闭个鸟关。要替师叔祖正名是吗?先把剑抬起来再说。” 钟余鸣双目充血,几欲噬人,莫说抬剑,反驳的话都讲不出一句。 “方戌卜,十七岁新晋二境弟子,一鸣惊人,被你那护犊的蠢蛋师傅当成宝贝疙瘩一样捧在手心,想着等你境界高了再放你出去历练,围剿妖兽没让你参加,你自己倒也争气,还真就不去了,一旦离开长辈庇护除了给人砍死在家门口,我看没什么前途了。” “蓝涂,惜脸犹胜性命,爱风度更爱潇洒,剑术稀松平常,日后与人厮杀,你拿什么行侠仗义?脸吗?” …… 岳挚失笑:“他从哪知道的这些?比我这个做掌门的还要清楚细致,看样子剑冢里头藏了不少外界的眼线,有必要整顿一下了。” 剑首沉吟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想做什么,姑且随他去吧,先是帮弟子们砥砺剑心,再是提醒你剑冢里头不干净,至少用意是好的。” 夜麟一一点名过去,但凡剑冢里排的上名号的二境弟子无一幸免,下至弟子随身佩剑、上至授业恩师,夜麟全部问候了一遍,言语刻薄无情,如若剑冢里硕果仅存的几位三境长老还在这里,少不得提剑与他拼命,至少一顿老拳是免不了的。 被夜麟点名的终归只是少数几个,刨开去往荆扬交界古战场围剿妖兽的那些弟子之外,剑冢还有三五百号弟子留驻,此时皆被夜麟拂袖打出镇压范围。 这些人不经压,再压下去剑心真的会碎,得不偿失。 弟子袁尫口吐鲜血:“夜麟,你等着!长老和师兄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们会替我们讨回公道的!” 夜麟眉头一挑,“公道?什么公道?搞清楚状况,这里是剑冢,你们这些废物在自己的地盘上公然向我挑战,一个个技不如人被我压在地上起不来,别说是师兄、长老,就是你们掌门也不能说些什么。难道你们的授业恩师没有告诫过你们一入江湖生死自负?以后出门在外多长点脑子,别到处丢人现眼。怎么?不服么?既然你不服,那就进来再压一会。” 夜麟一拘,弟子袁尫又被他摄了进来,苦不堪言。 夜麟手掌下按,压力再高倍许,撑不住的都被夜麟扔出老远,还能撑得住的仅有十数人,男弟子居多,女子寥寥无几。 吴宓咬牙硬撑,嘴角流下丝丝鲜血,一双眼睛盯着夜麟不放,仿佛要将夜麟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以待日后寻仇,不死不休。 夜麟与之对视片刻,笑着卸了她身上的束缚,等待吴宓来攻。 吴宓没有立刻拔剑迎敌,反而说道:“兀那贼子,可敢把境界压到二境与我对战。” 夜麟点点头,出人意料道:“就等着你这句话了,刚才也没想着这么打压你们,忒没意思,耐不住你们群起而攻之。” 说罢手掌微抬,死死镇压着一众弟子的力量忽然消失。 夜麟落于剑冢试剑坪,声音虽轻,传彻四方 “只限刚才那些坚持到没有昏厥的弟子一个时辰调养,之后可以再来向我问剑,不管来者是几境,我始终只以一境对敌。” 钟余鸣、蓝涂、方戌卜、佟青、吴宓等人闻言,一个个目露狠色,就地调息。 夜麟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再见时,已在佝偻老人剑首身边,岳挚同在,夜麟揖礼道:“望前辈、掌门饶恕夜麟不敬之罪。” 绕过夜麟,望了望横“尸”遍野的剑冢弟子,还有少数坐地调息等着和夜麟一战的杰出弟子,有几个是往日里没被剑冢发现的好苗子,剑首回礼道:“多谢夜麟小友替我剑冢挖掘出了这些心性坚韧的杰出弟子,老朽不胜感激。” 夜麟笑道:“登门拜访总不能两手空空,夜麟此行没带什么礼物,就只有做一回坏人,聊表歉意。” 正说着,姬晴带着步迟、步苦还有瞳渊落下,打趣道:“我以为你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原不知你也会说这些尖酸刻薄的话来气人。” 夜麟没觉得有什么难堪的,笑道:“请将不如激将,见过不少嘴皮子耍得厉害的,令我望尘莫及,觉得有些用就偷偷学了点皮毛,技多不压身,总算在今日派上一点用场。” 步迟没插嘴,偷偷竖起一根大拇指。 步苦则是捂着脸不敢说,原来公子也会骂人哩,骂的老厉害了,杀人不见血那种。 瞳渊是最震惊那个,眼睛差点没瞪出来。 夜麟忽然道:“大概还有一个时辰,那些外出杀妖的弟子就回来了,届时有劳掌门替夜麟拦着长老们,别让他们把我给活剥了。” 岳挚微讶,点头道:“这是自然,方才长老们传讯回来,确实是一个时辰左右,你是怎么知道的?” 夜麟伸出手指比划了几下,笑道:“略懂些卜算之术。” 姬晴径直拉着夜麟走到一边,问道:“是不是不管谁向你挑战,你都会把境界压在一境?” 夜麟心里一紧,咧咧嘴,道:“当然不是了,只限于剑冢二境及以下弟子,你……” 姬晴笑道,“那我把境界也压在一境,咱们切磋切磋?” 夜麟回绝道:“我认输。” 姬晴哪肯将他放过,瞥了眼步迟步苦兄妹,威胁道:“他们可还在我手上呢,你想好再回答我不迟。” 夜麟无奈,竖起一根手指。 姬晴摇头,张开手掌晃了晃。 夜麟只得竖起另外两根手指。 姬晴笑道:“成交!” 两人小动作不断,步迟站旁边瞧得明白,但是意思很玄乎,他看不懂,于是问妹妹步苦。 步苦凑到步迟耳边,窃窃私语:“师叔祖又要公子给她讲故事啦。” 步迟似懂非懂:“讲故事?有什么意思。” 步苦难得有调皮的时候,揪住步迟袖子往下拽,俩兄妹蹲在地上说着悄悄话:“讲故事没意思,两个人在一起就有意思啦。” 步迟有些明白了,咧着嘴傻笑。 正巧夜麟和姬晴走来,一人一抬手,分别赏了步迟、步苦一个爆栗。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六章 把他抬下去 夜幕降临,不见星月。 杂役弟子在剑冢各处点着灯火并蒙上油布,然后呼朋引伴赶去试剑坪围观。 据说那个和师叔祖姬晴不清不楚、名字叫做夜麟的家伙公然在剑冢里头摆了一个擂台,声挑剑冢所有弟子,嚣张的很。 关键掌门不管,也没法管,毕竟是自家弟子先挑衅的别人,只要夜麟不做得太过火,岳挚没理由管。 试剑坪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数千人,助威同门的、挑战夜麟的、好奇八卦的,目的各不相同。 由于天色太黑,不少杂役弟子是打着灯笼出来的,可惜肉眼凡胎离远了还是瞧得不太真切,只看见一位白衫少年站在试剑坪中间等人,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 不止男弟子多,女弟子也翻了几倍,若说姬晴是男弟子心中不可高攀的圣女,即将上台的那几位杰出弟子也是某些女弟子钟情之人。 同门练剑,相处日久难免生些情愫出来,几名女弟子为同一个人争风吃醋也是有的。 以蓝涂为最,拥戴他的女弟子最多,今夜竟然没有掐起来,反而团结得很,分为两个阵营,一个为蓝涂呐喊助威,一个骂声一片直指夜麟。 因为刚才放出来话来,第一个要上台的就是蓝涂。 自古风流谁为最,青衫仗剑江湖客,鲜衣怒马少年郎。 蓝涂不骑马,但他有名剑若离。 伊人在水、若即若离,是一抹求而不得的黯然神伤,是痴心男子的含情脉脉,剑如其人,只一眼,要教天下多少女子心碎。 湛蓝剑光似那夜中璀璨的天际流星,从剑峰脚下横跨于试剑坪,炫目非常。 蓝涂双眉微簇,露出一缕感伤,躬身而拜,向试剑坪周围众弟子们告罪,朗声道:“今日夜麟口出狂言,挑战我们剑冢所有弟子,蓝涂虽然不学无术,也当为了捍卫剑冢荣誉而战,奈何夜麟手段高强,蓝涂若是侥幸败了,只望各位师弟师妹们莫要责怪蓝涂。” 说罢,毅然回身,拔剑冲向夜麟,颇有几分决绝之色。 此言一出,人群里顿时呼声鼎沸,那些痴恋蓝涂的女弟子心疼都来不及,哪会怪他本事低微。 有女破口大骂:“夜麟,卑鄙无耻的下贱东西,学了些旁门左道就敢来剑冢逞凶,若是伤了蓝涂师兄,我势要与你拼命。” 一女呼,百女应,就差手里头没个臭鸡蛋了。 论打架,夜麟什么场面没见过,论吵架,夜麟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毕竟远远没有学到精髓。 到底人言可畏,也不知是谁说句“矮冬瓜不得好死”好不伤人的话语。 夜麟有些受伤,嘀咕道:“至于吗?这么替我拉仇恨。” “夜麟,看剑!”蓝涂挽起几朵湛蓝剑花迎面刺来,剑花所过之处,空气如帛撕裂。 夜麟连退数步静待蓝涂势尽,握紧手中铁剑瞧准破绽对着蓝涂当头斩下,速度不多快,蓝涂举剑便挡。 短兵交接,夜麟以名剑若离为杠,抛送手中长剑剑柄,长剑顺势转了一圈,从上至下,长剑剑尖绕过若离,直攻蓝涂面庞。 蓝涂侧身避过,同时挥剑横斩,若离斩出一线涟漪,剑气涟漪将夜麟长剑牢牢裹住,若是夜麟伸手去接必会被剑气所伤。 奈何夜麟不按套路出牌,竟然直接舍了长剑不要,欺身而上与蓝涂肉搏。 两人本就离得极尽,蓝涂应变再快,横剑护住脸上一拳,却没躲过夜麟攻他肋下一掌。 拳蕴金刚伏魔劲,力溢千钧,掌是大悲玄慈掌,先发后至。 若离剑剑身贴着蓝涂,将其推出数丈,只在蓝涂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红印子,除了有些晕乎之外,似乎没什么实质性的伤痛。 蓝涂目露不解,揉了揉肋下,也不如何难受,但他切实受了夜麟一掌,许是夜麟现在把境界压在一境,空有招式却无力道,伤不了他二境之身。 念及此处,蓝涂心中大定,笑道:“若是同为二境,以你远高于我的见识眼界,胜我毫无悬念,可惜你托大,愣是把境界压在一境,舍了长剑锋利,你如何伤得了我?” 夜麟眉头一挑:“伤不了你?又如何。” “伤不了我,你唯有落败而已!”蓝涂仗剑暴突,挑起剑光如浪滔天,滚滚而来。 巨浪当前,夜麟骈指成笔,当空画下符箓三道,一一衍化。 于是一道火墙横立试剑坪,与那巨浪相撞,两相僵持不下。 藏于剑气巨浪之后的蓝涂使开剑招三式,若离斩浪分焰,先是一截剑尖透出,再是整个蓝涂与剑身一同越过火墙阻挡,直刺夜麟。 剑四式,“汇阳”。 迎面撞上了一个火球,蓝涂挥剑斩下,火球破开之际,蓝涂的剑意也随之脱离若离剑剑身,剑气激荡四射,如同许多雨滴,力可穿石。 剑七式,“流萤”,蓝涂借了巧劲,转柔为刚,故而剑气没有化成凌乱飘浮的萤火,而是轨道近乎垂直的雨滴。 夜麟第三道符箓显化,是魏阳用过的三千离火飞鸦,火鸦挡住夜麟身前空间,和剑气雨滴同归于尽。 适时,夜麟前冲,蓝涂也仗剑向前,两人双对碰撞。 前有火墙、巨浪,后有火鸦、雨滴,此时都化成了阵阵雾气,笼罩着小半个试剑坪,令人看不清里面的形势。 唯有拳风、剑气不时冲出雾气笼罩范围,告诉他们战斗还未结束。 夜麟的拳头不断打在若离剑身,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若离也在夜麟周身留下许多细小的伤口,剑气萦绕不去,一点点撕裂伤口。 除了夜麟不时拍在蓝涂身上无关痛痒的几掌,蓝涂始终没被夜麟势大力沉的拳头击中。 剑意尽数凝聚于若离剑尖,蓝涂奋力一斩,剑鸣铮铮。 平地起激流,剑气如同泉涌,一道剑光如柱,撕裂雾气,更将夜麟击飞。 夜麟落地暴退,正巧站在了试剑坪边缘,险之又险地没有踩到界外。 仿佛战斗已经进入尾声,蓝涂毫发无伤,夜麟则大小伤痕无数。 蓝涂道:“夜麟,还战否?乖乖向我剑冢弟子认错,我蓝涂说话算话,给你个体面点的退场方式。” 夜麟没回答,嘴角扬起笑意,手指轻敲腿侧,缓缓数着数。 蓝涂只当是夜麟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在垂死挣扎,笑道:“既然你不降,我亲手送你下去。” 蓝涂自以为胜券在握,举剑高过头顶,赢来呼声一片。 “胜利宣言?”远处,剑冢掌门岳挚扯了扯嘴角,觉得有些丢脸,好在剑冢里只有夜麟一个外人,不然丢人丢大发了。 佝偻老人剑首沉吟道:“除第一掌在肋下,第二掌膻中,三掌神阙,四掌气海,太渊、尾闾、鹰窗……招招攻击死穴,用的是柔劲,力道虽小不能致死,一番苦头免不了,少说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蓝涂落败已成定式。” 果不其然,剑首话音刚落,蓝涂没走几步,竟然毫无预兆地倒地不起,犹如中了巫术。 围观的女弟子们大惊失色,险些就要冲上试剑坪来,被剑首圈出的剑界壁障阻挡在外。 蓝涂死死盯着夜麟,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已,尚存一丝知觉没晕过去已是万幸,开口却是不能了。 夜麟走来,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与蓝涂对视。 蹲下身,夜麟拍拍蓝涂脸颊,讥讽道:“还真是爱脸呢,我打在你脸上的招式不管有无威胁你悉数挡了,拍在你身上的招式你越到后面反而越不屑一顾,知不知道你身上三十六个死穴已经被我摸了一半了?大悲玄慈掌听说过没?啧啧啧,藏在你死穴里的劲力一瞬间发作起来,滋味不比五雷轰顶弱了,你好好享受着吧。” 也不多此一举将他打出试剑坪,夜麟只是看着蓝涂在地上翻身打滚,一句投降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在所有剑冢弟子眼中无异于夜麟施妖法折磨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几乎引起公愤,怒骂不已。 “聒噪!” 夜麟随手捡起名剑若离,剑尖直指蓝涂气海,淡淡道:“再说一句试试?” 夜麟声音不大,但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女弟子们惊呼:“不要!”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有几位弟子忽然道:“继续骂!晾他也不敢刺下去,自有掌门看着,他若是敢刺,立刻就会死在剑冢里。” 似是群情激奋,实则用心狠毒。 岳挚眼光何等老辣,这些弟子以夜麟自己的性命要挟夜麟罢手,赌夜麟不敢对蓝涂下手。 可万一呢? 万一夜麟真的废掉蓝涂,夜麟纵然会被岳挚追杀,蓝涂却好不过来了,终生做个对他们争权夺利没有威胁的废人。 于是,他们上了掌门的黑名单,用心不良的害群之马日后自会有人暗中把他们处理掉。 夜麟这份礼,剑冢也是收的。 “砰”一声。 夜麟一脚踩在蓝涂脸上,试剑坪的青石板瞬间被蓝涂的脑袋撞裂,蓝涂也因此晕死过去,虽然身体因为疼痛仍在抽搐,至少意识不用遭这份罪了。 白衫少年收脚,淡淡道:“下一个是谁?上来把他抬下去。”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七章 磨剑为礼 雨,又下了起来,众人眼前视线愈发模糊。 蓝涂就在眼前抽搐。 夜麟面无表情,冷漠得像个恶魔,而不是人。 佟青、蓝涂二人的实力只在伯仲之间,方戌卜作为新晋二境弟子略有不如,弟子中撑得起场面的还剩两人。 吴宓和钟余鸣对视一眼,而后飞身入场,想要从夜麟脚边带走不成人形的蓝涂。 吴宓才及跟前,夜麟抬起一脚,在众人满是震惊的目光中狠狠跺下。 已经昏死过去的蓝涂因剧痛而醒,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一丝声音,无声哀嚎。 环顾四周,随着夜麟脚跟重碾,蓝涂五官越发狰狞扭曲,口中吐出大量鲜血,染红了半边面庞。 见此惨相,不少女弟子竟然心痛得直接晕了过去。 夜麟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阴笑道:“说好了,保持安静,知道吗?” 剑冢男女弟子俱是敢怒不敢言,一个青筋暴起,一个泪眼朦胧。 吴宓与蓝涂近在咫尺,双手停在半空,同门师兄弟受尽煎熬的模样映入眼中,她双眼微红,咬牙切齿道:“师叔祖怎么会喜欢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 夜麟俯身,一点一点靠近吴宓,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请别误会,让你把他抬下去,是说打败了我,你才有机会抬他下去。” “你看到我满身的伤口,以为剑冢里只剩钟余鸣还有机会将我打败,但不会容易,所以你选择率先上台,你自知不是我的对手,打定主意不与我速战速决,好让钟余鸣在缠斗中找到我的破绽,是吗?” 夜麟笑道:“呵,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意?” 从一开始的错愕,到震惊,再到最后的愤怒,吴宓眼神上的细微变化始终没能瞒过夜麟。 夜麟不在乎吴宓怎么看他,抬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青衫剑客,道:“一刻太长,你猜猜他还能撑多久?在这种深及骨髓乃至魂魄的痛苦中,蓝涂一旦撑不住就是疯掉或者死掉的下场。” 夜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要么你选择做一个杀人凶手,不顾蓝涂死活,按照你原来的意愿,通过缠斗试探我,把他活活拖死在这里;要么你自己识趣点从台上滚下去,换个有把握的人来,瞬间将我撂倒,这样蓝涂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身体微微颤抖,吴宓沉默,额前发丝的阴影遮掩了她的视线,再与夜麟对视时,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 奈何,凶兽也被人扼住了脖颈,连垂死挣扎的权利都被夜麟剥夺。 一场问心局,以失败告终。 夜麟伸手握住吴宓脖颈,一把将她摔在地上,淡淡道:“既然不敢出剑,那就滚吧。” 手中的剑始终没有出鞘,仇恨渐渐淡去,变成一种无力回天的深深绝望,吴宓起身那一刻,她的剑心近乎崩碎。 沉默持续到吴宓转身,一步步走向试剑坪边缘。 失魂落魄。 没人知道夜麟和她说了什么,吴宓又为什么会任由夜麟掐着她的脖颈却不做丝毫反抗,反而不战而逃。 凝视吴宓远去的背影,夜麟忽然道:“有道是神州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你如此不堪,真可惜了你手中的三尺青锋。” 人言快过刀子,一语击中吴宓软肋。 吴宓猛地回头,长剑铮然出鞘。 剑尖却抖得十分厉害,吴宓肩头剧颤,声泪俱下控诉夜麟罪行:“分明是你这冷血恶魔以我同门师兄的性命为要挟,生生将我逼下擂台,现在你竟敢反过来怪我没有勇气拔剑?!” 夜麟嗤笑道:“之所以想给钟余鸣创造机会,难道不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认定自己会输?” 夜麟一脚将蓝涂踹出试剑坪,任凭剑冢弟子救治蓝涂,自己反手撑起一道禁制,屏蔽众弟子视听,道“从来不是我要挟你,而是你自己放弃了与我奋力一战的机会,即使现在蓝涂已经脱离我的掌控,你仍旧认定自己没有机会胜过我,是也不是?!” 一针见血。 吴宓无力反驳,心气坠得厉害,心境也几乎破碎,剑都拿不稳,谈何出剑。 夜麟走近,毫不费力地取得吴宓手中长剑,缓缓道:“三十年前,东海渔村有一妇人唤作吴氏,吴氏年近四十,偶知自己怀了身孕,告知其夫吴泗。” 一字一句回响在吴宓耳边,吴宓瞠目,望着夜麟说不出话来,怔怔由着夜麟说出下文。 “吴泗早年曾得谶语,言此生无嗣,老来得子故而欣喜欲狂,遂将吴氏腹中胎儿取名传薪,意为薪火相传,夫妻俩郑重其事,细心呵护胎儿,终在怀胎十月之后,妇人吴氏顺利产下一子,奈何喜事却变丧事。” “吴氏产下的不是男儿,而是一名女婴,应了那句吴泗无嗣的谶语,吴泗由乐转悲,竟当场气绝,留下妇人吴氏和女婴相依为命。女婴传薪一出世便克死了生父,妇人视为不详,刻薄待之。” “女婴虽然一天天长大,却日日受尽虐待,只因自己不是男儿身,于是立志,要名扬天下,做那巾帼英雄、女子豪杰,替世间所有女子正名。许是苍天眷顾,离家途中,她得到了一把名剑,剑名‘豪杰’,也因此辗转拜入剑冢门下。” 夜麟细细打量“豪杰”剑身,剑长三尺三,宽一寸四,两面镌刻铭文,一为“遗风何寥寥,梦寐待豪杰”,一为“豪杰非无志,功名自有机”。 夜麟问道:“我说的对吗?吴传薪,十多年过去,无论你怎么努力,你的修为进境始终被同辈的师兄弟一点一点拉开,令你心灰意冷,渐渐甘于平凡,甚至甘于屈居男子之下,满腔的雄心壮志都化作了泡沫幻影,什么巾帼英雄,女子豪杰?都是笑话。现在看来,你配不上这把剑,不如让我把它折了。” 眼见夜麟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按着剑尖,一点一点将“豪杰”掰得弯屈,剑身发出丝丝异响,似要断裂。 不堪回首的过往一幕幕重现在吴宓眼前,她还是那个气死了自己父亲、又被自己母亲虐待的无辜女婴。 她一直是那个待在童年阴影里的吴传薪。 凭什么!就因为生为女子吗? 夜麟一抹,“豪杰”重归笔直,正色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巾帼留名万古长。谁说女子不如男?吴传薪!你告诉我,你真的愿意放弃吗?!” 吴宓眼中燃起名为“希望”的火焰,接过“豪杰”,心悦诚服道:“传薪愿意重拾壮志,求公子助我!” 夜麟嘴角微微翘起,道:“你的潜力远没有被发掘完全,我只会帮你重拾心志,不会帮你成材,但是有人帮你,而且正在看着你。” 顺着夜麟的视线,吴宓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剑冢掌门岳挚,还岳挚身边,一位慈眉善目的佝偻老人,正对着她笑。 岳挚遥遥一拜:“多谢。” 夜麟撑起的禁制虽然屏蔽了剑冢弟子,却没有屏蔽岳挚和剑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得的清清楚楚。 剑首闪身至此,捏了捏吴宓根骨,笑道:“资质虽好,可惜藏得太深。就连我,若非近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更何况那些三境的小家伙?好在不算太晚。女娃儿,可愿跟着我修行?老头子已有多年没收徒了。” 剑首此生,记名弟子不少,亲传弟子只有一个,是那身死多年的剑冢大长老杨机。 现在,吴宓有望成为第二个。 佝偻老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时不怎么出现在剑冢里,多是和剑祖一起隐居在山中,因而吴宓既不知剑首是谁,亦有些不知所措。 岳挚笑道:“师妹,还不快拜过你师傅?” 吴宓怔了怔,掌门称呼自己师妹,那么眼前的老人必定是和剑祖同一代的某位剑冢祖师。 吴宓热泪盈眶,连忙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剑首笑着将她扶起,亲自对夜麟道了声谢。 吴宓拜道:“大恩不言谢,吴传薪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厚报。” 夜麟笑道:“你别说,还真有,也不用等以后,看到那边的两个孩子了吗?” 吴宓偏头望去,师叔祖姬晴正领着两个一大一小两兄妹远远地站在某处远观这里,双方视线相对,吴宓依稀可见姬晴笑颜,还有那个大点的男孩,在朝自己招手来着。 于是问道:“他们可是林清泓从雍州收下的一对兄妹,步迟、步苦?” 夜麟点头道:“你清楚我的状况,剑冢里看我顺眼的不多,这俩孩子又离我太近,今后难免被剑冢弟子排挤。岳挚掌门需要对整个剑冢弟子负责,必须不偏不倚,林清泓身为掌门一脉首徒亦当如此,不能过多干涉小辈;剑首前辈和姬晴则因为辈分太高不宜相帮,你现在的辈分虽高,毕竟是后来晋升的,说几句公道话合情合理,所以劳你代为照顾。” 吴宓见岳挚和剑首都没有异议,便直接答应了:“公子于我有大恩,传薪自当护好步迟步苦兄妹俩。” 夜麟摆摆手,笑道:“如此甚好,你们直接离开这里吧,过会外出围剿妖兽的弟子们就回来了,我还能再帮你们挑几个。” 岳挚拱手道:“夜麟今天这份礼不轻,剑冢日后也会投桃报李,帮你雍州做些事情。”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八章 大师兄回来了! 夜雨未尽,淅淅沥沥。 夜麟撤去禁制后,剑冢弟子们发现吴宓吴师姐竟然不见了踪影,顿时群情激奋。 钟余鸣手握名剑“大吕”,质问道:“你把吴师妹弄哪去了?” 夜麟还是那副淡漠表情:“蓝涂危在旦夕,她自知斗不过我,心甘情愿被我扣下作为人质,换取蓝涂的救治机会,一命换一命,我没拒绝。不过你要换她的话还是免了,毕竟我缺的是暖床丫头,不是蹩脚剑客。” “暖床丫头……?尔敢如此欺我剑冢弟子!!!淫贼受死!”钟余鸣怒不可遏,一跃而起,手中“大吕”化成一鼎洪荒古钟对夜麟当头罩下,誓要将夜麟压成一滩肉泥。 古钟势大力沉,钟下生风,还未砸中夜麟,劲风却已震碎了试剑坪地面青砖。 方圆五丈,地陷三尺。 夜麟捡起脚边铁剑,正是蓝涂遗落的名剑“若离”,随手上挑,裹挟一地雨水,剑气泉涌如柱,虽不粗大,仍是挡了“大吕”片刻。 只见夜麟从容不迫地走出洪荒古钟的镇压范围,任由身后地面被钟余鸣劈得粉碎,自己却走到试剑坪边缘,拾取那把原本被他从剑峰顶端带下来的长剑。 双剑在手,夜麟一肩扛一垂地,轻笑道:“还有两招,算我让你的,你快使完,我好送你滚下台去,免得你丢人现眼。” “大吕”颤抖不已,钟余鸣怒极:“我几时说过要你相让?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真本事?”夜麟乐道:“若不是我把境界压在一境,你这会还趴地上苟延残喘呢,叫唤个啥?再说了,我这一境,你也未必就能胜过,毕竟你前面已经倒了那么多个二境弟子,不缺你一个。” “废话少说!”钟余鸣剑招一变,古钟在前而人在后,一身剑意聚在掌心,没当手掌触及钟壁,古钟便会释放一圈环形剑气。 不过片刻,钟余鸣就已经拍了百余下古钟钟壁,数之不尽的环形剑气横推而出,斩向夜麟,令夜麟避无可避。 环形剑气无坚不摧,顷刻间便能席卷整个试剑坪,地面破碎,碎石翻飞。 夜麟引动“若离”剑意,凝聚漫天雨水架起一道球形水幕,置身其中,抵挡“大吕”攻势。 球形水幕与环形剑气激烈碰撞,剑气略强几分,每次都能切开球形水幕,直接穿透而过,奈何始终伤不到里面的夜麟。 周遭的剑冢弟子们看的明白,之所以钟余鸣伤不到夜麟,皆因球形水幕和环形剑气一柔一刚相互消弭,致使环形剑气切开水幕时,剑气蕴含的力量也被水幕化解了许多,夜麟只消以手中长剑轻挑,环形剑气便会被他改变方向,倾斜向身侧,作用在别处。 纷纷怒骂夜麟奸诈,只知取巧躲避,不敢正面迎敌。 何况用的还是蓝涂遗落的佩剑“若离”。 弟子们怒意更甚,骂声一片。 夜麟咧咧嘴,不屑反驳。 取巧也靠本事,蓝涂若能这般取巧的话,修为进境何至于被钟余鸣领先那么多,那些不济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试剑坪上,钟余鸣双手握住“大吕”,扬剑向天,当空显化一口金钟虚影,金钟奇大,笼罩方圆百丈之广。 古钟奏响,钟声苍凉厚重,如有神灵低语从天而降,似那梵音咏唱萦绕耳边。 有人高声惊呼:“剑势,那是剑势!难道钟师兄破关之时就已经到达三境了吗?!” 有人沉着冷静:“那不是剑势,只是剑意虚影,你们看,试剑坪里仍有雨水落地,说明大钟不是实体,钟师兄的剑势不够凝实。” 万众瞩目之下,钟余鸣撞响了他凭借名剑“大吕”显化出来的洪荒古钟,钟声却出乎意料地清脆,如剑轻弹—— “叮……” 以古钟边缘为起点,越靠近中间部分,剑气愈发厚重,而且无影无踪,剑气藏于钟声,杀人无形。 古钟笼罩下百丈范围的所有事物俱皆破碎,状同齑粉。 攻势来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夜麟就站在古钟笼罩的正中方位,只觉得手中双剑也震动不已,虽然振幅极小,速度却极快。 这是剑的共鸣,夜麟作为“大吕”的敌人切身感受到了,钟余鸣作为“大吕”选择的主人却没有把握住这种共鸣。 因为他的心不静。 夜麟暗自摇头,“还是差点意思。” 要帮他也简单,拉进来就行。 于是,“若离”入地,夜麟飞天。 “若离”剑意显化的滔天巨浪拔地而起,拖住夜麟向高处攀飞,直达古钟顶端,与钟余鸣不过一壁之隔。 夜麟心道:“剑灵前辈,你修为高强,破开这层壁障应该没什么难度吧?” 守护剑灵扯了扯嘴角:“这是自然。” 一剑高抬,夜麟手中长剑轻而易举切开了那个笼罩百丈方圆的洪荒古钟顶端。 夜麟伸手,一把拽住还在震惊中愣神的钟余鸣。 扔了下去。 瞬间,古钟攻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包围了夜麟原先位置,现在成了钟余鸣所站之地。 “大吕”剑意声势骇人,钟余鸣想要化解,却被夜麟一手按住肩头,顿时断了他与自己佩剑的所有联系。 泰山将崩,夜麟从容自若,笑道:“有难同当。” 眼见再有片刻就要被自己的招式活活杀死,钟余鸣五官扭曲,绝望道:“你这个疯子!” 夜麟笑了笑:“先静下心,不然我就动手把你打晕。” 闻言,钟余鸣傻眼,他娘的老子就要死了你要我静心? 叮…… 剑招袭来,杀力由内而外,钟余鸣体表无一处剑伤,体内却近乎支离破碎,七窍鲜血狂涌。 鉴于他始终没能静下心,夜麟一记手刀落下,钟余鸣软软躺倒,不省人事,唯有钟声袅袅,直彻心扉。 如若钟余鸣能自己静下心来,“大吕”的钟声对他根本无害,还会令他有一种如入芝兰室的畅快,渐渐悟道。 反之,钟余鸣静不下心来,靠着夜麟把他打晕,强行让他留在这里接受钟声洗涤,日后钟声在心间回响,钟余鸣虽然能够自悟,迈入三境,到底落了下乘。 今日静不下心,明日依旧静不下心。 夜麟此举,既是心性上的拔河,更是天分上的一种考校。 人可动,钟可鸣,心不静则万事皆休。钟余鸣空有神钟却不解其意,不通其理,注定无缘得见古钟之中存在的剑意真灵,更因此错失了里面那道传承。 夜麟有些无奈,钟余鸣根骨真的好,人也是真的蠢,就这悟性,下半辈子拼死了修炼也只能做个半只脚踩着四境门槛的强三,除非祖坟冒青烟,要不另外半步就别想了。 言归正传。剑招势尽,“大吕”无人控制,凌空坠落下来,插入地面,钟余鸣已经躺倒,旁边站着个夜麟。 一个七窍流血,一个几乎无损,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试剑坪外一弟子高声疾呼道:“夜麟耍诈,刚才钟师兄的招式何等威力,怎么可能是凭借一境修为可以抵挡的?” 立刻有人附和:“一定是夜麟食言,趁着‘大吕’发威,场面混乱,他偷偷使用了超过二境甚至超过三境的修为,狠下黑手把钟师兄给击败了!” 这个说法很快博得了其他剑冢弟子的同意,墙倒众人推,纷纷声讨夜麟。 “你们这群人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要么自己上台,要么话也别说。”夜麟以剑尖抵住钟余鸣胸口,逼着剑冢弟子们安静下来,“自己脑子不好使别当你们掌门眼神也不好使,我若真的耍诈,你们掌门难道会不出来制止?” 骂声渐渐止歇,名剑“若离”,名剑“大吕”,还有蠢人钟余鸣,全被被那个狂妄无比的白衫少年当成垃圾一样扔出试剑坪。 夜麟扼腕道:“偌大一个剑冢,教出来的弟子都这么不济事的吗?嗯,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嘴皮子功夫厉害的很。” 言语中毫不吝啬讽刺之意,引得试剑坪外群情激奋。 连败三场,数千名剑冢弟子只觉得窝囊至极,没有不对夜麟恨之入骨的,恨不能一齐祭剑把夜麟捅成一个马蜂窝。 还是那个袁尪,站在队伍最前方,“夜麟你别得意,我们大师兄很快就回来了!你等着被收拾吧!” 夜麟哦了一声,笑道:“伯离啊?这不是到了吗?” 夜麟话音刚落,西边天际的乌云忽然层层分开,上百道异彩剑虹划过夜空,犹如流星过境,绚丽非常。 为首之人,是剑冢十大长老,还有剑冢弟子数千心目中不败的领袖——大师兄伯离。 袁尪热泪盈眶,高声道:“是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剑冢弟子的荣誉有救了!” 欢呼声冲天而起。 以张鹤龄为首的十大长老有些纳闷,至于吗?不就杀个妖回来,小崽子们那么兴奋的? 伯离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试剑坪中央的夜麟,数千弟子,围绕着白衫少年一人,而且他们在欢呼,犹如众星拱月。 所以他很不爽。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八十九章 掌门之怒 听闻夜麟大闹剑冢后,从荆扬边界回来的精英弟子们个个面色不善,只等大师兄伯离站出来说过话,他们就要把场子找回来。 气氛僵持,剑拔弩张。 剑冢中央,负责所有议事和决策的剑阁里,长老张鹤龄揖了一礼,问道:“掌门,老朽有一事不解。” 岳挚早有预料,反问道:“可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由着夜麟在剑冢里胡来?” 张鹤龄点头道:“夜麟虽是姬师叔请回剑冢的贵客,到底只是客人而已,没有客大欺主的道理,这不合礼。” 长老溪藤上前附和道:“夜麟反客为主,在剑冢里摆下擂台,坐等弟子挑战,仗着一身本事欺压我剑冢弟子,将其打伤,甚至羞辱一番,这不合理。” 长老钱仝谷沉声道:“纵然是因为弟子们先对夜麟不敬,夜麟无论如何不该对那些境界低微的弟子下手施压,亦不该把上台向他挑战的蓝涂、钟余鸣打成重伤,不念半点高手风范。甚至在蓝涂已经无力抵抗之后,夜麟还接着对其痛下狠手,哪怕合情,但不合江湖道义。” 长老蓝业脸色铁青,什么也不说,只是躬身长拜不起。 意思很明显,他要讨一个说法,自己在外头给剑冢拼死拼活,留在剑冢的嫡子反被人打得不成人形,岳挚身为掌门却坐视不理,搁谁能受得了? 其余九位长老同拜,剑冢的其他弟子也需要一个公道。 岳挚轻声一笑:“情、义、礼、理,什么道理都让你们占了,那我挑点别的说,嗯,来说说前程吧。” 