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蚍蜉传》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楔子 延安府,几近干涸的西川水边,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他虽衣衫染有风尘,但面色红润,体态精实,与周遭萧索凄清的光景格格不入。 “马大人……”那男子蹲下身,抓起河岸边的一抔黄土,细细凝视。左右两个背弓挟棍的随从不明所以,小声劝道,“土脏,别污了大人的衣衫。” 那男子不理他们,自深思片刻,俄然抛土起身,长叹一声:“二位不知,我虽在朝为官,亦出身于此处。祖、父一生与此物打交道,供我读书科举,侥幸得蒙圣恩,才弃耕入仕。这土生我养我,我若嫌弃,岂不成了数典忘祖之辈?” 那两个随从互看一眼,相对无言。他们受府中指派,一直贴身保护这个名叫马懋才的大人。可这位大人与旁官不同,不坐明堂,几日来反而一直在府中各乡各镇走动查访。他俩疑惑,也不敢多嘴,因为据府中胥吏透露,这马大人虽然官不大,这次出来,竟是奉了当今圣上的亲旨,是能够上达天听的人物,万万得罪怠慢不起的。 知晓了此中利害,他二人这一路端的是勤心勤力,丝毫不懈怠。 他们的小心没有错,因为这位马懋才的确是皇帝特意派出巡查地方的几个“兵备行人”之一。 去岁大明天启帝朱由校驾崩,其异母弟朱由检受遗命上位,在当年底便一举击灭为乱一时的阉党,成功稳住了内部局势,并于本年初改年号为“崇祯”。 新帝初立,就剪除大阉,好生意气风发,内部渐靖,自然将目光转向了外部。其时明廷外部有着两大隐患。其一,在关外虎视的后金;其二,荼毒于陕地的天灾人乱。这二者中,又分内外,后金为外,陕事为内。 攘外必先安内,治国之理。崇祯理政伊始就将陕地的灾情列为首要的关注目标,也因此派出了包括马懋才在内的一些人作为朝使,行耳目之责,来地方上考察灾情。 马懋才早年外出游学,自天启五年中进士后,已多年未曾回乡。他是延安府安塞人,记忆中,横亘安塞县境内的西川水虽不大,可也终年流淌,深没及膝,少时自己没少在河水中嬉戏。可现在,若非亲眼眼望着几近龟裂的西川水河床,他打死也不信这条养育自己长大的河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陕地天灾,自天启年间便已经开始,到了今年旱魃为虐、草木凋零,从清涧自肤施沿路而行,目及所在,无不是赤地千里、十河九枯。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旱情未了,蝗灾、瘟疫接踵而至,百姓无食且病,饿殍枕藉,惨毒万状。 马懋才这次专程回乡看了看,因为有着自己的关系,家中以及几个亲近的亲戚日子还算过得去,然而更多的人因走投无路不得不掘草根、采白石为食以至于为了一点儿口粮卖子鬻妻。更令他悚然的是,听说有些地方甚至“人相食”。 这已经不是人间,而是阿鼻地狱! 马懋才在五月间结束了对陕地灾情的考察,并以自己所见所闻,详实记载在了《备陈大饥疏》,上奏崇祯帝。 其中不但有着“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等等惨绝人寰的描述,更有如“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间有获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鬼也。”的言语。 人为盗。 也许在此时的朝廷各级看来,只不过是些饥民而已。他们却浑无法想象,在一年、三年以至于十年二十年后,这些饥民将会与各地逃兵、矿徒甚至白莲教徒等等合流,使反抗朝廷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而这一日,很快就到来了。 崇祯八年,在马懋才写下《备陈大饥疏》的八年后,陕、晋、豫、川、楚、淮等地叛逆愈演愈烈,遍地皆贼。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金岭(一) 赵当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睡了多久。迷蒙中,他只觉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疼。 耳朵听到身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时起时落的叹气声。他想睁眼看看周遭情形,那一对眼皮儿却直似有千斤沉,丝毫不动。 “我的手臂。”左臂上又泛起一阵生疼,苦得他忍不住呢喃起来。 “当哥儿,当哥儿!” 一个兴奋又略显青稚的声音传入他耳,这声音甚是熟悉。但脑中一团混沌,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此者为谁。 而后,又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左右发生了什么,赵当世根本无从得知。直到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忽然炸响—— “大小曹又来啦!”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赵当世猛然开眼,弹身坐起。头一个出现在他眼界里的却是一张肮脏不堪的面庞。 “当哥儿,当哥儿!你醒了!”那张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快乐的表情。赵当世看得分明,除却泥灰外,那被土灰附着的面庞上还混杂着大量的血渍。原本美好的笑容,出现在这样一张污黑扭曲、甚至还带着一口暗黄龅牙的丑脸上,和谐感顿时荡然无存。 眼前的人叫王来兴,与自个儿一个屯出身,打小就是自己的跟屁虫,今年实岁不过十六。 王来兴的出现使得赵当世脑海中冗杂的记忆瞬时间连成一线。他用力眨巴眨巴眼睛,强振精神,出声问道:“来哥儿,嘛呢?” 王来兴还未及回答,身边一个汉子飞跃而过,不意间擦到他肩头,径直将又瘦又小的来哥儿带倒在地。 “狗日的剐怂,贼你妈!”王来兴狼狈地爬起身,狠狠骂道。怒眼看去,那人却不知已经跑到了哪里。 一句骂人话出口,赵当世便想起自己自己眼下的窘困处境。这地儿名唤金岭川,地处陕西商州。就在不久前,自己跟着营中千户官在不远处的五峪埋伏官军,说是埋伏,结果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反倒大败,连夜逃至此处,昏厥方醒,连口水都没喝上,官军似乎又撵上来了。 赵当世扶着身畔一块大青石立起来,便见一名骑士策马驰来。那骑士在他边上勒停了马,也不下来,居高临下俯视道:“千户官令,召集手下马队断后。”冷冷撂下一句后便打马而去。 “当哥儿,咱撤吧。”王来兴眼瞅那骑士驰远,呸了一口道。 赵当世并不答话,先左右环顾了一下。眼下官兵尚未至,左右同伴便都已经四散,各自奔走,留守原地者屈指可数。 “老五、老杨呢?”这两人都是队长,在身为百户的赵当世手下做事。他四下看看,并没有发现俩人的身影。 “老五前边碎了,刚埋。”王来兴脸上颇有些沮丧,“老杨在五峪就没影了。” 赵当世不作声,又问:“除了咱,身边还有几个弟兄?” “十六个,九糕七芽儿。里边五个还挂了彩。” “个狗日的。”赵当世咬了咬牙。自己身为一个百户,鼎盛时期也不过带两百来人,其中一半还是裹胁而来的妇孺。现在倒好,手下死的死、逃的逃,人数连个小旗都不如。 “若非大头领与闯营、献营他们的人都去了西安,咱还怕那些丘八?” “说这些不济事。”赵当世拍了拍愤愤不平的王来兴,“你且去千户那边瞅瞅情况。” 王来兴点点头,转身就跑。他跟着赵当世这许多年,知道话中的意思。那千户是个不靠谱的,若他单溜跑路扔下自己一帮人当炮灰喂了官军,这买卖是决计做不得的。 说话间,隶属于赵当世部下的人聚拢了过来。赵当世点了点,只有六个人。听说另有五个挂了彩的走不动路,没啥战斗力。非常时期,也只能抛下伤员任其自生自灭。还剩五个没来的不用想也知定是随大流跑了。 “百户,直娘的锤子撵来了,咱往哪跑?” “王扒灰、上炕头几个早溜了。” “东南林子深,要不咱们往那儿钻?” 几个仅存的部下七嘴八舌起来。在他们看来,大伙都跑了,眼下也只能选择跑路,所谓王扒灰等,均是其他百户。身为积年老寇,打得赢就干、打不赢就走,这已经被证明是作为一个合格流寇的基本素质。 “千户那边情形不明,我已经差来哥儿去打探。若狗日的真想坑害老子,咱便走他娘的。” 一个部下嚷道:“听说老回回早前便去了西安,闯营、献营的人马也都尽数拔去,留在商洛一带的弟兄不多,这分明就是想让咱们替他挡着大小曹。要俺说,咱吃喝不如那些回回、打仗倒总冲在前头,索性反他娘的,趁此脱离罢了。” 赵当世细瞧那人,识得这个叫侯大贵的破落户。此人原是延川一屯堡的旗军,早先杀了守堡官,投了紫金梁王自用为小头目,后王自用死,余部被闯将收编,这厮被削弱,心生不快,便自带几十人自立。崇祯六年九月与蝎子块、一盏灯等合兵高平,被山西总兵张应昌击溃,复投上山虎,又被左良玉大败,仅以身免,无奈只得投奔闯将,最后辗转归老回回马守应至今。 马守应为回民,其下所任多回部军民,侯大贵郁郁不得志,又性情暴烈,自然得不到赏识提拔。饶是他经验丰富,果敢擅斗,在回营待了许久,还只是个小小的伍长。 他早有去心,只是苦于平日无人同谋,如今有此机会,一个人又不敢单溜,便来怂恿赵当世。 赵当世知此人反复无常,平素里虽不信任,但也惜其能干。今日他不走,仅仅是怕落了单任人宰割,一旦日后有机会,他是绝对不会屈居于自己一个名不副实的百户手下的。 眼下自己人数虽少,但好在身为马军,人手一匹马还是有的——毕竟保命的家伙,每人的手里都紧紧攥着缰绳。 “敌势不明,我等暂不可轻动。左右逃窜的不过是些杂毛,千户的标兵去留未定,是走是战,权等来哥儿回来再说。” 他所说“标兵”便是千户手下的一干亲兵。这些流寇作战虽然多无章法,但军中却不乏原先服役明廷的营兵、守城军等,如王自用、马守应、罗汝才以至于这个侯大贵均是行伍出身,故而编制建制基本沿袭了官军兵制的那一套,偶有不同也万变不离其宗。 “也罢……” 赵当世发话,这些部下也只好乖乖受命。与其说他们听赵当世的话,倒不如讲他们都是老兵油子,深知脱离组织的祸害。陕西流寇云集,弱肉强食,强则合伙、弱则吞并,一旦落单,不论遇上官军还是流寇,都只有死路一条。故此侯大贵没走,其他人也不敢走,何况自己手上还有马。 众人又等一会,看着不断后逃的袍泽,心中都是焦虑万分。中途还有几个逃命的想上来抢马,都被赵当世等人砍死。 好容易等来了王来兴,还没等张口问,见他在老远便开始挥手,并扯嗓大呼:“千,千户死啦。小曹和姓白的包抄上来了!快走!” 他才说完,众人便已经娴熟地飞身上马。“小曹”是参将曹变蛟,“姓白的”则是都司白广恩。此二人分别为援剿总兵曹文诏、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部下骁将,曾数次击败流寇,流寇闻名皆畏。 千户既死,自己手下寥寥数人,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赵当世上了马,扭头去看王来兴。却见他忽地坠马,再看之下,却是右臂上中了一箭。 “百户,走吧!”侯大贵见赵当世迟疑,急催道。他造反早,曾多次与曹文诏交战,深知此人骁悍。此次曹文诏复出,骁勇不减当年,他一想到此前的惨败,便怕得打颤。 “不成,我得去救他。” 赵当世一拍马,毫不迟疑地赶向王来兴那里。王来兴年纪虽小,却是自己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赵当世不是薄情之人,不忍眼睁睁看着这个小伙伴从此离开自己。 “你等先走!”走前,赵当世抛下一句话。 两个手下闻言拨马就要走,侯大贵横梃一拦,冷冷道:“百户都没走,你俩没锤的货急着投胎咋的?” 这几个手下平时就畏惧侯大贵蛮狠,此刻心中虽怕官军怕得紧,面对眼露杀光的侯大贵,却也不敢说走就走,一干人便驻马朝赵当世那边望去。 却说王来兴中箭落马,不敢停顿。经验告诉他,背后不远一定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项上的首级。他连滚带爬地起来,看见赵当世纵马而来,边跑边叫:“当哥儿救我!” 话音方落,却见赵当世在马上举起木枪,龇牙睁目,大喝一声。伴随着喝声,木枪被飞掷而出,从王来兴头顶掠过。 王来兴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距离后背十步远的地方,一名官军骑手勒马停下——那木枪没有投中人或马,却恰好插在了马前一步,那马受了一惊,不顾骑手催逼,自己刹了步子。 王来兴刚将头转回,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肚上一紧,自己整个人竟被赵当世从地上抄起来,也亏得他身小体轻,才能使飞马而过的赵当世一把成功。 赵当世将王来兴放在身前坐下,护着他俯下身来,脑后传来骂娘声,紧接着又呼啸着自后飞过几支羽箭。幸得运气好,几支箭都擦着赵当世的青衣过去。 侯大贵见状,招呼众人道:“走了!” 八人伏鞍,拼死赶马飞飙,任凭背后喊杀震天,只作不闻,唯听耳边风声呼呼,经久不绝。 七匹马狂奔至暮,直到左右寂静,只剩风声鸟鸣,才敢慢慢停下。 众人寻了一处水源,下马歇息。赵当世将王来兴扶到一树下,剥开衣服,查看右臂伤势。 侯大贵在溪边猛喝了几口水,又洗了把脸,转来王来兴这里,看了看伤口,对赵当世道:“百户,只是入肉,没甚大碍,拔了便是。” 赵当世点点头。王来兴中的这箭并未伤及臂中大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众人都是刀头上讨生活,对于这种皮肉伤早已经见怪不怪。也多少有些应对的经验。当下用燧石生了一堆火,赵当世取了短刀,放在火上炙烤一番,而后拣了一根木枝让王来兴咬着,自己用刀细细剐了伤口沿边的烂肉,并顺着箭镞入口,切了个小口子,最后慢慢将箭矢拔出。 王来兴年纪虽小,却颇为坚强,饶是疼的额头冒汗,也并未支吾一下。只是将嘴中木枝差些咬折。侯大贵在旁看着,笑着赞道:“来哥儿果然是条汉子,哥哥早前看错你了。” 王来兴吐了木枝,粗喘两口气,瞪了瞪侯大贵骂道:“去你娘的。”他自小营养不良,虽已十六,但身板依然极其单薄。就是放在基本上都是瘦骨嶙峋的流寇、饥民中也显得弱小。侯大贵此前就因此嘲笑其为“娘子兵”。 赵当世又将伤口处理一下,扯条破布简单给他包扎一番后,见二人还在拌嘴,对侯大贵道:“行了,别吵吵了。咱们虽然暂时逃离,但并未到懈怠之时。既要防着官军,也要防着其他营头的人来趁火打劫。侯伍长,劳烦你带两个弟兄四下看看,提防着点。” 侯大贵经验老道,这侦查放哨的事交他来做目前是最合适。侯大贵倒也不推脱,爽快应了,临走又贪婪地看了看倚着树干的王来兴。 赵当世知道他几个月没尝过荤腥,心术不正,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打发他走,不让他围在王来兴身边燃起邪念。 王来兴喝了别人递来的水,稍复精神,赵当世就在他身边坐下,用毡布细细擦着腰刀。 他看了看身前不远处跳动着的篝火,又看了看赵当世,轻轻叹了口气,细声道:“当哥儿,咱接下去咋办?” 赵当世听了这话,擦着刀面的手慢慢停了下来。许久没有回答,最后微微摇了摇头。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金岭(二) 赵当世猛然张目,呼了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头顶一缕阳光透过树隙落在他的腿上——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梦中惊醒。自打来到了这个世界后,他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杀戮、亡命充斥着每日每夜,他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演变成了现在的泰然自若。 既来之,则安之。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他必须学会一切,而继承了这个身体主人记忆无疑给他提供了一大便利。 看着尚在酣睡的几个手下,赵当世并没有立刻将他们叫醒。这些人都太累了,自从进入了陕西后,部队就一直处于流动状态,面对四面紧逼的官军,他们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哟,百户醒了。”不远处的溪涧里,侯大贵正猫着腰往这边看来,“等着啊,待咱捞几条小鱼给哥几个尝尝鲜。” 他倒是精神焕发。昨晚侦查放哨忙活了一夜还有此劲头,当真难为了他。 “囊里不还有些飧饭?”赵当世说着,便走到马匹边上,将手伸进了悬于鞍鞯边的包囊里。 “那玩意儿谁咽得下。上次肚饿,抢了一孙子,狗日的上辈子没尝过咸咋的,往饭里放了怕有几升青盐,齁得老子够呛。” “那是你该当。”树下,王来兴扭扭身子,也醒了,听侯大贵说话,就忍不住出言讥讽。 侯大贵抬眼瞅了瞅王来兴,嘿嘿两声,没说话。这时候,其余几人都受到三人说话声的影响,揉眼伸腰,打着哈欠,陆续从地上爬了起来。 侯大贵忙乎半天,一无所获,也没耐性继续,跳上岸,大摇大摆夺了一人的肉干,大口嚼着走近赵当世道:“百户,咋办?” 赵当世三下五除二吞完了飧饭,又掬些溪水送了送,将几人召集到一处道:“我昨夜想了想,还是去西安。” 众人闻言,大半显露出畏惧的神情。赵当世明白他们顾忌什么。曹文诏既然在商州剿清了老回回等人的余部,那么接下来定是会赶赴西安与诸路官军会合,打击进犯西安的老回回、闯王等部主力。 且不说那曹文诏,就说西安的左光先、贺人龙、张全昌等,哪个又是善茬?平时唯恐避之不及,今番倒要主动朝他们怀里撞,这些流寇又岂能不怕? 赵当世轻咳两声道:“咱们只有八人,眼下陕西官军、绺子多如牛毛,任凭碰上哪一股咱都难以力敌,为今之计,最好还是找到回营,有个依靠。” 有个人弱弱说道:“那去河南?” “去你妈。”赵当世没回应,侯大贵倒先骂起来,“汤九州、左良玉俩孙子摆了口袋阵就等咱们去钻,你活腻了你自去。”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便是他倚重侯大贵的原因之一。一般的流寇,如若没有干到百户甚至千户一级,基本上很少关心局势或是大军的动向。他们想着的只有跟着大流,两眼一抹黑地乱走,打到哪算到哪,有时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侯大贵不同,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名不副实的伍长,却从不自甘下流,时时还是以高标准要求自身,不但对周围形势时刻关注,对长远方向也有考虑。这倒可以看做野心给他带来的好处。 侯大贵骂完,见众人没了声响,好不得意,对赵当世道:“百户,咱听你的,去西安。” 八人中最具话语权的一二号人物都决定去西安,其余人等纵然有异议也只能憋着。 从商州到西安本有大道名唤“商山路”,但因恐官军逻骑斥候,赵当世一伙人并不敢往此处走,只能挑拣山中小路投西北方去。所幸八人中有两个商洛土著,对这片山路颇是熟稔,倒不怕走岔了道迷了方向。 向北走了半天,过了楚水,进入冢岭山,一路上并没遭遇官军,几人的胆子便大了些。又行半日,日薄西山,大伙儿正愁没处歇脚,走在前边探路的两人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指着远处咧嘴笑道:“运道,运道。百户,那山坳里有个村屯,正做饭呢,这下咱嘬饭拖条可有着落了。” “起开。”两人话音未落,侯大贵便急不可耐,推开他们,快步跑到前头张望一会儿,果见一处村落在叠嶂间影影绰绰。村落不大,十几户人家罢了,但对于自己八人的饮食休息已经足够了。 “大伙儿把片子擦亮喽,要做买卖啦!”吃了几天粗茶淡饭,侯大贵早就不耐,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村里还有女眷,胯下那根驴货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众人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也都各自摩拳擦掌。他们也是人,又何尝没有侯大贵般的念想?当下几个性躁的提了兵器就要走。 “慢着!” “嗯?”跃跃欲试的几人忽听赵当世一声喝断,都不约而同看将过来,眼神里充满疑惑,不知这破百户又要放哪门子的屁。 “磨叽啥呀,百户!”侯大贵心急如焚,哭丧着脸道。要非眼前这厮手段了得,又顶了个百户的头衔,以他的尿性,早就一刀剁了。 “村子没脚,也飞不走,急啥?你几个听我说。”赵当世将狐疑的几人招揽一团,“金岭川一败,兵马四散。被杀者不少,跑了的也定不少。咱们能摸到这儿,别家难道就不行?村子就巴掌大点地方,容不得两家人马。倘若已经有人进了村,咱没防备的进去,凶多吉少。” 众人听他如此说道,稍有点头脑的都沉默不语,只有两个二愣子毫不在乎。 侯大贵不傻,纵然心如猴挠,也还没丧失理智。自己人太少,在没有搞清楚状况前,确实不能贸然行事暴露踪迹。想到这里,他抬眼瞥了眼赵当世,心下嘀咕,没想这破百户勇则勇矣,竟还是个有主意的。 “还是百户有板眼。”侯大贵适时逢迎一句,顺便偷眼睃了睃赵当世——适才自己太过兴奋,热血冲顶之下径直忽略了这个上司招呼大家动手,若赵当世是个记仇的,只怕自己以后有的是小鞋穿了。不过观其颜色,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僭越之举放在心上,他这才心下稍安。 赵当世没理会他,续道:“先让两个弟兄去前面探探,觇得情形后再计议。” “咱去!”侯大贵脱口而出。想这八人中,侦查经验最丰富的就属自己了。赵当世现在没有指定人选,说不得最后还是自己去。与其被点名,还不如主动承担,也算是“戴罪立功”。 赵当世晓得他心思,顺坡下驴点头允了。又挑了个机灵的跟着他一道朝那村子摸去。 少顷,侯大贵二人归来,抹了把汗道:“百户,果真如你所料,村里早有点子蹲了。” 此言一出,众人对赵当世顿时刮目相看。本想着是这百户拿桩作势,摆摆谱,不想他竟一语成谶。 侯大贵继续道:“你道点子是谁?却是王扒灰那二毛子。个狗日的,还拿了咱们的弟兄。” “谁?”赵当世精神一振。是王扒灰他不奇怪,自己弟兄被拿了倒是稀奇。 另一个去探查的道:“是杨队长。他和七八个弟兄都被绑了。” 赵当世手下两个本有两个队长,姓杨的就是杨成府。这怂货在五峪时一见情况不妙,抛下自己带着十几人溜号,却不想也绕到了这里。 “要咱说,这姓杨的胆小如鼠,弃咱们不顾,遭了报了。”侯大贵恶声恶气道,他虽然也不是啥子正人君子,但好歹也有一身胆气,对杨成府这种临阵脱逃的行径很是鄙视,“姓杨的若落在老子手上,没说的,准叫他快活一番。”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赵当世也对杨成府没担当的表现相当不爽,但他分得清主次,“你说是王扒灰。他手下点子多少?” 侯大贵呸了口道:“这孙子在金岭川跑的快,粗略点了点,倒还有四五十号人。”末了补充一句,“不过没马。” 赵当世这个百户是统率马军的,而这王扒灰是统率步兵的,没马正常,但杨成府他们马怎么也没了,这倒有点奇怪。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他想了想,有了主意,便低声与大伙说了。 且说那王扒灰本是延边一民户,因祸害了儿媳妇,混不下去,没奈何投了流寇,他“扒灰”的诨号也因此而来。此人打仗无能,逃跑倒是一流。经过五峪、金岭川两场惨败,他纯步兵的手下也不过死了十数人而已。 在山林中没命跑了一天后,他寻到了这个村子。杨成府接踵而至,他仗着人多便将他们绑了,也不管这些人是昔日的袍泽。 此刻他正看着面前五六个小女孩以及三五个老妪傻笑。这些人虽然老的老小的小终究是女人不是?他要求不高,只要是女人便足够了。他将手伸到裤裆里揉了揉那东西,又吃吃笑了出来。 那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看到王扒灰当面干这般粗鄙下流的动作,猜到自己的下场,都哭将起来,浑身吓得乱抖。他们这村子的人丁都是附近一个百户所的军户。陕西流寇兴起至今,这百户所前前后后已被洗劫了七八次。丁壮都被掠走,妇女也被裹入军中,不从的均被杀了个干净,余下村里的老的老小的小。原本近百户的村子如今仅仅只剩二十多个老弱病残。可如今,瞧这贼渠的做派,似乎连自己这些苟且偷生的老弱都不打算放过。 几个围在王扒灰身边的亲兵看着王扒灰急不可耐地将裤子褪下,都羡慕地舔了舔唇口。那王扒灰看准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朝她快步跳去,准备大展神威。 “大王饶命,饶命!”那小女孩瞧模样不过十二三,一看到王扒灰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面以及裆部那团黑黑的东西,就吓得大叫起来。这凄惨的叫声却让王扒灰想起了当年侵犯儿媳妇时候的场景,更加刺激了他的神经。 “婶子,婶子!” 小女孩的脸因为恐惧而一片死白,捂着脸尖叫。她的婶子就在一边,但已然骇得抖如筛糠,空洞的双目呆滞地盯着干裂的黄土地,对女孩的呼喊充耳不闻。 “让你娘的叫唤!”王扒灰面露凶光,狞笑着扯过那小女孩,啪啪先扇了两耳光,将个小孩打得七荤八素,嘴角都渗出了血渍。 “娘……”小女孩原本就因为营养不了身体虚弱,再受此重击已然神情恍惚,口中呢喃呼唤着那早已不在的母亲。 王扒灰再接再厉,一把将小女孩摁倒,顺手她扒了劣质的麻布裤子,看着两个因为饥饿连盆骨都瞧得见的白瓜瓣子哈哈笑了起来。 他正欲挺枪上阵,却闻脑后有人惊叫:“水漫了,扯呼!” 逃到了这里竟然还有追兵!王扒灰打个激灵,一脚踢飞那小女孩,提起裤子,扭头看去,果见远处七八骑从山坡上冲下来。 他下意识地拔腿要跑,但却突觉那几人似乎有些面熟。再次转头辨认,才看清对面冲在最前头的不是那狗日的赵当世又是谁?这小子自五峪一战便损兵折将,逃到金岭川不过十来骑,自己五十来人,怕个鸟。 当下他左右呼喝,阻止了想要奔逃的部下,大声道:“不过是赵当世那狗怂,弟兄们随老子贼他妈的。” 左右听说是赵当世的人马,瞬间心定,几个胆大的吆喝着就捡起了刀枪,返身杀回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金岭(三) 赵当世一马当先,挺矛冲在最前。身体的原主人马上功夫了得,这也被他继承了下来。 王扒灰的一名手下怪叫着朝他扔了两块石子,他略略偏头便闪了过去。那人见马来得快,心中害怕,丢了刀想跑。赵当世却不容他走脱,借着马势将马矛掷出,不过准头差点,只擦到了那人的左腿。 那人脚下一绊,打了个趔趄,赵当世顺势拔出腰刀,趁他抬头的那一刻,在他脑后轻轻一撇。那人的头颅便飞了出去,落在了七八步远的地方。 侯大贵也不落后,嗷嗷叫着,提溜着一根三十斤的长梃冲入人群。那长梃虽沉,在他手上却轮转如飞。说起这长梃倒还有个来历。此前他曾在山西见到贼渠高加计使此兵器威震诸寇,好生艳羡,后也抢了件,结果还挺趁手,便弃了刀枪,将此物作为常用兵器。 这等钝器,若使用者力大,抡起来就连铁甲也难以抵御,更何况这些全无甲胄,只有单衣蔽体的流寇。一时间,侯大贵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王扒灰握着一杆木枪,躲在远处观望。赵当世一帮人虽说勇猛,但毕竟人寡。自个当流寇这许多年,不敢说会以少打多的兵法,这以多打少的本事还是有的。大不了多死点人,多填点命,胜利终归跑不偏。 打了一阵,王扒灰手下死伤了十几个,赵当世一伙虽仗着马力,没有伤亡,但终究是有些力竭,眼见力有未逮,侯大贵忽然扯嗓高呼一声:“百户,援兵咋个还不到,不是放咱鸽子吧!” 赵当世随即回应道:“莫急,曹参将就在后边。曹守备与侯守备也会兵夹攻!” 对话完,两人似乎吃了定心丸也似,心无旁骛,继续奋战。 两人的话不但传到了王扒灰耳中,在场的每一个流寇也都听得亲切。听赵当世这口气,这孙子竟是投了官军,充了向导。曹文诏手下参将曹变蛟以及守备曹鼎蛟、侯一位都已经距此不远。 “这狗怂咋就投了官军,就他这般的,曹总兵也看得上?”王扒灰还没想清原委,手下就已经开始溃败。 这些流寇跑了一天一夜,对抗赵当世等人本就吃力,原仗着人多勉强与战,如今听闻官兵又包抄上来了,根本不辨真假,心中所想,只有一个“逃”字。 “参将说了,斩一级赏银一两,大伙可别手软让后来的丘八占了便宜!”侯大贵见对手中计,心中窃喜,不失时机的又加一句。 做戏做十分,凭借着精湛的演技,唬得王扒灰的这些手下再无战意,纷纷转头奔逃,无论自己的百户官如何弹压都不再理会。 左右败兵拉扯不住齐齐溃退,王扒灰心中害怕,也准备撒丫子跑路。赵当世早便盯死了他,拍马直驱,紧追不舍。 王扒灰手脚并用,舍命狂奔,只听脑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也不敢回头,肝胆俱裂之下,竟然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口中大叫:“乡党饶命!” 他忽来这么一出,赵当世也没反应过来,那马也扯不住,当时就直接从王扒灰身上踏了过去。经过时,赵当世分明听到“咔咔”几声脆响,想必那马蹄下的可怜虫断了好几根骨头。 他兜马回来,跳到地上,去看王扒灰,满脸是血,显然已被踩死。便割了首级,拴在鞍边上。 王扒灰既死,唯一几名负隅顽抗的硬骨头也软了。赵当世等人驱驰冲杀有顷,直到夜幕降临方才罢手。 激斗过后,大伙儿无不气喘如牛、浑身湿汗。这仗加上王扒灰,砍了足有二十多个脑袋。俘虏了十人,全捆了扔在一边。剩下跑了的也没精力追杀。 赵当世解了杨成府等人的绳索,又派人去把安置在林中的伤员王来兴接来。 那杨成府是个滚刀肉,脸皮厚的要命,见到赵当世,首先噗噗磕了两个响头,而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衷肠。说到后来,尽是些委屈,那临阵脱逃的腌臜事反倒被他轻轻掩过。 赵当世懒得和他计较,只说饿了,杨成府十分机灵,当即带人去各家各户搜刮粮饷。此前王扒灰在时,便已将生米下锅,杨成府等人的马也被他们宰完炖了。此时赵当世等人倒直接捡现成的。把熟饭、马肉取了,每人都饱食一顿。 水足饭饱过后,赵当世让侯大贵去把村里的居民全都聚集起来,自己亲自去那十个俘虏处招降。眼下人员紧缺,这十个现成的兵力不吸收实在可惜。 那十个俘虏也有奶便是娘,墙草随风倒,赵当世招揽的话还没出口,便一个个涕泪纵横大骂王扒灰种种不是,骂得恶毒,还扒出好些连赵当世都没听说过的丑事。赵当世不愿听这些人胡咧咧,见他们愿意投降,就着人放了。 那十人感恩戴德,再听说有吃的,又连滚带爬的去了。赵当世摇摇头无言以对。如今乱世,凭的便是个实力,谁拳头大,谁就混得开面。自己现阶段首要任务便是壮大实力,扩充人马,要不就算到了回营,再当不当的上百户还两说。至于这些手下的忠诚,暂时没办法保证。 信步走到村中的一处打谷场,只见在侯大贵连催带打下,村里老幼都被聚集到了一处。 赵当世注意到一名神情恍惚的小女孩,就是前番差些被王扒灰侮辱的那个。见她瘦的皮包骨头,就如一只小猴,不由心生怜惜,走前两步想要安慰。怎料那小女孩却抱头尖叫两声,而后嘻嘻傻笑,竟似是疯了。 赵当世呆立半晌,默然无语,只能轻轻叹气,停下了脚步。 侯大贵吐口唾沫,俟近道:“百户,人都在这了,怎生处置?” 赵当世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些军户,具是些老翁老妪,要不就是年幼的孩子,中年的丁口竟是一个也无。再瞧他们身板,个个瘦骨嶙峋,神情迟滞,回想到方才大伙一顿饱食,怕是要吃掉这些可怜人两三月的口粮,当下便有些负罪感。 他面现不快之色,被侯大贵看在眼里,妄自揣测,以为百户看这些军户不顺眼,当即凶相毕露,指挥左右道:“肥田。”所谓“肥田”乃流寇黑话,即是将这些人尽数活埋。 “日你娘的瓜皮。”赵当世勃然大怒。那些不知情的军户倒被他吓了一跳,均以为自己今番必死无疑,有亲近的早就三五个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侯大贵没头没脑被骂了一句,好生委屈,他不知这百户心中所想。换作往日,要有人敢如此骂他,他必然暴起与之拼命。但今日一战,赵当世沉着布策,以少胜多,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钦佩之下,他对这位上官的看法有所改观,不敢再随性耍横。 “从王扒灰那里缴了多少银子?”正唯唯诺诺间,赵当世忽然问他道。 他傻了傻,旋即反应过来道:“个破落户,平日里装得挺阔,搜遍上下也不过十两银子,全给来哥儿了。” 王来兴是赵当世信得过的人,所以被指定负责管理钱财。侯大贵其实抢到了二十两,他自己吞了一半。 赵当世心里清楚这厮必有吃独食,却也不点破,只压低声音道:“今晚、明早吃喝完,给村里留五两银子。人不许杀一个,屋舍也不许烧。若办不到,老子先办了你。” “这……”侯大贵惊疑的瞧着眼前这个百户,像看个怪物。这货行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现下留给这些破落户银钱,又是闹哪门子鬼。 不过他并非不懂变通之人,左右不是花自己的钱,给就给呗,只当是百户脑子进虫了说胡话。于是唯唯诺诺,将那些军户驱散了。 赵当世吩咐完,前脚要走,侯大贵后脚却凑过来,满脸堆笑道:“百户,咱,咱还有一个请求,这不几天憋得实在难受……” 赵当世知道他要唱哪出,这厮精'虫上脑,若不让他泄泄火,难保他又弄出啥幺蛾子。这些人干流寇这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追求无非就是两样:吃喝和女人。若是不能满足他们的原始需求,以目前赵当世对他们的控制力来说,恐会酿成哗变。值此多事之秋,他实在不愿意再捅这个篓子。想了想,对他道:“也不是不可,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啥条件,直说。” “其一,不可玷污了村中小孩。其二,完事后要给些银钱作为补偿。” “啥?”侯大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一条还好说,那群老妪虽不比少女鲜嫩,然非常时期哪还能挑三拣四,灭了灯火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后一条他就无法接受了。自个身为战胜者,有权利蹂躏这村里的人,又不是逛窑子,还得给钱。要是自己给钱嫖老妪的消息传出去,还不给人笑掉大牙。故此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肯答应。 他一犹豫,赵当世便佯怒起来,斥道:“现下咱们命都悬着,你还整日价想着那玩意儿快活,也罢,你要去你去,自今日起便不必再跟着我了。” 他撂下狠话,侯大贵一下就急了。他脾气暴,投了好几个头领都不受待见,也只在赵当世手下有些存在感。他想的也是把赵当世作为垫脚石往上爬。若没了赵当世,自己就算返了回营,也不定能混下去。再者,这几日赵当世的表现已经隐隐让他感觉到有些盼头。远的不说,就说去西安这事,若没这上官,只怕今日自己就要折在此地,至少跟着赵当世,找到大部队的几率很高。综合以上,他认为现阶段还不是离开赵当世的时机,是以他一听此话便着了急。 再一想,给银子就给呗,反正又没说给多少,自己身上还有十两呢,足矣。再三思忖之下,还是服了软。 听他信誓旦旦保证过后,赵当世才勉强答应他去。他高兴地哼着小调自寻老妪去了。赵当世转回王来兴那边,检查他的伤口。 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因为刀烤了火、包扎也紧实,伤口没有继续化脓,手下又在村里寻了些刀枪药给他抹了,已经开始有结痂的趋势。经过休息,王来兴的精神状况也不错。赵当世看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五味杂陈。这个年纪,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时代,还是只是个中学生,在这个时代,竟然已经开始拿命讨生活了。 王来兴心思细腻,看出赵当世心情不佳,于是便先夸耀了一番今日的大胜,而后又道现在人数陡增,一定可以成功找到回营,试图安慰他。 赵当世知他心意,虽心里苦闷,却强装笑颜。据他所知,此次洪承畴为了彻底清剿陕西流寇,几乎动用了所有家底。在关中汇集了左光先、贺人龙、刘成功、张全昌乃至于曹文诏等诸多部队,老回回等营兵马虽众,但面对这些拥有强悍家丁、套丁甚至夷丁的官军,胜败实在难说。这先不说,除了关中,洪承畴还和陕西巡抚李乔、河南巡抚玄默、四川巡抚王维章、湖广巡抚唐晖以及郧阳巡抚卢象升等合作,调集豫、川、楚等地兵马于四省交界处分守各处关隘,意欲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如此一来,西安一战便成关键,老回回等赢了,自然好说。一旦输了,恐怕就得面临灭顶之灾。到那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诸如赵当世这等小鱼小虾想来也不会有啥好下场。 赵当世知道洪承畴这厮厉害,但并不知西安之战的结果。就算提前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军势之中,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今夜早些睡,明儿天一亮,咱就赶路。”良久,赵当世淡淡道。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金岭(四)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路绕出冢岭山,便进入了蓝田山麓。这一路上大伙儿只顾赶路,并无多话。 才出村时,侯大贵几次找理由离开,都被赵当世盯得死死的。他晓得这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定是心疼在村屯留下的银子,想折回去再抢回来。 受到了严厉监督的侯大贵试了几次无果后,心情沮丧,又见离村渐远,便也收起了那点破心思,专心行在前方探路。 走了良久,赵当世寻了片草甸让众人歇脚,才喝两口水,侯大贵就急急跑来说情况不妙。 赵当世令在场所有人安静,自趴下去,耳朵贴地听地面响动,心中估算,怕真是有一两千人正朝自己这边赶来,双方距离不过一二里。 他卜一出口,顿时引起一阵骚动。现下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六,如何能是这许多兵马的对手?人人自危之下,已经开始呈现想要四散逃亡的迹象。 赵当世咣当拔刀,先是厉声威胁几句,好不容易将躁动的人给镇压住,而后带着众人,牵了马,迅速窜入左近林中躲避。 众人在林中屏息静待,少顷,两骑先至,但视其装束,似乎并非官府中人。 赵当世与侯大贵对视一眼,仍自按兵不动。他俩皆知虽同为流寇,但各营之间分分合合,合作敌对从无定制。倘若眼前这批人马是回营亦或者是八队、西营八大王等麾下的,那还好说。如若不是,贸然出去,定然凶多吉少。 那两骑在草甸上兜转一番后转了回去,过不多时,一彪骑队骤至,观其规模,当在五百人上下。为首一将虬髯黑脸,头戴范阳毡笠,握着马鞭,一边听着旁人述说,一边四下观察。 赵当世细看那人,并不认识。但看他穿戴,至少算是营中票帅级别,正自掂量,侯大贵暗暗扯了他衣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后排陆续跟来的骑手中,有一汉煞是面熟,不是在金岭川与王扒灰并列为逃跑冠军的上炕头是谁?此人也是个马军百户,不想在这里遇见。 这等怂包都混得好好的,看来眼前这支部队并没有太大威胁。赵当世又见那黑脸汉指挥左右,似乎要彻底将四处搜查一番,自忖也藏不住,便索性带着人马从林中出来。 乍一露面,倒将草甸中那支人马吓了一跳,全都抽刀举枪严阵以待。赵当世先吆喝了几句陕西黑话,套些近乎,而后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那黑脸汉闻言,向后一张望,后边上炕头识相,赶忙打马上前,指认赵当世。那黑脸汉边听边点头,不疑有他,朝赵当世招招手。 赵当世连忙将马给了侯大贵,一溜小跑上前跪下。只听那黑脸汉粗着嗓道:“尔便是姓赵的百户?” 他随口再最后确认一番,赵当世当然应了。 赵当世跪在马前,不敢抬头,那黑脸汉显然对他的恭敬极为满意,缓缓道:“金岭川一战,尔也有些苦劳。罢,起来。” 赵当世起身又谢,口称:“谢头领。小人粗鄙愚夫,愿闻头领虎名。” 那黑脸汉跨在马上哈哈大笑,声音大的几乎都有了回声,笑毕,用马鞭点了点赵当世的脑袋道:“孩儿听清,爷爷便是‘飞上天’,可知?” “小人省得。”赵当世点头如捣蒜,原来这狗东西就是回营猛将张雄飞,好家伙,敢拿马鞭点自个的头,要非实力不济,必将他拖下马来痛打一番。眼下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飞上天之名威震四省,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便是小孩夜哭,闻得头领名号,也胆破无声了。” “嗯,甚好。”张雄飞傲然道,骑马围着赵当世兜了一圈,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几匹马,起了心思,“尔辛苦来投,也不能亏了尔等。这样,你便继续当你的百户,不过,这总得有个名目不是?” 赵当世发现他盯着自己仅剩的那八匹马,生怕被抢了去,纳头又拜道:“多谢头领仁义。头领少歇,小人稍待片刻必再来问安。” 他既如此说,张雄飞就先按下了向他索马的言语,不再理他,吩咐左右原地休整后,拍马自去。那上炕头意味深长地瞧了赵当世一眼,也紧随着走了。赵当世吁了口气,这才略略安心。 众人听闻赵当世转达来的话,才渐宽下心来,也去寻了一片阴凉地休息。 张雄飞等人很快又飞马返回了草甸子。瞧这状况,他这支马军可能只是开道前锋,大部队还在后边。 赵当世寻了一个骑士问询,了解到老回回等在西安作战失利,被迫撤退。对于失败的结果,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又得知此次虽败,但诸路巨寇元气未伤,各营联盟尚不至于灰飞烟灭。如此一来,倒使他微微心定。 随即他又找到王来兴,询问还有多少银钱。王来兴将银子全数给了他,点了点,只有二十余两。 那张雄飞不是个善茬,贪财好色之名早就在外。赵当世怕给的少了他不乐,反而坏事,索性狠狠心,从中抽出大致十五两碎银子,带着去见张雄飞。 走到一片高草丛畔,张雄飞正与一帮人围成一圈议事,赵当世自觉位卑,不敢打搅,就站在圈外静静等着,顺便侧耳倾听他们讨论内容。 “这回不利,幸大头领未动筋骨。不过关中条'子始终逼得恁紧,早晚不是个主意。大头领的主张,咱们出蓝田,折回商洛,复去河南。河南也还有好些弟兄盘踞在山里,只要咱一回去,必定群起响应。”张雄飞其实坐在一块小圆石上,但石头被他的大屁股全遮住,倒像是蹲了个马步。他平素虽是言语粗鄙,但提及大头领老回回,口气却甚是敬畏。 左右听众基本都是张雄飞的亲信,大部分都对局势不清楚,略有明白些的也向来唯其马首是瞻,更听到是大头领的主意,尽皆点头称是。 “不可!” 正当张雄飞兴致勃勃准备陈述下一条观点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张雄飞拿眼疑惑地瞥去,只见是前边那个姓赵的百户,却忘了名字,只将眉头一结,睁目质问:“你说啥?” 赵当世前边听到老回回要去河南跳火坑,一时间心急失言,这当口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朝张雄飞一拱手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张头领。” “少放屁,老子问尔刚说啥来着?” “小人说不可去河南。” 赵当世才说完,张雄飞呼一下站了起来,将身抵近他道:“你个瓜怂是在老子面前扎势?” “不敢。” “这是大头领定下的,你倒谍活,都骑到他脑袋上去了。”张雄飞冷笑着嘲讽。他最烦旁人在他说话时插话,还敢否定他的想法。不过个卑微的破百户,没大没小实在让人着恼。 边上就有伶俐的亲信上来道:“此人无礼,不如摘了他瓢。”说着,便将腰刀拔了出来。 “不急。”张雄飞一摆手,先制止了那人,而后朝向赵当世,“那倒要看看他晓不晓事了。” 他话中之意昭然若揭,赵当世哪能不懂事,忙将十五两散碎银子一包取了,递给张雄飞:“小小心意,还请头领原谅小人不懂规矩。” 张雄飞掂了掂银子,知道了大概数目,笑了笑,露出黑黄的牙口:“你这厮还算个识相的。不过诚意不足。罢了罢了,就饶你死罪。不过活罪难逃。来啊,鞭子伺候。” 他往后一伸手,一条马鞭就递上来:“也得让你长长记性。算你运气,冒犯的是老子,若换做其他头领,说不得此刻已被将去喂狗了。”言讫,猛然挥鞭。 那鞭子劈头盖脸打来,落在赵当世头顶,瞬间炸开一条血印。此刻四方闲坐的流寇见有热闹可看,都煞有兴致地聚拢上来观看。赵当世用余光瞄见侯大贵等人也躲在人堆里张望。 一鞭未老,第二鞭旋至。这张雄飞反前在县中当牢子,这提鞭打人自有一套。两鞭下去,赵当世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他只觉火辣辣的刺痛逐渐由点线向全身扩散。纵然如此,他却还是咬紧牙关,不欲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半点孬样。 眨眼之间,张雄飞已然抽出七八鞭。鞭鞭势大力沉,除了头两鞭,其余都招呼在赵当世身上,直将一件青衣打得支离破碎。 “快活,快活!”赵当世闻听围观人群中不时发出哄笑与讥讽声,气满盈胸,盛怒之下高声吼了出来。 “还来劲儿了!”张雄飞打得气喘吁吁,正想收手,一听这话,登时来气,“那老子便陪你快活到底!”言毕,又是一连几鞭送出。 正当赵当世似要被活活抽死的当口,张雄飞却突然收手了。赵当世透过被血迷蒙的眼帘看出去,只见一骑穿过人群,慢慢走到跟前。 那人下马,张雄飞抱拳致意,四周原本起哄的流寇们都哑然无声。却见那人穿着罩甲,戴着铁盔,一脸严肃,自有一份派头。 “此人犯了何事?”那人打量了一下遍体鳞伤但依旧挺立的赵当世,冷冷问道。 “这厮出言不逊,藐视大头领。” “嗯?”那人左眉一挑,绕过张雄飞,径到赵当世身前,一把抓过他的发髻,将头扳起,“瞧你瓷马二楞的,还敢说老回回的不是?” 赵当世虚弱地喘着气,解释道:“小人,小人不敢。” “那你到底说了啥,惹了这份打?” “小人只是说,说不该去河南……”赵当世好容易将话说出口,他现在时刻都会瘫倒,仅仅凭着意志勉强支撑。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人是自己求生的唯一机会,倘此人也与张雄飞般不讲理,那自个今番真要去阎罗殿排号了。 谁知此言一出,那人却没了声响。赵当世暗自叫苦,只道又惹恼了他,难逃一死,正彷徨间,那人却松了手,淡淡说了一句:“饶了他吧。” “这……”张雄飞见那人一来就要拆自己的台,心中有些不快。 “好歹自家弟兄,打坏了谁养?”那人的口气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喙,“老回回让我来找你,有要事相说。” 张雄飞似乎不敢和那人叫板,只得强按下火气,狠狠对赵当世啐一口:“以后本分些!”言罢,转身与那人走了。 众人见没热闹可瞧了,也都散去。侯大贵与王来兴见张雄飞去远,连忙冲上来,七手八脚将赵当世抬到一边。 王来兴边哭边检查赵当世的伤势,侯大贵心里烦闷,骂道:“哭个锤子,奔丧也似,晦气!百户年轻体壮,不过受些皮肉伤。还好村里搜来的药草有剩,赶紧给他上了。” 赵当世一松下来,便立刻昏了过去。王来兴叫了几声没反应,抖着手要去掐他人中,被侯大贵一掌拍了。杨成府拿水慢慢灌到赵当世嘴中,又给他抹净了脸,他才逐渐苏醒过来,但只一小会,便又闭了眼。 侯大贵摇摇头道:“百户需要休息,便让他睡吧。”顿了顿,带着敬佩的口气道,“不过他今日倒真是硬气,的确是条汉子。好生杀了那直娘贼的气焰。” 杨成府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他人偷听,也低声道:“那姓张的畜生,打官军脓包一个,打自己人还真拿手。” 王来兴有些担忧道:“你们说那姓张的还会不会来寻当哥儿麻烦?”说着小心翼翼又瞟眼去找那张雄飞的身影。 杨成府恨道:“那可难说。不过只要有方才那位头领在,他应该不至于当面拆台。” 王来兴闻言,默然无语,心里是又气又悲。自己这些人好容易寻到了本军,啥没捞到,银子送去,还平白遭受一顿毒打。若非初来乍到不敌那姓张的势力大,说不得,贼他妈,给当哥儿报仇。如此想着,看着赵当世惨白的脸庞,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祸福(一) 一顿鞭挞,伤了身体,却带来了好运。 翌日晌午,赵当世正靠在树下养伤,便有人前来传话,言称左金王送药。众人一听,都是呆了。想那左金王贺锦乃是陕西赫赫有名的强寇,如今与老回回合营,也是坐第二把交椅的渠首,怎会知晓赵当世的名字? 赵当世创口上了药,又休息一夜,虽说年富力强,却仍然虚弱,躺着起不了身。王来兴替他接了药,那送药之人又说此药极为珍贵,专治创伤,抹完三两天伤口必可结痂。 赵当世不知贺锦因何如此,但不论对方有何打算,礼节绝不可耽搁。身子起不来,口上连连感激,只说等伤养好一定亲去拜谢。王来兴机灵,见赵当世给自己使眼色,心领神会,取了一两水丝塞到那送药人手中。 那送药人得了好处,立时欢喜的见牙不见眼,美滋滋去了。赵当世目送那人离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侯大贵走过来道:“百户,这可邪门,想那左金王身为三省有名的大头领,和咱又不沾亲带故,咋无缘无故送了这名贵药来?” 赵当世摇头道:“我亦纳闷,不过适才与那伙计交谈,倒不似有伪。” 侯大贵一脸疑云,边走边念叨着“邪门”,转身走了。走不几步,想起一事,重新回身道:“百户,听最近风声,过不了几日,部队就要转移。” “去哪儿?” “不清楚。小人今早转了转,这进草甸子的人马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那边山口。瞧这阵仗,老回回必定也在这一带。” 赵当世闻言不语。他仔细想过,河南是绝对去不得的,如果回营人马真要趋商洛再入河南,那自己便脱离出去,投奔他处。这事他只和王来兴说过,真到了那时,如侯大贵等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继续躺了两天后,赵当世已然能起身行走。杨成府给他送水,咧嘴道:“左金王的药就是给劲,这才用了两天,百户你伤快好全了。” 赵当世笑笑道:“不过结了痂,若稍用力,就得疼出泪来。”顿了顿,“你倒提醒了我,左金王一片心意,可得好好谢他。” 侯大贵听到二人对话,凑上来道:“那可不。有这门路接近左金王,机会着实难得。百户你一表人才,左金王见了准保青眼有加。”他既然打定主意先跟着赵当世混,心里自然与有荣焉。左金王的名号可是响彻三省,似他这等小人物根本无机可见,虽是羡慕眼红赵当世,却也真心希望他借机攀棵大树。 赵当世眯着眼,轻拍侯大贵肩头道:“所言甚是,然而左金王非同常人。我去见他,保不齐要纳些孝敬……前番打发那姓张的已将银子花尽,侯伍长,你富名在外,可得拿些出来资助。” “啥?” 左金王贺锦的营帐在草甸子西侧。赵当世经过多方打听总算是摸到了那里。卫兵问询了来历后,入帐传报,一阵爽朗的笑声立时传到了赵当世耳中,紧接着一人从帐中走出,一眼瞧去,竟是那日阻止张雄飞鞭笞的汉子。 当日神情恍惚,赵当世并未细观其人,现下再看,只觉对方四十左右年纪,容貌平平,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而非名震一方的强寇。他仅穿了件亵衣,似乎午休刚醒,赵当世赶忙下跪道:“小人赵当世见过左金王。谢头领赐药,更谢救命之恩!” “行了,起来吧。”贺锦扶起赵当世,乐呵呵的,竟无半分杀伐之气,“你尚未痊愈,进帐坐了说。” 两人进帐,贺锦提来俩小马扎,就相对坐着聊天。他是河南荥阳人,说话带着很浓重的口音,赵当世连蒙带猜勉强能听懂。实际上,贺锦造反得晚,又是豫省人,早些年势力根本无法与那些陕、晋出身的贼渠相提并论。不过因为这两年陕、晋两省剿寇逼得紧,原先诸如神一魁、张存孟等大寇相继覆灭,其余人马入豫发展,他占了地利,才逐渐壮大,还名列十三家,跻身为一方巨寇。 这年头流寇遍地都是,但要找出真正可以和官军硬抗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闯王、西营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寥寥数家罢了。故而名声强如贺锦者,也不得不依附于老回回这棵大树发展。 起先,因为身份差距,赵当世还颇有些拘谨,贺锦问一句,他答一句。聊到后来,觉见贺锦甚是平易近人,便也没了顾虑,亦开始侃侃而谈。他合两世所学,贺锦这个大老粗如何说得过他。到了最后,便演变成了贺锦只顾点头,并不能再插一句嘴。 赵当世直说到嗓子冒烟方罢,这时才想起自己一时激动,竟将眼前这个左金王晾在了一边,正担心间,却见贺锦眼睛闪光,接着便是一句:“赵兄弟果然是个奇才!” “奇才?”闻得如此赞誉,饶是脸皮厚,赵当世脸颊上还是隐隐发热,“胡言乱语罢了,头领万别见怪。” 贺锦摇头道:“得劲,听兄弟你一番言语,绝非平常出身。定是读过书的!” 赵当世想了想,觉得如果说自己从未看过书也说不过去,便胡诌道:“左金王慧眼,兄弟不才,少时的确看过几本歪书,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的。” 贺锦哈哈笑道:“歪书好啊,看看赵兄弟你,再看看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措大屁用没有,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从贼多年,啥武勇的人都见识过,但大多都是有勇无谋,只会厮杀的莽汉。偶尔抓了读书人,要么刚烈自尽、要么吓得如坨屎般,如赵当世这般可以与自己畅谈的博识之人当真从未遇见过。 既然遇到了,贺锦就不打算放过。他听过说三分,晓得刘备此人前半辈子颠沛流离,直到遇到了诸葛亮才得以咸鱼翻身。他有心混出个模样,能独当一面,但却不知如何着手,赵当世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相对于自己那些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手下,这赵当世一定就是上天派来辅佐他的卧龙军师。 当听到贺锦意欲邀请自己当左营的军师,赵当世整个人顿时石化。自己不过就是吹了一番牛逼,竟然真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左金王给唬住了,哭笑不得之下,他故作惶恐模样:“小人何德何能,可堪此重任!” 哪料贺锦正色道:“兄弟何必自薄,你可知当日那张雄飞抽你,俺为何相救?” “小人愚鲁,请头领明示。” “俺且问你,那日你缘何被打?” 赵当世不明所以,道:“此事头领不是知道,就因为小人妄言不可入河……”“南”字才到口边,他幡然醒悟,“难道……” 贺锦瞧他茅塞顿开的模样点头道:“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日俺来寻张雄飞,正是老回回传令,要转军南下。” “转军南下……莫不是去兴安所?” 贺锦抚掌笑道:“兄弟料事如神,老回回之意,放出东去风声,实则是要避内乡、卢氏之官军,转入兴安、平利等薄弱地区。” 赵当世闻言大悦,这老回回果然没白当回营一把手这许多年,还是很能够通晓敌我强弱的态势。兴安、平利官军设防不多,如若南下,很可能扯动河南等地官军的部署,到那时,原本就不稳固的官军合围之势定然会出许多漏洞,要去湖广还是河南那就能从容选择了。话说回来,自己仗着两世见识,有时候也是太过小觑了这些古人,如不及时摆正观念,日后必要吃亏。 贺锦看他沉默不语,便出言道:“兄弟来我营中,俺就让你坐第二把交椅。”他既然将赵当世看成了诸葛亮,自己便也得做出十足的刘备模样,才能相得益彰。 赵当世对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颇有些感动,自己不过一个领着二三十人的小小百户,只因一句话就能让这贺锦如此信任,这份宽大,就算放到历史中也足以让许多号称“用人不疑”的名将汗颜。但感动归感动,他扪心自问,却并不愿意就此加入左营。 所虑者三:其一,自己无功无绩又没啥背景,只凭三言两语当上了这左营二当家,纵然贺锦同意,他手下那些厮杀汉绝不会同意。如此乱世,一句口头的承诺可保一时,却无法保一世。万一贺锦有啥三长两短,这遭殃的绝对就是自己。其二,赵当世有心图王,所谓王,兵强马壮者为之,当这劳什子的军师看似光鲜,但却未必能如现在这般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这与自己一贯以来的目标与理念背道而驰。其三,回营与左营同为营,但规模差距太大。自己如今名义上是老回回的手下,这贺锦实际上也是老回回的手下,只不过人马多些罢了。投入左营无异于自陷囹圄,混得再大也只能是左金王的下属,发展受到限制,这买卖从长远来看绝不划算。 综上三点考虑,赵当世决定拒绝贺锦。当然,决不能直接说出,他思忖片刻,乃道:“多谢头领好意,但此事却有三难,行之不易。” 贺锦波澜不惊,并没有有什么不悦:“哪三难?” “小人本属回营,在帐下效力多年,头领一夕将我招去,只怕回营不快,此一难;小人虽只是个小小百户,但手下仍然有些得力的弟兄,来左营,他们只怕不会答应,此二难;小人虽然愚蠢,但平生所乐,依然是陷阵杀敌,这军师着实是当不来,此三难。有此三难,还请头领酌情。”赵当世说完,便忐忑的瞅着贺锦。此人适才和颜悦色,只因要招揽自己,而下遭到拒绝,保不准就会当场暴起。说实在的,对这些大老粗出身的流寇,赵当世从没奢求过他们会通情达理。 果不其然,婉拒之言一出,贺锦的脸色刹时间黯淡下去。这“三难”说的郑重其事,如果逐一辩驳,无一不是搪塞之言,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中敷衍之意。他沉默了好一阵,帐内安静的落针可闻,赵当世只感觉一颗心在胸腔内狂跳。自打来到了这世界,每一天他都在经历生与死的考验,他只盼这一次自己也能顺利渡险。 末了,贺锦将脸一绷,招呼左右道:“来,取俺刀来。” 赵当世一听,几乎当场跳起来,但他还沉得住气,任凭脸色变得铁青,也只咬唇不语。 须臾左右便将一柄腰刀带上,正要交给贺锦,谁料他将手一摆道:“给赵兄弟。” “给我?”赵当世惊疑之下,迟滞了一会,才抖着手接过那柄腰刀接过。 正惶恐间,却听贺锦道:“赵兄弟,你非常人。这刀乃是俺掠官府武库所得,削铁如泥,也非常刀。非常人配非常刀,大大合适。” “这,这怎么过意的去。小人无功受禄……” 贺锦大手一挥,制止他道:“不必再说,此刀就算是俺给兄弟的见面礼,俺与兄弟有缘无分,也不可强求。但兄弟记着,以后如若遇到难处,只管来寻俺,俺左营大门永远为兄弟敞开。” 他话说的很是诚恳,在那一刻,赵当世几乎就要改变主意,但还是稳住了心神,也不顾身上伤势作痛,扑通跪地,供刀道:“头领之恩没齿难忘,只要有机会,必效犬马之劳。” 贺锦扶起他,大笑道:“中,这话俺爱听!” 两人既将正事谈妥,便没了其他顾忌,又闲聊好一会儿。赵当世忽想起一事,询问:“老回回言南下,何时动军?” 贺锦看了看他,嘿嘿一笑道:“就在明日。”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祸福(二) 离开贺锦营帐的次日,张雄飞引前部军马折向南行,穿过终南山进入镇安、洵阳地界。一路上并未遭遇大股官军,偶有少量官军在部队周边打转,但也只是离得老远观望着并不敢轻举妄动。 从蓝田到镇安不过百里,沿路却有大批人马不断投奔入回营,仅仅张雄飞一部,就吸收了千把人。他们之中有好些是被打散的流寇,杂七杂八,也不知原属何处,穷苦百姓也有些,然而所占比例不多。 赵当世也借机招揽了些人,一举将手下人马扩充到五十人,人虽少,也得按规矩来。便提拔侯大贵补缺当了队长,从金岭川到蓝田这一路,他多有效力,升他一级也在情理之中。 侯大贵地位骤升,瞬间便威风起来。他早看杨成府獐头鼠目的模样不顺眼,只不过碍于职位差距,未敢动作。如今二人地位相当,他便理所当然开始对杨成府颐指气使,稍有不如意,即破口大骂。好在杨成府脸皮也厚得很,畏惧侯大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整日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如此,两人之间也并没有闹出太大的龃龉。 过不多日,有消息传来,勋阳巡抚卢象升为防流寇入侵湖广,特与川中援兵配合,调石砫总兵秦翼明领两千川兵前往蛮川、丰阳关一线布防。又差湖广总兵许成名领筸兵三千六百由宝康、房县移驻竹溪。 且不说这三千六百的筸子兵是有名的剽悍之兵,那两千川兵也是早先由前总兵邓玘所带,在京畿、辽东多处历经战火的强兵。两支军马人数虽少,但提前控扼险要,以流寇的战斗力,要强行击败之,难度甚大。 因此,张雄飞带着前部进入兴安、平利一带后,并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就在当地四处打粮,老回回等则基本屯驻在终南山沿麓,攻击堡寨,招徕游民,积累粮草,又听说近日邢红狼等部流寇窜入了商洛,老回回这么做,未必没有观望的意思。 一开始,赵当世只能伏在马上随部队移动,经过多日休养,他的伤逐渐好全,已然可以如以前般纵横驰骋。 眼下陕西流寇已经多达二三十万,自临洮、巩昌至西安,二三千里连绵不绝,声势虽大,然全都困在关中一隅,受官军步步紧逼,难以发展。赵当世有预感,过不了多长时间,流寇就将会有大动作。 一连数日淫雨霏霏,这日晌午,赵当世与往常一般哨完粮,带着几十号人躲在一破庙中避雨,上炕头忽至,给他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去平凉、庆阳一带联系闯王、西营八大王等部,并带去老回回与这些人的事先约定的暗语。 赵当世初听之下,有些疑惑,要说此事事关重大,自己又非回营嫡系,何以当此重任。上炕头则三言两语使他豁然开朗。 原来老回回将此事交给张雄飞办,张雄飞在派出精锐出动的同时也派出了数支杂牌,目的不言而喻:此去庆阳等地沿途官军环伺,游宼遍地,可谓凶险。往好了说,多派出几支人马,成功的可能性大大提升。往坏了说,多派出一些非嫡系的杂牌,成功最好,不成功也可以混淆官军的视线,为真正的精锐争取空隙。再说的难听点,派赵当世出去,就是让他当炮灰。 “哥哥也被派出去了?”当下赵当世见上炕头面有愁容,便问。 上炕头红着脸,哀叹一声,突然扯住赵当世道:“赵兄弟,外头官军恁多,咱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老哥知道兄弟你向来有板眼,就想着和你搭个伙,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当世沉吟不语,未几,紧紧盯着上炕头,目光如炬:“老哥你照实说,这派出去的人马中究竟有我没我?”既是重任,何以会派上炕头代为传话?他感觉其中有些蹊跷。 “这,这,我,我……”上炕头心里有鬼,被他看得慌张,低首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唉。”瞧他这般做派,赵当世已知真相,甩开上炕头的手站起来,面向庙外,“我当老哥是亲兄弟,老哥你却来诳我。” 他冷冰冰抛下这一句,庙内的气氛刹那间凝重起来,双方人马无人敢大气呼吸,几个心急的甚至都暗暗拔刀。 “兄弟呀!” 正当大伙都绷着心弦之刻,这上炕头却不知怎地,哇啦一声哭将出来,同时一把抱住了赵当世的右腿。此情此景,饶是见惯了阵仗的赵当世也是措手不及。 “姓张的指下这差事,便是让老哥将脑袋别腰带上往火坑里跳。老哥别人不熟,能求的只有你了,你若帮老哥这一次,老哥日后当牛做马孝敬你!”上炕头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张老脸皱得如同槐树皮一般,在一众手下面前完全不顾自己百户的形象。 赵当世皱着眉头,几次想将右腿抽出,无奈上炕头猴子上树也似将腿抱得死死的,死活不撒手,无奈之下只能温言抚慰:“你我袍泽多年,凡事都好商量,何需这般。” 上炕头涕泪四流道:“你不助我,我便死了。今日你要么拿刀砍了我,要么答应我,和我一道出去。” “放屁!”侯大贵不知从哪跳出来,怒不可遏,“你自个要去死了,还想拉上咱们垫背?百户,甭听他的,赏他一刀便了。” 此言一出,庙内立刻躁动起来,赵当世与上炕头两边人都拿起兵器对峙,时刻准备火并。 “贼你妈,怎敢对老哥如此说话,还不滚一边去!”侯大贵的话并没得到赵当世的共鸣,反而遭了骂。 侯大贵一愣,但见赵当世面有杀气,晓得他是动真格的,嘟囔两句不敢再说话,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 赵当世好容易扶起上炕头,与他一块坐下,和颜悦色道:“老哥话说的见外,咱兄弟之间,哪有什么死不死的。你的事,便是我赵某的事。” 上炕头闻言,立刻收了哀容,喜上眉梢:“这么说兄弟答应了?”变化之快、之从容,完胜赵当世曾见过的所有演技派。 其实就在这片刻之间,赵当世心中便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如果实现,前途大有可为。如此一想,这上炕头倒并非是个瘟神,还算是个小财神。 “说答应也答应,说不答应也不答应。”赵当世面无表情,淡淡道。 上炕头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急眼:“兄弟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答不答应明说吧。” 赵当世睃他一眼,用指轻敲泥地,缓缓道:“去也可以,不过……是我代老哥去。” “代我?”上炕头呆若木鸡,想这畏途人人皆避之不及,这姓赵的怕是脑袋进虫了说胡话,“兄,兄弟说清楚些。” “此去传信,老哥便不必劳身,全权由小弟代行。此事小弟会去知会那姓张的,想那姓张的并无拒绝的道理。”张雄飞瞧赵当世不顺眼,若非贺锦罩着,必是不容他在手下。如今赵当世自趋凶险,他定是一百个同意。 “不过老哥你得答应小弟几个条件。” “啥条件?” 翌日天刚肚白,赵当世便带着手下出营而去。果不其然,张雄飞见他愿意“自寻死路”,满口答应,高兴之余还允诺这趟来回若是成功,立升赵当世为麾下千户。 这些虚的赵当世并不在意,口头感激两句,拍拍屁股便走。待出了营,看着身后那五十骑手,他才由衷的笑了。 不得不说,上炕头这厮打仗不行,胆小如鼠,但确实能混。在张雄飞手下待的时日不算长,却每每能分上一杯羹,手下不但人丁颇多,马匹不管好赖也有个几十匹。昨日赵当世与之相约,可以替其去冒死,但作为补偿,上炕头必须给予自己人马。 人马没了还能再抢,命没了可就啥都没了。上炕头这点想得很通,自己终归也不打什么硬仗,只要腿脚麻利些,别人打胜了仗,多捡些漏子,打输了,跑快些逃命,所谓精兵猛将都是浮云,赵当世这二愣子喜欢,那就给他些无妨。 赵当世精选了自己手下的五十人,留下一些,又从上炕头那里挑了一些,最后组成了一支相对算是“精锐”的马队。有了这样的硬实力,他才有联系别部的底气。除了人马,他顺带要了些银钱。这种身外之物,上炕头更不在意,爽快给了五十多两,有了这些,带足了干粮,赵当世才心满意足。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小小家底固然有了,但这素质良莠不齐的五十骑和动辄成百上千的各方势力而言无疑微不足道,赵当世有自知之明,故而此行的重中之重乃是路线。 手中没有地图并不妨碍赵当世挑选路线。手下多是陕西人,来源也是庞杂,其中就不乏汉中、西安等地土著。将他们召集起来,每个问问,大致就能勾勒出陕西局部的地域。 为了集思广益,赵当世叫上王来兴、侯大贵和杨成府三人,一起参详。说是叫来三个,实则杨成府在侯大贵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唯唯诺诺而已。王来兴年纪小,见识短陋,也没啥主见。赵当世知道侯大贵有能耐,便主要和他商议。 对于赵当世自告奋勇揽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侯大贵其实是很反对的,然而眼下木已成舟,再瞧自己这个百户又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便也只能按下怨言,专心筹划。 一番商定,先往西北过马岭关入石泉,再偷渡洋县,进入傥骆道,穿过秦岭,进凤翔,最后从凤翔绕到平凉、庆阳。这样行路,貌似兜了个大圈,但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回营人马扰乱汉中东南的兴安、平利,左近石泉等地的官军早就望风而逃,往汉中孙显祖处收缩,穿过此地当无大碍。而为何走傥骆道而不走子午道则是考虑到不久前西安大战,洪承畴曾令贺人龙、刘成功、王永祥等分截子午谷南北,现下很可能还有大股官军在之间游弋,相比之下,稍远的傥骆道更加安全。至于凤翔方面的情况,以赵当世等人现有打探得知的消息,并不能知晓,也只能等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如此定计,赵当世、侯大贵等才稍微心安,而其余杂兵见领头的一副处之泰然模样,自也不会担心到哪里去。 借着马速,只一日,至迟暮,一众人达到马岭关。马岭关,古称方山关,明代改称,离关口不远还有个马岭驿,不过和关卡一样,早已是人去楼空。 众人拾掇了驿站,便将就着在大堂卧下休息,才闭眼一小会儿,却听得驿外人沸马嘶,竟是来了一票兵马。 杨成府当即吓得跳起来,赵当世一把将他摁下,同时沉声令大伙不得惊慌。先前他为防着这类突发事件,下令将马匹全都栓到了驿站后方的空地上,此刻驿站前的那些人应当不知这驿中有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目下黑灯瞎火的,对方来历不明,在不知对方虚实之前,赵当世并不想轻举妄动。他给侯大贵使个眼色,又朝院中看看,对方心领神会,小声招呼一半人悄悄撤到院中左厢房中,赵当世则带人躲入右厢房中。掩好了房门,透过小孔向外边瞧。 不多时,院外人马进来,当头几个举着火把,借着火光,赵当世发现领头的眼熟,乃是张雄飞的一个亲信。这亲信目测也是被派出往庆阳一带传递消息的,不消说,定然就是需要赵当世等炮灰“掩护”的“精锐”了,不想他们竟也走了这条路。 领头之人举着火把在院中转了转,显然对这个露宿之地还算满意,正想走进大堂,从院门外匆匆赶来一人,面带焦急与他附耳交谈片刻。那领头的脸上顿显惊惧之色,只见他边往回走边大声道:“快走,驿里有人!” 看来驿站后的马已经被他们发现,赵当世思忖片刻,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手下惊讶的举动。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祸福(三) 对方既然是友军,又背负同样的使命,那么直接走出去相见便可——至少侯大贵等人是这么想的。 然而,赵当世的举动,却再一次颠覆了他们的三观。只见他一脚踢出门,当头一刀将那张雄飞的亲信砍翻在地,口中兀自高呼:“贼寇哪里走,官爷在此!” 灯火昏暗之下,对方并不知赵当世底细,又闻得“官爷”二字,当即便吓破了胆,只道是官军提前在此埋伏,当下立刻一哄而散。 侯大贵等见赵当世冲了出去,也无暇犹豫,跟着呼喝杀将出去。对方不知来了多少“官军”,无心恋战,被杀十余人,其余的都纵马跑了。赵当世下令将尸体堆到一处,搜完钱财,全都砍了脑袋。 侯大贵问道:“砍这些脑袋作甚?” 赵当世不答,只道:“叫弟兄们带上脑袋,咱们今夜换地方。” 侯大贵满腹疑虑,但见赵当世铁毅的神情,不再多嘴,依他办了。当夜众人马不停蹄转移到他处休息。 半夜侯大贵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解手,尿到一半,却暗暗听到王来兴询问赵当世为何下辣手。 只听赵当世冷冷道:“弱肉强食,本便是天理,今夜我不杀那人,那人却未必容得下我。为众人计,只能先下手为强。再者,此去庆阳传递消息,颇多队伍。其余人马我不管,这伙人却与咱们同路,少一队人便少一份人抢功。” 王来兴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道:“当哥儿你做什么咱都跟着你。” 侯大贵听到这里,抖了抖下身,赶紧往回走,边走犹自心惊,不想这百户平时看着老实,实则也是个狠人,自个今后在他手底下混,可不能和之前一般跋扈,若不多个心眼,只怕到时横死都不明不白。 离开石泉,继续赶路,随着与汉中的距离变短,遇见官军的频率逐渐变大起来,最险一次,若非赵当世提前判断,众人便要直接与数百官军迎头撞上。为保险起见,赵当世领众人遁入洋县北部的兴势山中,意欲赶夜路。 侯大贵等四骑先行,前往傥骆道南口打探一番后回报,言称南口有数个墩台,遥遥相望,内中守军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己方五十余骑通过,只要引起一个墩台的警戒,那么烽火相传,官军大部队定会追杀上来。 众人听罢,多露畏难之色,赵当世则波澜不惊,又仔细询问几处墩台守备人数情况后,下令即刻出发。 杨成府急忙上前低声道:“百户且慢,此事绝不可轻动。咱们虽可能制住其中一两个墩台,但若一有疏漏,让官兵点燃了烽烟,这傥骆道就走不成了。”往日里,他小心谨慎,从不敢轻易在赵当世或侯大贵前表露态度,当下也是十分自危,这才不得不出言相劝。 侯大贵就走在赵当世脚跟后,这话他也听到了。换做他时,不管杨成府有理没理,定会插嘴嘲讽奚落几句,可现在,连他都成了个闷葫芦,不声不响。 赵当世看看杨成府,再看看侯大贵,微微一笑道:“两位队长且请宽心,我姓赵的不会领大伙儿去干那跳火坑的勾当。” 王来兴走快两步追上来也道:“当哥儿向来有板眼,咱信。” 杨、侯二人对视一眼,无话可说,各自转开,但始终低着头,颇有些沮丧意味。他们的担心,赵当世体谅的来,汉中官军虽不多,除却守城军外只有孙显祖的一千五百标兵,但相比只有五十一人的己军,也已可称为庞然大物,更遑论这一千五百兵马均是从山西打流寇一直打到陕西的历战之兵。 众人各怀心思,在赵当世的催逼下借着月色投傥骆道南口而去。 根据侯大贵的侦查报告,赵当世选择了一个相对落单,人数十余人的墩台作为首个突击目标,俟近那墩台一里地,赵当世已经能看到墩台上的点点火光。那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毫不起眼,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也似,但无论是谁都不敢粗心大意。 赵当世让众人下了马,隐藏在一片矮树林中,挑了十五名身手矫捷的弟兄作为突击队,亲自带着,趁着乌云蔽月之时,瞅着火光,在黑暗中摸过去。 墩台上的官军显然没有想到赵当世等贼寇敢跑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照他们看来,关中流寇接连遭失利,不久前还在左近的子午谷大败,当是再无胆量靠近汉中一带,精神上很是放松。 墩台上十六个墩军中,余丁、乡夫占了大多数,余下几个是附近卫所的旗兵。他们战斗力实在不行,故而被打发来放哨。其中有一两个年纪大的,正喝着葫芦里的清酒,向小辈们吹着牛逼。夜里风大,大伙都不愿意站在外边值守,加之无人监管,故而当赵当世等人逼近不到十步时,这群墩军兀自浑然不觉。 赵当世仔细查看了墩台的守备,再确定了外面无恙后,带着手下一窝蜂冲入了墩台内。 这些墩军猝不及防,没奈何都乖乖束手就缚。赵当世朝他们看了一眼,问道:“尔等中谁是领头?” 蹲在地上的墩军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一个老兵身上。那老兵适才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但发现赵当世瞧向自己后,顿时来了精神,颤声应道:“是,是小人。” “你要死要活?”赵当世也不与他废话,径直道。 那老兵那还有的选,立时涕泪四流,匍匐在地上,将一颗斑白的脑袋磕地砰砰直响,完全没了不久前吹嘘时的“豪气干云”。 “老头还算个明白人。”赵当世冷笑两声,“其他几个墩台的瓜皮糊涂得紧,老子没奈何都给宰了。” “大王威武!”那老兵吓得癫痫犯了也似,浑身乱抖。趴在地上偷眼去瞄,却瞧见赵当世身后的流寇手提溜着的十几颗人头,怕得叫出声来。 赵当世笑笑道:“你既然识时务,我便有话说。” “大王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从!”那老兵汗流如豆,后悔不迭。此刻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今夜要能得活,从此再也不会为了那几份小钱,再为官府干看守墩台这档子破事了。 只听头顶传来悠然声音:“你这墩台传令的名目,我之前倒也听闻一二。既有追凶缉盗死烽炮,也有通行开道的活烽炮,是也不是?” “是,是,是。”老兵一愣,而后连珠炮也似应道,害怕之余更是心惊。这流寇竟然对墩台的传令系统颇为熟稔,看来接下来却不可再想那卖弄小聪明的勾当。 赵当世口中所谓“死烽炮”即是专为流寇准备的,一台起火、放墩架炮,余台皆应,远近官军见闻,便会聚拢而来,围剿寇匪。而那“活烽炮”,则是在官军或是商队等途经时点放,目的是提醒其余墩台路过的乃是友军,以免起不必要的纠纷。 眼下赵当世的意思很明显,便是要求这个墩台的墩军为自己一众人燃起“活烽炮”的信号,如此一来,这傥骆道南口的一段路,当是安全保险许多。只要穿过南口这一带官军势力的密集区,就算再被官军察觉,也足可逃出生天。 “你现在就带两个人上去点火,要是敢和爷爷玩什么把戏,这些就是你等下场。” 那老兵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所指“下场”是什么。他既然认定这个贼渠不是个好糊弄的,也就收起了搞鬼的心思,只祈求自己乖乖办了事可以换回一条老命。 侯大贵收到赵当世的颜色,迈步过来把手往那老兵领口一提,捉小鸡般向外边拽去,口中不断威胁。 除了那老兵,其余墩军也均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两个年少的甚至已经失禁,众人哆哆嗦嗦一言不发,只能在心中不住祈祷,希望这场噩梦赶紧结束。 烽火伴随着炮声很快点燃,在一片黑魆魆夜中犹如盛开的花朵,分外耀目。 侯大贵带回那老兵,问道:“百户,这些丘八怎生处置?” 赵当世看了看已经一脸死寂的老兵,面无表情:“堵上嘴,全都绑了。” 侯大贵别无他话,默默走开,招呼几个手下开始做事。换做他时,他又会顶撞,认为该杀了这些墩军以绝后患,但几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服从赵当世的安排。尤其今夜之事,令他对赵当世的看法完全改变。如果说此前他还还隐隐有着挑战这位顶头上司权威的心思,那么如今他已然彻底服膺。 同侯大贵一样,杨成府等人对赵当世也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以往不同。在以往,头领死了,换个便是,便如换家店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头领不将他们这些宵小当人,他们对头领也没什么归属感。可如今,对于赵当世,他们竟然产生依赖,渴望着继续跟随这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的小头领。对于赵当世提出的主意与方案,他们也会下意识服从。 这种关系潜移默化,在当下,他们没有人发现,赵当世也没有发现。 有了烽火、号炮表明“身份”,赵当世一众人离开墩台后果然没有收到阻挠。五十一骑急急驰离墩台密布的傥骆道南口。 在确定已经逃离官军的势力范围后,侯大贵扭头望向后面那颗逐渐缩小的火点,不禁喜悦地长啸了一声。 不只他,其余数十人也都长舒口气,有开心的甚至喊起了山歌。粗狂沙哑的喊声破喉而出,在幽远的山壑间回震。 “让弟兄们收敛些,这才过了第一道险,往后道上未必没有官军游兵,仍得小心行事。”赵当世寻了一破庙歇脚,如此吩咐侯大贵与杨成府。 二人对他的话已是深信不疑,下去喝骂一阵,好歹将兴奋的众人弹压下来。 侯大贵转回来问道:“百户,那些脑瓜子怎生处置?” 前番在驿站剁了十几个脑袋,沉得要死,只在墩台起了些恐吓效果,似乎没什么大用,他便打算扔了。 “若有兄弟觉疲,就换个带着。在出傥骆道前恐怕还用得到。”赵当世略略沉吟道。 一众人在破山庙中借宿,到得后半夜,却下起了暴雨。那山庙年久失修,瓦砾蛛网遍布不说,连顶上也是破败异常。这档口,雨水穿过庙顶的破洞打将进来,只一小会儿,便湿了众人一身。 赵当世招呼大伙躲于一面目全非的佛像下,挤在一处或蹲或坐,堪堪熬过一宿,湿冷之下却是无人能够合眼。邻近黎明,那雨势倒小了,淅淅沥沥的连绵不绝,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这光景虽然凄惨,但五十余人却并无一人生出怨言。当了这些年的流寇,都或多或少见过世面、吃过大苦头,淋点雨、饿肚子亦或是连续行路数天数夜都不过是家常便饭。 侯大贵腿被他人压得麻酥酥的,好不难受,不愿意再坐在地上,揉揉眼推开旁人站起来伸懒腰。透过残破的庙门向外看去,水气弥漫的傥骆道山峡氤氲迷蒙,似雾非雾。有几处斜坡还产生了小小的泥石流,自半山至道上一片泥泞。 这番景象,让他想起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在官军的追击下一连奔逃三天三夜、为官军所逼困陷于山谷之中、被自己人背叛滚落下山崖、伏于尸堆之中躲避追捕…… 然而他还是活下来了。 上天给了老子机会,能够继续驰骋在这世上,哪能这般轻易就放弃机会?他闯王、老回回也是土坷垃出身做到今天这副身家,同为娘胎肉长我侯大贵就不行? 侯大贵眺望远方雨雾中若隐若现的泥路,如是想着。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祸福(四) 事实证明,凡事多一份小心总没错。赵当世等人离了山庙,到竹林里采摘了些竹叶藤蔓,胡乱编起来遮挡在头上,冒雨继续赶路,岂料在路上便与一股官军不期而遇。 这股官军只有大概百人,马军寥寥,自西北方迤逦而来。因被大雨淋着,虽说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们还是一个个拄着兵器,焉着脑袋,有气无力,观其动向,目的地应当是汉中一带。 侯大贵跃马在前,首先见敌,拔马返身示警。那股官军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前方的动静。领头的一个把总模样,慌忙呼喝手下准备接战。 照理说,这股官军挡在了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要想过道,今番免不了一场血战。但赵当世却不愿意将精力与人力糟蹋在此处。一来自己任务在身,似这等不速之敌能避则避,要是见一股干一仗,只怕还没到凤翔,自己手下这五十骑的家底就得打没了;二来自己人淋了一夜雨,正是人困马乏,精神萎靡,这峡谷小道狭窄,又无法发挥己军马力的优势,面对两倍于己、不明战斗力的官军,他并没有取胜的把握。 雨依然下着,两边人马就在狭道里隔着百十步对峙,双方头目都在仔细掂量对方的斤两,谁也不敢首先动手。 又过一会儿,官军里有眼尖的,提醒把总道:“那边来人了。” 那把总拭了拭眼边的雨水,皱眉瞧去,果见一骑驰来,却不知此人单枪匹马而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军爷辛苦。”来人便是赵当世,他在二十步左右驻马,向把总这边挥手致意。 “起弓。”那把总低声吩咐左右,身侧数名弓箭手依言张弓搭箭,瞄向赵当世。 “军爷且住,小人等皆是良民,前去北面讨生活。”赵当世见对方丝毫不放松,满脸谄笑着解释。 “放你娘的屁。北边打成一锅粥,讨生活,我看是讨死去吧?”那把总冷笑着说道,“这般糊弄,当爷爷还穿开裆裤不成!” 赵当世一众人个个有马,还备有兵械,这世道敢这般上路的不是官军就是流寇,在把总眼中他们显然属于后者。 赵当世也知演不过去,讪笑数声道:“军爷好眼力,小人佩服。却不知军爷和手下这一班健儿是否都是凤翔过来去往汉中的?” 那把总闻言不答,却将两只眼往赵当世前后扫去,只怕他这流寇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搞什么幺蛾子,但瞅来瞅去始终瞧不出名堂,便骂道:“你个贼人,嘀嘀咕咕放屁,打又不打,却待怎地?” 他色厉内荏模样赵当世尽收眼底,心知眼前这个百户心虚得紧,自己人虽少,但毕竟是五十余骑兵,气势上还是胜过一筹。那百户犹豫不决,不敢力战,这便有机可乘。 “军爷,此处也没旁人,小人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为官为贼,不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平时有上官盯着,自要卖份力,眼下却何苦相互为难?”赵当世一本正经道。他这话倒非信口开河。如今时节,各省官军中客兵为多,比起军纪,大部分比流寇好不到哪去。往往是贼劫一处,官军随至,流毒更甚,以至于有“贼梳兵箆”的说法。 官军习惯于跟在流寇后边捡漏子,有时流寇逃不过去,就会抛下一部分资财,吸引官军,官军也会默契地纵其自去。更狠毒的则会以清剿流寇之名,屠掠村庄聚落,杀良冒功,早几年甚至还有个叫赵大允的副总兵在韩城杀妇女冒功,虽说事败被审,但也折射出了明廷官军现今的腐败。 那把总听了赵当世的话,深以为然,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戴着的斗笠。眼前这支流寇人手不多,却人手一马,貌似精锐,真个较量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讨得着便宜。更别提后队还有二十几名鸟铳手因为大雨发挥不了作用。 把总这一级,职位不高,却也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随机应变是必备技能。自己不过带着班军移防汉中,实在没必要节外生枝,若是折在了这里,纵然侥幸能拾条性命,这军职只怕也做到头了。 况且,在军中混了这许久,这把总也并非吃干饭的,他也能瞧出这伙流寇急于通过此地,自己没把握取胜,对方也同样踌躇,若是能抓着这个机会敲上一笔竹杠,那可就赚大发了。 他眼珠一溜,故作严肃,板着脸道:“朝廷养咱,就是为了打流寇。功名利禄,都得从流寇身上挣。眼下放你们去了,让我手下弟兄们喝西北风?” 赵当世明白这话中道道,只要自己诚意送到,今日这事就算是谈成了。笑了笑,在马上拱拱手道:“军爷哪里话,小人早便说过并非流寇。反倒是在路上清剿过一小股流寇。这不,首级还携在身边,本想带去凤翔请功。而今与军爷聊得投机,索性分了,也好结个交情。” 那把总本想着捞到点碎银子之类的好处,哪料得到对方竟有人头相送。银钱还好说,这人头却是实打实的战功。有赏银不说,数量达标、关系打点到了,跃升一级也并非不可能。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本以为做个把总也就到头,哪料想得到还会有这般机会?他登时大喜,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说,说人,人头?” 十余颗人头买了一条活路,赵当世觉得值,那把总觉得超值。当下只听一声断喝,原本堵截在道上的官军缓缓闪开一条小路,巴巴看着这支马队驰过。其中有些愣头青一脸懵逼,仍然搞不清楚为何把总的脸说变就变。 甩了官军,赵当世等马不停蹄赶路。傥骆道早在唐前曾兴盛一时,“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则设驿”,栈道近百处,乃西北交通主官道。然中唐后逐渐凋敝,商旅行人渐稀,栈道破损之处也鲜有修缮,饶是其在秦岭诸道中以“最便捷”著称,如今行来,也煞是险峻曲折。 一众人风餐露宿,赶路数日,终于看见古骆口驿遗址。 骆口驿本为大驿,宋后废弛,处于傥骆道北端,见到了它,说明已经出了傥骆道绵连蜿蜒的峡谷栈道。 官军以西安为中心向省内四面发散,俟近的盩厔、凤翔等地也绝非可久滞之地。赵当世在路上抓了两名土著,询问之下,再次确认了路线,沿着秦岭北麓北上。 赶了这许久的路,众人风吹雨打,都灰头土脸的,受气久了,总得发泄。侯大贵提议就近找一处村落劫掠,一来补充给养,二来给弟兄们泄泄火。杨成府表示赞同,就连一向内敛的王来兴也表露出了极强的欲望。 赵当世断然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他也憋屈得难受,但理智告诉他,关中绝非久恋之地,如不能尽快找到流寇大队,己军的行踪一旦为官军察觉,势必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地。 拒绝归拒绝,为了照顾大部分人的情绪,赵当世允诺待出了凤翔境,必择一地让弟兄们快活一番。这样的承诺,完全就是土匪之间的交易,赵当世虽不愿许下这样的诺言,但却只能无奈向现实低头。旧式部队的思维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更何况是这些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流寇,再者,他的威望与影响力也还远未到能够令行禁止的地步,一味弹压约束只会起到反作用。他只能接受现实。 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能够先顺应现状。赵当世如此安慰自己。 好在这一路行来,大伙对赵当世也颇为服气,听他这般说了,再有不快也都憋回了肚里。 一众人向北而去,除却歇脚,沿途并不逗留,如此一来并未引起沿途驻防官军的注意,偶有几次远远探得官军动向,也都借着马力绕道避开。偷渡守备疏松的金牙关,行至益门镇,却不得向前。 益门镇一名“益门城”,元末李思齐所筑,为宝鸡西南唯一隘口,险峻异常,与临近不远的大散关互为犄角控扼陕、川交通。官军对此地也颇为重视,武备、修缮俱佳,远不是赵当世五十人能攻取或是偷渡的。 赵当世与侯大贵等商议后决定知难而退,原路折回到五丈原一带蛰伏,入夜后派遣杨成府等前往渭水南岸搜寻渡船。 渭水南岸倒是分布着不少乡村,但乡民平素渡河通常都是经由附近官营的几处官渡过去,私渡的基本没有,要有也不会轻易透露给外人。 杨成府这时便显出自个巧舌如簧的本事来。他谎称是外乡马贩,收到官府召令前往宝鸡供马,急于渡河,要是再寻官渡只怕耽搁时间。 乡民听说是去宝鸡供官,又见他背后的确有个七八匹黄骠,信了五六分。杨成府趁机又塞了些水丝碎银过去。出手阔绰之下,由不得乡民不贪便宜,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引了门路,介绍乡中的私渡给他。 私渡规矩,都是夜间渡人,这倒正中赵当世下怀。当五十一骑出现在船老大面前时,他才晓得今日做的是阎王的生意。左顾右盼,却是深夜缥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奈何,乖乖载了赵当世一伙过河。 将离去时,赵当世想让王来兴多给了船老大些铜钱,以塞他口。侯大贵则不以为然,言称此人做这黑营生,吃了瘪也不敢报官。赵当世觉着有理,也不想浪费银钱,索性黑吃黑一个子不给,带着五十骑绝尘而去,只留那船老大和手下几个艄公站在河边干瞪眼。 过了渭水,危险便减除了大半。众骑乘夜向北绕过宝鸡,一路飞奔,至黎明到达方山原南麓。 这几日担惊受怕,眼下终于可以稍稍放松。择了一洞穴歇脚,众人一觉直睡到次日正午方罢。 赵当世与侯大贵睡得最少,他俩都是操心的人,自不敢轻易松懈。故而一班手下在呼呼大睡之际,一个百户和一个队长却在洞外边值守。 方山原再向北,官军的势力慢慢减弱,反之流寇的活动更为频繁。只一山之隔,方山原南面的香泉、陇安人口尚繁,到了北面,则真个是“万里无人烟”。村落稀少不说,要有,也都是灰烬一片,鬼影都没。 侯大贵等本期盼着能寻个去处好好捞上一把,结果走了一天,鸟都没个,失望之极,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向西到了巩昌府地界,景象愈加凋敝,有时连行十余里,除了身边的弟兄马匹,当真再看不到其他活物,人人心情郁闷,也没兴致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气氛笼罩着队伍。 队伍士气的转变赵当世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也急,深知如不能给这些人些好处,只怕他们迟早哗变。原本还指望着侯大贵与杨成府两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再看他俩,都耷拉着脑袋,一脸阴沉。 王来兴也感受到有点不对劲,但他不敢说出口。只是下意识地催马挨近赵当世,低声问道:“当哥儿,咱去哪儿?” 赵当世道:“从清水向北,去平凉府一带。” 王来兴听他说得简短,便问:“那是不是快到了?” 赵当世微微摇头,小声道:“只怕还得赶个几百里。这还是运气好。若闯王他们转移了,恐怕还得走更多的路。” 王来兴闻言一怔,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叹气。 赵当世知他所想。相较于其他流寇,自己这支部队的凝聚力已经非同凡响了。他能理解手下的感受,风里雨里赶了这许多路,命都差点搭进去,所谓的希望却还遥遥无期,换做是谁,都会郁闷不忿。 又赶了大概三十里路,队伍例行休整。众人唉声叹气,屁股还没沾地,赵当世却忽地弹身而起,大呼:“抄家伙!” 久违的号令登时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一曹(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赵当世呼声刚出,众人便听见“砰砰砰”一连数响,旋即两名尚未离鞍的手下闷声坠马。 “是鸟铳!”另一个手下嚷道,打了好些年的仗,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此情此景,势必是中了埋伏。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有几人复跃上马意欲逃窜,赵当世起手将领头的从马上拽下,拔刀威压,并道:“敌暗我明,咱们自乱就正中点子下怀。” 侯大贵战斗经验丰富,也晓得此刻慌乱不得,扫了一眼两具尸体中弹的位置,心中有数,扯嗓道:“全都躲到马后边去,点子在西边。” 当下众人手忙脚乱,纷纷藏在坐骑一侧,中途西面又传出两响,好在无一命中。 回过神来,众人心绪稍定。赵当世偷偷朝西面瞧去,只见三十米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人影浮动,想来敌人必就躲在那里面。 鸟铳仍然是火绳枪,装填步骤极为繁琐,一发过后,就算熟练的老铳手也得花上近一分钟装填。赵当世等人战场混迹多年,深谙此道,立刻分成两路向林子包抄过去。 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两拨的人马才靠近林子,还未动手,便有五人手举鸟铳从中走了出来,口称愿降。 侯大贵缴了鸟铳,将这五人连赶带打到赵当世面前道:“百户,细细查过,林子里就这五个,另外还有七把鸟铳。” 赵当世勃然大怒,一脚踹翻当先跪着的人,怒斥:“狗日的瓜怂,区区五人也敢伏击老子,真当咱是粪坑里的稀屎一戳就烂?白白害了两名弟兄性命!”气愤之下,举刀要将他们当场处决。 那被踹的倒还算镇定,“啪啪啪”先给赵当世磕三个头,而后道:“头领息怒,这确实是小人不自量力。咱等凭着这招,一路逃来,吓跑了好几股流……不,好汉。不想遇见头领,也只能认命。” 这番话一入耳,赵当世杀意反减。眼前这厮虽死到临头,却不慌不忙,还在话里布下悬疑,引起自己的兴趣。再看他这虚张声势的计谋,似乎有些能耐。所谓愿者上钩,赵当世便顺势问道:“瞧你等似是官军?” 那领头的点头道:“头领好眼力。小人贱名徐珲,在宣府总兵张全昌手下任千总。张总兵不久前在张家川大败,田应龙、张应春二位都司战死,小人与这几名弟兄幸得免,逃到这里,本想着退到西安找部队,这不……” 赵当世细细听着,复又狐疑。他不过略略一问,这自称徐珲的便倒豆般说了这么多,实在不像个有城府的人,与之前伏击的心机大相径庭,再瞧其眼神闪烁、不敢正视自己,便料定这其中虚言不少。 他也不点破,继续问道:“你等五人,鸟铳却有七把,之前莫不是火器营的?” 徐珲点头道:“是,是。小人便是专带鸟铳队的。” 赵当世笑笑道:“既能为火器营军官,这火器方面的造诣自然不浅。可巧,我对鸟铳也有些研究,有几点不明之处还请千总大人教我。” “这……”那徐珲脸上顿时显露出为难神色,眼神也飘忽起来。 “请问千总大人,这点火前膛内填药,压几分药子为好?” “这……” “那好,也许此问过于精钻,那么……” “……” 赵当世冷眼看着这面如土色的徐珲,一脸问了几个有关鸟铳的问题,对方竟是一个也答不出来,到了最后,眼见谎言败露,那徐珲“扑通”跪倒,哀求道:“头领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相欺!小人不过是个镋钯手,和另几个弟兄在路上遇见这厮,这厮巧言令色,这些诳语都是他教唆的……” 赵当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跪在后面的一方脸汉子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将目光死死瞪着那“徐珲”。 “你才是真正的徐珲。”赵当世微微一笑,绕过前面几人,来到那汉子身边,手搭在他肩头。 那汉子还是不语。 “小人与这几个弟兄从张家川败退,寻不见主将,遇到了他,晓得也是同军弟兄,职位又较高,便听他的,随他偷回战场附近捡了七杆鸟铳,一路向凤翔退却。这厮倒有几分歪门邪道,好两次都提前判断设伏,吓退流寇,不,敌人,小人等才得以平安到达此处……”那汉子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前面那个“假徐珲”眼见瞒不过去,保命心切,索性把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希望以此来换得赵当世宽恕。 “那这鸟铳……” “这些鸟铳的装填都是他提前装好。用时我等就不必费太大劲了。头领好人有好报,放小人条生路,小人甘愿当牛做马报答头领与诸位好汉。”说到后来,那假徐珲一把鼻涕一把泪,已经完全没了人样。 相较之下,那汉子淡定许多,依旧挺立上身,紧抿双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 赵当世又拍了拍那汉子肩头:“瞅瞅,他们性命为你所救,到头来却将你往火坑里推。唉,人情冷暖由此可知。” 话音方落,那汉子突然开口道:“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不必磨磨唧唧地挖苦嘲讽。老子摊上这班软蛋是走了背字,认了。只盼来世再投官军,杀尽你们这些直娘的流寇!” 他这话说得极冲,侯大贵当即跳起来,戟指喝骂:“婢养的货,死到临头还敢聒噪。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这刀硬!”言毕,抢上前就要用刀刃去撬那汉子的牙口。 “慢着!” 赵当世拦住侯大贵,又对那汉子道:“我姓赵的宝刀不杀无名之人。敬你是条汉子,报上名号来。” 那汉子闻言,呵呵一笑,睥睨他道:“你道老子不敢说怎地?顺风子撑大喽,老子便是徐珲,在张总兵手下任个小百总,职虽小,却也砍了不少你们这些流寇的脑袋,如今死了却也不亏,哈哈!”说到后来,竟是顾盼自若,仰天大笑了。 侯大贵性子急,跳过来道:“百户,这厮满嘴放屁,让咱将他一刀结果了,也省的闹心。” 此言一出,流寇内脾气暴躁的也都点头附和。这徐珲嚣张至极,死到临头还敢辱骂挑衅,绝留不得。 赵当世则另有打算。他朝杨成府招招手,对方便很乖巧地一溜小跑上来,听了几句吩咐,带了两人将那徐珲押到另一端。 众人见此情景,不明所以。侯大贵挠挠头,正想询问,但联想到此前经历的种种,还是多了个心眼,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四名官军见徐珲被带走,以为是拿去杀了,吓得不轻,都稀里哗啦的哭了起来。 王来兴冷笑道:“瞅你们那副窝囊样,还官军。若官军中都是似你等的这般怂包,他老朱家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当世摇摇头道:“都是苦哈哈出身,几位弟兄的心情我能理解。也罢,萍水相逢一场,也就不为难几位了。把身上值钱的物什抛地上,散去吧。” “什么!” 侯大贵等本满心希望杀了这些官军祭奠死去的两位弟兄,忽听赵当世要放他们一马,无不震惊,那几个官军则是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着爬起来,向着赵当世连连道谢。 那四个官军搜刮上下,好不容易将身上值钱的物品清出来,赵当世一看,却只是些木梳、簪子之类的平常东西,心中对这四人鄙夷至极——性命都将不保,却还惦记着身外之物,将值钱的东西藏着掖着。这些个心眼要都用到战斗中,又怎会落到现今这落魄田地。 赵当世心中所想那四个官军并不知道,正欲跑掉,只见另一端杨成府疾跑过来,低声与赵当世交谈一番,赵当世随即大喝一声:“且慢!” 那四个官军受了一吓,惊恐的望向赵当世,又将目光掠向远处的徐珲。徐珲还好端端地坐在那,这贼头又想搞什么花样?四个人战战兢兢,走不敢走,尴尬地站在那里踯躅。 “四位军爷,可不巧,事情有变。有个好消息和个坏消息。” “……” “那徐珲方才说了。愿意投降,不过得将你们几个除去才可。” 四个官军面面相觑,又惊又怕。中有两个咬牙切齿道:“好个徐珲,自己降了也就罢了,还拖上咱几个,好不狠毒!”剩下两个脑袋一懵,几乎瘫倒。 “四位休慌,刚才这是坏消息。想我姓赵的混迹多年,别的不管,信义二字最是看重,既然答应过放四位生路,也不会食言。故而这好消息便是你们推两个出来受死,算是给徐珲一个交代。” 人到末路,为求一命,往往会暴露出原始的卑劣与丑恶。当下四个官军不假思索,为了活命,开始相互厮斗,拳脚之勇猛完全超出在战场上的表现。各自捉对直打得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才推出两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牺牲品。 赵当世也不废话,上去一人一刀,将两人砍了,朝另二人喝道:“你俩滚吧,走慢一点小心爷爷马军撵上来。” 那二人得以逃出生天,连滚带爬跑了。赵当世朝他们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令杨成府将徐珲带过来。 徐珲面色惨然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那两个同伴,忍不住叹了声气。 赵当世将刀收回刀鞘对他道:“徐百总,如今可愿降?” 这厮是个硬骨头,刚才不降,难道还能用这种场景唬住?侯大贵不解赵当世为何执意招揽徐珲,也不解他何故再做徒劳之事。 谁知徐珲沉默了一阵,竟缓缓道:“如此,我不降又能怎样?”他是个聪明人,看到赵当世将四人杀了一半、放了一半便知自己今日不得不降了。而且连诈降都不行。 赵当世哈哈大笑,亲手将他扶起来,拂去身上尘土,道:“百总见谅,不得以出此下策。我赵当世保证今后必不薄待百总。” 徐珲摇摇头,满面幽怨,嗟叹道:“从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什么百总了。只可怜我那老母若知我从了贼,还不……”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 赵当世肃然道:“百总忠孝赤诚,赵某佩服。然而世道无常,今日为寇,明日未必不能为官,古来更替,不乏先例。老朱家气数已尽,倾覆只在旦夕,徐把总不肯轻易而死,想来也是不愿就此埋没……” 说到这里,赵当世转向众人,正色朗声道:“赵某不才,在此对在场的所有弟兄立誓,往后若得飞黄腾达,必不忘诸位。诸位若是觉得我赵某不济,自可离去,赵某绝无半分怨言!” 众人闻罢,联想起一路来的相互倚靠,尽皆热血沸腾,王来兴觑得机会,首先叫道:“誓死追随百户!”余众跟着,也都叫嚷起来。几十人虽少,但齐声呼喊下,声势依然响彻长空。 徐珲怔怔的瞪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流寇小头目,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一曹(二) 徐珲早前跟着张全昌在陕西一带转悠,对大小流寇的势力分布多少也有了解。远的不提,近的便是新来于巩昌清水县张家川击败官军的混世王与蝎子块。这俩人合军一处,挟新胜之势急速扩充军马,已经在临洮、巩昌一带拥众十余万。 这两人赵当世不熟,也不敢轻易与之接触,其中蝎子块原为不沾泥张存孟部下四队闯将,张存孟死后依附高迎祥,但独立性极强。比起这人,他更关心的是闯王与西营八大王的下落。 徐珲也是客军,对陕西方位不甚明了,只是依稀知道在清水北边的平凉、庆阳亦有强寇盘踞,以至于混世王等不越雷池一步。合情推理下去,这股强寇十有八九便是闯王他们。 有了这些信息便足够。赵当世由徐珲领着,袭击了清水北端几处屯堡,抢掠了些钱粮补给,队伍士气复振。 自清水北境出,便到了平凉。赵当世本以为在此地寻到闯王的可能极大,不料从华亭自泾州一路行来,几乎没有遭遇大股流寇,偶尔遇见,也只是几人到十余人不等的小规模游寇。 徐珲虽说投了流寇,但几乎不怎么出声,除了赵当世基本上不与他人搭话,脸上也时常阴郁沉沉。由官变贼,反差太过巨大,心里的不平衡赵当世理解,只希望时间能逐渐消除他心中芥蒂。 才过泾河,于路携家带口的流民突然增多起来。他们瞧见赵当世五十骑驱来,腿脚还灵便的惊惧四散,跑不动路的老幼病患则就趴在灰土里瑟瑟发抖。 侯大贵拖了两个老汉回来,仔细盘问才知官军与流寇在宁州襄乐一带混战,官军大败,流寇趁机四处大掠。再追问官军与流寇分别的营头字号,老汉们就不知晓了。 赵当世纵去老汉,召集众人商议,话没说两句,便听前方人沸马嘶,流民惊叫奔逃。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飞尘蔽日,估摸着至少有千人规模往这边过来。 部下顿时慌乱起来。放在往时,凭借经验,可以就近钻林子藏身,而今四周皆为荒原砂砾地,半人高的小树也无,却谈何躲避?事到如今,赵当世呼喝弹压,也只好硬着头皮上。 当先过来的有百余人。远远瞧去,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模样。徐珲眼尖,偏头低声说道:“百户,是官军。”他做贼数日,今番头一遭以流寇身份与昔日袍泽对峙,谈吐间尚觉生硬。 再看了看,皱皱眉,又补上一句:“貌似是溃军。” 赵当世点点头:“适才那老翁说官军大败,这必是其中一支了。既是溃军便不足为惧。”想了想,续道,“然而还不可轻举妄动。他们如此狂逃,瞧这飞尘阵仗,背后定有追兵。” 徐珲默然不语。 那溃逃官军远见赵当世一众骑兵立在那里,以为是迂回包抄来的的追兵,登时大乱。跑在前面的急忙刹了步子,跟在后面的慌不择路,不明情况,全都收不住脚,与之撞到一起,前扑后倒。一时间,哀嚎声、骂娘声四起。 就这么一停顿,突然间便有十余骑从后抄来,刀挥枪捅,后背洞开的溃军们纷纷扑倒在地。几个骑手见有逃的远的,便将枪横在马上,取弓劲射,竟也有八成以上命中率。 眼见不到二十骑在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便收割了近百条性命,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感忽地涌上赵当世的心头。他从贼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数万人的对决也曾经历,却也没有眼下的震撼。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信流寇中居然还有这等精锐。 王来兴不安地看了看赵当世,见他一脸铁毅,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不禁更加担心起来。一支连当哥儿都面露忌惮的军队,若非友军,那今日难保不会有一场殊死搏杀。 一炷香不到,那股溃军又给打散,十余骑分出去继续截杀,另一拨则在一黑马将的带领下冲赵当世这边奔来。 赵当世扶住侯大贵正要挺起兵器的手,自打马上前高呼两句。 那黑马将见赵当世等人并无敌意,也抛下部下,独自驱马过来与赵当世交谈。二人聊了一会儿那黑马将便打马自回,赵当世转身朝延后的众骑挥挥手招呼他们跟随。 待侯大贵等跟上,才从赵当世那里了解到,眼前这支规模不大的马队,正是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闯王部军。领头的那黑马将名唤党守素,隶属于闯将麾下。 提起这闯将,赵当世真是再熟悉不过,便是那原本历史中鼎鼎大名的李自成。不过这当口还不是日后的“闯王”,而是当下“闯王”高迎祥部下的闯将。早年李自成与蝎子块拓养坤类同,在不沾泥张存孟手下为八队队将,张存孟覆灭后依附高迎祥,说为部将,实则李自成独立性不下蝎子块等,他与高迎祥的关系更像是联合而非上下级。 李自成能打,带军入陕西后不断裹胁扩充,及至此时已有近二万人马,但其中最精锐者不过千余。这千余人有个名目,叫“老八队”,以区别其他新附兵士。其中者不但勇猛善战,更追随李自成日久,深得其信任。 李自成军在襄乐大败刘成功、艾万年所部官军,更斩杀仇人艾万年。党守素作为老八队中的一名队官此前正是奉命追击逃散的官军并搜寻重伤逃脱的副总兵刘成功、游击王锡命等人。 “原来是李自成手下王牌精锐。”赵当世暗自点头。这些人虽然不多,但足为一军骨干。被官军击败几次没甚大碍,只要这些骨干还存留,大军便能重新裹胁振作起来,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流寇杀不尽剿不灭的症结之一。 高迎祥与马守应交情不错,此前也多次合军,同样的,李自成也将马守应视为一个强力的伙伴,由是党守素一听赵当世是回营来的,当即便亲自引路,带见闯将李自成。 李自成军本营就驻扎在襄乐九龙川一线,除却其本军外,还有临时组团的乱世王、过天星两部流寇,总兵力合计达三万余。 赵当世等初到大营,李自成恰好不在,党守素自有差事,便另安排兵士带着众人至一大营帐暂时等待。 侯大贵也曾在李自成军中待过,此次再来,却并无故军故人的感慨。赵当世问他是否感觉有所不同时,他摇摇头直道:“不同,不同。”至于差异在哪里,他想了半天愣是说不出来。 反倒是徐珲低声道:“方才从前营至后营一路走来,景观果然陡变,尤其是中军营一带,似有官军气象。”他说到“官军”二字,脸上忽然一紧,就低下头去,不复再言。 他的意思赵当世明白。李自成将全军分为五营,即前中后左右。其中左右两营分为乱世王、过天星等杂部驻扎,众人没经过,不好评判。但前中后三营的军势一目了然——前营最差,后营次之,中营最精锐。而实际上,单论兵力数量,前营则占据绝对大头。凭借着多年行伍的经历,按着营帐数,赵当世估摸着前营少说也有万余人,中营最少,顶多千把人。 前营人多,但大多是临时征召裹胁的贫民、羸兵,战斗力很差,对阵中的主要作用也无非是添油、当炮灰,赵当世敢肯定,就算这些人一战死个干净,他李自成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相应的,这些人的待遇也极差,基本就是每天两碗稀粥糙米吊着命,形容相貌与于路赵当世他们见到的流民无异。 反观中营,景象完全不同。中营兵虽说也大部分瘦削,但胜在顿顿饱饭,还时不时因为胜仗加些佐料,精神气完全不是那些摇摇欲坠的前营兵能够比拟的。中军营里就包括李自成的王牌“老八队”,他们才是全军的支柱与灵魂。这些人打没了,他李自成也就抹脖子别混了。 徐珲忍不住赞赏中营一句,这赵当世还赞同,但说什么“有官军气象”,那纯属瞎扯淡。打似前营那般的流寇饥民,哪路官军赢不了?要说都有老八队那般精锐,那可真是往官军脸上贴金。 听说在中军营还有一群由少年组成的“孩儿兵”。这也并非李自成的专利,时局混乱,要想有效掌控一支兵力来源庞杂的军队,单凭头领个人和寥寥几个亲戚自然不够,所以就得从小培养一些亲信,以后认作义子也罢、嫁女嫁妹也罢,都可以帮着稳定对军队的控制。 赵当世一众人到大营时已是哺时,又等了一段时间,及至日暮也未有人来通知李自成的消息,几个性子急躁的闲得发慌都有些坐不住。侯大贵更是借口“透气”,数次出到帐外张望。 赵当世也有些不快。眼下尚在与官军交战,李自成在外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就这样把自己“堂堂”老回回马守应的使者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吧,甚至连口水也不给喝。 眼见日薄西山,众人肚子也开始咕咕叫,情绪都低落到最低点,侯大贵实在熬不下去,鱼跃而起说要出去找人理论。 还没迈出帐门,迎面走来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挺拔,面色弘毅,很是英武,赵当世以为是李自成,赶忙爬起来见礼。一言未发,那人先拱手道:“让各位好汉多候了,实在见谅。襄乐一带官军未靖,军务繁杂,掌盘子他实在走不脱身,只能让在下前来接待。” 赵当世见他一表人才,又是陕北地方口音,既非李自成本人,料也是军中大哥,半点不迟疑,纳头要拜,并道:“小人老回回麾下赵当世,见过将军。”他不说是张雄飞派来,也不说自己在回营的职务,自是要暗中提高自己的身段。 那人扶过赵当世道:“赵兄不必如此。你我同抗官府,便如兄弟般相对,无需那些繁文缛节。” 他这话一说,赵当世等人对其观感大好,心中也亲近起来。流寇基本上都是苦哈哈出身,有人一朝得势,哪怕是些小势,就会学着当初欺压自己的那些官员吏僚般欺压他人,似张雄飞便是典型例子。丑恶嘴脸大伙儿看得多了,冷不防来个这等和气的,自是让人刮目相看。 那人接着报上家门道:“在下高杰,米脂人,承蒙弟兄们瞧得起,平日里也有个‘翻山鹞’的诨号。嘿嘿,如今说出来真丢人得紧。” “原来是高大哥,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久仰了!”赵当世抱拳致意,心中却警惕起来。他对此人在原本历史上的履历不是很清楚,但大致知道绝非善类,其所作所为绝对与此时的笑脸大相径庭。 高杰怎知他心中思虑,仍是笑盈盈的:“赵兄弟是从回营来的,却不知分属哪家营头?”回营与闯营差不多,是由多家势力联合而成,直属于老回回的部下待遇地位可比其他杂牌要好上不少。 赵当世波澜不惊,也微笑着道:“小弟不才,就为老回回本人做事,在中营滥竽充数个哨官。” 流寇编制混乱,名目繁多,但基本与明朝相仿。哨官一职在明朝军中不常设,通常统带三四百人,在流寇中统率上千人的也不是没有。他给自己安个哨官,高杰也探不出虚实。 侯大贵等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知道现正值紧要关头,个个也拿出十二分演技,或垂首不语,或面无表情。 高杰脸色不变,四下看看,故作惊讶状道:“赵兄弟身为哨官,怎地手下只有这几个弟兄?” 听到这里,赵当世表情忽地悲伤起来,连叹数声道:“此次老回回为与闯王等联系上,特派了小弟带本部五百健儿出来。那五百健儿虽说个个精悍,却怎奈自陕南至陕北官军密布,一路艰险下来,却是折的差不多,只留下小弟与这些个命硬的弟兄,拼死也要将暗号带到。”顿了顿,还用手拭了拭眼角,“待见了闯王、闯将,结了任务,小弟便要与剩下的弟兄同官军拼命,以慰数百在天之灵!” 高杰闻言,沉默一阵乃道:“兄弟们一路辛苦,也不白给。待闯将到了,自会给诸位弟兄一个公道。” 末了,又说一句,直将赵当世当场唬住。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一曹(三) 正当赵当世以为脱险之际,高杰忽地又来一句:“在下有个旧识兄弟也在老回回帐前效力,却是许久未见了,不知兄弟识不识得?”随口报出了那人名讳。 赵当世一愣神,旋即瞧见高杰那逼视而来的如炬目光,心念电转道:“小弟孤陋寡闻,高大哥的这位旧识倒没听说过。”历经多次险境,赵当世已然能够控制住面部的表情,所以饶是一颗心突突狂跳,外人也看不出啥端倪。 不单是他,赵当世背后那些部下中,稍微晓点事的人都是万分紧张。这高杰明着一派和气,暗地里却是步步藏刀,之前已经撒了谎,如无法继续编造下去,今番大伙指不定都得吃滚刀面。 赵当世不是个嗜赌之人,但造化弄人,有时候不得不赌。对于高杰说的这人,他的确不知道,冒着被继续盘问的风险说认识,倒不如实话实说搏一把。 帐内气氛一时凝结,须臾,高杰首先呵呵笑了起来:“也是,我那旧识不过回营个小小队长,地位低微,赵兄弟哨官身份,两个怎么弄得到一起?是在下失礼了哈哈,请勿见怪。” 赵当世闻言,方才舒了心,勉强挤出笑容客套两句。侯大贵等人也都暗自把已经放在刀柄上的手收了回来。 高杰目前在李自成军中管军需,营中大将多数跟着李自成出战去了,剩下能做主的也就数他,是以他作为营代先招待赵当世等人。跟在他身后的兵士哼哧哼哧抬上来好些木桶、大缸,里边装着满满的面条馒头以及猪牛肉。 在陕南时,众人东奔西逃,无非吃些肉干、飧饭,仅能果腹,要说什么滋味那是半点也无。此番见着这些食物眼睛均是一亮,哈喇子都涎了出来。 大伙儿都是莽汉出身,并不懂什么礼节矜持,急切的几个不等碗筷上来,直接用手便从缸里将大肉捞起来大快朵颐。高杰也坐在一边陪着吃,中途试探着询问赵当世暗语内容,赵当世只说面见李自成才可言,含混过去,他便没有继续追问。 吃到一半,从帐外走进一人,身段苗条,观其模样,竟是个妇人。再看左右兵士,见了那妇人均是低头行礼,甚是恭敬,赵当世正不知所措间,高杰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没见我招待客人。” 那妇人毫不在意,并不顾忌帐中有他人,径直道:“你从后营领走了这许多猪牛饭食,不与我报账也罢,还如此言语,真当妇人可欺?”口气甚为矜傲。 高杰难堪地左右环顾一圈,给了赵当世递个抱歉的表情后拉过那妇人,小声细语。那妇人边听着,不时打量赵当世等人,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到了最后,那妇人甩开高杰,大喇喇走到赵当世面前抱拳道:“不知小哥是回营来人,妾身失礼了,请多担待。” 她着一身对襟比甲,然语气动作几与大丈夫无异,更姿色艳绝,竟给人种英姿飒爽之感。 连高杰都对她唯唯诺诺,甭管此人身份为何,赵当世都不敢托大,连忙回礼,顺便赞道:“闯营果然名不虚传,汉子骁勇剽悍,就连女眷也是一番巾帼气势,赵某真是大开眼界、不枉此行!” 那妇人听罢,手不掩嘴哈哈大笑起来:“小哥说话文绉绉,不像厮杀汉,反倒像村中整日掉书包的措大,难不成回营人马都是如此斯文工整?女子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高杰轻咳两声,插到两人当中介绍道:“这位是闯将夫人,现在后营主管报账、拨付等事。适才闻知赵兄弟等来,在下走得急,确实忘了告与夫人。” 他低着脑袋,当着众人瓮声瓮气又道了一声歉,那妇人并不言语,只是嗔怪地看了看他,眉目之间居然有些暧昧。 然而电光石火间,那妇人便恢复了豪爽直率的派头,说道:“妾身娘家姓邢,在营中也干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听说小哥此番过来是专程寻掌盘子的?” 看来高杰是把事情都告诉她了。赵当世暗自诧异,不知这邢夫人有什么厉害手段,竟能将高杰这等与李自成平起平坐的悍将收拾得如此服帖。再看身后侯大贵等人,个个呆若木鸡——这些个色中饿鬼,都还没和这邢夫人搭上话便已经哈喇子流了一地。 高杰不瞒她,赵当世也识趣将马守应与高迎祥等人相约之事与她说了,邢夫人无甚反应,只淡淡道:“掌盘子方才已差人传信过来,言归营就食,想来须臾便将到了。小哥等稍候即可。” 言毕,飘飘然走出了营帐,临了看了高杰一眼。高杰又给留候的几名兵士吩咐两句,便也很快告辞了。 侯大贵等一干单身汉原未吃完,但见了风姿绰约的邢夫人后,是个个食之无味,心猿意马。也难怪,这一段时间赶路,凶机四伏,人人自危之下哪个还有精力去想女人的事,但这时稍稍安定,大家便想起已经三两月没碰过女人,更兼邢夫人这等颜色挑动,哪能不胡思乱想。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赵当世自己在邢夫人面前犹自口干舌燥,哪还会义正词严的命令手下一帮汉子收起那副腌臜样。 一码归一码,邢夫人的突然出现固然让大家眼前一亮,但赵当世更在意的还是高杰的作态,确切的说,是他和邢夫人之间的关系。 满腹狐疑之下,他拉过侯大贵问道:“你在八队待过,可知这高杰?” 侯大贵嘴里塞满了食物,好容易囫囵下去,压声说道:“百户就是百户,初来乍到便能瞧出端倪。”他用手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口嘴,续道,“小人虽在八队中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但也嗅得些风声……”说到这里,瞅了瞅不远处静候的八队兵士,确定无人偷听后才道,“传言那李闯将是个天阉,胯下玩意儿无力,早年未反前,老婆便与人通奸。这邢夫人却是第二任了。是闯王从临洮城外掠来,后赠给他的……嘿嘿,却是也免不了偷上汉子……” 赵当世诧异道:“你说高……与邢夫人有一腿?” 侯大贵满不在乎摇摇头:“不是小的说,是营中上下都这般传。你想呀,姓高的仪表出众,兼得骁勇善战,女人见了哪个不喜?百户你是没见过李闯将,那模样,不说比姓高的,就连……就连徐珲也比不上。”他本想说“比不上我”,但好歹有些脸皮,也不敢说赵当世,就拣了个队伍里模样稍微靠前的徐珲说事。 赵当世仍然不太相信:“照你说法,那么闯将定也知道此事,他一方枭杰。怎会这般怂包,任由老婆跟人家眉来眼去遭人背地里笑话?” 侯大贵撇撇嘴:“这事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这姓高的在营中地位颇高,李闯将又没捉奸在床,总不能直接将人一棒打死吧?” 根据前世残存的记忆,赵当世知道高杰日后要投官军,至于他为何如此,细枝末节的内容并不清楚。不过看今日情况,没准就跟这邢夫人有着莫大关系。 “红颜祸水啊……”想到这里,他不由喟叹一句。 侯大贵并没听清他说什么,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想象中,喃喃自语道:“要是能与邢夫人那等骚货睡一个晚上,就算将老子阉了也值啊。”边说边摇头。 “那可不成,你个瓜怂想让老子手下有个太监做队长?”赵当世抽冷子来一句,已而,二人相视大笑,直让旁人以为他俩精'虫糊了脑子。 众人风卷残云将各桶各缸中的食物一扫而空,那静候着的一批八队兵士便将空空的器皿抬了下去。又懒洋洋趴了一会儿,有信传来,闯将已归营,急请赵当世见面。 赵当世留下侯大贵等人,只身一个出了营帐。抬头看看天,已是薄暮,营区内各帐都已埋锅造饭多时,还有不少兵士正在熄火。途经老八队营地时,大批的兵士刚归,正在脱甲卸盔,目见赵当世这么个生面孔,其中好些都毫无忌惮地投来挑衅的目光。凶悍之气溢于颜面。 李自成才到营帐,是以身边还围了一帮战斗归来的弟兄。见了他真容,赵当世方知侯大贵那厮并非信口开河。眼前的“闯将”完全不像后世中描写的那样高大伟岸,相反又瘦又黑,也不甚高,可以说貌不惊人。相比之下,早前遇见的那个高杰更符合赵当世心中那个李自成那高伟正的形象。 依然穿着肮脏的甲束的李自成本正与一帮弟兄高声谈笑,余光瞄见有人进来,便撇下众人,径走过来道:“阁下便是回营来的兄弟?”他一抬眼,赵当世就感觉到一种不同。那双眸子与一般浑浊无神的流寇不同,竟是异常澄澈锐利。 “在下赵当世,奉老回回之命,为闯将带来约定暗号!” 不等李自成答话,一个汉子忽地从斜边插进来,粗声道:“哈哈,你是老回回的人?老子听说那厮被官军痛打,只能龟缩在终南山一带,如今叫你来,必是想搬救兵,是也不是?” 赵当世瞧那人,膀大腰圆,留着八字胡,颌下也有浓须,甚是粗犷,便问:“还未请教……” 那汉挥手打断他说话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赵当世原与李自成聊得好好的,这汉突然插嘴不说,还不依不饶质问下去,不把赵当世放在眼里的同时也当李自成不存在般。赵当世惊其跋扈,偷看李自成,却见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并无阻拦之意。 “不是。”赵当世果断道。他初来乍到,绝不想就此给人看扁了,“这位将军,在下不知你的名号,但听你所言所语,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啥?”那汉陡然色变,从得意洋洋瞬间成了恼怒。 李自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赵当世,欲言又止。 那汉上前两步,欺到赵当世面前,戟指他道:“你找死!” 赵当世毫不畏惧,正色道:“陕西官军四伺,我等各营连枝同气,如不合力迎敌,单凭闯营,将军以为真能打破西安、打破潼关?” 那汉不屑道:“老子才杀官军回来,有啥可怕?” 赵当世冷笑两声道:“既然将军如此英勇,那么凤阳之战怎不见将军英姿?” 所谓凤阳之战,便是数月前发生的事。那时各营兵马被官军合围在河南一隅,焦头烂额,幸有张献忠率军奔袭中都凤阳,打乱官军部署,才令各营兵马得以逃出包围网。此千里奔袭的险招,非智勇过人者不能为,张献忠也因此事声威大震。高迎祥与李自成虽然也参与了此事,但基本属于跟在后边捡便宜,城破之后才姗姗而至。 那汉闻言,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嚷起来:“那是老子没得机会!” 赵当世继续道:“那么西安之战时将军又有何表现?” 这一句直接戳中那汉软肋,他再无所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悻悻站那儿。 李自成对“西安之战”四个字也很敏感,见那汉的气焰被压了下去,便打圆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各营,本便是一脉。早先入陕前老回回与闯王就约定过暗语,说好的要共襄大义,如今就是时机。” 赵当世撇下那汉,转道:“掌盘子所言极是。当下洪承畴那厮会同周边各省不断向陕地添兵,企图重现河南围困,咱们绝不可坐以待毙。” 早前众营流寇由河南突围入陕西伊始,就相互定下了职责,为的便是避免再一次出现山穷水尽的地步,高迎祥以及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等势力较大者都为此交换了暗语。李自成作为高迎祥的得力将领,对此也知悉。 是以赵当世附耳与他说出暗语后,他便微微点头,表示了然于胸。不过,他没有着急询问赵当世回营在陕南的部署情况,而是弓起了眉头,道:“要配合老回回打通郧、豫等地道路,眼下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处理……” 赵当世拱手道:“请掌盘子明示。” 李自成摇摇头,苦笑道:“一曹。”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2一曹(四) “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自崇祯三年入陕剿寇始,曹文诏历战大大小小无数仗,不但击灭击败王嘉胤、点灯子、红军友、满天飞等横行一时的强寇,死在他手上的小寇更是不计其数,有他在处,远近百里太平,堪称流寇最为畏惧的官军将领。 本年五月,闯王高迎祥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合兵围攻凤翔,企图强行打开一个缺口,同时又约过天星张天琳与蝎子块拓养坤为策应围困平凉以分官军兵势。屯兵西安的洪承畴见招拆招,派刘成功救援平凉的艾万年,张全昌、贺人龙解围凤翔。 