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点染卿怀》 楔子 往事如梦 嘉元十三年,天大寒。 苏染是被爆竹声吵醒的。 彼时正值春节,又是世子爷迎娶美娇娘的日子,世子府里人影攒动,热闹非凡。唯有这箐柳居,冷清得没有人气。 苏染裹着单薄的被褥起身,伸手轻轻将窗户推开些许,入眼一片清凛的雪光。 有冷风灌入喉,掩口咳嗽时,她听到院外自己侍女锦儿带着哭腔的哀求, “孙掌事求您了,锦儿求您去跟世子爷说一声,姑娘的身子太弱,她经不住的,求您去说一说……” 一声叹息,“锦姑娘,老奴也只是按吩咐办事。” “锦儿。” 不知何时,苏染已来到门前。孙掌事抬眼望去。身形瘦削,不复初来时轻盈身姿,一张本就小巧的脸蛋瘦到近乎脱形,苍白如纸一般的人儿与记忆中那个热烈豪迈的女子相差甚远。 她不敢再看,只垂首行一大礼, “世子妃,世子爷有请。” 在她心中,唯有眼前这个与世子爷同过生死,许过正妻之位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一声世子妃。 “可说了什么事?”苏染咽下喉中涌起的苦涩,大喜之日,莫不是还要让她这个旧人仔细缅怀一番? “未曾交代。” 苏染迷惘的神情也只是一瞬,“是了是了,我曾说过,若有朝一日他喜得美娇娘,我作为昔日同窗,必定要出席为新人司仪。” “姑娘……”锦儿不忍。 苏染挥手止住锦儿的话,“勿要误了吉时,唤人进来为我洗漱吧。” 不知为何,心上越痛她反而笑得越开怀,迈过门槛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呆立的孙掌事笑道, “孙掌事,以后还是唤我苏姑娘的好。”此生,不愿再为君家妇…… 话毕,随行的侍女捧着衣物和沐浴用物上前,整个过程,苏染静默的由着她们摆弄,为她梳理头发的锦儿趁人不注意偷偷抹掉眼角泪水。 她的江南织造苏四姑娘,艳惊四座的卿卿公子,老天爷怎的这么不开眼…… “一拜天地……”几不可闻的咛喃。 苏染神思有些恍惚,她突然想起少年清朗洒脱的笑,三月暖阳下带着青草香气的拥抱。 “二拜高堂……” 耳边好像刮过荒漠干涩的风,指尖下是少年同样悸动热烈的心跳。 “姑娘,姑娘你别吓我……”锦儿看着铜镜中女子越来越涣散的双眸,方寸大乱。 “夫妻对拜……” 秦云甫,你不是常问我,我一个江南大户人家养出来金贵千金,是怎样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的吗。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神仙托梦,只是六岁那年和胞弟偷跑去猎场狩猎,我摔了腿又迷了路,急得大哭。一个瘦弱的男孩出现了,他背着我走出猎场,还安慰我说不怕。 后来我知道他是平西王府不得势的小公子,将来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在沙场上拼杀得来。为了跟上他的脚步,我偷偷趁胞弟练武时偷师,没日没夜的练,再累再疼我也受得住。 再后来,我成了他的同窗,他的军师,他的,娘子…… “咳咳!”几缕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下。 “姑娘!” 锦儿接住苏染单薄的身子,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顺着脸庞流下, “快去请大夫!快叫大夫!” 孙掌事见状大惊失色,交代一个侍女去请大夫,自己则急急转身向着主院方向跑去。 “锦儿,”苏染拉住锦儿的手,气若游丝,“我不愿,看他与旁的,旁的女子成亲。” “我知道我知道,姑娘先别说话了,大夫马上就要来了。”锦儿哽咽着点点头,早已泪流满面。 “我想去见爹爹娘亲了。”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郁结于心,寒疾复发,此次怕是难逃一死。 “我不愿,葬在秦家。” “姑娘……” “今生,来生,”她面上显出委屈,睫羽盈泪,“不愿,再为君妇……” 她不知,到底哪里错了,才至于如此地步。又或者,这一切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意识逐渐模糊,耳边锦儿的哭泣声也渐渐远去…… —————————————————— ——主院 琼芳银粟,红绸喜蜡,院内是不绝于耳的人声喧哗,京内最有名望的世族高官推杯换盏客套寒暄,觥筹交错间暗潮涌动。 而偏房内,这场婚礼的正主此刻面色阴沉,死死盯着桌上拟好的一纸休书, “她当真,如此说?” 惊愕,内疚,悔恨,复杂狰狞的情态揉碎铺展呈出可怖的表情,那挂在猩红眼角上的,是泪吗? 只一眼,锦儿便不敢再抬头,怕自己被这负心汉悲痛的表象动摇恨意。 “千真万确。” 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停滞,积郁得无法呼吸。 呵。 “……如她所愿。” 提笔落下名字,他颇有些狼狈的转身向堂外走去,背影颓然,脚步踉跄,找不回半点平日里冷静自持沉稳大气的世子爷模样。 这场波云诡谲的棋局,终是无人能伴他走到最后。 落雪无声。 第一章 小桥流水 小桥流水,杏花竹篱,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宁静祥和。 时值正午,家家升起青白的袅袅炊烟,引得田间耕作的丁壮和学堂归来的孩童驻足凝望。 “嘿,借来玩玩!” 猝不及防的,苏雪竹手中的竹蜻蜓被学堂里的小霸王顾年一把抢走。 “……喂!你还我!”她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朝着那溜得飞快的背影跺脚。 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她委屈的嘟嘟嘴。这可是这个月第三次被那个小霸王抢走竹蜻蜓了,阿姐肯定会不高兴的。 “雪竹?”高大的人影朝她走来。 “沧哥哥。”苏雪竹眼前一亮。嘿嘿,冤大头来咯~ “雪竹赶着回去吃饭吧?”青年冲苏雪竹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阳光英朗的脸庞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嗯嗯,”苏雪竹点点头,掂着自己的小书袋便要往前走,“今天顾年又抢了我的竹蜻蜓,要是再晚回,阿姐该骂我了。” “你阿姐才不会骂人。”季沧没有半点迟疑下意识回道。说完才发现自己中了这小丫头的套。 “噫~”苏雪竹歪头撇嘴偷笑。 季沧本就脸皮薄,被个不足七岁的小丫头调侃更是面上兜不住,索性开门见山,取下背篓,掏出两只毛色光亮的野兔。 苏雪竹小小的惊呼一下。这个季节,这么肥的野兔可不常见。 “你们前些日子刚重修了柴房,这些天又要上山采药,你阿姐肯定忙得脚不沾地,”季沧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 “今日运气好抓了两只兔子,你拿回去给你阿姐补补身子。”轻飘飘一笔带过,仿佛这两日费尽心思寻找野兔踪迹,布置陷阱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唉,”苏雪竹故作无奈的摊手,“沧哥哥你是知道的,阿姐不让我随便收旁人的东西。上次,村东头的李家大哥央我帮忙给阿姐送簪子,阿姐发现了,结果两天都没搭理我。” “那,那我帮你把竹蜻蜓要回来?”顾沧急了。 “那行,我帮你送。”话毕,苏雪竹麻利的接过两只肥溜溜的野兔,撒开两条小短腿便往家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 “三个,那姓顾的小霸王抢了我三个竹蜻蜓,沧哥哥明天可要一起帮我要回来!” “行!” “对了!近日西边山林不太平,叫你阿姐少去。” “知道啦——” 哈哈哈,沧哥哥太好说话了。苏雪竹暗爽。 远远的,她便看到自家阿姐站在门口杏树下张望。鹅蛋脸,樱桃口,弯弯柳叶眉,麻布素衣掩不去窈窕身段,目若含秋光,真真一俗世俏佳人。 人美心善手还巧,怪不得如此惹人惦念。 “阿姐。”她加快脚步跑到苏染跟前,抱个满怀。 “都多大了,还撒娇。”苏染稳稳接住小丫头身子,嗔怪道。 “我方才见杏花随风吹落,阿姐好似也要乘风飞升,这才忙着抓住,免得仙女阿姐飞咯。”苏雪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苏染失笑。 “又是你沧哥哥送的?”苏染点点苏雪竹手中两只野兔的耳朵,挑眉。 “嘿嘿……”苏雪竹选择装傻。 “你呀。”苏染失笑摇头,“你可知没有平白无故承的情,来来往往,总是要还的。” 苏雪竹抱着苏染的胳膊,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以后会懂的,进屋吧。” 用过饭,苏染将小丫头哄睡下,又盛了熬好放凉的甜汤装食盒,送去给田间劳作的父兄。 趁天还未黑,苏染搬了凳子到院子里做针线活,翻捡药材,动作熟练的仿佛演练过上千遍。 三年的时光,足够让上过沙场,行过荒漠的织造四小姐适应这村落的生活。 苏家父兄很宝贝自家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姑娘,从不让她干重活脏活,平日里还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替她解闷。是以她的乡村生活过得十分舒坦,对前世种种也少了份执着,只偶尔在午夜梦回,忆起那张越来越模糊的脸庞时会枯坐好一会儿。 她知自己如今还魂在村女苏染身上,也知现今是嘉元二十年——她已离世七年,爹娘早已染疾仙逝,她唯一挂念的胞弟当了大统领,统帅一方。至于秦云甫,听说助朝廷平反有功,如今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与她这个小小村女自然再无瓜葛。 永不相见,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是日晚,听过了今日的睡前故事,苏雪竹迷迷糊糊就要睡去,脑中却突然回想起白日季沧的叮嘱。 看在那两只兔子这么好吃的份上,她强撑着困意,在苏染起身就要离开时开了口, “沧哥哥让我给阿姐带话,说,说……”嗯?说了什么来着…… “说了什么?”苏染俯身替她掖好被角。 南边?北边?不对不对,西,东……东边,对了是东边。苏雪竹脑袋晕晕的想着。 “他说东边山林不太平,要阿姐你少去。”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东边吗……”苏染想起昨日上山采药时看到的一窝菌子,明日应该就可以采,可惜了…… 第二章 女装大佬 眼前的变故来得太快,以至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拉进身旁灌木丛蹲下。 “噤声。”略带急切的温和。 她配合的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近在咫尺的不速之客。 男子面容极其清秀,苏染认出他身上所着衣料是千金难买的云霓锦,再看他鬓发凌乱,似是奔波良久,心中隐隐有了些打算。 “公子可是在躲避何人,民女兴许能帮得上忙。” 华服男子眯眼盯着苏染,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怎么帮我?” “公子衣着华贵,虽被人追着,浑身却没有半点打斗留下的伤痕,可见来人对公子并无恶意。” 那男子突然笑了,眉眼间似是盈了一泓春水。 …… 她左臂挽一竹篮,低下身在几笼三七叶中仔细辨别。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身材魁梧,侍卫模样的男人很快走到她跟前。冲着她上下打量一番,领头人抱拳道, “姑娘可曾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经过?” 苏染闻言柳眉微蹙,迟疑又有些惊惧的回复,“……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若没看到,支支吾吾的做什么?还不赶快老实交代!”随行的一彪形大汉喝道。 苏染顿时被吓得退后两步,泪光莹莹,露出小鹿般无辜清澈的神情。 “你这人,怎么这么凶?” 领头人挥手制止那人,上前一步,语气放缓,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少爷无故离府将近半月,府中的老夫人思念万分,特派我们来寻。这次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少爷的踪迹,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真,真的?” “句句属实。” “……那你们只有去这下面寻他了,”苏染怯怯的朝着几人背后的一处陡崖指了指。 “什么!” “我方才上山采药,看见一个白衣男子跌跌撞撞跑近,他好似绊了一跤,竟直接从那儿滚了下去。” 苏染带着哭腔,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被吓坏的山野村女。 “这……” 几人急步走到那陡崖边,赫然看到一片被尖石勾下的白色衣料,面面相觑。 这陡崖少说有十丈深,幸存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领头人俯下身盯着那陡崖边的鞋印,表情凝重,“此处确实有土石踩滑的痕迹。” “那我们……” “先回禀大公子,再做打算。” “是。” …… “人走了,公子出来吧。”苏染神情归于平静,收拾篮子转身,方才的白衣男子正从灌木丛中踱步而出。 “姑娘可知我是何人,不怕惹祸上身?” “公子身上的面料是云霓锦,如此阔绰,除了皇上就是上京中刘李徐三大世家。世家公子多娇贵,而公子虎口掌心有茧,下盘极稳,似是在军营待过。” 男子眼神一亮,微微颔首,“继续。” “方才你脱鞋伪作滑痕时,鞋底上沾着红褐色泥土,再看你来时的方向,”苏染微微歪头,一双明眸灵气逼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公子应当是经常随苏祁大统领出征的徐家小公子,徐卿尢。” “不错,”徐卿尢语气中难得带着欣赏,“我不愿回去与那郡主联姻,就半路逃了出来。” “哪成想,我竟走投无路滚下了山崖。”促狭又温柔的笑意挂在徐卿尢眼角眉梢。 “徐公子,我的小小把戏可瞒不住你精明的哥哥,与其在这里调侃我,倒不如想想待会儿怎样应付。”苏染挑眉,拿上自己的药篓作势要下山。 “哈哈,好!”徐卿尢抚掌,几步向前挡住苏染的去路,“姑娘既然肯帮我,何不帮人帮到底?” “我大哥彬彬有礼,定不舍得为难这么美貌可人的小姑子。” 苏染下意识后退两步,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 “你让我换上这些?!”徐卿尢头一次在女子面前这么失态。 “我堂堂大丈夫,八尺男儿,怎么能穿这些。你拿回去吧。”徐卿尢负气背手转身。 “大丈夫能屈能伸,穿一身女装又如何?若我此时从山上带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女子的清誉可就没了,徐公子可想过这些?” “……拿来吧。” 半晌,矜贵的公子终是不情不愿的转身,脖颈处的绯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苏染压制住笑意,将一套女装塞到他手中,看着他走进草丛,临了不忘嘱咐一句, “尽量快些,这山上晚上有野兽出没。我就在外面,要帮忙的话你可以叫我。” 良久,一声低沉的男音从身后传来。 “好了。” 苏染转头,一时愣住。 肤如凝脂,清秀可人,不开口绝对没人敢怀疑性别。 “很奇怪吗?”徐卿尢不自在的扯着衣裙,肩膀处有些紧。 “不,挺好的。”苏染朝他伸出一只手,“现在你就是被山匪强娶,半路逃出来的大家闺秀,别说话,跟我下山。” “……”这又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徐卿尢嘴角抽搐一下,还是将他的手放了上去。 这小姑子真是,古灵精怪。 第三章 大家闺秀 尽管苏染尽量挑人少的路走,但毕竟是两个难得的标志美人,不想引起注意都难。 很快,苏染在山上救了一个貌比天仙的大家闺秀的事就传遍了这个小村庄。 看徐卿尢尽力端着女子的羞怯矜持,亦步亦趋的紧跟着自己,苏染心里的小人在叉腰大笑。走到没人的地方,她偏头小声提醒, “这村子里都是靠山吃山的淳朴农家人,鲜少有外人来,更没见过贵女,徐公子大可放松一些。” “……” 这么淳朴的村庄,不也养出了像你这般心眼多的姑娘。 徐卿尢不能说话,就捉着她的手写字。普通的村姑可能不识字,但他不信眼前这位不识。 “徐公子可是在怀疑什么,”苏染了然,“云霓锦,三大世家,一介村姑懂得未免太多了。” “不瞒徐公子,这些都是我做梦梦到的。”苏染一脸真诚。 常言道,人生如梦,说是做梦梦到的也不无道理。 “……”不信。 “不信?”苏染突然生出捉弄人的快意,“那徐公子大可派人去查,看看我是不是一直在此处生活。” “……”徐卿尢皱眉,那笃定自己无法查到什么的语气……就这么有底气? “到了。” 徐卿尢定睛一看,青瓦白墙,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用炭笔勾勒的涂鸦,稚嫩可爱。木门半敞,院内药架上铺展着半干的药材。 这样的惬意倒是让见识过太多血雨腥风的徐卿尢有些手足无措。 “抓到你啦~” 一个小小的粉团从杏树后钻了出来,猛的飞扑到徐卿尢身上,嗓音软糯。 “!!!” 他刚刚下意识就想一掌击下,幸好忍住了…… “诶?”苏雪竹疑惑的从这个异常沉稳的怀抱里探出头来。 “……漂亮姐姐?” “……”徐卿尢对怀里这个娇娇软软的小丫头一点办法没有,只好求救似的看向苏染。 “是漂亮姐姐,”苏染掩口笑道,“雪竹,快下来。” 她拉着苏雪竹走进院子,徐卿尢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很快,苏家父兄就从田间回来了,他们已经从别人口中听闻苏染救了一个姑娘回来,但是真正看到徐卿尢时还是有些惊讶。 “这位姑娘倒是长得,高大……” 苏染兄长挠挠头。 徐卿尢腼腆一笑。 苏染适时圆场,“大哥,那群山匪当时怕徐姑娘在路上呼救,就给她喂了哑药,现在不能说话。” “原来如此。” 苏家父兄了然的点点头,顿时对这个遭遇坎坷的姑娘十分同情。 “徐姑娘放心住,我们家不缺那一副碗筷。” 徐卿尢感激的点点头,倒是有两分真心实意。 这家人确是真性情。 