岳挚拍了拍长老蓝业的肩膀,笑道:“蓝涂是你儿子,没让他去参加历练,原因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蓝业一震,刚要抬起头说话,又被岳挚按得低了下去。 岳挚笑道:“先别起来,听我说完,一会别跪就行。” “蓝涂年纪轻轻就到了二境,照理说三境是他囊中之物,之所以会被他走成一条断头路,全怪你,蓝业,怪你这个当爹的,早早教了太多于他而言高深无比的东西,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什么你觉得好的剑法招式都一股脑塞给了他,导致蓝涂从小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踩着空气在天上琢磨那些精妙剑法,却没有足够支撑他参透其中奥妙的基本功。”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蓝涂所学的逐浪剑法好过洪钟剑法无数,实力却远远不及钟余鸣的原因。” 蓝业被岳挚说中心事,脸色越发难看。 岳挚示意他稍安勿躁,缓缓道:“蓝涂一境基础还没打好就草草破关二境,一身修为全靠天赋支撑,来得太容易,导致他身上大小暗伤十余处,这些暗伤就像一个个无法弥补的隐患,成为他一生都无法跨过去的鸿沟,三境无望,所以蓝涂有没有参加杀妖历练根本没什么差别,是这样吧?” 蓝业心有不甘,涩声道:“这和夜麟重伤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岳挚掌心用力,将蓝业脑袋按得更低,低到了地上,蓝涂身边。他道:“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儿子身上那些暗伤到底愈合了没有?要是这都看不出来的话,你就跟瞎子差不多了,长老你也不用做了,回去养老吧。” 蓝业微怔,伸手去探蓝涂脉搏,这一探,险些老泪纵横。 蓝涂脉搏虽弱,好在四平八稳,生机勃勃,与常人无异,浑不似原先那般左突右隐如同走火入魔的古怪脉象。 换言之,蓝涂又可以和其他师兄弟一样修炼,而且有望继续破境,蓝业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日后老死在自己眼前。 岳挚一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夜麟以白龙寺绝学大悲玄慈掌的玄妙掌力替蓝涂疏通经络,排空那些淤塞在蓝涂关键窍穴里的异种剑气。你儿子不仅能在将来有机会看一眼三境风光,而且现在更没有因此跌境,你这个当爹的不斥重金买一份厚礼送给恩人就算了,反倒要我找人家算账?蓝业啊蓝业,你丢的起这个人,我岳挚丢不起!要算账你自己去,记得带上你那不成器的花瓶儿子,夜麟一定不介意帮他再打出一些暗伤来。” 不理会蓝业作何感想,岳挚转身,将钱仝谷、张鹤龄、溪藤在内的众长老一一看了过去,九位长老噤若寒蝉。 岳挚嗤笑道:“你们行啊,一个个的,把话说得环环相扣,逼着我这个掌门给你们交代?行,那我把话都说清楚——” “吴宓你们知道吧?得夜麟相助,现如今已经拜入我师叔剑首大人门下,今非昔比,将来辈分比你们还高一点。” “那个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钟余鸣,你们以为就能简单了?他悟性不够,三境门槛还有几年可磨,夜麟出手,把这段时间生生缩短成了半年,半年之内,钟余鸣就能到三境,若不是他自己不争气,四境也有希望试试。” “四境,呵呵,你们挣扎了一辈子都没触及的层次,夜麟只是随手施为就可以让人看到门槛,别以为我在说梦话,不瞒你们说,我在私底下问过小晴了,夜麟修为如何。你们猜猜,小晴怎么说的?” 岳挚自问自答:“远在她之上,不比我低。否则他夜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一个剑冢掌门客客气气的以礼相待,你们在做梦?且不说只是一个姬晴心上人的身份分量不够,只说我这个剑冢掌门就那么不值钱,活该当个和事佬?” 岳挚手指剑冢某处,“就在刚才,剑首师叔告诉我,夜麟不仅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而且趁他不注意踹了他一脚,在他老人家屁股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是不是很有趣?” 众长老如履薄冰,连连摇头。 岳挚瞬间满脸怒意:“连我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剑首师叔身上留下点什么,夜麟轻而易举的做到了!你们要我去找他讨公道,是想看我当众出丑吗?” 众长老惶然跪下,大呼不敢。 如果说夜麟的修为与剑首相仿已经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那么剑祖呢? 剑祖,神州大地排的上号的人物,至少也是前五。 何等的惊世骇俗! 仿佛想到了什么,岳挚更怒,手指所指方向一变,指向万仞剑峰,“剑首师叔他老人家还说了,夜麟在剑峰上见到了我爹,让他老人家吃了点小亏!呵呵,一点小亏而已……” 岳挚怒不可遏:“堂堂剑祖,叱咤神州多年,除了远在帝都的大明国师和神宗皇帝,还有谁能让他吃点小亏?你们要我找夜麟讨公道,想亲眼看着我爹一剑劈了我,好让你们机会争个掌门做做是吗?!” 长老们额头磕向地面,咚咚作响,强忍着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长老们一个个老脸通红,羞愧难当,联想到刚才,他们还想着气势汹汹地想找夜麟问罪,简直是找死一般。 岳挚扼腕痛惜:“还知道脸红?你们要脸,我就不要了吗?就在刚才,我苦苦思虑是否舍了掌门的脸皮不要,请夜麟出手帮帮你们这些老东西,看能不能有点希望迈过三境,到达四境。” 一等众长老抬起头,感激涕零,岳挚却一剑劈在地面上,“你们真出息,送上门来的机缘不要,竟然想着找人家问罪,算我求求你们,凡事多留个心眼,三思而后行,哪怕自己老则老矣不想多活,别拦着我们剑冢弟子收获机缘。” 长老们不敢说话,更不敢反驳,只是磕头抢地,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有可能的破境机会。 岳挚摆摆手,长舒了一口气,心绪恢复平静,冷冷道:“真正让我心烦的,不是你们不开眼,而是有人暗中对步氏兄妹下手,前脚大部队刚走,剑冢人手空虚,后脚步苦就被人引到了剑峰禁地里去,差点死在上边,里头有什么猫腻不用我明说,我不管设毒计的人是你们中的哪一个,不要有第二次。虽然夜麟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多说,但从他对两兄妹不加掩饰的喜爱来看,步迟步苦和他的关系不一般,轻重厉害你们自己斟酌。” 岳挚拂袖离去,留下一句话—— “按照辈分来说,步迟、步苦是我的嫡系徒孙,可一不可再,你们最好别把我这个掌门当傻子,否则别怪我日后不讲情面,送你们去见剑冢历代祖师忏悔罪行。” 岳挚一走,众长老仿佛虚脱了一般,颓然坐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是喜是忧。 唯有贴身衣物被汗浸透,重了许多,令人倍感冰冷。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章 摆擂台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剑冢弟子何止数百?算上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杂役弟子,剑冢足有上千人口,此时都聚集在试剑坪附近,同仇敌忾层层包围试剑坪,堵着夜麟不放。 眼见夜麟犯了众怒,步苦有些担心,“晴姐姐,公子他会不会有事?” 姬晴揉着小丫头的脑袋安慰道:“别怕,你家公子本事很大,那些人伤不了他的。” 看向身边攥紧了昆吾刀一言不发的步迟,姬晴又道:“紧张什么?今天再怎么众怒难犯夜麟也用不到你一个小孩子上去助威,赶紧把刀收好,别想着上去添乱。” 步迟依言把刀收起,一边盯着试剑坪,一边想着心事。 离开剑峰前,夜麟曾私底下和步迟有过一段开诚布公的对话,谈及步苦,因而步迟特别上心。 白衫少年如是说:“未来有一天,苦儿可能会身陷比剑峰禁制更加危险的处境,不止李玉、石虎,以及整个龙门,甚至是我,都因为离得太远而无能为力,到那时,苦儿能求助的只有你这个哥哥,如果不靠‘他’,只是你自己,有把握保护妹妹吗?” 步迟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夜麟的问题,他的沉默代替他说出了答案——不能。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过弱小,那么“他”呢? 步迟不敢肯定,更不敢尝试,“他”的出现已经是最坏的结果,必须极力避免;而且包括步迟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那个“他”出现了就能把苦儿保护好。 如果不能?难道要步迟眼睁睁看着妹妹被伤害? 步迟绝不允许出现这个“如果”,所以在他稚嫩的双肩上,步迟不得不挑起某些沉重的东西,连着妹妹的份也一起由他承担。 毕竟他们早已经没了父母,除夜麟以外,步苦能依靠的只剩哥哥,而步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步迟紧了紧手中的刀,忽然道:“晴姐姐,剑冢里有没有什么练刀的法子?昆吾不是剑,我不能拿剑法来练刀吧?” 姬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剑法练刀是不太好。刀谱……藏经殿里面可能会有一些,等我帮你找找,但是你要做好刀谱不适合你的心理准备,因为那些刀谱基本是剑冢历代祖师外出除魔卫道从邪教败类身上掉落的遗物,旁门左道居多,怕你练了影响心性。” 步迟点点头,有些犯难,嘀咕道:“要不回头求师傅帮我在外面找几本回来?” 步苦怯生生道:“公子什么都会,哥哥我们找公子借一本来学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姬晴恍然,笑道:“我怎么忘了这茬,还在雍州的时候夜麟给了我一本书要我教你们来着,当时被我贴身收着,但是一直没去看。” 说着,姬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才翻开看了两眼,顿时失笑:“原以为夜麟给的会是什么剑经?这分明是一本刀谱!好嘛,夜麟那家伙早料到了你以后会是个耍刀的,早早的就把刀谱给你备好了,刚好在你取得昆吾刀之后被我想起,转交到你手上。” 两兄妹对视一眼,各自震惊、雀跃。 步苦脸上多了两圈淡淡的红晕,显然有些激动,原来公子那么厉害,不仅能知道将来发生的事,还帮哥哥把路都铺好了。 步迟伸手接过小册子,才刚触及表面,小册子如有灵性,从册中跳出数十万个大小不一的金色字符仿佛自己长了双脚一般,围绕步迟翻飞跳跃,没多久,金字全部钻进步迟眉心消失不见,若不是步迟口中呢喃,它们便似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步迟喃喃道:“殇…日……,殇日?” 姬晴也不清楚,坦言道:“这刀法我闻所未闻,想来夜麟给的不会差。” 步苦牵住哥哥手掌,语重心长道:“晴姐姐说得对,公子真心对我们,给的也一定是顶好顶好的东西,哥哥要努力修炼哦!” 步迟抬头望向姬晴,姬晴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去吧,安心练着,这里有我盯着,夜麟不会有什么问题。” 步苦犹豫片刻,也跟着步迟去修炼。 等到两兄妹离开,姬晴收回视线,转向试剑坪,上边有两个人。 夜麟和伯离。 姬晴皱起眉头,哪怕伯离突破到三境了,她还是讨厌这个人,与实力无关,只是心境使然。 伯离的心境乌烟瘴气,充斥着太多的名、利、权、势,虽然贪婪是人性,而且伯离藏得很好,但是姬晴仍旧看得见,看得真真切切。当然了,善良也会有些,更不堪的欲望也有,都在心灵深处,姬晴懒得去看。 反观同样站在试剑坪中央的夜麟,姬晴目光所及,夜麟的心境无比干净而又澄澈,他心里藏着的只是一束光,一束始于黑暗却照亮人间的光,很温暖,令人忍不住地多看几眼,越看越深、越看越多,然后情不自禁地陷在里面。 试剑坪上,伯离仗剑直言:“阁下既受师叔祖所邀,乃是剑冢贵客,又为何反过来欺压剑冢弟子,打伤我的师弟师妹们?” 夜麟摊开手肩佯装无奈,“这就要问问你们剑冢的待客之道了,是他们先欺负我这个客人,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谣言撵着我满山跑,我跑累了才出手教训的他们。” “之后我坐等他们来挑战,他们若是不敢挑战大可以乖乖呆着装孙子,可他们偏偏上来了,既然技不如人,就怪不得我下手没轻没重。” 伯离道:“阁下身为客人却不自重,以言语轻薄师叔祖,污了师叔祖清白,师弟们气不过,自然要寻衅于你,怎料阁下竟然就这么舍了脸皮不要,寡义廉耻,仗着修为欺压我那些境界低微的师弟们。” 夜麟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服和我过招便是,咱们凭实力说是非。” 伯离冷笑道:“阁下之前便是这么欺负我那些师弟师妹的,把他们一个个打得重伤,现在又要故技重施将我打压,这等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师叔祖邀请你来剑冢的一片盛情?” 夜麟撸起袖子欲往前冲,“废话少说,要打便打。” 伯离拔剑出鞘,怒道:“阁下欺我剑冢无人?!” 伯离一身气势骤然绽放,显露修为,四柄异芒长剑漂浮左右,乱转不息。 是三境无疑。 人群沸腾,爆发轰动—— “剑势凝实如物,大师兄真的跨入三境了!如此年轻的三境天才,前途不可限量!” “看那四色剑芒!大师兄的剑势,青阳、朱明、白藏、玄英,是剑祖大人亲手铸造的四把神兵利器!” “大师兄一定要把夜麟这个恶客好好修理一顿,替蓝师兄和钟师兄报仇啊!” “还有吴师姐的下落。” …… 千钧一发之际,剑冢十位长老出面镇压,十位三境长老同时出手,声势浩荡,凭空架起一道无形剑阵如山落下,覆盖整个试剑坪,令刀戈不起。 张鹤龄大喝道:“放肆!都退下!” 等双方停下攻势,张鹤龄肃然道:“掌门说了,夜麟被怠慢是剑冢待客不周,由不得你们胡来;另外,夜麟欺压剑冢弟子也是夜麟的不对,希望夜麟能够给我剑冢一个面子,今日到此为止。” 这边,夜麟放下长剑,乐呵呵道:“掌门的面子我还是给的,今天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此言一出怒怨沸腾,数千名剑冢弟子义愤填膺,纷纷扬言要提剑剁了夜麟。 夜麟倒也不惧,与之针锋相对,笑道:“不服?那就再来打过。” 张鹤龄又道:“此事双方皆有理,又双方都无理,尽管掌门不能偏颇哪一方,但是掌门吩咐了——矛盾必须调停,化干戈为玉帛。” “趁着今日精英弟子们屠妖归来,而且大获全胜,死伤极少,本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不妨再来点节目助兴,为此,掌门愿意拿出一些丰厚的奖励,在剑冢摆下一个擂台,以夜麟为擂主,任何弟子皆可上台挑战,胜者得奖。” “双方点到即止,夜麟必须以同境修为应战,剑冢弟子亦不可使出车轮战法,或是蓄意伤人,你们意下如何?” 夜麟扭扭手腕,满不在乎道:“我不介意啊,送上门来的宝贝为什么不要?” 伯离亦不会拒绝,能把夜麟打一顿出出心里那口恶气,再“失手”废掉他几条经脉断了他的前程,任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最重要的是姬晴的态度—— 夜麟进剑冢到现在发生了那么多大事,姬晴肯定是知道的,从她并没有出面帮助夜麟,更没有阻拦夜麟和剑冢发生矛盾的反应来看,试探居多,想来姬晴也有考校夜麟实力的意思,只要自己能把夜麟打败,充当裁判的长老们青睐自己不说,姬晴至少也该多看自己两眼,他能借此接近剑祖,更能获得所有剑冢弟子、长老拥戴,他在剑冢的声望超过林清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说不定剑祖就在暗处看着,只要自己表现好了,日后成为姬晴夫婿、接任剑冢掌门便是定局。 何乐而不为?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一章 小心机 由于试剑坪过于狭窄,容不下上千剑冢弟子观战,擂台场地被换到了更加宽阔的卷云台。 卷云台原是剑峰主峰之外的一座山峰,被剑冢祖师爷越王以通天剑力毁了大半,又一剑削平顶端,做成这地阔千丈的石质高台,莫说千人,万人也可容纳得下,被用作弟子长老们御剑飞行的起剑之处,平时亦有弟子在此观剑练剑、演武比斗,因而作为擂台再合适不过。 手里抓着一个储物袋不住地往上抛,夜麟掂了掂,分量还不清,不着痕迹地往云端瞟了一眼。 岳挚这礼送得有点意思。 直到有剑冢弟子胜过他之前,袋子里所有的宝贝都是夜麟的,换言之,如果夜麟不想输,一袋子宝贝谁也拿不走。 反之,一旦哪位弟子胜过了夜麟,他就有资格任选一件储物袋里的宝贝,可以是剑器,可以是丹药,也可以是记载了玄妙剑法的秘籍、经书,别人无权干涉。 拿人的手软,夜麟当然得跟着意思意思。 夜麟扫视台下,目光锁定五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老者,老者正朝着他笑,应该就是夜麟第一站的对手了。 老者缓缓走上擂台,躬身拜道:“老夫名为范暮,原是剑冢一名杂役弟子,练剑已有五十余年,始终未能凝聚剑心成为正式弟子,实是生平一大憾事,好在门内长老赏识,赏了我一个管事做做,今日有幸向前辈讨教几招,望前辈不吝赐教。” 夜麟道:“这就是你们商量出来的结果?派一个没有修为的人上来打第一场。” 不论对手何等修为,夜麟只能以同境修为对敌,也就是说,剑冢弟子一方派了个没有修为的范暮出场,夜麟也得以凡人身份与其比武。 范暮笑了笑:“正是。” 说着,范暮抽出后背铁剑,整个人气的势浑然一变,一道橙红光芒迅速爬上剑身,熠熠生辉。 夜麟凝神细看,那道光芒确是剑意无疑,范暮浸淫剑道五十年,虽然被天赋所限,一辈子生不出剑心,一身剑意却早已凝练得犹如实质,便是剑冢里一般的一境、二境弟子都略有不及,哪能以常人视之? 不是二境,胜似二境。 伴随张鹤龄一声令下,宣布打擂开始,擂台上即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范暮踩着自己千锤百炼的一套步法靠近夜麟,拔剑! 暮起从东来,斩夜向西去。橙红剑芒挑开一线光明,照亮夜麟腰间,要将他拦腰截断。 夜麟倾身侧卧,在将倒未倒之际,以手中铁剑剑尖刺向地面,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范暮势大力沉的一招剑法。 带着橙红光芒的铁剑从脸颊上空掠过,离夜麟不过一寸距离,夜麟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铁剑上那股子炙热的剑意。 哪怕众生无望成为修行中人,范暮对于剑道的执着依然炙热无比,夜麟都要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但也仅此而已。 弯屈的剑身又复笔直,夜麟借力弹开,躲过范暮从横变竖的倾力斩击,脚尖点向范暮胸口。 范暮不及收剑,横臂抵挡,被夜麟踢开了些许距离,没等他再次掩上,忽然听到了阵阵笛声。 范暮一生没离开过剑冢,不知道这笛声为何物,剑冢那些二境弟子却是无一不知的。 弟子们脸色难看无比,口中谩骂不断,若非擂台四周有长老布下的剑界屏障,他们已经闯进擂台范围,群起而攻。 悬浮半空的十位长老同样不太自然,夜麟手中的笛子很平凡,但他吹奏的曲子来自一个不平凡的地方。 降神坛,剑冢死敌。 这是南疆的笛声。 荆州巫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哪怕自身本事不济,只是依靠这笛声,他们就能够驾驭无数蛊虫帮助自己对敌,蛊虫含有剧毒,且数量多不胜数,多少剑冢弟子含恨于此,就连掌门首徒林清泓也在去年雪落雍州之时被虿巫王借着蛊虫围攻,不慎重伤落败,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眼见夜麟周身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蛊虫,密密麻麻铺了半个擂台,范暮手中铁剑也不禁有些颤抖。 竹笛是寻常物,轻易可见,夜麟不是荆州虫师,蛊虫却从何而来? 答案是——买的。 早在荆州时,夜麟为了引来虿巫王,曾于望北城大肆购置蛊虫,封存在某些特制的容器中,塞进储物袋,一直带在身边,不曾想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夜麟笑道:“好巧,我刚好带了点虫子在身边,还打不?” 活了半辈子,范暮几时见过这种场面?擂台上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随便伸出一脚都要踩到不少虫子,浑身鸡皮疙瘩炸起。 范暮咽了咽口水,眼皮狂跳,犹自辩驳道:“你这样不合规矩!打擂台哪有你这样借助外物取胜的道理?” 夜麟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首先,你没有修为,我也没用修为,用的只是一支寻常竹笛。其次,蛊虫于我就如同铁剑于你,算不上外物,会吹这曲子是我的本事,你可以不认同,我本无需你来认同,尽管用你一身的剑意试试这些蛊虫牙口利不利。” 范暮左右权衡之下,终究还是选择了弃权,纵然剑意加身杀力无穷,他没有修为不能做到自保,只要被蛊虫近身了就是落败的结果,而且听闻南疆蛊虫皆带剧毒,咬一口下场不会好到哪去。 夜麟获得了第一场战斗的胜利,也被张鹤龄要求不可以再使用蛊虫,毕竟用毒总被正道人士所不耻,见不得夜麟在剑冢里使用南疆蛊术。 夜麟本没打算靠着这些挑翻所有剑冢弟子,而且他对控虫之术不甚了解,对付没有修为的杂役弟子范暮还好,碰上其他有修为的精英弟子就要束手束脚,当时便答应了。 范暮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一境的少年弟子,元齐锋。 第二位上场的本该是一位排名较为靠前的剑冢弟子,和钟余鸣同为剑冢七星之一,实力强大。 只是当伯离远远地看到了姬晴落座云台,与掌门岳挚同在一处观战时,他临时改了主意,换成元齐锋上场。 夜麟根本没搭理伯离那点幼稚的小心机,就算自己真的欺负元齐锋那个小辈,这一场赢得很不光彩,姬晴也不会因此讨厌自己半点。 不过这一场,夜麟没有赢,也没有输。 先是岳挚已经关照过,那一袋宝贝自然是给夜麟的,也希望借夜麟的手,把那些宝贝赠给剑冢有潜力的年轻小辈。 通过观察,夜麟发现元齐锋底子扎实,一手剑冢基本剑术可圈可点,为人、心性也还可以,就没怎么为难他,安排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场面出来。 结果是元齐锋赚了点便宜,虽然没能自己挑宝贝,仍是由长老张鹤龄从袋子里挑了一本夜麟用不上又最适合元齐锋的剑经给他。 一胜,一平,还有三场。 夜麟下一名对手是名列剑冢七星第三位的杨潜,还有另一层身份是剑冢已故大长老杨机的嫡孙,在剑冢里倍受长老们的关照,掌门岳挚也会偶尔指点几句,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夜麟总不能把他打惨了。 夜麟有点烦,伯离这么多自以为聪明的小心机全使在夜麟身上,虽然没能算计到夜麟,但也确实狠狠恶心了他一把。 第三场战斗还是平局。 不能不平局,剑首那老头都亲自出面了,远远地暗示夜麟无数遍,护犊得令人发指,夜麟还能咋办?掏袋子,继续做那善财童子呗。 第四场,剑冢七星第二人,张玄龄,长老张鹤龄之孙,同在历练队伍中,只不过风头被大师兄伯离稳稳盖过,不是那么瞩目。 张玄龄比钟余鸣等人更早摸到了三境门槛,仅次于大师兄伯离,这次历练中,张玄龄几乎已经迈过那道关卡,只差一个小小的气机。 和夜麟的战斗就是气机。 仍是伯离耍的小心机,张玄龄上台的时候是二境修为,夜麟就只能用二境修为对敌,一旦张玄龄在战斗过程中破境,那就是以三境修为碾压二境的局势。 这算什么?恶心人呐!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二章 黄粱一梦 伯离是名副其实的三境,而且是强三,和张玄龄那种新晋三境不同,伯离有充分的时间适应这份修为,每一剑的力量都可以达到鼎盛,抛开个人品性不说,伯离确实当得起天才二字。 没有想象中的万剑当空,给夜麟造成麻烦的仅仅是四虚一实总计五把剑,青阳络雷、朱明炎热、白藏肃杀、玄英凛冽,还有一把伯离所持佩剑,名为“长虹”。 白衫少年身后跟着伯离,伯离则拖着长长的五道异色剑光紧追不放,每当剑光临身少年便以手中长剑挑开,然后接着逃遁。 名义上是逃遁,夜麟其实不如何狼狈,只是引着伯离在卷云台上空漫无目的地满天乱飞,让人看不懂他到底意欲何为。 岳挚见夜麟挡得轻易,好似对伯离的剑招了如指掌一般,每一次伯离出剑夜麟都能够十分精准地刺中剑光薄弱处,将至伯离攻势瓦解,遂问道:“小晴,你说夜麟真的不会使剑?” 姬晴“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信他的,他说不会便是真的不会了。” 两人又看了一会,夜麟手中长剑使得十分灵活飘逸,犹如一名浸淫此道多年的剑术高手,虽然处于弱势,常与伯离呼唤招式,打得有来有往,用的也都是剑法。 岳挚没忍住,再问道:“这要不会使剑,天底下就没有会使剑的人了,小晴你确定他没骗你?” 姬晴抿着嘴,反问道:“师兄刚才看过,夜麟除了剑冢的几招剑法之外,可还用了哪些门派的绝学?” 岳挚一一数着:“最早用到大悲玄慈掌,是白龙寺绝学,然后是奉天府的火法,再然后有降神坛的蛊笛、武将祠的请神之术,包括夫子林的浩然正气也用了些……” 数着数着,岳挚忽然发现大明九州已过其六,另外三个,估计夜麟也会。 望着姬晴,岳挚不说话了。 姬晴点点头,“师兄猜得没错,夜麟的足迹曾经遍及九州,这些都是他亲眼见到过的,胡乱学了个十之七八,我们剑冢的剑法也不例外,都是现学的,算不上擅长。至于他到底擅长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擅长偷师?” 岳挚神情凝重“只见过一遍就能拿来用,你是说……?” 姬晴嘴角微微翘起,“师兄你看着便是。” 卷云台上空,双方挥剑不断,夜麟的剑招愈发势穷,眼看着就要被逼入绝境。 伯离料知夜麟历经数场大战已经近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胜利早晚落入自己囊中,于是收了攻势,道:“若你诚心向我剑冢弟子道歉,之前发生的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 只是下一刻,伯离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古怪,因为他在夜麟身边看到了凭空诞生的四轮剑日,为此他还刻意环视了一遍自己身侧。 都还在。 高台这边,若非岳挚心里有所准备,堂堂掌门就要变成伯离和弟子们一样的表情。 夜麟身边同样飘着四轮剑日,笑了笑:“谁说我要败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着,没完。” 夜麟运起金刚伏魔劲,在身后显化出一尊数丈高的金刚法相,凭虚而立。 同为三境,当日兖州高僧无有对敌虿巫王用的是哪般,夜麟现在背后显化的金刚佛陀便是哪般,唯一不同的是金刚手上有了武器,金刚生有四臂,分别握住放大了数倍的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剑虚影。 平地起惊雷,“唵嘛呢叭咪吽”,还有最后那一声“喝!”,一重盖过一重,声势浩大,震得伯离心神失守。 四臂金刚执剑做笔,迅速挽出一幅宏图。 剑冢众长老弟子猛地惊醒,那是林清泓的招式!而且速度更快,威势更大。 春去。剑起生花,含苞朵朵飘在空中,宛如灯火流萤,缓缓靠近伯离,暗藏杀机。 伯离驾驭四色剑日轮转不停,斩碎所有靠近他的剑气花苞。 秋来,花苞炸裂,瓣落人间。 被他斩碎的剑气花苞并没有直接消失,卷云台上空下起阵阵花雨,无数道细小的花瓣中潜藏剑气、亦或是剑气凝聚成了花瓣,随风飘零,从各个角落袭向伯离。 因为凝聚了四剑虚影蕴含的力量,花瓣呈现四种不同的颜色,青、红、黄、白,代表雷、火、风、雪四种不同的剑意。 伯离尝试着以自己的四轮剑日同化这些花瓣,可惜,这需要不少时间,夜麟没给他机会。 春去秋来,内有夏藏。所有花瓣,重新聚拢于长剑之上,为这漫天的花雨,还有那花开一世的荣华,奏出绝响。 莲开四色,万般皆白的云海中忽地染上了一层别样绚丽的幻彩。上千人抬头仰望,共同目睹这一盛况。 如果没有那一道惊天剑光的话,他们几乎就要忘了伯离存在。 伯离没有束手待毙,身侧四轮剑日汇集在一起,最终化成一把横亘天际的金色巨剑,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莲花花瓣的包裹,伯离从剑气莲花中心脱离之际,一剑斩向夜麟。 巨剑无比锋利,所过之处如斫薄纸,金刚法相转眼两分,夜麟被抛飞出擂台。 没有再回来。 这一战打得很不容易,伯离从天空落下时就已经披头散发、受伤不轻,但他终究还是胜了。 伯离胜过的不只是夜麟,还有林清泓,因为夜麟使出的那几招剑法曾经独属于林清泓,虽是林清泓自创,但夜麟用得比林清泓还要更好一些。 凝望躺在远处生死不知的夜麟,伯离高高举起“长虹”,迎来人生中的又一次辉煌。 于他而言,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 上千人摇旗呐喊,几乎整个剑冢的人都看着这里,见证他力挽狂澜,可想而知,日后他的威望将会到达一个怎样的层次。 伯离回身,将目光投向云间高台,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名、利、权、势,离他离得那么近。 还有那个女人,正朝着这边笑。 伯离意气风发,回之以微笑,当然没忘了躬身向岳挚揖礼。 岳挚盯着夜麟看了有一会,夜麟本就遍体鳞伤,躺在地上还时不时抽抽两下,装得跟真的一样。 岳挚失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别的不说,你带回来这朋友真极品,没谁了。” 姬晴眨眨眼,“我原瞧不出来他还是个戏精。” 话刚说完,躺在地上的夜麟口中溢出不少“鲜血”,逼真到无以复加。 姬晴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虽淡却极美,美得不可方物,以至于如果被谁不慎看了去,那人就要牢牢记着一辈子,再也忘不掉。 伯离即是如此,直直地、愣愣地看。 姬晴察觉到他的视线,皱着眉头,和夜麟中间隔了这么个令人讨厌的伯离,着实扫兴得很,索性偏过头不再看他。 此情此景落在伯离眼中不比小女儿的娇羞姿态差上多少,毕竟姬晴对待男子从来不假辞色,有这种反应无非是害羞了而已。 打铁还需趁热,伯离打定主意今日就去一趟澈心湖,做点什么。 一想到这个,伯离心情大好,如同天边刚刚露出半截身子的那轮朝阳,之前夜麟出现带来的所有的阴霾都因此消散不见,阳光明媚。 伯离甚至对夜麟多了几分感激之情。不能不谢谢夜麟竟然给自己创造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让自己可以一夜之间扬名立万。 感激归感激,不影响他继续惺惺作态。 伯离向长老张鹤龄拜道:“夜麟虽然狂妄自大,到底是个天赋不错的可造之材,若不折在这里,日后必能大放异彩。弟子提议,放了夜麟,把他逐出剑冢即可,不必多加惩处,以此彰显我剑冢威名。” 张鹤龄老脸一抽,没好意思搭话,只是默默带走“伤重”的夜麟。 观战的剑冢弟子却不答应,夜麟犯下的罪行如此多,哪能轻易饶了?正要上前去拦,被伯离出手按住。 伯离安慰道:“只谈修为不论品性,夜麟是个好对手,是你们和我都可以一生当成对手的劲敌,留着他,希望师弟师妹们能够发愤图强,有朝一日靠自己一雪前耻,莫要因为追求一时痛快而误了大道。” 立刻就有弟子高声附和:“大师兄宅心仁厚,大师兄说的对!咱和夜麟不一样,要以德报怨。哪怕夜麟再怎么口出狂言,总不能让外人说我们剑冢不懂待客之道。” 还有弟子推波助澜,意在拔高伯离形象:“大师兄修为高深,手段高明,为我们剑冢的弟子们守住了荣誉,理应得道门派嘉奖,你们说对不对!” 人在风光时,一呼得百应,没多久,伯离顺势成为剑冢当下最年轻的一个长老,地位比林清泓这位掌门首徒更要高些。 清晨,伯离换上一身整洁干净的长老制服前往澈心湖拜会姬晴,才及百花谷谷口,遇到了负责传讯的侍剑小童。 伯离掏出一件不重不轻的礼物送给侍剑小童,笑问道:“这位小师弟,师叔祖可在里面?” 小童有点眼馋,但没收下伯离给的礼物,摇了摇头,道:“师叔祖刚才走啦,就在刚才,和夜麟一起走的。” 伯离似乎不太甘心接受这个答案,追问道:“走?他们去哪?” 小童老实答道:“好像说的是……?徐州。”