闯王退却,洪承畴以曹文诏为先锋亲自向北追击,张全昌与贺人龙向西推进。但天不遂人愿,先是张、贺二将在清水张家川遭到伏击败归,而后刘、艾二将也为诈退的流寇吸引,从平凉追击至襄乐,被围困于巴家寨,同样大败。艾万年本人亦战死殉国。 如此一来,两面受挫,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滞,洪承畴便迟疑起来。但曹文诏并不在意,他坚持认为应该继续向北挺进。两人之间因此产生分歧。其实一直以来,曹文诏与洪承畴并不对付,早年任陕西巡按的吴甡就曾看出二人龃龉,私问其故,曹文诏答曰:“制府为人,煦煦小仁,御士无诚心,遇事无雄略英断。文诏从军数年,有功将吏不录一人。”大抵认为洪承畴赏薄,同时也对这个文人出身的统率有几分小觑。 关宁军出身的曹文诏虽然忠贞烈胆,但免不了有许多武人类似的跋扈性格,看不上洪承畴很正常,洪承畴自己也心知肚明。曹文诏早先为山西总兵,如今为援剿总兵,都不受洪承畴节制,所以通常两人都是能合作则合作,曹文诏不想合作,洪承畴也没办法。这次亦如常,既然洪承畴踯躅不定,曹文诏干脆撇下他,独自率领二千兵马北上。 洪承畴自己不想动,见曹文诏气势正盛,正好观望,承诺一句后援便作壁上观。 洪、曹二人所想,李自成并不知道,但他知道,曹文诏这个人一定要除掉。此人与普通官军不同,以往能打如邓玘、左良玉部等,固然杀流寇众多,但多少都有“养寇自重”的小心思,并不将各部流寇往死里整,偶尔双方还会合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遭遇这样的兵痞,尚有生路。但如若碰上了“诸将在阵,于胁从者纵令逃去,文诏必尽杀,无一存者。变蛟亦然。”的曹文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此人打仗永远一根筋,即不将流寇尽数斩杀绝不罢手,有时可以追击败退的流寇一连数百里,对于这种人,李自成只有你死我活的想法。 游荡在南部的哨骑早便来报,说明军援剿总兵曹文诏带领兵马北上,目标很明显便是李自成等一干盘踞在庆阳、平凉一带的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消息:明军的后继部队似乎并无动静。 曹文诏孤军深入这一点引起了李自成极大的注意。眼下宁州一带流寇众多,单论人数,是曹文诏的十倍也不止,他心思活泛,便有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的打算。 想法归想法,曹文诏威名在外,李自成也不敢单军妄动,是以他邀请乱世王蔺养成与过天星张天琳二人共商此事。这二人实力相较李自成,要差上许多,他们都依附八队存活,其中张天琳比较信任李自成,对此没甚意见,蔺养成则颇为犹豫。 他原本想法,既然曹文诏那杀神来了,上策自然是溜之大吉,实在不用与之死磕,在他看来,曹文诏手下那些兵已经不是人,特别是其中的八百家丁,可怕程度与阴间上来索命的厉鬼无异。 李自成已经决心与曹文诏决战,威压之下,蔺养成勉强答应担任后军。这件事就发生在赵当世面见李自成的第二天。 听说李自成要和曹文诏大战,赵当世当即决定留在八队效一份力。他这个危险的想法立马招致了以侯大贵为首的三分之一强部下的极力反对。就连一向沉默的徐珲也表示曹文诏不好对付。 “曹总兵之兵,俱为关宁之百战精兵。总数不逾三千,其中过半为马军。马军中又有数百家丁,尤为凶悍,称以一敌十也不为过。”徐珲仔细回忆印象中的曹文诏部兵马,“这些家丁中多为辽人,亦有三百左右套丁,每战争先,所至敌皆披靡。其中小曹之兵最为暴横。” 赵当世问道:“你可见过曹部战法?” 徐珲想了想道:“见过,极为简单,最多不过以锐卒冲击中阵,各部义军兵马素质参差,曹部锐卒往往能透阵而出,后队步卒乘势接上掩杀,继而席卷左右,无往不利。” 赵当世暗自点头。各部流寇大多不谙战术,每每逢战就是散阵乱阵,偶有略知兵马事的也只是结成几个松散而杂乱的方阵,这样的阵型能挡住曹文诏的中路冲击是不可能的。所以曹文诏一招鲜吃遍天,凭借过硬的军事素质与极大的装备差距总能大败流寇。话说回来,这也与流寇首领中少有造反的明军高级军官有关,大家都是野路子半路出家,对打仗更有有天赋的且运气更好的才能熬到现在,就比如李自成、张献忠这种。 他尚在沉思,侯大贵走过来苦着脸道:“百户,你当真要打?” 赵当世抬眉瞅他一眼,应道:“正是。”末了,加一句,“怎么?侯队长有顾忌?我赵当世从不强人所难,若是有弟兄意见相左不愿随我干这一仗,取了盘缠费,自择去处便是。” 侯大贵愣了愣,俄而咬了牙关,狠狠道:“从商州到这里都趟来了,还怕个锤子。左右都是打,便打他狗日的曹文诏。欺负老子这许多年,害了身边这许多弟兄,是时候该他血债血偿了!” 他自知道赵当世要留下的意思,昨夜是一夜没睡,心中天人交战,苦苦衡量是去是留,直至破晓时分才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底,从此跟定赵当世。 他能说出这番话,倒出乎赵当世意料,以他原先从无定心,几次换主的做派看来,值此风口浪尖,他也很可能自保为先,不想他如今的表现却让人刮目相看。 赵当世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不痛不痒来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了下去。而侯大贵瞧他一副安之若素的面容,更加确信赵当世在李自成那里听到了什么有利的消息才胸有成竹,从而对自己一晚上的这个决定庆幸不已。 队伍里倒也有些想走的,譬如杨成府。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侯大贵都不走,他也便不走。他二人一定心,原先还有些骚动的众人登时平静下来。再无人提出要走。 李自成本想派人送赵当世出去,但听说他也要留下后也不拒绝,便将他安排在了刘良佐手下听用。刘良佐因常乘一匹花马故而有绰号“花马刘”,早先跟着高杰一起投奔李自成,与高杰分别负责外营与内营的防卫。而刘良佐又跟着刘宗敏为一路。这刘宗敏便是早先与赵当世相怼的那糙汉,如今赵当世这五十骑归置到他部下,他倒也没什么意见,心胸倒比那张雄飞阔得多。 李自成将赵当世留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让他作为回营的一个代表,代表老回回做个见证,形式上也是两营协作,加深友谊了。 当了代表,赵当世这个在回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也像模像样的参与了八队中军营帐内的高级会议。直到现在,赵当世还在庆幸张雄飞派出的其他各路信使实在怂包,直到现在竟也没有一个赶到。 眼瞅着自己的百户昂首挺胸与八队其他大哥一并跨入中军营帐,侯大贵、王来兴等无不一脸自豪。侯大贵甚至还对杨成府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他笑起来的模样令杨成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会议上,八队的将官从高到低一一发表了对接下来作战的想法,李自成并未表态,只是静静听着。赵当世认为他一定早有了主张。 说到最后,帐内只有赵当世一个没有发言了。李自成将目光投向他,帐内其他将官也齐齐看将过来。交叠的目光让赵当世心中起毛。 良久,李自成缓缓道:“赵兄弟似乎有话要说,不妨说出来大伙一并参详参详。” 赵当世确实好好想了一番话,但他还是知道深浅的,赶忙拱手推脱道:“各位都是见识过大阵仗的宿将,见识经历都远超在下。在下怎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 营内众人基本都是苦根出身,平素最喜听人奉承。赵当世这话虽是朝向大家的面子话,他们也听得顺耳。几个对赵当世尚存敌意的将官闻言,面色也都缓和下来。 李自成呵呵一笑道:“赵兄弟这说哪里话,回营与我八队本便是兄弟营,老回回于我更如父兄般。你如今代表老回回于此发言,不必有太多约束。说到点子上,弟兄们为你喊一声好;说错了,咱们也只当听了一个屁,挥挥手就过去了。”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一片哄笑,刘宗敏也笑道:“昨个儿你小子不挺能说的吗?这下怎么就瘪了?就你这样的,日后有了老婆也跟别人上炕去啦!” 他本应景来一句笑话,岂料疏忽之下戳中了李自成的痛点,李自成当即有些尴尬,帐内其他几个老成的也都敛容不语。 赵当世怕紧要关头八队内部还出什么幺蛾子,便快速接过话茬道:“如若藏着掖着,还真被各位兄弟取笑。也罢,在下就恬不知耻,胡说几句。” 他虽如此说,帐内诸人却大多不当真,只道是李自成做做样子,全都面带讥笑等着看这回营来的破落户笑话。 “在下以为,要破曹文诏,必要做到三点。”赵当世开始说话,立刻换上严肃的面容,“曹部与他部官军不同,马军极其精锐,冲击力尤强。其所用战术多为当中突破,即冲破中阵,使敌自乱。一旦被冲击阵线开始混乱,其后队步卒紧而上,与马军前后夹击,便可获大胜。故此我等与之对阵最首要的,便是要防范其中路的突击。只要中阵不透,便可反击。此为第一要点。” 说到这,赵当世偷眼瞄了瞄众人,只见此时他们全都改了容,不再以嬉笑对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疑惑。 “抵御住曹部的冲击后,为争主动,务必要截断其前军马队与后军步卒之间的联系。没有了步卒策应,陷入阵中的马队不足为虑。此为第二要点。” 此时,营帐中已然寂静无声,只有赵当世洪亮的声音不断响起,看着众人以及李自成的沉默,赵当死越说越有自信,“第三点。曹部毕竟是多年打出来的强军,即便陷阵,以其能力以及我军之战力,也不能说能够一战而擒之,所以在下斗胆请求掌盘子多布兵力,不求以一地困死曹文诏,只求各路各地不断杀伤其有生力量。如能办到以上三点,曹部官军亦不可畏。” 一大通话说完,赵当世口干舌燥,惴惴不安地望向帐内众人,特别留意了李自成的反应。 但过了很久,都没人说话,李自成也阴着个脸,一声不吭。赵当世没法子,只能道:“在下口出狂言,所说多有谬误,诸位若是听不惯,只当是听个笑话便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李自成。李自成轻咳两声,这才轻轻开口道:“你所言甚有道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3黄土(一)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至晓方歇。马蹄踩踏在泥泞的道路上,飞溅起无数泥水。湿润的土地没有扬起黄沙飞尘,极目望去,偌大荒原上数里外的景观都尽收眼底,视野极是优良。 领兵在前的曹变蛟一边策马,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四顾身边随行的兵士,盘算着此次出击能够捞到多大的战功。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就已位至参将,且深得叔父曹文诏倚重,在旁人看来,说前途不可限量尚显局限,许多人都说他日后成就定不会在曹文诏之下。 他自年少时随叔父击寇至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一场场血战磨砺了他的意志、锻炼了他的能力,将他从一名青涩的少年铸造成了一位硬如铁铸的青年将领。无数次的胜利令他对流寇的战斗力极为轻视,按着以往的经验,他认为这次的北击无非是给自己军事履历上再添一道功勋罢了。 在马上转头回望,不远处,外裹着红蟒袍的叔父曹文诏正意气风发地与游击冯举并马交谈着。冯举亦是追随曹文诏多年的老部下了,两人同为大同籍出身,之间密如亲人,早前洪承畴几次按功不报,全亏曹文诏在吴甡面前为其抱不平,才得以叙功。故而饶是冯举年龄长于曹文诏,却也从不因此自矜。 此刻全军已行入真宁县境,守备侯一位几次请示是否泊军休整,都被曹文诏拒绝了。根据哨骑回报,宁州、真宁一带流寇四窜,行无定踪,在没有寻找到李自成军主力前,绝不可轻易转换行军队列,故而曹文诏宁可令全军减速推进,也不答应停下休息。 这些兵士俱为征战多年的百战老兵,数百里的急行军也经历过多次,对于这般强度的推进也无甚感觉,每个人都很放松,脸上没有丝毫紧张的意味,仿佛他们此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郊游。 然而曹变蛟的心中却总隐隐有种不安,他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有些诡异,确切的说是太过顺利。哨骑曾多次探得前方有流寇行踪,但等部队按战斗队形推进过去,每每却只有空荡荡的荒原。 难道是流寇慑于曹家军的威名,闻风而逃?曹变蛟内心深处希望如此,但那份惴惴不安依然挥之不去。 “八队闯将……” 百无聊赖中曹变蛟又想起这个名号。他听说过太多的流寇名号,也终结过太多的名号,这个“闯将”之前倒也屡次出现过。不过不久后,此号应当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正这般戏谑的想着,一哨骑驰至,禀报前方五里出现大股流寇。 一路上这种报告听多了,半点也没刺激到曹变蛟的战心,他吩咐哨骑再探,又派人形式般去曹文诏那里请示。 曹文诏倒不松懈,立马中断了与冯举的交谈,依惯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曹变蛟只觉叔父多此一举,但也依言整顿前队。他部下八百套丁全是从塞上各部落招募来的勇士,一人双马,皆披双层重甲。御敌对阵,每每冲锋在前,摧枯拉朽,无往不利。如今军令既下,他们全都下马,从驮马上取了披在最外面的厚棉甲,在相互帮助下仔细披挂完备,重新跨上战马。 虽然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但只要身处于这样一群精锐的猛士之中,曹变蛟依然会感到心情激荡,腔内一股热血逐渐沸腾起来。 “只盼这次莫再扑个空。”他在心中默念,同时向左右喝道:“与我来!” 同一时间,前队响起清脆的竹哨声,八百骑兵开始以相似的节奏速度小跑起来。 待曹变蛟的前队骑兵跑出一段距离,后队步卒队中也响起了响亮的唢呐声,随即十几面三角小旗从各队中扬起,跟随着靠前的一面大旗整个后队也开始结成密集紧致的阵型小跑前进。 随着部队的前进,哨骑回报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最后,曹变蛟透过眼前层层人头,已能望见远方正在匆忙列阵的流寇。 最后一班哨骑归来,曹变蛟问道:“此地名唤何处?” 那哨骑答道:“据乡人所言,此地名为湫头岘子,离此不远即为湫头镇。” 曹变蛟暗自点头,复看那群流寇,只见纷纷扰扰的步军阵中杂乱分布着不少骑兵。看来前番一路诱引己军的就当是他们了。看他们这阵势,似乎是想与步兵合军后与自己决战。 但看对面那无头苍蝇般乱走的步军,不但列阵无方,个个也是形销骨立,衣不蔽体,便如若不禁风的芦苇般模样,又如何能与自己手下这些百战精兵抗衡。 他在心底嘲笑了对手一番,命令前队暂停前进,等待后队步兵跟上合适距离,与此同时,派出十余骑,朝敌阵疾冲过去。 这十余骑顷刻间便冲到了距离敌阵不到一百步,顿时引起流寇步卒一阵恐慌,他们的前队甚至还起了一些小骚乱,全凭监阵的兵士弹压才镇压住。 曹变蛟此时仔细观察着敌阵的情况。他让这十余骑佯攻试探,逼近到一百步内,对方只是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亦不闻铳响,以此可见,要么这群流寇缺乏远程武器,要么是训练极为精良——他当然不会认为是后者。再从对方阵前的骚乱可知,这帮流寇基本上毫无战斗经验,也许那些流寇的骑兵是善战老寇,但单凭他们是不可挡得住自己骑兵的冲击的。 那十余骑完成任务,驰马在流寇阵前划过一道弧线后轻松驰回。他们无一不对流寇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劝说曹变蛟直接以前队骑兵冲击,尽快结束战斗。 曹变蛟心里始终有些不安,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耐下心来,慢慢等曹文诏率后队跟上。 曹文诏带领着步兵登上距流寇不远的小土包上,下马眺望,数百步开外,流寇排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在这方阵之间零星散布着总数不超过一百的流寇骑兵,再看那些流寇步兵,熙熙攘攘的,全无阵仗当前的令行禁止,作战素质也可想而知。 身边的冯举也皱着眉头瞅了一阵,凭着多年经验,他对曹文诏道:“这帮贼人不过是退无可退才不得已列阵迎战,行伍之间几无纪律,可让前队直冲,我等掩上即可。” 曹文诏素以果断敢战著称,目测了一会敌阵周遭,只见茫茫荒原,没有遮蔽,当无伏兵之虑,便着中军亲兵旗手挥动总兵营正兵旗,以旗语指示进攻。土丘不远的曹变蛟处也以旗帜相应,之后,前队马蹄翻动,开始准备进攻。 曹文诏在土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队动向,只见随着距离的迫近,骑兵们逐渐由一个较为紧密的阵型展开,到将近一百步时形成大致楔形的冲击阵型,与之相对,他们的马速也开始提升,再进入一百步后已然冲锋起来。 流寇阵中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但这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对官军骑兵造成任何阻碍,眼见洪流般的骑兵以高速冲向自己,还没接仗,流寇前三排就已经松动。不少人惊叫着抛下手中的木棒、片刀,转身就跑。那些压阵的流寇骑兵起先尚能通过斩杀逃兵来威慑其他人,但随着官军的不断逼近,这些作战素质极为低下的流寇们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往后退。那些流寇骑兵的砍杀呼喝在此时就如螳臂当车般,完全无法阻止溃逃的人流。 不过流寇骑兵也确实有着丰富的经验,眼看着步军不济,领头的唿哨一声,分散在步兵阵内众骑兵便在一瞬间似被线牵引了一样,齐齐向阵后集中。 伴随着一通闷响,流寇前队尖叫声四起,曹变蛟率领前队官军铁骑无情地撞入阵内,一时间,那些只有单衣蔽体,手持简陋短兵的流寇就像秋后的麦子,被风行草偃地带倒一大片,整个流寇前阵乱成一锅粥,原先好不容易摆布起来的松散阵势也在一冲之下荡然无存。 曹变蛟持骑枪冲倒一个流寇,脆弱的枪柄咔哒折断,改拔腰刀,呼喝道:“追马军!”他心里清楚,这支流寇的核心是那一百骑马的家伙。不除掉这些家伙,自己今日杀再多的步兵也无济于事。 官军骑兵就像一把利刃,穿纱破纸也似冲透重重流寇,往阵后逼去。 那群流寇骑兵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对四散奔逃的步兵们没有半分眷顾,带过马头,转身就走。 曹变蛟看看后边,土坡上,曹文诏正带着步兵冲下来,便不再顾忌身边混乱的流寇,径直带人追击那些流寇骑兵。 那群流寇骑兵虽说大多骑着劣马,但胜在轻装简行,加之拼死鞭策,身披厚甲的曹变蛟等一时竟还追不上。 眼见与步兵越离越远,曹变蛟有些警觉,便萌生了退意,孰料那群流寇骑兵猜到了他所想一样,竟然驻马取弓,回头劲射了一排箭矢。双方相距上百步,骑弓劲道又偏弱,纵有几支箭矢射到曹变蛟这边身上,也都被棉甲弹开了去,但曹变蛟却勃然大怒。 他出道至今,所到之处流寇皆望风披靡,逃亡尚自不及,那还有人敢如此挑衅?他回头看看自己援兵营旗上那个黑色的“曹”,从牙缝里怒迸出一个字:“追!” 后队曹文诏带着步兵赶到乱阵中,砍杀一番后忽然不见曹变蛟,大惊,坐营官守备侯一位眼力好,只道曹变蛟追杀去了。 眼下流寇步兵已经崩溃,曹文诏便分给弟弟曹文耀与侄子曹鼎蛟二百人继续追剿步兵,自带一千人赶去支援曹变蛟。 那边曹变蛟等骑苦苦追赶那拨流寇骑兵,数次几尽撵上,却都被他们及时逃脱了去。曹变蛟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份憋屈,心无旁骛,只铁了心要将这些轻视自己的流寇一网打尽。 绕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象大变,一片密林在远方出现,那群流寇骑兵此刻突然停下马来,齐转马头,成一字型面对曹变蛟等。 “无处可跑了吧!”曹变蛟咬牙切齿,攥紧了手中的腰刀,正准备下令厮杀。猛然间,几声鼓响,又是惊天彻地的铜锣声,紧接着就见无数流寇从林中杀出。 “晦气!”曹变蛟一边打量着眼前乌央乌央络绎不绝钻出林子的流寇,一边骂道。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些流寇,他与手下一票骑兵依然没有半分慌张。流寇终究是流寇,人再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流寇们逐渐向这边逼来,曹变蛟昂首跨马,岿然不动。八百骑兵也一个个按马而驻,对方的人数已超过己军不知多少倍,但这些咬铜嚼铁的汉子依旧神情淡然,只是静静看着人潮涌动。 那群流寇骑兵见曹变蛟十分沉稳,知道找不到破绽,也不轻举妄动,也就立在原地观望。 “冲!”过了许久,直到那群流寇骑兵都已钻入大部队隐没不见,曹变蛟冷峻说道。骑兵队中竹哨声再响,骑士们一齐催动马匹,开始新一轮的冲锋。 这一次和上次不同,流寇以一个弯月状的阵型主动杀上来。曹变蛟觇得对方两翼突出,便知其目的是想包抄自己,当即分为两队,一路向右路冲击,他自己则带一路直冲弯月当中。 他这一招,很快收到效果,流寇的阵线便如同被击中了尾部的毛虫般,开始向中右侧急速收缩。曹变蛟见目的已经达到,带兵勒马一转,却不冲阵,反倒退了回去,冲击右路的那四百人也同样回归。 一个小小的虚枪便使流寇阵型松动,曹变蛟自认已有了七成以上的胜算。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4黄土(二) 李过从未如今天这般兴奋,硬要说的话,还得追溯到几年前在叔父李自成的带领下第一次杀人,杀了自己的仇人时。 彼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私仇,而如今,对面那支不断冲击撕扯着己军阵线的则是整个流寇集团的公仇——曹家军。 曹变蛟所领前部马军的战斗力确实惊人,自刚才打那一仗又追击至此奋战多时,仍无半分疲惫迹象。他们手中的镋钯、雁翎刀、漆枪肆意翻飞,不断收割着惊惧万分的流寇们的性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李过所部前排便堆叠起了不少小尸堆。 虽然流寇们人数众多,但胜利的天平并没有因此向他们这边倾斜。在发现自己手中那些简陋的木枪、棍棒、片刀对于内穿锁子甲、外披棉甲,连胯下马匹都有着面帘、当胸等具装的官军骑兵没有半点伤害时,流寇们的崩溃也就不可避免了。 李过带着一百骑兵驻立阵后,冷静的看着前方的混战,对于那些精神上已几近失常,近乎被屠杀的袍泽没有半分怜悯。这数千人本就是在李自成安排下,从各营中抽出的诱饵。他们的使命与前番那些人相同,都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官军的判断失误。 曹变蛟的目标就是李过,他数次带领如狼似虎的骑兵冲透乱阵,但却总被机警的李过抢先一步遁入他丛。直觉告诉他,这次的对手极为狡猾,如不能就此处斩草除根,放虎归山的严重后果他可以预见。 “流贼渠首何号?”曹变蛟的甲胄与兜鍪已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大半,他用手将被血水糊住的眼帘抹开,扯嗓大声问左右。 左右骑士也都忙于应付马前马后应接不暇涌来的流寇,但还是有人觑到了李过的旗号,回喊道:“禀大人,似是‘一只虎’!” “要得!”曹变蛟闻言,不禁大喜,起手搠翻一寇,勒马大呼,“切勿恋战,随我来!” “一只虎”李过的名号他听说过,此人乃李自成之侄,少年老成,曾在崇祯五年冬破辽州及傍郡县,名盛一时,他既在此督战,说明李自成定在不远。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能干掉李自成,就如断高迎祥一臂,给予陕西流寇以沉重一击。如此大功,平时难觅,今番其人自个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曹变蛟气血翻腾,顿时勇猛无比。他陷阵多时,周身早已插满箭矢、飞勾甚至是断柄的刀枪,刺猬一般,然赖得重甲护体,愣是没受半点皮肉伤。众流寇见他这般模样依然锐不可当,都十分惊惶,直以为活阎罗在世。 流寇依然保持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相比于一把利刃般左右冲突的官军骑兵,乱如群蚁的流寇败势已显。 看着一往无前的曹变蛟,立马而观的流寇皆变色,摇头嗟叹道:“本便闻曹部官军不是善茬,哪料骁悍如斯。彼等数不到千人就有如此威力,倘有数千,今日必是我等死期。” 李过不答,纹丝不动,直直看着军阵中掀起的阵阵波澜。俄而谓左右道:“再拖一炷香时间便退兵。” 左右闻言面面相觑,以他们看来,眼下己军秩序全无,覆巢之势分明,说再坚持半炷香尚显宽宥,哪还敢期望更加一倍的时间? 不断有溃兵从李过马旁逃过。起初众骑还下意识地挥刀斩杀以儆效尤,但到得后来,面对溃堤般涌来的袍泽,他们也只能选择放弃。 前线的抵抗逐渐零星起来,曹变蛟等的压力都减轻不少。厮杀了这么久,他的外甲染尽血水,内衬亦被汗水浸濡湿透,不时有热气从腹部顺着脖颈间的甲胄缝隙冲上来。 他不知自己挥砍了多少次,握着刀柄的右臂极酸楚,连那把上好的腰刀刀锋上也布满了缺口折刃。 “不必再追!”曹变蛟粗喘两口气,扔了那把破刀,又从腰上抽出备用刀,指示左右,“此等杂寇,徒追无益。暂且休整,不过得盯紧了那贼头,休叫他们溜了。” 曹变蛟手下官兵虽猛,到底也是肉长的人,虽无大伤,但披着厚甲驱驰冲杀恁久,早已疲惫,就连胯下的坐骑,也有不少嘴角冒出了白沫,耷拉着脑袋。照这么打下去,人不死,马都要累死。 当下曹变蛟带人兜到附近一片空地,几个实在疲了的索性就跳下了马,躺倒在地。仅有寥寥几人在外围警戒。 饶是如此,流寇们依然不敢上前邀击,他们畏于对方强大的战斗力,没逃跑的就在百来步外再次结阵观望。 就在这时,李过吆喝一声,催马而出。左右骑兵见他出战,也无暇细想,一并紧紧跟上去。 前头的流寇步兵分开一条人缝,给他们让出道路。马蹄急奔,只一小会儿,便与曹变蛟等相距咫尺。 “贼人又来了!” 曹变蛟觑得亲切,翻身上马,恨恨道:“这群杀不尽,打不死的飞蝇,今番定得拿你!” 他正欲冲出,马前亲兵拉住缰绳道:“参将少歇,流贼狡诈,分明就是想使疲兵之计。晾他区区百骑,衣衫褴褛,怎是我军铁骑对手,可抽五十人,俟其近驱散就是。” 曹变蛟被他一说,冷静下来,当即指划五十骑出击。 李过等见对方出马,果然拨马便走,走前乱放一轮箭矢,毫无用处。那五十骑见流寇如此孱弱,各自轻视,其中更知道当先那个乃是李自成手下名寇李过,都想着争其首级好立大功。 曹变蛟本意是就近赶跑李过骑兵,为自己主力争取休息时间,然而派出的那五十骑却如中邪也似,越追越远,心知不妙,再想召回,却已无能为力。 李过钓着那五十骑朝己方阵线退去,那五十骑则对不堪一击的流寇步兵毫不在意,他们的眼中只有李过的项上人头。 流寇步兵们再一次闪开道路放自家骑兵入内,面对紧追在后的五十骑还是一如既往起了骚动。那五十骑个个咆哮着如若无人般冲入阵中,劈开一道又一道纷乱不堪的人墙。 “流贼到底是流贼!”轻蔑的声音再次在官军骑兵的心中响起,周围的流寇们还是纸糊一样不禁打,惊叫声充斥着他们的双耳。然而这些凶悍的官军并没有注意到,随着入阵越陷越深,他们就如进入了沼泽,机动力越来越弱,直到坐下的马匹完全刹住了步子,他们才如梦方醒。 举目望去,四周茫茫都是黑漆漆攒动的人头,各式各样的兵器举在半空中就如同密林一般,不远处,原本被自己追击着的李过等骑也扯住了马,回看过来。 八百骑尚有足够大的冲击力穿透这无边无际的人海,而现下,他们不过才五十骑,在人数对比悬殊到这个地步后,他们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弟兄们,得官军首级者赏百金!”李过不失时机地大声鼓动焦躁不安的手下,密集的人群闻声向着孤立无援的官军涌动。 那五十骑官军,勒紧缰绳,四顾寻找空隙脱身,却突听不知哪里传来尖利刺耳的唿哨声,紧接着十数条麻绳套飞甩过来,当场就将七八名官军硬拖下马。 跌下马的官军尚未回过神来,早有无数兵械戳扎而来,饶是他们甲厚,此时也不可能再抵御住攻击,伴随着官军的哀嚎与流寇兴奋地呼喊,这些人成了第一批战死的官军骑兵。 曹变蛟在远处眺望,但见阵内兵器如林、人影缭乱,也不知陷阵的手下情形如何,他数次意欲出击救援,都被左右亲兵拉了下来。直到最后,李过一伙再次出阵前来,并将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甩在他的面前,他瞪圆了双眼才敢相信,跟随了自己数年,为自己、为曹家军浴血奋战的这五十骑,竟然在此全部阵亡! “操儿八蛋,老子干'死你!”曹变蛟惊怒交加,飞身上马,带领余部径冲向耀武扬威的李过。李过早有防备,拨马便走。 这一次,曹变蛟看来是真被激怒,铁了心要灭了李过。 李过再一次躲入阵中,但并没有如前逗留,而是招呼左右,脱离了步卒继续向东跑。满腔愤怒的曹变蛟部洪流一般将散乱的流寇步卒阵线冲溃,亦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追击。 两方一前一后又追逐近十里,只见两侧的山林愈加茂密,曹变蛟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今日若不斩了这李过,不说曹家军的威名被自己给堕了,于心对那五十名战死的手下,他也得给一个交待。 他正想间,密林间忽然炮声炸响,旋即箭雨四下,十余名官军坠马身亡。 曹变蛟打个激灵,知道有诈,赶紧转马躲避,左右炮声连连,震耳欲聋,官军坐下战马多有惊蹶,前后踯躅,完全无法再追赶。 数轮箭雨过罢,官军死伤二十余,战马也被射死射伤不少,观这架势,这拨流寇的装备素质较之此前的无疑上了个台阶。 “原来在此给老子下套。”曹变蛟咬牙想着。虽说年轻气盛,但曹变蛟也没有鲁莽到昏头,对方准备充足,在没有搞清状况前,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弟兄暴露在远程武器的打击下。 此时依靠着一片岩石与高草的掩护,官军尚能自保,然而是战是走还得快点拿个主意。曹变蛟观察四周,发现此地地形较狭窄,乱石灌木丛生,不利于部下数百骑兵展开冲击,看来流寇为了此战预谋已久,处心积虑将自己引诱过来,目的不言而喻。 “好个李过,好个李自成。” 部下们全都下了马,东一簇西一簇四散躲避。流寇那边零星的箭矢还偶有射来,但看得出,面对躲避起来的官军,他们也不愿意浪射。曹变蛟仔细琢磨,己部固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元气未伤,凭借精良的装备与强悍的战斗力,混战未必输于流寇。只要能坚持到叔父的步卒赶到,他完全有自信与之相合,再次击破流寇的包围。 紧接着又听两声炮响,官军们下意识抬头环视,只见原先还风平浪静的山林中相继竖起无数旗帜,喊杀声充斥整个上空,不计其数的流寇从山林中的坡上冲杀下来。在这样的地形中,难以组织起大规模的阵型,所以他们不必担心用以混战的散阵会被官军冲溃。 “直娘贼,还真有两下子。”曹变蛟看着如蚁如蝗前仆后继出现的流寇,冷笑道,随即他传下命令,“以队为单位,各自为战,擅退者斩!”骑兵一队二十五人,以此单位作战,当不至于为流寇各个击破。 此地不利驰骋,所以当下曹变蛟等均拴马步战。不出他之所料,就算没有了机动力的优势,单凭步战,流寇也毫无胜算。头一批杀下坡的流寇很快就向后溃退,官军乘势占据了几处有利地形。 他们或围成圈或围成月牙状,保护着马匹不受流寇杀伤,然而肆意纷飞的飞斧飞锤等还是无情地击中了战马。流寇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官军尽数歼灭在此地。据险而战的官军虽能抵挡住潮汐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流寇,但他们的体力也在不断被消耗。 双方鏖战有顷,曹变蛟忽见远处赶至一彪人马,观之旗帜阵容,不是叔父曹文诏部是谁?精神复振,正欲大声激励部下士气,哪料又一支人马不知从何而至,径直将两边截断。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5黄土(三) 这是与曹文诏部的决战。前一宿,李自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想过击败曹文诏后如何乘势在关中打开局面,更想过此战若败,自己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险恶局势。 心绪繁杂下,睁着眼捱了一夜,至此时,虽是黑圈环目、血丝满眼,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怠,自湫头趟子坳开战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远处的战场。 李过陪着叔父立在高处观察着战事,眼下,曹文诏所率的千余步卒与前部曹变蛟的数百马军被己方从中生生截断,两方虽不过咫尺之距,却各陷囹圄,根本无法接触联系。而作为插入二曹当中的这根楔子,其主力便是李自成引以为柱石的“老八队”,配以数千健卒,在八队猛将刘芳亮以及李自成老营心腹田见秀的率领下顽强抵抗着来自曹文诏与曹变蛟两边的压力。 李自成为了此战精心布置,不但选择了这样一处地势狭窄不利骑兵驰骋的地段进行决战,还细心调配兵力,以乱世王蔺养成部为前锋,自率精锐居中,过天星张天琳殿后,发动所有战力,以期一战而胜。 曹变蛟的骑兵们下马步战多时,虽尚能确保阵线不失,却也无法争取主动,更别提与曹文诏合兵一处。为打破困局,曹变蛟临时起意,从各处抽调了近百人,配给战马,令其发动冲锋。 作为围困曹变蛟部的主战部队,蔺养成很快发觉了对方的企图。他一面着人摇旗,一面安排人手进行阻击。 那百骑均是曹变蛟手下精锐,九死一生的境地也不是头一遭碰见,都明白自己身负重任,人人心中亦存必死之心。遥望见蔺养成号旗招展,便集成密阵,打马冲去。 这一冲起来,抵抗在前线不成队列尚在混战的蔺营步卒瞬间溃退,曹变蛟觑得时机,乘势又集结了几股分散的小势力,重新构建防线。 蔺养成的本阵就在不远处的小坡上,骑兵疾驰,须臾便近百米。此时炮响一声,原本布置在林中的数百鸟铳手倾巢而出。 这些鸟铳乃是李自成费尽心思搜罗而成,其中不止鸟铳,还有火铳、十眼铳等各式各样的火器,全都是流寇们抄掠各地官府武库所得,被集中起来,作为预备队伺伏林中,现在全都分布到了蔺养成本阵两翼。 那百骑也都看见了这支突然出现的火器队,他们之中有的已觉不妙,想要勒停坐骑,但冲锋之刻,又在狭窄地域,战马之间摩肩接踵,其前进后退完全不受骑手控制,只是随着群体只顾朝前猛冲,待到五十步内后,只听“砰砰砰砰”一阵清脆响亮的铳响,浓密的硝烟在蔺养成阵前腾起,随即便传来刺耳的马嘶与哀嚎——密集的官军骑兵中弹者无数,翻覆的战马与官兵搅乱了冲锋的阵型,将近一半的骑兵因为中弹或是受到阻碍而无法继续冲击。 剩余的数十骑则在硝烟散去的那一刹那,一头扎进了陷阱——蔺养成阵前早已掘好的十余个大土坑。土坑下插满了尖锐的竹签与铁蒺藜,跌落的战马与官兵在坑底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压阵的张天琳时刻关注着蔺养成部的动静,他手下有着近万人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此刻闻得炮响,又见旌旗招展,毫不迟疑,立刻派遣两翼上前增援。 还是有十余骑冲到了蔺养成面前,马速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值,被迎面撞上的火器队刹那间向四面炸开,官军在马上悲愤地嘶吼,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砸向马下的流寇,毫无防御的火器队肢体横飞,四散奔逃。 蔺养成铁青着脸,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事到如今,他也忘却了生死,镇定的表现令手下胆气陡增。只见他左手一摆,喝道:“弟兄们,牲养的曹文诏就在前边,有胆气的就给老子扒他的皮、吃他的血!” 一声令下,他部下亲兵队就冲了出去,眼前的官军骑兵已不足五十人,己部人马加上后军来援的不下五千人,此刻不干他个球朝天更待何时?此前掌盘子可是许过诺,杀一官军者赏十两,若得有名官军将领则赏百金,擢拔三级,发财发家就在此刻! 曹变蛟派出的一百精骑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流寇吞没,眼见流寇中阵守备愈加厚实,他也感觉到今日之战要想取胜已是奢望。不过,他仍然不认为流寇能挡住自己的突围。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边叔父曹文诏的战况。他的部下几乎都是步卒,突围的难度可比自己高多了。 越来越多的流寇不断从各个方向加入战阵,曹变蛟又试图组织了几次冲锋,想要打通与曹文诏的联系,但流寇的顽强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损失了十余人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李过看到李自成紧绷的面颊慢慢开始缓和,也微笑着指向曹变蛟那边道:“官军支持不住,想要突围了。” 李自成没有立刻回应,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传令下去,纵官军马军自去,集结兵马围困官军步卒。” 李过一惊,不解道:“这是为何,将二曹困住实属不易,怎可轻易放其归去?” 李自成摇摇头道:“曹部军马皆精锐,骑兵锐利而步卒耐战,当下我方虽取优势,却并不能兼顾。若欲完全击溃一部,当有所舍弃。倘若贪心不足,到头来只怕两边都留不住。” 正如李自成所言,曹文诏手下的步卒确实耐战。区区千人面对数倍的流寇围攻,依旧不落下风,反而不断组织反击,向外突围。也亏得刘芳亮、田见秀等拼死力战,方不至于为其冲破。 曹变蛟不明曹文诏形势,但手下伤亡甚众,又疲惫不堪,再战下去,绝非上计,只能收拾伤员,下令撤离。 因李自成有令,故曹变蛟部很快便突出而去。蔺养成受令带领五千人马佯装追击,实则占据各处险要,布置兵马,以防官军回援。除却张天琳领三千人在外围布防待命外,其余兵马全都围攻曹文诏。 此时坐营官侯一位已经战死,冯举也已负伤累累,曹文诏眼见流寇越杀越多,自觉不妙,亦寻机退却。 “流贼蓄谋已久,不可恋战!大人先走,属下断后!”冯举兜鍪被击落,斑白的须发皆张,奋力疾呼。说间,一把扯破曹文诏所披红蟒袍,覆于己身。 以冷色调为主的乱阵中,这件鲜红的蟒袍极为刺眼,流寇不识曹文诏面目,便只道披红袍者为其人,如今全都朝冯举攻去。 “大人快走!”冯举引着本部兵马死命抵抗住豺狼般上涌的流寇,睁目龇牙喝道。他这支步卒装备精良,骁勇剽悍,舍生忘死之下,硬是将密不透风的包围打出一条缝隙。 事已至此,曹文诏别无选择,他大喝一声,挺矛当先厮杀,所过之处流寇纷纷躲避,原本铁桶也似的包围圈此时竟开始松动。 李自成发觉有异,着令李过道:“官军死战,如不速战,其必突围而去。不过曹文诏尚困阵中,你快带人将其攻杀,其余官军可任去。”他站得高远,看不清阵中人物面目,也只能依据那红蟒袍依稀判定曹文诏的位置。在他看来,曹家军可虑者不过曹文诏一人而已,将其击杀,余不足虑。 李过受命而下,带领百余马军冲下山坡。聚拢的流寇见自家马军杀下来,皆鼓舞欢欣,闪开道路。 冯举见吸引了对方注意力,心下甚为欣喜,高声大呼:“贼人听着,你曹爷爷在此,降者免死!” 他这一声下来,就像扔了颗火雷,流寇顿时炸开了锅。人人争先,都想斩其首级,立下不世之功。李过于马上亦高声笑道:“曹总兵死到临头,尚口出狂言。不若乖乖将首级给咱,卖个人情,往后清明寒食,咱也为你点上一柱香火!” 冯举刚想大骂,怎料胯下战马伤势过重,趔趄几步跪倒在地,他没有防备,加之腰部多处创伤,竟被颠了下来,扑倒在泥泞中。 冯举挣扎着想要爬起再战,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七八杆长枪从个个方向刺入了他的身体,冰冷的枪头在身体里搅动,就像一团团火焰不断灼烧着他。鲜血从紧咬着的牙齿的缝隙中渗出,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想要找寻曹文诏的身影,口中兀自喃喃:“总戎……”可惜剩下的话还没能出口,无数刀枪就接踵而至,他的热血与期盼在这一刻只能永远湮灭在尘土之中。 冯举既死,流寇们无不疯了一样,争抢着他的尸体,顷刻之间,完整的尸身就被砍剁撕扯成了十几块,对着这些残缺的肢体,流寇们甚至都开始自相残杀。李过挥刀砍死数人,将躁动的手下弹压住,取过冯举的首级,用衣角擦拭其脸细看,陡然色变,击髀痛呼:“此人绝非曹文诏!”再想去寻正主,曹文诏却已经带着数百人穿阵而走。 李过转回坡上,来到李自成前跪下:“掌盘子,属下无能,认错了人,叫曹文诏那厮跑了!” 李自成面色阴郁:“暂且起来。你下坡去,让蔺养成和张天琳继续打扫此地,教芳亮、见秀带领精锐,继续追击,务必要杀了曹文诏!” 没能在此地就除掉曹文诏固然可惜,然而李自成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他看了看曹文诏逃跑的方向,心下并不担心。 刘芳亮、田见秀带着八队精锐紧紧追击曹文诏,他们几乎人手一马,追起步卒为主的曹文诏部速度上占据优势。不过曹文诏从军多年,也非易与之人,不但追击拿手,撤退也有一套。于路尽挑些崎岖难行的道路,并不断留下部分兵力,据险阻击追兵。 要说他手下这些官兵也确实忠心耿耿,眼见大势已去,并无一人怀有二心,虽知被留下断后乃是死路一条,却没有半点怨言,依旧拼死而斗。李、田二人追了数里,击杀断后官军近百人,自己居然也伤亡近百人,并且眼见与曹文诏的距离原来越远。 曹文诏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将追兵甩远,一路向西,到得娑罗寨地面,才想休息,不防乱箭四出,竟还有伏兵在此,强作精神,列阵迎战。 一通乱箭射毕,流寇两面包围过来,为首渠帅跨马大笑:“曹总兵你也有今日!快快下马受降,尚可给你留个全尸。” 曹文诏大怒,两下力战,一来曹部兵马鏖战半日,又跑了许久,早已疲惫非常,遇上这支养精蓄锐已久的战力自然占不到便宜;二来追兵在后,若执意混战,待流寇集结完毕,胜算更低。故此,战不多时,曹文诏就传令再退。 这一退,却没了在趟子坳时的齐整,人困马乏的曹部兵马士气降到了最低,在流寇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撤退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溃退,大部分官军战死,最后仅有数骑亲兵随着曹文诏逃出。 曹文诏一败再败,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力竭,滚鞍下马,在地上喘息多时。附近有些百姓,见着数人狼狈模样,都远远遁走。亲兵追上去问询,才知此地为烟村堡子沟的红泥城地带。又打听到不远处的姬家山山高林密,地势陡峭,可以躲避,便架着曹文诏往姬家山跑。 才登姬家山,背后流寇便已追至,当先为数十马军,为首一将年纪轻轻跨黄马在前。他单人匹马来到山下喊话,要求曹文诏投降,并承诺若投降,必不会加害。 曹文诏看看山下的流寇,再看看左右血迹斑斑的亲兵,俄而仰天大笑起来。左右亲兵见状皆潸然泪下。又过一会儿,只见曹文诏慢慢走到一颗松树下,扶树低泣片刻,猛然拔剑自刎。 山下那年轻流寇将领见状,急令手下弃马登山。那数名曹文诏亲兵抱着主帅尸首大哭,还未等流寇逼近,便也都自刎而死,短短半炷香不到,所有人都已伏尸于老松之下。 夕阳渐下,余光照映着远处苍茫山脊,辉腾的阳光如同给它镶上了层耀目的金边。赵当世走到老松下,看着死不瞑目的曹文诏,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凉。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6黄土(四) 斩总兵之首献于阙下,赵当世理当居功第一。但他却不敢受这功。 这次能取得曹文诏的首级,纯属运气。若无李过的一路诱敌、刘芳亮等人在趟子坳的顽强血战以及之后的不懈追击,消耗了曹文诏几乎所有的战力,这功劳怎么也落不到仅仅只有五十骑的赵当世头上。 是以他坚决将取得曹文诏首级的主功推向刘宗敏、刘良佐二人,只说二刘布置得宜,果敢冲杀,方能令曹文诏授首。 他这一步退让走得还算明智,既得到了“亲手”击杀赫赫有名的曹文诏的名声,又不至于引来八队一班宿将的嫉恨。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当世尚未有“龙”这个级别,但进退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 在他的强烈推辞下,此战的首功算到了刘宗敏的头上。刘宗敏乃八队大将,素来蛮狠,此役赵当世又是归置在他的部下听用,认他为首功,他人纵有不满,也不敢吱声。次功则给了诱敌入彀的李过。其余刘芳亮、蔺养成等分居余功,各有封赏。 此次大破曹文诏,李自成还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其中老八队精锐便死伤二三百人,其余杂兵以及蔺养成、张天琳等部人马伤亡则不可胜计。虽说让曹变蛟带着数百骑兵跑了,但击杀了曹文诏这等强人,又缴获上好甲胄数百,李自成依然十分高兴。 更重要的是,曹文诏既殁,官军气势为之一沮。官军中愿意主动出击流寇的人马原本就不多,有此先例在前,各部官军都会掂量掂量轻重,更加消极,陕中的局势定会因此而改变。 心情大好之下,李自成对待赵当世的态度也更加客气,甚至起了招揽之意。赵当世当下有着自己的考虑,并不想就此进入闯军的系统,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甚至连赏赐下来的金银细软也只取了一小部分,相反,他向李自成请求补充兵马,好让他这个“哨官”名至实归。 眼下流寇气焰正盛,处于一个高速膨胀的阶段,各营各队都四处剽掠人丁充实自己的队伍,如今就连八队中一个小小的百户,手底下的人也多达三四百,赵当世自诩为回营哨官,区区五十人的人马实在捉襟见肘,扩充人马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拉壮丁的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必劳烦李自成?对此,赵当世有着自己的看法。关中连遭兵祸,不要说二三十岁的壮丁,就连下至十四五,上到耳顺的弱老也都早被来来去去的各路流寇官军筛选了个遍,自己再刨地三尺也未必能拉到上好的兵员。相反,李自成的八队势力强大,其中的兵员质量在各部流寇中也属上乘,赵当世自忖正处于草创阶段,基础兵力的素质还是要保证的,所以才打起了八队的主意,希望李自成在高兴之余能赏几个子儿。 李自成怎能不知赵当世的心思,但他也没有拒绝。一来赵当世所要求的人数不多,硬要拒绝反显得自家小气,人前坏了义气;二来他也想乘此机会敲打敲打几位不太安担的部下。故而在应承之余,首当其冲,就从高杰的部下抽出一百人,随即又分别从其他几名宿将手底下调人,凑成五百人,交给赵当世。 那些营中宿将与高杰都是当初与李自成合兵的元老,颇多部曲,平素地位几乎与李平起平坐。李自成对他们也很纵容,但一山难容二虎,在被敲打数次后,他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次抽人,因为数额不大,亦不敢怨言,然而其中,当然有人对此类的行径感到厌恶。 这且不提,再说赵当世成功要到五百健儿,那可比淘到金矿还要欣喜。刘宗敏闻知此消息,也想着对于赵当世此次让功有些报答,便从营中收拾了百余副甲胄运来,这意外之喜又免不得让赵当世登门拜访感谢。 有了这五百人为底,赵当世的信心大增,他采用营伍制,将统共五百五十多人编成一营,营中分一司一哨,暂时自任千总。一司为步兵司,辖五百人,分五哨,领司的把总以侯大贵任,兼领坐营官。一哨则为马军哨,辖五十骑,分两队,既充为标兵也承担哨探任务,领哨的百总以杨成府任。 关于是否让杨成府为百总一事,赵当世还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鉴于早前杨成府曾在五峪抛下众人单溜,他实在很难信任他将最精锐的马军交出去。然而自商州一路行来,杨成府的忠心又有目共睹,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赵当世还是只能将百总之职交给这个滚刀肉。 在听到赵当世决定让自己担任五十骑的统率时,杨成府几乎遭了雷劈般目瞪口呆半晌,俄而喜极而泣,又哭又笑,一个劲儿地给赵当世磕头,直道今后就算刀山火海只要千总一句话,他爬也爬过去。 侯大贵看不惯他窝囊样,直道他高兴傻了,揪起他来想要打两巴掌,却被赵当世拦下。杨成府只听赵当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这次我信你,但你记着,五峪的事若再犯一次,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杨成府闻言,唯唯诺诺,颤抖着身子只顾点头。 王来兴年纪小,不堪战,赵当世便着他做个中军,负责宣传号令。至于徐珲,在他没有完全摆脱官军的阴影前,赵当世不敢给予他任何实权,只将他留在身边充个参谋。徐珲知道自己不受信任,闷着个脸也没吱声。 这来自各营的五百人成分复杂,既有天启年间就开始闹的老革命,也有近些日子才从山里被逮出来的新兵;既有出身几代赤贫的农家子弟,也有在边关当过兵、闹过饷,投奔过无数队伍的老兵油子。赵当世虽对其中的一部分人不太满意,但不得不承认,李自成还算仗义,这五百人单看体格,放在官军中也属中上。 家底薄就别想着挑肥拣瘦,赵当世没有嫌弃任何一个人,看着这五百张朴素平凡的面庞,他只觉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这五百人被送来时,都手无寸铁,后来李自成是送来一些木枪、扁刀,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达标。赵当世带着侯大贵等人一处一处、一营一营的讨,或是利用金银进行交换,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百来柄木枪,上百把各色刀斧,以及寥寥数把劣弓,至于鸟铳盾牌等物什,那更是少得可怜。此前刘宗敏赠给的百件各类甲胄,也都分挑着,优先配给了马军以及司、哨军官。整个营的装备虽甚是简陋,但已经比绝大多数的流寇队伍要好上不少。要知道,强如李自成,他的前营也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手无寸铁。 赵当世依照后世的军训混以明代的军队操练开始对这五百人进行简单的行伍训练。这一做法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看着五百人在赵当世的教令下进行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练习,其他诸营的人都颇感新奇。就连李自成也闻讯来参观了一两次,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不以为然,看看笑话也就过去了——就凭现在这五百人的训练水平,连列个队都歪七扭八的,的确是个笑话。 赵当世对外界的看法毫不在意,他深信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只要训练能一直坚持下去,这五百人终有一天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为将官者须为表率,这可苦了以侯大贵、杨成府为首的一批军官。他们在普通士兵们训练完后,还得被留下加练到深夜。偶有怨气,给赵当世瞪上一眼,也就不敢再出声了。 本月间,闯王挟胜进兵,于淳化、耀州一带与屯驻三原的洪承畴、曹变蛟等对峙。曹文诏战死的消息传遍陕西,各部官军不敢撄闯王锋,大多拥兵观望。洪承畴在西安能够调动的仅有标下关门军二千五百以及曹变蛟逃回沿途搜罗而成的散兵二千。共计五千不到的人马想要挡住意欲南下攻打西安的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无奈之下,洪承畴只能故布疑兵,虚张声势。闯王不能测其虚实,又惮洪承畴昔日狠辣,竟也不敢再进。 闯王召集李自成等干将商议,决定不冒进,另择去处,遂引兵向东,欲图走同州、朝邑,出潼关。为了确保己军的行动不受干扰,同时指派混世王、蝎子块由平凉南下进入凤翔、盩厔一带剽掠,威胁西安以牵制洪承畴。 闯军先过富平,而后直奔同州,与此同时,还派出不少分队往各处县城剽掠。赵当世就被分到了一支攻打澄城县的队伍中。这支队伍规模万人,领头的是高迎祥手下一名将领,李自成也派出了一批人马协同,另外还有不少杂牌。 说起澄城县,城不大,却是鼎鼎有名。天启七年澄城知县张斗耀催征税粮激起民变被杀。事情规模虽小,却通常被视作陕地民变的正式开端。闯王要打此县,一方面为得是拔除周遭官军据点以及掠夺粮草细软,另一方面未尝没有纪念“革命先烈”的意思。 澄城知县毛昂霄才上任,出去面见上官,县城无主,就遭到流寇攻击。城中却也未尝惊慌失措,官府反倒组织军民据城死守,等待各地援军。那闯王的将领是个急性子,挥军猛攻三日皆不克,反折了不少人马,正在郁闷,忽有人夤夜自城中钻出求见,只说愿为内应,里应外合拿下澄城。 那闯王将领却犯了难。按说这是个拿下澄城的好机会,但他生性多疑,就怕是官军下了个套,诱引己军入彀。他踌躇一夜,拿不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召集各路票帅,商议此事。 说实话,此次派来攻打澄城县的人马中,杂牌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既非闯军系统,自不愿意为闯王舍生忘死,心中考虑的只有自家的利益安危。跟着大伙打顺风仗,烧杀抢掠他们高兴,但真要叫他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那种有去无回的勾当,还真不乐意。 闯王将领睁着牛眼,扫遍帐内多达数十人的各路头领票帅,一肚子窝火。这帮孙子出征前各个踊跃积极,嬉笑怒骂,如今到了节骨眼上,则均是霜打的茄子,焉着脑袋,一言不发。 正当帐内气氛凝结时,一名将领向前一步,跨到正中,拱手道:“我去。” 闯王将领拿眼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下又惊又喜,问道:“你叫啥?” 那年轻将领道:“小人赵当世,部下五百勇健愿听调遣!” “赵当世?”那闯王将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便是那个斩了曹总兵的赵当世?” “正是。”赵当世面不改色,微微抬了抬头。他分明能听到左右站立的那些票帅渠首中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果然是大名之下没假货!”那闯王将领本想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就用自己话代替进去。在场的都是些粗人,也不懂什么文词,越粗俗的话越听得懂。 “过奖!” “赵将军愿意出马,那是再好不过!”那闯王将领对赵当世的主动请缨颇为满意。这厮勇名在外,麾下部队的规模也不多不少,正适合来打头阵,“既然赵将军自荐,便就这么定下来了。”他生怕赵当世反悔,急急忙忙提高声调,在众人面前宣布。 “且慢,小人还有个请求!” “说。” “小人兵马入城后,所占地块,其他营头不可相争,这可要得?” 闯王将领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原来是这个,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此事易耳,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动你的物什。” 言毕不忘朝交头接耳的众人喝道:“尔等都听到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这赵当世再能也不过五百人,还能将全城都占了去?当下一面暗笑着赵当世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已经开始盘算入城之后的劫掠计划。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7摇旗(一) 作为一名新起的将领,赵当世现在迫切需要两方面的支持——名声与原始积累。这二者缺一不可,要想混出名堂,不被茫茫如海的流寇势力所淹没,他有时只能选择赌博。 这一次,他赌对了。 通过内应,流寇很快攻破了据守多日的澄城县城,作为头一股冲入城中的势力,赵当世首先指派侯大贵等控制了县衙、仓廪与武库。 县衙乃知县治所,仓癝与武库乃一县钱粮兵甲的贮所,赵当世当先占领这三个地方,也就把整个城池最有价值的三个位置给控制在了自己手中。 知县毛昂霄早前便出谒上官去了,城内暂时由县丞李可受、主薄戴一相主事。这二人心怀忠烈,坐在衙中等待流寇。属下好些官吏寻到县衙,问询去留,岂料听到这二人死社稷的提议,当场便有多人大哭起来。正欲各自奔逃,赵当世兵马早到,全都捆了个结实。 对于这些人,赵当世不想杀。流寇的队伍里从不缺勇士猛汉,最缺的就是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讽刺的是,流寇们造的是这些官员吏僚的反,到头来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等,都不得不起用这些他们生平最恨的文士。事实证明,任何一个单纯以武人作为主体的政权都不可能长远,事实上,没有知识分子将政务系统化的政权也不能称之为政权,充其量只能是土匪武装。 面对赵当世的招揽,从李可受、戴一相始而下,并无一人答应。李、戴二人甚至不畏刀枪斧钺,开始破口大骂。这些深受程朱理学思想熏陶的文人,都将忠君爱国放在首位,命可以不要,但名是绝不能败坏的。 不单赵当世,也有好些流寇头目有意识地想要招揽一些知识分子为自己效力,但真正获得成功的却少之又少。纵然有好些贪生怕死之徒慑于威逼而入伙,但其中大多只是些夸夸其谈、才不堪用之辈,精英凤毛麟角。在这方面,拥有正朔的明廷对于人才精英的收揽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赵当世不甘心只做一个土匪流贼,他求贤若渴。在他的计划里,只要有机会就要对这些衣冠士子进行招揽,哪怕一次两次都徒劳无功,但坚持个几十上百次,总能收到些有用之人。 赵当世围着被逼着跪伏阶下的众澄城县官吏转了好几圈。途中,李可受、戴一相二人的辱骂贯彻整个衙门。侯大贵性子躁,数次抽刀要搠他们的嘴,都被阻止。最后,赵当世觉得不给这帮人下些猛药收不到成效,冷言道:“尔等听着,现投降为我效力,一切无事;如若继续顽抗,不单尔一人,尔等阖家上下一个也甭想活命!” 他发起怒来,声势之间自有一股威慑,众官吏闻言,胆小的已经抖如筛糠,只有李、戴等寥寥数人毫不在意,兀自高骂。 赵当世见依然无人应答,便给侯大贵使个眼色,侯大贵手痒多时,二话不说,揪过李可受,手起刀落,砍了脑袋,鲜血顿时喷溅满整个石阶。 几个官吏肝胆俱裂,惊呼着便吓晕过去,戴一相脸色煞白,唇齿颤动:“贼寇就是贼寇,你便杀了我,我也不会屈从!”话音刚落,就被侯大贵提溜过去,抹了脖子。 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摆在阶前,余下诸官吏要么已经昏厥,要么惊恐的说不出话来。赵当世望着他们,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拖泥带水,着人将昏过去的人泼醒,高声道:“我赵某素敬读书人,今诚心求贤,只为打破朝廷昏庸统治,还百姓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太平,尔等之中只要有才能者,不计人品身份,我都愿录用。”顿了顿又道,“不瞒诸位,今纵然将诸位释去,于衙外为其他人马所得,死相定然较此二位要难看百倍。今日诸位愿意为我赵某施展才能者入伙,不愿的,我赵某也当个好人,手快刀利,痛快送尔上路。” 这番话说完,底下各官吏多黯然垂泪。赵当世等得焦急,又看了看侯大贵,侯大贵心领神会,呼道:“送尔等上路!”挥舞腰刀,眨眼间便劈倒两人。那些官吏虽然心中惧怕非常,但也不知怎地,就是没人开口求饶。眼见阶下已经伏尸七八具,血流成渠,赵当世好生失望,转身要走,却有人高呼:“小人愿为将军效力!” 赵当世心神一荡,急看过去,但见后排一着青衫者正挺立上身,朝自己这边看来。侯大贵恰好杀到他这里,闻听此言,愣了神,抬眼看向赵当世。 赵当世三两步走到近前,扶起那人,细细观之,只见那人四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獐头鼠目的,颌下还留着几根凌乱的胡须,形象气质十分符合赵当世脑海中对“奸商”的定义。 “敢问先生尊讳?”观感不佳并不妨碍赵当世接纳此人,万事开头难,不管好歹,现今已有第一人主动投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小人何可畏,见将军陈词激昂,甚为之动,心情涤荡之下甘愿为将军召,衔环负鞍,尽绵薄之力。” 此人脸皮之厚,尤胜杨成府,赵当世在心里给了他头一个评价,脸上如沐春风:“何先生深明大义,足见智虑过人。赵某需要的便是先生这般知进退,明是非的英才。”紧接着道,“先生家居何处,我立刻着人前去保全尊府上下。” 那何可畏要摇摇头道:“承蒙将军好意,小人父母早亡,妻子亦没,已经孜然鰥居多年,只有草庐一座,微不足道。”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厮光棍一个,怪不得毫无顾忌。此人其他不明,单凭这张厚脸皮以及胡乱放炮的那张臭嘴,倒似有可用之处。 当下他不再追问其他,派了几名手下跟着何可畏,令他回家收拾细软,顺便再招降剩下的几人。剩下的几人见何可畏带头,也降了三个,只不过这三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人形,只顾磕头求饶,这般表现,比起前番何可畏来无疑差了许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赵当世没有在意,只是按例收了。 侯大贵带人将县衙搜刮一通,没发现多少有用的东西,而后仓癝那边来报,也言钱粮不多,赵当世心瞬时凉了半截。好在武库传来消息,说是有着许多甲胄兵刃,铳炮也有一些,心情复振。 赵当世准备去武库盘点,前脚才跨出衙门,后脚就有人急报,言负责仓癝的杨成府正带人与他部殴斗,形势险恶,便旋即改变主意,转马过去瞧个究竟。 尚未至仓癝前,便已听到那里喧嚣。赵当世连抽数鞭,催马近前,只见人群沸乱,大致可以观察出是两股人在对峙。 赵当世一出面,现场安定下来不少。几团正在捉对混斗的兵士都被拉开,惟有一处,兀自厮斗。 “此乃何人?”赵当世看着眼前景象,吃惊不已。只见一个满颊乱须的偌大汉子,壮如铁塔,正以一敌四,与自己手下的健儿徒手搏斗。想自己手下那四名健儿身体也算上乘,眼下竟然被那大汉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杨成府边轻轻摸着自己被打肿的右颊,哭丧着脸道:“千总,这黑汉可恶至极,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弟兄们已有三四人为他所伤,左右遮拦不住。” 赵当世错愕地看着那汉。见他挥舞着钵盂般大的双拳虎虎生风,五六步内无人敢立。自家四个健儿气势穷蹙,眼见是要败了。 关键时刻,赵当世提气喝断:“壮士且住!”一连喊了数声,那汉子战斗正酣,只作不闻,最后还是那四个健儿瞧见赵当世,连滚带爬过来求助。 “壮士且休动手,敢问尊姓大名?”赵当世走两步上前,挡在来势汹汹的那汉身前。 那汉走近,几乎高赵当世一头,见对方穿挂整齐,又出言客气,便收了拳头,粗声问道:“尔乃何人?” 一开口,一股浓郁的酒气登时喷在赵当世脸上。看来,这汉此前在城内抢了不少酒喝。 别人都忙着劫掠衣裳金银,他却两手空空,满脸酒气,赵当世觉得此人大大有趣,笑道:“在下赵当世,观壮士出手不凡,想必是有名人物,特来求识。” 那汉未答,旁人先替他说了,只听有人道:“他姓郝,没甚大名,在军中任一名掌旗手,逢战摇旗格外卖力,都称他郝摇旗。” “郝摇旗?”赵当世一怔,似乎曾有耳闻。很快回想起来,此人不就是日后夔东十三家之一的郝永忠吗?原来此时尚只是个小小的掌旗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想在这里遇见。 不说赵当世心下思虑,那郝摇旗听到“赵当世”三个字,也是肃然起敬,收了狂态,亦拱手道:“原来是斩了曹总兵的猛将,姓郝的失礼了。” 正说间,又有数骑赶到,领头者翻身下马,赵当世看去,原来是那闯王将领。 那闯王将领四下看看,心中便已了然,哈哈笑着走上来对赵当世道:“误会,误会。我手下这些小的们不认路,走错了地,冒犯了赵将军。我这就叫他们滚球,赵将军给我个面子,切勿见怪。” 他破城前当众宣布过赵当世拥有所占区的绝对控制权,不好食言,手下这些牛鬼蛇神惹是生非,使他脸上着实无光。尤其是那个郝摇旗,本来好好的一条大汉,勇冠三军,却有个嗜酒的毛病。不沾酒还好,一闻到酒味就迈不开步子,喝上了头就要发酒疯。大好的前程数次被这破毛病断送,混迹多年到头来还是只能在闯营当个名不见经传的掌旗手。 他想着回去后要好好教训教训郝摇旗,杀鸡儆猴,哪料赵当世忽道:“那叫郝摇旗的汉子甚是投我脾气。将军若愿相让,小人可以美姬交换。”末了补充一句,“适才小人的人在县丞府上得其一美妾,妖艳非常,绝非凡品,将军见了定然满意。” “嗯?”那闯王将领看鬼般看着赵当世,不知他生了个什么脑袋。这郝摇旗是有名的刺头,最能来事,闯王当初将他放在自己麾下自己就千八百个不愿意,却一直没得机会踢了他。这姓赵的小子不知哪根线搭错了,竟然愿意以以美妾换这样一个糙汉——看不出,年纪轻轻,口味却这般重,果真是年轻才俊,我不及也。 当下思忖片刻,便即答应,召唤郝摇旗上前。郝摇旗一听自己归属赵当世部下,甚为欣喜,完全不顾原来上级的难看脸色。他在原先的营头中颇受打压,发展艰难,如今换个天地,正好再展雄风。 赵当世轻易要到了郝摇旗,心情甚佳,又与那闯王将领胡言乱语几句后对方便带着人马离去。杨成府听闻那郝摇旗被千总收到帐下,又气又恼,满脸怨恨地瞪着郝摇旗,却是敢怒不敢言。 澄城县不大,被万余豺狼虎豹剽掠一宿,自是为之一空。清早走在县城街道上,仍有些不尽兴的流寇还在忙碌。主街上几个人忙着搜罗死人身上,但屁都没有,他们很不满意,嚷骂着离开,有气愤的甚至拔刀乱砍,把一具本便模糊不清的尸首卸成了好几块。另一边几个被轮'奸了一夜的少女基本都没了人样,但依然不断有人对着她们血迹斑斑的身体忙活。她们双目空洞无神,面色惨白死寂,头歪向一边,静静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们。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赵当世不是圣母,但他还有良知,澄城县这犹如修罗地狱的景象他见过无数。但如今的他尚无力改变这种情况。他能做的,只有快步离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自己尚为砧板上的鱼肉,又怎能改变其他鱼肉的境地?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8摇旗(二) 七月底,在洪承畴的催逼严令之下,各部官军终于不再作壁上观。左光先、张全昌、赵光远、贺人龙、尤翟文等陕地各路人马陆续应召前往西安至潼关一线集结。 洪承畴觉察到高迎祥、李自成意欲东向出关,遣张全昌、曹变蛟抄小路提前赶到渭南、华州地面,加固关防、扼守山路,并于出关的各条道路设兵游弋,进行骚扰阻截。此时高迎祥与李自成正围困颌阳,久战不下。俄而派一支偏师往潼关进行试探性的进攻,在红乡沟为亲自督战的洪承畴击退。二人忧虑官军势大,遂撤围分兵,一路复西去平凉,一路南下富平。 官军集中兵力对付闯王闯将,陕东南的流寇复炽。老回回于商洛一带休养逾月,又与西营八大王、闯塌天、掌世王、整齐王等合兵,声势浩大。混世王、蝎子块在西安周遭讨不到便宜,便由商山道、洛南道南下,合于诸流寇,由是商洛一带,流寇遍布,漫山遍野,不下数十万。 老回回等既强,东扣丰阳关,为监军道苗胙土及副总兵贾一选、周继先所拒,不得入。又走关后小径罩川口,复为勋阳巡抚卢象升下周士凤、秦翼明所破,只得转攻朱阳关。 朱阳关参将徐来朝部下天津兵三千,日日思归,不愿随徐来朝入山,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引众袭来,天津兵索性哗变四走,为流寇所灭,徐来朝独逃。流寇遂入屯河南索峪,尤世威带五百关宁军守兰草川山隘,与之对峙。怎料军士水土不服,军中大疫,战力全无,与流寇战大败,尤世威以及游击刘肇基、罗岱皆负伤而逃。自此陕、豫道路复畅通,流寇来往无忌。 明面上这段时期流寇多面开花,占了上风,然从长远来看,赵当世并不认为继续滞留于陕豫边境是明智的选择。 李自成等人有他们的想法,陕豫边境众寇云集,结营而行,用庞大的兵力优势来对抗官府的不断围剿。这样做无疑比各营单独行动更具有安全保障。不过弊端同样明显,一来各部团簇,地狭人多,早已被反复剥削过的陕豫之交对于流寇们的承载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作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赵当世对这样的困境有着深切的体会:只看各部流寇中实力最强的闯王部,也只有中营亲兵等精锐部队尚可保证一日二餐,其余杂部说用稀粥吊着性命已是夸耀,更多的只能四处挖掘野菜、采集野果,捉些虫鼠勉强度日,虚浮的步履、浮肿的躯体根本无法支撑起常规的战斗。赵当世部众不多,又与李自成、刘宗敏有些关系,故而此时境遇还行,但如此长久下去定非上策。二来官军目前势蹙,然而朝廷还在不断添兵,洪承畴等人已经开始重新布置战场,面对步步紧逼的官军,困于方寸之地流寇实则处境险恶。三来关中各路势力来回拉锯角逐,各个目标太过明显,发展空间已无,如赵当世这般的小队人马如不依附于大势,旦夕必亡。赵当世不愿意继续留在李自成手下被他逐渐吸收到闯军系统中去,他需要一片新天地。 目标有三:山西、湖广、四川。 湖广被首先否决了,原因很简单,卢象升在勋阳。欲入湖广,必经勋阳,凭赵当世这点本钱,怕还不够给这个绰号“卢阎王”的巡抚塞牙缝。山西也很快被排除。因为据赵当世打探,山西巡抚吴甡为防流寇复窜山西,已经着虎大威等悍将以精兵把守蒲津渡等沿河各处渡口险要,要想过去,犹如过天堑。最后剩下四川,可以考虑。 当下明朝廷的焦点集中于陕豫,不暇顾忌川蜀,川中亦有不少如摇黄贼之流的贼寇,多出赵当世一伙,未必会引起注意,在那里也许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赵当世只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王来兴与侯大贵。出乎他的意料,侯大贵竟然对此事颇为赞成,照他的话说,便是早就受不了在闯营中的鸟气,尤其是那老八队的人,个个都跟磕了枪药般,见人就瞪,若非寄人篱下,早入他娘的。 侯大贵没意见,赵当世便放心了一半,这厮缺点多多,却不妨碍他能帮着拿个主意,有他在,便有个帮手,省心不少。 主意虽然拿定,眼下形势不明,赵当世也不想贸然行动,暂且耐心等待时机。知情的三人均守口如瓶,是以全营上下五百来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李自成自与高迎祥分兵,就在富平一带转悠,他不骚扰官军,官军也不来打他。两下虽有些小摩擦,但大体上相安无事。高迎祥又破咸阳又围扶风,动静闹得很大,吸引了官军的注意力。 赵当世在李自成营中也无有战事。除却派出马军定时哨粮外,便整日操练兵士,大半个月下来,手底下那些不谙纪律的兵士已经稍有模样。尤其是侯大贵等人,在赵当世日夜不停的催逼练习下,姿态动作有了很大的提升,俨然已能作为表率进行示范,如此一来,赵当世压力陡减,不必再时时刻刻陪着众兵士训练出操,充当示范了。 列队、报数、齐走,这些动作虽然简单,但却是一支可战之军的基本素养。令行禁止,说来容易,真正做到的军队却寥寥无几。赵当世需要的不是这些兵士的个人武勇多么强悍,他要的是一支可以如臂使指的军队。 很快到了八月,月初,下了一场小雨,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天。次日清晨,赵当世便令兵士与营外空地列队操练。 今早的负责人是徐珲。他名义上是赵当世的参谋,实际上毫无实权,不过手下这些兵士对此并不知晓,又见他终日板着脸,严肃异常,还是非常畏惧他的。徐珲此前在张全昌手下任个百总,大小也是个军官,对操训兵士的章程自然熟稔,由他主持操练的那天,效果都比侯大贵等人要好。他似乎有心改变在赵当世心中的印象,每逢训练,分外卖力,直要将这些兵士练到双腿打颤,双臂酥麻方罢,因而兵士们私底下给他起个“徐灵官”的绰号,意指其犹如道观里的灵官般铁面可畏。 那在澄城县投顺的何可畏也时常来观看。每每都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直将这五百兵夸赞到天上去,说就算昔日所见督抚标下军马也没这般齐整。又顺势赞叹赵当世治军有方,有古来名将之风,甚至以前朝戚少保为比。 赵当世知他溜须拍马,根本无甚反应。何可畏热脸贴上冷臀,摸不着这上官虚实,当初在县中官场的那一套也施展不开,心中惴惴,一举一动都无比小心,只恐哪天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就被拖出去剁碎喂狗了。 赵当世暂时用不着他,便让他跟着王来兴,记录营中入账开支。他前在县里便常做府库银钱来往的事,这会儿操持老本行,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王来兴不识字,有他为辅,清闲不少。又知赵当世识字,却也不敢徇私作祟,还跟在小他二十多岁的王来兴屁股后边,一口一个“中军大人”叫着。 何可畏又奉承几句,得不到回应,好生失望,怏怏离去。那边一个人影匆匆走来,走到近前,附耳对赵当世道:“千总,大事。” 赵当世瞥他一眼:“侯把总啥时候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侯大贵弓着眉头:“千总休要戏言,确有要事。” 赵当世瞧他模样,与平日里大相径庭,说不得真出了事,便与他走到一僻静处道:“说。” “高鹞子要反水。” “哦?”赵当世一惊,高杰与李自成貌合神离他早就料到,叛变也是迟早的事,但没想是在这个当口,“你从何得知?” 侯大贵一本正经:“属下去小解,侧房亦有人,乃高杰营中亲兵,与人交谈,被属下听个分明。”为了防止人畜胡乱排泄引起疫病,八队诸营皆建有简陋的茅房。赵当世人少,又初来乍到,被安排在后营,紧邻高杰部,是以便溺处也共用。 “高杰营中俩夯货在隔壁屙屎,属下侧耳倾听,其中一人乃高杰近侍,只说高杰趁李闯出营之际,常与邢夫人私通狎欢。又说那邢夫人心中有鬼,害怕东窗事发。高杰却劝她安心,言自已与官军接洽,早晚就在这些天便要脱离闯营投官军。” “此话当真?”赵当世难以置信地看着侯大贵。此人就连上个茅房也能探听到这等重磅消息,这份敏锐果然不同常人,自己确没看错他。 “千真万确,属下要有一句诳语,便叫天阉了,从此生不出带把儿的。” 他发这种毒誓,看来高杰要反之事无疑了,只不过到底何时,却要搞清楚。 “这属下就不知了。那俩货来得早,只闲聊一小会儿便相继离去,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早在去年九月,李自成将副总兵贺人龙围困在陕州时,以高杰与贺人龙同为米脂乡党,令之招降贺。但贺人龙反劝高杰归降,并在往来书信时,派人先见高后见李。李自成本便对高杰不信任,当下疑窦丛生,立将其从围城部队召回守御老营,另择良将代之,高杰因而惊惧非常。高与李之间嫌隙愈大。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高杰的能力在与李自成联合的诸营头领中过于出挑,又与邢夫人有着讲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他不反,李自成迟早也会除掉他。 高杰猛鸷悍将,如今在八队里只能呆在后营管管后勤,这份打压,落在任何一个气血方刚的汉子头上哪个受的了?赵当世想到这里,又有些同情高杰。然而,换个方向思考,这倒有些好处。后营囤积粮秣钱粮,军械兵甲,高杰掌管这些,又与邢夫人狼狈为奸,不消说,油水定捞得不少。赵当世营地与其营毗邻,也曾出入过他营多次,当中兵士个个穿戴齐整、脸上油光水滑的,待遇极好;甲胄火器也有不少,甚至连弗朗机、虎蹲炮、过山鸟之类也有个二十余尊。其余什么金银财物那就更无需多言。这些可都是令赵当世眼红的。 也许能趁这个机会狠狠赚上一笔。 赵当世心中活泛,不断盘算。侯大贵被晾在一边,见其沉默良久,忍不住道:“千总,咱们,咱们要不将此事禀给姓李的?” “不急!”赵当世猛一摆手,压低声音,“此事暂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泄漏半分,拿你是问!” 侯大贵茫然的看着他,不知虚实,但看千总那似曾相识的模样,便料定对方一定又怀了一肚子坏水,故不多言,只道明白。 “你探得这等情报,也算立功,暂且记下,日后加赏。”赵当世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却在他转身前加一句,“把杨百总叫来。” 侯大贵愣了一愣,随即快步离去,很快,满头大汗的杨成府就匆匆赶了过来。 “属下见过千总!” “军中无需多礼。”杨成府见了人就要行礼,赵当世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些日子,干活最卖力的既非侯大贵也非徐珲,而是这个滚刀肉。他既任了马军哨百总,直像变了个人,无论哨粮、侦查乃至训练兵士,都是使十二分的力气。也许是为了对得起这份军职对得起赵当世的信任与“知遇之恩”,又或许是有危机意识怕被他人取代,总之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不见休息。随口问两句,便知他方才正处理一批外出侦探的斥候回禀的报告。 赵当世并无任何嘉奖的话。他认为杨成府这样的行动才足以担负起一个马军哨百总的头衔,若他还似往日般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下面代替他的人不是没有。让他保持在这样的状态对他个人、对整个营都有好处。 “千总召见有何吩咐,属下洗耳恭听。” “有一紧要任务你仔细听着。在每日外出探查的斥候里遴选些机灵的,专负责监视高杰营中动静,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高杰?”杨成府一听,双目立时瞪得浑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9摇旗(三) 杨成府有预感,这次是取得赵当世信任的最佳时机。侯大贵原先不过是不入流的一个小小伍长,谁知仅短短二三月,他竟已爬到了自己的上头,整日价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千总大人倘若有事,必与其商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姓侯的已经是营中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细细想罢,还是得自省。姓侯的一路来不畏风雨,屡屡请缨充当哨探、值守乃至于冲锋陷阵,几次死里逃生,这卖命的本事大伙儿瞧在眼里,当上把总那是名至实归。反观自己呢?往往贪生怕死,懒惰颓丧,与侯大贵相较,高下立判。更别提自己此前还有临阵脱逃的污点。 好在千总仁厚念旧,非但不惩罚,反而擢升自己为马军百总。这份恩情,岂是道声谢、磕个头可报?要知,底下还有不少人都巴巴望着这个位置。他杨成府好歹也是个赳赳男子,再不振作报恩,岂非禽兽?无论为己,或是为赵当世,他都必须改头换面。 在强烈危机意识的驱使下,杨成府发了狠,甄选出马军哨内十名名骨干,要求他们远近散布在高杰营外,日夜不停地监视,一日十报,即便高杰解个手也得第一时间上报过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般日夜勤查,果真有了收获。一日,斥候来报,言称从高杰营中出三骑,径往东去,斥候暗中跟随数里,眼见彼等进入官军控制区,这才撤回。 杨成府得信,大为振奋,一扫几日来的疲倦,脚下生风就向赵当世禀告。目前屯驻在东面的官军乃是贺人龙与孙守法两部,联系到贺人龙此前就曾经与高杰互有往来,高杰在这两天行动的可能性极大。 那三骑在贺人龙、孙守法那边逗留一日,于夜间倍道赶回营地,但在中途便被久候多时的杨成府等擒获。三骑无一脱逃。 面对审问,那三骑将高杰与贺、孙二人约定的投诚时间以及路线等具体事项一五一十地托出。这也亏得赵当世以李自成为幌子恐吓这三人,若只是以赵当世自己的名头,他们未必甘心轻易求饶。 这三人同时还提供了另一条重要消息:刘良佐也要投降。 这刘良佐与高杰当初一齐来投李自成,如今又同降官军,还真是共始终、不离弃的好兄弟。 原本历史中,刘良佐是在高杰投降后不久才寻机复归官军。也许因为赵当世的横空出世,产生了小小的蝴蝶效应。 赵当世只说闯王闯将已知高杰反水,旦夕必先清内贼,后破官军,说着拔刀就要剮了三人。三人吓得屁滚尿流,求饶不断,直呼为高杰威逼利诱,不敢不从,若给个机会,定改过自新、将功赎罪。 赵当世闻言收刀,好言抚慰几句,旋即令三人如常回营,且吩咐回报高杰只可提官军那边的接洽,不可显露半分异常。那三人命悬一线,岂能不答应,点头如捣蒜,赶紧应了,连道必遵闯将之命,戴罪立功,灭了叛徒高杰。 从那三人口中了解到,高杰与刘良佐此次投敌,分为两路。高、刘二人带领主力人马走一路,高杰部将李成栋押运营中积攒下的金银珠宝、兵器甲胄、钱粮布匹等物资行另一暗路。赵当世的目标便是李成栋的那一路。 李成栋,军中绰号“李诃子”,骁勇多智计,深得高杰信任,由他押送辎重,对付起来还真有些棘手。然富贵险中求,不冒风险怎能得到超乎寻常的利润?赵当世乃胆大之人,并不因此有半分退缩。 又过了两日,李自成例行亲自带兵出营往四周探查,高杰的部队便在当日深夜悄悄动身,他也算是心思缜密,从组织部众到率部离营,诸多事项预先都思忖过一遍,是以整个过程进行的极为隐蔽,若非赵当世特意派人监视,恐怕一早起来就只能看到一座空营。 赵当世得报,坐营不动,只让侯大贵、杨成府整饬军队候命。待斥候又报高杰部已走远,方开始部署兵马,同时派人前往刘宗敏处,通报高杰叛逃一事。 刘宗敏正搂着三四女子睡得正酣,忽闻此事,大惊失色,弹身而起,火速传令部下集结。他先派人去高杰营中查看,果见除了不知情的杂兵外,高杰已经带着五十余家丁人去营空,而后马不停蹄赶到赵当世这里询问详情。 赵当世也作迷茫状,只道也是巡更的兵士发现,方才得知。李自成不在营中,刘宗敏便全权代表决断,当下也不迟疑,带兵径追。他追的,却是高杰、刘良佐所带主力,赵当世则带人去追李成栋。 黑夜茫茫,小道蜿蜒,李成栋带着百余人趁着月色埋头赶路。除却三十名家丁亲兵,手下尚有数十推夫推着数十辆羊角车。这些羊角车上部全用麻布遮盖,下面则堆积着各种物件以及粮秣,甚是沉重。有几个推夫稍有迟滞,随即便会遭受一阵猛烈的鞭挞。 李成栋边喝令队伍加快速度,边朝后瞧去。这时已经离八队大营有一段路,再赶一会儿,进入官军势力圈,贺副将与孙游击自会派兵马接应,那时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想到头来竟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李成栋心中可倍儿高兴。他尚沉浸在对从良之后锦绣前程的幻想中,脑后却传来一阵尖啸声。 这声音他听到过无数次,几乎是反射性地滚下马大呼:“敌袭!”动作虽快,却也免不了肋下中了一箭。 李成栋的人在飞箭之中乱成一锅粥,进退失据。在李成栋拼命大呼下才慌慌张张点起火把查看。前番漆黑一片,中箭者虽有,但并不多,当下火光一朝,登时又引来万箭齐发,中箭者无数。 李成栋挥刀砍断腰间箭柄,立刻下令将羊角车推到一起,以车为栅围成个半圆形的防御阵,同时聚集起弓手铳手,开始反击。 “贼怂的东西,坏老子好事!”眼看就要将辎重成功护送,岂料杀出这么一遭,李成栋哪能不气急败坏?但他也非等闲,很快便定下心,在他的组织下,原本有崩溃之虞的部下重新收拢起来,依托车阵进行抵抗。 侯大贵在暗处觇得敌情,心里还挺佩服这李成栋,同时又想果不出千总所料,这姓李的的确是根难啃的骨头。当下暂停攻势,提嗓大呼:“前面的弟兄听着,高杰叛逃,与尔众无干。掌盘子已分遣大军追来,若识相的趁早解刀卸甲,以免徒劳丢了性命!” 一连高呼数声,李成栋只作不闻,相反还招呼左右:“给老子狠狠打这狗怂!”他手下那些铳手依命朝着侯大贵声音传来的方向密集乱轰,在这种黑暗下,鸟铳射出弹道为直线的弹丸命中率较之弧线轨迹的箭矢无疑大上许多。侯大贵没料到李成栋来这么一手,只听两耳边“嗖嗖”声不绝,急忙伏地爬开,身边一个百总却中了一弹,满头是血被拖到了后边。 “他奶奶的!”战事初起便损失了一员百总,侯大贵勃然大怒,这是他头一次带这么多人作战,敌明我暗还吃了亏,如此表现传到赵当世耳里他形象焉在?盛怒之下他大喝一声,即令部下冲锋,“随老子冲他娘的!” 头一批近百人挥舞着刀斧、挺着枪矛呼喝着向车阵冲去。李成栋不为所动,严令部下不得妄击。待目测对方近到十余步,方一声令下,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铳响,冲锋着的近百人中十余人当场被打死。 剩下的赵营兵士冲到车阵前时,李成栋早已换上了长枪手守在前面。他们将长枪透过羊角车的空隙不断刺出,收割着意欲爬车跳进阵内的赵营兵士性命。双方隔着车阵胶着有顷,侯大贵这边未能突入一步,反倒损失不小。在损失了五分之一的人后,第一批冲锋的赵营兵士只能撤退。 在阻击追兵的同时,李成栋也不忘派人继续向东求援——前进的路上并没有阻碍,自己只要继续坚守,等官军援军赶到,依然可以保全这批物资。 侯大贵很快组织起第二波攻势。这次他吸取教训,将弓箭手摆在前面,刀斧手紧随其后,徐徐推进。弓箭射出的箭矢绕过羊角车,不断命中蜷伏于车后的高营兵士。 李成栋不甘挨打,重新调集铳手回射。他部下大多是鸟铳手,弓箭不多。威力虽大,射程却差了不少。这倒不是说鸟铳射不远,只是侯大贵颇为狡猾,只让弓手列于八九十步处。在这个距离,加上赵营兵士处于暗处,手执鸟铳的高营兵士在对射时明显精度不足。 对方的弓手不断发射着箭矢,而车阵里的铳手光填装便得花费上许久。不单是羊角车,李成栋的身前的地面上也插满了箭柄,他感觉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不是办法,便点了一批人越出车阵肉搏,意欲驱散对面的弓箭手。 这可正中侯大贵下怀,他早在左右预备了人马,此时高营兵士自己出壳,当即指挥夹击上去,两下混战在一起。 混战时,侯大贵的弓箭手尚可抛射杀伤前阵后的敌军,而李成栋的铳手则只能干瞪眼。李成栋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想要亡羊补牢已来不及。那些出阵的高营兵士们被对方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若想重拾主动,只能退守阵内,但这么一来,那些出阵兵士的性命就白白送掉了。李成栋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家亲兵被围歼,只能不断从阵内抽调兵力驰援,连推夫脚夫亦尽数拨上,以期在阵外就能击垮对手。 侯大贵的人马就如同磁铁。不断吸引着李成栋添兵。随着车阵内的守军不断减少,他所设的这个车阵也已形同虚设,一场防御战至今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完全的混战。 侯大贵身先士卒,提梃衔刀冲在前面。他人多,且个个争先骁勇,气势上并不输于高营。双方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缠斗良久,胜负难分。 李成栋心中焦急,不断看向前路。那里依旧黑漆漆的,毫无声响,他多么希望此时能从那里冲出一队兵马,帮自己解围。 眼前的这支小军队好应付,但对方也说了,闯将大部队就在路上,若不能及早和接应的官军会合,拖下去凶多吉少。李成栋一面观察着战局,一面默默祈祷援兵早一刻到来。 也许是他的诚心起到了效果,猛然间,从东面道路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李成栋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拍拍脸仔细听,那边分明就是有人来了。 援军到了! 他大喜之下正欲高声呼喝鼓励己军,威慑敌军,谁知当先一骑从东面黑影里跃马而出,同时将两颗人头飞抛过来:“李诃子,瞧这是啥子?” 左右拾起人头查看,随即苦着脸说道:“不好了,援军来不得了!” 那两颗人头正是属于早前被派出求援的使者。李成栋怒喝一声,张弓便朝那人劲射,口骂:“赵当世,你个婢养的,尽做这等腌臜事。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相逼!”两营相隔不远,他认得马上这个嚣张的骑士就是赵当世。 赵当世不答,偏头一闪,一挥手,身后数十骑兵铁蹄翻腾,径冲过来。李成栋见阻拦不住,飞身上马便走——他左右兵士此刻都已被派去混战,护卫的亲兵寥寥,无法抵挡。 原本历史上,李成栋甘为鹰犬,为清廷射死隆武帝、生擒绍武帝,更一手策动了嘉定三屠,虽最后有反正之功,却瑜不掩瑕,过大于功。这等反复无常、凶狠毒辣之人,赵当世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留下大部分人马夹击高营兵士,自率七八骑追赶李成栋。 李成栋伏鞍策马狂奔,跟随的手下逐渐稀疏,到最后只剩单人独骑尚自逃命。他发现赵当世穷追不舍,心下叫苦不迭。眼见要被撵上,却有一彪军从斜里冲出来,直接将他撞于马下。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0摇旗(四) 李成栋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两圈,须发皆散。他自以为被闯将所俘,挣扎着偷眼向上看,却见当先马上那名将官明军军官打扮,背后旗手所擎旗上斗大的一个“孙”字,当即心念电转,伏地磕头道:“孙游击救我!” 来人正是游击孙守法。高杰投诚官军,他依照约定在此附近负责接应,等来等去不见人来,便引军向前,不想却碰到李成栋这么个光杆。 赵当世也发现了孙守法。这姓孙的在曹文诏手下混过,个人武勇极为突出,善用一条铁鞭,无人能敌。自己势单力孤,还是及早脱身的好。 孙守法问明李成栋来由,分遣左右去追赵当世,但天黑路狭,敌情不明,他也不愿浪战,于附近兜转一圈,即要离去。李成栋大惊疾呼:“游击不可,我营军资及贡朝廷之钱粮尽为其所劫,当火速遣兵往夺。” 他苦苦哀求,孙守法也颇有些心动,正欲调兵,贺人龙处来人急禀:“副将与贼激战,胜负不明,特请游击驰援。”贺部负责对高杰、刘良佐进行接应,此时正与追赶到的刘宗敏战作一团。 当下孙守法将手一摊:“你也听到,贺副将遭贼,情况紧急。非是我不愿夺辎重,只是事有经重缓急,主次得分清,你家将军若有个差池,岂非得不偿失?”话毕,不再多言,勒转马头,喝令全军行动。李成栋无可奈何,只得将一口怨气咽下,跟在后边。 待赵当世再次兜来,原地只剩下寥寥五六辆羊角车——之前他曾吩咐,将大部分的物资转移隐匿在他处,由侯大贵全权负责。如今事成,就与杨成府带着剩下的人马推车回营。 天刚麻麻亮,刘宗敏也带人回来了。赵当世领人推着羊角车,提着一大摞人头,赶去见他。却见刘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详问经过,原来他本已追上高、刘二人,正与之激战,官兵忽至,两下又打,过不多久,又来一支官军,双方一直厮杀到后半夜,他感到捉叛无望,乃返。这折腾一夜,人没截住、好处也没有半分,自家兄弟倒死了不少,怎能不气。 复问赵当世如何,赵当世已有措辞,只言亦与官军相逢,混战一场,虽击退其众,却也无力再战,只夺得一些物资,斩杀些叛军人头,全数奉于帐下。刘宗敏心情不好,满脑子想着该如何与李自成汇报,便指示手底下人去清点物资人头,打发赵当世下去。 又过一日,李自成回,其早得刘宗敏报高、刘及邢夫人等奔官军事,不及卸甲解鞍,便又点起兵马东攻贺人龙、孙守法。贺、孙二人已有防备,于富平马家窑邀击,将其击败。李自成苦闷难当,遂引兵西去。 赵当世趁此机会向李自成提出暂时脱离的想法,道:“闻掌盘子、八大王向年于陕南、川中活动时,曾多留部曲,彼等与川中义军相合,为数甚众,今特请命为掌盘子西去联系其人,若能说得其人来归固好,若因山道阻隔、官军逡巡而不能来,亦可联合其众在川中起事,与掌盘子遥相呼应,以分官军势。” 田见秀时为李自成主要参谋,与之私语道:“高杰新叛,赵当世便着急离去,事有蹊跷。曾闻当夜其与刘将军共追叛贼,如今见来,刘将军一无所获,其必赚得盆满钵满,可阴为其饯行,就席上将之拿下,逼出物资所在,也好劳军助饷。” 李自成沉默良久,后道:“当世虽狡,却不失豪杰,若拿之问不出军资下落,岂不寒了弟兄们的心?再者其非我营人马,擅将之处置,日后老回回那里难以相见。高、刘二贼新近背叛,军心浮动,为今计,实不宜再同室操戈。” 田见秀见他无杀意,想了想又道:“掌盘子仁厚。”复谏,“既然不动手,那么便可做个顺水人情,施恩于其,令之感激,日后不论成败,对于掌盘子都是好的。”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说话。 赵当世自不知李、顾二人谈话。他向李自成提出申请后便惴惴不安,呆在营中不敢妄动。次日傍晚,李自成差人来请,说已摆下宴席,用来为赵当世饯行。 杨成府心有顾虑,他做贼心理,生怕李自成等察觉端倪,摆下鸿门宴,力劝赵当世以不适为由拒绝。赵当世思虑再三,觉得还是答应。自己势单力孤,李自成要捏死自己还不需这般大费周章,若推三阻四,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心中定计,便大步流星前去赴宴。他曾数次遭遇如今一般的险情,心理素质早非常人可比。将脸一绷,几乎就是影帝水准。席中众人,知高杰叛逃当夜内情的仅有李自成、田见秀与赵当世三人,赵当世泰然自若。李、田二人又只作不知,其他人又怎知三人心事,故而一场饯行宴尽欢而散。 赵当世在席上不敢多喝,但装酩酊大醉,田见秀找两伴当背了赵当世,亲送回赵营。半道,见四下无人,扶下赵当世沉声道:“将军可以醒了。” 这一言如醍醐灌顶,直让赵当世浑身一悚。既然已被识破,也就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讪讪道:“赵某不胜酒力,此实无奈之举。” 田见秀呵呵微笑:“恐怕将军无奈之因非在此处,而在高杰身上。” “阁下此言何意?”赵当世一震,几乎失态,强作镇定反问。心下嘀咕,今番只怕凶多吉少。 “将军不必着慌。”田见秀面沉如水,半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诡谲,“其中事,只有你知我知。” 一阵风吹来,赵当世只觉衣衫下凉飕飕,好在天暗,无人瞧到他已惨白的脸色。 “区区兵甲器械、粮秣金银又有何重要?将军取便取了,掌盘子知悉,反赞将军手段高明。”田见秀缓缓道,“掌盘子宅心仁厚,不愿在此事上与将军坏了义气,又闻将军欲往西去,特遣我来为将军行个方便。” “阁下明言。” “此去川中,路途艰险,势力盘根错节。掌盘子惜才,既无法延揽将军入营,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将军夭折半路。故特选骡马五百余匹,赠与将军,便利行走;更取符印一枚,使将军携带。陕南、川中诸部多与掌盘子有旧,若不幸与将军干戈相见,可取符印与之,彼辈未必为难。” 赵当世呆若木鸡,他想过李自成可能会为难自己或者不知情,却想不到他分明知道了自己的行径,依然不动刀兵,反而还助一臂之力,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还是善良到了极点? 说李自成是良善之辈谁也不信,天上不会掉馅饼,赵当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陷阱。 田见秀岂会瞧不出赵当世的顾虑,笑了笑道:“将军勿虑,掌盘子乃正人君子,绝不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马骡都已备好,将军明早便可领去,至于符印……”他说着,伸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一个物什塞到赵当世手里,“这就交出。” 赵当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半掌大的符印,上面鬼画符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听这田见秀所言,信誓旦旦,似乎并无算计。自己劫掠物资,什么都不缺,只缺骡马,李自成这一来确实是雪中送炭。而这符印,好歹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对方这番举动颇是诚恳,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若如此,当世无以为报,请阁下代掌盘子受此一拜。”赵当世并非气量狭小之人,他琢磨片刻,便没了顾虑,他李自成若真个有杀心,酒席上动手便可,实在不必搞得遮遮掩掩。反倒是自己,既已坦然赴宴,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倘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但李自成与田见秀,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田见秀等他动作做足,刚要跪地的那一刹及时扶过来,口称:“我等义军共襄大义,补贴将军也是该当,何必拘礼?掌盘子豁达人物,必亦不愿受将军这一拜。” 赵当世点头:“掌盘子仁义无双,早晚必成大事。赵某此去川中,并非别有居心,实在是为掌盘子联络各部,招揽势力,绝无私心。这些还请阁下务必转述给他。” 田见秀抚掌道:“掌盘子曾数次与我言将军非池中物,今观之,所言不差。希望将军日后坐大,勿效西营故事。” 西营故事?赵当世在脑海中仔细钩沉,方才想起早在年初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会同闯王等奔袭凤阳时,曾得一队小宦官组成乐工队。李自成甚是羡慕,进而向张求索,张拒绝,二人就为了这点小事生出仇雠。田见秀如今敲山震虎,竟是想以张献忠来提醒自己勿忘根本,换句话说,李自成希望同赵当世保持密切的关系。 这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吧?赵当世不禁汗颜,想着手下凄凄惨惨的五百人,又想想前往川中的山峦叠嶂,能发展成什么样自己心里都没底,他李自成就断定自己一定能做大做强、甚至与张献忠相提并论? 然而换个方向想,万一自己有小成呢?闯营遍掠陕地,陕西各地官营苑马寺、监及卫所养马、民养官马甚至驿站驿马无不被掳劫一空,单看闯王麾下,正规兵士无论骑步几乎均是一人二马甚至三马,李自成营兵士亦然,反观官军,洪承畴在上疏朝廷时可怜巴巴地说“马三步七”,对比鲜明。在骡马如此余裕的情况下,分拨出五百匹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至于那符印,基本只能看做形式主义,李自成天高路远,川中那些土贼纵与之有些交情,买不买账还两说。所以,李自成仅用自身极小的代价、高杰的嫁衣裳以及田见秀的一番口舌便能让自己感恩戴德,这处理方法比起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来说,无疑上了一层楼。 利益本便是相互的,说得难听些,李自成现在投资了赵当世,就是赌他日后将带来更多的利润。 虽然对方的本意是想笼络人心,但毕竟对于赵当世来说,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赵当世不是寡恩少义之人,也乐得将这些只想做纯属李自成的一番好意。以他现在的处境与实力,能攀上李自成这么一颗大树,绝对利多弊少。 赵当世与李自成在石门分道扬镳,李自成继续北上攻打真宁,赵当世则西去。 侯大贵已得消息,他奉命带着百余人将缴获的羊角车尽数推入山中隐匿,现在与本营合军,车上辎重是半分没少。 推着这许多载满辎重的羊角车,行走在崎岖蜿蜒,陡峭险峻的陕南或是川中定然极不方便,赵当世已有定计。关中战乱不绝,多失去编制的无主游兵,他分遣杨成府、侯大贵等四出,招徕游兵流民千余人,就利用缴获来的辎重将他们装备一新,重新组了两个司,分别以郝摇旗与徐珲为把总,杨成府的马军哨也由数十人增加到百余人。这样一来,部队负担大为减小,仅需留下少量羊角车,载些钱粮细软之类。 说起郝、徐二人,一个武勇出众、一个早为教官,他俩晋升把总,足以服众。这二人对于赵当世的提拔,均是感激于心。郝摇旗不用说,原在闯营中卖命多年,只能是个小小掌旗手,今遽尔跃升管制五百人的把总,哪能不感恩戴德。而徐珲凭借努力表现,终被认可,自也无比欢欣。更令他振奋的是,因他熟谙火器,赵当世将营中的所有铳炮战车均归置在他司下使用,是以他这五百人是一个独立的火器司,这份提点与器重使他原本还残留的一些“委身于贼”的不忿之心也慢慢消融了。 赵营人马在邠州三水一带逗留整顿了数日。因夹在高迎祥、李自成二强寇之间,故当中并无官军前来寻衅。赵当世利用这段时间,和侯大贵、徐珲等“高层”将领仔细商议了入川诸事宜,以期做足准备。 大伙都明白,下一步,将是个崭新的开始。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1入川(一) 由陕入川有路数条,曰金牛、米仓、荔枝、巫盐、阴平等,赵当世与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选择走金牛道。 金牛道始为秦惠王伐蜀所开,由沔县南下广元、剑州、梓潼等地即可径入成都,在川陕诸道中称最便捷。 赵营人马于九月中绕到汉中一带,沿途遇到官军,无论大小一律躲避,又听说闯营破扶凤,西安一带彤云密布,吸引了官军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以己军的行动并未引起汉中官军的关注。 赵当世着令全军在沔县南部五丁山屯驻,一面休整,一面搜括粮草为入川做准备,但这片地面却已有势力盘踞,其渠首称“小红狼”,实力不俗,在陕西诸寇中亦颇有些名声。 小红狼在赵营到来的隔日便派了一支百人上下的小部队前来探查情况。因同属义军又是前辈,赵当世并不想与其有什么冲突,好生接待了那支小部队,并请其人传话小红狼,只言自己只是途径此地,并无久驻打算。 小部队回报小红狼种种,其中提到赵当世人马颇雄壮,甲械也甚是精良,这便令这位贼寇起了别样心思。他在汉南活动很久,虽在汉中眼皮底下,但汉中的官军只作守态,并不来犯,而不远的宁羌州则因久经战乱,无城堞,又处乱山中,也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在本地没有敌手,一来二去,竟动起了攻下汉中的心思。 但一个现实问题却使他望城却步——他没有攻城器械。小红狼麾下虽有近万部曲,但大多衣衫褴褛、战斗力非常低下,而仅有的一众老寇却限于装备只能野战,现听说那姓赵的手里有不少火器铳炮,倘夺到自己手里,那岂不如虎添翼、攻城有望?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当下召集心腹密议,其中一名见过赵当世军容,有些担心道:“姓赵的依山构建车营,又分左右分据险要,相互策应,当是知兵之人,且其部下兵甲齐全,气象不弱,若强攻只怕难下。” 小红狼能在官府的围杀、同袍的倾轧下存活至今并在汉南夺下一块不小的根据地,自也非武断冒进之辈,他以手托颌,沉吟片刻道:“你所言倒不能不顾,听说这姓赵的在真宁杀了曹总兵,想来也不是善茬,若攻击不胜为其反咬一口,非我愿见。” 那心腹奉承道:“掌盘子高明,我等不及。”旋即献计,“适才小的在赵营中观察,发现其辈虽雄,但数日兼程,已显疲态。姓赵的既说途经此处,那么不过几日必要开拔,今夜其众定安卧休息,咱们正好趁其松懈之际出手,姓赵的无备,翻掌可灭。” 小红狼轻抚颌下,似有赞许:“夜袭之计甚妙。”俄而眉头一弓,“不过既要做事,便要有十分把握。姓赵的远来,不明底细,未必疏于防备。咱们前番才掠得一批川中美酒,你可带人载上几车,以慰劳之名送去。其见我送礼,必不会再对我等存戒备之心,又见佳酿可口,说不得还要喝上几大碗一醉方休,如此一来,我等进兵,自然无虞。” 众心腹闻之皆叹服:“掌盘子之机神鬼莫测,想孔明转世也不过如此了。” 当日午后,小红狼就命一名心腹带百人,推着载有美酒的小车,送去赵营。 “友军”送礼来,赵当世自是欢迎,亲自出营迎接,口中不断说着感谢。那心腹受小红狼嘱咐,一个劲儿的自夸所带美酒,直把这些酒说成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并且力劝赵当世尝尝。 赵当世以军务繁忙推脱,那心腹却不依不饶,非得与赵当世饮上几碗。赵当世见他盛情难却,心下感动,豪气上来,也就不推辞,与其到中军帐内坐下,拿来大碗,斟满对饮。 一口下肚,果真清冽甘纯、香气满鼻,赵当世军途羁旅,平日里喝上口水也少,似这般的美酒还真是许久没碰了,酒瘾一发,又连干三大白,并极赞好酒。那心腹曲意逢迎,见赵当世入彀,笑成了一朵花。 时下杨成府、侯大贵与徐珲均在外边各处巡查军务,帐中作陪的只有王来兴与郝摇旗,那心腹见郝摇旗身躯雄壮,料是营中大将,也不疏忽,连声招呼他过来同饮。 那郝摇旗是酒中饿鬼,甫远远一闻酒香,就已经垂涎三尺,又见赵当世喝得痛快淋漓,哈喇子早便流到了胸口。他看对方招呼,咽了咽口水,喉结翻动,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当世。 赵当世知他已经十余天没碰酒,怕他憋死,只微微一点头,郝摇旗便如出?猛虎般跨到了案前,抄起一空碗给自己满满倒上,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喉头不断发出“咕咕”的满足声。 那心腹见郝摇旗这般作态,心中狂喜,强自镇定对赵当世道:“这位兄弟看来是个酒中豪杰啊!” “见笑了。”赵当世摇摇头,无奈地瞧了瞧正准备喝第三碗的郝摇旗,又朝侍立在侧的王来兴招招手,“来哥儿,你也来一口。” 王来兴闻言,一张干枯蜡黄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无限的快乐,他高兴的笑出了牙龈,一颗颗歪七扭八的黑黄牙齿镶嵌在上面就如同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流民。他却不比郝摇旗,知道先朝赵当世行个礼:“多谢千总赐酒!”而后才端起酒碗,悠悠喝上一口。他一口喝得极少,甚至如喝茶般轻呷,生怕将碗里的酒喝完也似。与已经不知几碗下肚的郝摇旗形成鲜明对比。 赵当世看着他这样,心中却一阵忧伤。酒再喝到嘴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苦涩。 几人正痛饮间,忽有人撩开帐幕,朝赵当世使了个眼色。那小红狼的心腹背对坐着,并未发觉此事。赵当世假意如厕,让王、郝二人陪着那心腹,自出帐外。 到了帐外,来人却是侯大贵。他负责带领百人扼守东面一处险要,现在本应在那边督促守备,不知为何来此。 “何事?” 侯大贵沉声道:“小红狼不单往中军营送酒,属下与杨百总、徐把总那边也收到了几坛美酒,其人百般劝酒,似乎热情太盛。又属下来此,发现小红狼来人均四下张望,如侦查勘测状,属下以为,其中有诈。” 赵当世了然,沉默一会儿对他吩咐几句,侯大贵连连点头,不久即快步离去。 回到帐内,却是热闹非凡,郝摇旗喝得兴起,满面红光的正与那小红狼心腹划拳斗令,那心腹倒是行家里手,郝摇旗与他连对三把皆北,嘿嘿憨笑着又喝了三大碗。 那心腹见赵当世进来,嬉笑道:“缘何现在才来?你营大将已经败于我手,要胜须得你这个主帅出马啦!” 赵当世浑不顾侯大贵方才所言,摩拳擦掌:“那可不成,我营兵将个个豪杰,怎能说败就败?今日要不赢回来,我这张脸便没处搁啦。”言罢,几步走到那心腹面前,将袖一撸,“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当下几人划拳喝酒,直到入夜,一番苦战下来,那心腹见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以及后来叫进来几个助兴的赵营兵士都已东倒西歪、烂醉如泥,方才满意,起身告辞。 赵当世歪在案前,左手还搭着一酒坛,朦胧着双眼,口中不住呢喃:“别,别走,再,再来,再……”左手下酒坛一溜,却是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形容煞是狼狈。 那心腹暗笑老子可是酒中万岁爷,特意被派来放倒你等的。如今你等均已没了人样,老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口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赵将军今夜少歇,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战。”再看那赵当世,早已是呼声震天,不省人事。 待出了赵营,会合了其他几路人马,得知侯大贵、徐珲、杨成府等都已如赵当世般酩酊大醉,自觉大功告成,急急回来禀告小红狼。 小红狼闻报大喜,拍案而起:“姓赵的已是猪狗模样,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随即集点兵马出战。他心中急切,途径侯大贵、徐珲把守的几处险要,见无人阻挡,便也不管不顾,直驱赵当世中军营寨。 俟近赵营,小红狼激励左右:“擒得赵当世者赏百金!”率军径冲。岂料忽闻一声炮响,赵营中突然竖起无数火把,光亮如昼,喊声震天。还不及反应,营中箭铳齐发,密集如雨,当前的小红狼部下兵士立时伏倒一大片。 “有,有诈!”小红狼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前方己部的冲营兵士一阵大乱,不少人都调头向后败退,与仍然向前的袍泽挤在一起,场面登时狼藉。 小红狼哪里料到自己会功亏一篑,慌乱之下督兵迎战。谁知原本跟在他左右的那些心腹这当口都不知去了哪里,呼喝半天竟是无人回应,此时背后又有赵营兵马袭来,炮声阵阵,骇然之下,他也只能催马择路而逃。 赵当世与侯大贵、徐珲等前后夹攻,大败小红狼部人马,斩首无算,杨成府引马军追击,直追出十余里方回,早前那个送就来营中的小红狼心腹也被活捉,捆成粽子被扔到了赵当世面前。 赵当世高坐椅上,俯视他道:“抬起头来。” 那心腹哆哆嗦嗦,勉强抬头,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将军虎威,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条狗命!” 赵当世哂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酒量,如何是我对手?今后必抽空与你见个真章。”言毕,与侯大贵、徐珲相视而笑,而后挥挥手,着人带下。 “将郝摇旗带上来!”赵当世原本含笑的脸庞此刻遽然一虎,声音中也透出怒意。左右见他如此,也都收了笑,挺身站直。 须臾,满身酒气的郝摇旗就被兵士押了上来。他原本还醉醺醺的高卧帐内,就是方才交战,也未曾吵醒他,此刻一下酒醒,木然看向赵当世,看向在场的众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这……”郝摇旗看到侯大贵等,好生疑惑,他们都分驻在外,这会儿怎生齐聚一堂了? “混账!”赵当世陡然大怒,一掌打在身前案台上,郝摇旗浑身一悚,呆若木鸡。 “你身为一司把总,今又负责中军防卫,可知有罪?”赵当世双目怒睁,青筋虬结,模样甚是可怖。 “这……” “只因你贪酒误事,小红狼才敢猝起发难,夜袭我大营,若非我提早一步作了安排,只怕现在我等都做了阶下囚!” 郝摇旗恍然大悟,又羞又惊,心中无计,只能扑通跪下:“属下失职,万死难辞,请千总军法!” “你身为把总,不想着以身作则,却每日为私欲驱驰,见酒便瘫,如此怎能服人?酒气熏天又怎能上阵杀敌?若以我本意,正是要斩你以儆效尤!”赵当世声色俱厉道,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似乎随时可能暴起。 侯大贵见状,知道自己出场时间到了,前跨一步,拱手恳求:“千总息怒,郝把总新来我营,想是在旧营中有些陋习未能根除,念他乃是初犯,值此用人之际,望留下性命,戴罪立功!” 徐珲、杨成府等见状,也都上前求情,赵当世起初不允,但见众将极力乞求,郝摇旗又泪流满面似有悔改之意,乃道:“罢了,看在这许多人为你担保的份上,便饶你一命!” 郝摇旗峰回路转,欣喜之下还不及谢恩,赵当世又道:“但你记着,军中吃酒可以,但须我允许,且不可贪杯误事,若有下次,二罪并罚,军法处置,绝无通融!” 郝摇旗还能说什么,唯有顿首诺诺而已。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2入川(二) 小红狼吃了大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回寨收拢残兵,尚有数千。他稍作休整,便卷土重来,带着四千人再次攻打赵营。 赵当世引众列阵,于马前拱手道:“掌盘子息怒,昨夜乃是双方误会,在下过后也追悔莫及。再过两日我便率部离去,绝不赖在汉南给掌盘子添忧。” 小红狼满脸怒容,持鞭指道:“姓赵的,你昨夜施阴谋诡计,才得以占些便宜,今日对阵,老子必要将场子给找回来。识相的留下辎重兵器,尚可活命,不然斗争一起,追悔莫及!” 赵当世好意给个台阶,不料对方还蹬鼻子上脸,当下也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无甚可说。常言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若掌盘子非要为了这口气而坏了两家交情,那在下也只能奉陪到底。”说完,策马转入阵内。 小红狼见他处变不惊的神情,怒火更盛,即令部下冲锋。赵当世观其兵只一拥而上,与打架无异,暗自摇头,即令中路郝摇旗带人迎击,同时指使侯大贵、徐珲以左右翼包抄上去。 小红狼自以为兵力胜过赵当世,已立于不败之地,孰料中路在赵营兵士的抵抗下只形成了一道颇为狭窄的接触面,他人虽多,却只能前后拥堵,挤作一团,并不能凭众往前推进。而赵营右路徐珲已带人绕到侧翼,他自成为把总后,一心扑在军务上,利用生平所学,严苛要求部下兵士习练火器,到此时,虽不能称为精锐,但操持起铳炮来也颇为熟稔。 近百名铳手手持鸟铳、三眼铳等物,在一声令下后集火向熙攘不堪的小红狼部射去,这惊天的响声一起,小红狼部伤亡多少不说,首先便已惊乱。流寇火器少,而官军火器多,是以铳炮几乎成为官军的代名词,这些流寇天生便对这些响声巨大、威力惊人的武器畏惧,当下已有惶惶之势。 侯大贵不甘落后,他手下这五百人均是当初从李自成手下抽调出来的精壮,战斗力较之普通流寇强上不少。赵当世视这五百人为骨干,是以兵器甲胄都优先配给,侯大贵平日训练又以严苛著称,故而小红狼这些鱼龙混杂的部下在面对他们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赵当世驻马锁眉,战局一目了然,从态势上看,小红狼部的溃败已在旦夕之间。他同时也对手底下三司兵马作了大致评价:侯大贵的前司不用说,是营中骨干,无论兵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是翘楚,战斗力最足;徐珲左司下兵士本身没有侯大贵精锐,但他扬长避短,大部分利用火器进行远程打击,只有少数近战兵马抵在前方,亦能占据优势,若假以时日,战力必更强;只有郝摇旗部,略显不足,在与小红狼部的对抗中前后争夺,未能完全占据上风。不过这也和他部下本身兵员素质以及正当敌军之锋有关。好在郝摇旗知耻后勇,今日作战极为勇猛,若非赵当世派人劝阻,他数次都几乎要冲到第一线去了,这般,中路稳固。 胜利的天枰正逐渐向赵营倾斜,小红狼不是瞎子,他也看出了己军的不利局面。想要将队伍拽出,但他作战,向来是一鼓作气、一拥而上,缺乏建制指挥,如今战事胶着,凭他一个人大呼,是根本起不到作用的。他只能焦急等待。 赵营部队却游刃有余,侯大贵密切注视着前方的战斗,并按照批次轮流替换兵士上前作战,这般轮替休整,极大保证了己军的战斗力不下降,同时也控制住了伤亡率不会因为兵士脱力而陡然增加。 左右两翼的夹击,使得被夹在当中的小红狼部兵士更加向内攒动,场面混乱不堪,而侯大贵与徐珲二人趁机逐步向后迂回,隐隐有将小红狼部包围的势头。小红狼焦虑万分,敌军的动向使他不得不带着亲兵队不断转移,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对主战部队的掌握,他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正怅然间,忽有一骑奔驰,马上人见到小红狼,滚鞍下马,灰头土脸,带着哭腔诉道:“掌盘子,有贼偷袭大寨,我等抵御不住,大寨已被贼人点了!” 小红狼胸口一阵刺痛,在马上晃了晃几乎栽下马,好容易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大寨那边,果见黑烟腾空。他自率兵马与赵当世决战,寨内所留不过些老弱病残,来报之人又是自己亲信料来没有谎报。气闷之下不由仰天大叫一声,却是再也无心观战,拔马而去。 那烧寨之人,便是杨成府一军,他在小红狼部战俘的引导下,早先便伏于寨外,待小红狼远去,即开始突袭大寨,寨内兵马四散奔逃,偌大地方瞬间就被占领。他带人劫掠一番后便纵火烧了寨子,连在寨后发现的为小红狼囚禁的十几名女子也一并付之一炬。 掌盘子既逃,被圈住的那些兵马也很快被击破,便如水银泻地般四散崩溃。大局已定,赵当世也不愿追杀那些残兵,就将投降的俘虏压着,收兵回营。此战杀敌无算,己方损失却不大,还抢得了近百匹骡马,算是个不小的收获。不久,杨成府归来,同样牵来了数十匹马以及一些金银细软。 小红狼元气大伤,近期内当不会再来衅事。赵当世从容在汉南呆了一阵,休整完备,南下入川。 入川第一关乃是七盘关,关上有弗朗机炮三门,守关兵一营数百人。时下官军各路兵马精锐者都掌握在各路总兵、巡抚等标下,这些守关的兵士大多是各地卫所征调凑数之辈,战斗力极差,平素也没有操练,仅仅守着关卡,收些过路商旅税钱,做做样子罢了。 赵营人马于黎明时分倏至,七盘游击罗文垣领兵在外,只有守关千户尚在梦乡,就被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押到外边,底下那些守关兵早就鸟兽散了。 赵当世当众砍了那千户的脑袋,振臂大呼。这是他们入川以来与官军的第一仗,对手次是次了些,但好歹也是官府中人,旗开得胜,有助于消除兵士们对于官军的畏惧,提振军队的士气。 赵营兵马没有在七盘关多做停留,稍稍休息便继续赶路,登上朝天岭。朝天岭为金牛道沿途最高峰,山势陡绝、奇岩巉立,岭上有多个隘口,其中主干道上有关曰“朝天关”,正处要冲。 守关军官已闻七盘关失守,心中戚戚,但未敢擅离信地,凭险据守。赵当世兵到关下,先温言招降,反遭守关将怒骂。徐珲见对方抗战,主动请缨,带人上关,调出司下四门虎蹲炮,开始轰击朝天关关墙。 那守关将不想赵营还有火器,被虎蹲炮轰了两轮,关上土石飞溅、地动城摇,石墙最外层几已塌陷。他还算是个有胆的,带人出关逆战,意欲抢夺虎蹲炮,不防徐珲着令手下推着两辆战车,车上弗朗机炮正对关口,那守关将甫一露面,两炮齐轰,在朝天关洞口炸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那守关将以及前排数人都被轰成齑粉。如此,朝天关亦克。 连克两关,不仅赵当世,赵营上下也是信心大增。原本还对独立进川不看好的一些人也闭上了嘴。 翻过朝天岭南下,便是广元。在广元近侧,有利州卫指挥所。七盘关与朝天关的官军溃卒奔回禀告,广元知县大为紧张,立刻派人去请利州卫指挥使,商议御敌策略。 利州卫指挥使底下兵额有个四五千,但到这时节,死的死跑的跑,整个卫所已经不足五百户。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指挥使等人的佃户,实实在在的农民,只保留了名义上的卫所旗兵头衔。 当年朝廷置下这利州卫,便是看中了广元地势奇险、易守难攻的要紧地位,是以广元知县一听有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左近这个卫所。 可指挥使是有苦说不出,卫所里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他吃了绝大部分的空饷不说,卫所里仅剩的那些人也都是形如饿殍、步履轻浮,更别提训练作战,要他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上战场玩命,他可不干。 但架不住广元知县的苦苦哀求,况且贼势逼来,他若没有动作,一来恐有渎职之过、二来辛苦搜括了这许多年的钱财也要拱手让人。无奈之下,他只好答应了出战请求,从卫所里勉强拉出四百人。广元知县也不闲着,他一面从城里凑了三百多由余丁、快手、帮闲组成的队伍,交由指挥使统一指挥,一面差人飞马往剑州方面报讯,请求增援。 指挥使聚集起这七百余名“官军”,统一训话。但看着这些个有气无力、两眼无神的人,他准备的那些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却是半分也说不出,双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他五味杂陈地挥了挥手,让手下两名指挥佥事统带着向北而去。 那两名指挥佥事也非有眼无珠之辈,他们追随指挥使多年,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些的。北来贼寇既能连破二关,定是凶悍之寇。这数百名佝偻身子、骨肉如柴混杂着泼皮无赖的队伍如何能是敌手,风一吹都要刮倒一大片。他们一路行去,毫无秩序,队伍里熟人与熟人一起并肩而走,仇人与仇人间互相打骂,嬉笑怒骂皆有,好些人甚至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干些什么。 队伍迤逦行到大漫天岭下,那两名指挥佥事就再也不愿向前一步了。当即下令所有人就地坐下休息。他二人从指挥使口中得到风声,说已派人往剑州乞援,故而一心想着只是拖延时间,坐待援兵到来。 哪知援军未至,赵当世的人马就已经赶到,当下侯大贵与郝摇旗两路并进,抄掠至官军两侧,徐珲带人放了一排铳,官军们就已经炸开了锅。赵营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围歼了这支官军,并将两名指挥佥事也生擒了。 两名指挥佥事贪生怕死,对赵当世纳头便拜。赵当世故技重施,胁迫着他们带路前往利州卫。利州卫指挥使并不知道己军已经败殁,正在卫所中的宅邸里催促家人赶紧收拾行李,以备不时。赵营兵马鬼魅般忽至,只一炮便轰塌了利州卫久未修缮的泥墙,兵士鱼贯而入,卫指挥使挥剑自刎,一家老小并收拾好的金银珠宝都被一网打尽。 自从在汉南击败小红狼开始,赵营中的俘虏日益增多,等到占领了利州卫指挥所,俘虏的数量已经超出了赵营的承载能力,若带着这些人一起走,不但粮草消耗不够、机动力也必将大大下降。这一点上,何可畏主管粮秣支出,他已经不止一次借王来兴的口提醒过赵当世。 但将这些人全部吸收进来也不现实,赵当世追求的是精兵,大量吸收这些素质不齐、来历冗杂的人进营势必会影响整个营的质量。所以他在与侯大贵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俘虏中拣选出强干、有技艺之人,补充进各司哨,剩下再择选五百人,在前、左、右三个司的基础上再添加一个司,是为后司,这后司的主要任务不在攻城野战,而是行路时搬运物资、管理辎重,扎营时驻守营盘并看管俘虏缴获、筑造工事,相当于是个后勤司。这样的配置与李自成的前后左右营盘类似,只是规模小一些罢了。 这后司的主官,赵当世思虑再三,还是交给了王来兴。他曾想交给更有经验的何可畏,但一来何可畏儒生出身,未必弹压的住手下那些丘八,二来后司主钱粮大事,赵当世亲眼看到了八队中邢夫人与高杰的勾当,不想将之交给一个还不信任的人。但王来兴年纪尚小,便依旧令何可畏辅之,充个主簿。与何可畏在澄城县一并投顺的几个吏僚也都在他手下任职。 何可畏本在赵营中无权无势,担惊受怕,见谁都不敢抬头,今一跃成为一司副手,名义上带领五百人马,腰杆立刻就硬直起来,说话的声调也不知不觉高了三分。赵当世既然委以他实职,说明他已经在营内站稳了脚跟,从此不必再每日价担心赵当世一朝发怒就将自己拖下去砍了。 赵当世让他和王来兴到俘虏里挑人,何可畏那是一个老婆子逛菜场,挑三拣四,嫌这嫌那,遴选半日,还只得百人。赵当世恼怒起来,厉声呵斥之下,他才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赶紧将剩余的人数补齐。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3入川(三) 与前番几次战斗不同,这一次,在利州卫中,还有着不少女眷。尤其是指挥使家中两个小妾和一个女儿,更是让侯大贵等看得眼睛都直了。 何可畏无良文人,为讨好侯大贵等,向赵当世提议就在后司中安置这些女眷,一来可以干些针线活、二来也可以充当营妓供兵士们发泄。 他虽动机不纯,但所言却并非没有道理。实际上,在营中布置一些营妓,可以有效控制部队在流动作战时的恶行——一个憋了大半年的兵士在面对手无寸铁的女性时是很难保持理智的。所以营妓虽然不人道,但对于军队的稳定作用显著,一直到近现代的军队里依然有保留。 赵当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生存壮大,就算有些圣母思想也只能向现实屈服。他让何可畏在利州卫选了几名容貌稍好的妇女并指挥使的两名小妾充入后司,对指挥使的女儿却网开一面。对方毕竟是官宦出身,太过玷污也于心不忍。只说营中将领情愿娶其为妻者,方可得之。 这样一来,原本盯着那小姐的凶光立刻少下去大半。最后,侯大贵司下一名军官娶了她,就在她爹惨死的当天在赵当世的主持下举行了简陋的婚事。 利州卫虽下,但赵当世志不在此,赵营兵马小驻半日,遣散了其余俘虏,便朝广元开拔。 广元知县早得消息,已然紧闭城门,与当地乡绅合作,招募乡勇,上城列守。广元县城不比利州卫脆弱,城池倚嘉陵江而建,城周九里,外墙包砖,城上铳炮多有。 赵当世照例跨马至城下喊话招降。那广元知县就站在城楼上,戟指大骂,同时秘令官兵调转炮口,朝赵当世发射。 “嘭”一声响,城上白烟飘起,炮弹砸到距离赵当世十步远处,激扬出许多土屑碎石,它凹陷在地里,兀自冒着青烟。 赵当世坐骑受惊,不断跳跃,安抚好一会儿才平静下去。此时日头正烈,他一手扶额,一手指向那知县,笑道:“雕虫小技,还来献丑?”言讫,以眼色指使徐珲。 徐珲当下推过一尊虎蹲炮,亲自操作,瞄准了城上。那知县尚在惊疑间,只听一声巨响,头顶城楼飞檐炸裂,竟是这初一试炮就打在了他顶上咫尺距离。