等到用过饭,天色已暗,苏家父兄因着明天要去地里干活都早早歇了。 苏雪竹白日拿着失而复得的三个竹蜻蜓玩的不亦乐乎,不用苏染怎样哄就沉沉进入梦乡。 暖黄朦胧的烛光照在隔间屏风上,映出女子纤细有致的曲线,温柔的轻哄听得隐隐约约,却又像是近在耳畔,撩动他紧绷的神经,令得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莫名的躁动。 温馨柔软,这是,家的感觉吗? 徐卿尢连忙掐灭这荒唐的想法。 视线内出现一点烛光,苏染从屏风后走出来,放下烛台就开始打地铺,平静无声。 “你睡床,我睡地上。” 徐卿尢皱眉,他堂堂徐家三公子,什么时候落魄到需要女人给自己让床的地步了。 “徐公子不必介怀,”苏染语气极轻,却是难得正色,“我之所以帮助公子,其实是有事相求。” 徐卿尢眉梢微挑。 苏染起身拿起矮桌上一个方正木盒,里面都是给苏雪竹做的草环剪纸蚱蜢一类小玩意。 木盒最下面,压了一张纸。 苏染珍重的拿出那张边沿泛黄的纸,递给徐卿尢。 这是? 徐卿尢迟疑几秒,最后还是接过。 字不错。 行楷字体端方飘逸,笔锋劲厉,虽然欠些火候,不过也算上佳。 扫眼略过,麻黄三钱,杏仁两钱,甘草三钱,白前…… 这是药方? 徐卿尢用眼神询问着。尽管不通医术,但他知晓这纸上写的都是些止咳平喘的药。 “民女知晓徐公子素来与苏大统领交好,若徐公子再见他,烦劳将这份药方转交,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苏祁确实有咳嗽哮喘的毛病,自他阿姐去世后就越发严重,但他常年在外戍守边疆,以往回京为了不让亲近之人担心,一向遮掩的很好,知道他这毛病的不过几个将士。她又如何知晓? 电光火石之间,徐卿尢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喜欢他?”徐卿尢一时激动竟忘记掩饰声线。 单纯善良的村落少女意外邂逅刚毅英勇的大大统领,从此情根深种,四处找寻良方,等待机会。为了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甚至不惜承受世族的怒火,也要冒险救他。 这些画本上才有的情节使得徐卿尢越想脸越黑。 不知对方已经脑补出一台苦情大戏的苏染有些莫名其妙,却又觉得似乎这样才说的过去。自己冒失交出药方,确实惹人怀疑。 她低头默不作声,竟是默认。 徐卿尢见状,心头莫名腾起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只能憋在肺腑之间。 就这样,两人一个脑补,一个默许,促成了一个不算美好的误会。 第四章 苏祁的恨 ——百里之外 深夜,篝火通明,营帐内人影攒动。 厚重冰冷的铠甲包裹住昂藏身躯,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年轻的大统领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地图。 那刚毅冷峻的侧颜惹得花卿一阵燥热,她想象自己便是那指尖下的万里山河,在一寸寸轻抚中,一点点舒展…… 这他娘真是个极品。 她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当时接下了这个任务。若是能与此人云雨一番,也算一桩风流韵事。 春夜喜雨已经燃了一半,这人怎么还没动静? 她按捺下心中的急切,将身前那方软绸向下拉了拉,皓腕轻轻撩起纱帐,呵气如兰。 “来人,”苏祁看也不看身后,“把她丢出去。” 什么?难道他没中春夜喜雨?! 几个士兵闻声掀帘进帐,作势要架着花卿出去。 “好你个苏祁!”老娘记住你了! 花卿裹着被子几个闪身躲过士兵,身手敏捷的从帐门外飞了出去。 几步之遥,正向营帐走来的徐祖晟瞥见那抹飞逝的纤细人影时愣了愣。 是个女子? “温香软玉入怀,便胜却人间无数,”徐祖晟摇头,“你们家大统领还真是半点不懂风情。” 随行引路的士兵默不作声。 “……就连调教出的手下也是这般无趣。”徐祖晟啧声。 进帐,徐祖晟拂袖,忽而正色。 “徐祖晟?你不是带着徐卿尢回去了吗?”苏祁抬眼,放下手中的地图,“深更半夜来我营帐所为何事?” “军事繁忙,若非事出有因,我怎会来叨扰大统领。”知苏祁的性格就是如此直来直去,徐祖晟也不太介意苏祁直呼其名。 “尢弟顽劣,几日前从车队逃跑,至今未寻到踪迹。联姻事关重大,若是苏大统领见到他,烦劳告知。” 想起那群家仆拿着一块明显是被人扯下的破布,道出徐卿尢的死讯,他当时差点没气得背过气。 “自然。” 苏祁心知徐卿尢没那么容易妥协,短期内也不可能明目张胆来找他。徐卿尢显然还有话没说完。 “在下昨日收到族中寄来的书信,”徐卿尢走近案几,话语顿了顿。 “你们下去吧。” “是。” …… 徐祖晟食指沾水就着案几书写。 秦云甫欲反。 苏祁看完神色不改。 “苏大统领知晓?”这倒是意外。 他以为苏祁常年在外为战事奔波,对朝廷的事所知甚少。 “大统领可知,家主是向着大统领你的。日后若有难处,徐家或可尽绵薄之力。”徐祖晟揽袖拂去水渍。 这是摆明了立场。 现今朝局动荡,皇帝昏聩,沉溺酒色,丞相秦云甫把持朝政,暗地里煽动拉拢各方势力,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朝臣站位,太子李文俞与秦云甫分庭对抗,暗地里较劲。 太子李文俞尚年幼,难堪大任,世族本不想过多插手。但秦云甫锐意改革,推行新政,世族就不能再坐以待毙。 “鸟为食亡,到底还是牵扯到了自家利益。我不会让秦云甫安生,但也不用你们假惺惺的帮助。” 他一向不假辞色,这一番话更是说的半点情面不留。 徐祖晟莞尔,丝毫不觉被拂了面子。比起那些崇尚繁文缛节的世族,他更像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何必说的冠冕堂皇。 只要手握兵权的苏祁不支持秦云甫,他的目的便算达成。 “如此,便不打扰大统领处理军务了。”徐祖晟略一颔首,拂袖起身离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派风流。 徐祖晟离去后,苏祁没再看地图,而是掀帘起身走出营帐。 夜空中高悬一轮明月,默然撒下皎洁的光辉,凄厉的胡笳随夜间凉风飘来,如泣如诉。 喉头一痒,苏祁掩口不住咳嗽起来。 “大统领……” 守帐的士兵作势要去扶他,却被他挥手拦下。 片刻。 “……今日可是望日?” “回大统领,正是。” 那再有几天,便是阿姐生辰了。苏祁有些愣神。 “备马,我明日要用。” “是。” 每年苏染生辰,只要不是遇上战事,他必定会带着礼物回去给苏染庆生。多少年了,这习惯他一直坚持着未改掉,也不想改掉。 爹娘已逝,这世间还记得她,挂念她的人,不多了。 也许是今晚月色太过柔和,像极了她成亲之日看向那人的目光。苏祁难得的,陷入回忆。 她第一次回娘家省亲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俨然已是一家主母的姿态。 他知道,这些改变都是为了秦云甫。 只是这样的阿姐在他看来一板一眼,木头一样。他只道没趣,故意凑上前调侃挑衅。 没有预料中的银蛟鞭越山拳伺候,苏染只是拐弯抹角的骂他几句。秦云甫在一旁笑着说她伶牙俐齿,她就羞的埋头不再言语。 就像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苏祁有点气闷,有点佩服,更多的是安心。安心去军营好好打磨自己,没有后顾之忧。 后来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随老大统领征战千里之外,只能从那几月一封的家书里勾勒出苏染的境况。 万事安好,勿挂。她最喜在信中写这句话,他也真当万事安好,满心欢喜。 只是某一天,书信断了。开始他只道是路途遥远,信件被耽搁。可一个月又一个月,焦虑随时间流逝被放大。 他似有所感,只用了十天,快马加鞭一刻不停赶回上京。 她死了。死前的心愿是一纸休书。侍女锦儿泣不成声,哀求他送阿姐回家。 那时他做了什么?满腔怒火砸了秦府,将秦云甫打成重伤,却未伤及要害,至多在床上躺几个月便能活动如常。 秦云甫该死,但他当时不想,也不能杀他。他只一介小小副将,杀了他,阿姐的家也没了。 他要爬到高处,在秦云甫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毁掉他的一切,看着他永失所爱。 是以,他又怎会不知晓朝中变故。切齿拊心所念,如今终于让他等到了。 隐在衣袍下的手握紧了又松开,苏祁面上沉稳自持,眼中却掠过隐约杀意。 像藏匿暗处虎视眈眈的猎豹,绷紧神经,蓄势待发,只为给猎物致命一击。 第五章 明媒正娶 晨光熹微,鸡叫过第一声,苏染便如往常一般起床生火煮饭。 很快,她就发现徐卿尢不太对劲——一直黑着个脸,问他也不说原因。 “漂亮姐姐是身子不舒服吗?阿姐每个月身子不舒服,也会像漂亮姐姐现在这样不高兴。”苏雪竹咬着筷子,一双大眼睛忽闪。 “……”徐卿尢脸更黑了。 “雪竹,我教过你什么?”苏染瞪眼佯装生气。 “……食不言,寝不语。”苏雪竹撇撇嘴。 “阿姐每次装凶都装得不像,雪竹一点都不害怕。” “……” 噗。 苏染偏头看着徐卿尢,无声质问,这好笑吗? 徐卿尢低头啃手中的馒头。 ……哼。 “雪竹吃饱了就去学堂,别迟到。” 苏雪竹乖巧的点点头,摸摸微鼓的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 苏染目送苏雪竹出门后回屋收拾碗筷,打扫房间,身后跟着打转的徐卿尢欲言又止。 “你父兄呢?”徐卿尢开始没话找话。 “他们在地里干活,早早用过饭了。”苏染颇有耐心的同他周旋。 “嗯。” ……一阵无话。 走到院角柴堆前,苏染把斧头径直丢给徐卿尢,自己则坐到一旁。 “别光看着,那堆没劈的柴,今天都要劈完。”使唤起眼前这个公子哥,苏染表示毫无压力。 徐卿尢倒也没说什么,撩起裙摆便开始挥舞斧头。 “说说吧,怎么了?”苏染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的嘬。 徐卿尢挥舞斧头的手顿了顿,眉头一皱,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没有说话。 苏染自讨了个没趣,回屋放好茶杯,开始摆弄药架上的药材。 “你昨晚,是不是出去了一趟?” 苏染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听到他起身下榻的声音,原以为他是去方便,结果过了很久人都没回来。 “……嗯。”额角出了层薄汗,徐卿尢停下手中动作。 “下山时记着林子里有一处池水,我夜里就去洗了个澡。” “这样啊。”苏染理解的点点头。之前忙于躲避家仆,肯定没什么闲情洗澡。 “就是洗完穿衣时,”徐卿尢偏头,“被一个男人看见了。” “看见了?!” “那他知晓……” “没有。” “呼。”那就好那就好。 “那你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染话还未说完,院门突然被敲响。 示意徐卿尢收拾一下因劈柴而略松散的衣襟,苏染开门看清来人,倒有些惊讶, “季沧,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今日的季沧显得格外羞赫,脸上还有一些苏染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什么时候,徐卿尢默不作声站到苏染身旁,脸色阴沉的盯着季沧。 “姑娘,”季沧看到徐卿尢突然激动起来,“我昨夜不是故意偷看姑娘洗澡的。” 苏染挑眉,偷瞄一眼徐卿尢,只见他眼神犀利如刀。 “……看了姑娘身子着实是季沧不对,”季沧被那样的眼神吓得顿了顿,但片刻后,似是下定某种决心。 “若姑娘不嫌弃,季沧愿意去姑娘家下聘,明媒正娶,绝不辜负。” 苏染:精彩! 她心里的小人在拍手称快。就这,茶楼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啪! 她只觉背上被大力一推,还未反应过来,那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了门。 徒留她和季沧在门外面面相觑。 …… “……你昨日,可是说过要对徐姑娘负责这种话?”苏染试探性问道。 “正是。” 怪不得徐卿尢脸那么黑。 “咳咳,”她知道,又到了自己编故事的时候。 “季沧,你以后勿要再说些什么提亲之事,”苏染故作深沉,“徐姑娘她也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徐姑娘她,她喜欢女子,所以她没办法嫁给你。”这样说貌似也没毛病。 “喜欢女子?”季沧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我只听说过男子有龙阳之好,竟不知女子也有这种,这种……”季沧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说的是。”季沧可耻的发现自己竟松了一口气。 等季沧离开,身后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 哟,她还以为这人真把自己关在门外不给进,没想到还有点良心嘛。 他刚才显然听到了她俩的对话,没什么反应说明她编的鬼话还是颇为合情合理。苏染得意的想着。 进门后,徐卿尢继续劈柴,苏染则进屋开始收拾什么东西,半晌才出来。看徐卿尢放了斧头,稍作歇息,顺带端了碗茶水给他。 “你打算多久出发?” “怎么,苏姑娘嫌我碍事?”徐卿尢仰头饮碗中茶水,用眼角余光看她。 一颗汗珠沿着下颚精致流畅的弧度一路向下滑去,埋入脖颈,被高领隐去行踪。 “徐家大公子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你此时不躲,恐怕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你喜欢苏祁,可是因为他模样俊俏?” 徐卿尢问的没头没脑,苏染只当他在试探。 “苏大统领英勇无匹,为人坦率,自然是万千闺中女子的心仪之选。” “只是民女身份低微,不敢肖想,只要徐公子能帮我把药方转交,民女就心满意足了。” 苏染自认说的滴水不漏。 “啧。”不敢肖想…… “倘若我说,我能带你见苏大统领一面,你又当如何?” “……” 百里外的军营守卫森严,大统领府更是远在上京,她与苏祁如今身份悬殊,若是没有徐卿尢,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与胞弟相见。 苏染承认,自己心动了。 第六章 故人胡不归 “我跟你去。”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胞弟。 徐卿尢不动声色的盯着她,下颚紧绷,眸色沉沉。 “当真如此喜欢?”徐卿尢步步逼近,将娇小的苏染整个笼在自己的阴影中。 “你与苏祁见过几面,你了解他吗?为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宁愿跟着我风餐露宿,奔波百里?” “是又如何。”这人没事问这么多干吗? “……呵。” 苏染被迫仰头与他对视,余光瞥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将要抚过她的侧脸…… “徐公子。”她情急出声,脚下往后猛退两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手中还拿着一只碗。 他是想把碗给她? ……苏染装作无事接过碗。 “如此,我们立刻出发。”徐卿尢直起身子,语气冷淡。 …… 香炉紫烟,竹林对弈。 “大人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面容姣好的红衣女子拈起一颗白子落下,瞬时斩断黑子退路。 对面男子的神色有片刻恍惚,手中的棋子划过一道弧度,叮的一声跌入棋盒。 “罢了,撤下去。” 他起身踱步廊前,右手下意识摩挲腰间短鞭。 玄铁铸环,串连九节金属短棍,鞭头垂挂玉坠,莹润通透,刻一个遒劲的染字。 红尧行至他身旁,扫一眼那九节鞭,腰间交叠的纤手紧握。 “宫中安插的眼线来报,太子和薛太傅今日便服出宫,宫里没有放出消息。” “去了何处?” “逵州方向,具体不详。” “他们去了明堂山,前朝肱骨大臣齐昇隐居之地。”几乎是毫不迟疑。 “这……那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户部那处还未收网,若是太子再将德高望重的齐老丞相请出山,朝臣心中的天平自然会向太子倾斜。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更棘手。 “静观其变。”语气平平。 “……是。” 红尧静静看着秦云甫高大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眼底黯然。 能让大人动容的人事,似乎就只剩那根九节鞭和它的主人。 过了这么久,她于他,也终究只是一枚无甚大用的棋子。 她脱力滑坐在地。 秦云甫垂眸思索,脚下漫无目的行走,待他反应过来,半只脚已经踏入箐柳居。 一晃四年光景,室内仍整洁如初。他命下人每月仔细打扫,又时时添置精致摆件,鲛纱帐、蚕丝被、异域使者上月进贡的掐丝珐琅花瓶,凡是她生前喜欢的样式,他都恨不得全部搜罗起来。 他说不清自己是想弥补些什么,抑或是只图一份可笑的自我安慰。 当时时局突变,他腹背受敌,不得已遵照圣旨迎娶郡主,府中仆从也被换个彻底。 冷眼相对本是保护,却成了旁人伤她的武器。 他的染儿一向爱恨分明,恨他,便留下一纸休书,连着最后一面也不肯让他见。徒留他夜夜难寐,一遍遍临摹记忆中的模样。 “……世子爷。” 思绪被打断,他不悦的偏头看向门外,见是侍立的孙掌事。 “何事?” “侧妃请世子爷移步无梵阁,说是事关三大世家。” “……叫她先照顾好自己身子,我的事不用她操心。” 孙掌事对秦云甫冷漠的态度没有丝毫惊讶,只应声退下。 抬手轻抚腰间九节鞭,他低声咛喃,似是向那个心底的影子诉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风云将变,故人胡不归?” 他到如今这一步,已无回头路可走。 第七章 改版秦云甫 过了正午,两人才到达最近的镇上。 在街边随意寻一处汤面铺子,苏染一坐下就开口要了两碗阳春面。 她前世遇到秦云甫之前,颇热衷于和侍女锦儿扮上男装出街玩乐。上到各大老字号酒楼,下到随意可见的街边小摊,个中滋味都一一品鉴,来者不拒。 倒是徐卿尢这个小公子,虽说是世家出身,倒也没什么架子,就算街边的阳春面也欣然接受。 即便赶了许久的路,又误了饭点,徐卿尢的吃相仍然很文雅,甚至可以算得上赏心悦目。 