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三章 护犊 夜麟和姬晴走后,剑冢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钟余鸣成功破境,成为继伯离、张玄龄之后的第三位新晋长老,速度还要快过原先排位在他前面好几个名次的杨潜。 二是剑冢里某位算不上特别出名的女弟子突然被退隐多年的剑首收下作为关门弟子,吴宓,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弟子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吴传薪。 算上夜麟大闹剑冢,短短两日间,剑冢就发生了三件大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不了多久,夜麟大闹剑冢的事迹就会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被某些有心人听进耳朵里。 两人走在出谷的小路上,姬晴抢过夜麟手中竹伞,把他一个人晾在太阳底下,捂着嘴笑道:“不管人还是事儿,拿出来晒晒太阳多好?别总闷着,多没意思。” 夜麟一向拿她没什么办法,咧咧嘴,苦道:“你想知道什么问就是,我都告诉你,前提是你先把伞还我。” 姬晴回望身后不远处的剑冢,问道:“这就走了吗?” 夜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反问道:“不然呢?把那些使坏的人全都宰了?” 姬晴转头与夜麟对视,“你明知道我不会介意,甚至只要你说了,我还会帮你,为什么不做?” 夜麟有些无奈,“知道你不介意,但是你师兄心里会有刺,你师父也会怪你,何苦多此一举?” 眼波流转,姬晴神色愈发温柔,她道:“你心里有气只管做就是了,不用担心我会被师长责备。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被人欺负到只敢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伤心,别说你,我心里也窝着火。苦儿哭的时候多伤心?那帮混蛋,我恨不得亲手剁了他们。” 夜麟摇头道:“谈不上气,他们拜师剑冢本就是我的安排,会被别人视为异类想要除掉也在情理之中,真要气的话其实该气我自己才是,是我把他们推进火坑,没保护好他们。” “总这么不干脆,你累不累?”姬晴哼了一声“谁能想到那些人这么下作?设圈套给小孩子也做得出来,要不是你拦着……” 夜麟轻声道:“做得出来的,世道有时候比你想的还要差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例子其实不少了。” 姬晴不太满意,问道:“明知他们心黑,什么都干得出来,那你为什么还要留着他们?” 夜麟笑道:“人心如此,杀之不尽,死了一个还会冒出来另一个。杀人从来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给那些人透点底,警告一番,再送点好处,他们反而卖力帮我照顾俩孩子,就算不讨好,至少不会再动歪心思,这就够了。” 姬晴狐疑道:“真够了?只是揍一顿出气?” 夜麟莞尔:“过犹不及。兄妹俩很聪明的,早就猜到了些许,哪怕我不做更多,已经足够了,以后的事情他们交由自己处理,也算一种磨砺。” 姬晴瞥了眼紧紧跟在身后的某把长剑,还有那个非常多余的老者,道:“那它是怎么回事?” 悬浮在夜麟身后的是越王曾经用过的一把剑,诞生了一具拥有四境修为的剑灵,剑灵常年寸步不离地守护剑峰,现在它的本体被夜麟拔了下来,还带出剑冢。 守护剑灵欲哭无泪,只得跟着。 夜麟看都不看它,“剑灵前辈守护剑峰千年,铁面无私,功莫大焉,我想帮它提高修为来着。” 守护剑灵腹诽不已,什么铁面无私,不就是为难那个男孩没让他过界救妹妹么,至于记仇到这个程度? 夜麟真是护犊得可以,嘴上说着帮自己提升修为,指不定怎么惩罚自己。 姬晴晃着手中竹伞,道:“信你有鬼。” 夜麟打哈哈道:“信不信后面再说,来人了。” 姬晴不喜欢那个追上来的人,收起盘,问道:“打回去,你来还是我自己动手?” 夜麟笑意玩味,“剑灵前辈一定不忍心看我们这些小辈被人欺负,我说的对吗?” 守护剑灵绷着脸道,没答应。 夜麟笑了笑,握住守护剑灵本体长剑,屈指,一弹。 然后姬晴便在守护剑灵心湖深处看到了他遭到雷击的一幕。 夜麟屈指连弹,心湖中高及云端顶天立地的守护剑灵一次次地遭受雷霆击打,身形也越发矮小起来。 现实中,守护剑灵周身雷电缭绕,痛苦至极,抖若筛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求助似地望向姬晴。 夜麟手指越弹越快,守护剑灵身上冒出许多青烟,从一位身形高大的老者变成中年人,接着又变成壮年、青年、直至少年,眼看着就要变成孩童。 望着它心湖中雷如雨下,鞭及神魂,不比天劫差了,劈得那叫一个惨,躺在地上就没再站起来过,姬晴心有不忍:“放过它吧?” 夜麟依言停下,眼神示意姬晴看着就好,问道:“剑灵前辈,你我相识已久,你知道我叫夜麟,我却还不知道您的尊名。” 守护剑灵浑身颤抖,一个没拿稳,怀中的瞳渊掉到了地上,摔得不轻。 夜麟嘴角微微扬起,没有再弹,只是伸手握住长剑剑身,不及片刻,剑刃通体橙红。 守护剑灵忍着灼心之痛,赶忙抱起嚎啕大哭的瞳渊,颤颤巍巍道:“鎏云。” 夜麟双手负后,神色几近无情:“无规矩不成方圆,但不论多少个圆和多少个方之间相互套笼,总会有空隙存在,这叫法律不外乎人情,你不认没关系,我认,剑祖也认,所以我能把你带出来,慢慢和你讲道理,道理未必对你有用,但是我拳头比你大,你无论如何都得听。” 守护剑灵脸色惨白,不能言语。 夜麟低头,俯视这个已经变成少年模样的守护剑灵,冷冷道:“剑峰上发生什么事情你都知道,步苦被人设计引入禁制你也是看得明白的,但你从头到尾没有干涉过一丝,甚至连拦阻都未有过,守着你所谓的规矩,万事不管,可以,我不介意。” 夜麟蹲下身,握住守护剑灵脖颈,将他提起,“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吗?” 守护剑灵被握得窒息,艰难出声道:“是步迟想要救妹妹的时候,我拦着了,眼睁睁看着剑峰上那些浓郁到极致的剑气窜进小丫头的经脉里,肆意破坏,要不是你出手,小丫头不止废了,还会死。” 夜麟摇头,“这是你的职责,守规矩无错,我不会介意。” 答案被夜麟否定,守护剑灵不明所以,道:“既然这些你都不介意,那你为何拿着规矩这件事追责于我?” 夜麟从守护剑灵怀中接过瞳渊,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把将他掼在地上,随后又补了一脚,踩得剑灵的脑袋陷进土里。 夜麟双手握住长剑两端,随着他逐渐用力,剑刃一点一点掰得弯折,他道:“既然你事事都拿规矩当借口,把所谓的越王法旨当成护身符,那你可曾想过,一旦有一天,你不守规矩的事被人知道了,规矩还会保护你吗?” 夜麟缓缓道:“你不守规矩的事情不多,我刚好知道一件,大吕是你亲手送给钟余鸣的吧?” 守护剑灵震惊无比,怔怔凝望夜麟。 当年,越王藏剑无数,最著名的越王八剑作为剑冢的掌门证明一代代传承下去,其他的则一并埋于剑峰,一直留在剑冢里,等待剑冢历代弟子中的有缘人取走,遗失的、断折的、陪葬的,结局不一而终。 至于没被取走那些个剑器,要么生出灵性暗自修炼,要么经不住岁月流逝,渐渐腐朽。 鎏云、大吕就是有灵性的前者。 鎏云起步早,越王在世时就有灵性,刻意躲避剑冢弟子,不让自己被人取走,然后借着剑峰这个得天独厚的小天地,修炼出一副剑灵之身,天生拥有四境修为,寿命悠长,主宰一方。 大吕传自上古,原是仙人遗物,内藏机缘,越王也未曾参透,初时只是作为一把藏剑,后来越王领悟了夏禹剑剑意,大吕里面的机缘成了鸡肋之属,越王就没再管大吕里面藏了什么秘密,选择把机缘留给后人,奈何始终没人能把大吕拔走。 千年后,大吕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因其气息过于强大,被鎏云视作威胁,需知剑峰集世间剑器无数,环境独特,对剑灵的修炼有莫大助力,鎏云不可能放任别的剑灵主宰剑峰。 于是鎏云施法封禁大吕灵性,又亲手将其拔出,暗中指引剑冢这一代弟子中悟性较差的某个杰出弟子寻到大吕,让这位弟子带走大吕,谨防日后大吕真的苏醒过来,跟鎏云争夺剑峰的支配权。 深藏多年的秘密被人揭开,鎏云剑灵心如死灰,喃喃道:“你怎么知道的?” 夜麟把鎏云剑剑身掰弯了些,只一抹,又复笔直。接着从地里拔出鎏云剑灵,淡淡道:“你做过什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一个不守规矩的东西因为太过守规矩导致我喜欢的两个孩子受伤了,这让我很不痛快。” “所以别想躲在规矩后面理直气壮地质问我凭什么责罚你,否则,当日步苦身体上遭受多少痛楚,我会还给你万倍,当日步迟心灵上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我一样会万倍奉还。” 夜麟低头,不是对鎏云,而是对瞳渊笑了笑,道:“记住了吗?” 瞳渊和夜麟关系非常微妙,夜麟知道瞳渊恨不得自己立刻被人打死了,又不得不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因为他需要待在自己的庇护下才能成长到足以自保的地步。 以瞳渊的心性,夜麟完全能肯定他绝对会反过来报复自己,因此有必要提前敲打敲打。 瞳渊连打好几个寒颤,冷汗不断往外冒,直点头。 不管名唤鎏云的守护剑灵作何感想,作为旁听者的瞳渊牢牢记住一件事情,那就是永远别对步迟、步苦下手,瞳渊可不想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报仇是肯定的,夜麟没少欺负自己,但是要报仇得找夜麟本人,输了顶多再出卖自己一次,对夜麟在乎的那些人下手,一旦输了,瞳渊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还有旁边这个被他喊做“师娘”的女人,鬼知道姬晴和夜麟是不是真的没一腿,瞳渊更不敢惹。 姬晴没忍住好奇,问夜麟:“要是以后我也被人欺负了,你会怎么办?” 夜麟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姬晴将目光探进夜麟心扉,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结果被夜麟发现,惹得夜麟有些恼火,“未经允许,哪有你这样擅自窥探别人内心想法的?”说着关上心门,不让姬晴再看到半点。 以前对她不防备,是因为姬晴不会这样乱来,怎么现在老爱偷看自己秘密呢? 夜麟老郁闷了。 姬晴不管他,夜麟心里的答案她很满意,抿着嘴只管笑。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四章 两个人,一幅画 惊惧之余,守护剑灵鎏云问道:“和我废话这么多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何必留我到现在,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我该怎么做才能安然回到剑峰?” 夜麟没给他答案:“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所以你该琢磨自己能给我什么。” 鎏云很识趣,二话不说迎上那道距离不过百丈的白色剑光,一指点去,御剑之人应声而落。 鎏云“平白无故”少了几百年道行,此时耐性极差,踩着伯离胸膛把他牢牢定在地上,寒声道:“滚回去。” 姬晴和夜麟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竹林里,伯离却不知眼前这个修为高到深不可测的少年是谁,又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奈何形势比人强,伯离只得强笑道:“前辈息怒,不知伯离做了什么触怒前辈的事?” 鎏云听到“前辈”两个字就忍不住一阵火大,夜麟之前一口一个前辈的叫他,结果还不是弄得他要死要活,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被人家握在手里,鎏云实在懒得解释,一巴掌拍飞伯离,只给他留下一句话,“不想死就别再对那两个人有什么想法。” 眼看姬晴就要被夜麟拐走,谁知道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姬晴修为虽高,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阅历尚浅,若是被夜麟成功骗了身心,伯离近在咫尺的一切都会变成泡沫幻影,叫他怎么能忍? 背靠剑冢,伯离底气十足,当空厉喝:“夜麟,你心术不正,仗着一口花言巧语骗走我师叔祖,可敢上来与我一战?躲在师门长辈后面算什么本事!” 竹林中,夜麟、姬晴互相取笑。 夜麟道:“他当你是个心智未开的小姑娘呢,怕你被我骗了。” 姬晴毫不示弱:“他不也说你是个躲在师门长辈后面吃软饭的小白脸么?” 夜麟屈指轻弹,剑鸣清脆,“剑灵前辈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师门长辈了?这不怪我,怪前辈没跟他说清楚。” “叮、叮、叮”脆响入耳,鎏云剑灵亡魂皆冒,生怕夜麟再给他来这么几下,心里恨死了伯离。 五指一拘,狂澜骤起。 身体不由自主地飞近鎏云,伯离故作镇定,挺直了脊梁骨,出声威胁道:“哪怕伯离不知夜麟来自哪座宗门、前辈又是何方神圣,这里到底是剑冢地界,前辈如此欺我,剑冢岂能善罢甘休?!” 耳边剑鸣慢了下来,响声却愈发沉重,鎏云心知不妙,拧紧了伯离脖颈,气急败坏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少年外表随言语渐渐消融瓦解,鎏云显现剑灵之身。 多数上剑峰取剑的弟子都见过守护剑灵,伯离亦不例外,还曾试图讨好,可惜剑灵软硬不吃,伯离碰了一鼻子灰。 伯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阻拦他去找夜麟的竟然会是这个从不离开剑峰半步的守护剑灵。 落在神魂深处的雷霆令鎏云至今心有余悸,“夜麟的师门长辈我可当不起!管好你的破嘴,否则别怪我不给岳挚面子。” 夜麟不久前败在伯离手下,若非伯离“大度”制止,夜麟已经被上千名剑冢弟子踩成一滩肉泥,要伯离不能理解鎏云为何这般畏惧夜麟。 不就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花瓶么?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伯离问道:“当不起夜麟的长辈?剑灵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鎏云有气不打一处来:“夜麟在剑冢大杀四方,所有弟子只剩你一个还没倒下,若是你败了会怎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如果连弟子们奉为领袖的大师兄伯离都被夜麟大败,那么剑冢弟子的心气就会降到低谷,甚至从此一蹶不振,这对一个门派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反之如果伯离一胜,弟子们扬眉吐气,士气高涨之下,人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对修炼自然多有裨益。 伯离想通症结,“依前辈所说,夜麟是故意败给我的?不……不!这不可能!我分明一剑将他斩出卷云台了!而且他的气息也在一瞬间变得虚弱无比,这如何做的了假?” 鎏云看伯离平时挺机灵一个,这会半天看不清局势,简直蠢得可以。 要不是夜麟厉害,他堂堂一个四境剑灵,心高气傲,怎么可能甘心给人家当护卫。 恨不得一巴掌把伯离拍死了了事,鎏云道,“夜麟修为不在我之下,骗骗你们这些不开窍的小崽子很难吗?” 比修为,夜麟不在剑灵之下,至少也是四境起步,伯离才到三境。 比年龄,夜麟不过前面模样,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比样貌……云泥之别,伯离根本没得比。 犹如晴天雷响,一个霹雳当头砸下,打击来得太快太狠,砸得伯离失魂落魄,缓过来时,夜麟、姬晴已经向北远去。 只是看着背影就要叫人死心。 若非天作之合,世上哪有这样黯淡了千山万水的两个人,一幅画。 绿竹青伞双成璧,白衫白袍两相依。 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除了放弃,伯离忽地没了其他念头。 还有那位守护剑灵又变成了少年模样,不敢靠近他们太多,亦不敢落后队伍半点。 就像一个自惭形秽的家奴生怕扰了公子小姐游山玩水的兴致,抱着婴儿远远地跟,尽职尽责,而且随叫随到。 一抹红光从剑冢出发,转眼落在伯离眼前,是那今非昔比的吴宓,也叫吴传薪,从伯离的同辈师妹变成师叔祖,地位与姬晴相若。 远望二人远去,吴传薪不由得有些感慨,好一对璧人。 伯离问道:“你来做什么?” 吴宓收回视线,道:“掌门师兄要我知会你一声,夜麟非是池中物,只恐他从天上来,莫招,莫惹。” 伯离心念微动,“禹王后人?” 嘴上却道:“你来晚了,我已经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回去了。”吴传薪不做多留,转身便走,只余天边一道红芒。 伯离回望竹林,早已没了二人身影,只是依稀记得,夜麟和姬晴,要去帝都? 剑冢里又有传言,夜麟来自雍州。 雍州、龙门、禹王后人……如此种种,伯离忽然有了想法。 自古以来,神州主宰只能有一个,大明皇朝和禹王陵之所以河水不犯井水,无非是因为禹王陵与世无争,一旦禹王后人入世,大明不可能坐视不管,双方维持在表面的那一点和谐也会因此被打破。 或许伯离确实无法拆散两人,但是神宗皇帝和国师可以。 …… 姬晴和夜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仅仅是替两个小家伙出气的话,有那么多法子可以用,你偏偏选了个最不像你的做法,本该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你在剑冢抛头露面,甚至大闹一场,你想做什么?” 夜麟缓缓走着,笑道:“放出话来,告诉神宗皇帝和国师我在扬州,而且很快能到帝都。” 姬晴故意把伞倾到一边,任由清风和着竹叶落了夜麟满肩,“再跟我卖关子,这伞可就不还你啦。” 夜麟才捡完叶子,风一刮,竹叶又来,好比旁边这位女子,令他没个半点法子,苦笑道:“他们要对付我就得先掌握我的行程,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我才好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他们。一等剑冢里头的探子把消息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指不定就在这几天。” 听说会有刺客找上门来,姬晴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剑鞘,才发觉金麟剑已经被剑祖拿去重铸,撇开黑剑夜语不算,她现在可是两手空空。 有没有佩剑在手的扬州剑客完全可以当做两个不一样的人,林清泓如此,姬晴也一样。 夜麟仿佛不介意这点区别,“和呲铁兽一战,你已经悟到了心剑的些许奥秘,既然手中无剑,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把心剑拿出来磨砺一番,再不济剑灵前辈也在呢嘛,我们还有鎏云剑。” 鎏云赶忙附和:“荣幸之至。” 瞥了眼鎏云怀中瞳渊,姬晴倒是挺喜欢这个婴儿的,不为什么,嘴甜。 心境嘛,也很微妙,天昏地暗,还有一滩黑乎乎的湖水,里头蛰伏恶蛟无数,可以说瞳渊的内心是姬晴见过最糟糕的,而且坏得很彻底,之所以姬晴看得顺眼,只因为那片黑暗的小天地里,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白衫少年。 少年浑身冒光,云雾朦胧,站在湖面上,踩得满湖恶蛟抬不起头。 还有少年身边牵着个模样两三岁大的孩子,像瞳渊,但不是瞳渊,至少不是现在的瞳渊。 姬晴喜欢的是夜麟牵着的那个孩子。 姬晴问道:“你想怎么处置瞳渊?跟在你身边他才有变好的希望,别人管不了,也压不住他。” 夜麟笑道:“人在徐州,很快你就见到了,我会帮忙盯着。”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五章 望夫石下的小狐狸 “好兄弟,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那是即使站在漫天星河中也能不黯淡了丝毫,反与日月争辉的一个人。 青年握剑俯瞰天门之下,睥睨江山的背影无比高大,如同神州主宰、万物领袖。 他叫夏雨,后世称之为禹王。 剑身一面刻着山川草木,一面刻着日月星河。 剑的名字唤作夏禹剑。 只靠这一人一剑抵挡了天门外数不尽的魔族,守护神州大地上万年。 爻烈皱眉道:“夜麟会不会是外头派进来的细作?要不要我去把他杀了?” 视线西移,禹王看见灯火万家,犹如繁星点点,彻夜通明。还有缕缕名为气运的袅袅红云在黑夜中不断向雍州靠拢,近乎腐朽的神州大地只有这一块生机尤为旺盛,南来的春风盘旋在雍州萦绕不去。 是夜麟的功劳。 夏雨摆手道:“如果他是,我希望能多来几个这样的细作,聚了神州气运不散,我就能沾沾他们的光再坚持几年。何况……”夏雨脸色古怪,“我都杀不了他,你还是省省吧。” 爻烈火冒三丈,“怎么?怪我一万年没揍你,让你忘了疼是什么滋味吗?来,咱们练练!” 夏雨抱拳求饶,正色道:“万年来,天门从未开过,他是怎么进入神州的我都不清楚,而且我与神州合道已经万年,对神州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如指掌,唯独夜麟身上始终蒙了一层迷雾,令我看不真切。” 爻烈讶异道:“夜麟凭空出现在神州?” 夏雨点头:“若非他主动寻我,我尚不知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只发现神州的道出现了一些微不可查的变化,最让我意外的是只要他在场,夏禹剑就无法显化,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包括我也受他影响不小。” 爻烈吃惊不小:“夏禹剑本是神州天地的大道投影,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个世界,夜麟拿什么让神州大道不显?” 夏雨连连摇头:“不清楚。现在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天外邪魔蠢蠢欲动,最多不过半年就会发动下一次攻势,史无前例的一次,只怕我撑不了多久,你要早做打算。” 爻烈自嘲道:“天门一旦打开神州唯有破灭而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做不了什么打算,无非是与你共赴黄泉罢了。” 隔着层层云海指向神州之东的帝都,夏雨笑道:“天门将开,你不妨去徐州寻那夜麟,或许他有法子能帮你我。” 怀抱一丝希望,爻烈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夏雨点点头,正要送别,忽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爻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座王陵,一座悬浮在云海中的王陵。 禹王陵,夏雨的陵墓,里面生活着夏雨的后人,这是世人的认知,其实除了夏氏一族之外还有一个种族生活在禹王陵中,此族非人是妖,属狐族。 神州谣传,禹王有妻涂山氏,用情至疾,望夫不归终成石。 非但不是谣传,残酷而又真实。 此刻出现在爻烈面前的夏雨是夏雨死后遗魂与神州意志合道之后生成的特别存在,重生的夏雨再不是涂山氏心心念念的夫君,而是捍卫神州千万生灵的圣王夏禹。 夏雨已死,死于力竭,死后身化天门堵住邪魔进入神州的唯一通道,涂山氏也因此再没能见到夏雨一面。 涂山氏伫立在禹王陵中央已近万年,不过一墙之距,竟成天人永隔,她和夏雨相思、相爱,却不能相见、相拥,再多文字都不过是苍白的描写,无力道明其中甘苦。 爻烈问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夏雨神情苦涩,“除了她,神州天下我谁都不欠,反倒是欠我的何止千人万人,可哪怕别人欠我的再多,泼天富贵、无上权势,她通通不要,要的只是我而已。守住了天门,护住了神州,终抵不过……负了她。” 沉默片刻,爻烈转身道:“我去把弟妹的转世之身找来。” 夏雨却拉住他,道:“不必找了,就在陵墓里。” 爻烈没来由地想到了什么,是他灵魂出窍前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幕,震惊道:“是那只小狐狸?!” 夏雨点头道:“希望你把她带到人间,趁着她还小,带她远离这里,远离我,我不想她这一辈子又被我误了。” 爻烈就此离开,魂魄入体,神念覆盖之下,果不其然,爻烈又在望夫石上看到了那只白色的小狐狸,蜷缩着身子悄悄打着瞌睡,睡得这般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扰了禹王陵的宁静氛围。 爻烈拎起熟睡中的小狐狸抱在怀里,不慎把它惊醒,小狐狸的大眼睛里满是胆怯情绪,惶恐不已,口乎老祖宗勿怪,倒头便要拜。 爻烈制止了它,罕见地露出了些许温柔神色:“以后跟着我修炼,好不好?” …… 爻烈走得突然,小狐狸又无关紧要。 于是,这天夜里,没人知道禹王陵里少了一只不满周岁的小狐狸。 小狐狸出生的时候连人形也未能幻化,天赋十分一般,狐族没对它抱有多大期望,加上小狐狸生性孤僻,有事没事就喜欢朝望夫石这里跑,渐渐地,停留在它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少,直至于无。 包括小狐狸的父母,因其子嗣众多,本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 天亮时分,爻烈就在扬州城外寻到了夜麟一行人,半年时间说慢也不过几个月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他可等不得夜麟到了帝都再来寻找,鬼知道这小子要在扬州晃悠多久。 爻烈会来,夜麟不意外,小狐狸则在意料之外。 夜麟深看爻烈怀中小狐狸一眼,有不知名的红线无限延伸,红线另一头远在千里之外,牵着某个和它差不多大的婴儿。 夜麟笑了,他道:“有点意思。” 爻烈很不爽,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白衫少年还是喜欢不起来,许是性格不合的缘故。 夜麟知道的太多,不能说的玄机更多,爻烈总不能什么都靠猜,他心高气傲,除去寥寥无几被他认可的几个人,多说一句话都嫌费事,不可能和姬晴一样逮着夜麟问东问西。 结果就是爻烈和夜麟打交道特别费劲。 爻烈闷闷道:“弯弯肠子太多,你这人真麻烦,能把话挑明了说吗?” 夜麟敛起笑意,“每逢天地大劫、危末之际,支撑天地不塌的栋梁之才就会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神州将会迎来一个大时代。” 爻烈翻着白眼道:“时势造英雄罢了,老生常谈,有什么意思?” 夜麟忍俊不禁,“那我们来说点真正有意思的,你相信姻缘吗?” 爻烈救活万年,始终孑然一身,全不知男女情爱为何物,遑论姻缘?顿时青筋暴跳,想骂娘:“你跟我一个蛟龙出身的大妖谈姻缘,是不是想打架?!” 夜麟掀起马车帘幕,转移话题道:“帮夏雨的方法我有,咱们车里谈,一会就进扬州城了,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爻烈眼皮抽搐,火气还没上来就被夜麟强行浇灭了,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团上,心里各种不得劲,却也只能捏着鼻子上车。 刚进车厢,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还有一个婴儿。 瞳渊朝他挤眉弄眼,“爻烈,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姬晴愣了愣,把目光转向尾随爻烈进入车厢的夜麟,狐疑道:“五境?” 夜麟笑着点了点头,“嗯,五境。” 姬晴问道:“她也是你请来的打手?” 算上充当马车夫的鎏云剑灵、车里坐着的姬晴本人,再加上三头火蛟爻烈,夜麟身边足足聚集了两位四境,一位五境,多厉害的刺客才用得上这样的阵仗? 夜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猜今天晚上来找我的会是谁?” 双瞳骤缩,姬晴试探着以心声问道:“大明国师?” 夜麟既没摇头,也不点头。 说明还有别人,姬晴一时却猜不着了,考虑到旁边还有外人在,也就没多问。 爻烈一头雾水:“你们怎么在说什么?” 夜麟拱手道:“今夜会有不速之客到访,请爻烈前辈帮把手。” 爻烈眉头一挑:“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帮夏雨,我才会考虑帮不帮你这个忙。” 夜麟答道:“这个简单,刚好也要走了,到时候我上去转一圈便成,给阎王包个大礼送过去。” 爻烈半信半疑:“就只是这么简单?” 夜麟摊开双手,反问道:“不然呢?前辈想要多麻烦?” 爻烈又问:“你要离开神州?” 夜麟不置可否,上身前倾,笑问道:“谈完了正事,咱们来谈谈次要的,东海蛟岛现在很干净,前辈有心思回去吗?那里原是前辈的居所,我帮前辈清理了一遍,打算归还给前辈。”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六章 国师请猜先 天色渐暗,车轮碾着砖石路面缓缓前行,马车绕过数条街坊小巷,最终驻进扬州城中一家寻常客栈,是前两日那对男女入住的浮萍客栈。 隐藏在巷弄里乔装打扮成市井百姓的影子们不敢过于靠近,只派了一人回去报信,剩下的继续留做眼线,确保不会有苍蝇从他们眼前飞走而不留痕迹。 行于人海,视线在客栈和扬州城最中央的那座高楼之间游移不定,心有戚戚。 听说,主子亲临扬州,为的就只是浮萍客栈里的几个人。 成为死士已有十多个年头,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公大臣,马鏃不止监视过,死在他和他同伴手上的也有不少,却从没听说过有需要主子亲自动手的硬钉子。 客栈里的人令他心生好奇,到底是什么身份,何方神圣能劳国师大驾? 盏茶时间,马鏃在镇江楼外现出身形,轻轻叩响狮首门环。 没多久大门打开,无需小厮引路,马鏃自行上楼,辗转迂回数百阶梯从他脚下掠过,最终没敢迈过那道门槛。 屋里不论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都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的存在。 居中首位坐着的大明国师身穿龙袍,黑底青纹,龙生四爪。 左下首是一位鹤发童颜的“年轻”老者,一袭道袍隐有紫光流淌。老者不是孤身前来,他身后还站着弗为,那个曾去过雍州争夺机缘的奉天府弗为。 右下首躺着个面带凶相的酒肉和尚,鼾声雷动,全然一副不怕国师责罚的模样。 马鏃只在屋外跪奏:“目标已经入驻浮萍客栈,两男一女,深不可测,还有幼婴和幼兽各一,毫无修为。” “婴儿?”国师不由得想到那个被白衫少年从封印里头抱出的婴儿,骨戮疯一般地向自己发难也是因为他,想来那个婴儿藏着不少秘密。 国师拂袖示意马鏃退下,道:“玄霆、屠浮,你们怎么看?” “年轻”老者玄霆恭敬道:“禀师祖,没问题。” 凶和尚屠浮翻了个身,嘟囔道:“玄霆老道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如他?” 国师道:“既然这样,白衫少年交给我,剩下那几个你们自己挑吧。” 玄霆微一沉吟,将目光锁定在那位穿着红袍的青年男子身上,道:“玄霆本事不济,只能帮师祖牵制住这头凶龙。” 国师颔首。 屠浮早早的就注意到了那帮人里头有两位年轻女子,俱是国色天香的容貌,甚合他的心意,狞笑道:“俩女的交给我,打死前能睡了不?” 国师淡淡道:“红衣服那个随便你怎么弄,剑冢来的小丫头给剑宗留着,他快到了。” 屠浮“嘿”一声,“剑宗那小子要来?人数刚好对的上,五五开。” 国师望向玄霆身后那个年轻道人,名叫弗为,据说是玄霆看好的接班人,还有一段时间就要接任奉天府府君。 弗为上前两步,躬身拜道:“剩下那个与弗为境界相若,弗为必定将其拿下。” 国师摆摆手,“若能杀就直接杀了,何必擒拿?” 弗为再拜:“谨太师叔法旨。” 国师起身道:“走吧。” 光芒闪逝,四人踏虚而去,直至浮萍客栈上空,玄霆、屠浮、弗为停步,国师落下,径直走进客栈房间,与夜麟相对而坐。 