瓦片木屑自上刷刷落下,知县与左右几名乡绅多有被砸伤,东倒西歪,灰头土脸的异常狼狈。官兵们害怕下一炮来几人粉身碎骨,立即将他们请下了城楼。 赵当世哈哈大笑,兜马返阵。这广元知县有胆魄,上下齐心,凭城据守,不好攻打。在此城下蹉跎时间于赵营不利。他的目的就在于震慑对手,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侯大贵领命,带着一司兵马屯驻在广元县城附近,密切注意其动向。剩下人马则转向剑州。昭化县知县王时化派将官张起明、张虎率兵阻击,一战即溃,退回城中。此县中兵力薄弱,赵当世也不想为之多耗时日,只留少部分人盯梢,绕城而过。 此前赵当世已得消息,知剑州援兵将至,此时当先令杨成府哨下马军分布开来,截杀广元附近塘兵,不令此间消息传过去。 剑州的援军在翌日清晨赶来,赵当世伏军小剑戍,出其不意,大败官军,并乘势抢占苦竹隘。官军残部退保剑门关,与守关百户所合军。剑门关险绝难入,赵当世不欲强攻,留部分兵力守住苦竹隘,退到嘉陵江一带休整,并议进计。 逡巡两日,进退不得。期间,剑门关官军来攻一次,广元县城也出兵两次,都被击退。赵当世心中苦恼,若不能及时想出对策,等到川中官军调度得当,自己坐困两城之间,形势危急。 无奈之下,他派人往军中找寻当地土人,问询是否还有小道可走。一问之下,却如久旱逢甘霖,令他拨云见日。原来由广元去剑州果不止剑阁一道,沿嘉陵江向南数里有小道可绕过剑门关直趋剑州。 迟则生变,赵当世令郝摇旗右司在苦竹隘一带虚张声势,自从望喜驿绕路经泥溪、青强店直抵剑州城下。剑州兵马尽数被小剑戍方向吸引,全部聚集于剑门关,州城守备极为疏松,赵当世率部攻城,只一日,便将城池攻陷,知州徐尚卿被俘,带领兵马守备在剑门关的千总吴鸣凤风闻剑州已失,魂飞魄散,立刻带人撤离。侯大贵与郝摇旗探得剑门关一空,知赵当世已经得手,次第率部来归。 剑州乃川中咽喉要地,此城一失,成都北面门户洞开。若非入川事急,赵当世是万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引起川军注意。然木已成舟,眼下要务乃是搜括城中物资以及招揽人才,这是赵当世攻陷一处都必做的事。 知州徐尚卿骨鲠正直,自被俘后闭目闭嘴,不发一语。赵当世派何可畏去游说,反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回禀时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只说徐尚卿绝不可能投顺。赵当世不欲浪费时间,亲自招抚一番无果后令兵士将其推出斩首。 徐尚卿一死,剑州城群情激奋,吏目李英俊与城内乡绅合计,率领民众暴动,冲击赵当世所在州衙。赵当世大怒,分遣侯大贵、郝摇旗镇压,杀散民众。他有心震慑民众,正想令二将全城逮捕暴动者斩尽杀绝,何可畏闻之大惊,在他的极力乞求下,屠杀之事方罢,仅仅将李英俊与为首的几个乡绅砍头了事。 自徐尚卿以下,大多官吏都拒绝投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底层吏僚磕头投靠。这些人赵当世看不上,拨归后营安置了事。剑州为军事重镇,武库、仓癝颇为丰饶,王来兴与何可畏奉命拣选兵甲、输运粮秣,几乎将赵营上下整备一新。 在城内整顿军务的同时,赵当世也时刻注意远近诸地官军的动静。他并不打算长据剑州,自己人数太少,坐困孤城无异于自陷绝地。只要官军反应过来,自己必将遭受到源源不绝的打击。 自崇祯七年张献忠入川来,川中虽仍然留有不少贼寇,但却未曾有做到如赵营般连续克关拔城之辈。四川巡抚王维章听闻剑州已失,惊愕之际直以为是张献忠或是高迎祥、李自成等巨贼入寇,待打听清楚才知对方名号不显,似非陕中渠魁。 但若说其为川中的流寇,那也不像。川中诸寇多称“棒贼”,以其无坚甲利刃为称,战斗力很差,向来躲避于山峦沟涧之中,游击为生。绝不可能有攻陷坚城的实力。又闻这占剑州的贼寇部中颇多火器,来历倒是大大可疑。 王维章为抚臣,生平最怕辖下流寇如同陕、豫连成一片。他分遣兵马守住进出川要隘,已经年余无恙,可坐观陕豫乱局,谁料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将他的部署全盘打乱。 决不能让这股贼寇再向南一步。他巡抚这两年,已被弹劾多次,再要是对付不了眼前的这股流寇,那他的乌纱帽想也不保。 赵营兵马在剑州第三日便有斥候来报,言官军黎雅参将罗尚文率军一千五百已抵剑州西南青林口。黎雅就在江油、梓潼之间,距剑州颇近,是以当其到了眼皮子底下才被赵营发觉。 罗尚文暂驻青林口重镇,同时招徕剑州一带四散无主的游兵,前番在剑门关弃关而逃的吴鸣凤领部往依。短短两日,罗尚文手下可供调配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千余。 赵当世不知其底细,令侯大贵出击试探。 侯大贵部下乃赵营翘楚,他屡立战功,数破官军,很是自负。司下五百人径投西去,连哨探也懒得派出。 剑州与青林口间有小潼水,河宽水深,仅窄桥一座可过。侯大贵求功心切,令有马者牵马从桥上过,无马者直接下河涉水。八九月间剑州地面雨多,小潼水多有涨水,下水的那些兵士走到河中,河水几乎漫过胸口。河底暗流湍急,兵士们脚下不稳,多有在河石上滑跤者,若非前后牵着手,极力救援,都要被水势卷走。 侯大贵在后压阵,看着部下勉强渡河,心下有些紧张,只觉自己太过托大。但此刻已有数十人渡到了河中央,成命难收,仅能故作淡然,同时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谁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头一批涉水的兵士才要抵对岸,忽见对面道口扬起一道烟尘,转出一支部队,冲向岸边。 对方未打旗号,但不必说定是在此蹲候多时。侯大贵心中一紧,即可传令停止渡河。第一批赵营兵士已经登岸,忽闻鸣金之声皆大惊,争先后退。原先渡到半途的兵士们也是慌张,手忙脚乱之下秩序全无,互相推搡间好些人都跌倒在水中,无人救助。再看那窄桥上,也是进退失据,人马多有跌落下桥者。 杀来的人马正是罗尚文部。其官军距离二十余步远开始射出箭矢,同时飞梭、标枪、短斧等漫天齐发,在岸边散开的赵营兵士没有指挥,豕突狼奔,被杀甚众。官军又向河中投掷绳套、钢爪、飞叉等物,钩到立足不稳的兵士身上,就如钩鱼般将之勒倒,当其时,小潼水上浪花四溅、哀声遍起。 侯大贵气急交加,一边组织尚在这面的人马朝对岸射击,一边派人接应掩护退回的兵士。但情急之下,两岸乱矢对射,反倒好些落到了河中的赵营兵士身上,哭骂惨嚎声充斥了小潼水的整个上空。又过一会儿,就连河水都显出淡红,侯大贵见军心已乱,自知无法再战,只好接应了过河的少许兵士,带着余部败退。罗尚文并未追击,只是纵兵清剿来不及跑走的赵营残兵。 败兵归城,点计清楚,损失了百余人,伤者亦众,而后有自十几名自行逃回的兵士归营,也无法掩盖此战的惨败事实。这是入川一来赵营首次受挫,却发生在了赵当世最为倚重的前司,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只不过让侯大贵去试探试探,谁知却弄假成真,得了这么个“大战果”。赵当世立刻下令,将罪将侯大贵捆打四十。着实打了二十棍,侯大贵惨呼一声,昏厥过去,诸将立刻上前求情。赵当世想了想,念在侯大贵往日多有功绩,便暂记下二十棍,责其吸取教训、戴罪立功。 当下兵士将昏迷的侯大贵扶下去,赵当世便与徐珲等商讨应对之策。 徐珲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罗尚文只是川军初芒,继续在剑州迁延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官府正规军,以赵营目前的势力,尚无法正面对抗主力官军。更重要的是,剑州城中民众闻得官军救援,内中不安定分子重新开始蠢蠢欲动,整个州城在李英俊等被杀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徐珲负责城内令行禁止,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 外有强敌,内又不稳,怎么看,这仗都不应该再打下去。他同时提议在官军尚未派兵守御东面、封锁东向道路时尽快向东面山区转移。 赵当世对他的意见十分看重,侯大贵急躁,而徐珲沉稳,一个能断事一个善谋事,有他俩相辅相成,才有赵营今日气象。虽如此,赵当世却有个心结,便是他起兵至今,尚未胜过官军的正规军,所谓正规军,便是各督抚、总兵、参将等手底下的标兵、家丁。这些人才是大明军队如今真正的主力。看似都是明军,若没有实打实的与这些人交过手,赵当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故此,再三思虑之下,他还是准备再与罗尚文打一仗。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婴城自守,面上稍稍占据些上风。 他既决心一战,部下将领也不好说什么。守城令一下,全城征调土石、民夫、钩索铳炮,整个剑州城都忙碌起来,为那理想中的胜利做起准备。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4入川(四) 官军在破晓时抵达剑州城下。剑州州城甚大,凭高据险,界山为门,城墙最高处丈六,内外均青石垒砌,密不透风。全城共有城门六座,罗尚文不愿太过分散兵力,即领本部军驻南门外,以吴鸣凤等后来会聚的各路杂兵分盯西、西南两门,却是留空三门。 赵当世以侯大贵、徐珲两部主力守南门,郝摇旗与王来兴两司分守其他几门,自坐南门钟鼓楼,临高掌控全城守备。罗尚文这次出战仓促,攻城器械没有太大准备,因而开始只在城下叫骂,激赵当世野战。赵当世自不可能受他引诱,一面在营中找几个嘴毒的回骂,一面安排徐珲从城上放炮。几炮下去,准头差了些,只在罗尚文阵前掀起好几大块草皮。 侯大贵受了一顿捆打,皮肉伤未愈,行动不便,卧床休养。其司下兵马便交悉数交付徐珲统一指挥。 官军受了几炮,虽没甚大碍,但因缺乏铳炮,气势上被压了一头。罗尚文以为兵锋正锐,不可轻挫,见赵当世守城心坚,便开始传令攻城。 他手下这一千五百人中有大部分是从川中各土司卫招募来的土兵,装束奇异与一般明军不同。他们其中甚至有不喜穿鞋,披发跣足,却也健步如飞,上下山坡如履平地,更胜过常人。这些土兵往往出自穷山恶水之地,不务农桑,生平全赖刀头舔血的活谋生,是以个个闻战则喜、凶残异常。 徐珲凭城眺望,发现官军阵中调动,知道敌势将至,激励守御南门的兵士道:“杀人放火金腰带,弟兄们要想出人头地,便在今日!”战前,赵当世早便通告全军杀敌有重赏,如今徐珲再次提及,南门上的赵营兵士心中都是一荡,虽有害怕紧张,也一下子被激动盖过。 随着官军阵中传来阵阵浑厚的鼓点声,官军开始进攻。这批官军前后两人一组,拎着简陋的木梯竹梯,脚步竟是极快。南门上本有牛耳炮、劈山炮、子母铳等五台,徐珲又从营中抽出两台佛郎机,一共七台炮铳向城下轮番猛轰。 炮弹就重重砸在那些官军身畔,土砾翻飞、砂石四溅,弹打在人身上。好些人被激射的土石击伤。然而这些土司卫出身的官军似作不觉,凭借着敏捷的身法躲避着城上打来的弹箭,依然朝前猛冲,嘴里还不断发出犹如山魈般令人心悸的怪叫。 炮放几轮,仅有两发打中,炮管发烫,暂时无法继续使用。徐珲早有准备,组织铳手分成三组,在正面不断阻击官军,同时布置弓手于左右向外突出的马面对战场进行抛射。 弹丸箭矢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官军三面受敌,加之城下被赵营洒下不少铁蒺藜、木签等物,攻势为之一滞。 罗尚文驻剑观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城下官军陆续撤去,第一波攻势宣告失败。 官军既退,徐珲立令百人出城,分别占据城门左右两处高地,以为犄角策应——此前他看出官军欲图登高据险,是以此时提前占领,为下一战做准备。 上午进攻失利,官军伤亡不大,故并未打消罗尚文的攻城念头。正午日头一过,他便传令进攻。这次,他从其余各处抽了好些杂牌兵,令之在前,以吸引城头火力。 徐珲并不知他底细,如常守御。几门炮铳上午用过,下午再用,只射一两发便不可再用。 前排的杂部官军箭林弹雨中死伤惨重,伤亡率较之上午大大跃升。剑州南门下伏尸一片、血流成渠。箭矢弹丸的呼啸声、兵士的喊杀声、垂死之人的哀嚎声在此刻融为一处,此起彼伏,再看城下,断臂残肢、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直让人恍入修罗场。 徐珲从军至今,也从未打过如此惨烈之仗。此前,只要一方得势,另一方要么伏地乞降、要么四处奔逃,哪像现在,双目迸血、舍命相搏,当真是以命换行、不死不休。 随着前排官兵基本死绝,罗尚文终于换来了他想要的机会。他本部官兵们相继将梯子搭上城墙,衔刀举盾,顺向上爬。城上赵营兵士也不甘示弱,有用撞杆去顶梯的,有向下倒灌热油的,还有不住往下投砸檑木滚石的,一时间,攻城战进入了最激烈的部分。 要说罗尚文的这些土兵确实厉害。一个个在毫无防护的竹梯、木梯上晃来晃去,愣是能保持平衡,非但如此,他们还能左右闪避坠物、不减进度。看着如猿猱般矫捷的官军,徐珲也是分外焦急。他已经做好了短兵相接的准备,差遣刀斧手、长枪手上前防御。 官军登城时也并非一味挨打,他们偶尔停下,抽出腰间自己的飞锤、飞镰抛上城头反击。徐珲亲眼目睹身边一个兵士脸上被一锤狠狠砸中,脑浆迸溅倒了下去。 兵士们请徐珲向后躲避,他却断然拒绝,半步不退,反而拔出腰刀,振臂大呼。城上众兵士见他如此,多有感召,原先多少有的颓唐之气也一扫而空。 终于有第一个官军登城。徐珲等候多时,抄过兵士的一杆三眼铳,点火一放,只听一声闷响,那官兵仰面坠下城去。左右见状倍受鼓舞,一时间士气激昂,全都争相上前。 官军在梯上临近城头,瞅见赵营兵士拿刀枪乱戳,好些取出飞爪,向上抛出,钩到赵营兵士衣甲,奋力猛拉,对方脚下一空,就被拽下了城。也有些没钩到人的,嵌卡在城垛角落,官兵便弃了梯子,顺势一荡,如猢狲般由绳索攀援而上。 不断有官军自后增援,他们全都举着圆形藤牌。这些藤牌俱以深山老藤编制,用热油反复沸煮后再置于烈日下曝晒,圆滑坚韧,对于弓矢乃至铳弹有着极佳的防护,其外蒙着厚牛皮,更是杜绝了被火烧的可能。 凭借着土兵出色的攀城能力与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终于有官兵在城上站稳脚跟。另几人乘此机会,一拥而上,挥舞刀枪殊死搏斗,形成了个小小的防御圈。 徐珲大急,眼看到腿旁一台佛郎机,也不管许多,催令兵士装弹,而后呼喝前方自家人马闪避,点火开炮。 他冒着炸膛的危险放着一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好在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炮弹“咻”一下撞到官军之中,登时皮飞肉炸,城上那几名圈在一起的官军瞬成肉酱。炮弹不停,直直向前,打在城垛上,炸开一个大口。而徐珲也在炮弹出腔的那一刻被剧烈后坐的炮管打在肚上,蜷身朝后跌去,血都吐了两口。 他勉力支撑,被左右扶起,兀自高声励战。其他官兵见他这般玩命,不禁心下戚戚,惊惶间已有退意。 正值此时,南城门忽然洞开。官兵的注意力全都在城头,不及回顾,便见百骑突出,立时将城下官兵搅乱。城外两侧驻守高地的赵营兵士见状,亦冲下岩坡,夹击官军。 这马军,便是杨成府部。赵当世居于钟鼓楼上,对南城战事一目了然,自知如不出奇兵,胜负难料,便传令突袭。 凡兵道,以正合,以奇胜。赵营骑兵出其不意,收效立竿见影。城下官军顾此失彼,腹背受敌,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罗尚文在战事吃紧时已将精锐大部分派上攻城,如今仅有三百余人防守本阵。眼见功亏一篑,不由扼腕叹息。早知这贼渠用兵敢如此行险,就应该留些人马作为预备队,并派人分取左右高地。那样,这支马军也是自己囊中物。 后悔归后悔,他却不欲再消磨下去。双方局势已经逆转,不说那些杂牌兵,自己本部人马也抛下少说百具尸体,锐气已折,夺城无望,是以他再度鸣金,城下那些官兵且战且退,又留下十几条性命后方才脱身出来。 一场血战,至此告一段落。 不说罗尚文收拢各门兵马,退去青林口驻扎。剑州城内,赵营点计伤亡,前、左两司合计,竟又伤亡百余,这支官军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罗尚文攻城时,剑州城内又起了骚动,意欲呼应外援,内外夹击。郝摇旗不断带人搜杀镇压,加之官军败退,城池才又安定下来。 官军虽暂去,但日后定将以更大兵势与甚于今日的准备复攻剑州。赵当世已经见识过了对方手段,便打算趁着夜色开东门退却。 撤退次序,以后司为先,前、左二司居中,最后郝摇旗带着右司断后。杨成府领马军来回策应。赵当世自居右司,一并指挥撤退。 城内乡绅觉察到赵营人马撤退,快马加鞭前往青林口请罗尚文追剿贼人。罗尚文本对剑州高墙深壑头痛不已,听闻赵营主动撤去,大喜过望,也不顾白日劳累,点起本部人马,拼死追赶。 官军于苍溪县境内追上赵营,赵当世已有防备,据险死战。郝摇旗的右司白天没怎么接仗,精神极佳。反观罗尚文,部众鏖战一日,夜间不得休息更兼来回赶路,实已疲惫。两下交战,难分胜负。 鏖战半夜,罗尚文见无机可乘,首先向苍溪县城退却。杨成府佯追一阵,确定对方无复来之意方归。及至天明,赵营撤到苍溪西北大获山沿麓,已是人困马乏,只能择地休整。 赵当世分遣郝摇旗、杨成府护卫警戒,又去看了看徐珲伤势,知无大碍后寻到一棵大松树,坐倚着休息。但不知是白日战事太过激烈受了刺激还是怎么,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不断浮现出兵戈相交、城头血战的场面,同时耳边也会隐隐响起拼杀呐喊声。闭目养神一会儿,只觉更加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招呼左右三个兵士护卫,乘马往附近转转散心。 兜转之下,却发现此山还有些名堂。借着月色,密林如盖的山峰犹如披了雪貂毛皮,一片银白。林木之间溪流跌宕,淙淙水声在一片寂灭的山坡上清晰可闻。偶有夜枭振翅而过,更为此山添了几分诡谲。 赵当世越走越出神,牵马漫步于山间小道,远离纷嚣,心境为之沉静,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三个兵士发现远离了部队,连声音也听不见半点,有些担心,劝道:“千总,此间黑灯瞎火的,恐有猛兽毒蛇出没,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反正平静了不少,官军的威胁还未摆脱,自己这个主帅一直游离在外也不妥,当即便要调头原路回去。岂料他才一迈步,便觉脖间一凉,脑后传来威胁声:“若动一下,人头落地。” 竟是遭劫了!赵当世本为贼寇,却为这山间剪径小贼所挟持,顿时哭笑不得。再看那三个兵士,也各自被兵器抵着,不敢妄动。 “好汉慢来,我等本是一家,不必刀兵相见。”赵当世把手从腰间举到胸前,以示投降。 “哼,谁与你这些狗官军为伍?”背后那人重重道,把刀更向内压了压,“瞧你四个兵甲精良,还有好马,定是附近官军,保不齐还是个大官。如今自投罗网,却要将你等解到掌盘子面前,听从发落!” “误会,误会。”赵当世急忙解释,背后那人却不听他辩解,指示其他人将四人绑了。 趁他分神之际,赵当世将头向后一摆,撞在那人门面上,同时转身一勾,将之撂倒。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5棒贼(一) 赵当世猝起发难,挣脱了挟制。那三个兵士都是营中身手了得之辈,也在对方呆滞的那一刹那施展擒拿,将背后之人放倒。 “呸,这等蟊贼,也敢……”一名兵士话未说完,便觉不妙。只见身畔草丛中猛然升起无数火把,几乎将整条路照个通亮。赵当世等同时也看清了对手的数量——竟是不下百人! 赵当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模样就被纵身扑上来的三四个人压倒在地,那三个兵士二人被执,只有一人奋不顾身从道旁草坡滚下去,生死不明。 “将这三个不知死活的狗官军带回去!”刚才被赵当世撞到的那人揉着淤青的面颊从地上爬起,恶狠狠道。赵当世敢肯定,若非对方认定自己是个值钱的大官,他早就将刀砍了过来。 出乎赵当世的意料,这大获山上居然还有座大获城。这大获城在前宋乃是阆州治所处,而今荒废已久,缺乏修缮,城中本还有些居民,去岁有贼寇上山,夺了此城,据险击退乡兵,遂为贼巢。 赵当世被五花大绑,缚上城去,他不以己身安危考虑,反而惊奇于这座丛林掩映下的城子。这城子年久失修,杂草丛生,城垣也多残破,但观其大貌,仍能遥想昔日险要雄伟。 赵当世从城门洞子走入,抬头一望,见旁侧一座哨塔上插着一面白色大纛,时有微风,纛旗飘扬,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夺食王”三个大字,扭头问道:“你家掌盘子号‘夺食王’?” 那汉瞪他一眼:“狗官军,怎敢直呼掌盘子名号!”说着,用力在赵当世腿上踢了一脚。赵当世挨这一下,知其恨自己手辣,刻意报复,便也不再多说。 时辰已晚,大获城的掌盘子夺食王正搂着女人在梦乡中。听报小的解来“大官”,瞬间来了精神,也不穿衣服,光着膀子就来看赵当世等。似他这等“棒贼”,实力不济,无法攻城略地,收获的来源主要便来自收获季往各村堡劫掠以及绑票没有防备的官吏乡绅等勒索财物。 “尔姓甚名谁?在哪做事?位居何职?”夺食王一只脚跨在椅上,斜靠歪脑,连问三个问题。 赵当世瞧他猥琐模样,好生不屑,本以为这些盘踞川中的“棒贼”也有些能耐,现下一观,单说气度,便比关中诸寇差远了。 “小人倪大业,途径贵地,无意冒犯掌盘子虎威,还请掌盘子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给个面子。” 那夺食王听罢,双目一睁,疑道:“你说同道中人?” 赵当世还没回答,左侧那被他撞花脸的汉子厉声道:“掌盘子,你休听他放屁。你看他装束打扮,分明就是官府中人!” 夺食王拿眼在赵当世等人身上溜了一溜,颔首道:“不错。这等甲胄,便是袁天王也有不及。川中掌盘子数十人,老子都识得,瓜娃的满口扯把子,当老子是莽子不成?”想了想续道,“想得给你个龟儿子些手段,方晓夺食王之号不是白给。”说完,指挥左右,就要将赵当世摁下猛打。 赵当世见势不妙,赶紧说道:“掌盘子息怒,是小人说错话。小人这就招供……”话到此处,念头一转,“小人乃是黎雅参将罗尚文底下将官。罗大人带兵来剿大获山,特差小人乘夜侦勘地形。” “什么?”夺食王把脚一收,坐正了身子,“黎雅参将?” 那被赵当世打花脸的汉子在大获山是个“领哨民”,地位不低,仅次于夺食王,他想了想道:“确实有个叫罗尚文的,前两月震天王与逼反王在黎雅与他打过,吃了点亏,掌盘子难道忘了?” 夺食王点头道:“不错,姓罗的有两下子,不好对付。”而后恨恨又言,“沈国复个虾子,搞不过老子却去叫帮手,早晚把他绑来剖了。”他口中的沈国复是苍溪知县,曾多次组织乡兵来夺大获城,都被棒贼击退,两边关系十分紧张。 他看了看赵当世,又想了想,心中忽有了主意,对那被打花脸的汉子道:“老子缚了姓罗的部将,以此要挟他退兵,你说如何?” 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摸了摸尚自疼痛的面颊有些顾虑:“只怕姓罗的心狠手辣,不管这厮死活。” 赵当世此时忙道:“掌盘子有所不知,小人与罗大人还有亲戚关系,罗大人的正房即是小人大姐。” “哦?”夺食王听到这个,不由大喜。这倪大业说话有理有据,不似随口胡诌,将他留下要挟罗尚文,可解眼前之危。 “掌盘子,你可不能轻易听信此人胡言……”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深恨赵当世,一听要留他做人质,那么自己凌虐报复的想法定没了指望,所以极力劝阻,就是要将赵当世变作一个可供勒索的普通将官。 不过夺食王可不管许多,伸手打断他话,懒洋洋道:“老子困倦,不想再说,把这三个押下去,关到那个好些的房中。”这倪大业与罗尚文关系匪浅,有利用价值,不好动他,是以特意吩咐,警告那被打花脸的汉子不可胡来。 那被打花脸的汉子没办法,一双眼直似要喷出火来,悻悻将赵当世带到一房中,一脚将他踢入,重重关门。另两个兵士则被押到了别处。 这房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赵当世的上身被紧绑,也不能干什么,只得长叹一声,侧卧下来。幸亏自己灵机一动,把罗尚文牵扯进来,不然现在准保已被打得没有人样。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旦夺食王发现自己是假货抑或是将自己送到罗尚文手里,所谓的皇图霸业便真成黄粱一梦了。只盼赵营中人能及早寻到大获城,将自己救出去。 他又叹了两声,闭上眼,正准备闭目养神,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这位军爷,还安好吗?”声音娇糯婉转,竟似是位弱女子。 赵当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大获山果然诡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会有女子与自己共处一室,乖乖,想必是遇见鬼了。 “军爷,军爷……”那女声连连响起,勾魂摄魄,说不出的动人心扉,但赵当世只道有女鬼,愈加恐惧,身子也不由自主蜷成了一团。 “你,你是什么人?”那女声见无回应,却不再唤,取而代之是轻轻的一声叹息。赵当世勉强定神,不禁自嘲起来。想着自己乃是二世为人,竟还担忧什么怪力乱神,当真枉活数十年。这声音虽来源蹊跷,但十有八九是人。想了片刻,尝试着问道。 闻赵当世回应,那女声再度响起,此时话语之中明显带着一丝喜悦:“军爷,你进门时奴都看见了。奴已被囚禁在此两日,今日才第一次与人说话。” 毫无疑问,说话之人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子。赵当世心下稍安,却疑窦丛生,乃问:“这位娘子,这荒山野地的,你缘何在此?” 一问之下,黑暗中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赵当世最怕女人哭,赶紧劝道:“你别哭,我不问了。” 那女子抽噎片刻,乃道:“不瞒军爷,奴家前几日来苍溪娘家省亲,归途上被这伙贼人抢到山上。意欲向奴家夫君勒索钱财。”说着,自觉伤感,复嘤嘤低泣起来。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绑人勒索本便是棒贼惯用伎俩,也是这女子气运不佳,要从这大获山下过。 如今共陷囹圄,赵当世安慰两句,止住那女子哭泣,后问:“这两日可有你夫君消息?”这女子进来得早,说不定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那女子哽咽道:“这两日来奴家都被幽静在这黑房之中,那伙贼人日日只给一碗稀粥,除此之外别无他话,外头的消息却是半分也传不进来。” 听她虚弱声音,这两日定是受了有些苦,赵当世心中有些怜惜,摇了摇头道:“想你夫君,现在必也焦虑万分。说不准再过两日便将你赎了出去。”俄而心中一动,“敢问娘子夫君乃是何人?” 那夺食王一看便是个浸淫酒色之徒,听这女子口气,似乎只是被囚于此处,未尝受过什么凌辱。又想到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在棒贼口中算是“好些的房”,说明这女子也颇有来头,不是普通乡绅家中女人。 一说起她夫君,那女子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丝喜悦,不过赵当世看不见。她犹豫片刻,还是回道:“奴家夫君是广安的父母官。”原来她夫君竟是广安知县,无怪那夺食王不敢轻易猥亵。 “哦,是堂尊家里人啊,倒是在下失礼了。”赵当世并不知广安知县是哪位,故作姿态。 “军爷认得奴家夫君?”那女子显然十分惊喜。 “嗯,是曾有一面之缘。不过在下行伍之人,粗鄙武夫,堂尊他瞧不上眼。” 那女子闻言,突然有些焦虑,连忙道:“怎么会,定是误会。奴家夫君平日最是待人以公、一视同仁了。就连府上的婢女,他也从不肆意打骂。” 她虽急于解释,但一番话在赵当世听来,却无比刺耳。什么“一视同仁”、“从不肆意打骂”,言语之间透露出股强烈的优越感。也许这女子无心,但自小养尊处优,使唤丫头仆役惯了,随意几句就能让赵当世这种社会底层出身之人心生不快。 赵当世的不悦,那女子自瞧不见,她等不到回应,很是惶恐,又道:“可是奴家夫君他言语之中,有什么冒犯了军爷的。若得出去,奴家必劝他给军爷赔罪。” 让堂堂一县之尊给自己这个武夫赔罪?赵当世哑然失笑,钦佩于这女子的天真烂漫,但同时也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这女子乃是知县夫人,早晚必将脱困,但说话之间一直流露出对自己这个新来之人的曲意奉承,究竟为何? “不知军爷在何处高就?”当下赵当世不答话,黑乌乌的房内很是沉寂,使那女子不安,故寻话题。 “只不过干些卖命的苦活,无足道哉。”赵当世懒洋洋道。 那女子轻吁口气道:“奴家身边一个婆子、两个侍婢都被分押别处。两日来只有军爷一人被投送在此,想来也是有法子的人,不知军爷是否已有脱身之计?” 赵当世恍然大悟,绕来绕去,这女子是看上了自己身份可能不一般,有些利用价值。但她堂堂知县之妻,自当有他夫君营救,何必费尽心思求助于自己。心中是越加狐疑。 为了一探究竟,他思忖片刻道:“对着夫人,在下也不好隐瞒。在下实是黎雅参将罗大人底下将官,来大获山剿贼,先行探路,不料时运不济,疏于了防备。” “哦!原来是罗参将手下。罗参将奴家也随夫君瞻仰几次,风度翩翩,是栋梁材。”那女子似乎十分惊喜,尤其是听到“剿贼”二字,更是失声呼出。 赵当世对她嗤之以鼻,哼哼道:“棒贼闻我乃罗大人手下,不敢为难。留我在此间住上一宿,便会送我下山。不然我大兵冲上山来,顷刻踏平此处。” 此言一出,那边却没了声响,许久,正当赵当世有些奇怪,那女子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一次,口气却煞是怯生生:“奴家,奴家有个请求,还望军爷答应。” “夫人请讲。” “军爷得释后,可否、可否让罗大人看在奴家夫君面上,将奴救下山去?” 果不其然,那女子终究还是开口求助了。赵当世冷哼一声:“你若是堂尊家里人,为何要求助于我?诳我这许久,当我好消遣吗?” 那女子大急道:“军爷说笑了,奴家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消遣军爷,只是,只是此间有难言之隐。”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6棒贼(二) 难言之隐再难言,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据那女子坦白,自己实际不是广元知县马乾的正室,仅仅是马乾来川中任职后纳的一个小妾。马乾为官正直廉洁,家中积蓄无多,而这些棒贼开口索价即是几千两银子,他怎可能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以他耿直嫉恶的性子,也必不会为了一个小妾而与贼寇私下做交易。 似马乾这般自诩“正人君子”,绝不能容忍自己拿钱与贼寇交涉的事情传扬出去。那女子想来也是深知夫君秉性,无可奈何下才乞求于赵当世。 赵当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听那女子话中带泪、殷切凄凉,竟是有了些同情。也不忍拂了她一片真切,便道:“在下若得出去,必不独留夫人于此虎狼穴中。” 那女子登时巨喜,只觉抓到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赵当世许诺,说什么回去让马乾给赵当世加官进爵之类的胡话,赵当世笑笑不以为意。那女子说到后来,才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赵当世仍以“倪大业”搪塞。那女子念念有词读了两遍,似乎要牢记在心,不过后来突觉异样:“这名字……怎么听上去有些……” 赵当世暗想你倒比夺食王还聪明几分,肃道:“名字乃父母所起,有何不对?” 那女子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赵当世身上,自不敢吐露半分真言,唯唯诺诺应了,却是不敢多说了。 大获城内的这间黑屋四面皆封死,仅有几个朝下的通气孔,门若不开,便是长久暗无天日,不知白天黑夜。赵当世在黑暗中数次惊醒复又睡下,几不觉过了多久。 期间,那女子断断续续又哭了几次,赵当世听在耳中,更是烦闷。有数次那女子尝试挑起话题,想探听赵当世虚实,却都被震天响的鼾声逼了回去。 早前听闻棒贼每日会送一碗稀粥进来,赵当世一直等着,都未等到。暗自估算,怕是关了一日也没到。但在这黑房之中度日如年,就如同已经熬了三四天一般难受。 屋内虽黑,但隔音效果却不见得好。赵当世卧在靠近门处,常常听到外边守门的两个棒贼交谈。所聊内容大都粗鄙下流,不堪入耳。且数次涉及那女子。从他们口中可知,那女子恐怕容貌颇佳,若非背后有马乾这么个朝廷知县撑着,早被这些人给生吃活剥了。这样一想,反倒有些敬佩黑暗中那个听似柔弱的“狱友”。倘换做一般女子,只怕早就整日里哭天抢地的惶惶不可终日,那还能想出利用自己脱险这般计策。 赵当世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又睡了过去,等再度昏昏沉沉醒来,却是被那女子给唤醒的。 “军爷,军爷!你听外边!”声音中掩盖不住的激动欣喜。 赵当世陡然一震,奋力扭起身子,靠到门旁,凝神细听,果然清楚听到外面有喊杀声。 又过不久,喊杀声越来越大,直到“嘭咔”一声大响,门被踢开,光线照射进来,直耀得赵当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眼,勉强从指缝中看去,只见门塌处灰尘四散,一大汉提刀,向内张望。 那汉一见赵当世,喜不自禁,急忙过来用刀割了绳索,扶他起来:“千总,你受苦了!”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大将郝摇旗。 赵当世好容易适应阳光,呸了两声,拍拍身上灰土道:“不碍事,战事如何了?” 郝摇旗未答,门外撞撞跌跌冲进来一人,见此情形,上前一把抱住赵当世,又哭又笑:“当哥儿,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赵当世呵呵一笑:“不过些棒贼,能奈我何?”转言,“夺食王呢?” 王来兴咬牙切齿道:“这狗怂不知死活,还在负隅顽抗。徐把总与杨百总正在围攻,必干他个卵朝天!” 赵当世正欲迈步出门,忽闻房间那边传来嘤嘤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女子灰头土脸的,正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三人。逃出生天之刻好生欢喜,一时间竟是将她忘了。 郝摇旗皱皱眉,把刀一举,指向那女子:“千总,这位是……” 那女子见其粗鲁异常,更是吓得面无血色,直把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摆摆手,低声与二人吩咐两句,二人得命,又瞥一眼那女子,相继出门。 那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年轻将领,确定他并无恶意,这才有胆开口:“军爷,可别抛下奴家。”她虽满脸尘土,头发凌乱,但一双眸子竟是澄澈如镜,看向赵当世这里,和着微弱的乞求,便如只受伤的幼兽。 赵当世不由心中一动,呆看那女子片刻,才被户外杀声震醒,快步走上前,替她将绳子解了,将之扶起。谁知那女子被绑日久,筋酥脚软,摇晃两下,却不由自主瘫倒在了赵当世怀中。 赵当世正没奈何间,杨成府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刚想打声招呼,见此架势,心领神会,飞脚离去。 那女子搭在赵当世身上,也觉大大失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小脸蛋儿虽脏乱不堪,却也泛出红来。 正在这时,门外又跑进来几人,来人一见那女子,就“哇啦”哭开了,全都簇拥上前。共是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小女孩,应当就是那女子曾提及的家仆了。 赵当世将那女子交给她们,走出门外,招呼几个兵士让他们保护屋内人,自大跨步奔赴战场。 夺食王手下的虾兵蟹将在面对赵营兵士的进攻时几无抵抗之力。他们无论从组织上还是装备上都还只有五六年前陕西流寇的水准,战斗力不值一提。 杨成府迎上来,略略陈述了战事经过。当夜赵当世一伙被俘,那一个奋不顾身跳下山坡的兵士几处骨折,竟然没死。好不容易摸回了营中,禀报此事。徐珲等相顾大惊,立刻点起人马来攻大获城,就连尚在养伤的侯大贵也挣扎着想爬起来效力。 但大获山道路崎岖,徐珲等又不谙路径,寻到天边肚白,才找到大获城。这城子虽破,但据有险要,又被夺食王经营了一阵,确有几分难攻。但也幸得棒贼战力实在低下,郝摇旗领一部敢死冲锋上城,他们随即便土崩瓦解。如今不过打扫战场罢了。 “千总,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等攻上城来,你知这些棒贼口中呼喊什么?”杨成府一脸痞笑,直与赌档里的混混无异,“这些没锤的竟是以为官军来袭,口中所喊无不认为咱们是附近州县剿贼的官爷。哈哈哈!” 赵当世咧嘴一笑道:“比起他们,咱可不就是官军吗?”那夺食王早先被自己误导,事到如今还以为是罗尚文来攻。这么一来,川中棒贼的仇恨便引到了罗尚文身上。 “夺食王抓到了吗?” “未曾。”杨成府面有憾色,“这厮跑得快,只拿住了他手下一个领哨民。” 赵当世沉吟道:“驱散棒贼后不必穷追。官军屯于苍溪,虎视眈眈,我部未可轻动。你等打扫完战场,便着力整修这城子,多设障碍、查探高地。” 再向东,便要进入连绵群山,之前赵当世可以借着马力与罗尚文周旋,但一入山间小路,他并无把握跑得过那些攀援如飞的土兵,故而决计以大获城为依托,再与罗尚文打一场。 目前战事已近尾声,多看无益,赵当世信步走回到大获城中最“奢华”的建筑玄妙观中休息,向夜,夺食王就是在这里审问他的。 徐珲、郝摇旗等接踵前来汇报战果、军务,一一处理过后,门外却又迈进一人。 张眼看去,竟是那女子,而今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观中大殿,再看她脸,只稍稍梳洗过后,便焕发出容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端的是柳目黛眉、纤肢蜂腰,只是双目因为哭泣有些红肿,纵如此依然堪称国色。与汇报完的郝摇旗等擦肩而过,直让这几个粗汉忘了走路,中了邪般驻足痴望。 那女子走到近前,赵当世发现其双臂上因绳勒过久,有些瘀青,便道:“军中有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待会着人带给夫人敷上。” “有劳你了。”那女子淡淡道,“妾身此来,只是想问问你,何时送妾身等下山?” 她神情倨傲,口气也与之前大相径庭,目光斜向一边,竟是正眼也不看他。 赵当世心中不喜。这女子一朝得救,翻脸比翻书还快。思来她必是还以为自己乃罗尚文部下将官,口吻也直似命令般。 他别有计划,并不将真实身份托出,反而堆笑:“夫人少歇。时下大获山一带仍有不少棒贼流窜,为了夫人安全,必须完全清理。只要局势稳定下来,必第一时间送你等去广安。” 那女子高傲地昂着头,只拿余光看人,闻之此言,略显不悦,但回想起之前遭遇,还是决定稳妥起见,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反倒讲起另外一事:“对了,城东的屋子太脏,妾身怕得病,你赶紧让人拾掇拾掇这个玄妙观,妾身与婆子、婢女就先在这殿后房中住着。”她已经听说部队要暂驻大获城,之前赵当世给她安排的住所不称她意,她又是不愿受委屈的主,便来提要求。左右是些低贱的厮杀汉,还敢反驳自己不成? 郝摇旗等莽汉闻言,均是不忿,但此前已听了吩咐,又见赵当世给了眼色,便都默不作声。 赵当世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末将冒昧了。夫人千金之躯,怎可居住在那等偏陋阴湿的场所。我这就叫人替夫人收拾厢房。” 那女子这才略微满意,旋即又问:“罗尚文呢?怎么没看见他?” 赵当世解释道:“罗大人与末将分别守备苍溪县与大获城,扼守津要,不令棒贼再西出一步。” 那女子对军事地理一窍不通,但也不愿在这些丘八面前失了面子,装模作样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在婆子、奴婢的陪伴下扬长而去。 郝摇旗看赵当世对一个妇人低三下四,好生不平,待她离开,问道:“千总,这妇人无礼太甚,不若将她投入后营,也让她知晓我营中子弟厉害。” 赵当世嘴角一扬:“你一个偌大汉子,还与她个妇人较什么劲?留她在营中我还有用,你等只能忍让,不可动手动脚的。” 他一本正经,杨成府却泛起坏笑:“还是千总有眼光。这妇人骚得要命,我等活了大半辈子,却是见所未见。说什么‘我还有用’,怕是千总留着自个儿享用吧!” 赵当世脸色一黑,骂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鸟嘴!” 杨成府脸皮厚,不以为意,嘻嘻笑着与郝摇旗退了出去。只留赵当世一个静静坐在殿中,心中波澜万千。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7棒贼(三) 罗尚文部官军于苍溪县城外驻扎二日后,开始进攻大获山。苍溪知县沈国复本便深恨盘踞在自家域内的这些个流寇,亦派出乡兵五百助阵。在剑门关不战自败的千总吴鸣凤被王维章责令将功补过,故也与罗营一道听从节制。 大获山一山在苍溪北面,亭亭独耸,大江左绕,长溪右横,占尽地利。山上城子有四门,西南两门曰“长庚”、“阜财”,东北两门曰“启明”、“锁錀”,各具奇险。罗尚文围三阙一,主攻长庚门,以吴鸣凤部攻阜财门,苍溪县兵攻启明门。 此山绝对高度并不高,仅三百余米。赵当世觇得官军部署,以前、左两司为主力,徐珲统制,着重布防西南面,每隔百米高设下哨卡一座,紧守隘路。后司择出精壮守备东北,由王来兴带领,郝摇旗临时调去担任副手。而右司与马军哨则在赵当世的亲自指挥下坐镇城中待命。 赵当世于山顶玄妙观处,负手而立,紧锁眉头注视山下官军动静。只见林盖之下,旌旗招展、人流涌动,不时从各处传来列队调整的鼓声或是摔钹声,官军朝气勃勃,大有一举拿下大获城的气势。 过不多时,三声炮响贯彻长空,随即便是数面战鼓同时擂响,鼓声如雷,声声震人心扉。举目四顾,三面官军各沿小路,缓缓登山。 罗尚文本部土兵矫捷如兔,首先接战。这里是西南路上一道垭口,赵营兵士已于此地布下拒马、木桩,并占据高岩,发射弓矢、铳弹,阻止官军继续向上推进。 垭口之间,道路狭窄,更兼有障碍物多层阻隔,极难通行。土兵们排成两列,左右各举藤牌抵挡流弹飞矢,“噼噼啪啪”声不断在藤牌上响起,便似下了冰雹一般。 土兵们勉力支撑,同时俯下身子,减小暴露面。他们利用随身携带的短斧匕首,奋力清除前方阻碍。赵营兵士见状,装填两门劈山炮,重重朝人群轰击。劈山炮以散弹为主,迸散入土兵之中,其等纵有藤牌护卫,却也有不少被乘隙而入的铅弹击中,惨叫连连。 但他们毕竟剽悍,咬紧牙关,极力坚持,几乎每前进一步都得付出数人性命的代价。在这等努力下,赵营兵士精心设置的拒马鹿角在不长的时间里大部分都被损坏,土兵们尖啸不断,侧身从缝隙中挤过去。 赵营兵士见势,顺着山坡洒下铁蒺藜铁菱角等物。土兵们许多习惯赤足,偶有穿鞋者也都是极薄的草鞋,脚底皮再厚,遇到这些玩意儿也是无计可施,这些锐物上又被抹了毒汁粪水,稍一破皮,便剧痛无匹,浑身抽搐。土兵预防不及,多有中着,各自哀嚎打滚。赵营兵士再接再厉,又推下准备好的巨石。巨石顺坡直下,来势甚沉,土兵多以轻甲为主,根本无法防御,四散奔逃,怎奈道路狭长,仍有不少人被挤压冲撞。,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顿时七零八落。 再看吴鸣凤那边,更是鸡飞狗跳。他在第一个隘口前尝试了数次,都没能迈进一步,反倒被赵营铳炮打了个七荤八素。每次后退重整旗鼓,道路上岿然不动的拒马鹿角前都要多出几具残碎的尸体。 反而是苍溪县兵一举突到了城下。这也倒非其众多么骁勇敢战,而是赵当世担心后司战斗经历不足,王来兴又缺乏指挥经验,故而未曾在启明门以下设立哨卡,只让他部凭城据守。试想,棒贼在时,这些大多由乡勇组成的县兵都在城下顿步不前,如今又怎会是赵营的对手?纵使后司战斗力偏弱,但如不是王来兴初次统兵风格偏于保守,换做侯大贵,只怕都要主动出击将他们赶下山去了。 三方攻势都毫无进展,罗尚文坐不住了。他着令昨日从黎雅赶来支援的一部兵马携虎蹲炮五座上山,反攻哨卡。 “隆隆”几声,炮弹在空中划过美妙的弧线,落入山坡高岩上的赵营兵士阵中。登时血肉横飞、山石震动。被正中者固然尸骨无存,但余下的兵士也在炮弹的冲击下于高处方寸之地立足不稳,或跳或摔,许多跌落。 徐珲见势,也无他话,调集全军所有虎蹲炮等便携火器铳炮,集中起来,与之对放。他居高临下,又占有火力优势,来去两轮,哨卡下道路都被炸的草翻土裂、面目全非,整个西南道上空青烟弥漫、惊鸟扑飞。官军抵挡不住,带着仅剩的三门虎蹲炮后撤。 罗尚文杀红了眼,下令旗鼓官加快击鼓频率,浑厚的鼓点声荡开,不断催促受困的土兵继续行动。这些土兵也是视死如归,一闻急促的鼓声,便如嗑了药般亢奋起来。他们的喉头全都发出奇异的啸声,龇牙裂目,浑如一只只挣脱了绳索的野兽。 赵营兵士各自骇然,彷徨间,土兵们攀岩而上,利用挠钩,将赵营兵士从高处拉下。而之前大展神威的数门劈山炮,也因为太过沉重难以搬运,被土兵们占了。 徐珲审时度势,立刻下令向第二道哨卡转移,同时派出刀盾手,结成小阵,堵塞在山路上。 土兵们乘势一拥而上,罗尚文见战事有了转机,立刻又令官兵搬出那三门虎蹲炮,朝山路开炮。虎蹲炮与臼炮类似,弹道为抛物线,利于山地作战,此时趁着赵营兵士没了火力掩护,接连发射,四处开花,将那批刀盾手打得阵势全无。土兵随后掩杀,驱散对手,一鼓而上,转瞬便进军到了第二道哨卡。 第二道哨卡地势更为险恶,狭小的山路此时穿过一个天然的岩洞,仅容一人通过。徐珲在大获城搜到几辆塞门刀车,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以几名壮士推动,将岩洞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面对着如鳄齿般排排尖立的明晃晃的锋刃,骁悍如这些土兵也踯躅难进。徘徊良久,方从山下拖来一门佛朗机炮,对洞内开轰。眨眼间,木屑纷飞、碎石如雨,几辆塞门刀车瞬时灰飞烟灭,那几名壮士也东倒西歪,各受重伤。 岩洞内硝烟未烬,土兵们便争相前涌。熙熙攘攘才露出头,却脚下一滑,跌落到了一个深坑内。深坑下遍插尖竹签、木钉,土兵防护轻薄,这些锐物轻而易举地透肉而入。坑底那些垂死的土兵就如一只只被陷阱所狩的虎豹,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哀吼,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后面的土兵急刹步子,畏缩在岩洞之后,裹足不前。徐珲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令旗一挥,一排准备许久的弓手,仰身拉弦,“咻咻咻咻”,箭矢呼啸着划过岩洞上空,落到土兵阵后。 这些却不是普通的羽箭,上面裹着浸濡猛火油的棉布。猛火油,即石油原油,又名石脂水,遇火极易燃烧。那些弓手将其点火射出。火箭散落在山道上被土兵们忽视的“杂草”之上,立刻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起来——这些干草绵延分布在一二两处哨卡间,十分密集,其间还夹有硫磺硝石,一点即燃。 此前山道上战事紧迫,容不得半点分心,土兵只注意了移动的赵营兵士,却忽视了这些伪装成丛生杂草的引火物。而数天来烈日无雨,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火焰的扩散速度。 须臾间,山道之上火势冲天,黑烟滚滚腾起。土兵们困于火海中,不断为张牙舞爪的火焰侵袭。只需被火舌一舔,立刻焦头烂额,毛烬泡起。非但如此,赵营兵士还在不断向火海中投掷火油瓶、发射火箭,以此助长火势。 这一出火攻,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徐珲捻须而观,面现难得一见的微笑。山下罗尚文心急如焚。这些土兵可是他赖以立足的根本,他不过奉命为出境客战,万不希望老本都因此折了。但山上火势熊熊,却又如何进行搭救? 他面红耳赤,急令预备兵马尽数往大获山东面的宋江里取水扑救。同时全线停止攻势,向山下收缩,改攻为守。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得负责攻击阜财、启明二门的官军一阵慌乱。他们见罗尚文部那边黑烟如柱,不明情形,又闻退兵令急,都以为罗尚文已经溃败,立时战意大沮,匆忙后撤。 而这两门赵营兵士抓住机会,出击追杀,官兵犹如决堤之水,一泻千里,丢弃兵曳甲,夺路狂逃,两边山道上,除却倒地的尸首,就是无数杂乱四散的兵器旗帜。 长庚门下山道火势太猛,赵营兵士也不敢靠近,只能远远驻足观看。那些土兵烧死、烧伤无数,被逼得退无可退,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催使下,他们同时向山下突围。跃动的火焰无情地缠绕着这些挣扎着的勇士,烟熏火燎中一个个火人发出沙哑的嘶吼,狂舞跳跃,最后尽皆化作焦枯,湮灭无声。这份惨剧,就算是作为敌手的赵营兵士见了,也多有掩面不忍细睹者。 千余土兵,最后侥幸逃出的不足七成,且大多满身水泡、焦黑如炭。山道上的火焰依然猛烈蔓延,长庚门山道火光如蛇,无论上下都绝无可能。罗尚文方寸已乱,看着已经没有人样的这些残留土兵,目中含泪,着令互相照应,匆忙收兵退去。 山下猖狂一时的官兵狼狈遁去,山上的赵营兵士尽皆举臂,欢呼呐喊,从西南到东北,连成一线,响透天际。徐珲微微摇头,亦大有出了一口恶气之感。敌军虽退,但山火太猛。赵营兵士毫不懈怠,紧接着着手开始划分隔离带,以免其烧上城子。 赵当世下令在玄妙观顶端竖立起一面告示战斗胜利的大红旗,心情愉悦地走下楼去。 早前那马乾的小妾与婆子等本躲在观内房中,现听杀声渐去,也小心翼翼走出房间探看,正撞见赵当世。 “夫人安好。”赵当世对她依然十分恭敬。 “嗯……贼人退了?”马张氏故作镇定,摆出端正模样问道。 赵当世拱手低头:“托夫人洪福,贼人为火攻所破,我军大获全胜!” 闻此喜讯,马张氏也很是欢喜,不由用手轻抚胸口。赵当世看她因为喜悦而微微红润的脸蛋,神情有些复杂,继而略略偏过了头去。 “那么是不是可以送妾身下山了?”马张氏念念不忘的,便是赶紧离开这个给予她最黑暗记忆的是非之地。她想念广安县内的锦衣玉食,更想念丈夫亲昵的绵绵情话。 赵当世缓缓摇头,带着抱歉的表情道:“夫人恕罪。不是末将有意迁延,实乃这贼人虽暂退,实力未受大损,贸然下山,必是凶多吉少。为夫人考虑,也为末将自己的前途考虑,此间不可轻动。” 马张氏一听,顿显愠色,转过头去,话中带怒:“罗尚文在哪里?叫他来见本夫人!” 赵当世再次躬身道:“战事未靖,罗大人怎可轻动?末将未得调令,也不能下这大获山一步。军令如山,不是末将有意顶撞夫人,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谨慎为之。若夫人信不过末将,执意要下山,那么也可。只需夫人留书信一封,自言下山全为本意,无关罗大人与末将,末将必无阻拦!” 马张氏不料他这般说话,当下又气又恼,想要下山,却贪生怕死,畏惧那没杀尽的“贼寇”。杏眼圆瞪,却无言反驳。久之,一跺脚,转入房中,将门户紧紧闭上。 赵当世见状,哂笑一声,迈步离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8棒贼(四) 大获山的山火在次日逐渐减小,到了晚间,又下起了小雨,明跃的火焰已经看不到,只在暗处角落尚有点点余烬。这一烧,使大获山西南面突兀的多出一块焦黑地段。 罗尚文元气大损,但抚台那边的压力让他不敢提出撤兵,又接到消息说七盘游击罗文垣不久将来支援,便在两天后再度包围了大获山。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没有了攻山夺城的雄心,而是分配兵马,在大获山麓下修筑工事、切断水源,控扼各条下山要道,企图将赵营困死山上。 赵当世在前番的战斗中已经占了便宜,自不可能继续坐困山城,他传下命令,全营收拾辎重行李、厉兵秣马准备突围。期间,侯大贵伤势好转,摇摇晃晃前来要求为前锋,将功赎罪,赵当世看他模样似乎连马也骑不了,断然拒绝,将突围先锋一职交给了郝摇旗。 侯大贵好生失望,耷拉着脑袋缓缓挪开,他如今已是万般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大意轻敌。若非那一时失算,让罗尚文这宵小占了便宜,还轮得到徐珲那厮在大获山风光无限,这郝摇旗夺取先锋位? 他的垂头丧气,赵当世都瞧在眼里。这厮桀骜难驯,若不时常敲打,其骄慢之心必会日益滋生。在自己之下,可以有二把手,但只能是一个忠诚坚定的二把手。这侯大贵若能以此事为鉴,慢慢改善自身,那是再好不过。倘其因受些许冷落怠慢而萌生不二之心,那赵当世自忖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且不提,再说赵营定下突围计划后两日,全军准备妥当,正欲分兵行动,却传来山下官军大乱的消息。 赵当世与众将立高远眺,果见官军西南营寨的东北面一片糜烂,一支人马分三路攻入营中,纵火四突。又见其众旗帜纷杂,装束凌乱,似非正规部队,倒极像此前见过的棒贼。 赵当世心念电转,立刻下令全军停止突围准备,以后司坚守大获城,其余前、左、右三司以及马军哨都随自己火速下山。 马张氏原本都坐上了一辆由牛车改装的马车,倏遭变故,惊疑不定,站在车辕边,怔怔地望着赵当世。 赵当世从马车边走过,无意间瞥见她,乃停步拱手道:“夫人勿虑,安居城中,等末将捷报!” 他外着罩甲,后披一猩红战袍,临战之际,剑眉星目,风度夺人。那马张氏生平所见,无论官场文武还是乡绅公子,哪个有过眼前这年轻将领般的气度?就是广安县内的夫君,与之一比,也颓然失色。恍惚之下,一言不发,一双妙目停留在赵当世坚毅似铁的面颊上,竟是痴了。 赵当世以为她受了惊吓,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马张氏这才如梦方醒,侧背过身,对着马车微声道:“妾身等候军爷凯旋归来。”说话间,双颊之上,已然滚烫。 军事紧急,赵当世并未注意她语气有变,更看不见她此刻已然羞赧满面,吩咐完几个兵士好生保护马张氏等后,疾步而去。马张氏听他走远,方才慢慢转过来,眼睛的尽头,只捕捉到赵当世随风飘扬红袍的一角。她双手捂颊,轻轻叹了几声。 赵营兵马休整两日,势若猛虎般冲下大获山。罗尚文正调集军队抵抗东北来犯之敌,虽对赵营的趁火打劫有所准备,但毕竟元气已伤,左支右绌,设立下的几道防线都被突破,赵当世带人直踹罗尚文中军大营。 吴鸣凤本负责西面防务,接到罗尚文命令,急匆匆地带人赶向东面,行到半途,大彪人马从斜里突袭过来,径将其部截为两段。他扯马大呼,但将官星散却是无人回应,茫然中,两支利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其坐下马头。 那马吃痛,原地乱蹦,吴鸣凤受不住剧烈颠簸,滚到地上,手忙脚乱正要起身,早被刀刃逼住,只能乖乖受缚。 在两路兵马的冲击下,罗尚文支撑不住,勉强杀出血路,与残部西窜。郝摇旗杀得兴起,眼见东营尚有大队兵马,二话不说便要接仗,幸得赵当世赶来,两下调解,双方才不至于动手。 这时,赵当世才了解到,攻打官军东营的兵马乃是川中巨寇争天王袁韬的部下,而其余两路,则为震天王白蛟龙与逼反王刘维明。 袁韬三十左右年纪,高瘦身材,颌下留着短须,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汉中口音。他“革命”很早,崇祯元年就追随呼九思等在陕西起事,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成气候,而后投靠张献忠。崇祯七年张献忠、姚天动、黄龙等途经四川,他便留了下来,结果发展迅猛,如今已稳坐川内诸棒贼中的“第一把交椅”。 他活跃于川北、川东一带,其余棒贼大都以他马首是瞻。数天前,夺食王王友进来到巴州通江的他老巢处哭诉,只道罗尚文欺人太甚。这之前,白蛟龙、刘维明二营也曾在罗尚文手底下吃过瘪,诸棒贼群情激奋,他便新仇旧恨一起算,会合各路人马,来攻大获山。 赵当世与袁韬此前从未谋面,但这并不能妨碍两人之间炽热的“革命友情”。只见他们手把手,并肩走入罗尚文的中军大帐,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般。 袁韬在观察赵当世,赵当世也在观察他。 两人各怀鬼胎在帐中面对坐下。 “早前风闻有一股势力自北入川,连破关隘,就连剑州也给打了下来,如今一见,应便是赵将军了吧。”袁韬面带笑容,目光不断地在对面那个年轻将领的身上来回扫视。 “正是不才。”赵当世感觉自己像个小媳妇似的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便在位上挺了挺身,“久闻川中袁天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罗尚文素以敢战著称,面对天王兵锋,也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袁韬贼贼的笑了一笑道:“将军说笑了,我等不过穷山恶水里的山匪土寇,怎能与赵将军这等年轻才俊相提并论?”顿了顿,续问,“却不知赵将军出身何处,来我川中有何计较?” 起初,流寇们虽是为了反抗强权贵胄而起事,但延续至今,却也形成了诸多山头派别,一样讲究出身。一开始是王嘉胤、王自用一脉最受重视,但之间起起伏伏,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到了今下时节,却是闯王、闯将、西营八大王、曹操、老回回这五家名号最为响亮。如非这五家势力出身,而是独门独派的泥腿子,不但受到各方排挤,还可能面临被他部吞并消灭的危险。 赵当世晓得袁韬是西营出身,却也不怵,好整以暇道:“不瞒天王,在下一直为回营做事,后奉命出使八队,这次入川,正是受了闯将的委托,来川中联络各路豪杰。”轻描淡写两句,就与老回回和闯将都攀上了关系。 袁韬眯眼看他,似有不信,赵当世便从怀中取出当初田见秀交给自己的“闯将符印”,递给他道:“天王请看,此为凭证。” 兵士将符印拿给袁韬。袁韬不识字,见符印上龙飞凤舞画些字号,也不明就里,但见赵当世一派自信,当下便信了三分,打个哈哈,交回符印道:“赵将军英雄不凡,我甚佩服。但所谓‘联络各路豪杰’,是为何意?” 赵当世正色道:“朝廷无道,天下分崩。先有紫金王等首倡义旗,而后闯将、八大王诸雄并起,四方响应,黔首庶黎望我义军如望父母。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官府中人,穷凶极恶,勾结土豪劣绅,四面残杀我义军,诸路掌盘子虽均一时俊杰,但无奈分布太散,终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故在下此来,便是要团结川中诸路豪杰,呼应陕、豫,共襄大义!”他说毕,仔细察看袁韬反应,但见其面色陡变、嘴角微颤,似颇为骇然。 袁韬强压情绪,自思不管这姓赵的出身八队也好回营也罢,其目的竟然是想整合川中所有义军势力,这不是赤裸裸地挑战自己的权威是什么?只这一点,便不容他再呆在川中。 他的表现,赵当世尽收眼底。川中大寇,以袁韬为最,若能与之合作,自然是好,但目下看来,其人貌似并无远大志向,只想在这川东、川北保持他棒贼领袖的地位。一山不容二虎,自己既然敢于当面向其说出此话,那便是做好了与其翻脸的准备。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急剧紧张起来。这时,从帐外走进一人,一见赵当世,瞠目结舌,指着他道:“你,你,不是,不是……” 那人却正是被赶下大获山的夺食王王友进。他带人追杀官兵方回,不料才入帐就看到了那个阶下囚“倪大业”。 袁韬看看两人,疑问:“你与赵将军认识?” 王友进勃然大怒,抽出佩刀,叱声道:“正是这厮诳我,引兵偷袭,格老子好些弟兄都折在了他手里!”他方才想回大获城看看,但被人挡下来,说已被赵营占了。赵营是什么他纳闷之下正想来问袁韬,见这番场景,顿时豁然。 他提刀上前,要砍赵当世,不防暗里被侍立在侧的郝摇旗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他一边大骂,一边爬起:“你个龟儿子,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和你没完!”再想动手,袁韬早使人将他箍到了远处。 赵当世满脸尴尬,讪讪道:“在下新来乍到,与这位兄弟有些误会。但那时保命要紧,只能说些丘黎鬼话,还望见谅。” 袁韬一听,对赵当世更为侧目。这厮年纪轻轻,手段忒狠,一来便将王友进打下山,夺了大获城,若假以时日,还不知要搞出些什么把戏。细思恐极,自危之下,杀意渐浓。 “哈哈,我等义军,具是一家人。这大获城无论谁拿了,都是一样的。”袁韬忽然笑了起来,王友进不服,伸着脖子还要争执,忽见他一眼瞪来,心下一凛,顿时低首不语。 赵当世连连摆手:“这怎使得,这大获城本便是在下无奈接管,如今夺食王复来,自是要物归原主的。只不过我营中物什繁多,要收拾完,恐还要数日,还请夺食王给个面子,容我准备。” 王友进焉在那里,垂首看地,一言不发。袁韬替他道:“这是自然,赵将军远道而来,我们待客本便不周,这点通融还是有的。”言语之中,根本不把王友进这个事主放在眼里。 “不知赵将军接下来如何计划?”坐在袁韬下手处的震天王白蛟龙忽然发问。赵当世朝他看去,赫然发现其眼中好似带着某种期盼。 赵当世想了想道:“我前边已说,愿同川中各掌盘子一路,凝心聚力,共图大事。当先传信四方,联络各部,徐图后举。”说着,瞥一眼袁韬,“天王义薄云天,想来必会助在下一臂之力。” 袁韬无言以对,只是汗颜:“那,那是自然……” 二人心思各异,又谈了一会儿,话不投机,赵当世即告辞回山。临走特意走到王友进前打声招呼,王友进冷哼两声,头也不抬。 及赵当世离去,他才挣脱束缚,小跑两步上前,跪在袁韬面前,泪如雨下:“天王,姓赵的这个外来户狂妄无比,目中哪还有咱们川中这些老人?今日他能抢我大获城,明日未必不会骑到天王你头上。若不尽早将其除去,我等将永无宁日!” 袁韬心中有气,一脚将他踹个底朝天,狠声骂道:“你个夯货蠢材,怪不得要丢大获城,姓赵的兵甲整齐、士气如虹,又仗有大获山险要,如何便能攻打?强如罗尚文,不一样只能顿兵山下?姓赵的狡诈,绝非一日可除,还得从长计议。” 王友进见天王动怒,唯唯诺诺不敢再言,只是在心里咬牙切齿——这自己的东西说什么也得要拿回来!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29如虎(一) 要说这些年谁的胆量能让赵当世佩服,不是赫赫有名的强寇李自成,也不是勇冠三军的杀神曹文诏,而是放在四省名不见经传的王友进。连袁韬对大获山都望而却步,这位号称“夺食王”的王友进却愣是敢“虎口夺食”。 自打罗营大帐一别,赵当世率部回山,毫无松懈,以之前防官军般防袁韬等,各处哨卡关隘守备之重更胜往昔。袁韬则有些踌躇,说撤,咽不下这口气,不想眼睁睁看赵营就这么在川中站稳脚跟;说打,罗尚文都攻不下来的山城,他更没有把握拿下。而他身边,则是各种声音均有:白蛟龙与刘维明都主张与赵营联合,将阆中、苍溪一带地盘划出去给对方经营。王友进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坚决要求铲除赵营。双方争执不下,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就暂时分营屯驻在在大获山沿麓。 王友进部驻扎在东北面。赵当世夺了他城,他没有一天不是怒火中烧。茶不想饭不思,满脑子所想,都是将巢穴夺回,并把赵当世大卸八块。煎熬几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求人不如求己,不要袁韬相助,仅凭一己之力将大获城夺回来。 会萌生这个想法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他发现赵营人马主力都布防在西南一面,与袁韬、白蛟龙、刘维明三营对峙。自己这边的启明、锁錀二门防御相对薄弱。如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未必不能取胜,退一步讲,就算败了,不还有其他三营弟兄庇护?到时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推说误会罢了。 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王友进开始暗地里调集人马,图谋夜袭山城。他本以为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觉,实际上,赵当世一直都对他十分警惕。东北面之所以看上去疏于守备,这正是赵营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杨成府的哨探几乎每日十报,向大获城内反馈王友进部的动静。 王友进为了这次的袭击做了精密安排。他熟知大获城各点分布,在营中挑选了百名跳荡敢死之士,各携薪烛,当先登山,只要一突破城门,就立刻散往各处纵火,之后营中主力再上,趁着敌方混乱,一举奠定胜局。 他的敢死队在月黑之夜悄悄摸上了启明门,不知是赵营松懈还是怎么,城上竟是空荡荡的无人驻守,领队之人大喜过望,暗呼天佑,令矫健之人首先越墙而入,打开城门。既已入城,正欲按计划行事,猛听天空数声响箭划过,眨眼间,无数兵马明火执仗,从四面围来。 敢死队又惊又慌,血战后退,好不容易撤到城外山坡,回头一望,心顿时凉了半截。只见山下自家大营中火光冲天,映照天空恍若白昼,杀伐之声不绝如缕,自远传近,萦绕耳边——原来赵当世早有安排,先将王友进的敢死队及主力赚上山来,而后暗度陈仓,遣郝摇旗率一支兵马从锁錀门偷偷而下,直取空虚的王友进大营。 王友进遮拦不住,本人死于乱军中,首级被枭,其主力困于半山,前后皆敌,自知不济,除了小股抵抗外,大部当场倒戈投顺。天尚未明,川中有名的一方势力就此落下了帷幕。 等袁韬领兵马赶到东北面时,战事已经结束。赵当世留下几人在早已被付之一炬的王友进大营的废墟中等候,陈述事情经过——无非就是王友进不顾义气,以私仇大举犯城,赵营为了自保,无奈反击,只是不巧王友进本人被流矢射死云云。反正一派说来,赵当世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木已成舟,袁韬纵再恼怒,也不会鲁莽到直接攻山。他接过王友进已经泛青的首级,喟叹数声,明的是为这个并肩作战多年“袍泽兄弟”哀叹,暗地里却是追悔自己优柔寡断,一再为赵当世这厮赚得先机。 他总不能杀了这几个赵营使者泄愤,只能一面装出痛惜的表情,一面好言与使者交谈,表现出自己并无责怪赵当世的意思。经此战,赵营的实力已经表现得很明显,王友进再不济,在川中也是名震一方的渠首,竟旦夕被灭,本人也身首异处,足见赵当世的心狠手辣与手下兵士的精锐。眼下山下虽尚有三营人马,但惊慌之下,袁韬已然没有信心再和赵当世周旋下去。 他回到营中,招来白蛟龙与刘维明,商议退兵事宜,出乎他的意料,这二个一向听话的家伙竟然唱起了反调,都不赞成。难不成他们真被赵当世那一派看似激昂的胡言所迷惑?抑或是被赵营的战斗力所震慑? 不管如何,袁韬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他甚至觉得,白、刘二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好似虽是都有可能将自己绑了,拿去献给赵当世。惶惶之下,他更确定要尽快离开这里。 袁韬部在十月下旬尽数拔去,震天王白蛟龙与逼反王刘维明两部则继续滞留山下,并向赵当世传达了联合的意愿。 赵营人马相较于川中其他势力虽然较为精锐,但毕竟人数少,禁不起消耗,迟早还是得扩大化。眼下白、刘二人有心归顺,却有两点好处,第一点如前言,为自己增添力量,而第二点在赵当世看来更加重要,便是向川中其他掌盘子传达了一个信号,即“你们除了袁韬,还有另一个选择”。白、刘二人都是本地数得着的强寇,有他们做表率,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两部的人马,赵当世暂时不敢放上山,他在山下选了两个营地,供他们屯驻,同时邀请白、刘二人上山叙话。 这二人久历战阵,手下兵马不甚强,但也是见过世面的。当下他们在赵营兵士的指引下,沿着山道板石阶拾级而上,沿途经过几个哨卡,只见守备森严,兵将目不斜视,都颇为惊诧,待从长庚门入城,观察到岿然守立上下以及整齐列队经过的兵士,更为咋舌。在他们的印象中,先不论战斗力,光这副作风,怕是连抚台的标兵也有不及。若不是斜眼看见城头上插着一面赵营大旗,他们甚至以为自己走进了京营。其实他们不知,这时节,朝廷的京营早已糜烂不堪,与地方军队根本无法比较。 赵当世亲自出迎,微笑着左右把住二人的手,并肩迈步走进一所大宅——之前的指挥所被马张氏强行占去,无法再入。他高坐上首,白、刘分居其下。 眼前这个面色和善的将领虽然年轻,但眉宇之间时时显露出一股卓尔不凡的英气,顾盼生辉。白蛟龙阅人无数,不是自夸,无论闯王、闯将等大寇还是地方上的各路巡抚、总兵,他都曾窥见不少,却无一人有赵当世这般的气势。对方手下不过两千余人,谈笑间却大有手握百万雄兵的架势。 赵当世发现白蛟龙颇为局促,笑问:“白大哥怎么一直皱着眉头,可是小弟有怠慢不周之处?” 白蛟龙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挣脱出来,摆手忙道:“怎敢怎敢,将军待人如与春风,我深有宾至如归之感。”身边的刘维明闻言,也连声附和。 赵当世笑了笑,不以为意,乃问:“早闻二位都是川中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小弟才疏学浅,又是初来乍到,不知二位可有何良策教我?” 白蛟龙看了看刘维明,转道:“‘教’字不敢当,不过我二人久慕将军威名,倾心已久,今有幸得见真人,足慰生平。将军若想在川中打开局面,我二人愿为将军衔环负鞍、持鞭坠蹬,效犬马之劳!”言毕,二人又对视一眼,如早先排练好般同时起身,单膝下拜。 赵当世急扶他俩起来,抚胸道:“二位大礼,小弟何以克当。小弟之前在袁天王面前也说过,此来川中,不为其他,就是要会聚各路掌盘子,同心共策,如陕、豫般打开局面,令各路官军四面不能兼顾,疲于奔命。”说到这里,忽显出些许悲容,“可惜袁天王似乎另有打算,倒让小弟好生失望。” 袁韬并未明确反对赵当世的提议,但白、刘二人混迹多年,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赵当世分明已经将袁韬当成了竞争对手,只怕接下来就会采取相应的行动。而这之间,就是他俩发挥的最好机会。 刘维明这时也面现不忿之色:“袁天王做派,咱俩也瞧在眼里。眼下陕、豫二省乃至于山西,义军势力都颇有起色,只有咱们川中,还是分分散散,各自为战,不成气候。不怕将军笑话。那王抚台与侯总兵压根就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平日里弟兄们剽掠,连营兵也不屑出,只让各地堡民、乡兵自行驱散了事。什么劳什子的‘摇黄十三家’,唤起来好听,真正有几斤几两,哥几个心里都透亮。” 王抚台即川抚王维章,侯总兵则是四川总兵侯良柱。他话语中虽带自嘲,但也基本属实。川中流寇固早已有之,但在张献忠入川前规模都太小,只能算作土匪。待袁韬等人留下后,经过两年多的发展,才逐渐形成以汉中贫民与本省土著为骨干的“摇黄贼”。然而,纵使他们人数发展迅猛,但直到如今,武备还是极为落后,不要说与官军营兵对抗,就是放到同为本家的陕、豫等地流寇中,也着实上不了台面,也因为这个“无戈甲束骑”缘故,才有了他们“棒贼”的称呼。 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与远大志向,只想着剽掠杀人,苟活一天算一天。但鱼龙混杂中,也不乏白蛟龙与刘维明这样,稍有志气的掌盘子。他们看着陕、豫等省义军势力风起云涌、如火如荼,都十分心驰神往。因此不满足于只做整日打家劫舍的盗匪,也有追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不奢望能混到似闯王、八大王般风生水起、名号如雷贯耳,至少也求在外报出名号,旁人都能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汉”。 当初之所以留在川中追随袁韬,就是希望能在这片新天地中打开自己的局面。但他们渐渐发现,袁韬似乎不是那个值得继续辅佐下去的人。而赵当世的出现,则让他们已经开始冷却的心,又重新炽热起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俩其实早就不愿呆在袁天王手下了。”既然已经决意投靠赵当世,白蛟龙就不想给自己再留什么后路。他想到之前的种种经历,一双眼因为怒气竟是充满了血丝。 “哦?此言何意?” 白蛟龙双目通红:“昔日西营八大王出川,留下的各家掌盘子中,实力最强者,本首推‘摇天动’与黄龙两家。这‘摇黄十三家’之名,也因此而起。袁天王当时,也不过是与我等类似。”说到这里,摇摇头,“谁想袁天王颇工心计,曲意逢迎姚、黄,得二人信任扶持,逐渐成了川中诸家第三号人物。其后又不择手段,挖二人墙角,收买兵将,等那二人觉察,其人已经势大难制。” “竟还有此事。”赵当世听到这里,多少有些惊诧。原以为袁韬这厮一早便是渠魁,不想也有这一番以下克上的故事。 刘维明接过话茬:“此事千真万确,其他掌盘子也都心知肚明,只是畏于袁天王势力,无人敢言。而姚、黄失势,在川中又屡受袁韬排挤打压,实在待不下去。就在月前,分别率部出川去了。” “原来如此……”赵当世知此原委,不禁沉吟。姚天动与黄龙原先也是川中赫赫有名的头领,入川这些时日,却是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刘维明说他们已经出川,鉴于在之后的历史上几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想来也是很快就被官府给捕杀了。袁韬这么做,等于间接害死了两个“恩人”,如此忘恩负义,无怪白、刘二人冷齿了。 “非但如此,袁韬得势后,大肆排除异己。原先各部为了避免被官军剿杀,都聚在几个地区共同进退,他却将巴州地区占为己有,反将呼九思等赶往南江,王高等驱向南部,实在令人寒心。” 王高等还不提,这呼九思可是当初在陕西带着袁韬出道的大哥,竟然也没能避免被他倾轧。世事无常,赵当世在嗟叹之余更是坚定了灭掉这个袁天王的信念。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0如虎(二) 对于白蛟龙与刘维明两人的投顺,赵当世十分看重。他以白、刘分为左右营,翼护大获山。这两营人马战斗力且不提,人数很多,总计得有五千上下。利用他们对付川中的其他棒贼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罗尚文新近大败,无力进攻,驻扎在苍溪与阆中沿线的嘉陵江畔,与两县杂兵协作,时刻提防大获山。照目前这个情况看,只要赵营不主动挑衅,他们当亦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有个不好的消息。近日打探得知,七盘游击罗文垣正率领兵马火速南下,支援罗尚文。早前,他带人作为客兵,入陕支援战事,才被赵当世趁虚攻破了七盘关,此时他奉命回军,放出些风声,大有荡平大获山,擒杀赵当世,为在关上殉职的部下雪耻的意思。 这厢暂时放一边,那边袁韬回到通江老巢后,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动员各路兵马,准备对赵营的作战。他本人在巴州会合了“争食王”景可勤与“托天王”常国安两部作为主力,同时通令南江的“行十万”呼九思、“顺虎过天星”梁时政、“二哨”杨三以及南部的“黑虎混天星”王高、“闯食王”等部,三路发动,齐攻大获山。 根据白、刘二人提供的情报来看,仅仅袁韬在巴州的主力就有近万人,再加上南北两路,总数很可能在二万人上下,单从数字上看,赵当世这边无疑落大大了下风。 知己知彼乃军事要务,面对数量庞大的对手,赵当世也不敢托大。此一战为赵营在川中的定鼎之战,胜负攸关赵营的存亡。他请白蛟龙与刘维明再度上山,并召集侯大贵、徐珲、杨成府、郝摇旗等骨干商讨作战方略。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主要产生了两种应对方法。 第一种,以徐珲、杨成府与刘维明为代表,主张坐山固守。理由有三,其一,敌众我寡,野战不易,大获山地势险峻,大股兵力难以展开,可化解对方人多的优势。其二,官军虽败,但后援将至,如若下山与袁韬野战,大获城必定空虚,彼时对方只需遣一支军队趁虚而入,可坐收渔利。其三,经过此前多次缴获,大获城中的粮秣储备颇为丰厚,支撑数月不成问题。而袁韬兴师动众,远道而来,以其剽掠性质,未必有足够的后勤支持,要想久战,只能散兵哨粮。但一来苍溪、阆中一带在赵当世等来到后,各地县镇乃至民堡都开始坚壁清野,在这样的情况下取粮并非易事。再者,罗尚文、罗文垣的官军与乡兵堡民时刻备战,袁韬不可能不顾他们,轻易分散兵力。所以赵营也不怕他围困。 这几人中,尤其以徐珲的态度最为坚决。他经过数次攻坚守城,对于守御已经非常有自信。信誓旦旦拍着胸脯,直言不论袁韬来多少人,都叫他有来无回。 第二种,以侯大贵、郝摇旗与白蛟龙为代表,主张主动出击。他们所指的出击,指的是在袁韬方面三路还没有汇集的时候先下手为强,集中精锐分破其军。其中,白蛟龙与呼九思等人交情颇深,据他所言,呼九思、梁时政等对于袁韬的“倒行逆施”早有不满,此次虽然应召,但未必真心。只需修书一封,将其稳住,便暂不足为虑。而南部的王高、闯食王等部战力低下,发动突袭,必可获胜。到那时,所面对的敌手便只有袁韬本人了。 侯大贵首先请战,愿为前锋。徐珲认为侯大贵是为了抢功劳,侯大贵反讽徐珲为缩头乌龟。两边一时间唇枪舌战,争执不下。 其实,在赵当世的心里,还是倾向于侯大贵那一方的提案。兵贵神速,在袁韬主力尚未袭来之前,他有绝对的把握首先击灭邻近的南部敌人。呼九思等部盘踞南江,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赶到。只面对万人的袁韬主力,赵当世并不虚。 确定与袁韬翻脸,就是为了用这一战在川中流寇中树立起威信。以徐珲方的意见,固守自然不会落败,但靠那样取胜,实难满足赵当世原本的意图。要想彻底扳倒袁韬,只有主动出击,将其完全歼灭这一条路可走。 但,一个现实的问题却不得不让人忧心——官军的掣肘。 赵当世相信罗尚文与沈国复等人都不是瞎子。实际上,短短这几天,杨成府就已经捕缚了十余名在大获山一带刺探的官军探子。自己数千人的人马一旦调动,想要瞒天过海,绝无可能。官军百分百会在大获城空虚后来捡便宜。而依照此前其等表现出的战斗力,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城的想法不太现实。所以要么主力留守大获山,要么孤注一掷倾巢而出,就赌官军不敢来。 之前也赌过多次,但这一次,他却不敢下注。因为胜率实在太渺茫。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暂时稳住官军?赵当世苦思冥想。他要的不多,最多只要三天,他就有把握击败南部的王高等,然后从容应对袁韬。 最后,他想起了一个人,利用那个人,便应当能够拖上一段时间。 当赵当世说出他的想法时,在场诸人中,侯大贵等面有喜色,徐珲等则愁云密布。 “险,太险……”徐珲边说边摇头。他并非是胆小之人,论胆色,和侯大贵、郝摇旗比不遑多让。不过,他是一个保守的人,或者可以说是谨慎。这纯粹是性格的表现。他死则死矣,但一想到自己如今早非孜然一身,而是站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影响到赵营上下乃至白、刘二营统共五千余人的性命的风口浪尖,他就不能不慎之又慎。 “我细细想过,单凭罗尚文,绝不敢轻撄我城,而罗文垣部尚在剑州,他俩会合整备,必得花上一日。而这二人但凡晓事,对我抛出的这个条件就不可能忽视。彼等多半会去广安探听虚实,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去加上城内蹉跎,少说也得两日。就这三日,正是我军克敌制胜的关键。”赵当世正色道。 “倘一击不中,奈何?”对于赵当世的计划,最担心的不是徐珲,而是杨成府。他做事向来如履薄冰,力求稳当,最怕置身于生死之地,故而时下异常忧心忡忡。 “袁韬迤逦远来,最早也得两日后方可赶到。我军以雷霆之势突袭南方之敌,克之必矣。若不克,再回师守城不迟。”白蛟龙替赵当世回答。他纵横川北逾年,对于各方行军速度的把握拿捏很准。 杨成府不理他,转向赵当世,几乎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道:“千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诚如他所言,主动出击风险很大。第一险就是拿不准卧榻之侧的官军是否会不顾一切来抢大获城;第二险就是百里奔袭南方敌人,能否一蹴而就,若因失利而将主力陷在那边,形势定将急转直下。 难道死守山城就能稳操胜券?赵当世认为也不一定。不说官军喘息定后将大举反攻,就只看棒贼,只要袁韬会同南方的王高等后抵达大获城,面对自闭的赵营情况,在北面观望的呼九思也没有理由再迁延下去,在被屡次召唤下,他也只能率人马继续南下。到那时,棒贼们以数倍的兵力优势,只须猛攻大获山东北,西南面又有官军盘踞,赵营便真成了瓮中之鳖。 坚守,虽能趁一时之雄,但长远看来,必为死局。但水是死的,鱼是活的。依靠主动,未必不能将死水活络开来。 “我意已决。”赵当世沉默了良久,议事的厅堂内都传出了嗡嗡的议论声,此时,他忽地肃面立起,“就出去干他娘的。再有异议,有如此案!”言讫,霍然拔出腰间那把当初贺锦相赠的宝刀,“刷”一下将身前案台砍去一角。 他这举动,学自汉末孙权。在座诸将,大部分都听过说三分的故事,对赤壁之战前孙权决定联刘抗曹的削案明志也知晓。眼见赵当世面如铁铸,毫不动摇,诸如徐珲、杨成府这类不赞同者也只能敛声无言。 “不愧是千总风范!”侯大贵喜上眉梢,激动地不住搓着手。他佩服赵当世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这人果敢擅断,从不优柔寡断。横竖不过碗大个疤,与其哆哆嗦嗦像个娘们般据城死守,倒不如冲将出去,轰轰烈烈干他一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历事多任主公,其中不乏多谋擅斗之人,但无一人有如赵当世这般气魄。 赵当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脸庞上一派自信。徐珲偷眼看他,心中疑惑。这人难道就没怕过?这般情形,似曾相识。当初说要留在八队助李自成打曹文诏时,也如这般。为何每每于危难之际见他,总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说他一意孤行吧,事实却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难道,这便是,便是传说中的…… 徐珲想到这里,竟不敢再想下去。这之前,他认为赵当世最多只能在川中混成一家大的掌盘子,顶天了能独霸一省已属不易,而如今,另有一种奇异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他心思缜密,自不会与旁人说道,但此时此刻,再偷偷睃向赵当世,目光中不自觉多了几分敬畏与期盼。 天边黑云骤聚,苍穹之上,不时响起阵阵闷雷。外面立刻就暗了下来,罗尚文放下手中的书,呼令左右掌灯,自踱至帐外,漫漫雨丝从他的脸颊掠过。他把手悬在半空,正感受着凉凉的雨水,侧近有人来报,言罗游击有请。 七盘游击罗文垣是昨日傍晚到达的,说起来,这人与自己还有些远房的亲戚关系。但其到达后,十分拿大,既不说来拜会,也不透露半分计划打算,只是不断派人催促,要求将靠近嘉陵江的一块上好地段腾出来供其部下驻扎。 罗尚文读过些书,但终究是武人脾气,见对方不把自己放眼里,便也不搭理。两下僵持,还是罗文垣吃了后来的亏,自带人另寻了一处营地。也因为这个缘故,名为友军的两部主将,直到现在还没见过一面。 他这时候主动来邀,莫不是服了软? 终归还是大局为重,与罗文垣这跋扈匹夫的龃龉可以日后慢慢再算,但与那赵当世结下的梁子却不容轻释。罗尚文简要安排了一下营中军务,便跨马带着三五随从赶往罗文垣营中。 待与之见面,见帐中还站着一人,身材矮小臃肿,是个老婆子。那婆子眼见身边军将越聚越多,十分惶恐,连棒槌似的两条腿都开始打颤。 “兀那婆子,将你先前说的话再与这位参将大人说说。”罗文垣满脸横肉,矮壮身材,倨傲地坐在上方头,大声道。 那婆子鸡啄米般点头,转向一脸困惑的罗尚文,畏畏缩缩行了个礼,将话又说了一遍。 罗尚文听罢大为惊诧,追问:“你所说属实?军中无戏言,任尔婆子也不例外。” 那婆子听着,“哗”地便跪倒在地,瞬间哭花了脸,扯着破锣嗓子呼嚎:“老婢怎敢消遣各位军爷?只是俺家夫人陷于贼窟,生不如死。请各位军爷看在俺家老爷的面上,设法搭救一二。夫人一个弱女子,在那些牛鬼蛇神中……”说着说着,哭得更惨了。 罗文垣站起来,两步走到罗尚文跟前,递给他一封信道:“这是赵贼写来的,大人看看。” 罗尚文接过信,紧锁着眉头一览毕,见上面无非是些勒索钱财的话语,便将之还回,同时将罗文垣拉到一侧,低声道:“这钱财尚是小事,但若那婆子所言为真,有这等掣肘,我等又怎能妄攻那大获山?”想了想,续道,“那马乾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在官场上也颇有人脉。若得罪了他,于我二人绝无好处。” 罗文垣抬眼看他,缓缓道:“我也忧虑此事,所以特请大人前来,商议对策。”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1如虎(三) 杨招凤耳边生风,迎面打来的雨滴硬如青豆,击在兜鍪的眉庇、藏额之上,也是叮当起声。胯下的战马如同泄洪时的湖水,一个劲地向前冲,虽已经可称高速,但他还不满足,依然催促着坐骑继续加速。 拿稳了刀柄,在呼啸的风雨中勉强向前看去,棒贼的阵线就在十来尺外,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几个棒贼兵士因为过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庞。敌人害怕,他也害怕,他不知这一击下去,死的会是敌人还是自己,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更何况,二哥杨成府就在身畔不远处,亦是纵马狂冲。只要看见他,杨招凤的心里就会踏实许多。 他是杨成府的小弟,今年不过十八,在入川前就已在赵当世手下,算得上是军中老人。然而他斯文温顺,待人和气,按他哥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杀气,像个娘们”,如此性格在太平时节自是老实本分,但放在如今这腥风血雨的大环境中,却是大不合适。是以纵有杨成府多方帮衬,杨招凤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的马军哨伍长。“烂泥扶不上墙”,这句话是他最经常从哥哥嘴里听到的评价。 此次奔袭南方敌军,以侯大贵前司以及杨成府的马军哨为前锋,经过一日疾行,天色暗弱之时,马军已经赶到王高、闯食王屯驻的仪陇北部金城山不远,正在拔除扫荡附近的各个据点。 奔袭之本,为出其不意,早前赵当世给杨成府定下的任务是在日暮前抵达金城山,但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住,道路泥泞湿滑,他玩命赶路,也只堪堪在天黑后才得以到达。是以他对“扫除塘兵”的第二个指令不敢有半分懈怠,马不及歇、人不及喘,便开始突袭山下的棒贼。 山寨周遭棒贼据点不多,组织松散,王高设立这些据点本意是庇护山寨,查探消息,不过这些据点的领哨民各有打算,都是只顾散兵抢掠。这时候天降雨水,便都躲在营帐、山洞里躲雨,几无放哨之人。 金城山“众山环向,如雉堞然”,又“石壁高八十丈,周回五里,惟西南有径可通”。侯大贵在杨成府之后到,迅速派人控制了上山的西南隘路,同时与马军配合,截杀报信的塘兵,并不曾放一人上山。故此虽已兵临山寨,王高、闯食王等兀自浑然不觉。 “晦气!”杨成府跳下马,双手掬着,和着雨水抹脸。方才一个棒贼的首级被削飞,腔中喷溅出的热血射了他一脸。 “哥,你没事吧。”一场小规模的激斗结束,杨招凤如释重负,瞥见二哥满脸血污,心下关切,也下了马,走上去探看。 杨成府一把将他推开,扭头顾问后人:“千总到了没?”他与侯大贵为前部,赵当世亲带左右两司为主力。而为了这次突袭的快速性以及对于官军的迷惑,白蛟龙与刘维明两部按兵不动,依旧扎营在大获山下。 杨招凤感觉到哥哥刻意无视自己,心下有些酸楚。他还想说两句,但见其已经牵马、迈步走开,便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流寇起前,杨招凤还念过几年私塾,在村中以聪颖闻名,是块读书的料。远近邻舍那时都以为落魄的杨家祖坟冒青烟,有朝一日真要改天换地了。哪料世道陡变,狼烟四起,不但书读不下去,父母兄弟也死个干净,只剩与泼皮二哥相依为命,最后连带着他一并投了流寇。 从小读程朱理学,加上天性使然,杨招凤一开始是怎么也融入不了那些鸡鸣狗盗、粗鄙凶暴的流寇之中。旁人看他细皮嫩肉,多有嘲笑。若非二哥极力照拂,他从贼的第一天就得被三五个汉子鸡'奸。 然而,他却坚持了下来。低头看向自己那早已在日晒雨淋下变得黧黑的手臂,他不禁回忆起了这些年来的一种种、一件件往事。每一次,他都死里逃生,而每一次逃出生天,都能让他急速成长。 但天生的善良却一次又一次差点将他葬送。在一次因不忍杀死蜷缩求饶的村民而几乎为之反杀,但最终为杨成府所救后,他从哥哥冷峻的眼眸里懂得了什么叫做生死——你生我死,你死我生。 渐渐地,他开始变得麻木,当适应了这人吃人的世道后,原先畏之如虎的杀戮对他来说,也变成了习惯与工作。每当那被压抑的善意稍稍冒头,他亦只能轻叹一声,而后继续强迫自己铁石心肠。 “瓜娃子,傻了?”杨招凤还在出神,杨成府不知从哪里走来,一巴掌削在他头上,“千总已经开始攻山,咱得尽快赶去会合。” 天际传来轰然巨响,接踵而至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杨招凤瞅了瞅打在肩头连珠般下落的雨滴,轻吸一口气,重新跨上了战马。 相较于川中其他掌盘子,王高与闯食王对于袁韬的命令还是比较服从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爱戴袁韬,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的实力较弱。王维章为了防止辖区内流寇如同陕豫等地般四处开花,早便安插调派了兵力,守扼要路、巡防河道,将棒贼死死限制在川东、北地区。是以棒贼最理想的发展区域,便是广阔多山的巴州乃至阆中一线,而仪陇、南部等地位居南方,官军游弋频繁,很不好发展,王高、闯食王势单力孤,才被打发到那一带去。 王高等久遵袁韬号令,并不知这个新近冒出的“赵营”为何物,故而一接召令,便带着人马进发到仪陇北部,以险峻的金城山为基地,等候袁韬等主力到来。要是他们当时如白蛟龙、刘维明那样见识了赵营的战斗力,只怕行动也不会如此利落了。 金城山陡峭高绝,王高与闯食王自恃险峻,精神懈怠。加之天降大雨,山路难行,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赵营人马会倚仗马力的优势,不顾艰险,强行军一日,迢迢来袭。 山寨四面的哨点都已被剪除,侯大贵确认山寨之上并没有察觉异样后,下达了登山的命令。 暴雨如注,一方面给登山带来不便,另一方面也降低了能见度、掩盖的军队行动的声响。溪流般的雨水不断顺着脖颈流入侯大贵的甲内,他毫不理会,这次是他复出的第一战,也是一雪前耻的机会,就算现在天塌下来,他也会顶着继续前进。 顺着山道流下来的雨汇聚如同小河,到后来,坡度愈陡,每走一步,都得用刀矛插地固定,方敢再走下一步。饶是如此,众将士却没有半点怨言,他们只是默默地埋头赶路,就像会动的兵马俑,在雨幕中时隐时现。 侯大贵部先登,赵当世与徐珲、郝摇旗紧随其后,山下,杨成府负责压阵。黑夜中,远处的山顶上隐约能望见几点灯火,那里,怕是王高与闯食王还在欢狎作乐。 赵当世身先士卒,走到山腰,举目向前看去,只见道口一名兵士正不住地挥舞红色的三角小旗。小旗原本是绿色,代表前路畅通,而今换了红色,说明侯大贵首战告捷,已经突入山寨。 “前方的弟兄们已经得手,大伙儿加把劲儿,杀上山去,端他娘的狗窝,金银自取!”赵当世趁热打铁,传令鼓动全军。 自入川来,赵营规矩很严,鲜有纵兵大掠的情况。想那王高与闯食王蹦跶有年,怎会少了金银财宝?而今赵当世许下承诺,当下众将士无不欢腾踊跃,有意加快步伐,唯恐落后,激动中,反倒有好些人脚下打滑,乱了队伍。 当赵当世杀入山寨时,寨内早已是一片狼藉,他立足未稳,便见侯大贵哈哈大笑着跑过来,右手提刀,左手则拎着一个人头。 “千总,看看这贼厮鸟。”侯大贵将刀插到地上,呸了一口,将那人头凌乱的头发撩起,赫然浮现出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容,“这便是王高,光着膀子就被剁了,还唤作什么‘黑虎混天星’,我看是扫把星。” 赵当世赞许道:“侯把总果然骁勇,一鼓作气,拔得头筹,这首功,便记在你头上。”末了,追问,“那闯食王呢?” 侯大贵摇摇头道:“山寨分东西两边。东面王高手下一帮脓包,一触即溃,西边那些到还有些硬气,尚在负隅顽抗,不过已只能苟延残喘罢了。” 赵当世转向郝摇旗道:“你带人去支援西寨,务必全歼闯食王部。”同时对徐珲道,“你堵阻住山道,遇到溃兵,不要俘虏,尽数截杀。” 这次袭击,来去日程紧急,多出俘虏便多出负担。赵当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真要杀人时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二将领命而去,赵当世复对侯大贵道:“传下令去,日出即封刀,拆了寨子回军。” 山上喧乱,山下也不安担。虽说赵营已经控制西南主径,但毕竟不熟地理,还是有不少败兵循林间小路奔逃。 杨招凤带着几名骑兵,顶风冒雨,正在山脚来回巡逻。不断有丢盔弃甲的棒贼被他们冲杀。自到金城山始至今,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已经亲手结果了六条性命,这个数量甚至超出了他之前杀过人的总和。 “伍长,又来人了!”他正望着天边昏沉的浓云发愣,左近一名骑手举起弓,低声提醒。 杨招凤透过雨帘凝视,只见有六人满头泥水,正步履蹒跚地拨出草丛。他唿哨一声,与部下提马退却几步,再转过来,列成一字,张弓搭箭,瞄向那六人。 那六人也发现了前方的敌人,当下便有三个惊慌失措,拔腿就跑。杨招凤一声令下,数支羽箭离弦而出,分中三人。那三人中两人当场毙命,唯有一人脚上中箭,扑倒在水坑旁,大声哀嚎。 另三人却较为镇定,领头一个大汉见一轮放完,便趁着补箭拉弦的空当,向斜里逃去。他们脚步极快,又依靠乱石树丛,眼见便要逃去。杨招凤心中着急,藏弓拔刀,想要催马追击,忽见前方那三人似乎自家起了争执,再追两步,那三人竟是战作一团,开始自相残杀。 等骑兵将三人包围时,两个已经死了,余下一人气喘吁吁,浑身发抖,看了看杨招凤,蹲下身子,将那领头大汉的头利落地割下来后,跪着说道:“此乃闯食王,小人弃暗投明,以此头换一性命!” 杨招凤先是一愣,而后大喜。不说此前在流寇中碌碌无为,就是入了赵营,当了伍长,也只是奔走掠阵、打扫战场,基本与大功无缘。这闯食王乃是与王高并列的两大贼渠,不想擒杀之功,今日竟能落到自己手里。 他刚想好言抚慰那投诚之人,脑后忽响起如雷的马蹄声。扭头回看,道径上水泥飞溅,数十骑兵团簇而来,一人盔甲鲜明,从中脱出,不是二哥杨成府是谁? “此为何意?”杨成府瞪着大小眼指着那跪地之人问道。 “这人以闯食王首级进献。”杨招凤十分骄傲,掩饰不住心中喜悦。这可是他第一次立下如此功劳,终于能给哥哥长脸了。 “闯食王?”杨成府眼中立现精光,睁大眼睛打量了一下那投诚之人手上举着的首级,“快快取了!” 左右将首级交给杨成府,他不发一语,将之拴在鞍鞯边上,夹马要走,临去又瞅了瞅那尚且跪在血水中的投诚之人,冷冷抛下一句:“砍了。” 杨招凤闻言大惊失色,急道:“哥哥,此人投顺有功,怎可妄杀……” 他话音未落,却突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脸上开始火辣辣的疼。竟是杨成府在恼怒之下,扬鞭抽来。 “哥……”他又气又急,好生委屈。 杨成府却不待他说话,怒骂:“个混账东西,千总已经明令不许留一人,你要公然抗命老子也要被你连累!况且,这种卖主求荣的东西怎能留活,今日他能杀闯食王,明日难保不会杀你我。”气涌上头,说到后来,连声音都沙了,“这一鞭你记着。若下次再像个娘们般不懂规矩,老子可不会再饶你!”言毕,纵马自去,部下数十骑紧紧跟随着呼啸而过。 杨招凤受此羞辱,心中原本的高兴早已烟消云散。他只觉泪水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伤心之下,转过马头,借着擦抹眼边雨水,轻轻将之拭去。 很快,一声惨叫就从背后传来。混杂着雨声,凄厉异常。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2如虎(四) 金城山一战,赵营大获全胜,斩杀两家掌盘子,自身却只损失五十来人。这其中,有将近一半还非战死,乃是在急行军途中掉队迷路的。这个比例对于近一千五百人的规模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能做到这一点,与赵营平日里严苛的训练有着很大的关系。行伍纪律是治军之本,武器装备可以次一些,但操练在赵当世的章程中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在他的影响下,侯大贵、杨成府等原本疏于练兵之人,也开始重视起来。而徐珲,则是他们之中的表率。 以马张氏为要挟,在出击仪陇的两日中,官军果然风平浪静。依照赵当世与诸将早前的判定,二罗很可能是因为拿不定主意而给广安知县马乾报信了。时下虽世道不宁、武功横行,但武贱文贵的风气仍十分浓厚。罗尚文与罗文垣一个参将、一个游击,依然不敢开罪一县之长。 人马顺利返回大获山,沿途,不断有哨骑塘马从各处来报,综合起来可知,正如预料,袁韬、景可勤、常国安部还不过行到了清水江一带。而呼九思、梁时政、杨三等部则在百丈关附近徘徊,想来必是白蛟龙与刘维明的书信起了作用。 两日二百余里来回急行,饶是赵当世这般咬铜嚼铁的硬汉,也感到有些疲惫。他开完军议将诸将遣散后,手箍着兜鍪,向城中自己的居所走去。沿路兵士见了,都满脸堆笑着朝他打招呼。 他一个个应着,劳累竟也随之渐渐消逝。想数月前,自己仅还是个仰人鼻息的无名小卒,被张雄飞鞭挞的场景犹在眼前、贺锦,李自成等的音容笑貌也时常浮现脑海,如今,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子竟也拥有了数千人马,能够独当一面了。望着眼前这一张张各异的脸庞,赵当世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前涌动。 走到门外,忽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里。那人本含胸垂首,听到脚步声逼近,才怯怯地抬头,赵当世认得,却是马张氏身旁的一个婢女。 那婢女满脸通红,估计是只身一人呆在这遍地兵汉的地方好生惶恐,一见赵当世,立马迎上来,先福了一福,而后道:“大人稍等。” 赵当世呆了一呆,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那婢女羞涩地点了点头,压根不敢看他,只瞧着裙边泥地,细声细气道:“是奴家夫人有事。”边说,边紧张地拨弄自己的裙褶。 “有什么事就说吧。”赵当世无可奈何。那马张氏素来挑三拣四,她有事,必是又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奴家夫人说,说大人在外征战杀敌,马不停蹄、身不离鞍,万分辛苦。城中多阴暗潮湿之地,怕大人休息不好,误了正事,故主动让出玄妙观,以供大人休养。” “什么?”赵当世乍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马张氏仗着自家夫君地位,一向蛮横,不耍出些幺蛾子已是万幸,今番却是撞见了哪路神仙,善心大开,甘心将那霸占去了玄妙观又让了出来? 那婢女看对方明显不信,急道:“大人,奴家夫人已经住到了城北的房屋中,若不信,自可去瞧瞧。一片真心,绝无虚伪做作。” 她态度恳切,当无诳语,赵当世应了一声,打发她走,自怀着疑虑开始在屋外踱步。 想了一会儿,叫过一名兵士,问他:“那马夫人是什么时候搬离玄妙观的?” 那兵士挠挠头,思索片刻应道:“该是三日前吧。听那边的弟兄们谈起说她一早就在私下询问是否另有居处,待千总你率兵离城,她们就立即搬出观了。” “三日前”赵当世凝神细想,豁然开朗。那日不就是自己谎称联络马乾,从她那里带走那婆子,使之下山面见二罗的时候吗?照此看来,她也许是感觉到不妙才做出如此姿态。若此事为真,那这个女子还真有些小聪明。 也不知为什么,赵当世就是不太想让马张氏知道自己不是官军。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和侯大贵、杨成府他们可以演,手底下那成百上千的兵士没法演,被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是迟早的事。 那婆子下山后就再也没有露面,难怪马张氏胆战心惊。但对于赵当世来说,不论她是否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在袁韬与二罗的威胁没有解除前,作为一张极为有用的牌,她绝不可能离开大获山一步。 “你去马夫人那边,就说我十分感激她的好意。另外若需要什么物什,只管提出来。”赵当世如此吩咐一兵士。 大雨连下两日,到了第三日,雨势渐衰,云销雨霁。 据报,袁韬在闻知王高、闯食王兵败身亡后,加急了行军,如今已经进入仪陇北部,不日便将兵临大获山。 对付他,赵当世已有安排。眼下最关心的,却还是官军那边的动静。虽说手中攥着马张氏,但对方究竟作何反应,委实难言,这不但取决于罗尚文与罗文垣的意见,也取决于马乾的态度。 为了探听风声,赵当世派了使者下山,再次求见二罗。 使者受赵当世指示,一开口就甚是强硬,张口要价,并以马张氏的安危作为威胁。二罗显然有些慌乱,一再推说正在凑钱,请求宽宥数日。赵当世得知此情况后推测,也许是他俩与马乾之间的协商还没有到位。马乾再刚直,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很难相信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小妾不闻不问。在没有他的允许前,二罗是不太可能强攻大获山的。 为了进一步扰乱对方,赵当世连续派出了几拨使者,几乎每一位提出的条件都与之前相异。如此一来,可让二罗应接不暇,难以抉择。踌躇之间,便给己方的行动提供了时间。 二罗看起来也确实疲于奔命,不但对赵当世的使者客气,更是反遣几名使者上山讨价还价。如此,赵当世确信对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拖战之计”,一面虚与委蛇地应付,一面全力准备抵御东面的来犯之敌。 大获山东靠宋江,过江仅有北面一处渡口。而过江之后往东,群山重峦叠嶂,森林密布,道路崎岖,只有一条主要干道夹于山间,是袁韬进兵的必经之路。在与诸将细致分析过后,赵当世决定将主战场设在以干道为主轴,宋江东面的山地。 这次战斗,关乎赵营在川中的兴衰存亡,计划不能有半点纰漏。经过连夜筹划安排,将这次的军队部署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为前哨。从最东面的奉国寺向西,有一段六里多的狭长地段。在此间,以白蛟龙部为主力,将兵士以百人为一单位,分别据守沿路彭家崖、白坡子、凤亭、癞子河等多处险要,居高临下,对袁韬部进行阻击。不求杀伤,只求扰乱,而侯大贵带领前司驻扎不远处的白湾,作为预备队,同时听候指令,执行特殊任务。 第二部分为作战主力。通过之前的狭路后,在土垭南面有一块相对宽阔的坝子,其间分布有几个村庄。徐珲带领左司分驻涧槽沟、鸡山梁、平寨南,依托有利地形对敌军实施打击。郝摇旗带领右司驻楼板沟、大奎山一线,作为预备队。这一段,是整个战局的关键地区。此处胜则全盘活,此处败则大势去矣。如此重要的任务赵当世认为非徐珲不能承担。他老成持重的特点以及擅打硬仗的能力于此显得格外合适。 第三部分为殿后部队。主要以刘维明部为主,分屯石盘子、马石、贺家湾一带,伺机支援,同时巡防北面过河的浮桥渡口。王来兴的后司不下山,紧守大获城。 赵当世亲自坐镇指挥,将指挥所设在二、三两部之间的洪山庙,统筹全局。杨成府负责守卫指挥所,并手下马军远近广布,打探军情、传递消息。 军议已定,全军上下立刻动员,按部就班,不到一日,就已陆续到位,布阵完毕。 指挥所处在的洪山庙位于山巅,从这里环顾四周,视野极好,远近大大小小各处山头、路径、村舍、树林一览无余。庙旁立了一大圆木杆,碗口般粗,高约二丈。时下微风习习,一面素色大旗横挂,随风略动,这里的旗语便是“敌军未到,各部休整警戒”。 向外远眺,目光所及,可见数里外多个山顶也立有旗帜,均挂素旗。这些是最里圈的令旗,只负责观测洪山庙主旗帜的旗语并作相应变化,在它们之外,一环环扩展出去,还有无数令旗层层相扣。 旗语是最粗枝大叶的军令,要是有更为复杂的安排调动,塘马不可或缺。杨成府手下有一百骑,又从白蛟龙、刘维明两部中择选了近百善骑之徒,组成两百余人的规模。这两百人每人二到三马,既负责哨探、侦测,也要随时待命,前往各处传达本阵的军令,比起各地的野战部队,任务同样十分艰巨。杨成府自接到了这个指派,两天都没睡好觉,对待下属的脾气也明显比往日严苛多了。 赵当世凭高拄刀,遥望如黛远山,表面风轻云淡,内心波澜万丈。不经意间瞅见山下一条如蚯蚓般的小径上,有五六个村民正推着羊角车匆匆赶路,刹那间有些惆怅。战事将至,他已着人在附近诸村庄散布消息,这些村民为避兵灾,只能携家带口,尽快逃亡到别处。再凝目细看,只见那小小的羊角车面上,堆放了好些麻袋木箱,更有一垂垂老者,须发皆白,瘦弱干瘪,依偎蜷缩于车上的箱袋缝隙中,任凭路面颠簸,一双枯枝也似的手死死攥住两边木栏,不敢放松。他身子朝后,面对着逐渐远离的故土。想象之中,一双古朴浑浊的双眼里,此时定然噙满了泪水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只有来到了这个乱世,亲身体会到这一幕幕背井离乡甚至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才能对这看似简单的八个字的真谛有最直观的体会。 赵当死见惯了悲欢离合的场面,自诩已经是个处变不惊、麻木不仁的军人,但不知为何,有时候,只是看上去的一件小事便能让他多愁善感起来。每每至此,他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当下的处境,告诫自己“慈不掌兵”、不可有“妇人之仁”云云。 “唉。”那几个村民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转角处,赵当世实在忍不出,长叹出来。 密林叠嶂,山风微来,天边霞光满天,晚霞行千里,明日,当是一个大晴天。 也就是明日,袁韬将来,而这片现在尚是一派安静祥和的地面,可想而知将成为遗尸遍野、血流成渠的修罗场。如洗的长空届时也将硝烟弥漫,充斥无数的嘶吼与哀嚎。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啼。 赵当世摇摇头,转过身来,很快,就有三五塘兵跑来汇报各处驻军的进展与情况。 杨成府也走了过来,他正安排完设立于洪山庙周围的防御工事,浑身大汗,见赵当世神色有些沮丧,便问:“千总,可有不适?” 赵当世抬头看去,便见他一脸汗渍的殷切模样,心中忽想:“我时常自责害了百姓,却总忘了这些军将同样也是人,不是只会杀戮劫掠的野兽。与其虚情假意地伤怀百姓,倒不如先将这些身边的人守护好。”如此一思,却哑然失笑,精神复振,不管对方眼神里有多疑惑,摇手走开。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3腹背(一) 翌日,朝食方罢,赵当世正蹲在山涧边漱口,塘马急报,敌人来袭。 他抖擞精神,立身细问,得知袁韬的前部已达东端奉国寺,白坡子、彭家崖两处的白蛟龙部兵士已经开始与之零星交战。 战事已启,赵当世回到洪山庙,着令改旗。须臾之间,一面皂色大旗取代之前的素旗,横挂着徐徐升到杆柱顶端。晨风猎猎,那旗帜迎风招展,在蓝天碧林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 很快,远处可见的几处山峦上,同样换上了皂旗。十余面战旗飘扬呼应,预示着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来临。 袁韬部打头阵的是“托天王”常国安。此人崇祯元年与混十万马进忠、扫地王张一川、小秦王王光恩等反于陕西,后为紫金梁王自用的部曲。王自用死,乃附张献忠,但一直因非嫡系而不得志,遂留川中。他起事多年,流窜四方,手下百战老卒也有数百,其战斗力绝非王友进、王高等辈可比,故被指为先锋。 其时棒贼主力尚在奉国寺附近,他首先进军到白坡子一带,很快遭到了白蛟龙部兵士的攻击。 白营兵士虽多达三千,但战斗力偏弱,无法正面阻击常国安,赵当世扬长避短,给白蛟龙的任务便主要是骚扰游击。其营三千人化整为零,组成一个个百人规模的队伍,自白坡子、彭家崖至凤亭、癞子河一线数里长的山路两侧设立数十个哨点,随时对道径上经过的棒贼进袭。 一开始,常国安对此并不在意,这些杂兵躲藏在山林沟涧之间,打了就跑,并不敢与己硬抗,推进一里,自己手下不过损失数人而已。但渐渐,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随着逐渐深入,部队遭到攻击的密度爆炸性地上升,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到如今几乎每走两步就有暗箭飞镖从林木中飞出。这种骚扰打击连绵不绝,看似弱小,但时间一长,影响显著。 且不说伤亡增加许多,兵士们的心态也开始急躁,时时疑神疑鬼,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常国安不笨,他很快想明白了个中原委:那些被驱逐逃散的敌人并没有就此一走了之,而是在不受注意之时再度偷袭而来,而己军越往前,则遭到的敌人数目因为早前的放任就越多。 话虽如此,他却犯了难。这些散兵游勇败之容易,歼灭实难。他们通过密林岩石掩护,沿着山间小径行走,神出鬼没。若分兵去追剿,那么可以肯定,不出一小会儿,自己的身边就将无兵可用。换句话说,如今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满细针的砧板上,每走一步就得被扎得生疼,但若说弯下腰去,想一根根将这些多如牛毛的尖针尽数拔去,也忒不现实。 头疼之下,常国安大声骂起了娘。想起袁韬交给自己快速进兵的命令,他总不可能临时撤兵,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是进也难,退也不行。无奈之下,他一面派人报之袁韬此间情况,一面硬着头皮催逼兵士继续前行。 但白营的游击使常国安如陷深沼,半个时辰过去,行路不足二里,且伤亡激增,手下兵士哀声四起。 之前派往袁韬那边报信的塘兵归来,传达争天王口谕,却是要求常国安不顾旁袭,尽快通过数里狭路,前往土垭坝子整队布阵。 话说的轻描淡写,常国安心里是既惊且怒,道理很简单,若依照袁韬所要求的方式赶路,那便是彻底解除队列行伍,令兵士自行。这要放在平日里尚可,顶多走丢个百十人,但眼下周遭敌军伺伏,在结阵缓行的状态下,慢是慢点,却能有效抑制伤亡,一旦放开编制,任凭兵士四散冲突,伤亡必定剧增。且不说能否顺利抵达位于土垭南部的那片坝子,就是到了,若不能及时约束收拢散兵,敌人趁机袭来,自己只有大败亏输的份。 想自己虽非袁韬嫡系,但甘愿为马前卒,供其驱驰,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对方竟依然视自己以及手下兵士性命如草芥,毫无珍惜之心,如此做派着实令人心寒。 茫然间,常国安的脑海里忽地闪过姚天动与黄龙的面容,想想他们的境遇再看看眼下的自己,不禁感到有些悲凉。 不过,几声惨叫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拍拍胸甲,扬鞭疾呼:“切莫慌张,左右不过是些宵小,不足为虑。听我令,厚甲的在外,单衣的在内,妄退者杀无赦!”言下之意,已是将袁韬那不靠谱的命令置之不理。 相较于其他棒贼,常国安部因有数百老卒打底,故而行伍纪律甚佳。那些老卒多秦人,都是刀山火海里趟出来的,战斗技巧也许都是野路子,但有的是一股子的凶悍猛鸷之气。他们跟随常国安多年,忠心耿耿,每战皆为中坚。此刻,在接到掌盘子的指令后,其等不断地用言语与手势弹压恐吓身边那些六神无主的雏儿,收效显著,原先有些动摇的军心很快就镇静了下来。 但白营游击队的袭扰还是令常国安部身心俱疲,面对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敌人,真个是有力无处使,只能被动挨打,换做是谁都是一肚子窝火。眼下虽在老卒的强硬压制下勉强保持住了行军的秩序,但人人心中都免不了心浮气躁。 好在对方力量分散,无法阻止己军的前行,当常国安部以龟速闯出数里狭道,终于抵达土垭南面的坝子时,太阳都已快升到头顶。 过了狭道南端的凤亭,游击队的攻势才慢慢收敛。常国安灰头土脸,下马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休息,不单是他,作为前锋的全军上下,也都是喘息未定。数十名令兵高举着各式小旗来回奔波,大声呼唤自己队下的兵士——纵使竭力约制,但数里长道,弹压强度总会松懈,仍是有不少兵士在慌乱下失了编制,胡奔乱窜,此刻第一要紧事便是归置编制行伍。 土垭南面的平原坝子上分布有数个村庄,规模都不是很大,时下刀兵逼近,村里的百姓早就四散奔逃,人去村空,道路阡陌全都空荡荡的,只剩些来不及带走的猪羊鸡鸭,兀自叫唤。 屁股还没坐热,袁韬军令寻至,要他在坝子上寻找阵地,固守等待主力到来。常国安引军寻了片地势稍高的村落,进村驻扎,并准备先埋锅造饭。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常国安不是粗枝大叶的人,懂得善待手下兵士。平日里对自己营中将士早晚两顿吃食必有保证,而下处于战争状态,更是要求一日三餐,养足精神以保证部队的战斗力。 他生性谨慎,在屯兵休整的间隙不忘撒出游哨,侦查远近情况。部队立寨未稳,便听说赵营军马自涧槽沟与鸡山梁分北南两面袭来。 因不知对面虚实,常国安先派了两百人前往北面试探,结果一刻钟不到,便有败兵逃回,言说两百人已被“蹴散”。所谓“蹴散”,指的就是自己的人仅仅只是被打散,而没有被歼灭,出现这种情况通常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方兵力较少,二是对方急于推进。 通过前方游哨的探查可以得知,北方敌军来了大致三百人,而南方只有一百人。以三百人对二百人,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能取胜这样的战斗力看来,若决心歼灭自己的二百人,也不无可能,然而对方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了,就是要快速击溃己军。 常国安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将兜鍪戴上,面色铁青。他听说过赵营此前的诸般战绩,虽说自恃兵强,一向蔑视其余诸部棒贼,但他还是感觉到这次的敌手非同一般。再想想在狭道上的情况,他基本上肯定了对方的战术。就是通过不断游击在奉国寺到凤亭一线牵制拖延袁韬主力,同时快速击败已经来到坝子的自己。 他前边已经数次派人去凤亭一带查探消息,但有好几人都被截杀,侥幸逃回的几拨塘兵都禀报尚未见袁韬主力踪影。可以大致判断出,精锐不及己军的袁韬与景可勤现在想必也是在数里狭道内焦头烂额。 敌军来势汹汹,常国安心中没底,但他也无路可退,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坚守阵线,等候袁、景二人赶到。计划思定,便无迟疑,当即连下命令,以营中编制,临时在北面组织起了六道防线。这六道防线每道都有一两个以队为单位的方阵,总计约有千余人。北来敌军不过三百人,怎么说也能抗一阵子。在南面,同样布下了两道防线,他本人居村中把控。 徐珲自率百人坐镇平寨南,自北边涧槽沟来的三百赵营兵士全都隶属他的左司,分以三个百总带兵,其中又以百总郭虎头为主。 郭虎头今年廿四年纪,生的五大三粗,沧桑老成,浑如四十来岁的模样。他爹是个私塾先生,原给他起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郭如克”,望其能从儒入仕。但他从不爱读书,自小顽劣异常,十三四岁就因与同村人争执险些将人打死,往后考妣皆亡,流寇蜂起,他无所依靠便就与几个伴当一并落了草。从贼后,嫌弃原名太软,又旁人因他头大,唤为“虎头”,便从此以“郭虎头”自称。几年征战下来,原先的伙伴七七八八死了个干净,只剩他一个继续在赵营里卖命。说起来,当初在金岭川便追随赵当世的少数几人中就有他,凭着老资格与勇猛敢斗,如今也混到了个百总的地位。 他打仗向来以不要命著称,然而越不怕死越不会死,不要说什么致命伤,细算下来,历经大小百余战,他身上稍微严重些的箭疮刀疤也没得半个。徐珲喜其骁勇,更喜他是员福将,故以之总统左司下三哨人马,来取常国安。 赵营在前番多次战斗中火炮弹药消耗比较大,在没能进行一次大的补充前,炮铳还是得省着用。是以郭虎头手下这三百人中多以刀枪箭矢等冷兵为主,铳手数十人,抬枪七八杆,佛郎机等重火器基本没有,只配给了两门虎蹲炮。 火器不多,并不影响三百人的战斗力。就拿郭虎头来说,虽在徐珲手下学习了一段时间,他对于火器队的运用还不是很熟练,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真刀真'枪肉搏。赵当世为了保证作为主力的徐珲左司的战力,特意搜罗了全营甲胄,不论厚薄简陋好歹是做到了人手一甲,就这一点,就比着甲率不足四成的“棒贼精锐”常国安部要强上不少。 战场上,有甲没甲,战斗力相去甚远。且不论防护能力提升了多少,单看见那一排排黑压压的各式甲胄,便能令大多仅能单衣蔽体的棒贼心骇。 两门虎蹲炮震天作响,大地似乎都为之微颤。炮弹落在棒贼前方,扬起阵阵尘土,随风弥散开来。位于第一道防线的棒贼心惊胆寒,阵线很快开始凌乱。之后七八杆抬枪轰然,硝烟四溢,赵营兵士透过烟雾挺进,高声呼喝着撞入棒贼中,立刻撕开一个大口子。 第一道防线的棒贼很快败退,郭虎头谨遵徐珲嘱咐,收拢胜兵,不去浪追。他这三百人便如同利锥,才过晌午,就沸汤沃雪也似连破常国安的三道防线。在常国安接到最近一次军报时,第四道防线也已经开始不支。 常国安手下总共只有两千人,其中千余人布防北面,四百人布防南面,留守村中的还有五六百人。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召集余兵,增援北面。前四道防线还好说,这最后两道可是自己精心挑选的防守地段,若再有失,本部将无险可守。 当增援的二百人赶到时,郭虎头已然突破了第四道防线。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缓坡,缓坡上有着十余亩冬水田,不过此时因为四百常国安部下老卒的驻守已是狼藉一片。 接连攻破四道敌军,郭虎头与兵士们非但不觉劳累,反而越加兴奋。眼望着坡上严阵以待的棒贼们,他再一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4腹背(二) 守御第五道防线的四百兵士中,大部为常国安手下老卒。当下他们沿着缓坡组成个个小方阵,一字排开。 原以为其等一触即溃,谁知前部冲突几次,都被打了回来,郭虎头方知遇上了硬茬子。 他心中嘿然,组织弓手朝上放箭。坡上棒贼也不示弱,亦是集中弓弩,向下反击,一时间,矢雨蔽天,来去倏然。 郭虎头登先要紧,往来对射半晌,没占什么便宜,情急之下,冲到第一线督战。那边棒贼有眼尖的,见他甲胄鲜明,不似普通兵士,取过强弩,瞄准了冲他劲射。 他虽呼叱左右,但丝毫没有放松对敌军的警惕,忽见头顶反光一闪,料有异常,情急之下向后仰去,耳边“刷”一声响,那弩箭打偏,没中他面颊,却冷不丁攒进了颈边皮肉。刺痛袭来,下意识想拔,寻觉不妙,暗自嘀咕:“贼怂的,不想竟在这里负了伤。”手起刀落,将箭支前后削断,只留当中入肉小截,而后如金刚怒目,浑不顾伤,继续大声指挥。手下兵士见状,皆服其勇,战意愈炽。 棒贼固占地势之利,但坡上光秃秃的,没甚遮挡,反倒是坡下的赵营兵士,窝藏在树木岩石之后,分成三组,每组百人,轮番进攻。尤其是那数十名铳手与几杆抬枪,面对毫无掩蔽的敌军大展神威。“噼噼啪啪”的铳响犹如爆竹,硝烟数十米间连成一线,脆响此起彼伏,命中率不甚高,但棒贼只要中弹者无不衣碎甲迸,朝后跌去。 常国安不断接到前线告急的消息,心急如焚。北面战事吃紧,南面也好不到哪去,赵营来人虽少,却精锐如豹,他已经做好准备,若第五道防线被破袁韬还不曾增援到,便放弃村子向东退却。 他的想法很快成为了现实,士气如虹的赵营兵士由郭虎头的率领,又向缓坡发起了几次冲击,矢弹交加下,便是百战老卒,也不禁开始动摇。棒贼反击稍有停滞,郭虎头就抓住机会。他一手捂着受伤的颈部,一手大力挥刀,调集人马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攻上坡去。 面对着甲率极高的赵营兵士,被攻上阵地的棒贼们只坚持了半刻钟不到,就放弃了抵抗。他们在几名哨官的带领下,忙不择路地撤往最后一道防线。赵营兵士顺势抢占有利地势,自坡顶向下数百米悉染腥膻,遗尸无算。 常国安不打算守最后防线,此时南北两面的败兵有许多逃回。他略略收拢,加上驻守村中的人马,还有千余。形势比人强,虽知再等一会儿会有更多被打散的兵士归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转移阵地”的军令。 他卜一撤出村子,郭虎头接踵而至。不过他并不打算追击。一来徐珲交给他的任务只是攻占这个村,想着铁面无私的“徐灵官”,可不敢擅自僭越,还得派人请示。二来颈见箭伤实在生疼,他竭力坚持,还是痛得汗流如豆,不得已只能暂时缓缓,在村里先进行简单的治疗。 随行兵士中有两个大夫,此前也是陕西的行脚土医,被裹胁进来的。他们原本只会些给人看伤寒腹痛的小技,对于外伤是一窍不通,但在郭虎头斩首的威胁下只能硬着头皮上。 其中一个看过书,倒略知如何包扎箭伤,只是从没有临床经验,心中没底,匍匐在斜靠在床头的郭虎头前,小心道:“军爷,小人没治过皮肉伤,若定要小人动手,还得做好准备。”言下之意,失败成功,没个准数。另一个神情戚戚,欲言又止。 郭虎头满头汗珠,强按着伤口的指缝间不断有血液渗出。他心烦意乱,骂道:“你两个腌臜货,没锤的东西,有屁快放,婆婆妈妈的耽误老子性命,必不相饶!” 那两名大夫吓得抖如筛糠,但仍自道:“为医者,不治无把握之疾。若真个害了军爷,不等健儿斧钺相交,俺等往后也不敢自称医人,心实如死。” 郭虎头难受得直咧嘴,但瞥见二人态度坚决,也只能强作和气,蹙眉道:“药医不死症、佛度有缘人,你两个只管动手,老子命大,不会有事。”末了,加一句,“倘若真个死球了,也怪不到你俩头上。” 那两名大夫闻言,对视一眼,这才爬起。一个小心翼翼道:“军爷,颈部经络盘结,箭杆陷于其中,取之不易,得用专法。” 郭虎头实在不耐烦,气呼呼道:“谁管你用什么专法不专法的,老子脖子疼得紧,你有闲情放屁,不若快些动手!” 那大夫忙不迭地口上应了,脚下还是纹丝不动。郭虎头疼痛难当,见他俩磨磨蹭蹭的,怒从心中起,叱道:“直娘贼,敢入你娘怎不敢过来!”左右兵士瞧他发怒,也都拔刀前跨。 两名大夫齐齐跪下,乞求道:“军爷息怒,若不用专法,小人等实无胆行医。”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郭虎头虽对二人恨得牙痒,毕竟有求于他们,好不容易捺下冲天怒意,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奶奶的,什么专法,说来我听!” 一名大夫回道:“颈部经脉纵横,稍有伤及便会要人性命。今见军爷尚能说话,想来必吉人有天相,未触主脉,只需将箭杆取出、包扎伤口即可。然而取箭之时,纵万分小心,免不了擦碰诸脉,届时痛苦绝非人可承受。眼下又没有麻沸散等物,只能委屈军爷,将身子绑在床上,以免剧痛之下胡乱颤抖,扯了口子,反酿大祸。”言毕,低眉顺目,忐忑等候动静。 孰料没等回话,先闻一阵大笑。二人惊疑对视,不明就里。郭虎头笑了一会儿,直到伤口之痛委实难忍方罢:“我道什么专法,原来如此。你两个若担心这个,却是多余。时间紧迫,没空绑上绑下的,你只管出手,老子哼一声,从此就不信郭。” “这……”饶是他振振有词地保证,两名大夫依旧犹豫。 郭虎头咬牙切齿,厉道:“再不动手,先剁了你俩喂狗!”说着,目视左右,兵士当即就要挥刀砍人。 生死时刻,那两名大夫这才放下包袱,没口子答应,一个上前将郭虎头身躯扶正,另一个去携带的行囊里寻找器具。 取箭,尤其是带倒钩的,绝不可轻易拔出,否则伤口撕开数倍,立时就将失血过多而亡。两名大夫好容易寻到一个叫“箭勺”的物什,简单消毒后,拿到郭虎头脖颈前。 “此为何物?”看着眼前这个两头呈扁锥形、状如镊子构造的怪东西郭虎头不由有些担忧。 “此物名唤‘箭勺’,将大头端顺伤口滑进,慢慢撑开,再用夹子从空隙中将箭杆夹出。”那名大夫也是头一遭用这个东西,手有些抖。 “那便快些。”听了介绍,郭虎头顿时放心,而后就什么也不担心似的催促起来。 那大夫见他神态,有些吃惊,踌躇一下,说道:“此物进后,剧痛无匹,还望军爷做好准备。” “晓得了。”郭虎头一副镇定模样。 不管对方是不是故作冷静,那大夫此刻也无暇考虑。晃荡着箭勺在伤口上方对了几下,紧接着慢慢将之插入伤口。 “呃……”纵使早有准备,但剧烈的疼痛还是让郭虎头有些猝不及防。他只觉颈部像爬了成千上万的虫蚁,正在肆意撕咬自己的皮肉。那痛感一浪高过一浪,从伤口处扩散开来,很快袭遍全身。 主治大夫观察到郭虎头脸色已经惨白,唇间亦无血色,只能加快动作,将插到底的箭勺慢慢撑开。这一下,疼痛陡然跃升,郭虎头龇牙裂目,一双醋钵大的手紧紧攥住床边,几乎要将之捏碎。 即使竭力遏制住喉咙,但仍有细微的声音从缝隙中透出。细长尖锐的声线从郭虎头这样一个昂藏大汉嘴中出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痛楚与凄厉。翻目朝上,目光空洞地直直盯着屋顶横梁,这一刻,他心无杂念,似乎全身都轻飘飘的,惟有颈部一处重达千斤。 很快,箭杆就被夹了出来,箭勺也随之拔出。这一过程十分短暂,几乎就是几个眨眼的工夫,但对郭虎头来说,不啻于度过了几个寒暑。 “呼,呼……”剧痛退去,冷汗立时遍布他的全身。他长舒一口气,目光未转,颈部又是大痛。这次的痛,却和方才不同,是另一名大夫用刚刚烧红的小烙铁细细在烙伤口。 烙铁头很小,所以加热很快,热烫扑上伤口,在那一瞬间迸发出极为刺激性的痛觉。郭虎头的指节磕磕作响,全身硬挺成为一块。其惨状就连旁观的数名兵士都面现不忍。 