肚子早就开始抗议的苏染也不自觉被徐卿尢文雅的吃相影响,放慢咀嚼速度。 这时,街上人群突然开始躁动。 声势浩大的队伍从街的那头缓缓靠近,八匹高头大马开路,马上皆是面容阴柔的锦衣男子。 人群蜂拥而上,簇拥着队伍中央的辇车,只是还未接近便被锦衣男子的长鞭骇退。不少人跪伏在街道两旁,振臂高呼,麻木而狂热。 “喊的什么?” 正张望的苏染回头,看一眼喝个面汤都像在品茗的徐卿尢,确定刚才是在问她。 “好像是天机教万寿无疆,福泽九州。”苏染听的模模糊糊。 “天灵教。”徐卿尢放下碗,优雅的擦拭嘴角。 “近两年才出现的教派,最开始是在济州一带出没,没想到蔓延得这么快。” 苏染闻言点点头。 “可,你是如何知晓关于这天灵教的消息?”按理说,他应该一直都待在军营。 “做梦梦到的。”徐卿尢不假思索。 “……”这人还真是记仇。 队伍经过他们所在的汤面铺子,人声鼎沸中,苏染听到清脆摇铃声,一声声叩击心扉。她心下顿生疑窦,偏头寻那铃声。 轻纱帷幔被风悄然掀起一角,显露出一只玉足,精致的脚踝上几串铃铛伴着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 原来是铃铛…… 视线向上,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秦云甫?!! ……是秦云甫年少时的模样。 “秦云甫”感受到她不同寻常的目光,凉凉朝她这边扫了一眼,又百无聊赖的低头开始玩手。 “怎么了?”徐卿尢注意到她情绪波动,等他再看时,队伍已经走远。 “……没事。” 苏染无意识的抚着胸口,稳住心神。 她回忆刚刚看到的男子,肌肤白皙如瓷,身形尚纤细。尽管容颜相似,但那少年眉间带的煞气和雌雄莫辨的媚意还是足以让她分辨出来。 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人? “大哥,你知道刚才那个辇车上坐的是谁吗?”苏染结账时状似无意的问道。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卖面的中年男子笑盈盈的收下十钱,“那可是天灵教的圣子,听说出生时天降祥瑞,能庇佑一方呢。” “真有这么神?”她佯装惊奇。 “我骗你干嘛,呐,”那中年男子朝着街边一处卖肉的铺子指了指,“那王屠夫,前几天摔了腿,去求了一碗圣水,喝下第二天就好了。” “你们可来的巧,今晚天灵教在洞桥举行祈福仪式,到场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个辟邪护身符。一定记着来昂。” 苏染笑笑不语。 两人离开汤面铺子又去了成衣铺。 徐卿尢身上穿着的那件金贵的云霓锦衣裳,当初情急被她扯破,下摆处有明显的一个窟窿。 其实苏染私心觉得徐卿尢就算穿一身破布也是极好看的,但到底没忍心让他真穿着这衣服招摇过市。 为了出行安全,苏染也给自己挑了一身男装,样式尺寸什么的都很满意,就是结账的时候犯了难。 “三两银子?掌柜你没算错吧?”她这次出门,一共才带了六两银子。 “什么算没算错,爱要不要。”掌柜埋头打着算盘,语气不耐。 “那这套我不要了。”苏染将手中自己那套递给他。 “别放我这,给那边那个……”掌柜抬起头指向一旁正忙活的店小二,看到苏染时突然住声。 “原来是个姑娘啊……” 掌柜捋了捋自己唇角的八字胡,一双鼠目滴溜溜在苏染身上打转,仿佛在品评她的姿色。 “价钱都是东家定的,不过,若是姑娘你愿意留下喝杯茶,还是好商量……” 一双粗短干枯的手从柜台上伸出来,眼看就要覆上她的…… ——咚! 寸长的刀刃泛着雪白寒光,深深扎进那双手指间的空隙。 “这,这,你……” 苏染好整以暇的看着掌柜惊骇惨白的脸色,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许久不用还以为会生疏呢,”苏染冲掌柜笑了笑,“掌柜请我喝茶,我无以为报,只能给你展示一下我的刀法。掌柜可看好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苏染手腕翻飞,咚咚咚几声快准狠的扎下去,直把掌柜吓得哭了出来。 “我错了姑奶奶,我错了,别……” 苏染恐吓效果不错,正得意就看见一双纤长的手放了枚元宝在柜台上。 “玩够了?”换好衣服的徐卿尢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戏。 “……”苏染看一眼元宝又看一眼徐卿尢,“你有钱为什么不说?” 抱紧怀里的新衣服。 “你问了?” 徐卿尢其实就是想看她扣着钱袋斤斤计较的样子,莫名觉得很讨喜。 “走了。” “哦。” 走了两步,苏染又从门口折返,对那厢捧着元宝乐不可支的掌柜,凶神恶煞大喝一声, “找钱!” 第八章 白捡儿子 有徐卿尢这个金主在,苏染一下午都在采买必需品,不得不说有钱的感觉真好。 天色渐晚,苏染将刚买的马匹丢给客栈跑堂牵去马厩,自己则在众人注视下带着包裹上了楼——明明看起来娇柔小巧的姑娘,怀里抱着至少二三十斤的东西,手臂上还晃晃悠悠挂着七八个袋子,却依然步伐稳健。 画风着实诡异又清奇。 放下东西,苏染想了想,还是来到隔壁徐卿尢的房门前, “笃笃笃。” 无人应答。 这人出去了? 苏染等候片刻,转身正要离去,突然听见房内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眼神一凛,刷的推开门,却被当场定住—— 两个身影纠缠在地,徐卿尢跨坐在对方身上,一手按着少年衣裳半敞的胸膛,一手抚着他修长脖颈,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 好巧不巧,那少年正是今下午那位“少年秦云甫”。 少年呼吸急促,眼角泛红,直直盯着徐卿尢,眼神中有些羞愤,不甘和,仰慕? 徐卿尢听到门口动静,轻飘飘一个眼神递过来,苏染顿时如临大敌。 她,她是不是打扰了徐卿尢的好事…… 似是不满徐卿尢的注意力被分散,少年嗓音软软,委屈的喊了徐卿尢一声, “爹……” “闭嘴!”徐卿尢黑脸。 嘶—— 苏染摸了下自己脖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衣裳还算完整,显然还没进入正题,也就不算搅了人家好事。但私生子什么的属于世家辛秘吧,她现在一介草民,实在不敢赌命听墙角。 “站住。” ……唉,是祸躲不过。 苏染背身把门掩上,回头看见徐卿尢已卸下钳制起身,少年也不管凌乱的衣裳,暗戳戳想蹭到徐卿尢身旁,却又碍于对方低气压不敢上前。 “你跑什么?”徐卿尢不去管他,几步到她身前,沉眸看她。 “我这不在这吗,没跑没跑。”苏染笑容僵硬。 再晚点小命就没了,能不跑吗? “爹爹,这是娘亲吗?”少年不甘寂寞的刷着存在感。 对着这么一张脸,苏染差点没破功。 “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你就搬到邢司去住。” 徐卿尢说的轻描淡写,少年的脸色却刷的白了。 …… 最后怎么回到房间怎么上榻苏染已经忘了,只记得当时那少年是真的,一瞬间,没了五官,只剩带着轮廓的白。 徐卿尢一脚把少年从窗口踹了出去,末了还对她说了几句话,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她还处在惊吓加恐惧中,呆呆的点点头,就脚步飘浮走了出去。 吓人,太吓人了。 苏染茧蛹似的用被子包住自己,迷糊想着这兴许是自己一时眼花,明天醒来就好了…… “娘亲~” 瞌睡瞬间被赶跑,苏染一个激灵揭开头顶的被子,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灿烂的微笑。 “……” 苏染柳眉倒竖,樱唇紧抿,眸中似有火光。恶向胆边生,她一把抽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猛的向那少年脸上划去—— 她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叮! 少年伸出两指在刀面上一弹,苏染顿觉虎口震痛,连着手腕一麻,轻而易举就被卸掉攻势。 “娘亲把匕首收好,莫要伤了自己。”少年转头把她失手甩出的匕首捡起,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苏染眼中满是防备警惕,她夺过匕首护在身前,抱着被子快速往后直挪到墙角。 “爹爹不愿认我,娘亲可不能再抛下我了。”少年低头嘟囔。 “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染头疼,她什么时候白捡个儿子。努力回想之前徐卿尢与这少年的对话,脑内突然灵光一闪。 “我这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劝你还是快离开,不然……”她凉凉的看着少年。 “徐——卿——” 苏染失去意识前想着:话都不让人说完,这要真是她儿子她非得气死…… 夜色凝重,此时的隔壁房间,空无一人。 第九章 他就是喜欢 野猫悄无声息跳过屋顶,蹲伏在歪脖子树旁窥视黑夜,潮湿阴暗的巷子口突然响起三道清脆敲碗声将它惊跑。 “任务又失败了?”尖锐刺耳,像极了某种动物指甲抓挠墙壁发出的声音。 “没用的东西。” 巷口摆着一个食盒。 佝偻单薄的身影闪现,不过一瞬间便归于平静,唯有消失的食盒和点点血迹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 苏染醒来时后脑勺还疼着,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窗外日光耀眼。 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白面书生样的男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旁边跟着那个少年。 “姑娘醒了?不知圣子的母亲到来,有失远迎。”白面男子笑看着她。 “我不是。”苏染柳眉微蹙。 那男人身后的人中有几个很眼熟,苏染想起是昨日骑马挥鞭驱赶信众那些人。 这是天灵教的地方。 “娘亲……”少年闻言嘴一瘪。 苏染面无表情。 她打不过他,又被困在天灵教,唯一能镇住这少年的徐卿尢也不在。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先稳住他们,然后静等机会逃出去。 “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苏染平静看着委屈的少年。 “当然可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白面男子带着众人出去顺便带好门。 “你叫什么?” 这个少年虽然看着十六七岁的样子,但行为举止却相当稚气,苏染试着与他沟通,以便掌握更多对她有用的信息。 “鹤。” 少年很配合,苏染一看有戏,连忙趁热打铁。 “那鹤,你为什么要叫徐卿尢爹爹呢?”徐卿尢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他就是我爹爹,”鹤急了,“他就是。” “好好好,他是他是。”苏染赶紧顺毛。是干爹也说不定。 “那你为何又说我是你娘亲?”苏染期待的盯着鹤,眼睛里写满了几个大字“我不是你娘亲,快放我走”。 “爹爹喜欢你,那你就是我娘亲。”鹤语气理所当然。 苏染失笑,“你爹爹与我萍水相逢,不过是我救了他,他答应带我去见一个人,仅此而已。” “娘亲要去见谁?若是男子,爹爹会伤心的。”鹤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看起来楚楚可怜。 “……你怎么知道你爹爹喜欢我?” “他就是喜欢。” “……” ——牢房 “刘侍郎好骨气。”高大的人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张俊逸清冷的脸。 “我呸!秦云甫你这个逆臣贼子,你拿不出证据,就休想让我伏罪!”刘冶冲着那人影啐了一口血水,下一秒就被扇掉两颗牙齿,混着血污的冷汗从额头淌下。 “千刃。”秦云甫抬手示意近卫退下。 “你说得对,我确实拿不出你私吞赋税的证据。”秦云甫行至一旁摆放各色刑具的铁架前,随手拿起一件把玩。 刘冶浑身一震,却听见秦云甫话音一转。 “所以侍郎大人,你可以出狱了。” 话音刚落,就有狱卒上前解开刘冶手脚束缚,扶着他向前走。 经过秦云甫身旁时,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是被放无罪释放,他却有种一步步踏入深渊的错觉,就像精明的猫逗弄灰鼠,看似已经脱险,实则无路可逃。 待人都走了,千刃忍不住道出不解,“大人,我们昨日分明拿到了账本,为何还要放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人的意思是齐老丞相……” “嗯。” 千刃心中暗叹自家大人心思缜密。 “红尧姑娘那边进展顺利,徐家已经‘起火’,一起按照大人的安排进行。” “知道了。” 秦云甫眯起眼,抬眼瞧着牢房墙隙透出的光。 少时深负盛名的麒麟才子吗,徐卿尢,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第十章 同是夺舍 除了冥顽不灵的鹤让苏染十分糟心,天灵教的人倒是意外和善,不仅为她摆了接风宴,还派了两个侍女专门伺候她的起居。 教内的人没有为了讨好鹤把她软禁,但是只要她离开房间超过一米远,鹤便会跟块牛皮糖似的黏上来。 不过她也因此知道了鹤的一些小秘密,例如他的五官在情绪过激时会“褪色”,并且他从有记忆开始便没有脸,现在这张是用特殊手法画上去的。 真假暂且不论,至少给了她一个理由相信他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都第四天了,徐卿尢若是要来早就来了,你缠着我不如自己去找他。” “爹爹不会丢下娘亲的。”鹤一双小鹿眼亮闪闪,透着坚定。 交流无果,苏染无奈扶额。余光瞟到廊下站着那白面男子,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白面男子叫刘敬元,自称是天灵教护法。不知道为什么,苏染总觉得他看鹤时,眼神不对劲。 感受到苏染的视线,刘敬元不躲不闪,径直朝他们走来。 “马上到正午了,二位移步随我去用膳吧。” “好。”苏染说得口干舌燥,火冒三丈,早就想喝口水歇息一下。 吃饭期间,苏染想起初来时那汤面铺子老板的话,踌躇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听说天灵教的圣水十分灵验,可以医断腿。我也想求一些,不知护法舍不舍得?” 刘敬元哈哈一笑,毫不避讳,“不瞒姑娘,那王屠夫收了我们的银子,断腿不过是演一场戏。” 不出她所料。苏染了然颔首。 “不过教内确实有一圣器,”刘敬元压低声线,“可以让人功力倍增。” “我怎么不知道?”埋头吃吃吃的鹤惊异抬头。 虽然鹤并非天灵教对外宣称的那样是在天灵教内长大,但少说也在教内待了两个多月,从未听闻有什么圣器。 “二位感兴趣的话,”刘敬元笑的有些奇怪,“用完饭,我带你们去看看。” “好呀好呀。”鹤欢快点头。 苏染皱眉,不是圣器吗,这么轻易就让旁人看去?再说鹤武艺高强,这护法就不担心圣器被抢? “娘亲,”鹤突然拉住她胳膊,眼神迷离,“我头,头好晕……” “鹤!”苏染惊得起身,双脚却一下脱力,眼前景物天旋地转,只听得那护法大笑着叫人进来将二人抬下去…… 脚趾被尖锐刺破流血,苏染痛呼转醒,低头看到正在自己脚上啃噬的硕大老鼠,惊的抬腿一下将它甩出去老远。 她双手被紧缚在木架上,四周阴暗不见天日,似是在地室。她费力的偏头朝四周看,不远处祭坛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鹤。 “鹤,快醒醒!”再不醒,他们就麻烦了。 她正在呼喊着,冷不丁看到阴气森森的刘敬元手捧一只蒙黑布的青铜托盘走来。 “姑娘歇一歇,他醒不了了。”刘敬元不看她,蹲下身死死盯着鹤沉睡的脸,笑声低沉,眼底暗潮涌动。 苏染心中咯噔一下。 “这一身练武的好根骨,精进几年也是江湖中难得的高手。” 刘敬元上下仔细打量着鹤,眸中带着满足的贪婪。 刘敬元揭开黑布,露出青铜方盒中一颗通体墨黑的花苞,腐烂腥臭的味道惹得苏染胃内翻滚,险些干呕。 “怎么,难闻?”刘敬元凉凉看她一眼,“你可知我为了培育这株尸花杀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心血。” “七年!足足七年!”刘敬元扭曲的五官透着偏执疯狂。 “如今终于结花了,还有这天赐的,”刘敬元一把抓住鹤的臂膀,“难得合适的夺舍人选。” 夺舍?! “鹤!醒醒!快醒唔” 头疼耳鸣,脸颊处火辣辣的灼烧感不用看就知道已经肿了。她紧咬牙关,生生咽下口腔中那股铁锈味。 “我看姑娘你的神魂不稳,这具身子莫不也是夺舍得来?”刘敬元活动手腕,眉梢挂着抹讥诮。 “既然同是夺舍,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刘敬元轻佻勾起她的下巴,手上用力扳过苏染的脸。 “人蠢了些,皮相倒是不错。杀了怪可惜的。” 刘敬元凑近,埋在她修长的脖颈里轻嗅,抬头一声喟叹, “脉搏有力,没有死气,好一具鲜活的身体。” 苏染此刻却是冷静下来。 “你可知鹤的爹是谁?” 方才还惊恐嫌恶的人转眼变得平静,刘敬元有些意外。 “不知。”他玩味瞧着她,有意陪她周旋一会儿。 “你可听说过千机阁云衡公子?” 苏染定定的看着刘敬元,总算看到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你该不是想告诉我,他是云衡公子的儿子吧?”刘敬元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是又如何。” 不是苏染的声音。 地室的门被打开,苏染和刘敬元俱是一惊,齐齐向那方向看去。 第十一章 是心动啊 “徐……” 苏染差点失声喊出他的名字。 墨发白裳,面如冠玉。 几日不见,他倒是越来越好看了。苏染不合时宜的想。 “你是谁!”刘敬元眯眼瞧着来人。 徐卿尢的目光在她高高肿起的脸上停顿几秒,眸中掠过杀意,再看刘敬元时已如同看一个死人。 “我是谁不重要,你也没必要知道。” “傀,我给你三十秒。” 话音刚落,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便从门口闪进来。 刘敬元只觉肩头一沉,后颈酸痛,顷刻便如同灵魂出窍一般瘫倒在地。 苏染错愕的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她方才眼都不敢眨,却也没看清是怎么动的手。 “主,鹤中了离魂散,而且剂量很大,似是长期服用导致。”傀检查鹤周身,没有发现伤痕,正想给徐卿尢禀报,却一下低头。 大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主子果然不会放过。 “他打的?”徐卿尢语气冷得掉渣,可隐隐喷洒在她脸上的温热气息偏又烫得她心肝发颤。 被这样直直盯着,苏染心底生出一丝难堪。也不回答,只悄悄偏转脸颊,将完好的一面对着他,却又在下一秒被他轻柔而坚定的扳正, “他打的?”徐小公子此刻格外有耐心。 “嗯。” “……抱歉,我来迟了。” “没事。”苏染鼻头一酸,急急眨眼忍住泪意。 徐卿尢解下缚住她手脚的麻绳,拦腰将她抱起。 “我可以自己走的。”饶是前世在军营,她也不曾与除秦云甫外的男子这般亲近过,当下小小挣扎着想下地。 “别动,”徐卿尢嗓音和缓,“我身上有伤。” 苏染立刻僵在他怀里不敢动作。 身后背着鹤的傀咋舌,头一次见主子这么主动,今天倒是让他大开眼界。 地室外面,教内的人已经被控制住,苏染从他怀里悄悄探头张望。绒绒的发顶不经意扫过他下巴,痒痒的,撩拨心怀。 “这些都是徐家的家仆。”苏染抬眼看他,不设防撞进温柔深邃的眉眼,心脏顿时漏跳一拍。 “嗯,真聪明。”看见她羞赫的样子,徐卿尢心情大好的勾唇一笑。 “我认出他们的衣服跟之前追你的那群人一样,可是徐大公子找来了?” 苏染刻意撇开羞赫,强装正经。 徐卿尢低头瞧了她一眼,“待会儿别说话。” 这张小嘴有时候真不太讨喜。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嫌弃的苏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老老实实的将头重新埋入他怀中。 徐祖晟方一踏进门就看见自家弟弟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大道新鲜, “就是这姑娘惹得三弟茶饭不思,宁愿被我绑回去也要英雄救美?”徐祖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苏染听见。 居然是因为她。 徐卿尢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徐祖晟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互动,折扇一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群人我会交予官府处理,二位先上马车,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徐卿尢没说什么,毫不犹豫就抱着苏染登上其中一辆。 徐祖晟盯着他们表情有些怪,片刻才记起要往自己马车走去。 深知自家兄弟性情的他来时特意命人准备了两辆马车,想着三弟不喜与人同乘,就算再怎样重视那女子,也不至于破了自己的规矩。 “今天真是见鬼了。”他不甚清醒的摇摇头。 被剩下的傀只好带着鹤上了另一辆。 马车辘辘,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驶过,引得行人侧目。 徐卿尢要来伤药,蹲下身,一手托起苏染白嫩小巧的脚握在手中,作势要替她上药。 “我自己来。” “别动。”徐卿尢拉住她脚踝,颇有些强势意味。 “……” 从这个角度看去,徐卿尢神情专注,纤长的睫羽在眼底淡淡投下阴影,鬓角旁一缕发丝顽皮的挣脱发冠,飘荡到那薄唇边,看得苏染莫名悸动。 “我们此行去上京。” “啊?”苏染有些走神。 徐卿尢抬头瞟她一眼,又耐心重复一遍, “我们此行去上京,朝中有变,相信苏祁很快会被召回,到时你自然见得着他。” 苏染盯着他点点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看不到,就又应了一声。 “我当真如此好看,嗯?”他早就发觉她在看自己。 “……嗯。”尴尬又实诚。 徐卿尢笑了,笑的也好看。 “能入姑娘的眼是我的荣幸。” “其实我现下有个麻烦,需要姑娘帮忙。” “你说。”苏染正色。 “此次我回府必然会被家族逼婚,可我不愿联姻。”徐卿尢软软的看向她。 “我要怎么做?”对视一眼,她慌忙撇开视线。那样的眼神,太难拒绝了。 徐卿尢低低笑着,“替我挡一挡桃花。” 第十二章 去睡男人 苏染眨眨眼,脑子里回想起一些看过的话本桥段。 “懂了,包在我身上。” 她一拍胸脯,豪气干云。 “那我在这里先谢过姑娘的‘搭救’之恩。” 徐卿尢愣了一下,而后莞尔。看来,苏祁的影响不足为惧。 “徐公子客气了。”苏染讪笑。 徐卿尢将她伤口用纱布包好,拿起手帕擦了手,又掀开车帘唤随行仆从买一双女子绣鞋。 “约摸……一掌多一些……” 苏染听着他和那仆从的对话,双颊微微泛红。 交代完,徐卿尢坐回车内,递给她一个样式精巧的小玉瓶。 苏染不解。 “这是玉露丸,一天两颗。”徐卿尢指了指她的脸。 “这般美的脸可不能留疤。” “还有,以后你唤我卿尢便好,叫徐公子容易惹人怀疑。” “卿,卿尢。” 苏染满脸通红,在他鼓励的注视下终是磕磕绊绊的喊了出来。 “我在,染儿。” 时间都仿佛静止了片刻。 直到徐卿尢起身去鹤的马车查看,苏染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她方才心跳的很快,那股悸动一直从心脏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知道这代表什么。 “徐卿尢……”她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念一遍又一遍,好像有道不尽的缱绻情意丝丝缠缠将她一颗心包裹,此生再逃脱不得。 你怎可再信情这一字? 心中响起一个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兜头冲她泼下。 那是爱惨了的苏四小姐,一腔孤勇,最后满盘皆输。 苏染猛的打个寒战。 …… 星星点点的火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灭,苏祁蹲下身,拿出怀中的火折子去点,复又被吹灭。 如此反复十数次,无果。 “阿姐可是怨我了?” 自苏染去世那年起,无论他烧什么给她,结果都像今天这般。 喉头泛起痒意,他猛烈咳嗽起来,尝到一丝腥甜。 “……阿姐放心,不会等太久。” 苏祁握紧手中的火折子,静默的在石碑前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宋全等在山下,远远就看到自家大统领脸色阴沉的走来,顿时叹了口气。 看样子,这是四小姐的生辰礼又没点燃。 “酒仙楼已经定好雅间,还是原来那个位子。”宋全牵马上前。 跟了苏祁这么多年,宋全了解他的习惯。自家大统领在军营里时刻保持警醒,从不多喝。唯有每年来看过四小姐,不管不顾非要喝个酩酊大醉。 他知大统领心里有事。 “嗯。” 苏祁上马,手中长鞭挥得狠了,马儿嘶鸣一声,迈开腿没命似的向前奔跑。宋全连忙骑马跟上。 ——酒仙楼 花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几个富家公子闲扯,视线中突然闯进一张熟悉的面孔。 “花姑娘,你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嘿嘿……”那富家公子揉捏着一只白嫩柔荑,暗示意味明显。 “滚!” 花卿一把抽出手,腾地起身,几个富家公子试图拦人,都被她用脚狠狠踹开。 “你,你这女人好不识好歹!” 正要上楼的苏祁听着动静,皱眉望了一眼楼下,只看见一抹红衣飞也似的从酒楼门口消失。 “苏公子,您这边请。”引路的店小二谄媚笑着,心下捏一把汗。这位爷可金贵着,一个不满意,这酒仙楼明日就要易主。 苏祁收回视线,上了楼。 “宋一同,快给老娘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走出一个斯文的书生。 “你又去喝酒了?”隐隐的不悦。 “诶你管我呢,快快快,拿套你的衣服来,我穿的下的。”花卿不由分说把宋一同推进屋。 “你要我的衣服做什么?” “老娘要去睡男人!”花卿动作麻利的拆下自己头上的辫子,梳了个男子发髻。 “死性不改。” 宋一同不情不愿的找了件衣服给她,就见她也不避讳,解开衣带就要换衣服,连忙急急背过身。 “花卿你可是个女子,怎可,怎可如此不知羞!” “啧,就姑奶奶我这姿色,想跟我春宵一度的男人得从南大门排到东街去,也就只有你这酸腐书生不待见。”花卿一边脱衣服一边调侃。 “他们那是喜欢你吗?”宋一同急着想跟她争辩,又不好转身。 “管他呢,男人就没几个是好东西。”花卿换装完毕,拍了拍宋一同的肩膀。 “等姑奶奶我干完这票大的,有你好处。” 宋一同愣愣的看着男装花卿冲他抛了个媚眼,推门离开。 风风火火的来,再风风火火的去。她一贯如此。 第十三章 这不太好吧 次日清晨。 “公子,该回了。” 房里半天没动静,宋全只道自家大统领昨日喝太多睡得沉,以往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他便没太在意。 推门进去,视线扫到床上却吓得他险些打翻手中的醒酒汤——大统领床上竟然有个女人?! “罪过罪过。”他捂着眼睛匆忙往回退,脑袋砰的一声磕在门框上。 苏祁醒了。 他怀里有个女人,准确来说是那女人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呼吸平稳。 待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面色一沉。 伸手拨开女子,他拾起地上散乱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公子,这是醒酒汤。”宋全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屋里这股子味儿,有点经验的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是真的好奇啊,能让不近女色二十几年的大统领破身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也是真的怂,一个抬眼都不敢。 “不喝了,回去。”苏祁神色不虞,迈开长腿就往门口走。 这,这就把人家姑娘一个人留这儿?这不太好吧。 “你想留下来?”苏祁转头看他。 “没没没,这就走。” 唉,姑娘你自求多福吧。宋全叹口气。 …… ——朝堂 许久不上朝的皇帝在龙椅上眯眼打着哈欠,眼皮耷拉,眸中无神,看的齐保恩一阵摇头。 “来人,”又是一个哈欠,“给,齐老丞相赐座。” 齐保恩不坐,朝皇帝行一揖礼,目光炯炯。 “陛下,老臣虽请辞归隐,但仍心系我朝百姓。此次回京一路所见,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究其根本,乃是奸佞小人从中作梗。故老臣特前来请求陛下肃清佞臣,重整朝纲。” 群臣噤声。 这在场的百官,谁敢当着皇帝的面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种话? 但作为前朝肱骨大臣,开国栋梁,他确有直言不讳的底气和资本。 “齐老丞相想肃清哪个佞臣啊?您说,我马上把他拉出去砍咯。”皇帝伸手指着殿下垂首的朝臣,笑意未到眼底。 小小的躁动。 秦云甫只垂首立着,好似没看到那些看向他的目光,淡定自若。 “陛下莫要说笑,臣不可能平白无故冤枉大臣。” 齐保恩从袖袋中掏出一账本,“臣要说的这第一个佞臣,便是户部侍郎刘冶。” “哦?呈上来。” 他不理朝政不代表一无所知,太子为何请齐老丞相出山他心知肚明,只是第一个开刀的竟然不是秦云甫,他突然有了些兴致。 越翻,他的脸越沉。 “刘冶,你好大的胆子!”皇帝猛的一拍龙椅扶手。 到底是皇帝,不可能对这种祸国殃民的罪行无动于衷。 朝臣队列中的刘冶嚎啕着被带下去,也许是求生欲使然,他竟挣脱侍卫束缚,跪爬到皇帝面前,面目狰狞。 “是秦云甫,是秦云甫指使臣做的这一切!陛下明察啊!” 秦云甫岿然不动。 “拉下去拉下去!”皇帝被吓得往后坐了几分,不耐挥袖,几个侍卫急急上前押着刘冶退下。 “散朝散朝,有事容后再议。”想看的戏没看到反而受了惊吓,皇帝已然完全失去耐心。 “父皇……” 李文俞本想叫住皇帝,却不料被皇帝冷冷盯了一眼,瞬间噤若寒蝉。 “薛太傅,这怎么办?”年幼的太子不甘的盯着皇帝远去的背影。 “不急。”薛太傅若有所思的看着秦云甫。 “千机阁问策。” 李文俞一听,与自己想得不差,顿时心神大定。 齐保恩扫一眼渐渐稀少的人群,眼神定在一处,而后径直走去。 “我听闻,秦丞相之前逮捕刘冶入狱又放了?” “是,当时证据不足,没有再关押的道理。”态度不卑不亢。 “秦丞相可知,太子为何会请我出山?”齐保恩紧盯着秦云甫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不知,太子如此定有他的说法。” 油盐不进。 “你可知,这江山,是姓李的。” 齐保恩笼袖揣手,转身去看那龙椅。 这点敲打对秦云甫来说不痛不痒,他微微颔首不语。 第十四章 凤求凰 齐保恩回转身斜看他一眼,从鼻孔哼了声。 “罢了。”齐保恩拂袖离去。 “老丞相慢走。” 秦云甫微微颔首。 方一出宫,千刃便驾马车靠近。等秦云甫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千刃则开始汇报新得的线报。 “齐丞相那边没有留下痕迹,大人放心。不过今日探子来报,徐家三公子为救一个女子主动透露行踪,现在已经随徐家大公子赶回上京。” “女子?”车内假寐的秦云甫缓缓睁开眼。 “可清楚底细?” “暂时不清楚,不过听说那女子有些姿色。” “嗯,我知道了,派人继续盯着。” “大人……” “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虽说那小公子少时颇负盛名,但他得了大病后,上京里的人都说他变得泯然众人。卑职不懂,为何大人如此在意此人?” 麒麟才子,泯然众人?他不信。 “专心驾车。”语调有些冷。 “是。” 千刃隐隐约约感觉自家大人在维护那小公子,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真是难以捉摸啊。 …… 徐小公子有些懊恼。 一路上,苏染对他的态度不温不火,得体又疏远。他想着法子逗她,她总是在短暂的羞赫后又恢复如常。 苏染有些心烦。 她已经很努力的克制,竭力不让自己的心湖再起波澜。但她无奈发现,他身上似乎有种魔力,一举一动都能牵动自己的神经。 是夜,一行人在野外一处开阔的草地上扎营。满月高悬,所有物什都笼在一片清晖中,朦胧诗意。 一阵悠扬清越的箫声蓦然响起,在旷野上传的极远。 苏染翻页的手顿了顿,掀开车帘一角探看。 傀带着鹤去找神医解离魂散,徐祖晟又偶然用徐卿尢从不喜与人同乘的事打趣她,她就顺势搬到傀他们的马车上待着,避免与徐卿尢有过多接触,徒增烦恼。 远处吹箫的身影,果然是徐卿尢。 她放下车帘,耳边又传来古筝和鸣,音色婉转清亮,有如山泉叮咚,走马摇铃。 这两位公子真是好雅兴。苏染卷起书,头靠在车壁上侧耳听着,手跟着旋律敲着节拍。 听着听着,她手上的拍子停了下来。 她前世没有音律方面的天赋,全靠死记硬背啃了几本曲谱,但是他们合奏的这首苏染却很熟悉。 凤求凰。 她有些失神,心擂如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曲罢,旷野再度恢复寂静。 苏染说不清自己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紧张的情绪过去,她习惯性想找水喝,就是怎么也寻不见杯子。 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她下意识接过,“谢……卿尢” 他在马车外,隔着窗口与她对望。 夜凉如水,他的眼中却有光,像是蓄着满天星辰。 “染儿。” 这两个字就像投在她心湖的一颗石子,惊扰起阵阵涟漪。 明明动摇了,苏染还是毫不犹豫的放下车帘,阻断两人的视线。 “染儿,可是在躲我?”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受伤。 “徐公子误会了,你愿意带我去上京见苏大统领我感激不尽,又怎么会躲着你呢。夜深了,徐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 “看看,这是谁家情场失意的公子哥啊?”徐祖晟半路拦住回马车的徐卿尢。 嘶—— “你不会来真的吧?”徐祖晟竟从自家弟弟脸上看到那么一丝黯然。 “那女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又是救人又是奏曲的,竟然还碰一鼻子灰?徐祖晟摸着下巴,好奇极了。 徐卿尢神色郁郁,没有理他。 第十五章 正室之位 临上马车,徐卿尢脚下一顿。 “这件事,我希望大哥你不要插手。”他的人,他自有办法收。 徐祖晟好笑的看着自家弟弟那副愣头青模样,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子御,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姑娘进得了徐家的门吧?” 徐卿尢闻言收回踏进车厢的脚,盯着他不答反问, “有何不可?” 他徐卿尢娶谁,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置喙? 徐祖晟这次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这个弟弟啊,简直枉负麒麟才子盛名。这点都参不透,当真是被情愫冲昏了头脑? “那我就直说了,”徐祖晟懒得跟他打哑谜,“那姑娘我看着心性不低,恐怕不是一个简单妾室能应付的。” 徐祖晟说完,见徐卿尢似是冷静下来,就又补上几句。 “你那时年纪轻轻就跑去边塞,如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心仪姿容妍丽的女子很正常。”徐祖晟谆谆善诱着。 毕竟,像徐卿尢这般大的世家公子,家族一般早就安排了通房,有的甚至已经是花楼常客。徐祖晟自然而然认为,自家弟弟这么执着于那个乡野女子,不过就是男人的那些小心思开始活络了。 “大哥当真觉得,染儿想当我的正室?” 这话问的奇怪。 “我今日无意瞥见小姑娘常看的那本书,竟是晦涩的《诸天本草集》。”徐祖晟尽力回忆着,“满页批注,且字迹笔锋劲厉,心性不高的人,写不出。” “我的意思是,”徐卿尢懒懒掀起眼皮,“倘若我双手奉上上京徐家三公子正室之位,染儿真的会心动?” “子御,你……” 徐祖晟惊的说不出话来。 “染儿心性是高,比大哥想的高。” 徐卿尢丢下这句话便掀帘进了马车。 真是疯了。 “上京那个难缠的小郡主,还等着你回去联姻呐。” 徐祖晟扶额,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 “叮叮叮。” 清脆的敲碗声。 花卿提着个食盒,在巷口望眼欲穿。 “臭丫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大白天来找你师父我。”沙哑尖利的嗓音带着恼火。 “这个点,正是睡觉的好时候!”走出来的灰衣老头不满的絮絮叨叨。 “喏,一品居的毛血旺。”花卿讨好的递上食盒,单手比了个二,“两碗。” “哼,还挺识相。”老头揭开食盒一角,毛血旺香气扑鼻,他顿时两眼放光。 直起身子,他故作矜持的清了清嗓子。 “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急匆匆来,又要我教你什么啊?” “千万别又像上次一样,用我招式还任务失败负了伤。” 老头吹胡子瞪眼,越说越气。 “分明是你这臭丫头不仔细学,净砸我招牌。” “行了行了行了,这次不找你学招式。”花卿掏了掏耳朵。 “哦?” “我想学,”花卿搓搓手,破天荒的有些局促。 “我想学怎么勾引男人。” “啥?”老头怀疑自己耳朵聋了。 “装什么聋子,”花卿白眼一翻,“你能教就教,不能教我就把毛血旺拿走了。” 老头一把将食盒藏在身后。 “教,怎么不教。” 第十六章 百灵群像 灰衣老头坐在门槛上捧着两碗毛血旺细细品过,餮足的打个饱嗝,复才对那厢已经毛躁上火的花卿献策。 “我问你,那男子样貌家世如何?” “你问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找夫婿。”花卿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不是?”老头摆摆手,“那我可没什么好教你的,你自去寻那花楼里的老鸨求教。” “你什么意思?”花卿气急掐腰。 又是穿男装套近乎,又是酒里下猛药,她用的可不就是那些花楼伎俩吗。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苏祁居然是个拔叉无情的狠角色,迫不得已来找这老头想办法,好吃好喝伺候着,末了来句另寻高见? 她觉得自己被这老头耍了。 老头睨她一眼,“勾引勾引,勾的是人心,引的是情动,若你自己都做不到心动情动,又怎么去让别人心动情动。” “你少跟我在那扯些有的没的,”花卿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教,还是不教,给个准话。” 不教她明天就去把一品居的厨子解决了,看他以后吃什么。 “唉,造孽哟。”老头看出她心中所想,无奈的摇摇头。 “你且附耳过来,我这法子一般不外传。” 花卿将信将疑的走过去。 “我告诉你啊……” 窃窃耳语。 …… 在荒无人烟的郊野行了几日,苏染总算在车队快到达赤金城的时候看见三三两两往城门方向行进的人影。 待车队稍作歇息,家仆牵着马匹去补给干草和水时,她下车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那些赶路的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似是经过长途跋涉,个个神色疲乏。 “半月前江城发大水,淹了几百户人家,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徐卿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旁,语气沉重。 “那官府要如何安置这些流民?”苏染看着人群中几个伛偻老妇,下意识问道。 “那就要看,赤金城城主心地是否良善了。” “若是发发善心开个城门,应该能救一些人。不过,如今鲜有这种官员。” 苏染默然。 自当今圣上继位,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之事层出不穷,圣上不仅全然不理,甚至有纵容之嫌。徒留有苦不能言的百姓,在天灾人祸中翻滚煎熬。 她突然忆起前世秦云甫说过的话,侍明君,绝佞臣。不知,他如今又怎样看待这番光景? “在想什么?”徐卿尢看着出神的苏染,那秀气的眉间凝着淡淡愁思。 苏染正要回答,就见徐祖晟朝他们大步走来。 “那城主前几日便下令封城,我等若想借道,恐怕还要再打点一番。” 徐卿尢点点头。 有上京徐家的名头在,谅那城主也不敢造次,所谓打点,左不过是一顿酒菜的时间。 “为何要封城?” 苏染想不明白,如果只是不让流民进城,那大可派官兵把守,封城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徐卿尢斟酌着字句,最后只轻轻按着她肩膀叮嘱。 “一会儿上了马车,捂住耳朵,切记不要掀开车帘,更不要好奇看车外。” 苏染起先不解,不过很快就知道徐卿尢为什么这样说了。 流民,大量的流民。 他们没有粮食,没有居所,绝望,暴怒。 马车横冲直撞,苏染不敢去问那些颠簸撞击,敲打车厢的声音来自哪里。她只扫了一眼被风吹起的车帘,就仿佛窥见三生池下百鬼狰狞的群像。 她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第十七章 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没了动静。 徐卿尢掀开车帘,见车厢内缩成一小团的女子抬头迷茫的望着自己,眼神空洞,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了下。 “染儿,我们到了。” 他语气极轻,小心翼翼的朝苏染伸出一只手。 苏染迟钝的看向那只白净细长的手,突然情绪激动的一把抓住, “方才我看到一个有身子的妇人,她追着马车跑还摔……” “染儿,忘掉。”徐卿尢打断她的话,静静地蹲下身与她平视。 “什么?”苏染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徐卿尢不说话,只是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眸色柔和,安定。 “……好。”苏染觉得喉头干涩。她只能说好。 任徐卿尢牵着走出来,苏染一下马车便对上徐祖晟带着审视的打量。 徐卿尢不动声色的将她往身后拉了拉,挡住徐祖晟的目光。 徐祖晟见状挑了挑眉。 苏染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想将手抽出却被牢牢握住,只得作罢。 “赤金城城主来了。” 苏染顺着徐卿尢视线看去,没有想象中阴险狡诈贼眉鼠眼的模样,反而清瘦如竹,一身书卷文人气质。 “在下魏松亭,赤金城城主。”遥遥一揖,自有风骨。 “徐祖晟,”徐祖晟颔首侧身,“这位是我弟弟徐卿尢,苏染姑娘。” 待徐祖晟一一介绍过,魏松亭亲自引着众人前往位于城中心的城主府。 在厢房稍作休息,便有青衣仆从领路带她去前厅赴宴。 席上除了城主,还来了一些当地世族和女眷。不同于徐祖晟和徐卿尢这样正经的上京本家,这些人大多是家族分支,来赴宴就多多少少存了些结交的心思。 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苏染跪坐在席前,只觉得一阵阵寒意漫上后背,如坐针毡。 “临州七池的鲈鱼最为肥美鲜嫩,别山兄下次去可一定要记得品尝一番。” 不多时,徐祖晟凭借他那商人的口才和过人的见识,很快就与那群年轻世族打成一片。 趁世家子弟在一处攀谈,那些女眷则团团将徐卿尢围住,娇笑打趣,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时,女眷中有一着湖碧色金丝软烟罗衣裙,头戴轻纱斗笠的女子怀抱古琴款款移步至殿中,嗓音婉转动听。 “杨氏阿宛,愿为徐公子抚琴一曲。” 斗笠摘下,露出一张清丽素净的鹅蛋脸。 亭亭盈盈朝徐卿尢方向一礼,再含羞带怯地抬头瞧上一眼,少女那欲语还休的娇憨情态拿捏的恰到好处,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可任她秋波荡漾也荡不到公子心里去,只要得空,徐卿尢便一个劲的往那木头桩子似的女子身上看。 她暗暗咬碎银牙,面上分毫不显,只端坐下抚琴。 一曲罢,满堂喝彩。 “不知姑娘觉得我弹得如何?” 矜持的接受完众人赞美,她突然转向苏染。 苏染本就听不出什么好坏,此时看众人畅享宴酣之乐更是心里堵得慌,只想着尽快离场,哪有什么心思去听曲。 但对方毕竟是个女子,让一介女子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不是她的作风。她只好牵强的笑笑, “不错。” 杨宛心下更得意几分。 “看得出姑娘也是爱琴之人,不如就用我的琴为大家演奏一曲如何?” 方才分明看她完全一副不通音律的样子,她倒要看看这话她怎么接? 不明就里的公子哥们见又有美人抚琴,也开始起哄。 “徐公子带来的人肯定不差。” “来一曲吧。” “对对,抚琴一曲为大家助助兴。” …… 挂在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消失,苏染定定看着杨宛,直看的她心里发毛。 第十八章 城主 “杨姑娘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村妇,并不通乐理。” 话毕,苏染坦然面对着各方或惊讶或嘲讽的目光。 噗嗤。 “姑娘还真是坦诚。”杨苑掩唇轻笑,志得意满。 “不过姑娘颜色好,自有公子喜欢。” 言下之意,喜欢她的公子都是些看中皮相的俗人了? “我喜欢就行,其他公子大可不必。”徐卿尢轻描淡写丢下一颗惊雷。 苏染没想到徐卿尢会如此直接,面上一臊。 徐祖晟白自家弟弟一眼,赶忙出来打圆场。 宴会临近尾声,徐祖晟自然而然的提出借道的要求。 “城主盛情款待,我等心领,但确有急事在身,不便多作逗留。还请城主明日下令开城门让我们归去。” 苏染暗自活动一下麻木的脚,想着总算能离开宴席,却听那城主沉声道, “恐怕不能让几位如期返京了。”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高位上一脸淡然的魏松亭。 “来人,请诸位回去歇息。” 话音刚落,一批身披铠甲的士卒就各自候在那些世族子弟身后,强迫意味明显。 满座哗然。 “怎么,城主是嫌城外流民还不够糟心,想这城内再乱上一乱?” “私自劫持世家子,魏松亭你好大的胆子!”一世族子弟指着魏松亭鼻子便开口大骂。 “城内最精锐的士卒都在此处,几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魏松亭不理他,只淡笑看着角落里几个想拔剑的世家子。 “多说无益,那便回吧。”徐卿尢率先打破僵局,抚抚衣袖起身行至苏染面前,如同在车上一般,向她伸出一只手。 的确,苏染也觉得多说无益,如今还在别人挟持下,逞一时威风也只是纸扎的老虎不顶事。 这样想着,苏染双手轻轻撑在案几上借力起身,不料腿麻身子一歪,竟直直跌进徐卿尢怀中! “染儿,倒是难得如此主动。”徐卿尢稳稳接住她的身子,闻着发间清香,有些愣神。 苏染脸上笑着,手下则半点不留情的专挑他手臂内侧软肉掐。 “嘶——” 徐卿尢皱眉,却还是没松手。 杨苑静静立在暗处看着两人眉眼传情,方才被拂了面子的画面还在脑子里回放。她嫉恨不甘,一方秀帕在手中被搅得皱巴巴。 “走吧。”说着,徐卿尢拉着苏染向门口走去。 有一就有二,身份尊贵的徐卿尢开了头,那些世家公子也就不情不愿跟着士卒往自己的厢房去。 “放开我。” 待行至无人处,苏染顿住脚步,瞪眼不满的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桃花也挡了,还拉着不放是耍流氓? 徐卿尢依言松开手。 “染儿可知,魏城主为何要扣留那些世家公子?” 苏染实诚的摇摇头。 “他想揭竿起义?” 看那城主举止谈吐不像是冒进的人,若是想揭竿起义就应当竭力笼络世族,何必故意激怒?苏染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 徐卿尢也摇摇手指。 “那依你看,魏城主此举有什么目的?”苏染正经提问。 “染儿若是想听,需得夸我一句,我才好告诉你。” “……”她怎么有种眼前是头小宠的错觉? “公子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苏染一溜说完,冲他挑眉,“说吧。” 徐卿尢低低笑了两声。 “若我所料不错,应是与那城外的流民有关。” 第十九章 公然抢粮 苏染咬着指头思索半天。 “你是说,魏城主是为了流民?” “为了……” 流民缺什么…… 苏染突然眼睛发亮,打了个响指,“粮食!” “如今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封了城粮车也无法进入。世家肯定有充足的余粮,城主劫持那些世家子就是为了让世家拿粮食去赈济流民。” 徐卿尢赞许的点点头,眼里倒映出她窈窕的身影。 “染儿可不止好颜色,还甚是聪慧。” “可是这样未免太过冒险,事后那些世家肯定会联合起来对付他。”苏染选择性忽略他的夸奖。 “不能全身而退,是下下策。”徐卿尢顿了顿,“只怕魏城主之前早就想到这一点,存了破釜沉舟的心思。” 苏染哑言。 “你们,会帮他吗?” 今日宴会上看那些世家子对徐家两位公子的殷切态度,苏染觉得,若是他们愿意,事情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染儿想的简单了,”徐卿尢俯身望进她眼底,“魏松亭做得太绝,若是徐家横插一脚,只会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苏染惋惜。 在没有皇帝指示的情况下,有魏松亭这般愿意救流民的官员,很难得。 “不必多想,早些回去歇息,明天不会太平静。”徐卿尢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发顶。 …… 一夜无事。 苏染刚梳洗完,城主府的青衣小厮便跑来邀她去前厅。 与昨夜一样的布置摆设,可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氛围到底有些不同。 苏染自去寻软垫坐下,环顾一圈看到几位世家子的位子上空无一人,顿时心生疑窦。 她侧耳听身旁几位女眷窃窃私语着,大抵就是那几位半夜爬墙想逃出去,被士卒抓了回来还挨了板子,现在在厢房养伤。 平日出行都要乘轿,被下人小心伺候着的公子小姐们哪见过这种阵仗,也就都老老实实待在房中,不敢妄动。 苏染听罢端起茶杯喝口茶,心下对这位敢说敢做的城主又多了几分好感。 此时城主府外被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群情激昂的声讨一阵高过一阵,但士卒阎王似的守在门外,他们也无可奈何。 厚重朱门突然被打开,城主府管家带着下人搬了一副桌椅在门外落座,研好墨,宣纸一展,看的众人一愣。 “各位稍安勿躁,府中公子小姐都安好。只是城主有令,每人五石粟,见粟登记才会放人。” 嘘声一片。 “每人五石,这分明是抢啊。” “魏松亭不过小小城主,谁借他的胆子敢跟世家叫嚣!” …… 管家一手执笔,巍然不动。 “魏城主要那么多的粮食,不过就是想去救济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这是好事。” 出声的是赤金城最有名望的杨姓世家的大公子。不大不小的音量,却一下镇住场面。 “相信各世家不缺这几石粟,也乐意行善,但是不由分说扣下各家公子小姐未免欺人太甚。” 他缓了缓,“城主若是愿意立刻放人,粟米的事好说,若是不放,各家亲卫也不是吃素的。” “城主之前提出要捐粮,甚至带头将府中粮仓清空,那时各世家是如何答复的?” 杨家大公子无言以对。 “城主无奈才出此下策,还望各位配合。” “提个醒,”管家撩起袖子沾了点墨,“城主府的余粮不多,从今日午膳起,给各位公子小姐的饮食都会缩减。” 一听自家公子小姐们要饿肚子,好几辆马车调转车头回去禀告家主。 第二十章 季老 为了给等候在前厅的各位公子小姐解闷,城主特意命人搬来棋盘投壶等小玩意儿以供玩乐。苏染瞧着不远处的热闹,暗自叹一声心大。 徐卿尢好不容易在徐祖晟的帮助下从人群中脱身,正要向苏染走来突然被一抹鹅黄倩影拦住去路。 “听闻徐公子擅箫,阿宛想与公子合奏一曲,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杨宛抬头望着他,杏眸中点点希冀。 这次被困城主府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相信凭自己的才华和手段,迟早能将徐卿尢收入囊中。 苏染注意到这边动静,原打算作壁上观,偏在暼到徐卿尢那抹半是哀怨半是黯然的眼神时没了主意。 “卿尢,”苏染上前亲昵挽住他紧实的臂弯,嗔道,“我昨日没歇好,快来替我按按头。” “好。”徐卿尢柔声应下。 杨宛温婉的笑意僵在脸上,她仿佛听到那些暗自观察的世家小姐们发出嗤笑,顿时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下去。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村妇就能得到徐公子的垂青?她也配! 不若让她偷偷派人…… 徐卿尢似是有所察觉的转过头,仅一眼就将她还没酝酿成型的计划打成泡影。 杨宛摇摇晃晃的,煞白着一张小脸回到自己的席前。 那样的眼神……太可怕了。 “当真乏了?”徐卿尢不轻不重的替苏染按着头。 “嗯嗯。” 苏染掩口打个哈欠,其实她只随口找个借口解围,没想到徐卿尢会真上手。按的舒服,她人放松下来,竟是有了困意。 “上去点,对对,就那儿……舒服。” 徐卿尢被她弄得没了脾气,失笑,“从来没人敢这般使唤我,染儿倒是开了先例。” 苏染正要辩解,忽听见门外喧哗。 来人了。 苏染眯眼打量着走在人群最前面那个长髯灰发,目光犀利的老者。 好像,在哪里见过…… “季长老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苏染一下舒展眉头。她道是像谁,原来是自己重生后同一村庄的季沧。 因着险些被“明媒正娶”的事,徐卿尢显然也对季沧印象深刻,此时看着老者那与季沧有六七分相似的脸,面上掠过一丝困惑。 “不知季老前来,有失远迎。” 许久没动静的魏松亭匆忙去门口迎接,足见这位老者身份不一般。 季老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对着那群公子小姐颇有威严的敲了敲拄杖。 “你们这些小辈,快些离去。” 小小的雀跃欢呼。 若说魏松亭是那说一不二的地头蛇,那季老就准是那东海龙王——下凡带着天帝的圣喻呢,由不得你不听。 魏松亭恭敬的垂首侍立在旁,没有出声。 跟在季老身后各世家的人见状,纷纷上前招呼自家公子小姐回府。很快,前一秒还吵闹的前厅顷刻恢复平静。 “孽徒。”季老突然扬起手中拄杖狠狠打在魏松亭身上,魏松亭身子晃了晃,生生受下这一杖。 苏染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季老,应该是先帝太傅,季宗德。”徐卿尢神色有些复杂。 “你可是与季老有什么过节?”苏染见他脸色不太好,小声询问。 “没有。”他只是觉得有些碍事。 倘若季沧跟这季老真的有什么关系,那小子又对染儿居心不良,以后肯定会碍事。 第二十一章 三分怒意 全然不知徐卿尢心中小九九的苏染半信半疑。 那边,魏松亭让季老打两下出了气后,两人就提步去隔间。 大厅里剩下徐祖晟,徐卿尢和苏染三人,徐祖晟沉声叫走徐卿尢,落单的苏染无聊的摆弄着茶杯。 纵然她没听到那天晚上兄弟两人在马车旁的谈话,她也看到徐祖晟近日对她频频的示警。 更何况,她当时还听到了…… 没有哪个女子能对那番话无动于衷,只是正室之位她要不起,也不是她想要的。 上京徐家,名门望族,前世以她那江南织造苏四小姐的身份尚且算是高攀,今世,苏染无奈摇摇头。 “哪是心气高,认得清罢了。” 她如今只想着能尽早和弟弟见上一面,最好,能相认。 很快,魏松亭和季老一前一后回到前厅。苏染明显能感受到魏松亭脚步轻快一些,似是心中大石落地。 厅内只她一人,苏染对上季老视线时下意识一礼,动作流畅标准。 起身时才暗暗后悔,自己的一个村妇不该见礼,不过看那两人似乎没察觉出不对,苏染松一口气。 徐祖晟和徐卿尢不多时也回来,向季老见了礼后开始寒暄客套。没有在她面前那毛毛躁躁的样子,正经起来的徐卿尢一举一动皆是风华,身上那种优越清贵的特质显露无遗。 苏染安静的做着背景板,只是听他们言语中的意思,几人还要在赤金城停留几天。 苏染听着莫名烦躁,这一路走来不甚平静,停留的时间越久,差错也就越多。 “染儿可是想苏大大统领了?” 徐卿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旁,拿起她把玩过的茶杯仔细端详。 “没,我在想那些流民可有着落。”苏染敏感的察觉到徐卿尢的态度变化,有些许不适。 “那你大可放心,”徐卿尢将茶杯放回桌,“季老已同意借魏城主粮食。” 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不过徐卿尢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证,十几辆马车的粟米顷刻填满城主府粮仓。 “这下,那些流民总算有救了。”苏染站在角落看着小厮将粟米卸下马车再搬到粮仓,真心替那些流民高兴。 “染儿倒是菩萨心肠,”徐卿尢状似无意拾起她脸庞一缕碎发,“只是染儿愿救流民,为何不愿救我?” 苏染愣愣站在原地,那眸中埋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隐忍,又有三分怒意。 “你有什么好救的?” “徐卿尢你……”今天太奇怪了。 “我乏了。” 不等她说完,徐卿尢突然冷冷截住话头,转身离开。 苏染盯着他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闷。 终于还是厌倦了吗。 “挺好的。” 苏染闭眼又睁开,把自己那点冒头的心思给掐灭,眼底一片清明。 殊不知,暗处的徐祖晟已经注视良久…… 第二天将何处打点好,魏松亭一早便下令让人用竹篮将煮好的粟米盛好,用绳子从城楼上坠下去。 这是苏染出的主意。 甫一放粮,流民肯定会一窝蜂涌上来哄抢,不若先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赈济,免得放粮的士卒被流民误伤。 前一批粟米果然哄抢一空,苏染在城楼上望着,城墙下尘土飞扬,隐隐还有踩踏现象。 “放。”魏松亭抬手,士卒应声又放下一批竹篮。 第二批… 第三批… 抢篮子的速度慢了,渐渐有了秩序。 终于,那些流民从饥饿的恐慌中苏醒,抬头望着城楼上的人,浑浊的眼中有了泪意。 第二十二章 妥协 “城主是善人。” 拿前途去换百条人命,这不是常人可以轻易做到的。 魏松亭但笑不语。 等流民的情绪稳定下来,魏松亭就命人在城外搭棚煮粥赈济,苏染偶尔也会去帮忙,顺带帮一些伤者看病。 城门顺数第二个草棚里有个心善貌美会医术的姑娘的消息,很快就在流民间传开了。 从开始十几个病人渐渐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苏染经常忙的没空照顾自己。不过,她虽没叫城主府上的下人帮忙打下手,却有傲娇又别扭的小公子送饭递茶。 “还有多少病人?”徐卿尢放下手中食盒,望一眼身后长龙,皱眉。 “应该还有好一会儿,不如你先回城主府休息一下。”苏染埋头写着药方,不紧不慢,字迹端方。 哼。 徐卿尢不应,抱臂在旁等着。 苏染暗暗好笑,面上仍专心书写。 回去时,苏染已经手抖得不能用筷子夹菜,只好盛一碗菜粥舀着喝,想着明日请府上会写字的城主幕僚代为书写药方。 只是苏染没能如愿。 粮仓半夜走水,火势奇大。 百石粟米,一夕之间化作尘土焦炭。 当夜,魏松亭面色铁青的召集府中下人一一盘查,直到天色破晓时分才破了案——放火的正是那位挨了板子的世家子。 被当众打板子的耻辱让他在世族公子中抬不起头,是以伤一养好就偷偷派人潜入城主府粮仓纵火,好泄心头之愤。只是最后没想到一块府宅出行令牌暴露了他们。 大抵是关系家族颜面,那家主得知事情原委后亲自押着人来负荆请罪,许诺捐出家中半数余粮,言辞恳切,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动手打了自己的宝贝独子。 事已至此,魏松亭虽然心有怒气,却也不能随意发泄一通。 “还有几石粟米?”魏松亭沉声问。 “禀城主,还剩十四石。” 那可是百石的粟米啊,如今只剩十四石,流民还要在城外待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近日人数越来越多…… 虽然现在粮车能够通行,但是附近其他都城外也汇聚大量流民,且那些都城大多是采取封城的办法任由流民自生自灭,想买几石粟米简直痴人说梦。 “好在,染儿终于不用写药方写到手疼了。”一旦粮食没了,赤金城外便又会回到当初那副人间炼狱的状态。 徐卿尢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闲闲拾起她脸庞碎发挽到耳后,被苏染一把拍掉。 “你一定有办法。” 苏染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以前竟不知,染儿如此看得起我。” “因为你是徐卿尢。”她一字一顿道。 闻言,徐卿尢心上就像被羽毛轻轻抚过,痒痒的。 跟季老的生意已经谈妥,他们不日就要启程去上京,他本不打算管这赤金城的事。 奈何,他的染儿总有办法让他妥协。 “是有一个法子,”徐卿尢貌似有些头疼,“不过城主应当不喜欢如此行事。”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快说。” 苏染那副着急的小样子不知怎么就取悦了徐卿尢,他贴近那白皙圆润的耳垂,薄唇间逸出两个字, “劫粮。” 劫粮?之前魏城主不是一直想劫持世家子并以此威胁他们送粮吗。 “同样的办法用第二次就不灵了。” 苏染微微嘟嘴,她以为,他能想出很好的办法…… 徐卿尢视线触及那粉嫩光泽的唇瓣时顿了片刻,嗓音些许低沉, “这次不劫世族,劫匪徒。” 第二十三章 招架 徐卿尢所说的匪徒在赤金城郊外的紫殷山中,颇具规模的山寨,寨中百十来号人都以打劫为生,平日自耕自种,良田百亩,几十石粟米还是有的。 苏染觉得不管是借是买还是劫,只要能解燃眉之急就行。 只是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像魏松亭这种士人最不屑与匪类为伍,就如徐卿尢所说,城主不喜如此行事。 “安心,魏城主那边我去说。”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发顶。 “不过,染儿下次切勿再如此为他人出头。” “我知道……” 前世有双亲,弟弟还有秦云甫护着她,她嫉恶如仇却不识人间疾苦,如今有人将这一切血淋淋的坦诚在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是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额头被人弹了下,苏染吃痛惊呼。 “别多想,我的意思是染儿若为他人出头,我心中会不痛快。” 连吃味也说得这般堂堂正正,不愧是徐卿尢。 徐卿尢终于还是劝说城主同意借兵。 苏染私下向当地人打听,听到关于那山寨中三位狠毒狡猾的当家的故事,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苏染起个大早,借了套衣服乔装成士兵混进队伍,本想着若徐卿尢落难,她就来个英雄救美,却在队伍刚出发时被拉下马。 微风清寒,着男袍的白净姑娘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徐卿尢眸色沉了沉,刻意挡在她身前,隔绝身后众人好奇的目光。 苏染用手死死挡住脸,脖颈耳垂绯红一片。 “不在府中好好待着,跟来做甚?” 苏染不用看就知道徐卿尢说这话时必定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来人,送她回去。” “不行。”她急急放下手,出声抗议。 “我带了匕首,我可以保护你的。”苏染抽出腰间匕首递给他看。 她迫切想证明自己,全然忘记掩饰声线,软糯娇柔的话一股脑灌进徐卿尢耳朵。 苏染与他对视,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 温热的气息骤然靠近,就在那张清逸的俊脸距她只有一小指距离,她敏捷的缩了缩脖子躲开。 正要抬头,又毫无招架之力的跌入他眼中温柔漩涡。 有一瞬间要溺毙的错觉。 他刚才,是想吻她? “你离我远一点。”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徐卿尢仍是不放过她,凑近耳畔咬她耳朵, “连我都招架不住,真碰上那些匪徒可怎么办才好,嗯?” 戏谑磁性的尾音微微上翘,苏染心尖一颤。 怕了怕了,招惹不得。 苏染又羞又窘,脑子里只想着逃开,怎料腰上忽而一紧,眼前场景翻转,下一秒徐卿尢已经将她抱上马。 “怕的话,就抱紧我。”耳边低低的咛喃。 苏染紧紧抿住樱唇,下颚紧绷。 这人怎么这样? 前几日还是冷脸相对,这几天就好像中了邪一样粘着她不放。 明明,明明知道她没办法躲掉…… 这种仿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不平衡感让苏染一阵气结。 “驾!” 她绷直背脊,紧紧拉住缰绳,策马一下跑出很远。 第二十四章 虎狼之词 旁侧一片阴影压上来,苏染余光暼到高挺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巴,腰腹处被劲瘦有力的手臂环绕一圈。 “慢一些,太快了。” 什么虎狼之词! 她察觉徐卿尢在偏头看自己,那视线灼烧得她浑身不自在,手里的缰绳险些被丢出去。 “徐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哦?我以为染儿这番装扮是将自己当成了路见不平的好汉,原来不是啊。” 徐卿尢一边取笑她不该冒险跟来,一边按下她竭力向前倾,险些跌下马的身子。 苏染被噎的没话说。 脑子里的小人捶胸顿足,戳着她额头数落她太傻太天真。 徐卿尢此次去山寨只带了十几人,万一与那些匪徒起了争执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可她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女子去做什么呢,到时不拖累他都算好的。 她只是听过那些血腥骇人的传闻,就头脑发热,跟来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傻? “不如我回府等你们消息吧。”苏染呵停马匹,犹犹豫豫的说出口。 这样至少,不是累赘。 半天得不到回应,她正疑惑着要转身询问,耳畔忽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几个着铠甲的青年骑马迎面而来。 瞳孔紧缩,身子因激动而不住战栗,她嘴唇蠕动半天,吐出几个颤抖的字节。 “阿祁。” …… 苏祁似有所感看向这边,而后颇有些意外的轻挑眉梢,牵引着马靠近。 “你怎么在此处?” 苏祁问的自然是苏染身后的徐卿尢。 徐卿尢将苏染方才失态的样子看在眼中,还有那声自然亲密的阿祁…… 得见好友的喜悦被冲淡殆尽,此刻他甚至觉得铠衣英武的苏祁有些刺眼。 “劫粟米,救流民。” 徐卿尢惜字如金的样子弄得苏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生气了?而且,救流民?他认识的徐卿尢可没这么好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旁,苏染上下细细打量着苏祁,心酸又欣慰。 黑了,瘦了,比以前沉稳好多。 她重生后模样大变,不怪苏祁认不出,她现在也不在意这些——能提前见到苏祁,本身就是件高兴的事。 “唔。” 腰上骤然收紧,她微微躬身,秀气的鼻子皱起。 “这位是?” 苏祁总觉得和徐卿尢同乘的那男子看自己的眼神说不出的怪异,好似带着点,慈爱? “我家卿卿。” 徐卿尢不给苏染半点反应的机会。 “什么?!” 苏染和苏祁异口同声道。 原来是女子。苏祁听那声音松了口气。 “既然碰上,就一同去山寨吧。” 徐卿尢不理会苏染的瞪眼,捉住她握着缰绳的手,策马往山寨方向去,苏祁也没问什么事,招呼同行的下属跟上。 “想活命,就离苏祁远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莫名其妙。 苏染打定主意要和苏祁早日相认,她真正要远离的,是身后这个阴晴不定的公子哥才对。 不过半刻,一行人来到紫殷山山脚,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手执利器杵在外面值班。 山寨门牌匾上伏虎山寨四个字张牙舞爪,动物头骨被涂上黑漆,堂而皇之挂上门作为装饰。 “大狗,快去通知兄弟们,有送上门的肥羊。”几人音量不小的窃窃私语着,一身形如猴的男子点头往山上跑去。 那些话苏染心里听着不舒服,徐卿尢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端起贵公子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派头。 “可是要我把这山寨掀了?”苏祁抱臂看一圈身后那群徐卿尢带来的精锐,计算着胜率。 “不必,”徐卿尢摇头,“你待会儿进去,便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十五章 三块朽木 最后,徐卿尢一众被恭敬的请上山。 那大狗喊来的人有些眼色,看出那群换了便服的精锐底子不弱,心知应付不了不敢托大,立刻挤出笑脸将他们迎进山寨。 “几位爷,这边请。” 名唤青山的男子一脸精明相,趁着引路的空档旁敲侧击想探他们口风。徐卿尢心情不好,苏祁寡言,结果苦了苏染受一路聒噪。偏偏人家舌灿莲花,问个身份也是九曲十八弯的谨慎含蓄,挑不出错。 等他们通过几个专人把守的关卡和练武场,苏染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这些流程和布置,简直就是在照搬军营中那一套! 难道说,这伏虎山寨中的匪徒顶着打劫的名头在训练军队? 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苏祁显然也发现了这些相似,不露痕迹的寻找其他蛛丝马迹,态度开始变得谨慎。唯有走在前方的徐卿尢仍是处变不惊,昂首阔步。 几位当家住在山寨正中的院子里,其他精锐被拦住不得入内,徐卿尢三人便结伴朝那院子走去。 待他们在院外站定,青山进去通传,苏祁则看着院门外挂的三条褪色长缨突然冷笑出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三块朽木。” “没想到这三人不仅贪生怕死,如今还干起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 说完他又将话头转向徐卿尢,“算无遗策的徐公子,你早就知道这伏虎山寨的当家是我手下的逃兵?” “不早,就几日前的事。” “啧,不过你不知道会半路碰见我,我猜,”苏祁摩挲下巴,“你带了我的信物。” “是什么?”他一时想不到,急得挠心挠肺。 徐卿尢故作神秘,不答。 苏染默默听着,顺带梳理一下来龙去脉。先是借兵进入山寨,再用信物威逼利诱几位当家得到粟米,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徐卿尢收集情报的手段,她记得几日前她忙于给那些流民看病,他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她身边。 “当家的身体不适,不便迎客,几位还请移步偏房,等当家何时方便,再……” 苏祁一把将青山搡到旁边,抬腿踹开院门,径直闯了进去。 “身体不适?我倒是想看看有多不适。” “人呢,出来。”苏祁进门冷眼横扫一周,厉色道。 两个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听到叫嚣,掀门帘出屋,对上苏祁时腿软一抖。 “将,大统领?” 张禹心中大叫一声不好,他方才听青山那小子说只有十几人就有意晾着他们,给个下马威,可是他死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个苏祁。 “自松山一战你们三人借打探敌情的由头离开军营便杳无音信,我还以为你们英勇殉国了呵。” 听到苏祁提及往事,张禹许文有些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辩解。 “当时局势大统领不是不知,松山一战死伤七万,敌众我寡,我们自寻退路,无可厚非。” 好一个无可厚非。 这几人曾是他手下最得信任的士兵,他有心栽培,甚至另开小灶传授他们刀枪剑戟的本事。