夜麟举起手中茶杯,笑道:“无茶,清水而已,国师大人可不要嫌弃,夜麟先干为敬。” 一口饮尽。 国师虽没瞧出什么端倪,但没傻到会去喝夜麟推给自己的那杯水。 夜麟不以为忤,问道:“国师所为何来?” 国师道:“前几日皇上得到使者大人传讯,说是调查荆州异动一事有了结果,要回帝都复命,便派我来接应使者大人,敢问使者大人,是什么结果?” 夜麟分别取出两具尸首,一尸为人,一尸为妖兽。 血巫王、血妖。 血妖的尸首国师没见过,血巫王国师再清楚不过,原本就是他的手下,却在国师回到帝都前突然没了联系,原来是死了。 夜麟解释道:“国师勿怪,他们正是荆州异动的源头,降神坛血巫王在荆州大肆屠杀平民,以此豢养了无数血妖、血兽,组成一支妖兽大军,企图对九州不利,好在被我及时揭发。事情败露后,降神坛自行清理门户,将他的尸首交给我,好让我回帝都复命,这不,我马不停蹄地从荆州赶往徐州,就是生怕皇上等久了。” 眼见自己的手下不仅被夜麟杀死,还被他拿来对付自己,国师不怒反笑:“使者大人劳苦功高,皇上定会重重嘉奖一番,只不过本国师有一事不明,还望使者大人明言。” 夜麟缓缓摆开一副棋盘,边道:“国师请说。” 国师上半身微微前倾,道:“禹王陵向来与世无争,此番入世,又悄然扶植了龙门这一势力,为的是什么?” 夜麟装傻充愣,“国师您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国师冷哼道:“既然做了就没有不敢当的道理,使者大人何必这副做派?徒惹人笑!” 夜麟无奈道:“即使国师这么说,夜麟也不敢拿着帽子胡乱戴呀。” 国师脸色稍稍阴沉,以手指天,换了个称呼“阁下可是来自上面?” 夜麟点点头,他确实从上面来,没必要否定,只不过被国师误以为这个上面指代禹王陵。 国师又问:“龙门可是出自阁下手笔?” 夜麟还是没否认,埋头摆弄他的棋盘。 国师道:“神州不容二主,阁下此举已经犯了皇上忌讳,纵然禹王有功于神州,禹王后人亦不可擅自插手九州之事,阁下再不收手,休怪皇上不留情面。” 夜麟没搭理他,只是道:“国师不妨与我手谈一局,若是国师胜了,国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我胜了,国师送我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即可。” 国师眉头微皱,坐下了。 夜麟回头道:“国师带了不少人过来,我不能一一请客喝茶,劳烦你们帮我接待一二。” 姬晴、红筱、魏阳、爻烈应声离去。 抓起一把棋子,夜麟笑道:“国师请猜先。”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七章 局中局,棋观棋 爻烈走后没多久,夜麟就出现在天门之外,夏雨少不了一番震惊,蹲在门口细细数了几遍才站起身,即便其他几处不算,扬州可还有一个,正与驿站小厮商量着购置马车的事,姬晴、瞳渊等人守在一边。 夏雨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夜麟缓缓坐下,道:“匪夷所思?” 虽然夏雨已经不属于“人”的范畴,他仍旧保留着人的情理感知,也会好奇,也会震惊。 夏雨问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夜麟淡淡瞥了一眼天外星河,问道:“何必执着于真假,为什么就不能全是真正的我?本体只有一个,其他一定都是虚影?谬论而已。生命的存在形式从来不必受限于肉身,更没人这么规定过,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说法,只是他们做不到罢了。” 眼观星河,夜麟平静得看不见半点情绪,“其实外面的世界很大,如果你没有死在这里,以你的资质,一定能看到比这个更加奇妙的东西,因为有很多。” 夏禹剑飘忽不定,无法显化,夏雨涩声道:“就好比我现在的‘合道’?算是某种‘意志’?” 沉默片刻,夜麟补充道,“学无止境是真的,包括现在,我仍一直在学。只因为学的太深,太高,一个不注意出了点问题,所以我来到神州寻找解决的法子。你心里的问题我已经替你解答,剩下的不要多问,问了我也不会说,听多了,就算你能接受,神州却接受不了,怕崩。” 夏雨紧了紧袍子,苦笑道:“你这样我很没安全感,我想的什么你都能猜道,话题很难继续下去。” 夜麟有些无言以对,便不再看他。 夏雨试探着问道:“是因为神州的道太过渺小么?” 夜麟没否认:“以神州为例,世人只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殊不知神州之外,五十终归太少,撑不起一方大世界,大道何止三千。” 夏雨心潮澎湃,久久,终化作一声叹息:“可惜,我没机会看到那些了。” 夜麟忽然回过头,嘴角处莫名多了一抹浅淡弧度:“谁说没机会了?” 夏雨想问,夜麟却没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时机未到。” 夜麟把天聊死,夏雨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比耐心,夏雨在天门外头枯守万年,他还真就不信了,夜麟能比他沉得住气。 一恍半日时间过去,扬州城中的“夜麟”一行已经入住浮萍客栈,大明国师领着玄霆、弗为、屠浮找上门来,打架的打架,下棋的下棋。 两个夜麟,不管天上还是地上,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有闲心下棋,只不过一处有对手,一处是在跟自己下。 棋盘也有所差异,和大明国师对弈用的棋盘是一面木制棋盘,纵横各十九道,夜麟在天门外面用的棋盘纯粹由光线构成,从上而下层层分离,仿佛一座金字塔,脚底踩着最大那个棋盘纵横各有四十九道细线。 夜麟专心捣鼓着棋盘,开口道:“比耐心会不会太没意思了点,堂堂神州人王,你就这么苦中作乐?不如来试试帮我补完这局棋。” 夏雨瞪大眼睛看了会,“扬州那个还好,这里这个棋局我可看不懂,看一会就脑仁生疼,不行,不看了。”捂着脑阔别过头去。 夜麟本没指望他帮忙,缓缓道:“我下过最大那个棋盘叫星局,纵横各是天干地支的一百零八道细线,棋子数量则周天星斗相合,一局棋下了差不多有三百年。” 指了指头顶,夜麟又道:“后来发现时间被他压缩了无数倍,其实用时只有一晚上,但是我的头发,全白了,好不容易才黑回来。” 一夜白头。 夜麟所说太过骇人听闻,由不得夏雨不惊悸:“压缩时间?那个‘他’是教你下棋的人吗,他的棋盘又有多大?” “横竖都比三千多。”夜麟停下落子的动作,苦笑道:“我看他下棋跟你看我下棋差不多是一样的心情,可能我还不如你,看一眼就感觉自己快瞎了。” 这话一听,夏雨心里舒坦多了:“呦,还会笑,我原以为这个你不会有感情。” “我又不是没有思想的石头,更不是漠视众生的主宰,为什么不能有情绪?”夜麟收起棋盘那一刻,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脸上的表情渐渐丰富了起来,手指星河,笑道:“神州的敌人并不是你目光所及那些个住满了万千邪魔的浩渺星辰,要在更远的地方,远到你几乎看不见,如果不让他们知道疼,邪魔死了一批还会从别处又赶来一批,禹王只有一个,拦得住前一万年,拦不住后一万年。” 夏雨郑重抱拳,躬身拜道:“请前辈教我,我该怎么办?” 夜麟避过他那一拜,脸色古怪,“别喊我前辈,若果不考虑时间上的差异,其实我年纪尚不及你十分之一。” 夏雨悻悻然,明明两人差着境界,他年纪还比夜麟大,有点受伤。 夜麟踩着脚底下那道肉眼不可见的屏幕:“外患不扰则内忧多生,不止皇朝,一方世界同样如此,神州安稳太久了,以至于现在人心病弱、大道不显,例如大明国师惑乱众生这事,其实你的责任不小。” 夏雨微愣:“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天门打开?” 夜麟双手合十,手掌间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道:“当然不是说你错了,你没做错,按当时的情况来说,神州如果不封闭起来注定是个生灵涂炭的下场,但是现在的情况和万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你开个缝就行,有进才能有出。你已经死了,我亦待不了几天,给孩子们把路铺好,剩下的交给他们自己闯荡,是福是祸虽由天定,结局如何却在人心。” 夏雨苦思良久,迟迟未能拿定主意。 夜麟劝道:“万物守恒,哪怕穷尽神州的力量也不可能培养出一位超过神州的存在,你,人王夏雨,神州主宰,不就是这么个例子?闭门锁界守了神州万年,穷兵黩武,力量只出不进,神州因此积贫积弱已久。只说我刚到雍州那会,灵气竟是半点也无,几乎就是一块死地,要不了多久,整个神州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翻过不少神州史书,也知道当初天门还没关上那会,神州百族同存,天才辈出,诞生了多少五境,再看看现在,寥寥无几。” 夏雨终于动容,“好,那我就给天门开个缝。” 夜麟突然坏笑起来:“开门缝不妨碍你收门票,不如先与那些邪魔讲好条件,收取物资,再放一部分邪魔进来,以这方世界的掌控权为赌注,花落谁家全凭各自手段。神州现在穷得很,有利可图的机会千万别放过,这钱赚的不亏心。” 拿天外邪魔的物资培养自家人才,再让用这些物资培养成材的自家人才反过来捅天外邪魔一刀,怎么听着阴损了些呢? 夏雨喉咙发干,“放邪魔进来,受苦最多的却是无辜生灵、平民百姓,真要如此吗?” 夜麟道:“神州命悬一线,大道日渐崩溃,人心也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地步,若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不会不做,现在只能考虑怎么把损失降至最少。何况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雍州我正在着手重建,龙门蒸蒸日上,发展迅速。此外,雍州与荆州的结盟也定下了,扬州还差着点,包括其他各州,最终都是要想办法拧成一股绳的。” 人心向背定成败。 夏雨有口难言,啥叫事无巨细,这便是了。夜麟面面俱到,什么都考虑替他周全,他还有什么好说的?照做而已。 诸事毕,夜麟笑道:“那我走了。” 夏雨仍有不少细节想要请教,见夜麟要走,忙问道:“你要去哪?” 夜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是回去和大明国师接着下棋啊。” 夏雨傻眼了,“你不是说每个你都是真的你么?难道擅长下棋的只有这一个?” 夜麟忍俊不禁道:“本体不一定只有一个、分身也可以是本体,话是这么说,可我还做不到啊,本身我也不善此道,学了些皮毛而已,只有这一个是真,其他的都是虚。不这样忽悠你,你怎么会觉得我深不可测,然后乖乖听我说完?你贵为神州人王,心气哪能低了?傲着呢,指不定得先和我打一架再考虑认可我。” 夏雨眼皮狂跳,拔剑砍死夜麟的想法按捺不住地从心里往外冒,直冲天灵盖,好不容易按下冲动,夏雨讽道:“凭你这个棋力和算力,我尚且不能幸免,沦为你掌中玩物,你跟大明国师有什么棋好下的?欺负他,你亏心不?” 夜麟咧嘴笑了笑,没觉得不好意思,“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大动干戈?何况真没什么好亏心的,今日和他下棋我若是输了,他与当今皇帝反而不信,必须展现出高他一丢丢的棋力,搏一个险胜出来,他们才会觉得合情合理,然后两个人合起伙来对付我……” 夜麟说得轻松,夏雨半点不觉得轻松,算无遗策不是只靠说就能做到的,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夜麟还藏着多少后手。 夏雨知道的只有棋盘上下,夜麟判若两人,一个谈笑风生,一个智计深沉,但是不管哪个夜麟,都很可怕。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八章 偷人 “公子说了,祟祟一定会治好,但是下不为例,他也不会轻易帮你,除非你去梁州偷几个人。” 老乞丐依照红衣侍女要求的,两天之内从扬州千里迢迢赶到梁州,再冒着天大的危险在奉天府里偷了人出来,候在梁州北界,等人接应。 时间匆匆,转眼太阳西斜,一阵风随叶落之后,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白色身形,撑伞罩面,踽踽独行。 少年浅浅一笑:“姜酩,好久不见。” 竹伞微倾,夕阳下,少年影子拉得老长,遮住一株迎风摇曳的纤弱野花。 晚风渐渐停息,飞鸟忽啼,老乞丐回过神来,“原来……是你,夜麟。” 夜麟笑容温和,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枚玉牌,一刻卯兔,一刻申猴,“是我。辛苦你跑这一趟,祟祟已经治好了。” 得知孙儿无碍,老乞丐紧绷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累得抬不动手指。 从徐州,到扬州,再到梁州,短短三五日,老乞丐万里奔波,几乎就没歇过,此刻精神稍缓,身体便跟着垮了下来。 能动的还剩一张嘴和一双眼珠子,老乞丐十分得意:“梁州有你,扬州有你,我估计九州上面还有不少个你,当年之所以赌输给你,不是因为我跑得不够快,是你预先留了一个人站在终点等我,对不对?!” 夜麟蹲下身,没嫌弃老乞丐脏,亲手把玉牌塞进他怀里,笑着说道:“我这么骗你,你不恨我?” 老乞丐闭上眼,像是半点不在意,“我这一辈子,逢赌必赢,不可能输的,除非你耍手段,我当然知道你骗我,你也知道我心里清楚,但你到底帮了我,咱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扯平了。” 夜麟挨着老乞丐坐下,给他递了水,追忆道:“命里逢赌必赢,可你偏偏不爱,每次都用手段让自己偷偷输掉,以为输了钱,你就胜了命,最终让自己落得个穷光蛋的下场。” 老乞丐喝过水,满是不屑神色,撇嘴道:“赢钱?有什么意思,人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我命犯孤星,六亲缘薄,父母兄弟、儿子儿媳,全死了,现在只剩一个孙子,运道再好,何苦来哉?” 夜麟歉声道,“命犯孤星是假,身负滔天气运是真,你被下了魂命血咒,我暂时没办法帮你解掉。” 老乞丐摇摇头,“罢了罢了,我认命了,魂命血咒是我师傅以自己为代价,在我身上种下的一道咒决,伴我终生,哪是轻易就能解掉的?” 沉默片刻,夜麟道:“说说?” 老乞丐问道:“有酒没?” “没酒。”虽然没带酒水,夜麟没让老乞丐失望,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烧得通红喷香的酱猪肘子,连蹄带肉,夜麟笑道:“这个成吗?” 老乞丐闻着味儿回过头来,瞬间乐得合不拢嘴,“哎呀!啧啧啧,夜麟你这就太够意思了!”老乞丐口水直流,抢过肘子咬了一口,滋味在舌尖爆炸,香气直冲心门,指把老乞丐美得不行,愣愣道:“醉仙楼的?” 夜麟没忍住笑,“嗯,醉仙楼的。” 这还了得?梁州醉仙楼的美食,那可是天下一绝,神仙吃上一口都要醉了。 老乞丐接连啃了几大口,一副万般陶醉的模样,夜麟也不催,就这么静静看着,见老乞丐没吃多少就要把肘子包起来,夜麟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叶包裹,笑道:“不忙收,只管吃你的,烧鸡我也备着了,给祟祟的。” 老乞丐别过头,没给夜麟看见自己眼睛红红的样子。 他漂泊半生,连累孙子祟祟跟着受了不少白眼,吃了许多苦,为人祖父,说不难受是假的。老乞丐嘴上越嫌弃祟祟,其实心里越愧疚,像夜麟这样真心对他爷俩的,从没有过。 老乞丐长叹一声,放下手中肘子,犹如放下一肩重担,“我能把祟祟交给你吗?” 夜麟摇头,“我待不了几天,祟祟现在也离不开你,天道循环,离开你他反而遭劫更早,两枚玉牌可以帮他躲过十年,十年后,你放祟祟江湖独行,能否活下去看他自己造化。” 老乞丐苦笑道:“你怎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说什么也不能把牌子当了。” 夜麟却问道:“我想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内幕,祟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被天劫盯上?你身上那些犹如实质的龙形气运又是怎么回事?” 老乞丐眉眼低垂,神色黯淡:“盗神门,难偷天,摘星手,可换日。虽是有心人造谣陷害,但也寻得到几分根据,这是祸因。” “换日?”夜麟问道:“可是皇帝?” 老乞丐点点头,接着道:“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不管真假,哪个皇帝又能甘心自己被人偷偷换掉?结果盗神门就这么被盯上了,我们本就不擅武斗,更挡不住大军围剿,终于灭门。” “那一夜,我师傅眼见大势已去,便想拉着皇帝陪葬,临死前用尽毕生修为催动魂命血咒,以摘星手试图摄取神宗皇帝身上的神州气运,令他从云端跌落。” 夜麟这才明白,老乞丐并非皇帝,更没当过一州之主,原来身上的浓郁气运是这么来的,又静下心听着老乞丐说下去。 只听老乞丐这么说道:“却不料我师傅拼死使出的摘星手过于势大,不慎抓住了一缕神州天道,因为天道过于沉重,摘星手无以为继,没法继续吸收气运,我师傅心生一计,将手中那一成神州气运和一缕神州天道封印在我身上,拼死将我送走,要我日后报仇。哪曾想气运虽然加身,天道无比飘渺,任凭我多么刻苦修炼也没留在我身上,反而跑进我那妻子腹中,最后又阴差阳错到了祟祟身上……” 说到这里,夜麟已经了然,替他道:“你有血咒护身不受伤害,你的妻子、儿子、儿媳却被天道反噬而死,英年早逝,传到祟祟这里,因为他生来与这缕天道莫名契合,没被天道反噬,鸠占鹊巢,成了它的主人,也因此被神州不容,降下天劫灭杀?” 老乞丐狠狠咬了一口肘子,恨恨道:“去他娘的天劫,狗日的天劫瞎了眼乱劈人,当年要不是运气好遇到你出手帮忙,祟祟早被雷劈死了,他才多大?错事都没做过一件,凭什么挨天劫!” 夜麟想了想,“天道藏身确实不易发现,怪不得我总是察觉哪里不对又找不到原因,只能推演出一个大致的结果,现在既然事情说开了,办法总是有的。” 老乞丐看到希望,殷切问道:“什么办法?” 夜麟竖起一根手指,“办法虽有,但与你我无关,只能看时机、看祟祟自己。天道深入祟祟灵魂骨血,拔除已是不能,不如让他试着掌握这缕天道,与神州合道。” 老乞丐又复绝望:“祟祟何许人也,怎么可能得到神州的青睐?” 夜麟闭目,在心中默默衍算片刻,终算得柳暗花明,于是笑道:“祟祟自己不能,他身边的人却可以帮他,你别担心,还是那句话,十年后自见分晓。” 老乞丐有点犯迷糊,夜麟怎么跟个神棍似的,话也不说明白,就在那玄之又玄地各种唬人,气势汹汹道:“敢诓我就揍你丫的!” 夜麟笑而不语,诓老乞丐是不能的,他没说的是:或许那一缕神州天道会附着在祟祟身上本就是神州为了抵挡大劫到来而无奈做出的一种妥协,只为了能多一分胜算。 况且不管这个猜测对与不对,夜麟总有法子让他变成真的,神州的天地意志情不情愿都得捏着认了。 老乞丐打心底是相信夜麟的,就没多问,脏袖一甩,从袖口里抛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光圈,一个光圈一个人,最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全在昏迷之中。 老乞丐道:“你要的人我都帮你带出来了,接下来我能走了不?” 夜麟又让老乞丐把人收回去,笑道:“还要辛苦你把他们送到雍州主城,烧鸡我会先给祟祟送过去,我和他在徐州等你。” 老乞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谢谢你啊!”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九十九章 拖时间 棋至中盘,局势对夜麟越发不利,夜麟苦思良久,始终举棋不定,竟有几分投子认输的意思。 国师始料不及,他一直在等着夜麟所谓的“后手”,堂堂禹王后人,还阴了自己一把,总不该如此不济才是。 不曾想夜麟揉揉肚子,讨饶道:“我有些饿了,可否暂停片刻,容我去吃点东西?” 国师面不改色,只当夜麟是在消遣自己,“厨子和小二都跑到大街上看打斗去了,没人给你做吃的,阁下还是安心下棋吧,分出胜负再吃不迟。” 夜麟没搭理他,离座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饿了好多天呢,我找点东西垫垫就行。” 国师心生不悦是假,出手试探为真,弹指一道青芒打向夜麟,力尽七分。 一指过后。 夜麟胸口被打了个对穿,可国师却没有击中实物的感觉,眼前的夜麟才刚化作云雾消散,客栈走廊又出现了一个夜麟。 夜麟左手举盘牛肉,右手架锅鸡汤,臂弯再吊两只烤鸭,嘴里还咬着个大肉包子,迈过门槛,因为桌面上摆了棋盘,夜麟把菜肴径直放在凳子上,转手又走,显然这点东西不够他吃。 国师放下手中棋子,静静地看着他忙出忙进,夜麟从没离开过自己的感知范围,没什么特别的用意,真的只是在端菜。 一击不成,国师便没了心思再试。 菜肴已经多得摆不下,夜麟还没有停下来开吃的意思,反倒是嘴里那只大肉包子一个换一个,不知吃了多少。 终于,厨房里那些被厨师事先烹好的菜肴都给夜麟端到这里,不论冷热。 夜麟盘腿坐在地上,笑问道:“国师大人,来吃点不?” 国师淡淡道:“修道多年,禁绝腥荤五谷久矣,不用管我,阁下自便即可。” 然后夜麟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虽然看着不如何粗鄙,坐地上吃饭到底优雅不起来,国师总觉得有些扎眼,“禹王后人身份何其尊贵,原以为都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不曾想,也这么……不拘小节。” 夜麟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嘟囔道:“这你就错了,当年天外邪魔入侵,神州遍地狼藉,命都快没了,谁还管桌子凳子剩了几条?禹王吃相如何不难想象。” 国师嫌弃道:“先咽下了再说话。” 夜麟咧咧嘴正想笑,不慎被肉噎住,赶紧端起鸡汤灌了一口,大气长舒。 简直不忍直视,国师别过头,观棋不语。 窗外天际常亮,时值深夜却像白昼,三处战场犹如三个太阳,时时在云中闪烁。 扬州城无数百姓在街上仰望,神色各异。 最激烈的那处,雷火喧天,难舍难分,是弗为和魏阳的战场,这两人原本出身同门,因为长期看对方不顺眼,时常起争执,对彼此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此刻修为相仿,一时三刻轻易分不出高下。 别人不知道,魏阳心里其实憋屈得很,弗为对他心生杀意,夜麟却叫他能藏则藏,不要太快分出胜负,更不要分出生死,最好拖到天亮,摆明了要魏阳留力。 弗为修为本就不输给魏阳,夜麟要他留力,能留个啥?魏阳忽然想起,夜麟要他藏的应该是那对珠子,反正他也没琢磨明白,根本用不了,临阵磨枪反而束手束脚。 第二处战场,剑宗八剑齐出,威力无穷,又工于心计,逼得姬晴空有一身修为却施展不开,且战且退,深陷被动,所幸鎏云剑剑灵不敢让姬晴受伤,主动现身帮助姬晴,才能与剑宗缠斗许久。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剑宗的气势出现了极细微的波动变化,好像……弱了些? 姬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受伤了?” 剑宗激斗狼庭之主耶律莨材的时候刚好夜麟到达荆州没多久,至今不过寥寥数日,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养伤。 剑宗话语极少,手上却渐渐加重力道,意在速战速决。 八剑势大,鎏云有些独木难支,艰难道:“亏得他重伤未愈,否则你早已落败。” 姬晴眼见剑宗将越王八剑使得炉火纯青,若无剑祖赐予与之对应的心法,绝无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遂问道:“若你真是渊亭师兄,为何不与我回剑冢面见师傅,反而对他老人家不敬,更和大明国师这样的奸贼为伍?” 剑宗冷哼一声,“呵?回去?想来剑祖那个老不死的自己也羞于和你提起当年做了什么亏心事,今夜你若能活着回去再自己问罢!” 姬晴双眉微蹙,怒道:“哪怕我一再忍让,你始终不肯说出具体缘由,反对我步步紧逼,侮辱我的师尊,真假暂且不论,纵然你真是我渊亭师兄,姬晴也要在这里与你问剑一场!” 剑宗的答案比姬晴更直接、更决绝,毫不拖泥带水,倾力施为,一剑斩来。 掩日生寒,剑气铺天盖地,席卷姬晴所在的半天云彩,云彩被剑气波及瞬间变成冰渣簌簌落地。 直到掩日剑气横推十里开外,威势殆尽,姬晴才从滔天剑光之下现出身形,双手有些脱力,不住地微微颤抖,大汗淋漓,十分狼狈。 姬晴心里明白,要么取出眉心黑剑拼死一战,要么自己只有败在剑宗手底下的这一条路,不论哪个都是她现在不愿接受的,好在夜麟料敌先机,曾告诉她“这一战可以输,别伤了自己就好。” 姬晴没了后顾之忧,举剑向天,鎏云剑开始吞云纳雾,剑身闪耀,犹如此方天地间的一盏明灯。 到最后,已分不清姬晴周围,是云气,还是剑气。 却邪相迎,剑光如血,剑宗身化修罗,背负炼狱,正面撞上姬晴倾注了全身力量的一击。 爆炸过后,姬晴力竭,从高空坠落,剑宗伤上加伤,身形晃了几晃,支撑着没有倒下。 不是姬晴实力强过剑宗,相反,姬晴现在的修为远远不如剑宗,但她有鎏云剑灵相助,须知二打一,打的还是个重伤未愈的人,本来就不太公平。 夜麟有感,顾不上吃,就要出门去接姬晴,刚出门,立刻一道雷光打在夜麟胸口。 原来是国师瞅准夜麟这边阵营有人倒下,见夜麟心神不定,抓住机会想将他重伤。 用上了十成力。 可惜再一次打空。 眼前夜麟缓缓消失,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夜麟冲上天去,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姬晴,缓缓落下,用只有他和姬晴听得到的声音,悄悄安慰道:“我回来了。” 从剑冢到扬州城这段时间,夜麟离开过,只留下一道分身,包括梁州北界接应老乞丐的也是分身,姬晴不知道夜麟去了天外,因为足够信任,所以无需去问,更无需知道。 姬晴只知道,现在他回来了。 姬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仿佛可以放下什么都不管了,就这么在夜麟怀中沉沉睡去。 姬晴昏迷,鎏云剑灵不敢上前,夜麟也没管他,只是细心把剑收起来,系在姬晴腰间。 回到浮萍客栈,夜麟安顿好姬晴,笑道:国师这就不够意思了,夜麟只是输了一场,还有两场未定,您却前后出手两次试图将我击杀,事不过三。” 国师冷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拖延时间,是在等雍州的援军过来帮你?别妄想了,皇上亲自候着李玉,只要他敢来,便以真空天子的身份,降了那条妖龙。” 夜麟似乎不太关心这个,继续坐在地上吃东西,轻笑道:“谁说我在等援军了?” 请假条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帝途》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章 休战 天平倾斜向夜麟这边,虽然少了“四境之上”的姬晴,却多了个五境康庄,败势悄然转换。 玄霆、剑宗立侍国师左右。 夜麟回到桌前,伸手做请,“夜色正浓,莫要扰了宁静时候,不如让他们都停了吧?” 国师手握信符,只消轻轻捏碎了,自然还会有别的帮手来此支援,拼的就是一个底蕴。 夜麟无奈道,“此处到底是扬州地界,剑冢时时盯着这里,国师就不怕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尾?” 闻言,国师果然收了念头,把心思放回棋盘。 今夜之局试探居多,本没打算分出个成王败寇来,若能拿下夜麟自是最好,拿不下也不必强求,等到了徐州帝都,国师和神宗皇帝有的是法子拿捏夜麟。 见国师坐下,玄霆便知今夜打不起来了,于是飞上高空劝止弗为、屠浮二人,远远观战的爻烈也示意魏阳、红筱收手。 双方虽然罢战,扬州城却无法恢复平静。 突然闹这么一出,弄得满城风雨,睡是铁定睡不着了,兜里有些闲钱的绿林枭雄、江湖侠客、豪门子弟几乎全都聚集在各大茶馆酒楼,议论纷纷。 类似这等层次的战斗天下少有,几乎就是神仙打架一般,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才见着这么一次,各种小道猜测横行市井,还有牛皮吹的满天飞。 浮萍客栈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各方人士聚在大堂里吵得热火朝天,掀桌摔碗的不在少数,但是掌柜心里乐呵。 图个啥? 人一多酒水吃食卖的就更多了,有钱赚! 掌柜召来伙计,命他给每一桌买了酒水的客人送上几盘酱菜,也给客栈里的住客送些宵夜。 伙计当时就犯迷糊了,扬州城里谁不知道自家掌柜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怎么今天突然阔气了? 见伙计还在犹豫,掌柜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赚钱都不会。叫你去就是了,管那么多干嘛?” 作势要打。 怕挨打,伙计拔腿就跑,先给各桌上好了酱菜,又一间挨着一间地给客人送上宵夜,累死累活了半宿,到最后也没想明白自家掌柜为什么这么做。 前台算盘越打越响,掌柜脸上笑意几乎多到藏不住了,只是粗略计算一番,今夜卖出的酒水吃食抵得上平时三个月的经营。 什么叫生财有道?酱菜好吃不要钱,但是耐不住腌出来的味重呀,越吃越渴,能不多要酒水? 还有,给住客送宵夜真当是他做掌柜的好心了? 不要太天真。人家没醒的本来好好睡着,伙计一敲门不就都醒了,醒了还能干啥,人都是爱凑热闹的,醒了就要出来打听,然后跟着喝酒吵架。 要喝酒,得花钱,钱就是这么来的。 大把大把的银子进入口袋,欢喜之余,掌柜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客栈三楼地字一号房。 也不知道,大人要抓的人抓住了没? 掌柜姓马,单名一个“镞”字,正是傍晚时向国师报信的那位死士。不止马鏃,扬州城中有接近一半的客栈安插着国师的眼线,潜伏多年,无声无息,浮萍客栈的马掌柜只是其中非常不起眼的一个。 不曾想,地字一号房的房门竟然开了,出现在马鏃视野中的女子不是国师的人,而且神色不善,马鏃强忍心头悸动不露异样,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点什么?” 红筱往柜台上重重一拍,闷闷不乐道:“给我上一锅人参鸡汤,人参要千年的深山野参,鸡要十年的家养老母鸡。” 马镞一愣,面露难色:“十年的老母鸡不成问题,可那千年人参让我上哪找去啊,客栈店小,姑娘这不是诚心为难我吗?” 挪开手掌,显现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红筱怒道:“没有不会去买吗?扬州城药铺那么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支千年人参!” 马鏃脊背生寒,生怕眼前这只凶恶的母老虎下一刻就要把自己宰了,揣着金字就上街去找药铺买人参,挨家挨户问过去。 马掌柜一走立刻有人察觉,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这里,客栈大堂渐渐静了下来。 本来心里就不舒坦,现在还被一堆酒色之徒盯着看,红筱偏过头,怒道:“看什么看!看瞎了你们的狗眼!” 云袖如霞,轻卷红尘万丈;美人如玉,静卧浮生几许。 红筱虽走,厅若留芳。 可闻针落的客栈里,不约而同响起阵阵吞咽口水之声,毫无保留地传到红筱耳朵里。 令她觉得更烦了。 路过地字一号房,望着那个专注下棋的白衫少年,红筱目光幽怨。 难道自己的姿色只能吸引这些凡夫俗子,在他那里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吗?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令红筱那么气愤,毕竟夜麟那家伙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疙瘩,对男女之事无感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 之所以闷闷不乐,因为鸡汤是夜麟打算买给姬晴补气的。 一想到刚才他们俩还贴身抱着,红筱就气得牙痒痒,早知道她也该被屠浮那个臭和尚打伤了才好。 进入房间,红筱坐在床边,对着重伤昏迷的姬晴晃动手里的匕首,自言自语道:“要我照顾你?开什么玩笑!不一刀子把你捅死已经是本姑奶奶大发慈悲了,你最好安分点,再敢跟我抢,脸蛋给你刮花掉,听到了没有?” 被窝里,姬晴冷不丁应了句:“哦!” 