终于,地狱般的煎熬结束,两名大夫抹了汗,跪伏于床前道:“古有关云长刮骨疗伤,今有军爷颈中拔箭,小人大开眼界,方知古来英雄不虚。军爷真神人!”不说其他,这一套下来,郭虎头说到做到,还真就没有喊出一声、乱动一下。 左右兵士同时上前探看,眼神里盖不住的钦佩。 箭杆取出,郭虎头登时好受了不少,又由大夫取了麻布,给伤口处敷些金疮药再细细包裹方罢。这些都处理好,门外走进一人,抬眼瞧去,却是徐珲。 顶头上司来到,郭虎头扭动两下想要起身行礼。徐珲趋步上前将他轻轻按住,温声道:“百总负伤,不必多礼。”他前番就得报郭虎头负伤,是以尽带留守在平寨南的一百人赶赴过来。 手术一完他就进了屋,不消说,定时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了。郭虎头面带惭愧:“不知把总已到,失礼怠慢了。”有些时候,他的行事作风和侯大贵有点像,但比起前者,他更知道尊卑,性子也更为淳朴。 同样是侯大贵,一向打骂呵斥兵士如家常便饭,但对上级与地位高者则能做到进退有礼。与之恰恰相反,徐珲虽以带兵严苛著称,但也仅是在训练中,私下里他很能与底层的军将打成一片,而对待与自己地位相当或更高者,却时常给人冷淡寡言的印象。 土垭南部坝子的前线指挥本是郭虎头,此处战事紧要、攸关全局,但现今其已负伤,徐珲揣度再三还是决定将他替换下来,自己亲自控兵。 “郭百总不用麻药,生受剧痛而神色不变,与拔箭啖目的夏侯惇、刮骨疗伤的关云长相比,毫不逊色,我营中有此虎将,安能不灭棒贼?”徐珲面泛红光,言语激昂,他也没读过书,只听过三国故事,夏侯惇、关羽的事迹不只他,在场每个人都听过,故而大伙儿都纷纷点头附和,其中几个乖巧的也学着攘臂高呼了两句“必灭棒贼”。 郭虎头脸皮厚,也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两声低下了头。 “你安心养伤,剩下的事便由我来安排。”徐珲转眼改颜,重新换上了冷峻的表情,“你几个,好生照看郭百总,及时送去后方,其余的随我来。”言讫,头也不回大跨步走出了屋子。 士为知己者死,徐珲的外冷内热,郭虎头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他很想站起来继续战斗,然而稍一动身,扯动伤口,钻心的疼就扩散出来。哀叹两声,细细静想,看来,这条命只能留到下一次再卖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5腹背(三) 常国安一退就退到凤亭。他在这里稍微整顿了会儿,就立刻将部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警戒巡逻,另一部分则立刻进食。好在部队的口粮除了生米还有些干粮飧饭,不用冒着被赵营突袭的危险埋锅造饭。 日影渐斜,常国安翘首盼望,又等片刻,终于在道口看到了袁韬的前部兵马。一看之下,旗帜纷乱,兵器歪斜,军容甚衰。不消说,定是在狭道内被游击队骚扰地够呛。不知怎么的,他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袁韬的数千主力陆续涌出狭道,在常国安部的策应下慢慢在坝子上展开。 常国安数了数,发现有些不对,策马来到袁韬身前问道:“天王,黄鹞子的人呢?” 争食王景可勤在名声不显时诨号“黄鹞子”,常国安喜欢这么叫他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 一路来左右护卫周全,袁韬看上去倒还泰然。他恨恨道:“赵家小儿欺人太甚,老子已经着令争食王进剿东面山林之贼,誓要全歼其众,擒渠首烹食!”言下之意,竟是特地留了景可勤的人马在狭道内追剿白蛟龙的游击队。 常国安闻言,噫了一声,用力拍击髀部,引起所着罩甲腿裙上的甲片一阵乱响。 袁韬瞧他焦躁模样,十分不快,乜视质问:“你这般作态,是有何不满?”前番屡遭游兵偷袭已令他好生憋气,当下这厮又揣歪捏怪,更添火气。 “天王!东面山林莽莽,赵贼借地势游弋其间,踪不可测。休说黄鹞子手下只有两三千人,就有万人漫天撒网,也只能是大海捞针。此间可急派人速召,要他撇清缠兵,迅速来此会合,如此当不至于为赵贼所败。”常国安言辞恳切,一张方脸涨得通红,直延伸到脖间。狭道内的赵营兵士化整为零,早有准备,其分化己军的意图昭然若揭,可是这袁韬因怒兴兵,自入其彀。景可勤放弃军队集中的优势,贸然分兵浪战,若不尽快将其拖出,只恐真如泥牛入海,过不多久便要消解在茫无边际的山岭间了。 他卜一说完,袁韬就暴跳如雷。不为其他,就为这厮总爱与自个儿唱反调。姓常的能打是是实话,但一直以来,这厮似乎依仗着有些实力,屡屡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说打东,他偏要往西;说防守,他又坚持进攻。几次给这厮面子,不予计较,这厮却顺杆往上爬,越加放肆。若非忌惮其部实力,恨不能早将他给弄死了。现下,这厮再次没大没小,当众质疑自己的部署,积怨之下,不能不给他些颜色。 “住口!”袁韬大手一挥,厉声喝断,“你这狗怂的东西守不住西面村子,老子尚未拿你问罪,你却不识抬举,兀自阴阳怪气,乱我军心。若不处置,何以服众?依军法当斩!” 常国安愣了神,随即慌忙辨称:“天王息怒,小人不是有意顶撞,只是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请天王网开一面!”言毕,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捣蒜一般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袁韬气话出口,也觉不妥,刚好左右军将为之相劝,便顺坡下驴,装出勉强地神色道:“哼,念你是川中老人,与我有些情分,又有诸将告饶,便暂且抵下你的狗命,拿功来赎!” “是,是,小人省得了!”常国安一叠声应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此刻他心中不胜圭愤,愤在袁韬刚愎自用,不纳他忠言,白白折了景可勤这一支人马,更愤他不顾情面,当众羞辱自己。百感交集间,他却又想起了姚天动与黄龙。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对当初二人的悲怆有了更深的体会。 “乖乖,还算这龟孙子识相。”常国安透过人群偷瞄被众将簇拥着,正一副春风得意、指挥方遒也似的袁韬,神主渐定之下,眼里放出了些许凶光,“若这孙子执意要害爷爷,说不得,管他什么赵营不赵营的,先干这孙子个卵朝天,好叫他知道爷爷也不是可欺的!”越想越气,最后连火并的心思都有了。 不过气归气,沉浮数年,他还是能控制得住情绪的。按照袁韬的布置,他率军向西三里构建防线。却因心灰意冷之下态度消极,早没了之前的锐气,拖拖拉拉半晌才到位,依照地势稀稀疏疏部署了些人马,自己则寻了个荫蔽处,干脆卧倒休息。 才过片刻,喊杀声由远至近传入他耳中,一睁眼,徐珲已经带着兵马撵了上来。 先前不及对方精锐,因此吃了些亏,如今自己会合主力,数千人马,赵营攻村者不过数百,自守尚可,却竟敢主动挑衅,自己若再做缩头乌龟,如何在川中弟兄们前抬头?常国安弹身而起,一面传信给袁韬,一面号令反击。 刚一起身,一枚铁弹落在他脚边不远,一个棒贼躲闪不及,登时粉碎,另几个脚步快的扑到一边,也不免为激射起的飞石流砾所击伤。 护着常国安的两人皆伤,他自己下巴上也掉了块皮,血流不止。左右保着他坐到石上,简单包扎。漫天的拼杀声、炮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惹得他是坐立不安。 负了伤有些沮丧,顾问手下:“赵营来者多少?”听这声响气势,委实不是三两百人可有的。 “来贼正西三四百,西北一两百,西南两三百,总计在八百上下。” “什么?”常国安一瞪眼,没等伤口包完,弹身而起,“速速去请袁天王进兵!”好家伙,适才三四百人就能将自个打得够呛,这次来势更添一倍,漫说自己手下现在只有千把人,就放在前番兵容齐整时,怕也难敌。袁韬不来,绝难坚持。 同时传令全军:“弟兄们坚持住,争天王大军眨眼可至!” 一帆风顺、自负久了的人若是受到挫折,往往比常人更难恢复信心。常部棒贼向日里傲视川中其它诸部,却以兵力、地理优势挡不住赵营寡兵夺村,说实在的,大部分人胆气已丧。如今堪堪支撑,一是因为法纪严苛、军令难违,二是尚对袁韬这个后援抱有期待。故而奋发之下,凭着一股舍命的狠劲,暂时挡住了攻势。 事实上,袁韬早注意到了常国安部的战事。此处不比山地,地势低平,视野良好,两部相隔不过三四里,抬眼可见,更遑论那些火器所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了。 然而,面对陷入苦战的友军,他却并没有出兵援助的意思,反而是扣下了常国安派来的使者,并令全军戒备,在原地布阵作防御状。 他派出的哨探塘兵不少,几乎众口铄词皆言赵营来兵只有数百。这就好说了,任他再精锐,区区之数,自己手下六七千主力,十个打一个也够了,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反倒是常国安那瓜皮,不是一向仗着老卒强横,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他能,就让他好好表现表现,胜了最好,不胜,左右死的不是自己人,不心疼,还能借赵营的手帮自己解决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作壁上观之下,常国安一连遣来几名求救的使者都被扣留,营中几名将领不知袁韬心思,请兵出战,也都被他大骂驳斥。众人见他如此,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言。数千人就迎着微风,沉默着目望西方,注视着咫尺之距的友军在前线与赵营鏖战。 徐珲本来甚为担心袁韬的主力,打算略攻几下就跑路。哪料观察多时,袁部棒贼就似个个脚下生根般驻守原地,动也不动。当即大喜,因势利导,将头前骚扰激怒敌军的战术目标改为了彻底击溃常国安部。 数千棒贼的按兵不动使得常国安的处境大为艰难。数次求援无果后,他旋即醒悟:袁韬就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借刀杀人,好个龟孙。”赵营炮矢齐放,势若奔雷,常国安中路伤亡惨重,两翼也开始向内收缩。败事渐明,他骂骂咧咧,坐如针毡,脑中所想,不是如何克敌,而是后悔来此一遭,“早知姓袁的不是好鸟,不想绝情阴险至斯。若晓得赵营如此善战,就死也不会听信他的花言巧语。” 追悔莫及间,已有手下上来,恳求退兵。常国安怒意如潮,按刀站起,骂道:“退,退什么退,往哪里退?儿郎们不要惊慌,随老子上!”边呼叱,边拔刀,意欲亲自上阵。然而眼下形势危急,但凡长双招子的都看得出自家不行了,他连呼几遍,四周棒贼只是各顾各慌不择路,聚过来的寥寥无几。 军心已涣,军势已崩,困斗无益。 常国安不胜愤怒,挣脱左右,自挥舞腰刀想要冲上前线,不防一支流矢从他脑袋上尖啸而过,突然,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惧。 他还不想死。虽起事多年,也被旁人称为老人前辈,年纪实际还不到四十。金银没抢够,娘们没上够,荣华没享够,他不甘心就这般如条野狗默默无闻,凄凄惨惨死在山涧沟壑之中。 “退,退。”他脸色煞白,颓然下令。 常国安部既败,袁韬的部队便暴露在了徐珲面前。但他没有再击,而是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对方战斗力不足,好歹也有数千人,在平坦的地形上以寡敌众,硬碰硬,占不了便宜。 袁韬正严阵以待,等着赵营来,忽闻对方向西退却,不禁仰天大笑:“蕞尔小贼,无知鼠辈,看到老子的精兵强将竟不战自溃。彼等胆寒至此,我军安能不胜?”一得意,对常国安的败走也不在意了。 当下他尽拔兵马,随后追击。却担忧分轻兵先追,会如常营般为赵营所败,顾虑再三,还是数千人马聚在一起迤逦而行,这速度一下子就被拉下来。 按照先前部署,徐珲且战且退,拿捏把握分寸,将袁营兵马一步步带到土垭西北端的涧槽沟一带。那里,他早布好了防御阵地。 对于徐珲的勾诱,袁韬不是没有警觉,只是他放出哨探,探出前方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敌军仅仅千人上下,实在不足挂齿。他倒想看看,实力差距如此悬殊,赵营还能耍出什么手段。 涧槽沟地如其名,狭窄陡峻,坝子的边缘在这里就像被铁锥生生凿出个口般向外扩展。又像手指,除却入口处,三面绝壁,仅有小道可上,兵家称之为“天牢”。袁韬追赶至此,徐珲已率人徐徐登沟上,倚靠高地,向下飞抛箭矢钩锤。 是进是避?袁韬稍有迟疑,很快便决心消灭这股赵营兵马。这支人马明显与狭道那边的游击队不同,聚而为拳,战斗力不俗。游击队势散力轻,又有景可勤清剿,放其在身后无关紧要,但若留这支兵马在后,则便如芒在背,时时顾忌,难以全力以赴。他有自信,傍晚之前,他便能尽数歼灭这支人马并抢占北方渡口。 赵当世很快得到了袁韬围攻涧槽沟的消息,他抚掌大笑:“原以为还需动用后备刘营人马对土垭西面的道路进行堵截,今看来,徐、郝等人就足以制敌了。”兵贵神速,袁韬的目标是大获山,他本应该全力向渡口进军,今却甘愿陷战险地,徒耗兵力时间、折军锐气,其人鼠目寸光至此,败之无疑。 他一面多派塘马侦查涧槽沟战况,一面信步向庙中走去。形势大好,他有十足的把握在日落前击溃棒贼。山风轻掠,林海起伏,想着今日一过自己就将成为川中流寇的最强者,他的手心都因心情激荡泛出些汗。 走到庙门口,余光瞄到一人攀山而上。俟其近,却发现对方发蓬甲斜,浑身血污,再定睛一看,竟是王来兴身边的体己亲兵。 他心中“咯噔”一下,暗觉不妙。那亲兵看见赵当世,连滚带爬过来,脸上红黄交加,好容易调匀呼吸,附耳压低声音:“官军围攻大获山甚急!” 短短几个字,不啻惊雷!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6腹背(四) 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了一招。据突围而来这个亲兵口述,江东战局一开,官军便蠢蠢欲动,现下已然兵分两路,罗尚文一部围攻大获山,罗文垣一部抢夺北方渡口。 大获山东面的宋江在这里略呈个“乀”型,正东水势湍急,要渡河,只有北面一处可过。按照战前安排,把守渡口两岸的是作为殿后部队的刘维明部。此时其已经开始与来袭的罗文垣部官军激烈交战。 赵当世心如雷震,怦怦乱跳,这时间差把握的如此到位,说明官军是早有预谋。难道说,不久前与二罗的来去交涉,他俩仅仅只是逢场作戏?偷鸡不成蚀把米,算计别人,不想却反被算计。他自不知,马乾心如铁石,早便拟好了休书,与马张氏断绝关系。几天前,二罗便在他的许可下已经开始筹划攻山事宜。虚情假意与赵当世来去,正是为了懈他之心。 反思之下,以为官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之下,把他人看轻,如今就得承受其产生的恶果。 只是木已成舟,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赵当世向东看了看,心里有些踌躇。袁韬未破,强敌又至,真个是前有狼后有虎。他在想,是立刻动身救援大获山还是再观望一阵,等东面分出胜负再动? 寻即他做出了决断。袁韬这次不破,无关大局,下次再战即可;而大获山为己军辎重钱粮囤积重地,根本所在,一旦失守,则自己就将为无根之木,到那时,不需敌军再来,只怕白、刘二人就会先把自己绑了向袁韬赎罪。所以二罗才是附骨之疽,不可不除。 既已决定救援大获山,东面战事自不可再拖。时间紧迫,他强行镇静,首先派塘马往侯大贵处通知他行动。时快至傍晚,侯大贵一军尚未动作。他正是赵当世用来彻底击溃袁韬的一支奇兵。原打算再过一阵子,等涧槽沟那边胶着再令他动手,但时不我待,只能让他提前出击。 另一边,立刻叫来杨成府,集结洪山庙全军。驻防此地的兵士俱为马军,约二百人,他们本在有条不紊地执行各项命令,忽而受召,全都一头雾水。内中有几个心思敏捷的观察到赵当世与杨成府的神情,猜到几分,却也不敢随便言语。 赵当世对众人稍叙情况,只说是棒贼偏师偷袭大获山,并不涉及官军。看似几字不同,其中大有文章。若是棒贼,战力偏弱,且说到底己军还是面对一个对手,兵士们的心里未必浮动。一旦将官军抖出来,不说其他,只恐兵士惊骇,以为陷入被夹击的绝境,未战先怯。 杨成府接着训斥几句,便陆续下山。临去前,赵当世不忘留下几个心腹,继续操持洪山庙上旗帜——帅旗乃一军之魂,稳定军心之物,若仓促之下,收旗席卷而去,东面尚在苦斗的兵士不明情况,很可能引发恐慌,造成全线的大溃败。当然,他也派人传信给了侯、徐、郝等人,一方面让他们安心作战,一方面也督促他们尽快解决战斗,及时回援。这几人身为军中高层,性格虽然各异,但火烧眉毛之际,他们对于轻重的拿捏赵当世还是比较放心的。 官军此番进兵,战略意图明显。即是抢先夺取北面渡口,将赵营主力堵在北岸。大获城只留驻王来兴一部,守备空虚,猛攻必下。赵当世自不能让对方的计划得趁,连连发塘马探听渡口战事的同时加急行军。 刘维明作为殿后部队,众有二千。原本他的指挥所设在北岸贺家湾村中,离洪山庙不远。敌袭突来,南岸吃紧,他只来得及派人向赵当世打个招呼,便尽拔北岸伺机支援土垭坝子的一千余人,向南迎敌。当二百马军抵达渡口北岸时,刘维明全军已经过江。 渡口未失,赵当世舒了口气。这边之前只有一座老桥横跨江面,桥小而窄,大军难过,为了方便过人赵营临时搭设了十余座浮桥。此处若失,官军只需放火焚毁浮桥,留少许人马坚守南岸,那么赵当世与他在北岸的大队人马就只能望江兴叹,坐视大获城陷落了。 攻击渡口的罗文垣手下有兵一千二百,其中铳手数百,火炮数门。刘维明的部下在官军火力的强袭下成排毙命。他心知所守之处极为重要,心存必死之念,纵有不支,还是竭力督军死战。 相比于赵营原班人马,刘维明部的战斗力明显有差距,就是较之同为棒贼出身的白蛟龙部也有不及,是以赵当世布置给他的任务主要就是在后方防守、待机支援。此一时彼一时,原先的后方瞬成前线,渡口的得失攸关全局,刘维明心知肚明。他亦深知袁韬睚眦必报的性情,自己若败,是万不可能得到他的宽恕的;投降官军?向年洪承畴等人杀俘的事犹在眼前,前人有鉴,岂能重蹈覆辙?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豁出命去,死守住战线。 百忙之中抽眼回看,却见身后两百马军正在渡河,心情略慰,扯嗓大呼:“千总亲率大军增援来啦,儿郎们还不赶紧卖弄精神,不可叫别家人马看轻了咱!”一声令下,周遭十余名亲兵也都照他原话呼喊起来,赵当世赶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 别看短短的一句话,起的作用却很大。赵当世的到来就如一颗定心丸,使得正开始有些浮动的刘营军心登时平复下去。赵营主力此前屡破官军,刘营兵士虽没亲眼见过,但也佩服得紧,此刻闻讯,皆以为有胜机,更不愿在友军面前堕了自家威风,无不振作起来,奋勇向前。 罗文垣明显感到压力陡增,正疑惑间,哨骑来报,说是从北岸又渡过一支人马,人数不明,但马军不少,貌似精锐。他不由有些慌张,难道姓赵的已经解决了江东战局,全军回援了?若如此,单凭自己,未必遮拦得住。 他复派哨骑仔细打探,又着人去大获山查看攻山进展,同时,适当将阵线向后挪了挪——若真个是赵营大军赶来,战斗太过胶着就难以脱身了。 赵当世自然不知道因为他的到来,南岸的战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心急如焚:大获城音讯全无,不知情形;渡口这里也明显被压制着打。整个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向官军倾斜。 刘维明寻到他前,喘着气问道:“千总,带来多少人?” “二百。” “二百?”刘维明一呆,俄而整张脸扭成苦瓜状,“狗日的官军上千,小人已经快顶不住了。” 赵当世军中老人,哪会看不出此间险峻形势,只是脸上波澜不惊:“刘头领勿虑,我为前部,大军在后,片刻便到。你只要严督兵士力战,赶在大军来前守住渡口,便是大功一件。”侯大贵、徐珲他们何时能够解决袁韬,他心中也没底。“大军在后,片刻便到”云云,只是为了安稳刘维明之心,三分真,七分虚。说真,那是因为就在刚才,郝摇旗派人来到言说自己已带着剩下的两百兵士赶在路上。他另外三百人,却是暂时交给了徐珲,还在涧槽沟激战。 刘维明也不管赵当世言语可信度几分,尸山血海,他也经历过多次了,不在乎多这一次。便咬咬牙道:“那好,还请千总看小人表现!”说完,招呼左右,扭头走了。 赵当世目送他去,举鞭观阵。眼下,罗文垣虽人数较少,但凭借装备与火器的优势,完全占据上风。实力差距太过明显,刘维明部就算勇破天去,也不可能扭转颓势,只能是守一时算一时。 向渡口望望,郝摇旗尚未至,如果他来,刘维明仍没溃败,凭借两部合力,还是能顶一会儿的。只要坚持到侯、徐等来,就有反败为胜的希望。只不过,他现在最为担忧的,还是大获山。 罗尚文部的战斗力他见识过,比这罗文垣还要强上几分。就凭没有多少作战经验的王来兴以及战斗力不强的后司,绝难抵御住官军的猛攻。若不尽快救援,以至于大获城失陷,就算候大贵他们赶到,也于事无补了。 思忖之下,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在这里策应刘维明抵抗罗文垣,还是不顾一切,先去大获山?四野喧嚣,刀剑如林,不时有火炮散出的硝烟随风飘来,萦绕马前,甚是呛鼻。赵当世咳嗽两声,心乱如麻,他处事作风一向果敢善断,利大于弊时纵有危险也甘愿去冒,却从未有如今日般优柔寡断。坐下战马似乎通晓主人心事,也不安地原地踏步,扯动辔头。 主公不发话,杨成府小心谨慎,不敢随意出声。彷徨间,不断有缺胳膊少腿、满头血污的伤卒在袍泽的搀扶背驮下从马军前经过。在这一刻,两百马军犹如置身事外般,既不支援前线兵士,也无其他动作,只是凝神屏息,眼神齐刷刷全看着赵当世一人。 当是时,乱马交枪中,三骑突阵而来,驰至赵当世马前,带头之人就马上拱手道:“禀千总,大获城消息。” 赵当世看了看这个年轻的骑士,认识他,杨成府的弟弟杨招凤,之前受命前去查探情况。 “报来。” 这个消息来得很是时候,了解了那边的境况才可下最终决断。 “官军力逮,王把总带人数次击退其众,山城稳固!”这句话,杨招凤有意提高了声调。果然,周围兵士听了,忧色一消。 紧接着,低头压声道:“山城势若累卵,若不及早援救,日落之前定然不保。” 赵当世会意,却见他欲言又止,乃问:“另有情况?” 杨招凤微微颔首,向边上瞟一眼,赵当世便与他并马走到一边,将杨成府也叫上来,三人碰头。 “千总,小人亲眼目睹,官军攻山甚急,若非王把总、何主簿调配得当,恐已沦陷。” “何主簿?”赵当世一怔。王来兴身为守山主将,被提及自在情理之中。但那何可畏只不过是安排在其身畔辅佐的一介文职,打杂的货,并无实权,能被刻意提起,说明其人确实在守山中发挥了大作用。 情况紧迫,无暇顾忌此等细节,接着问:“还有什么情况。”杨招凤神色不对,分明有大发现。 杨招凤清清嗓子,眼中忽地闪亮起来:“官军攻三门,小人由空门上山,觇得一个机会。” “说。” “官军此次攻山,势在必得。罗参将为一鼓作气,几乎将所有兵马尽数派遣上山,所留本阵守备空虚。”罗尚文本部在前次失利中有些折损,数量只有千余。而他又嫌弃苍溪沈国复的乡兵不堪战,婉言拒绝了苍溪协助作战的要求,实际上一是不想其众拖后腿,二也有独吞夺城战功的打算——大获城精锐尽出,自己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怎么看都有十成的胜算。不过他却低估了王来兴等人抵抗意志,兵分三路之下,兵力有些捉襟见肘,又想着有罗文垣堵在渡口,放心之下,便逐渐抽兵,添去攻城,才有了本阵空虚的景象。 “这……”这个天降的好消息瞬间让赵当世在乌云中瞄到一线曙光,紧张兴奋之下,身躯都有些抖动,“你可看实了?” 杨招凤拍拍胸脯,凛然肃道:“军中无戏言,现下罗参将身边守护最多百人,而其主力要么陷战城下,要么位于山腰,策应不及。” 杨成府看赵当世表现,有些慌张。他一向不爱冒险,以他之见,还是稳扎稳打,先帮刘维明掠阵,稳住渡口局面,等到大部队赶来,再图反击。王来兴与他没什么感情,战死,与他无关;大获城丢了,也没大碍,反正不是当流寇吗?东西没了再抢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底还是脖子上这玩意儿金贵。 “千总,休听他放屁。罗尚文百战宿将,怎会犯下如此错误?以小人看来,还是得稳扎稳打。”一头向赵当世说着,一头还不忘狠狠瞪了自己小弟两眼。 也不知怎么,杨招凤今天意志颇为坚定,半眼没看二哥,执着进言:“千总,此间官军势大,就算我等死战,无一时半会儿如何能分出胜负?待到那时,山城恐已失陷。罗尚文松懈,正是最好时机,机不可失!” “千总!”杨成府气的吹胡子瞪眼,红着脸还想再劝。但赵当世一只大手迎风立起,阻止了他。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迎以正,胜以奇。现在的局面,若再和官军打正面,步步为营,绝非上策。要胜,只能出奇。赵当世的全身此时如同火烧,热血沸腾,看向远处的眼神也从迷茫转为了坚定异常。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7掌盘(一) 王来兴已经三五次感觉坚持不下去了。空气中夹杂着丝丝血腥味,眼皮下视线所及,尽皆攒动的人头,黑压压布满城门外。但斜眼瞥见城垣上尚在奋战的兵卒,又想起赵当世的嘱托,没来由的一股胆气陡生。 官军还是老套路,分攻三门,其中西南两门各一二百人,东北启明门独有七八百,为主攻位。 比起修缮过的西南二门,启明门外山道上,守备设施就简略多了。不过,此路径小道狭,杂草乱石遍布,无形中制约了官军的发挥。 罗尚文突然攻来,王来兴虽然警惕,却仍然架不住对方猛攻。官军势如破竹,从山脚一路冲到启明门外,沿途几处哨卡都形同虚设。 西南两门,官军基本佯攻,王来兴分了些人去把守,短期内不会有事。惟有启明门下的这些官军,个个如凶狼恶虎,攻势甚急。赵营兵士咬牙坚持,勉强抵挡住几轮,伤亡已经破百。 转看城内,一队队兵士正络绎不绝地向城上转运四处搜刮来的各类守城器具。一个干枯的身影站在下面,躬着身子,扯着公鸭嗓不断催促。 “老何,歇歇吧,吃碗水。”官军上一轮攻击方罢,正在数十米外休息整队,王来兴趁这个空隙招呼道。 要换做往日,他可对这个何可畏没半点客气。瞧不起他软如鼻涕脓如酱的狗样子,那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辱骂也是常有的事。原以为官军此来,这货会第一个吓瘫在地,孰料他却一反常态,积极辅助自己组织守城。 王来兴年纪小,缺乏经验,组织能力有限,扪心自问,若不是这姓何的老成,从中筹划摊派,城子绝对坚持不到这一刻。 “无妨,无妨。”何可畏闻声,转头谄笑,一张蜡黄的脸上横纹密布,“把总都没歇,小人怎敢懈怠,这几人笨手笨脚的,不时刻敲打,恐误了战机。” 王来兴想了想,没有再劝他,瞧着他忙碌的样子,很是尽心尽责,心里思忖,此番若得救,说什么也要在赵当世面前为他请功。这人平时怂是怂了些,真正做事却一点不马虎。不说其他,就说守城这事,他提出了三条意见,如今看来,无一不是坚守至今的关键要点。 官军初至,留守的赵营人马猝不及防,城子几乎易主,好歹拼死抵抗住。何可畏便建议将火器搬上来守城。之前说过,为了节省火药,赵当世带去江东的兵马所携各类火炮不多,剩余的都封在仓库里。这厢情况紧急,随机应变,顾不得许多,便把诸如子母铳、劈山炮、佛郎机、虎蹲炮等等一股脑推上城垣,甚至连之前徐珲不打算入制的什么一窝蜂、震天雷之类的老古董都搬了出来。后司里也有些会使用的,不管熟不熟练,尽皆派上场。 新手上阵,未免心慌,几个手疏的不仔细,反炸了两门炮,死了七八人。官军冲来,差点破城。好在也有老兵,“通通”几炮及时遏制住了对面的攻势。手忙脚乱之下,撤下好些难用的火器,只留下易于操作的在城上。 不论后司的这些兵士能把火器用到什么样的程度,这最起码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十炮中基本上打飞八九炮,但因了山路促狭、启明门下的空地也不宽阔,官军密集分布,也有顾虑,进攻稍缓。 之后,官军鼓噪着复上几次,后司人数只有五百,其中还分了两百到西南二门,面对七八百的官军,纵凭城据守,还是死伤惨重。伤亡很快超过一百。 三分之一的战斗力报销,守城兵士人心惶惶,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何可畏适时提出建议。他指出,早前击灭夺食王王友进,尚有四百多名俘虏被囚禁,未曾发落。此刻人手不足,应当不拘一格,从中挑出精壮的上城协守,孱弱的负责运输器具,亦可并壮军声势。 火烧眉毛顾眼前,王来兴从谏如流,派了何可畏去俘虏中招募兵士。那些俘虏被囚数日,整日价担惊受怕,只道赵当世回来就要将自己料理,而今听到这消息,哪有不应的?左右是个死,与其烂在这犄角旮旯,倒不如出去干他一场。上官可是说了,只要应募,今后就都是赵营的弟兄了。 赵营是什么气象?强横如夺食王,好大一个掌盘子,遇到他们,也化了白豆腐一戳就烂。自己有机会加入,那以后还不有的是机会吃香的喝辣的?这些俘虏大多没什么远见,都信奉走一步算一步,早上不知晚上事,当下几乎全部要求入伙。 有了这些人补充,城上赵营的兵力立刻就充实起来。官军不明就里,猛然发现对方人数骤然增加,还道是敌援来到,又惊又疑、举棋不定,火速向罗尚文请求指示,同时再一次放慢了攻击。 战事持续多时,官军凌厉,赵营兵士多有死伤。伤亡一多,军心免不了再起波澜。又是何可畏,借着杨招凤等人的到来,大肆宣扬,只说江东己军已然大获全胜,顷刻拔军回援。此言一出,相当于给疲累的兵士们打了一针强心剂。胆大的抖擞精神,想要砍下一二官军人头,立功受赏;胆小的也一扫绝望,重获求生的盼头。而官军苦战多时,士气同样有下降,这一升一降之间,使得启明门上下的局势又有了变数。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可畏,一介文吏,贪生无节操,怎会突然转了性,果决起来?无他,和广大赵营兵士一样,求生而已。 要说普通赵营兵士尚且有投降活命的可能,他何某人可真就是山穷水尽了。当初在澄城县投降后,为断了投降的官吏员僚降而复叛的念想,赵当世大张旗鼓,将投诚官吏每人的姓名、职务、籍贯等等写下,编成大字报,四处张贴,还不忘往相邻州县派发。明朝重儒,朱子理学,尤重礼义廉耻。今上严苛酷烈,似何可畏这种为保性命而降贼的人,为千夫所指,一旦被抓,只可能是大刑弃市,绝无二途。他深知此中利害,是以抵抗起官军来,较之兵士还要卖力。 另外,还有一点原因,便是利益。想自己兢兢业业,勤恳做事十余年,年届不惑,依然只是县内个不入流的小吏。面对来来去去走马灯般改换的上官,他无时无刻都得陪着谄媚的笑容,如只穴鼠似的佝偻蜷缩。他年龄渐大,面对的上官们越来越年轻。这些毛头小子有什么了不起?胡子都没长全,首先学会的就是官场那一派颐指气使,整日对自己吆五喝六的,毫无尊敬可言。私底下,他也多次打听这些人的来历,所得知的无非就是某某是谁的门生、某某是某地大族出身、某某家资巨富等等。 每每闻知,他脸上都是带着微笑,口中不住说着“该当,该当”。转过头去,则吐出一口浓痰。什么东西,实事半点不懂,一开口只会清谈、说些大道理忽悠人。只是依靠着背景,竟都能将真正会办事的自己踩在脚下。他虽懦弱,却也不忿。想着平日里时常为些琐事而为那些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甚至更多的黄口孺子教训教育,仍不得不忍气吞声、笑脸逢迎,以致自扇耳光。好多次,他都在半夜惊醒,一宿不眠。这种憋屈的日子,他过了将近二十年! “朝廷无眼,遂使竖子得势!”这是他时常在心中大声疾呼的话。 白云苍狗,人生无常。正当他心如死灰,准备接受庸庸碌碌,永为人下的事实时,命运忽然就发生了转机。一开始,他确实只是为了活命投降了赵营。然而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在贼中活得竟比县中滋润。 赵营草创,营中武多文少。他入伙早,在投诚文吏中有地位,又擅长办实事,真个是如鱼得水,舒服自在得多。 这里没有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大家都是苦哈哈出身,重行动而不重形式。只要能办成事,就能被人认可,就能向上走。向上走,这三个字多少年不曾出现在他心中了?直到被赵当世委任为掌握后司数百人的二把手,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三个字一直都烙印在自己的心底。死寂的心绪,复又悸动起来。 做一事,像一事。这是何可畏的座右铭,自己光棍一个,烂命一条,了无牵挂,既做了贼,也得做大。否则一如从前,卑陋如蚁,那可真是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自己了。虽然现在在赵营中还不太被诸将瞧得起,好歹也混了个实职不是?春色满园关不住,只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抓住机会,逐渐将才能展露出来,他有信心,终有一天,赵当世和赵营的那些老粗会发现自己的价值。 人一被逼,就容易激发出潜能。何可畏在加入守城之前也没料到会这么得心应手,难道,自己天生就是个做贼的料?他苦笑一声,少时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屁'眼子里去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另一个想法取代:去他娘的圣贤,圣贤能保我命?圣贤能饱我肚?圣贤能暖我身?还亏得是自己读书不认真,没像那些个上官般读傻了脑袋入了魔,否则,在澄城就真得跟着他们一起去见圣贤了。 活着,比什么都好。 想了一大通,何可畏脑袋中的思绪有些冗杂。他使劲摇了摇脑袋,集中精神。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目前最要紧的还是保住大获城。 激烈的炮鸣再一次入耳,不必看,定是官军又开始攻城了。他一边加紧督促搬运器械的兵士,一边向内挪了两步,以免被偶尔飞越过城垣的箭矢、瓜锤、飞镖等物击伤。 在他的监督下,城内任何有守城价值的物什都被搜罗起来,不断向城垣上运。为了补充阻塞道路的檑木兵士们甚至拆除了城内的几座建筑。 瘦弱的王来兴不住挥舞着腰刀。他身量太小,没有合适的甲胄,赵当世特意挑了件最小最紧的棉甲给他,但还是不合身。反复摩擦下,腋下、脖子、肩头都被磨得生疼。 他在几名兵士的团团护卫下躲在后面。天色已晚,天空开始渐渐转灰,官军这一次来,很可能是白天的最后一轮进攻。罗尚文下达了严苛的指令,不拿下城子,就不许下山饮食休息。数百官兵嗷嗷叫着,举着木梯、抬着撞木潮水般冲向启明门。箭矢钩锤等不断从他们手中飞出,呼啸掠向城头上的赵营兵士。 赵营兵士基本躲在城垛后边,伺机反击。然而,官军为军令所逼,全都红了眼,来势汹汹之下,赵营兵士竟被压制得抬不了头。须臾间,数门梯子架上城头,撞木也开始冲击城门,发出浑朴厚重的闷响。 城头上,赵营兵士一跃而出,与攀援上来的官军纠缠在一起,层层叠叠的人排排挤在城垣边上,眼神不好,还以为是结了串串葡萄。门内,赵营兵士快速运来粗木抵住城门。那城门被外边撞木一次次撼动,灰尘木屑不住地从缝隙里迸出。几个兵士急切之下,以血肉之躯倚在门上,结果猛然一震,身体好的吐口血,踉跄后退几步,身体不好的当场就昏厥过去。 一时间,启明门内外上下人声鼎沸,金属碰撞声、哭喊声、怒骂声混杂一处,不绝于耳。 局势混乱,王来兴站在城上不安全,几名护卫请他转移到城内去,遭他断然拒绝。他年纪小不假,但在赵当世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知晓些“将为军胆”之类的道理。他明白,如今城上纷乱,双方争执不下,己军兵士全凭一口气才能苦苦支持。自己若贪生怕死一走了之,这行为很可能成为压垮兵士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造成瞬时溃败的局面。 他挣脱护卫们扶上来的手,怒目嗔喝:“今战,有进无退,再有言及‘退’字者,立斩无赦!”坚定的话语以他尚显青稚的声音表达出来,不觉可笑,反令人为之一奋。 “弟兄们,再坚持一会儿,千总马上就到!”王来兴竭力高呼,这一天,他喊了太多话,以至于此时喉咙都沙哑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及城上的兵士们还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为了赵营,为了当哥儿,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头。 战争毕竟不是只凭几句激励话语、尚气轻生便能获胜的。官军的战斗力就是比赵营后司以及临时招来的那些乌合之众要强得多。短短的时间,城头上的官军越来越多,赵营兵士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就连王来兴和他的护卫们都不得不开始动手抵抗厮杀上来的敌人。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王来兴惊恐地睁着双目,边挥刀,边轻喃。 绝望着,他抬头看了看插在高处,依旧迎风飒飒的赵营旗帜,心中暗暗祈祷:“当哥儿,你可要好好活着!”想毕,狠狠心,大叫一声,就想自刎。 刀尚未动,倏忽耳畔传来自家兵士的欢呼:“官军退了!官军退了!”惊诧之下,急目看去,不禁哈哈大笑。这笑声清脆爽朗,犹如一首灵歌,围绕着糜烂不堪的启明门上下,一直飘上天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8掌盘(二) 西日渐沉,罗尚文坐在小马扎上,眼睛紧紧盯着启明门方向,有些焦虑。赵贼主力出击,困囿江东,自己趁虚而入,还道是能一鼓而下,哪料天算不如人算,事情进展毫不顺利,真还低估了城里流寇的战力。 这个变数是他出兵前没有想到的。自以为考虑周全的人一旦出了漏子,大多沉不住气。他自认养气功夫还没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不快之情一直浮在脸上。 若天黑前还无法攻克城子,夜晚再攻,把握可就小了不少,阻截在渡口的罗文垣想必也不愿继续滞留在那里。更值得担心的,是赵贼会挥军来援。无论如何,山城战事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他清楚,自打在大获山两败,部下兵士锋锐已折,士气低迷,其中好些甚至有了畏敌的情绪。但这些,也不能成为攻不下大获城的理由。要知,现在守城的不是赵营精锐,而是一帮老弱病残,他们的长官听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气愤中,他不断向上添兵,并明确表态,不打下城子,兵士们就别想下山。 好在最近一波攻势进展顺利,塘兵速报,城头已占,胜利唾手可得。 他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略微放下。心情舒畅下,手中蒲扇挥动的频率从也降了下来。 “传令,战事虽有利我方,前线切不可因此懈怠半分,努努力,冲入城子,本将今夜与众将士在大获城一醉方休!” 塘兵应诺而去,才走两步,数支箭矢尖啸着破空而来,当中一支径直射入其脸颊,他应声倒地。 同一时间,呼喊声响起,只听远处官兵惊呼:“敌袭,敌袭!”数十人同时向中军这边溃退而来。 “谁人乱我军心!”罗尚文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一脚踢翻小马扎,“北面有罗游击堵着,哪会有什么敌袭?” 诚然,他信任罗文垣部的战斗力,但当他逐渐听清奔雷般的马蹄声,抬眼看去,顿生绝望。目光到处,一股黑色洪流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朝自己这边急速涌来,被驱逐的官军惊慌四散,有如群蚁。再瞧那高高举着、迎风飘扬的将旗,竟是赵当世亲自杀到了。 “罗文垣个龟儿子,打的什么鸟仗!”气急败坏下,罗尚文头一个骂的,不是赵当世,而是本家兄弟罗文垣。 他却不知,罗文垣也有他的苦衷。不是不阻拦,而是有心无力。且不论他手下上千,无一马军,对手的刘维明部更是舍生忘死,就像牛皮糖也似,将之紧紧黏住,主力脱不得身。阻截的兵抽少了,怕被赵营马军冲散;抽多了,又恐阵线松动。踯躅之间,战机转瞬即逝,赵当世带着二百马军风驰电掣,早穿阵而去。抽调许久,好不容易凑了些人,想赶在后边支援罗尚文,北岸郝摇旗又不期而至。迫于压力,罗文垣不得不打消了顾忌罗尚文的念想,只能在心中为他祈祷。 事已至此,徒愤无益,罗尚文扔了蒲扇,抽出腰刀,顺手劈了两个经过他身的逃兵,责令周围侍卫亲兵弹压兵士,重新组织反击。在他的呵斥下,立于本阵的大旗也将降到了一半,此举在提醒山上的官军主力:主将告急,速来驰援! 杨招凤伏着身子,紧紧夹着马腹,左手攥着缰绳,右手将刀平放。迎风睁眼,前方零零散散尽皆奔逃的官军。不注意间,刀锋掠到一名官军的后颈,他手一顿,俄而下意识地将之握牢。瞬息中,他用余光瞥见一物随马身飞动,经验告诉他,那官军已然尸首分家,而那伴飞之物,便是其为高速带起的头颅。 头颅小飞一段距离就落了下去。杨招凤无暇分心,他注意到了罗尚文翻动的旗语,他明白,若不在官军主力来援前击溃官军本阵,利害形势就会立时逆转。 “凤子,你干啥!”耳边隐约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听不清,像是二哥杨成府的,但他没有去看。不知怎地,他今日无比专注,不见了往日的瞻前顾后、手忙脚乱,替代的只有坚定信念、全神贯注。 他不知道,就在他心无旁骛地一个劲儿向前冲时,他与追随他的十余骑逐渐脱离了赵营马军的大队。他不是个小卒,他是个队长,队下管着数十骑,单骑冒进乃严重失职的行为。换作往日,杨成府一定会快马冲上去,将他拦住,而后拖下马,狠狠抽一顿鞭子。 但现在,杨成府却没了勇气,因为他这个小弟冲向的,是刚刚被罗尚文聚拢起来的数十官军。这些官军将罗尚文围在中间,在军官的极力压制下各持长兵,一致对外。戈矛森森,形如蜷缩的刺猬。 “噫!”杨招凤不过十余骑,还是轻甲,没有步兵掩护,如此陷阵无异飞蛾扑火。这个一向软弱怂货的弟弟,怕是中了邪了,竟会干出这种自蹈刀山火海的凶事。惊诧之下,想到至亲之人就将离自己远去,悲从心来,捶胸疾呼,“凤子!” “壮哉!”正悲愤时,脑后一声响起,不看也知道是赵当世,“仅凭十余骑便敢冲突官军阵势,我赵营有此虎贲,破敌必矣!” 随即打马上前问道:“领头勇士何名?” 杨成府眼有泪光,哀声道:“杨招凤。” “嗯?”赵当世闻言一怔,旋即朗声大笑,那笑声雄厚悠扬,穿透了身边每一位赵营马军的心灵。 “千总?” “原来是凤子,瞧不出来,闷葫芦一个的,也有这等胆气。咱们平素自负豪勇,又怎可屈于其下?儿郎们,撒开马,随勇士杨招凤杀他娘个卵朝天!” 马军闻之,无不高声呼应,当时是,赵营骑兵马嘶人沸,气势夺人。激昂罢了,杨成府瞠目结舌,赵当世令旗一指,骑兵们登时聚拢,跟在杨招凤等人马后,朝罗尚文那里齐冲过去。 杨成府无奈,极不情愿,但为众骑裹胁。他心中苦不堪言。赵当世不制止杨招凤也罢了,还赞美他愚蠢的举动。口头上振奋振奋军威也罢了,却又跟着去做自冲枪阵的蠢事。可怜这一下,将要折损多少弟兄性命,而他姓杨的又是否能继续活着?他害怕,但胯下的坐骑似乎不谙他意,越跑越快。 赵当世的意图,他不懂。罗尚文反应敏捷,已经召唤援兵。自大获山上下来,脚步快,一炷香可到,凭着王来兴部的战斗力,又不可能出城尾击阻拦。所以,必须要抓紧时间将罗尚文击溃。 但如何击?罗尚文御军有方,纵然大乱,还是能在短期内团聚起许多人。若不迅击,待其兵渐多、阵渐实,再想进攻,绝对不划算。反正拖下去必败,不如舍身一击,与他直接见个真章。赵当世本已有趁着官军阵未稳的时候直接冲他一波的打算,杨招凤此举,正中他下怀,当下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一锤子买卖,胜负皆在霎时。 杨招凤自不知身后事,驾驭着撒足狂驰的战马,他只觉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多少年忍气吞声、多少年受人白眼、多少年碌碌无闻,一颗压抑畏缩的心,在奔腾的马背上,迎着风、迎着明晃晃的枪矛、迎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庞,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 “杀!”冲入敌阵时,杨招凤纵情高呼,短短的一个字,包含了无数的悲戚与委屈。 官军阵型,不攻自溃。 虽在严令下被召集起来,到底失去了编制、方寸已乱,面对着如若雷霆、震天动地而来的赵营马军,官军们还是选择了放弃。 杨招凤没有受到任何阻挡,战马飞跃过一人头顶,跳到罗尚文面前。罗尚文遮拦不及,被马胸径直撞飞出去。他在尘土里滚了七八圈,口鼻皆血,神志不清。起先守护在他身畔的护卫见势,散如惊鸟,竟无一人上前救助。 “我……”罗尚文满脸土灰,无意识地嘟囔着,嘴角不断涌出鲜血,泛出血泡。第一个字尚没发出,一个身影落在他头前,紧接着,他感到喉头一凉,眼前一黑,再无声息。 大获山上的官兵很快就赶到了。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主将罗尚文此时已被枭首。他的首级插在一杆木枪上,由赵营马军持着,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树倒猢狲散,参将死了,还为谁卖命?近千官军顿无战意。当下军官中,御众能力强的,尚能弹制兵士,向外围撤去。纪律差的,部下当时就乱了套,大多开始狼奔豕突。当军队变为散沙,后背暴露给敌人时,兵士们的命运就不再为自己所主宰了。 二百赵营马军,秋风扫落叶般剿杀着六神无主的官军。时已薄暮,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被鲜血浸润的大地似乎也为其照映,自下而上,天地连成一片,满目殷红。 入夜,纷乱的战场才渐渐寂灭无声,只留下三五成群的赵营兵士,举着火把,趟着血水,拖曳掩埋尸体、寻找搜罗可用的兵甲器械。 大获山一战,黎雅参将罗尚文被阵斩,检点官军首级三百余,其中包括被俘时受了重伤而被杀者。俘虏二百,另外还有数百人逃散。赵营伤亡接近五百,其中基本全为守备大获城的王来兴部以及后来临时招募的原王友进兵。 赵当世进驻城中后不久,罗文垣主动退兵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与之同到的,还有侯大贵、徐珲等的捷报:袁韬后部在涧槽沟为突然杀到的侯大贵所击,阵脚大乱,徐珲会同侯大贵、白蛟龙等军竭力死战,终于将其击败。棒贼抛尸数百,向东退去,几无队列,若非诸将急于回援,战果还能进一步扩大。 在江东,因为准备妥当,赵营伤亡不是很多。但在渡口处,光刘维明一部就阵亡三百余,郝摇旗支援的二百人也伤亡近半。官军的战力由此可见一斑。局势如此凶险,若非兵行险招获得成功,实难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细细算下来,不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得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然而,赵当世还是满意的。不说其他,只说今日形势,己军腹背受敌、两线作战,情况凶险到就算已经尘埃落定,回想还是心有余悸。能反败为胜,内中有太多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只要一个细节没注意,一个机会没把握,现在脑袋被挂在城门口怕不是罗尚文,而得换作他赵当世和侯、徐等人了。 这一战,运气太好。 赵当世虽然侥幸得赢,却没有半分得意之情。二罗偷袭大获山的事给他敲了警钟,凡事,三思而后行。三思不成,再三思,直到找到一个可进取、有退路的法子。这一次孤注一掷成了,难保下一次就不会翻船。久赌必输,军队逐渐扩大,一步一步必须踏踏实实,否则一次失误满盘皆输,无法长远发展。 天黑不久,各路人马次第回山。 过罚功赏,赏必行罚必信,外御强敌而获全胜,赵当世在城内设下庆功宴,犒赏全军。 大获山上,摆下无数桌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山风瑟瑟,寂静清爽的黑夜里如同海洋里的灯塔,卓然独立。 除了值守哨探的兵士倍给赏赐外,其余兵士各以编制,入席饮食。赵当世以及营中高级军官,也都共聚一堂。 一张大长方桌,赵当世居上首正中,侯大贵、徐珲、杨成府、郝摇旗、白蛟龙、刘维明、王来兴乃至于伤势未愈的郭虎头等皆分坐左右。众人才坐定不久,便见郝摇旗一脸焦急,望着满桌酒肉,已是迫不及待。 赵当世瞧他猴急模样,哑然失笑,但用手敲了敲桌面,朗声道:“诸位,血战一日,都辛苦了。佳肴珍馐,尽管享用,不过这之前,先容我引荐一人。按军中地位,此人本不便与诸位同席。但依我之见,今战若不是他,只恐我军克敌不会这么顺利。” 战事结束,但论功行赏之事尚未厘清。众将憋着一口气,就是要等酒过三巡,开始夸嘴放炮,将首功往自个儿身上揽。如今听他这般说,俱是一惊:这首功竟然已经有了着落。 当是时,性躁的吹胡子瞪眼;沉稳的捻须不言。但都翘首望向门边,擦亮了招子要看看倒是何等货色敢抢老子头功。 赵当世微笑着看着众人反应不一,也不理会,拍了拍手。一人旋即出现,甫一露面,满座皆讶。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39掌盘(三) 杨招凤的出现令本喧闹不已的堂内顿然鸦雀无声。 他极不自在,勾着个脑袋,不敢正视众人。 不说赵当世,坐着的人,哪一个不是军中实打实的头面人物,他杨招凤是什么?小小的马军哨队长而已,还是不久前因抓了闯食王刚提拔上来的。面对着睽睽众目,他又羞又慌,脸上灼热,连身形都有些晃荡。 “老杨,你这小弟和你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吗?你个脸面老槐树皮也似,刀都戳不穿,他却羞答答的,像个娘们。”久之,还是郝摇旗率先开口打破尴尬。他大大咧咧,无所顾忌,自笑自说。 他一说话,大伙儿不敢折了赵当世面子,借着话头也都哄笑起来。其中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杨成府他妈偷汉子的。大家都是土坷垃出身,糙话荤话听得多,说了笑过,自不以为意。 往日里,杨成府厚脸皮,又不敢得罪侯、徐、郝,陪笑几声也就罢了,但今夜,他明显有些不快,无胆直接怼回去,便将气撒在自己小弟身上,狠狠盯着杨招凤道:“劳什子的之乎者也看多了,读书读坏了脑袋。” 杨招凤满面羞赧,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上两步,朝众人抱拳道:“小人见过千总,见过诸位把总、百总。” 赵当世站起,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杨招凤身边:“凤子大家想必都认识。我叫他来,不为其他,就是为了表他之功。白日激战,若无他,胜负尤未可知。” “哦?此话怎讲?”诸将大部分不在大获山作战,待回军时,官军已然破了,自不太清楚战斗的详细经过。 “诸位细听。”赵当世看着杨招凤,适时提高嗓音,“凤子有三功。其一,带手下兵士远近哨探,传递消息,及时且准确,此为本职之功。”说着,一抬手,一碗酒便端了上来,“凤子,你吃了这一碗。” “这……”眼下在场的上级都没动箸,他位卑职低反倒喝上了,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婆婆妈妈作甚?若有人不服,我给你做主!”赵当世带着调笑又带着命令的口吻。座上郝摇旗、郭虎头等性直豪爽的也都大声要他尽管喝。 没奈何,杨招凤一饮而尽。众人叫了一声好,他还在抹嘴,便又听赵当世道:“第二功,渡口边,他受命冒险往山城打探,不但查明战况,还侦得罗尚文本部空虚的消息,甚至连人数也估算出,为我军的行动提供重要情报。” “嗯,这确实不易。”徐珲绷着的脸稍有缓和,轻轻点头。 奔袭罗尚文本阵,实为大获山战场转败为胜的关键,能有意识地将这种信息传递给主帅,至少说明杨招凤具备一定的眼界。而且能基本准确估算出对方的兵力数目,那必是冒着被发现追杀的危险靠到了极近的距离。在官军占据优势的局势下做到这一点,其胆气更难能可贵。 徐珲待人,向来唯才是举,也许他对你的态度不愠不火,但只要你有闪光点,就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得到他的认可。他与杨成府关系平淡,对杨招凤也仅仅知其名而已,可此时看向杨招凤的眼神中已经分明带了些欣赏。 “为这第二功,喝!”赵当世红光满面,用力拍了拍杨招凤的肩头。这一次,端上来了两碗酒。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他少了许多拘束,也不言语,连连仰头饮下,同时将空空的碗底向众人展示。 “好!痛快!”郝摇旗率直,抚掌称赞。他喜欢喝酒,爱屋及乌,也喜欢喝酒豪爽的人。只见杨招凤喝了三碗,面不改色,对他的观感大为好转。 “凤子,还能喝不?”赵当世笑呵呵地问他。 “能!”酒壮怂人胆,杨招凤喝酒不上脸,终归量浅,实际上已经有些上头。他平和,却也是有血性的汉子,此时此刻,就是再不济,也不可能吐露半个“不”字。 “这第三功,嘿嘿,不是我说,包括我本人在内,恐怕在座难有人能做到。”赵当世说到这里,却不直说,先卖了个关子。 此话一出,座上的糙汉们多有躁动不满的。郭虎头箭伤未愈,歪着个脑袋,不忿道:“千总好生小觑俺们。不说虚的,只我脖间这一箭创,但偏个半分,便要得性命,我也未曾怕过。有此为证,我老郭还怕什么?” 他的话代表了诸将绝大部分的态度,便是杨招凤,听赵当世如此抬举自己,喝酒没红的脸这时候涨的通红。 “虎头莫要不服。”赵当世笑嘻嘻的听他说完,“你的勇猛营中谁人不知?在座诸位又有哪一个是贪生怕死之徒?我的意思,不在此处。” 郭虎头兀自不快,哼哼道:“请千总明言。” 赵当世这时忽地将笑脸一收,肃声道:“大获山下罗尚文聚兵近百,组成枪林,欲图拖延抗战。还是凤子,仅带了数骑,便敢纵马冲之,如此胆勇,为我军之矛头,震骇敌兵,我赵营才得以速战速决,反败为胜!”他有意将“十余骑”改为了“数骑”,少一个字,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无形中拔高了杨招凤。 若说前一功为有胆,后一功那就是大勇了。虽不提倡,但危机之中,能不顾安危,做到这一点,极为不凡。郭虎头勇猛,但若将他设身处地置于那种情形下,他未必能这样做。不是说他不敢,而是他会犹豫。赵当世说了,罗尚文摆了枪阵。以轻马冲枪阵,明知可能是死路一条却还是义无反顾,除了勇,还得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与抛空一切的心境。在座诸将扪心自问,纷纷暗自摇头,赵当世说得不错,但凡换做任何一人,顾虑之下,都不会选择径直冲阵。 愚蠢与大勇只在一线之间,但很明显,赵当世对杨招凤的评价倾向于后者。 当下,未等兵士端上酒来,郝摇旗、郭虎头与刘维明三人肃而起身,没了调笑,改颜换色道:“看不出,凤子看似斯文,却胸藏猛虎,我等以貌取人,自觉惭愧。今敬你三碗,一为赔罪,二也为你的过人胆识!” 杨招凤连说不敢,赵当世不容他推辞,只让受伤的郭虎头坐下,让他喝了他们敬的酒。烈酒滚滚下肚,杨招凤激动之下,端的是热血沸腾。有欣赏认可他的上级、战友,他只觉人生快意,莫过于此。高兴极了,两行热泪却潸然而下。 “哎呦,哭啥?是嫌咱敬得多了?”郝摇旗哈哈大笑,在座诸将,见他如此,大多莞尔,沉稳如徐珲,也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没,没!”杨招凤自觉失态,一面暗骂自己窝囊,一面使劲抹泪,而那泪珠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赵当世轻轻拍着他的后颈,温声道:“哭吧,哭吧,高兴时把泪流干,到了苦痛时,自会更为坚强。” 杨招凤红着眼,垂首抹着泪,在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厮杀在腥风血雨,来回于生死间的战士,而变回一名普普通通,有喜有悲的少年。他哭,诸将笑,堂内重新热闹起来。 少顷,杨招凤收了泪,诚惶诚恐道:“在千总与诸位把总前放肆,小人甘愿受罚!” 赵当世打个哈哈道:“别卖乖了。今日,你只有功,没有过。刚才叙功,这时就要落实封赏。” 提到了正点,诸将闻言,各自侧耳倾听,堂内复归平静。 “老杨,马军那里怎么样了?”赵当世先问杨成府。此时他缩着个脑袋,表情诡异,不知是高兴还是尴尬。 “回千总,原马军加上新马军,共二百一十人,四百五十疋马。”他声音颤抖,眼神迷离,有点魂不守舍。 赵当世没注意他的神色,点头道:“马军已经两百多骑。原先一个哨的编制怕是太小。”故意停了停,提高音量,环视诸将,“我决定将马军单独编为一个司,原百总杨成府任马军司把总,杨招凤因功,升百总!” 杨成府虽本为百总,但这马军哨单独编制,又是赵当世扈从亲兵,他的实权和地位与把总无异,看似升职,实际上原地踏步。而杨招凤貌似只升了一级,但这一级在军中可有讲究,便是从低级军官一跃成了可以如在座诸将平起平坐的中高级将领,意义巨大。二人同时受封,看似皆荣,实则一贬一褒。明眼人都知道,怕是赵当世对杨成府这次的表现很不满意,借机敲打。杨成府在此草草叙功,说明接下来正式论功行赏时,已无他出场机会了。 杨成府一个老油条,哪会看不出赵当世此中真意?这次战事,充分暴露了他过分保守、目光短浅的缺点,与自己的小弟相比,相形见绌,有如云泥之别。还能当着这个马军的一把手,想是赵当世看着他往日威信以及功绩尚有可谅之处的缘故。 他有自知之明,对赵当世的网开一面又敬又怕,手忙脚乱离凳拜谢,却因心慌,碰翻了碗筷,又赶紧收拾。瞧着他惊魂不定的狼狈模样,座内侯大贵与徐珲眉间均是微微一皱。 赵当世挥挥手,示意他起来:“酒席之上,不必执礼。” 杨成府连声道是,讪讪起来,也不敢回去坐着,就腆着个脸,罚站也似站在那里。 赵当世也不理他,大声问向诸将:“我且问你等。现凤子已是百总,有没有资格坐在这桌?” 郝摇旗咧嘴道:“怎么没资格?来来来,坐我边上,和哥哥大战三百回合。” 他话如此,杨招凤倒也不是不知轻重的愣头青,忙不迭推脱:“小弟再有虚功,哪能和各位把总平起平坐?郝把总心意,小弟心领,感激涕零。”最后还是选了最下首的一个空位。 郝摇旗碰个软钉子,哼了一声道:“果然是读书读多了,文绉绉的就会掉书袋,哪来这么多礼数。”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倒也没有将杨招凤不给面子的事记在心上。 杨招凤入席后,赵当世也坐回了上首。杨成府这才如霜打的茄子,怏怏坐下。 酒席刚开,侯大贵就起身告退,自言身体不适,回去休息。 他自打杨招凤进门脸上就阴晴不定的,赵当世都看在眼里,也没什么阻拦,好生抚慰两句,让他去了。 酒过三巡,徐珲也说身体有恙。他倒是真的。自打守剑州那一仗被佛郎机的后坐力击伤了肚腹,他就时常感到疼痛。原以为只是小伤,将养好了便可,谁知行军途中,疲累交加,内伤不能好全,落下了病根。酒席前他已经请示过,赵当世自无不允的道理。 杨成府心烦意乱,吃喝无味,脑中杂绪万千,不时偷偷瞄向杨招凤。杨招凤正忙于应付左右的划拳斗酒,对此并无觉察。心猿意马下,抄起瓷碗以为是肉,放到嘴中啃食。一咬,牙酥龈酸,捂嘴几乎叫了出来。 赵当世瞧他滑稽,笑道:“老杨,在想什么呢?不是惦记上哪家的婆娘了吧?”说到“婆娘”,心中咯噔一下,却记起了马张氏。却不知白日战乱,她此时情况如何。 杨成府惶然摇头,道:“千总见谅。是小人忽然记起一军事,尚未做完,心中记挂,以至于如此。”顿了顿,“还请千总允我先将此时办了。” 如此蹩脚的借口,赵当世岂会不解其意。他也不点破,点点头道:“那你去吧。军务为先,有劳你了。” “不劳,不劳。”杨成府如蒙大赦,一叠声应了,赶紧逃之夭夭。至此,五个把总,三个都以理由离席而去。只留粗枝大叶的郝摇旗与少不更事的王来兴尚在酒中酣战。 赵当世叹了口气,早先的欢喜已然消散。他只觉一个重担又压上了自己的肩头。成大事者,内外兼修,赵营要想再上一个台阶,依然任重而道远。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0掌盘(四) 罗尚文身死,罗文垣独木难支,心惊胆战下直接退过嘉陵江,到铁山关一带驻防。袁韬受创,兵无战心,他本人更是沮丧,原先攻山的雄心壮志早无影无踪,引兵向巴州退返,转攻为守。 对于赵营来说,形势大好。 侯大贵认为不能给袁韬重整旗鼓的机会,建议出兵追击,彻底将之消灭。赵当世拒绝了。原因有三:其一,兵士久战,士气虽盛,身体上未免疲累。当下强敌皆退,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贪图一时机会滥用兵力,长远看不划算。其二,他认为袁韬御下无德,强盛时也许尚可威压住其余棒贼,一旦失势,其他掌盘子难保不会落井下石。他讲了汉末曹操与袁氏兄弟的例子,若逼之太甚,面对外侮,棒贼们很有可能暂且放下嫌隙,一致对外;纵之不管,彼等内部仇雠反而会占据上风,到那时必然有机可乘。最后一点,川北地区山峦叠嶂,道路千回百转,赵营作为客军,自不及对方熟悉地理。贸然攻之,怕占不到便宜,徒添伤亡、徒折锐气、徒耗粮饷。 赵当世的打算是攻苍溪县城。 官军、棒贼皆新败,兵无战心,且一个跨江驻守,另一个退向山中,短期内是不会再主动进攻的。赵营数战,不说粮秣不足,天气渐冷,御冬的胖袄等冬衣短缺,就是药品、兵器箭矢等也消耗甚多,急需补充。苍溪近在咫尺,又暂无外援,单说那几百乡兵、豪绅的家奴以及大小堡民,还不放在赵当世眼里。 有备无患,虽说攻略苍溪势在必得,赵当世也不拿大,按例抽派了好些斥候探马,散布到苍溪附近,事先对县城以及周边大大小小的据点、堡子进行侦探。过两天便是立冬,他决定过了节气再行动。 军中诸将各司其职,都在外处理军务。赵当世打完一套拳,浑身淋漓。吃完早饭,也无甚事,就在大获城中转悠,四处视察。 时气候其实已经颇冷,但今日是不凉不热,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像披了一层绒毯,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信步走到一角,水井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打水。看她提水,甚是吃力,拔着粗绳的手带着身子因为乏力而不住发颤。 赵当世没有迟疑,跨步上去,单手握绳,助她将水桶提出,轻声问询:“这等粗活,怎让夫人亲自动手,奴婢呢?” 马张氏怔怔抬头,将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大大睁着,就似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这段时间忙于军务,忽视了她,不想如今再见,却憔悴了许多:简单挽了个小髻,几缕青丝因为汗渍而脱出,凌乱地布在额头鬓角。眼眶边些许黑影,貌似是几天没睡好了。身上也是一件的淡绿襦裙,也没了那些环佩点缀。单看打扮,几与普通民女无异。 只不过,素面朝天少了几分少妇的雍容,却多了几分少女的秀气。虽无描妆,但清丽的面容别有一番风致。看着她,“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一句自动浮现在赵当世心头。 “奴家见过赵爷。”马张氏放下水桶,忙不迭行了个福。顺便偷眼睃了睃赵当世,表面平静,内中欢喜。 赵当世赶紧道:“鄙陋粗汉,怎当夫人大礼?”转而又问,“这等事为何不让奴婢来做?”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马张氏这几天的委屈就似水破了堤,一涌而出,她涩声道:“赵爷军务忙碌,自是不知,奴家干这些活,已有数日了。” “啊?” 马张氏眼角微红,暗瞧赵当世,见他一派吃惊怜悯,放心不少,续道:“早先伴身的婆子离开后,奴家身旁,便只剩了两个使唤丫头。可是数天前,一个染了风寒,卧病在床,至今未愈。另一个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忽地疯疯癫癫,整天胡言乱语。若说伺候,喂食清垢,不是她们伺候奴家,倒是奴家伺候她们了。”说到这里,苦楚难抑,泪珠夺眶而出。 她一哭,蹙眉抿嘴,微红的小脸蛋儿上添上一丝悲戚,更让人觉得秀色可餐。听她话中凄凉,想来从小到大,不说锦衣玉食惯了,也是从未如这两天般辛苦劳累过,愈加令人同情。 “是末将的疏忽。” 有了安慰,马张氏再无顾忌,哭得梨花带雨:“如若这般,倒还罢了。左右是自家人事,怨不到别人头上。只是,只是没料到,守房的那几个兵卒,瞧奴家一个柔弱女子,无依无靠,竟是时常来骚扰。好几次,若非,若非奴家急中生智,以言语财物搪塞,都恐,都恐被……”话到此处,自不再说,脸上红晕陡显,皓齿轻咬,端的是又羞又恨。 “便如此,几次下来,奴家身边仅存的一些首饰细软都被他们尽数敲诈了去。一身孑然,往后日子,却不知该如何对付……” 赵当世原本差了一队兵士驻扎在马张氏等边上,一来监视,二来也负责保她们周全。现听她诉说,那些兵士胆大妄为、贼性难改,竟然罔顾军令,私下敛财。在他计划中,整顿军纪是一项重要的措施,早晚都要开始实施,如此阳奉阴违,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不过此时只听马张氏的一面之词尚难确定,还需另着专人调查。 一想到军务,赵当世的神色不自觉的就严肃起来。马张氏心细如发,瞄到他有愠色,自思:“他心中定是有我。”妇人之心,关注点只停在男女之情,自不会联想到军事上去。 她虽一介女流,但因家境不错,幼时也读过蒙学,识得些字、看过些书,加之天性敏锐,心思较一般女子缜密不少。当初身边婆子被派下山去,她对于赵当世的身份便有些起疑。之后在山城中走动,耳闻目见,也寻到些蛛丝马迹。前两天守城战,她分明听到城中兵士大呼什么“官军来了”之类的话,再无疑惑,已经肯定这山城中的人马绝非官军,赵当世也不是罗尚文手下军官,十有八九,也是棒贼之流。 想起早前,婆子就暗地里提醒自己这伙人不似良善之辈,那时不信,如今看来,竟被她一语成谶。 真个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惊恐过后,她定下心来,开始思索脱身之计。在她看来,贼头赵当世对自己并不粗暴,反而礼遇有加,由此推测,此人目的有二:一种可能是贪图自己的美色,所以才手下留情。还有一种是如此前的棒贼般,将自己作为筹码向马乾谈判,提出些条件。 若只是图色,似乎不太可能。他要强上,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能抵挡,所以后一种存在的可能性更大。加上她仔细观察过赵当世,认为他性格沉毅,不像普通贼寇粗鄙野蛮,貌似有些野心想法,做事也谨慎。这些混杂在一起,使她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他要利用自己,那此间回圜的余地就大了。要寻机脱身,又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如何保?当然不能再如一开始那样颐指气使、骄横跋扈,不但要装聋作哑,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举一动都不能惹他生气,再苦再累,也要咽下肚去。住破房子,忍了;没水洗澡,忍了;被兵士骚扰敲诈,也忍了。只要他瞧者顺眼,不起杀心,一切都好办。活着,就有机会。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纵然两个丫鬟都撑不住了,她却一直坚持到现在。 “这几日贼人不断来犯,山城喧噪,想来必是惊到了夫人。夫人放心,再过几日,末将定与马大人接洽,送夫人等平安回去。” 他话中带着试探,想确定马张氏是否已经知道了真相。马张氏哪能入他彀中,只想不管答或不答都恐不妥,索性撇开了另起话题:“这几日天冷得紧,奴怕赵爷所穿常服薄了,特缝制了件小夹袄。可惜手笨,还未完工。待做成了送给赵爷贴身穿挂,也好报答这些天的照顾。” “这却不必了……”活了二十多年,赵当世腥风血雨中走惯了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然而对这男女之情却甚为懵懂,并不知该如何应付。 马张氏见他脸颊微红,私心暗笑:“还真是个雏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从囚房中被救出,她稍加清洗打扮,便能引得郝摇旗、杨成府等目不转睛,他赵当世再沉着,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可能半点不动心?只是他天生老练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在诸将面前装出一副淡定表情罢了。马张氏观察仔细,自是能从细微处看出端倪,而后几次照面,就更确信了这点。在她的想法中,和赵当世假装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可以极大提高自身的安全系数,因为她完全有自信能吊着赵当世,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又不至于引火上身。 这当口儿,她小嘴一撅,眼波流离,故作嗔怪:“赵爷是嫌弃吗?怕穿在身上折了面子?” 赵当世忙解释:“夫人会错意了。末将哪敢对夫人的手艺挑三拣四?只是怕累着了夫人,心里不安。”说着,一瞥眼,发现对方一张轻熟的面容增添上些许少女的俏皮精怪,竟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心中不由一动。 马张氏这才转愠为喜,微微一笑道:“能服侍赵爷,奴家开心还来不及,那还会有什么劳累。”这句话说得极为绵绵糯糯,配以“服侍”二字,甚是挑逗。没等赵当世回过神,又道,“再过一日必可完成,那时送到赵爷手上,可不要不收,拂了奴家一片真心。” 说完,水桶也不顾,袅袅婷婷迈着碎步自去了,只留一股淡香,萦环在赵当世鼻边。 赵当世看着她转过墙角不见,摇摇头想:“还真是尤物。”他并不是没有尝过味道的初哥,从贼数年,身边尽是些糙汉,也许心理上不愿,但一个青年,生理上还是有需求的。睡过的女人,既有营中营妓,也有掳掠来的官宦小姐。但她们要么已经成了没有喜怒哀乐的玩物,要么就是一时发泄的工具,完事后,踢到一边,相对无话。似马张氏这般能让他感到有趣、被吸引的女子,根本没有。 来到这个世界十余年,赵当世几乎已经忘却了前世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然而马张氏的出现,却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些记忆,有甜有酸,有悲有喜。 “若非她是马乾的……”这个念头一闪现,就被立刻压了下去。他惊愕的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幻想。要说早前还是把她作为人质利用的想法占主要的话,现在,居然有了占有她的欲望。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赵当世不是圣人,但他是个看得清现实的人。终究理智还是占了上风。现在是什么情况?棒贼、官军虽一时败退,赵营还是去向未卜。各方敌人虎视眈眈,绝不是能轻易松懈,更不是陷入男女情爱的时候。作为一个领袖,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自己,而是全营的利益。现在将马张氏要了,有弊无利,只会让旁人、部下看到自己腐朽的一面,上行下效,这对于尚处在上升期的赵营来说绝无好处。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赵当世不敢自诩英雄,但他向往、追崇。 英雄同时也是寂寞的,他也能忍受寂寞。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1去向(一) 崇祯八年十一月中,川中忽然兴起了一股名号“赵营”的流寇。此股流寇自九月下旬首破七盘关以来,连拔城寨,甚至连川北重镇剑州都一度落入其手,素称骁将的黎雅参将罗尚文数战皆北,以至于战殁。游击罗文垣亦战不利,退保铁山关,惟乞救兵而已。 加之数日前,苍溪失陷,知县沈国复身死殉国,川抚王维章再也坐不住了。他又惊又恐,惊的是这“赵营”之前从无名气,便如雨后春笋,突然便拔尖了出来,战斗力之强,绝非棒贼可比拟;恐的是当下各省官军都占有利态势,惟有自己治下川中的这个“赵营”风生水起,叱咤川北,若不及时剿除,只恐朝廷震怒,头上乌纱帽难保。 在他的调令下,四川总兵侯良柱由陕南归川,率四千人自米仓道南下;四川副总兵川北镇守张令带三千五百人进入江油;游击沈应龙一千七百人至昭化;同时,又派参军朱庭一领标兵二千屯绵州,巡按陈廷谟檄川南兵备道刘士链发叙州、马湖二府兵三千入蓬溪;罗文垣继续布防嘉陵江,游击罗万象引一千人增援之。并张世裕、于自成、曹志耀、王光启等数部沿涪江两岸驻防。大抵是以罗文垣、罗万象以及张世裕等分别控扼江河津要,以防赵营再度向北、西渗透,同时以侯良柱、张令、沈应龙、朱庭一及刘士链等从西北、东北、西南多个方向向中围剿,意图将赵营一举铲灭。 对于官军的动作,赵当世想到了,也没想到。想到的是自己连败官军,早晚都会引起对方的重视;没想到的是王维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粗粗一算,已经有将近二万官军正逐步逼来,说形势急转直下也不为过。 时节已近小雪,与形势同样急剧下降的还有气温,新来零零碎碎又下了几场小雨,雨不大,寒意却甚是刺人,赵营中好些兵将都因保暖不及染上了风寒,就连一向以强健示人的郝摇旗,鼻子也开始不住抽动。 赵当世入川前就考虑到了严冬的问题。实际上,明末气温低,在七八月就已能初见端倪,是以无论是在八队中时还是入川后,赵营都一直注意冬衣的收集。及至攻破苍溪后,营中储备的冬衣胖袄、帽靴等御寒物资基本上能满足赵营上下两千号人的需求。至于白蛟龙以及刘维明手下的四五千人,赵当世没有多过问。一来白、刘人太多,赵营自己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外顾。更何况这俩营久处川中,也捱了几个寒冬了,自有一套方法应付;二来白、刘虽然实际上已经归于赵当世节制,但川北局势瞬息万变,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对这两营进行正式改编,对两位头领的安排也悬而未决。故在此之前,名义上还是三营联合行事,具体事务自己内部处理。 白蛟龙和刘维明之前再听话,可还是拥有两倍于赵营的兵力,战斗力姑且不论,在如今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决不能容忍变生肘腋。对两营的彻底收编势在必行。然而到底怎样安排两营兵马,又如何安顿两名头领,且是否会激起二人不满等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光是想想都觉棘手。 这且按下不说,现在的主要矛盾还是来自于官军。川北官军即将麋集,侯良柱、张令等皆川中宿将,一旦包围网形成,正面对抗,赵营凶多吉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点不能不注意,就是雨雪。 四川之地因其多山围绕,冷气为高山阻隔,处于当中的平原坝子温暖湿润,远不比北方来的苦寒,故素有天府之国美誉。但自这十数年来,气候异常,温度急剧下降,几乎是年年降雪,天启三年的五月甚至还落起了夏雪。 按照这个态势,今年绝无不降大雪的道理。赵当世不太懂气象,但大致的常识还是有的,他估摸着等小雪节气一过,风雪即来。 他担心的倒不是寒冷,而是积雪封路。 川北山路本便促狭,若再有大雪堵塞,几乎就是寸步难移。赵当世手下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数千人的大军,一旦前后拥堵就将造成数里长的停滞,在这种情况下官军就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抵达个个堵截阵地乃至趁着赵营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刻发动攻击。 各地官军的动向不断被斥候带回大获山。加之几日间天色晦暝,隐隐有雨雪之态,对于下一步行动的讨论已经不能再拖下去。 会议场所在大获山城的玄妙观。侯大贵等接踵而至,他们也基本上知道了目前严峻的态势。大伙儿没了往日见面的喧哗笑闹,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都阴沉着。 才刚略舒口气,官军大部又紧逼而来,换了谁,都高兴不起来。众人都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铁汉,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力不从心。王维章这次可是下了决心,川中这般大规模的动员一省官戍甚是罕见。赵营打个罗尚文都勉强,更别说侯良柱、张令了。好战如侯大贵也没底气再说硬上。 既然撤退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选择,那么会议的议题很自然地转移到了撤退的路线上。 赵当世讲了几句玩笑,杨成府不失时机地诌了几个荤段子,会议的气氛渐渐缓和开来。一名兵士捧来一卷纸般物什,铺开在桌案上,却是赵当世亲自手绘的一张舆图。这份舆图很简陋,但也是他多方问询加之自己的记忆综合而成,大概的位置还是一目了然的。 舆图上只标明了一些重要的城关山河,所以如侯大贵、郝摇旗这类目不识丁者在听了两遍简介后也能了然于胸。 撤退,往哪个方位撤,撤向哪里,谁为前部,谁来断后,等等诸类问题一个都不能忽视。赵当世不是战场初哥,深知撤退组织之重要。一个疏忽,就可能使全军由撤退演变为溃退。 依照官军的分布,去处只有两个:向南入重庆府或向东入夔州府。 这一次,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均认为去夔州才是唯一的出路。至于为何舍弃重庆,原因有三:其一,去夔州,只要过了渠江,直到万县,都无大河阻挡。兵贵神速,赵营客场作战,绝不可再多费时日在渡河上面。相较之下,会川蜀之众水,控瞿唐之上游的重庆显然不适合机动。其二,重庆川中重镇,素称“川东通衢”,明廷对此地极为重视,洪武年间指挥使戴鼎便在旧址上修筑高十丈、周十二里六分的石墙,往后每年修缮不怠,城门多达十七座,城内驻军甚众,城外据点星罗棋布拱卫主城,绝非仓促可下。强如张献忠、老回回等入川,都避之不攻。赵当世也不会自以为是到去撞这个南墙。其三,重庆府下有个石砫宣慰司,宣慰使马祥麟忠肝义胆,手下白杆兵更是名震天下。以赵营现在的本钱,还无法做到正面挑战这个强敌。 在取得与会诸将绝大多数人的同意后,赵当世便开始制定撤退路线。 由大获山向东进入巴州地界,群山连绵,山寨隘口极多,想要翻山而过,无异于自陷泥沼,不划算也太危险。更好的路线是先南下进入顺庆府,再折向东行,从地势较为地平的达州、大竹之间进入夔州。 这个方案不是赵当世想出来的,而是吴鸣凤提议的。他自在大获山下被生擒后就一直被囚禁在城中暗房。一开始不声不响,米水不进,很有一副为国捐躯的派头。过不几天,实在撑不住,服了软,从了赵营。 赵当世对他如此前对徐珲般,先完全不给实权,严密监视,只在身边做个参谋,似这次的高层军议他本没资格参与,但考虑到其熟稔川事,才破例让他过来。不想真还发挥了些作用。 除了这些,他还信誓旦旦保证于路诸多隘口好些是他拜过把子的弟兄,只要让他去一番言语,定能说得归降。赵当世自不会信他鬼话,晾他在一边。他自讨个没趣,也不敢再言语。 大致路线确定,经过一上午的筹划,又补充些细节,众将回去各做准备。 赵当世留了侯大贵与徐珲,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分散。走回玄妙观,却发现马张氏早已等在那里。 “赵爷!”她原本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山风凛冽,她虽有轻裘护身,但奈何体质娇弱,仍然免不了瑟瑟发抖,耳朵、鼻子处都红红的。但一见赵当世,立刻焕发活力。 “夫人怎么站在这里,怕是要给风吹坏了!”赵当世下意识地走上两步,扯下青袍给她披上。 马张氏满足地往赵当世胸前靠了靠,抬起小脸,用清亮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似嗔非嗔:“赵爷忘了,昨日还和奴家说夹袄的事。这不,奴家一宿没睡,赶出了它,就送过来了。” 赵当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见其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夹袄。他摇摇头,将她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扭头问值守的兵士:“夫人来多久了?” 那兵士想了想,道:“千总前脚走不久,夫人后脚就来了。” 赵当世一愣,这样算来,她在这里等了恐不下一个时辰。就看那几个值守的兵士,也是两组每半个时辰轮休一次,这马张氏以一纤纤之躯,竟能在寒风中坚持恁久,足见其心之坚韧。 爱惜之情涌上来,赵当世责备道:“你等也不是不会动的石头,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夫人在这里受冻?” 孰料那兵士昂首大声道:“小人之职便是守卫道观,没有命令无敢乱动一步。” 看他一脸淳朴认真的表情,赵当世是哭笑不得。没想到累日的纪律训练在这当口体现出了效果。他却不再追责那兵士,转对马张氏道:“外面风大,还请夫人观内说话。” 赵当世对兵士的责问,马张氏看在眼里,心中窃喜,暗暗庆幸这一个时辰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这一番表演加上自己“熬夜”做出的夹袄双面齐攻之下,纵他赵当世再铁石心肠,也得融化一二。 实际上,赵当世也确实对她有些改观了。原先以为,她仅仅只是姿色出挑,其余什么小姐夫人的臭毛病一样不落,顶多有些小聪明,没甚可称道处,但眼下情景和当初在暗房初见时联系在一起,赵当世渐渐感到,这个女子居然有着坚忍不拔的另一面。 到了观内,左右拎来两个大火盆,两人身边一下子暖了起来,赵当世又着人特别拎来个小炭炉给马张氏,马张氏的脸色这才转为红润。 马张氏急于交出夹袄,赵当世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着人取了,承诺次日就穿上。两人闲聊几句,马张氏突然道:“奴娘家姓张,名妙白,赵爷若不嫌弃,如爹爹般唤白儿便可,不必称‘夫人’,显得生分。” “这……”这一下赵当世可没料到。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该不该如此称呼,而是马乾与罗尚文所通书信的内容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按理说应当不会,这封信自被缴来,当中内容只有赵当世与徐、侯二人知道,且一直藏在他自己的房中。想来徐、侯也不是那种八卦无聊之人,书信上的内容马张氏绝不可能知道。 难道,难道这女子又如同上次猜到自己不是官军般猜到了马乾的态度?如若是真,这份敏锐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赵当世错愕之下,感觉头顶有些刺痒,再拿眼看向马张氏,却见她正对着自己嫣然一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2去向(二) 昨夜下了一场冰粒,气温骤降。次日夜间,赵营准备妥当,陆续从大获山上撤下。 刘维明部熟悉地理,作为先锋,侯大贵与郝摇旗部紧随其后,后营与徐珲部居中,马军司在两翼护持,白蛟龙自告奋勇,暂时留在大获山断后。 部队行军甚快,天未明便已至仪陇,而后越过大小蓬山,进入营山县地面。 据白蛟龙报,嘉陵江西侧的罗文垣已经知悉赵营撤军消息,遣了百余人先驱探看。白营人多势众,多树旗帜、虚张声势,对方摸不清底细,并不敢轻动。对于罗文垣来说,在没有得到罗万象的支援前,他是绝不肯孤军行动的。 营山县距离保宁府不远。这段时间北路不靖,知县早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辖下钱粮物资以及山野村民都集中入城。县内的大小堡子,也都加固防卫严阵以待。 赵营当下不缺粮秣衣甲,花时间在这里得不偿失。似这类的小县城自保尚可,赵当世完全不担心其会主动出击。派人到县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便从容绕城而去。 又过一日,抵达渠县。此时白蛟龙部也已经追赶到了营山县。 渠江在渠县北段并非干流,汛期也已早过,加之气温干冷,水位很低,完全可以渡人。赵当世原先还担心官军追击而至,但听说各部官军大多还尚未到位——朱庭一贪生怕死,窝在绵阳一步也不动;侯良柱在巴县正与呼九思等部纠缠在一起;张世裕各部协调不好,争夺涪江一带的驻扎地段,乱成一团——林林总总,问题多有,他的心绪因此稍稍宽松。 渡过渠江便到了宕渠山。赵当世在山麓略略整备,会合了白蛟龙部,一起入山。待会合后才发现,白营原本两千多的兵员现在竟然只剩下顶多一千五百人,竟是少了近四分之一。 细问原委,白蛟龙毫不在乎。这些失去的兵员基本上全都是在行军路上迷路或是逃散去了的杂兵,他的主力骨干并无损失。少了这些人,就少了吃饭的嘴,反而减轻了压力。往后作战需要,再去剽掠人口即可。与此类似,刘维明部也减员严重。 赵当世这才恍然大悟。这白、刘二人之所以不担心底下兵士的过冬问题,敢情是压根没把那些杂兵当人看。只要自己的心腹骨干穿戴整齐、有吃有喝,那些个杂碎的死活无足轻重。 相比之下,赵营的情况就好太多了。除却少数人因病损失掉了外,一路数百里行来,走失的兵士寥寥无几。这一方面得益于赵当世的严格纪律,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赵营平素的操练。 不一样的治兵理念造就不一样的部队。赵当世虽不敢说赵营已是强军,但相较于视人命如同草芥的白、刘二营,军队的凝聚力泾渭分明。棒贼之所以为棒贼,不单因为装备简陋,还在于治军思想的落后。赵当世感到,若不及早将白、刘二营加以整编,往后定然会成为极大的累赘。 宕渠山,“延连相接,山间长狭,有似沟渠”,因以得名。三国时,蜀汉大将张飞曾在此大破曹魏将领张郃。山上还有些古迹。 赵当世听说还有张飞留下的石碑,不顾天冷,与几个侍卫摸上山腰。待寻到那碑,却已是残破不已,碑面破裂磨损严重,上边字迹几不可辨。赵当世怏怏离开,自半道上捉拿了两个躲伏于五节芒丛中的人,一问之下,乃是附近大竹县的樵夫,时常樵采担到县城里卖。其时天飘细雪,夹杂雨丝,赵营前、左、右以及马军司兵士因身强体壮尚可支撑,但后营以及白、刘二部人马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似乎有些经受不住。结合哨骑回报官军那边追击各路人马甚至连顺庆府都还未进,赵当世便决定暂时寻个安置点,将老弱辎重等安排下来。 根据两名樵夫供述,大竹县县城地处木门镇,成化年间砌石城,周二里有四,墙面最高处丈五。然而因此县居川中腹地,又非战略险要,近一百五十年来历任知县都未重视修缮,故而至今墙面多有破损,好几处甚至已经坍塌,仅以余丁看守。这还不算,近日知县病故任上,新补知县未至,城内几名官吏勾心斗角,争夺势力范围,上下一派混乱,甚至已经明目张胆到如他俩这般的村夫在茶肆里歇脚片刻都能听闻一二。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赵当世当即临时召开了个作战会议,目标就是大竹县。白、刘二人新附未久,虽有前番助战之功,但始终觉得站不住脚跟,便主动请缨作为攻城主力。赵当世夺下县城为的是权充做一个中转站,稳定为主。且不说单凭他俩能不能拿下城池,就算真拿下了,以二营部下军纪,可以想见到时候城内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腥风血雨,这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不过拒绝二人又怕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赵当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徐珲带人助阵,并再次阐明了自己夺取大竹县的意图。 徐珲老成持重,向来说一不二,白、刘二人心里明白,说是助阵,实为监阵。赵当世不信任他俩战斗力为次,不信任他俩执行军令的力度为主。他二人拿得这个机会,就在赵当世面前举掌起誓,绝不纵兵胡作非为,内心暗暗咬牙:这一次行动决不可有半点纰漏,再让其他将领小觑了去。 宕渠山道险绝难行,几处地段仅有栈道可通。山间本还立几个关寨把扼,但这时节都已人去寨空,由此可见官军守备之懈怠。 白、刘与徐珲三部先行,午后才过,在东流溪畔将队伍整备点计完,便南下疾去。赵营其他各司随后而行。其中后营因辎重众多,又有伤员女眷,故而速度极慢。尤其是马张氏,她本端坐马车中,这由牛车改造的马车太宽,栈道实在过不去,兵士们几次请她下来步行,都被她严词拒绝。只她这事就在路上堵了半个时辰,前后都动弹不得。最后,赵当世只能亲自出马,温言相劝,好些个软话说下来,马张氏才脸色稍霁,嘟着个小嘴极不情愿地下车。一到外面,便惊叫太过寒冷,即将冻毙。赵当世没奈何,将她抱上马,披了两件袍氅,又在前为她牵马,她这下心满意足,抿嘴不言。兵士七手八脚将马车拆了,队伍这才得以继续行进。 冬日天黑的早,尤其在下雪天。待赵营全部过山,天空已经黯淡下来。继之而来的是愈大的风雪——原来的雨夹雪此时已经完全转变为了鹅毛大雪。 赵当世抬头看天,轻薄的雪花从暗弱的天际顶端转着圈不断落下,落在他的额头、脖间,引起一阵冰凉。他心中十分庆幸早一步离开了大获城,看眼前这形势,只要慢上个几天,一旦大雪封山,那赵营困在顺庆府一隅,可真要成了瓮中之鳖。 反过来想,这大雪来的也着实是时候。赵当世敢肯定,只要川军将领中没有似曹文诏那般不灭流寇不罢休的主儿,那么以其一贯的尿性,是不太可能会顶风冒雪,翻山越河来追击自己的。换句话说,他将有更充裕的时间用于在夔州府打开局面。 南方不断传来捷报,当黑夜最终闭合之时,传来了大竹县城已破的消息。 大竹县夹在东西山脉之间,山峦向南一直延伸到邻水县境内,再向南,则是重庆府境。其境内合州、长寿二地距离夔州也相去甚远。只有一个邻水县,并不能对大竹的留守部队造成威胁。是以将后勤安排在这里还算放心。 而由大竹县向北,便是达州。达州乃是夔西门户,又是农业重镇,拿下了它,无论对眼前的御冬还是接下来在夔州进一步的发展都有利无害。 不过,这达州,却非说拿就能拿。与大竹县相似,其城亦是成化年间在旧址土城的基础上修筑砖墙。但相较之下,朝廷对于达州的备御无疑重视许多,至正德时候再一次增修,而后修葺不绝,当下周四里,门五,地险城坚,极难攻取。 去岁张献忠等入川时,横扫夔州大部,曾以马步二千借势攻击达州,但被知州张联象击退,损失七百余人,知名老寇顺天王也在那一役中身殁。 赵营在大竹县安顿一宿,城内局势逐渐安定下来。按照计划,后司屯驻城中,马军司协守,左司守备城外各处据点。赵当世则亲自率领前、右二司以及白、刘二营进取达州。 雪下整晚,毫不减弱,清晨,朔风猛烈,积雪已积至跟腱。侯大贵裹紧甲外大袄,走到外边,一股凉风刹那间钻入他的怀中,令他浑身激灵,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嘟嘟囔囔,用手指揩去鼻下清液,瞧见赵当世迎风而立,快走两步上来:“千总,真要打达州?这光景,火炮难用,就连梯子也难爬。不如捱过了大雪,再作计议。” 远处,几个兵士正在清理道路积雪,其中一个脚下一滑,差点摔个马趴。 赵当世目视远方:“你所言有理,然时不我待,我可动时追兵亦可动。敌强我弱,要占据主动,就必须以动制静。” 侯大贵素知其脾性,便不再劝,只说:“曾听那达州知州是个硬茬子,怕是不好对付。” 赵当世微微点头,却不再言。侯大贵说的,是营中大部分军将的顾虑。其实不单他们,就连赵当世自己也不认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能够轻而易举地攻下坚城。如果能将达州兵马引出城,与之野战,胜算无疑就能大上许多。 但那张联象既能保全一州,定然也非轻浮易躁之徒,指望三言两语就能激他出城,可能性微乎其微。赵当世思忖了许久,也没有想出妥善的办法。 既然攻不下,那便另辟蹊径。他不是死板的人,这点变通还是有的。达州守兵,多为州中招募的乡勇,虽有一股子保家卫土的热血,毕竟缺乏训练。倚城坚守有余,出城野战便不足虑。这一点,他明白,张联象也必定明白。当下正可利用这一点,转攻为绕。 如此一来,旧的问题引刃而解,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何绕? 赵当世的目标是拿下新宁县。 新宁县在达州东南角,如若先将之取下,即可将后司等从大竹县转移过来。张联象作壁上观自无事,一旦出兵,说不得,就是乘机将达州一并拿下也不无可能。 要攻敌不备须得出其不意。赵当世此前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个想法,直到兵士早食罢了,聚集等待,才火速召集军将,通知计划有变。 攻达州没谱,攻个县城对于赵营来说还是可以胜任的。侯大贵当即来劲了,一力要求为攻城主力。 前番数战,前司皆为辅助,表现不愠不火,他一直憋着口气,不甘心再做配角。众将知他心急,也重他军中地位,无人敢与之相争,赵当世顺水推舟,也想看看他表现,便允诺了他。他喜不自禁,出营时候甚至还如孩子般小跳着脚。 白、刘二部先至达州。在城外环绕半圈,大声鼓噪。张联象去岁成功抵御过流寇进犯,故而这次已有应对之策,并无慌张。城内守军、居民也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布置防御。 赵当世伫立远处,遥望城墙,见城头兵戈攒动、人流往来、防守森严,嗟叹:“若执意强攻,且不知要死伤多少兄弟性命。” 大风呼啸,随风掉落的雪片便如抖落的白絮,接天连地,掩蔽了视线。而侯大贵与郝摇旗就在这风雪间,带着人马,悄然转向而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3去向(三) 张联象凭城而立,心中好生焦急。昨日,流寇来袭,他早有准备,组织军民严阵以待。不意这群流寇却不来攻城,虚晃一枪,分兵南下,其目的显然就是新宁。 新宁县的情况他很了解,知县懦弱,乡兵孱少,城垣也不坚固,他虽有心相助,但眼见城外层层叠叠、往来忙碌的流寇,却没有把握取胜。城中千余守兵,中坚皆为达州诸大户家的家丁仆役。没有这些人,单靠临时征召来的游手、乡勇,是不可能抵挡得住去岁流寇的。 这就有了个弊端。州中大户此前皆将家资、亲族尽数迁入城中,他们与州中配合,为的不是保乡卫国、救助庶黎,仅仅只是保全身家。如今只要固守城池便足以自保,让他们更进一步,出城主动进攻流寇,想来是绝无可能。 大雪纷扬,冷风扑面。张联象忧心忡忡地在城头站了足有一刻钟,帽顶双肩尽皆为雪所覆,几成雪人。左右担心,出声劝道:“太守,雪大风紧,还是回屋避避吧。” 张联象略略点头,脚下却不动,又环视一会儿,顾问:“新宁那边有消息了吗?”在察觉到流寇醉翁之意不在酒后,他便派了几拨人偷偷出城往南部探查情况,当下已至未时,想来也应该有人回报了。 左右摇摇头道:“尚无,想是积雪难行,有所延误。” 说间,有名小厮急匆匆上楼。左右皆识得他,知其为张联象之妻身畔体己人,故无人阻拦。 “你来做甚?”城头重地,闲杂人不得入。张联象有些不快,但瞧他气息不匀的急促模样似有急事,便还是温言问道。 “老爷,喜、喜事,夫人、夫人临盆……”说到后来,因为太过激动,加之大口吸入冷气,那小厮竟是噎得发不出声来。 左右机灵的吏僚赶紧围一圈上来祝贺张联象。张联象稍稍释容。 有人道:“观流寇趋势,一时半刻不会来攻。城上有我等操持,妻子为重,太守大人可先回府照料夫人。” 他还未说话,又有两人倏至拜见。其中一个是城中派出的探子,另一个却眼生。 “小人见过大人!”那生人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交过来,“小人是梁山涂中书家仆,主人特意嘱咐,此信大人务必过目。” 他这般一说,众皆了然。“涂中书”名叫涂原,年届耳顺,原在京为中书舍人,数年前因阉党牵连告老归乡。涂家为梁山县大族,涂原又是族长,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在当地都是首屈一指。去岁流寇入川,远近州县皆没,只有涂原聚集乡勇,野战败寇,保全了梁山县,遂名动川中。前四川巡按御史党崇雅与前四川巡抚刘汉儒曾联名上疏,用“以蜀人治蜀兵”、“慎固封守,树内藩以御外侮”的理由请求皇帝重用涂原,但遭到拒绝。不久刘汉儒与党崇雅皆被撤职,这事就再无人提。但涂原的人望在夔西因此极高。 世道不宁,自去岁以来,涂原利用自家的威望,在梁山县始终维持着一支以涂家宗族子弟为骨干的、辅以乡民的地方武装。梁山知县敬重钦佩涂原,也依赖他保卫县乡,在备御流寇一事上无不配合,是以加上县中的兵丁,涂原实际可以调配的兵力多达千余,不亚于达州,论起实战能力,恐还在达州乡勇之上。 夔西官军分布薄弱,张联象此前曾就联合防务与涂原来往过书信。这两日因心情紧张,竟把这个强有力的盟友给忘了。他一面暗嘲自己失策,一面迅速将信拆开浏览。 左右见他边看,边不住点头,原先紧绷着的脸面也渐而缓和,心中好奇,试探着问了两句。张联象并不直言,又将书信看了一遍,塞入怀中,对那涂原家仆道:“涂公意思,本官已明,你随本官先回州署,得了回信带给涂公。”言毕,兴致勃勃,招呼众人下城。 家中小厮见状急道:“老爷,那夫人……” 张联象一愣,俄而一摆手:“军务繁忙,你且回去,着府上诸人好生照看夫人,我晚间便回。”说完也不顾那小厮如何哭丧着脸,前呼后拥,径下楼去。 那小厮瞧他远去,紧咬下唇,喃喃:“好歹也问问是儿是女呀……” 张联象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要写回信,实是因为涂原的提议正中其下怀。 新宁县地处夔西腹地,西北通达州,南、东南两面则与梁山、万县两地接壤,实为中枢要地。赵营不攻此地则已,一动此地,立时牵动多方关注。 涂原敏锐,早在大竹被破之时就料到彼之目的终在夔州,提前动员乡兵积极备寇。他原以为赵营会顿兵达州,想的本是与达州里应外合破流寇于城外,但赵当世转攻新宁的行动打乱了他的部署。 他却不慌张,随机应变。据他探知,这股流寇便是前段时间祸害川北的“赵营”,眼下因逃避围剿而窜入夔州府。其众一屯大竹,一外出剽掠,屯城之兵数目不明,外战之兵约有三千。眼下暴雪封山,宕渠山以西的官军指望不上,要对付这股流寇,只能依靠本府力量。 因去岁曾带兵有过成功,因此涂原对流寇并不惧怕。他认为,若各地皆婴城自守,给予流寇各个击破的机会绝非上策,应该调动兵力,以攻为守。天气酷寒,流寇又是客场作战,各方同心协力,灭之不难。 因此,他积极联络远近各方势力,相邀合力击贼。在给张联象的信中他提到,万县天生城的谭氏以及云阳县前锋营的参将王祥都已答应出兵,加上达州、梁山两县,兵力非常可观。 张联象的担忧,不在城防,而在流寇在夔州府内水银泻地,四处流窜。这一点涂原和他想到一起,他岂能不喜?是以急急回到衙署,当即书信一封,允诺合并之事,千叮万嘱要那涂原家仆将信带到。 那涂原家仆毫不耽搁,就张联象写信的空当扒了两口饭,取了信,迅速离开。他前脚刚走,后脚探子来报:新宁已陷,知县自缢。 赵营攻打新宁其实不太顺利。按理说,新宁县城守备疏松,赵当世等又突然而至,正可一鼓而下。但雪势太大,赵营只有简陋的竹梯木梯,又没带火器,冲了几次,居然都滑了下来。也幸得城内官兵不堪战,几个头前翻入城内的赵营兵士在没有后续支援的情况下竟能兀自死战,坚持到下一波援军到达。前后攻了七八次,死了数十人,终于开了城门,占了城池。 新宁县贫瘠,府库无多储藏,赵当世本也没指望捞到什么好处。待白、刘二营归来后,休整一夜,次日清晨,令郝摇旗带右司屯至县西檀木场,把控垭口,确保道路畅通。 主持大竹县局面的徐珲在接到消息后,便与杨成府、王来兴等撤离。与之前猜想的一致,达州毫无反应。全军顺利在新宁会合。 与徐珲等一并而至的还有官军行动的消息。据报,自梁山县出了一支人马,已经进入新宁、梁山两地间平原坝子上的甘棠铺,与此同时,万县也有五百人左右数目的兵马迤逦向西而行,甚至更东的云阳亦有动静,兵力数目尚不详。 这个情况似曾相识,与当初夹在袁韬与官军间类似。侯大贵认为,应当集中精锐,先攻甘棠铺的梁山县兵。赵当世沉吟不语,看向徐珲。徐珲轻咳一声,表示反对。 “当下情况有所不同。”众人在简陋的舆图前顺着徐珲的指向看去,“梁山、万、云阳三县联动,显然不是各自为战。今梁山兵先至甘棠铺,其余二县人不日当会聚集而至。” 侯大贵嗤笑一声:“如此,则更应先发制人。诸路官军一旦汇为一股,如何应付?” 徐珲摇头道:“此言差矣。我非畏梁山兵势,而是担心其众避而不战。自新宁至梁山之间堡寨林立,涂原经营日久,防卫体系完善。我军若贸然出击,天寒地冻、积雪碍路,很容易陷阵难拔。”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暗暗点头。于敌立足未稳之时给予打击虽是最简单不过的军事经验,但也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目前加上白、刘二部,赵营人数将近五千,梁山兵仅仅只有千余人,是万不可能正面交战的。涂原并非不知兵,他既然敢于屯兵近处的甘棠铺,说明其必做好了随时后撤的准备。可以预见,只要赵营出兵邀击,其必向南退却,其主我客,加之厚厚的积雪,赵营的机动力大打折扣,策应能力也会随之下降。倘若中伏,脱困极难。 “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集兵一处?”郭虎头虽然赞同徐珲,但也有些忧虑,又有些不甘心。 徐珲不吭声,紧紧盯着舆图。 “若官军在甘棠铺会合完毕,其下一步该当怎样?”赵当世想起了吴鸣凤,问他道。这厮是重庆府垫江人,早年混迹于川东,夔州府的情况他应该十分了解。 吴鸣凤连舆图都不用看,应声道:“必是向西过连珠峡,沿山麓北上来此。”连珠峡,位于甘棠铺西面,有个大垭口,是交通要地。 诸将照他所说看向舆图。图上没有“连珠峡”这个地方,吴鸣凤拿笔将其位置大致描了一下。赵当世凝视墨渍未干的“连珠峡”,忽地心中一动,续问:“由新宁去开县怎么走?” 开县在新宁东方,倘从连珠峡走,无疑要绕上好大一段路,他琢磨,在附近定然有道路可直通东面。 果然,吴鸣凤稍一回忆便道:“从此地去开县小人也只在十余年前走过一次。印象不深,只记得大概。县东有山路,颇为难走,可达豆山关,再由豆山关至临江镇而后到开县。” 赵当世又让他大概点出“豆山关”与“临江镇”的位置,紧锁眉头看了一会儿。徐珲思虑周全,已知其意思。侯大贵虽急躁,也很敏锐,看到他的目光不断在豆山关与新宁之间徘徊,也猜到了几分。除却郝摇旗带人在外,会中把总以上人物,只有杨成府与王来兴一脸迷茫。 末了,赵当世传令:“立刻召集城中樵夫。越老越好。” 兵士领命下去,王来兴忍不住问道:“千总,这是何意?” 赵当世未答,门外来了郝摇旗的人,入内禀道:“千总,达州方面情况。” “说。”在场都是军中高级将领,直说无妨。 “一支兵马自达州县城出,约千人,至小人来前已经屯驻于锭子铺。”锭子铺与郝摇旗所驻檀木场隔山相对,它俩之间就是达州与新宁通连的一个大山口。 以此看来,官军这次行动,连达州也包含在内。四地齐动要将赵营灭在新宁县。赵当世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多了一方的敌人,喜的是原以为克达州无望,这么一来,似乎又有了机会。 赵当世嘱咐那人几句,让他带话给郝摇旗,旋即朗声对众人道:“官军咄咄逼人,以为我等可欺。今便给他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好叫他不敢小觑了咱们!” 当时是,在场诸将齐声应诺。其中懂的自然心领神会,不懂的就如杨成府、王来兴等,则是愈加迷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4去向(四) 梁山兵先至甘棠铺,次日晌午,万县兵马也到了。 这支兵马的由一个名叫谭弘的千户带领,五百来人。谭氏乃是川东大族,洪武年间由湖广迁入川中,经营发展至今,族内许多人都在军中任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副总兵谭大孝,现正在客省与流寇作战。谭弘也不含糊,其家为忠州卫世袭卫官,势力远布忠州、万县乃至湖广,也因此,他才能以初及弱冠的年纪担任千户,并驻守在万县的天生城。 年轻人向往征战、热切功名,谭弘也不例外。他自去岁入主天生城来,只剿过几次山匪土寇,这样的对手素质低、装备差,打起来自不痛快。他手痒得紧却又不能擅自出境游击,此次一听流寇入侵本府,各县联兵,他便主动带人掺和进来。 云阳前锋营参将王祥未至,涂原不愿轻动。这次三地会兵,论资历,谭弘比不上涂原;论职务,则比不上王祥。是以注定没有什么发言权。可他却不甘受制于人,借口探查道路,不顾涂原劝阻,带自家人马径投连珠峡,想着能清些流寇,也好在涂、王二人前提升地位。 到了那里,果然碰到一股流寇,两下交战,流寇四散,他纵兵追了一阵,砍了几个脑袋,欢天喜地地带回甘棠铺。涂原知他年轻气盛,心中虽不悦,也只能赞扬两句,他更是振奋,只盼王祥片刻即至,一并打破新宁,立下功勋。 又过一日,王祥终于抵达。期间,小股流寇来犯,复被击溃。官军合兵,计达三千余。休息一宿,士饱马腾、精神饱满,开始进兵。 谭弘锐气逼人,自请为先锋,早过连珠峡,于曹家山首遭赵营人马,双方混战,赵营向后退却。他急追不舍,在豹子冲撵上撤退的赵营人马。赵当世早先布置了白蛟龙防守在回龙庙与骑龙寺一线。谭弘手下虽是士气高昂,但没打过硬仗。顺风过来忽地撞了南墙,气势陡降,稍稍退后。白蛟龙经验丰富,乘势出击,想要依靠人数优势将谭弘逼回豹子冲。眼看力有不支,所幸梁山兵增援上来,两方相持,就在骑龙寺与豹子冲之间的五通庙附近胶着。 云阳兵没有投入战场。王祥毕竟与流寇作战多次,心思缜密。他听说西北帽盒山对面的檀木场亦有流寇,就多了一份心眼。檀木场与战场相距不远,帽盒山中间又有山谷可通,流寇驻兵于此,既可威胁己军腹背,又可控扼通往达州的垭口,由此可见,贼渠必是个知兵的。 既然提高了对贼渠的评价,王祥就更加小心起来。云阳县距此间较远,他原本不必趟这淌浑水。然而功名利禄驱使人心,他听闻诸地联合围剿贼寇,感觉胜算极大,便也想着捞上一笔。只不过其求战之心并不像梁山等地般炽烈。梁山、达州等地,流寇已经欺至鼻子底下,奋而反击,不为揽功而在保命,他能赚则赚,赚不了也不愿折了老本,故此只求稳扎稳打,不轻易压上身家。 亲自领兵出战的只有谭弘这个愣头青,王祥与涂原此时都身在甘棠铺。前线指挥云阳兵的是都司刘起龙,而指挥梁山兵的则是涂原的次子。在王祥的指示下,在后观望的云阳兵又分出两支,一支由杨先声带领,防备山口,另一支由张凤翔带领,防备南路。只有这般,云阳兵才能安心向前。 连续几天大雪飘飞,到了今日,雪势稍弱,转为了细雪。然积雪深厚,行动艰难,双方交战有顷,难分胜负。时过晌午,兵将皆肚饿,便暂时休兵,各回驻地吃饭。 刘起龙心思活泛,他按兵观战一上午,并无半分倦怠,十足摩拳擦掌反而精神百倍。便趁着白营吃食之际率众掩杀过来。 白蛟龙部立时崩溃,争先逃窜,回龙庙、骑龙寺两地皆失。溃兵因雪,逃散不易,刘起龙一直杀到青山盖才为支援过来的徐珲部所阻。白蛟龙侥幸逃得一命,在阵后点计兵马,只剩不足千余。 徐珲依山力战,刘起龙强攻两次,都没能讨得便宜,兵士又疲惫,就暂退休整。此时雪已渐息,阳光复出,照在纯白的雪地上,反射出一片耀目的金光。 赵当世没有责备白蛟龙。白营战力不强,抵抗梁山兵这样的乡勇尚可,敌不过云阳营兵无可厚非,在前线坚持的时间实际上已经超出了预期。白蛟龙知耻后勇,稍稍整队,便再次赶赴前线,协助徐珲防守青山盖。 徐珲部坐东北朝向西南,所倚山不甚高但胜在坡度极大。雪后初晴,阳光颇盛,云阳兵仰攻青山盖,刺眼的光线反射过来使其众视线受阻。赵营兵士则无此制约,箭矢广发,交织盖蔽,雪中人不易闪躲,中箭者甚众。 郭虎头又想出一招,着人堆起雪球,不断朝坡下推去。那雪球起先只有半人高,但越滚越大,砸在云阳兵身上,固不至于伤其身体,但也令其人前后趔趄、左支右拙,更加举步维艰。 梁山、万县两部兵马食毕来援,见云阳兵推进不易,与刘起龙商议后分往两侧杀去,意欲冲破防线,绕到山后。白蛟龙预备在后,堵住去路,当下双方数千人马在青山盖鏖战,时进时退,难分伯仲。 赵当世坐镇新宁县城,两下难解难分,他却一点不担心。当下的局势是,主战场青山盖,徐珲与白蛟龙拖住了云阳、梁山、万县三地主力。郝摇旗屯驻檀木场,按兵不动。他不动,作用比动大。一来盯梢住了达州方面的人马,令其不敢轻动,二来分了官军主力兵势,使之后有顾虑。加之杨成府、王来兴、刘维明皆为预备,可随时支援,赵当世感到胜利十拿九稳。相较之下,官军缺乏后劲,绝难长久支撑。 现在赵营因为防守而占有优势,反过来想,要是官军一退,改攻变守,赵当世却也没有把握能再占上风。倘若彼等顽强死守,将赵营挡在万县以西,拖到渠江西岸的官军追兵清除了积雪,入境夹击,那么情形就很危急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赵当世之所以在如今局势完全占优的情况下还采取守势,就是因为他另有计划。 他的计划,之前说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要在此战中一举打垮夔西地方武装,使其再无阻碍己军前进的力量,这才是赵当世组织此战的目的。 如何打垮?无非二途。其一,给予官军重大的打击,使其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即便有心,也无力出手。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对于做到这一点,赵当世没有信心。双方实力相差不大,对手亦非初经战阵的雏儿,面对面硬刚,指望对方临战指挥出现重大失误不靠谱。也正因为清楚机会渺茫,故而赵营还是以守为先,寻隙反击;其二,剪灭其核心人物,换句话说,就是斩首行动。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将敌军中枢给端了,其势自溃。这种方法成本低、收益大,为交兵上策。但是一般行之不易,原因也很简单,既为主将,定不会亲冒矢石、陷阵冲锋,所在指挥地也会层层防御,难以攻取。然而眼下,此法可行。 兵者,诡道也。一味照搬兵书、按部就班,不因时制宜、灵活应变,往小了说会丧失许多战机,往大了说可能埋下败亡的祸根。赵当世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他没看过多少兵书,行军打仗一靠与生俱来的天赋,二靠长期实战攫取的经验。这就使得他用兵从不墨守成规、敢于出奇制胜。 早先根据线报,他已知官军大致数目,现在根据各方传递来的消息,通过对外战官军的估计,猜想留守甘棠铺的守兵应该不多。甘棠铺乃官军前哨据点,若能攻下,就算抓不住其首脑,也能使前线作战的官军进退失据、立足不稳,再进一步说,如能绕到那边及早抢住连珠峡垭口,则可完全将官军困于一隅,慢慢围歼,总之有利无弊。 官军从甘棠铺出发,走的是连珠峡主径。赵当世前两日广召新宁本地樵夫,为的就是探查是否有小路可从北面越山而过。不出他所料,县中经年入山的老人,还真有知晓捷径的。提供了数条可行道路。赵当世深思熟虑后,挑了一条最妥帖的,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了侯大贵。 侯大贵也是个胆雄之人,只要有功勋可得,从不畏刀枪斧钺。其人近段时间一直踊跃好战,手下前司又皆赵营最精锐的兵士,让他出马是最合适不过。 当官兵与白蛟龙部交上手的当口,侯大贵就率众出城。早先为了调动官军的注意力,赵当世屡屡派出小股兵力游荡在连珠峡一带,又让郝摇旗做足声势,加之白蛟龙、徐珲的牵制,官军的焦点始终停留在青山盖、檀木场等地,并未觉察有异。 侯大贵做事从不含糊,一路偃旗息鼓、低调潜行,经万花岭、皮脱寺等地,终达甘棠铺北面的青龙寨。路上披荆斩棘、寒冻艰险,亦只有其部自知。侯大贵带兵日久,于路不断弹压兵士,并以厚赏许诺。兵士俱知赵当世从不食言,是以任凭道路如何崎岖陡滑,个个咬牙,坚持下来,待来到坝子,士气未堕。 前司一现身,立刻就引起了甘棠铺官军的注意。侯大贵知战机转瞬即逝,半点不迟疑,催动前司急速南下。亏得平日里训练不辍,兵士体能提升很大,赶到甘棠铺,官军仓促迎战,很快不支。王祥时正与涂原围着火炉叙话,见势不妙,拔腿便走。他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上了马就不见踪影。可怜涂原呼唤许久,只聚了三五族人护持身畔。赵营兵士如狼似虎,三两下杀散其众,侯大贵却留个心眼,没杀涂原,只命人将其绑起。 甘棠铺既下,消息立刻传到前线。原先身受守备之责的云阳前锋营营将杨先声、张凤翔飞快撤离。侯大贵留一部守着甘棠铺,引余众赶赴连珠峡。见二人兵马尚锐,不敢近战,放其自去。 青山盖的官军后闻败报,刘起龙部先撤,谭弘心惊胆战,紧随其后,梁山兵独木难支,也只能且战且退。 官军一直退到五通庙,终于变成大溃败,各部逃兵乱成一团,四面乱窜,沿途曳兵弃甲。徐珲与白蛟龙从紧追不舍,鲜血染红白雪,死尸四布,一直绵延近十里。侯大贵堵在连珠峡南口,逃兵至此,见还有埋伏,意志崩溃,乞降者多有。赵营兵士追杀一阵,直到官兵去远方罢。 徐珲与侯大贵相见,各部集结,留少量人打扫战场,余皆回新宁。到了新宁,却不见赵当世身影,只有王来兴留守。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方才官军大败,郝摇旗部也准备合力剿杀,岂料才刚动身,达州兵便过垭口而来。竟是其等以为官军得势,郝摇旗回军救援,是以乘机进兵,想来“痛打落水狗”。 郝摇旗当即改变方向,一面通报赵当世,一面迎头痛击达州兵。达州兵不明实情,等赵当世率杨成府、刘维明两部赶到,支持不住。赵当世不愿轻易饶去,此间正与郝摇旗等追击。 张联象端坐州衙大堂,面沉如水,实则思绪繁杂。城中乡勇千余,三分之二为同知带出支援云阳等兵行动。适才来报,言说流寇似败,本州兵马已由锭子铺赶赴战场。 此战看来要胜了。张联象如是思忖。自己仅以州乡勇,两破强寇,想起洪承畴当初的发迹史,此战过后自己定然会有所升迁。又想到寒窗苦读十余载,不料一朝竟因武功而起,他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一丝苦笑。 一面思索着军务,一面又想起那刚刚诞生的长子。此子遇贼而生,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才能与当下的胜兆相匹配呢? 他正遐思翩翩,突闻一阵纷乱声。思绪被打断,心中不喜,质问左右:“出去看看外头何故吵嚷。” 左右应诺,刚迈步子,迎头两箭激射而至,两名佐吏当即惨死阶上。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5覃氏(一) 雨水和着融雪从茅草棚上不断滴落。这家茶棚的主人百无聊赖,叼着根竹签,坐在桌边,望着连珠般从棚顶边沿不断坠落的水滴出神。 “主人家,来碗茶。”一个低沉的声音将茶棚主人拽回现实。他先是一呆,而后抖擞精神,换上笑容,朝说话那人看去。 只见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边掸着流入里衣的雨水,边走入茶棚。这汉子中等身材,斜站着,看不清脸面,但蓑衣下明显带着刀,一看便是江湖中人。这类人茶棚主人见得多,毫不怠慢,连声请那汉坐下。 “不知客官喜好哪口?俺这里既有省内的薄片、真香、蒙顶石花,也有外省的龙井、虎丘……” “嗯,胡乱上些便可。”也不知那汉子不懂茶中门道还是压根不信这一小小茶棚能有这许多茶类。 说话时,茶棚主人偷眼瞄了那汉子两眼,只觉面黑深沉,不似好言之人,便也不敢多问。随意上了碗劣茶,两碟小食,观那汉子反应。 那汉子似乎意不在茶,只将一双眼紧紧盯着棚外雨幕。 棚内无他人,那茶棚主人又是个不耐寂寞的,觉着气氛凝固,不太舒服,就笑着试探问道:“听客官口音,不似本地人,是否来此访友?小人别的不熟,这道路市集却是熟门熟路。” 那汉子沉默一会儿,乃道:“我一路行来,皆萧条凋敝。早闻忠路富庶,却有些名不副实。” 这一句说到茶棚主人痛点上,他长叹一声,面有无奈之色,就在那汉子对面桌边坐下道:“客官来的路上,可曾听说‘赵营’?” 那汉子喝了口茶,道:“有所耳闻。” “客官有所不知。这伙名叫‘赵营’的流寇也不知哪里来的,端的是穷凶极恶。听说从省北一直打到夔西,官军无有能当者。早前善战如梁山涂公、达州张大人都陷在他手,大竹、新宁、达州三地先后沦丧,不可一世的云阳前锋营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死守不出。更闻其不日将打到夔东,忠路少不得也会被波及。这不,本地做生意的外乡人大多逃散他处,本地人无论日夜均闭户不出,是以显得凋零。” 那汉子听了,半晌没做声,见对方有些尴尬,才道:“如此看来,主人家倒是个胆儿肥的。” “却又如何?”茶棚主人愁容满面,“小人这小小茶棚开了有好些年,就是去岁献贼等入寇,也没见左近这般恐慌,每日来此吃茶歇脚的乡民、旅客保底也有十几人,客官你却是这一连七八日来头一个客人。再这般下去,至多不过五日,小人也得卷铺盖回家去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棚外忽地马蹄声隆隆。他俩不约而同向外看去,见七八骑冒雨驰来。那数骑十分跋扈,一直驾马几乎要撞入棚中,俟极近位置才勒紧辔头,减缓马速,也因如此,凌乱的马蹄激起外头的好些泥雪污水,都泼溅到了那汉子和茶棚主人的身上。 那汉子顿有不忿,茶棚主人见过世面,晓得此中厉害,不等他发怒,点头哈腰走上去迎道:“官家今日怎么得空来小人棚中。”明面上招呼来人,暗地里提醒那汉子对方身份尊贵,不可乱来。 果然,那汉子一经提醒,勉强按下了怒意,装作喝茶。 众骑分开,当中一骑士下马进棚,大喇喇就在那汉子旁桌坐下。他本绑着头巾,现在解开,披头散发,将湿透的头发甩了一甩,那水渍又飞到了那汉子桌上。 那汉子忍气吞声,将头别过去。那骑士看了他一眼,转对茶棚主人道:“你这厮,十几日前就说歇业回家,怎么还在?就如个狗皮膏药,死死贴在我这儿不放。” 茶棚主人听出他在说笑,也赔笑道:“官家言重了,小人这不就是为了让官家有个歇脚的地方吗?再说了,这邻近州县,哪还有比忠路还安全的?小人在这里,自是高枕无忧。” 那骑士又甩了甩头发,傲然道:“你这老狗,尽会扯白。罢了,沏茶来与我喝。”说着,又看看一直闷声不响地那汉子,补充一句,“这时节,倒还有些哈脓包来你这里打尖。” 他见那汉子带刀,便想搞点事情,不过对方任凭他如何挑衅,只作不闻,一来二去自感到无趣,就不再理会,接了茶,一饮而尽,旋即皱眉:“什么味儿,老狗怕我吃么荷儿,故不将好货招待出来?”所谓“吃么荷儿”是当地土话,意为“吃白食”。 他微微愠怒,棚外等候的数骑竟是一时间齐齐拔出腰间佩刀。 来的数人,只有那骑士一人入棚坐下,其他人无他命令,居然就在外边淋雨,亦不见半点不满。而今反应,更如训练多时一般。那汉子暗暗称奇,心料眼前这人定有大来头。 茶棚主人当时就哭丧了脸:“官家说哪里话,小人怎敢给官家吃劣茶。这棚子都快开不下去了,那些好茶藏着掖着还不是便宜了虫鼠。” 那骑士哈哈一笑道:“与你说笑,不必当真。今日打猎,又好大收获。路过你这,想念茶香,就来尝尝。不错,味道还是正宗。”说着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扔在桌上,“这些赏你。混不下去了可来找我,我在寨里帮你觅个摊位。” 那茶棚主人连声诺诺,再抬头时,那骑士早已上马,连同那数骑风驰电掣消失在雨幕里。 “这人是谁?”茶棚主人拎其锦囊,掂量了下内中价值,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耳畔却传来那汉子低沉的声音。 他赶忙把锦囊塞到怀里,解释道:“他即是本地宣慰使大人。” “覃奇勋的儿子?覃进孝便是他?” “正是。” “原来如此。”那汉子暗自点头。覃奇勋的名字他早有耳闻,但其人现已年老,将事务都交给长子覃进孝处理,是以对于覃奇勋、覃进孝他也略知一二。 “这雨水不断,他还去打猎,还真是好兴致。” “客官有所不知。此打猎,非彼打猎。”茶棚主人诡谲一笑,说到这里却故意停下。 那汉子听出话外有话,他来此处,本就为了探查消息,自不肯放过这种机会。轻咳两声,一副淡然模样:“有什么好茶尽管上。” 对方闻言,眉开眼笑,索性就坐到了那汉子一桌,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他要打的猎物,不是熊虎鹿狍,而是人。” “人?”那汉子纵再有城府,这时候也有些绷不住,颇为吃惊,“此话怎讲?” 茶棚主人又看了看他,小声道:“瞧客官也是个藏得住话的,小人便将听说的讲讲。都是道听途说,其中内容有是虚是实还得客官自己分辨。” “这人有些小聪明。”那汉子心想,口上道:“你但说无妨。” “本地因占着两省交界的地利,外乡人甚多,但土著无几,户五六百,口不足四千。这覃少君与其祖、父不同,性张扬暴烈,不是安分守土之辈。隔三差五便要外出剽掠。起先还是劫掠商旅、村舍,就这几年,朝纲失统、地方暗弱,他胆子渐大,转而开始剽掠人口,夔州、重庆两府为其主要目的地。每次出击,少则三五人,多则一村数十口都会被他拎猪牵牛般驱回,用于充实本地人口。两府地方大人忌惮其为土官,拥有武装,早前又有平叛之功,大多敢怒不敢言,故其气焰愈张,远近无人可制。” “竟有此事。”那汉子边听边想。早知西南土司跋扈,不想居然猖狂如斯。个中原因不单是土官本身骄横,更是因为朝廷对他们的十分纵容。如此一想,几十年前的播州之乱以及十余年前的奢安之乱会发生也就不足为奇了。转念再想,这茶棚主人不过一山野小民,竟也敢说出“朝纲失统、地方暗弱”这样的话来,由此可见大明朝的腐朽是有目共睹的。 “你不仅胆大,却还有几分忧国忧民的心思。若不是你在我面前,嘿嘿,我倒以为是哪家秀才举人之言呢。” 那茶棚主人说得兴起,少了几分顾忌,直言:“客官说笑了,小人粗鄙之徒怎敢与读书人搭界?只是因少时常在官宦府中走动,耳闻目见得多,往后开了茶棚,又听天南海北的客商说些稀罕事,这才略微长了长见识。” 两人又闲扯一会,那汉子觉得茶棚主人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信息了,付了茶钱,拿起刀,戴上斗笠,便要离开。 “客官且慢!”一步还没迈出去,那茶棚主人便出声制止。 那汉子眉头一皱:“怎么,可是少了你钱?” 茶棚主人摇头道:“客官是外地人,不晓得我这里风俗。你在此间尚好,若到了忠路土著地面,无人引带,一旦被发现,少说也要挨一顿打,重了还可能被捉去为奴。” 那汉子脚步不由一滞,转而逼视茶棚主人:“我并未说要去土著地面,你从一开始就屡屡试探,到底是何居心?”说着,拇指一挺,将刀顶出一截。 “客官,客官可别胡来,小人无心之言……”茶棚主人满脸谄笑,边退边道。那汉子见他眼神飘忽,忽觉不妙。 下一刻,那茶棚主人猛然一跳,跃至棚边,唿哨一声,那汉子抬手望去,惊见数骑从林中冲出,当前那人,可不就是茶棚主人口中的“覃进孝”。 “他怎么还没走!”那汉子惊疑未定,下意识地要将刀拔出,那骑士飞下马来,提腿一脚,正中他手腕。 手腕剧痛之下反射性地放松,那骑士乘势抄起下落的刀,抵在那汉子胸前,冷冷道:“别动。” 形势陡变,那汉子着实始料未及,将双手举起,盯着那骑士道:“在下只不过是一路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少君。” 那骑士歪嘴哂笑:“事到如今,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实话告诉你,三天前我便留意到你。一个外地人,既无辎货也无伴侣,每日只是四处闲逛,自是非奸即盗。” “只凭猜测便要拿在下,好没道理。” 那骑士不接话,向后招招手,两个随从下马,就开始搜那汉子全身。不一会儿,就从袖里抽出一块丝绢,摊开一看,却描绘着本地山川地貌,只是尚未完工。 “你还有何言?”那骑士拿起丝绢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私绘舆图,打探消息。还说你不是奸细?” “在下生平最喜云游览胜,同时记录名川大河,又有何错?”其时徐弘祖名尚未显,但类似他这样不事产业,只喜周游的旅人不是没有。忠路也是常有外地游人来访。但显然那骑士不信他的辩词。 “还要狡辩,带回去细细拷问。”那骑士一声令下,随从们立刻一拥而上,将那汉子五花大绑。 待那汉子被带走后,那骑士又坐在棚中喝了口茶。茶棚主人躬身过来道:“少君,你看这厮是什么来历。” 那骑士以指轻敲桌面:“此人口音既非夔州亦非重庆,更非本卫。来此探查消息,你说是什么来头?” 那茶棚主人了然,但似有担心:“若真是那边来的,咱们可不就引火上身了?” 那骑士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了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6覃氏(二) 忠路宣慰使司,地处湖广西南施州卫最西前江畔,世代为覃氏土司族地。施州卫中,除了忠路,还有忠孝、忠峒、容美、东乡、施南、忠建等等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宣抚、安抚使司。 明代继承元代的土司制度,允许土人自治,施州卫的土司们发展至今,基本上形成了以覃、田、向、牟等姓为主的统治格局,各地区之间联姻纵横、争斗联盟,激烈程度不亚于中原王朝。明代中后期,行“改土归流”政策,激起了诸地土司的反抗,其中最大者当属播州杨应龙的叛乱。其虽被镇压,中原王朝亦元气大伤,也令明廷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政策的可行性,改革力度逐渐放缓。 施州卫的土司们在播州、奢安两次叛乱中都坚定站在了朝廷一边,是以明廷对于这块地区颇为优待。加之近些年建奴、流贼兴起,明廷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西南。鞭长莫及之下,此地的土司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其中,又以忠路覃氏最有野心。覃氏在蒙元时代即为当地土官,元末因反抗朱元璋受到了重大打击,直到永乐年间才正式降服于明廷。其后蓬勃发展,吞并了不少小势力。至嘉靖一朝,忠路已成为施州卫最大土司之一。杨应龙叛时,覃氏与杨氏因有姻亲关系,不被信任,但其时的家主审时度势,坚决与杨氏划清界限,并屡屡请兵助剿,虽未被允许也因此在杨氏败亡后没有受到波及,依然挺立。 天启初年,永宁宣抚使、水西宣慰使奢崇明、安邦彦起事,朝廷广召远近土兵围剿。覃寅化、覃奇勋父子响召出兵,因功分别被实授总兵、参将之职,忠路安抚使司也因此晋为宣慰使司。 既得陇复望蜀。忠路宣慰使司近些年逐渐坐大,且覃奇勋、覃进孝父子素有雄心,便开始打起了周围土司的主意。只不过其余诸路土司也非聋盲,觑知忠路心思,便开始联合自保,共同对抗忠路覃氏——虽说他们之中有好些也为覃氏支脉、抑或是与忠路有着远近不同的亲戚关系。 这两年,覃奇勋借故对周边土司侵略的几次,都被击退,认清楚了形势,意志渐弭。但其子覃进孝正值盛年,自不甘于平庸。便将目标转向他处。其中尤以重庆府的黔江、彭水两地为甚,每年几乎都要遭受覃进孝十余次剽掠。当地长官懦弱,居民汉人又不似土人剽悍,竟是无可奈何。 不过覃进孝志存高远,仅仅劫掠邻县并不能满足。他这几月一直关注省内外局势,听说一股强寇于近期入夔州府,由是起了别样心思。 覃氏这里且不提,却说当日,赵营于新宁县南大败官军,赵当世亲追达州兵。达州兵败归城下,领兵同知大声叫门,时张联象不在城头,守城官兵见同知呼喊甚急只能打开城门放入。这一开门可不得了,杨成府骑兵飞驰入城,立刻控制了城头上下,赵当世、郝摇旗等随后而至,达州城遂陷没。 赵营不是第一次攻破县城,自有一套方法处置。张联象被执,宁死不屈,大骂而死,其妻才产幼子,恐为赵营兵士所辱,携子投井而亡。赵营在城中大掠一番,次日封刀。 达州为川东农业重镇,向称富饶,张联象任上为了备寇更是将远近乡村集镇物资收拢起来,府库极为充盈,这倒便宜了赵营。