只恨他当时没看出几人都是临阵脱逃的废物草包。 没空去听苏祁他们闲扯,徐卿尢出声打断。 “军法第五条,战场临阵脱逃者,杖毙。” 张禹许文自然认得这是常跟在苏祁身旁的徐小公子,神色一凛。 “不过几位当家不必紧张,我们此次来山寨是为粟米一事。” “百石粟米买三条命,于你们是很划算的交易。” 张禹许文回过味来,敢情这是有求于他们啊,当下端起脸。 “粟米有,不过几位态度如此豪横,怕是不好商量。” 百石粟米简直狮子大开口,只是他们非给不可,苏祁的手段他们清楚,惹毛了都没什么好下场。 徐卿尢知道他们都是欺软怕硬之辈,惜命得很,现在不过是死鸭子嘴硬。 “其实今日还来了一个你们熟识的故人。” 故人? “傀。”徐卿尢喊了声。 一道黑影轻巧落下。 张禹许文面皮一抽,想起军营那些日子被傀支配的痛苦。 苏染则惊奇的看向傀,什么时候回来的,鹤治好了? “领去搬粮吧。” 简单粗暴。 第二十六章 得遇君子 “进来搬粮,快点快点。” 没有预想中的剑影刀光,守在外面的精锐等了片刻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喊去搬粮。 苏染原想上前帮忙,半路却被傀叫走领着到树下隐蔽处。 “苏大统领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劝姑娘早日收手,不要惹火上身。安心待在主子身边才是明智之举。” 劈头盖脸这么一句,弄得她一头雾水。 什么叫不是她招惹的起的?什么叫安心待在徐卿尢身边? 骨肉至亲,她不该认吗,无果孽缘,她不该躲吗。 苏染看见傀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鄙夷,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鄙夷。 很显然,她就是那头猪。 额头青筋狠狠跳了下,她几次张口想道出实情,最后还是作罢。 说她一个村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前世是大统领的姐姐,丞相的前妻? 太荒谬了。 “既然姑娘不肯坦白,那我就直说了。” “探子带来的消息,姑娘确实自小在村庄长大,但从未见过苏大统领,药方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处心积虑接近素不相识的苏大统领,除了刺杀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此事事关重大,我已禀告主子,”傀撇了撇嘴,“所幸主子不计较姑娘过往,还望姑娘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没有想象中被揭穿后的惊慌失措,女子反而出奇冷静。 如此心机深沉,指不定就是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让主子如此偏袒维护。苏染在傀心中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其实苏染脑子里想的是,怪不得前些日子徐卿尢态度突变,原来是因为这事。 ——想活命,就离苏祁远点。 徐卿尢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那时只当他是见不得自己对苏祁上心,不想另有深意。 静心回想,似乎徐卿尢早早就在暗示她。 早起练武时有意让她瞧见他矫捷身手和劲瘦腰线,再带着点傲娇的问她与苏大统领比起来如何; 有世家小姐在她面前演戏装可怜,三言两语就说得她们哑口无言顺带帮她出气,事后隐晦暗示苏大统领脑子笨,不能识破这些女子的小伎俩; 平日扶她下个马车也唠唠叨叨:苏大统领常年在外打仗,不能时时陪伴,像他这般才是可托付的良人…… ——染儿愿救流民,为何不愿救我? 他说让她救,是,无可救药的救吗?苏染眉眼弯弯,那是真心愉悦的笑容,犹春水初生,暖风过境,冰雪点滴消融。 “你笑什么?”傀眼中鄙夷更甚,莫非被他揭穿太难堪,开始装疯卖傻?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得遇君子,庇我无依,慰我彷徨。 “躲不掉的……”这精心罗织的情网,她怎么逃脱,怎可逃脱。以真心做赌,她又怎会忍心让他满盘皆输。 “你还想躲起来?”疯疯癫癫,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苏染转向傀,神色郑重。 “苏祁我招惹定了,至于徐卿尢,”她低头笑笑,“我也不会放过。” “你,”傀气结,“你这村女好不识好歹。” 如果不是主子看中这女子,他定一剑封喉除了这祸害!手中长剑快他思想一步出鞘,锋芒毕露…… “你们在干什么?” 徐卿尢稳步走来,视线在那寒光上停顿。 “无事,是我让傀给我瞧瞧他的宝剑,以前从没见他拔出来过,好奇得紧。”苏染笑着打圆场。 “哦?” “傀的剑凡一出鞘,必定见血才能收回。” 他踱步至苏染身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看来这次倒是为染儿破例了。” 傀心中一沉,主子这是发怒了。 第二十七章 求情 “属下领罚。” 傀以一个极恭敬的姿势半跪在徐卿尢面前,嘴上虽然说着愿领罚,但那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他的不忿,身姿笔挺。 “看来是忘了规矩,愚昧至此,我也没那个耐心再教。” “今日即刻离去。” “主子……” 傀慌了,他自十二岁便下山跟随主子云游四方出入沙场,凭借一身武艺多次化险为夷。不仅深得主子信任,更是主子的心腹和左膀右臂。如今,为了一个认识不过一月的女子,主子要赶他走? 彼时晴空万里,山间鸟鸣清脆,本该是极惬意舒心的环境,苏染却在近旁感到一阵压迫。 此事确实因她而起,看得出徐卿尢对这个身形莫测的下属很看中,如果因为她闹得主仆分道扬镳,才真是罪过。 “卿尢。” 徐卿尢低头,一只温暖纤白的小手静静握住他的大掌。 “粟米快搬完了,我们回吧。” 音量不大,却让他眉头一寸寸舒展。手掌收紧,徐卿尢唇间勾了勾。 “好。” “那……”苏染意有所指的看向半跪于地的傀。 “染儿想求情?” 徐卿尢看上去有些不悦。他不喜欢苏染这种太过心软的性格,毕竟如果没有相应的实力,妇人之仁就会变得格外致命。 “物尽其用嘛,”苏染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我自小特别想当个女侠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只是我对武艺一窍不通。” “正好傀是个中高手,可以指点指点我。” 手臂外侧软软的挤压让徐卿尢有些心猿意马,嘴下却还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识得几位江湖中的剑客,让他们教你绰绰有余。” 苏染点点头,“那好啊,别的不说,我就想学轻功,你说的那几人可有傀的轻功了得?” 看傀每次来无影去无踪,身形鬼魅莫测,苏染就知道傀的轻功怕是难有人出其左右。 “你呀,净想些鬼主意。”徐卿尢失笑着屈指敲了敲苏染光洁的额头。 “行,我允了。” 苏染听罢,欢欣雀跃的奔到仍跪着的傀面前,一本正经的抱拳一礼。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傀心情有些复杂,当下只得应了声,那张面瘫脸上隐隐可见崩溃的迹象。 苏染憋住笑,转身又回到徐卿尢身边,拉起他的手往马匹方向走。 “我骑技不精,还要劳烦染儿像来时那般与我同乘。” 徐卿尢说的郑重其事,苏染听的心里直发笑。 “行行行,我与你同乘。” 她连连点头,徐卿尢顺势接话。 “那样染儿太辛苦,不如回府我替染儿按一按胳膊,就当答谢。” “噗嗤。”苏染这回是真的笑了出来,心里暗自吐槽一句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嗯嗯,都依你。” …… 傀听着两人渐渐远去的对话,觉得自己的三观被人从高处丢下摔的稀碎。 他刚才仿佛看到自家主子身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这不是他认识的主子。 傀思考人生中…… …… 因收到上京急召,苏祁只在城主府待一夜,第二天便要赶回京进宫复命。 认亲之事,赶早不赶晚。 是夜,苏染提一盏琉璃小灯,穿过城主府后花园往苏祁住的竹园走去。 没成想半路经过假山听见有隐约人声,好奇心促使她停下脚步。 第二十八章 初 “……季沧那小子,你找到了吗?” 季老的声音。 “徒弟曾亲自去那小山村候了两日,明鉴大哥他始终闭门不肯见我。”魏松亭回道。 “哼,这逆子当年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不惜和家族撕破脸,更是让叶城季家一度沦为笑柄。既然他喜欢待在那鬼地方,那就让他待着吧。” “但是季沧是大房嫡长子,必须认祖归宗。” “徒弟听村里人说,季沧似乎已经赴京赶考去了。” “呵,赶考?” “如今从知贡举到读卷官,几个有真才实学?不过是群唯利是图的小人。堂堂季家嫡长子,受他们指指点点,成何体统。” 魏松亭斟酌语句。 “听闻此次齐老丞相回朝,戮力整顿朝野乱象,所以今年主事官员都是老丞相亲自任命,力求此次科举考试公平公正。” “那老头回来了?” 苏染听见季老叹息。 “他当年退隐可是做了此生不出恒山的准备。这天下,已经乱到这种地步了吗。” …… 苏染悄悄转身离开仍旧往竹园去,只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季老和魏松亭的谈话显然给她带来了一些冲击。 竹影摇曳,一修长人影倚在院门旁,似是等候良久。 “……卿尢?” 徐卿尢闻声抬眼看她,半张轮廓深刻的脸隐在黑暗中,给往日平静温和的眉眼添了一抹危险气息。 此情此景,苏染莫名有些心虚,她知道这时候躲闪反而惹人怀疑,故神色镇定的向徐卿尢走去。 “卿尢,你怎么在唔” 以吻封缄。 一只大掌扶在她后脑处使她挣脱不得,另一只则紧紧拥住她的细腰,似是要将她融入骨血。 唇上毫无章法的啃咬让她不适皱眉,却因此收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她很快就尝到了铁锈味。 深更半夜孤身来苏祁的院落,由不得人想歪,他此时心中定有怒气。 有意安抚眼前这凶兽的情绪,她开始回应这个来势汹汹的吻,温柔引领。本是抵在胸膛前的手也卸了力道,转而虚虚拥住他的腰。 就在这时,徐卿尢突然猛的推开她,她脚下不稳,直直摔倒在地。 手心被粗砺石子划出口子,苏染吃痛,精致的五官皱作一团。 还不等她从地上站起来,下巴被一双冰凉的手抬起,她迎面撞上他愠怒的星眸。 “深夜来苏大统领院子,我相信染儿一定能给我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 “卿尢,其实我是苏祁的胞姐。” 苏染说完,一瞬不瞬的盯着徐卿尢脸上的表情。她不愿意再对他说谎,她也希望他能信她。 “染儿……”徐卿尢突然喟叹一声,神色隐忍。 “事到如今,你当真以为我徐卿尢如此好糊弄?” 苏染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我唔……”没骗你。 他不想再听见这张嘴里说出一个字。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他并没有再咬破她的嘴唇,只是撬开她的贝齿,拼命掠夺着她口中的空气,带着点悲观的怒意,让苏染生气不起来。 她承受着,直至一股眩晕袭来。 第二十九章 忆 上元灯节,沉寂的长街被倾倒下一片星河,屋檐、摊铺、行人手上的灯笼晕染出朦胧的橘黄光影,衣香鬓影,男女提灯行在街上如同行在天宫。 少年眉眼俊逸,惹周遭行人惊叹驻足,而他只紧握住那一只手,躲避拥挤人流。 手突然被用力甩开,他脚步一顿,迟疑转身。 “阿染?” 红衣少女以手掩面,发出细微的抽泣声,再抬头已是满脸泪水,精心描摹的淡妆被哭花,模样狼狈。 她哽咽摇头,“你不该再入我的梦,你不该的啊……” 多少次她梦到自己被拦在猩红朱门外,门内是新人大婚,那贺词一遍遍在她脑中盘桓。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阿染你怎么了,可是怪我不该背着你爹娘叫你出来逛夜市?” 少年蹲下身,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染只是哭,好像要将积压在心头的苦楚一并发泄出来。 “阿染别哭了,我马上送你回去。” 旁观的行人渐多,少年懊恼又无奈,扶住她的胳膊想拉她起来。 苏染猛的惊醒,转身跌跌撞撞奔入身后人流,事物模糊一瞬,她和一个坚硬的胸膛撞个满怀。 她被一把搂住,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看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放开。” 男子不依,“阿染莫要再为那小郡主的几句话怄气,此次凯旋归京,我定会立刻向皇上请求赐婚。” 苏染感受到他下巴胡须擦过自己额头,不疼,却让她心里泛酸。 “阿染愿不顾生死只身进入大漠寻我,这份情意,云甫定不会辜负。” 那认真深情的语调和记忆中的重叠,她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秦云甫。”她抬起头,冷冷看他。 “阿染?” 秦云甫缓缓松开手,那凄然决绝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会。” “什么?” “你会迎娶郡主,也会,负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所幸,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急急转身离去,在秦云甫伸手要捉住她时,她扬鞭甩向地面企图阻挡他。 “唔!” 牢房草垫上躺着的消瘦人影痛苦蜷缩着,破碎的囚衣上血迹斑驳,触目惊心。她大骇,丢下手中沾血的九节鞭。 “也好,也好。”那囚犯抬头,蓬乱的发下是那张熟悉的脸。 “秦云甫……”她从没见他如此落魄潦倒过。 “阿染就趁我赴刑场前,好好出口气吧。” 秦云甫挣扎着想起身,却没能成功,只能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势和她对话。 “我此生错信昏君落得如此下场,是时运不济。但负了阿染,是憾,也是罪。” “受这几鞭,是我罪有应得。” “你说什么?” 苏染不信,秦云甫向来心思缜密,怎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不对,这是梦啊,她应当还在梦里。 “咳咳!!” 来不及回答,秦云甫躬身咳出一滩血,手臂脱力躺倒在地。苏染顾不上其他,快步上前扶起他。待拨开他脸上覆盖的乱发,那张脸却换成徐卿尢的。 他用尽气力抓住苏染的手,气若游丝。 “世族尽灭,染儿,救我。” “卿尢!” 苏染惊恐的睁大眼,简洁古朴的摆设映入眼帘,还有近旁神色不自然的徐卿尢。 “染儿你醒了?” “……嗯。” 苏染看着徐卿尢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发愣,片刻才点点头。 果然是梦。 “染儿,”徐卿尢突然慎重起来,“你这次昏迷了整整七天。” 再不醒,他估计就要把这普陀寺给掀了。 第三十章 命悬 七天?她不是缺氧昏厥吗? 苏染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浑身绵软无力,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嗓音也干涩的吓人。 “我,这是怎,么了?” 声带颤动连带着脑仁都在发疼,眼前景物开始醉酒似的摇晃模糊起来,仔细感受一番,心跳速度貌似也比平常慢了半拍。 她这是要死了吗? “无事,染儿只是生病了,很快就能治好。” 徐卿尢听到她的叹息,俯身拾起她的手放在脸旁安抚。苏染看他虽笑着却很勉强,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徐公子。” 厢房门口出现一个着赤色袈裟的和尚,慈眉善目,耳垂厚大。他手握一串圆润佛珠,背光而立,颇有些佛像庄严的意思,只一眼苏染心中焦虑就奇迹般消散大半。 “老衲有话要与徐公子交代,还请移步。” “留下。” 徐卿尢将将要起身随那僧人出去,闻言又转身回到榻旁。 “我不走,染儿别怕。” 那老僧人见状不好打扰,合掌唱一声阿弥陀佛就要离开。 “两个,都,留下。” “染儿。”徐卿尢不认可的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苏染没管他,一门心思调动唇舌,好从喉间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那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各处,她却仍是执拗着要说完。 “告诉我,”她闭眼缓了缓,“我,怎么了?” 她又看向徐卿尢,“当初,那天,灵教的,护法曾说过,我,神魂不稳。” 有些事,她清楚的。 自重生到这村女身上她就一直有夜间心悸的毛病,朝夕相处的苏家父兄却全然不知情,她原以为是这具身子以往积下的病根,只是到她重生后才开始发作。 直到她遇到那个天灵教护法说她神魂不稳,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是与这具身体灵肉不合才生出那些毛病。 “染儿,我能救你。”徐卿尢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珍重怜惜,眼底有偏执的光无声闪动。 “如施主所言,施主神魂与这具身体不合,不日……” “寂空大师还是与我去外面谈吧。”徐卿尢高声止住寂空的话。 “说,下去,我还有,多久?” 她总是能很快冷静下来。这些年光阴她全当是向老天爷偷来的,只是唯一遗憾的是遇到徐卿尢时,太晚了。 “九日。” 九日?那就是十五月圆夜了。 “姑娘命格不凡,是福是祸,谁又说的清呢。”寂空语气里竟有淡淡的贺喜意味。 “寂空大师平日里惜字如金,怎么这时候改了性子,莫不是妖邪附体?” “大师还是小心些的好。” 如果不是苏染在旁边,寂空这张嘴早就保不住了。 “阿弥陀佛,若徐公子不愿听,老衲不讲就是了。” 寂空出去后厢房回归平静,苏染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徐卿尢平静道, “染儿是江南织造苏大人府上的四小姐?”