红筱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没昏迷?” 姬晴侧过身来,与红筱四目相对,笑容更似炫耀:“难得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感受,昏过去多浪费?” 红筱恨呐,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送姬晴归西。 姬晴脸色苍白,非常虚弱,没力气分出神念窥探,问道:“他还在隔壁下棋吗?” 红筱嘀咕道:“废话。”别过头不爱搭理她。 姬晴不再自找没趣,静静想着什么,脸上时常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一点红晕格外扎眼。 红筱忍不住了,举着匕首就捅。 姬晴不闪不躲,任由匕首抵住自己胸口,只差一丝就要划开皮肉,轻声道:“你知道他多少?” 红筱眉头一挑,不屑道:“总之比你多,这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公子什么事情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是心虚了吗?”姬晴凝视红筱,眼中却没有红筱,只是念着那个人。 红筱把匕首架在姬晴脖子上,“那你又知道些什么?他这么闷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习惯藏在心里,只要他不肯说,你又怎么能知道?” 姬晴忽然有些开心:“我偷看过他几次,他没跟我计较。” 红筱疑惑道:“偷看?” 姬晴点点头,笑道:“嗯,就像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那几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其实我也看得见。” 红筱下意识地伸手往背后一扫,什么都没抓到,然后她明白过来,姬晴确实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于是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一章 走一个 这天夜里,位于大明九州西北端的雍州忽然变成了一片白地,包括雍州主城和分列在四正四奇各个方位的八座城池及其附属的建筑、农田全部消失不见。 一起消失的,还有人。 除了雍州原住民,被带走的只有那些迁徙到雍州打算世代久居的寻常百姓,无一例外都是身家清白、不与各州势力有所牵连的平凡人家。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因为来自各个势力的探子们一个恍惚之后,他们脚底下便只有裸露的地皮,视野所及是那漫天黯淡的星空。 朝廷官吏、江湖侠客、豪门弟子、富家千金、绿林好汉等等,不外如是,共历大梦一场。 犹如梦幻泡影,整个雍州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有一辆马车,插着“朱”字商号,缓缓向东。 朱是大明国姓,九州上姓朱的人家不少,但敢以“朱”字为棋的商贾没有几个,多是皇亲国戚。 朱财厚就是其中佼佼者,论身份尊贵,他是当今王爷,论钱财产业,他执商界牛耳。 可惜在外人看来,他这一趟亏了个底朝天,满载而来,空手而归。 金银铜铁、柴米油盐、名贵玉器、稀世珠宝,再算上数之不尽的木材、石料,仿佛所有财物都被雍州吞了,浩浩荡荡堪比陆地游龙的庞大商队到最后真的只剩下一辆马车。 星夜独行。 曾经富可敌国的商界巨贾一夜之间倾尽半数家财,什么富贵险中求都成了一个笑话。 天大的笑话。 哪怕其他各州仍有许多产业在他麾下,朱财厚的地位势必一落千丈,回去以后总要受到一些冷嘲热讽。 好在,他自己毫不在意,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小钥怀里捧着个青铜小鼎,鼎刻花鸟虫鱼,原是神州至宝,九鼎之一,现在半点灵异也无,几乎只是个普通的青铜鼎。 雍州都没了,雍州鼎能有何用? 朱财厚问道:“夜麟只是建议你,没有真的要求你这么做,你当真舍得一身修为不要,一切从头开始?” 青铜鼎里装了满满一鼎颜色鲜红的灵蛟宝血,一枚约摸拳头大小、黑金色外壳的卵状珠子,浮在表面。 这是一颗龙珠。 龙珠外壳不透明,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却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李玉语气无奈:“不舍得又能怎样?本来就是走捷径成的五境,十年时间太少,打出来的底子太薄,我身上全是破绽,四处漏风,装装门面还行,真要遇到高手只能挨打,留着干啥?” 朱财厚反而更无奈些:“你以为五境是不要钱的大白菜,随便捡的到?现在整个神州能有几个五境,很够了已经。” 龙珠闪烁,李玉语气尴尬,“而且公子说过,鲤鱼化龙,化出来的是龙族中最低等的鱼龙,上界养来吃的畜生。过段时间天门一开,我一个蹩脚五境,总不能上去给人家送菜吧?怎么撑得起公子辛苦建立的偌大家业。” 朱财厚若有所思,调侃道:“曾见古书上写过——龙肝凤髓,人间珍馐,滋味极美,功用更胜灵丹妙药,啖之可以长生。神州什么名贵食材我没吃过?只不曾听闻哪有龙肝凤髓,原以为古人信口胡诌,现在看来,是从上界流传下来的说法无疑。” 如果李玉现在不是个“球”,脸色一定不会好看,“怎么,你想尝尝?要不要我挖给你?” 朱财厚摆手笑道:“这就算啦,怕夜麟知道了要动手揍我。” 李玉懒得跟朱财厚掰扯其他,催促道:“叫车夫快些!早点到徐州和公子汇合。” 帘幕应声掀开一角,老乞丐探进头来说了句:“几头寻常马匹,拉着这么大一辆马车,有个日行百里就不错了,你想多快,能飞了不成?” 处处吃瘪,李玉郁闷无比,索性闭上嘴巴谁也不理。 至此,车厢陷入一阵沉默。 沉默没持续多久,小钥眼瞅着终于轮到她说话了,满怀好奇道:“老爷,容小钥多嘴问一句,石大哥、牧姐姐他们到底去哪了?不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么,怎么九座城池跟变戏法一样,忽闪忽闪的就不见了?” “还在神州。”朱财厚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是东边。 小钥有些明白了,复问道:“雍州之前不是发展得挺好的吗?又有大阵守着,固若金汤,为什么突然要百姓们搬家,还搬得这么远。” 朱财厚缓缓道:“雍州气运消散,土地荒废多年,贫瘠似沙,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复苏,少说也要三五十年才能好转。种不出足够的粮食便养不活几十万百姓,这是其一。” “北有狼庭,南有奉天府,西边是月氏部落,东边紧挨着冀州和厉人杰的百万雄兵,雍州四面受敌,一旦夜麟不在,全靠石虎、李玉、康庄他们几个撑着,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哪怕阵法再坚固,龟缩着总有被打破的一天,到时候百姓们就是待宰的羔羊,这是其二。” “其三嘛,雍州没有的,蛟岛都有,这会儿空空如也,不搬白不搬。” 蛟岛,岛屿而已。听着就小,住的下几十万百姓?反正小钥是不信的,“雍州没有的蛟岛都有,蛟岛能有什么?” 朱财厚赏了她两个板栗,失笑道:“你以为蛟岛小吗?蛟岛比徐州大,比雍州小,别说几十万,便是几百万都容得下,更养得活。蛟龙不事农业,只知杀戮,几千年来没少在上面留下鲜血遗骸,最后终归尘土,造出好大一块肥地等人去垦。” “而且蛟岛远在东海,遗世独立,敌人只能从西边的海上和天上来,绝对称得上易守难攻,有你牧姐姐和她豢养的那帮蛟龙守着,呼风唤雨如等闲,寻常军队来了根本不顶用,至于高手来时自有大阵挡着,石虎、康庄他们也都在,出不了什么差错,百姓们待在那里,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指日可待。” 朱财厚解释得清清楚楚,小钥便是再迷糊也该听懂了,笑道:“还是夜麟有办法,可惜他就要走了……老爷,你说夜麟会不会回来啊?” 沉默许久,朱财厚道:“他还欠我一个答案没给,不可以不回来。” 李玉则信誓旦旦道:“公子不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神州需要他,我们也需要他,他一定会回来。” 车厢外,老乞丐喝着小酒儿,一副万事不管的模样,大笑道:“人都还没走呢,你们就在这儿谈他什么时候回来,傻了不成?” 朱财厚和小钥对视一眼,笑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夜麟人还在,想那些干啥? 举起酒囊,朱财厚笑道:“老爷子说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走一个?” 是个明白人。 老乞丐把手伸进车厢,晃了晃,“走一个。” …… 扬州城,夜麟与魏阳告别,“你那些师弟师妹我都派人接出来了,此刻人在蛟岛,只怕醒了你不在要慌,安心去吧,日后另起炉灶也好,伺机而动也罢,你且随心。” 魏阳拱手作揖,郑重其事躬身一拜,“火术一脉誓与龙门共存亡。” 临了,夜麟笑道:“修仙也修心,不妨先试着做一个人,做回自己。” 魏阳心存疑虑,若是夜麟此番一去不返,他师傅的消息可就没了。 夜麟似能猜到魏阳心中所想,偷笑着神神秘秘道:“你师父虽然大难不死,仅存的魂魄火种却弱不禁风,被我藏在了一个少年心里,他们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复苏也都靠他,日后你自会遇到,善待他,也是善待你师父。” 两人就此作别。 爻烈道:“真不需要我做什么了?” “有。”夜麟打趣道:“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龙门?” 爻烈头也不回走了,开什么玩笑,怎么说爻烈好歹曾经是个“东海龙王”,总不能去给别人做小弟。 小狐狸跳进爻烈怀里,有些恋恋不舍,似乎不愿离开。 顺着小狐狸的目光,爻烈瞥了眼红筱,摇头道:“妖而不媚,资质极好,可惜眼光真不咋地,跟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主子。” 红筱翻着白眼,爻烈于她辈分太高,不能反驳。 你是前辈你说了算咯。 魏阳、爻烈纷纷离开,鎏云剑灵还在,夜麟没有放他回剑冢的意思。 鎏云上前问道:“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甚至包括鎏云剑在内,你未必看得上眼,所以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请你直说。” 夜麟淡淡道:“离开前,我会把你交给一个书生,在你们之间缔结一份契约,今后你便只听他一人的差遣,直至他老死。” 夜麟知晓鎏云剑灵心生不忿,仍是道:“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几十年、百余年,于你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如果连这你都接受不了,我确实不会将你处死,平白无故得罪剑祖,但要我将你记忆清除,交还给剑祖一个比狗听话的鎏云剑灵则半点不难,想来剑祖也不会拒绝。” 一番话惊得鎏云剑灵不敢再有丝毫忤逆,夜麟寻回笑容,道:“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把瞳渊抱上,我们准备启程了。” 少顷,一行四人,姬晴、夜麟、红筱,鎏云算半个,瞳渊算半个,乘坐马车,缓缓北上。 目的地,徐州。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二章 鸠占鹊巢 归途中,国师不禁疑惑,难道说,除了夜麟、爻烈、康庄、李玉和那个未知的五境之外,雍州还会有第六个超脱之境吗? 很快,国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这不现实,五境何其少,不可能突然间出现那么多,如果说雍州真的拥有六位五境,夜麟大可以明目张胆地攻进帝都,以多胜少,抢了皇位自己坐,何必再跟国师虚与蛇委。 那么,昨夜之局的漏洞到底在哪? 虽是试探,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能擒住夜麟当然是一口气擒了,谁乐意兴师动众地多此一举? 兵分两路,逐个击破。神宗皇帝和厉人杰出手捣毁龙门,抓捕李玉;国师、玄霆天君、屠浮和尚、剑宗负责对付夜麟。 不论针对龙门还是针对夜麟,昨夜布下的都是必死之局。 国师知道神宗皇帝的五境分量有多重,有他亲自出马,联合厉人杰,莫说李玉胆敢踏出雍州一步,便是李玉想要守着龙门都做不到。 但是国师没有等到李玉被抓或是被杀的消息,反而等来了一个五境的康庄,搅了他的局。 康庄的出现是一个意外,却算不上多大的意外,混世双蛟敖镇海、敖拓海身死雍州不是只靠李玉和饕餮就能办到的事。 雍州藏着一位五境是必然的,因而康庄的出现早在国师预料之中。 有康庄,又如何? 哪怕康庄和李玉联手,神宗皇帝照样能把他们击败,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厉人杰。 国师没料到的是夜麟竟还藏着别的后手。 既然康庄能够赶到扬州帮助夜麟对抗国师,说明留在雍州帮助李玉抵挡神宗和厉人杰的另有其人。不可能是饕餮,国师事先得到确切消息,饕餮昨夜才回的十万大山。 是谁在帮李玉抵挡神宗皇帝和厉人杰的联手? 九州上有数的那几个老怪物全被国师看得牢牢的,翻个身都要掂量掂量后果,谁敢插手?谁有能力插手? 国师百思不得其解。 清晨时分,国师一行回到徐州帝都,在皇城中见到了眉间含煞的神宗皇帝。 不等国师请安,神宗道:“龙门消失了。” 国师一愣,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缓过来。 神宗深深吸气,试图平复心中怒意,“你没听错,龙门不翼而飞,整个雍州变成一片白地,你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挡着我赶到扬州帮你。” 寝宫之中莫名泛起森森寒意,国师也要打起冷战,“月氏坐不住了?” 神宗冷哼一声,“你倒聪明。”然后闭目不语。 国师没猜错,龙门消失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大明王朝来不及做半点准备,月氏部落就这么入侵了。 月氏,一个从神州西陲之地崛起的小小部落,一个建立在无垠沙漠中的庞大帝国。 月氏对神州虎视眈眈已久,屯兵百万于雍州西界,无需盟约,即使月氏什么都不做也有能力威胁雍州,让龙门上下如坐针毡。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国师本该乐见其成才是,奈何一夜之间,月氏从“盟友”变成“敌人”,把矛头指向大明皇朝。 眼见雍州成了无主之地,月氏帝国毫不犹豫大军东进,一路上畅通无阻,转眼间半个雍州拱手送出。 早几年,雍州有漫天风雪,月氏进不来,几年后的今天,雍州遍地青草,山清水秀,月氏没理由进不来。 要不是神宗及时发现,出手震慑,只怕不到几个时辰,月氏的旗帜就能插到冀州之西,梁州之北,大明九州痛失其一,他还怎么稳坐江山? 神宗质问道:“朕求长生,归根究底为的是什么?万世称皇!如若没了江山,朕还做什么皇帝,难道真要朕做一个孤家寡人吗?!!!” 国师惶恐跪地,“有厉人杰和厉氏铁骑挡着,佐以奉天府雷法,月氏一时半会进不来,事到如今,唯有迅速培植一个势力,替我们戍守边疆,再把龙门寻回来,夜麟就在来徐州的路上,要不了几天……” 神宗冷笑不已,“国师莫不是失了智?龙门临阵脱逃,滔天的罪过,夜麟哪敢老老实实来徐州复命,自找死路。” “再有,奉天府多的是闲云野鹤,捉对厮杀纵然威力无匹,大军面前却不成气候,厉人杰虽然挡得住月氏,无论如何挡不住月氏和狼庭联手,多亏你的算计,狼庭四王死了半数,赫连关山趁势发难,攻城掠地,这才多久?耶律、完颜二族兵败如山倒,赫连势力已经遍布半个草原,难道拓拔马王真能力挽狂澜不成?眼看着狼庭就要易主,赫连关山狼子野心,到时候矛头向南,联合月氏大破冀州厉氏铁骑,各方势力一看时机来临,通通揭竿而起,宰了你,倾了我的大明王朝也未可知?” 冷汗湿透后背,国师长拜不起,任由神宗龙颜盛怒,一句接着一句把火撒在自己头上。 发泄完一肚子怒火,神宗渐渐冷静下来,缓缓道:“夜麟能在一夜之间搬空雍州,手段欺天,你吃了多少次亏不够,还想算计他?杀他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半刻。唯今之计是先把恩怨放下,夜麟身为禹王后人,他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罹难,这事还有转机。” 国师俯首称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便启程出发。” 天意难测,帝心亦如是。 凝望国师西去的背影,神宗呢喃道:“去吧,精于计算本身就是一种性格上谨小慎微的体现,你一走,夜麟以为帝都对他没了威胁,自会来此与我相见……呵,揉捏他,轻而易举。” …… 扬州城外,红筱摇开帘子放进来一缕清风,吹淡了些许夏日炎热,然后问道:“公子要康庄会回龙门真的好吗?徐州那边藏着多少隐世高人,公子轻易不能动手,我们几个最多不过四境,只怕力不从心。” 夜麟把玩着手里的鎏云剑,以指做笔,轻轻在剑身上刻了几个不知名的符文。 闻言,夜麟漫不经心道:“西边城防空虚,需要有人坐镇,国师修为通天,是最好的人选,他经营多年,权倾朝野,麾下大小势力无数,足够月氏喝一壶了,不急。”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三章 嘴巴招雷 青砖砌成的街道地面多有缝隙,参差不齐,马车车轮辘辘起落,声音低沉。 两侧时常有车来往,官道总共就那么几丈宽,轻易听得见马蹄踢踏,姬晴悠悠转醒,坐起身静静听了会,声音由远及近—— “小心了!这货可沉,别摔啦!”督工扯开嗓子吆喝道,“嘿!那傻大个,快过来帮把手!” “二流子,又在偷懒了,不麻利点干活今天不给工钱!” 听着越来越近的喧闹声,姬晴问夜麟,“要走水路?” “醒了?”夜麟含笑摆手,“扬州多水道、山脉,辗转多事,不如雇条大船,先由南渎出海,借道东海往北上,再逆大济登陆青州,最后从青州走陆路去徐州,能省去不少弯路。时值盛夏,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会比陆路快的多,而且……海上更要凉快一些。” “凉快?” 姬晴看了眼一旁的红筱,笑而不语。 热是半点不热的,马车上没有常人,上至夜麟,下至瞳渊,都不会觉得热,真正耐不住热的大概只有红筱一个。 毕竟她比别人多穿了一层“衣裳”,冬冷时候虽然暖和,到了盛夏就要十分难熬。 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身上热了还是羞恼所致,红筱眼波流转,脸上突然露出笑意,径直挨近了夜麟,道:“酷热难耐,只求公子不要驱赶奴婢,让公子待在公子身边,取些冷意消暑。” 红筱这一手以退为进分寸把握的极好,只是借故贴近夜麟,并未和他有什么肢体接触,夜麟也就没拒绝,苦笑着摇了摇头,由她去。 姬晴的表情却不太自然起来。 红筱身上穿的清凉,又挨夜麟那么近,只消随手拉拉领子抖露春光,夜麟看得见、嗅得着,且不管他坐不坐得住,姬晴铁定是坐不住了,碰上这种情况,是个女子都得发酸。 小胜一场,红筱有些得意,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就这么与姬晴对视。 如有火花迸溅,两女目露杀机,针锋相对。 马车忽地晃了晃,车厢底下的轮子不再滚动,马车夫以手中皮鞭握把支开门帘一角,道:“公子,码头管事来了。” 夜麟答应道:“好,我这就下来。” 开口说话的马车夫不是别人,正是剑峰守护剑灵鎏云,一声“公子”叫得十分生硬,鎏云剑灵本不习惯为人奴仆,奈何命脉被人抓在手心,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才屈身人下。瞳渊对此深表同情,哪怕不受待见,他仍旧时不时与鎏云搭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跟着夜麟走了一路,身家性命到现在都还没个着落,只得了夜麟一个口头承诺,说能保他平安成长,鬼知道夜麟怎么安排他的。 刚从十万大山出来那会,夜麟说要带他见见世面,结果一路上全是赤裸裸的示威。亲眼见着国师、鎏云、爻烈这些人是怎么在夜麟手心打转的;亲耳听着夜麟又是怎么与荆州结盟、清理蛟岛、搬空雍州的。没有一件事不在时时刻刻告诉瞳渊,夜麟要想把他整死得有多容易。 瞳渊的小心脏表示很没安全感,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只能在鎏云这里找找心里安慰。 不曾想夜麟竟然成全了瞳渊的小心思,果真叫鎏云照顾瞳渊,这不,从剑冢到扬州城,再到南渎渡口,鎏云已经抱了瞳渊一路。 瞳渊语重心长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鎏云老哥,你就认命吧,跟着我师傅混没什么不好的,你瞧瞧康庄那个小跟班,五境来得多容易?全是我师傅给的。” 鎏云只当没听见,不理他。 小畜生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乱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夜麟手底下活到现在的。 门帘掀开,白衫少年经过身边时,瞳渊不动声色收敛了声息,私底下怎么说是一回事,夜麟一般不计较,当着夜麟的面怎么做又是一回事,这算挑衅,瞳渊会是什么下场全看夜麟心情。 不料夜麟还是听见并且记着了,反手赏给瞳渊一个爆栗,“莫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康庄不容易,今天你说的我会告诉他,至于他会不会找你算账不归我管。” 借刀杀人? 捂着额头肿起的大包,瞳渊正想为自己辩驳,“夜……呜啊!” 刚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声声哀嚎,因为鎏云在他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力度不小,掐出老大一块淤青,差点没把瞳渊疼死。 无视瞳渊目光幽怨,鎏云低声警告:“码头人多,你要不怕给夜麟惹麻烦尽管大声开口说话,到时候连累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红筱、姬晴先后下车,都选择忽视瞳渊求助的目光,没人打算帮他平反。 直把瞳渊给委屈的不行,小胳膊小腿谁也打不过,又没人给撑腰,活该被人欺负、威胁。 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 仰望天空,瞳渊不禁陷入沉思,小脑袋里装满了心事—— 因为自己太过弱小,想在夜麟身边活下去不容易,总得有个靠山给自己撑腰才是,比如说姬晴……或者凶婆娘红筱,不管是谁,反正在夜麟那边说得上话就行。 于是,瞳渊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甜甜喊道:“师娘!” 事与愿违。 一阵巨响过后,鎏云捡起角落里被揍到冒烟的瞳渊,咽着本不存在的口水,心有余悸。 不愧是能和夜麟做朋友的人,翻脸够快,够彪悍。 另一边,夜麟迎上笑容满面的码头管事,一番畅谈,先卖了马车,又与之商量登船事宜,最终以一个相对合适的价格在一架吃水极深的大货船上租了两间房间,可以从海上直达青州。 登船时,夜麟看了眼“凝固”在鎏云怀里的婴儿,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瞳渊猛地 “胖了”两倍,肿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生无可恋。 夜麟问道:“这是怎么了?” 鎏云没敢看船头两女,摇头道:“他的嘴巴招雷。” 闻言,瞳渊脸上忽然有了点生气,不似刚才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活是活了,但却痛不欲生,身体不住地抽搐,呜咽道:“夜麟,你说,她们怎么可以那么善变呢?” 夜麟忍着笑,若有所思道:“这个问题……我也找不到答案。”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四章 君子好逑 从一行人上船到现在,船只停泊在渡口已经过去小半日时间,迟迟不见启航,满船客商议论纷纷。 鎏云走上船头,拗着性子笑问道:“掌舵师傅,敢问这船何时出发。” 天气炎热,人心也跟着烦躁,鎏云化形以后貌不惊人、衣不显贵,只是个普通的半百老人,掌舵没个好脸色给他。 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刚灌了一口烧刀子,络腮胡子上还沾着些许酒渍,瓮声瓮气道:“等个人。” 鎏云微窒,忍着心头怒意,道:“一船人等一个人,这人面子未免太大了些吧?我们都是付了钱的,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掌舵汉子两眼一瞪,不耐烦道:“再废话就给老子滚下船去,真他娘的嘴碎。” 鎏云几时受过这等冷眼,险些就要发作,奈何夜麟就在不远处看着,只得通通忍了。 不顾鎏云脸色难看,掌舵汉子满嘴唾沫星子乱喷,仿佛一肚子火都要往鎏云身上撒去,“你以为老子喜欢待在这里晒太阳?等的人是我们少东家,他不到谁敢开船?实话说了,若是今天少东家不来,这一船生意都可以不做,爱等你就闭上嘴巴静静地等,不等你就拉倒下船,滚远些,老子不伺候。” 鎏云眸中似有杀意萌生,掌舵汉子什么场面没见过,瞪大了眼睛半点不惧,攥紧腰间大刀随时准备出票。 这年头,敢出海的汉子哪个没带走过几条人命?隔三差五遇上一群海盗,掌舵料理过的没个一百也有八十,谁还怕他一个老人。 掌舵老神在在,半点不慌。 眼前的老者会是什么高人吗? 早些时候鎏云才刚被夜麟以雷电轰击神魂,还险些被他折断了本体剑身,受伤不清,此时身影佝偻、骨瘦如柴,双目黯淡无光,看着确实半点不像。 夜麟上前,按着鎏云肩头,笑道:“既如此,我们先行告退。” 青伞遮面,白衣若仙,不像个好惹的,掌舵汉子不说话,任由他们离去。 回到客房,鎏云抱起瞳渊,夜麟招呼红筱、姬晴离开,打算换条船坐。 一行人缓缓下船,恰好遇到登梯上船的主仆二人。 “公子,要我说剑冢里头没人啦,也就伯离、张玄龄那几个还凑合,枉费公子大老远从青州跑过来这里问剑,浪得虚名。” “混账话私底下说就行了,回去别声张,出门在外,要慎言、慎行,知道吗?” “知道啦,公子。” 一人背箧,一人佩剑。 就在昨日,主仆二人去过剑冢,叶言意图与剑冢的青年俊杰切磋剑法,奇怪的是剑冢普通弟子们士气高涨,那几位杰出弟子反而有些疲惫,尽是草草了事,只与剑冢大师兄伯离发生一场可圈可点的问剑,最后叶言侥幸胜了伯离半招。 主名叶言,仆名青砚,俩人负笈游学,领略神州大地多少秀丽山川,一路上跋山涉水,终于今日乘船,想要从海上直接回那青州。 与夜麟一行狭路相逢,青衫公子叶言怔了怔。 他看不见夜麟等人的容貌,更看不清他们的深浅,照理说,以他的修为高低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才是。 除了瞳渊和鎏云没有任何遮掩,夜麟撑伞、两女头戴幂篱,三人都看不见容貌,因气质过于出尘而被留意。 书童青砚的目光更多停留在红筱和姬晴身上,只说两女身形就要引发许多联想,姬晴亭亭玉立,红筱风姿绰约,轻纱底下哪能差了? 必是绝色。 青砚视线上下游移,两女凹凸有致,令他心痒难耐,同时十分好奇,在袖中酝酿一股轻风悄然释放,试着吹开她们的面纱,却被夜麟不动声色拂袖挥散。 白衫少年笑道:“可否借个道,让我们过去。” 被人阻了手段,青砚眉头一皱,没让开道路,冷哼道:“伞下只露半张脸是与人说话时该有的礼数吗?” “失礼了。”夜麟倾伞,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语气诚恳:“可否借个道,让我们过去。” 一时间,叶言有些沉默。 青砚小脸一抽,对夜麟更不爽了,好歹作为一个男人,长成这副模样做什么?真是个祸害。 怪不得不能见人。 没看见自家公子什么表情,青砚撇嘴道:“为什么不是你们让路?” 夜麟左顾右盼,有些无奈,他们脚底下是狭窄码头甲板,不似主仆二人踩着岸边地面,几个人挤在一排木板上面,莫说让路,转个身都有些难。 叶言突然砸下来两个爆栗,训斥道:“不得无礼。” 青砚一愣神,竟然忘了痛,呆呆望着自家公子,不解其意。 只见叶言拱手作揖,歉声道:“在下叶言,书童唤作青砚。是我管教无方,方才多有冒犯,望你海涵。” 夜麟左脚起落,木板吱吱作响,笑道:“不敢,实在是我们不方便让路,可否借个道先。” 叶言连忙侧身让路,“是我疏忽,抱歉。” 随着夜麟一行与他擦肩而过,叶言忽地忆起一事,忙问道:“渡船才要启航,而非停靠,你们这是?” 鎏云转过身,面无表情:“为等一人渡船迟迟不开,我们已经白白等了半日,不想继续虚度光阴。” 闻言,叶言红了脸,因为等的其实不是别人,是他,于是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红筱头也不回,“换一艘船出海。” 青衫公子追上前,赔礼道:“让诸位久等是我的失误,如若诸位不嫌弃,叶言愿备下薄酒一杯,向诸位赔罪。” 夜麟一行只是远去,没有停下的意思。 青砚见自家公子这般礼贤下士还讨了个没趣,高声道:“不瞒你们说,这座码头渡船百十条,虽然插了不同旗帜,没有一条不是我家公子的产业,你们要不识趣,我看今日哪条渡船敢接你们。” 果不其然,话才出口,码头上的工人伙计怒目相对,纷纷堵住夜麟去路,大有叶言一声令下就把夜麟就地擒拿的意思。 然而叶言从没这么想过,此时心里泛苦,暗骂青砚乱来。 不曾想一行人竟然真的回心转意了,夜麟走到叶言身边,拱手道:“酒席就免了,一路同行,叶兄多多关照便好。” 叶言回礼:“这是自然。” 目送夜麟一行上船,叶言松了口气,揪住青砚耳朵一拧,压低声音,道:“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砚捂着耳朵奸笑道:“那不能呀,青砚可是立了大功的,公子不赏我就算了,怎么舍得惩罚我。” 叶言一窒,“立功?立什么功?” 青砚眼神狡黠,摆出一副是什么你心里清楚的表情,偷偷问道:“公子看上了哪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白衣服还是红衣服?青砚觉得都很不错。” 叶言只是摇头,轻声呢喃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五章 梦 有一轮红日在身后落下,余晖洒满海面,水也金黄,云也金黄,海天一色,美不胜收。 渡船终于驶进东海,扬州城早已经从地平线上消失,再看不见影子。姬晴藏起眷恋,沿着围栏慢行,终于在船尾找到了那位撑着青伞的白衫少年。 夜麟举目望天,不知看着什么。 仗着夜麟对自己没什么戒心,姬晴一点一点走近夜麟,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走了夜麟手中竹伞,倚在自己肩头。 总是拿她没辙,奈何个子又不比她高,思绪被她打断夜麟也只能瞪她一眼表示不满,至于竹伞是甭想拿回来了,什么时候姬晴玩够了她才会把伞归还夜麟。 他们俩一直如此。 还没完,姬晴摘掉幂篱一把扣在夜麟头上,貌似欺负夜麟很过瘾一般,这让她有些得意,努力抿着嘴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夜麟转过身不乐意理她,却被姬晴一把捞起夜麟背上的辫子又揪了回来,夜麟揉揉后脑勺,嘀咕道:“没被人揪过不知道疼是不是?轻点儿不行吗,你到底想怎样?” 姬晴眨眨眼,愣是装成没听到夜麟说了什么的样子,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和我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刻意跑过来折腾他的,夜麟不禁摇头苦笑,反手设下一道禁制阻隔声音传出,老老实实道:“毕竟我来神州时间不长,不清楚当年渊亭到底死了没有,他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我也是最近才猜到些眉目,真不能怪我故意瞒你。” 沉默片刻,姬晴问道,“我师兄他……真的投靠了大明国师?” 渊亭投靠大明国师不假,个中因果太多,夜麟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对姬晴言明,怕她难以接受,因而欲言又止。 姬晴看在眼里,却又不得不继续追问,实在情非得已,“我虽不识渊亭,深知他是我师傅的一块心病,师傅养育我长大成人,教我修习剑道,待我恩重如山,姬晴岂能不报答他的恩情?