赵营自过宕渠山来,粮秣军资多有消耗,得此补充,一时无虞。 渠江以西官军没有动静,赵营就顺手袭破达州近处的东乡县。期间,梁山县涂家低声下气,派人来乞求归还涂原,赵当世当然不会答应。梁山涂家无功而返,生怕涂原有个三长两短,再不敢出兵。而云阳兵经此一战,参将王祥虽侥幸逃得一命,营将党腾蛟、许成名却战死,胆气已丧,回到云阳县闭门自守。万县谭弘人少,另两方不动,单凭他一个也难有作为,心知夔西已不可为,亦悻悻回城。自此,赵营占据达州、新宁、东乡三地以及诸隘路垭口,完全控制了夔西。 现下局势很好,赵当世却依然感觉时间紧迫。他心知肚明,夔西居川中腹里,官军环伺,绝非久安之地,既然有机会喘口气,便得抓紧时机将两个主要事务处理完。 第一要务,便是整编白、刘二营。旬月间大小数战,赵当世明显感到这二营指挥起来不甚得力。这既有二营战力偏低的原因,也因其中兵士并非赵营直辖。入冬后至今,这二营或因战事或因逃散减员严重,留下的都是一些骨干,合起来大约有个两千人。反正早晚要将之吸收,目前时机正好,赵当世便开始动手。 他先找来白蛟龙与刘维明两个,委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实际上,并非他单方面,这两人也思忖此事已久。在他俩看来,赵营蒸蒸日上,如此发展下去,早晚必成气候,如果舍不得手里这点微末的兵权,是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赵营体系的。因小失大,始终徘徊在核心外围,难有前途。几月来跟着赵营达到的成就,早已超出了他俩前半辈子所能想到的极限,越发坚定了跟着赵当世混的信念。 他俩当时既能舍弃袁韬投入赵当世手下,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赵营。心中也一直想着能够进入赵营体制,只是因为战事频仍,一直憋着没说。现在赵当世主动提出,并无半点抗拒,态度极是积极,反而出乎赵当世的意料。 双方想到一起,这事就水到渠成。经过赵当世与白、刘二人以及侯大贵、徐珲等人的商讨,决定在赵营原先的基础上再扩充一营。看似简单,实则繁杂。原先一营,本有五司,即前、左、右、后加一个马军司。新营初立,自不可能让那两千人全属一营。大概来说,就是将旧营的左、右两司拨入新营,旧营吸收原先白、刘二部的千人。这还只是最粗枝大叶的调配,往下更细到一司一队的人事调配,极为复杂。事情虽琐,却不得不做,只有如此才能将所有兵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中,这并非是赵当世小肚鸡肠,而是带兵必由之道。白、刘二人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会有什么反感,皆尽力配合。 一连五日,两营安排方才初步完善。大致如下:旧营称为中营,新营称为前营,赵当世自任都指挥使,掌控两营。之前他也想过总兵、参将什么的职务,但想来自己尚为流贼,以此类自称,未免沫猴而冠,惹旁人笑。故而择选了个稍稍不那么明确,又带有些古味的军职。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也鸡犬升天,随之“升官”,一个任中营千总,一个任前营千总,同时又分别兼任各自营下前司把总。他二人一向为赵当世左膀右臂,在军中很有威望,旁人自无异议。 旧营中,前司、后司与马军司都没动,王来兴与杨成府还是担任后两个把总。白蛟龙则担任了左司把总。明面上他带的人少了,但实际上,这左司五百人中多有从赵营旧部中调拨过来的兵士,战斗力比之前他的部下强上不少。他不是生瓜蛋'子,这杆秤还是有的,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右司把总赵当世让吴鸣凤担任。侯大贵与徐珲都表示反对。他们认为这姓吴的过于油滑,又没有立过“投名状”能死心塌地跟着赵营,不值得信任。赵当世还是坚持了下来。不信任归不信任,从大获山直到这里,此人还是提出了好些有用的建议,若没他,赵营的处境不会像今天这么宽渥。再者,他好歹也曾是一地千户,带过人的,无论眼界还是组织能力都比底层提拔上来的军士高上不少。 赵营还处于草创期,赵当世遵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原则,只要有能力的就给予任用。他不比明廷,轻轻松松就能笼络到多如过江之鲫的人才。在别人眼中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流寇,绝非可以主动投靠的“良木贤主”。对于人才,无论大小,都只能捞到一个是一个。人无完人,再挑肥拣瘦,可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吴鸣凤对赵当世的任命也很是惊诧。只不过他有些城府,在最初措手不及过后,爽快地接受了把总的职务。旁人瞧他不喜不怒的模样,也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新营四个司,除前司把总由徐珲兼任、郝摇旗仍然任职右司外,左司提拔了郭虎头上来。这是徐珲向赵当世推荐的。赵当世本就欣赏郭虎头的骁勇,后来在青山盖,他又能有机智,号召兵士推雪球阻碍官军,看来并不是单纯的莽夫,便答应了。后司调了刘维明过去,他却有些怨言。 与旧营类似,新营后司主要管理后勤,司下的兵士也都是各司挑剩下的,刘维明一想到自己与王来兴这种孺子同列,就感觉受到轻视。但现实是,名义上公平分派,具体来算还是得靠实力关系。他虽有些勇力,但不论之前拥有的兵力还是综合素质,都较白蛟龙为次,又非赵当世帐下老人,能在后司任个把总与侯大贵等平起平坐已是超然拔擢。赵当世知他可能不快,特意找了他,说了些好话,又给了些财物,更允诺其只是暂任,不久定给调离,他这才勉强吞下不快。 整编军队事杂,大体框架搭好,交给下面人去完善便好。与此事同时进行的,还有另一项要务——寻找下一个目标。 趁着兵员调动如火如荼的时候,赵当世亲自从马军司挑出了二十骑,独立编队,号“夜不收”。“夜不收”是明廷辽东守堡军或营兵中特有称谓,常委以精锐,作为哨探侦查的特勤人员。以此名冠之,可以看出他的用意,即是将他们作为可以深入敌后的特务,去探查一般哨骑难以侦探到的情报。 因着职责的特殊性,这二十人无一不是面相普通、杀气内敛、敏锐迅捷的精兵。赵当世给他们明确了职责,由被推举出的一个叫周文赫的百总领着,向赵当世本人宣誓效忠,并谨记三规五律。同时对于这些人,只要立功,倍给赏赐。 这二十人夜不收经过短暂的“培训”后,即刻动身,渗透到夔东、重庆乃至湖广施州卫等地,或伪装成脚商,或伪装成旅客、游侠。赵当世规定,至迟十二月底,所有人都必须回来复命。 崇祯八年的十二月底转眼即至。大半月来,大雪从未停歇,偶有间隙,也是寒风夹雨,就是躲在室内烤火,有时也感浑身刺冷。正如赵当世所猜测的那样,渠江西面的官军至今未曾越过宕渠山一步。不但他们,除了月前那一次大战外,远近夔东、重庆等地官军对于自己的肆虐几乎没有反应,也许在他们看来,过好眼下快来到的除夕才是头等大事。 赵当世等人没有闲情优哉游哉地过年。在这段宝贵的休整期内,赵营兵士还是每日训练不辍。郭虎头很有些创新精神,向赵当世提出了许多训练建议。譬如雪地裸身负重跑、冰河裸泳等竞赛。寓练于乐,兵士们不觉枯燥,这些项目的优胜者又有赏金拿,是以虽然训练辛苦,兵士们的积极性却很高。 除了这些,赵当世又让何可畏代笔,起草了一份军法。赵营兵士中大多流寇出身,有的待过许多营头,少有纪律约束,更别提什么军法了,听过军纪的就已算很有见识了。 在此前赵当世也粗略下达过几条军令让各部执行。但口头指令范围宽泛、遵行的力度也很小,作用不大。民无信不立,军无纪不成。他有心逐渐改变军中的流寇习气,这是第一步。 军法统共二十余条,也不算细,不过足以让兵士惊讶了。其中触犯后当“斩立决”的几条就包括“封刀后剽掠如故”、“劫财却杀人性命”、“擅闯民宅淫良家女”等按兵士们从前经验看来再正常不过或罪不至死的条款。 侯大贵等也有不解,但他们服从赵当世的命令已久,仍是一丝不苟将军法层层传达下去,让各级军官在闲暇时督促御下兵士记背。刚开始,还有人不以为意。但是在赵当世毫不迟疑将几名触犯军法的兵士立斩不赦后,赵营从上而下,都为之一肃——所斩之人中甚至还包括从入川前就跟随在赵当世身边的老人。这样的秉公执法将赵当世在全营贯彻军法的决心展露无遗,人人心中都会掂量自己是否比得上那个被斩老兵的分量。 这些事做完,邻近元旦。早先遣出的夜不收们也都陆续回来,禀报探知的情形。但有一人,迟迟未归。赵当世因故询问周文赫那人去向。据周文赫所言,那人被委派侦查的地区,乃是施州卫忠路宣慰司。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达州整编后赵营人事分配 鉴于本人笔力不强,前文叙述可能有些罗唣繁杂,所以特开此栏目明确达州整编后赵营暂时的人员安排,以供诸君参考。 赵营 下分二营 都指挥使 赵当世 中营 下分五司 千总 侯大贵 前司 把总 侯大贵 左司 把总 白蛟龙 右司 把总 吴鸣凤 后司 把总 王来兴 马军司 把总 杨成府 前营 下分四司 千总 徐珲 前司 把总 徐珲 左司 把总 郭虎头 右司 把总 郝摇旗 后司 把总 刘维明 以上为主要野战兵马 夜不收 百总 周文赫 以上为直属赵当世的特勤兵马 每司额兵五百,马军司二百,夜不收二十,赵营上下兵数总计四千二百人,实际各部分兵数会有些许出入。 另补充:杨招凤现为中营马军司杨成府下百总之一,何可畏现为中营后司王来兴下军需主簿。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7覃氏(三) 赵当世对于西南地区的土司不太了解,唯一打过交道的便是当初罗尚文手下的那拨土兵。其众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吴鸣凤早年去过施州卫,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稍有了解。赵当世听他说了,暗思:“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被土著捉了?”夜不收其余十九人带回的情报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赵营暂时未动,继续屯驻在达州等地。 小除夕前一日,那人却回了,赵当世单独见他,询问晚归之故。据那人供称,在施州卫查探数日,临走前一日于道旁茶棚歇脚,却不谨慎,为人所捉。说到这里,伏地磕头请罪,咚咚作响。赵当世宽宥了他。这二十夜不收虽为军中精锐,但说到底此前从未做过这类勾当,有些闪失也再所难免。反而,这人的实话实说值得肯定,毕竟,作为特勤人员,忠诚是放在首要地位的。 那人继续道:“小人后来才知,那茶棚是忠路覃氏的暗桩子,专负责打探搜罗消息。而抓了小人的,正是覃奇勋的长子现任宣慰使覃进孝。” “覃进孝?”赵当世在脑中检索了会儿,没关于他的印象,“覃奇勋”这名字倒略有所闻。 “你既被捉,怎么又回得来?” 那人听他问到这里,忽然又下拜,赵当世正纳闷,却听到:“亏得都指挥洪福齐天、声震川东,才能让小人捡回一条性命!” “哦?此话怎讲?” “那覃奇勋猜得小人来历,晓得俺赵营厉害、都指挥英明神武,就亲手将绳索给解了,还借了匹马给小人,让小人回来见都指挥。” “嗯,如此说来,他必有话让你传给我。” “都指挥神机妙算。那覃奇勋让小人带‘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这十三字给你。”那人一路回来,生怕忘了,反复念叨之下,滚瓜烂熟,就连字数也点计出来。 “过赶年完四日,忠南聚云寺一叙……”赵当世喃喃自语一遍。 那人其他物什都被覃氏收缴了,没更多情报可提供,赵当世将他打发下去,独自一人于房中思索话中意思。 又自言自语几遍,后一句还好理解,前一句仍是拗口。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就让人把吴鸣凤叫来。 吴鸣凤不愧有着“导游天赋”,一听就明白了。他解释道:“施州卫地方土人习俗与我汉家不同,除夕早一日过,是为‘过赶年’。聚云寺属下也去过,在忠州卫南方,香火不绝,里头一个吹万广真禅师是得道高僧,远近各州县信奉者很多,不乏官宦。瞧他意思,是邀请都指挥在正月初三在聚云寺相见。”说完,嘿嘿笑着补一句,“他却体贴,还怕耽误了都指挥过除夕元旦。” 二人又谈论一会儿,赵当世陷入了沉思。吴鸣凤见他不说话,自知没自己什么事了,躬身告退,随即侯大贵与徐珲两个一齐被找来。 侯、徐自升任了千总,连日来是一刻也没得空,忙得焦头烂额,突然被召还以为赵当世要检验军务,路上过来还草草打了腹稿,一见面却是瞠目结舌,将什么军务都抛到了一边——听赵当世所言,他竟是要单刀赴会! “请都指挥三思。覃氏虽顺我汉家已久,但终究难改蛮獠习性,凡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若信其而去,必为所害。”侯大贵说间,感到两鬓都几乎渗出汗来。他跟着赵当世也有好些时日,虽知这都指挥素有胆略,但也想不到胆大如斯。当下赵营良好的发展势头来之不易,绝不可因为赵当世出岔子而前功尽弃。 “我军与覃氏向无交集,彼忽然来邀,没有道理。且其身为明军,更是与我赵营势不两立,布下此会,绝不怀好意。”徐珲亦持否定态度,难得他与侯大贵还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他俩的意见,赵当世一向看重,屋内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他缓缓道:“二位是否清楚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的关系?” “嗯?”侯大贵与徐珲相视一眼,满脸疑惑,他们不是川中人,纵然知晓些覃氏与马氏的事迹,但没有深入的了解,“不知。” 赵当世道:“方才我与吴鸣凤聊了一番,据他所说,忠路覃氏与石砫马氏素有仇雠。” “这又如何?”侯大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的在谈覃氏,怎么莫名其妙又牵扯上了马氏? 徐珲锁眉低头,忽地想到什么,抬头道:“莫不是……” 他的话头被赵当世接去:“忠路虽小,佛学盛行。覃奇勋治下佛寺不少,他为何偏要邀我去聚云寺一叙,你俩不觉得有什么深意吗?” 聚云寺在忠州卫南部,距离忠路宣慰司也有百余里路。就算里面有个大禅师,于两方会面也无甚紧要。覃奇勋这么安排,实在蹊跷。 不过侯大贵也是个聪明人,稍一点拨,联系石砫马氏,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聚云寺地临石砫,若覃奇勋带大队人马入境,不说忠州谭氏,石砫马氏定会被惊动,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刀兵之灾,石砫兵强,天下皆知,覃奇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托大到主动招惹他们。” 赵当世点头道:“正是。吴鸣凤早年在重庆府轮过班,熟悉当地形势,不会胡诌。就说石砫前任宣抚使马千乘,他任上就不止一次进犯过忠路,此等事距今不远,找几个土著一问便知。”顿了顿,续道,“依此看来,覃奇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恐会因身处险境而拒绝赴约,他便也将自己置于相同境地,以此平等两边,打消我的顾虑。我若不去,反显懦弱无胆。” “照这般看来,这姓覃的还有些诚意?”侯大贵撇撇嘴,“老话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赵营兵士虽强,也未打到他忠路,他既然没什么坏水却屁颠屁颠来‘叙事’,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提前示弱好让咱们经过时手下留情罢了!”说完,轻蔑地嘲笑了几声。 “我看不然。”徐珲一脸正经,望着赵当世,“施州卫中,忠路覃氏为土司翘楚。其家族能坐大,定不可能是软弱之辈。更闻那覃奇勋与他老爹覃寅化曾在奢安之乱中立有战功,拼杀出身的,自也有一副硬骨头。他在我营未至时提前来邀,正体现了覃氏对我营的重视。” 侯大贵“哼哼”两声,似对徐珲的论断十分不屑:“我赵营名震川省,小到一村,大到一州,哪个听了不颤上三颤?这覃氏能提前来结好,正说明他们有眼光,这也是其家能苟活至今的原因吧。” 谈话到这里,很明显,侯、徐两人已从一开始的不支持赴约转而倾向于去赴约。但目前还有个症结:覃氏到底想干什么? 排除了鸿门宴的可能,赵当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点——覃氏想要合作。 这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实则并非不可能。不错,赵营是流寇而覃氏为官军,这天然的沟壑隔阂本来难以逾越,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有些微妙。覃氏虽名为官军,但其自治权极大,朝廷对他们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再者,川东各土司,除却一两个如石砫马氏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外,大部分名为官军,实为官贼。他们看中的只是本族的发展与利益,外出剽掠邻近各州县,劫财掠人寻常事耳。被害州县忌其等顶着个“官军”头衔,又凶悍异常,隐忍不言之下对他们的看法实与流寇无异。朝廷又乐得看他们互相攻讦战乱,自也不多管,一来二去,造成了今日土司跋扈的局面。忠路覃氏,又是这些土司中的佼佼者。 一来忠路为土司中的强者,二来覃氏祖孙三代皆非庸碌暗弱之材,三来其众吞并侵略周围已有前鉴,综合判断,覃奇勋此邀,合作当是主题。知道了来者之意,就能早做准备,对症下药。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赵当世越来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他正为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头痛,忠路覃氏若能提供协助,不消说,绝对是一大助力。不只他,侯大贵、徐珲也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中利益再大,赵当世到底是两营之主,以孤身犯约,风险太大。侯、徐二人再有能力,这当口让他们离了赵当世,也扑腾不起什么水花。 “要不,让属下替都指挥一行。”徐珲还是担心,故而主动提议。 “都指挥乃全军之主,不可轻动。属下也愿去一趟。”侯大贵怎么可能让徐珲单独表现,也赶紧请愿。 “不可!”赵当世起手一摆,断然拒绝,“覃氏父子,土司枭雄。他以诚邀我,我若不亲自去,其必深恨我之轻视,还不如不去。”顿了顿,看对面二人默然无语,再道,“覃氏主动前来,千载难逢。其视我为外援,我又安不视其为出路?实话说,咱们需要他们比他们需要咱们更迫切啊!” “都指挥说得是,只是……” “我意已决,聚云寺一会,我亲自去。”赵当世不给他们劝说的机会,“除外之外,只带夜不收中精骑,仅此而已。我不在时,营中诸事,你二人商议谋断。” “我意已决”是赵当世常用语,此言一出,众将皆知其心志已坚,再劝无益。侯、徐二人又对看片刻,俯首道:“皆听都指挥吩咐。” 三人在屋中直商议到薄暮,除去一般安排,将赵当世不在时各种应急措施也捋了一遍,确定无虞之后方散。侯、徐二人各怀心事而去,赵当世无暇休息,又派人将夜不收百总周文赫叫来。 周文赫是军中老人,入川前就跟着赵当世的老弟兄,更细的说,在金岭川就追随左右的那拨人中就有他。因他资历、能力俱佳,性格也算沉稳,赵当世没选其他人,而是让他当了夜不收的头。 夜不收规模尚小,长官也不过百总。周文赫要是不来,完全可以和郭虎头一样捞个把总当当。但他没有迟疑,果断接受了夜不收百总的任命。这一方面是因为对于赵当世知遇之恩的报答,另一方面也有他眼光长远的原因。他虽寡言,但城府深沉,知道这个特勤组织眼下草创,虽不起眼,但假以时日必得重用,与其与侯大贵、郭虎头等人争破头,还不如另辟蹊径,另寻发展道路。 在赵当世将去聚云寺的计划告诉他后,他内心一阵狂喜。此次护卫,只有夜不收,而他又是头目,只要能保得赵当世来去周全,少不得大功一件,自己在赵当世心中的地位也定会水涨船高。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同时亦擅长审时度势,只要有表现的机会,就不会放过。 当然,在赵当世面前,他没有显露出半分喜色,依旧一副波澜不惊模样。赵当世将几项要点和他讨论清楚后,让他回去做准备。 做完了这些,赵当世才得以放松一二。此时已是酉时,早过了饭点。侍卫端来饭菜,他吃了两口,没有胃口。索性放下碗筷,出屋散步。 诚然如他推测,覃氏寻求合作的可能性极大,但世事无常,在没有面对面确认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侯大贵与徐珲能瞧出此行的危险性,作为当事人,赵当世又何尝不知?实话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忐忑。 人一旦身居高位,考虑的东西便多了。要他还是个小小的百户,面前刀山火海,他反而不会有任何迟疑,侯、徐也不会一开始激烈反对。大家虽然各有想法,但归根结底都只是由于一个原因——赵营今非昔比。 这倒不是说赵营现在已成了气候,而是众人作为元老,是一步步看着赵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长起来的。因为是自己一刀一枪奋斗出来的,故而格外珍惜;因为对赵营的未来充满希望,故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赵营,名为赵当世的营头,实质上,已经被绝大多数军将们看作了自己的归宿。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8覃氏(四) 约定的时间转瞬即至。 营中诸事都已安顿妥当,有侯大贵、徐珲主持,赵当世很放心。除夕夜,赵营中也有小规模的庆祝,他与夜不收中精锐共六骑夤夜而出,径投东南而行。快马加鞭,及至正月初三清晨,抵达聚云寺。 从达州到忠州,途经多个州县,一个不慎,就可能引起官军注意。赵当世对此早有准备,只带了包括周文赫在内的夜不收精锐五骑,规模甚小。他面容清秀俊朗,又着直裰、戴唐巾,稍加修饰,便如一个儒生般文雅,不知情者根本无法想象这位貌似文质彬彬的年轻郎君竟是手握雄兵,杀伐决断的统帅。 随从的五人照着他都打扮成苍头、马弁模样,故此六骑沿途虽多被哨卡盘诘,却并无一个官军怀疑眼前这个贵家公子的身份,更想象不到名震川东的大寇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从容过去。 往日,聚云寺内前来祝香祷颂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然而今日,山门紧闭,清净幽寂。外贴一布告,说是寺内整顿,但赵当世知道,必是覃氏提早与寺中主持打了招呼,回避外人。 几人下马,周文赫叩开门,一个小沙弥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一副不快神情,看来,他之前没少被人打搅。 “师父吩咐,今日寺内整顿,不接待外人。” 不等他关门,赵当世迎上去,温和道:“小师父,我等并非外人,而是应邀前来的客人,请你转告主持,就说达州赵弟子求见。” 小沙弥看上去顶多八九岁,自是不知战乱局势,更不知赵当世等人身份。听了“达州”二字,一拍脑门,睁大眼睛道:“哦!原来你就是师父所说要来的‘达州客’……进来是可以的,不过还需等我禀明师父。” “无妨,劳烦了。”赵当世一直微笑着。 那小沙弥圆溜溜的眼珠又打量了赵当世等人一番后,躬身行了个礼,便复关上了山门。 赵当世听到有个手下不满地小声嘀咕:“黄口孺子,规矩倒恁多。”遂正色告诫:“佛门净地,不比俗园,入内后不可喧闹跋扈、面有凶相。” 众人皆道:“省得了。” 过不多久,山门“吱呀”开启,依然是那个小沙弥露面,双手合十朝赵当世礼了一礼道:“施主请进。” 赵当世也微笑回礼,众人拔腿要走,那小沙弥忽地慌起来,窜出门来,展开双臂阻拦:“且慢!” 众人不解其意,赵当世和颜问道:“小师父,可是有不妥之处?” 小沙弥回道:“施主见谅,师父所言,只让施主一人入内,余等可在寺外凉亭内等候。” “什么?”周文赫等夜不收精锐闻言皱眉。寺院幽幽,不知底细,谁晓得里面候着些什么人。他们此来使命就是护卫,自不肯由赵当世单枪匹马进去。 看赵当世有所迟疑,周文赫凑到他耳边道:“不过个小儿,俺们一齐进去他岂能遮拦的住?” 赵当世不答,瞧那小沙弥,见他似乎觉察到了众愠,然而却一分半点儿没有后退的意思,还是堵在门缝口,暗暗称奇,转念一想:“是了。这寺里人若派个成年和尚看门,我自可闯进去。如今仅仅派这小沙弥面对,我再逞强,就会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坏名。”又想,“这时我也可以佯装大怒转头而去,嘿嘿,若这般,只怕正着了寺中人的道儿。事已至此,且不管他山上有虎没虎,必要一行。” 思毕,不顾周文赫等不忿之色,对众人道:“既如此,你等便在外少歇。外面事宜,由老周你做主。我自去面瞻禅师。” 他这一句话,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浅显易懂,就是下了命令,让五人呆在寺外。这是军令,周文赫等纵有不放心,也只能服从。第二层,就比较晦涩了。那小沙弥自不知道周文赫本就是这五人中的头,赵当世此时再强调一句,周文赫机灵,当即明白这是提醒他们在寺外也要做足准备,一旦有变就要立刻反应。 那小沙弥放赵当世进来后就把门关上,还上了门闩。赵当世不以为意,朝前一看,只见松柏林立,草雪交杂,一条小径蜿蜒其间,通向幽处。那一边,又传来钟声,浑厚绵长,给人以庄严之感。 “请小师傅头前带路。” 寺内似乎僧众不多,赵当世跟在小沙弥身后一路走去,只见到一个中年僧人正在菜畦里薅草。他心想:“此地与别家寺院不同,既无多如牛毛的无事和尚,也没有占地千亩的膏腴田地。只是在清净之中自给自足、参研佛法。清修如此,怪不得会出个声名远扬的大禅师。” 这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赵当世长于陕北,又常年来回于川陕晋豫等地,对于当下各地寺田积弊是心知肚明。明代虽不似蒙元时期极为崇佛,但佛教依旧十分兴盛。早期,明廷对于度牒的发放颇为严格,通常进行类似科举的佛学考试验证资格。不过到了中后期,一来管理松弛、条目荒废,二来地方官有许多信徒,提倡佛教,三来每逢大饥荒、瘟疫等天灾,朝廷常以卖度牒来敛财救济,故而佛寺在全国各地不断生根发芽,招徕徒众,至今气象已不下前朝。 寺院僧人一般是靠善男信女的捐赠或打理小规模的田地自给,但随着人员渐多,往常的手段已经不能满足寺院开销。故而明初对于大寺“给田赡僧”的手段逐渐普及到了各个寺院。寺院凭借各种手段不断扩张名下寺田,多者万余亩,小者亦有数十百余亩,且多为肥沃土地。这些田产完全超出了寺院所需,甚至多到寺中僧人不能耕尽而产生了许多依附于寺院而生的佃户。寺院长老实际上成为了地主。他们有的甚至与官员勾结,不思精研佛学、除恶扬善,反鱼肉一方、极尽暴敛之能事,而寺院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有明一代,中央岁入少得可怜,其中固有地方绅衿、官员层层盘剥之故,而不纳税款的藩王属田、各地寺田也实为附骨之疽。只可惜,当局者不想着正本清源,反倒是加紧对百姓摊派名目繁多的税饷,本末倒置,却是饮鸩止渴,逐步走入深渊。 相比之下,这聚云寺虽也是由官府出资建立,但其主持广真禅师似乎是个洁身自好、不忘初心之人。世风日下,难得这这里尚能保持一份清真,覃氏将会晤场地选在这里,使赵当世对其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几分。 寺庙依山而建,正殿位于一个小山上。昂首看去,不远处,一座院落外敷白雪,古朴浑拙,一个正大的香炉稳立在门前,想来就是大雄宝殿了。 转过个弯,两株马尾松左右挺立,沿着其间的青石阶拾级而上,便可到达正殿。赵当世正欲起脚,猛然瞥见石阶上有一巨汉站立。转眼去找那小沙弥,其竟不知在何时已悄然遁去。 那巨汉发短着僧衣,目测就是寺中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下面,面目可憎。赵当世不吭声,只当没见,低首继续走,才上两阶,那巨汉陡然发声:“来者何人,报名与洒家听!”声起时,犹如半空中炸响个春雷也似。 赵当世惊想:“不防这小小寺庙,还有个鲁智深!”心下虽讶,故作淡然:“师父,在下达州赵弟子,向慕寺内吹万老人高名,与之相约,今次特来瞻仰。”吹万老人,广真禅师自号。 孰料那巨汉哼哧一声,叱道:“我家主持年高德劭,学问高深,远近想来瞻观的人多了去,便是州县里的明府、堂尊,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你什么来头,这就要进去?” 赵当世面不改色:“在下非官宦,一布衣。” 那巨汉闻言,大笑两声道:“那便不能进。” “我受禅师邀请而来,怎么就不能进?” “你说邀请?也罢,取禅师手札来看。” “手札落在家中,未曾带来。” “那便不能进。” “我若执意要进,你当奈何?”赵当世见那巨汉不依不饶,有些恼怒。 那巨汉乜视赵当世一眼,打个哈欠道:“你一副风中弱柳般样子,还想跟洒家面前撒野?奉劝你知难而退,莫作徒劳之功。” 赵当世身高五尺三寸,合后世一米八,加之多年军旅打熬,肩宽腰细,胸背厚实,放在常人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赵营内,郝摇旗掌旗手出身。掌旗者,多以身高体壮之人担任,故其高五尺五寸,在军中已经被视为“铁塔”。可阶上这个鲁莽和尚,端的长大,估摸将近六尺,更兼得一身横肉、膀大腰圆,几乎可用“小山”形容。他看不上赵当世体型,倒非狂言。 若要用强,赤手空拳,只怕要将周文赫等人都招进来才能制服这巨汉。赵当世恼火归恼火,绝不会傻到真个与之放对。他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瞧了眼那巨汉,又瞥了瞥其身后隐约可见的正殿飞檐,想道:“这巨汉无故阻道,定非一时起意,十有八九也是那广真禅师搞的把戏。硬闯绝非上策,正可利用这巨汉奉命而行这一点,欲擒故纵。” 片刻之间,计划已定。只见他突然翻脸,戟指那巨汉骂道:“腌臜丑汉,最后问你,放不放行?” 那巨汉见他气急败坏,反而嬉笑起来,面带戏谑讥讽道:“呦,怎么,不敢上来倒开始学那妇人之态撒泼骂街了?” 赵当世大怒,疾步跃上石阶,欺到那巨汉身前,伸拳打去。那巨汉毫不为意,好整以暇地拿手一挡,就将赵当世震出两步。这一挡来势不大,暗劲十足,赵当世边极力稳住身形,边暗叹对方神力。 “晓得洒家厉害了吗?”那巨汉防罢,看赵当世急赤白脸,似要拼命,也不拿大,脚步一蹲,摆个不丁不八的起手式就要反攻。 赵当世当然不会接招,连蹦带跳退下石阶,口中叫嚷:“好丑汉,好气力,今番敌你不过,来日必叫你尝尝俺的手段!”一面叫骂,一面逃到了下面,转过拐角不见。 那巨汉见状,仰天大笑一阵,叫道:“无胆小儿,一掌都消受不起,还说什么来日。管多少人你来,洒家就在这里等你!” 笑骂完,神清气爽,挠了挠头,心想事情办完,应当向师父复命去了。便头也不回走上正殿。 到了殿前,发现广真禅师就在香炉边,就兴高采烈走近,恭敬先行一礼后道:“师父,谨遵你命,弟子已将来人挡了回去。” 岂料广真禅师缓缓摇头,浅笑着向他身后一指道:“你瞧那是谁?” 那巨汉扭头,顿时惊愕,原来适才被赶走的那“赵弟子”正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向他。 “师父,这……”那巨汉又羞又恼,转身就要冲向赵当世。但被广真禅师拦住。 “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该来的终究会来。你已经输了,便不该再逞勇力。” “是。”那巨汉显然对广真禅师十分敬佩服膺,一瞬间生生将脚步收住,也不再看赵当世,垂首退到了一边。 赵当世见他三言两语就收拾了这个力大无穷的巨汉,寻思:“这广真禅师看上去慈眉善目、矮小干枯,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得如此雄壮的徒弟。难道真是佛光普照,感化众生?” 心中纳闷,面上一点不怠慢,趋步向前,朝他行礼道:“弟子见过大师。” 广真禅师和蔼道:“赵檀越无需行此大礼。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 赵当世暗自嘀咕:“你不设这些圈圈套套,就不必等多时了。”口上道:“大师名著川省,弟子倾慕已久,却一直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是巨释风范、名不虚传!” 广真禅师风平浪静,既没有推辞,也没有感谢,只听他说:“贫僧在此,实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带着。不知檀越想先听哪一个?” 赵当世眉头一蹙,暗思这下又有什么套路,道:“坏消息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广真禅师依他言道:“实不相瞒,覃公并未来此。” 此言一出,赵当世怒气顿起。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49活水(一) 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因为要与覃奇勋会晤,故前番只身入寺、路战巨汉等事都可忍了,最后却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纵赵当世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脸色一沉。 但他毕竟为一军之长,多年练就的忍耐力绝非常人可比,亦知徒愤无益,勉强按下躁动,问道:“好消息呢?” 广真禅师见他仍能和颜对己,嘴角一抽,透露出些许奇异之色,旋即转过身去指引:“檀越请看。” 赵当世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年轻人正从殿内走出,信步来到两人面前。 广真禅师介绍:“此为覃公之子,今代父来此。” 那夜不收说过,是替覃奇勋转达口信。覃公,不可能是覃寅化,指的当是覃奇勋。说是他的儿子,那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覃进孝了。 就算这样,赵当世仍然感到愤怒。自己的年龄虽比这覃进孝少了几岁,但作为赵营首脑,实际上为忠路掌控者的覃奇勋只有亲自前来才算是尊重。之前拒绝侯大贵、徐珲代行的建议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谁想却成了自己的一厢情愿。这先不表,但看那覃进孝昂首而立,鼻孔朝天,一派骄矜模样,哪有半点商量会晤的意思? “尔便是赵当世?”赵当世半晌无言以对,那覃进孝冷不丁说道,目光依旧停在别处。 “是。”赵当世阴沉着脸,还是应道。 “哼哼。我听闻阁下在川北混得狼狈,窜入夔西才得以苟延残喘,是也不是?”覃进孝终于将脸转了过来,但言语甚是咄咄逼人,眼神也凌厉异常。 “是。也不是。” “哦?此话怎讲,倒要请教。” “诚如少君言,我赵营乃过街之鼠,惶惶而入夔西。但敢问少君有未听说间道袭破剑州重镇、大获山下阵斩罗尚文首、新宁城外大败四地联军,如此讲来,狼狈二字,不知是更合适官军还是我赵营。” 覃进孝原意是当头一炮,打打赵当世气焰,岂知对方不痛不痒,回顶一句,貌似寻常,实则强硬。他年轻气盛,自不肯就此作罢,睁目喝道:“你打得过那些土鸡瓦狗,就以为能赢我忠路吗?” 赵当世毫不退让,正颜振声道:“我赵营从不逞口舌之利,少君不信,来日在下整顿兵马,去你境中做客,再切磋一二可也!”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从殿中传出一阵长笑,所视处,一个锦帽貂裘的中年男子徐徐走出。 那男子年约五旬,中等个子,皮肤偏黑,脸上沟壑纵横,显是久历风霜之人,他眉宇间与覃进孝有些神似,赵当世心念一转道:“阁下莫不是……” “哈哈哈。”广真禅师原本一直静静在侧瞧热闹,此时也捻须舒笑,拍拍覃进孝,又拍拍赵当世,“将军慧眼,这位就是覃公。” “爹。”在这中年男子出来后,覃进孝的气势猛然收住,往侧里退出一步,让他进来。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朝赵当世拱拱手道:“赵将军,在下覃奇勋,不说别的,先给你赔礼了。”言讫,作势就要单膝跪下去。 赵当世眼疾手快,扶他起来道:“阁下长辈,行此大礼后生何以克当!” 覃奇勋微微摇头,赵当世不解:“覃公这是……” 边上广真禅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布下三试,到头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三试?” 广真禅师从始至今未变过的表情这时竟有些羞惭:“起初秀峰言及要邀赵檀越来敝寺一见,贫僧囿于门户之见心实不乐,便与之计议,定下‘试胆’、‘试谋’、‘试诚’此三试,承诺只要檀越能过这三试,自当心甘情愿。山门口仅容檀越一人入内是为‘试胆’;石阶上以弟子阻道是为‘试谋’;殿门口以少君挑衅是为‘试诚’。此三者无一不是折辱过甚、难以忍受之炼,而檀越却仍能举止晏然、进退有度、不失风范,不愧英才。反衬出贫僧修行尚浅,特觉惭愧。” 覃奇勋上下仔细打量了赵当世一番,不住点头道:“早闻赵将军事迹,只恨无缘得见,真是渊渟岳峙、势非常人。小儿适才言语不逊,你可别往心里去。” 覃进孝躬身道:“粗鄙之人多有冒犯,请将军见谅。” 赵当世不改谦虚,道:“在下粗人一个,覃公、大师的赞誉如何承受得起?覃公老当益壮、大师宝相丛生,才是真正的君子高人。蒙二位看得起,来此宝刹会面,心中当真是忐忑得紧。” 三人相顾,一齐笑起来。已而,广真禅师道:“二位肯赏光驾临陋仄小寺,贫僧不胜欣喜,此间风寒料峭,非谈话处,寺里早已准备了清净禅房供二位休歇,不如入屋细谈。” 覃奇勋谢道:“有劳大师了。”说着,亲切地把着赵当世的手,同携跟在引路的小沙弥后。那小沙弥也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见到赵当世与广真禅师、覃奇勋都是热络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快去备茶水。”广真禅师跟在二人后面,瞥见立在角落的那个巨汉,吩咐道。那巨汉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懵懵懂懂去了。 屋内有炭炉,两人相对而坐,手捧热茶,倒也不觉寒冷。 广真禅师安排好二人后,带着小沙弥与送茶巨汉掩门而出。 覃奇勋老道,轻呷了口茶,先起话端:“这是产自川西雅州的蒙顶石花,历来是朝廷的贡茶,老夫也是难得搞到了几饼携来。口味清爽,香气浓郁。饮之对脾胃很是有益。将军请尝尝。” 恭敬不如从命,赵当世轻啄一口,顿觉就像醍醐灌顶般全身上下陡然一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如何?”覃奇勋笑眯眯地看着陶醉的赵当世,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 “好,好,真是好茶啊!”赵当世不住赞叹,忍不住又喝了些,“覃公如此盛情招待,真让晚辈汗颜难当。” 等赵当世品完了茶,覃奇勋说道:“赵将军年纪轻轻,不想已海内知名。想老夫在这个年纪,尚不知世事为何物,每每思及此处,既叹年华虚掷也感自惭形秽。” 赵当世放下茶杯,答道:“覃公谬赞了。我赵某虽是苦哈哈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但也久闻覃公往年勋绩。在我这年纪,已经凭借战功升任参将,令尊更是荣膺都督。再瞧之前令郎作风,亦是英气勃发。真可谓是三代虎将,家风长存,叫人艳羡。” 覃奇勋摆摆手不屑道:“将军言重。我辈不过倚仗家世,但守成罢了。哪比得上将军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 二人一番相互吹捧,赵当世心道:“这覃奇勋话里行间并无半点瞧不起我的意思,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老练周到,都显示出相当诚意。这事,还能继续往下聊。” 覃奇勋则想:“从他的谈吐见识看来,其家定非世代地里刨食儿的主儿,十有八九祖上有些名堂。从贼原因虽不足为外人道,但有这份学问与胸襟,较之普通的流贼真不知强到了哪里去。无怪能在短短几月间迅速坐大。此人,或许可以结交。” 心意相通,话就可继续谈。 闲话说罢,赵当世不是那种遮遮掩掩之人,开门见山道:“不知覃公邀我来此,要指点些什么?” 覃奇勋读过书,甚至曾去武昌府考过举,但到底来说还是个武人性格,见对方单刀直入,也爽快:“老夫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保赵营一时无虞,不必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亦可壮大我忠路事业。”打开天窗说亮话,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这般行事,少了一分虚伪,多了一分真诚。 赵当世不喜欢打官腔,关系到利益方面就喜欢这样赤裸裸的开诚布公,他不但没有对覃奇勋的直接有什么不快,反而有种投契的惺惺相惜之感:“哦?还有这等妙事,请覃公明示。” 覃奇勋这时却有点怃然,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不知将军对我施州卫了解多少?” “略知一二。”说“一二”还是多的,实际上赵当世之前连“忠路”都没听说过,只是最近从那夜不收与吴鸣凤嘴里了解了些皮毛。 “如此,有些事将军不可不知,容老夫先将施州卫形势简要说明一番。” 施州卫,洪武十三年置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隶属湖广都司,最初统辖一个大田军民千户所,施南、散毛、忠建三宣抚司。三宣抚司下又有东乡五路、金峒、忠孝、龙潭、大旺等安抚司。另统唐崖等七长官司、镇远等五蛮夷长官司。还有一个容美宣抚司,亦位处施州,不过相对独立。 这些个宣抚司、安抚司等,大多为当地土人豪强家族世袭,以血缘、奴隶等关系形成统治。不考虑容美宣抚司,施南宣抚司于嘉靖年间统计,户三百三十,口近三千,加上下辖的忠孝、东乡五路、金峒三安抚司,大约有六千人口,为三宣抚司之最强。一直是施州卫的主要话事人。 忠路尚为安抚司时,一直也是施南的下属,只不过风云突变,覃寅化父子一朝因功得势,不仅自身升官获爵,忠路也随之升格为了宣慰司,脱离出来,无论地位还是长官品秩都高了施南一级。再加上这些年来,忠路三代锐意进取,实力大为增长,已经隐有超过施南本部的意思。时任施南宣抚司宣抚使的施南覃氏第十四任家主覃福不是心胸开阔的长者,眼见忠路积极扩张,自有十分的忧患意识,不但与忠建宣抚使田京结为姻亲,更极力与施州卫指挥使邓宗震交好,达成联盟,明里暗里一齐压制忠路。 忠路在施州卫内四处碰壁,无奈下只能向旁省的重庆府、夔州府发展。但是这两年重庆石砫、夔州谭氏日益壮盛,加大了保边卫疆的力度,忠路的日子愈发难过。事业不景气,强敌虎视,忠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它再凶悍,人口也不到施南的三分之二,跟别提对抗常备兵员都有三千余的石砫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非覃奇勋主动抖出这些内幕,赵当世是万想不到为外人恐惧敬畏的忠路覃氏竟会陷在这样的泥沼中。可反过来想,赵营不也一样?或许覃奇勋等人看到的只有自己风生水起的一面,内中挣扎焦苦,也是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 “可气那覃福,与我家实为一脉,如今却同室操戈,相煎何太急!”一提到施南宣抚使覃福,覃奇勋的嘴角都颤抖起来,看得出,他心里对这个本家兄弟是既失望又憎恶。 亲兄弟阋于墙都不鲜见,更何况覃奇勋与覃福这十世祖前就分家的远亲。赵当世不以为然,安慰道:“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古来皆有。覃公自是顾忌亲情的大丈夫,然人心不古,族内出些宵小之徒也不可避免。”末了不忘加一句,“若有帮得上忙的,覃公尽管吩咐,力所能及,定效犬马之劳!” 覃奇勋动容道:“将军好意,老夫感激涕零。只不过,这事,却还要慢慢计议。” 赵当世不傻,他知道覃奇勋顾忌的是什么。忠路覃氏处事再跋扈不仁,终究还是朝廷承认的官军,若以此身份公然与流寇合作,不要说再发展壮大了,只恐石砫、施南等地第二日就要打将过来,将之族灭。所以双方的合作是见不得光的,要想个万全之策,让赵营、忠路共享利益的同时又不至于暴露。 对方有备而来,赵当世也不绕那花花肠子,拱手道:“覃公经纶满腹,定有高见。” 覃奇勋捋须而笑,先指了指赵当世胯边腰刀,而后用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施”字。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0活水(二) 赵当世在聚云寺呆了两日,第三日清晨便告辞出寺。 覃奇勋与广真禅师目送其等六骑绝尘而去,许久不语。身后覃进孝负手而立,问道:“爹,此人真的可信吗?” 覃奇勋摇头道:“这世上谁人又是完全可信的呢?只是形势逼人,我忠路覃氏退无可退,不得不信。”随即看向广真禅师,“大师,你道行高深、见解深刻,可有意见供俺父子参详?” 广真禅师双目似睁非睁,似假寐一般,叹道:“阿弥陀佛,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唉,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其间关窍,非旁人可妄言,秀峰睿智,只需记得思而后定,小心拿捏罢了。” 覃进孝懵懂不知所谓,覃奇勋嗟然道:“大师所言极是。我此举,确为火中取栗,徘徊于临崖的凶险之招。家族兴亡,皆系于此。此本下策,怎奈周遭贪狼饿虎汹汹伏伺,不出险招,无以制强敌。” 广真禅师闻言,默然无语。 花开三枝,话分两头。赵当世离了聚云寺,除了在忠州城外的铺子吃碗清汤面外,片刻不耽搁,埋头赶路。才离忠州境,行至蟠龙溪,周文赫策马过来道:“都指挥,后面有把点儿。”意思是身后有人跟踪。 赵当世并不回头,目视前方问道:“可看清楚了?” 周文赫肯定道:“属下在忠南铺子那里就觉着不对劲,特意留了个心眼。这贼撮鸟已经跟了数十里了。” “嗯。你去办吧。”周文赫既能被挑为夜不收之首,自不会风声鹤唳,赵当世很信任他。说着,一夹马腹,当先蹿出老远。周文赫等他驰离,对其余四个夜不收道:“弟兄们,准备亮青子招呼。” 这些人精明强干,只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四散开来,隐没在了溪畔树林之中。 不多时,果有一骑涉水而来,那马通体紫黑、极为神骏,品类绝非当地矮小的西南马可比,周文赫藏在树上看得眼直,暗自称奇,想着能有如此宝驹,怎还来做这种偷偷摸摸的营生,想看看马主人样貌,一看之下,好生失望。那马上骑士戴着个短幕离,四面有黑网遮住了大部分脸面,从他这里看不清楚。 “呸,真以为自己是江湖大侠怎地?”周文赫最看不惯这般装腔作势之人,心想把这人打翻,拿他的马献给都指挥又是大功一件。 待那那骑士乘马走近埋伏圈,周文赫目视左右,正欲动手之际,那骑士忽地发觉了异常,拨转马头就要走。 周文赫怎容他走脱,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五个人身影晃动,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攻向那骑士。 那骑士显然吃了一惊,胯下骏马也不安跃动。他却很快冷静下来,扬手一鞭,抽在了冲在最前的周文赫脸上。他这一鞭势大力沉,更兼十分精准,不偏不倚击在双眉之间。周文赫脑子一昏,趔趄向后退两步,手上腰刀都几乎把握不住。 “好鞭法,是个练家子!”等周文赫反应过来,不由自主说出这句话时,那骑士早从破绽中跃马而出。那马不但生得雄劲,能力亦是超凡,骑士稍微安抚,就恢复精神,浑然不惧面前那些明晃晃的刀剑,愣是从一人的头上凭空跳过。 周文赫等本意是一击中的,将马都拴在了别处,步战围拢,岂料风云突变,竟是要被那骑士逃去。再想回身取马,却是来不及了。 眼见功亏一篑,一声呼喝猛然在脑后炸起,赵当世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挥舞马鞭,口中大叫着“闪开”,周文赫等情急中向两边扑去。赵当世马速极快,他们只觉衣衫都被风带了起来。 赵当世径朝那骑士追去,他的马是在李自成军中求得的,爆发力很强,单这一冲刺,并不逊于那骑士坐下的紫黑马。及周文赫等从从草堆中灰头土脸起来,两人两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追了半晌,一个仗着马力在前、一个拼死鞭策在后,距离始终没有拉近。赵当世自忖:“那马素质惊人,不是寻常人家能有。马上那厮来头不小,说什么都不可轻易饶他去。” 又追一阵,紫黑马慌不择路,地势逐渐起伏起来,双方的距离也渐渐缩小。赵当世又想:“是了。那马虽骏,却是养尊处优惯了,不适应这种不平地形,没吃过苦,耐力也不行了。”如此一思,更坚信马上骑士大有文章。 前边那骑士显然也发觉有些不妙,一边不住催马,一边尽挑些弯道曲径,意欲以此甩掉追兵。可赵当世已下定决心一追到底,半分退意也无。他流寇出身,连续一两百里的路也赶过,身体早已适应了颠簸,越追反倒精神越好。 两骑信马由缰,前后奔驰至夕,都不知跑了多久、离蟠龙溪多远,终究是那紫黑马脾气差,忍受不住,焦躁起来,开始原地疯狂跳跃。那骑士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极力安抚无效,正想下马,那紫黑马却赌气般将身子一挺,将那没防备的骑士直接甩了下来。 这一甩可要了命,不远便是山崖,那骑士在地上滚了几圈,意识模糊,忘了山崖所在,一个不小心竟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赵当世大惊下马,走到崖边一看,那骑士已然躺在坡底,其时红日西沉,坡面朝东,瞧不清那人死活。赵当世不打算一走了之,就牵着两匹马,沿着小路走下山坡探看。 坡面不是特别陡,坡上也有好些灌木树枝,那骑士的外衣被撕扯地破破烂烂,但好在这样,他的性命当无大碍。 赵当世站在他边上想道:“眼下天将黑了,得先找个地方过夜。周文赫老道,不会离开蟠龙溪。等天明了再去寻他们。”瞥了眼那骑士,“得把他也带上,醒了好问问来路。” 然而一将那骑士扶起,却总感有些不对劲:“这人怎么如此轻盈?”那骑士一路跌下来,挂拉拖带,头上戴的幕离竟是未掉,依旧遮着面庞。按理想,此人胆敢一追六,不说是郝摇旗那般的大汉,也得是个精壮的,怎么拎起来手感倒似个小姑娘般?不过夜幕即将闭合,赵当世急于寻觅栖身处,没再多想。将那骑士放在马上驮了,牵马离开。 所幸运气甚佳,很快便找到个不深的洞穴。穴口不远还有火堆灰烬,想来往日里此地应是本地猎户的休憩所。 多年的打熬令赵当世的野外生存能力得到了极大的锻炼。他拾了些干柴,用随身携带的松明点了篝火,还外出逮了一只野雉拔了毛洗干净架在火上烤。坐骑鞍鞯旁有水袋,赵当世自己喝了两大口,想到那兀自昏迷不醒的骑士,就拿过去想给他喝点。 赵当世将他抱到篝火边上,顺手撩开遮面的黑幕,这一下,反将他吓了一跳。在跳动火焰的映照下,迎入眼帘的不是如先猜想那般是个糙汉脸,与之相反,居然是一张少女秀气清丽的鹅蛋脸。 借着火光,赵当世瞪圆了双眼傻傻看着这张出人意料的面庞,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要干些什么,“这,这……” 好容易缓过神来,疑问潮涌而来:“这少女是谁,又为何追踪我?” 这少女看上去年龄不大,顶多十六七。赵当世注意到,她的皮肤很光滑,在当今时节,这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特征:此女家中非官即富。不提那些满脸痘斑、肤如树皮的普通民女,就是那日在闯营让大家为之惊艳的邢夫人,脸上也免不得有些风霜痕迹。成长至今,在他的印象中,此女的皮肤只怕仅有久居深闺、极重保养的马张氏可媲美。 赵当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瞧了瞧那张脸,只觉虽不比马张氏成熟妩媚、风情万种,也自有一番俏皮可爱的朝气。尤其是现在她眉头微蹙、小嘴轻嘟的表情,更是惹人怜爱。 同时思及周文赫倘若得知自己一路心神不宁、如临大敌到头来是为了防备这个小姑娘,不知该会有怎样的表情,赵当世便忍俊不禁。 也不知是掀开了黑幕照到了光还是被飘来的烤肉香味所吸引,那少女先是紧紧皱了皱眉,而后舒展,紧接着嘴角啜嚅片刻,眼睑也慢慢打开。 卜一见到近在咫尺的赵当世,那少女“哇”一声叫了出来,下意识挣扎起来想继续跑。只是滚落山坡时,腰间有地方被荆蔓钩破,这时用力过猛,伤口被扯开,刺痛入髓,又“啊”一声坐倒在地。 “你有伤在身,切勿乱动。”赵当世也不管她对自己有多抗拒,仗着力大,一把将她稳稳按住。 那少女扭了两下,自觉扳不过赵当世,也安分了下来,明媚的大眼中带着些恐惧:“你想做什么?” 赵当世置之不理,反问:“你先说,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不公平!”那少女小嘴一扁,“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两个!” 赵当世哑然失笑,哄道:“好,是我不对。你只需说出名字便可。” “我为什么要回答?”如果不是在战场上面对敌人,赵当世对人一向很和善,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他态度温蔼,那少女胆气稍壮。 “这小妮子不怕生,还有些刁蛮。”赵当世暗想,嘴上道:“这里蛮荒深谷、四野无人,只有咱俩相依为命。既然是共患难的伙伴,互通姓名不算过分吧?” 那少女撇撇嘴,嗔道:“谁要和你相依为命。若非你一意追我,我也不会摔下……哎呦,好疼……” “哪里疼?”见对方表情痛苦,赵当世反射性地关心道,并将头伸了过去,“我对外伤有些心得,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便觉额头被点开,抬首看去,那少女竟有些羞赧,伴着忽明忽暗的焰火,一张小脸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不,不必了。小伤罢了,我自己有药,会敷。”她推辞着,拿手在入神的赵当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赵当世回神过来,忙解释:“没,没啥。唉,是我不对,害你受苦。不过话说回来,不是你鬼鬼祟祟在先,我也不会追你。”停了停,“你为何跟踪我?” 那少女脸色登时大红,有些气急道:“我哪有跟踪你。只是恰好顺路罢了。你这一伙凶神恶煞的又不似好人,我怕给瞧见,当然要隐蔽了!”初始她还有些慌乱,说到后来,自觉越说越有理,最后已是理直气壮。 赵当世也懒得戳穿她的谎言,打个哈哈,把手往脑后一枕,靠在穴壁上问道:“你饿不饿?” “饿……”那女子本还想硬气几分说不,但着实拗不过暗地里咕咕直叫唤的肚子,小嘴一扁,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只当没瞧见,眯着眼朝篝火上已被烤得油水四溢的野雉肉指了指:“想不想吃?” “想……”赵当世烘烤技艺高超,那野雉肉已熟了七八分,四溢的肉香充斥着整个洞穴,闻之生津,那少女被追了一下午,枵腹难忍,着实无法抵挡这美食的诱惑。 赵当世“嘻”一声,不等那少女反应,一把将野雉肉从架上抄下,在那少女面前摇了摇,又嗅了嗅,做出一副痴态:“好香,好想吃。”又觑到那少女希冀满怀的模样,补充一句,“我也不是那种吃独食的人。你把名字告诉我,咱俩交个朋友,我便将这烤肉与你共享。” 那少女终究年纪小,经受不住赵当世一系列的威逼利诱,稍作沉吟,抿嘴道:“好吧,你说话算数?” “大丈夫一言九鼎!” 那少女灵眸闪动,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覃施路。”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1活水(三) 覃奇勋有三子一女,长子覃进孝,次子早夭,幺子尚幼,现下与赵当世围坐篝火边的就是他唯一的女儿,覃施路。 覃施路,名源施南忠路,比大哥小了十多岁,今年不过十六。但她自小读书,又兼修武艺,所以瞧上去,比同龄女孩多了几分睿智稳健。只是在比她年长,且深谙世事的赵当世面前,才彻彻底底成了个只懂耍横玩赖的小女孩。 赵当世长相俊朗,身材高大,又因戎马多年,眉宇中更是透着一股子的果决坚毅。外形不赖,加之语言诙谐,不一小会儿,覃施路对他就已亲近多了。问出了名字,覃施路顾忌少了许多,赵当世又问了她诸如为何女扮男装、尾随众骑等等后,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原来她生性外向,其母却掌管严厉,少许她外出走动,时间一长,忍受不住,就偷偷溜出去。头前几次都很顺利,岂料一朝露馅,被逮个正着,其母大怒,关了她近一个月禁闭。数日前,她才被放出,偶然间听得父亲与兄长谈话,里头似对一个人物颇为看重。在她十余年的印象中,父兄称雄一方,极少赞誉他人,话里头这姓赵的便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再加之闷了一个月百无聊赖,心痒难耐下,她故技重施,趁人不注意,尾随父兄而出。 本以为他们只在忠路一带活动,孰料一路追随,直跟到忠州地面。途中她数次萌生退意,但都被天性打败。到了聚云寺,行踪却给大哥覃进孝发现。覃进孝怜惜她,瞒着父亲放她入寺。她才得以目睹赵当世真容。 但凡妙龄少女,多少会对英雄人物心驰神往。覃施路长于将门,对军旅兵戈耳濡目染,此念更盛。先见赵当世英武不凡,已有三分合意,后见他只身入寺、智斗巨汉、对父兄进退有礼,更添喜欢。 及双方告辞,她兴之所至,便撇下父兄,独追赵当世。虽想见,却害羞;虽害羞,却不想离去。就这般纠结着追了一阵,眼见离忠州愈来愈远,本想到了蟠龙溪就回,岂料周文赫猝起发难,只得夺路狂逃。接下来的事,便不必说了。 当然,对于自己的小心思,她还是竭力隐藏,赵当世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微笑着听她讲完。说到最后,她抽冷子道:“原以为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不料反是个蛮不讲理的恶霸!” 赵当世苦笑不得:“我给你吃肉,怎生又成了恶霸?” 覃施路撕了一块野雉肉细细嚼着,道:“你就是。只不过念在你还有心将肉给我,我还是原谅你啦。” 她轻嗔薄怒间,双颊泛起潮红,双唇更是艳如樱桃,赵当世胸口一热,暗忖:“有此佳人相伴,这一夜耽误也是值得!”如此想着,笑着说道:“那可谢谢你。但是,你瞒着母亲出来这两天,她想必已经发现了。你怎么办?” 提到“母亲”,覃施路忽地担忧起来,肉也不吃了,秀眉深蹙道:“我出来第二日怕是已经露馅。多一日,少一日结果都一般。”转念一想,脸色立缓,“倒不如在外多玩几日,也不枉此行。” 赵当世续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孤零零在外边,不怕被坏人欺负?” 覃施路嘴角一扬:“这倒不用你担心。我一个人跑出来十几次,也有几次碰上坏人。可都给我三拳两脚打跑了。在这一带,只有爹爹和大哥能胜我。” 白日里蟠龙溪畔,周文赫等五人皆为赵营中精锐,细心设伏,打个出其不意,却还是给她逃了去。这份武艺和机灵,也只有身为忠路覃氏嫡女的覃施路才能拥有。赵当世合计,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轻易将这个看似纤弱的少女制服。 正自想间,忽闻覃施路幽幽道:“没想到这次竟然栽在你的手里,你还真是,还真是……”接下来“还真是”什么,她却迟疑不说,而是怔怔盯着火焰出神。 “我有个好玩的去处。你想不想去?”赵当世突然道。 “哪里?”覃施路闻言抬头,直盯着赵当世,眼波流转。两人对目,赵当世竟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丑恶。 对于赵当世来说,现在放在首要的永远是赵营的利益,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形象或是儿女情长。与覃奇勋聊得投机是一码事,保证赵营不会被欺诈是另一码事。言清行浊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能把覃奇勋的爱女抓在手里,势必能取得双方间的主动。 覃施路自己游荡在外,将之带入营中后,只要做到严格把控消息,覃奇勋未必便能猜到女儿会在自己手里,只会认为她畏惧家法,依旧在外头漂泊,如此,于双方合作的关系并不会产生什么消极影响。一旦局势稳定下来,赵当世自会偷偷送覃施路回家。对方毕竟只是个半大丫头,以她为挡箭牌于情于理都非大丈夫所为,只有到最紧要时刻才会考虑。 赵当世打定了主意,故作轻描淡写道:“赵营你要不要去?” “赵营是什么地方?”覃施路手托双腮,怔怔地望着赵当世,“好玩吗?” “可好玩了。”赵当世嘴角一扬,开始天花乱坠地描述赵营中的种种好处,直讲到口干舌燥,却见覃施路并未多少动容,心中叫苦:“糟了。这丫头生在将门,我赵营尽是些个兵甲器械、马匹勇士,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稀奇?只可惜她又是个女子,否则倒能以美色诱之……” 他一边担心,一边绞尽脑汁搜括记忆中赵营中的珍贵物什,心中已经开始做准备一旦覃施路拒绝,就用强的。他心怀鬼胎,两眼不自觉地瞟向对方,恰好撞上覃施路的目光,勉强一笑,以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起伏。却见覃施路转看火焰,拿着一根木棍拨弄着篝火边上的灰烬道:“赵大哥,你若应允一事,我便跟你去。” 赵当世忙道:“你尽管说。” 覃施路粲然一笑,将木棍扔到火里,说道:“你答应我,到了赵营,在和我比一比骑马,看是我的阿紫厉害还是你的黄马厉害,如何?” 看着她纯真烂漫的模样,赵当世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自责,他心道:“这小姑娘清纯无辜,将她搅入这种事实是不该,但如果纵她去了,日后生变,免不得又要遗恨终生。”左思右想,久久定计不下。踌躇间,两人各自沉默无言,小小山洞内,只闻“噼噼啪啪”的草木焚烧声。 久之,终究还是公事占了上风,赵当世狠了狠心,道:“就依你,到了赵营,咱俩再比过。不过你可得有所预备,切莫又输了哭起鼻子。” 覃施路听他答应,欢悦非常,一张小脸便如芙蓉初放,观之令人心旌神摇,她清了清嗓子,学做赵当世声音,粗粗道:“你也可得做好准备,否则到时候是欲哭无泪。”言毕,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赵当世心中一动,微微低首,只顾瞧着篝火,言不由衷道:“那是,那是……” 次日清晨,二人踩熄篝火,吃了些干粮,出洞骑马,回去蟠龙溪。周文赫等人果未走远,一直在溪流两侧徘徊,望见赵当世,一股脑地围拢上来。但见其人若无其事,正与一妙龄少女说说笑笑,惊愕的眼都直了。 覃施路的来历他们不知道,但她所骑那匹紫黑马,可显眼得紧。原来己方五个自谓精勇的汉子拿之不下的,却是个小小女孩。周文赫登时脸上犯热,其余四个见势,亦是好生羞赧。 “都指挥,这……”周文赫怏怏不乐地跟在赵当世身后,郁闷了近十里,终于忍不住出言相问。很明显,昨日在蟠龙溪遭遇的“把点儿”就是这个少女。可只隔一夜,赵当世怎么就与她化敌为友,如此热络起来? 赵当世在马上扭头,见他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好笑,但言:“她叫阿路,是我的朋友。别看她年纪小,却有名师指点,手段了得,我也不是对手。她这次来寻我,不想过多人知晓,你等回营后务必低调,不要提起她来。” 这时覃施路又带上了幕离,从外头瞧去,分不清男女。赵当世话中口气,不想再透露此女消息,周文赫唯唯以应,不敢再问。又听他说“我也不是对手” ,总算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对方不过是个少女,击败了自己,按理说这口气不能不出。但就因为是女子,他周文赫若是一再不依不饶,反倒失了男子气概,未免引起旁人鄙夷。他转念再想,反正此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自己与四个弟兄不声张,别人又怎知蟠龙溪边之事?如此思来,方才渐渐释怀。 赵当世不从原路返回,挑了条稍远点的道路。路上哨卡与来时一样,对他们轻松放行,唯独对幕离遮面的覃施路有些起疑。不过覃施路也是行走江湖多次,自有对付,摸出几两碎银,随意就将哨卡打发了。待一众人回到赵营,已是正月初七。 赵当世先差了两个体己人将覃施路暂送中营后司安置,再召侯、徐二人相见。侯大贵与徐珲见他无恙,各自安心欢悦。营中知道赵当世外出的本便寥寥,他俩又严格把风,故而营中运转一切如旧,并未生出什么波澜。只有昨日梁山涂家又一次差人央求放归涂原,他俩依着之前赵当世的吩咐,打发了事。 涂原年逾耳顺,富有计略,然而在甘棠铺走之不及,为侯大贵所俘。他是梁山县的主心骨,杀了他势必激起梁山极大仇恨,不划算。似他这种硕德耆宿又不可能招降,所以还是看押着为上。赵当世怕他有闪失,死在军中,故而日供三餐,都是上好膳食给予,也不戴镣铐,还有专人服侍。好在他想得开,并不做什么过激之事,每日吃喝寝卧如常,加之身体健壮,无甚碍处,只是终日不发一语,却也在情理之中。 赵当世归营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转移,上下忙碌起来,开始聚集粮秣、兵甲、器械等等装车,自正月初九,各地人马开始陆续撤入达州。 这期间,赵当世心念覃施路,百忙里抽出空隙前往中营后司探望。才到后司驻地,最先迎出来的不是把总王来兴,而是马张氏。 说起来也有大半月没见她了,赵当世走到近前问候:“多日不见,夫人可还安好?” “承赵爷挂念,奴家身子无碍,只是,只是染了病……”她今日穿了件素色罗裙,外包一件紧身小袄,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寒风轻飚中,她双颊微微泛红,虽未施胭脂,却比胭脂更令人心怡。 赵当世听她话里矛盾,问道:“染病?” “嗯。”马张氏轻应一声,似有些羞涩,小脸蛋儿不自觉往袄领缩了缩,“是心病。” 赵当世愣了愣神:“什么心病?” 马张氏忽地满脸飞红,似嗔非嗔瞧了赵当世一眼,娇怯怯嘟囔道:“赵爷明明知道,还故意问奴家,好瞧奴家笑话。” 赵当世苦笑道:“我实不知情,若夫人之病因我而起,能做什么我必不推辞。” “你必不推辞?”马张氏一抬眼,清澈的眸子里灵光闪动。 “请夫人先说。” “唉,赵爷怎么仍是这般称我……”马张氏先是幽怨地喃喃,而后大着胆,走上前,轻轻靠在了赵当世胸前。 “夫人这是……”赵当世吃却一惊,当先转看周围,见不少兵士都放下手中活计,朝这里看来,“这里人多,夫人此举未免,未免有些不妥。” 他本想说“有些轻薄”,但终是说不出口,手上一使劲,将马张氏推离两步。 马张氏不防他如此动作,又气又恼,几滴晶莹的泪珠霎时间就滚落出来,她一面啜泣,一面道:“你手也摸了,抱也抱了,到头来却要将我一把踢开。我舍了姓马的,不顾艰难跟你到这里,图个什么?你当真对我一点情义也没有吗?” 赵当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哭,马张氏一哭,他心立时就软了,靠过去柔声道:“别哭了,是我不对,请夫人见谅。” 马张氏泣道:“姓马的至今杳无音讯,自是抛弃了我。我早便不是什么夫人了,只怕他早就拟好了休书,只要我一出现就将道儿划清,他这人,他这人,我最是了解……”说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2活水(四) 当下马张氏哭得梨花带雨,赵当世苦劝无效,但见她楚楚可怜模样,心热间就将她一把揽在怀中。 马张氏小声惊呼,又带着几分喜悦,乘势也搂紧了他。她用头摩挲赵当世宽厚的胸膛,渐渐止息哭泣,似怪非怪:“既是众人面前,你怎么又轻薄奴家。”声音极尽娇糯甜柔,有若童音。 赵当世美玉在怀,只觉触碰处无不是柔软如絮,已是神摇意夺,自责道:“是了,是了,我不该如此。” 正欲放手,马张氏“嗯啊”一声娇'喘,将身子贴得更紧道:“不,我要你抱紧我,永远都不撒手。”两人此刻均感对方身热似火,若非睽睽众目下,只怕就要入帐缠绵。 马张氏续道:“我要你答允我一件事。” 赵当世细嗅幽香扑鼻,已然神魂飘荡,道:“你说。” 马张氏甜甜一笑:“从今往后,别人面前另说,只你我二人时,不准叫我什么夫人,要叫妙白儿。” 赵当世心想:“马乾的休书就在我手中,他那边实质上已经不把这张妙白视作家人。她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随我漂泊,不过是想要个依靠,我便收了她,也没什么不妥的。”如此想通,温声道:“妙白儿,今后你便是我的妙白儿。” 张妙白闻之,喜不自禁,更添幸福,又娇嗔几声,恨不能现在就与赵当世寻地温存一番。 便在此时,忽有一声传至:“赵大哥!” 这清若银铃的声线顿时将赵当世从温柔乡中抽出,他放开张妙白,急视那人,可不就是覃施路,如今正红着脸,怔怔地看向这里。 与她共来的还有王来兴,亦是面红耳赤,不敢直视赵、张二人。 外人到来,张妙白整了整衣衫,接着对赵当世与王来兴分别福了一福,乜视覃施路一眼,施施然而去。 王来兴等她行远,走上前来锁眉道:“当哥儿,你怎么和她混在一起。”张妙白的做派,他耳闻目见,又因为后司长官,平日里更是多与这个女人打交道,深知其能。他自从独领一司后,心智成熟的很快,自我主张也多了起来,现下见此光景,心里开始担心一向正直不阿的赵当世会被狐媚之术所迷惑。 他面有不悦,仍顾忌自己这个大哥面子,不再继续说下去。赵当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微红着脸,半晌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覃施路,她也是神情复杂,不肯挪到自己面前。 几人都在尴尬,一个破锣嗓子冷不丁飞了出来:“哎呀,都指挥大驾到临,属下未克远迎,罪过罪过!”不用看人也知,定是何可畏到了。 何可畏自辅佐王来兴坚守大获山后,自知在营中站稳了脚跟,这段时间来端的是意气风发。前些日子整编军队,他又带领一帮各地投诚的文士儒生大大出力,立了不小功绩,赵当世因此实事求是当众表扬了他,他便俨然成为了赵营中文臣第一人。除了侯大贵等少数几名高级军官外,营中兵将都开始对他恭敬有加,尊称一句“何先生”。 早前任职官府中,何可畏是下吏中的下吏,不要说差遣别人,衙门里只要有官身的,哪个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同僚小吏,欺他形单影只,也合起伙作弄他。反观现在,名义上他依然只是王来兴的副贰,但实质上,他已经成为了营中文士的头领。赵当世入川以来,各地搜罗强迫,积累至今,后司中亦攒了有个一二十人的儒生文人。这些人虽大多才不堪用、品行不端,可好歹识字会使笔墨,这些活,是那些武夫们万万比不上的。凭借这一点,何可畏开始逐渐插手军务,就说之前整编军队一事,若无他居中统筹,任命文员编籍造册,是绝不可能进展如此神速的。 赵当世深知其中关窍,一方面庆幸于自己坚持网罗文士的计划产生好的效果,一方面也开始隐隐担心营中文士团体内何可畏一家独大。看来有必要再提拔一人,不说与何可畏分庭抗礼,也得暗中作为掣肘牵制。 君王权术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慢慢磨练滋生的。赵当世身在其中,自不知自我的逐渐蜕变。眼下倚仗何可畏的地方还多,对他便也亲切些许,挤出个微笑道:“何先生,几日不见,倒是更显年轻啦。” 何可畏弯着腰,偏头摆手道:“老身子老骨,和‘年轻’二字全搭不上界喽。只是见都指挥到来,喜从心生,容光焕发罢了。” “哎,都是老相识了,整那一套繁文缛节作甚?许久没来后司,今日特来看看。”赵当世说着边走。幸亏这姓何的出面,否则气氛还真难活络起来。 走了一阵,赵当世偷眼看到覃施路闷声不响远远跟在后面,有些懊丧,悄悄招近王来兴道:“你去陪陪她。不要让她不开心了。这里让何先生作陪即可。”王来兴与覃施路年纪差不多,他俩相伴,当不至于寂寞。 赵当世吩咐完,朗声道:“王把总,你事务繁忙,不劳多陪。有什么事我问何主簿便可。”王来兴应命而去,领着覃施路转向他处。覃施路走时,不时回望赵当世,赵当世心中有些惆怅,狠心不顾。 何可畏不明内情,在他听来,赵当世打发把总,只要自己相随左右,那是大大的恩荣,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路引着赵当世,不断介绍讲述,煞是卖力。可赵当世神不思属,唯点头敷衍而已。 走到一处院落,院内有几个人站立,一众的文士打扮。只是有的一袭白衫上尽是油垢污渍,有的无衣可穿、以寻常服饰代替,头上却文绉绉还戴着个方巾,大有不伦不类之感,也可一管窥之在赵营中这些文士的地位有多低、待遇有多差。 这些文士赶忙迎上来,先拜赵当世,后拜何可畏。赵当世发现,拜他时,其等眼中多是畏惧恐慌,而拜何可畏时,却多了几分服气。 赵当世指着这几个落魄的文士,对何可畏道:“你掌管后司,怎么都不让这些先生过的好些?我营中素来尊敬读书人,你这般行事,传扬出去,还有读书人投我营吗?” 何可畏躬身道:“都使教训的是。只是属下久处明廷官场,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感同身受。明廷积弊,始于党争,属下既明此理,自不敢重蹈覆辙,使文士待遇跃居诸位军爷之上。我等文员,平时做事,最多动动口,动动手指,无需费什么气力,所以粮秣省下,专供给营中健儿在阵上多杀敌寇。” 他此话柔中带刚,轻轻将赵当世的责骂顶了回去,倒与以往一贯的阿谀拍马作风大相枘凿。赵当世明白,这些文士都是他的下属,在下属面前,自不能一意曲意逢迎,否则将会招致下属的鄙视。 赵当世听他顶撞,有些不快,但扫眼瞥见他眼中带有哀求之色,便不再折他面子,点头道:“你所言甚是。只是营中粮秣尚足,不必如此节俭。便调一些布匹、米粮过来也无妨。先生们为我赵营鞠躬尽瘁,日后还有大事要干,当先的身体要紧。” 何可畏连连称是,给几个文士使个眼色,他们也开始歌功颂德起来。 赵当世笑了笑,举步待走,不防门外走进一人,有些面熟,却是中营左司白蛟龙属下百总何师会。 何师会乍见赵当世,先是一惊,而后窘迫道:“卑职,见过,见过都指挥。”说是拜见,左右手反向身后藏去,一副扭扭捏捏作态,极不自然。 赵当世双眉微聚:“你身后是什么?” 反正掩饰不住,何师会也只能将手中事物提到前面。原来他左手一小坛酒,右手拎着一节熟羊腿。 “咦?你知道我要来,还特地备下了酒菜?”赵当世看似调笑,眼神锐利如刀,逼视何师会抬不起头来。 何可畏则不禁气窒,心中不住叫苦。他闻赵当世突来,情急下忘了与这何师会相约一事,这下可真是撞进阎王怀里了。 “卑职,卑职……”何师会想要辩解,但他方寸已乱,仓促间怎能想出什么好的借口,又想起军中颁布的军法之严,惶恐下抛了酒肉,“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卑职知错了,卑职知错了!” 赵当世昂首而立,面若寒霜,冷冷道:“你一个外司军官,没有通令就擅出驻地,还藐视军法,私带酒水,罪已当斩。念在你多有战功,快将事情始末原本道来,其中若有可原之处,我会考虑对你减免刑罚。” 何师会命在一线,无暇细思,将脑袋磕的“砰砰”直响,颤声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原来白蛟龙自当了中营左司把总后,因与侯大贵等宿将不熟,深感孤立,一次无意间与何可畏交谈,两人相见恨晚。何可畏虽渐掌文事,但没有武力作为后盾,委实难以安心。而白蛟龙身在中营,怕受营中老人欺侮排挤,也想联络外援。刚好何可畏掌管中营后勤调配,若与他搭上线,往后军械粮秣自不用愁。赶巧了左司手下百总何师会与何可畏是同乡,白蛟龙就暗中让他拜了何可畏为叔父,算是两方正式携手。这日,何师会正是受了白蛟龙指派,带来酒肉与何可畏联络感情。 事情上升到把总级别,赵当世也不好当场发作,他厉声呼叱:“你个贼子,自当罪便是,还胡口攀咬,陷何主簿、白把总于不义,怎能容你!”一声喝断,院外几名巡逻兵士闪入,听赵当世命令,立刻执拿何师会。 何师会瘫软如泥,口中哀呼:“这确实是白把总与何主簿的主意。卑职不过奉命而行,都指挥明鉴!” 赵当世不听他过多辨称,以目示意兵士,兵士们拿抹布堵了他嘴,他兀自“呜呜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目前即将开拔行军,赵营一切以安稳为上。事关白蛟龙与何可畏,赵当世自会拿捏轻重。何师会百总一个,慌乱间怎会想到如此复杂的情节,十有八九说的是实情。可这二人皆为营中骨干,听何师会一面之词,图一时爽快惩治他们,一来不能服众,二来于未来发展不利。如今上策当是立斩何师会,借以敲山震虎,提醒白、何二人洁身自好,同时安插人手,监视他们,再有举动,拿得确凿证据,军法不迟。 何师会被拖走后,赵当世转视何可畏,发觉对方唇无血色、脸色煞白,好声安慰道:“何先生勿虑。你对赵营忠贞不二,这种宵小之言,我全不放心上。营中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有些心怀鬼胎之辈想借着先生牟取利益,先生日后可要多留一份心眼,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 何可畏何等精明,岂听不出赵当世言下之意,肃手而立,涔涔汗下,一个劲儿点头道:“是,是,属下知晓了。”此刻他威风全无,被打回了原形,缩头缩脑,甚是猥琐。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3借刀(一) 准备十日,这日天清云淡,正好出发。 军队开拔前,何师会被押上高坛,当着全军军将的面,细数罪过,斩首祭旗。全军见军法严峻如此,气氛为之一肃,何师会被斩前,偌大校场上,数千人无一声响,直到鬼头刀落下,方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白蛟龙面色微沉,阴云密布;何可畏胆战心惊,目不敢视。 此事告一段落,赵当世不愿深究。祭旗毕了,全军次第开拔。 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施州卫,取道梁山县、万县之间,从武宁镇过大江。涂原软禁军中,梁山县人马投鼠忌器,不敢动作。万县谭弘小规模骚扰两次,但终归势单力孤,无法阻碍赵营。 全军在江南重新整队集结,而后直驱剑南长官司。有明一代,“土司皆不许立城”,施州卫所属土官“俱各寨居”而已,仅仅施州卫指挥使司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筑有城池。 剑南长官司兵力薄弱,不敢野战,徐珲率领前营攻寨,先推出数门虎蹲炮向寨内'射了两轮,顿使寨内上下混乱恐惧,而后集中兵力,主攻西南。晌午刚过,剑南司已破。 赵当世在剑南司稍作休整,次日一早,兵士便报有人求见。 来人自称覃奇勋的二弟覃奇策,赵当世观他样貌,眉目间的确与覃奇勋父子有些相似,又见他出示信物,再无怀疑,与之密议。那覃奇策谈完事,便告辞而去,与他同来的还有十余人,都留在军中不走。赵当世着人给他们换了衣服,尽皆编在行伍内。 覃奇策走后一日,忽闻一枝兵马自南而来,旗上大书“忠路宣慰使覃”,乃是覃进孝亲自引兵到了。 赵当世着侯大贵带兵出战,两下略一交锋,覃进孝就不支而走,侯大贵知道底细,也装模作样追击一阵,回来满口胡吹,言说大战一场,杀伤甚多。赵当世与他配合默契,赞赏几句,严令全军戒备。 赵营在川中动静很大,施州卫也有所听闻,不意此番悍然入寇,指挥使邓宗震着实惊诧。自己这个施州卫土地贫瘠,远非善地,这赵营放着好好的川中不待,跑这儿折腾啥。 忠路覃氏的使者是覃奇勋的三弟覃奇功,他带来了剑南长官司失陷的消息,同时还说忠路正苦苦抵御来犯之敌,希望指挥使尽快发兵援助。这一下邓宗震倒犯了难,千叹万叹,心道这赵营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这个节骨眼上来了。 去岁陕豫地方平寇事急,前任湖广巡抚唐晖不断向各地土司卫所摊派兵力,要求助战,时至今日,湖广可调动的一万八千余机动兵力中倒有大半来自湖广各地土司,其中又以施州、镇筸等地出兵尤多。之前湖广巡按余应桂曾征调施州兵三千余专门临时守卫承天府钟祥的显陵,以免遭贼盗掘。这当口新巡抚王梦尹都上任了,还没有遣兵回来的打算,反而从中又调拨出两千人分守襄阳等地。 施州卫人口不多,凑出三千人精壮已属不易,眼下赵营又大举来犯,真可谓是雪上加霜。 邓宗震手下人手不足,而在这施州卫中向来是施南、容美、散毛、忠建、忠路五家最有发言权,现在全卫受到威胁,他独木难支,最先想到的,还是一如既往,去请这五位大土司家族的家主同商对策。 除了覃奇勋现在前线御敌,只派了三弟覃奇功代表外,其余四地土司均在两日内赶到了施州卫。这四土司中,又以施南宣抚司与容美宣抚司两家实力最强,因而邓宗震主要的商议对象是施南宣抚使覃福以及容美宣抚使田玄。 这二人表现又迥异:覃福焦虑,田玄恬淡。 覃福自不必说,赵营若攻灭了忠路,下一步就得进入他下辖的忠孝、金峒等地安抚司,他退敌的心思比谁都强烈;田玄则恰恰相反,容美宣抚司地处施州卫最东段,与荆州府、岳州府毗邻,在众土司中距离赵营最远。此外,因为与汉人比邻而居,自其父田楚产以来,倾慕汉家文化,汉化很深,田玄本人就很有诗名,其子田甘霖弱冠便补长阳县博士弟子员,几与汉家门楣无异。因着这个原因,容美田氏对施州卫内其余的土司都不太看的上眼,关系也淡,此次若不是邓宗震一再恳求,田玄是不太愿意前来的。 会上,覃福喧宾夺主,视邓宗震为无物,一再要求各土司出兵抗战,忠建宣抚使田京与覃福是亲家,也赞成附和。忠路代表覃奇功当然也是极力怂恿进兵,散毛宣抚使是个没主见的,眼见五家中三家都已表态,力主出击,亦不反对。剩下田玄一个,只是安然品茶不发一语。 覃福早瞧田玄不顺眼,认为他刻意与汉人亲近,忘了根本,只是碍着容美势力不俗,田玄又较为年长,好歹忍着不发作,此刻姓田的又开始装模作样,他心中不忿,怪里怪气道:“田世兄,邓指挥召咱们来此,可不是品茶赏花的。小弟家中有些好茶,世兄爱好,我过两日着人给你送去。” 邓宗震也心急,知道这个田玄脾气古怪,素与覃福等不对付,好声劝道:“默颠公,赵营那边你意下如何?” 默颠,是田玄的自号。 堂上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自己这里,田玄慢慢放下茶碗,连连摇头。 覃福大为不快,强忍怒意道:“田世兄有话直说,我几个都是粗人,悟不出你暗示的玄机。” 田玄接着他的话反问一句:“若说出兵,在下倒想问问,你施南还能出多少人马?” 出境作战的三千人中,施南、容美二个宣抚司出力最多,其中属于施南的就有一千余,实在是精锐尽出。但覃福不愿在田玄面前落了下风,咬了咬牙,硬声道:“紧巴紧巴,二千人还是出得起的!”话虽硬朗,可中气不足。施南本部加上辖下忠孝、东乡五路、金峒三地,总人口不过八千余,要从剩下六千人中再择两千兵出来,怕是连少年、老者都算上才够。 田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信,摇首道:“那我容美可没你施南这般大的能耐。”继而转问其余人道:“诸位手下,尚有多少兵丁?” 田京等知他话中之意,各自沉默不答。纵如覃福所言,往死里征召,总还能凑出些人马,可一来这勉强凑出来的人少经战事,战斗力不行,二来就算可以一战,这些人却是各土司唯一的家底。与赵营斗无论胜败,势必伤了元气。要知道,赵营并非施州卫诸路土司仅有的对手,岳北、永顺乃至石砫等地的外家土司,无不对施州虎视眈眈,一旦施州男丁折尽,怕是不等赵营扫荡过来,自家倒先给外地土司吞并了。 邓宗震觉他所言有理,恭敬道:“田公所虑极是。敢问可有什么主意,既能保我各路子弟,又能退却贼兵?” 田玄悠悠道:“主意是有,但恐各位不答应。” 邓宗震迫切道:“这个不妨,说出来,大伙儿一并参详参详。” 田玄收了晏然的表情,神色一肃道:“在下的主张,是向西,求援于石砫,向东,求援于周都司。得他二方助力,我等击退赵营不难。”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覃福首先冷笑:“我道田世兄睿智,想出什么神机妙计,原来是这等下策,田世兄想是茶喝多了,老糊涂吧!” 不止覃福,田京、覃奇功以及散毛宣抚使都明显强烈抵制这个提议。他们与田玄不同,汉化不深,乡土观念极重,生平最怕的就是外人插手本地事务。以明廷之权威行“改土归流”政策,将世袭的土司改为流官,尚自遭到各地激烈抵抗,田玄不过个小小宣抚使,竟也敢当众说出这种话来。若非他年高德劭,只怕在场众人就要一拥而上,痛打他一顿。 田京圭愤道:“咱们生死之事,不容外人染指,就算与赵营玉石俱焚,也不许那些蛮獠踏入我境一步!” 施州卫在诸路土司中算是比较开化的,相比之下,田京刚提到的周都司周元儒手下两千人,有一千五百辰州兵,五百镇筸兵。这辰州、镇筸两地僻处蛮荒,打仗陷阵的本事人人俱服,可论起开化,就连“同属土人”的施州卫土司也看不上。 覃福应和道:“正是。那辰州、镇筸瘴气之地,人居于彼处,直与走兽无异。作战虽猛,性子也是凶狠难制。找他们来援,即便能驱走赵营,可不就是引狼入室?再想赶走他们,只怕不易。” 覃奇功一听到“石砫”,心头便紧,此刻也乘机说道:“石砫马氏数十年来日夜觊觎我忠路,只因我辈誓死抵抗,方才坚持至今。其白杆兵战力之强、流毒之广,想必诸位心知肚明。”说着,直视田玄,不快道:“真不知默颠公此计,是要救我忠路,还是害我忠路!” 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田玄早有准备,他脸上青白交加片刻即恢复常态:“在下说过,只是提议,办与不办,供诸君自选。”他见众人反应如此强烈,心中扼腕叹息,又是伤心,又是丧气,只想这些人乡土门户之见未免太深,今日再想说服他们已不可能。于是干脆再端起茶碗,自顾自喝起茶来。观其做派,已然自束高阁,不再参与商议。 他一退出,覃福的观点立刻成为了主流。邓宗震原本心向田玄,但他没有实力,觑得群情激昂,自也不敢公然反对。 当下覃福站起举手,高声道:“我施南出二千人!” 田京紧随着站起,同样举手呼道:“我忠建出一千人!” 覃奇功见出兵已成定局,暗自欣喜,不失时机道:“我忠路两千子弟,已在前线与贼寇死战!” 他三人一表态,散毛宣抚使也只能跟着,思忖片刻,道:“我散毛愿出五百人助阵。” 他话毕,众人又将目光聚向田玄。只见田玄缓缓起身,也不与众人说话,径直走向堂外,踏出门槛,方道:“容美力所不及,无人可出。但愿诸位马到成功!”言讫,转身不见。 覃福大怒,对邓宗震道:“这姓田的好生无礼,不把咱们几个放眼里也罢,就连指挥使的面子也拂了!可将他捉回,押在此间,勒令容美出兵!” 邓宗震摇首道:“罢了,罢了。”他自知田玄与汉人交厚,在湖广甚至朝中多有臂助,在施州也是根深叶茂。自己一个小小指挥使,实在无法与之对抗。且其子田甘霖素有才能,贤名在外,即便扣下了田玄,容美宣抚司也未必就俯首帖耳了。 田玄虽触了众怒,但毕竟有些人望,没有理由,胡乱抓他说不过去。邓宗震想息事宁人,单凭覃福,也无可奈何,又恨又怒下,只好对着田玄的背影吐了几口唾液泄愤。 风波过后,余下几人重新坐定计议。此时讨论的,已转到了该如何对抗赵营。 邓宗震先道:“本卫所合上大田所尚有一千五百余人,加上诸位贡献,当有个七千,与赵营不相上下。”想了想又道,“不过听闻那赵营屡历战阵,鲜有败绩,当非寻常贼寇可比,我等新凑之兵,与之强对,胜负且不说,损伤必大,想来这也不是诸位愿见的。” 覃福等人皆称是,众人正想对策,覃奇功献策道:“指挥使,我这里有个主意。” “请讲。” 覃奇功正颜道:“我忠路北端有一山,名曰七药山。山林耸峙,草木深邃。赵营现屯剑南司,若要南下我忠路,或远攻忠孝甚至此间,都得路过七药山,倘能出其不意,胜算极大。”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4借刀(二) 根据忠路方面反馈来的的线报,赵营自从攻下剑南司后因为受到忠路方面不断的骚扰袭击,尚自屯驻在原地未动。邓宗震将破敌希望寄托于七药山伏击战,深恐有利地形为赵营所得,一等各路土兵会合,便连夜催促出发。 各地土兵林林总总,勉强凑集了五千人,暂由覃福长子覃懋楶统制,在拂晓时分抵达七药山。 这些土兵来源庞杂,固然个人勇武突出,但彼此之间很少合作配合,在短时间内要他们做到整齐划一实非易事。是以他们虽到达的早,覃懋楶却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在山麓附近整齐行伍,直到午间,方才粗粗约束。 覃奇勋没有派人会合。他派了个心腹过来,只说忠路人马正在前线牵制敌军,让覃懋楶带人抓紧布阵。 前番摊派兵力支援承天府,忠路并没有出多少人,覃懋楶略微一算,料来其至少能动员千余人的机动力量。而且忠路兵的骁悍以及覃进孝的武勇他早有耳闻,有他们在前打头阵牵制赵营,自己当可安心照原计划行事。 覃懋楶今年已近而立,也是戎马多年,一向深得父亲倚仗。他先赵营一步,夺取了七药山险地,并不放松,一面布置阵地,一面派人往四周哨探,防备赵营突然袭来。 施州兵久历战事,一旦接收到明确任务,便即各司其职,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覃懋楶估计,至多傍晚,七药山阵地就当完全竣工。有这座山作为依托,控扼要道,将赵营阻挡在一隅的目的不难实现。 日头逐渐西斜,覃懋楶坐在小马扎上,开始构思下一步该如何勾引赵营入彀。才想了一小会儿,一个塘兵急急登山,俟近禀报:“有大队敌兵奔至,其数暂时不明。” 这个塘兵话音未了,又有一个塘兵赶至身前,神情间大显焦惧,覃懋楶听他道:“敌兵数目不下五千,已开始抢占山脚各处通路狭道!” 覃懋楶又惊又奇。自己明明慎之又慎,远近不下了许多快马塘兵,按理说二十里外便可知敌动态,怎么如今赵营都到了眼皮子底下,己方才猛然察觉? 他快走两步,向山下看去,果见自山脚到山顶,山腰间几道阵地上的十余面号旗都开始不住招摇。这是向指挥所报告敌袭已到的意思。当下再无疑虑,立刻派人召集各个主要权司、总理商议对策。 权司、总理、中军为施州卫土司中的上品官职,“上则资其辅相,下则任其指挥,非才德兼全莫任其职”,只不过当下时节,各司官职授命任人唯亲,德才什么的全都得让位于血缘亲疏,甚至有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享有高职的事例。而覃懋楶作为施南宣抚使覃福之子,在司中任“护印”一职,更为尊崇。 这些个权司、总理大多因亲得位,鲜有真才实学之人,临战在即,不思御敌之策,反有动摇之心。覃懋楶有经验,先言语几句,自述己方阵地虽还未完工,却胜在临高据险,赵营想要硬攻,也难占便宜,好歹稳住了军心。紧接着再接塘兵令,从中分析赵营具体攻击布划。 根据随后几名塘兵提供的军情,覃懋楶觉察到事有蹊跷。原来赵营不期而至,本可趁着己方阵线不备,猝起发难,抢得先机,可是数千赵营兵马,只顾争夺道路山径,洞窟垭口,夺下后便留兵严守,似无攻山之意。除此之外,塘兵还提到,赵营大概每队携有两副拒马,铁蒺藜、地涩、留客住等物无不计其数,眼下正加紧布置山下,瞧这架势,竟是想围困己军。 想到这一点,覃懋楶顿感不寒而栗。说实话,赵营若是扑山强攻,他并不怕,以他之见,胜负至少五五开。可要是对方围而不打,这就难办了。七药山山陡,不但上山难,下山也着实不易,且不说山上只有区区一点溪流泉水,绝对不够几千人饮用,倘赵营分兵袭击空虚的施州腹地,只此一项,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迟疑,急遣麾下总旗带人火速下山,先攻试探。很快,山下赵营阵中传来响亮的摔钹、唢呐声,旋即浑厚的鼓声“咚咚”震荡开来,想定是两下开始了争斗。 随着两阵清脆的铳响,青白的硝烟上升到了山头,与之共至的还有先遣部队的败讯,连那个带队总旗也中弹而亡。 那总旗是死在郭虎头部的铳下。 此次围困七药山,赵营人马尽数而至。徐珲受命,带领前营主要防御西北,而赵当世与侯大贵则统率中营,正在朝山东进展。 郭虎头初任把总,作为徐珲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自有心好好表现一番,以不负徐珲的举荐与赵当世的期许。 他脖子上的箭创已经好的差不多,同样变好的还有他训导指挥火器队的能力。徐珲将他视为一个可塑之才,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徐珲的孜孜教导。他悟性很好,又肯钻研、求教,在达州休整的那一段时间,一有空,便操持着各类火器或是苦思冥想或是动手操作。在这般努力之下,他如今已然能够熟稔运用火器队投入战场。 达州等地武备虽多,可火药等并不丰裕,所以自从大获山撤退后,赵营已经很少大规模使用火器进行拉锯战。更多的是将火器作为决定性的一击。适才施州兵下山猛攻,郭虎头开始以长牌手抵在前方,后配镋钯、长矛手阻击,拖延一阵,消磨了对方的锐气,待时机成熟,抓住机会,大胆将密集的鸟铳队摆到距敌十五步,放了两排铳,收效果然显著。施州兵总旗被当场打死,剩余的施州兵也溃回山上。 赵营的火器,多为鸟铳,大概有个五百来支,其余还有一些什么鲁密铳、迅雷铳之类的,因数量很少,徐珲并未将之入制。火炮类则以小型佛郎机、虎蹲炮为主,均有五六座。 因有着后世记忆,赵当世对于尚为火绳枪的鸟铳的性能并不是很满意。他曾经让徐珲做过实验,在火器队中挑出装填最为娴熟的几人强加训练,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大约一分钟射出三发弹丸,而要大规模操练火器队全面提升装填射击速度,按照时下赵营所处的客观环境,暂不现实。作为火绳枪,开槽、咬弹、倒药、闭槽、捅实、点火等一系列步骤看似繁杂,实则前人多加钻研,已经无法再精简,要想进一步提升,只能寻求质变。 若能研制出燧发枪,无疑是突破现阶段火器队战斗力瓶颈的有力一招。只可惜,虽然同时代欧洲早研制出多种燧发类火枪,且在十年前,已故南京户部右侍郎毕懋康业已提出名为“自生火铳”的燧发枪的制作思路,但囿于生产成本、条件,并未普及。赵当世一没人才,二无技术,三无材料,故即便有想法,也难以实现。 赵当世对于火器改进的执念,徐珲等并不理解。在他们看来,鸟铳无论射程还是杀伤力乃至于训练周期方面都远胜弓箭,成本更是远远小于各种弩,只有填装麻烦、射速不快的瑕疵,只要运用得当,威力无匹,堪称百兵第一。与其花费人力物力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性能,还不如扩大产量。 徐珲作为火器老手,眼界不是一般人能比,连他都有类似的局限,其他苦哈哈出身的兵士军将更难与赵当世想到一起去。赵当世在嗟叹之余,对于人才的渴求愈加炽热。 这且不提,山上覃懋楶又派兵突了两次,无一例外均是打得灰头土脸。纵然这些施州兵身怀绝技,近战骁勇,但在徐珲的防备下,全然无法顺利贴身肉搏。运用火器队在川中经过大大小小十余仗,徐珲、郭虎头等对于火器的运用已有一定心得,他们将鸟铳手夹杂在镋钯、长矛、叉棍等长兵手中,比例大致三七开,能在缩短射击距离的同时有效抵御意图靠近上来的施州兵,左右翼再配以刀盾手,见机袭击施州兵左右,效果极佳。 几次无果后,山上施州兵的军心有些浮动。覃懋楶虽为覃福之子,可毕竟资历尚浅,风平浪静时大伙儿给覃福个面子,对覃懋楶还是客客气气的,现下形势紧迫,各地权司、总理中一些年纪较大的,就开始不满。 其中有两个阴阳怪气,就埋怨说早不该上这七药山。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设伏七药山本便是各家的共同意见,要怪要不能全怪到施南覃氏头上,然而如今覃懋楶作为统领,有权利也有责任,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不比外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姻亲关系,覃懋楶听着众人指桑骂槐的冷嘲热讽,半是恼怒,半是无奈,不能贸然惩戒,只能好言相劝。 人善被人欺,覃懋楶越是温和对人,那些人就越加叫嚣。在最后一次向西北方面突围失利后,施州兵内部凝聚力开始崩溃,先是有人提议固守待援,而后又有人建议向东,最后甚至还有认为可以暂时投降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阵,有去心,但没去胆。施州兵内各地势力十余股,单凭任何一股独立行动都无济于事,于是大家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被冷落多时的覃懋楶——毕竟他名义上还是一军统制,被他采取的意见,号召力无疑强上许多。 覃懋楶思来想去,感到还是向东'突破这一意见可以尝试。七药山设伏一事已成泡影,形势逆转,当务之急还是保存己方有生力量为主。再派塘兵向东面探了探,了解到东面之敌尚未合拢,便不再迟疑,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小部分继续在西北徐徐拖延,大部队全转向东。 东面是赵当世与侯大贵负责的,他们未曾将这边包围结实倒非又使下什么计策,实在是此地施州兵异常剽悍,而中营又缺乏前营那么多的火器,唯一占优势的马军在山地难以驱驰,故而近战难占上风。 此刻,侯大贵正率军猛攻东山脚施州兵的一处阵地。这里是上下山的一条要道,施州兵的防御布置十分完善,中营前司攻了数次都没有进展。 赵当世的安排,后司守本阵,右司与马军司后备待命,前司与左司轮番进攻。 覃懋楶从西边赶来,从山上观察到了赵当世的布置,立即召集众人,道:“赵贼不知我等已至,尚聚兵攻大道,塘兵有言,左近有小径未失,可差一队人马沿之下山,侧攻赵贼,其仓促间必难抵御,我军便趁其顾此失彼之际从大道突围可也!” 众人惶惶间大多没了主见,闻言皆点头,只是具体到该派哪一支人马下山侧攻,却又全都沉默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侧翼偷袭,为了避免暴露,人数不能多,以轻兵陷阵,一旦赵营兵士重新反应,层层包裹上来,死之必矣。换言之,谁愿意去,谁就是在以自己的性命换大军突围的希望。 军中的权司、总理,绝大多数没有战争经验,靠着关系获官,十分惜命,怎可能让他们舍生取义。覃懋楶见许久无人应答,又见山脚下己方阵地逐渐松动,心急如焚。他与这些尸位素餐者不同,既年轻又有胆勇。时不我待下,气血顿沸,毅然道:“既然诸位不愿去,我去!”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喜。惊讶于覃懋楶竟然如此奋不顾身,喜的是终于有人出来挑头,揽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中有几人假惺惺地劝说了覃懋楶两句,覃懋楶双目圆瞪,厉声道:“为我施州基业,我覃懋楶一条命算得什么!”说到这里,语调忽然转低,有若恳求,“如若各位顺利突围,还请不要责备我父,这七药山的罪责,覃懋楶一人承担。”言罢,再不听众人说些什么,带人离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5借刀(三) 覃懋楶引军忽至,着实打了赵当世个措手不及。 这支施州兵众不过二百,但端的是剽悍无比,侯大贵与白蛟龙带着前、左两司在数百步外,最近的右司、马军司吴鸣凤、杨成府部才刚刚反应过来,护卫本阵的后司就已被生生冲开个大缺口。 在两百人中,覃懋楶已经忘却了生死。左右亲随数次求他居于靠后位置,都被他一口回绝,手绰一杆柳叶枪,步战杀在前方。他这种身先士卒的作战方式,在军队中极为少见,因为一旦主将出了意外,己方的指挥系统立时便会紊乱,军队亦会崩溃。可他自知仅凭这两百人,长时间拖延赵营绝无可能,心存死志之下,想着与其躲在后面慢慢等死,还不如趁着锋芒尚在,拼死一搏。 他手下这两百施南兵,也是世世代代为施南覃氏效命的勇士。他们与一般招募而来的兵士不同,视覃懋楶为主人,卖起命来自是格外奋力。再亲眼目睹覃懋楶都冲在前面,大受激励,一个个都红了眼,怒咆着犹如嗜血的猛兽。 赵当世自谓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眼前这支施南兵的状态,还是让他骇然。只见这些施南兵大多只着轻甲,疯了也似挥舞着手中的兵刃。手臂受伤,换手继续斗;腿脚被斫,则抱着眼前最近的赵营兵士一起滚倒。或伸手去抠眼珠,或下嘴撕咬脖颈,已经难以用通常的搏斗形容。王来兴本压着前部兵士死死稳固阵线,但很快就支持不住,阵型自乱,与施南兵混战在了一起。 后司一乱,覃懋楶顿觉有了机会。两军交战,比较的就是组织程度与士气。组成程度来源于平日的训练与军官的弹压,对于步兵尤其重要,哪一方的阵势先散,另一方就有机会取胜。他冲击赵营后司,兵士疾跑间阵型自乱,本是处了下风,谁料现观局势,赵营的人也乱了。陷入个人武勇为上的混战,施南兵大占便宜,又士气高昂,已经完全压着一倍于己方的赵营中营后司打了。 周文赫等二十名夜不收死死护在左右,赵当世暂时无虞,他正全神贯注于覃懋楶,却听到那边传来拼杀声,登时一凛,暗叫不好。抬眼转视,只见大道上正源源不断冲下施州兵。 侯大贵与白蛟龙两部前面见赵当世本阵受袭,有些动摇,山上施州兵突然迅猛而下,势若山洪,冲在最前头的,俱为施州卫内有名壮勇之士,侯大贵与白蛟龙部甲械虽精,依然挡不住对方这正当头的全力一击,阵脚立时便乱。 两端皆受袭,当中只有吴鸣凤与杨成府两部安然。 杨成府心怯,慌乱之下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吴鸣凤较为沉稳,与他道:“你去支援本阵,我去山脚!”情急之下,吴鸣凤也慌张,但他好歹有些见识,短短一句话也是经过考虑的。他与杨成府两部距离赵当世远而近山脚,且山脚敌众而本阵敌寡,杨成府率二百马军快速支援本阵,自己则带着五百步卒就近支援山脚,如此安排,万无一失。 覃懋楶兜鍪已掉,须发皆张,他一直冲在前头,身上也挨了几次刀枪,但都赖甲厚,只有些轻微的皮肉伤,而不时射来狙击他的羽箭,更是遇甲即弹,半点伤不到他。战正酣,倏忽背后响起喊杀声,他一呆,瞬觉前方有物,下意识地低头,两支破甲箭前后交替,就顺着头皮掠过,顺带走了几缕头发。 杨成府部及时杀到。 他带着本部兵士,先静候在不远处林中观察着局势,眼见战事胶着,遂当机立断,下令杨招凤等出击。不过他这一击,却分两拨。第一波,大概十余人,乃是司中骑兵老手,之前多少有过斥候经验的老卒。这些人对于马匹的掌控相对来说较为精熟,故而杨招凤领着他们,率先出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施南兵阵后进行冲击。而第二波,则是随后跟着、剩余下马步战的马军。这些人虽因有骑乘经验而被招募进马军司,但训练日短,技巧尚未娴熟。更何况此时他们所乘之军马,大多低劣更没有全身具装披挂,装备好的也不过是装了面帘或是当胸,确切的说只能算作轻骑兵,无法用作重骑兵那样对敌人进行冲击。杨招凤那拨马上老手还好说,冲击一阵,尚能凭借马技,拨转马头,穿插出来,不至于陷入包围而动弹不得,这些新手就不好说了。要知道,这二百来匹军马可是赵营马军的全部家当,来之不易。杨成府清楚赵当世对马匹的重视与爱惜,所以在对自己的手下没有完全的信心之前,他万不敢拿这些马做赌注、投入战斗。 饶是如此,施南兵也支持不住了。杨招凤当等十余骑先到,借着马速,立时在施南兵背后撕开一个大口子,施南兵惊慌失措,四散开来,有胆大的见杨招凤等不过寥寥十几骑,又散而复聚,来围马军。杨招凤防的就是这一手,唿哨几声,十几马军就像被一条绳子牵着一般,从斜里钻了出去,跳出乱阵。杨招凤再发命令,马军队绕着阵线顺时针兜圈,不一会就从这端转到了另一端,在背后苦苦追赶的施南兵一场徒劳,气喘吁吁不说还吃了不少沙土。 杨招凤一股马军虽少,但如鬼魅般在施南兵背后、侧面来回穿梭,搞得所有施南兵心里惶惶,总觉得背后大有威胁。心有顾虑,作战也没有之前那般毫无顾忌了。王来兴带着亲卫在阵前压阵,明显感到压力一轻,咆哮道:“破敌就在此时,有种的都给老子上!”腰刀一挺,身畔几十个勇敢兵士翻身杀入施南兵阵中。 覃懋楶部下施南兵力战至今,全凭一口气才能一往无前,而今腹背受敌,有了顾忌,拼杀间就不如此前那么无畏。赵当世拿得机会,对周文赫道:“取弓来!” 周文赫此前暗中射了覃懋楶两箭,但没有命中,将手上弓递去,赵当世拉了拉弦,约是二石弓。明代二石大致二百二十斤。赵当世站在地上,搭上一支破甲箭,缓缓拉开弓弦,瞄向兀自奋战的覃懋楶。乱阵丛中,人影纷乱,一瞄不准很容易射到他人。赵当世凝神闭气,瞅准时机,“嘣”一声松开两指,那箭矢流星赶月般激射而出。 破甲箭并不能破甲,只因箭头加工细小,易于透过甲胄缝隙而称。赵当世有力气但并不善射,亲自出手只是一时技痒罢了。说来邪门,这一箭不偏不倚,径直从覃懋楶所披山文甲的披膊空隙处钻进,结结实实透入骨肉。 覃懋楶正自怒战,突觉左肩胛一沉,整个人都被破甲箭带来的冲力带着向后坐去。他赶忙将柳叶枪往地上一插,堪堪撑住不倒——在这等混乱的人群中,只要一跌倒,就再也别想爬起身来。 一击中的,周文赫喜上眉梢,没口子大呼:“都指挥一箭定乾坤,敌酋已被射死!” 王来兴闻知,亦接口呼喝,鼓震士气。他们跟随赵当世日久,这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自是驾轻就熟。 赵当世叹口气,将弓还给周文赫。这一箭本是冲着覃懋楶失去防护的头部而去,不想竟偏了这许多,好在创伤了覃懋楶,才不至于自堕士气。不过覃懋楶虽未死,其众已显颓势,前有王来兴部顽强抗击,后有杨成府步骑夹逼,施南兵人人心神不宁,再加之覃懋楶受伤,士气更沮。 这边覃懋楶已是强弩之末,那边山脚下,突围的施州兵在强烈求生欲的驱使下,不断撼动着由侯大贵、白蛟龙与后援上来的吴鸣凤三部组成的防御圈。 侯大贵偏头避开一个飞锤,吐口唾沫骂道:“贼蛮子,倒是厉害!”他偏安于阵后,本来无忧,可施州兵中真有些大力士,愣是能将十余斤的飞锤、飞斧掷出数十米,要不是左右还有些长牌手保护,侯大贵只怕难以幸免。 这一条道号称东面主径,可终究是山道,这一边赵营三司一千五百人,那一边下山的施州兵将近五千,这时候骤集一处,山道上下顿时拥堵不堪。尤其是施州兵,前部一两千人因为接敌战斗,尚有秩序,后边两三千人不知前途情形,只想着逃命,建制几乎紊乱,前仆后继下,自相踩踏而死的就不知凡几。好在前部施州兵实在勇悍,才勉强稳住全军。 侯大贵与白蛟龙鏖战多时,手下兵士已疲,伤亡逐渐增加,阵线也不断后移。他俩见形势有些不对,私下联系,认为不宜再继续缠斗下去。正想联合吴鸣凤,三部一起向赵当世请求后撤,赵当世先派兵来传令:“放开小口,纵敌自去,后击即可!” 侯大贵大喜,通告白蛟龙,两部合着吴鸣凤部,稍稍向后方移动。 原来赵当世分观两路态势,瞧出山脚下战局焦灼,难以速胜。覃懋楶要控制伤亡,赵营更甚,尤其在这土司地界,兵员很难补充。目前侯大贵等虽能与施州兵分庭抗礼,但只要稍有眼光都看得出,赵营在面对人数占优、凶悍似虎且背水一战的施州兵时,渐无心力。 施州兵的战力超出赵当世的预计,他便因时制宜,使出这“欲擒故纵”之计。让侯大贵等放出口子,为的就是转移施州兵的注意力。施州兵求生要紧,既有活路可走,自不再拼死械斗,再略加把控,控制其逃出的流量,与传统“围三阙一”的攻城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苦斗中的施州兵见赵营兵马后退,有路可通,不暇多思,夺路便走。这时候,来源庞杂的坏处就体现出来了。各地土兵只顾自家逃命,全不管别家生死,困斗时尚能拧成一股绳,这下没了主心骨统筹,真正就像出了闸的洪水,恣肆而去。 下了山道,侯、白、吴三部分别将阵势展开,不时侧击施州兵,而不久前还在奋战的施州兵,这当口均是只想退却,竟是毫不还手了。 施州兵很快走了一半,侯大贵抓住机会,将其当中截断,白蛟龙、吴鸣凤分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逃掉的且不管,留下的这两千左右施州兵,是无论如何也得吃掉的。 退路再断,施州兵只得再次抵抗。但此一时彼一时,此前山道促狭,交战面不宽,双方在山地又难以结阵相斗,所以武勇出众的施州兵占尽上风。而下地势稍缓,侯大贵等重新列阵,三面围击,兀自一片混乱、全无阵势的施州兵自不可能再讨到什么便宜,况且他们的长官,有好些早已逃之夭夭,余下的部众不知听谁的调派,混在阵内,胡乱奔突。 一声唢呐响,赵营兵士摩肩接踵,如道道铁墙,缓步向施州兵贴上去。施州兵单人本事再大,这时亦是黔驴技穷,只见白刃如霜、剑光错落,一个个没有行伍序列的施州兵纵然舍生忘死,咬牙抵御,却依如螳臂当车,微不足道。又过不久,徐珲从山后引众来援,四面急攻下,施州兵再无反复可能。 喧嚣声,渐渐止息。 因着赵当世的指令,侯大贵等不留俘虏,两千陷入重围施州兵被杀了个一干二净,无一活口,七药山东山脚下遗尸遍野,血合成溪。 侯大贵等得手后,来归赵当世,却惊见那偷袭的一众施南兵至今仍未死绝,还在负隅顽抗,但看仅剩的十几施南兵聚成一周,当中一个年轻将领如沐血浴,周身都是血渍,不住呼喊。 赵当世心下佩服,传令罢斗,王来兴部兵士层层叠叠将施南兵围困当中,等着赵当世近前问话。 赵当世被亲兵簇拥着,问道:“阁下何人,请见告姓名。” 那年轻将领显然十分疲累了,先以枪头点地,粗喘几口气,而后声音颤抖道:“贼寇,问,问你爷爷姓名,你,你还,还不配!”他说完,极力昂首挺胸,强撑几次,还是忍不住佝偻起来。 赵当世面色弘毅,无半分讥嘲之色,侯大贵等厮杀出身,即便对方是敌人,但对于这种硬汉,心下也不由钦佩。这时,一人走近赵当世边上,说道:“此人乃覃福之子,此次出兵七药山的各路统制,覃懋楶。” “嗯?”赵当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为一军统制,怎么会沦落到亲率敢死之士陷阵的地步? 不等他问,覃懋楶却先叫起来:“覃进孝,你,你怎么……”那与赵当世说话之人他认得,不是忠路宣慰使覃进孝是谁?下一刻,他想通了自己失败的原因,一张污浊不堪的面庞扭成一团,不知是哭是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6借刀(四) 先以覃奇功献策,赚自己等人上山,再借道给赵营,让其能避开己方哨探,从容围山。直到此时,亲眼所见,覃懋楶才如梦方醒。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古话诚不虚也。 他嘿然片刻,目光陡如射电,眨眼间,将手上那把柳叶枪朝着覃进孝飞掷过去。覃进孝也非等闲角色可比,对方猝起发难,他反应迅速,起手顺着一接,转个身,就利利落落将覃懋楶用尽全力这一击化解了。 “覃大人好身手!”赵当世赞许一句,身后兵士也喝起彩来。 覃懋楶恨恨“呸”一声道:“好贼子,爹早说你包藏祸心,我还不信,嘿嘿,嘿嘿……”他话里冷笑,双目直盯过来似是蕴有无限的仇恨与鄙夷。 覃进孝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言语,迈步自去。覃懋楶突然怒咆:“贼子,你别走,与,与爷爷斗,斗……”说到这里,“哇啦”一下,满口血沫四溅,身子一歪,斜斜躺了下去。 他力竭之下怒气攻心以至于晕厥,但周围的施南兵却以为他被覃进孝给气死了,无不愤慨,嘶吼着向外冲去。赵当世摇摇头,转身离去。王来兴见势,挥了挥手,那十余名施南兵很快就被不断涌杀上来的赵营兵士所淹没。 七药山一战,施州兵死伤过半,活着退回来的仅剩两千五百余人。覃福本待接到喜讯,反闻大败,且自己的爱子下落不明,气得当场昏倒,众人七手八脚抚慰,又请了大夫过来,他才慢慢转醒。 不只他,邓宗震等人皆满面愁容,敛口噤声。在场每一个宣抚使、安抚使都多少有部众折在了七药山,已经也没有一个人主动再提“战”字。久之,邓宗震想起一事,问道:“忠路方面如何了?” 覃奇勋父子与赵当世会晤合流一事,他们还不知道,有人接口道:“七药山五千余众,据山而战,尚自不保。想来忠路区区千余人马,也难支撑下去。” 邓宗震长叹一声,不复再言。时局惨淡,出人意表,接下来何去何从,还得尽早拿个主意。 七药山已为赵营所据,单凭一个忠路,实不足与之相抗,各地竭泽而渔,短期内再难重新聚集起兵马,施州卫指挥使司驻军与败军三千,加上忠路千人,满打满算,最多也不过四千上下。四千颓丧之军面对五千多新胜之军,再想以野战破敌,不太现实。 邓宗震的意思,最好收拢残军,凭借施州卫指挥使司的城垣再战一场,胜了最好,不胜,也可挫挫赵营锐气再弃城不迟——想赵营兵马不过五千,施州卫所城池虽不大,但仅五千人就想要困死城池,绝无可能。 然而,在场的宣抚使、安抚使少有赞成者。赵营从七药山打开缺口后,兵锋所向,可直指忠孝、金峒、施南、散毛乃至于大田、唐崖等处,未必会径攻施州卫所。这些地方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万万不可弃之不顾,与其跟着邓宗震坐困愁城,还不如回去自家地盘,各自守御,纵然战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各位土司的乡土观念,邓宗震理解,可若没了这些土司襄助,单凭他卫所里的人马,怎么抵挡赵营?故此他百般劝说,几乎哭将出来,希望能留下几个有识之士在城里,然而他的一片真心无法打动以本族利益为重的土司们。散毛宣抚使坦言本部减员惨重,带着一脸阴郁先行离去。继他后,各地土司接踵离开,不过半日,本尚有三千余兵的施州卫所,只剩二千不到。 施南宣抚使司在七药山之战中遭受的损失最大,出战的二千人马中,退回施州卫还能作战的仅余千人。午食罢了,众人归位,原先拥挤吵嚷的厅堂之上,只留了覃福以及依附于施南的忠孝、金峒、东乡五路等寥寥数家而已。 邓宗震将最后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覃公,你意下如何?” 覃福双目空洞,没了往日的光彩,听了问话没有反应。邓宗震一连问了三声,他才将脑袋转过来。看得出,战场失利还好说,痛失爱子对他的打击甚重。 邓宗震安慰道:“覃掌印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在别处突了围,现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话纯系慰藉,连他自己也不信。 覃福苦笑着摇摇头,没回应。邓宗震注意到,半日光景,昔日气势逼人、目光炯炯的施南覃公,竟似老了十余岁,暮气沉沉便如一汪经年不流动的死水。 他一半同情,一半忐忑,又将问题问了一遍。 覃福闷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指挥使,容我问一句,现今卫所内,兵数几何?” 这两人互相知根知底,邓宗震神情怃然,如实道:“适才同知有报,全城兵员只一千九百来人。” “指挥使前言据城而战,赵营未必轻胜,彼时尚存三千众,时下仅有两千不到,复守城可乎?”他自话自说,全不睬邓宗震表情多么难看,“况且各部星散,再无头前齐心协力的气象,士气愈堕,再贪图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上策。” 施州卫指挥使司是整卫的首脑地带,在覃福说来,倒成了无足轻重的据点,邓宗震心中老大不高兴,但他认得清眼前局势,问道:“那么覃公也是要弃卫所不顾了?” 覃福闭上双眼,不允不驳,该是默认了。 “倘如此,请恕在下不能再陪坐此间。”邓宗震满心绝望,撩袍而起。既然得不到覃福助臂,他就不愿空耗下去。还是立刻去着手安排城防为上。卫所里本部兵还有八百多,再抓些民夫、乞丐之类的充数,千人还是凑得起来的。未尝倚城力战,终究心有不甘。 “指挥且慢。”邓宗震刚走两步,脑后覃福便说道。 “覃公有何指教?” 覃福看了看他,轻叹口气,也扶着椅子悠悠站起:“指挥,你听我一言,施州未必就成死局。” 往日里,覃福心直口快、雷厉风行,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也许是痛失爱子给他打击太大,亦或许是出兵大败给他阴影太深,如今言行举止,都有些婆婆妈妈的。 “覃公直说无妨。” 覃福负手而立,道:“卫所有城垣不假,但指挥岂不闻向年川中故事?赵营兵如貔貅,连剑州、达州那样的通都大邑都打得下来,施州卫城又岂放在赵贼眼中?”他话至此处,观察了邓宗震颜色,见他有些怫然,摇头往下说,“我知指挥骁勇,不惧赵贼。可指挥想想,徒死城中又有何益?施州中官兵已经不多,再白白损了这数百健儿,不是抗贼,而是助贼了!” 最后一句实乃诛心之言,邓宗震浑身一震,口中反复咀嚼这一句“不是抗贼,而是助贼”,越想越觉得有理,再想到覃福又说“未必就成死局”,心中一股希望之火猛然烧起,走上来拱手道:“在下鲁莽,亏得公提点,否则枉自死了事小,害了卫所以至全州事大。” 覃福脸上难得露出微笑:“你能如此想,自是再好不过。”边说边收了笑,“我有一议,请指挥考虑。” 当下覃福说出他的提议,邓宗震半晌无言,思虑了许久,衡量各方利害,终无更佳方法,这才点头应允。 赵营因得忠路之便,在施州头次大战,便取得歼敌两千余的战果,大动官军筋骨,全营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此时雪势已逐日消弭,但春雪未融,川中官军听说已有几路到了顺庆府,不过要想跋山涉水追到此处,尚需时日。更何况,施州卫不属四川而属湖广,王维章好不容易送赵营出川,是否会派兵跨省追击,还在模棱之间。总的来说,在至少一两个月内,局面大有可为。 赵当世不想给施州官兵有反应布策的机会,在七药山之战一日后即兵分两路,一路自己与侯大贵带领中营,直取施州卫指挥使司,另一路则惯例由徐珲带领前营,向南攻击大田所。 之所以选择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原因有三。 第一,施州上下大多山地,土地贫瘠,筹粮不易。最为肥沃的两块地段就在施州卫所与大田所。施州卫所三千户所屯田二百六十余顷,大田千户所屯田一百五十余顷,根据覃奇功提供的情报,施州卫所府库存粮两千五百余石,大田所二千余石,都是不小的数目。一般来说,在籍明军每人薪俸是日银三分,米一升五合,马则日草一束,为银二分,豆三升。赵当世注重兵士营养,或许银钱方面比不上明军,但粮食是竭力供给,赵营单兵每日份额有粮二升。若能尽取二地屯粮,足以支持赵营五千人马的消耗将近两个月。 第二,整个施州卫,仅有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筑有城垣。赵营虽强,屯驻在土司地界,难保不会受到偷袭。若有城墙庇护,防护能力无疑大为跃升。又施州卫山地广袤,佛郎机等炮铳机动困难,难有用武之地,若凭城而战,就算外地官军支援,赵营也可重施故技,据城死守一番。 第三,施州卫上下,多为土人,汉人不多。一因此地贫瘠,很难吸引外人,二也因各地土人宗族观念深,排外现象极重,尤其是对文化习俗甚异的汉人,更是排斥。似容美田玄、田甘霖父子这样亲近汉家的土人毕竟是少数。赵营能打下土司地区,却不定能轻易管理统治,相较之下,施州卫所、大田千户所汉人比例较高,掌控起来相对方便。 大破各地土兵联军的辉煌战绩,使得覃奇勋、覃进孝对于赵营又高看了一眼。因不能公然出手相助,期间,忠路方面暗派覃奇策送来施州卫南部各地舆图,有了这些,加之夹杂在各军中那些当地土著指引,施州卫全部的情形,已在赵当世的掌握中。 前营与中营先后出发。前营徐珲带着,清晨出发。这是赵营成军以来首次分兵。营中人数一多,就不能按照以往那样一窝蜂地自一处走。施州山道多,不宽且难行,五千人同行,行军队列势必拉得很长,不但于指挥不利,也严重拖延速度。前营、中营各两千余众,分别走,利大于弊。施州兵新败,短期内难以大规模卷土重来,两边两千人,足以应付情况。而且赵当世对于徐珲指挥能力有着很强的信心。诚然,组织指挥能力后天可以慢慢提高,但有些人就是天生能力强,在赵当世眼中,以徐珲现在的水平,指挥五六千人也绰绰有余。 中营在傍晚出发,战兵先行,辎重队迤逦随后。夜行数十里,于次日晌午俟近施州卫所。施州卫所其实不小,宋代就有雏形,以山为基,洪武十四年复筑,“东北带清江,南环溪水,五门四桥,城周九里有奇”,又是石城,最高处三丈五,其上串楼、警铺、女墙皆备。 这次攻打施州卫所,赵当世特意从前营调来几尊炮,以备不时。又知城垣地形复杂,墙高壁厚,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哪料到了城外,才发现城中早无守军,唾手可入。 因为邓宗震撤退太急,城中居民不及逃散,大多还在城内。人人皆知来者乃是川中打到这里的巨寇,无不自危,家家闭户,暗自祈祷能避过一场刀兵之灾。 赵当世跨马入城。城中主道前,跪有五六人,看装束,均是儒生打扮。 赵营中最缺的就是儒士,赵当世秉承一贯作风,不以几人阻道为恼,反跳下马背,亲自扶起跪在最前头的一人,道:“先生是斯文人,何必行此大礼。” 那人一袭青衫,头戴网巾,年约三十,身子颀长,模样颇为秀气。他站起来后,身后的几人也站了起来。只听他道:“小可刘孝竑,领城中各族代表,恭迎赵将军入城。”嘴上恭敬,眼神却游离无光,明显神不思属。 施州卫所,土人居外,汉人居内。听这自称刘孝竑所言,竟是城内汉人家族一并来欢迎自己了,赵当世乍听之下,喜悦非常。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7雄雉(一) 施州卫汉人不多,卫所里的几家就算是本地汉人最大的家族。其中又以刘、偃、水丘三姓为冠。 这三姓祖上都是南直隶、浙江一带人。施州卫各地虽一直土人自治,但施州卫所与大田千户所两处正经官城,却多是外来人做主。明太祖朱元璋起于东南,所以立国后任用的各地卫所官也多江东桑梓子弟,其中有童氏者亦受封卫所官。至永乐年,童辅调任施州卫指挥,是为施州童氏之祖。其后世袭卫所指挥佥事,因立了战功,升任别处。这刘、偃、水丘三姓,便是当初随童辅来施州卫的。 刘孝竑的父亲德高望重,这两日偶染风寒,卧病在床。他还有个哥哥,继承家业,务农为生,不通权变,家族中事他便一力承担。与他同来的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都在五十开外。 这些施州卫的汉人虽久居“蛮荒之地”,与土人杂居,却并不自堕风骨,甘于蛮獠同流。相反,为了表明自己的汉人身份以及彰显出汉家文化的高尚,他们与土人世家极力抗争,毫不妥协,聚集财力人力,置办学校,宣传教化。说起教育水平与文字普及率,甚至一些中原内地的一些县镇也比不上。 刘家自刘孝竑祖父起,一直是施州卫汉人首脑。不但兴办教学,鼓励开垦,周济贫苦汉人,甚至还组织了几次战斗,将那些敌视汉人的土人的袭击一一挫败。因着这份威望,偃、水丘两家家长年纪虽长,也还是心甘情愿跟在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刘孝竑身后。 三家既是汉家翘楚,当然行事作风也严格按照三纲五常来自我规矩,却怎么又会卑辞逊礼,不顾斯文气节,跪迎身为流寇的赵当世呢? 说到底,自保而已。 邓宗震走时,来不及带走仓癝存粮,怕遗留资敌,索性一把火将两千多石的粮秣焚烧殆尽。他一走了之,可苦了城内几家大户。众所周知,贼寇剽掠,无非两样:钱财与粮食。仓癝若在,贼寇得之,未必就会十分为难城内居民。可一旦发觉官府一无所有,对于居民的掠夺必然变本加厉,说不定恼火之下,迁怒于普通百姓,大肆屠城,这类事,近几年大家还听得少吗? 赵当世惊喜过后,也有怀疑。待与刘孝竑等坐下细聊,方知其苦心孤诣。刘孝竑血气方刚,按照他的本性,绝不会屈身与赵当世这等贼人交涉叙话。可他的父亲刘公则不然。施州卫的汉人家族们自先祖辈开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百余年,方才积累出今日气象。这份心血,刘孝竑年轻,无法全然感受,刘公辛苦大半辈子,自无人比他理解更深。 一个家族是否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不单取决于家族内是否出了人杰,光耀门楣,更重要的是能够通晓时势、顺势而为。施州卫刘家能立足百年,蓬勃发展,并非一味只靠强硬,更多时候还是凭着家主随机应变、灵活处事,才得以多次履险如夷。 在刘公看来,刘氏辛苦耕耘百年,家兴人旺,倘一意执着于忠孝节义,效蚍蜉之行,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偌大家业毁于一旦,终非上计。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香火,往后有的是机会洗刷耻辱。降敌怎么了?唐代魏徵魏文贞公弃了隐太子降了唐太宗,最后不一样得入凌烟阁,流芳千古?前汉李左车先事赵王歇,后归汉高祖,照样为人所称。所以,简单的效仿那些朽木雕虫,一死了之,只是徒然折了性命罢了。 刘孝竑纯良至孝,在父亲的劝说下还是低声下气主动来迎赵当世。会面是一码事,看法是另一回事。在他眼中,赵当世依然只是卑劣低下的流寇,与此辈只可虚与委蛇,绝不可半点深交。 儒生的成见,赵当世心知肚明。官军再残暴不仁,也是官,是值得信赖倚仗的;贼寇再仁德,到底还是贼,是万不能接触相信的。这些人却不知,不要说贼寇,就比起大部分的官军,赵营的军纪已算优秀。官军不能为百姓带来善政与和平,何异于贼?不辨忠奸,只会帮着官贼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又何尝不是助桀为虐、为虎作伥?只可惜,在儒家道统几百年深入骨髓的熏陶下,大部分的儒生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在他们心中,天下只有一个姓朱的皇帝,对于老朱家,自己能做的只有鞠躬尽瘁、克尽臣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妄。 刘孝竑向赵当世提出了三点请求: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羞辱读书人。三、不得纵火剽掠。作为回报,刘家并偃、水丘以及城中其他家族,凑集了米粮五百石,钱一百两作为犒军之费。 请求提出后,刘孝竑心中没底。眼前这个贼渠看似年轻,却透着一股稳重成熟,不时还有杀伐之气流露,与寻常想象中那种粗鄙无状的形象相去倍蓗。因为有些出乎意料,对上他,刘孝竑竟然忐忑起来。 说实在的,中营两千余将士,五百石粮,一百两钱真还不够塞牙缝。赵当世侧耳分明听到侯大贵小声嘟囔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吗?” 他微微一笑,道:“刘先生多虑了。我赵营名声虽然不好,却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我赵营杀人,从来只在阵上,杀的也都是敌人。想城中百姓与我赵营又无仇雠,我等怎会下毒手?” 刘孝竑不言语,身边坐着的偃家家长忙不迭道:“是,是,将军仁德,是城中百姓之福。” 赵当世接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我姓赵的是土包子一个不假,可生平最重读书人。我营中就有好些个主动投顺的先生,皆好生养着,半分也没有委屈。若不信,待会儿我便带几位去见见。” 刘孝竑暗自冷笑:“什么主动投顺,说得好听。还不是给你强掳入营中的。”口上奉承:“这是最好。将军的人品,我等信得过,就不烦将军劳步了。” 赵当世对他笑了笑,续道:“我赵营不是无良之军,行为处事,向来信奉‘替天行道’。贪官恶绅的不义之财,我必取。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不要!” 赵营从川中入施州卫后,余粮不多,早先忠路资助了一批,依然杯水车薪。昨日何可畏来报,言称军粮告急,只够全营半月耗用。所以赵当世不是不缺粮,而是知道仅仅抢掠城中百姓,也榨不出多少粮饷。与其一拳打空,还不如做个人情,彻底收手。 