到了这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嗯。” “寻苏祁,也只是为了亲人团聚?” “是。” “但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和他相认,你替我,给他传话,就说。”苏染皱眉思索一会儿。 “就说,我,托梦,给你。” 徐卿尢定定的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脑海,再也无法忘记。 苏染看他薄唇紧抿,表情不自然的僵着,有些心疼。 只是一瞬间,他好像下定什么决心,眼中慢慢恢复光彩,又是往日温柔如水的贵公子模样。 “染儿的借口还是这么蹩脚。”徐卿尢轻声说着数落她的话。 去找打扫的小沙弥要来纸笔,他挥墨就着厢房床榻上的矮柜书写。 那执笔的手纤长有力,在阳光下白皙到近乎透明,只有指尖一点红透出些人气。 第三十一章 遗言 徐卿尢走近,从怀中拿出一小方盒,将一颗黑色药丸放在她眼前。 “这颗药丸能镇定神魂,不过只能维持两个时辰,接着便会陷入昏迷。” 陷入昏迷,那不就是死了吗。这样也好,不用浑身疼痛的挨过那九日。 “嗯。” 徐卿尢喂她吃下药丸,只是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她咬咬牙一口吞了下去。 先是灼烧,像有人在她喉咙里点了一把火,慢条斯理的烧到肺腑,最后化成一股温暖的热流。 “卿尢。”她试探喊了他一声,果然,吐字清晰,身上那阵疼痛也消失了。 “染儿想跟苏祁说什么?” 这算是遗言吗? “我……”她一时没思绪,徐卿尢也不催,安静的等她开口。 “咳嗽不算小病,要好生医治调理。”她想起那张药方。 “其实前世我怎会不知晓阿祁时常咳嗽,只是他不想让我担心,我也就装作不知。” “他当然也不知道,每次回府前我都吩咐厨房将止咳药材放在他最喜欢的汤里一起炖,为此他还老说厨房换的新掌厨手艺不如以往的好。”苏染忆起往事,莞尔一笑。 “叫他多穿衣,塞外夜间风寒。” …… 徐卿尢晾干墨迹,主动将信纸铺展在她面前。 “这字……”跟她的字迹太过相像,足以以假乱真。 再细看内容皆是以她的语调叙述,言辞真切,苏染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写的了。 那时苏祁在伏虎山庄提到的信物,就是仿苏祁笔迹写的信吧。 真是了不得的本事。 徐卿尢将信纸折叠揣进怀中,复又在榻边坐下。 “以前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秦云甫才是苏祁最大的心病。” 苏染默然。 “解铃还须系铃人,染儿释然,苏祁也定会释然。” “染儿不愿提他,可是对他还有情意?” “并无。” “那染儿恨他吗?” “……”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时新皇还勤勉有加举国太平,而我一心盼着能和他退隐去过粗茶淡饭的平静日子。” 她还是要说出来,冒着徐卿尢会不高兴的风险。 即使她不说徐卿尢以后也会知晓,她不想让他通过别人的只言片语修补出她的一生,就跟那些执意亲自刻墓志铭的人一样,真实的度量衡,她想握在自己手中。 “我满心欢喜的等着,却只等来了他以正妻之礼迎娶郡主的消息。旧疾复发,又被锁在院内,身边伺候的下人除了锦儿都是那郡主的人,克扣用度,偷摸使绊的把戏,她们最是拿手。” 苏染悄悄看一眼徐卿尢的表情,还好,很平静。 “我撑着一口气想当面质问他,却在孙掌事请我去婚宴现场时退却了——我宁愿沉寂的死在雪天,也不愿强颜欢笑和那郡主以姐妹相称。” 苏染说完觉得轻松不少,她终是将自己一颗心剖开来,再坦诚明白的呈出。 “如此,染儿恨吗?” 他曲起两根修长指节有节奏的扣击着木纹矮柜,一下下闷响,犹暴雨前夕的乌云,裹挟雷声轰鸣,侵占日光的暖和亮。 “……我不知道。” 女子最美好的十几年光景她心甘情愿双手奉上,奈何输了就是输了。现在这种情况下,恨与不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染儿可知如今秦云甫欲图谋反,公然和太子党分庭对抗,苏祁作为手握兵权的将军,也被卷入局中。”徐卿尢不放过这个话题,他要引着苏染说出他想听的话。 秦云甫,谋反? 苏染回想起梦中秦云甫狼狈的模样,到底是错付君王恼羞成怒还是蓄谋已久的狼子野心?她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何种情绪。 “我曾说过,此生再不入秦家。”苏染不知道为什么徐卿尢一定要她一个答案,只得顺从心意的答。 “好。” 似是对她的答案很满意,徐卿尢脸上有了浅淡笑意。 “染儿,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对不起。”一切都太迟了。 “我不想听这个。”徐卿尢不悦皱眉。 第三十二章 因果 嗯? 徐卿尢捉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她的手小小的,交叉缠绕在他指间,像依附着桫椤的纤纤藤蔓。 “染儿应当说,若有来生,定不负相思意。” 有滑腻冰冷的东西顺着她脸庞滑到耳后,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泪。 前世在军营看惯了生死,她以为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有人惦念着,大概黄泉路上也不会太寂寥吧。 “若有来生,定不负君相思意。”她泪眼模糊,一字一句说的郑重,自然没看见徐卿尢嘴角上扬。 “好,我记下了。” 徐卿尢轻柔抹去她脸庞泪水,可那泪水是一道道不尽涓流,大有决堤的架势。 “徐郎,卿尢……卿尢……徐郎……” 平时羞于言说的称呼此时不再囹圄喉间,她放纵心意胡乱叫着,生怕下一刻就再也叫不出口了。 徐卿尢叹一声,“染儿这样,叫我如何放的下。” 他低身去吻她眼角泪珠,尝到咸涩的味道。 “你不能放下我,生生世世都要记得。”苏染鼻头红红,瞪眼看徐卿尢,自以为霸道的宣布占有权。 徐卿尢没答,只从眼角到秀鼻脸庞,薄唇落下春雨般细细绵绵的行迹,最后辗转至那润泽的桃粉,却见檀口开合几下。 “卿尢,”她颤声道,“我想歇息了。” 徐卿尢动作顿住,应了声。 “好,你好生休息,我出去了。” 剧痛袭来,她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豆大的冷汗落进眼睛,她忍着刺痛撑开一条缝,眼里最后的景象便是他推门出去的背影。 但愿,真有来生。 …… 合上门,徐卿尢已恢复常色。 门外空地蜡烛铜镜黄符等物摆成阵法,一仙风道骨的长髯道长盘腿坐于正中,双眼紧闭,左手一把桃木剑,右手一枚血红玉佩。 “归!” 道长扬剑一指苍穹,玉佩诡异的亮了亮,桃木剑则从剑尖开始一寸寸变成焦炭。 晴空一声霹雳,桃木剑突然从中裂开,虎口大震,道长顷刻间面色苍白如纸,抚胸侧身吐出一滩血。 “主子,不可。”傀拦住想上前查看的徐卿尢。 “无碍。”徐卿尢挥退他,仍是几步行至那道长跟前。 “成了吗?” 垂头散发的道长闻声颤颤巍巍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是那枚血红玉佩,与之前不同,玉佩内里隐隐有鱼似的金色纹路游曳。 徐卿尢接过,又拿出乌金铜盒把玉佩小心放进去。 “竟是这命格,我怕是欠了业障。”道长摇了摇头,捡起地上裂成两半的桃木剑,脚步踉跄的离去。 “逆天命,我竟也逆了次这不公的天命,哈哈哈哈” 那癫狂笑声里夹着凄楚,响彻庭院。 “傀,带染儿走。”徐卿尢说完已大步跨了出去,逆天命吗,他要的人,玉皇大帝也不能抢走。 “阿弥陀佛。” 寂空伫立在门外唱一句佛号,看着傀怀中的苏染目含悲悯。 “徐公子,天命不可违。” 徐卿尢恍若未闻,就要与寂空擦肩而过,又听寂空急急言道, “因果循环,有什么因成什么果,这位施主因果不在尘世,而徐公子便是阻她去寻因果的劫数啊。” 徐卿尢脚步顿住。 第三十三章 云衡 徐卿尢舔了下唇角,抬起下巴扬眉反问,“那又如何?” 这何尝不是他的劫数,他不曾躲,也不许她躲。 “徐公子的情况非同一般,倘若执意要留住这位施主的神魂,徐公子魂飞魄散是小,恐怕日后还会堕入邪道。” 徐卿尢仍是笑,“劳大师提点,傀,我们走。” “……如此便请吧。”寂空侧身让出一条道,言已尽,奈何世间自有情痴人。罢了,这劫数未尝不是天意,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出普陀寺下了山,徐卿尢直奔千机阁。 苍翠青山云雾缭绕,时闻丹鹤清唳,呦呦白鹿隐于林间,恍然如入仙境。只是山中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飘渺幽静,阵法杀招处处,稍有偏差便会命丧于此。 山下两个蓝纹白衣的仆童一人执扇,一人握箫,先对徐卿尢和傀恭敬见礼,再垂首领着两人向山林深处走去。 穿出一片嫣红姹紫的梅林,衣带间已是暗香浮动。 梅林深处设一暖玉石桌石凳,邝振翎正和鹤埋头摆弄桌上一对阴阳鱼,鹤听见响动抬头,见是他来了,一把丢下阴阳鱼,期期艾艾的奔向他。 “不是叫你把他送到邢司去住吗?” “爹爹……”鹤要哭了,自他闯祸让娘亲险些丧命,爹爹就对他愈发挑剔嫌弃。 “叫什么叫什么呢,”邝振翎痛心疾首的敲敲桌子,“跟你说了我才是你亲爹,你又不是那雏鸟,睁眼看见谁就认谁当爹。” 鹤挤眉弄眼冲邝振翎比个鬼脸,依然紧跟在徐卿尢身后。 徐卿尢就软席在邝振翎对面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块半掌大小的梅花状令牌放在石桌中央,邝振翎笼袖往后仰了仰。 “嚯,什么大人物能让咱们云衡公子祭出这梅花令啊。” 梅花令,千机阁颁布最高等级的任务时才会使用的令牌,上一次出世还是武林盟主白山被魔教教主击杀,武林中人群情激奋,以沉重代价换了千机阁一个梅花令任务寻魔教教主踪迹。不过三天就有了消息,听说后来那魔教教主在一山洞中被围攻,与众人缠斗七天才丧命。 自那起,魔教中人销声匿迹,千机阁的梅花令一时名声大噪。 不过这梅花令世间仅有,一块在阁主邝振翎手中,另一块则被老阁主赠给了徐卿尢。 “说起来,师叔当初对你甚是倚重,他那时当着几百号门人的面送你梅花令,不就是暗示这阁主之位非你莫属吗。若你没生那场大病,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快活呢,何必苦守着这无趣的千机阁。”邝振翎啧声回忆起往事。 “不是有鹤陪着你吗,闯下的祸还不够你收拾?”徐卿尢毫不客气的怼回去。 “嘶。”邝振翎瞧着这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呢。 “是比不得您既要时时关心朝廷动向,又要分心调教家族不安分的杂鱼,还得在明面上装个叛逆的混小子。和您这一比,我这些都不算事。”论怼人,他从不认输。 “我没有闯祸。”鹤弱弱为自己申辩。 “你没有?”邝振翎倒是先开了口,“趁我不注意偷跑出去找云衡,还差点被歪门邪道给夺舍,你哪次能让人省点心?” “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不是找人吗,怎么去那教里待了三个多月?” 鹤低头搅弄衣摆,“他们请我吃饭,还说能带我找爹爹,我就,就跟着去了。” 邝振翎扶额。 “我那是遇人不淑。”鹤生怕邝振翎把爱闯祸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一着急就开始乱用学过的词。 “行了。” 徐卿尢打住话头。 “徐家的事还需要我去收尾,在此期间,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哦,我知道了,”邝振翎扔了颗葡萄到嘴里,“听仆童说傀将一个女子安置在你的岸芷院,莫不是云衡公子的相好?” “是娘亲。”鹤举手抢答道。 第三十四章 敌意 “果然,我早该猜到的。”邝振翎了然颔首。 “真是她?” “嗯。” “你怎么知道是她?”他还是不敢相信世间有借尸还魂这么离奇的事。 “偶然碰到的,我起先不知是她,后来起了疑心便开始观察,直到前几天才敢确认。” 那个晚上,她亲口承认自己是苏祁的姐姐。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险些让他失态。 想着想着,他唇角不由微微上扬。 邝振翎则一脸恨铁不成钢,“当年的事我以为你释怀了,没成想你竟如此……如此……唉。”他想了半天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只能长叹一声。 “我听说你还请道士招魂,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要乱来啊。”说是不要乱来,其实邝振翎很清楚眼前这人矜贵优雅的外表下有多极端偏执。 手腕一扬,清洌的茶汤倾泻斟满青花瓷杯,徐卿尢也不喝,只凑近闻香。 “不过是染儿依托的那具身子和她神魂不合契,我请道长招魂,再以血养半月,剩下的邱神医自然知道怎么做。” “以血养魂?”邝振翎一脸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状况,一旦你虚弱了,那影子就会趁虚而入,你清不清楚!” 徐卿尢向后挪了半寸躲过飞沫,不悦道,“阁主注意言行举止,别出去让旁人以为我们千机阁都是无礼之辈。” 邝振翎气的连连说好,挥手招呼看戏的鹤。 “鹤,我们走,懒得跟这不识好人心的人掰扯。” “有些胜负早早就分出来了,一个手下败将,也值得你如此在意?” 徐卿尢终于正经一些,沉静注视着邝振翎,自信而笃定。 “……哼。”邝振翎一挥衣袖离去,走了没多远,隐隐还能听到徐卿尢的的声音。 “这一次我比秦云甫更早遇到她,就算是天要同我抢,我也不放。” 邝振翎回头神色复杂的看着梅林石桌前的翩翩公子。自负自大,可怕的偏执和深情,摊上这么一个人,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怕是也躲不过。他忽然就有些同情苏染。 忽然,一个行色匆忙的白衣仆童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阁主,山下,太子到山下了。” “你是新来的?”邝振翎莫名其妙,“太子怎么了,一个太子便让你如此惊慌,没了规矩。” “还来了一人,”那仆童挠挠头,“当朝丞相,秦云甫。” “他们似是碰巧遇到的,现今都在山下等着。” 两人不和已是上京人尽皆知的事情,听说这两位主碰上就免不得沾点血,他如此紧张来向阁主禀报,就是怕稍迟山下就多了几具尸身。 哟? 邝振翎回头望了一眼梅林,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下可有趣了。 “两人可说了是来找云衡公子的?” “对。” “那便请他们上来,云衡公子恰好在阁中。” “是。” …… 随从侯在山下,经过一系列严密繁琐的程序,各怀心事的李文俞和秦云甫一前一后走进为问策而设的言厅。 “云衡公子这是何意?”秦云甫皱眉看着室内唯一一张席面。 男子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来,慵懒散漫,“在下只听仆童说今日有一客要约见,所以便只留了一张席面。” “不能再添一张?”秦云甫是临时起意想来会会这位云衡公子,当然不是他口中那位约客。不过既然已经请他上山,那便该是同太子一样,现在是何意? “千机阁规矩,来客进言厅后,开门就只送客,绝没有再迎回的道理。” 秦云甫笑,“贵阁当真规矩森严。” 这云衡公子对自己好大的敌意,怪哉。 第三十五章 身为臣子,秦云甫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太子起争执,便负手立于一旁。太子李文俞施施然落座,面上几分得意。 “今日二位想问些什么?” 李文俞挑衅的暼一眼秦云甫,扯开嘴角,“当真什么都能问?” ...... 《点染卿怀》第三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六章 府中早就替徐卿尢备下接风宴,饭桌上李诗锦一口一个子御哥哥的叫着,听得徐祖晟眼皮直跳,当事人倒是一脸淡定。 他那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崔月娇看着先急了。 “三郎啊,绮玉郡主这还是第一次到咱们府上来,待会儿你带着郡主多出去转转,不要怠慢了郡主。” ...... 《点染卿怀》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七章 徐卿尢狂妄的态度气得徐中洲吃不下饭,心事重重的徐祖晟找了个借口将生母宋氏一同带走,剩下崔氏和徐佑生在徐中洲一左一右着吹耳旁风。 徐中洲听的脑子疼,“都别说了,郡主的事他日再议。” “老爷,这可关系到佑生的性命啊。...... 《点染卿怀》第三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八章 半柱香功夫,李诗锦终于将那东西安置进半人高的青花瓷瓶中,随即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李文俞不屑嗤笑一声,闲闲放下卷起的衣袖,再一一抚平皱痕。 “本宫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一句话说清楚。” 李诗锦咬咬牙,“我要徐家...... 《点染卿怀》第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九章 “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郡主应当很清楚我的态度,这次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茶还未喝完,三郎便要下逐客令了吗?”李诗锦咬唇,神色颇有些怨怅。 她从袖中拿出一管骨笛,“我为三郎精心准备了一首曲子,三...... 《点染卿怀》第三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章 “徐卿尢”闻言看向邝振翎,表情有些古怪,又像是在憋笑。 “看来我醒的不是时候啊。” 鹤着急的拉过苏染到身旁,一个劲的摆手。 “错了错了,这是影子,不是爹爹。” ...... 《点染卿怀》第四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