知道你为难,可除了当事人之外,你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人,我只能问你。” 仿佛回到当年,夜麟眼前又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小女孩,一个人练剑,一个人生活,几乎与世隔绝。 于夜麟而言,姬晴是他第一个朋友,但夜麟还有石虎、张政流等人志同道合;姬晴不同,她的世界很小,夜麟是她唯一的朋友,除夜麟之外,此时此刻姬晴再无依靠。 夜麟心有不忍,无奈“渊亭对剑冢的感情很深,他会选择背叛剑冢,只能是因为剑冢先负了他。” 尽管心里已经想过这个可能,姬晴还是无法接受夜麟给的答案。从过往道听途说的那些事迹来看,姬晴有多热爱剑冢,渊亭不会比她少了半分,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背叛剑冢? 关键渊亭真的已经投靠了大明国师,并且出现在她眼前,拿剑指着师出同门的姬晴。 如同站在她对面、要与她生死相搏的人竟是姬晴自己,令她倍受打击。哪怕自小看尽人心善恶,姬晴仍旧不能理解,该是怎样的背叛才会让一个原本深深爱着剑冢的渊亭倒戈相向。 于是,姬晴问道:“为什么?” 夜麟凝视海面,如望人间,“世事复杂,只凭善恶不能界定,莫说凡人一生为善,难免做下几件恶事,即便佛陀大爱众生,也有为了众生手握屠刀指向某人的一天。不管凡人还是佛陀,其实一念之差,到底是对、是错,我们都说不清楚。” 虽然夜麟说得隐晦,姬晴心里清楚,有人做了恶事,有人做了错事,最终导致渊亭一人的不幸,但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姬晴的至亲,纵然亲疏有别,姬晴无论如何不能取舍。 越是接近答案,越发令人痛苦,姬晴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她始终不愿承认,自欺欺人也好,冥顽不灵也罢,只能关了心扉,把自己锁在门后彷徨徘徊。 忽然,有个人闯了进来。 夜麟以一种极为蛮横的姿态破开姬晴心门,出现在她心间,把手中紧紧握着的一点光芒放进那个泪眼朦胧的小女孩掌心,轻声安慰道:“相信他们,也相信我,好吗?” 女孩抬起头时,少年正对着她笑。 很暖,就像一缕光,女孩想要靠近,只是越靠近他,就越觉得刺眼,牵住夜麟那一刻,姬晴醒了。 前阵子与剑宗舍命相搏,力量消耗过度的她至今十分虚弱,时常都在昏睡中。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梦。 姬晴坐起身,神情有些恍惚。 发觉腮边丝丝冰凉,姬晴伸手去碰,是她梦中流淌的两行清泪。 擦了擦眼泪正想下床,有一股暖意,悄然爬上姬晴心扉。 捂着胸口,姬晴蓦地笑了,红晕悄然升上脖颈,直到脸颊,连着笑容一起绽放,是幸运,更幸福。 她的模样,倾国倾城。 姬晴含着笑,完成了女孩没能说出口的那个答案—— “我相信你。” 不信别人,只信你。 皆因为停留在她身边的那股暖风久久不去,还有掌心一条被她偷偷解下来的发带,姬晴知道,这不是梦。 船尾,夜麟独望月色,无声呢喃。 叶言发现了他,吩咐青砚到船底货仓里来美酒,上前笑问道:“尚不知兄台姓名,赏个脸不?” 夜麟婉言推辞,拱手道:“非是夜麟不给面子,只因喝不惯酒水,浪费了叶兄一番好意,叶兄勿怪。” 叶言一愣,顿时有些接不下话,一旁的青砚却不干了,自家公子几次在夜麟这边碰壁,他们当书童的多没面子? 人小鬼大,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鄙弃神色,青砚道:“便是深闺女子也当惯饮酒酿,你一个大老爷们,怎的好意思不喝酒?” 个人爱好,这有什么法子?夜麟只是苦笑。 忽地,海上起风了。 晚风拂过此间,吹动夜麟发梢,因为没了发带,夜麟的辫子一点一点散开。 最终,夜麟满头青丝随风飘摇,和着笑容,惊艳了身边的一对主仆。 叶言失神。 青砚痴痴道:“我地娘嘞!就这,不喝酒,也可以啊……”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六章 火种(已修正) 或多或少,主仆二人看待夜麟的眼神产生了一点“特别”的变化。 青砚要直白些,他开始细细打量夜麟,脑子里天马行空,满是他这个年纪所不该接触的东西。 夜麟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子也不比自己高多少,青砚知道青州城里那些个爱慕自家公子的仙女姐姐也是这个年纪才开始渐渐发育,从声音、形貌等方面突显出身为女人的别样魅力。夜麟若真如他所想的一般,是个扮着男装的小女子,倒也不是说不过去。之所以“模样”不太对劲,想来应该是还没发育的缘故。 于是青砚半点不含糊,没顾及夜麟面子,竟然直接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叶言生怕夜麟难堪,当即出声喝止:“非礼勿言,青砚不得乱语!” “无妨。”夜麟拢指截断一根青丝,简单束起满头长发,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并不因此觉得羞耻,语气坦荡:“我确实是男性,也曾独面水月镜花,预见过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其实算得上十分阳刚,不是你们心里想的那般……阴柔。” 闻言,青砚先是满脸狐疑地瞧了夜麟一会,然后有些失望似的摇头道:“可惜了这么一副美人胚子。” 叶言神色尴尬,只能拽着青砚衣服后领往自己跟前拉,强行捂住青砚嘴巴,没敢让他继续胡说八道,躬身致歉:“青砚五岁时就开始侍奉我,尽心尽力,我见他孤苦伶仃,从来不忍苛责,多有娇纵,不曾想疏于管教,却将他惯坏了,今日青砚口无遮拦冒犯了你,是我的不对,我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 夜麟看得出来,青砚虽然只是一个书童,叶言对他却像亲弟弟一般爱护,心有所感,不禁泛起暖意,摆手笑道:“童言无忌,我倒不介意他说的那些,平时你再多教他些道理就是。” 叶言笑着点点头,把青砚拉到身后,瞪他一眼,训斥道:“听到没有,还不快过去道歉?换做别人可不会这么和善待你。” 青砚摇头晃脑犹豫了一会,迟迟不肯认错,见叶言就要真的生气,赶紧鞠躬道歉,“青砚做错了事,请您原谅。” 挤眉弄眼。 夜麟笑而不语。 叶言知道青砚脸上的小动作,罕见地板起脸来,揪住青砚耳朵重重一扯,肃然道:“认错要真心,道歉要诚心,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青砚吃痛,规规矩矩做足了礼数向夜麟道歉,至于他诚不诚心,天知道。 叶言脸上终于恢复笑容,踢了一脚青砚的屁股蛋,笑骂道:“自己玩去吧。” 趁着叶言背对他,小混蛋离开的时候没忘记偷偷丢给夜麟一个鬼脸,接着迅速钻进人群,不知上哪疯去了。 夜麟会心一笑,叶言与青砚恰似一名年轻夫子和他的调皮学生,不经意间勾起某些藏在夜麟心灵深处的美好回忆。 青砚走后,叶言忽然提起:“前几日大闹剑冢的那个夜麟是你本人吗?依着剑冢弟子的描述,夜麟狂妄自大,不可一世,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你,可你们又同名同姓,甚至同在扬州,天底下哪有这等巧合事情?着实令我不解。” 夜麟点点头,“是我,也不是我,剑冢弟子锐气太重,掌门邀我帮着磨一磨他们的心性,如果先到剑冢的是你,想必你才是那个最佳人选。” 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叶言腰间悬挂的一柄长剑,夜麟笑道:“我听说过你,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去年,雍州天降异像,青州派去的人本该是你,但不知为何换成了不擅武道的华夫子,为什么?” 叶言微怔,倒没藏掖什么,神色颇为无奈,“当时青砚高烧不退,我走不开。” 夜麟莞尔,这个理由很充分。 夜麟又道:“接连错过林清泓两次,是否觉得遗憾?” 叶言反问道:“你既然去过雍州,林清泓修为如何?” 举手胸前,拇指与食指之间开着一线缝隙,夜麟道:“在雍州,他败给虿巫王,输得有点惨,巫王大概高你这么点……现在就不一定了,他比你们都要高一线。” 没能与林清泓切磋确实是叶言的一件憾事,叶言道:“听说林清泓又跑雍州去了?龙门凭空消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剑冢,林清泓却杳无音信,伯离在此时风头无两,而替他造势的恰恰是你,我想知道,这中间究竟会有什么联系?” 夜麟似笑非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这件事有关联?” 长剑出鞘半分,叶言又提及另一件事,“你大闹剑冢时曾经用过蛊虫,让我联想到那位在荆州望北城大肆购置蛊虫的白衫少年,只是简单的调查了一番,我知道他的名字也叫夜麟,是受皇命到荆州查谈的龙门使者。” “龙门的来历太过神秘,有人猜测,它是月氏暗中培植在九州的势力,所以现在龙门消失,月氏乘势入侵雍州,是吗?” 浑不在乎悄悄酝酿而起的杀机,夜麟亲口否认这种猜测,笑道:“我记得还有另一种比较站得住脚的猜测。” 叶言颔首,“嗯,另一种猜测,也是我的猜测,禹王后人,所以昨夜时分,扬州城上空那场间而未歇的纷争,一方是你,一方是……皇帝,因为你们势如水火,只能存在一个。” 夜麟毫无预兆地如尘消散,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叶言身侧,手中握着本该属于叶言的三尺青锋,轻笑道:“掌舵汉子是第一次,青砚拦路是第二次,因为料准了我要给剑冢面子,不会在扬州杀你,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试探我,把自己和青砚置身在那么危险的环境里面。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发觉,出了海还是会对你下手,神宗皇帝和国师都没能留下我,你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叶言手中虽然无剑,脊梁依旧挺直,“事不过三,通过这两次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便够了。” 夜麟没有愠怒,反而生出些许欣赏,漫不经心道:“你爷爷脾气那么臭,能在国师一手遮天的大明朝堂上屹立多年不倒,你居首功。说说你得出的结果,或许我们可以成为盟友。” 叶言轻饮美酒,手扶栏杆,缓缓道:“不必了,不管你来自何方,所为何求,引月氏入雍州触动了某些不能越过的底线,置九州无数百姓于水火,哪怕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都不能原谅,你我不可能成为盟友。今夜一旦我或者青砚有什么闪失,信件立刻就会传到各州主宰之手,豫州、雍州、扬州、荆州暂且不论,至少徐州、青州、梁州、冀州、兖州将会联手将你镇压于东海,永不超生。” 夜麟摇头苦笑:“大明九州,你一下子搬出来五个,比国师和神宗皇帝带来对付我的人还多一些,真的很不容易。” 不止欣赏,夜麟又有了几分敬佩,只谈神州天下的话,叶言的城府、谋略足以迈进前三,险些就把夜麟逼进死角。 终奈何,夜麟来自天外,实非常理所能度之。 五个夜麟分别从五个不同方向出现在海上,手中不约而同地拿着一页信笺。望着那些写满了金字的信笺,犹如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间全部破碎,叶言心如死灰。 船头处,红筱拎着青砚的后颈,缓缓走到船尾,一把将这个躲在人群里对女客商毛手毛脚的小色胚扔还给叶言,然后径直回到船上客房,半点没有帮助夜麟对付叶言的意思。 因为不需要。 把那些信笺通通攥在掌心,连着长剑一起递还给叶言,夜麟笑道:“先别急着寻死,不妨听我一言,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最初。” “第一,林清泓杳无音信,伯离乘势而起,为的是创造一个假象,我的用意是藏人。除扬州之外,梁州、荆州、徐州、兖州、冀州、豫州等等,整个大明九州,当然包括你们青州,有被我带到龙门培养的,有被我留在九州历练的,他们将在以后成为照亮人间的‘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二,龙门凭空消失,不只是为了躲避大明国师、西戎月氏、北疆狼庭、冀州武将祠、梁州奉天府的多方威胁,更大的威胁来自别处,必将祸毒整个神州天地,令天地间生灵涂炭,我必须为神州生灵营造一个最后的避难所。” “第三,从雍州,到荆州,再到扬州,这一路上所有的线索都是我刻意留下,不为别人,这是一场针对你、以你为主的考验,我走后,神州之局必须有人主持操纵,拥有这份能力的人寥寥无几,你是我挑中的人选,千万莫让神州沦陷得太快,争取到的时间越多,神州扛过大劫的希望就越大,至少撑到我留下的那些火种成长起来!” 一连串的惊天之语炸响在叶言心湖,令他措手不及。 从头到尾,他几乎听不清夜麟到底再说什么,什么神州大劫,什么火种,什么避难所,如痴人呓语,似酒后胡言,混乱且毫无边际,还有夜麟的离开,他要去哪?太多太多的疑问等着夜麟解答,然而夜麟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 这一刻,夜麟顶起叶言的下巴,令他举目望天。叶言眼中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他看到—— 云海之后的天穹忽然裂开了一天巨大无比的漆黑裂缝,黑暗开始渗入这片封闭了上万年的神州天地。 有十道身影,从天而降。 “神州,大劫!” 唐三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七章 失去光明 在这块银装素裹的大陆上屹立着一株高及千丈的巨大桂树,树干蜿蜒粗壮,花香十里。 整个宫殿就这么包裹在花香里,宫殿深处的人忽然睁开双眼,自沉睡中醒来。 是一位女子,檀眉弯弯,哀愁淡淡,貌若天仙。 无须刻意装扮,女子穿上白色宫装,简单理了个双刀髻就这么离开寝宫,移步天坛。 天坛上待着两位童子,一坐一卧。 见女子出现,芍药童子连忙站起,躬身拜道:“月君。”不忘抬脚踢了踢旁边还睡着的灵寒童子。 灵寒童子被他扰了好梦,却不起醒转,只是头也不回地反手打掉芍药童子的脚,嘟嚷道:“别吵。” 不一会,灵寒童子又睡着了,哈喇子流了满地。 月君面无表情,不愠不怒。 芍药童子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顾不上拜,气急败坏地拍打、推攘灵寒童子,奈何灵寒童子就是不醒。 月君不予计较,问道:“罢了,由它去,我闭关多久了?” 芍药童子站起,恭敬道:“禀月君,您闭关养伤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月。” “一个月……算算时间,神州便是一万年过去了。”月君举目四顾,脸色不太好看,抬起手臂指着某处,质问道:“一万年的时间过去,那帮废物到现在都没把神州天地拿下,你们俩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也是蠢的?” 顺着月君所指是那遍布漫天星河的魔族营地,魔族密密麻麻多如虫蚁,将整个神州围得水泄不通,只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主子发怒好比天塌,芍药童子吓得跪在地上,委屈巴巴道:“神州里头出了个叫做‘禹王’的厉害人物,死死守着神州入口不放,不止魔族进不去,我和灵寒一起上也只打了个五五开,拼着法宝断裂、灵寒受伤,我们才把他的肉身打碎,哪曾想不一会他又复活出现,还比之前更厉害些……” 没抬头也知道月君脸色有多难看,到底是因为他们俩本领不济才会惹得主子不快,芍药说着说着渐渐有些说不下去,于是换个出路,开始腆着脸装可怜博同情。 取出一把断成两截的玉杵,同时掀开灵寒童子后襟,在接近臀部的地方有一处伤口长达半尺,深可见骨。芍药嗫喏道:“要不是伤了本源,灵寒也不至于总睡着醒不过来,您看,伤口现在还冒血呢。” 两截玉杵漂浮飞至掌心,月君细看之下,发现断口光滑如镜,无比平整,又有些许道蕴附着,当时眉头便皱了起来,“道伤?”月君讥讽道:“小小一个神州天地,大道寥寥无几,本该庆幸被我同化成为我的一部分,竟然试图抵抗于我?冥顽不灵!” 童子芍药伏地拜曰:“恭送月君。” 只见月君大袖一卷,一道月白光芒扶摇直上,白光过处魔族尽数幻灭,满地金桂如风龙卷,托着月君缓缓腾空,穿越漫天星河,横跨两个世界出现在天门之外。 月君落地之时,万籁俱寂。无论境界高低,千万魔族莫不敢近。 从神州天地各个角落凭空出现的金色光点逐渐汇聚成两面分别铭刻了日月星辰和山川草木的古朴长剑,握在夏雨手中,凝望那个不是神灵却胜似神灵的宫装女子,一剑斩出。 汇聚了神州天地大道本源的金色长剑以十倍、百倍、千倍的速度无限增长,最终化成一把长约万里的金色巨剑,重重劈下,如同曜陨星河! 此时,月君身后那片比神州大了倍余的银色陆地猛地缩小,须弥瞬成芥子,变成一轮圆月静立月君身后,原本千丈高的金桂更似绣花针一般细小,指捻金桂迎上巨剑。 月君嫣然一笑。 巨剑压下,金色光芒瞬间吞没了月君身形。 桂针纤细如尘,巨剑庞大如山,两者不成比例,巨剑本该势如破竹,可惜就这么停滞空中,再也无法向下半点。 僵持并非势均力敌,而是因为其中一方不想那么快结束战斗。 月君神色轻松写意,“蝼蚁之辈,不过是一方微尘世界衍生出来的弱小生灵,我不亲自出手将你们屠尽已是慈悲为怀,想着将你们击溃即可,却不料你们丝毫不知恩典,胆敢抵抗于我,殊不知此行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尤为可笑!” 金桂前推寸许,紧跟着巨剑寸寸崩碎,剥离出来的神州天道化作一缕缕披帛模样的金色光芒,被强取豪夺扯向月君身边。 好比长鲸吸水,金桂将那些金色光芒吞噬无余,然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成长,转眼长达一尺,金桂从绣花针变成了匕首模样,数之不尽的细小桂花缀满整株金桂,金光灿灿很是喜人。 月君露出几分满意神色,无视双眼黯淡无光的神州禹王,执桂为笔,只一划—— 妙笔生花。花瓣飘零落下,无声地消融着神州天门。 月君轻轻几笔,封闭了神州万载的天门于这一刻悄然开裂,当缝隙延绵数里开外,足够魔族大军出入所需,月君便不再耗费修为,旁若无人地坐地修炼。 无需月君明言,魔族大军十位统领率先越过缝隙,俯瞰脚下大地,这里曾经阵亡了它们无数同僚,时隔万年,它们终于再临神州,注定一雪前耻! 因为禹王只会有一个,神州天道已经被月君牢牢镇压着,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扶植另一个傀儡抵抗他们。而且万年之后的神州接近荒芜,除了梁州那一块还有些残余之外,别的地方灵气尽无,撑死了能有几个人物? 有一道遮星蔽月的庞大黑幕从天而降,此时神州暗无天日,一旦黑幕完全盖下,神州将会迎来永夜—— 血染人间,江河尽赤。 九州各地有隐世高人察觉天生异变,然后腾空而起,试图共聚禹王陵,阻挡那一道黑幕,这些人包括神宗皇帝、国师、厉人杰、玄霆天君、屠夫和尚,也包括剑祖、饕餮、爻烈等人,青州、兖州亦有两道光芒破空飞升。 大战将起。 东海一艘商船之上,撑伞的少年稍微数了数,魔王领下来的先头部队不多不少,已有百万之众,刚好够给阎王包上一份礼,还了康庄那笔债。 黑龙挣开束缚,钻进心口,少年白衫尽墨。 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夜麟轻笑道:“可以了,把门先关上。” 天外,禹王摇摇欲坠,伸手合上了天门,苦笑道:“就指望你了。” 月君惊醒,正想出手。 海上,夜麟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神州天地、浩瀚星河,瞬间没了色彩。 因为夜麟心有光明,姬晴把夜麟比作深渊里的一束光,当夜麟投身黑暗的时候,那束光熄灭的时候。 夜麟就只是深渊。 夜麟在的地方弥漫着浓浓的黑暗、寒冷,和死寂,夜麟所过之处尽成虚无。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八章 迷失 拦下夜麟的白袍女子叫做姬晴,声音苦涩:“原以为我可以陪你走到徐州,没想到离别来得那么快。” 眼前少年给她的印象陌生大过熟悉,几乎就是两个人,脸上没了笑容的夜麟冷漠得令人心颤,只是看他一眼,就好像身陷在冰天雪地里。 夜麟沉默不语,几次抬起的手掌终归落下,他在挣扎,在抑制,因为他想杀了姬晴。 杀气冲天、双瞳灌墨,这个模样只在十年前的澈心湖见到过,夜麟眼中尽是杀戮,与现在一般无二,同样的令人恐惧。 姬晴不惧,只见她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抱紧了夜麟,哪怕寒冷浸到骨子里,她依旧不愿放手。纵然夜麟还是十年前的夜麟,姬晴却已不是当年的姬晴。 记忆的篇章一页页翻过,好像走马观花,感觉从来那么淡,一路走来,没有刻骨铭心,没有轰轰烈烈,有的只是与他俱来的浅浅安心和每次听他讲故事获得的淡淡喜悦,谈不上多,可就是那么少那么浅那么淡的一点感觉,姬晴发现自己早已经不能割舍。 现在夜麟要走,而且无望归期,姬晴突然特别留恋起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藏在心里多年的那一丝情愫是什么。 为什么想到他的时候,自己嘴角会翘。 为什么有他笑的时候,自己心头会暖。 原来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姑娘心里住着撑伞的少年郎。 他在桥上听风, 他在树下回眸, 有他在,陌上花开,无他在,人间雪落。 她姓“姬”,单名一个“晴”字,也爱晴。 为救苍生,夜麟置身黑暗,创造光明,叫她如何能忘。 姬晴低下头,在夜麟耳边轻声呢喃:“我可以去找你吗?” 少年只是沉默,克制杀心不容易,不止高空降落的万千魔族该死,包括眼前女子,夜麟亦有杀意抑制不住地散发出来,袭向姬晴。 夏夜里,姬晴的身躯染上一层冰霜,仿佛感受不到那些刻骨的杀意,她接着问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紧了紧怀中少年,姬晴双手渐渐松开。 目送夜麟离开,姬晴最后呐喊道:“下次见面,可要长高些。” 云深不知处,夜麟右眼褪尽墨色,少年捂着胸口隐隐作痛,始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个女子。 海上狂风骤起,只见夜麟速度猛地变快,一袭墨色瞬间消失在夜色中,伴随一声巨响,从天空裂缝处落下的黑色布幕终被撕裂,漫天星月重现神州。 红筱出现,或许是因为她确信夜麟一定会回来,她脸上没有多少悲伤,只是通红的眼眶怎么也藏不住,盯着姬晴,杀意强烈。 为什么?因为姬晴把夜麟给抱了!红筱到现在都没得手过一次,怎么就让姬晴给抢先了呢? “账先记着。”姬晴手指天空,道:“在那儿,有我师傅,有夜麟,所以我想去看看。” 姬晴又问:“难道你不想?” 闻言,红筱摇头道:“出不去的,公子提前在船上设了禁制。” 姬晴伸手试探,果然有一层肉眼难见的隐形屏障,但远没有到不可击破的地步。 因为姬晴有“夜语”。 举剑欲斩,红筱却突然将她按住,“禁制对我们来说形同虚设,公子为何多此一举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上面那么危险,我们去了非但帮不到什么忙,还会令公子分心,不想添乱就给我乖乖呆在这,否则别怪我对你出手。” 沉默片刻,姬晴收起黑剑,她知道夜麟什么意思,红筱一向听话,夜麟吩咐了什么她都会照做,设下禁制的用意其实很明显,拦的只有姬晴一人。 况且夜麟并不担心魔族会伤了她们俩,而是担心她们俩被夜麟伤了。 之前从夜麟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杀意敌我不分,一旦夜麟开了杀戒极有可能真的伤害到姬晴和红筱,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事情。 再者,云海之上各色光芒炽烈无比,整个夜空亮如白昼,依稀猜得到战况能有多么惨烈,确实不是四境就可以插手的战斗。 虽然不甘心,姬晴只能选择相信夜麟,多看无益,于是回到船楼上的客房里养病,同时打定主意此番事了就回剑冢潜心修炼,闭关破境。 即便夜麟不回来,日后姬晴也要离开神州去寻他,总不能让这个少年到头来只是一个过客,一段回忆。 姬晴一入定,红筱立即悄悄出了商船,隐匿身形飞上高空。 夜麟要她老老实实待着,怎么可能? 十年来,红筱无数次溜进夜麟的房间,尽管没能成功睡了夜麟,常把夜麟吓得不轻。 无论夜麟布下什么禁制,红筱总能悄无声息地破解,原因无他,天赋而已,因为红筱的母亲姓涂,父亲姓夏,涂红筱亦是化名,真名唤作夏红颜。 夏红颜,禹王陵守陵人之女,半人半狐,姿容绝代,生来祸国殃民。 可惜遇人不淑,夜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榆木脑袋,不近女色。 也不知道姬晴怎么就走到自己前面去了,她长得是好看,不比自己差,可男人不应该都喜欢妩媚点的嘛?夜麟没理由选姬晴才是,怎么就抱上了呢? 红筱有些郁闷。何止抱,脸都埋进去了。咦……?好像姬晴是要大点? 这么一想,红筱不禁更郁闷了。 亏得夜麟现在没有理智,更不知道红筱在想什么。 杀敌便是! 魔王与神州众五境的战场还在天门附近,抽不出手地方魔族军队,大军如瀑倾泻,恰逢禹王封闭了天门入口,大军遭到断头,只涌进一小部分。 所谓的“一小部分”,确有百万之众,非同小可。 纵观冀州厉氏权柄极大,手握雄兵五十万,已经是整个大明朝的所有兵力,其余九州各派势力杂满打满算也就凑个几万杂兵出来,试想百万魔族一旦到达地面,足以形成碾压之势,踏平九州实非难事。 先头部队里皆是魔族中最为好战嗜杀的一部分精英魔族,杀心之重无可比拟,毫无仁慈善良可言,手染鲜血无数、死有余辜,夜麟杀起来没有负罪感,出手不留余力,转眼席卷了半片天空。 魔族军队不留弱者,没有二境,更没有一境,清一色三境以上,却被夜麟如同宰鸡屠狗一般虐杀。 无需招式,挥袖而已,黑色气流瞬间席卷半片天空,无数魔族血洒长空,浮尸漫天。 夜麟浑身浴血,可又有哪一滴血是属于他的?血液尽数来自魔族。 犹如杀神降世,看得饕餮、国师、爻烈、剑祖等人眼皮狂跳。谁能想象这个平日里只会下棋的和善少年杀起魔来这般狠辣。 想必夜麟真要杀人了也不会心慈手软。 所以他们大抵现在都是庆幸神色,庆幸夜麟没跟自己拼命。至于不认识夜麟那几个,今夜过后也当刻骨铭心。 抛开十位魔王神通广大不说,百万魔族尽是三境以上,四境多如牛毛,五境更不在少数,便是他们这些个成名已久的老怪物一起上也要头皮发麻,夜麟竟然就这么一个人挡了? 还越杀越猛。 每杀掉一个魔族,夜麟身边的黑色气流就更盛一分,不过片刻而已,他们已经看不见夜麟身影,无比庞大的黑色云团如日中天,几乎就是一颗黑色的太阳。 神宗皇帝最先发觉,厉喝道:“快躲开!” 无论人、魔,皆四散逃亡,唯恐避之不及。 下一刻,黑色太阳就这么炸开了,黑云当空肆虐,所向披靡,魔族但凡触及,眼中再无色彩,因为他们已经看不见光、感受不到光。 冰霜之下,尽为死尸。 国师最为接近夜麟,险被波及,寒声质问道:“夜麟!你什么意思?” 高空中,少年迷醉于无边杀气之中,听到有人唤他名字,愣了愣,忽地笑了。 “你是谁啊?想死吗。”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零九章 我不信你 杀气笼罩下,天罡不响、地煞不燃,国师引以为傲的手段竟然一个都无法施展,眼睁睁看着夜麟缓缓靠近自己,视线中,夜麟的手掌一点一点放大,直至脖颈被他握住。 “你……!”国师几乎窒息,说不出话来。 夜麟侧耳去听,问道:“你说什么?” 明知国师无法言语,夜麟五指攥紧,邪笑道:“你大声点说,不然我真的听不见。” 万籁俱寂之时,天门又复裂开,一只纤纤细手自天外而来,迅速变大,转眼已成遮天之巨,手掌径直抓向夜麟。 夜麟置若罔闻,提着国师如提小鸡,笑道:“想成仙吗?你没有这个机会,不用太感谢我,我忍你很久了,给你一点奖励。” 说罢随手一拍,国师摔下万丈高空,如星陨落,不知落到了何处。 做完这些,夜麟一闪而逝,就这么出现在月君手中,随之脱离神州天地。 魔族大军同撤。 一番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神州的正邪两道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再战的心思却没有了。 因为最终的胜负还在天外,很明显,那只手的主人就是魔族军队的幕后主使,境界相差悬殊,无人能够抵挡,如果夜麟败了,他们也没必要再做无意义的抵抗。 就在他们跟着跨过天门时,一位撑着伞的红衣侍女紧随其后,无人察觉。 迈出天门,神州众人才知道他们到底对抗的是什么,一眼望不尽的魔族大军将他们团团包围,数量何止百万,迎面扑来的浩荡威势足以令人心生绝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天河中央。 是那万千魔族拱卫着的一轮明月,有金桂一株,高千丈。 少年与女子对坐桂下高台。 月君冷眼相看,道:“阁下实力不弱,同为修道之人,凡事便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神州天下是我盯上的微尘世界,阁下横插一脚是何道理?” 夜麟强行收起杀意,缓缓道:“你是修道之人,他也是修道之人,我不是。你们可以为了自己的道漠视一切,我不能。” 月君心平气和道:“如果神州有你在乎的人和物,你尽管带走,我要的只是神州天地。” 月君是仙人,一个身负小世界的仙人,她的世界荒芜一片,只要吸收了神州天地,她就能借此悟道,让自己的小世界更加完善。 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神州生灵的消亡。 然而神州生灵千千万,夜麟带不走。 夜麟摇头说道,“你的道不够高,神州被你合道之后没有生灵能够存活,我不能把神州给你。” 月君微微错愕,“什么?神州生灵?你为的竟是是它们?”随及讥笑不止:“世间蝼蚁无数,比蝼蚁微渺者遍地皆是,世人落脚时可会考虑它们的死活?神州生灵之于你我亦如是!星河浩瀚,微尘世界小如芥子、多如牛毛,何需刻意破坏,只是大世界溢泄出的一点余波顷刻间便能毁去千千万万的微尘世界,谁会在乎这些?” “我在乎。”夜麟道:“纵然世道如此,我无力改变,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消亡却做不到,遇见了我就无法坐视不管。” 刹那间,金桂缩小无数,月君起身,“所以说没得谈?你明知自己不是我的对手,无非就是拼死一搏换我重伤,企图令我心生忌惮,好就此放弃罢了。告诉你,不可能!” 夜麟不置可否,他确实敌不过月君。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自从修炼出了岔子,夜麟心境蒙尘,他的力量在一天天变弱,已经大不如前,那些因为抑制不住而外放的杀气就是他走火入魔的最好证明。 但他并不想拼死一搏,哪怕换命拼死了月君,魔族还在,天外更有人在,神州仍旧没有脱离险境,朝不保夕。 好在火种已经种下,还有希望。 只差一个时间。 夜麟给不了这个时间,自然有人能给。 剑祖、爻烈、饕餮、神宗皇帝等人,包括藏在某处偷窥的红衣侍女,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少年不做任何反抗,由着月君手中金桂刺入自己胸膛,搅碎一切生机。 当少年生命终止那一刻,红筱的世界也跟着一点点崩塌。 不是说好了会回来……怎么是骗人的? 竹伞跌落,红筱现出身形,她想走到夜麟身边,而她也确实做到了,穿过神州众人,穿过无数魔族,穿过手执金桂的宫装女子月君,一步踏出,红筱跪坐在夜麟身边。 红筱痴痴望着怀中气绝身亡的少年,浑然不觉时间已经静止。神州众人、天外魔族、还有月君,全部凝滞不动,能动的只是她一个。 恍惚间,身边好像多了一道光,光芒里的人是谁红筱不知道,更不关心。 因为静止,所以不知道过去多久,时间莫名地开始回溯,轨迹发生扭曲,刚才的一切犹如水月镜花,非真亦非假。 直到时光长河恢复正常流动、红筱醒来时,夜麟还在身边,只是那一身染尽了墨色的衣衫重新变得洁白。 白衫少年眼神明亮,笑问道:“不是让你们别跟上来,怎么不听话?” 红筱破涕为笑,拥紧了夜麟说什么也不肯放开,生怕这只是一个梦境。 月君阵阵恍惚,瞥了眼手中金桂,血迹犹在,不禁后退数步,惊声道:“你!你为何没死?我分明已经……” 白衫少年挥了挥手,无数细小光点自他手臂分离,沉浮飘荡犹如萤火星零,无比绚烂。 细看之下,夜麟的身躯竟然由光组成,虽是实体,可以接触人和物,但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 夜麟道:“如你所见,我的肉身不堪重负,已经被你摧毁,即刻便要离开这里,你不知我深浅,留不下我。我却知你根脚,他日我归来时,你和你的宗门便要被我寻仇,与其你我两败俱伤,不妨我们打个赌。