此等内情,刘孝竑等不知,但听他说的掷地有声,便信了几分。其中偃家家长平日里做过些亏心事,听到“不义之财”四字,心中一震,汗都惊了出来,只顾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 刘孝竑顺势道:“将军深明大义,我等汗颜。将军既是答允了三条,我几家的薄礼,还请笑纳。钱粮诸物,都足数安置在院前。” 赵当世心知若不收下这些,刘孝竑他们始终难以安心,何况五百石粮秣虽少,也能用上十天左右,聊胜于无,大手一挥,侯大贵便下堂去院中结算。 趁着结算的空当,赵当世道:“我答应了几位的条件,还请几位也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才算公平。” 那偃家家长大惊,磕磕绊绊道:“那,那些钱粮,不就是……” 赵当世双眉一跳,故作诧异道:“咦?几位不是说那些钱粮只是见面礼吗?” “这,这……”偃家家长讷讷无言,低头朝下。 刘孝竑见过场面,立马道:“是,是。偃公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一面为偃家家长圆场,一面想:“这贼渠果然狡黠,一个不防,倒着了他的道儿。且慢慢与他周旋。”补充道,“若能帮上忙的,我几个定全力以赴。” 赵当世摸了摸颌下硬硬的胡茬,环顾在座的诸人道:“姓赵的条件简单。我营新来贵地,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请几位家里派些得力的子弟,来我营内指点指点。”说着,转向刘孝竑一人,“刘先生有大才,我营中人需孔急,还请屈尊一二。” 此言一出,不但偃家、水丘家等面面相觑,就连一直沉稳的刘孝竑也面露惊惶,说是帮忙指点,谁不知是索要人质? 面对堂中施州诸家,赵当世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刘孝竑等前来送礼,只是为了自保。双方没有半点信任可言。眼下他们看似委曲求全,唯唯诺诺,回去后私底下怎么做,实在难以揣测。数月前剑州城内,就出现过吏员联合大族暗中作梗之事,有前车之鉴,赵当世现在就不能不防备。 “几位若是商议不定,我这里备下了酒席,慢慢来无妨。”赵当世似笑非笑,加了一句。话中意思昭然若揭:你们不把人质送来,自己就别想走。 刘孝竑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万想不到赵当世会来这一手,之前准备的无数说辞这会儿都成了无用功。他低声恳求道:“蒙将军错爱,只是小可才疏学浅,实难当大任,恐误了将军事,还请另择贤良。” 赵当世哈哈道:“先生过谦了。你是癸酉年的孝廉,既能桂榜提名,怎么会‘才疏学浅’呢?”癸酉年即三年前的崇祯六年,孝廉则是举人的俗称。那一年刘孝竑与几个同学一起去武昌府参加乡试,整个施州卫就他一个中了举人,名动一时。而后次年春季去京师参加会试,却赶上兵乱,误了行程,没考成,只得回家,继续读书以待再考。 刘孝竑心头一紧,不想短短时间,赵当世就已经将他的底细打探清楚,急道:“可家父有恙……” 赵当世挥挥手:“你兄长在家,可照顾你父,无须挂怀。你便安心来我营中,事办完了,我自有酬谢。” “……”刘孝竑此刻真个是欲哭无泪,他自己性命事小,可一旦入了贼营,日后被人翻出来,影响了考试、仕途事大。赵当世看他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庞慢慢苍白无血色,只作不见。 赵当世等了一会儿,见堂上那五六人还没谈出个结果,不耐道:“天色不早了,几位若还没想好人选,便先吃饭吧。” 众人讪讪无言,既不说交人,也不答应吃饭。此时,侯大贵自外走来,才到门口便洪声道:“禀都使,有两个贼撮鸟公然违反军规,意欲欺侮妇女,已被正法。”说着,手一抖,两个物什就被抛到了地上。 那两个物什骨碌碌滚到堂上,众人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不就是两个人头? 两个人头恰好滚到偃家家长脚边,他大叫一声,触电般将双脚抽起,举袖掩面。整个人就如一只猢狲也似蜷蹲在椅上,十分滑稽。 赵当世立身站起,对着众人,朗声道:“我答应几位的事,必定做到,还请几位给个面子,也把我的请求办了!”昂首睥睨下,堂上诸人无不自惭形秽,坐之不宁。 斯须,水丘家家长起身,朝赵当世作揖道:“老身这就写信,着人过来。” 赵当世泛笑:“这就有劳水丘公了。”同时传令,“来啊,备下笔墨!” 有他起头,其余几人也都先后服软,就堂上起草书信。偃家家长浑身颤抖,无法动笔,便由他人代笔。信送出后,赵当世和颜悦色,邀请众人共餐,众人肝胆俱裂,哪还吃得下,连连推辞,赵当世便也不强求。很快,几家的人质都送了来。互相辨认无疑后,几家家长才能各自归家。 这些人质中,皆为那几个家长的血亲,大多是儿女,最小的才垂髫年纪。赵当世命人带他们下去安顿软禁,复回堂上。却惊见刘孝竑正拿着压衣刀,向自己胸口刺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8雄雉(二) 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周文赫应声道:“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指挥你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们杀到哪里,哪里便鸡犬不留,那些个平日里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乡绅、儒士,见了咱们还不是屁滚尿流?整日里念叨着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说,营里一个弟兄、一把刀、一匹马,都胜过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挥你现在却对那个小白脸低声下气,弟兄们看在眼里,着实不快!” 他与侯大贵等人一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想说“望风披靡”,出口却成了“鸡犬不留”;想说“高冠博带”,话到嘴边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银”替换。虽用词粗浅不当,意思却很明显,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赵当世为何礼遇读书人。 这样的想法,在赵营中并非个例。赵当世留意到,随着后营中收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委任给他们的任务越来越重,原先在营中处于权利垄断地位的军中老人中,已有许多牢骚满腹。 数日前,因为清勾新兵的军务,侯大贵与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给何可畏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军中二把手侯大贵针锋相对,可赵当世有意偏袒,话里行间都向着何可畏,同时喝断了几次恼羞成怒意欲动粗的侯大贵。究其本因,纵是侯大贵无理,但这一场下来,诸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无不惊诧——何可畏是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刀都没拿过,靠着一张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贵头上去了。再这样下去,赵营岂不是要翻天? 侯大贵是赵营中武将领袖,以他为标杆,以下各级军官无不惊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营时的几十个老弟兄为甚。他们跟随赵当世最久,资历最老,也最受信任。赵营发展至今,里头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军官身份。可以说,赵营不单是赵当世的赵营,同时也是他们的赵营,一直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自然满意,可一旦出现威胁,他们的抵触情绪也最大。 周文赫,金岭川七个铁杆老兄弟之一,即便与侯大贵交情泛泛,涉及到团体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贵一方。他一番话,实质上代表了进川前入伙,如今在营中占主导地位的军将们的心声。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贵等,往上数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儿的主儿。不要说识字,书都没摸过,对读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官前崖岸自高,从不拿正眼瞧人;当官后则变本加厉,只会荼毒百姓,欺负他们这种“老实人”。 是以从贼后,遭过迫害的就将怨气尽数撒在读书人身上,也不辨对方品性究竟如何;没遭过迫害的,反正也对读书人印象不佳,乐得帮着迫害,顺带牟利。这样的风气蔓延开来,就算对读书人尚存尊敬、同情的人,也不敢吱声。与读书人站在对立面,似乎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周文赫说完话,依旧气鼓鼓的,呼吸沉重。赵当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听说过包公吗?” 说起其他人,周文赫可能没听说过,但包公是什么人?大街小巷说书都说烂了,秉公忠直的故事那是三岁小孩一清二楚。他点头道:“属下知道,是青天大老爷,为国为民的好官。” 赵当世“嗯”一声道:“你说他是好是歹?” 周文赫脱口而出:“自是大大的好人!” “可他是个读书人。” “不,不!”周文赫连连摇头,“不同,不同。他是好读书人,与其他人不一样。” 赵当世笑笑:“文天祥呢?” 周文赫闷声道:“也是好人。好读书人。” 接着赵当世又举了张良、诸葛亮、魏徴乃至本朝于谦、海瑞等一系列的人名。他特意挑选了这些民间耳熟能详的人物来说,周文赫目不识丁,倒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一叠声只顾说着“好读书人”,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赵当世看他愈加局促,乘机问道:“你且说说,从娘胎出来,见过听过哪些不好的读书人?” 周文赫神色一滞,徐徐报出了些人,除了秦桧等寥寥几个历史上有名人物,其余只剩什么“村西的李贡生”、“镇上的陈少爷”等等。说到后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黑黝黝的脸上难得浮出些红来。 “数数,是你嘴里的坏读书人多,还是我说的好读书人多?” 周文赫不服气:“都指挥见识广,知道的人多,属下山沟沟里爬滚出来的,当然比不了。” 赵当世依旧笑着:“如此我再问你,吕布、安禄山以至于本朝蓝玉等,是何等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将,都是……”周文赫啜嚅着,忽然反应过来,“全都是些歹人,算不得真好汉!” 赵当世这时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错,照前所言,武将未必忠直,文臣未必恶浊,就说时下,邓玘、贺人龙、左良玉他们比之洪承畴、卢象升如何?” “大大不如。” 邓玘、贺人龙、左良玉等辈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周文赫没亲身接触过,在友军中听闻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说是官军,其实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贼,就如在金岭川与曹变蛟夹攻回营的都司白广恩,也是做贼出身。再近些,高杰、刘良佐两个不也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了吗?这时节,官贼不分家。 赵当世沉声道:“是啊,邓玘、左良玉之辈虽猛,不过匹夫而已。洪承畴、卢象升等总揽数省战局,才是我义军真正的劲敌。论单打独斗,洪承畴未必就是你的对手,可论起可怕程度,遍数敌我诸将有谁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视脚尖,敛声不语,赵当世沉声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用处,舞枪弄棒他们比不上咱们,可要说起读文走笔,咱们可是大大不及他们。” “怎么比不上?” 赵当世答道:“军中一应粮草分摊供应、骡马调配,若无何先生他们尽心统筹谋划,只怕早便乱了套;部队整编裁汰、编录名簿,若无何先生他们在纸上一一列出,单凭号签与点数,数千人的规模,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结。故而表面上这些读书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实则攸关我军之存亡。”说到最后,不忘调笑,“周百总你现在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尚可记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后带个几百人,上千人,你不将他们记下来,只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还浑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顶,抬起头,双眼泛光:“原来如此,唉,属下目光短浅,若不是都使提点,岂能明白此中道理。” 赵当世温言道:“你手下人少,难免不觉。侯、徐两位千总现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这话半分不假。徐珲还好,想那侯大贵此前最是厌恶读书人,当众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如今,当上了一营千总,手底下也有了两千来号人,却突然发现,单凭自己以及几个老粗的百总,竟是难以胜任管理工作。不是说他们组织领导能力不够,实在是不通文墨,难以将军务系统化。面对繁多的人员,冗杂的事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赵当世早有准备,前营、中营百总以上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到三名文书,平日里就专门负责辅助千总、百总处理政务。侯大贵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后来,逐渐发现其中好处,这些日子反而半点也离不开那几个柔弱的儒生了。潜移默化下,对待其他读书人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两人又聊一会儿,周文赫心中块垒渐消,正想告退,赵当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这里还有一事。” 周文赫顿步,细听他道:“我方才说的尽是读书人的好处,其实如你所言,这些人私底下的腌臜勾当却也不少。咱们用他,但不可尽信他。” “然则属下该怎么办?”周文赫没想到赵当世话锋突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当世低声道:“前面堂上自残的刘孝竑你也见着了,这些读书人入我后营,鲜有心甘情愿的,咱们若不时时提防,难保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你派些人,盯紧了后营那几个要紧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点监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显是出于真心,周文赫听出他话中对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欢喜,但想:“都指挥礼遇那些臭老九,为得不过是利用他们,哪比得上对咱们这些老弟兄的信任。”边想,一开始存着的不安与危机感随之灰飞烟灭,神色不动道:“属下明白。” 赵当世目送他远去,转回堂上,看着刘孝竑座椅下还残留的点点血渍,出神无语。 在施州卫所蹉跎二日,接应了辎重队入城,又安顿完上下事宜,赵当世才让侯大贵带领前、左二司继续南下。 原以为施州兵士气已堕,这支先行探路的兵马可以顺利开到施南一带,孰料向南过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极难行走,更兼关堡密布,隐匿于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断骚扰袭击,不分昼夜,侯大贵部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施南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侯大贵在东乡五路安抚司一带迁延三日有余,始终不能逼近施南宣抚司,粮道也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卫所整饬。同时传来徐珲那边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长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户所。 两边皆挫,形势瞬间困顿。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59雄雉(三) 赵当世有些急迫。自打七药山分兵,自己与徐珲两路人马所携军粮各自只供半月之用。邓宗震破釜沉舟,烧了官粮而去,现今施州卫所里的存秣顶多还能撑上十日。 不如弃了施州卫所去与徐珲部合军?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粮秣数目乃军中机密,除了赵当世等几人,营中兵士并不知底细。侯大贵虽出战无功,可到底也未大败,士气尚存。倘主动弃城而去,不就明摆着昭示己军困境?军心必乱。况且徐珲那边,深入敌境,却未曾占据有利地区,忠孝、金峒等安抚司依旧好端端的掌握在施州兵手里,若非各地兵力不济、组织不佳,恐怕腹背皆敌的徐珲部早便被围歼了。自己再拖家带口过去,自陷囹圄,有害无益。 一连两日,毫无进展,饶是赵当世这等沉稳,也不由坐立不安。再这般下去,待施州兵元气渐复,情况势必难制。 到了第三日,周文赫密报,覃奇策来晤。 覃奇勋两个弟弟,三弟覃奇功潜伏在邓宗震身旁,这二弟覃奇策则专门负责与赵营通气。赵当世请他进来,见他身披黑袍,脸上也遮掩的极为严实,不禁哑然失笑。 覃奇策卸下掩饰,瞥见他神态,解释道:“施州地方太小,人众之间多有熟识,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这么做无可厚非。赵当世道了声歉,与他寒暄两句,紧接着便说到了正题。 原来覃奇策此来,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问询赵营为何顿兵不前。赵当世如实与他说了,并问:“我军粮急,贵司可有增补?” 覃奇策面现为难之色,婉拒道:“非我司不愿支援,只是忠路贫瘠,支持本部千余兵马已属不易,实难再拨出余项。”这话也是实情。忠路近些年凭借着剽掠、掳劫才有所起色,论起家底,委实不能和施南等老牌强司相提并论。若非忠路兵战力不俗,面对周遭多是数千人马的强手,只怕早便覆灭了。 拒绝归拒绝,他却带来了一个计策。 赵当世听他讲毕,略有担心,道:“这法子虽好,只恐邓宗震、覃福一朝被蛇咬,不敢再来。” “不然。”覃奇策抚了抚长须,“贵营困顿不假,都指挥却不知那施南也是跋前疐后,好不到哪儿去。邓宗震弃城失土,如不及早将卫所夺回,早晚要被朝廷下罪;覃福屡败,部众死伤,其部下有些人已经隐有不服之态,更兼其子陷于贵营。于公于私,他们都不能再做缩头王八。”话到这里,加一句,“反正贵营无路可走,不如一试,施南那边,自有舍弟出力。” 事已至此,赵当世惟有凝眉点头。 正如覃奇策所言,邓宗震与覃福的压力也很大。 邓宗震不提了,主动弃城烧仓已是下策,再不能将之夺回,铁定难逃失职问罪的下场;覃福手下一班小土司,也开始暗中涌动。施南覃氏能连续主宰本地十余代,靠的就是强大的军事实力。覃懋楶在七药山一战几乎打没了施南覃氏的家底,覃福在施南的根基已经开始动摇。这且不提,人生至恸,老年丧子。覃福再心狠,也是娘胎肉长,这几日是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萎顿,活脱脱老了二十来岁。 好在赵营前番几次攻势都被击退,但邓、覃两个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他们看来,虽烧了卫所仓癝,可城中大户还是有不少余粮,赵营贼寇,必定剽掠,自己与兵精粮足的贼寇打持久战,难得便宜。 邓、覃二人商议了几次,都拿不定主意,这一日,覃奇功忽求见邓宗震,顺带将覃福也叫上了。 七药山一败,各地土司如鸟兽散,同来施南除了邓宗震与覃福的几个亲信,外人里就只有覃奇功一个。邓宗震心里感激,覃福也讶于忠路不计前嫌,是以覃奇功一个光杆司令,也颇受二人重视。 三人聚首,覃奇功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激动道:“二位,喜事!” 覃福面如死灰:“形势凋零如斯,何喜之有?” 覃奇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家兄适才有信来,言说进孝趁着贼营后方守备空虚,已经恢复了剑南司,司中留守的贼寇以及贼营大部辎重,已全数为我所得!”现任忠路宣慰使其实是覃进孝,但大家都知道主事的依旧是覃奇勋,所以言谈之中,还是把覃奇勋作为忠路首脑。 邓宗震大喜过望,脸上阴霾一扫而光,取过信,边看,边不住道:“好,好,干得好……” “赵贼后路已失,不日必将大乱,又闻其众留守施州卫所者不过两千,二位从南击之,我忠路从北击之,必破之。赵贼既败,其在唐崖一带的残兵也将如春日融冰,不攻自消!” 邓宗震不住点头,拿着信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转问覃福:“公意如何?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切不可失。” 覃福先将信拿过,细细阅览,而后有些怀疑:“早闻赵贼前部先驱,辎重在后,几日前就已尽数入了城池,怎么还会留有余粮在剑南司?” 覃奇功回道:“覃公有所不知,赵贼骡马有限,又怕我忠路袭扰劫夺,所以此次进兵,只暂时先运了部分粮草入城。”说着冷笑数声,“他竟敢小觑了我忠路男儿的血性,以为龟缩在剑南司的小寨里就可保辎重无恙,却是给进孝里应外合一锅烩了!”言语中说不尽的自豪,胸脯也挺得老高。 覃福仍自存疑:“既是大胜,怎不见我塘兵来报?” 邓宗震闻此亦有些警觉,看向覃奇功。覃奇功丝毫不怵,但道:“我忠路得手后,第一刻快马加鞭将消息递来,想来二位的塘兵还在路上。” 忠路、施南两地世代仇雠,一意讨好覃福,未免使其生疑。覃奇功既能受命潜在二人身边,自也非等闲,当下以退为进,话里带上几分嘲讽。 覃福冷哼一声,不去理他,对邓宗震道:“指挥,若此消息确凿,再议进兵不迟。” 邓宗震点头称是。 覃奇功听他这么说,当即安心。三人又略谈片刻,便散去。到了晚间,果有塘兵跋涉前来,呈上火急军情:剑南司已被忠路兵收复。 邓宗震再无疑虑,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大会众土司。覃福本还有疑心,但架不住覃奇功在一旁煽风点火,见出兵之事已成定局,也只能默然。一番动员,直忙到清晨,邓宗震的人马与施南兵再加上其余些小土司,组成了约二千五百人,径往施州卫所。 邓宗震复城心思急切,不顾覃福劝阻,亲自带兵。兵势到达东乡五路安抚司北端,便听塘兵回禀言城中赵营一早便弃城北撤,现正城西十里处与前来邀击的忠路兵马缠斗。且看其去势甚急,不顾后防,恐怕还不知道己兵将至的消息。 忠路兵虽勇,毕竟人数劣势,邓宗震担忧其众久战难支,加紧催促部众赶路。 施州兵一路急奔,到得施州卫所城西五六里处,方开始整队。 邓宗震骑在一匹矮小的滇马上,大汗淋漓,正由随侍扶着下来休息。脚才着地,耳畔摔钹急响,自左右各杀出一票人马,惊视当中大纛,赫然都绣着一个红色的“赵”字。 两面大纛之下,又各有两杆小旗,左边绣着“白”字,右边绣着“吴”字。邓宗震不知,这两路敌兵正是赵营中营左司白蛟龙与右司吴鸣凤二部。 “不得惊慌,甲兵在外,弓手在内!”邓宗震神情恍惚,口不能言。还是几个机敏的手下帮着传令。 喊杀声轰然四起,充盈着整个天际。施州兵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迸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当下来不及全部整齐,便按着营头所属,组成或大或小的圈子,各自为战。赵营人马在头一番杀伤不少后,攻势逐渐减缓下来。 白蛟龙练兵水平不如徐珲、侯大贵等,就是比之吴鸣凤也有不如。吴鸣凤部尚能压着那边的施州兵徐徐'向前推进,这边白部兵士,竟然开始有些被反客为主的态势。 阵后又传出急促的唢呐响,王来兴部增援上来,向侧方迂回。施州兵也见招拆招、随之变阵,向外分出不少兵力,牵制王来兴部。这样一来,纵然无法完成对施州兵的围击,但白蛟龙部面前的施州兵厚度瞬减,压力陡降。 邓宗震气急败坏,质问左右:“忠路兵去哪儿了?”最近一次塘兵来报,赵营分明还陷在混战中,怎么此刻全都来了这里? 左右哪里回答的上来,心知指挥使已然乱了分寸,建议:“形势不妙,不可恋战。当退回城中据战!” 邓宗震如同握到了救命稻草,没口子道:“正是,正是,前番城中世族也说贼人尽退,正好入内。有了城子,尚可回旋!”说罢立刻上马,传令全军向城池方向退却。 其时施州兵建制已乱,大部分只不过听从身边军官指挥,凭着一股子的骁悍各自混斗罢了。邓宗震的军令,只通传到了周身一小簇兵士。可形势逼人,性命要紧,他心里透亮,此地可战一时,绝无法支持长久,说不得只能自己先走了之。 二千五百施州兵当下分成了两股。一股未闻军令,仍自竭力死战,另一股不足千数,跟着邓宗震马不停蹄撤往城池。 五六里路很快走完,邓宗震喘息未定,还没让人叫门,亲耳听到城头号炮轰响,自城门洞子里顿时涌出多如蚁蛭的敌军。 邓宗震面如土色,驻马观之,道:“刘、偃等家曾报城中无贼,这些贼寇又是从何而来?”施州兵尚在行军路上,卫所城中就已有几家家仆来禀,言及赵营兵马皆已北去。他却不知这几家早便受制于赵当世,不得已而假传军报。那时他一意与忠路夹击赵营,心情激荡下全忘了甄别一二、路过城池也没有先遣人马入内打探。小小疏忽,终酿大祸。 几个手下切齿道:“定是刘、偃几家的老狗通敌,赚我等前来。” 一起一落,如处冰火,邓宗震苦笑不言,眼眶都红了。原想着一击而定乾坤,驱逐赵营,岂知命途多舛,今日怕真得一败涂地。 “指挥,贼寇列阵未稳,不如混战杀过去!”施州兵疾行而来,几无行列,但城内赵营伏兵才出,也没来得及布阵,指挥同知认为可以凭借施州兵的个体果勇混战取胜。 邓宗震颔首,今番就算可逃回施南,于自身于施州也无济于事,但看城下贼寇,数目不多,自己兵马背水一战,未必会输。只要重新入城,再收罗残兵,一切好说。 “儿郎们,扬我军威!”邓宗震扯辔疾呼,胯下坐骑也顺势抬起了一对前蹄。 这也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从他口中说出的最具血气的话了。 赵当世接到了两处施州兵负隅顽抗的消息,他并不担心。最困难的诱敌步骤已经过去,剩下的事情早有安排。 施州兵在七药山的表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明白,单凭自己两千来人的兵力,想要彻底打垮殊死血战的施州兵,不太现实。赵营成立至今也不过半年多,仅靠这么点时间,是无法完成彻底的军事训练的,更何况近期还掺入了白、刘两部战力不高的棒贼。所以,他现在对赵营的定义十分清晰,就是据守尚可、野战还欠火候。 有了这样的自我定位,赵营才不至于因疏致败。战局的演变方向也符合他的预期:城西五六里处的白蛟龙、吴鸣凤、王来兴与城外侯大贵四部,固占先手,却依然啃不下施州兵这块硬骨头。 现阶段的赵营要取胜,还得用老办法——奇兵。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0雄雉(四) 这次的奇兵不是别人,正是蓄势已久的忠路兵。 明军的正规军是有制式的兵械、甲胄的,但作为时常外出剽掠的忠路兵,却没这么讲究,不但装备各异、旗帜也是纷乱不同。往日出境若不提前打出旗号、通报行程,就被认作流寇也不奇怪。 覃进孝部千人,皆是忠路百战精兵,战斗力非同小可。他伺机半日,觑得机宜,在城西双方酣战至最高峰时,迂回横冲施州兵。 侧翼横冲,是战术层面最为有效的破敌手段之一。施州兵没有统一的号令,自不能提前探知敌袭。覃进孝作战经验丰富,先行帮助白蛟龙、王来兴两部解围,而后倒卷珠帘,自西而东,与赵营风卷残云般击溃了施州兵。 赵当世留下王来兴一部打扫城西战场,自与覃进孝、白蛟龙、吴鸣凤以及护卫周身的杨成凤等各部驰援卫所城。 侯大贵部乃赵营精锐,着实耐战,与人数占优的邓宗震相持,至今未处下风。邓宗震一时拿不下城池,已感不妙,待到赵当世大军抄后而至,所部兵马立时溃如山崩。他本人亦死在乱阵之中。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是役,施州兵当场战死三百,溃逃中被杀数百,走散无计,最后零零散散回到施南的,仅只六百不到。 覃福闻讯,颓然坐倒,双目浑浊,口干唇裂。最后的希望,就这么无情的被击破。天亡我施州,亡我施南?开始的一腔悲怆不久便化作了惊悸与恐惧。再这样下去,家败族灭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堂外小雨如丝,雨水顺着堂檐接连滴下,眼中的泪水也随之落地——他真的怕了。 一阵微风透雨而来,吹拂到他脸上,有些冰凉。厮仆走过,见他如此,忙上前扶:“老爷,地上凉,别坏了身子。” 覃福垂头丧气,轻轻摇手。那厮仆见他不肯,也不敢走,就侍立在侧,等他差遣。俄而,又是一阵凉风吹来,覃福长叹一声,拍衣站起,口道:“随我去书房,笔墨伺候。” 次日午后,赵当世接待了施南方面的信使。送信的是覃福的弟弟覃顺,他恭恭敬敬地将信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却发现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几分不甘。 信的内容无他,覃福等人一败再败,这当口已是摇摇欲坠,自知不敌,来认输请和。他请求赵当世不要再纵兵南下,作为回报,施南将会奉上钱粮、钱帛以及女子等助军犒饷。 覃福能主动认输,赵当世是巴不得。按照眼下赵营的情况,实不可能继续大动干戈。自家难处,赵当世当然不会透露半分,又装模作样与覃顺就物资方面讨价还价一番,就送他出城。 这厢赵当世刚取大胜,徐珲那里也传来了捷报。徐珲倒与赵当世、覃奇策等想到一处,同样借着覃进孝拿下剑南司的消息佯装败退,勾得周遭施州兵出城寨追击。大田千户所以及唐崖、散毛一带不比邓宗震与施南兵多,不用覃奇勋相助,单靠前营,就击败了各司联军,而且顺势拿下了唐崖长官司。 唐崖长官司小有余粮,徐珲部可赖之续战。施州卫所里虽没了官粮,但城中大户自被扣留人质后,又识趣地补贴了些,再加上几日后施南覃氏的战利品,这一段时期的缺粮问题倒不必再忧心。 战争就是这样,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胜败之数,变幻难测。 军务顺遂,几日来的愁容舒展,赵当世心情甚佳,在处理了几个杂务后,时已入夜。他索性从屋中走出,到后院散步。 雨消云散后的夜空格外璀璨,星月交辉下,踱步于后院小园,一点烛火都不需要。赵当世边走边盘算着等施南的物资运到,是不是应该去大田方面助徐珲一臂之力。毕竟己军在施州并无根基,若滞留日久,恐丧失主动。 那么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陷入了沉思,负手在后,低首徐行。穿过一道景墙,不防侧里一影掠过,赵当世警觉,伸手抓去,喝道:“什么人?”说话间却觉手里甚是柔腻。 那影暗呼一声,偏头看来,夜色下,却是覃施路。 赵当世一愣,立刻放松,覃施路将手抽出来,吐吐舌头:“还是给你瞧见啦。” 这么晚了,她怎么在这儿? 思及此处,不由又想到覃施路已经有半个月未曾回家了,一直扣着她也非长久计,眼下己军与忠路亲密无间,配合默契,留她在这里,反而会坏事。 “黑漆漆的,你在这做什么?”赵当世将脸一板,故作严肃。 覃施路神情有些忸怩,犹豫了许久才说:“我来玩儿的。”见赵当世将信将疑,又道,“这城里家家闭户,白天也不见个人,听说这小园里景色美,我就趁着卫兵不注意摸了进来。” “园里黑乎乎的,你想玩儿,明日早些来。现在黑灯瞎火,风又冷,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孰料这句话出口,覃施路忽地怒起来,一巴掌拍掉赵当世伸过来的手道:“我想来便来,你又不是爹爹,凭什么管我?” 赵当世忙道:“我不是管你,而是担心你。” “你,你担心我什么?”覃施路闻言,怒气立消,睁着明眸,怔怔瞧着他。 夜深人阑,小园无人,二人对视良久,赵当世却未再答。 “你说过要与我赛马,可都过了这么久,你就连看我一次也没有,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覃施路等不到他回应,好生失望,咬唇垂首,涩声埋怨。 赵当世无奈道:“这段时间军务繁杂,我的确抽不开身。日后得空,我必践诺。” 覃施路“嗯”了一声,忽地凑近过来。赵当世嗅得清香扑鼻,与昔日张妙白的幽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低首,却见对方也恰好抬首相视,柔和的月光散落在她的脸颊,勾勒出难以描述的弧线,那三分稚气在此刻与柔美混为一体,说不尽的清丽娟秀。 “那日我跌落山崖,你为何要救我?”赵当世正自屏息欣赏这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她冷不丁问出这一句。 “我……”赵当世犹豫片刻,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对面站着的是成百上千如狼似虎的敌人,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每每对上女子,前如张妙白、后如这个覃施路,他便心觉脑子不够用,“既为七尺男儿,怎可乘人之危。不管你是男是女,是敌是友,那一日我都会出手相救。” 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正想解释,覃施路反浅浅笑了。她咬了咬下唇,对赵当世行了一礼后道:“夜闯将军住所,实在抱歉,小女这就告退。”说完,也不顾身后赵当世连声挽留,快步自去。 赵当世看得清楚,就在那一刹那,覃施路的眼中明显闪动着泪光。 周文赫守在门口,突见覃施路从里头过来,莫名其妙,往门口一站,正想质问,覃施路一把将他推开,双手捂脸跑开。他还欲追去,后脚赵当世到了,起手将他阻止,摇了摇头。 两日后,施南的辎重送来,赵当世将接收事项交付给了王来兴。后司主管钱粮装备,何可畏又是行家里手,交给他们不会出什么差池。 点计清楚,米粮八百石、杂谷二百石,干草黄豆、薪柴伤药也有些,此外银钱绢帛若干。另还有些女子,何可畏问明后才知都是被各土司往周边掠来的汉人,有些可怜,上报赵当世,赵当世担心放了她们反而受土人戕害,便一并安置后司,干些针线梳洗之类的杂务。 这次负责押送的还是覃顺,只是陪同他一起的还有覃奇功。覃奇功的使命已经完成,邓宗震也死了,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施南,便以代替忠路先行试探赵营的借口躲了过来。 覃奇功被赵当世找去对谈,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覃顺忍气吞声,低眉顺目地听着何可畏操着公鸭嗓在他面前吆五喝六,心中着实不痛快,只想着赶紧交差,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身为败军之将,入城至今,大半天过去,赵营也没有提供饮食的意思。他又饥又渴,更兼腹内绞痛,好歹趁着何可畏点完了钱粮的空当,在赵营兵士的引导下匆匆赶去茅房解手。 王来兴的后司划分的驻地在城西,可最近的茅房却在偏东位置,他满头大汗绕过两个巷子,迎面却有两人说说笑笑走来。他不敢多瞧,拿眼一瞥,依稀看清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少女。 身后兵士拍了他一下,低声道:“这是我司王把总,还不快快见礼!” 他愣了愣神,那边王来兴先道:“阁下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覃顺未答,身后兵士禀报:“见过把总,这是施南来的覃权司。” “哦,原来是覃大人,失礼。”王来兴话淡如水。跟着赵当世一路历练,他已然今非昔比,在最初身处“高位”的茫然后,他逐渐成熟起来,面对似覃顺这般的官员,也不再惶恐无措,“我正要去何主簿那里,覃大人这么急匆匆的是要……” “这……”实话实说覃顺有些不好意思。 但兵士不管这许多,大大咧咧道:“覃大人内急,再不泄出来只怕要湿了裆。”言毕,与其他几名兵士窃笑起来。 覃顺脸色涨如猪肝,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那名少女却“格格”笑将出来,戏谑道:“你瞧他脸色,可别再耽误了人家。” 这声音清若银铃,引得覃顺不由抬眼看去,这一看下,心中大震,印象中颇似年前曾见过的覃奇勋的幺女。那时邓宗震召集各地土司商量响应湖广上头摊派兵员的事宜,这小妮子就侍立在他爹左右。他站在覃福身后看她清楚,她却未必认得出自己。 他心中狂跳,不敢确定,再瞧这少女衣装同时回想适才口音,实在就是本地人,正自惊疑间,那少女见他一直盯来,有些不乐,拉了拉王来兴的手臂道:“咱们快走吧,你办完了事,可得陪我赛马。我那小紫可是多日困在马厩里,倦也倦死啦!” 王来兴憨憨笑道:“好啊,好啊。可是你的紫黑马那般神骏,我是输定了。” 那少女“呸呸”两声,刮刮脸颊道:“害臊不,没比就认输,还算好汉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调笑着走远。 后边兵士看到覃顺一直傻在原地,轻推他一把,催道:“覃大人,你怎么了?远近可就那一处茅房,去晚了可还得等上半晌。” 覃顺连声应着,挪步续行,可脑中所思,早已不是解决腹内之急。素闻覃奇勋得了一匹良驹,人皆传言为“紫黑神龙”,莫不就是那少女与王来兴口中说的“小紫”、“紫黑马”?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觉得心惊,在这个甚是清凉的时节里,他的汗是愈出愈多,那几个兵士对看一眼,都怀疑眼前这个覃大人是不是憋坏了身子。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1惊雷(一) 覃福在听到覃顺的回报后,也是呆了。 原以为赵营实力真个强劲,实非敌手,才痛快投降,孰料细细想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忠路覃氏这个内鬼作祟。 他本还端着一杯茶,边想边呷,可到了后来,几乎想通了为什么每一战都被赵营牵着鼻子走、都会棋差一招,又想起自己的爱子也因此丧命,怒气盈胸下,怒喝一声将茶杯摔了个粉碎。 “奇勋竖子,竟敢通贼,若非他屡屡从中作梗,我施南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境遇!” 覃顺跪倒在地,亦是涕泗横流,悲中带怒道:“兄长,赵营凶残、忠路狡诈,其二者所图,绝非小小一隅,我施南再卑躬屈膝,只恐将来难逃覃奇勋父子毒手!” 赵营,外人也,虽兵强势雄,终究流寇,没有根基,在施州地区站不住脚。示示弱,供其所需,俟局势变化,其众十有八九会转移到别处,那时施南还是他覃福的施南。但忠路就不一样了,完全可称心腹之患,吞并施州的野心彰明较著。若任其坐大,施南覃氏必遭灭顶之灾。 忠路、施南世代交恶,两方当初同出覃氏,可到了当今,无不是欲灭对方而后快。覃福一想到覃奇勋那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既是恶心又是憎恨。赵营还好说,可知道了躲在背后坐收渔利的乃是宿敌,那便无法忍受了。 然而,就算窥知了背后虚实,仅凭现下兵残民弱的施南,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兄长!”覃福一时拿不定主意,闷声不言,覃顺着急,扯嗓呼号,“忠路勾结流寇,荼毒我民、侵占我土,更加害邓指挥,我施南与之但存死活而已,倘一味委曲求全,懋楶在天之灵想也难瞑目啊!” 别的不说,当听到“懋楶在天之灵”时,覃福心头就如万剑齐攒。覃懋楶昔日的音容笑貌复萦绕眼前,恍如昨日。这个施南的栋梁材,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振兴施南的希望竟就这么死在了狼狈为奸的忠路、赵营手里,作为父亲,不能雪耻,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好,好,好……”覃福气极反笑,只是那微笑中透出一种极为悲绝的杀意。 “兄长……”覃顺双目红肿如桃,轻声呼唤。 当日深夜,身处施州卫最东段的容美宣抚使田玄收到了急递而来的覃福手札。 “唉,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年届五旬的田玄性格沉稳平和,喜怒从不形于色,不过侍立身畔田甘霖却觉察到父亲此时情绪颇有波澜。 “爹,施南那边怎么说?”田甘霖今年不过二十四,身就一副儒雅气质,翩翩玉立,与一般土司子孙的形容大相径庭。容美地区汉化很深,田氏又几代慕华,他弱冠后常往长阳县的县学听讲,研习儒家经典,所以比起覃进孝、覃懋楶等,他勇武远逊,才学却广博得多。 田玄很欣赏这个儿子,认为他的习性与自己很像,所以很早就让他参赞军务政务,着力培养,而田甘霖也的确不负父望,经常能展现出超乎寻常的眼界、提出一针见血的提议。 容美与施州内其他土司交情泛泛,当日田玄从施州卫所回来,述说不参与围攻赵营的决定时,田甘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左右不过是些流寇,还能成多大气候。与其纠缠到其中,还不如坐山观虎斗,谁知,事态的发展却慢慢超出了他的预期。 料峭轻寒,赵营不占天时;客场作战,赵营不占地利;人数劣势,赵营不占人和。此与战三者,赵营无一所得,当是必败,却怎能扭转乾坤,生生打出了有利局面?田甘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往日读过书的正确性。 直到今夜,他才恍然大悟,上兵伐谋,赵营早便“设间于敌”,无怪有恃无恐,势如破竹。 “施南请咱们出兵,爹爹,你意下如何?”田甘霖固然聪慧之名在外,可读过圣贤书,知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所以尽管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一样克己守礼。 田玄将信笺轻轻折好,摆到案上,徐言:“邓指挥都已战死,我容美若再隔岸观火,难免授人以柄。”眼睛斜看向案前跃动的灯豆,“然则此前出兵客地,司内驻兵已经不多,单靠一腔气血,怕也于事无补。” 田甘霖点了点头。容美是施州数一数二的大土司,尤其在田玄之父田楚产这一代始,大兴教化,招徕民众,吸引了不少汉人定居。到了当下,域内汉人比例之高,冠绝施州。也因着这个缘由,容美兵里头倒有很大一部分是汉人。兵源不单一,加之田地肥沃、出产富饶,容美的实力实质上已是施州卫第一。 但家底再厚,也禁不住层层摊派。田玄有意拉近与朝廷的关系,所以此前出兵援剿,很是卖力,如今大部兵士未归,屈指一算,司中可用于机动的兵力不足两千。赵营剽悍,加之忠路暗助,硬碰硬,讨不到便宜。 “特云,你怎么看?”田玄瞅得田甘霖眼神闪动,便轻呼其字。他心中已有主意,不过特地试探试探儿子的眼光。 田甘霖沉吟一小会儿,乃道:“孩儿愚见,现在施州局势已经糜烂,想从内活局,已无希望,只有引客军,从外治内,方有胜机。” 田玄听他一语中的,好不欢喜,抚掌笑道:“真吾儿。”寻即再问,“那么客军从何而引?” “石砫。”田甘霖郑重道,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田玄颔颐,捋了捋胡子,表示默认。 可田甘霖双眉一凑,又摇了摇头道:“爹爹之前从施州卫归家便言众土司都是榆木脑瓜,墨守成规,宁死不肯求助外人,要说得覃福同意,只怕不易。” 田玄“哼哼”冷笑一声,傲然道:“此一时彼一时,覃福今惶惶如丧家之犬,御下兵力不足千数,自保尚可,外头的事还轮得到他说三道四吗?” 田甘霖不由惊讶:“爹爹的意思是?” “邓指挥既死,新指挥未至,施州卫听谁的?以往可能听他施南或者忠建,现在是我容美当仁不让!”田玄长身而立,昂头负手。施南屡遭大败,实力大损,散毛稍好一些,但也在唐崖、龙潭一带焦头烂额,剩下个忠建,实力远不及自己,说容美已成施州领头羊,毫不为过,“你记着,覃福的信是一码事,咱们出兵是另一码事。咱们出兵,打得是诛贼讨逆,为邓指挥报仇的旗号,他施南愿意相助也好,龟缩也罢,半点也不能干涉咱们!” 田甘霖浑身一凛,连道:“爹爹说的是。” “西面那些野人,别看平日里对咱们恭恭敬敬,心里可巴不得咱们早些败亡。若非忌惮咱容美兵力雄厚,恐早就联袂攻来了。嘿嘿,当初坐山观虎斗的决定,倒是没错。” “爹爹,孩儿有些不懂……” 田玄双袖一振,靠近过来,用手搭着他的肩膀道:“孩子,咱容美田氏忍气吞声数十年,今朝便是振我田氏雄风的时刻。” 田甘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兴奋而红光满面、甚至有些狰狞的父亲,一时竟是有些恐惧。从小至大,父亲给他的印象一直就是平淡晏然、不争世事,他也一直以父亲为榜样,努力成为一个于外保境安民,于内诗书自娱、不求闻达的悠然人物,岂料短短须臾间,当初的父亲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看之下,与那些丑恶的名利之徒有什么两样? 只是田玄没有发现儿子显露出的奇异之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忠路可以借刀于赵营,咱们何尝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看着貌若癫狂的父亲,田甘霖心下戚戚,慌道:“爹!”但一个字出口,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田玄不理他,似乎自话自说:“石砫马氏与忠路覃氏早有仇隙,请他出兵再好不过。嘿嘿,他若想要忠路,那便给他,咱们就算与马氏划清江平分了施州,也不是不可……” “爹!”田甘霖再也忍受不住,脱口叫出来,伴随着的还有顺颊流下的泪水。 田玄这才有些清醒,皱眉道:“你哭什么?” 田甘霖咬唇硬声道:“朝廷圣恩,封敕咱们世镇容美,为的是希望咱们保育一方平安,造化为民。抵御赵贼、覃逆,本是咱们分内之事,可爹爹又说什么与马氏划江而治,孩儿真真听不明白!” 受了十几年儒家忠君爱国熏陶的田甘霖,自死也想不到,自己一贯仰慕的父亲,他的本来面目其实与覃福、覃奇勋等人无异,而且城府之深、心思之密,有过之而无不及。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昔日读的滚瓜烂熟的内容在这一刻全都在他的脑海里迸发出来,他感到自己有必要阻止父亲的行动。 “爹,不可引马氏进来,当速速派人通禀朝廷!”田甘霖急忙道。马氏属于四川,施州卫属于湖广,两方又是土司,一旦做下了事,四川、湖光方面短期内难以协调,到时候木已成舟,再难悔改。若请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方面调兵援助,田玄就难以作为了。 “你说什么胡话!”田玄勃然大怒,“抚台大人驻节襄阳,等派人送到信,黄花菜都凉了,哪比得上石砫就近灭火!” 湖广巡抚王梦尹新上任,按制应当驻节武昌,但因北部流寇猖獗,便暂时呆在襄阳附近,便于节制诸军。 “那便向周都司求助!”田甘霖不想放弃,他实在担忧父亲利欲熏心铸下大错,便如此提议。周元儒此时正在长阳一带整顿兵马,可以一请。 话音方落,田甘霖便觉头脑一晃,伴着右颊腾起火热,竟是给盛怒之下的田玄扇了一巴掌:“畜生,但教周都司进来,咱们还张罗个啥!你给我滚出去!”他此时已隐隐感到这个平时最为倚重的儿子似乎与自己不是一条心,愠怒中又骂了几句。 成长至今,田甘霖还是头一遭受到父亲责打,更听对方嘴里不断蹦出粗言秽语,昔年温文尔雅、彬彬斯文的形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内心绝望顿生,“扑通”跪地,重重磕了几个头,泪流满面:“爹爹!忠路已然背君忘恩,我等若效其行,又与贼寇、叛逆何异!” “逆子,逆子!”田玄气得胡须乱抖,伸手要打,却知儿子自小体弱,怕下手重了,勉强按下冲动,转身过去,“你不必再说,宁赌上性命,我也不会眼睁睁坐视大好良机失去!” 田甘霖泪如雨下,膝行上前,抱住田玄的右腿不住哭求,但田玄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堂下厮仆闻声上来,见田玄眼色,知趣地一左一右将田甘霖拖下去。 “你年纪太轻,经验尚浅,不晓爹爹一片苦心。”田玄黯然,怅然若失,“这几日你就不必出门了,呆在房里,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出来。”说着不等田甘霖再言,一挥手,示意将人带下,“你几个照看好他,别再教什么流言蜚语迷了他心智。” 田甘霖的哭声慢慢消逝在黑暗里,田玄叹息数声,慢吞吞地走回案旁。此刻万籁俱寂,四野阒然,而他的心底,反似有千余面大鼓,同时擂响,端的是心旌神摇、激奋万状。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2惊雷(二) 这几日捷报迭传,覃奇勋心情大好。当然了,表面工作还是要顾及的。所以三天两会,大集司内人员,痛斥赵营的残暴行径,并张贴榜文,晓谕部民,陈说为国尽职、为指挥使报仇的决心。 户外天光明媚,他难得有闲暇,在起居室内布置棋盘,独自手谈。下了数十手,黑子占优,吃了下路白子好大一块。再拿起一枚白子,眯眼端详,神思恍而转到了施南。 “你施南再横,也没想到会有今日吧。”一丝笑意浮现,带起眼角鱼纹,使他黢黑的脸庞更增几分沧桑。 将白子投入棋壶,覃奇勋撩袍起身。覃福的施南就如这枚棋子,已然出局,战略上已被判了死刑。剩下散毛、忠建两家,势单力孤,亦绝非赵营敌手。这大半施州想来已是自己囊中物。 再想想,还有什么疏漏?也有。 容美田玄那边,覃奇勋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从覃奇功那里了解到,田玄与覃福等意见相左,不欢而散,再联想其昔日为人处世,覃奇勋敢打保票,面对咄咄逼人的赵营。一向小心谨慎、只图自保的田玄不可能有胆逆流而上。 看来下一步该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赵营了。狡兔死、走狗烹,赵营虽不是自己手下鹰犬,可借刀杀人完了,也得防着刀刃反伤回来。 覃奇勋锁眉思忖,在屋内来回踱步,无意间却听到侧室传来一阵低泣。 “好端端的,何故哭泣?”那哭声接连不住,覃奇勋有些气闷,转入侧室询问。那哭声正是自己的妻子所发。 “阿路已大半月不曾归家,难道你就半点不担心吗?” 覃奇勋闻言一呆。是啊,倒是许久不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幺女了。想想平日,日头初升,那丫头就会蹦蹦跳跳来给自己请安,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外事,竟是将她忽略了。 “她兴许又去哪里玩耍了。”凭着之前的经验,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与妻子。 “再爱玩闹,终究是个女儿家,这些日子贼寇侵犯,道路不靖,谁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言及此处,覃妻失声痛哭出来。覃奇勋从不与她谈军务,是以他对丈夫与赵当世之间的勾结毫不知情,只知最近有一股巨贼入寇,连指挥使都战死了。所以极是担心杳无音讯、至今未归的爱女。 忠路中,最近见过覃施路的只有覃进孝。可一来他连日领兵在外,二来怕父亲责备自己于聚云寺包庇妹妹,所以也一直藏着话。 覃奇勋脑袋里思绪冗杂,再掺入覃施路,有些头痛,自说自话道:“她虽是女儿身,但一身功夫不让须眉,胯下又有紫黑宝马,自保足矣!”说着,见妻子兀自涕泣不息,柔声复言,“等过两日内外事安稳下来,我便差人去寻找,就把忠路翻个底朝天,也不再教她溜了。” 他一面安抚忧愁的妻子,一面想叫仆人上些午食果腹,但话没出口,家中伴读跌跌撞撞跑入起居室,连鞋都忘了脱。 “放肆!”覃奇勋爱干净,瞄见泥灰脏了室内,恼怒呵斥。 那伴读却顾不得许多,扭着脸,带着哭腔:“主人!敌兵已攻入寨子了!” “胡说八道,什么敌兵!”覃奇勋浑身一憟,下意识以为施南、散毛他们打上门,但立刻意识到自己与赵当世的关系他人并不清楚,稳了稳心神,乃问,“敌兵何来?” 那伴读应声道:“旗帜打得是‘石砫宣慰使马’!” 短短一句话,真如五雷轰顶,直教覃奇勋呆若木鸡。 “敌军前部鼓噪,说什么‘缉拿逆贼,违抗者死’,寨内健儿遮挡不住,五处寨门皆失,小人拼死才逃至此处!”那伴读瘫软于地,哭得稀里哗啦,覃奇勋这时注意到,对方裆部有些湿润,竟是吓得失禁了。 “为何现在才报?” “那些石砫兵先遣人扮作民夫,靠近了寨子猝起发难,守寨健儿没防备,其大部队又接踵而至,实是变起突然,来不及反应!” 马祥麟不是还在京城,怎么来了,难道会飞?覃奇勋百思不得其解,侧耳细听,果然从外头传来交兵吵嚷之声。 石砫兵勇猛善战,早著名川、楚。万历二十七年,杨应龙作乱,时任石砫宣抚使马千乘带兵随川、楚、贵等地总督李化龙剿叛,与酉阳兵等协作,大破叛军,功居川南路第一。而后马千乘蒙冤而死,其妻秦良玉代职,并在天启元年主率西南土兵援辽,于浑河一役血战满洲兵,名震天下。同年奢安乱起,秦良玉归乡,募兵讨逆,最后得以平地地方,石砫居功至伟。再后来秦良玉、秦翼明等石砫将领又赴京勤王、参与剿贼等等,立下功勋不计其数,朝廷对于石砫诸将的恩荣也无以复加。可以说,石砫不论实力还是声威,都堪称西南诸路土司翘楚。称之为国之柱石亦不为过。 马千乘、秦良玉夫妻以及马祥麟均为汉人,对明廷忠心耿耿,绝不会因私仇罔顾国法,悍然来袭。覃奇勋嘴角微颤,只觉后背冰凉——难道说,自己与赵当世的勾结当真泄漏了? 覃妻此时也如泥塑木雕,傻傻撑扶地面。覃奇勋毕竟有城府,极力收敛心绪,沉声对那伴读道:“切勿惊慌,你快去召集寨内家丁亲兵。”忠路大寨分内外两寨,伴读所言,石砫兵不过突破了外寨,内寨范围小,更加坚固,拼死据战,尚有一线生机。 那伴读手脚并用地去了,覃奇勋疾步上去,揽起妻子:“事情紧急,我先送你去后门。” 覃妻抖如筛糠,双唇煞白,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二弟覃奇策从外头跳进来,大声道:“兄长快走,马氏小儿来得凶,内寨也快陷落了!” 覃奇勋浑身一震,转目瞧他,但见覃奇策满头是血,身上也中了两箭。血水顺着他的袍底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说话间,已积成了一小滩。 户外喧噪声不断迫近,覃奇勋无暇再思,抱起已然酥软无力的妻子就往外头走,覃奇策提着刀紧紧跟随。才走两步,木栅间几支羽箭猝然而至,全都射到了覃奇策胸口。覃奇策大叫一声,睁着血红的双目,喉头滚动,似有话要与覃奇勋说,可最后却是一口鲜血咳出,气绝倒地。 “啊!”如此惨状,覃妻生平未见,骇得尖叫起来,覃奇勋悲愤万分,但足不停驻,径往寨后而去。寨后有处暗门,直通后山,只要逃到那里,就有脱困的希望。 时下整个大寨乱成一锅粥,石砫兵从几处寨门分别冲入,大大小小的激斗充斥在寨内的每一处。覃奇勋熟知道路,专挑偏僻小道行走,纵然如此,几次若非亲兵舍身相救,也险些死在了刀下。 “近了!”一路狂奔,覃奇勋脑海一片空然,所有什么阴谋阳谋,计划策略早便无影无踪,他想的惟有“活命”二字而已。 眼瞅着后门将至,不料脚下一绊,竟失足滚倒,覃妻也重重摔到了地上。 覃奇勋还以为有石头碍路,岂料身后笑声忽至,急目转视,一个军将打扮的中年汉子在众兵士的环簇下现身。他才看一眼,左右就被人抓住,身子一沉,脑袋亦被侧摁在地上。 那军将覃奇勋不陌生,乃石砫都司胡明诚,是沙场宿将,也是忠路的老对手了。 胡明诚粗放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将这反贼带回去!” 覃奇勋怒道:“我乃大明御敕忠路宣慰使,你怎敢犯上作乱!” 话说出口,顿觉头发被人一扯,又紧又痛,胡明诚的呼吸在耳畔清晰可闻:“前宣慰使大人,你那个伴读的小书僮已经全招了,你还狡辩什么?” 覃奇勋不屈道:“那书僮说了什么话?一个卑贱的下人,不过污蔑之词罢了!”那个伴读聪明伶俐、细皮嫩肉,覃奇勋常带在身边干些研磨、揉肩的杂活,自己与赵当世书信来往时,也没避讳他,想是被瞧了些内容。 “难道……”覃奇勋一想到那个伴读,心中一跳,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胡明诚又言:“你安心吧,你藏在柜中的那些通贼的书信,他也尽数找出来上缴了,不会抓错了你。” 覃奇勋霎时绝望,可还是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就算如此,没有朝廷朱批,你怎敢先斩后奏,擅抓朝廷命官!” 胡明诚放开他头发,冷漠道:“就算如此又怎样?你忠路为患多年,人尽皆知,今日通贼,又人赃并获,纵现在灭了你满门,你以为朝廷还会不依不饶追究下来吗?” 成王败寇,自己勾结赵营之事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石砫素受朝廷荣宠,秦良玉更是得皇帝赐袍赠诗。忠路势力孱弱,在朝中也孤立无援,恐怕就如落水之飘萍,转眼就会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覃奇勋再无声响,闭上了双目,身没死,心却已然死了。目前漆黑,脑海中惟有当日聚云寺广真禅师所说的佛家揭语沉浮: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忠路覃氏称雄施西近百年,竟旦夕被灭,消息迅速在全卫传播开来,在赵营内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事来得突然又蹊跷,唇亡齿寒,没了忠路的暗中策应,赵当世没来由的心生强烈不安。施州卫城池上下已被赵营全部控制,所以当斥候将消息带到后,赵当世第一时间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全城戒严,封锁消息。营中将士以及城中百姓此前对赵营与忠路的关系并不知悉,而石砫那边打出的旗号赫然就是“清剿勾结贼寇的忠路覃氏”,一旦消息传遍,众人很可能将之前取胜的原因推结到有忠路相助上,此刻强援猝失,军心可能会动摇,城内的大族、百姓也很可能暗起涟漪。 第二件,全力打探石砫方面动向。石砫兵强,驰名宇内,赵当世前世就有耳闻,己方战力、兵数乃至于后勤皆不及对方,就拿脚趾头算,对上后取胜的希望可谓渺茫。赵营才具雏形,还不具备打恶仗、消耗战的能力,对于如虎狼般强硬的石砫兵,能避则避。 第三件,立刻联系覃进孝。忠路虽失,覃奇勋等人或死或被俘,可覃进孝安然无恙。他手里可是有着一千二百忠路最为精锐的野战机动力量。目前两方的合作已被昭然于世,若不及早将其归并于赵营一处,其众必然难逃被击灭的下场。 安排完这些,赵当世马不停蹄,立刻召集侯大贵、杨成府、白蛟龙、吴鸣凤、王来兴等中营长官,急议处置事宜。 众人在听完赵当世简要的说明后,神色各异。 笼统的说,侯大贵吃惊,杨成府害怕,白蛟龙疑惑,吴鸣凤淡漠,王来兴茫然。 赵当世扫视环列的众将,抬高声音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各位以为,咱们接下去如何应付?” 众将尚自沉浸在对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的回味中,各怀思绪,良久无人应答。赵当世等了小一会儿,直接点人道:“吴把总,依你之见,我营对上石砫,可操几分胜算?”此人混迹川中多年,在多支军队里待过,经验丰富,由他先作判断,应当较为靠谱。 吴鸣凤应一声,低头想了想,方有些拘谨道:“都使,不是属下有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但照现在城里的两千来人,要想挡住石砫兵,胜算,胜算,咳咳……”别捏了一番,才说出来,“怕不足三成。”言讫,脸色微红,目光闪躲。 这个结果早在赵当世意料中,心知说“三成”也有夸张,面不动色,转问侯大贵:“侯千总,你的意见是?” 侯大贵性子爽利,有话直说:“属下早年也曾听人说起过这石砫兵的厉害。听说还在辽东打过鞑子,败过老奴,要真硬碰硬地怼上去,得不偿失……看来还是得操持起老本行,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过……”话倒最后,反意犹未尽。 “你说。” “可徐千总与两千弟兄还在西南,咱们可不能弃之不顾。”说着,略带些嘲讽地看了看缩在一角,神情委顿的杨成府。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3惊雷(三) 地处重庆府东南的石砫,是与酉阳、乌蛮等地并称的强势土司,境内土汉杂居,人口繁盛,物产富饶。比起动员上下才勉强凑到千把人的忠路来说,其常备兵力就达三千,再加上马氏父子与秦良玉的极高威望与与对周边地区的强大号召力,每次召集兵马,一次性集齐近万人也非难事。 石砫精兵中最为人称道的有两种:一为白杆兵,二为僧兵。 白杆兵基本来源于石砫境内居民,少数时候也会招徕外地人补充。顾名思义,此类兵所用兵器俱为白蜡木为柄的长枪,枪长高人一头,枪头略似钩镰枪。除却锐利的枪头,还有带刃的短钩。枪尾端则铸重铁环。战时白杆枪可刺可砍,可拉可锤,战技极多。除了战斗作用,钩环相合,亦可作牵引攀缘之用,在山地作战时极为有利。 除了白杆枪,白杆兵阵中也广泛配有强弩、圆盾以及少量的利剑大刀。敌远,劲弩射之,敌近,换枪盾肉搏。兵器精锐的同时,白杆兵的防具亦极为到位,其兵内着铁甲,外披棉甲,刀剑不能入。当初不可一世的后金兵会在浑河受挫,也是因小觑了白杆兵所致。川楚交界土司不可胜计,但真有财力人力能支撑起如此精良装备的一支军队的,只石砫一家而已。 比起名闻海内的白杆兵,石砫僧兵的名气便小得多了,然而他们的战力也绝不可小视。土司多信佛,石砫富裕,境内寺院繁多,其中三教寺、东林寺、石峰寺、南城寺四个庙宇的长老智先、智发、智睿、智启本源出一门,皆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会五百僧兵协助石砫保卫乡里。人不多,可出战至今无一败绩。只因从未出远境作战,所以名声不显。 马千乘、秦良玉夫妇都崇佛,与四位长老以师兄弟互称。自马千乘亡故后,秦良玉此时也已六十出头,四位长老更是圆寂了三位。五百僧兵却因不断补充,仍然维持着昔日规模,由新一代的长老业恒领导。业恒年轻有为,坐兼四寺主持,是以这五百僧兵的凝聚力较此前尤强。 这次石砫出兵,打得虽是宣慰使马祥麟旗号,可实质上崇祯四年马祥麟随母亲秦良玉入京参与收复永平四城后,就与妻子张凤仪被崇祯皇帝留在了京师负责警备,故此间真正的指挥官乃是秦良玉——秦翼明等也被留下或协助戍守京师或调往中原剿贼,独秦良玉一个回乡“专办蜀贼”。 秦良玉虽年老,但依然善战。其体甚肥大,勇武远超普通男子。她自小生长石砫,耳闻目见忠路对附近彭水、黔江等地无节制的剽掠屠戮,深恶忠路覃氏的贪婪残暴,故此一接到田玄的求助信,即刻便动员起了三千白杆兵。业恒与之交厚,也主动召集僧兵助战。 业恒甚有谋略,在他的提议下,秦良玉选出近百精明强干之辈率先潜入蛰伏于忠路寨旁,出其不意抢夺寨门,秦良玉与业恒随后大队掩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宿敌覃氏一网打尽。 秦良玉虽极厌恶覃奇勋,却因自小父亲教育熏陶,深明忠义之道,见了这个狼狈无言的阶下囚后,也没有公报私仇,而是差人将覃氏上下全都解回了石砫。她在出兵前曾与智先、业恒等人讨论过,认为忠路覃氏无非癣疥之疾,跳梁小丑罢了,在施州兴风作浪的赵营才是真正的硬手。 取覃氏,不过顺手而为,对赵营,绝不可因胜生怠。 早在赵营盘踞达州时,秦良玉就曾经向王维章传达过助剿的意愿,可王维章似乎有些忌惮石砫,不为所动,她也不能随意越境。等赵营进入湖广后,她就更没有希望出阵了。原还在嗟恨,不想机会反从天而降。 忠路的败兵也有些逃到了施州卫所,赵当世在与众将商讨完毕后,还是认为当务之急乃是与徐珲部合兵。石砫兵毕竟达三千五百,赵营集中主力,或许尚能依靠人数抗衡,但分处两处,势必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时不我待,赵当世在接到消息的次日就整顿兵马准备离开,孰料前部才开出数里,就闻敌情,竟是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兵马驻防游弋于施州卫所西南一线。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阻挠赵当世南下合军。 那边石砫才破忠路,这边施州兵便已策应到位,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军事经验,赵当世不会单纯的以为二者只是巧合,再想之下,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施州卫所西南一面山多林密,里头堡寨无数,路径也极尽险绝,施州兵分据其中,赵营是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此前侯大贵的遭遇就是明鉴。如果自西北七药山绕路,则太靠近忠路,很有可能提前陷入与石砫兵的苦战,赵当世没把握取胜。 该怎么办?又一次,赵当世进退维谷。 赵营在施州卫所又踌躇了一日,期间,覃进孝带兵来合,沿路吸纳了接近三百的忠路溃卒,御下兵数也有一千五百,颇为可观。赵当世出郭相迎,与之携手入城。覃进孝面色哀愁,无心赴赵当世特意备下的洗尘宴,只去后司寻到了幺妹覃施路,二人相抱痛哭,旁观者无不嗟叹。 第三日,有哨骑归报,还带来一个使者。 那使者自称是受徐珲所遣。他全身泥血,蓬头垢面,若非穿着一身轻甲,又带着凭证,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行伍中人。据他所言,昨日晚些时候,忽有一军自北突袭,其时徐珲正与郭虎头等领着前部勘察地貌,仓皇交战,几乎全军覆灭,几名重要将领侥幸逃出,可也当场损失了近百名弟兄。徐珲得知是石砫兵来后,不敢野战,躲入唐崖长官司的土寨据守。石砫兵傍晚攻了一次,很快天黑,便收兵后撤了。他与另外三个被徐珲委派,来此传递消息,同时求援,怎料中间山区施州兵戒严甚慎,他们四个中被杀了三个,只剩下他九死一生,千难万险摸到了附近,若不是恰好遇到赵营哨骑,亮明了身份,只怕此时也同样难逃被施州游兵擒杀的下场。 赵当世看他久未饮食,且心力交瘁,精神很差,又略问几句就差人带他下去领赏歇息。 军事蜩螗,随着赵营规模越来越大,赵当世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精力已经无法像往昔般沛然充盈。他固然比寻常人见识广,手段高,但一人之力再强,面对似乎无穷无尽,纷至沓来的问题与选择,终归会出现彷徨与无助。 他急需一个辅佐之才。 赵营诸将,在赵当世看来,现在比较出挑的仅有如下几人:侯大贵、徐珲、郭虎头、杨招凤。 其中杨招凤资历尚浅,只能说大有潜力,现在尚无眼界与能力参与到赵营最高层的决策中。郭虎头能力不错,且因其父为私塾先生的缘故,他还是赵营高阶军官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才,他比杨招凤老练,可距离赵当世的体己参谋依然差些火候。侯大贵果断敏锐,组织能力很强,然则太过急躁严苛,在没有给他配一个合适的副手前,赵当世是不敢把军队交给他单独带领的。只有徐珲,能算作赵当世目前最看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赵当世才放心让他独领一军。 股肱外放,有利有弊,弊端当下就显现出来:赵当世想找他帮忙拿个主意都不行。 除了以上四人,吴鸣凤有些想法,经验也够,然而赵当世不信任。郝摇旗虽是历史上有名人物,但在赵当世这许久观察来,除了武力过人外,并未发现其人身上还有别的闪光点,也许他之所以能够在青史上留下两笔,仅仅因为是万千流寇中的幸运儿罢了。其余杨成府、白蛟龙、刘维明、王来兴等等,更不值一提。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覃奇功过来。覃奇功离开赵营后又去了覃进孝那里探视,没来得及回忠路,却幸运地逃过了一劫。他跟着覃奇勋做事多年,忠路内政外交、军务杂务都经过手,资历很深,又是本地人,听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 覃奇功能接下潜伏敌营的任务并圆满完成,全身而退,自有两把刷子。几次战斗的策划,他也出力甚多,对敌我态势是再了解不过,在从赵当世口中了解到目下的势蹙格局后,他立马抛出了个办法。 办法很简单:利用覃懋楶,打开缺口。 覃懋楶自七药山被俘后,一直看押在后司。赵当世做事留退路,着人将他和涂原归置一处,好生供养着,这些日子下来,伤势恢复的很好。后来战事紧张,险情接踵而至,赵当世扑在军务上心无旁骛,一个不留意,就将他忘了。 具体而为,则是两步。第一步,派人与覃福交涉,而这个交涉之人,覃奇功自告奋勇。他混迹数十年,深晓沉浮之道。心中明白忠路覃氏现如今已是身败名裂为千夫所指,万无可能再翻过身来。既如此,不如径直效忠赵当世。赵营此刻与自己同舟共济,断无拒绝之理。如若还瞻前顾后,那么忠路覃氏仅存的血脉绝逃不出灭顶之灾。想通了这一节,覃奇功就打算以这次的出使作为“投名状”,立下功勋,让自己以及千余的忠路兵在赵营内站稳脚跟。 覃进孝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父从来都很服膺,认为他足智多谋,又不输胆勇。覃奇功在出发前一夜特意与他抵足夜谈。一宿论述争辩过后,覃进孝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不投赵营,复有路乎?”覃奇功这样一个问题问出口,覃进孝当场哑然。诚然,自小学文听史,他年轻的胸膛里向往的都是指挥方遒受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屈身事贼,实在是难以接受。可正如叔父所言,眼下除了赵营,自己和部下一千五百弟子兵还有谁可以依靠?不说被石砫歼灭,若无赵营慷慨拨付粮草供应,他在剑南司、七药山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人总得接受现实,再想起泪目盈盈,紧抱着自己抽泣的幺妹,他只能点头同意了叔父的建议。 覃奇功一身黑袍,裹得严实,在半道上为施南游兵所获,极力陈说,才免去一死,带来见覃福。 二人初见,覃福气冲斗牛,破口大骂,拔过佩剑就要当场斩杀这个“卑鄙不义”之徒,覃奇功岿然不动,镇定地出示一物,立马唬住了覃福。 那是一块翡翠,中带一点寒芒。覃福再熟悉不过,这是覃懋楶五岁那年自己亲手给他佩戴上的信物。一晃二十余年,记忆中爱子每一日都将这翡翠系在右腕上,贴身携带。日子如白驹过隙,雪泥鸿爪在这一刻都被这块小小的翡翠诱发出来,几日来刻意逃避回忆的内容,如同奔流的河水,瞬间在覃福已然满是斑白的脑袋里面翻卷涌动。 “哐当”一声,长剑坠地,偌大的堂上寂然,唯余剑身颤动着发出清利的响动,久久萦绕。 覃福老泪纵横,无端蹲下来掩面哽咽,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凄凉,一字不落传入覃奇功耳中:“你这人好狠,不,你忠路好狠,杀了我儿,还嫌不够,想再来添上一刀吗?” 覃奇功冷面相对,声音犹如利刃:“忠路狠,狠得过你吗?你不过失去了一个儿子,我忠路覃氏却彻底败亡,永无翻身之日了。” “嘿嘿,嘿嘿……”覃福听罢,忽然不住干笑,目视青砖,眼里的泪水却不断涌出,形容煞是诡异,“斗来斗去,谁都没得个好下场……哈哈,好啊,好啊……” “好什么?”覃奇功一听此言,怒气陡生。他与两个兄长感情笃深,家人也都住在忠路,竟尽数害在了覃福手上,恁的是极力压制,才不至于忘记使命与面前这个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搏命。 “灭你忠路,我自认还没那个本事。”覃福摇摇头,站起来,目光呆滞,“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咱们谁都讨不着好。” 覃奇功闻言一怔,联系上这几日忽然出现的那支来历不明的阻挠兵马,顿时明了,看着覃福的怒意也消了不少。 他嘴角微微一抽,将翡翠甩给覃福,冷冷道:“你儿子没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4惊雷(四) 一步动,全局动。就在覃奇功离开后,赵当世紧锣密鼓地开始着手进行第二步计划。 同样还是覃家人,覃进孝主动请缨,揽下了差事——奔袭容美宣抚司。 当然,只是佯攻。 施州卫辖区很小,各个土司之间的地盘其实也是犬牙交错。就拿施州卫所与施南宣抚司来说,两者之间距离不到百里,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各地能相对保持独立单元,更多的是仰赖崎岖难行的山地。 赵营距离施南近,其实离容美亦无多路程,穿过几个垭口罢了。 在赵当世的授意下,覃进孝带本部兵马跨过清江,进驻到了镇远、隆奉两个长官司附近。这两地太靠近施州卫,里头的人马早便收缩到了施南。 再往前进,就进入了容美境内,有覃进孝这么一颗钉子楔在榻侧,赵当世不信容美兵还能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赵营的临时调整引起了容美兵极大的不适。容美虽强,此前说过,外驻之兵未归,在施州卫所西南进行骚扰堵截的这两千人已是田玄可调动的所有机动兵力。倚靠深山老林,容美纵然能如施南般,凭借密布的堡寨对赵营进行阻击,可越是阔绰,就越自珍,田玄绝对无法容忍一片欣欣向荣的自家地头遭遇兵灾,要知,被兵一次,此前几代人的辛苦经营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他很是小心谨慎,通知前线兵马将防御战线向东挪移。 做事之前考虑再三,人之常情,本是好事。可是在战场上,一动一静,一尺一寸,皆有可能改变微妙的平衡,田玄坏就坏在实战经验不足。 诚然,他手段老辣,行事沉稳,读过的兵书,看过的战例或许比赵营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但战争,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纸上谈兵,往往容易与实际情况背道而驰。 就拿奔袭来说,田玄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甚至研究过的典型战役不说数十,十几个总是有的,看的越多,他的脑海里就容易形成固化思维,即认为奔袭是一种最为有效、低风险高收益的作战方式。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这些战例都是从上古而今,千锤百炼出来的经典,并非是一种常态。换句话说,在恒河沙数的战例中,有着远远超过这些成功战例的失败战例。成王败寇,胜利的战斗自然会被加以吹捧宣传,甚至有意美饰虚构,可若忘了它们背后那些早已湮灭消声、杳无音闻的失败,就会造成致命的判断失误。 奔袭,是出奇制胜的精华,收益大,风险更大。古来奔袭能够奏效的,一来靠将领的才华、组织协调能力,二来也很大程度上靠运气。而且,战略层面的奔袭往往比战术上的奇袭成功率要低得多。因为地域一广,时间空间两方面的协调统一就困难不少,更遑论内中难测会有多少突发情况。 实质上,就算是寻常的几路会兵,放在通讯条件极为简陋的中古时代,也是件很考验技术水平的事。譬如宋初作战,极为依赖几路兵马的同时抵达目的地。岐沟关战役,宋军兵分三路,二虚一实,可宋将田重进屡战皆胜,进展太快,达到蔚州,无法继续前进,只能退兵,失去了吸引辽军的作用;曹彬则过早挺进涿州,粮道纵深过大,运粮不济又受到辽军骑兵遮断粮道的危险,最终大败;最后一路主力潘美也因为前两路的不协调而受到波及,难逃失败。后来组织的满城会战,几路宋兵进展恰到好处,遂取得了胜利。 以一国的规模,同仇敌忾、上下动员,仍然难以保证会兵的成功率,再反过头来看实现难度跃升的奔袭,其达成的可能性也可想而知。 赵当世身经百战,早已熟稔战事,他以往用奇兵,也多在战术层面使用,而今头一遭分兵给徐珲,虽相距不远,但按现在赵营的组织协调水平,掌控起来已是感到力不从心,若非徐珲也有些能耐,想来两边很可能早就被官军分而歼之了。 所以,就算田玄胆略兼人,不为所动,赵当世也不会轻易就让覃进孝执行近百里的突袭任务。 这一点,赵当世知,田玄不知,战情就有了转机。 容美兵到底只有两千,防御起西南面,难免捉襟见肘,所以覃福也派了数百施南兵,配合协守一些山垭、谷口。田玄深恐赵营入寇境内,火速令人与覃福交涉,将偏西一块地段尽数交给了施南兵负责。 这就是赵当世想要的。 覃奇功半分不缓,璜夜归城,时辰已经不早,更夫都敲了三更锣鼓,赵当世却也未睡,外披了一件短袍,急切地询问覃奇功结果。 覃福能放覃奇功回来,已无悬念,但此事太过重要,赵当世只有在亲耳确认后,才欣慰地微笑起来。 “覃福救子心切,答允与将军合作。”覃奇功立了大功,又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可当面看去,除了些许风尘,没有半分自矜自傲,“但只能暗中相助。” “我知。” 赵当世表示理解。覃福毕竟不是覃奇勋,与赵营的合作全不是出自本心,他能答应妥协,已是千般无奈,忠路殷鉴不远,要他为了儿子舍弃身家公然站到赵营一边是不可能的。 其实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覃福自知此间或胜或败,与弱势的自己再无瓜葛。所以他宁愿忍一时倾向赵营,也不愿容美从此坐大,长久主宰施州卫格局。 覃奇功还带来覃福的一个心腹。赵当世也接见了他,亲口承诺事成之后,赵营就立刻送回覃懋楶,且不会踏入施南一步。那心腹唯唯诺诺,又确认了一些事宜后,当夜便回去传话了。 那人走后,赵当世起身,紧紧握住覃奇功的手道:“掌印之功,赵某没齿难忘!”覃奇功之前在忠路充宣慰司掌印。 覃奇功轻轻挣脱赵当世的手,面有惭色道:“在下已不是什么掌印,无依无靠之人,哪里当得起都指挥抬举。” “都指挥”是赵营中专称赵当世的用语,外人称呼赵当世,一般会说“将军”之类,可他口口声声学着营中将士,且故意提说自己“无依无靠”,题中之意不言而喻。 赵当世明白他的顾虑。覃进孝来投赵营,有兵马实力,话都不必说,赵当世自会给他个相当的地位名分。自己虽说是覃进孝的叔父,此前也在司里任职,可说到底,效忠的还是长兄覃奇勋。他只比侄儿大几岁,讲两个人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当然不会甘心屈居在覃进孝的部下。可怎奈他没有实力,在忠路所做的事也都偏向于文职,要想在以拳头说话的赵营赢得一席之地,不是说说就行的。 是以他才决定以身犯险,以一个大的见面礼来博得赵当世的青睐。而他的表现,也的的确确打动了赵当世。 “覃先生此言差矣,官军无情,我赵营岂能无义?且不论今番这道大功赵某无以为报,向日七药山之战、卫所城外大战等等哪一个不赖先生出力?并间于敌营,扰乱敌手,为我辈传达消息,功劳更著!我有话直说,若无先生,我赵营、赵当世就走不到这一步!” “都指挥过誉了。”覃奇功嘴上谦虚,脸上却隐现自豪神色。赵当世的话并没有错,这些事能成,都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劳。不是他的功劳他不抢,真是他的功劳他也不推让。 有智略,有胆识,有阅历,更有稳重缜密的性格,这些优点加在一起,让赵当世这些日子一直苦恼的一个问题引刃而解——参谋的人选有着落了。 正说间,墙边“吱呀”一响,习习凉风推窗而入,拂面生凉。赵当世抓住机会,一抖身子,将披在外头的白袍脱下,然后不顾覃奇功连连推辞,硬是将它披到了对方身上。 “都指挥,你这是……”覃奇功又惊讶,又感动。 对于人才,赵当世是十分渴望的,就算对方已经决心投靠,他也不会怠慢分毫,礼节一定要做到位。 “赵营草创,我赵当世也是穷瓜蛋'子一个,其他的给不了先生,唯有一片真心实意请先生收下!”郑重说着,便向覃奇功行了一礼。 覃奇功原盼赵当世收留,随便给个职务,只要不是呆在把总手下都行,万想不到对方礼数竟然如此周全,言语行为也似出自真诚。饶是他久历人事,此时也不免胸口热流涌动。 “先生既不想为狗朝廷卖命了,我赵营顶礼相迎。现我身边亟缺参军一人,虚位以待先生,先生智勇双全,宽博有容,当是此职最佳人选!” 参军古来有之,想想便知道大致的职责,更重要的是与赵当世关系密切,而这就是覃奇功想要的。他明白,对于现在的赵营来说,这个参军,实质上就是军师。 是文职,有用武之地,地位也尊崇,覃奇功不是待价而沽的隐士大儒,他想干实事,有抱负要施展。赵当死提供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再装腔作势,岂非不识抬举?当下覃奇功双膝跪地,俯首贴额道:“都指挥大恩,覃奇功万死难报。但为都指挥鞠躬尽瘁,一尽愚力!” 赵当世洪声朗笑,将他扶起。 从覃福、田玄二人的反应来看,作为前期准备的一、二两步都进行很顺利,迟则生变,按照计划赵当世率军在次日夜间次第出城,投卫所西南。那里,覃福早有心腹安排,通道畅行。 覃福没有食言,中营的左、后两司先过了垭口,而后前、右两司也随后而至。这次动兵,赵当世存破釜沉舟之心,他只让每名兵士带二日所需口粮,其余的全都留在卫所里封存。而覃进孝部则不随军。赵当世与他约定,在吸引完容美兵后,他便带兵去七药山,一可以伺机南下支援,二也可以牵制容美施南。 在确保全部兵马通过最危险难行的地段后,赵当世依约送回了覃懋楶。 施南元气大伤,在战局中的作用已无足轻重,覃懋楶有才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造不成什么威胁。 赵当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徐珲那里的情况。 算来今日距离那使者来报已然过了两日,徐珲却没有再派使者前来,不合常理。最坏的猜测,唐崖长官司已被攻破;最好的猜测,石砫兵将寨子包围得很结实。 赵营偷渡西南,极为隐秘,又有覃进孝在北面虚张声势,不要说秦良玉,怕是田玄现在都不知道对手已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占得先机,就要充分利用起来。赵当世没有冒进,而是先进驻到了忠孝安抚司,这个安抚司与左近的金峒安抚司此前都被徐珲攻掠,里头兵民皆散,没有施州兵耳目。吴鸣凤这时主动请缨,愿带一百人先行去唐崖一带打探。赵当世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这家伙明显有意表现,就暂且试试他也好。私下嘱咐了几句后,吴鸣凤即夜遁而去。 这时候天已渐明,赵当世在残败的寨内焦急等待着前方的消息。日头初上,有哨骑回报:唐崖长官司外敌我两方混战,局势不明。 赵当世弹身立起,侯大贵等闻之亦是惊诧,一向以沉着著称的徐珲,好端端的寨子不守,怎么出去野战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5云动(一) 东天红日喷薄,唐崖长官司外,石砫兵如惯例分为三部,两翼掩护,中路为主。 战场数百步外的旌盖下,一身材高大的妇人驻剑远眺。虽是一介女流,但盔甲鲜明,英气勃发,一双凤眼灼灼生光,左右伴护的军将目光偶尔扫过她脸,眼神里都不自觉含上几分钦服与敬畏。 她便是现任石砫宣慰使马祥麟之母,石砫都督佥事、二品诰命夫人,秦良玉。 秦良玉今已年过花甲,这个年纪,纵放在男将中,也该退职乞休,安享晚年了。此次出境击贼,都司秦篆、胡明诚乃至僧兵领袖业恒都曾劝她居司中远控,可她不以为意,不但拿出廉颇、黄忠的例子,更以副总兵张令、周继先相比,这两人一个年近七十,一个年逾八十,可都还奋战在第一线,不及卸甲呢。身为名闻天下石砫兵的一员,还有什么理由可推脱的?赵营残暴不仁,流毒川中,自己既在殿前受皇帝托付回乡办贼,那便是豁出命也要歼此丑类。 秉承着为国除奸、为君分忧的强烈使命感,秦良玉不但亲自带兵出境,而且眼下还亲临第一线督战。 围攻了几日,不想这寨内的贼渠倒真还有几分本事,细数大大小小十几波攻势,竟然没有一次能攻入寨子,由此可知,这赵营,还真非浪得虚名。对方越是难啃,秦良玉战意就越炽——这等凶残贼子,若任他流窜,不知还将祸害多少地方,多少百姓。 前一晚,她一宿未曾闭眼,与几个得力的军将彻夜讨论接下来的攻寨方式,注意没拿定,天尚未全明,岂料贼寇倒先一反常态自撞怀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贼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良玉都不担心。论野战,她对御下的石砫健儿们有十足的信心。 三千五百石砫兵,前线一千五,分三部分,正与出寨的赵营兵激战,其中左、中两路受胡明诚节制,右路则交给了业恒的五百僧兵。一千预备队由都司秦篆统制,在本阵与前线之间备战。剩下一千人则环卫本阵,中军秦永成负责。 唐崖长官司背倚玄武山,面对唐崖河,处于山坡之上。其下地势起伏,仅河岸两面狭窄地域略微平坦,而这里,就是两方目前争夺最为激烈的地段。 石砫的白杆兵擅长山地作战,其最小独立作战单元为旗,共十六人,从当先一人开始,自前而后以奇数递增,共四重,形如尖锥。其外部两侧兵士各持白杆枪,主责翼护,维持阵型,当中兵士在持枪的同时,也会携盾带弩,前排袍泽倒下,立刻补充跟进,且处在锥阵尖端者,无一不是通过严格筛选,百里挑一的勇士。 之前与罗尚文等对战时,徐珲以为那样的官军已算训练有素,可真的到了现下与这些名扬天下的石砫兵相斗,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精英。 开战伊始,他重施故技,下令炮铳齐放。照以前的经验,若棒贼那样的贼寇听闻这贯天彻地的巨响,士气已频临崩溃,好一点的官军即便能弹压住阵型,也不免有些动摇,哪像这些石砫兵,一个个便似泥塑石雕,半点不动声色,全军上下毫无波动,依然布阵如故,直让赵营众将士以为他们都是聋哑。 下马威不奏效,郭虎头带左司首冲下山,郝摇旗的右司则在半山腰策应。河道促狭,没什么阵势可布,也只能分成个个小单位作战,但这样一来,正合石砫兵脾胃。他们苦训经年,最拿手的便是山地混战,作为赵营前营刀锋的郭虎头连冲两次,对方阵线居然纹丝不动。 肉搏受挫,郝摇旗在后组织司中弓手、铳手向下射击。可一来距离太远,精度不足;二来对方以旗作战,目标分散;三来石砫兵人人皆有厚甲防护。放了几排铳,几轮箭,收效甚微。 前阵认旗摇曳,号声促响,业恒远观辨认道:“师叔,贼寇不济,非我儿郎对手。”他的师父与秦良玉互称师兄弟,他也从小叫惯了“师叔”。 秦良玉不置可否,俄而遥指:“你瞧,右路皂旗降半,看来贼寇还不死心。”说话间,军情寻至,果真是山上自小路又下了一股敌兵,想要抄截石砫兵阵后,但已被僧兵缠住。 业恒有些诧异:“弟子在川中有年,倒不曾见过如此耐战之贼。”石砫僧兵少出境作战,却也与几股流窜的大贼交过手,如赵营这样甲械既精,士气又高的,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良玉稍稍颔首:“是啊,不过几年,区区贼寇,竟已有这般战力,不说其他,就是京畿、中原等地的官军,又有几支几家能做到这一点呢?若非亲自会战,尚不知天下事已危险如斯。” 自小家学渊源,加之受崇祯帝当面嘉勉,秦良玉对于大明朝的感情绝非那些言清行浊、表里不一的明将可比。甚至丈夫被人陷害,朝廷定下冤案,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大半辈子征战,她对于各地明军的战斗力心知肚明。这支赵营兵马所表现出来的强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糜烂腐化的官军,虽不能和一些真正的官军精兵相比,但要知道,这赵营不久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寇,尚且如此难制,可想而知,纵横数省多年的闯王、西营八大王等巨寇,是有多么可怕。 国家素以经营关外为第一要旨,她原先没有异议,但当下,她认为,不说把镇压流寇置于抵御北虏前,也得将之并处于同一位置。内且不稳,何御外侮?流寇已不是昔日的小疮小疾,继续轻视,必将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只出神了小一会儿,彼端忽然传来欢呼,业恒观道:“贼寇抵挡不住,退回寨子了,不如乘势掩攻上去?” 秦良玉摇了摇头:“不必着急,四面通道皆为我所断,这支贼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灭之易如反掌观纹,不急于一时。让兵士们先休整,做足了准备,午前再攻一次即可。”言毕,提剑回座。 正如她所说,徐珲现在确实有些进退失据。石砫兵强,他早有准备,但秦良玉行动的迅捷老辣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作为善守之将,一开始,他的计划是先据寨子,让石砫兵来攻,消其锐气,再图后举。哪知秦良玉惯战,一眼瞧出他的心思,以部分兵马佯攻山寨,吸引了注意,而后分遣余兵在几条道径修筑了防御工事。等徐珲反应过来,再想抢夺道径,已是万难,要攻要守,主动权全攥在了对方手里。 在石砫兵的严防下,山上就飞出一只鸟也要被射落,徐珲想派兵去赵当世那里求援完全不能施行,中途好歹抵挡住了几次攻势,寨内的形势却每况愈下。且不论粮草所剩不多,寨内伤病渐多,压力陡增,士气也开始堕落,再自困樊笼,不是长久之计。 坐守之军,最怕的就是与外援失去联系,秦良玉显然深谙此道。徐珲不能与赵当世通上话,心里就已自觉输了三分,在分析这两日双方的攻守态势、与郭虎头、郝摇旗、刘维明以及不久前来此打探,却为石砫兵所逼不得不上山躲避的吴鸣凤四名把总商议后,终拍板决定:突围! 他固知突围极难,但权衡利弊,徒陷一隅,两千兵马势必皮肉无存,只要能冲出一半的人马,也是好的。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他组织动员全寨上下兵士,晓以利害。从来都以沉默少言示人的他,居然也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所部赵营兵士借着黎明之际,忽然发动突围,本期能一举冲破篱障,怎奈石砫兵的守备实是密不透风,直到此刻日上三竿,寨中人马还是无计可施。 连他都没了主意,郭虎头等人更是束手无策,就像秦良玉在交手后才体会到赵营的坚韧一样,他们这才感受到石砫兵之强确非捕风捉影。 日不移影,石砫兵开始蠢蠢而动,徐珲于寨门伫视,阳光下,山坡下枪剑交辉,不计其数的石砫兵聚如星海,自小河围绕半圈,尽皆熙熙攘攘的人影。鼓声、号声乃至呼喝叫骂声重叠交织,军容甚嚣。 “千总,看来官军要玩儿真的。”身侧,郭虎头苦笑。 郝摇旗瞪眼挑眉,满脸褶子,上前道:“不如再挑拣些精干的弟兄,绕小路扰他一扰。” 徐珲努努嘴,拒绝道:“没用。之前咱们出其不意绕下山都被那群秃驴挡了回来,现在彼等有备,去了也是枉然。”摇摇头,好生无奈,“为今之计,只能固守寨子,拖一时是一时。” 郭虎头叹口气道:“却不知都指挥那里如何了。” 赵当世会来。而今支撑着他们还能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念只有这短短五个字。 山下,石砫兵正有条不紊地作战前的最后准备,秦良玉这边,一个急报却不期而至。 据报,一支兵马不知从何而来,现已到忠孝、金峒之间,与此相应,似乎还有另一支来历不明的兵马在向七药山方向移动。具体兵数还需再探。 施州卫就巴掌大点地方,不速之兵,一个赵贼,一个覃进孝罢了。秦良玉与业恒两人都洞若观火。 纵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业恒依旧摸不着头脑,奇道:“赵贼不是还在东北?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里?” 秦良玉心知定是容美那边出了什么差池,呼了口气,也不多说,只淡然道:“鸣金,让兵士们撤回来,先退。”身为沙场宿将,要的就是不计一城一池的得失,能进能退。赵营所来蹊跷,但目前也不是探索内因的时候。忠孝、金峒以及七药山皆在唐崖以北,若一意攻山,不但退路会被截断,腹背也将受到严重危险。置兵于险地,非上将所为,所以她不管其他,决定退避三舍。 临机应变不如不变,仓皇变招容易思虑不足,露出破绽。业恒熟读兵书,清楚秦良玉的意图,赵贼有的是机会收拾,不贪这一刻。 转眼间,唐崖长官司下钲铃齐鸣,石砫兵攻势戛然而止,分为几部,陆续后撤。 郭虎头、郝摇旗、刘维明等各自欣喜,嚷道:“千总,秦婆子退了,秦婆子退了!” 徐珲以手加额,顿觉浑身一轻,吴鸣凤这时候道:“千总,官军虽走,我等不可松懈,还是先占了那几处道径的工事为上。” “有理。”徐珲看了看吴鸣凤,微微讶异。这厮新投赵营,虽顶个把总头衔,又出过些点子,但众人都知其不受赵当世信任,也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今晨来回攻守,他也闷声不响,神色莫测。徐珲私底下已经暗暗嘱咐过郭虎头,要他看着点此人,要发现一丝半点的不轨举动,先斩后奏。 而下众皆喜悦浮躁,他却能沉下心提醒要点,难道真个下了决心死心塌地跟了赵营? 徐珲思索了片刻,一时摸不清状况,便先将疑虑撇到一旁。不管怎么说,吴鸣凤这个建议很到位,趁着石砫兵离去的空当先将工事抢了,管他来的是敌是友,都可极大提升安全系数。 寨内的赵营兵士很快接手了唐崖长官司上下的防务,待徐珲调配妥当,已近黄昏。此时石砫兵马早已远遁,不见了踪影。喧嚣一时的唐崖长官司复又恢复了平静。 徐珲与众将立高远眺,夕阳下,烟尘骤起,一骑当先,手持一杆长旗。而后无数兵马紧随后现,霞云如火,红光满天,徐珲看着那熟悉的旗帜,不禁热泪盈眶。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6云动(二) 入夜前,赵当世全军在唐崖长官司汇聚。 众将入司内厅堂依次坐定,郭虎头笑道:“什么叫‘及时雨’,都指挥这才真叫‘及时雨’。我老郭差些渴死,都指挥一来,嘎嘣,又活啦!” 一言既出,众人皆笑,赵当世含笑摇头,对徐珲道:“徐千总,此间幸得有你把控,才得无恙。这里,我赵当世先谢过。” 他此言并非过夸,能在与主军完全失联的情况下稳定军心,并抵抗住名满天下石砫兵的多次进攻,光看这两点,徐珲已经很了不起了。 徐珲轻叹一声道:“都指挥给属下攻城的任务,属下不但未曾做到,反受敌所困。若非都指挥及时来援,只怕这上下两千弟兄都要害在属下手里,请罪尚且不及,何当都指挥谢字。” 赵当世知他性格谦和,与侯大贵、杨成府等人迥异,亦不再多说。侯大贵这时道:“都指挥,石砫兵暂退,必会卷土重来,如何打算,还得早做决定。” 白日秦良玉引石砫兵向北退,赵当世在其侧方虚攻了几下,两方并未真刀真'枪交上手,石砫兵既无损失,当然不会裹足不前。想这两日,其必会再度来袭。 赵当世环视众人,提声道:“我之意,明日一早,先南攻大田千户所。” 徐珲有些迟疑,道:“都指挥有所不知,早前属下曾攻打过一次大田。那里城墙包砖,守军也有上千,不是仓促可下。万一石砫兵乘虚而来,只恐……” 他话音刚落,侯大贵就道:“我等从施州卫所来此,仅带了两日口粮,迁延不进,军心必乱。” “两日?”徐珲一愣。唐崖长官司里存粮亦不甚多,仅够原先二千人三日用,如此看来,取大田千户所内丰厚的存粮自给,倒真是迫在眉睫。 赵当世接话道:“明日一早,攻一次大田千户所,无论成功与否,都不滞留,全军北上,与忠路兵会合。” 然而徐珲还是持有保留意见,只听他道:“既是决意北上,不如明早直接动身。” 赵当世却问:“你之前如何攻城的?” “蚁附。”徐珲如实回答。蚁附攻城是最简单粗暴的攻城手段,自己没时间置办冲车之类的器械,也不能围城,只能这么做。要非城内官军抵抗意志坚定,实际上那日他已几乎取下了城子。 “那么城内守军作何防御?”赵当世继续问。 徐珲不多想,道:“龟缩城中。” “是了。”赵当世拊掌道,“守城中,能取得野外主动权为上;控制野外几处险要据点,分为犄角为中;单守孤城,不与外通为下。听你所言,大田千户所守将有勇气,但缺乏眼光,他自弃城下有利地段,不是坐以待毙是什么?” “都指挥,属下愚鲁,还请点拨。”徐珲很疑惑。赵当世虽然带来了两千余人,可这些兵马条件和自己也差不多,不也得使用蚁附? 赵当世拿右拳轻轻在左掌上敲了敲,道:“这个法子你试过没?” 当下徐珲听他说出办法,原本灰暗的脸色瞬间焕发出光彩。他用力拍了拍脑袋,笑道:“不是都指挥提醒,属下就连老本行都差些忘了。”旋即又道,“这个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所谓“老本行”即是操持火器,而“这个法子”,则唤作“放崩法”。这攻城的办法其实并不新鲜,李自成就很喜欢用,其要点是将火药埋到城墙根部,爆破后使城墙坍塌,再攻进去。不过这有一定技术难度,第一是要求能摸到城墙下,如果城头火力密集或者守军还有较强的野外控制权,那就只能挖掘地道,费时费力。第二是要掌握好火药剂量,剂量太少无法撼动城墙根基,反而会使守方警惕,这就需要攻方对城墙的严实坚固程度作出较为精确的估计。 好在眼下大田千户所主动放弃了野外,婴城自守,那就不必大费周章了开挖地道。而徐珲对于火药的使用颇有些心得,由他出手,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天色初晓,唐崖长官司一支兵马先出寨而去。这支兵马统共千人,由侯大贵、吴鸣凤带领,赴北边忠孝、金峒一带游弋,作出赵营意欲进攻的姿态。从此前石砫兵的表现看,秦良玉用兵慎重,有着覃进孝与侯大贵、吴鸣凤两路人马周旋,在没有完全安排妥当前,她不太可能直接进攻唐崖。不过赵当世还是留了一手,让白蛟龙与郝摇旗两部守在唐崖,万一秦良玉看破疑兵计攻来,还能依托寨子与侯大贵他们配合对其进行阻击。 赵当世本人则与徐珲、杨成府、郭虎头、王来兴、刘维明带着剩余二千二百兵马去攻大田千户所。 四周被兵,连日战乱,大田千户所守备森严。前番徐珲攻城,千户所的掌印千户中炮身亡,两个副千户也不见了踪影——他们都是流官,在本地没有产业,爱惜性命,不愿与城子共存亡。目前城里管事的是一个比较有威望的镇抚。他出身本地大族,世袭卫官,有基础有胆勇,遂暂为主事。 城中的守军也大多是本地土著,他们扎根于此,家业妻子的安危全系于一城,自是同仇敌忾,舍生忘死。 那日徐珲退兵,这大田镇抚就急如星火向南部的散毛、忠建二宣抚司求救。可这两地土司贪生怕死,只推说部下兵仅够自保,无力外派。大田的使者一连派出五波,都被他们以各种理由搪塞回来。昨夜,这镇抚犹不死心,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信中声泪俱下,乞求奥援,岂料使者未及出城,赵营不期又至。 守军紧张备御,那镇抚登上城头观望,但见对面甲光耀日、军容肃穆,似比之前更难对付,心下骇然,妄自揣摩,莫不是北来的石砫兵败了?前两日为了激励士气,他曾召开集会,当众大肆宣扬威震四海的秦老夫人带兵亲至,赵贼旦夕可灭,这下不啻自扇耳光。自己戚戚,守城的兵士也流露畏惧之色——石砫兵尚且挡不住这群魑魅魍魉,何况自己? 未战先怯,乃兵家大忌。因有着这份恐惧,那镇抚的保守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郭虎头亲领赵营前锋逼近到距城垣二十步,他才幡然醒悟,手忙脚乱指示弓手放箭。 郭虎头这五百人是前营锋刃,皆带厚甲,几与中营侯大贵的前司不分轩轾,此时前排兵士大多竖立团牌,稀疏的箭矢打在团牌上,无力地朝一边掉去,偶有中的,面对甲胄的防御,杀伤也可忽略不计。 面对着甲率稍高一些的部队时,如不是格外训练的密集弓阵,其实杀伤率都低的可怜,主要的作用还是打击敌军士气。这大田千户所的兵士有勇气,怎奈一是疏于训练,二是手中的小梢弓、猎弓也非强弓,一石力不到的弓占绝大多数,自难造成什么影响,城内又少强弩、铳炮,郭虎头事先已经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毫无顾忌,让手下急速推进。 因为有着上一次的经验,这镇抚提前让守军做好肉搏的准备,撞杆、檑木、狼牙拍乃至滚油粪汁都被陆续运到城上。赵贼人马貌似不比上一次多多少,倚城力战,尚有胜算。 几把简陋的竹梯依次架上了城头,那镇抚正准备照旧迎击,手下忽惊道:“大人,你瞧!” 那镇抚顺他指向往城下张望,只见城墙边,七八辆屋状小车正踽踽前行,隔着顶上木板,瞧不清下面情形。 “这是啥玩意儿?”守军有好些从未见过此物,注意力皆为之吸引。 “不好,快放火矢!”那镇抚心中咯噔一跳,猛然记起书中所载,这七八辆屋状小车虽简陋,其形制可不是与“洞屋车”类似?这洞屋车上抗矢石,兵士躲在里边,就是为了执行挖土破墙作业。他尚未摸清敌军意图,但有预感,这时候突现洞屋车,绝对是来者不善。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在镇抚急切的催令下,弓手们沿城头横排,各将身子探出女墙空隙,向斜下拉弓劲射。天尚未大明,依旧灰蒙蒙的,这些火矢密密齐下,在远处观看,犹如星火流瀑,异常亮眼。 战事激烈,远立的军将都捏着把汗,凝神屏息,赵当世冷不防叹一句:“兵者凶事,可若非亲目所睹,谁又能想到其外竟还有如此瑰丽之景。” 杨成府连连附和道:“是呀,这比烟花还好看。”从小到大,他只看过一次烟花,便是少时随老父去西安,恰好碰上元宵灯节烟花会。虽然那时他们父子二人只能在阴暗的巷角作为短工替人掘粪,闻声抬首时仅略瞥见光辉一角,但璀璨夺目的景色还是给幼小的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徐珲却冷冷道:“蛇皮越艳,蛇牙越毒。都指挥自是坐观成败,高枕无忧,可那些正在前线拼死搏杀的兵士们未必有闲情多愁善感。” 他这话如把尖刀,径直将赵当世戳了个透心凉。杨成府不满道:“徐千总此言,未免有些失礼。” 赵当世则改容换面,肃然起敬道:“千总之言甚是,是我失言了。小小一叹,非出本心,还望千总见谅。”能以诤言相劝,徐珲果不负“徐灵官”的绰号。人都爱听好话,杨成府的话听了令人舒服,徐珲的话听了则让人警醒。自己还只是稍有名气的小寇,侥幸赢了几仗而已,有什么资格嘘长叹短的? 徐珲看向他,赵当世发现,他的眼里比往日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期许:“属下不敢,属下所想,只是为了都指挥,为了赵营。”言讫,收回视线,再度转向城池。 不过短短一句话,却似黄钟大吕,反复在赵当世胸中震荡。有些时候,老成练达如他,都会不自觉飘飘然,如若没有徐珲这样直言敢谏之人时刻提醒,免不了因胜滋骄。智不备于一人,谋必参诸群士,赵当世既惭愧,又庆幸。 城上守军竭力阻止洞屋车迫近,可发出的火矢射在车顶盖覆的油毡上,收效甚微,郭虎头不顾凶险,自己都冲到了守军弓矢的射击范围内,横刀呼叱。周遭队队兵士听他激励,也都呼哧呼哧发出雄浑的吼声。 为了掩护正在加紧作业的洞屋车们,郭虎头指示三门虎蹲炮不断向城上轰去。为了有效压制城头火力,郭虎头特地安排,三门虎蹲炮卸下大石弹,每次全都填装近百枚小石子,发散打击面。因此这三门炮虽然射程近,处于守军的打击距离内,可“刷刷刷”铺天盖地扫来的石弹还是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那镇抚束手无策,躲在墙垛后,动也不动,不时有激射而来的石弹尖啸着自他脸旁掠过,旁边一个兵士稍稍探头,想瞧瞧情况,猝然惨叫一声,左眼早被打了个稀巴烂,浓稠冻状的碎眼混着血水乱七八糟糊成一团。 又过好一会儿,虎蹲炮的轰鸣溘然而止,那镇抚惊恐失措,不知所以。虽欲一探究竟,可脚边那具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兀自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他实在没胆量将脑袋拿去冒险。 等了片刻,城下忽传来一阵高亢急促的喊声:“引线着啦,弟兄们快走!”同时而至的还有赵营阵中无数的嬉笑惊呼。 “怎么了?”他大声质问左右,身边的守军一个个蜷缩雉堞之后,你看我我看你,均是莫名其妙。终于有两个胆大的哆嗦着身子,贴着墙面偷眼朝缝隙外看,俄而喜悦大呼:“贼兵退了,贼兵退了!” 那镇抚一怔,还没来得及高兴,耳畔忽起震耳欲聋的巨响,身子随着颤抖的城垣也是猛然一震,几乎将他颠倒。 “这……”他大惊失色,想要奔走,脚下踩着的石砖却如海上孤舟,竟是开始浮动起来,立足不稳,目及处,土石皆崩,砂砾飞扬,整个人就似一杆芦苇,带着惊恐的表情湮灭在了轰然坍塌的城墙中。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7云动(三) 没有意外,大田千户所的东城墙的一段在“放崩法”下瞬成一片石砾。 这时节,火药尚为黑火'药,比起后世化学提取出的黄火药,其弊端明显,一是不稳定、易燃爆,二是固体杂质多,威力小。为了保证能完全炸塌石墙,赵当世搜罗上下,勉强集中了几百斤的火药。 徐珲对这个数量不是很满意,赵当世心里也没谱,征战多时,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钱粮上,不想从高杰营中以及各地武库里搜刮来的火药只剩这么点了。战前,徐珲明言,没有上千斤火药,他没把握能炸坍大田千户所并不高的石墙,不过赵当世还是决定试一试。 以火药炸城,密封技术一定要到位,否则埋于地下的黑火'药无法顺利爆炸,单向燃烧,反而会成为“地底烟花”。赵当世从营里找了一些棉被严实裹在制成坛坛罐罐的火药外,再于荒冢挖了些棺材盛放密闭,内浇上桐油。 郭虎头率军攻城时,这些棺材就全都置放于洞屋车内。挖掘小队在墙根奋力挖出坑洞,将它们集中埋入。大田千户所素以肥沃著称,城下土壤多为粘性强的黑土,密闭性能相对较好,无形中为爆破提供了有利条件。 再加上大田千户所非是纯粹的砖墙,而是外向包砖,内向夯土,同时地基因为有小溪河水流经,土层也有些疏松,所以在区区几百斤黑火'药的爆炸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坍塌了。 没了城墙防卫,加之被“放崩法”的骇人威力吓破了胆,守军们基本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东窜西逃,胡乱奔走。赵当世志不在此,并不遣人搜杀,而是第一步抢到了城中仓癝,粗略一点,里头果然有着超过一千石的粮秣。 一千石太多,赵当世下令只让每人各携三日需额,而后众军士饱食一顿,胜利伴着腹实,畅快淋漓。所有这些做完,还没到正午。 赵当世与侯大贵有约,两边塘马传递消息不断,从北方传至的军情来看,秦良玉当真未曾挪动,即便如此,赵营在此处也不能再有片刻耽搁。 且不论大田千户所东墙已是面目全非,修葺费力,就单看位置,夹在北面石砫兵与南面散毛、忠建二宣抚司间,东、西两面又是群山难行,对赵营很是不利。最好还是另辟蹊径,改换战场。 邻近晌午,赵营拔军离去。侯大贵接到命令,就在前江畔砍伐粗木,装出制造鹿角拒马等物的样子,秦良玉那边知道了,很有可能因此误判赵营会决定在此间布置野战。 赵、侯两军在午后会合,全军快马加鞭立刻转向东北——根据覃奇功提供的施州卫山河地势图分析,赵当世认为应该将与石砫兵决战的地点放在施州卫卫所西南的一处地段。 到底要不要与石砫兵打一仗?赵当世认为有必要。 因为他已经决定离开施州卫。施州卫土地贫瘠,所居又多土人,更毗邻石砫、忠州卫以及南部诸多蛮獠,实非可安居之所,离开此地,势在必行。然而客观条件是,石砫兵虎视在西,容美兵蠢蠢于南,将背后让给他们,就是在自掘坟墓,不解决这两个后患,赵营就别想安然离开施州。 对于石砫与容美,不需要歼灭他们,赵营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必要,只需一场胜利,确保全军能顺利撤出施州卫即可。 覃进孝的人马在施州卫卫所西北融入赵营。这一仗关乎存亡,赵当世不喜欢将全军置于刀尖上行走,可有时事不由人,恶仗不得不面对。 赵营全营四千余,覃进孝一千五百;石砫兵三千五百,容美兵二千。两方人数旗鼓相当,这仗还是有的打的。 军令迭出,赵营以及忠路兵没有去施州卫所,而是在野外扎营。时已快黄昏,天色渐暗,塘马多次报讫,均言石砫兵尚在观望,以此可见,明日才当是决战之日。 作战会议一直开到夜半。与会军将人人皆知明日决战的重要性,会上气氛空前严肃,一人发言,全都凝神细听,无半点吵扰喧哗;两人相争,也点到为止,不牵涉其他。 月影朦胧,荒野悄然,诸将一个个确认完自己的任务分派后,各自离去。赵当世心有郁垒,感到胸闷,在会后独自漫步营后。 当下已至三月中旬,春寒渐退,不时山风轻吹,给久处闷热气浊营帐内的赵当世带来丝丝清爽。原本涨红了的双颊也慢慢缓了下来。 这在施州卫的最后一战,当会作何结局?虽作了周密安排,可一想到这里,赵当世的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从金岭川至今,他都在做着决定,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决定。有时他也会判断错误,造成些损失,可总的来说,还是正确占了绝大多数,这才有了赵营能从刚开始的几人逐步发展成数十人、数百人,乃至如今数千人之谱。 但愿这不是一个让人后悔的决定。 赵当世如是想着,向路边几个问好的执勤兵士点头致意,转过头,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身影陪伴了他,或者说陪伴了身体原先的主人十余年,是再亲切不过了。赵当世微笑着看着他的后背,这才发现,原先瘦小孱弱的身躯现在竟是长大了不少。 那身影闻后头响动,回看过来,脸上浮现笑意:“当哥儿,咋啦?” 望着王来兴那张青涩稚气的脸庞,赵当世忽生感慨,笑了笑,还是将汹涌的情感忍了下去,走近道:“没事,四下看看。你怎么也不睡?五更就得开始布阵,你怕是只能眯两个时辰不到,明日硬仗,精神可得先养足喽。” 王来兴还是憨憨的样子,咧着嘴,露出两排凌乱不堪的黄牙,轻轻摇头:“当哥儿,我不累,也不想睡。” 临战在即,还能心宽体胖,毫无顾虑入睡的整个赵营数千人没有几个。赵当世戎马多年,所说的“睡”也仅仅只是希望王来兴能小憩一二,闭目养神。他自己会在深夜散步徘徊,也因全无倦意使然。 赵当世哼哼两声,转到王来兴身侧,拍了拍他日渐厚实的背膀,道:“好个‘我不累’,这些日子的把总做下来,体格倒是精壮了不少啊。” 王来兴基础太差,就算长了些个子,身量还是远逊赵当世、郝摇旗等人,不过纵向比较,已经达到了川陕一带成年男子的平均水平,看上去也不似之前那般弱不禁风。 两人闲谈片晌,王来兴问道:“当哥儿,咱们是不是要离开这儿?” 对他,赵当世从无隐瞒,应声道:“对头,打完明天的一仗,咱们就走。” “去哪儿?” 赵当世还没来得及回话,王来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来哥儿,我来晚了。” 听声音,竟是覃施路。 王来兴似乎是才想起自己还约了覃施路,立时大窘,尴尬地看向赵当世,赵当世斜嘴坏笑:“你个瓜娃子,看不出,还有这一手。”语带调笑,却不知怎地,心底却有一丝落寞。 在这个世上,除了王来兴早已不在人世的双亲外,仅有赵当世一个以“来哥儿”称呼他,而今,不想却又多了一人。 覃施路看来也没料到赵当世会在,等看到了他,稍显局促,吞吞吐吐道:“赵大哥,你也在。” 赵当世故作坦然,双臂向后一展,抬首望天道:“营帐顶上空空荡荡的,哪比得上外边星空这般绚烂。”说着,扫了二人一眼,“你俩也是为赏这星空而来?” 覃施路知他意有所指,腆着脸不作声,王来兴期期艾艾道:“不,不是,是阿路,不不,覃姑娘有东西赠我。” 赵当世的双眼顺着他的目光滑到覃施路手上,在微暗的星光下,一件物什莹莹生辉。 “这是?” 覃施路也不再遮掩,将那物什展示给赵当世。原来,这竟是以狼牙雕成的一件小坠子,坠子虽不大,但胜在质俭古朴,配合王来兴这样敦厚简单的人穿挂正合适。 “这是我自己雕琢的牙饰,咱们忠路以狼为勇,有了这个坠子护身,明日大战,来,来哥儿一定安然无恙。”言及“忠路”,想到遇难的家人,她眼角一湿,几乎哭将出来,然而接着说到“来哥儿”,那几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竟又生生止住。 “给,给我?”这东西倒出乎王来兴意料,他不禁愣住,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给你!”覃施路蓦然有些恼火,粗暴地将牙坠塞进他怀里,之后抬眼看着赵当世,“赵大哥,希望你也平安无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来兴好生为难,又口讷,结巴道:“当,当,当哥儿,我,我……” 赵当世拍拍他肩头,和颜道:“她给你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用事事问我。” 王来兴这才放心,将牙坠放入衣中。 “明日你可别露了怯,辜负了她一片期许。”赵当世看着他,目中带笑。说完这个,又嘱咐几句,迈步离开。 走时昂首阔步,内里却有点心酸。但他不知道这心酸从何而起,看王来兴与覃施路这般表现,或许成了一对儿。王来兴是自己弟弟,覃施路也没有依靠,两人年纪相当,又在后营时常相伴,既是情投意合,再适当不过,理应高兴才是。虽这么不断安慰自己,可那一阵阵的孤寂之情却依然久久不退。 赵当世一路想着,思绪繁杂,不知不觉,居然又转回了自己的营帐前,寒风倏至,刺得他打个激灵,帐边战旗迎风哗哗作响。 凝望为风拂动的旗帜,呆伫半晌,随着一声长长的呼气,也不知怎地,赵当世刹那间觉得释然了。 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休整了一日的石砫兵今朝整装待发。 昨日,唐崖一带赵营动向扑朔迷离,秦良玉行事谨慎,没有亲率移军,而是以不变应万变,瞧赵营能耍出什么把戏。直到大田千户所城毁兵散的消息传至,她才有点后悔,不过那时赵营早已出了唐崖,向东北移动。她判断赵营应当会进入施州卫城池守御。攻城不比野战,准备需做充分,加之天色已晚,她与众人商讨后决定次日一早再行动。怎料这又是一个误判,据斥候回报,赵营竟然没有入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野外,早知如此,便该趁着彼等立寨未稳冲他一波,可战机转瞬即逝,后悔已无用。 业恒提议夜袭,被她断然拒绝。夜袭之计,说上去简单,其实对于军队训练素质以及将领组织掌控能力要求极高,一个不慎,反而会玩火自焚,更何况是在坎坷曲折的山地。业恒作战经验不如她,所以会如此提议,她历经百战,自知演义、传奇中的计策的实际可行性其实绝大部分都很低。她对石砫兵的战斗力很有信心,认为不必兵行险招,只靠堂堂之阵依然可以碾压赵营,故此虽对遗失战机有些嗟叹,可也没那么放在心上。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下来时,石砫兵全军上下就已经埋锅造饭。秦良玉吃完饭,就接到了容美那里提供的军情,与自家斥候刚刚来禀的一模一样:赵营全军已在施州卫所西南的山地布下了阵势,观其架势,似乎是想一战定乾坤。 山峦如聚,霞光初现,秦良玉毫无畏惧:区区贼寇,再怎么厉害,终究是群泥腿子,要面对面打阵地战,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三声令炮响毕,石砫兵拔寨而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8云动(四) 施州卫所西南,是一片山地,林木繁盛,地势逶迤。往这里翻过两道山岭,即可抵达七药山北麓的一小块平原坝子。 这两道山岭不高,自西南向东北斜斜延伸,几乎平行。当中有条狭窄地带,不宽,但好在地形缓和,还有一条小河稍稍偏东,与两山岭同向流淌。 赵营的阵地就布置在此。 北面山岭,自西南向北沿麓,侯大贵中营前司五百人首当其冲,驻云雾山。其后吴鸣凤的中营右司分为两支,一支三百人,一支二百人,依次暂屯磨角塘与刺竹坪。 南面山岭,前营右司郝摇旗与中营左司白蛟龙各率五百,驻守在紧密相接的寒婆坳、九拐子二地,他俩阵地较之侯大贵还要略向外些。 而后向北四里,南面山岭坡度渐小,来到平地,前营后司刘维明部一分为二,三百人在杨柳池,二百人在苏马趟。距杨柳池不远,前营前司徐珲五百人布防鸦丘坪,与之刘维明的三百人互为犄角,据守道口。其中杨柳池与苏马趟之间有道小山阻隔,小山也是东北走向,其北边尽头有小河蜿蜒而出,小河至一处而至,是为小河口。 小河口有着前营左司郭虎头的五百人,附近杉木洞一带还有中营后司王来兴五百人,此二地与杨柳池与鸦丘坪的路程皆四五里。于此在向东北数里,就到了凉水井,那里,是赵当世的指挥所,中营马军司杨成府领二百马军与夜不收周文赫共同护卫。 覃进孝的忠路兵没有在此处,实际上,一个时辰以前,他就带着一千五百人南下抵抗容美兵了。他尚不属于赵营,赵当世不好指挥,加之信任他的能力,让忠路兵单独承担起对付容美兵的任务,赵当世还是放心的。 凉水井的临时小棚屋内,赵当世与覃奇功正襟危坐,屋外杨成府与周文赫来回奔叱,指挥兵士四处布置。血战将至,没人能安神定心,覃奇功偷瞄赵当世,也发现他抓着刀柄的手紧得连青筋都清晰可见。 今日是个艳阳天,这种日子,约上三五好友,踏青访古,吟诗作对是再好不过,只可惜,一切的一切,都要给生与死的抉择让路。只有身处漩涡之中,覃奇功才能体会到,赵当世这个人是有多么坚韧与顽强。 云起处数声炮响隆隆传来,赵当世眼神一闪,弹身而起,须臾间,一名塘兵奔入屋内单膝跪地,大声道:“敌兵已至,山口已经开战!” 赵当世微微颌首,扬手要他退下,嘴角忽起笑意。接着回身复坐,神情却是放松了不少。 覃奇功奇道:“都使,强敌逼来,你为何不紧反松?” 只听赵当时缓缓道:“敌若不至,我倒惊疑彷徨;如今敌已入彀,我人事已尽,胜与不胜,非在我,而在前线将士,如若一再忧惧,徒然自恐而已。” 覃奇功讶然,呆视赵当世,竟而无语。 石砫兵斥候四处,秦良玉很早就打听到了赵营的部署。听说对方主阵当中在后,两翼分占南北山岭,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模有样。 “这赵贼倒有些棘手。”业恒抬首,望着对面山头上迎风飘摇的赵营旗帜,“他这分明就是想以夹击之势钳制我军。” 秦良玉不答,对方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可她也不会因此退兵自折锐气,她知道,自己若退,赵营很可能就会辗转远去。石砫世受皇恩,她为人的立身之本就是忠君爱国,因此不愿坐视赵营逃离,继续祸乱他地,况且,就这点浅显的布置,还不至于令浴血多年的石砫兵犯难。 一声炮响,伏军尽出,敌军便丢盔弃甲,大败亏输。似此类演义之言着实为害不小。早年流寇尚在雏形,没打过仗的居多,最多听说过三国、说岳、杨家将之类的评传,很多都以为书中所言皆为真理,可是在实践后才逐渐明白,那类的战争,实在是有如神话般遥不可及。当初在金岭川,赵当世等人之所以大溃,也是拜那个迷信演义,崇尚设军埋伏的千户所赐。那千户以为自己突然杀出,官军就会乖乖乞降,殊不知官军未乱,他的部众先乱成一锅粥,那些官军抽出一些兵力阻挡混战,而后的大部分从容转换战斗序列,之后凭借着有素的训练以及精良的装备轻而易举反败为胜。 再说的广一点,如今流寇中,能有所气象,做大做强的,其首领原先皆是边关官军出身。早期,延绥以北,逃兵出身的流寇起事多成,例如高迎祥,其最开始便是边塞骑兵、王嘉胤,最初为边兵逃卒;而延绥以南,流寇成分多以农民、手工业者为主,如王大梁、王左桂,皆从饥民而来,其等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至今多兵败身死或泯然无闻。 赵当世幸运,百死余生,有些事,亲身经历后感触最深。他从不断的征伐中总结出的一个道理就是,凡战,实力为上,奇谋终究可遇不可求。所以,他今日与石砫兵对战,就是光明正大两下硬碰硬见个真章,就是比军士的素质与临阵的调派。 凭借往日的经验,秦良玉明白,不能在南北山岭的守兵身上费太多精力。自己三千五百人,若给个几百人拖住,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在她的号令下,石砫兵阵中认旗四起,各自摇动,各队、各哨长官、塘兵前后疾走,各种哨声、号声、锣声此起彼伏。 侯大贵站于山头,向下张望,亲兵指着纷乱的石砫兵道:“千总,彼等自乱,何不下山一战?” “不可。”侯大贵右掌一立,锁紧眉关,“石砫兵看似杂乱,实则井然有序。你瞧他外侧数百长枪手,侧身朝外,其后一排插枪取弩,分明就是防着咱们浑水摸鱼。我等人少,据守骚扰尤可,在其他各部未动之前还是不要轻易出手。” 几句话的当口,石砫兵已然逐渐改行归列,重组阵型,秦良玉将三千五百人分为前中后三部分,都司胡明诚领命带前锋一千人先行,他才走几步,立刻遭到了南面郝摇旗与白蛟龙两部的激烈阻击,这些赵营兵士在早已布置好的简陋土墙、拒马前后不断抛射飞矢、飞锤,并派小股游兵出来骚扰。胡明诚侧翼受到威胁无法顺利前进,之后秦良玉亲带一千五百人自后增援,从南迂回,将郝摇旗与白蛟龙逼退些许。胡明诚遂借着掩护,脱离而去。 任敌兵在后,乃是下计,从斥候的禀报来看,两座山岭间的狭长地段并不长,十余里罢了,秦良玉不太担心几部分因为乱战失去联系,特意留了后部一千人,由都司秦篆统带,专程抵御北边侯大贵以及南边郝摇旗、白蛟龙三部。 胡明诚进展神速,一连推进数里,在杨柳池遭到刘维明部三百人的阻挠,他并不慌张,以五百人稳固中线,右翼固守,左翼三百人朝左后方包抄过去。 刘维明觑得胡明诚动向,急令人摇旗,中军旗摇曳,七八面丈余认旗紧随着大肆摇动,很快,附近的徐珲就带兵赶到。他这支部队乃是赵营中坚之一,火器极其精锐。昨日在大田千户所,消耗了大部分的火药,如今剩下的基本全部分摊给了徐珲、郭虎头。 当下意欲侧包的胡明诚部兵马耳边忽地震耳欲聋,接着地动山摇,天地似乎为之一暗。徐珲部前头三台佛郎机轰然起声,白烟于炮口腾起,三百石砫兵侧翼霎时糜烂。 佛郎机原型为葡萄牙制的鹰炮,用途是作舰炮。口径小,炮身轻,属于小型炮种。说小,也有三百来斤,由人强行搬动不太方便。当初赵当世从高杰那里弄来这些佛郎机,仅仅只是其本身,携带起来颇为困难。后来入川得空,徐珲按着之前在明军中的所见,召集了些木匠,制作了相应的炮车,将佛郎机置于其上,移动起来就简便了不少,甚至有时以马拖运,有了马拉炮的雏形。 这类炮最大射程平射半里左右,仰射近一里,有效射程在一二百米内,在明廷炮种中射程不算很好,可有一点好处,就是射速极快。它是后装炮,母铳与子铳分离,将火药与炮弹装好后,再将子铳装入炮膛,最后以带链的铁砖插入炮尾固定。置换事先装好的子铳,有效避免了炸膛,同时缩短了冷却炮管、清膛的时间,加快了换弹速度,熟练地炮手一分钟可发三次,比起大将军炮、红衣大炮等中大型火炮快了数倍不止。 虽说佛郎机因炮壁与子铳较薄而无法发射开花弹之类的大威力炮弹,但就算用铁弹、铅子,在较近的距离内,其效力已是十分惊人了。 石砫兵冷兵器为主,铳炮不多,胡明诚部更是一无所有。三门佛郎机被徐珲安置在百米内,轰鸣两轮,原先的三百石砫兵已是满地狼藉,十余人当场被炸死,其余受伤者不计其数。 徐珲出其不意拿得头筹,再接再厉,指使部分兵力往侧后游走,意图将胡明诚部反包围起来。胡明诚毕竟沙场宿将,依旧沉得住气,首先召回左翼兵马,向中收缩,同时抽兵补充,组织弩手进行反击。 徐珲有备而来,二百铳手抢先放铳,两下距离不过五十米,当先二十来名石砫兵闻声而倒,后排弩手赶忙放弩箭。那弩箭破空而出,齐刷刷贯入徐珲部中,也当场射死十余人。 弩箭放毕,胡明诚想要近战,发挥己方优势,当前数十名白杆兵挺枪冲了起来,岂料徐珲早有准备,他与胡明诚交手多次,对他的手段也有些了解,那二百铳手后,还有近百名铳手伺伏待命,此刻见对方果然重施故技,那百名铳手从前排镋钯、长枪手缝隙中钻出来,点火齐射。 这一次,石砫兵就没有防备了,他们又冲得急,脚快的都已距不足三十米,刹时间铳响清脆,尚在急奔的石砫兵前头风吹麦倒,“哗啦啦”伏尸数十人。 “日你先人板板!”胡明诚吃瘪,气得直跳脚。石砫兵前列的皆为军中翘楚勇士,每战御敌格外凶悍,他原意本是以此为矛头,先冲徐珲个立足不稳,重新夺回主动权,岂料事与愿违,反倒白白折了这好些个精锐。 不过好在还是有十余名白杆兵抢到了徐珲部前头,已与格挡出来的枪盾手等厮杀在一起,机不可失,胡明诚忍下怒气,陆续增兵过去,靠着强大的战斗力,左侧重新稳固起来。 赵营兵士作战也是拼命,战了多时,双方难分伯仲。胡明诚有经验,对战局一目了然,知拉锯下去,赵营未必是自己对手,可他为先锋,志不在混战,然而眼下所有兵力都被赵营死死缠住,短时间内再想从杨柳池、鸦丘坪这里突破推进,不太现实。 秦良玉很快接到了胡明诚的求援,她尚自思忖,身旁业恒主动请命道:“师叔,斥候报中,杨柳池右侧有小路,可绕山而行,弟子愿带寺兵,绕其腹背。”杨柳池右侧有座小山,从那里绕,是可以通到徐珲、刘维明阵后。 此前因为优柔寡断而丧失了一些大好的战机,秦良玉这时没有什么疑虑,对业恒道:“那就有劳师侄了。你带人先行探路,一有不妥,立刻回军。”僧兵的战斗力不在白杆兵之下,她相信业恒能处理突发情况。 业恒领命,立刻便走,五百僧兵在他的指挥下脱离秦良玉部,向杨柳池赶去。 胡明诚苦战多时,见他到来,大喜:“主持来助,贼必破矣!” 业恒向他说明来意:“此间山道狭小,正面添油,收效不大。我已与师伯通禀,绕小山右侧,迂贼兵背后,与都司前后夹击。” 胡明诚也颇懂兵事,考虑斯须,点头道:“那主持自己小心,一有不妥,可退来此处,我右侧兵马时刻支援。” 战事紧急,两人无暇多谈,业恒振臂一呼,五百僧众齐声呼应,气势非凡。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69故人(一) 粗陋的棚屋内,气氛肃穆,赵当世按剑而坐,仔细听着面前塘兵的讲述。 “徐千总、刘把总与敌军相持,自后又出数百敌军,从杨柳池右侧小山绕行。” “那数百敌军作何模样?” “内带罩甲,外披灰袍,似是僧衣。” 覃奇功闻言对赵当世道:“这数百人当便是石砫僧兵了。这些和尚熟谙行伍,尤过官军,逢战常居于队前先登,不可小看。” 赵当世应声道:“徐千总日前也提起过他们,所说彼等不但善于结阵,个人武艺亦是极其了得,着实难应付。” 和尚当兵,古有少林兵加入唐军共破王世充,近有东南诸寺庙助官军抵御倭寇,皆名盛一时。徐珲也没少在业恒的僧兵手下吃过亏,心有余悸,特地提醒过赵当世几次。 “苏马趟仅有刘把总部下二百人,决计不是僧兵对手,请都使尽早发兵支援。” 刘维明部隔山二分,一部三百人现正与徐珲并肩作战,另一部二百人驻守苏马趟把扼小径,虽说据险,可覃奇功仍不认为他们会是战技出众的僧兵的对手。 “小河口郭把总、杉木洞王把总二部兵皆未动,可尽早调拨兵马驰援,苏马趟当不至于易手。”郭虎头、王来兴为后备,此时正好派遣。 “青庵稍安勿躁。”赵当世从容不迫,轻呼他号,温言抚慰。覃奇功脑筋不错,运筹于帷幄之中适合,可临战经验毕竟太少,看他言语急切,说不得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都使,此事非同小可。僧兵锋芒似刀,意在戳我后肋,稍纵一二,遗祸不小,决不能等闲视之,郭、王二把总之行,迫在眉睫!”覃奇功不清楚赵当世有什么打算,但他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就是要第一时间提醒主公己方的不足、危险。 赵当世招招手,左右取来山河地势图,他将舆图摆到案上,供二人参详。覃奇功满腹狐疑,听他言:“你看,过了苏马趟就到了小河口。” “正是。”施州卫地势覃奇功了然于胸,不用看也知道。 赵当世的食指顺着右侧小径一直滑到小河口:“苏马趟既然守不住,那就不守了,我前已着杨把总差人去传令了。” 覃奇功咋舌道:“可若如此,徐、刘二部的后背不免为僧兵所袭。” 赵当世哈哈笑道:“青庵聪明一世,也不免糊涂一时。你且细看,僧兵若从苏马趟小径走,其左侧是什么?” “这是……”覃奇功聚焦于舆图,仔细查看地势图,见赵当世食指所点,猛然醒悟,不禁拍手,“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僧兵却未必就能得趁!” 那食指所点之处,正是之前所提从小山北面流出,东北走向,一直流到小河口的那条河水。 此时,业恒与五百僧兵,正在此间犯难。 按照原计划,绕过小山,到了苏马趟,就可抄到徐珲、刘维明二部后头,可现在,左侧的小河却成了巨大的阻碍。这河水其实不深,人走进去最多没到膝盖,但有了附近苏马趟二百赵营兵士的袭扰,这小小河水竟而一时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业恒估计,只要自己人一下河,那二百赵营兵士就会半渡来袭,己军行动不便,免不了伤筋动骨,若是分为几部分过去,说不得,还有可能遭到河对岸赵营兵的围攻。正面对敌,僧兵伤亡从未有过高伤亡,若因为渡河而害了僧兵们的性命,也太不划算。 不如沿河而行,等到了浅滩再行过河。 这条河不大,业恒相信,走个一二里,水势就会减弱,那时候再渡,就有把握多了。然而前路未卜,他却有些担心会不会太过深入敌后。从这里再向前,皆为赵营封锁,里头的情况塘兵打探不出来,虚实难测。 他还在踌躇,那厢赵营兵却大声呼喊起来,几个僧兵奉命跑到前面听了,满脸通红着跑回来,一声不吱。 业恒问道:“他们喊些什么?” 僧兵低首耷眉,满脸羞惭:“弟子不敢说。” “此乃军情,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业恒身为石砫四寺主持,声势不凡,别人与之相处时常觉其不怒自威,这僧兵素敬服他,涨着脸,只得将听到的话说了出来。 业恒不听则已,一听登时勃然怒起。原来那些赵营兵口口声声,竟污蔑秦良玉不守妇道与自己的师父通奸,还背着丈夫马千乘生下了自己。 出家人,名利皆空,却也难以忍受如此污词,更何况业恒少年得志,一帆风顺惯了的,哪容旁人这般诋毁。说他也罢,还牵扯上师父与秦师伯,如何能忍?他清楚赵营这是激将法,但古来激将法人尽皆知,中招的却依然不少,内中原因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他是可以忍,但忍了又怎样?战事紧迫,没工夫瞻前顾后,与其冒险过河遭受可以预料到的损失或回胡明诚那里添油,不如继续前进,没准就能成功。且此时忍气吞声,这污蔑之词传扬出去,免不了为居心叵测之徒所利用。要知道,自己虽暂时安坐主持之位,各地寺院中觊觎嫉恨的人可着实不少。自己此间示弱,难免授人以柄,落个心中有鬼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指摘。更重要的一点是,业恒对自己手下五百僧兵有着极强的信心,纵然前进不胜,他也不觉得赵营能阻止自己人突围。 思量定了,五百僧兵立刻急速向前推进。那二百赵营兵把住苏马趟抵抗了一阵,僧兵派出手持刀盾的轻兵,捷足而上,两面夹攻,终于将之击溃。赵营溃兵弃了苏马趟阵地,山下重新集结,且战且退,僧兵们则紧随其后。 有时候,小小的疏忽就会造成及其严重的后果。其实,石砫的斥候已经将此间地势十分详细地传达给了秦良玉与业恒。不过战局突起,还是有些遗漏。这小河毫不起眼,但若当时斥候能将其深度乃至长度都准确汇报回来,那么业恒就不会为了渡河而愁,也不会现在追着赵营兵,一直深入五里多路。 五百僧兵终于走到了小河的尽头小河口,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可供迂回的通路,而是郭虎头的五百精兵。 郭虎头等候多时,阵前早就竖起了栅栏、土垒等物,业恒浑然不惧,高声传唤几名得力干将,布置进攻。 二百赵营溃军此刻也重新抖擞精神,钻入郭虎头部中,协力抗拒。僧兵多用强弓,当下二百僧兵在一百二十步外取弓搭箭。他们的弓俱为长梢弓,比起短梢弓,初速要小,然而手感极佳,更适合射重箭。 僧兵弓手分列前后两排,一排'射完,第二排紧跟而上,接连不断的箭雨密如飞蝗,“扑扑簌簌”落在阵地内的赵营兵身边。郭虎头没料敌军远兵如此厉害,虽及时将长牌手顶上去,也还是损失了三十余人。 僧兵的箭雨就像下不完也似,压制得赵营兵完全抬不起头来,其配合之紧密,衔接之顺畅,超出了郭虎头平生所见,他猫腰躲在几名长牌手身后,听着头顶长牌外 “笃笃叭叭”的撞击声不绝如缕,暗骂:“贼秃驴,手劲倒大,且容你逞逞威,看你能射到何时!” 借着弓箭掩护,僧兵的枪盾手在前,刀盾手分布两翼,飞脚朝前逼近,眨眼间,数十名僧兵已在五十米内。僧兵弓手臂力再强,近十轮箭放完,也是手臂酸麻,节奏渐缓。郭虎头感觉敏锐,立刻号令反击,他手下没有铳手,但却有着五座虎蹲炮。 赵营兵早有计划,观察出业恒派出打头阵的僧兵分为两拨,头前一拨已在咫尺,而后一拨则尚在百米开外。几面三角小旗随着摔钹声而动,尚自奔走的僧兵只觉脚下一晃,地面竟然都颤动起来。 五门虎蹲炮初次试炮,全部打空,郭虎头并不在意,先急令手下近百人向前。其中长兵器的隔着栅栏向外刺戳,短兵器的则从左右分而杀出,很快就和第一拨僧兵混战在了一起。 后一拨僧兵渐进,几名炮手满头大汗,调拨瞄准,郭虎头一声断喝,摔钹再起,“通通”数声,那五发实心铁弹依然没有伤到一人,不过却打在了前后两拨僧兵中间的空地上,迸溅起无数泥石。 那些僧兵再骁勇,也到底是肉身凡胎,面对震天裂地的虎蹲炮,终究畏惧。在前的数人生怕为炮所击中,生生刹住了步子。 业恒大怒,拔刀厉声弹压,很快,前排的僧兵再次跑动起来,而后排的僧兵也卸下弓箭,取出短兵随后。除了最前方已在战斗的近百名僧兵外,其余四百僧兵皆开始冲锋。 郭虎头气喘如牛,十分紧张,目测僧兵距离,当先让两炮先放。两枚铁弹飞空而过,只擦点边,几名被砸中的僧兵当即血肉模糊。这两弹并未造成多大杀伤,可僧兵们见识过其威力,有所顾忌,闻声后还是下意识地停步张望。 就在这么短短的空隙,后三炮巨响旋起,这一次,来的可不只是实心弹了。虎蹲炮射程不远,可靠性也有些差强人意,但作为迫击炮,它前装弹药,先填入火药后,可将铅子与实心弹一起放入。赵营兵的这些炮手受到徐珲与郭虎头的严厉训练,熟悉各种炮弹装填,但见旗语翻变,立刻着手将铅子混以泥土倒入再以实心弹压实,所以这炮打出去乃是无数的凌厉的散弹配以厚重的铁弹。 虎蹲炮最大射程近一里,郭虎头故意等僧兵进入近百米再下令放炮,自是有意提升可靠度,发挥炮的最大效力。僧兵一起冲锋,阵型密集,三枚铁弹与数不胜数的铅子同时扑面而来,覆盖面极广,僧兵们还不及反应,立时血肉横飞,倒毙近百,受伤者更不可数。在后的侥幸躲过,无不震悚惊骇,冲锋再一次停滞。 业恒征战至今,没遭到过这般打击,亦是惊诧万状,甚至忘记了继续督战。俄而侧翼震天的呐喊声传来,又有数百赵营兵马撞入阵中。 僧兵不及应变,侧方混乱。郭虎头见势,拔刀怒吼:“弟兄们,王把总来了,咱们两个打一个,怂了的不是好汉!”说完,数面战旗同时指向前方,他手下近五百兵士并着刘维明部下近两百人皆踊跃而出,与支援过来的五百袍泽将僧兵夹在当中。 事起仓促,业恒临阵指挥,先以一翼抵住郭虎头部猛攻,另率主力疾攻王来兴部。这僧兵士气着实高昂,接连遭到变故,还是未曾堕尽,王来兴的人不比郭虎头精良,一时间竟有败退迹象。 郭虎头在后看出王来兴势蹙,立刻将刘维明的二百人调拨往他那里,同时抽遣锐卒,不断向僧兵阵后渗透。 赵营兵的意图业恒心里透亮,当前形势是,僧兵受到夹击,虽能靠着士气与战力力撑不败,可兵力终归有限,赵营一个劲儿向后包抄,己军绝难长久阻止。一旦后路被截,情况可就难以挽回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业恒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他咬紧牙关,传令突围,同时暗悔自己不该小瞧了这帮贼寇的能耐。 王来兴兀自苦苦抵抗,前线压力陡然一降,他正纳闷,郭虎头派人寻到他道:“僧兵不支,开始向南退却,把总可及早抽身,支援前线。”听了这话,他才舒了口气。 业恒想走,郭虎头却不轻易饶他去,死死粘住不放,业恒急于脱身,壮士断腕,留下数十僧兵断后。其时北面山岭刺竹坪的吴鸣凤二百寻至,急袭其右翼,僧兵又抛尸数十,总算摆脱了追击。短短几炷香的时间,他手下僧兵数量只剩三百不到,竟是超过了此前十余年伤亡的总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0故人(二) 僧兵孤军深入,其实出乎了赵当世的预料,但他因势利导,改变了原有的作战计划。郭虎头与王来兴在小河口击败业恒后,立刻分开。王来兴带五百人往西南杨柳池、鸦丘坪支援徐珲、刘维明,吴鸣凤的二百人没有回刺竹坪而是径直往磨角塘集结,而郭虎头则领着本部人马与苏马趟刘维明的部分兵力合计近七百沿着业恒来时路反攻回去。 秦良玉自派了业恒出去后就在胡明诚阵后几里观望动静。前线胶着,道口又狭窄,自己人上去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反自乱了阵势,徒然消耗锐气。她对业恒的行动抱有极大期望,知道其只要得手,这局就盘活了。 怎料天不遂人愿,先是胡明诚来禀赵营援兵忽至,而后业恒带着残兵仓皇出现在了面前,接踵而至的还有六七百赵营兵。 郭虎头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胡明诚部的恐慌。他们刚感觉正面对手增加,背侧又来了敌军,心理素质再好也不禁动摇。赵营兵在中截断了石砫兵前、中两部的联系,作用显著。 业恒神情颓丧,秦良玉也没有责备他,收拢兵力,还有一千三百左右,她正欲击退郭虎头,自后军情迭至,原来就在方才,正在南岭寒婆坳、九拐子与郝摇旗、白蛟龙两部相持的秦篆发现北面岭上赵营兵有异动,特来通知。 负责断后的秦篆部千人,郝摇旗、白蛟龙二部亦有千人。石砫兵虽强,但郝、白准备充分,据山死战,一时也讨不着便宜。侯大贵待机多时,这时候从云雾山下山,就是为了配合郭虎头,阻断秦良玉与秦篆。这样一来,石砫兵就将被分成前中后三段,首尾不能相顾。秦篆看得清局势,但他的人被南面赵营兵死死缠着,实在分身乏术,故此求援秦良玉让她早作行动。 然则时下秦良玉也有些退进触篱,一千三百人不到,既要阻止郭虎头,又要拦截侯大贵,前后两边距离又有数里,再行分兵,搞不好会进一步为赵营分化。 她一犹豫,北面山岭磨角塘的吴鸣凤率本部集中完毕的五百人下山,直接就到了胡明诚左翼侧后。胡明诚左翼遭到徐珲、吴鸣凤近千人的打击,正面又在刘维明、王来兴的顽强抵抗下毫无进展,士气急剧下降。 此时赵营、石砫两方所有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已陷入了鏖战,共计七千余人在十余里的狭道各地争斗,自寒婆坳至杨柳池声势鼎沸,绵延不绝。 形势紧迫,就是秦良玉如今也不由焦躁起来。她知赵营耐战,却也没料到剽悍如斯,再往深处一想,对方早有成算,自己没准在踏入狭道的哪一步起就已经落了后手。 起先,她是想凭借石砫兵杰出的战斗力一下子将主动权给抢回来,但当业恒一败,她方明白,这支名唤赵营的贼寇的作战素质其实较之石砫兵不说毫不逊色,也是相差不远,胜机绝非简单可以夺回。 为将者,料敌机先,秦良玉这个“料”字已然大大失策,更别提占得“先”字了。石砫兵,今日已经再难作为。 可是迢迢远来,就这样退去?秦良玉一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石砫”二字,那退兵的命令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业恒心灰意冷,神情委顿,百战皆胜的石砫僧兵在他手上旦夕间折了近一半,他没脸回去见仅存的师伯,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主持之位是否还能坐得安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良玉自忖石砫兵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尚欲殊死一搏,她招来亲兵,最终还是决定分两路驰援前后。 军令尚未动,几名斥候紧急来报,这几人是专门散出去侦查东南的,秦良玉心中一紧,暗思:“莫不是容美兵那里有了结果?” 石砫兵与赵营兵在此间相争,而容美兵在南面与忠路兵对阵,如果容美兵赢了,即刻北上,无疑能使微妙的战局再起变数。 可是,那斥候面有凄色,哀道:“容美兵在东南为覃进孝所破,折损过半,已退过清江了!” “噫!”秦良玉喟叹一声,脸色无限惋惜。容美兵败,唯一的希望也被打破了,这还不算,覃进孝既然大胜,说不得此刻正引兵急速北上增援赵营,再蹉跎下去,危险更甚。 一时间,从石砫兵中部开始,数里间,清脆短促的钲铃此起彼落,数千石砫兵开始分段突围。 善战者,定也善退。石砫兵训练有素,不单指得是前进有序,撤退也很紧凑有度。监阵官四处弹压,一如往前作战。后部的秦篆转为前部,分出兵马抵住郝摇旗、白蛟龙,主力向外退却。郝、白二部极力阻止,可侯大贵见秦良玉部锐卒突来,不敢死战,放出通道,石砫中部接上抵御寒婆坳的赵营兵,秦篆部全队安然撤离。 业恒知耻后勇,带着僧兵抵死在前,侯大贵侧袭两次,都被击退,知困兽犹斗,也不再追。当是时,赵当世的军令已传遍上下,石砫兵凶横,要尽数歼灭不现实,只要能吃掉一部分便达目的。而这要吃的,就是落在最后,还未曾摆脱徐珲、刘维明、王来兴、吴鸣凤等部钳制的胡明诚部。 秦良玉与秦篆先后退出山口,也损失了部分兵马,回头观察,见胡明诚部尚不见踪影,不禁夷犹。石砫兵在狭道口子外头徘徊半晌,终于离去——郝摇旗、白蛟龙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狭道口上下,出而复进,几无可能。加之覃进孝动向不明,此地不宜久留。快刀斩乱麻,只能舍小保大,弃了胡明诚。 胡明诚也知自己成为了弃子,他所部只剩数百人,腹背皆敌,遭到侯大贵、郭虎头、徐珲、刘维明、吴鸣凤、王来兴等部从各个方向的猛攻,胶着的战线上,都堆起了不少小尸堆。 不过,他并不准备投降。人皆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石砫兵忠义满天下,他不愿这样的光辉因为自己的乞降而蒙上污点。受困的石砫兵中,大部分也是心怀忠烈,抱有必死之心,当是时,石砫兵上下吼声如雷,通彻山谷,这是在决心一死的荣誉感驱使下发出的最后呐喊。 赵当世与覃奇功、杨成府等也率人到了前线,居高处俯视,目及处,石砫兵个个犹如癫狂,有攻无守,招招搏命,赵营兵人数占优、形势有利,却还是节节后退,难以寸进,乃摇头道:“如此猛士,围之何益?但自伤耳。” 覃奇功亦叹道:“此言甚是,石砫兵元气已伤,我军目的达到。人心苦不足,再拖战下去,恐贪多嚼不烂,反坏了唇齿。” 赵营之所以横下心打这一仗,为的只是能够从容撤退。而今胡明诚视死如归,纵能将之全灭,己军也不免再付出数百人的代价,这对于赵当世来说有害无利。是以他当即传令全军,打开缺口,放这些石砫兵离去。 侯大贵等在前线,对于石砫兵的厉害比赵当世更有体会,厮杀至今,虽占优局,也皆身心俱疲,颇有些力不从心。实际上,不久前秦良玉若是定心分兵策应,侯大贵他们未必就遮拦得住。可身为主帅,即便走一步想三步,也不免为各种因素影响,陷入当局者迷的境地。所以,赵营这一仗能胜,运气也占了部分作用。 有了赵当世的军令,胡明诚部很快就突破了重重围困,剩下还有五六百人在郝摇旗、白蛟龙两部的注视下迤逦远去。 此战,从清晨开始,到如今早过午后,尘埃落定。 赵当世于凉水井召集军将,综合各部粗略估计,石砫兵伤亡当在千人。近三分之一的战力报销,秦良玉再勇,再忠,也不可能继续穷兵黩武,十有八九会带人回石砫休整。反观赵营,损伤最大的乃是徐珲、郭虎头两部。这两部正当石砫兵锋芒,加在一起得有近三百死伤,其余各部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赵营一共损失了近五百人。一换二,换的还是石砫兵,对于这个结果,赵当世还是很满意的。 赵营人马没有在山谷里多待,大概收拾完战场,全军转向施州卫所,在卫所西面遇到了增援来到覃进孝,遂同入城。及至晚间,所有兵员甲械,尽数安置完毕。 据覃进孝所说,他带着人马在施州卫所东面遭遇容美兵。容美兵精锐多出外省,与之对阵的二千中老兵寥寥,训练也不到位。容美田氏提倡文化,在军事上难免就懈怠轻视,加之久独立于施州东端,少参与卫内各地征伐,兵将的实战能力亦差。忠路兵分出一路向右后绕行,就引起了容美兵极大恐慌,秩序几无,覃进孝适时领主力掩杀,一举便将其打垮,斩首近半,自身不过折了百人。 忠路已破,覃奇勋等不知下落,覃进孝无所依靠,就在夜间宴席上正式表达了希望加入赵营的意愿。此事赵当世也听覃奇勋提起过,心理准备充分。能有如此一帮骁勇之士入伙,赵当世怎会拒绝?但考虑到忠路兵世为覃氏家丁私兵,如果拆散打乱,一来会引起覃进孝疑虑,二来对于忠路兵的管理也不好掌握,所以赵当世决定,还是暂时让覃进孝独领一营,即在原先中、前二营的基础上分其为左营,人事职务,不加干涉,一如忠路从前。 覃进孝拜谢,赵当世温言抚慰,当着众将面敬酒三碗,并道:“从今而后,忠路的弟兄便是我赵营的亲兄弟,我等得此熊罴之士相助,何愁敌军不破?来,弟兄们与覃千总浮一大白!”他原想说“何愁大事不成”,但话到嘴边生生收住。自己尚未可以真正随意纵横捭阖,自保不暇反说大话,不但有好高骛远之嫌且太露行迹。为人处世,还是低调为上。 众军将在施州卫历经多战,均对土兵的骁勇服膺,并无一人有不快之情。刚强自矜如侯大贵也跟着众将上来,与覃进孝对饮了好几碗。 几碗酒下肚,覃进孝归位坐下,赵当世透过觥筹交错的席间看他,只觉其人虽故作淡定,眉宇间仍是愁云密布。内中也许有着亲人失陷不明的原因,但未尝没有委身于贼的勉强。忠路兵多达一千五百,人数颇众,如果无法将之彻底拉拢过来,赵当世始终就无法释怀,对于赵营,也是一大隐患。 可拿什么拴住覃进孝呢? 赵当世转视覃奇功,此时他正与几个军将猜枚斗酒。他从文职,但因为忠路军政密不可分,是以也频繁接触军事,对于军队里的那一套是再熟悉不过,几句话下来,就让侯大贵、郭虎头等人心花怒放,相谈甚欢。 他与覃进孝名为叔侄,实为“兄弟”,一个没有长辈的架子,另一个也从不以小辈自居。他俩之间,还是竞争为多。覃奇功之所以坚持要与忠路撇清关系,直隶赵当世,一方面是为了明哲保身,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屈居于覃进孝之下。 要让他作为自己与覃进孝增进感情的中介,赵当世觉得并不合适。再向堂下扫视,目光却不由自主停在了王来兴脸上。 王来兴酒量浅,郝摇旗最喜欢拿他寻开心,胡萝卜加大棒几碗酒给他灌下去,此刻已是摇摇欲坠。看到他,赵当世就立时想起了覃施路。 覃施路与他情投意合,不如顺水推舟,撮合了他俩? 王来兴不比他人,是赵当世最信任亲近的人,这一点,赵营全军皆知。让他娶了覃施路,覃进孝不会觉得折了面子,同时也可借此加强双方关系,将忠路兵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当世深觉此事可行,不过这类大事,不能贸然提出,还得分别探探覃进孝与王来兴等当事人的口风,否则反受其咎那就不值当了。 席上推杯换盏,赵当世则似乎置身事外,满腹心思。覃奇功斜眼瞥见他一个人喝着闷酒,端着碗小步上前,想要敬意一二,话未出口,堂外一个卫兵先至,抢到赵当世面前附耳说了几句,赵当世脸色陡变。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1故人(三) 在堂上聚会的都是军中高层将领,而那些儒生降吏,尽数安排在侧堂。 覃奇功见赵当世色变起身,问道:“都使,有事?” 赵当世笑笑道:“不妨事,你们先饮,我去去就来。”言毕,离席而去。当时各位军将兴致正酣,却无人留意,偶有瞥见的也只以为赵当世尿急解手。 那卫兵引路在前,不多时便入侧堂,一进堂,便见席间乱成一团,二人滚在地上,死死缠在一起,而其余儒生,则面带惶恐,都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不知所措。 众人一见赵当世到来,均躬身行礼,人群中走出一人,走近道:“都使,刘兄命在旦夕,还望急救。” 赵当世拿眼瞧着地上二人,可不就是何可畏与刘孝竑两个?也不知为何,不顾斯文扫地,居然扭打成一团,疑道:“这是?” 出来说话那人是与刘孝竑同质入赵营的施州卫所大族偃氏子弟,赵当世记得名字,叫偃立成。偃立成面色戚戚,苦着脸道:“何主簿与刘兄桌上起了龃龉,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并哀道,“刘兄旧伤未愈,若斗之太急,只恐撕开伤口,性命有虞。” 刘孝竑自戕被救,经过治疗,养了几天,恢复不错,但终究日短,绝对经受不住如此折腾,赵当世心里有数,大喝道:“二位,可以收手了!” 何可畏与刘孝竑全神贯注于厮斗,连赵当世入内都不曾注意。这时忽闻喊声,何可畏心中一凛,触电般反应,撒开双手,连滚带爬起来,不住道:“不知都使来到,卑职失礼,失礼了!”说着,双唇微启,鼻翼开张,惊慌地往上偷瞧。 他放手后,刘孝竑匍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也缓缓起身。虽浑身灰尘,一身白衫近半脏污,却依然雍容有度,不紧不慢地拍了拍上下,徐道:“小生见过都使。” 赵当世细细打量他一番,确定无恙,舒口气,乃问:“二位有何仇隙,不能和气解决,却效市井之行?” 何、刘二人闻言,攒眉相对,各自冷哼一声后都抿嘴不言,还是偃立成替他俩解释。赵当世听罢,哭笑不得。原来此前将这些儒生聚在侧堂的目的,就是怕他们与正堂上军将话不投机,反受欺侮,谁知就是他们内部,也嫌隙颇多。 何可畏为营中首席文官,有意在刘孝竑、偃立成等新来者前立威,借故与两个心腹朝他们寻衅发难。偃立成圆滑,唯唯而已,刘孝竑却是个宁折不屈的主儿,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何可畏虽老成,但毕竟不比刘孝竑文采斐然,两下唇枪舌战,很快就丢盔弃甲。刘孝竑一时得势,这些日子的愤懑一涌而出,又鄙视何可畏城狐社鼠,依然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骂到兴头上,纵偃立成苦劝亦无效果。何可畏今非昔比,怎容他一再刁难侮辱,骂又骂不过,气急之下索性撸袖动粗。 刘孝竑伤后身子尚虚,仗着年轻体壮,也只能堪堪抵挡住何可畏。若非赵当世早一步到来,那结疤的伤口恐怕已经破了。 照众人看来,何可畏是在后司任职,更掌管中营钱粮调拨等重职,地位远超还是人质身份的刘孝竑,赵当世既到,说不得就要给何可畏撑腰,重责刘孝竑。偃立成想到这一节,都不由心惊胆战,斜睨刘孝竑,却见他仍像个没事人般,傲然而立。 “都使,何主簿。刘孝竑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理当重罚。但念他重伤初愈,不宜严惩,还望都使容情一二,将这罪责压到日后处置。”偃立成深知自己这个同窗挚友的骨鲠性格,料他宁死也不会低声示弱,所以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出言为他求情。 何可畏趾高气昂,乘胜追击,戟指刘孝竑道:“既然有伤,为何还与我动粗?可见说有伤在身不过托辞。你无官无职,就敢如此乱来,不是瞧不起我姓何的,而是瞧不起我赵营!” 此言一出,那些以刘孝竑为首的施州儒生都惊惶地看向赵当世,生怕他听信谗言,一怒之下就将刘孝竑拖出去砍了。 作为当事人,刘孝竑反而一派淡然,不言不语。偃立成心急如焚,暗示他数次无效后准备跪地求饶,谁知赵当世先道:“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主簿与刘先生均是我营中栋梁大才,何必执意分个上下?要我说,二位各有千秋,并驾齐驱。为了区区小事怄气,岂不是自降格调?”说着,走两步上来,左手把住何可畏,右手把住刘孝竑,微笑着将他俩的手凑在一起,“二位既同营做事,免不得会有些分歧。往后能协商的自己协商,不能协商的,尽管来找我,我自会秉公处理。今日事,就当二位不打不相识,饮了一碗和气酒,冰释前嫌,从此同心共力一起为壮大我赵营努力。” 何可畏与刘孝竑睁大眼对视,各自惊异。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可畏不忿,刘孝竑不快,此情此景下,都无法说出口。偃立成眼疾手快,马上斟满两碗酒端来,恭敬道:“有都使为证,刘兄与何主簿吃了这一碗,前隙一笔勾销,日后只一意为赵营效力!” 赵当世笑着接过酒,塞到了二人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赵当世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偏袒刘孝竑。刘孝竑初来乍到,无根无基,拿什么和何可畏作对?殴打军中高层,能侥幸活命已是特赦,再听赵当世话里行间,什么“均是我栋梁大才”、“并驾齐驱”等等,明显将二人放在同一水平线上对待,搞不好再过不久,刘孝竑在营中就能得一重要实职,不下何可畏了。 何可畏希望落空,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赵当世并未折辱于他,两方面子给足,他也不敢再出言违拗;刘孝竑刚直,倒也不是不谙世事的二愣子,有机会从容抽身,自也顺坡下驴,按下气忿。故此,二人稍一停顿后,都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互示空碗,赵当世大笑,再次牵过二人,低语嘱咐数句。何可畏十分认真,连连点头;刘孝竑眼神飘忽,默声不答。 偃立成在侧,见此事如此了结,好不欣喜。他不比刘孝竑,是族内明珠,他只是家中次子。其父重长爱幼,他这个老二从小便爹不亲娘不爱,备受冷落,所以对于赵营,他没有刘孝竑那么抗拒。为了得到更多资源,受到重视,他多年练就的察言观色、为人处世的本领不是刘孝竑等辈可比。眼下被禁锢于赵营已成定局,他也想通了,与其抵死抗拒,不如适应环境,主动配合。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他始终相信,即便厌恶贼寇,也不会喜怒形于色。因为只有忍耐,才有脱身的机会。 波折告一段落,何可畏与刘孝竑心有芥蒂,不愿再同席,相继告辞,偃立成等也随之离去,留下的儒生寥寥无几。 此事能如此处理,赵当世已经尽了全力。儒生脾气大多孤傲,刘孝竑更是当中翘楚。赵营的后勤现在就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但脾气差的人来掣肘何可畏。再看那个偃立成,很是练达,有他在刘孝竑身边谋划调剂,何、刘二人关系再差,也难越过雷池,出大岔子。 刘孝竑即便抗拒赵营,也只能接受现实。赵当世盘算,接下来要给他个什么职务,好让他真正有资本与何可畏一党分庭抗礼。边想边走,耳边忽有两人声道:“见过都使。” 赵当世抬眼一看,是白蛟龙与刘维明,随口问道:“你俩怎么在这里?” 刘维明嘿嘿笑道:“我两个斗酒太快,一时间都有些尿意,便同去茅房。路过这里听到动静,就看了看。” 赵当世心里有事,嗯了一声就迈步自去。 刘维明等他走远不见,低声道:“方才情景,你看到了吗?” 白蛟龙看他一眼:“咱俩不是在一起看了。” 当下四周还有些人走动,刘维明扯着白蛟龙拐到一个暗巷旁的小池边,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意是你可见都使对那姓刘的态度?” 白蛟龙不傻,微微颔首:“嗯,都使有意偏向姓刘的,何可畏倒是碰了一鼻子灰。” “是啊。比起何可畏,都使明显看重那刘孝竑。”刘维明眼珠直转。 “那又如何?” 刘维明四下看看,乃道:“你我在赵营,名为把总,但瞧那侯大贵、徐珲等,哪一个把咱俩放在眼里?这把总的位置,坐的安稳吗?” 白蛟龙觉他话有深意,也立刻改容,压低声音:“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想,单凭咱俩,还是不免有些势单力孤,刘孝竑是都使红人,若能拉拢他过来,大有裨益。” “不可,不可!”没等他说完,白蛟龙就有些慌张,连声拒绝,“我岂不知这些?但之前何师会的下场你也见着了,再偷偷摸摸搞那一套,下次被鬼头刀砍的,只怕就是你我了。” 刘维明头摇似拨浪鼓:“兄弟此言差矣,好生认不清形势。” “都使睿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把戏,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就错了。我且问你,这两日营中一件大事是什么?” 白蛟龙生怕引火上身,其实有点想要走开,但刘维明到底是过命多年的兄弟,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打石砫。” “这是外事,我问的是内事。” “……” “兄弟怎么这么糊涂,不就是在诸将身旁安排文员?”刘维明责备般瞅着他。 “哦,是,是……”白蛟龙恍然大悟。这的确是一件要事。之前为了帮助各位武将协理军事,赵当世尝试性的在侯大贵、徐珲等帐下安排了几个文职僚佐,事实证明,效果良好,他们处理军务的效率较从前大大跃升。由此,在打石砫兵前,赵当世就开始在全军把总以上各司设置僚佐,目前郭虎头、郝摇旗等司都已经安排好了此事,白蛟龙与刘维明等几司慢一点,还没挑好人。 刘维明右手搭在白蛟龙肩头道:“兄弟你想,你之前瞒着都使,私自结交文官,当然不妥,可现在都使自己定下条陈,让咱们从后司选择辅佐的儒生,名正言顺,还怕什么?” 白蛟龙点头道:“此言在理。” 刘维明趁热打铁:“刘孝竑现在还不显山露水,咱们从他那里挑几个人过来,合情合理,若是等他得势了,反倒不好办。”见白蛟龙深以为然,续道,“这样一来,有着他的人居中牵线,咱们办事时再加些小心,还担心会重蹈覆辙吗?” “看不出,兄弟还有这般深谋远虑。” 听了白蛟龙的赞赏,刘维明有些得意,接着道:“因为何师会那蠢材,你还是不要动何可畏的人好。我看刘孝竑身边那个小子机灵,你就试着调那人到身边。我去何可畏那里找人。咱们两边有备,互为声援,还怕他什么侯大贵、徐珲?” 白蛟龙连连道:“兄弟说的是,兄弟说的是。若真能和何、刘二人交厚,咱今后就不怕姓侯,姓徐的他们以势压人,对日后发展,也是大大有利。”他既然舍了袁韬来投赵当世,要的就不是庸庸碌碌。营中文官势力渐涨,他也有所察觉,且很明显,何可畏一派独大的格局很快将被刘孝竑打破。不管他俩最后斗成什么样子,自己与刘维明分结二派引为奥援,都是有退路的。赵营中的川派今后未必就在侯大贵他们陕派之下。 月明星稀,藻荇交横的小池边,白、刘二人相对捻须而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2故人(四) 石砫、容美失利后,施州卫内已无势力可对赵营造成威胁。赵营全军在施州卫所从容准备整饬两日,于三月下旬开拔。 施州卫内储存最富裕的卫所城、大田千户所先后陷于赵营手,其余地界多山地也贫瘠,逗留无益。川中戒严,更兼石砫兵堵在要道,不可能再去,赵当世与众将商议后决定北上入建始县,再向东过野三关。出了野三关,就到了巴东、长宁所南部,跨过大江再向北,可到郧阳境内。据斥候搜罗消息,郧阳一带这段时间形势复杂,在那里很可能遇到友军。 赵营转移要紧,军令传下,不可节外生枝,军入建始县,县令紧闭城门,就也不攻,留下断后部队,径投野三关。野三关关口险峻,但守军不多,赵营破关而出,寻即引军向北。 巴东县与长宁所背靠大江,但江水于此二地甚是湍急,赵营在白狗峡附近击溃了几队小股官军,沿着黄牛峡、西陵峡而下,来到南津口。南津口是古渡口,历史悠久,蜀汉刘备攻吴,即在此屯驻水军,以扼守峡口。此地是交通要道,官军有百余兵力防守汛地,赵营前锋侯大贵部先到,打散守军,抢了渡船。全营正渡江,上游长宁所与下游夷陵州两处水寨官军联合出动,走舸、艨艟数十艘分道袭来,截断渡口,不断来回巡防,赵营兵无战船,也不擅水战,无计可施。 拖延一日,赵当世意欲南下先打长阳县以为落脚点,郭虎头提出江面不足百米,可尝试以佛郎机对付官兵江船。 他聚集营中六座佛郎机,分两拨在南岸相距百米设置,事实证明,利用铅子,以佛郎机的爆发力完全可以封锁江面,赵当世同时令弓弩手射火矢相辅佐,官军抵抗不住,仓皇撤走,赵营连夜渡江,终于在次日隅中时分有惊无险全军跨过天堑。 过江后,赵当世听从覃奇功之策,下令将所有渡船拴在一处,塞入茅草干柴,纵火焚烧,登时间,百米长的一段江面上火光冲天、黑烟蔽日,官军再想从此地渡江追击,一时半会儿是完全行不通了。 大江既过,前路多为坦途。赵当世意在郧阳,直接越过兴山,闯破猫儿关。未几,来到博磨坪,打听下,已是郧阳南端保康县境内。 这些天,赵当世在路上陆陆续续听到些风声,知晓郧阳现在有大贼盘踞。但是敌是友尚难判定。赵营愈盛,他的作风也比以前小心谨慎得多,并不贸然深入腹地,而是在博磨坪结营,先派杨招凤等率马军斥候在前探路。杨招凤才出营门,赵当世与周文赫等夜不收也跟了出来。原来全军扎营,赵当世无事可做,不耐寂寞,所以此番特意参与侦查。 主帅亲自勘察地形,无论文武,自古便有,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出身的将帅尤喜此道,一来寻个刺激,二来较之听人传报,不如亲身查看来得真切。因见得多了,杨招凤也没多话。 数十骑奔出数里,天空却黯淡下来,灰蒙蒙的,细细的雨丝夹杂在凉风里不时飘落。 赵当世从贼多年,这类风云突变的情景早就见怪不怪,丝毫不在意。 雨逐渐变大,赵当世等骑一直驱驰到宝康南部近郊。路上有些奔走的百姓,周文赫拦下盘问,得知不久前有两股流寇自北袭来,焚掠宝康县城,知县杨境畏敌如虎,弃城逃遁,不知所踪。这两股流寇名号不明,赵当世差杨招凤数人先去北面打听,自与余下数十骑进入常平堡避雨。 常平堡本为宝康南部一处大的屯堡,墙高壁厚,甚至还有一两门土炮。世道不宁,远近村寨的百姓也多有举家依附求存者。然而近两年诸路大寇屡次辗转经过,多有进犯,数遭打击下,至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瓦砾遍地。堡民或逃或死,残留无几。 天地间劲风响雷不绝,不断有雨丝夹杂在风中呼啸而过。赵当世走近屯堡口,扑面而来俱是浓重的腥臭之气,伴在左右的两名兵士都忍不住掩上了口鼻。 赵当世等骑从破墙而入,沿途皆是七零八落的尸体,惨不忍睹,显然此地已受刀兵之灾。他们寻了个较为完好的院落,牵马过去。门口本有两个身着短褐的汉子蹲着,见状大惊,转身便逃。周文赫举弓要射,被赵当世阻止,众人在外栓了马,提刀入院。 进了院子,院中靠墙边整整齐齐摆放了七八具尸体,内室中隐隐传来哭泣声,很快,惊叫声也传了出来,当是先前那两个汉子入内通报了消息使然。 赵当世使个眼色,周文赫带着夜不收七八个弟兄大跨步先去,入屋后不久,十余人就被赶鸭般赶了出来。 这十余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衣襟残破,面目憔悴,在大雨的不断冲刷下浑身湿漉漉的,更显狼狈。赵当世环顾一圈,发现除了那两个骨瘦如柴的汉子外,这些人里面竟已无一个壮劳力,就有,也是缺胳膊少腿,命在旦夕。他还注意到,内中有一对母子,少妇三十左右模样,孩子身量甚矮,当不足十岁。 其时天气还是颇冷,那少妇一件青罗裙早已残破脏污没了模样,胳膊、腰肋间也多有露出,冻得瑟瑟发抖。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撩起裙底,将孩子的一半罩在里面,以供其御寒。可这样一来,不说寒风冷雨不住从此侵袭,就大腿肌肤也暴露多有。 身后几个赵营兵隐约见那少妇肤白胜雪的大腿以及颇为娟丽的容貌,都不住心猿意马,咽起了口水,赵当世却似不见,问道:“你们都是些这里的堡民?” 那十余名百姓被问话,面面相觑,许久,才由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出头说道:“回禀头领,小的们都是这里的百姓。”想了想,一下子跪在泥泞中,哀声道,“小的们不敢违逆头领,只求头领留条生路,来世必当牛做马报答!” 赵当世不理他,转问另一个汉子:“之前此处被兵了?” 另一个汉子明显老实不少,唯唯诺诺:“是。”连正眼都不敢瞧赵当世一下。 “什么旗号?” 两个汉子摇摇头,皆说不知,赵当世正待吩咐,旁边那孩子却叫了起来:“龙有爪,人有足,胖子骑龙自北来。”一连唱了两声,有些音韵,倒不像临时胡编。 他才唱完,那少妇脸色顿慌,嗔怒般在那孩子耳上一扭,意甚不安。赵当世心头一荡,靠近那孩子,蹲下温言问道:“孩子,你方才唱的曲儿是谁教的?” 那少妇忙道:“这孩子有些古怪,脑袋坏了,头领不要当真。”一句话出口,竟是字正腔圆,声音婉转,与乡野之民大为迥异。 赵当世疑心瞬起,却先不管她,继续问那孩子:“孩子,你说,说出来叔叔给你糖吃。” 那孩子闻言喜悦非常,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我许久没吃糖啦。爹爹府里的荔枝膏、五香糕,我最爱吃,你有吗?” 此话一出,那少妇脸色登时大变,一把扯过那孩子,想要以裙褶遮挡,但赵当世把她手扒开,将那孩子牵了出来,并抱起来道:“好孩子,只要你告诉叔叔那小曲儿的来历,这些叔叔都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孩子黑溜溜的眼珠儿骨碌一转,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他话音刚落,那少妇却“扑”一下跪在了泥水中,凄声道:“头领,孩子不会说话,胡言乱语,请头领发发善心,饶了他,奴,奴奴做什么都愿意!”说着,匍匐下去,丰腴的臀部被罗裙包裹出圆润的曲线,看得一帮赵营兵士眼睛都直了。 那孩子兀自不觉,瞪着大眼,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作此姿态。“荔枝膏”、“五香糕”之类的蜜饯甜食,这时节寻常人家吃一次也难,只有佳节或逢红白喜事才拿出手招待,到了这孩子嘴里却成了随意打牙祭的零食。且其言住在“府中”,全都表明此子定是出身官宦家庭,而这跪伏着的少妇,也定非寻常民女。 周文赫瞧见赵当世对自己略点了点头,立时招呼两名兵士拨开人群,复入里屋搜寻。不多时,一声哀嚎传来,周文赫将一人从内拖出。不防撞上门槛,那人痛呼一声,瘫软在门旁。 众人凝神看去,见那趴在地上之人虽是遍体灰尘,可衣服材料一看就不类寻常质地,更兼肥头大耳,绝不是食不果腹的堡民该有的体态。 那人浑身战栗,显是怕极了,周文赫“呸”一口道:“这肥猪躲在床后,倒是装得了死,若不是细搜,还叫他躲了去。” 赵当世移视那少妇,此时她已经站起,神情颇有些踌躇,双唇却是抿得紧紧的,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大声问道:“此人是谁?说出来,咱们进屋说话。” 大雨如注,在场众人个个都成了落汤鸡,可并无一人出声。赵当世连问两遍,无所回应,正要耍狠,院外忽有马鸣人闹声透过滂沱的雨势传来。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赵当世,来者不下百人。 对方来得太过突然,赵当世尚未下达应付命令,早有一帮人鱼贯而入。最前数人张弓搭箭,凶神恶煞:“都老实的别动!”赵营数十骑的马都留在外头,想是给他们瞧见,已有了准备。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当世刚强,可并不是不通权变之人。对方先发制人,一味逞强只是自寻死路。他没有犹豫,乖乖应命,一声令下,在场所有赵营兵士都将兵器丢到了地上,将手举在胸前。 随后一汉穿过雨雾走到近前,看了看场面,疑道:“兄弟坐的哪座山,插的是哪杆旗?”这一句是陕西黑道中惯用切口,赵当世等人有马有兵器,打扮却不像是官军,没准是自家人马。郧阳现下诸寇云集,可别误伤了友军。 来人不是官军,赵当世放心不少,随口应付了两句黑话,并道:“大哥是姓张还是属龙?”在之前对话中,那孩子已经透露出了不少消息。“龙有爪,人有足,胖子骑龙自北”这一段,外人听来也许一头雾水,可在赵当世等老寇耳中,是熟门熟路。 陕豫等地流寇多如牛毛,能单独拎出来称为“龙”与“胖子”的,只有九条龙与张胖子两家。这龙、胖两人都是崇祯元年就从了贼的老革命,只不过一个陕西人,一个山西人。出生地不同,经过多年的打熬,最后却殊途同归,都成了小有名气的一方头领,同时也都成了处处不受待见的杂牌军。 赵当世出闯营前,这九条龙与张胖子就依附于闯王高迎祥,赵当世闻名却不曾见面。不过,这并不妨碍两方的相认,因为赵当世斩杀曹文诏的名声传遍了流寇各营,高迎祥作为李自成的好拍档,也是不遗余力在军中宣传赵当世的“光辉事迹”,以减少部下对于官军的畏惧之情,如此一来,想必龙、胖二人不会不认账。 那汉子怀疑赵当世打肿脸充胖子,又说了两句高级切口。这等切口,只在一些势力较大的头领间流传,级别较低的流寇听不懂。好在赵当世在李自成身边待过一阵,耳濡目染,这些高级黑话也不陌生,随口对付过去,那汉子这才卸下警惕,咧嘴笑道:“原来是斩了曹总兵的赵兄弟,久仰久仰,在下九条龙,倒是冲撞了。”说着,挥挥手,底下那些蓄势待发的兵士全都收了刀弓。 赵当世亦笑道:“多事之秋,谁不多个心眼?就死在九哥这等英雄豪杰手下,我姓赵的也没啥遗恨。” 那九条龙很是粗豪,大笑数声,续问:“老赵,我听人说起,你进川了,怎么又到了这里?” 赵当世摇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有机会,再向九哥细细道来。” 九条龙拍拍他肩膀道:“老黄也在不远,你经历川事,他想来会感兴趣。”接着补一句,“咳咳,老黄叫顺了改不过口,就是黄龙,你听过吧。” 摇黄十三家,来源之一正是这个“黄龙”,谁人不知?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3螟蛉(一) 姚天动与黄龙,川中摇黄贼昔日的大哥,乃是名动一省的强寇,不想也在此间。赵当世还想问问姚天动的情况,九条龙突然眼神闪烁,箭步上前,一把将那瘫在门槛边上的男人连拖带拽出来。 “爹,爹!”那孩子被赵当世放下后,一直被那少妇紧紧捂着嘴。可当下那男子倏遭九条龙拿住,那少妇心慌下手掌松动,那孩子憋不住,便大叫起来。 九条龙一手攥住那男子衣口,一手抓起他的头发,掩饰不住的兴奋,细视下,口中不住喃喃:“是了,是了。” “爹!”那孩子又喊一声,目中带泪,再想叫时,却已被那少妇死死控住。 “他是你爹,姓杨名境是不是?”九条龙无比欣喜,五指上也使足了劲儿,手里头那男子痛不欲生,“哎呦哎呦”叫唤出来。 赵当世本就对这体态臃肿的男子存疑,经九条龙这一提醒,当即明白。路上斥候曾报保康县遭焚,知县杨境逃亡,下落不明,原来是藏到了这里。 这时有两个兵士受召,到九条龙面前辨认那男子,一看便道:“正是姓杨的狗官,不会有错。”说毕,一人一口唾沫,吐在那男子脸上。 九条龙大喜,口言:“你个肥猪,脚程却快,若让你从容遁去,往后爷爷的脸面往哪个搁儿。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你再逃也逃不出爷爷手掌心!” 那杨境抖如筛糠,唇口直颤,喉头“咕噜咕噜”直响,大恐下,连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九条龙笑了几声,也不拖延,拔出刀道:“你这狗官,知我大兵在侧,还敢负隅顽抗。哼哼,瞧你肥头大耳的,平日里定没少鱼肉百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你性命!”手起刀落,“刷”一下就将杨境的头砍下。他手下的兵士甚是伶俐,几乎同时欢呼起来。 这一刀干净利落,实非经年刀头舔血之人所不能为,众人目光聚去,那颗大脑袋坠在泥水里,双眼睁着,嘴巴兀自一张一合,冒出气泡。想是这一刀来得太快,杨境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残躯内喷溅鲜血,在雨水冲刷下,向院内四涎,一下子就遍地殷红。赵当世见惯了杀戮,无动于衷,那些堡民大不一样,基本都吓得双腿发软,就连那两个年轻汉子,也是面无血色,胆战心惊。而那少妇,早已捂着孩子的双眼,转过身去,只听呜呜咽咽的声音不住从孩子的喉中发出。 那首级过了片刻,终于没了动静。九条龙弯腰将其拾起,扔给兵士道:“插到旗杆上示众,就说本头领斩此狗官,为民伸冤!” 众兵士又是齐声道:“头领忠义无双,为民除害,实是我等再生父母!” 赵当世则暗自摇头。在流寇眼中,只要是官,就是无恶不作的狗官,杀官吏、杀乡绅,天经地义。实则在这些刀下鬼中,也有不少冤魂,也有一心一意想为生民立命的有志之士。就说这杨境,就算没有过错,料到头来也还是会被九条龙不问是非一刀切了。 九条龙接受了部下的赞扬,煞是威风,左右睥睨间瞄到那对母子,心下一动,大跨两步,挟过那少妇,喝道:“你是姓杨的什么人?” 那少妇惊魂不定,早便魂飞魄散,又嗅到对方嘴中喷出的熏人恶臭,几近晕倒,根本说不了话。那孩子这时却一反常态,竟将双手用力向九条龙腿上打去,口中不住尖叫:“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孩子的力道虽不大,可连连打来,九条龙也吃痛,怒道:“小畜生!”将腿向后一抬,就要朝那孩子抽去。 那少妇大惊失色,奋不顾身扑上来,抱住了九条龙的腿,苦苦哀求:“头领行行好,饶了我母子性命!” 先前注意力全在杨境身上,九条龙并未注意那少妇,这时候满脸怒容低首瞧去,却见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与如樱小'唇,不禁一呆,再感到被抱住的腿部触感异常温暖柔软,色心立起,也不管那孩子了,笑道:“这娘们倒生得标致,不错,不错。”接着转头吩咐身后兵士,“将这些堡民都杀了,留下这娘们。” 那少妇双颊通红,闻言急道:“求头领放过奴奴的孩子,你让奴奴做什么,奴奴就做什么。”说话时,眼眶里已是噙满了泪珠。 九条龙咧嘴大笑,顾视众人道:“听到没,她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嘻嘻,听起来像是个活儿好的。” 众兵士哄然大笑,那少妇脸红到了脖子根,垂首无语,但那抓着腿的双手依然半点不放松。 这是那孩子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开始疯狂捶打九条龙,嘶声喊着:“放手,放手!” 九条龙很是恼怒,啐道:“小畜生,找死吗?”边说,边扬起了手里的腰刀。那腰刀刃上尚带血渍,想下一刻就得招呼到了那孩子头上。 那少妇见势,凄声惨叫,但无济于事,刀光一闪,眼见那孩子便要尸首分离,在场众人有些心善的,都不忍直视,别过头去。 刀锋劈下,那少妇登觉眩晕,眼前云天雾地,一片迷离。她心中自言:“若是孩子死了,我也不活了。”却不防一声怒喝暴起,将她一瞬间拉回现实,定睛望去,九条龙的刀竟在距离孩子头顶仅有三寸的地方被人截了下来。 她木然扭头,出手的,正是先前那个年轻的头领。 九条龙的刀被架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刹那间,他就把刀收了回来,睁着牛眼质问眼前那人:“老赵,你这是干什么?” 赵当世也收了自己的腰刀,对着九条龙躬身行了一礼道:“九哥见谅,不是小弟有意为难,而是九哥此举,未免不太合宜。” “怎么就不太合宜?” 因敬着赵当世是杀了曹文诏,在各营中有些名气,九条龙此前多多少少都给他些面子。可要是姓赵的当真不识抬举,顺杆往上爬,那管他是哪路神仙,阻了自己,都一概贼他妈的剁成肉泥。 “九哥,你忘了咱们为何被称作义军?”赵当世双目直视他。 “嗯?”九条龙愣了愣,一下语塞。如今世道,官民嘴巴上说的都是流寇,就各营之间,也多以流贼、山寇之言相互戏谑贬低,所谓义军,只能说是各位当家的自褒自美之词,谁会当真?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竟一时答不上来,想了许久方试探着出口,“不是替天行道?” “九哥所言甚是!”赵当世立刻点头,但同时沉着脸反问,“那么何为替天行道?” “这……”九条龙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半辈子,肚里是真没货,但他看过戏、听过书,多多少少还是能说道说道的,又绞尽脑汁半晌,乃应,“杀狗官,为百姓做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当世竖起拇指道:“九哥不愧是我义军中的榜样,这份自悟难能可贵,小弟自愧弗如。” 九条龙摇摇头道:“你有话就说吧。” 屋檐下,赵当世与九条龙对峙,院中大雨下,周文赫等赵营兵士也全神贯注,他们都已经拾刀在手,大气也不敢出。时下双方虽是貌似一团和气,可风风雨雨这许多年,谁不知道,江湖间,这一秒的相安无事完全不代表下一秒不会刀兵相见。因一句话,一件事反目成仇以致血溅欢宴的事,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杀过人的人,对于生命的漠视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见,这九条龙能在虎罴横行的流寇中存活至今,那些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事也没少做过。指望凭一面之缘就能让他对赵当世忍气吞声,拿脚趾头想都不可能。故此,他们屏气待机,不欲再一次落了后手,受制于人。 赵当世先将刀缓缓插回刀鞘,以示自己没有敌意,而后沉声道:“诚如九哥所言,我辈之所以为义军,重点皆在一个‘义’字。‘杀狗官’,“为百姓做主”现在你都已做了,再行杀戮,岂不是有悖初心?” 九条龙嘴角微抽:“可这娘俩是姓杨的狗官家人,我不杀她们,难以服众。且这院中堡民,与我义军交攻多日,亦不可轻饶了去。” “不然。”赵当世轻轻摇头,正颜以对,“杨境一人为虐,罪不及孤儿寡母。我义军为生民立命,一向秉承锄强扶弱的信念。我且问九哥,这母子俩是不是弱者?” “是……”九条龙无言以驳,没奈何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给这母子一把刀,两个齐上也未必能伤到你我分毫,既无威胁,再图欺虐,可不就是恃强凌弱?” 九条龙不忿,很想说一句“就是恃强凌弱又如何”,可赵当世不比他人,还是有点实力名声的,既然占据了道德高点,再无理取闹只会在众人面前突出自己的无知与蛮横。 赵当世见他沉默,继续说道:“而这些堡民,也大多老弱病残,杀了他们,不但于九哥无益,反而有损威名。更何况我义军遍布天下,人心所向,从前的敌人未必就不会变成你我袍泽。小弟相信,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定会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加入你我。” 放嘴炮,九条龙不是赵当世对手,一番说辞下来,他耷拉个脑袋,就似犯错受训的小孩也似。然而他毕竟性格狠辣阴损,自知口头上不是敌手,便想从其他方面找补找补。 “老赵,你所言有理。可兄弟我带人来回奔波,劳累不说,这淋雨也煞是苦寒。你一句话就把咱们都打发了,恐怕有些不妥吧。”他说着抬眼,眼里寒光芒芒,蕴有杀意。左右兵士听他话语,都握紧了兵刃,院内气氛瞬间凝固。 赵当世知其以武力相迫。说实在的,这时候周文赫他们都有了准备,争斗起来,赵营这边未必就落了下风,赵当世甚至有信心将九条龙连同他的近百名兵士全数歼灭于此。不过考虑片刻,还是决定大事化小。毕竟,郧阳不比川中,这九条龙也不是棒贼可比。这里强寇四布,他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自己在没有落定脚跟前,实在不宜把局势给搅混了。 思定,低声问道:“九哥什么打算?” 九条龙拿眼朝前一看,努努嘴:“我卖你个面子,放了这孩子以及院内的堡民,你把这婆娘让给我,咱俩还做兄弟。” 赵当世冷笑道:“九哥把我姓赵的当成什么人?救不了所有人,我还揽这事作甚?”他知九条龙已经动气,再和颜悦色只是徒劳。流寇还得按流寇的规矩办事,比拳头,比实力。 “兄弟当真不给面子?”一滴水珠从九条龙鬓角留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的右手抓着刀柄,左手也缓缓向右侧挪移。 眼看火并之势一触即发,赵当世却还是晏然不慌,紧到极处反而微笑出来。 九条龙双目通红,压声翻眼:“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赵当世“哼”一声,就在众目睽睽下俯首与他低语一阵,九条龙的脸色立马缓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将刀收回,转身向外。众人看去,他的脸上,半是恼火,半是无奈。 “咱们走!”九条龙黑着脸,疾步向院外走去。他手下一帮兵士本待厮杀,形势突变,无不困惑。但忌其性格喜怒无常,自也不敢多嘴,依次跟着去了,不到半刻钟,院外人吆马蹄声复起,九条龙部走得一个不剩。 周文赫等人同样惊疑,不知这都指挥使用了什么神通,竟将一场迫在眉睫的厮杀消弭无踪,想问赵当世,赵当世却先走下阶来,对他道:“将这些人先带回营安置。”走过身边,稍稍停步,又说了一句话。 待他话毕经过,周文赫才回过神来,先应一声“是”,之后不断思量那一句“闯王果然就在郧阳”,愕然无语。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4螟蛉(二) 当初在陕西与李自成的八队分别后,赵当世就基本失去了与陕豫等地大寇的联系,其中虽只经历了短短数月,可形势已与之前大相径庭。 去年九月,也就是在赵营入川不久,闯王高迎祥为了打破受困关中的促狭局面,组织了一次大行动,不但顺利东出朱阳关,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等会合,蝎子块拓养坤甚至还俘虏了宣府总兵张全昌,大挫官军锐气。 众寇麋集于河南阌乡、灵宝,众达数十万,官军畏其势,皆不敢动。之后高迎祥计议分兵,李自成带八队等再次进入陕西,而高迎祥则与张献忠等东去。 中原剿寇不利,朝廷忧心如焚,为了协调各地兵事,先在早些时候擢郧阳巡抚卢象升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数省军务,兼湖广巡抚。三边总督洪承畴办西北,卢象升办东南。不久,又应卢象升要求解除了他的巡抚职务,进兵部侍郎,加督山西、陕西军务,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围剿流寇。除此之外,以贼势披猖,调辽东副总兵祖宽为援剿总兵,领关宁军三千于十月间抵达开封助剿。 祖宽手下三千关宁军战力颇强,先与左良玉合作在焦村击败了风头正劲的张献忠,而后又在灵宝逼退了高、张二部的联军。其军皆重甲重盔,多带火器、马匹,非河南、陕西等地毛葫芦兵等可比,流寇四走惊呼“何来此铁帽子军”。可见凌厉不下昔日曹文诏部。 因为畏惧卢象升、祖宽、左良玉等,高迎祥与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等巨寇连战连却,一直向东流窜,最远以至于抵达徐州,但前锋扫地王部作战失败,且江北江南官军合拢甚急,被迫再度西走。 众寇屡战皆败,在河南境内又分出数支,各自逃窜。其中高迎祥与曹操罗汝才、一字王刘小山、扫地王张一川等在归德府为关宁军祖大乐部设伏击败,又为陈永福所截杀,死伤惨重,部众星散。高迎祥骑兵出身,擅长骑战,其营中在汝州时尚有近四万精锐骑兵,可归德之战后,仅剩不足两万,祖大乐也因功进援剿副总兵。 卢象升协调多省战事,运筹甚为得力,高迎祥东奔西跑,几无所循形,接着在汝州、登封、南阳等地数败,更在裕州陷入卢象升、祖宽、陈永福等的重围,二万精骑死伤殆尽,只余七千不到。 这说起来还有个缘由,便是早前围剿的官军,多是陕豫一带人,与流寇可互通有无,纵之而去,称为“打活仗”。而祖宽等部皆为边兵,当中有着许多边塞各部番夷降丁,言语习俗与中原不通,故而交手便杀,绝无通融可能。 高迎祥等在卢象升的追剿下实力大减,在河南已无立锥之地,是以在本年三月惶惶窜进郧阳,想伺机再入陕西老巢。新任郧阳巡抚宋祖舜手里兵有五千,但孱弱不堪战,难以抵挡,竹溪等县皆沦陷,无计可施。讽刺的是,此人自幼喜读兵书,之后还写下《守城要览》这样的书册,却终究不过纸上谈兵。 闯营为流寇渠魁,赵当世在陕地时也受过其节制,曾得高迎祥在众将前的亲口赞誉,且部下三营有着近六千精锐,以这个资本去依附他,应该是比较妥当的。 四散的斥候也多回营禀报,通过汇总他们搜罗的消息,赵当世已了解高迎祥目前的势蹙之态。这倒也好,于闯营蒙难之际去投,自有雪中送炭的效果,容易得到对方的重视。赵营发展至今,赵当世的气量已非昔日可比,现在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要做一个能在闯王边上说得上话的人。 跟随闯营一同屯驻在郧阳境内的还有不少营头,其中有些是出陕时就追随的,也有进入河南、南直隶等地后陆续来附的。总体来说,除了闯营本部,有这几家算是第二梯队的掌盘子:扫地王张一川、蝎子块拓养坤、闯塌天刘国能。再接下去,就是整齐王、张妙手等了。至于常平堡相遇的九条龙以及那个张胖子,都只能算整齐王的小弟。而此前合兵的西营八大王、曹操、老回回等营,有的在襄阳,有的在河南,都各自为战,以分官军兵势。 郧阳、襄阳、南阳三角地带官军游弋,为数甚众。赵营再锐,也无法直接面对这么多的敌人,审时度势下,赵当世决定及早与高迎祥取得联系。 现阶段,闯营等部屯驻在郧县舞阳河、均州沙陀营以及光化羊皮滩一线,赵当世从常平堡回营后,立刻从博磨坪拔军北上,在房县、竹山各击退一股前来骚扰试探的官军,行到板桥山,却遭遇一大股人马。 这股人马为数三四千,不是官军但盔甲鲜明,军容严峻,有异于一般流寇。赵当世先命前军戒备,而后差人前去递话。那人回来,言报来者乃是闯营刘哲与黄龙二部。 赵当世登时宽心,只带了夜不收去见刘、黄。说起这刘哲,实在是老相识了。七八个月前,赵当世随大军围攻澄城县,统制各部杂牌军的那个闯王将领就是这刘哲。刘哲待人和气,当日赵当世不但主动请缨作为配合里应的外合先驱,更送上美姬换来了刺头郝摇旗,为他解决了两个难题,是以他对这个有担当、知进退的年轻将领很是看好。若非赵当世入川太快,这刘哲都准备向高迎祥内推了。 黄龙更不必提,他受袁韬所逼,无奈出川,心中势必恨极了那个白眼狼。在这一点上,赵当世可以说和他是统一阵线。数月前大败袁韬,算是替他出了口恶气,有白蛟龙与刘维明两位故人为证,想来他不会故意与赵当世为难。 刘哲是高迎祥亲信,这几月硬仗血战不绝,原先和他相等地位的兄弟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一跃成了硕果仅存的老本营大将。今日他正是受了高迎祥指派,与黄龙带精锐马军三千南下扫除附近一些游击官兵的据点。 “赵当世”这个名字,在曹文诏死后两三个月就传遍了流寇营中,端的是如雷贯耳。随着时间推移,这股热潮虽然渐渐冷却下来,但旧事重提,刘哲还是一瞬就想了起来。 赵当世驱马近前,在刘哲面前滚鞍下马,拱手敬礼:“小弟赵当世,见过刘大哥!”他故意以“小弟”、“大哥”相称,自是有意拉近与刘哲的关系。 刘哲爽朗一笑,翻身落地,扶过他道:“原来是赵兄弟。澄城一别,不想已过大半年,这些日子真是想煞了哥哥!”适才斥候言报,说赵营兵马甚壮,他便留了心眼,知道赵当世实力已然天翻地覆,决不能以当日的态度对付。 赵当世低头故作生涩道:“唉,当日奉闯王钧旨入川联络各家弟兄,虽幸不辱命,可也没多大成果。仓促来归,颇是惭愧。不知营中还有没有位置供小弟苟延一二?” 当日入川,和高迎祥毫无关系,但这样说来,反似是受了高迎祥指派,回来交付任务。刘哲什么人,怎听不出语中试探,用力拍拍赵当世肩头道:“兄弟威名在外,实在给闯王挣足了面子,闯王平日里与我交谈,也多提到兄弟,只恨山高路远,不能立时招来。如今兄弟以雄兵来助,闯营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赵当世舒气笑道:“既如此,那小弟就放心了。” 二人正热络,又有几匹马从后驰来,当先一人驻马跳下,边走边问:“老刘,这位是?” 刘哲笑道:“这就是我时常与你提到的赵兄弟。”说着,给他使个眼色。 赵当世有眼力见,抢先致意道:“小弟赵当世,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身材矮壮,打量了赵当世一番,回礼道:“在下黄龙。” 原来他就是黄龙。赵当世暗喜,再次执礼:“黄大哥,小弟在川中久仰大名。” 黄龙多在川中,对于赵当世不太熟悉,又因为出川与赵当世失之交臂,自不知对方在川中的诸事,但见刘哲对这个年轻将领很客气,也就不怠慢。此时闻“川中”二字,疑道:“兄弟在川中待过?”四川棒贼,多出其与姚天动麾下,可他实在对这个人没印象。 借着这个由头,赵当世便简略将自己在川中的经历讲了一遍,当然,些许地方也适当夸张了点。一说起川事,黄龙的兴趣立刻就被带起来,当他听到赵营在袁韬、罗尚文的加夹攻下还能扭转颓势,夺取胜利,心情激荡下不禁叫起好来。 “痛快,痛快!”袁韬大败之事在黄龙听来无比畅快,但欣喜下仍有些惆怅,“可惜教那姓袁的贼子跑了!” 赵当世安抚道:“黄大哥无需嗟叹。想那袁韬背信弃义,倒行逆施,早已人神共愤,可残喘一时,久之必然自灭。再不行,来日小弟替哥哥再入川一行,剪除此奸人!”说着,面现义愤填膺,与黄龙同仇敌忾之相。 刘哲“呵呵”直笑:“赵兄弟义薄云天,是我义军楷模,往后咱们哥几个当同心协力,辅佐闯王。”言语之间,似已将赵当世当成了自己兄弟。 只要是与袁韬为敌,就合黄龙脾胃,他对于赵当世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点头道:“正是,赵兄远道而来,想必疲惫了,此间距离老本营尚有一日路程,贵营要赶到,恐得入夜。还要拜见闯王、安排扎营,势必来不及了,不如暂时在此间扎营歇夜,明日一早我等再派人来引。” 刘哲亦道:“黄兄说得是,方才我等踹了一个官军营寨,还没来得及烧,赵兄不如率军进屯,暂且过夜。” 他二人倒没有其他意思,他们所带皆为马军,来去如风,自可当日回营,但赵营大多步军,要想在夜前抵达闯营,就得竭力赶路,不免太过劳累。既然决意引荐赵当世去见高迎祥,不如就将事情做得漂亮些。 有现成的营寨利用,见高迎祥也不急于一时,赵当世答允下来,刘哲便找个机灵的亲信给赵当世引路。赵当世邀请二人同去饮酒一叙,但二人借口还要回禀闯王,委婉拒绝了。 刘哲与黄龙没有久留,很快离去。看得出,郧阳情形险恶,他们受命而出,半点也不敢渎职。 这片官军营寨不大,赵营略微扩建,在夜幕降临前全军整顿完备。赵当世与众将吃完饭,小议一会儿,感到有些疲乏,就散会回帐休息。明日要去见高迎祥,纵然有刘哲与黄龙信誓旦旦的保证,可对方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大寇,赵当世多少还是忐忑不安。他静坐榻上,思虑良久,反复揣摩了次日可能会遇见的各种情形,感觉万无一失后,方侧躺欲睡。。 刚闭眼,闻帐外周文赫禀道:“都使,有人求见。” 一般军将来访,周文赫都会直通姓名,可现在说“有人”,那这求见之人当是外人无疑。 因为一直想着闯营中的事,这时赵当世很容易想到会是刘哲或者黄龙甚至高迎祥的人来见面,弹身而起,快手披了外衣道:“见。” 周文赫“唔”了一声,似有话说,可踯躅片刻还是将话噎了下去。赵当世有些狐疑,整衣站起,只见帐幕掀开,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了进来。 借着灯火之光,赵当世发现,来的竟是白日救的那个少妇。此刻她换了一身衣裙,头脸也洗了干净,梳了一个简单的云髻,不见了憔悴惊惶,换而是风韵万种的姿仪。 “你怎么来了?”赵当世愈加奇怪,走近她,细视之下,见她领口微开,露出若隐若现的柔肌,更兼面目秀美,在垂首含羞下,几令人神晕目眩。 “奴奴楼娘,见过将军万福。”她一边说,一边抬眼瞧赵当世。昏明的灯火下,她睫毛微动,一张樱桃小嘴娇艳欲滴,轻熟的脸庞与婀娜的身躯显露出迷人妩媚,“奴奴此来,是为了报答将军救命之恩。” 赵当世一呆,俄而道:“这是该当的,无须多礼。” “这怎么成。今夜,奴奴就是要报答将军。”楼娘小嘴一撅,露出媚态,嗔言如若撒娇。说着,走两步靠床,竟开始脱衣除带。她仅仅着罗裙一条,眨眼间便已一丝不挂。成熟的胴'体在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显得分外诱人。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5螟蛉(三) 这一幕,实在出乎了赵当世的意料。饶是他见多识广,这一下,也还是呆若木鸡,无所适从。 那楼娘慢慢靠近赵当世,将身子倚着赵当世。赵当世只觉所触之处滑腻无比,更有一股清香,勾魂摄魄。 “让奴奴服侍将军安睡。”楼娘慢慢抱紧赵当世,将他慢慢向床边引,那声音细若游丝,缠绵悱恻,内藏无尽挑逗。 赵当世嗅着微香,困意愈浓,有些意乱情迷,正缓步挪动,不想脚下一绊,俯身跌到了床上,楼娘也趁势娇呼一声随着扑到了床上。 她本待这一下就将事情办了,孰料这一跌却起了反效果。赵当世一震下脑袋廓清,忽地生出警觉。这些时日,他算计别人,也不止一次遭人算计。一个不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他不是少不更事的雏儿,也不是嗜色如命的糙汉,有赵营这一个重担压在肩上,他做事前都会掂量几分,不再随性为之。 眼下这楼娘来意诡异,赵当世醒悟过来,兴趣瞬减,推开她,站起严声道:“你且起来,再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休怪我不讲情面。” 楼娘没料到他态度陡变,怔怔半晌,偷眼瞥见赵当世不怒自威的神情,心里戚戚,知今夜事已不可为,只得悻悻起来。 赵当世有些怒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身为一营之主,统率半万人马,竟被这少妇如此小觑,以为只凭色诱便可将自己拿下。赵当世不是不近女色的石男,可也受不了被人当色中饿鬼般戏弄。 他脸色变换都被楼娘看在眼中,没了之前的气势与信心,重新变回了害怕恐慌的可怜人。 “我赵当世为人处世,一向遵循个‘义’字,若以为我救你母子只是贪图你的美色,那便太小瞧我了。再者,你要报恩,又何必肉偿?在后司帮忙浣衣缝补,一样可行。”赵当世原还圭愤,可说到后来,见楼娘惊恐无助的神情,又是心软了下来。 楼娘闻言,羞惭满面,扯过罗裙仓皇遮掩。帐外周文赫听到异常响动,掀幕入内,见此情景也是呆了。 “都使……”周文赫暗自扶住刀柄,目视赵当世,只等他点头,便将楼娘拖出去砍死,而赵当世却摇了摇头,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周文赫又看了楼娘两眼,头也不回地去了。赵当世等她穿好衣裙,复问:“你深夜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对方不过是个弱女子,按说能捡回一条性命,从此躲在后司,不受人瞩目是最好结果,可她却反其道行之,不惜冒险勾引自己。如此表现,不可能仅仅为了报恩。 他现在口气已不似刚才般严峻,楼娘稍稍大胆了些,低着头,话未出,泪水却先涌了出来。 赵当世愈加怜惜她,柔声道:“别哭了。你有什么请求就说,我不会责怪你。” 楼娘听了,眼泪如决堤之水,止也止不住,她转回离床数步处跪下,呜咽道:“将军真是大大的好人,奴奴,奴奴对不起将军。” 面对赵当世,她再无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向述说了出来。 这楼娘确实是被杀的宝康知县杨境的家人,不过她出身贫寒,一开始的地位甚至不如张妙白,仅仅只是杨境妻子随嫁时的媵婢。她虽是婢女,但因为姿貌艳丽,颇受杨境宠爱。杨境的正妻没有生育能力,她却为杨境诞下一子,故而后来杨境便纳她为小妾,以传宗接代。可杨境妻子生性悍妒,见不得楼娘受宠,明里暗里不断打压她,甚至还从外头买来另一个俏丽的婢女当枪使,与楼娘争宠。楼娘无根无基,自非其对手,时常受到虐待,而那杨境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既惧内,又得新欢,自是慢慢将楼娘冷落了。楼娘有时受辱不过,找他哭诉几次,反倒给他又是一顿责打。若非惦念膝下幼子的安危,只怕早便投缳自尽了。 前两年,那个后来的婢女也为杨境生下了男孩,又与正妻一条心,在家中地位直线上升,楼娘待遇处境更差,甚至一连两三天都吃不上饭。这种日子一过就是数年,不止一次,楼娘都想一死了之,但每每看到天真烂漫的孩子,她都狠不下心来留他一个孤零零在世上。 九条龙、张胖子焚掠宝康,杨境胆小如鼠,弃城携家口而走。楼娘死乞活求,好歹带着孩子搭上一辆载货的牛车,逃出城池。可路上被乱兵冲散,混乱中,她被几个官兵救了,与杨境一起逃到了常平堡。 杨境在常平堡一连躲了两日,楼娘多次建议他去襄阳府避难。杨境极为怕死,宁愿苟且于破院,也不敢走出一步。左右官兵见他丑态,也没什么指望,陆陆续续先后散去,捱到最后,杨静身边只剩楼娘母子相伴了。 可他犹不知爱惜,在外大气不敢出一个,在内却依然欺侮楼娘如旧。为了安心避祸,平日里只要不是出恭,他都躲在床后,寸步不离。饮食、洗漱还都要求楼娘按从前伺候,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楼娘忍气吞声,早想离他而去,但孩子一口一个“爹爹”叫着,她心头一软,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当牛做马这许多年,这几日更是连牛马也不如。与杨境同躲一院的也有些堡民。知道杨境失势,又见楼娘生的娇俏,内中亦有几个汉子不时对她进行猥亵,摸胸掐臀已是常态。倘不是几次凭那尖锐的发簪拼死抗拒,楼娘恐已被这些“共患难”的邻居侵犯了个遍。 直到杨境的头在九条龙的刀下掉落,那一刻,楼娘竟然有了一种解脱之感。她对这个负心薄幸之人早已没了半分感情,有的只是憎恨与鄙夷。 再被赵当世拯救后,她念头一动,感到想要活下去,依附这个年轻的将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她自己倒无所谓,一如飘萍,是死是活,都无足轻重。然而孩子始终是她心头难以放下的巨石。她一介女流,在后营里自可以干些杂活乞食度日,可孩子怎么办,她自顾不暇,怎能保他安然?不说官贼交战频仍,就说在军中,她可是听说不少丘八都喜好娈童,那样的情形,一想来就使人不寒而栗。要让孩子遭到凌辱,那还不如直接将她们母子杀了好。 左思右想,她最终决定冒险一试。依她所想,这些当兵做贼的,只要不是先天有缺陷,哪个不好女人这一口?自己其他的不会,这使媚勾诱的一套还是驾轻就熟的。且自己不过二十七,对于相貌与身体,她还是很有信心。只要能在赵当世身边占个位置,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她母子二人,当是无虞。若赵当世败亡,再另当别论不迟。 打定主意,才有了今夜这一场。赵当世的坚定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是无地自容,二是觉得计划无望,愧恨交加,只能泫然泪下。 赵当世神色凝重待她说完,轻叹数声,趋步上前,将她托起,安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不过这也是我的疏忽了,你母子势单力孤,没有照拂,的确难保不受欺负。” 这样温柔的话语,楼娘多少年不曾听见了,更何况竟是出自一个贼寇头目的口中,她错愕看去,朱唇微启,两道泪线一直延伸到颌下。面对这样一个年轻而又和善的流寇头目,她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孩子几岁了?”久之,赵当世忽问。 “八,八岁了。”楼娘脑袋一片空白,神情木然。 赵当世点点头,忽然笑了笑,对她道:“楼娘,我有一个请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允?” “什,什么请求?”楼娘磕磕绊绊地问道,反应过来,赶紧补上一句,“不管什么请求,奴奴都答应。”说话间,发现自己装束有些不整,领口依旧大敞着,连忙将之捂紧了。 心态变了,羞耻心自然回归。赵当世当没看见,道:“那便好,我想收那孩子为义子,不知楼娘你意下如何?” 楼娘乍听下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戏谑之言,乃结巴道:“将,将军所,所言当真?” 虽想到自己的孩子要认贼作父,心中多少有些不愿,然形格势禁,当前能活下去已是不易,那还能挑三拣四?再者,这赵当世名为贼,可姿态气度比起那个为官的杨境不知高到了哪里去。自己的孩子跟着杨境,不受待见,十有八九只能庸庸碌碌苟延一生,而跟着这个年轻的头目,说不定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作为一个女人,楼娘脑袋里没那多忠君爱国的大义,有的只是保全自己母子的小愿。 “我赵当世不是什么人物,但平素也是言出必行之人。那孩子可爱,虎头虎脑,更有不畏强暴的胆勇,甚合我意。我膝下尚无子嗣,带他在身边,当如亲子。”赵当世振振有词,言语中透露出一股严肃与认真。 “谢,谢谢将军!”事情的结果峰回路转,楼娘喜悦下又要下拜,但立马被赵当世扶住。 “你是孩子生母,我是他义父。从此以平礼相见便可,无需下拜。” 楼娘唯唯诺诺,眉宇间好生欢喜,早不见了适才的惊惶:“孩子的名字是……” “不必说了。”赵当世出声打断他,“那种名字不听也罢。从此他就姓赵了。” 楼娘哪敢违逆,不住点头道:“是,是。” 赵当世笑了笑,边思索边道:“我也是个粗人,没读过啥书,若明日正式见礼想不出好名字反倒成了笑话。正好现在有一个。” “将军请说。” “这孩子历经劫难,不同寻常孩子,要以此明志,时时提醒他不可松懈。不如就叫他‘元劫’吧。” “元劫,元劫,赵元劫……”楼娘轻声念叨,这名字的确与先前那个儒雅平常的名字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 赵当世又道:“行,你若没有异议,这事就这样定下了。明早你就带孩子来见我,正式相认了。往后我让后司的人多多照顾照顾你,孩子就留在我身边,如何?” “谨遵将军之言。”楼娘激动着又要拜下,旋即想到赵当世的嘱咐,收了姿势,改为了一福。那泪中带笑的模样在赵当世瞧来,既是心酸,又是欣慰。 赵当世没有多留楼娘,再温言安抚几句后,就让人送她回去。他本很有些困意,但经此一事,顿时精神百倍,睡意全消。 乱世离人如草芥,这段日子赵营蓬勃发展,使他几乎忘却了尚在回营时的感受。那时候,自己与这个楼娘有什么区别?受张雄飞鞭挞的场景亦浮现眼前,没有实力,就没有选择。 他庆幸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利。 刘哲果然说到做到,次日天才蒙蒙亮,赵当世就见到了他派来领路的人。 来人统共十骑,由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带着。那汉子中等身材,剑眉星目,还有着两撇八字胡,颇为英武,见了赵当世行礼道:“在下韩衮,在刘掌盘营内充个马军营头,特来接应赵将军。” 闯营军制,营头一职带兵上千,是高层军将了。而这韩衮是带马军的,地位更尊,着他来,刘哲的诚意表露无遗。 “闯王的老本营驻扎在舞阳河南岸,那块地方众营团簇,想已无贵营屯驻之地。刘掌盘吩咐我带赵将军去吉阳关北面扎营,那里还有九条龙与张胖子两部,将军不会介意吧?”韩衮话虽恭敬,可骨子里透着一种傲气,也不知是因为自恃闯王嫡系还是怎么。 赵当世浑不在意,笑着道:“刘掌盘费心了。此去吉阳关还得有劳韩兄带路。” 他态度好,韩衮也回报以一个微笑:“俺老韩糙汉一个,赵将军不必多礼,若有不周处,还请多多担待。”说着,跨鞍上马,动作之娴熟流畅,远超赵营马军司的任何一人。 赵当世不必说,陪立在身后两侧的侯大贵、杨成府等对着韩衮的矜傲态度本还有些不满,见了他来这一手,无不暗自敬服。就凭这身手,只怕挑出夜不收精锐十人,也抓他不到。 一叶知秋,闯营中兵马之精锐由此可见一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6螟蛉(四) 九条龙与张胖子俱为整齐王的小弟,两营屯扎在吉阳关北路。郧阳小小一隅,流寇有若沙聚,实力强的自可占得好地段,而如他二人这般,不过三四千兵马的,就只能安营在这较差的地方。 刘哲虽为闯营头面人物,但短时间内也归置不出什么更好的地方以供赵营盘桓,且在高迎祥没有明确表态前,赵当世在营中的地位还是个未知数。赵当世能体谅刘哲的苦心,也没和韩衮抱怨什么。 韩衮一路上都在观察赵当世,他是闯营中一等一的好手,骁勇善战,极受高迎祥与刘哲赏识,眼界自也高于常人。赵当世原本籍籍无名,只靠运气拿了曹文诏首级,旁人佩服,他可不佩服。大丈夫挣功名,就得一刀一枪拼出来。闻这姓赵的一直跟在刘宗敏身后,不过捡了个漏子,侥幸罢了,不值得买账。 他不是陕豫一带人,而是辽东的逃兵,还是宁远中左所大兴堡的夜不收,军事素质很高,受不了上官压榨才逃亡出来。从关外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了山西,正赶上崇祯五年闯王等为乱晋中,遂入了伙。此后战功卓著,硬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成了刘哲最为倚重的悍将。 因在边关擅长马术,也算是一个夜不收的小总旗,加之天赋使然,韩衮对于骑兵的运用能力很强。高迎祥也喜欢用骑兵,“三堵墙”战术屡试不爽。韩衮在这里实在是如鱼得水。 这次来接应赵营,除了带路,他还背负一个任务,就是窥测赵营虚实,评估其实力高低。通过仔细观察,赵营的情况既有在韩衮预料之中的,也有出乎他预料的。 预料之中的。首先,赵营规模不算大。根据经验掐算,五千上下。这放在遍地近万乃至于数万的流寇中算少了。不说闯营,就扫地王、闯塌天、蝎子块,每营从南直隶撤来,都是减员严重,可各自还是有着二三万人马,单看下一个级别的整齐王、黄龙、张妙手等,也有近万人。论兵数,赵营只能和九条龙他们放在一起。 再者,赵营多步军,少马匹,也是流寇中常态。时下陕西、河南等地官马、民马大多为流寇们搜括一空,固然为数颇众,可这类战略物资,大多被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等几个大寇掌握,寻常小寇并没有多少骑乘,若有,也会被抢掠了去。昔日初见张雄飞时,其对赵当世的八匹马都起了心思,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也是那些老寇战斗力强横的一个重要因素。赵当世从李自成那里得了五百匹马,而后又沿途搜罗了些,林林总总大概有个六百匹,马军司一人三马。这种数量在韩衮看来,自然不足一晒。 预料之外的。首当其冲就是赵营的火器。自打在高杰那里捞了一笔后,赵营的火器就足够完全配置一个单纯的火器司,而后也是不断抄掠各地武库,至当下,大概有鸟铳五百支,虎蹲炮五尊,佛郎机六座,其余抬枪等等各式炮铳也有好些。这数目,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韩衮估计,就扫地王营中,恐怕也没这么多火器。 其次,赵营兵士的精神面貌着实令人吃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外观上。流寇间,弱肉强食,单只看自家,亦是同理。只要是营中的杂牌、非嫡系,那待遇方面与嫡系老本部队真个可用天差地别来形容。赵当世等在李自成的八队中对其前中后三营的观感非常直观,更别提那些个临时抓来充当添油炮灰的老弱病残了。遍看诸营,强如闯营,也不免绝大多数是饿殍形状,仅有类似韩衮的部分骨干兵马可称龙精虎猛。赵营人少,却个个富有朝气,体态结实,浑没有半分苟且暮气之色。韩衮经历丰富,自问从辽东一直来到山西、陕西、河南等地,也从未遇见过这等气象的军队。 光看表面,韩衮给赵营下了初步的结论:人少但兵精。 因为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他无法对赵营进一步估量,但有这短短五个字的评价,韩衮对于赵当世的看法已完全改观,能治军如此,主帅自也非杂鱼,故从一开始视其为九条龙一流转为放在几乎与闯塌天等同阶的位置。 韩衮这人性子直爽,看不上的人,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倘若是真正有能耐的人,也会真心存敬。赵当世不知他心中思绪,交谈中,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态度有了改变——一开始的傲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豪爽和气。 路过坍圮破败的吉阳关后数里,连成一道的九、张二营赫然在目,韩衮一拉辔头,兜马并近赵当世道:“赵兄,你不熟九、张二人,若与他们相处,恐有些不适。” “此话怎讲?” 韩衮摇着头道:“这二人生性怪僻,所好极为残忍,纵我等见之,也不忍卒睹。是以其他营头鲜有愿意与二人结营比邻者。” “竟有此事。”赵当世有些纳闷。流寇出身乡野,不通礼教,很多人都有残暴的嗜好,就拿川中摇黄贼来说,其中有喜欢剖人腹,用肠子将受害者本人绑在树上或是高抛婴儿,摔烂在地等等恶事的。难道这两人的行为,还能比这更加恶劣? 正在此时,从远处奔来二人,在两人马前跪下禀道:“小人受掌盘子之命,来请二位往营西观戏。”九条龙、张胖子营中多有数丈高的望楼,想是他俩提前知悉了赵当世与韩衮的到来,所以特命人相邀。 韩衮苦笑一声,顾视赵当世道:“说曹操,曹操到。耳闻不如目见,赵兄想不想见识见识?” 赵当世听他说得玄,也有些好奇,说道:“二位大哥既然来请,我初来乍到,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不知这‘观戏’具体何指,还请韩兄稍作提点。” 韩衮挥挥马鞭,先对那人道:“你去吧,就说我和赵将军马上到。”看那人走了,转对赵当世,“这二人花样百出,每次都不尽相同。他们既是特意为赵兄备下了这份表演,那想必更是别致,不同往日。” 他说话悠然,可嘴角的苦涩都被赵当世收在眼中,自思:“倒不知这九条龙与张胖子耍什么把戏。但观这韩衮神态,想必不会是好事。罢了,先看一看,也不打紧。”纵横数省经年,赵当世也是见惯了各种场面,虽对彼方二人的邀约狐疑,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赵当世找来侯大贵与徐珲二人,把择地安营扎寨的事宜交给他们。这二人熟谙兵务,这点小事还用不着赵当世担心。简单交待几句后,赵、韩二人便带着十余骑绝尘而去。 在大营西侧临河,有一块较平的草甸子,现在正被上百兵士围着,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有人瞭见赵、韩,早迎上来。他俩牵着马,被引到九条龙与张胖子面前。 “啊呀呀,韩兄、赵兄你们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体态微胖的汉子走在九条龙身前笑道。赵当世观此人样貌,个子中上,大光脑袋,金鱼眼,当便是张胖子了。 九条龙也随之上来见礼,两下相认,不出意料,那微胖汉子果是张胖子。这二人虽独立成营,可对闯王嫡系的韩衮还是毕恭毕敬,完全是下属姿态。 “二位这是……”四人闲扯几句,赵当世转视嬉闹的人群,疑问。先前韩衮说过,九、张二人有好戏要演给自己看,不消说,“主角们”当在被人影重重遮挡的圈内。 张胖子笑盈盈的,是个自来熟,热情张罗开来,拉着赵当世的手道:“赵兄初来,不知我营习俗,每逢贵客到,我与九兄都要办节目以示欢迎。” 九条龙附和道:“这一次为了赵兄,我两个广布人马,苦苦搜寻,端的是辛劳无比,总算是找到了这几个稀罕货,供赵兄取乐。” “什么稀罕货?”赵当世一头雾水,越听越糊涂。韩衮则一声不吭,静立在侧。 “赵兄一看便知。”张胖子拉过赵当世,对着人群,笑容一收,高声呼喝,“都给老子滚开,让赵将军欢喜欢喜!” 众兵士闻声,吵吵嚷嚷着让开条道,张胖子与赵当世在前,九条龙与韩衮随后,通过空道入圈。 目光所到,赵当世勃然色变。 只见偌大的草坪上,立有两个大圆木柱子,柱子上拴有铁链,铁链延伸一步出去,连着的居然是两个赤身裸体的妇女。那两个妇女身上均是伤痕累累,手臂、腰腹、背肩乃至臀部一下无不是皮肉翻开,印疤交横,真可称是体无完肤。想看面部,她们却披头散发,瞧不清模样。然而不断有着脓汁血水从凌乱潮湿的毛发内渗出,可以想见,她们的面庞应该也已被摧残得血肉模糊。 “这是,这是……”赵当世只觉一阵反胃,怒气陡生“这有什么好看的?” 张胖子嬉笑如常,先道:“赵兄不要急,精彩的在后头。”说完,拍拍手,指使左右,“快,开始吧,让赵将军乐呵乐呵。” 左右兵士显然早已熟稔操作程序,应声上前。赵当世惊愕地看着他们取过两个状如鱼钩的大铁钩,然后绕到两个妇女身后,强行将钩子分别硬塞入了她们的后门。那两个妇女立时发出哀彻天地的嚎叫,闻之令人心悸。 “放!”不等赵当世反应,张胖子下达了下一步命令。 兵士们乖巧地忙碌起来,转眼间,绑在两个妇女身上的链条被除下,但同时,那两个大铁钩连着的链条被很快绕到了柱上。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出了赵当世的认知。但见那些兵士提来一块烙红的大铁头,二话不说,突然贴到了其中一个妇女背部。只听刺耳的“滋滋”声起,白雾从血肉之躯上散开,刹那间皮焦肉烂。那妇女尖叫一声,痛楚无比。她之前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当下只凭本能,条件反射般朝外急奔出去。可那铁钩仍旧死死钩在她后边,才跨出半步,“噗嗤”一响,那妇女的肠子瞬间被拉扯了出来。那妇女如癫似狂,浑然不知,又大跨两步,那肠子青白的肠子也被带出一米多,她方才闷哼一声,栽倒而亡。身畔血水、污秽之物流的满地都是,极为惨烈。 这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数秒,可在赵当世感觉,犹如熬过了数年。 “哈哈哈,我这铁钩乃是特制,连有倒刺,一经塞入,绝无脱出可能。怎么样,痛不痛快?我这就叫他们招呼另一个……”张胖子眉飞色舞,看上去对自己的发明甚是得意。 “不,不必了。”赵当世强忍作呕之意,摆手连声拒绝,再扫眼见张胖子与九条龙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时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哦?想是赵兄不喜这一套,没事儿,兄弟是贵客,除了这个,我与龙兄另外准备了好礼……” “是啊。”九条龙走上前接过话茬,“我手下散出百人,历尽千险万苦,好不容易在山里抓了两个孕妇,嘿嘿,不长不短,肚里孩子恰好都怀了有七八月了。” “如何?”赵当世看在韩衮、刘哲的面上好歹顾念着“袍泽”之谊,虽倍感恶心愤怒,可依然强压着不发作。 九条龙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极为污秽的牙口:“赵兄不知老张的绝技,恁的厉害,就是可以事先猜出孕妇肚内婴儿情况。猜完后破肚取出验看,是男是女从无差池。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 “住口!”赵当世双眉一竖,再也捺不住冲天的愤怒与恶心,当着数人惊诧的面孔,一拳将九条龙打翻在地。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7阳春(一) 掐指一算,自打崇祯三年家破人亡,不得以投身流寇后,赵当世顶着一个“贼”字过活,已然近六年。可说到底,他是为了生计,或者说是为了生存。做的每一件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道义,都问心无愧。 反之,对于九条龙、张胖子这种纯为取乐而摧残折磨,视人命为草芥的行为,他发自心底的憎恶。同时在赵营中,通过军令强力约束,也绝不会允许有滥杀无辜的行为存在。 这一拳势大力沉,蕴含了十成的力道。若非九条龙实战经验丰富,眼疾手快偏头一闪,那么他现在就不止是被打落三四颗牙齿那么简单了。 九条龙满口是血,趔趄着扑倒在地,张胖子赶紧去扶,韩衮则第一时间挡在了两人之间:“赵兄,你这是做什么?” “人非禽兽,岂可行此丧尽天良之事?还以此自耀,换作平时我必杀此丑类!”赵当世怒填胸臆,双拳紧攥,硬如钢铁。 韩衮无言以对,没等他说一些劝和的话,附近二营兵士全都聚拢上来,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张胖子一直嬉笑的脸此刻也转为铁青,他架着不住痛喘着的九条龙,冷言:“赵兄好大口气,就闯王见面,也不会如此为难。我哥俩儿好意招待你,你却恩将仇报,装模作样的悲天悯人起来,不知是真的可怜这几个妇女,还是刻意在我俩面前立威?” 赵当世未答,韩衮抢前一步道:“误会,误会。赵兄是真性情,瞧不惯二位的把戏,一时失态。二位是大哥,为长,还请给个面子。咱们这就回营去吃酒。” 张胖子哂笑一声:“我老哥俩虽没混出什么名堂,可生平也从未在人手底下吃过亏。姓赵的辱我兄弟在先,屁都不放一个就想把这事儿给打发了,以为自己是谁?闯王吗?” 他左一口闯王,右一口闯王,貌似尊敬,实则暗蕴揶揄。韩衮火爆脾气,能为了赵当世说上两句和气话已是极限,这时也忍不住叫起来:“闯王的名头也是你这厮时时挂在嘴上说道的?狗嘴巴放干净些!” 九条龙、张胖子两个为杂牌,寄人篱下数年,心态早便失衡,只碍着闯王等实力强,不好声张。过的憋屈,心理多少也有些变态,报复心起来,当下竟是有了杀意。 赵当世与韩衮都是厮杀出身的,感觉很敏锐,两人互看一眼,已觉不妙。 这时候,九条龙咳嗽两声,呸了几口血,狠声道:“赵兄,我且问你,那日你将那婆姨从我手里抢去,说是要献给闯王,你献了吗?”放眼看去,他的双目犹如饿狼,泛出点点寒意,配着鲜血淋漓的大口,模样有若厉鬼。 “我连闯王面尚未见,何来献人?”赵当世鄙夷道。这九条龙枉为一方知名大寇,都这当口了,竟然还心心念念着那一个女子,其人贪色如斯,不足论也。 九条龙见他昂首跨立,压根不正眼看向自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都是托词。你托言献女为假,看不起我兄弟为真。我两个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人物,怎容你一再轻慢!” 赵当世岿然不动,负手在后,傲然道:“堂堂正正,那却未必。我话放这里,你将奈何?”在无数次的艰险打磨下,他待人接物其实已经很圆滑老练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遇到自己着实忍不了,看不下的事,他原本刚烈耿直的个性就展露无遗了。 团簇在营西草甸子上的有上百龙、胖二营的兵士有上百,赵当世合着韩衮也不过二十余人。韩衮见势不利,放缓了脸色,再次打圆场道:“几位都是耿直脾气,一言不合,有些口角也在情理之中。所谓不打不相识,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兄,你道个歉,陪个礼,九兄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愉快就随他去了。咱们回营里把酒言欢,岂不妙哉?” 九条龙与张胖子闻言,气呼呼地拿眼看向赵当世,可赵当世紧抿双唇,愣是不发一语。当初在张雄飞手下时,他就因为执拗刚强的性格受了一顿鞭挞,今下怒气上来,这状态在周文赫等看来,却是似曾相识。 这副态度,落在九、张二人眼里,相顾一愕,旋即暴戾之色在他俩脸上腾起。周文赫眼明手快,提前拔刀,呼喝左右夜不收:“保护都使!” “使”字才出,九条龙大吼:“杀了他们!”声落刀起,立时间,营西草甸上兵士潮水般各举兵器,涌向赵当世一行。 韩衮也被困在其中,一时也是左支右拙,但他的念头在一瞬间做出了抉择——救赵当世。 作为闯王手下猛将,九条龙与张胖子手再黑,也不敢害他。他完全可以往人群里一钻,逃出生天。事后只推说赵营与九、胖二营不和火并,这类事在流寇中司空见惯,半分责任也赖不到他身上。可他之所以最终决定与赵当世并肩作战,将生死置之度外,保对方出来,仅仅只是一个原因——意气相投。 但凡性情中人,最容易受“意气”二字摆布。惺惺相惜之情上来,就抛头颅洒热血也毫不为意。韩衮能在短时间内就在人生地不熟的闯营占下一席之地,真性情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还在辽东时,他这种骨鲠的性格经常得罪上官,一个不慎,就容易受到牵连。是以虽在辽东效力近十年,多立战功,他却不受上官待见,原地踏步。而在闯营中,就没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大家都是野路子出身,有的只是一腔热血豪气。有本事,大家就佩服。 一样米养百样人,他直爽的个性在前官看来是忤逆桀骜,可在高迎祥、刘哲看来,却成了单纯没心眼的好处。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因此得以在闯营重获新生,找到能体现自己价值的真正舞台。 对于赵当世,他本瞧不上眼,然一路谈来,赵当世的气度豪情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有时候,心有灵犀一点通,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他此前还没完全意识到,直到赵当世受难,他才猛然发现,就这样失去一个同气相求的朋友绝不是自己能够接受的结果。 轻生一剑知,面对刀枪错落、步步紧逼的二营兵士,韩衮反而热血贲张,绰刀在手,长喝:“海东青在此,近者有死无生!”海东青是辽东特产的一种猎鹰,凶猛冠绝鸟类。韩衮因为辽人,又骁悍无匹,故而人以“海东青”喻之。 张胖子皱眉低语:“这姓韩的怎么来搅局?” 九条龙冷哼数声,肆无忌惮道:“他有能耐,就让他来。若是死在圈里,也有整齐王为咱俩撑腰。” 九、张计议已决,便不再缩手缩脚,大声呼叱,调布兵力围攻赵当世等,四面兵士一时围攻甚猛。 韩衮扬手挑翻一人,背靠赵当世道:“不可恋战,当速去!” 赵当世知他意思。此处距离两营不过咫尺,现在九条龙他们很可能已经派人去调兵。以二十人对抗上百人还成,再多敌人,只怕难以突围。同时,他又对韩衮来助一臂之力极为感激。然非常时刻,也不好多谢,心情激荡下竟是长啸数声。 二营兵士见他毫无惧色,各自惊疑。周文赫觑得空当,左劈右砍,打开一条缝隙,疾呼:“都使,从这走!” 自从入川后,赵当世已经很少亲自上阵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因此懈怠。不管在行军还是屯驻,他每日清晨必要打上两套拳或是耍一些兵器套路。打熬筋骨什么的则更不在话下。军中也有好些角抵摔跤的高手,譬如郝摇旗,就有万夫不当之勇。赵当世时常与这些人对练讨教,每每都能学得一些新的战斗技巧。这些技巧诀窍有些是军将们劫后余生领悟出来,有些却是门派帮会的不传秘技,极少透露给外人。可赵当世因着身份之便,多少能打破些桎梏,窥探一二。积少成多,加之勤练不辍,他的个人武勇亦是水涨船高。 近身肉搏,刀剑为先。百兵之中,赵当世最擅长的就是使刀。现在他手里这把刀,正是当初在回营中左金王贺锦所赠的宝刀,真个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手起处,寒光四射,血沫横飞。 除了赵当世,周文赫的武勇也很高。他不比郝摇旗天生神力,走的乃是灵活的技巧流,更兼其人心思缜密,下手狠辣,实战格外厉害,军中送有绰号“十人不近”。这也是他为什么能成为统率夜不收精锐的把总的原因之一。 有赵当世、韩衮以及周文赫三把利刃在前,余下二十来人也俱非善茬,都是千锤百炼的硬手,故此人数劣势,这时候,逞着一股子锐气,居然生生将密如铁墙的人群冲开条缝出来。 九条龙与张胖子立在远处观望,情知有恙,生怕赵当世逃了去,急忙集中了近十名弓弩手,不顾敌我,向乱阵中抛射。他俩想的很清楚,流寇中的风气,就是谁赢谁有理。只要能在这里将赵当世杀了,纵然闹到闯王那里,无亲无故,闯王也不会为一个死人作主。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赵营再有能耐,不过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自己两个本身不值一晒,身后可是有着整齐王撑腰。为了一个无主的赵营与大寇整齐王撕破脸,闯王只要不是失心疯,都能掂量出其中轻重。 十几支利箭破空而出,坠入人群中,赵当世等人无一命中,二营的兵士反倒死伤数人。 箭来突然,二营兵士们大为惊诧,直以为是敌军来袭,扭头顾视,踌躇之间,攻势不由一滞。夜不收们就趁着这个空当将赵当世夹在当中,奋力向外突去。二营兵士人多,可作战素质不高,几番拉锯后,围圈已然开始变得稀稀拉拉。 九条龙与张胖子心如火烧,虽在远处张望,浑身倒也大汗淋漓。焦急归焦急,却是没胆子亲自上阵,当下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便一咬牙,秉承着宁可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的原则,没口子的催逼弓弩手劲射。 随着乱矢不断射出,无辜受戮的二营兵士登时大乱,赵当世等无一中箭,很快就挤到了接近最外围的区域。 周文赫劈倒一人,转头正想请赵当世先出去,岂料目光到处,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了后头的韩衮大腿。韩衮当即痛吼一声,右腿一软,几乎跪下。可他明白乱阵中倒下即死亡的道理,赶紧将刀往地上一插,硬是撑地不倒。 几名夜不收死死护着赵当世,本待从缺口出去,赵当世却义无反顾,振声大喝:“彼以义待我,我受之不报,安是大丈夫所为!”说罢,一个鹞子翻身,重新杀入了人群,去救韩衮。 韩衮竭力坚持,怎奈所伤处实在要害,凭着意志,只能堪堪支撑,要想再动一步,却是万难。四周的二营兵士本为他的骁勇所折,只顾挥动兵戈,不敢上前,过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丧失了机动能力,才有三五个胆大的叫嚣着朝他扑了过去。 一兵士先至,提刀发力,斫向他颈部,不防他右臂下藏有防身的袖箭。机括触动,短小的三支箭“噗噗噗”激射而出,那名兵士瞪圆双目,应声而倒。 老实说,这袖箭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发出,韩衮此前从未用过,带在身上也只是为了加一分安全感,此刻性命攸关,便也不暇多思。然而这一发出去,击毙了对手,那边又有两刀前后而至。韩衮挥刀挡开一击,另一刀已是近在咫尺,说什么也不可能避开了。 他暗叹一声,皱眉待死,孰料眼角刀光一晃,赵当世不知何时赶到这里,出手将那兵士逼开了去。 “赵兄!” 韩衮叫了一声,甚是感激,赵当世将刀插在地上,一把将他背到背上道:“没空多说,我背韩兄出去!”周遭兵士势若群蚁般涌杀过来,亏得周文赫等夜不收抵死挡住,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张胖子双拳紧握,嗤笑道:“瞧不出,姓赵的还有几分义气,本想今日会被他逃出生天,可他又自陷死地,藐视我二人为无物,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出去。” 九条龙轻蔑道:“不自量力,以为真靠那几个人就能逃出我的手心?看那姓韩的与赵当世有些投契,留着他,以后难免会多生麻烦,便叫兵士们一次性将他们全都青了省事。” 张胖子抚掌道:“我正有此意……”话到一半,突然看到不远处旗帜飞扬,大喜过望,“九兄你瞧,援军来了。哈哈,这下赵、韩二人必死无疑了!” 不单他俩,赵当世等人同样望见了二营的援兵。赵当世尚未回头,就先听到背上韩衮发出几声苦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8阳春(二) 不远处烟尘骤起,粗略估计,从两营方向赶来支援的人马不下千人。赵当世与夜不收众人再骁勇,被这么多敌人包围,也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韩衮心知今日死局已定,叹气道:“赵兄,你放下我吧。反正不免一死,我宁可拼杀而死,也不愿趴你背上,当个窝囊废。” 赵当世不答,左手边周文赫高声呼道:“弟兄们,保护好都使,就死,都使也得是最后一个!” 夜不收们不但个个精锐,而且对于赵当世亦是无比的忠诚。凶局之下,人人皆知终究难逃战死,可他们却没有半点动摇畏缩,闻周文赫大呼,也都纵声吼了出来。这吼声合成一股,雄浑震撼,听在赵当世、韩衮等人耳中,端的是心旌神摇,勇气倍增。 赵当世热血冲霄,偏头道:“韩兄,你腿脚不便,与人交手只能挨打,如何能痛快?与其如此,不如借我脚,我攻前,你策应左右。” 韩衮闻言先笑道:“妙啊,妙啊。”后一手搂紧了赵当世,一手举刀,“好让这些杂碎开开眼界,死前能杀个十七八个垫背,也是快活!” 话音方落,一名兵士抢上前,劈头盖脸向赵当世挥出三刀,赵当世身负一人,躲闪不易,勉强拆了两招,到了第三招,眼见身形不稳,右肩就要中刀。 电光石火间,韩衮及时送出一招,正好将刀锋点开,赵当世抓住时机,手腕一抖,腰刀斜斜撩出,逼那兵士下意识后退两步。而后不等招式用老,疾跨上前,将刀头一挺,不偏不倚,从那兵士喉头贯穿了出去。 这一套配合极是流畅默契,二人回过神来,均是惊喜,韩衮笑赞:“好俊的杀招。” 赵当世收刀回赞:“好俊的拆招。” 此刻赵、韩虽处重围,凶险万状,但在一种惺惺之情的渲染下,居然全无惶惧,反之皆是一副快意淋漓的表情。 当下赵当世驮着韩衮,看上去迟缓不便,然而只要有人敢去撩拨,无一例外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周文赫等夜不收余光瞄见二人怪态,也不由失笑。 九、胖二营的援军很快汇入了包围圈,赵当世竭力抵抗,终免不了体力不济。韩衮听他呼吸渐渐急促,动作也开始迟滞起来,摇头道:“这下怕是真的要栽。” 赵当世挑翻一人,百忙中抽闲回一句:“死便死矣,死前能结交到韩兄这般义气深重的兄弟,也不枉然!” 韩衮大笑:“说得好,我姓韩的几年前就该死了,能磨到现在,与赵兄并肩力斗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说话的当口,九条龙与张胖子下达了死令,二营兵士在接连不绝的催逼下不断围拢过来。赵当世抬头望去,眼前密密匝匝,黑压压的都是攒动的人身。这些人身一道接一道,一层挨一层,犹如拍击过来的海浪,似乎永不停歇。 他实在筋疲力尽了,脑子开始有些恍惚,外头的声音也不知怎地愈来愈小。一张张人脸不断闪动变换,很快,那些人脸慢慢模糊,到最后,似乎全都融为了一体,再难分辨。 “呼……”赵当世颓然坐地,重重喘了口气。身后立刻爆发出韩衮响雷般的巨吼。再用力眨巴眨巴眼睛,耳畔突然“乓当”一声脆响。他浑身一凛,反应到这是兵戈相交之音,猛然间抽回了所有思绪,脑袋里的空明状态也被打破。 “赵兄!”韩衮复又大叫,赵当世聚神急视,面前一个兵士正挺枪再次向自己刺来。 没了韩衮的负担,赵当世立觉轻快,重整精神,便要迎击。身还未动,孰料侧畔“哗啦”一阵风当先掠过,那名兵士连人带枪,瞬间被撞飞了出去。 定睛一看,黄影跃动处,一名骑士劈波斩浪般分开数道人墙。紧接着,劲风又至,这次,无数骑士飞驰而过。这些骑士似一把榔头,沉沉砸到了重重叠叠的乱阵中,马到处,枪刺刀挥,在眨眼间就冲得二营兵士崩如沙坍。 赵当世连滚带爬,及时避开马势,“隆隆”的蹄声骤若雷震。他抹一把脸,呸了口飞扬入口的砂砾,隐约瞥见两骑先后而至。那两名骑手在他面前下马,拱手道:“见过都使!” 这两人,一个杨成府,一个杨招凤。 赵当世没应声,首先昂首环视四周,但见二营兵士在骑兵的冲击下乱如浆糊,早已失去了编制约束,个个无头苍蝇也似,惊嚎四散,不可能再次组织起成规模的阵仗,这才定心道:“战况如何?” 杨成府龇牙裂目,义愤填膺道:“属下得斥候告急,带马军司为前部先来援救,侯、徐二位千总正在路上!”不忘加一句,“早知这九条龙与张胖子不是好东西,却不想胆大如斯,连都使的主意也敢打,这次不将他二营踹个卵朝天岂不堕了都使威名!” 待他说完,杨招凤补充道:“我营马军分三路,左、中为虚,右路为实,彼等本无阵势,又猝不及防,此间我军已是稳操胜券。” 赵当世点头,左右牵来马匹,他与周文赫等跨上马,又将韩衮找人护了,沉声问询:“九条龙与张胖子人呢?” 杨招凤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可是那站在不远处小土丘上的几人?”而后向后招手,一个斥候回禀:“禀都使,那几人此刻已无踪影。” 看情况,九条龙与张胖子见势不妙,已趁乱逃之夭夭了。 杨招凤有点尴尬,道:“都使,属下救援心切,却是疏忽了,让他俩逃了去。” 杨成府歪着嘴,露出一副凶相,恶声恶气道:“哼,就逃了又怎样?犯我赵营者,哪个便能逍遥法外?侯千总他们顷刻便至,咱们聚拢人马,掩杀过去,好叫这些个贼怂的晓得我赵营厉害!” “不急!”赵当世出声制止,顺着杨成府等人惊疑的目光转向几名来回通报的塘兵,“你等火速回去找到侯、徐二位千总,让他们撤回驻地,就说我已无碍,随后就到。” “都使!”杨成府一张脸扭成苦瓜状,“这二人欺侮你在先,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不给人看扁了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自小混迹市井的杨成府奉为圭臬的信条。他畏惧赵当世,粗话不好开口,但心里对这类打不还手的举动很不理解,甚至有些轻蔑。 “快去。”赵当世充耳不闻,几名塘兵接令而去。 杨招凤眼光长远,猜到其意,说道:“属下这就收拢马军。”言讫,兜马自去。只留下杨成府看着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赵当世瞅了一眼杨成府,也不多话,只简简单单道一句:“咱们先撤。”话虽短,自有一种威慑。杨成府哪敢违逆,只得捺下困惑与不爽,闷头跟在后面。 有些事,不多说,聪明人自会理解;同样的事,就再说一百遍,有些人还是无法通晓。陕豫一带流寇大大小小无数,山头也是多不胜数。九条龙与张胖子看似杂牌,实际上也是依附于大寇整齐王。打狗还得看主人,在没有摸透整齐王的根基以及关系网前,每对九、胖前进一步,都与踩地雷无异。赵当世初来郧阳,不说如履薄冰,至少在见高迎祥前,他不想出任何岔子。再说了,九、胖二营虽弱,加起来也有数千人规模。赵营远道而来,未及休整,就与之放对,不说白白折损人马,就说一来就火并友军这事被其他营头瞧在眼里,会怎么想?杨成府保守且目光短浅的缺点赵当世心知肚明,是以他不愿多费口舌在这种人身上。 军令如山,侯大贵与徐珲已经习惯了服从与遵守纪律,接到指令后无半点迟疑,立刻改换队列,掉头后撤——这实在是得益于军法的约制。在达州制定的军纪于路陆陆续续补充修正,现在已较为完备。出乎赵当世的意料,其中刘孝竑竟是居功至伟。 军纪的框架最早是由何可畏搭建的,但他毕竟长于实务,短于学问,对律法方面也只是半吊子。但刘孝竑不同,其家学渊源就是精钻律法,祖上出的人才里多有任职推官、按察司官乃至出仕刑部、大理寺。故其十岁就熟谙《大明律》,成年后更是研习《九章律》、《唐律》等历朝历代的律法,功底之深厚绝非何可畏之流可比。 他迫不得已为赵营裹胁,本不愿合作,可赵当世看透了他的想法,故意以修编军纪的工作委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孝竑不是出家人,可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自小便深植其心。儒家仁义礼孝,救生民于水火义不容辞,他考虑再三,觉得通过这个法子可以变相约束身为贼寇的赵营,对国家与黎庶做出贡献,所以抵触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加上偃立成在身旁煽风点火,他自思也无事可做,便在原来的基础上开始潜心编纂赵营的军纪。 行家里手做事的效率自不比常人,在短时间内,赵营军纪的完善程度较之从前有了质的飞跃。刘孝竑既然以“规劝”流寇为己任,那做起事来就不遗余力,他的才能在这件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就举一例子,因为考虑到赵营兵士江湖习气重,已藐视法纪多年,故在制定条令上,他会依照自己在赵营的所见所闻,设身处地修改内容,在不触碰底线的原则上力求最大限度做到让军将接受。同时,为了让文盲为多的大老粗们能尽快理解军纪的内涵,他还殚精竭虑,几乎在每条军纪后都举出古代的例子作为解释。这些例子也多选取耳熟能详的人物、典故加以修改,军将们对此不会感到陌生,也有利于记忆与接纳。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赵当世自忖手下没有似诸葛亮、桓温这种集军政才能为一体的全才,他能做的,就是居中调控,将每个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这种开始有选择地将人才分类的举动,也是他最近才慢慢开始领悟出一些行政管理原则的结果。 二百马军风驰电掣,不多时就与步军合流,赵营复回驻地。形势微妙,赵当世暂时没有动身去高迎祥那里,而是一面安营扎寨,一面分出部分人马时刻保持戒备,防止九条龙等报复暗算。 韩衮腿上的箭被取出,万幸不是药箭,伤口包扎后他感觉好了很多,不过难以骑马。赵当世对他心怀愧疚,觉得当着九条龙与张胖子拂了他的面子,过意不去。韩衮一笑置之,绝口不提方才时局多么凶险,满口直道与赵当世并肩斗了个酣畅快活。众军将本担心闯营中人对自家看不上眼,更借题发挥,却见他与赵当世似乎心意相投,内里都安定不少。 赵当世不想轻动,就差人用肩舆抬了韩衮,想将他送回闯营,就今日之事为自己说上几句公道话,孰料还没出辕门,在外警戒的郝摇旗引三骑到来。其中一个赵当世认识,是黄龙,另外两个经过介绍,一个是刘哲的心腹,另一个则是高迎祥身边的伴当。 原来赵当世与九条龙、张胖子相斗的事已然传到了高迎祥耳里,现下整齐王与九条龙、张胖子已在闯营的老本营中,黄龙三个受命,就是来传唤赵当世去见高迎祥。 黄龙面色诡异,不知是喜是忧,对赵当世道:“赵兄,闯王要你尽快赶到老本营,一来见个面,二来也为了罢斗。” 赵当世点点头,表示知道,黄龙犹豫一下,还是凑近了说话:“有一事当哥哥的不得不提醒你。我来时,闯王似乎颇为愤怒,兄弟此去分寸,自己拿捏。”说罢,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敛声沉默。 思虑一晚上,赵当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去见高迎祥。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也只能对黄龙报以一个苦涩的微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79阳春(三) 帐内昏暗的几盏油灯下,一名大汉雄踞上首。他肩膀很宽,体态魁伟,坐下的大椅上披着两张虎皮,一张轮廓明显的国字脸在灯影下依稀可见。虽瞧不清面目,但想想也知,拥有此等身躯与脸型的人,也定然拥有硬朗弘毅的五官。 这间军帐不但占地极阔,隔光效果也是极佳。掀幕入内,一线之隔,便从光明跨入黑暗,黑白交会处微尘浮动,直令人以为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除了那当中坐着的大汉,他的身边,还分列十余人,站在两边。虎背熊腰、整齐排列的是侍卫,位置稍微靠里的几个则身形各异。 赵当世一进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浑浊厚重的气味,像极了放置多年的木材、皮草等所散发出暮气,不刺鼻,可令人神思为之廓清,更为这幽暗的大帐增添了几分肃穆。 引路的兵士很快退到了黑暗的角落里,黄龙从赵当世的身后快走几步到前头,在距离那大汉还有五六步处猛然收住站定。他知道,再往前,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闯王,赵当世来了。”黄龙半佝着身子,姿态十分恭敬,语气也字字透着小心。 与其他各营首脑不同,因为名头太响,高迎祥一直以来都没有被称呼为“掌盘子”。因为在众人眼里,只要他还活一日,他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闯王”,是整个流寇集团最为强大的力量与凝聚核心,是实实在在的“王”,远非其他营头的头领可以相提并论的。直到近两年,随着回营与西营实力渐涨,“老回回”马守应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等也开始被一些手下或依附者单称绰号,但比起闯王高迎祥,认可度自然低了不少。 “嗯,我见到了。” 赵当世侧耳细听,从上首座上传来的声音浑厚低沉,中气沛然。就如同城楼上的晨钟暮鼓,宽厚绵长,却又撼人心扉。 他依着来前路上匆匆打过的腹稿,站立原地躬身道:“小人赵当世,见过闯王神威无敌。” “瞧不清你模样,走近些。”高迎祥雄浑有力又带有磁性的声线再度传至。 赵当世心细,留意到了黄龙的举止,明白在这帐中尊卑有别,不似他营般随意。应一声后,挪了两步,来到黄龙身侧,就不再前进。 借着乍明乍暗的灯火,赵当世偷眼瞄了瞄前方,先看到九条龙与张胖子两个,而后在更远处又发现了刘哲。和刘哲并列一处的还有两人,一个体态健硕,另一个偏瘦削,都面生。 “数月前,你与闯将一道斩杀了曹文诏,大壮我军威;其后又协助刘哲攻下了澄城县,分了官军注意。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赵当世立马谢道:“为闯王效力,份当所为。区区绵薄之力,不足为挂。” “哈哈。”高迎祥笑了起来,那笑声亦是撼人,在寂静的帐内有若滚雷,“刘哲在我面前提到你多次,我也一直想见见你,怎奈战事频仍,抽不出空闲。待到后来,你又入川去了,唉,关山阻隔,实难相见。” 语音未了,刘哲插话道:“闯王,你有所不知。赵兄弟去川中,正是为了替咱们闯营收拾兵马。也亏得赵兄弟才俊非凡,短短数月,就搜罗练就了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且个个精锐,有他来归,我闯营实如虎添翼。” “哦?怎么个精锐法儿?” 刘哲瞥了一眼赵当世,示意他不必说话,自替言道:“赵兄弟以孤军入川,连破关寨,就连剑州、达州等亦无法当其锋,罗尚文、罗文垣要么兵败身死,要么狼狈奔窜,云阳前锋营更惶惶如丧家之犬。这还不算,就连名扬天下的石砫兵、秦良玉在不久前也大败于赵营。立有如此煊赫战绩,精锐二字名至实归。” 川中的经历,赵当世此前只和刘哲与黄龙说过,高迎祥在陕西也曾和川兵交过手,深知其能,而石砫兵之悍,人尽皆知,自己尚无把握击败其众,这赵当世竟然以孤军败之,着实令人惊诧。不只他,九条龙与张胖子闻刘哲之言,同样暗自心惊。他俩对视一眼,愕然无语,心中均有些庆幸没有与赵营真个交上手。 高迎祥本来大马金刀据坐虎皮太师椅,这当口端正了姿势,点头道:“果真是青年俊彦,不愧我义军后起之秀。” 赵当世忙不迭谦虚道:“闯王、刘掌盘言重了,小人不过顶着闯王威名,狐假虎威,侥幸赢了几仗,实在称不上什么精锐。”而后徐徐喟叹,“可惜川中官军逼之太急,未曾有足够时间搜罗各家各营同出川来在闯王帐前效力。” 高迎祥不以为然,淡淡道:“川、陕、晋、豫、楚、淮、东乃至南直隶,我姓高的哪里没去过?又有哪里拦得住我铁骑驰骋?要入川,往后再择一机会去便是,何须挂怀。” 他的口气平淡,可越平淡,越反衬出内容的豪壮。话语间几视各省官军为无物,更无新近失败的颓丧之气。赵当世明白,这是一个如高迎祥这种地位经历的的人才会有的气度与器量。输了又怎样,谁没输过?只要尚存一口气,希望与热血就不会衰减半分。这份沉着与淡定,自信与骄傲,赵当世自比,与高迎祥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高迎祥是崇祯元年起事的元老级流寇。昔年与他齐名一时的王嘉胤、神一魁、张存孟等巨寇皆如过眼云烟,先后覆灭,只有他输过败过,始终从未灭亡。不但如此,还不断发展壮大,更数次组织众寇打破官军的包围讨剿,堪称整个流寇集团的最高决策者与官军最强有力的对手。有他在,明廷就不会认为流寇真正消弭。 众人附和着称赞几句,高迎祥话锋一转,突然道:“赵兄弟,适才九兄他们来报,说你不顾我义军情谊,相起抵牾,可有此事?” 恶人先告状,自古皆然。赵当世已有准备,不慌不忙辩解道:“小人虽然愚鲁,可初来乍到,并不是不识抬举之人,若不是九、胖二位大哥欺人太甚,小人怎敢与其冲突。” 话音未了,九条龙抢着呵责他道:“一派胡言,我兄弟二人好意邀你观赏把戏,你以怨报德,痛击我在先。瞅瞅,这三颗牙难道是我自己打落的?”众人循声瞧去,果见他左脸颊肿起犹如小山,所言非假。 赵当世冷言道:“仁义之道,贯穿始终。大明无道,我义军人心所向,才得以所向披靡。但看你二人所为,行事与禽兽何异?害无辜之人性命事小,坏了闯王威名事大。倘我等皆效你二人兽行,世人将视我义军为恶魔,又拿什么救万民于水火,拯天下于不公?” 九条龙理屈词穷,没话反驳,只能切齿道:“你这厮凭着一张利嘴,每每巧言令色,闯王,你可别给他骗了。”话虽如此,众人听得出他说话底气不足,又对其人平日作风多少了解,大致也猜出了其与赵当世火并的原因。 人都有良心,即便为贼为寇,下意识的,也会倾向于占据道德高点的一方。九条龙与张胖子的行为处事本就变态,超出常人的接受范围,只不过一来事不关己,二来碍着他们背后有人撑腰,所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多管闲事。然而,改变个情形,让他们在二者之间做抉择时,毫无疑问,他们基本上都会站在言语中大义凛然的赵当世一边。 高迎祥是枭雄,眼界自非寻常流寇可比。他能长盛不衰的原因也自非一味靠着好勇斗狠。把握人心,掌控舆论有时候的作用比击败一股敌军或占领一座城池要大上不少。坐大后,闯营中也裹胁了许多儒生,一有空闲他就会召来他们为自己讲书。书中故事不外乎忠孝节义,听得多了,他也感到仅凭打打杀杀是绝对无法长久支撑下去的。只是地位一高,考虑的方面就要更多、更周全,他也见不惯九条龙、张胖子此类残暴的行径,想要惩处他们,周围的掣肘却如影随形,牵绊着他完全撒不开手,加之外敌虎视,他实在没有机会动手廓清内部。但当下,不消说,赵当世的话甚合他脾胃。 “非但如此,这二人还丧心病狂,以千余兵力围攻我二十余人。韩营头义气深重,出面阻止,他俩竟想将韩营头也一并杀在阵内。若非我营中马军及时赶到,恐怕不单小人,就连韩营头也要无辜遭戮,成了刀下鬼。”赵当世朗朗而言,目光如炬,一直逼视九条龙。九条龙心中有鬼,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若只是九条龙他们与赵当世的恩怨,高迎祥自可秉公处置,这时竟闻爱将也卷入了此事,还差些为人所害,神色不禁一变。 刘哲是韩衮的直系上司,视之为臂膀,“哼”一声,绷着脸道:“若是他出半点岔子,必不相饶!” 赵当世接口道:“韩营头为了劝解,不惜以身犯险,可是这二人犹不知收手,可惜韩营头如鹰猛将,竟为这二人所害!” 刘哲大惊失色,奔上两步,一手搭在赵当世肩上急问:“韩衮怎么样?” 赵当世摇首回道:“韩营头没有大碍,只是髀上中了一箭。可惜没伤在敌军阵内,却栽在了自家弟兄手里。黄兄与我同来,也见到了,可以为证。” 他刻意在“自家弟兄”四字上加重语气,掩盖不住的气愤与鄙夷,刘哲转目去黄龙那里求证,黄龙颔首,意指此事为真。 “哈哈,九兄与胖兄两个果然勇猛非同凡响,能把海东青干成这样,好威风,好厉害!”刘哲知韩衮无性命之忧,微微安心,可他到底是高迎祥手下首席大将,怎容旁人如此欺侮?何况还是给两个杂牌骑到了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干笑着,表情里的狰狞与嘲讽清晰可见。 当初九条龙与张胖子所想,就是将赵当世与韩衮一并处理,来个死无对证。然而变起突然,赵营马军倏至,他们实在来不及反应,不但顾不上杀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危在旦夕。事后回想,只要那时能除去赵当世与韩衮任何一个,局面都不会似现在这般被动。 “韩营头的手段,你我皆知。几番从官军手里逃出来,他居功至伟。现你二人做下这等无义无耻之事,伤了韩营头,接下来出战打头阵,都你俩上吧。”刘哲满腔愤懑,青筋暴起,若非碍着高迎祥,他醋钵大的拳头早便招呼过去了。 九条龙与张胖子不敢与他顶嘴,各自垂首无言。赵当世三言两语,已是完全将风向逆了过来。 刘哲不依不饶,对高迎祥道:“闯王,这两厮所作所为着实可恶,不加以严惩无以示我闯营军威。” 高迎祥未答,侧里那个体态健硕的汉子说道:“刘兄息怒,此事不可武断。” “武断?”刘哲右眉一挑,大为不快,“言之凿凿,铁证如山,何谓武断?” 那汉子复道:“我听过九、胖二人的讲述。他俩以众欺寡,确实上不了台面,可讲到底,还是这位赵兄弟先动的手。”说着,扫一眼赵当世,“咱们行伍中人,哪个不是暴脾气?受人欺负了打回去再正常不过。九条龙的性子大家也知,急红了眼脑袋容易糊涂。他会以千余兵马围攻赵兄弟,也不过是一时激奋所为,绝无残杀赵兄弟与韩营头的意图。试想,以上千人打二十人,真想杀人害命,怎么可能拖到赵营马军来援?” 赵当世等人的骁勇,以及在绝境爆发出的潜力,高迎祥、刘哲等没有亲身体会,自无法理解,这时听那汉子款款而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情绪稍稍平复。赵当世见此人为九、胖二人开脱,共首先行个礼,问道:“不知掌盘子如何称呼?” 那汉子答道:“我反前为僧,俗家姓王,名字不提也罢。弟兄们给面子,称呼一声‘整齐王’。”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0阳春(四) 现阶段一些实力比较雄厚的流寇,很大一部分都是崇祯元年起义的“黄金一代”。身为陕西人,整齐王王和尚也没有例外搭上了扯旗反明的顺风车。 头几年,他混得比较惨,在官军的剿杀下仓皇如过街之鼠,直到崇祯五年依附了当时头等大寇紫金梁后才咸鱼翻身,逐渐坐大,与紫金梁王自用、满天星周清、蝎子块拓养坤等并称“陕西二十四家”。 王自用覆灭后,整齐王一时间比较迷茫,他实力强,但不算太强,在环伺的官军下没有能力单独行动。故此他先跟着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陕豫交界处混,到后来又与老回回马守应合军。数月前的崇祯八年十一月,他在九嵩被援剿总兵祖宽击败,转而投奔了闯王高迎祥至今。 在崇祯元年起事的掌盘子,能捱到现在的,基本上都有些规模。他虽近期内与高迎祥等人一样在官军步步紧逼下伤亡惨重,可横向比较还算过得去。还因为姚天动在滁州城东五里桥战死后取而代之,跻身进闯营几名高层掌盘子的行列。 整齐王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小弟就是九条龙与张胖子。有这两营的支持,他才能继续稳坐闯营前几把的交椅,与扫地王张一川、闯塌天刘国能等同阶而论。 九、胖二人吃亏,第一时间找到了他,作为大哥,他自不会坐视不理,刚好高迎祥这两天在营中休养,他便带着两个小弟上门理论。 出营时走得急,九、胖二人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整齐王一个疏忽没有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原先以为九条龙身为受害者,自己这边占着全理,所以站立在边,一直静观其变。谁料赵当世几句话就把九条龙噎了回去,他感到如果再不出手,今天这一局,自己这一方就将一败涂地。 “原来是整齐王,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赵当世知道,九条龙、张胖子无足挂虑,眼下这个整齐王才是真正的硬茬。因为摸不清对方底细,他决定还是对整齐王、九条龙与张胖子的关系故作不知。 整齐王微笑着,看上去挺和善:“臭名昭著罢了,不过跟在闯王身后捡些吃食,怎比得上赵将军斩曹总兵之威,败石砫兵之名?” 刘哲听出他话里带着敌意,嘿嘿道:“谁人不知这两个泼才是你王和尚的伴当?你这是给他们出头来了?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你和尚营,可是闯营。自有闯王秉公执法,没你虚张声势的地儿。” 自从王自用死后,就没人再敢直称整齐王为“王和尚”。这当口刘哲余怒未消,又仗着高迎祥在场,说话恁是肆无忌惮,极为挑衅。 整齐王倒不着恼,对他的讥嘲一笑而过,摇头道:“刘兄此言差矣。我等皆为闯王效力,哪还分什么伴当不伴当的?闯营大哥就一个,我也只认闯王。”一句话,就将刘哲顶了回去。 赵当世闻言暗想:“这整齐王倒有些城府。”耳边听到刘哲小声嘟囔:“装什么蒜……” 高迎祥现在有三个主要的合作伙伴,论实力,整齐王紧随前三个排名第四。时局艰难,正是需要各营同心共策的时候,高迎祥气归气,却没有糊涂到真个拂了整齐王的面子致使两方关系破裂。 他面沉如水,思量了片刻,对赵当世道:“赵兄弟,如你所言,我义军行事当以义气为先。我与九、胖二位兄弟相处多年,熟知其为人,虽性格有些乖戾,可到底还是重义知分寸的好汉,与你相斗,也只出于一时冲动,绝无相害之意。当前外敌逼近,我等若还兄弟阋墙,败亡可期,赵兄弟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不会斤斤计较。” 赵当世还没说话,那边刘哲脸色一黑,似要发作,高迎祥瞪他一眼道:“刀剑无眼,乱阵中谁又能保得韩衮周全?各位都是厮杀出身,受些皮肉伤算什么?躺个几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连高迎祥都这么说了,刘哲再不爽,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气呼呼吐了几口气,将头扭了过去。赵当世见状,清楚高迎祥和稀泥的意图,只能道:“闯王说的是。” 赵、刘两个没了异议,高迎祥复对整齐王等道:“赵兄弟初来我营,有些规矩不清楚,与营中弟兄起些争执也在情理中。三位兄弟都是度量大的豪杰,也给我姓高的个面子,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闯王的面子谁人不给?九条龙、张胖子犹自不忿,整齐王却识好歹,先答应了高迎祥,接着对赵当世道:“我这两个兄弟脾气暴,多有冒犯,望赵兄弟海涵。” 事成定局,赵当世再有理,也还是比不上整齐王叶茂根深,自忖事情到这一步已算最好结果,再争无益,乃挤出个微笑答道:“言重,言重。是小弟不知深浅。”又对九条龙说了两句好话,九条龙把眼一翻,压根不看他。 强行劝和,看似皆大欢喜,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没有一方会心悦诚服。赵当世本来对于高迎祥很有些钦佩,可通过这件事他发现,高迎祥威势有余,权谋似乎略有不足。他记不起历史上高迎祥最后是因何而死,可他清楚,高迎祥并不是唯一的闯王。 这且不提,事已至此,双方都不好多说什么,整齐王与九条龙、张胖子没有其他事,看着赵当世又别扭,敷衍几句后一并离去。刘哲郁怒难宣,后脚也出了大帐。黄龙小心谨慎,找个借口跟着刘哲去了,黯淡的帐内,眨眼间只剩下赵当世、高迎祥以及另一个瘦削汉子。 烛影飘忽,赵当世抬眼向上首瞧去,高迎祥刀削般的侧脸显示出硬朗的线条。正是这样一个男人,承受着远非一般人可以体会的压力。