若你赢了,神州归你,我另外送你一个契合你大道的宝贝助你悟道。” 稍作停顿,夜麟又道:“若我赢了,神州你不能再妄想,我依旧会助你悟道,只不过需要你反过来也帮我一个忙。” 思量片刻,月君拒绝道:“我不信你。” 唐三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一十章 滴血的剑尖 月君与夜麟素不相识,信不过夜麟很正常,夜麟要走便走,凭什么要她放着神州不收还傻乎乎地等在这里,难道要等夜麟把帮手请回来一起对付她吗? 况且夜麟嘴上说着与她势均力敌,虽然模样挺正经,天知道真的动起手来会是一个什么光景。 久活千年,月君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虚张声势的真不少了。 随着月君气势一变,悬于头顶的星河向下沉落,脚下那座银陆反而高升,红筱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头昏脑涨。 待她稍稍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飘浮于星河之中,月君就在前方近处,却是一尊万丈法相。放眼望去,穿着月白宫装的女子体型极高,以至于红筱一眼望不到月君的脸,只有光芒刺眼,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腰缠银纱披帛,脑后明月氤氲生辉,浑身裹覆光芒的月君恍若天神降世,不怒自威。 月君素手高抬,而后天塌。 塌下来的天空色彩灿金,挂满了零星琐碎的细小花瓣,红筱恍惚认出,这是原先生于月宫高台附近的那株金桂!被月君拿来当成武器。以前曾听说过梁州的道士们正是擅长这一手炼宝之术,能炼天地万物为法宝,威力无穷,没想到这会真就遇到了个厉害的。 面对远远高于自己的力量,红筱近乎本能地畏惧,抱夜麟更紧了些。 夜麟身上挂着个人,还勒得死紧,这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别谈与人斗法,苦笑道:“要不你先下来?” 话音未落,千丈金桂已经砸下,夜麟只手撑天抵住金桂,身形下坠万丈有余,从几乎跨越了小半个神州世界,一下被打出神州众人的视线范围。 挡住金桂的手臂微微颤抖,夜麟自觉独力难支,撑不了多久,遥遥呐喊道:“这样子不是办法,夏雨,还在不?出来帮把手。” 神州合起的天门屏障之外,身穿金袍的青年男子应声出现,身形明暗不定,想必是因为两次被月君强行破开了天门,导致自身受创、修为不稳的缘故。夏雨一抛一引,有一柄金色古剑飞向夜麟,而挂在夜麟身上的红筱则被他隔空摄走。 月君冷哼道:“斗法时还敢分心,真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 说罢,月君抽开金桂,只一震,无数花朵坠而不散,团团围住夜麟,并在一瞬间形成巨大无比的灿金龙卷,攻势极其猛烈。 置身其中,夜麟所见不是花瓣龙卷,而是无边花海,成千上万的月君陆续出现,纷纷执桂斩向夜麟。 每一位月君都是实体,即使蕴含的力量多寡不一,她们都能对夜麟造成杀伤,遑论无数假身之中还藏着一个真的月君隐匿不出,为求一击必杀,要夜麟永无翻身之日。 虽然红筱有夏雨照看着,夜麟没了后顾之忧,手握夏禹剑,仿佛掌控着一方小天地的本源大道,不禁又有些生疏。 毕竟夜麟不是仙道中人,所以这对他而言,也是第一次。 还有就是夜麟虽然懂点剑道,都是偷师别处,自己其实不太擅长使剑,临阵“磨刀”未免太过仓促,因而左支右拙,十分狼狈。面对凌厉攻势,夜麟几番出剑斩碎月君假身,身上已然添了几处伤口,伤口处仍有淡淡的花香残留。 夜麟轻嗅,丝丝醉意悄然涌上心头,令他如卧暖榻一般安逸舒适,竟有些许睡意萌生。 高手过招凶险越在细微处,花香是毒且非一般毒,不烈却能醉人,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警惕,只要需要一个小小的破绽月君就能当场擒杀夜麟。 而今机会来了,夜麟嗅过花香,手上出剑速度慢了又慢,周身伤势更多,花香愈浓,正是一击必杀的时候。 月君催动所有假身一齐攻向夜麟,另有万千白光自花海无人处凭空贯射,威力无匹。 寒芒一线纵横,剑气如虹冲天,夜麟倾力挥出一剑,斩断一座花海。 无论白光、假身,尽数湮灭。 眼见夜麟脱离桂花包围,红筱没来得及欢呼欣喜,险象还生。 穿着月白宫装的美貌女子出现在夜麟背后,手中金桂好似一柄锋利至极的匕首,直刺夜麟胸膛。同时,高及万丈的巨大法相掌心神光如日中天,映白了此处星空,对着夜麟当头罩下,势不可挡。 接连两处杀招几乎贴到身上也没乱了夜麟心神,如同预先料到月君要做什么,早早想好了应对之策。只见他奋力一掷,夏禹剑破空远去,夏禹剑化作金光一点,几乎不受阻挡地刺入高大法相体内,直指藏身法相某处的月君本体。 此刻月君毕生修为全在攻向夜麟的两处杀招,若不收回攻势,夜麟挨了自己全力一击必死不假,自己却也讨不了好,要被夏禹剑刺个胸背对穿,怎么算都是不合当的买卖。 于是,月君留了个心眼,两处杀招不必全收,收了一处即可。看似相对势弱、紧挨着夜麟背部企图以金桂刺穿夜麟胸膛的月相分身消失不见,神光威势不减丝毫。 最终的结果便是敌我双方都不受损,月君得以避过夏禹剑,夜麟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所谓目的,即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夜麟知道那些魔族不过是月君从别处抓来的大批奴隶,是生是死月君都不会太过在意,只要能把自己杀了,月君便是葬送整个魔族大军又有何妨? 因此设计令她误杀。 就在夜麟躲避月君攻势的时候,粗及百丈、长似无边的银白神光追逐夜麟,一路横扫,击中了夜麟身后、包围神州天地的无数魔族所在之处。一时间魔族大军陨落如雨,不过片刻已经死伤近半。 纵然不知夜麟意欲何为,被人坑了终归不快,月君一阵火大,神色更冷,直接将白光照向天门外观战的神州众人。 “你害了我的魔奴,我便要杀尽你的人!” 一旦白光正中目标,不止剑祖、爻烈等人会死,天门也要不堪重负被她击破,白光落下神州就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下场。 夜麟当然不能答应,硬接了白光,一路狂退,直至神州众人身前不远,终于白光不能再进。 两相争持之下,月君正欲力发十二分,一举击溃夜麟,忽地,一小截金色剑尖自她胸口突出,鲜血沿着剑尖缓缓滴落。 月君惊怒地回头—— 是那把被夜麟抛掷出去的夏禹剑,还有握剑之人,神州禹王。 她受伤了。 第一卷·序幕·一线光明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麟之死 禹王和神州合道多年,夏禹剑本是神州大道显化,与他早已不分彼此,禹王要想藏身于夏禹剑中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才使得月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纵然禹王修为远弱于月君,夏禹剑剑刃紧挨着月君心脉,只消轻轻一搅,月君至少也要重伤,况且禹王无时无刻不想这么做。 枯守天门万年,禹王哪有不恨月君的道理。 万年前那一役,神州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甚至禹王自己也因此与他的妻子阴阳两隔,可以说禹王对月君的仇恨已经到了一种不共戴天的地步。 近处,夜麟及时赶到,但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凝望禹王,杀或不杀,夜麟交由禹王自己选择。 挣扎许久,身穿金袍的青年男子放下杀意那一刻,他的心气也跟着坠落深渊,两鬓丝发都已变得斑白,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暮气沉沉。 他道,“夏雨已死,我是禹王……”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了四个字“神州禹王。” “哈哈哈哈……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不知所谓!”哪怕束手待死,月君没有丝毫恐惧,斜视禹王,冷笑道:“你不敢杀我,我杀你却没有任何顾忌,只要他一走,我会让你再死一次,还有底下那些蝼蚁,我一个都不会留。今日你伤我一剑,他日我要你亲眼看着守护了万年的神州生灵一个一个在你眼前死去,死得无比痛苦!” 月君捻指掐诀,庞大灵力裹挟着她的声音在虚空之中传递,响彻万里:“诸魔听我法旨,拿下神州即可免去尔等奴籍,但凡神州所有皆可抢掠,一概归为己有,凡是神州生灵无不可杀,杀有赏!” 因为离得太远,没人知道夜麟与月君的战斗谁胜谁负,相比高逾万丈的月君法相,夜麟实在太过渺小,此时月君声音传来,群魔下意识地以为是月君取得胜利,期望落空,眼中满是说不出的失望。 在此之前他们都在想着,如果那个女人在战斗中死了多好,魔族大军立刻就能脱离她的掌控,即使神州发起反击,只有一小部分魔族能逃掉,好歹是个机会。 当他们听闻月君说到“免去奴籍”时,士气又复振奋,恨不能立刻拿下神州获得自由。 顷刻之间,大军蜂拥而上,就要重新灌入天门,神州岌岌可危。 神州众人首当其冲,夜麟没有干涉,任由双方在天门外爆发战斗。 挡不住是必然的,但不让他们亲身经历一番魔族力量的可怕,日后又怎会同心协力抵挡魔族。 抛开国师和神宗皇帝这一阵营不说,倾向于夜麟这边的饕餮和剑祖也未必能和睦相处。涉及立场,与心肠好坏无关,毕竟荆扬两州是世仇,仇恨没那么容易抹平,中间少不了许多摩擦,这些摩擦不利于神州抵挡魔族,自然能少则少。 只粗略看了几眼,确定神州暂时无碍,夜麟回过头,道:“想激怒我,借此试探我敢不敢真的杀你,好在之后的谈判中获取更多筹码,为自己扳得一个有利的局面,是吗?” “是又如何?我已看出,你现在的状态好比回光返照,持续不了多久,早晚要死,你一死,神州还不是任我拿捏?”月君直视夜麟,全然不担心自己的性命被人握在手里,反有几分嚣张跋扈,仿佛吃定了夜麟。 双指捻住穿透月君胸口的夏禹剑剑尖,轻轻摇动,夜麟坦言道:“因为担心神州被你背后的宗门报复,我的确不敢杀你,但是伤你没什么问题,要么你执意亲自出手拿下神州,伤势拖延导致恶化,自毁前程。要么你撇下魔族回去养伤,时间不会太短,神州得以喘息。回到原先我与你提起的那个赌局,用意和后者差不多,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被夏禹剑一点一点割开心脉,月君痛极,五官近乎扭曲,神色狠厉,“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一定不会选择前者?只凭今日你如此对我,这口气我咽不下!等你一走,哪怕拼着百年修为不要,灭了神州不过举手之劳!” 出乎月君意料,夜麟握住夏禹剑剑尖,猛地往右一拽。 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月君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脉竟然就这么……断了?未说出口的话语瞬间被满腔鲜血取代。 她是仙,心脉断裂不会死,但是夜麟伤了她的根本。 按住月君手中蠢蠢欲动的金桂,夜麟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两件事,为什么你会急于夺下神州用以合道,又为什么你明明在神州天外待了那么久却没有动手参与神州争夺,反而派遣魔奴掀起战争,替你攻打神州。直到前几天,在我亲眼看到那把刀的时候,忽然有了答案。” 放开金桂,夜麟平摊左手,逆向衍化出某样东西不同阶段的各自影子。 先是一把戾气滔天的血色戒刀,再是一块浑身冒火的通红石头,最后却成了一团谁也没有见过的金色火焰,炽烈如阳。 直到亲眼再见这道火焰,月君眼中的恐惧终于藏不住流露出来。 金乌火,时隔百日,至今想起犹然深恶痛绝。 此火犹如跗骨之蛆,折磨月君已久,好不容易才在疗伤时将它逼出,月君想把金乌火消灭,不料金乌火灵性非凡,伺机逃了。 逃出银月小世界的金乌火寻不到归途,害怕月君追杀而慌不择路钻进天门,降落神州天地,奈何神州天地封闭多年,灵气匮乏,重伤之下金乌火无力离开神州,灵性渐失,最终化作一块顽石,一度煮干了东海,后来海枯石烂,昆吾石才刚诞生新的灵智,它就被人铸成一把刀,掀起许多血雨腥风。 借由后果推算前因,夜麟缓缓道:“你身后的银月小世界主寒,金乌火与你大道相悖,万万不可能属于你,更不会凭空出现,只能是来自于别人,有人用金乌火伤了你。” 火焰,银月,时间,魔族,所有蛛丝马迹串起一个真相,夜麟道:“这个人极有可能来自你的宗门,甚至比你更受重视,因而面对他时,你得不到任何帮助,只能靠自己,奈何他的道法高过你太多,于是你把目光投向了不属于任何宗门势力的神州天地,与神州合道提高你的道法,试图对抗他。在这之前,因为你受伤难愈,急需养伤,所以派遣魔奴替你代劳,才有了神州万年前那一役。” 月君脸色惨白,虽然疼痛、虽然惊悸,得道千年,月君到底不是常人,仍能保持冷静,她道:“即便我斗不过他,外人要想杀我却是不能,一旦我死在这里,神州必亡,如果你不杀我,待我伤愈,神州一样遭殃。若你与他相识,早已将他找来,何必在这里危言耸听?哼,就算被你猜出真相又能怎样,别以为你就能轻易将我拿捏,任你神通广大,还不是个将死之人。” 远方的那处战场情况不容乐观,夜麟示意禹王抽出夏禹剑赶回天门助战,避免神州众人独木难支,过早阵亡。 与月君的对峙中,少年身体开始缓缓消散。 忽地,他笑了。 夜麟白衣胜雪,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即便我不在,神州有我的弟子在,他会接手,我不担心。” 月君岂会相信夜麟的胡言乱语:“若你徒弟能够像你一样强大,你们师徒二人再算上那个神州禹王联手,足以令我溃逃,你又何须强行施展秘术,以死拒我。” 像是想到了什么,夜麟莞尔笑道:“他现在年纪小,还打不过你,再等等。” 闻言,月君方才明白,夜麟指的竟是还未成长起来的孩子,嗤笑道:“就算不同世界时间流逝相异,神州这种穷乡僻壤万年以来一直就没有出现过什么能与我抗衡的人物,凭什么你的徒弟就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崛起?再说了,别以为我会放任他成长,尽管我要养伤腾不出手来,驾下魔奴千万,神州那点人挡不住大军压境,更挡不住大势之下人心生变、刺客潜入,杀死你的徒弟易如反掌!” 凝望漫天星辰,夜麟笑了笑,“那就拭目以待。” 最后,月君带着伤势径直回了银月小世界,夜麟也没理会天门的那处战场,只与红筱匆匆告别,卷起一股暖风送她回到海上客船,自己偷偷去了某处。 …… 天门已开,神州维续万年的安宁终被打破,魔族大军包围神州,黑暗来临。 这天夜里,撑伞的白衣少年如风吹云散,终于离开人间。 临死前,夜麟从某个孩子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也为人间留下一线光明。 注: 《帝途》第一卷《一线光明》已经步入尾声,第二卷《群星璀璨》将在明天开始新的篇章,跨度会很大,亲爱的读者们也可以当做新的故事去看。 因为写了一百多章,其实只是一个序幕…… 三十万的序幕,老实说有点长哈…… 总的来说这部会很长很长,期待我们一起成长。 求收藏~求推荐~求月票。 第二卷·正文 第一章 五年后 光阴流转,是明与暗的变化,常见于日夜交替的黎明和黄昏,也代指生命演替,因而有人朝气蓬勃,日出而作,有人行将就木,日落盼归。 盼谁归? 盼少年归。 透过指间,夕阳余晖游荡林间,也随秋叶洒落地面,染开片片金黄,铺满了少年回家的路。 还有一小段路就到家了,少年抬头遥望山下,看见小镇上已经炊烟缕缕,那户人家也不例外。 爷爷做的面条该下锅了吧?想到这儿,少年眼中饱含笑意,嘴角挂起晶莹,于是紧了紧背上柴垛,加快回家步伐,得在面条起锅之前把配料给爷爷送到。 就在胸前,少年心爱的小背篓里装满了他在山上挖到的竹笋、木耳、香蕈等物,都是顶好的新鲜食材,为此他差点没跟野猪大打出手。 打是打不过的,因为野猪常常成群结队出没,一齐发作时吓人的很,是个人都得犯怵。 但要他偷偷掰扯几棵山珍就没什么问题,毕竟和它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是一年两年。 打四岁起,少年已经能够独自进山砍柴,虽然运气不太好,总是遇狼窟、近虎穴、挨猪恨、被熊撵,凶猛野兽见过不少,没一个饶得了他,追着他满山跑,好在少年早慧,体力也还行,每每险之又险地死里逃生,然后两手空空回家去,委屈巴巴的没好意思吃饭。 现在他学聪明了,天天上山打秋风别提多快活,逗猪遛虎不要太容易,背上一人高的柴垛和胸前满筐山珍就是今天的收获。 少年名叫聂胧星,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有一个爷爷,但爷爷不姓聂。 因为他是被收养的孤儿。 之所以胧星姓聂,据说是耳朵的缘故,胧星耳朵小小的,有些秀气,双耳叠起来刚好是个聂字。 名字不知是谁给起的,爷爷没说, 收养他的爷爷却连姓名都没有,老人是个半还俗的和尚,由于平时治病救人、诵经渡死攒了些许德望,乡亲们都喊他大师傅,只有胧星知道老人的法号叫做“无有”。 自从老人无意中提起他来自兖州一个叫做白龙寺的地方,胧星就非常渴望去那里看看,甚至向往做个和尚,像爷爷这样救苦救难的和尚。 乡亲们可都背地里偷偷管老人叫活菩萨哩。胧星跟着有光,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老神气了。 奈何爷爷不答应,任凭胧星如何软磨硬泡也不松口,别说遁入空门,光头都不给胧星剃一个,又不告诉胧星为什么,导致“老和尚牵着小和尚回家”的温馨画面永远只能存在于胧星梦里。 胧星不是没闹过,更小的时候,胧星赌气,拿着刀子在自己头上一顿刮,光头没剃成,赖利头挺像,结果胧星到现在还没摘掉“小赖子”的丢脸称号,被镇里的孩子笑话惨了。 大人偶尔也拿这事儿逗他,每天只是看着他红了脸落荒而逃的模样,小镇上就要多几分生气,多几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逗他的人格外多。 从山脚到镇里,“小赖子”三个字不绝于耳,平时常夸胧星懂事的妇人们却不开口,几乎是男人们在说。 “呦,小赖子天天背了那么多柴下山,走路半点不喘,腰劲儿真大,以后谁家姑娘经得住你祸害?” “小赖子脸那么红,是在山上瞧着狐仙姐姐洗澡了吗?” 这些人使起坏来一套一套的,总能把他绕进去,胧星哪敢搭理半句,只管硬着头皮赶路。 路过学塾,小镇孩童的诵诗声钻进胧星耳朵里,开篇便是“步登春岩里,更上最远山。”一下把他吸引住了,胧星不懂什么叫意境,只是想想就觉得很美。 什么“石梁耸千尽,高盼出林口。”什么“亘壑蹑丹虹,排云弄清影。”都是一句话就能把人带进盛景的华丽诗句。 正因为胧星是每天进山的人,所以他最能理解诗里面描绘的景色有多美,也正因为常在山里跑,胧星又不禁觉得山里看到的景色都没有诗句写的那么传神出彩。 世上明山秀水千千万,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有机会见到多少? 怀着向往,胧星默默听完诗词的最后几句,心情忽然不再明媚,变得有些糟糕,于是离开,飞快跑回家去。 收拾好心情,胧星一进门,见到无有在灶前忙碌,火光映照下,老和尚气色红润,笑问道:“回来啦?愣着干什么,就等你了。” 见无有手脚麻利,浑不似个迟暮老者,胧星放下心头重担,笑容不禁多了起来。 一股脑倒出山珍,忙开始泼水去泥,眼睛却总盯着烟台上的陶土罐子,喉头滚动,咽着口水道:“爷爷,多放点红油呗?” 红油是无有自己炸的油花辣子,说是辣子,其实不多辣,就图个香,胧星吃饭总喜欢放点。 素食向来清汤白水,滋味寡淡,民间用来添味的葱和蒜也都是荤腥,骨头肉酱更不用说,无有沾不得,胧星跟着没怎么吃,为了让长身体的胧星多吃些饭,无有特意为他炸了这一罐子红油,好在胧星倒也喜欢。 无有笑着答应:“都依你。” 胧星乐呵呵呈上洗好的竹笋、香蕈、木耳等物,眼巴巴盼着面条起锅,蹲在灶前添柴煽风。 见他太猴急,无有拿大筷子夹住他耳朵,笑道:“莫急,火太大了汤会煮干,面会脓掉,耐心候着便可。” 胧星急啊,以往在山上“抢猪食”,“夺熊爱”的时候,他从来不缺耐心,一蹲就是大半天,唯独爷爷煮的素面最让他难以等待,恨不能光阴如水,日月如梭。 其实不怪他,白龙寺作为神州佛门起源之地,素食斋菜也在这里发扬光大,素面就是其中一绝。曾有江南饕客慕名而来,长住白龙寺外半年之久,就为日日吃上这么一碗素面。 无有手艺不差,胧星喜欢无可厚非。 终于等到面条起锅,高汤淋下,油花辣子呲呲作响,紧接着冒起一股浓香,直把胧星馋的不轻。 面条分做一大一小两碗,小的碗口不过胧星巴掌大,对着无有;大的能装下无有一个脑袋,对着胧星,胧星竟还有些不太满足,意犹未尽,想着爷爷为什么不多煮一些,肚子装不下没关系呀,他休息一会还能再吃。 毕竟素面可不常做。 揉面擀面都是力气活,无有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要不是逢年过节,基本不花太多功夫做这些,但既然做了,多半碗少半碗差别其实不大。 无有不动筷子,只是静静看着胧星埋头大吃,然后把自己那碗面推给胧星。 朝夕相处,胧星多大饭量无有心里清楚,多自己这一碗刚刚好,他本也没打算吃。 胧星一窒,嘴上挂着“一帘”面条来不及咽,望着无有,老和尚脸上的红润在一点一点迅速消退,重新变得灰败,胧星的心气也跟着一点一点坠入谷底。 胧星心中的天,塌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手脚麻利,气色红润,竟然都只是老和尚的回光返照。 胧星颤抖着手,把碗推回去,道:“爷爷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不可以不吃东西。” 无有伸筷子替他把面条捡进嘴里,再推碗,摇头笑道:“爷爷没胃口,吃不下。” 直到现在,胧星才意识到为什么爷爷要在今天做他平时想吃却吃不到的素面。 还有镇上人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逗弄胧星,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关心。 包括布置给学生的课业,仿佛算准了胧星会在那个时候去偷听,所以教书先生刻意挑了这么一首诗开导他,教他看淡生死,向往世间大好河山。 诗近末尾,令胧星心情变差的那一句, “深入不动境,乃知真圆寂。”何为圆寂?抄了两年佛经,胧星怎会不知何为圆寂。 僧尼之死是圆寂。 近日来,无有形同枯槁,印堂发黑,谁都知道一个气血两亏的老人活不了几天。 为了撑到现在,给胧星做好一顿素面,无有已经竭尽全力。 枯瘦的手掌从胧星脸上缓缓划过,带走一行泪水,无有轻声道:“痴儿,爷爷求佛一世,终在今日得见西天,你该替爷爷开心才是。” 既然死去不可避免,胧星不愿令爷爷走得不安心,一抹泪,坚强得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至少让爷爷看着自己把面吃完。 哧溜声又复响起,纵然面里掺了泪水变得苦涩,胧星没让爷爷做的最后一餐留下半点汤水。 无有欣慰,“我死后,你只管往东去寻你的师父,若他还在人世,自会与你相见,若你始终等不到他……想做和尚便去做吧,爷爷替你留了后路,白龙寺僧徒遍布九州,去哪都有你的安身之所,当个医僧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 胧星默不作声。 无有又道:“爷爷知道你心里有气,哪怕他从来不认可你是他的徒弟,你却不可以不当他是你的师傅,恩深情重,你千万不可以忘本。夜麟是他名讳,事关重大,关键时刻或可救你一命,切记不可与人轻易提起。” 言尽于此,无有黯然垂首,驾鹤西去,留下年幼的胧星终于崩溃,伏在老人尸体边泣不成声。 这一天,胧星的哭声响彻了半个小镇,宣告无有死亡。 这一年,胧星只有六岁,他将开始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何去何从,少年唯有迷茫。 第二卷·正文 第二章 路见不平 持续烧了两个时辰的大火渐渐停歇,镇长捧来一物,几经犹豫,似乎不愿现在就交给胧星,只听他关切问道:“此去兖州路途遥远,而且路上许多强人盗匪,胧星年纪那么小,真要自己一个人去吗?” “爷爷走得太早,胧星来不及尽孝,常听镇里的老人说叶落归根,胧星想把爷爷的骨灰送回寺庙,不枉费他养育我六年的天大恩情。”守了一夜的灵,胧星神色疲惫,鞠躬道: “谢谢镇长和叔伯婶婶们这些年的照顾,胧星走了。”从镇长手里接过盛放了无有骨灰的瓷罐子,拾起那个陪伴他长大的背篓,与前来相送的乡亲们挥手告别,然后信步走出小镇。 最后一次回头是在山腰视野空旷的某处,胧星曾和无有在这里眺望小镇上那间简陋但温暖的小木屋子,比赛谁跑得快些,能抢在另一个人前面先回到家,赢的人可以偷懒一天,不用抄经,输的人就帮赢的人把缺的课业补上。 有此奖励,胧星当然跑得特别起劲,每次比赛都是他赢,但胧星从来不会偷懒,总是乖乖抄好了经书给爷爷看。 只因为他这样做爷爷脸上的笑容就会更多些。 时至今日,胧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无有明明不愿让胧星做和尚,却要他每日抄诵佛经。 胧星曾见经书中这么写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意指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原来佛经里说得最多的便是人生苦短,死后能登极乐,要教世人禅参两忘,悟透生非乐死非苦的道理。 想来应是无有早料到了生离死别的一天,才会做此安排,希望胧星不要太难过,毕竟他那么小,如果不灌输这样的观念,无有一死胧星真的会垮,哪能像昨日晚间那样,明知至亲将死,还能静静坐着把面吃完。 胧星双目无神,喃喃道:“爷爷,别怪胧星,胧星不想拜师,胧星送您回家。” 收回视线,聂胧星辨别了一下方向,依稀认出哪边是东方后抬步便走。他没有地图,因为小镇拿不出地图这样的贵重物品,倒是镇长给了一小本地方志这样的东西,帮助他走出这片山林。 至于不知道兖州该怎么走没关系,往东即可,毕竟离得那么远,着急也没用,剩下的路上慢慢琢磨,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路上走着,胧星蓦地想起他还不知道背篓里面有什么,行李是无有事先收拾好的,胧星并未来得及看。 胧星一一清点,拨开两套寻常衣物,映入眼帘五本书籍,分别是《心经》、《道藏》、《小学》、《九州志》,以及一本剑经《名剑八式》。 前四本只是寻常书籍,只要有钱的话,大点的城镇书铺里常买得到,只有夹在最后一本剑经书页中的信笺上,老和尚遗言里写明了要胧星背牢以后要将剑经直接烧掉,免遭祸患,想必是什么珍贵之物。 有剑经,当然会有剑器。 胧星拿起静静躺在背篓底部的银色短剑细细端详,短剑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剑锷,算上剑柄,这把短剑不过他一臂之长,剑身约摸一尺而已,短是短了点,好在胧星个头也不高,算是相得益彰。 拿惯了柴刀,一时间要他换用短剑,胧星还真有点不习惯,简单挥舞几下便又将它放了回去,只是打定主意先把《名剑八式》背起来再说。 就着洒落林间的婆娑暖阳,胧星翻开剑经封面,见着头一页是那著书者的自述,不禁多了几分兴致。 是孩子没有不爱听人讲故事的,胧星也不例外,只听他一字一句小声念道: “吾应天命而生,剑心玲珑,三岁初习剑即悟剑之刚、柔。旦有剑出,无不可斩,斩之即断。” “五岁时剑意傍身,轻时若羽悬天,鸟过成截,重时犹山坠海,鲸鲵难避。” “九岁习剑小成,剑意由虚转实,拟凤、化龙、猿啼,虎啸,无一不可,凡万物在心则重现我手,虽然势不可挡,其实有形而无神,难登大雅,决心游历人间,遍观天下万剑。” “十四岁得悟大道。谓之剑本凡铁,通灵因我。集心、意成念,附之于势,日久生灵。剑势为实,却可斩虚,除鬼神灭魂魄不过举手之劳。” “此后,适逢魔刀乱世,吾不忍生灵涂炭,遂问剑赤炼于神州东岳之巅,意决死战,不料赤炼无心恋战,自愿受伏。吾胜之不武,更深知自己非他之敌,若有朝一日赤炼反悔恐制他不住,因而苦寻对敌之法。闭关十年,创出一式剑法,名为掩日,此剑法至阴、至寒,或可灭却赤炼之火。” “镇守封印百年,终不见赤炼现世,空有一身修为而无用武之地,吾不愿虚度光阴,欲求突破,于是创立门派,集毕生修为著下一部剑经《名剑八式》,并铸八剑以传后人,凡后世习此剑经之人,当承吾遗志,矢志不移。” 故事到此结束,胧星却意犹未尽,而且有些喜欢这本剑经,不为其他,主角至少看起来是个好人,愿意为了世人不被魔头毒害而守着封印那么久。 百年光阴,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可半点不容易。对比胧星自己,爷爷还在世的时候,要胧星干坐着抄几天佛经根本不可能,最多两日,胧星屁股上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坐不住。 何况人生一世,总共才活几年?所以胧星打心里钦佩。 两耳微动,少年忽而抬头,却见无数金黄垂落枝头,如幕徐徐掩下。 风起,微凉。 深秋叶落过后,背篓少年的身影彻底融入林间小道,消失在满山秋色之中。 恍惚传来读书声: “第一式,真刚……” ———— 山中无岁月,不知是不是弄错了方向,胧星第一次走出山林看见人烟,已经是初冬时候。 暑往寒来,胧星还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衫,冷风驱使着他走向夜幕里唯一的火光所在。 那座寨子。 大红灯笼高高挂,人声顺着篝火的黑烟冲上天空,响彻八方,仿佛要让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里有喜事。 有喜事的话,给主人家道声喜,进去讨些吃食衣物暖暖身子总是可以的,胧星小时候居无定所,没少跟爷爷蹭吃蹭喝。 于是快步上前,凑近了山寨,胧星发现某些不对的地方。 寨门口确实排满了前来贺喜的人,只不过排在前头的喜气洋洋,排在后头的愁容惨淡。 偷偷混进队伍末端,听着前面两个打扮粗犷的汉子嘀咕了半天,胧星才知道,此处名为牛头山,寨子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而是专门打家劫舍的凶悍马匪。包括两个汉子在内,所有前来贺喜的都是附近的山头匪类。 无论土匪、马匪、水匪,既做同行便是仇家,没有专程上门为仇家贺喜的道理,除非迫不得已。 胧星壮着胆子又听了一会,原来逼着这些人来牛头山贺喜的原因,是牛头山大当家的独女被奉天府某位长老相中了,据说根骨尚可,意图把她收入门内做记名弟子。 奉天府是梁州唯一的仙家门派,权势滔天且实力强大,寻常百姓被奉天府相中无异于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消随便学那么一两手回来,要把其他几座山头的寨子平了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但凡挨牛头山近一点的山头,哪个胆敢不夹着尾巴跑回来示好。 知道寨子里蛇鼠一窝,胧星立刻没了蹭饭的兴趣,巴不得离这儿远点,忽然从身后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近时更有几声惨厉至极的尖叫。 越过贺喜队伍,寨子里几个喽啰冒出头来,“二当家回来了?是二当家回来啦!” 眼见骑马的队伍靠近,喽啰们快速迎上前去,哈着腰道:“二当家好眼力!好手段!这一趟去了不多时,竟带回来几个美娇娘,今儿晚上兄弟们有的快活了!” 胧星循声看去,登时怒红了眼睛,马背上绑着的不是其他,竟是这帮马贼不知道从哪里强行掳来的漂亮村姑,更有几个年纪轻轻,长发不曾盘起,是那好人家里未出阁的少女,此时正大声哭喊求饶。 一众马贼不仅不觉得吵闹,反倒觉得非常助兴,饮酒更兼污言秽语,吓得女眷们惨无人色。 二当家大手一挥,笑道:“快些放我进去,送她们去沐浴更衣,好伺候众兄弟。今晚我抓回来不少,兄弟们都能分一杯羹。” 几个喽啰兴奋地大叫,呼呼喝喝往回跑,开了寨门放行。 牛头山二当家一骑当先,身后十数骑紧跟而上,胧星亲眼见着那些女子从自己身边掠过,眼神绝望、无助。 他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前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身形。 野猪群他都打不过,何况是一帮刀口舔血的凶悍匪类? 救人宜早不宜迟,晚了她们就要遭到悍匪毒手,胧星心思急转,事到如今,不能力敌,那就智取。 爷爷曾经说过,若是做惯了伤天害理的恶人,若不找到正确方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套根本行不通,无非是送死而已,要救人,必须另谋他路。 胧星现在拥有的非常少,短剑和五本书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依靠。 撇开劝人向善的《心经》、启蒙心智的《小学》、千奇百怪的《九州志》和高深莫测的《名剑八式》,少年最后选中了背篓角落里,最厚的那本书—— 道藏! 第二卷·正文 第三章 哪里来的小鬼? 道藏出自何处?自然是神州最大的修仙门派,奉天府。 道藏未曾记载什么驻颜奇术,更无任何强大功法供人修炼,只是一本记载了许多文字的寻常书籍,几两银子便能购买。 几两银子其实不多,家中有点小钱的都能拿得出手,但是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区区几两银子的价格就把道藏和低贱两个字挂钩。 道藏是奉天府的大道根本,怎么可能低贱。 之所以流传市面,沾满了铜臭,只因为奉天府的祖师爷是个极有仙气的人物,不带半点心眼,就这么把自家根本大大方方刊印给凡人看,不怕被人李代桃僵。 那位故去了近万年的奉天府祖师爷心胸豁达,曾对弟子笑言道:“学问越好越别藏着,怕什么?随便他们看,爱看多久看多久,看得懂的能有几个?看不懂他们就会来拜师、来求学,来了以后舍不得走,奉天府也就开枝散叶了,好比你们几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赶都赶不走,老烦了。” 实力摆在那儿,道藏无比深奥,古往今来看得懂道藏的人确实寥寥无几,但凡是看懂了道藏的皆是那站在山巅的伟大人物。 能通天。 比如远在帝都朝堂的大明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比如奉天府至高掌权者玄庭真君,翻云覆雨,一手遮天。 这么深奥的书胧星当然看不懂,看了半个多月也没看出朵花儿来。但是关于奉天府,爷爷以前说过不少,胧星借此引经据典吓唬吓唬没读过书的强盗马匪应该没什么问题。 只见他眉头一皱,站在接待宾客的山寨喽啰跟前,冷冷道:“我要见你们寨主和大小姐。” 接待完所有宾客,正忙着统计贺礼名目的蒋稻一愣神,人不是都进去了么,怎么还有。 空闻其声,不见其人。 蒋稻左顾右盼,四下里寻了半天也没找着说话的跟在哪里。 一旁马贼忍着笑,给蒋稻指了指地上。 好嘛,是个小屁孩。 等蒋稻站起身时,他才看到桌子前头满脸戾气的聂胧星,瞬间噎得不行。 贼窝酒宴,哪个胆子再大敢带小孩过来,也不怕被人煮了吃?这年头吃小孩可不少见,吃上瘾了自家养几个菜人也是有的。 蒋稻按着胧星的小脑袋,很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两下,厌弃道:“哪里来的小鬼,眼睛没毛病吧?这儿是贼窝,快给老子滚远些,要不是今天大小姐喜事不宜杀生,老子非把你烹了下酒不可。” 胧星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看。 “这架势……”忽有马贼打趣道:“老蒋,这娃儿不会是前几年被你祸害那姑娘生的崽吧,找爹来了?呦,瞧瞧,眉清目秀的,还真像!” 蒋稻还击道:“怎就不是你的?”高傲地抬头,“再说了,能有哪个经得住凭我这杆枪?哪次老子没玩够就把人死了,哪来的活口?哪来的小孩?” 顿时嘘声四起,“呵,就你?” “谁不知道老蒋你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姑娘到底是被你弄死的,还是你担心短处被揭发怕没脸混才把人掐死的……可真不好说。” 蒋稻不甘示弱,“好哇,敢不敢打赌,下次我当着你们面儿弄,弄不死算我输!” “反正是白来的钱,不要白不要。” “恼羞成怒咯,哈哈哈” …… 有人笑声不断,有人怒不可遏。 却听“锵——!”的一声。 胧星含怒拔剑,一剑过后,高脚木桌应声两断,紧接着死一般的沉寂,围观的贼匪们虽然见惯了大场面,却从没见过那么狠厉的小孩,一时间都被吓住。 只有蒋稻寒战不断,胸前空空荡荡,好像少了什么,低头看去,原是上衣被胧星拿剑对半划开了,若是短剑再进寸许,后果不堪设想。 横的怕狠的,蒋稻不禁后怕,悻悻收回手,“咱能先把剑收了,好好说话不?” “不能。”拿剑抵着蒋稻胸口,聂胧星几番意动,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他想杀人。 渡善和祛恶是两回事。 人心善恶,胧星不止见过,而且见过不少,因为爷爷教过他,所以他多少能分得出一些。老和尚从不要求胧星不能杀生,反而以“菩萨救苦”和“金刚降魔”两个典故,劝诫胧星要心存仁慈,亦不能过分仁慈。 胧星虽然年幼,常跟爷爷在外游历,也知女子视清白之如生命,从来不是轻易可以拿来当成儿戏说笑的事情,何况眼前的马贼们作恶多端,害了不知多少女子,简直百死难赎。 奈何他不能杀,他还要救人。 胧星深深吸了口气,眼中血丝渐渐消退,等冷静下来后,他便说道:“刚好到附近历练,听说有师门长辈在牛头山收了个师妹,我特意前来看看,没想到她家下人竟是这样的货色,要么你叫她出来见我,要么师妹我也不认了,今儿就打道回府,与师叔师伯们说道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历练? 师门? 师妹? 奉天府?! 胧星语出惊人,犹如天雷滚滚,一重盖过一重,却把蒋稻吓了个半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胧星身份属实,他又把人气走,一旦胧星回了奉天府,说上几句话,要把这桩喜事搞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大当家岂能饶他? 任他蒋稻再机灵也逃不过一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但不管如何惊慌,心里不能没了方寸,蒋道既然能被大当家安排这份差事,察言观色、待人接客的技能总归有些。 既然胧星被他无理对待时选择了暴露身份,说明他还是更倾向于见师妹而不是回去告状,所以这事还有转机。而且胧星看着才多大?到底是个小孩,指不定略施小计就哄好了。 于是蒋稻先给附近同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马贼会意,不动声色围了上来,不管是真是假,都先把人留住,人是得罪了,大不了更得罪一些,多挨当家和小姐一顿打,丢半条命总好过丢一条命。 然后便是示弱,稳住胧星情绪。 蒋稻直接给胧星当场跪下,哆嗦着说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道长,可不敢狗胆包天再把您晾在外头吹夜风,要是被大当家知道了,小的岂能活命?求道长饶过小的贱命,给小的一次机会赔罪,随小的入内吧!” 胧星陷入沉思,进入山寨与闯进虎穴无异,脱身极难,可若是不进去,临阵脱逃难免令人生疑,救人更加困难。 见胧星没有就此离开,蒋稻心中大定,再次劝道:“道长既然来见师妹,我家小姐哪有不出来相请的道理?只是小姐尚未出阁,不宜在外抛头露面,还望道长体谅,而且这里无酒无膳,不好招待道长不是?” 胧星皱眉想了想,为救人,进入山寨势在必行,便收了短剑,点头道:“好,我本意只是见见师妹,道一声贺,没想节外生枝。” 蒋稻大喜,磕头拜道:“谢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性命。小的这就差人禀报,道长您先请。”伙同一众马贼围了上来,簇拥着胧星走进山寨大门。 迎着千人目光,胧星走上红地毯,从大门,到前厅,到堂口小院,再到寨后大院,最后止步于后厅主席,所过之处无人不行注目礼。 主席暂时无人,胧星安然坐在上首,面对众人议论,尽管胧星小脸面不改色,其实后背已然凉透。 要不是经常跟着爷爷到处做法事,混迹于各大道场之间,见过不少大场面,他还真有些镇不住自己。 蒋稻没敢怠慢,一路随行,拍马溜须的同时也从胧星手里拿过他的背篓行李,嘴上说着让喽啰帮他拿到客房,其实正在去往某人卧房的路上。 胧星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也包括那把短剑。 胧星早慧,马贼的用意他猜到了些,但他没拦着,坦坦荡荡给别人透点底,好将计就计。 蒋稻十分殷勤,“道长请先用着酒食,稍候片刻,大当家、二当家、小姐一会就来。” 略微往席间瞟了几眼,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胧星摇头道:“我境界低微,尚不能服气辟谷,确实有些饿了,只不过酒肉都是浊气,不利于我修炼,你且取些素食浆果即可。” 蒋稻应声好,恭恭敬敬退了下来,走出后厅绕了个弯,也不见他寻去厨房,反而走进某间牛头山上最大的屋子,“禀大当家的,问得少年姓聂,口音是梁州本地,谈吐不凡,颇有几分大家风范,言行也无不妥,他不食酒肉,席间向小的讨要了些素食浆果。” 卧室里,大当家方堂貉,二当家俞得水,大小姐方毓都在此处。 大当家方堂貉心思缜密,开口问道:“师承呢?问出来没有?” 蒋稻战战兢兢道:“他没说,小的也没敢问,只不过他无意中说到,他师傅曾代表奉天府外出公干,回来时与他提及白龙寺的许多风采,令他向往,因而决意下山历练,增加阅历。小人瞧他说得有模有样,什么缥缈浮经白龙壁,千佛镇狱浮屠塔,我听都没听说过,但他语气仿佛亲身到过一般真切,不似作伪。” 三人同时一惊,面面相觑。 大小姐方毓有心修道,关于奉天府,她早些年特意收集了不少小道消息,但凡能跨州到别处势力出访的,至少也是个二境修为的精英弟子,指不定三境长老都有可能。 抛开不为人知的五境,四境在神州就已经几乎登顶,所以别看二三只比一大,看着虽然不多,其实已经遥不可及。 需知整座牛头山上,包括大小姐方毓,仍然是连个一境都还没有。名义上她是被长老相中收做弟子,实际上仅仅给了一次机会,让她参与入门考验,考验过了才是弟子,而且还是长老的不记名弟子。 路还远着呢,至少比胧星这个有幸聆听跨州见闻,可能是“长老嫡传弟子”的怪小孩远得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为了进一步确定胧星是真是假,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放在桌上两尺高的小背篓,更确切的说,是从里面掏出来的五本书籍,还有那把短剑。 …… 大厅里,胧星小口吃着后厨盛上来的素面,有些想爷爷了。 第二卷·正文 第四章 狐假虎威 道藏在梁州是最常见的书籍,几乎家家户户藏有一本,却不知奉天府弟子带出来的有无特别之处,方毓小心翼翼捧起道藏翻开细看,与自己背过的那本似乎没什么不同,就是书页有些泛黄老旧而已。 大当家方堂貉的注意力则在短剑上,他常年与人厮杀,所用多为刀斧,真没见过仙家器物长成什么样子。 短剑入眼模样朴素,仅由剑柄和剑刃组成,没有剑格、剑锷之类,亦没有铭刻任何奇异花纹,就只是沉。 沉得非同寻常,堪比三尺长剑。 他先是掂了掂短剑的重量,确实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紧接着几番摸索又找不到问题的源头在哪,方堂貉皱着眉头沉声道:“短剑十分沉重,剑刃却轻薄如纸,应该是剑柄里头有些玄机,但是我找不到机关在哪。” 二当家于得水从方堂貉手中接过短剑,双指捻住剑尖轻轻扣压,发现短剑的韧性也极好,因为随着剑刃被他一点一点掰得弯折,直至画出一道半圆,剑刃都不曾折断,一旦于得水松开手指,剑刃顷刻恢复原样,着实神异。 与方堂貉相看一眼,于得水虚挽一朵剑花道:“试试?” 方堂貉中气十足吼了一声,“好,那就试试!” 门板大的宣花斧刃随之落下,和于得水手中短剑相错而过。 一声脆响之后,短剑剑刃上没有任何缺口,宣花斧则几乎裂成两半。 方堂貉轻轻抚摸斧面裂隙,感叹道:“凡铁对神兵,不外如是,随我征战二十多年的老伙计算是报废了。” 方毓神色凝重,正要翻开那本薄薄的名剑八式,却被其父方堂貉及时制止,“毓儿不可妄动,道藏、心经、小学等书十分常见,名剑八式则闻所未闻,有道是仙家典籍多为不传之秘,私自翻阅易犯忌讳,如若他真是奉天府中人,你这就得罪了人家。” “爹爹说的是,是毓儿有失妥当。”放下书,方毓再道:“依爹爹看,这人身份是真是假?” “我看八九不离十,老二你怎么看?” 于得水道:“是真是假只管试试便知,来人。” 蒋稻入内,询问道:“二当家请吩咐。” “从我抓回来那几个女人里面挑个漂亮点的雏儿,令其沐浴更衣,伺候小道士。” 蒋稻领命,正要离开。 “且慢。” 及时制止了蒋稻,面朝于得水,方堂貉道:“老二,伺候小道士何不用那新妇?雏儿不懂事,而且性子烈,若是发作起来,小道士难免伤了……” 说到这里,方堂貉猛地一惊:“你是要借刀杀人?此事不妥!” 于得水忙将他按住,解释道:“老大莫急,既然小道士师承奉天府,又敢独自下山历练,必定身怀绝技,谅那寻常村姑伤不得他,如若是个假的,伤就伤了又有何妨?” 方堂貉思来想去,仍是拒绝:“真假暂且不论,虽然他千里迢迢从奉天府跑到这里,貌似法力高强,指不定有高人在暗中保驾护航才能一路顺风,小道士如此年幼,能有多高道行?今日真要伤在那些村姑手里,我等难辞其咎不说,毓儿的前途可就毁了!” 于得水道:“老大放宽心,试探而已,最多是个轻伤,横竖死不了人。” “这……” 方毓从旁劝道:“女儿也觉得此计可行,爹爹不妨试试。” 见方堂貉不再反对,于得水对蒋稻使了个眼色,蒋稻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方毓挽着方堂貉胳膊道:“走吧爹爹,我们去会会那个小道士。” 方堂貉起身,“也好,别让人家等太久,以为我们都是粗人,不识礼数。” …… 席间,聂胧星用完了素面也不见正主露面,不禁有些着急,见不着正主就救不到人,更担心那伙贼人急不可耐,强要了姑娘们。 于是招来小厮,问道:“你们大当家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堂外有人高声道:“大当家、二当家、大小姐到!!!” 胧星坐在主席上首,正对大门,循声望去,只见场中人影绰绰,尽是凑上前道贺的宾客。 通过缝隙,胧星看到了三个主事者。 居中的是大当家方堂貉,豹头环眼,人高马大,虽然四肢发达,胧星不觉得他的头脑哪里就简单了,试想偌大一个牛头山山寨,只靠蛮力和义气就想在近千号人里头脱颖而出明显不太可能,脑子不能差了。 左手边,于得水相对瘦弱一些,听闻二当家是山寨智囊,胧星本以为他是那种不善武斗之人,直到于得水一身刀疤映入眼帘,胧星才知道自己错了。 山寨到处是篝火,不如何寒冷,因而于得水直接脱下皮草,露出一身精瘦的肌肉以及十数道大小不一的细长刀疤,胧星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匪。 右手边自然就是大小姐方毓,举止大方,谈吐文雅,比起山寨女匪,她更像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安抚完众宾客,三人走到胧星面前。 在此之前,胧星已经幻想过许多种见面方式以及他与匪首三人之间可能发生的对话,直到这一刻,胧星终于确定他的态度。 强硬、冷漠。 只有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胧星才能确保事情按照自己希望的来发展。 于是胧星没给他们留下任何面子,开口便道:“方毓,你可知罪?” 阵阵错愕之后,方毓强笑道:“师兄这是何意?” 胧星掷杯落地,溅湿一地酒水,只听他喝斥道:“我奉天府弟子善行人间,声名在外,无不是仙风道骨、鸾姿凤态之士,万万没想到,如此高伟形象,竟然被你这么一个没入门的记名弟子砸了个稀烂,你问我是何意?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似是想到了什么,方毓脸色一白,回头看了二当家于得水一眼。 未等她辩解,胧星一拍桌子,又道:“你出身凡俗,更是匪类,好不容易被我师叔看中收为弟子,本不失为一桩美谈,可你非但不知道洗心革面,洁身自爱,竟还重操旧业,做出这等强抢民女之事,却叫世人如何看待我奉天府弟子?如你这般鸡鸣狗盗?蛇鼠一窝?!” 方毓贵为山寨千金,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纵然心智不俗,一时间仍有些手足无措,脸色越发地白。 方堂貉见状不妙,忙上前和解:“道长息怒,今夜事都是我主使,毓儿实不知情,一切错在我,还望道长网开一面,莫要责备毓儿了。” “不知情?你们真当我是傻子不成?”念及晚间所见,被俘女子的无助神态,胧星几乎怒不可遏,随手握住身后兵器架上的长剑,拔剑斩下。 酒桌没能挡住胧星用上了真刚心法的一剑,瞬间炸裂两分,声势骇人。 胧星狼顾八方,指着方堂貉三人道:“即便我把行李给你们随意翻看,因为里面没有道袍、没有证明身份的玉牌,我知道你们依旧不相信我,觉得我是假冒的,大概还要用什么阴谋诡计暗中试探于我,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三个一起上,无须师门所赐神兵,只凭这一柄凡铁,管教你们知道什么是仙凡有别!” 被胧星气势慑住,方堂貉、于得水脸色铁青,哪怕胸中郁气万分,无论如何不敢出手,一旦出手,可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死在当场。 挡不住。 胧星那一剑太过锋利,以至于他们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只注意到青石铺成的地面被胧星切开了一条深长裂缝,却没有发现胧星袖子里的手臂因为脱力而不停地颤抖。 胧星以有心算无心,步步为营替自己造势,哪怕是方堂貉、于得水这样久经沙场的悍匪也要被他吓住,遑论宾客和小厮。 大堂里静得可闻针落。 方堂貉硬着头皮安抚道:“道长说得哪里话?我等怎敢冒犯道长,把剑先放下,有话好好说。” 胧星把剑按在方堂貉肩头,冷冷道:“没什么好说的,把女孩们送回家里,好生安抚,该赔钱的赔钱,该正名的正名,我可以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继续我来此的初衷,提点你女儿几句。否则,我会换一个方法,把寨子里所有人都灭了,掳人的只是一伙强盗,和奉天府没有任何关系,收弟子的事情也只会是谣传……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方堂貉转头道:“老二,这事交给你去办,记住,姑娘们要一个不落地安全送回去,抚恤金给够,就说是请她们来给宴会和后厨打下手的,然后挨家挨户多送些红包,把喜事作全。” 尽管到嘴的鸭子飞了,脸色十分难看,于得水没敢在这个特殊时刻唱反调,忍着恶心走了。 于得水刚一出门,立刻便有机灵的山贼小厮麻利摆好新的酒席,方堂貉伸手作请:“道长请上座。” 得见胧星脸色缓和下来,方毓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满上两杯酒水,盛到聂胧星面前道:“师兄可还满意?” 胧星心想救人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再留下去反而不好脱身,于是接过酒水但不饮用,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腹稿:“酒便罢了,今夜不快,我亦不想多留,扰了你们兴致,来这里只是为了给你留句话,师叔虽然收你入门,考验仍在,世上空有仙缘却无言得见仙门者比比皆是,只有真的寻到奉天府,你我才算同门。” 话一说完,胧星没有接受方堂貉的挽留,只是拿回了心爱的小背篓以及里面的行李,转身就走。 久久,方毓回过神来,朝着已经远去的胧星背影深深一礼,“多谢师兄指点,方毓今夜便走,争取早日寻得山门,踏上仙途。” 第二卷·正文 第五章 将错就错 夜色里,胧星偷偷摸到山寨大门之外一棵树下,挖出那樽盛放了无有骨灰的陶瓷罐子,小心翼翼将之收好。 直起身,借着身后寨子一点火光,胧星依稀可见黄泥路上杂乱的马蹄印迹,循着印迹,他飞快地向前奔跑,试图追上于得水一行人。 人心险恶,何况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山贼。事关十几条人命,他不放心,更不相信于得水真会按照他所希望的去做,跟上去看看只是为了预防那个“万一”。 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胧星感到脚力不支,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已经超乎寻常,可要追上骏马又谈何容易。 一路上,胧星时常察觉到某些异常,是三五成群的贼寇团伙,藏匿在林间草丛,既不引火点灯,相互之间也无交流,就是摸着黑向山寨前进,胧星稍作停顿便没去管,只跟着马蹄去追于得水。 至于那些贼寇的来意,胧星其实猜得出来,无非是黑吃黑而已。 只凭一个未入门的奉天府记名弟子,牛头山想在整个梁东地带一家独大明显不太可能。 梁州东部大小山头近百座,贼匪无数,哪个都想称王称霸,但哪个都做不到,因为实力相仿,现在,牛头山打破了这个平衡,一旦方毓从奉天府学成回来,他们要么归降,要么受死。 匪首们作威作福惯了,哪个愿意屈居人下?于是合起伙来,打算把牛头山一锅端了,届时死无对证,奉天府不可能因为死了区区一个未入门的记名弟子而向他们所有人追责。 人走茶凉,世态如此。 现在于得水一走,牛头山实力大减,胧星这个冒牌的奉天府弟子也已经离开,贼匪们立刻按耐不住,想来再过一会便要发作。 胧星没能力帮,他也不想去帮,漫山贼匪,没有哪个手上不沾人命的,如若今夜不幸死了,只当是迟来的报应。 又追了几里,胧星忽然听到前方不远有人谈话,连忙藏了起来。 “二当家,这几个妞成色那么好,真要送回去岂不可惜了?” “不如……就地做了,抛尸荒野,又有谁知道是我们做的。” “不是没想过,可若不把她们送回去,一旦东窗事发,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当家莫怕,前面便是山村,二当家带着哥几个一进一出,连带着这几个妞的亲属,把村里的人全杀光了,只要兄弟们都不说,又有谁能知道?附近山头那么多,屠村的勾当不是没发生过,谅他们猜不到我们头上。” “老钱说的没错,奉天府修士可都是大忙人,谁会没事揪着这茬不放?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二当家,干吧!”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啧啧啧……哥几个可有个把月没尝过野味了。” 听着众马贼谈话,胧星怒火中烧,全是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奸·淫掳掠不说,屠村这等勾当竟然也干得出来,当真该死! “好!干了!记得吃干净点。” “二当家万岁!” 只等于得水一声令下,众马贼欢呼雀跃,一个个急不可耐地翻身下马,发疯一般冲向姑娘们乘坐的马车。 面对拖拽和撕扯,少女、妇人们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是惊声尖叫、疯狂抵抗,然后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甚至拳脚相加。 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每当如脂如玉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视线中,马贼们只会更加兴奋,更加凶狠。 尖叫声划破夜空。 黑暗中,少年的怒气已经登顶。 胧星自小仁善,别说杀人,他连地上蝼蚁都不舍得踩踏。 从未想过,人心之恶竟能如此丑陋。 这一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谁挡他,他便要杀谁。 多年前误食的那颗丹珠悄然发作,胧星的瞳孔变得细长,他的皮肤渐渐蒙上一层血色,还有细密的鳞片。 兽性入心,少年噬杀。 毫无预兆,胧星消失在了原地。 于得水挑了位姿色姣好的少女擒上马背,正欲行乐,忽然间一身寒毛炸起,于得水近乎本能得拔刀格挡,却见一道白光东升西落—— 白光无比耀眼,径直划过于得水脖颈,然后顺势斜下,没入地面。 长刀没有挡住胧星手中短剑,于得水抛颅洒血,当场毙命。 血染衣衫,胧星静静看着眼前的尸体,面无表情。 四周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那个马贼认出了胧星,惊叫道:“你……!你是那个奉天府弟子!” 背对众人,胧星嘴角挑起一抹邪笑,“对头,我留你个全尸。”话音刚落,那个马贼便被短剑洞穿了胸口。 无人可见这一剑的轨迹。 唯一能看得见那个已经变成两截躺在地上。 胧星依旧背对众人,没有任何一个马贼胆敢上前一步,包括那些女子村姑。 她们不敢说话,直到今天为止,她们都和胧星一样没杀过人,更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比起尖叫,过度的恐惧令她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转过身,胧星轻声道:“放下武器,跪在我面前认错,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一马贼试探道: “你道长说的可是真的?”然后,他被胧星按着头颅掼到了地上,不再出气。 胧星捡起地上一块碎布片擦了擦手中血迹,淡淡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人逃跑,有人反抗,只不过都是少数,都被胧星一一杀了,剩下七八个不再违逆,乖乖跪在胧星面前。 看着眼前跪着那一排马贼,胧星笑了笑,“你们怎么那么蠢?” 众马贼终于意识到不对,他们惊恐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见到生前的最后一幕,就被人用剑切开了脖子。 胧星脸色苍白,右手不停颤抖,他虚脱了,最后一剑用的是左手。 胧星体内的蛟丹处于封印状态,没能给他任何力量上的帮助,只是泄露出来的些许兽性激发了胧星的潜能,让他可以以一种透支的方式运用自己的力量,因而胧星现在其实十分虚弱,如果马贼们拼死抵抗,最多再杀一两个,胧星就要倒地不起。 兽性渐渐褪去,望着一地尸体,胧星心情低落,杀人并不能给他任何快感,他不喜欢杀人,浓烈的血腥味混入鼻息,让他十分不适,同时一股强烈的虚弱感涌了上来,令他昏昏欲睡。 “姐姐们已经安全了,快回家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胧星忽觉眼前一片黑暗,无力倒地,然后没了知觉。 劫后余生的村姑们面面相觑,慢慢围了上来。 …… 醒来第一件事,胧星在找他的背篓,背篓和背篓里爷爷的骨灰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到处找不到骨灰,胧星紧张地跑出屋外,却不慎撞入一人怀里。 两人倒地,胧星撑起身,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毓。 同样的灰头土脸,不似之前那个穿着华贵的寨主千金。 见到聂胧星醒来,方毓喜出望外:“师兄,你醒啦!” 胧星有些愣神,“你怎么在这儿?” 方毓双眼一下红了起来,泪水不住地淌,“寨子遇袭,爹爹被人围攻至死,亲信们拼死送我出来,要我来寻二叔。” 听到这,胧星立刻就明白了,黑吃黑没吃干净,跑了一个。 方毓通过特殊方法找到于得水,却没想到于得水已经被杀,方毓根据地面脚印和打斗痕迹猜到了事情原委,并且找到这个小山村里。 胧星皱眉道:“怎么,你打算替你二叔报仇?” 方毓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二叔食言而肥,该当有此一劫,方毓不怨师兄,只求师兄救救方毓。” 胧星只想把爷爷的骨灰送到兖州白龙寺,不愿多生是非,摇头便道:“无论发生何事,到达奉天府山门之前一切都是历练,我不能插手。” 方毓哀求道:“现在整个梁东近百山头、数万人马都在找我,别说找到奉天府,方毓能不能活过今天都不好说,师兄救救我吧!” 胧星只是摇头,转身要走,模样有些着急。 方毓忽从墙根取来一物,追上来道:“师兄是在找这个吧?” 是他心爱的小背篓,书籍、骨灰、短剑都在里面,一样不缺。 胧星接过背篓背在背上,脸色有些不自然:“谢谢。” 方毓又道:“小路上的痕迹我也已经及时清理掉,师兄不用担心那些人找到这里,村民们都是安全的。” 胧星:“……” 方毓就这样笑眯眯瞧着他,等他说话。 胧星心里有些挣扎,真要帮方毓脱离困境的话,他们必须往西走,兖州却在东方,他好不容易走到梁州东部,才要出梁,难不成又要折回去?可若是不帮,自己毕竟欠了方毓人情,心里过意不去。 几经挣扎,胧星终于妥协,送还骨灰不争一朝一夕,方毓性命却在旦夕,人情不还以后可就没机会还了,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 于是竖起三根手指,胧星道:“咱们约法三章,第一,路上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安排,不可违背;第二,我只负责助你脱困,一旦你脱困,我们立刻分道扬镳;第三,不许向我打听任何关于奉天府的事情,这是历练,我不能告诉你。以上三点,任何一点做不到,我便不再管你,你答应否?” 方毓连连点头,按住胧星拳头,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按了回去,俏皮道:“答应答应,一万个答应。师兄救我性命,方毓谨记师兄教诲。” 胧星:“……” 第二卷·正文 第六章 封锁线 聂胧星原来的家在梁州北部、临近雍州的地方,无有死的那天,家不在了。 为了让爷爷落叶归根,胧星开始往东走,目的是那远隔万里的兖州白龙寺。 由于路上没有地图、没有人烟,胧星不慎走错了方向,兖州本该在梁州的东北方,而不是东南。 从深秋到初冬,胧星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堪堪走到梁州东部的牛头山,眼看着就要临界,不曾想因为一个土匪千金,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方向,南辕北辙。 所以现在,他该往正...... 《帝途》第二卷·正文 第六章 封锁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正文 第七章 山难 冬天,不只是一个四季轮转的概念,同时指代寒冷,以及随之而来的慵懒。 黎明之前是一个守夜的人最困顿的时候,除了胧星无论如何都叫不醒的土匪千金方毓,当然还有那些四处寻找他们的敌人。 好不容易从方毓的怀抱里挣开,胧星有些犯难,方毓这女人打不得、叫不醒,烦呐。 撇了眼岩穴·洞口处,草叶上的那些冰霜,胧星忽然有了办法—— 带着顽皮的坏笑,胧星轻轻捻断一片草叶,然后偷偷盖到了方毓脸上。 《帝途》第二卷·正文 第七章 山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正文 第八章 朋友 黑暗笼罩着少年的整个世界,没有岩石,没有高峰,没有方毓,也没有那个穿着道袍的男子,无论熟悉或者陌生,曾经有过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 在这里,胧星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视野所及到处一片混沌。 仿佛回到了无有死的那一天,胧星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希望幻灭。 除此之外,万念俱灰的他竟然还会觉得寒冷,很奇怪。 胧星笑了笑,爷爷已经走了,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眷恋的东西,不...... 《帝途》第二卷·正文 第八章 朋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正文 第九章 问路 天未亮时,胧星下峰了,带着他的短剑,在牛头山上偷偷放了把火。 既然成为朋友,胧星总该为方毓做点什么,比如说——寻回方堂貉的尸体。 虽然方毓嘴上不说,胧星心里知道,她是希望再见到自己父亲一面的,只不过无能为力,就好像方毓生前说的那句话,“身不由己”。 生前身不由己,至少死后得偿所愿,反正人都死了,把人葬在一起,希望他们俩下辈子还能再见。 这也是胧星唯一能为他们做到得了。 ...... 《帝途》第二卷·正文 第九章 问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正文 第十章 巫江之上 “这是第几个了?” 地上死物焦枯,是两具残尸,烧得面目全非,根据残尸的体型依稀可以分辨得出死者年龄不大。 朝阳殿里倏忽立起一片巨大的水幕,映射着奉天府统辖范围内——梁州全境的风吹草动。 地点共有八处,除了梁州边境的七处之外,蜀中竟然也有一处,遇袭之人都是从神州各地送前来的修道种子,无论天资、心性也都是上上之选。 他们前途不可限量,却一个不落地死在了奉天府眼皮子底下。 ...... 《帝途》第二卷·正文 第十章 巫江之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