赵当世忽而又想,若是设身处地,自己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正思量间,凝结的气氛却被椅边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瘦削汉子打破:“赵兄弟,你低头不语可是对方才之事耿耿于怀?” 赵当世忙道:“不是,不是。不过想到韩营头的伤势,有些顾念。” 高迎祥缓道:“哦,忘了介绍。这位兄弟姓刘,诨号‘闯塌天’。” “闯塌天”刘国能,现今闯营三大干将之一,实力虽不及扫地王、蝎子块,名列第三,但其人颇有谋略,通文墨,是流寇中不可多得的全才。又因他与闯将李自成、曹操罗汝才等都交情莫逆,所以真正的能量或许还在扫地王等人之上。高迎祥十分看重他,常召他商议对策,他与闯营的联系也比其他几营更加密切。 赵当世以前听说过此人作风正派,部众军纪也相对较好,所以对他在客气的基础上多了几分尊敬,规规矩矩行一礼道:“小弟见过刘大哥。”对整齐王等,他没有任何想要结交的意思,言谈间只注意礼貌得体。但对刘国能,则真心实意,想要拉近关系,称呼也转为“大哥”,以示亲热。 刘国能笑了笑道:“赵兄,别的不说,单说你仅凭一营,就击退了石砫的白杆兵,这份能耐,着实令我辈佩服。”说着,目视高迎祥,高迎祥也随之微微点头。 石砫兵不比寻常官军,山地作战能力拔群。各路流寇之所以屡剿不灭的一个重要的战术层面原因就是官军很少敢于进山追剿。众寇一旦势蹙,经常就会躲入深山老林之中,而官兵“视山若阱”、“兵屯日久,所需米豆,日益腾贵,至不能支。是逼贼于山,不能窘贼,反以自窘”,惧山如虎之心态可见一斑。而祖宽等边军虽猛,止擅宽阔地野战,对于山地战,亦是视之畏途,所以称石砫兵为明廷不可多得的特种精锐并不为过。可就是这样一支部队,还是输在了赵营手下,刘国能这一赞,实在出自本心,别无他意。 赵当世略显羞愧道:“能得刘大哥赞许,小弟荣幸之至。但那一战多靠运气,着实不足挂齿。” 刘国能知道他在谦让,但道:“赵兄年纪不大,却不轻狂,反而谦卑克己,沉稳练达,远超我等。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义军有此后继,大事必成。” 高迎祥为人沉默寡言,早前说了两句后就一直端坐椅上,默不作声。刘国能显然深谙其秉性,干脆代其说话,安静的帐内一时间只听到赵当世与刘国能交谈的声音。 二人闲扯一阵,刘国能似乎想试试赵当世的战略眼光,问道:“赵兄自入川后一直独立带营发展,能在各地官军的联剿下蓬勃壮大,眼界想必不同凡响。在下冒昧,想听听你对现下局面的看法。” 赵当世来之前,这一块的准备工作是做得最足的,更兼他往日里便时时刻刻留意大势,刘国能猝然发问,他并无半点慌张,泰然道:“小弟不才,便斗胆胡言乱语几句。” 刘国能咧嘴浅笑:“赵兄只管昌言,这里但有我三人,不必顾忌。” 在他说话的当口,赵当世偷偷观察了他两人,只见不但刘国能,就连高迎祥此刻也正襟危坐,一脸严正,心知今日之行到了最要紧的时刻。若自己所想能与二人对上路子,那一切好说;倘相去倍蓗,那么想得到高迎祥的认可,恐怕再难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了。 如此想着,赵当世深吸一口气,首先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接着沉声静气道:“二位想来都已知道,眼下我义军情形十分险恶。在淮有漕抚朱大典并刘良佐、杨御蕃、倪宠、苗有才等部;在豫有豫抚陈必谦并左良玉、牟文绶、陈永福、陈治邦等部;在郧有郧抚宋祖舜并秦翼明、雷时声等部。总理卢象升统筹全局,祖宽、杨世恩、王进忠、周维墉、李明辅、刘肇基、罗岱等人往来无踪,四处截杀围堵我义军兵马。我义军虽分数部各自突围,可面对凶残如狼的官军,依旧力不从心。且闻近来陕地闯将、过天星、满天星各营亦在总督洪承畴并左光先、柳绍宗、曹变蛟、马德功、贺人龙诸军的追击下损失惨重,说现今乃我义军数年之最危急之时刻亦不为过。” 一气说了这么多,赵当世声竭,只能暂缓话语。眼到处,高迎祥与刘国能对视一眼,神色颇有惊异。这时节,能对时局把握如此精确的流寇掌盘子没有几个,就把扫地王、整齐王这个级别的渠帅叫来,他们没有准备,也未必能似赵当世这般娓娓道来。很明显,这当头一炮,成功引起了高迎祥与刘国能的重视。 刘国能凝眉,露出额头几道横纹,靠近赵当世两步道:“官军步步紧逼,危机四伏,赵兄既能对此了如指掌,想必也有应对之策。” 赵当世不改谦虚:“‘应对之策’不敢当,只有些愚见,还请二位指教。” 刘国能肃声道:“赵兄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官军四面围拢,郧阳偏僻一隅,难以纵横捭阖。且豫、楚、淮等地官军密集,严阵防备,不可逾越。为今之计,只能再回陕西,重归老本。” 陕西是流寇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基础雄厚。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曾上疏分析,言道:“向来贼势,张则四处,困则归秦,贼之地利在秦明矣。”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流寇赖以生存恢复的基地所在。流寇多为秦人,不但熟谙陕西地理,对于当地风土人情以及兵马招募也驾轻就熟。且目前官军集中分布于陕、豫、楚三省交界,卢象升虽然组织协调能力很强,可一旦流寇们乘隙逃出包围,复窜陕中,他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一时半会儿也是难以重新布置调配兵力。流寇们趁着这个空当,回到了家乡,就有机会喘气,重整旗鼓。 赵当世说完,刘国能并未立刻说话,不过看他双眼放光,赵当世相信,自己的话十有八九打中了他的心坎。 稍过片刻,高迎祥那低沉的声调从上首处响起:“我闯营要的就是赵兄这样的英杰。往后军议,赵兄得暇,也可参与。”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重归陕西,就是高迎祥定下的方略。赵当世一语中的,已经得到了他的肯定。 刘国能在之后也爽朗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赵兄与闯王想到了一块儿去,不是投缘是什么?”言毕,再俟近些,轻轻拍了拍赵当世的右臂。 然而说到底,这只是个初见,高迎祥虽与赵当世意见相合,却也没有长留他的意思。具体到行动部署,也还需日后军议上等待其他几位掌盘子讨论赞成方可。不过对于赵当世来说,这第一个坎,算是被他迈了过去,旗开得胜,受到了高迎祥的赏识,他已经很满意了。 又过一会儿,高迎祥言说有些困乏,有送客意,赵当世便知趣告退。 半个身子刚探出帐幕,脑后便传来长叹一声,他向后斜睨,借着余光瞥见高迎祥原本端正的上身随声一软,斜斜靠在了椅背上。 那叹气声在赵当世听来,既蕴含着惆怅与失落,同时也含有疲惫与无奈。他心中一震,脚步却不停,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1连环(一) 平地风起,卷起飞沙缥缈,几匹马健步飞驰,背部虬结的肌肉一松一紧,马上的人也随之上下起伏。 不远处连营在目,那几匹马的脚步随着距离的迫近也逐渐放缓。辕门口站了一人,望见当先那名骑士,喜不自禁,隔着十几步高呼:“黄大哥!” 几匹马在那呼叫之人身前停下,当先骑士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就与那人紧紧抱在一起,许久方道:“一别数月,本以为今生再难与兄弟相见,岂料造化弄人,这说见就见着了。” “你我兄弟情深,小弟那时便深信,有朝一日必能再见。唉,只可惜老白今日出勤,不在营中。不然我等三人,当好好聚上一聚!”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前营后司把总刘维明,而他口中的这个“黄大哥”,就是川中“摇黄十三家”奠基人之一的黄龙。 黄龙是汉中人,刘维明虽非其乡党,可出生地距离汉中不过咫尺,实如同乡。二人自幼相识,后同落草为寇,又共投张献忠。在张献忠出川后,刘维明跟着黄龙留在川中经营,一直十分亲密。直到袁韬巧立名目,逼走姚天动与黄龙,他那时中计在外,待回来后却是木已成舟,想再找黄龙已无希望。 因着这个缘故,刘维明与白蛟龙对袁韬时常怀有怨恨,也才有了后来一见赵当世,就毫不迟疑改换门庭的举动。 刘维明拉着黄龙的手走入大营。他后司的屯驻地距离其他各司较远,又处于边缘,是以黄龙的到来除了事先得到通知的刘维明外谁也不知。 “要不我派人去找老白,让他向都使告假,过来同聚。”刘维明在赵营待了几个月,职位高,可心情并不与之成正比。他总觉得受到侯大贵等人轻视,不忿已久,今次见到故友,端的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不不不,不必了。”黄龙连连摆手,“军务为先,怎可因私废公。当哥哥的这次来,不是来给你添堵的。只要见着了面,就心满意足了。” 刘维明没多想,点头道:“还是哥哥思虑周全。” 二人一路交谈,联袂走到刘维明的大帐。刘维明留卫兵在外,只与黄龙两个走入帐内。 一入帐,左手不远处的床上一阵蠕动。帐顶开了几个小窗,阳光投射进来,黄龙走近了一看,两个男童正慌乱起来。 “这是……” 刘维明先呵斥那两个男童:“贵客来了,还不快滚起来,茶水伺候。走慢一步,小心敲烂你俩屁股!”待他们连滚带爬去了,回顾黄龙,“哥哥不是知道小弟习性,怎么离开几个月就忘了?” 黄龙一经提醒,猛然回忆起来。这刘维明不喜女色,只爱男童,以前还在川中时,他就喜欢四处掳掠良家子弟颠'鸾倒凤,被他糟蹋过的男童数不胜数。再略一瞧那两个男童,俱唇红齿白,长相清秀,是其人喜欢的类型。 “你家掌盘子准你养着他们?” 通过观察与自己的接触,黄龙认为赵当世不是一个御下宽松的人。加之不久前刚目睹了赵当世与九条龙他们的争执,想来这娈童之事也不会在赵营的容许范围内。 刘维明扬扬手,好些不以为然:“赵营的确有些个乱七八糟的劳什子军纪。可我不过找两个服侍的人,他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 黄龙察觉出他话语里有些怨气,心中一动,拉他到旁边坐下,问道:“不知这些日子贤弟过得可好?哥哥听说你在赵营当了个把总,有些实权地位,心下甚慰。” 对他人,刘维明也许还会隐瞒伪装,但黄龙与他过命十几年的交情,恩若兄弟,从无隔阂。他早想找人倾诉,此刻恰到好处,当即用力一拍大腿,道:“好什么好,哥哥不知,小弟这些日子心里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黄龙往他这边探了探身,疑道:“这却是为何?” 这时,一个男童缩头缩脑端了两碗茶水进来,恭恭敬敬跪在二人面前供奉。二人取了茶,刘维明满脸慈爱,拿手在那男童粉嫩的小脸上刮了一刮,那男童顿时流露出媚态,小猫也似偏头在他手背处蹭蹭。 “哥哥,你看小弟调教手段如何?你不知,床笫之上,这些男童之妙,几不可言,我少时也接触过女色,两下比较,远远不如这些男童。哥哥若看得顺眼,我择一个送去哥哥营中,给哥哥尝尝鲜。”刘维明又揉了揉那男童的脖颈,转头说道,语气里甚是得意自豪。 黄龙对此没有兴趣,敷衍道:“不必不必,我那几个老婆都够我焦头烂额的了,贤弟是怕哥哥我太闲了吗?” 刘维明哈哈笑了出来,不再多说,俄而问道:“哥哥前面问了什么?” “哦,贤弟不是说过得有些不舒心吗?你我兄弟,一向无话不谈,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哥哥给你拿拿主意。” 刘维明闻言,登时改颜换色,一反嬉皮笑脸之态,双眉微聚,嘴角紧抿,面宇间神情复杂。黄龙心中一紧,但听他道:“哥哥可知赵营掌盘子的来历?” 身为赵营把总,他却口口声声说什么“赵营掌盘子”,态度浑如外人,黄龙好生狐疑,自不肯放弃这个打探底细的机会,乃道:“听说之前在闯营待过。” 刘维明续道:“是,在投闯营前还在回营干过,说来说去,都是陕人。” “我也是陕人,这又有什么不妥?” “陕人自是无碍。只是他入川前的那些老弟兄一路跟他,如今大多都是营中将官,且极为抱团,又凶狠霸蛮,处处与我和老白不对付。” “请贤弟细言。” “每战缴获,陕派必占大头;营中军议,也从无我川人插嘴的地方。各种军需调拨发派,我与老白每每只能捡他们挑剩下的破烂。若只是这些,尚可忍耐,斗不过他们算我无能。最可气那姓赵的是个偏心鬼,处处向着陕派。这般,我还有什么指望?”刘维明越说越激动,唾沫不断下咽,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哥哥知道,我与老白先前虽上不了台面,可到底每人手下也有着数千人的队伍,规模不在赵营之下。我二人真心追随赵营,孰料姓赵的却暗使手段,将我二营瓦解,名封我二人为把总,其实兵权尽失。这还不算,他怕我川人得势,竟而将小弟我打发去照管粮草……” 刘维明言及于此,圭愤之情不见,取而代之是苦涩的笑容:“小弟不成器,也是半生厮杀出来的,几千弟兄,说投靠就投靠。他以此职相待,岂不是辱人太甚?” “那么老白?” “老白也好不到哪里去,旬月血战不断,营中减员严重,其他主战各司都因为于路招募兵力渐渐恢复,他的司到现在还是残破不堪。此外他手下一员大将也无缘无故给姓赵的杀了祭旗,这不是向我兄弟立威是什么?” 黄龙一怔,旋即摇头嗟叹:“竟有此事。唉,人心难测,若非贤弟亲口述说,我还以为那姓赵的是个真豪杰。” 刘维明悔恨道:“我头前也是被他表象给骗了,太早交心。然而覆水难收,陷在这营中,左右为难,实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自处。”说完,看了一眼黄龙,脑袋向一边略偏,满是不快。 话说到这里,二人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中途一个男童伸头进来探看,见气氛凝结,亦不敢入内,悄然遁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维明似乎情绪平复不少,恐怕自己失言过多,讪讪道:“我待哥哥一片赤诚,今日所言,全出本心,还望哥哥切勿泄露分毫。” 黄龙摇头,先是连叹数声,然后道:“贤弟能以肺腑相见,做哥哥的甚为感动。也亏得你剖露衷肠,哥哥才敢以实言相告。” 刘维明抬眼大疑:“‘实言相告’?小弟不懂,请哥哥明示。” 凭着自己十余年对刘维明秉性的了解,黄龙已经完全没了后顾之忧。他其实有备而来,只是此前尚在观望,不好就说,这时候宽心下来,有了把握,凑近刘维明,低声道:“贤弟可知,哥哥此来,并非孑然,身上还带着一人的嘱托。” “一人?什么人?”刘维明眼里满是疑窦,全身不自觉朝前靠了靠。 黄龙拿手指在案台上敲了敲,轻声道:“扫地王。” “扫地王?”刘维明大惊,几乎叫出来,“扫”字高起,好在及时收敛,将“地王”二字生生压了下去,“哥,哥哥怎生与扫地王有了交情?” 黄龙闻言,突有点伤悲,道:“月前姚大哥在滁州战死,部众星散,其他各营趁火打劫,闯营中从那时再无我姚黄二营说话的地方。哥哥没本事,为形势所迫,只能先找棵大树攀附。正好扫地王来召,便私底下投了他。” 刘维明喟然道:“时也命也,姚大哥旦夕而亡,我却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短暂叹罢,急问,“扫地王嘱托哥哥何事?” 黄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这闯营目下的情况,贤弟可知?” “不知。” 黄龙再次靠拢过去,面对面仅仅相隔一指,低声道:“贤弟初至,有些事不可不知。如今的闯营已非昔日的闯营了。” 刘维明心中“咯噔”一下,迷惑道:“此话怎讲?” 当下二人窃窃低语,黄龙便将闯营的情况大概与其说明了一番。 在早前,闯营实力冠绝诸寇,可谓一家独大,连张献忠、马守应等巨寇亦对闯王马首是瞻,然而事情随着近几个月的战事有了转变。 作为诸营的头领,高迎祥有义务担负起对抗官军围剿的主要职责,是以出陕向东,再由东转回郧阳这一路辗转,每逢硬仗、血战,基本上都是闯营出人出力,与官军死磕。千军易得,精锐难得,闯营的主力经过屡次消磨,损失泰半,所剩无几,老本营赖以为柱石的数万铁骑至今只余数千。虽说相对于其他各营,闯营的实力依然稳居头位,可此消彼长,高迎祥当初的一言堂现在也渐渐转向了要与几位大掌盘子商榷的局面。 之前提过,几位大掌盘子,无非扫地王张一川,蝎子块拓养坤与闯塌天刘国能。这三营中,又以扫地王最强。 扫地王张一川是西安人,崇祯元年起事时就在义军才勇十头领中名列第三,也是后来紫金梁王自用三十六营大头领之一。总之,资格很老,兵力也一直非常雄厚,基本上遭遇过什么大的打击。他很有应变能力,在数月间的流动作战中,从未出过死力,正月被高迎祥逼着充当攻打徐州的先锋,也是十分消极,能划水则划水,稍一失利,就夺路狂逃。 官军逼得紧,高迎祥也拿张一川没办法。自从转进郧阳后,张一川不遗余力招兵捉丁,黄龙就是近期内被他拉拢过去的。眼下,不论良莠,光看人数,张一川的人马已经比其他几营加起来还多。 高迎祥因为指挥失误,威望下降很快,已不复当年的声势。张一川野心素大,又听信了营中几个卜卦道士的言语,私心认为闯营气数将尽,自己应当择机取而代之。 想归想,风雨十余年,张一川还是懂的些进退之道的。在没有完全的信心前,他对高迎祥依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高迎祥为人豪爽少心眼,竟是至今未曾察觉他的豺狐之心。 为了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实力,张一川对进出郧阳的每一支军队都很关注。赵营入郧阳,他其实早也知道,本还打算派人接洽招引。可没想到赵当世与刘哲有交情,抢先被高迎祥看上了,而且还和自己手下的整齐王的小弟九条龙、张胖子有了仇怨,所以他立刻改弦易辙,转换方针——既然无法拉拢,那也不能白白就让给了闯营。 他布下的对策,很简单,就是离间。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2连环(二) 扪心自问,黄龙其实并不想充当张一川的爪牙来挖赵当世的墙角。可是,有些时候,事不由人,为了自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他也不得不昧着本心,来找刘维明沟通。 赵营军容甚壮,赵当世豪气干云,他瞧在眼里,也颇受震撼。来之前,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因为在他看来,刘维明与白蛟龙现在混得还算不错,实在没有必要冒着性命之虞以及背主的骂名转投张一川。 故此,一开始,他压根就没打算开口引诱,只是随便试探两句。但刘维明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个兄弟对赵当世会有着如此重的怨念。 刘维明能弃了袁韬投靠赵当世,再改换门庭半点心理压力也没有。何况抛出橄榄枝的还是声震数省的大掌盘扫地王。与其憋屈着继续受尽侯大贵等的白眼、在后营似个老班头照看草料,还不如就此抓住机会,再搏一搏。 机不可失,刘维明有叛心已久,正愁没地方去,黄龙这一来,当真是令他拨开云雾见青天。 从刘维明营中出来,一阵风吹过,黄龙在马上不禁一阵哆嗦,回想起方才刘维明眉飞色舞的神情,他只觉有些陌生,隐约还有些嫌恶。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与自己这个贤弟过命了十几年,直到今天,他才看清楚其人的真正面目。虽说他的使命就是替张一川说服刘维明,可事情进展太过顺利,暴露出对方急不可耐、反复无常的脾性,还是让原本就有些不快的黄龙更加感到鄙夷。再想到刘维明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说得白蛟龙同来投靠,供扫地王驱策,他开始暗自思量,今后是不是该与这个兄弟保持点距离。 一连驰出十里,远近荒莽无人,黄龙有些内急,驻了马,想找个地方解手。谁知几人才下马,从斜里撞出一彪马军,不下百人,当先头目高声道:“对面可是黄龙,黄掌盘子?” 黄龙见对方不似官军,只怕刻意隐瞒为同袍所误伤,如实道:“正是,不知兄弟有何见教?” 那头目面无表情,以目示意左右,须臾间,上百骑就将黄龙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黄龙惊道:“兄弟何故如此做派?” 那头目回道:“刘掌盘子请你去营中一叙,有要事相商。小人怕黄掌盘子以他事推脱而走,不得已如此为之。还请你给我家掌盘个面子。” 能一次出动上百马军,“刘掌盘子”不可能是刘维明,也不太可能是刘国能。在细细观察这些骑士的衣胄后,黄龙敢肯定,派出这些人的就是刘哲。 上百骑士皆绰刀在手,黄龙不敢违拗,只得应了,受众骑裹挟而去,手下七八个伴当,也无一人走脱。百余人狂奔数十里,遥望见清澈的舞阳河,黄龙暗自叫苦,不知自己的行踪怎么就给刘哲那厮抓了个正着。 刘哲显然蓄谋已久,早便端坐在营帐内等候。黄龙极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拱手行礼:“刘兄,你找我?” “哈哈,黄兄,最近风大,你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不怕冻着?”刘哲倒像个没事人儿,和往日一般热络。 黄龙听得出他话里有话,闷哼一声道:“刀山火海都走了无数遭,害怕这点小风不成。刘兄若无他事,我先告退了。” “黄兄且慢。”刘哲抬手阻止,帐门口两个卫兵应声往门口一堵,“有几件事,兄弟疑惑,想问问你。” “说。”黄龙有点能猜出他想要问什么,心中实则非常忐忑,但在多年经历的谆谆告诫下,还是努力维持一个平淡的表情。 刘哲顺手拿起桌案上一把牛骨小刀,也不看他,道:“第一件事,黄兄早上,从哪里出来的?”边说,边开始剔指缝。 “嗯?我自然是从自己营里出来的。” “啊呀,黄兄这不是答非所问吗?我当然知道你是从自己营里出来的,你营分东西,兄弟我不过是想知道你昨晚睡在东营还是西营罢了。”黄龙惧内,众人均知,可他老婆又多,为了避免她们吵架争斗,只能将她们分别安置在两个营中。刘哲听了他的回答,故作惊讶,但手上动作却一点不停。 黄龙看他怪里怪气模样,着实不爽,忍气吞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话刚出口,暗觉不妙,但想:“糟,他问这一句,难不成是探听到昨夜我呆在扫地王那边的事?一时不察,反倒有些露了痕迹。” 正在担心间,刘哲再度发问:“前一件事算兄弟我花搅,这第二件事我却不明白了,黄兄没事,跑东边去干啥?”赵营位置在东,而黄龙扎营在西北,两边相隔甚远。若不是为了去找刘维明,黄龙不太有理由到那一带的莽原转悠。 “这,这……”黄龙再沉得住气,一时间答不出所以然,这当口儿也不免脸上发热,苦思良久,方急急解释,“这不近段时间东面官军动向不明吗?前些日子我俩巡视东面,似乎漏了几个地方,我放不下心,就带人前去探看。” 刘哲嘴角一抬,面色颇峻,将刀往案上一丢,摇头道:“闯王早便有意入陕。你也不是不知道。既然西去,还管他东面哪些个无足轻重的小据点作甚?” 黄龙立时大窘,还想辩解,刘哲叹一声道:“我把你当兄弟,孰料你却一再瞒我。也罢,念在你往日也为闯王立过不少功勋,就不刁难你。这几日,就好生待我营中休息,别再出去了。” “这……”黄龙闻言,拔腿就要走,刘哲见势,拍拍手,刹时间,三五名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子就将黄龙死死摁在了地上。 “无缘无故,凭什么拿我?姓刘的,我好歹也有数千人,你敢放我回去,与我真刀真枪比个胜负吗?”黄龙不服,更兼心中凄苦惶急,连声高呼,可身子被几名大汉死死把控住,半点也动弹不得,“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别使阴招,老子单挑也随你!”接连大叫数声,见刘哲只作不闻,心下登生绝望。再想叫骂,刘哲一挥手,一大团脏污不堪的破麻布就将他嘴巴塞了个严实,他呜呜咽咽,一面奋力挣扎,一面无助地被人拖了出去。 刘哲看着黄龙被架走,短吁几口气,神色怃然,这时,侧里帷幕后,一个身影转出来,走到他面前道:“这姓黄的果然与扫地王暗通款曲。” “先生请坐。”刘哲搬起脚边一个小凳,示意那人坐下,“若非先生慧眼,一早瞧出此人与我闯营貌合神离,我怎么想得到安插桩子监视其动向。” 那人缓步坐上凳子,帐顶几缕阳光当头洒下来,一张清癯有容的脸庞熠熠生辉。他叫穆公淳,今年还没到三十,不过心思缜密,学识渊达,是刘哲现在最为倚重的谋士。 “主公,黄龙与扫地王勾结一事确凿无疑,扫地王野心勃勃,如不尽快遏制,难保日后不会生变,祸害了我闯营。”穆公淳将右手摆了摆,将袖子甩到一边。 刘哲颔首道:“此事我知,闯王新来气运不佳,这扫地王一向跋扈,会起异样心思再正常不过。然而,黄龙此去赵营,所为何事?要说想拉拢赵当世,赵当世已投我闯营,怎会中途变卦。扫地王不会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吧。” “非也。”穆公淳摇着头,不以为然,“据卑下所知,赵当世在川中曾经收编了两支部队,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这二人与黄龙是故人,扫地王很可能是想借着这层关系,去撬赵营的根基。” 刘哲闻声咬唇道:“若他奸计得逞,表面上祸害的是赵营,实际上针对的还是我闯营。” “主公明鉴。”穆公淳点头道,“闯王为人宅心仁厚,不明御下诸位头领的虎狼心思,一味纵容下去,危难可期,这就需要主公你暗中助力了。” 刘哲将胸膛一挺,振振有词道:“为闯王分忧,是我分内之事,责无旁贷。闯王不屑做的,我替他做;闯王不想管的,我替他管。” 穆公淳拜服道:“主公忠心,天地可鉴,卑下敬服。”随后又说,“卑下不才,倒想了个驱虎吞狼的法子,既可阻止扫地王吞并赵营,也可进一步削弱扫地王等人的实力。” 刘哲很感兴趣,身子前倾,问道:“哦?什么叫做‘驱虎吞狼’?” “狼,张一川也;虎,拓养坤也。” 蝎子块拓养坤是经年老寇,资历完全不下扫地王张一川,而且其人与张一川有一点不同,就是胆气过人,擅长与官军打硬仗。先前在陕中时,高迎祥就几次倚仗他独立作战,分散官军实力。从表现上看,早在崇祯四年,他就能占据中部县,据城力抗官军围攻两个月,直到曹文诏、张福臻等部俱至,还能安然撤走。而后不久又与宁武总兵孙显祖大战于万泉,平分秋色。近期内甚至还俘虏了宣府总兵张全昌。其部悍勇敢战,由此可见一斑。 从古至今,老大能与老三和睦相处,却鲜见能与老二把手言欢的。闯王麾下三巨头,张一川与拓养坤关系也非常恶劣。好在刘国能一碗水端平,没有轻易偏向任何一方,所以至今二人仇隙虽深,可凭借着微妙的平衡,倒也没有真正脸红脖子粗过。 “你的意思是,挑拨他俩?” 穆公淳微笑道:“这二人势同水火,要让他们打起来,还用得上‘挑拨’?”说着脸色一正,“卑下愚见,只需派出二人,分别往刘维明、拓养坤营中各说上一句话即可坐观争斗。” “先生请细讲。” “方才据那边的暗桩说,在路上黄龙透露出些许风声,刘维明似乎有意归附扫地王。我等便加把火,派个人去,就说他的行动受到闯王的支持。刘维明地位卑陋,弄不清形势,这一句话足安其心,让他能从容准备与扫地王配合的事。”穆公淳咽口唾沫,神采奕奕,“拓养坤那边,也只需说一句话,就说张一川因为部下整齐王的事很快要与赵当世刀兵相见,让他做好准备。他一心要压过张一川,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哲有些担心道:“那若是拓养坤怂了呢?” 穆公淳直接答道:“这个无妨,主公找个机会,透露给刘国能些消息。就说张一川与拓养坤仇恨爆发,近期内很可能自相残杀,让他盯梢着点,一方有异动,就随机应变。刘国能迂腐,但不是不明形势之辈,能削弱这两个对头,他何乐不为,若一方得势,他自也不会坐视不理。” “要是刘维明怕了或被赵当世察觉,张一川计划落空怎样?” 穆公淳拊掌道:“主公多虑了。若是这样,那赵营不就归我闯营了?且刘国能平日里最与闯王亲近,让他坐收渔利,于我闯营无害。我闯营半个手指不用动,隐身幕后,作壁上观即可,旁人也怪不到闯王头上。” 刘哲听了,想了一会儿,终觉可行,道:“你这‘驱虎吞狼’之计甚妙,说是一石二鸟也不为过。只要能让张一川与拓养坤两败俱伤,那么入陕后会合了闯将,闯王的权威就会重新稳固。”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有些惋惜道:“不过照此计行来,未免将赵营架在火上烤,陷赵当世于危局。” 穆公淳目光坚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当世虽然归了闯王,可观其为人作风,不像是能久于人下之辈,况且他人虽少,可异常精悍,用来削弱张一川再好不过。能借张一川手杀了他最好,不成,也可令其大伤元气,日后彻底吸收进我闯营,当也轻松便捷得多。” 刘哲似有些不忍,可后来蓦的又想起高迎祥,乃道:“此言在理,此计当宜速行,一旦落后于张一川,悔之无及。”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3连环(三) 崇祯九年的三月底,小小的郧阳府境阴云密布,不论官军还是流寇,均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场大战,将会在何时突然爆发。 因为及时入川,赵当世幸运躲过了高迎祥与李自成两边连败的影响,势力有增无减。不过现在,融入了闯营,一切行动都得听从上头统一指划,赵当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将对自己乃至赵营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种忧愁,这些天始终弥漫在他心头。 一连休整数日,这期间,整齐王那里没有再来骚扰挑衅,闯营里也送了些兵甲作为资助,赵当世又四下抓了些流民百姓充军,原先在施州卫损失的兵员,慢慢补充恢复起来。 入川前,只有五百人时,赵当世就对部队的训练十分看重,往后战事不绝,但只要来得及喘一口气,对兵士的军事训练他一刻也不会耽搁。对于训练,他不需要事必躬亲,只对侯大贵、徐珲等人提出两点要求,即简单、实用。 赵营兵士来源庞杂,每个人的先天素质也不尽相同,光靠少部分人精锐对于整体的作战没有大的作用,全体兵士都能做到整齐划一、进退协调才是重中之重。古来对于兵士的训练,早有章法,徐珲就很会练兵。赵当世与他商议讨论后,去芜存菁,极尽简化,定下了初步的练兵之法,力图做到每一名兵士都能够快速掌握技能。事实证明,这种练兵方法行之有效。 在单兵能够快速掌握的技能的前提下,要想发挥其最大的威力,就得让他们通金鼓、明号令,做到临行禁止、行伍有度。赵当世为了这方面的训练,没少花心思。然而,赵营所部兵士,除却入川前从李自成那里要来的数百人是善战的老行伍外,其余有的是流民,有的是溃军,后来还有棒贼等等。指望这些纪律散漫,素质低下的兵员在短时间内掌握步伐,统一合作,实在困难。 不过所幸赵当世运气好。 首先,这些人不是一次性加入,而是在流动中不断吸收的,所以有着数百老兵打底子,赵营一路上来,每个时期,老兵与新兵的比例都维持着一个接近合理的水平线,不会出现因为新兵过多而使部队战斗力严重下滑的事。 其次,除了在汉中使诈赢了小红狼,赵营的对手实力一直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川内棒贼素质极其低下,平素根本不训练,比起陕豫等地流寇差远了,拿这类敌手练兵,积累实战经验,再合适不过。而后虽然遇到了罗尚文等战力较强的官军,赵当世也没有浪战。自侯大贵野战失利后,就一直采取保守的作战方式,以弹性防御为主。如此一来,纵然刚开始依旧伤亡很大,但好歹不会坏了元气,还是将大部分的兵力保存了下来。 最后,就得归功于徐珲、侯大贵等人的拼死练兵了。一直以来,赵营始终处在危难中,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愿意束手待缚,每个人都拿出吃奶的劲儿鞭策御下兵士训练。加上不断作战积累了临战经验,到了与石砫兵对上的那一天,赵营上下才稍稍可称能战。 凡精兵,大多都是九死一生出来的,赵营固然还称不上精锐,可至少凝聚力与战斗力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的杂牌流寇。赵当世善于减少作战成本,而且随机应变能力强,所以在他的领导下,赵营从未遭到过严重的打击。也因此,这一批近六千从川中浴血而出的兵力,才能在如今成为他说话的底气,行动的后盾。 这几日天气晴好,闯王那边又没有动静,赵当世自觉想得太多终归枉然,也就按下心绪,放下外事,一意扑在了内务上面 一段时间来,赵当世除了睡觉在自己的大帐,去的最多的就是营东边的空地,因为侯大贵等军将经常带着兵士在此间训练,他可以一边观摩一边发现当中的不足之处,加以改进。今晨他吃完饭,照例踱步过去,正巧碰到了郝摇旗与覃进孝。 空地上没有很多人,只有数十个百总一下的低级军官,他们和普通兵士一样,在号令下排列整齐,遵从着训导。当初赵当世立下训练条陈的最重要一条就是要求作为领导者的各级军将,训练强度不能比兵士差上半分,除却侯大贵、徐珲、郭虎头等这一级的军中高层因为军务繁杂可以稍稍宽宥外,其他军将严禁松懈。因为耳濡目染惯了,赵当世对于领导层腐败堕落的现象深恶痛绝。上行下效,没有铁血的领导者,哪里来铁血的军队?往后的事他管不到,至少现在,他不会允许军将因为职位上升就开始骄惰。 覃进孝的忠路兵个人勇武很不错,引得赵营中许多军将佩服羡慕,郝摇旗也不例外,此时他与覃进孝二人皆面对行伍,不时交头接耳,很明显,他俩是在交流练兵心得。 论武力,赵营里几乎没有能与郝摇旗放对者,他一开始自视甚高,颇为矜傲。可连连征战过来,他也逐渐发现,单凭自己一个人厉害,对于部下的兵士作战水平的提升,实在是于事无补。他眼睁睁看着郭虎头、杨招凤等一步步从下层慢慢爬上来,以至于与自己并肩而立,心眼再大,亦是有些震动,开始反思自己往日驾驭兵马的缺陷与劣势。 赵当世表面无所谓,风轻云淡,可实际上对于营中每一个军将的变化他都无时无刻观察在眼里。人是会变的,他坚信这一点,杨成府尚能因为触动而改头换面,郝摇旗怎么就不行?但看他此前的诸般表现,并无甚出彩的地方,可赵当世相信,此人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自也绝非甘于平庸之徒,只看他当下有意识地向覃进孝请教练兵之道,足见其还是个可塑之才。 郝摇旗与覃进孝全神贯注于训练,赵当世也不想因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而打乱了他们的操演,又小站一会儿后悄悄离开。 随意兜转不久,赵当世想着,是不是该去看望看望楼娘。她的儿子改名换姓,当着众军将的面,拜自己为义父,成了赵元劫。这些天相处下来,赵当世发现自己这个义子很是聪颖,性情也与自己很像,更增喜爱,对于楼娘的处境,因此上心不少,是以想去瞧瞧她现在状况。 他快步走了一段路,快到中营后司时,却又想到了张妙白与覃施路,不禁犹豫起来,她二人也被安排在后司,也不知怎地,他脚步居然就这样硬生生收住了。 对于这类情况,赵当世从前嗤之以鼻,但当他真正成为当事人,才无奈发现,此时此刻,自己也不免陷入风云气少,儿女情多的境地。以往的杀伐决断,在两个女子面前,竟是半点也施展不开。也不是说他害怕,而是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后司营帐在望,他却徘徊起来,始终拿不定主意。这时候,一队巡逻的兵士经过,当先的那人见到赵当世,赶紧行礼,道:“属下见过都使。” 赵当世看他一眼,有些眼熟,可愣是记不起名字。那人似乎瞧出赵当世的难处,主动道:“都使,属下白旺,今日轮班执勤,在营中四处督查巡防守备工作。” “哦哦,对头,对头。”赵当世一经提醒,马上记了起来。这白旺说起来也是当初李自成从各营头调拨给自己五百人中的老弟兄了,相貌平常、为人低调,但作战勇敢,这几个月因功直升到了百总,现在侯大贵手下做事。 白旺打了声招呼,就要带兵告辞,走不两步忽地想起一事,转回来对赵当世道:“都使,适才属下路过中军大帐,看到白把总在帐外等候,似乎有事要找都使。” 赵当世询问道:“他怎么说的?” “属下问了他,但他没有多透露,只让属下路上若遇着都使,代为通告。属下瞧他神色不宁,当有要事。” 赵当世听了,暗自奇怪。白蛟龙外出探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几天,要有情况早就该报告了,怎么会拖到今天?白旺等人走开后,他完全没了去后司的想法,一步不停,走回了大帐。 到了帐外,却无人影,自狐疑间,一个身影从角落里闪出来,口道:“属下见过都使。”正是白蛟龙。 赵当世睃他一眼,看他眉宇里愁云惨淡,神色果然大异平常,没多说,先屏退了随身侍卫,与他入帐相谈。 一到里边,还没等赵当世开问,白蛟龙竟膝盖一软,径直跪倒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赵当世口里这么说,手上并没有去扶他。白蛟龙素称硬汉,当日斩首何师会他也没有这副模样,说不得,定是摊上了极为要紧的事,“有情况就说吧。” “属下死罪!”白蛟龙咬牙先道,继而“砰砰砰”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死罪不死罪不是你说了算。”赵当冷哼一声,回身来到上首大椅坐下,双目似刀,令人不寒而栗。 眼见白蛟龙膝行到前面,脸上说不尽的苦楚,赵当世看不下去,皱眉道:“到底怎么了?直说,别婆婆妈妈的。” 白蛟龙伏地言道:“刘维明要反叛。” 赵当世闻言,“哗啦”一下惊而立起,言道:“你再说一遍!” 两道泪水顺着白蛟龙面颊留下,他哀声再道:“刘维明谋反,属下不识人,竟为赵营引入此等狼子,罪当军法。” 赵当世震惊过后很快稳住心神,命令道:“你与刘维明一同引兵来投,算不上是你引荐的,这里不必揽罪。你且起来,将事情原委详细道出。” 白蛟龙死活不肯,赵当世劝了几次无效,只能由他跪着说话。 “属下前几日奉命外出探查军情,昨日汇报完方归,刘维明就着人来请,说他已在帐里备下了酒菜。营中军纪,无恩赏不可擅自饮酒,属下本不欲去,可架不住刘维明极力邀请。都使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兄弟,总不好拂了面子……” 赵当世挥挥手道:“这我知道,先不管此事,你接着说。” “在刘维明那里,属下惴惴不安,不敢多饮,亦不敢多留。本见他没什么要事,就想离去。孰料刘维明这时拉住了属下,还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具体的属下复述不出来,总之,他先是痛骂了都……都使,又将侯千总、徐千总他们骂了个遍,而后大言炎炎,只说已与扫地王接上了头,不日就要弃了赵营归附过去。” “扫地王?” “是。属下起初也不信,但听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由信了几分。都使想,我赵营何等厉害,刘维明的性子我晓得,胆子再大,这种话也是不敢随便说的,十有八九真是有了退路。” “你怎么说?” 此时白蛟龙浑身微颤,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属下受都使大恩,本意自不会答应。可那时,属下瞥见帐外人影闪动,心知刘维明早已布下了伏兵,说不定属下‘不’字一出口,就将给他乱刀砍死,也不能再来此处通禀。”说着顿了顿,暗自观察了赵当世脸色后,接着道,“因此,属下暂时答应合作,并与他歃血为盟,如此,才得以逃出来。” 赵当世面色铁青,听他讲完,思量许久都没有出声。白蛟龙脸皮紫涨,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低首跪候。 大难临头各自飞,白蛟龙与刘维明虽是多年的老兄弟,选择却不同。看白蛟龙如此表现,赵当世不会认为他的话是在扯谎。相反,刘维明平日里的怨言他早有耳闻,只是他没想到刘维明会变得如此快。人心不足蛇吞象,赵当世自忖对刘维明的待遇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再不满足,只能说是太贪婪使然。 要刘维明找的外援是整齐王,赵当世还不会如此担忧。然赵营虽强,到底不过数千,要想挡住兵力最称雄厚的扫地王,忒不现实。 “刘维明是怎么和扫地王搭上的?”白蛟龙脑袋一团乱麻,呆滞望地,正在出神,赵当世忽而发问。 “这,这属下就不知了。刘维明只说与扫地王有联系,其他方面口风很严,探听不出什么虚实。” 赵当世缄默无言,果然不出他所料,郧阳流寇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想只是得罪了个小小的九条龙,到现在,竟然连扫地王也惊动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4连环(四) 能撇下多年的交情,坚定地站到赵营这一边,白蛟龙本身定也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如果不是他主动来告,赵当世现在还完全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流寇之间江湖气重,多讲连襟之谊,因一人之叛变进而牵连无数无辜者的事,赵当世与白蛟龙都见过不少,故此白蛟龙才会自危到这般地步。 赵当世恩怨分明,不是那种随意株连之人,说实在的,首告者有功无过,实在没必要担心担负连坐之责。也许是早前斩杀何师会的事给白蛟龙心里造成了太大的阴影,没有赵当世亲口的宽恕,他想必是绝对是无法安心的。 赵当世好言抚慰了两句,白蛟龙这才慢慢起身。同时,他得到指示,继续与刘维明周旋,直到赵当世进一步命令下达,其间切不可被觉察出半点异常。白蛟龙本身心理素质还算不错,心绪平复下来后,神气很快恢复起来,指天誓日,坚决保证绝不辜负使命,一有新消息立刻来报。 他走后,赵当世立刻派人找来覃奇功。作为名义上的参军、实际上的军师,不但要作战时为主帅提供有效建议,更要在这种时候为主公分忧。 覃奇功在自己帐内看书。军队一段时间以来不停流动,马不及歇、人不及喘,他也只能随波逐流。可到底嗜书,这两日扎营得空,他就抓住机会赶紧看上几眼。这时闻召,并不迟疑,放下书,趋步而至。 在听完赵当世的叙说后,覃奇功仅是短暂惊诧,很快,就陷入了深思。 赵、覃二人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俩都是聪明人,都早已看穿这件事的本质并不在于与九条龙的恩怨或是扫地王想要拉拢刘维明,而在于郧阳一片整个流寇集团中的势力角逐。 事关重大,覃奇功也良久拿不定主意。赵当世首先道:“青庵,我之见,刘维明势单力孤,扫地王兵力数万,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关紧要,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来勾诱他。若说他是为了给九条龙出头,一个统领数万兵马的人物,怎会只有这点气量,所以更无可能。内中必然另有隐情。” 覃奇功一点头,顺着他话往下说道:“都使说的是。郧阳诸军,明面上共遵闯王号令,实际上各拥山头。扫地王、蝎子块、闯塌天是其中大老,听说这些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水深得很。” 赵当世沉吟片刻道:“刘维明要反,我不奇怪,可他一直在川中活动,这些日子又未曾出过营寨,扫地王是怎么知道他在我营中,又如何与他搭上线的?” 覃奇功亦忖思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咱们新来,四处营头连都使你尚不熟悉,怎么会先与刘维明接触?且刘维明出身四川,从未在陕豫等地活动过,要说与扫地王或其下将领有旧,也不甚可能。” 二人按着这个线索想下去,一时半刻都捋不出头绪,兵士送上晚食,他们也只作不见,任它晾在那里直到冰凉。 烛影摇曳,赵当世与覃奇功相对沉思,帐内寂然无声。俄顷,覃奇功咳嗽两下道:“此事牵扯太大,妄自揣测恐有偏颇。为今之计,还是得主动出击,寻找线索。” 赵当世搔首道:“可郧阳这么大,就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怎么找线索?” 覃奇功看了看他,不答反问:“都使在这郧阳的各家掌盘子中可有熟人?” 赵当世道:“没甚特别熟的,也就与刘哲略有些交情。”话落,又想起一人,“黄龙也算是吧。” 覃奇功右拳抵在鼻下,状若沉思,旋即轻声道:“若是如此,可先差两拨人分头去刘哲、黄龙处试探试探风声,再派些人,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名为赔礼,暗里观察。倘能得些情报,也比现在胡猜乱想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刘维明那里,暂且不要动作,只让人在外围盯梢,以免打草惊蛇。扫地王既然决意延揽刘维明,那便是准备好了与我营撕破脸,极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我营踹了,永绝后患。刘维明想来当时候会是他的一颗重要棋子。此外,白蛟龙虽然自首,可对他还是不可有半点掉以轻心,该监视还是得监视。” “这些我心里都有数。”赵当世一派俨然,面若凝霜,“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扫地王想一举端了我营,怕也没那么容易。” 一日后,三路使者次第回归,赵当世一一接见。 首先到来的是去九条龙、张胖子那里的使者。这二营距离赵营最近,一个时辰的路程罢了。听使者说,二人收了礼物,却不肯见面,对赵当世的歉意也置若罔闻。这二人是整齐王的小弟,而整齐王则与扫地王过从甚密,赵当世本来也没指望从他们那里能探听到什么,对这个结果也不以为意。 去刘哲那里的使者第二个到来,据他说,刘哲这两天偶染风寒,略感不适,无法见客。送去的礼物也被他尽数退回。这个属于突发情况,赵当世也没办法。 最后回来的是去黄龙营中的使者。赵当世本来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听了他的汇报后,心是直接凉了半截。原来黄龙前日出营,去向不明,至今未归,部众也不知道其人去了哪里。只是后来闯王那里派了人来,说黄龙奉命去东面探查敌情了,营内军务暂由二当家过手,众心安稳,是以也没出什么乱子。 三路齐出,却全都碰壁而归,赵当世无可奈何,再次找来覃奇功,眉宇里颇是沮丧。 了解完情况,覃奇功的态度却与赵当世截然相反。 赵当世本好些灰心丧气,见他表现如常,质疑:“三路皆无果,青庵缘何不忧反喜?” 覃奇功缓道:“说三路无果为时尚早,属下愚见,当中有些文章。” “请讲。” 覃奇功从椅上站起,额头微仰:“九条龙、张胖子那里不必费神,他俩紧闭口风,情理之中。至于刘哲,虚实难测。但黄龙那里,决计反常。” “反常?” “正是。都使你想,黄龙营寨驻扎在最西端,又没什么马军,更因为多在川中,对此间地理未必熟悉。闯王部众广博,无缘无故挑他这么个最不合宜的人去打探东边,不似常理。况且刘哲营在东面,要去,也是他的人去。”覃奇功负手侃侃,唇齿不停,“再者,闯王已经定下西入陕中的方针,不日即将开拔,东面现在又有刘国能等部防守汛地,黄龙去打探什么东西?” 赵当世边听边想,琢磨小一会儿,深觉有理,乃道:“若非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没注意此节,这般想来,黄龙的情况确有几分可疑。”覃奇功见微知著,心细如发,能从细节推出一番道理,这个本事,赵当世自忖没有。 覃奇功接着说道:“不仅如此,想那黄龙乃是刘维明川中故人,属下斗胆揣测,是否从中给扫地王牵线搭桥,进而策动刘维明的就是他?”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反而有些迟疑起来:“可黄龙那人我见过,虽称不上枭杰,但也有几分豪气,与我相聊,也甚为投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祖狄、刘琨尚因各为其主而对立,黄龙与都使不过点头之交,更谈不上有什么情谊。都使此言,未免太过……迂腐优柔。” 最后的“迂腐优柔”,覃奇功原先不打算说,可若不说这四个字,“妇人之仁”四字就立刻会破口而出。两权相较取其轻,他与赵当世相处了有一段时间,心知这个主公不是暴桀酷烈之辈,反而肚量极大,很能虚心纳谏,故此这种听上去有些刺耳的话,他也敢说出来。 赵当世果真没有因他的直言不讳而有丝毫气恼,他此时的心思都扑在刘维明的这件事上,闻言还顺口自嘲一句:“咳咳,青庵教训的是,是我自作多情了。”尴尬一笑带过,在覃奇功看来,没有窘迫,反倒洒脱如意。 自打投了赵营,在赵当世手下做事,覃奇功其实是越来越为赵当世所折服,早前尚有的几点矫情,至此早已风流云散。因为在兄长覃奇勋身边呆久了,一开始,他对年轻的赵当世其实有点看不上,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城府,绝不在自己那个年已知天命的兄长之下,而且沉稳、谦虚乃至果决擅断犹有过之。主择臣,臣亦择主,覃奇功现在很确定,赵当世就是那个值得自己倾心侍奉、鞠躬尽瘁的主公,纵然对方现在还只是一个大部分人都瞧不上眼的流寇。 “可拿什么去验明黄龙是否真的是扫地王的眼线呢?使者可是说,连黄龙身边的体己人都不清楚他现在的下落。” 覃奇功兀自出神,赵当世这一句话猛地将他拉回现实。他讪讪应了两声,马上整好姿态,回味了一遍适才的话,徐徐回道:“这并不难,找到了头绪,接下来只需顺藤摸瓜罢了。”顿了顿,续言,“从使者的话里可推知,现在与黄龙失踪有关联的有两方人。一是扫地王,二是闯王。但扫地王并没有这个必要隐藏黄龙的踪迹,多此一举只会露出马脚,故而据此推测,闯王那里应该是目前与黄龙失踪一事最为紧密的方面。” “可要是黄龙失踪真与闯王有关,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覃奇功短时间也考虑不出太远,只能道:“属下此番言语也只是臆测,里头究竟牵扯到多少事情,现下也难定断。” 赵当世锁眉点头道:“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然而闯王那里,我也没甚人脉,唯一有个刘哲,不早不晚,却这两天病了,却是奈何?” 覃奇功淡淡一笑:“都使糊涂,怎么把韩衮忘了。” 赵当世摇首道:“我没忘,只是他腿上中箭,想来这几天也只能卧榻在床,找他也不济事。” “非也,都使派个人,以探视送药为名,找到他,只需在他那里了解一件事便足矣。” 赵当世一头雾水,但听覃奇功随后言语,不禁豁然开朗,抚掌道:“这样一来,黄龙失踪一事,大有可能水落石出。知道了是哪些人在从中作祟,咱们也好对症下药。” 翌日拂晓,赵当世就派了几人,赍礼携药,偷偷往韩衮营中去。闯王的营寨在舞阳河沿岸连绵数里,严加掩饰,行踪为他人知觉的可能性很低。那几人才出辕门,周文赫引着数人突然火急火燎求见。来者都是夜不收弟兄,这几天赵当世心神不宁,散他们四处查探情况。 这些夜不收来自各个方向,依次汇报。内容不尽相同,但赵当世听了禀报后敏锐发现,他们提供来的情报无一例外,都有一个显著特征——郧阳周遭的诸多营寨,或多或少,居然在短时间内不约而同向一个地点聚拢过来,而以这些营寨为圆周,大致处在当中的圆心的,赫然就是赵营的所在地。 这其中,不但包含扫地王,甚至蝎子块、闯塌天也有所动作。依附于他们的整齐王、一斗谷、自来虎、黑煞神等等这三家的党羽亦随之挪移。除了闯王老本营外,说是郧阳诸寇一夕皆动也不为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上赵当世心头,他愈加感到,郧阳的暗流正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很不幸,自己以及赵营似乎就身处在这个漩涡的最中心。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5红袍(一) 去韩衮那里的使者,带来了一个让赵当世心寒的结果。之所以说心寒,并不是对于韩衮,而是刘哲。 使者谨遵赵当世吩咐,沿途注意隐蔽,来去皆未为他人所察觉。韩衮听说是赵当世派来的人,好生热情,要不是腿伤实在疼痛,恨不能都站起来倒履相迎。使者一字不差,将要打听的问题转述给韩衮:“闻刘掌盘近日小恙,不知情况尚安否?” 韩衮的回答却是:“刘掌盘昨日还来探视过我,何来小恙之说?” 人心不古,覃奇功一语中的。 赵当世虽有准备,可对此,一会半会儿还是难以释怀,阴着脸,闷声不响。覃奇功在侧等候许久,终于没了耐心,劝道:“都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安然时尚自尔虞我诈,更遑论处在此间汹汹四伏的境地。刘哲是闯营大将,他对都使未必就完全无情,只是军队利益当先,也只能舍轻求重。” “嗯。”赵当世听他言,眉头略微舒展,又想了想,叹息一声,“你说的是,沉湎阴霾而难自拔乃小人之态,我不可为也。” “重情重义豪杰本色,都使人杰之名当之无愧,属下佩服。”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覃奇功最看好赵当世的地方。人的心胸开阔,眼界自不会拘泥于一隅。胸怀这类个性不是后天能练出来的,往往出自本心。 赵当世想通后,精神复振,平静而言:“刘哲欺我,黄龙去向必与其有莫大关联。” “然也。”覃奇功接过话,“联系到这两日诸营动向诡异,似乎全都隐隐指向我军,属下以为,这与刘哲也脱不了干系。” “可就算我等知道了刘哲作祟,又有什么法子应对目前局面?”赵当世不明白刘哲到底想干什么,但眼看着自家慢慢给无边无际的军队所包围,他再稳健,处在矛盾中心,也不由自主的沉不住气。 覃奇功想了想,面色凝重:“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刘哲那里的幺蛾子,咱们一时半会儿弄不清,可眼下局势是一目了然,还是得先破了当前的困局,再慢慢搜括线索不迟。” 赵当世苦笑几声,一抬手道:“且慢,先让我捋一捋脉络。”想了半晌,复言,“首先是刘维明受了扫地王蛊惑,想反水。再是黄龙失踪与刘哲不轨。最后乃各营向我方向聚拢。” 覃奇功深以为然:“诚如都使所说,按此下来,现阶段咱们首当其冲,还是先得将扫地王与刘维明的事儿应付了。” 赵当世边想边说:“刘维明我倒不担心,他早已暴露,只要让咱们的人盯梢得紧些,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扫地王,我可真没啥好法子对付。一力降十会,他人多势众,硬碰硬干起来,我营没有胜算。” 话说到这里,赵当世踱步来到椅边,坐下却又立马站了起来,看得出,他实是有些焦虑不安。 帐中安静了好一阵,赵当世苦思冥想,依然计无所出,正要看向覃奇功求助,覃奇功就像提前预知般咳嗽两声,在他开口前道:“都使,属下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参详。” “青庵快说!”赵当世喜上眉梢,想这覃奇功果不负赵营智囊的身份,还是很能够为自己排忧解难的。 “下策无他,与扫地王正面决战。然则都使你刚才亦提到过,扫地王人马众多,我军虽锐,可寡众悬殊,实在难以力敌。不过万不得已下,此策可以考虑。” 赵当世直摇头道:“罢了,你接着说吧。”不要讲打不过扫地王,就算是侥幸赢了,这胜仗的代价也必然惨烈。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这点微末本钱,赵当世舍不得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打了水漂。 “中策,撤出郧阳。扫地王现在尚未动作,抢在他前及时将人马转移,可避无妄兵灾。” “这……”赵当世闻言,沉吟不决。这个计策比上一个要稳妥不少,但所说的稳妥,只是针对火烧眉毛的当下而言。撤出郧阳去哪里?闯王那里又怎么交待?赵当世从未想过,也想不出。河南、江淮官军围如樊笼,一层又一层的包围圈赵营根本无法突破。再南下湖广,楚抚王梦尹此间早已在大江两岸集结部署了重兵,严加防卫。要想再次跨江,很不现实。单独入陕,则更无可能。思来想去,这一策只能说是望梅止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困境。 “下、中二策说了,那么上策呢?”能名列最上,想来这最后一策定然有独到之处。赵当世急不可耐,撇下先前二策不顾,径直追问。 然而覃奇功却有点难色,踌躇道:“此计名为上策,仅仅是对于收益而言。比起中策,都使或许很难接受。” 赵当世坦然道:“我营实则已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纵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过。你只管说,具体是否执行,大伙儿再议不晚。” 帐中不止赵、覃二人。关乎到赵营生死存亡的问题,赵当世还是希望群策群力。所以同在一起的还有侯大贵与徐珲,周文赫也侍立在旁。这时候,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覃奇功。 覃奇功听了这话,点头答应,和着严峻的表情,随之道出了思虑已久的上策。 他说了一席话,颇有方寸,桌案旁侯、林二人甚至周文赫都各自沉思揣度起来。赵当世离开桌案,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不住道:“太险,太险!” 老实说,赵营发展到今日这种规模,赵当世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久赌必输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小本买卖他可以毫不犹豫一锤定音,但要说把现在的赵营作为筹码再次推上赌桌,实在是举棋不定。 上策的凶险,覃奇功亦是心知肚明,所以他说完后就沉声不语,等待着赵当世最后拍板。其余侯、徐等同样知晓此事的重要性,故此,在赵当世没有表态之前,他们也不会出声。 中军大帐中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赵当世背着手,从大椅边走到帐幕边,又从那里走回来,来回一连八次。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面有喜色,时而又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反复揣度掂量,脑海里的思绪就如同午夜刮起的狂风暴雨与呼啸的海浪不断撞击,激荡狂乱。 终于,他忧色一消,恢复常态,神色之自然,几乎让人瞧不出他刚刚还备受煎熬的痛苦。但诸将与他相熟,自是适应这种情况。因为他们知道,每次赵当世变成这样,那定是他的胸中已有了主见。 “我已想好,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听听各位的看法。”赵当世朗声道,顾盼众人,“赞成下策的举左拳;赞成中策的举左掌;赞成上策的举右拳;认为应当再行计议的举右掌。” 刚说完,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乃至周文赫在第一时间不约而同举起了右手。 赵当世看着他们,不禁莞尔,他也慢慢将右手举起,然后与诸人一样,捏掌成拳。 右拳,行上策。 三日后,赵营前营,后司。 刘维明已经连续失眠三个晚上了,自从黄龙来过后,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而白蛟龙的承诺,更是给他的亢奋添上一把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个人,他还有些惧意,可有白蛟龙共同起事,两司合计千余人,他自忖就算赵当世察觉发难,他二人也有把握突围而去。 就在昨日,扫地王的使者暗度而来,他接到指令,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扫地王要求他在明日作为内应,响应从外席卷而来的大军;喜的是,扫地王承诺,只要踹了赵营,他就能成为扫地王帐下看座大将。 所谓看座大将,顾名思义,就是在军议时有坐着的资格。此等荣耀,非嫡系、亲信大将不能得,以此允诺,扫地王算是给足了刘维明面子。 扫地王部众将近十万,就能成一个小渠帅,手底下的人马也比现在多上数倍不止,更何况看座大将?在听到这一条时,刘维明甚至直接就在使者面前激动地颤抖起了身子。 激动归激动,赵当世的手段他见识过,对于这个人,他很忌惮,认为单凭自己难以对付,因此在送走扫地王的使者后,就一刻不停将白蛟龙找了过来。 白蛟龙也非常欢喜,欢喜过后,还开始埋怨刘维明不讲义气,不让自己也瞻仰瞻仰扫地王的“天使”。刘维明见他如此,拍着胸脯保证,将来到了扫地王面前叙功,绝对不让好兄弟受了冷落,白蛟龙这才转嗔为喜。 两人合谋,刘维明深感赵当世防备森严,不知该如何下手。白蛟龙却提出一个主意,道:“兄弟久在后司消息不灵。我这几日在中军执勤,却嗅到些风声。” “什么风声?” “这个嘛……”白蛟龙却不直说,拿眼奇怪地瞟了瞟刘维明 刘维明起先不解,但很快了然,叹口气道:“都这时候了,兄弟还不信我?我俩兄弟之情重于泰山,我姓刘的有好处,怎么会委屈了兄弟你?你将消息说出,我俩联手擒了赵当世那小子,扫地王面前,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当兄弟的不会龌龊到居功为己有。” 白蛟龙听了这话,才释容笑道:“嘿嘿,兄弟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接着将身靠近过去,小声道,“上午得到的消息,明日清晨,有个叫韩衮的将来这里,赵当世会亲自出营迎接。” 韩衮这个名字刘维明没听过,之前韩衮来赵营他也没见着面,韩衮受伤的情况就更不知道了,疑道:“这姓韩的什么来头,能让赵当世都亲自出迎?” 白蛟龙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闯营里的一个骑将。听说赵当世在闯营被整齐王怼了一顿,在闯王面前十分难堪,闯王这该是派人来安抚。” 刘维明咧嘴笑道:“赵当世铁齿铜牙,不想也有吃瘪的时候,哈哈,有趣,有趣。” 白蛟龙陪着他嘲笑了赵当世几声,后道:“这是个好机会,赵当世出营迎接,身边人马不会很多,顶尖了不过周文赫那几个老兵皮,咱们提前准备好,抓住时机杀他个措手不及,大事可定。” 他说完,直勾勾看着刘维明。刘维明寻思半晌,一拍手掌:“此事可行。扫地王曾言其前部就在赵营不远处潜伏,要我起事前派人通知,即刻就来援助。纵然我等抓不住赵当世,也可扰乱其军,策应援兵。且有扫地王庇护,也不必担心没有退路。” 白蛟龙冷笑道:“兄弟好生胆小,扫地王是什么人?他大兵一来,赵营还不是顷刻间就被踏成齑粉?扫地王他这是刻意给咱们个表现的机会,让咱们有了功勋,归附后不至于被人轻视。赵当世明日合死,我俩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懂吗?” 刘维明受他一阵责问,连声诺诺,脸上却是喜悦无比,直道:“亏得老哥点拨,这般我就放心了,我就放心了……” 白蛟龙继续道:“所以说,咱们这次起事,十拿九稳。唯一有个难处就是要拿住赵当世。只要能拿住赵当世,自是大功一件,你我兄弟往后再扫地王帐下,也能挺起腰板做人。” 利令智昏,刘维明一面对扫地王的实力很有信心,一面对于白蛟龙这个患难与共多年的弟兄极为信任。他再将事情想了一遍,感觉完全是滴水不漏,这才浮现出安心的笑意,举起酒盅道:“兄弟,为咱们弃暗投明,再图锦绣前程干了这一盅!” 白蛟龙与他对饮一盅,随即告辞,道:“明日就要行动,今夜务必做好万全准备,切不可自以为高枕无忧,乐极生悲。待真个擒了赵当世,在扫地王前占了一席之地,你我兄弟再痛饮一番不迟。” 刘维明听他言语谆谆,肃然道:“老哥所言甚是,是小弟不晓事。” 白蛟龙朝他点个头,再约了明日行动的一些事宜后半刻不多留,掀幕而出,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6红袍(二) 军旗猎猎,今晨风大。 周文赫咳了口痰,狠狠吐在地上,迎面走来个军将,是个相识的,前营一个叫白旺的百总。 白旺身量不高,体格也不健硕,但为人勤恳谦和,待人友善,周文赫虽说与其交情泛泛,但也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周百总,都使起了吗?闯营那边刚来了几个报信的,正主儿距此间不过十里了。” 周文赫一张嘴,一股风刮来,卷起鬓角几缕发丝带到他口中。他“呸呸”几下,骂了句娘,方道:“都使昨夜没睡,现在正在小憩,不过甲束在身,到时候抹把脸就是了。” 白旺微微颌首,抵近了周文赫两步,小声道:“待都使醒来,请代为传报,就说姓刘的尽在掌握,不会有岔子。” 周文赫一愣,而后应了声。白旺又对他笑了笑,匆匆离去。 当日布下的计策,除了赵当世,只有覃奇功、侯大贵、徐珲以及周文赫知道。作为赵营头号肱骨,侯大贵也被安排了任务。侯大贵为人倨傲,能将如此重要的事交出手,想来受托之人必然也深受他的的信赖。而这个白旺此前从不显山露水,可谓籍籍无名,光看体态性格,也不是那种骁悍之徒,怎么就得到了以挑剔严苛著称的侯大贵的重用? 周文赫望着白旺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帐内赵当世的传唤声响起,他便抛下疑惑,入帐候命。 闯营的使者络绎不绝,一连来了五拨,待白旺打发了第五拨人,盔明甲亮,意气风发的赵当世穿过晨雾,跨马出现在他面前,身后周文赫等二十余名夜不收也是各据健马,昂首跟随。 白旺抬头仰视英姿勃发的赵当世等,暗暗赞叹,带着仰慕的心情恭敬道:“属下见过都使。”说完就垂首看脚,竟是再也瞧也不敢瞧上赵当世一眼。 赵当世笑呵呵的:“都是老弟兄的,还这么拘谨做什么?又不是凤子。” 杨招凤年纪小,且生性腼腆,纵然几次作战都立下功勋,逐渐得到了营中众将的认可,可有时候还是会在人前不自觉的羞红脸。因为关系亲密,没有什么顾忌,故而平素里大伙儿都爱拿这个事作为典型,互相挤兑挪揄,开开玩笑。 白旺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实际上,今年他已经三十出头了,因为皮肤黝黑,脸上多皱纹,就说是四五十岁也有人信。一般到了这个年纪,又是八队跟出来的老弟兄,稍微能混点,处境都不会太差。可他因为少时家境极为贫寒,天生内向,自卑心很重,不太会表现自己。若非在施州卫最后几仗中豁出命来,砍了几个官军将官的脑袋,他现在连百总也当不上。 赵当世不过打趣说个两句,活络活络气氛,在白旺听来,则有如圣旨。他闻言立刻挺起身板,十分认真道:“是,属下明白!” 周文赫等见状,都私下窃笑,赵当世笑着打量了白旺一会儿,道:“交予你的任务,可能完成?” 白旺异常严肃,洪声答应:“属下誓死完成,如有半点差池,自提头来见!” 赵当世道了声“好”,也不再多言,与周文赫等打马自去。 等他们驰远,白旺立刻传令上下:“严加把控营门,无我命令,不可放一人出营!” 众兵齐声应命,一时间,赵营北大营辕门刀枪森森,里外戒备。 这且不提,那边出营后,赵当世一马当先,周文赫催马从后跟上,透过风声问道:“都使,把北营大门交给那个木头,恐有不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目视前方,只说一句:“侯千总定下的人,我信。” 二十余骑奔出数里,来到一处废弃的土地庙,这里,就是赵当世定下等候闯营人马的暂驻地。闻报,闯营的人距离此间不过五六里路,须臾可至。 周文赫取过水袋,递给赵当世,赵当世喝了一口,以手加额,看了看天,似是自言自语:“他们也该到了吧。”此言一出,周文赫等皆浑身一战,下意识的都将腰刀拔了出来。这些夜不收作为赵当世的护卫亲兵对于他口中的“他们”,皆心知肚明——一个刘维明,一个白蛟龙。 正如赵当世所猜测的那样,此间刘维明与白蛟龙正全力赶路。 昨日黄昏,刘维明又接待了一个使者。比起之前扫地王的人,这个使者的来头更大,自称是闯王身边的体己人。他的到来,给对于前路还有些彷徨的刘维明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彻底坚定了反赵的信念——连闯王都暗地里支持自己,想来姓赵的命数已尽,不灭亡天理难容。 那使者离开后,白蛟龙也派人传来最新消息,言说今日赵当世将出营亲自迎接闯营来的贵客。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刘维明无比确信自己放弃赵营的正确性。同时他认为自己或许成了闯王、扫地王等巨头之间博弈的棋子。然而,就算是成了棋子又怎么样?能给这些人看中摆布,他甚至感到十分荣幸,心想地位低下如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站到风口浪尖,参与顶层的争斗。跟在这些大人物屁股后边,就算捡一口残渣吃吃,想必也是撑肠拄腹了。 他昨晚也没睡,一大早仍是精神抖擞。赵当世没动,他也不敢动,在营帐内坐卧不安,口干舌燥。临阵的恐慌与憧憬的兴奋不断交替袭上他心头,胸腔内的那颗心,一直猛烈激荡,几乎要冲破出来。 焦虑许久,终于,心腹来报,赵当世与夜不收出营而去,他一把将脸从捂着的手掌中抬起,声音都有些震颤:“好,好,咱们走。” 营外早已预备好了一支近百人的兵马,这些人都是他这几天精心挑选出的棒贼出身的兵士。只有这些老部下,刘维明才有信心在最危急时也能指挥得动。他带着人,急急出动,在半路与白蛟龙相逢,两下合兵二百余,径投东大辕门。 今日负责把守大营几处辕门的是侯大贵。没有军令,刘维明本来担心行动受阻,但白蛟龙很早就胸有成竹向他保证,已借着与何可畏的关系搞到了一张饬令,可以借着军事任务的名义出营。 白蛟龙与何可畏早有联系,只不过中途给赵当世敲打过一次,大为收敛。但藕断丝连也在情理之中,刘维明对此没有怀疑。到了东大辕门,侯大贵居然亲自守在那里。换了别人刘维明不会担心,但面对侯大贵,他没来由的心虚,登时大为恐慌,好在白蛟龙沉稳,不露形迹,将饬令交上。 侯大贵本不愿意开门,只说要派人去找赵当世确认。白蛟龙软磨硬泡,一边说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一边好言哀求,软话说了个遍,如此一番,侯大贵才勉强答应放行,可言语中透露出日后索要补偿的意思。 刘维明哪顾得上往后,一听有机会,赶紧应了,又怕侯大贵反悔,辕门还没完全打开,就带人鱼贯而出,白蛟龙紧紧跟上来,颇为怨愤道:“这姓侯的贪得无厌,好生可恶。” “罢了,且容他嚣张这一时,待咱们砍了赵当世,端了赵营,必将这婢养的杂种剮碎了喂狗。”刘维明亦是不忿,不过想到自己大功快成,很快转为得意。愤恨之情也随着消弭无踪。 按照先前得到的消息,赵当世将会在营寨北面的一处土地庙歇脚。刘维明与白蛟龙带着人马,全速向那里赶去。同时,他不忘扫地王的嘱咐,抽出几个精干,按着约定,即刻去向扫地王那边早便候着的兵马报信。 兵行数里,遥望见远处逐渐清晰的土地庙,刘维明激动地咽了咽口水,拔刀高呼:“弟兄们,贼人就在前方,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按常理,快要接敌,都要转换作战序列,可一来太过激奋,二来轻视赵当世身边人数,三来在川中混斗惯了,刘维明依照往日的习惯,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军令才下,手下近百名兵士不及歇息,就立刻加速狂奔起来,转眼间,刘维明身边就只剩下了十余个亲兵。他瞥见白蛟龙按兵不动,问道:“兄弟有啥好迟疑的?” 白蛟龙摆摆手道:“赶路太久,部下兵士疲惫。刘兄先上,我在后掠阵。” 刘维明暗自嘀咕:“就你事多,那些兵士又不是你老婆,要那么怜惜做甚。”虽这样想,对于拿下赵当世还是信心满满,更想白蛟龙不上也好,如此一来,这首功就没人来分羹了。 那百名兵士奔出百余米,到了土地庙,并不见一人,全都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刘维明看他们举止,好生怀疑,正想亲自去看看,岂料才迈一步,右侧林中马嘶人啸,余光掠过,一道黑墙如飓风般飞横过来。 “捉拿反贼刘维明!” 惊魂未定,后方一声大喝暴起,刘维明一呆,而后听出是白蛟龙的声音。还不及反应,一匹马从面前飞跃,擦到他身子,他整个人瞬时间就直直摔倒了一边,在泥灰里一连滚了七八个跟头。 “龟儿子……”刘维明灰头土脸,勉力支撑起身子,骂人的话没出口,先喷了两口血沫,摇摇晃晃的堪堪站起来。立足未稳,腿窝就被人重重一踹,一下子又跪倒了下去。还想回首一窥究竟,冷不丁一把刀架上脖子,后头白蛟龙声音再起:“别动!” 刘维明听出他话中杀意,不敢动弹,抬首向前,只见一拨二十余人的马军此时已经隔在了自己与兵士之间,再看那名鲜衣怒马、甲胄齐备的青年骑士,可不就是赵当世? 一瞬间,刘维明的心如坠冰窟,他不傻,已经明白自己是给白蛟龙骗了。这个患难兄弟,这一次不再选择与自己并肩合作,而是选择走另一条路。 那土地庙附近的百名兵士固然听命于刘维明,但他们之前并不知道这次的“敌寇”竟然就是赵当世,等赵当世出现,内中几个军官也看清了刘维明的企图,再见局势已完全重掌于赵当世,当下全都抛下刀枪,跪伏于地,大声请罪。 赵当世一拉辔头,坐下骏马高嘶着抬起一对前蹄,人马一体,在阳光的照耀下说不尽的威武雄壮,他举鞭高声道:“都起来吧,刘维明一人之恶,不及尔等!” 那百名兵士闻言,这才欢欣起身,舞蹈谢恩。 赵当世合兵一处,走马来到刘维明跟前,也不下来,睥睨问道:“我赵营哪里亏待了你?居然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刘维明黯然无语,周文赫怒咆:“狗贼,都使问你话!” 白蛟龙叫人看住了刘维明,自己走到赵当世马前,单膝跪下道:“逆贼刘维明已拿下,恭候都使发落。”问话归问话,白蛟龙这里流程还是要走的,同时也有意突出自己,撇清与刘维明的关系。 赵当世点头道:“先不急,暂且把他押回营中。” 刚说完,西面忽然烟尘蔽日,白蛟龙经验丰富,但看灰尘飞腾高度,就判断出来军不下三千,大惊失语:“都使,这是,这是……” 赵当世不发一语,脸色严峻异常,一挥手,周文赫立刻传令此间所有兵马准备作战。 白蛟龙等正自愕然,刘维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赵当世,你得意的太早了,扫地王的前锋已经杀来,且看今日你我是谁先死!” 本以为此次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孰料扫地王之军如此得力,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刘维明绝望的心绪这下又重现一丝曙光。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7红袍(三) 日头初上,尚在酣睡的郝摇旗在梦乡中被人给摇醒了。 “贼怂的东西!”郝摇旗煞是不爽,从床榻上鱼跃而起,攥紧了双拳,要寻搅自己清梦之人的晦气。 瞪眼看去,郭虎头的脸却出现在他面前。 “老郭,你干啥?”见是郭虎头,郝摇旗抬到一半的拳头又放了下去,“时辰还早,就要出操也不是现在。” 郭虎头颇为焦急道:“都使或许有难。” “什么?”郝摇旗惊呼一声,但看郭虎头甲束在身,不似玩笑,“你说清了。” 郭虎头按剑而言:“一个时辰前我司里有兵士来报,见着都使只带了周文赫他们出营向北去了。现在望楼那边又有消息传来,说北面烟尘大起,恐有大股军马往这边过来,都使尚未归营,我怕有什么岔子。” 郝摇旗纳闷道:“天都没亮,都使出营干啥?” 郭虎头直摇头:“我也不知,开始听说了以为是都使外出侦探。你也晓得都使的癖好,喜欢孤身犯险。可寻开心也不是这么个寻法,但看那烟尘形势,不像是有序行军带起来的,反而翻腾甚嚣,很像是急行军。其众距离我营不过数里,如此行为,只怕敌意大于好意。” 覃奇功提出的上策太过凶险,赵当世为了保险起见,军将中除了侯大贵与徐珲没有知会任何人,连郭虎头、郝摇旗这个级别的也是当下才得知晓。 “那还等什么,走吧。”郝摇旗衣甲也不穿,光着膀子就拉着郭虎头向外走去。 “且慢。”郭虎头脚下突然一顿,对着满脸狐疑的郝摇旗道,“我方才试图出营,岂料却给北大辕门的人给挡了回来。” 郝摇旗凝眉而言道:“算起来,今日守备各处营门的该轮到老侯了。怎么,他不让你出去?” 郭、郝二人都是徐珲的手下,和侯大贵不搭界。 “我没见到老侯,在北大辕门的是那个叫白旺的破落户。” “白旺?”郝摇旗刮了刮鼻子,“这厮貌似是八队出身,不过一个百总,老实巴交的,还敢拦你?” 郭虎头讪讪道:“是百总不错,可我瞅他那架势,怕是徐千总来了说话都不顶用。” 郝摇旗哂笑数声,道:“老郭你好端端一条大汉,怎么越过越窝囊了?论军职,论武勇,那厮哪点比得上你?你怎么就被他堵了回来?你不会是怕了老侯吧?” 郭虎头脸一红,愠怒道:“你厉害你去试试,要是能出去,老子营里那几坛酒,都由你拿去。” 赵当世虽然明令禁止军将擅自饮酒,可这口腹之欲怎可能说除就除。尤其是对于侯大贵、郭虎头、郝摇旗这类人,没有酒,命都要丢了半条。所以或多或少,每战缴获,都会私藏些在自己营帐里,偶尔偷偷拿出来小酌。赵当世后来也知道了他们的猫腻,不过只要不是饮酒过甚,误了军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郝摇旗却依然老大不信,嗤笑一声,昂首挺胸大跨步出了帐门。 帐外大风横吹,郝摇旗身体健硕,没穿衣服也不觉寒冷,和郭虎头一溜小跑到了北大辕门,还没到,就听见那里人声鼎沸。 郭虎头手下几个百总正拥在门口,唾沫横飞,郝摇旗拨开人群一看,里头围着一个身子瘦削的白旺。那几个百总瞧见了郭、郝二人,更添神气,快脚过来道:“见过二位把总,这姓白的好生可恶,咱几个说到现在,还是连个缝也不让开。” 白旺双唇紧抿,脸色煞白,这时也慢吞吞走上来拱手行礼:“见过把总。” 郝摇旗哼了一声道:“啊呦,原来白百总还知道俺们两个。我还道这营里除了都使,就数百总你最大了呢。” 白旺听出他意有所指,腆着个脸不作声。郭虎头说道:“白百总,都使出营未归,那里形势不明,我几个出去瞅瞅又怎么了?都使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这责任谁担?” “不成。都使走时吩咐,没有准许,任何人不准踏出营门一步。”谈到公事,白旺忽地变了个人也似,重新抬头,满脸坚毅。 “事急从权,我几个没有其他意思,都是为都使效力,都使出了差池,受害的乃是我赵营全军,切莫因小失大。”郭虎头耐心劝说。 白旺连连摇头:“不行,要带百人以上人马出营,都需要都使的条'子。没有条'子,就不能出去。” 郝摇旗一把推开郭虎头,气势汹汹地欺到白旺身前,仗着身长体壮,居高临下逼视他:“你小子可真谍活,我问你,照你所说,倘若敌军打到了营外,咱们也个个当个缩头乌龟,白白挨他们的打?” 白旺一本正经道:“都使说过,要是这样,需得千总及以上军职者批准,方可酌情出击。” “千总?”郝摇旗呆了呆,转视郭虎头。 郭虎头撇撇嘴道:“徐千总这两天腹部绞痛,根本下不得床,无法视事。” 徐珲自打在剑州为炮身击中腹部后,遗下了痼疾,十天半个月腹痛就要发作一次,营中大夫看了多次也找不出症结所在。这病没法根治,徐珲也无可奈何,只能暗中祈愿伤痛不要在关键时刻发作起来。好在这段时间以来,每逢战事,都安然无恙,不过这几天呆在营中,疼痛再度袭来,令他几乎无法下床。 “听到没,徐千总有恙在身,开不了条'子,这么算下来,论职务,就数我和郭把总了。我二人要出去,你有什么理由阻拦?” 白旺坚持道:“不能这么算,二位把总职位再高,属下眼里也只有都使、千总。”说着,指示手下守门兵士加强了对辕门的看守。 “个狗怂的东西,还挺轴。”郝摇旗接连碰了两次壁,脸上好些挂不住,斜眼瞄见郭虎头,只觉他似有讥笑之意,勃然怒起,一掌搭在了白旺肩头,“你当真不放行?” 白旺眼里全无惧色,冷冷撇下两个字:“不放。” “那我若强闯,你敢拦吗?” “把总敢闯,属下就敢拦。”白旺与他对视,毫不相让,“不过属下得提醒把总一句,冲出去容易,再进来可就难了。” 赵营军令如山,郝摇旗哪听不出他话里蕴含的威胁之意。可他驰骋半生,做事一向随心而为,也只在赵当世面前,才收敛几分。想这白旺算个什么玩意儿,竟然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自己。他只觉自己受到了挑战,更受到了轻视,顿时怒不可遏,喝道:“直娘贼,那就试试!” 言毕,不顾郭虎头的呼声,就在众目睽睽下,一拳砸在了白旺的脸上。赵营北大辕门内外,瞬间乱成一团。 同样混乱的,还有营北数里外的土地庙。 百步外的平地上,黑压压遍布着无数人马,他们的步伐从快转慢,就像蠕动的毛虫一般,前后的密度由疏变密。而后,又开始加速,分开两翼,向赵营兵马抄掠过去。 从两翼快速穿插过来的都是马军,左右大致各有数百,当中的步军则缓缓迫近。白蛟龙嘴角哆嗦,道:“对面怕有个三千余人。” 赵当世驻马不语,周文赫等则大声呼叱,因为训练不断,赵营兵马在仓促间,也很快结了一个小阵,但看得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魂不定。 “敌众我寡,不可力战,属下带人断后,请都使带马军先走。”白蛟龙涩声道。他大概也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原以为擒了刘维明,可保自己一命,孰料到头来,还是得死在这里。话这么说,他却没有悔意。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如果一味首鼠两端,瞻前顾后,不要说别人,就自己也看自己不起。既然选择了赵当世,那这条性命,早便不是自己的了。 赵当世苦笑道:“对方马速甚急,两翼间距极广,就凭这两百人,怎么挡得住,我要走,也走不成。” 白蛟龙惶恐无言,不意间目光掠过刘维明,见他满脸得色,怒从心起,举刀大吼:“就死也先剁了你这无耻贼子!” 刘维明将头一昂,硬顶回去:“我爹是盗马贼,我就是贼子,怎样?” 白蛟龙一时语塞,但见赵当世对他摆摆手,便将刀放下,这时候,一骑从对面左翼马军中突出,马上之人体型偏胖,看模样就是张胖子。 “赵当世,寡众悬殊,还不下马就缚。”张胖子一派自傲,兜着马不断在数十步外来回驰骋。 赵当世回头招呼周文赫:“这厮小人得志,竟敢单骑出阵寻衅,为我射之。” 周文赫擅射,鞍鞯边上就悬着一把硬弓。他肃然应命,立刻下马取弓,搭箭勾弦。张胖子眼尖,注意到周文赫举动,心下一凛,拨马就走,周文赫哪容他走脱,松开拇指,弦上利箭霎时间流星赶月般激射出去。 赵当世举鞭而望,张胖子拍马走了几步,突然就摇摇晃晃栽下了马,不知死活。那马受惊而奔,张胖子的左脚却还勾在马镫上,就这样一连被拖行了七八步,脸上都是血肉模糊。 敌军中赶忙分出几人,将张胖子抢回阵中,赵当世哈哈朗笑,遥指那边道:“宵小之辈,丑态毕露。” 大敌当前,命在须臾,白蛟龙实在想不通赵当世怎么还有闲暇谈笑,他的双手、后背此刻都已湿汗淋漓,要非一股子倔强的意志支撑,恐连站都站不稳。 扫地王的前锋部众显然非等寻常,马军从左右向后包抄,很快就将赵营兵马合围了起来,白蛟龙汗如雨下,咬唇出血,下定了战死之心,想要去向赵当世请命陷阵,不远处遽然间竟又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不只他,扫地王那边亦是惊诧,愕然中,连布阵也中断了。眼到处,百余骑奔驰而来,夹杂众骑间,一杆红色大纛迎风招展,上头赫然绣着一个黑字——闯。 见纛如见闯王本人,扫地王的部众追随闯营日久,对这杆大纛以及上面的“闯”字是再熟悉不过。一时间,人人相互顾视,手足无措。整个扫地王的前锋数千人,在这一刻,就像卡了壳般,不复运转,全都迟滞在原地。 来人就是闯王。 白蛟龙很明显听到了赵当世长吁了一口气,他瞪着惊异的双眼,看着众军慢慢分开。一切好像都凝固了,没有人再大声叫嚣、敲击兵器,也没有人再挪动一步、催动马匹,偌大的地面上,人人噤如寒蝉,只闻呼呼而过的风声以及战马的响鼻声不时入耳。 高迎祥白甲白袍,乘着马,稳稳地步入阵中,数千人的目光此时全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他手下也不过百人,放在众军间完全不占优势,然而他的神情却如一潭清泉,不见半分涟漪,直似将这数千人全当泥塑木雕一般,威严之态,跃然而出。 赵当世拍马迎上,就在同一时间,扫地王军中也有两骑驰至。赵当世就在马上见礼:“见过闯王……见过整齐王、九兄。” 刘维明跪在地上,双目浑圆,哪里料得到事情再起变数。这就是闯王?闯王怎么来了?他来了,怎么扫地王就罢手了?赵当世看上去像是知道闯王要来? 一系列的疑惑在这瞬间齐齐涌上心头,搅得他脑中乱如浆糊,完全理不出脉络。他目不转睛盯着在阵势中央碰头的四人,只见整齐王与九条龙颇为慌张,像在极力辩解什么,而高迎祥则满是怒意,赵当世夹在里面,却是一脸泰然。 四人谈了一会儿,林边又马蹄声大作,这次来的,众亦千数,清一色的马军。 一骑狂奔到前面,摘下兜鍪,汗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涔涔而淌。高迎祥疑道:“你怎么来了?” 赵当世也道:“刘兄。” 那骑就是刘哲,期期艾艾道:“我,我忽闻闯王出营,担、担心闯王人马带得少了遭遇不测,特来护卫。”说话间,眼睛不防与赵当世相交,对方那寒冷如冰的眼神不由让他自觉愧疚。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8红袍(四) 整齐王等再横,也不敢就在闯王面前动手,更何况刘哲的千余马军在后,他与九条龙对视一眼,均知今日事免不了功亏一篑。可他们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闯王怎么就到了这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整齐王方寸已乱,又在高迎祥的连续诘问下甚感狼狈,不欲继续待下去缠夹不清,寻个机会,就与九条龙带着兵马匆忙离去。走前,九条龙不甘地怒视赵当世,赵当世则报以一个微笑。 高迎祥瞧见地上蓬头垢面的刘维明,询问:“这是……” 赵当世回道:“此人叛我,已被拿下。” 高迎祥面若寒霜,对刘维明正眼也不瞧上一瞧,随口道:“不忠的东西,砍了就是。” 刘维明原先抱有的一丝幻想随着高迎祥的到来完全分崩离析。失去了希望,恐惧感很快袭遍全身。他不对赵当世,而对高迎祥哀声道:“闯王,小人冤枉,小人冤枉。”而后见高迎祥压根不看他,指着赵当世,狠狠叫道,“赵当世,他,他蓄谋刺杀闯王,被我察觉。请闯王辨清黑白,为我作主!” 高迎祥不说话,鄙夷之情弥漫在神情间。刘哲跳下马,揪过刘维明的头发,“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斥道:“腌臜玩意儿,还敢胡言乱语。如何辨清黑白,还用得着你教?” 这两下手劲很大,刘维明没防备,差点被扇倒,右颊很快高高肿了起来。白蛟龙见他还想叫骂,便拿刀柄在他脑后一敲,刘维明眼前一黑,扑地晕厥,几名兵士顺势上来将其五花大绑,拖到边上。 赵当世这时说道:“今日要非闯王恰好而到,想来小人的性命已经交待了。” 高迎祥笑了笑,没说什么。刘哲凑近道:“闯王,你怎不知会一声就出来了?倒让属下好生心惊肉跳。” “哼,笑话,我带出百人足以驰骋数省,你这份心往后可以省省。”高迎祥与刘哲情谊非比寻常,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客气讲究。 刘哲唯唯诺诺,高迎祥又对赵当世道:“你和扫地王、整齐王的纠葛,我知晓。他们不是心胸开阔的人,难保不会再来衅事。”说到这里,停了停,声音一坚,“不过你既然已是我闯营麾下,我怎会坐看他人欺侮到自家兄弟头上?你放心,明日我就着人指派扫地王任务,让他到别处去。” 赵当世喜道:“多谢闯王庇护!” 刘哲心事落空,有些惆怅。高迎祥则道:“不过个小风波,没甚大不了的。赵掌盘,你不是说,营中已备下佳酿,咱们走吧。”说着,招呼一句,“老刘,你也来,咱们俩许久不曾划拳了,且看你我是否技艺不减当年。” “是,是。”刘哲应了两声,有些心不在焉。高迎祥打马而出,他也只得怏怏跟在后面。 众人到了赵营北大辕门,没有人上来迎接,有的只是一片狼藉。 赵当世眉头一皱,拍马先至,对着纷乱不堪的人群呼叱了数声,军将们见到他,一股脑团簇过来,走在最前头的,乃是侯大贵与郝摇旗。 郝摇旗识得高迎祥与刘哲,一下呆住,高迎祥笑道:“这不是老郝吗?怎么,知道老兄弟要来,高兴的衣服也顾不上了?” 他衣不蔽体,本没感觉,这下给高迎祥一打趣,在众多大掌盘前才自觉有点窘迫。 侯大贵不胜愤慨,大声道:“都使,郝疯子又发疯了。”边说,边将身后一人推到马前。 赵当世定睛一看,那人正是白旺,然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受到了殴打,奇道:“这是谁干的?郝把总?” 侯大贵气呼呼地瞪圆双眼,愤怒不已:“不是他还是谁,在这营中,要论蔑视军法,还有谁比得上郝把总?” 刚说完,郭虎头从侧里闪出来,拱手道:“都使明鉴,我与郝把总见营北有异常,唯恐都使有难,就想率军出营救援,但情急下一时鲁莽,与白百总起了误会,这才,这才……” 侯大贵厉声打断他:“放屁,什么误会能把人打成这样?你两个不过仗势欺人罢了。都使定下军令,没有命令无人可出营寨一步,白旺奉命而为,尽心尽责,却给你俩害成这般,往后我赵营军纪往哪里放,都使的脸往哪里搁?” 郭虎头自知理亏,又知这侯大贵护短是出了名的,徐珲不在场,没了靠山,亦不敢相争,唯唯而已。 赵当世好生尴尬,自己本想在闯王面前展示雄壮的军容,谁知事实背道而驰,这第一面就暴露出了自家内部的纠纷。然则会产生这样的事,一来自己事先安排不到位也是重要原因,二来郝摇旗是闯王那里来的人,在闯王面前不好处理。久经风浪的他这下竟然有些窘迫。 高迎祥似乎通晓他的心态,低声道:“郝摇旗虽与我有旧,到底现在是赵营的人,我等是客,赵掌盘行为处事不必顾忌。” 赵当世得此话,心安不少,于是对着众人径言道:“侯千总说的不错,无令禁出这是我定发下的军令,白百总恪尽职守,当记大功……”说到此处,侯大贵早洪声道:“谢都使!”言罢,扯了扯木讷在原地的白旺,白旺紧跟着也躬身道谢。 郝摇旗不服道:“可事起突然,我等以都使安危为系,委实想不了那么多。”郭虎头连声附和。 赵当世叹口气道:“这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纵然白百总不放行,你也不必大打出手。我且问你,要是前番拦在辕门口的是侯千总,你敢动粗吗?” “这……”郝摇旗默然无语。 “这便是了。对上侯千总或徐千总,你就不会动手,可换了白百总或是其他百户乃至队长之类的,你便不会迟疑了。你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嘿嘿,没想到白百总也是个硬茬,却把你给阻了。” 郝摇旗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想来想去,这动粗之举无论如何都是落了下乘,就亦不再强辩,闷声道:“打人不该,是属下莽撞了。” 赵当世摇头道:“道歉的话你留着给白百总。今日事,错不在白百总不放你,也不在你与郭把总想要出营救援,而在你出手殴斗,更在我身为主帅,头前没将事情捊明白,协调好各方。由此,你我皆有过,白百总有功无过。” 这般一分析,细数功过,在场众人听得真切,都心悦诚服,郝摇旗不是记仇的人,端的起放得下,当时就走到白旺身前,诚心赔礼道:“白兄弟,是我错了,你打我几拳消消气。” 众人见状,均不禁莞尔相顾,白旺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适才属下言语中也多有冒犯,只要郝把总不记在心上,就安心了。” 赵当世却道:“我赵营赏罚分明,郝把总就是错了,怎能轻易饶去?依我看,本要打他二十大棍方罢。”二十大棍,如若着实打,可要人命,强健似郝摇旗,即便不死,最少也得卧床休养几个月。赵当世言出必践,话放出来,包括郭虎头在内的一些与郝摇旗亲近的人心中都是大紧。 “然则……”赵当世话锋一转,“今日闯王来我营中做客,正是皆大欢喜之时,再行严罚,恐冲了喜气,且郝把总曾在闯营干过,打人的理由也尚有可原之处,罢了,就按下体惩,罚你三月薪俸并三月不许饮酒,如何?” 郝摇旗再贪酒,这点利弊还是权衡得出来的,立马答道:“谨遵都使之命,谢都使宽宥!”说完,加上一句,“往后我若再逞武力贸然行凶,请将这二十军棍着实招呼过来!” 赵当世笑笑道:“痛快。”转对白旺,跳下马,顺手扯下身后披着的红色战袍,“白百总能忠于职守至此,不奖赏怎能服众。只是忙碌间想不好相得益彰的奖赏,这件红袍是我多年伴身之物,先以此相赠,明我意志,之后还容我思虑后再行另赏。” 白旺接过红袍,托着陈旧袍子的双手不住抖动,很是激动,想说句感谢的话都是不能。侯大贵闻言见状,面色稍霁。 只言片语,就将一场祸乱妥善处理完备,高迎祥与刘哲对望一眼,各自微微点头。周文赫也看在眼里,经此,他始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旺能得到侯大贵的赏识。人不可貌相,就凭这不畏权贵的胆气以及一丝不苟对军令执行的服从力,这白旺当真不同凡响。 堵在辕门的兵士很快被疏散,赵当世正想请高迎祥他们入营,一骑自后猝然而至,附耳与高、刘说了几句,高迎祥脸色立时大变。刘哲拉住缰绳,勒马道:“赵兄,北面出了点乱子,涉及颇广,闯王要回去处置,今日的酒,只能下次再吃了。” 高迎祥亦道:“情况紧急,还望赵掌盘多多担待。” 赵当世忙道:“怎敢,公事为先,应当的。”末了又道,“若有小人帮得上忙的,闯王只管吩咐。” 高迎祥爽朗一笑:“你有这份心便够,北面的事我自能拿捏。”言讫,大手一招,刘哲朝赵当世拱拱手,继而吆喝一声,闯营上前马军立刻头尾倒转,奔驰而去,一时间营外飞尘弥漫。待飞尘散去,再去看时,高迎祥他们早已杳无踪迹。 侯大贵久历军事,眼界也高,可闯军这千骑动作之迅捷还是使他咋舌,他喃喃自语:“只此一军便已精锐如此,闯营之强,原来真非浪得虚名。”俄而又想,“闯军既已如此,能将之连败的那些个官军且不知还有多可怖。” 赵营一路走来,胜多败少,他身为决策层,难免有些因胜滋骄,可如今,他的观点开始转变。细细思量,除却在汉中是使了诡计胜了小红狼外,在川中与罗尚文等官军斗基本上都是提前占据地理险要力战,能胜还是得付出很大代价。只有对上袁韬这类战术装备都落后于中原流寇的“棒贼”,才能在正面占得上风。到了施州卫,与战大多要么仗着人多,要么也是以诡计取胜,与石砫兵大战,在占尽地利的情况下还是伤亡众多乃至于差些崩盘,这些,都无法表明赵营兵已经是一支精兵。他难以想象,一旦在广袤的中原地区遭遇到像闯军这样的对手,赵营拿什么与之相抗衡。 即便是友军,其精锐的程度也每每让他不寒而栗,心生强烈的危机感。看来,赵营的练兵之路以及装备的加强更新依然任重而道远。 自省能让一个人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正确的判断与选择。侯大贵能在赵营稳稳占据二把手的位置,不只因他勇猛敢战,也因他善于总结经验,时刻保持着忧患意识。 赵当世没注意到深思的侯大贵,却注意到了走在前面,身形稍稍有些晃荡的白旺。这几日白旺总在他面前出现,记忆深处的残迹似乎也透露出些许有关于白旺的信息。 因为叫白旺的人太多了,赵当世还在回营时就遇到过三个,所以他对这个白旺也不太关注。这当口,他神思一顺,竟然隐隐记起历史上的确有个白旺。只是头脑中有关那人的线索实在太少,根本无法深度发掘。 想了一会儿,没啥头绪,赵当世也不再纠结。但是就冲这次白旺的表现,他觉得此人或许可以培养。正思间,侯大贵几个注意到了垂头丧气的刘维明。郝摇旗、郭虎头问明情况,尽皆怒不可遏,若非赵当世拦着,怕刘维明早被他几个乱拳打死了。 刘维明明白今番当是必死无疑,他略一抬眼,就看到了好兄弟白蛟龙。他站在那里气势赳赳,自己却有如蝼蚁,只待一死。一日之隔,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背叛赵营,这当是刘维明一生最后悔的决定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89子午(一) 一碗杀头酒下肚,刘维明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抬起眼角,努力侧了侧身子,对肃立在边上的白蛟龙笑笑道:“兄弟,动手吧。”说完,老实地将脑袋主动摆上了圆木桩。 两行热泪顷刻间涌出白蛟龙的眼眶。虽对刘维明的行径很是鄙夷,可在此情此景下,十余年的兄弟之情浮上心头,不容他不动情。手里的鬼头刀也微微颤抖,似乎心意相通,不愿行此同袍相轧之事。 “兄弟,来吧,给个痛快,送我上路。”刘维明大张着眼睛,笑着催促。视线掠过高台下,层层叠叠,尽是立正观看的赵营兵士。 无意间,目光扫到一张年轻果毅的脸庞,那是赵当世,赵营的主人,自己昔日的主公。一瞬间,大获山下血战罗文垣、追击急袭达州、施州卫力拒土兵等事走马灯般从刘维明脑海中闪过。他长叹一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兄弟走好!” 手起刀落,鲜血溅上迎风猎猎的军旗,刘维明身首异处。 赵当世背过身,没有按照旧例去验明首级,板着脸穿过人群走了。刘维明不能不杀,“叛我赵营者,虽远必诛”。事后,赵当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话不长,言简意赅。有刘维明为例,赵营上下,大到千总,小到走卒,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心中都极受震撼。来到郧阳后逐渐开始浮动的军心也因此重新整肃。 暗通扫地王一事,赵当世无意牵连其他人,实际上,除了刘维明,也没有人真心实意愿意叛离赵营。所以这件事情掀起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下去,未曾引发出其他负面的效应。 旧去新来,前营后司无主,赵当世在与诸将商议后决定将把总一职授予白旺。白旺是侯大贵极力推荐的人选,果勇沉稳,且其在这两日中的表现,也足以让人放心。反正欠他一个封赏的许诺未行,赵当世顺水推舟,升了他一级,合情合理。 白旺感激涕零,摸爬滚打十余年,跟过大大小小十几家势力,只有赵当世,才真正把他当个人物看待。士为知己者死,白旺内敛,却也有着一腔豪情热血,他只觉,自己的命,从此就是赵当世的了。 就在刘维明死后第二日,闯王军令倏至,全军开拔,向西转移。这道军令来得很急,事出有因。 那日高迎祥之所以到了赵营不入,与刘哲匆匆离去,其实就是因为穆公淳的“驱虎吞狼”之计奏效了。 蝎子块拓养坤没有辜负刘哲与穆公淳的“期望”,一早便盯死了扫地王张一川。张一川前锋军马才出营,他便急不可耐,点起人来,突袭扫地王的五处营寨。张一川主力未出,在仓促过后凭借着兵力优势抢回一些主动权。双方混战半日,死伤颇多,要不是高迎祥及时赶到劝和,只怕张、拓二者真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手的。 张一川赔了夫人又折兵,又气又恨,更怕拓养坤再度火并,招呼也不打一个,脱离了闯营,就在当夜拔军而去,由上津北上转进山阳、镇安地面。 这边乱局方歇,那边闯塌天刘国能也出了事。就在同一天,刘国能侦察到西面张一川与拓养坤混战,意欲浑水摸鱼,率领数千兵马出动。不料在郧西县遭遇了官军秦翼明部。因走得急,哨探不利,为官军占得先机,激斗后大败,手下几个得力干将黑煞神、飞天虎皆战死,连自家营寨也不敢回去,直接就躲入闯营托庇。 高迎祥不明内情,刘哲却是叫苦连天。一石二鸟的计划鸡飞蛋打,赵营安然无恙,刘国能反倒筋骨大动,真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穆公淳得到消息,主动向刘哲负荆请罪,好在刘哲大度,嗟叹一番,倒也不再追究。只是后来在高迎祥那里才探到些风声,明白当初赵当世之所以能越过自己,顺利约上高迎祥其实是走了韩衮的路子。韩衮与旁人不同,既是自己营中骁将,同时也得高迎祥垂爱有加。有他的面子在,高迎祥才会欣然赶赴赵营。 再将事情回想一遍,刘哲不由胆战心惊,边想,边叹赵当世这家伙果真胆大包天。将土地庙与赵营北大辕门的情况结合在一起,刘哲认定,赵当世会陷入扫地王前锋的围困不是偶然,而是他精心计划过的。很有可能,他就是赌高迎祥能及时赶到解围,所以,连自家兵马也不让出,完全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模样。而这个险之又险的计划最终成功,也使他安然度过了这一场危机。 穆公淳听了事情经过,也不住摇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心思再缜密,也防不住赵当世熊心豹胆,兵行险招。他自忖出道来不说算无遗策,亦没有这般落空过,羞惭不已下,直将“赵当世”这个名字死死记在了心中。 行军在即,刘哲与穆公淳虽嗟叹不已,可迫于形势,也只得按下了再与赵当世较劲的心思。 闯营就像是一艘大船,不动时安堵如山,可要一动,似赵营这类附着在船底、接受庇护的小鱼小虾,也不得不随之转移。 按照高迎祥的部署,因为扫地王张一川等部已经北上,故而大军在汉水北岸集结后,次第开拔,分道沿河西行,目的地乃是汉中。此次行动,高迎祥与拓养坤两部为主力。刘国能为报郧西败在秦翼明手下的一箭之仇,主动要求留在郧阳一带断后,不但负责与尚在襄阳、均州徘徊的老回回、曹操等营联络,同时还肩负着策应陕郧通道,居中疏浚的重任。 作为闯营的新附军,赵营也没有继续滞留郧阳,从令跟在闯营边上,与张妙手部协同负责大军右翼的安全。 当闯营大部撤出郧阳进入陕西,已到了四月中旬。这期间,秦翼明、邓祖禹等部官军竭力阻挠闯营行军,但都为刘国能截了下来。刘国能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不与官军缠斗,只是不断佯攻,分散官军注意,使之无法全力追击。是以后来虽又在南漳、郧阳分别为秦翼明、邓祖禹所败,可都早有准备、撤退及时,损失并不大。 卢象升将高迎祥从西赶到东,又从东撵回西,数千里间运筹数省官军,其实也有些力不从心。故而高迎祥、张一川分两路出郧,他的部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跟不上时局的飞速变化。随着秦翼明等部的阻拦失利,他审时度势,没有在襄阳、郧阳、南阳等地继续迁延观望,而是返回了洛阳,召集各路官军,重新安排布置。 陕西东端连年被兵,残败不堪,人烟凋零,闯营大军直接越过兴安、平利以及洵阳,到了石泉、汉阴地界。 说起来,高迎祥入陕的一个重要动机就是与闯将李自成会合,但战局却令他的这个期望短时间难以达成。 自从卢象升总理五省军务,与洪承畴分头剿寇,“督臣办西北,理臣办东南”之后,高迎祥的日子不好过,李自成的情况更是差强人意。有了卢象升分担压力,洪承畴得以腾出手来,“专剿自成”。俞冲霄、左光先、贺人龙、孙守法等陕地各路人马在他的督理下作战十分卖力,从去年八月至今,李自成与过天星惠登相、满天星周清连战连败,在陕西四处流窜,几无宁日,日子难过得很。以至于过天星,满天星二营数次易帜投降,虽说后来皆又反叛,也折射出李自成等人处境之艰险。 顺带一提,在湫头镇跟着八队参与围歼曹文诏的那个张天琳绰号也叫“过天星”,只是首先实力不强,其次已然逐渐为八队吸收,所以现在人人提起“过天星”,想到的都是与闯将李自成、满天星周清并称为“陕北三巨寇”的惠登相。 李自成等营被困在西安以北地面,难通消息,在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战况前,高迎祥也不想贸然行动,因此,传令各营,就近各自择地驻扎在石泉、汉阴二县,一暂作观望,一哨粮休整。 临近六月,整整一个月,闯营大军都分布在汉中东面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军纪好的打粮掠人,军纪不好的奸'淫杀戮,石泉、汉阴城外凋敝肃杀犹如坟岗,除却偶尔熙熙攘攘经过的各营兵士,官道上一个活物也见不着。 赵当世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书生之言罢了。发展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赵营想要维持现在的气象,甚至进一步扩大规模,就不可能自作清高,处处反常。因着军纪约束,比起其他营头,赵营的作风已算优良。人不杀,房不烧,可那抓丁打粮的勾当也没少干,甚至力度还能排到诸营前列。对于这一点,赵当世已经想通了。生存才是现阶段赵营的头等大事,其余什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之类的,都还是虚无缥缈。务实才能进步,活下去才有改变的希望和可能。 因为本身卖力,高迎祥又有意照拂,赵营的兵力膨胀很快。在有样学样,吸收吞并了些小势力后,赵营兵数一度达到了万人。但依照赵营当下的负荷能力,这么多人难以全部吸收,所以经过裁汰,还是先补足了中、前、左三营缺员,立新营一事,以后再说。即便如此,经过这样一番补充,赵营现有兵力也实打实超过了六千,成为了流寇中的“中产阶级”。 李自成那边迟迟没有破局,高迎祥耐不住寂寞,中途打了汉中城一次。赵营没有参加。后来听说攻城那日突降大雨,官军城上备好的数十门火炮都受潮哑火,高迎祥的弟弟“中斗星”高迎恩以及小舅子兼闯营头号猛将“番山鹞”拓攀高——此“番山鹞”非高杰之“翻山鹞”也——两部趁着雨势几乎攻破了城池,然而洪承畴调遣的甘肃总兵柳绍宗带领三千兵马及时来援,击溃了围城军,高迎祥保险起见,没有再战,率部撤回了石泉。 过了不久,北面忽然传来了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延绥总兵俞冲霄在高粱击败过天星惠登相后大意轻敌,又恃延绥巡抚高光斗在后为援,就挥兵竞进,不料陷入李自成、惠登相的重围,战败而亡,所辖兵马三千尽没,还包括千余百战老卒精兵。 高迎祥先闻此,大喜,然而接着在听了坏消息后,心都凉了半截。 坏消息发生的时间就在俞冲霄战死后。李自成以投降的官军为指引,从井儿山摸到米脂,想要偷袭县城。不想知县温应星有胆勇,力抗不下,无奈变卦转攻榆林,先遣间谍入城,却因为行事草率,为贺人龙提前得知,设伏于镇川堡的卧羊山下。李自成不明,径到榆林,为伏军所大败,原本投降的官军又临阵倒戈,在内呼应,登时溃如山崩。当日暴雨,无定河水大溢,流寇慌不择路,又溺死者无数,到了最后,仅仅李自成、刘宗敏数百骑侥幸逃脱。万幸高一功刚刚从固原招募了万余人来会,李自成才不至于家底全无。可要说凭着这新来的万人以及为数不多的老营兵马南下穿过关中来汉中合军,想来是绝无可能了。 与八队相见无望的高迎祥一时间有点消沉,蹉跎到月底,在刘哲的劝说下发动了两次战斗,先后攻打石泉、汉阴二县。石泉弹指便下,高迎祥为了泄愤,纵兵在城中屠杀了三天三夜,封刀后,城内几无噍类,惨若地狱。汉阴兵民死战,攻了几天,没有进展,高迎祥也不想再拖延下去,随即解围。 这两场仗,赵营也没有参与。 很快进入了六月中,赵当世这些日子都在操练兵士,粮草不充足,短期内倒也无虞。没有了征战的压力,过得十分惬意,对赵当世来说几乎可称近年来最舒心的一段时光了。 这日,营起大霾,军士们都在帐内休歇,张妙手忽然亲自找上门来,说闯王开会,要赵当世与自己同去。 高迎祥终于要动了,赵当世弹身而起,久怠的身子瞬间重新焕发了活力。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0子午(二) 张妙手与赵当世两月来一直搭档负责翼护闯营大军右翼,关系不错,相处很融洽。其实论资历,张妙手与张一川、拓养坤他们平分秋色,早年也是能和李自成、刘国能相提并论的大掌盘子,可崇祯六年,他迫于形势,与贺双全率部主动去武安,向当时的分守关西道臣常道立请降。后虽复叛,但实力威望大损,至今未能恢复全盛时期的规模,部众数千,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然而张妙手性格开朗乐观,并无惆怅有失的感觉,又因他精通射箭而号“妙手”,“善射,试之,百步中钱孔”,与另一个大寇“射塌天”李万庆称一时瑜亮,令武艺虽好可箭术平平的赵当世大为叹服。二部毗邻而驻,也都未参与闯营近期的一系列战事,是故赵当世得空,常常找张妙手讨教射箭技巧,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变得极好。 在诸营大军的多番蹂躏下,汉中东部的几个县对于军队的承载能力已经接近饱和,闯营的转移势在必行。赵当世对时局的变化很敏锐,早有预感高迎祥这两天会有动作,张妙手来找,他只向当日负责营中军务的徐珲打个招呼后就跟着去了。 闯营的中军大帐如往日一样肃静幽沉。赵当世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已然将私下的规矩秩序熟稔于心,进了帐,很自然地与张妙手站到了靠近帐幕的下首处。 高迎祥依旧高踞最上端的虎皮大椅上,最靠近他的两人,都是他的亲戚,左边亲弟弟“中斗星”高迎恩,右边小舅子“番山鹞”拓攀高。他二人之下,乃是亲信刘哲与“蝎子块”拓养坤。中间又隔了好几位,才到赵当世。赵当世再往下,除了守门的卫兵,再无他人。 帐中几人正在说话,显然军议已经开始有段时间了,高迎祥则如往日一样,沉默不语。赵当世侧耳倾听了小一阵,大概明白当下军议所讨论的议题是下一步大军该向何处行动。 目标是重中之重,一个合理的目标往小了说可以改变窘困,往大了说则可以避免覆灭的下场。帐中诸将全都是沙场老人,自然明白这个指向性问题的重要性。赵当世相信,这个问题绝对是被第一个提出来的而且直到现在诸将还是争执不下,悬而未决。 争论最激烈的两人当属刘哲与拓养坤。他俩相对而立,洪亮的声音贯彻整个大帐,说是现下全场的焦点也不为过。 拓养坤身材很高很瘦,眼窝深邃,颧骨高起。声音很像是夜枭的鸣叫,听上去就给人一种阴损刻薄的感觉。赵当世没有和他接触过,但听说此人性格冲动刚强,脾气很臭,像极了侯大贵与郝摇旗的结合体。 仔细算起来,当今大寇,论实力威望,排在首位的是闯王高迎祥,地位无人能够撼动。接下去,则是能够独立发展的诸家巨寇,数目也一只手数得清,无非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闯将李自成以及曹操罗汝才这四家罢了。除了这五营,便到了扫地王张一川、过天星惠登相、一字王刘小山等等这一层。余营大大小小,多如繁星,皆不足道。 拓养坤合理的定位应当是夹在李自成等与张一川等之间,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类型。其全盛时人众多达十余万,冠绝诸寇,老营的战斗力也十分强横,故而高迎祥入陕,能不管张一川、留下刘国能,却一定要求拓养坤同行。也因此,在场诸将人人皆知,拓养坤才是当下高迎祥最为强有力的合作伙伴。 高迎恩与拓攀高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刘哲则是他的唇齿。拓养坤并不认同高迎祥一心要与李自成会合的想法,所以才与刘哲爆发了争吵。 “关中官军蜂集,闯将那边也未摆脱洪制府的追击,此时北上,不是时机。”拓养坤话说得很快,因为激动,一张枯瘦狭长的面颊都微微有些扭曲,“咱家的意思,不如越汉中入川,收拾川中,一方面可就地补充,一方面也正可作观望。” “拓掌盘此言甚是,向年献营、回营入川,摧枯拉朽,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川兵之孱弱。我大军数月来疲于奔命,急需寻一去处休养生息。待陕中事态明朗,徐图再举不迟。”拓养坤才说完,下首一人就立刻附和,赵当世视之,知此人诨号“一斗谷”,本名不详,是拓养坤在河南收的小弟。 刘哲不看一斗谷,干笑道:“入川入川,说得轻巧,且不说我大军数万,如何安然经过汉中,又择何路线行走,就说入了川,拓掌盘子以为,就能轻易在那里立足吗?” “赵兄,给他说说。”刘哲眼瞅拓养坤脸一阴,不等他发作,直接抛出一句给了赵当世,“拓兄没去过四川,当真以为那里是天府之国,温柔之乡,赵兄弟不久前才出川,不妨听他说道说道。” 赵当世反应快,大声应诺,跨步出列。 拓养坤被他抢白,好生不快,看在高迎祥面上,忍住脏话,把嘴一撇,乜视赵当世。 能在这种级别的军议上发言,赵当世还没有昏头到自以为是、畅所欲言。他明白刘哲给他这个机会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道:“好叫闯王、诸位掌盘子知晓,川中督抚标兵虽不堪战,却也有侯良柱、张令这样的硬茬子,东南部的土司兵也骁悍异常。且其地多山林,堡寨密布,要想哨粮,难度极大。其中寥寥数家势力尚自为了一小块地盘头破血流,我大军进入,委实难觅就食之处。” 拓养坤焦躁道:“那北上关中,在官军眼皮底下,咱们就能开宴会了不成?” 刘哲摇了摇头:“拓兄可知,新任陕西巡抚是谁?” 拓养坤闻罢,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方道:“只听说是个姓孙的,没啥名气。” “是了。”刘哲双眉一挑,“若是洪蛮子或是卢阎王,还需忌惮一二,可这新陕抚是无名之辈,一介书生罢了,我等若怕了他,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但……” “我知拓掌盘心思缜密,怕有意外。只不过早在三月,那姓孙的到任时,我便留意了他,听说他只身上任,手无一兵,后多方哀求,洪承畴才拨了二千甘肃边兵给他,都是些老弱病残,能济甚事?算来他上任至今,不过短短三个月,纵使诸葛复生,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挡得住我闯营大兵?” 前任陕西巡抚甘学阔“不知人事,举动为笑,秦士哗于朝”,遭陕西巡按钱守廉弹劾后下台。当时为顺天府丞的孙传庭为朝推以边才,遂代任为陕抚。明代陕西巡抚,赞理军务,统西安兵备、泾邠兵备、商洛兵备、潼关兵备、汉羌兵备五道以及布政司下西安、凤翔、汉中三府及平凉府之泾州,此外尚领陕西都司的西安左等五卫。 纸面上貌似管辖范围极广,权力极大,实则在如今时节,早已外强中干。就举一例子,属于陕西巡抚领导的西安左卫、西安右护卫、西安前卫、西安后卫这四卫额兵总数二万二千四百名左右,可孙传庭到任后发现,地方财政残破不堪,原先的卫所兵制早已土崩瓦解,原属于西安四卫的两万六千余顷膳军腴田被乡绅豪右侵占无几,卫所旗兵大量逃散以至于抚台标兵连三百人也凑不齐。甚至连标兵许忠、刘世杰据蓝田反叛都令孙传庭一时束手无策。刘哲身为闯营大将,地位高,责任自也重,这搜罗敌我消息是他工作的重心。综合各方情报他断定陕西巡抚孙传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己军都造不成威胁。 不快归不快,对于刘哲的业务能力,拓养坤没有怀疑,也不会为了怄气而与对方顶牛下去。他以拇指撑着下巴,沉默片刻,又道:“要北上也不是不成,这路线到底怎么选?目的地又在哪里?” 自汉中盆地向北,有许多道径贯通秦岭,其中著名者就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等,皆南北走向。依照闯营大军目前所处的位置,傥骆道、子午道与峪谷道都在选择范围内,而陈仓道太远、褒斜道距离汉中太近,都可先排除掉。 刘哲启唇方欲回复,上头高迎祥直接开口:“走子午道。” “子午道?”拓养坤闻言怔住,帐内诸将之间也多有相互顾视,“若选子午道,闯王就是要去,去西安?” “正是。”高迎祥一如平常的沉着。 “这,这……”拓养坤自负胆大,但到了这时,竟有些彷徨,站在他身畔的几人分明看见他的鬓角都已渗出了汗。 子午道战国时便有,先是西汉末年在王莽手里修葺了一次,后来唐代天宝年间又大整,往后于历朝历代皆为沟通秦岭南北的重要通路。与其他道径不同的是,由子午道北端出,可直指陕中重镇西安,所以此道自开辟以来,每逢战乱,俱为军事要途。三国时魏将曹爽伐蜀、东晋桓温北伐前秦、五代后蜀争雄关中等等,皆取道子午,此道形胜之重要由此可见。闯营有数万大军,每动一步都会引起官军的极大注意,所以偷渡什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走子午道,到了西安,不将西安城打下来,寸步难移。直白点说,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联想到去年闯营、回营、献营等围攻西安还免不了功败垂成,拓养坤对于借道子午谷袭击西安的想法抱有极大疑虑。不单是他,其他掌盘子同样肚里打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用在这时候再贴切不过。 “诸位不必担心,今时不同往昔,当初洪承畴坐镇西安,各路官军齐聚一城,我等准备不足,才会铩羽而归。然当下,洪承畴归延绥,主理陕北,各路强力官军也都在他麾下与闯将、过天星等追逐不止,陕南、关中一带现在全归那姓孙的节制,此人手里无兵,根基浅薄,柳绍宗、孙显祖又缩在汉中一心一意保那劳什子的瑞王,我等出子午北口,绝无有能当我军锋者。”高迎祥提了一句后,刘哲接着将想法说了出来。 诸将听罢,各自忖度,刘哲顿了顿,再道:“大伙可知道魏延?” 虽说在场的掌盘子们多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三国故事还是极为熟悉的,一斗谷高声道:“听过,听过,是蜀汉大将,后来造反被杀了。” “说的不是这个。”刘哲摇头晃脑,那模样下意识学的是说书人,倒有几分神似,“诸葛丞相北伐,魏延曾提出子午谷奇袭之策,可知?” 一斗谷这时就没声音了,和他一样,在场大部分人听书也就听个热闹,问他们些仔细的内容基本上答不出来。好在拓养坤有点文化,略微能挽回点面子:“似乎诸葛亮没听他的,后来就败了?” “是啊!”刘哲扼腕叹息,“要是那时候听了魏延的,出奇兵走子午谷,那么曹魏早就败了,汉室中兴有望。”诸将闻罢,跟着他也都流露出惋惜之色。 赵当世在下面,暗自哂笑,这些个糙汉,正事没解决,谈到说书环节,居然一个个都神不思属了。不过话说回来,由刘哲这么一讲,走子午谷这一步貌似是目前最合理也最有前途的举措。之前出回营时,他与部下走过傥骆道,并不好走,想来这子午道名气甚大,当也会便捷得多。 高迎祥见话题有点偏移,适时出声道:“诸位,走子午道,打西安,并非姓高的临时起意。试想,西安附近官军孱弱,我军锐出,当横扫关中。一旦得了西安重地,不但我大军可借以自固,陕地官军届时亦必大乱。洪承畴再能打,也定首尾不能相顾,闯将他们也可趁机冲出包围来与我合。此一箭双雕之举,何乐不为?” 打西安,乱官军部署,救李自成,水到渠成。只要成功,天下形势将立变。如此壮举也只有手握数万雄兵,指挥方遒的高迎祥才有胆略下决心去做。赵当世望着高迎祥,只觉其豪气万千,竟而不由心驰神往。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1子午(三) 日正当空,西安城头,一队队民夫正在监工的叱咤下卖力地搬石携砖,悠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汗水顺着他们棕黑紧实的肌肉不住滑落,掉落地上顺着他们缓步走来的路留下条条清晰的痕迹。 城头下远处的阴蔽处,两名长衫者坐在矮凳上,一边张望,一边拿巾帕抹着额头脸颊上的点点汗珠。这个时辰实在有些炎热,他们宽大袖子也撸到了肘部,若非还顾及着斯文,只怕连衫摆也都要撩起来了。 这二人一着白衫,一着青衫。白衫者瞧了瞧城上,又瞧了瞧日头,问对方道:“郭兄,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寻个地方用饭,等凉快些再来。” 那着青衫者“嗯”一声,却没动,双眼紧紧盯着忙碌的民夫,继而摇了摇头道:“这段墙日落前未必能修葺完备……军门严苛,怪罪下来,你我怕担不起责任。” “军门法令虽峻,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我两个就不吃饭,巴巴候在这里,能济甚事?反而白白糟蹋了身子。”白衫者不以为然,口气也有点咄咄逼人。 青衫者尚在犹豫,白衫者站起来,一把将他拉过,道:“巷口那里新开了家正店,距此不远,咱们快去快回,不会误事。” 他边拉边走,青衫者拗不过他,腹中也着实饥渴,便就跟着去了,路上问道:“关中贼寇蜂起,片刻不宁,转徙尚来不及,竟还有扎下来开店的,倒也奇了。” 白衫者笑笑道:“你猜这正店谁开的?可不就是军门老爷府里人。” “军门?” “郭兄怎么如此不晓事,想陕乱以来,这陕抚换了怕有近十任,兵民之心浮动,难以凝聚。军门新补,正是需要收拾人心的时候,他在城里不大不小置些产业,显示与城池休戚与共的心意,自有安定民心的效果。” 二人交头接耳,绕过两条巷子,很快就到了正店。这正店早先是个当铺,里面的掌柜是汉中瑞藩府里派出打理西安府事务的专门理事,只是近年秦岭诸道断绝,流寇横行,两边消息时断时续,汉中又多次受到贼寇袭击,瑞王家大业大,不少这几个钱,懒得费心,将店面低价转手。 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长袍大袖的牙行以及好些粗麻短褐打扮的挑夫,一见来了客人,一窝蜂上来拉生意。店内听到响动,后脚冲出七八人,清一色劲装结束,手持水火棍,出店一阵乱打,将人群驱散,方才空出道路。 这些人虽然一副青手打行的装扮,可实际上的来历二人均知,无一例外都是西安府县里的皂吏,里头两三个还有些眼熟,真要说起来还都是衙门里有公职的坻侯、禁子与弓手。 店掌柜跟出门,拨开数人,来到当前道:“哟,原来是郭大人与路大人,稀客稀客,才公办完?请,快请。” 白衫者自嘲般撇撇嘴:“不过微不足道的小官小职,还不是得成天日晒雨淋的,真正的大人这会儿当都在府里乘凉饮茶,潇洒快活。” 店掌柜闻言一愣,青衫者抢白道:“上两碗茶水,几个夹馍就是。” 二人入店坐下,青衫者埋怨道:“路兄,那掌柜可是军门府里老人,以后说话可别再口无遮拦。” 白衫者饮了口茶,打个哈哈,道:“随口说说,别无他意。再者,咱两个职位虽低,可也是正经出身的入流官员,又不属他巡抚衙门,军门再厉害,还能笔一挥就除了咱俩的名不成。” 这相对而坐的二人,青衫者叫做郭名涛,是陕西左布政司照磨所从八品的照磨;适才说话的那个白衫者叫做路行云,是西安府正九品的知事。按编制,都不受陕西巡抚衙门直接管辖。 “话是不错,但军门强势,本省三司长官哪个不给他面子,哪个敢违拗了他,小心点准错不了。” 郭名涛与路行云分属两个衙门,但关系匪浅。郭名涛知道路行云脾气耿直,口无遮拦,平日里也没少提醒他。 座位在二楼,店里冷冷清清,除了他俩没其他客人,路行云向扶栏下看了看,道上行人稀稀拉拉,也是一派寂寥,心里有些感慨,轻叹一声。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坐下来后,汗干得很快,一缕微风拂来,后背都凉飕飕的。路行云放下袖子,道:“我听了你说的话,又想到军门。” “军门怎么?” “如你所言,军门上任不足四月,却是雷厉风行,手段高超,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里头并无一人敢与他相抗,也正因此,负责修理瓮城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才会落在咱们头上。” “也不能这么说……” 路行云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慢慢道:“郭兄错意了,我并无诘责军门的意思,上头分派下来的事,累死累活,也是咱们的本职所在。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位孙大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郭名涛苦笑:“比起前任甘大人,那真是‘不同寻常’。” “我非调笑。陕西遍地是贼,单靠一个制府,救的了东边救不了西边,我只是觉着,这孙大人的作风,真是要做番事情。” 郭名涛沉吟不语,这时两碟夹馍端上来,他却无心去尝,等路行云狼吞虎咽吃了一个后方道:“你所言是严查羡耗银的事?” 官府征收银两后要熔铸成统一规制的定银,过程中免不了损耗浪费,所以又会向百姓征收一笔补钱,称为“羡耗银”,又称“火耗银”。这之中人为可操作的空间很大,也成了很多官吏贪墨的途径。 郭、路两人久居官场,虽不曾目睹参与其事,可私底下也没少听说。各个部门有各个部门捞钱的法子,诸如此类的黑幕在当下早已成了官场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也算是,军门对此严查,已有几个倒霉蛋遭殃。”路行云又吃了一个夹馍,“这一两银子的损耗看上去极小,但成百上千两堆叠起来也是个大数目,你知道何守谦吗?” “呃……”郭名涛苦苦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哦,是那个署泾阳县事庆阳府推官?” 路行云嚼着夹馍说道:“是啊,内幕有人跟我提起过,这姓何的暗地里每两银加收五分,这几年收了稅银二万多两,多收羡耗银近千两。又指使衙役动秤每两比寻常重三分,称的时候又抬高六七分,最多每两重一钱。这般加在一起,你说他黑了多少?” 郭名涛愕然,盯着他道:“你此言当真?” “八九不离十,我有个堂兄就在泾阳当差,耳闻目见多了。”路行云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姓何的在西安左布政司里有交情,按察司里也有点人脉,在庆阳府是一霸。”言及此处,抄手夹起个夹馍,在郭名涛眼前晃了晃,“然而军门一上台,就开始严打官吏贪墨。他受圣上所推,一本奏折上去,直达天听,谁人嫌官长会与他对着干?西安府几乎成了他一言堂。姓何的或许听到了风声,颇有不安,嘿嘿,其人下场如何,我等可拭目以待。” 郭名涛没有理会他的举动,沉浸在思考中,俄而想起一事,以手轻叩桌案道:“你这一说,这我倒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布政司里如火如荼另一件事便是清屯。军门把手插到这里,也有深意。” “那可不。”路行云将眼一翻,“你就在照磨所任职,反应太也迟钝。想想看,就你那些上司,都是抽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儿,怎可能一下勤快备至。我听说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里边的人都动起来了。”布政司里照磨所主责便是检查办理有关人事、土地、赋税和兵役,税课司、仓和库、架阁库都也是与清屯课税密切相关的部门。 郭名涛脸色微红,真有几分惭愧,他一向做事踏实认真,却很少去想做这件事的意义。在这点上,路行云的心思比他活泛得多,经常能举一反三。 “依我看来,整顿吏治是对内,清屯课税是对外,两者殊途同归,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路行云说着,看了郭名涛一眼。 郭名涛勤恳,但思维也很敏捷,立时明白过来,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字—— “军饷!” “措兵难,措饷更难”,这是崇祯亲口对即将上任的孙传庭说的话。 国事蜩螗,内外交困。随着卫所兵制逐渐凋零,募兵成为明军兵力组成的主要来源,以募兵填补空额已成各地的通行做法。募兵成本远高于卫所兵,不但要给兵士提供甲束或战马,募兵年饷银到崇祯年更已增达每兵十八两,同时增加的还有年例银等。且因边方缺粮,不得不加补以折色。如此累加,拖欠军饷是必然的。到了崇祯年间,京运银拖欠总额已经多达千万。在此情形下,各地明军战斗力可想而知。 卢象升奏疏中言道:“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况时值隆冬,地居极寒,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坠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足可见其凋敝。 孙传庭凭着一腔热血只身走马上任,所得到的承诺只不过一句“一岁军饷六万两”。有钱才有兵,孙传庭没有钱,但他有权,利用手里的权力来筹措组建军队所必需的资本是他唯一的选择。 耳边忽然穿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人上楼。再听此脚步沉重,走得甚急,郭名涛与路行云敢肯定,上来的是个习武之人。 来人一照面,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巡检司的老王,这几天负责带着皂吏差役监察西安各地段城池的修葺进度,今日正好巡查到了瓮城的这一段。 老王虽是不入流的武职人员,但因是地头蛇,平素里与郭、路二人常打交道,郭名涛也不管他身上汗如出浆,臭气熏天,亲切地招呼道:“老王,来来,咱们凑一桌。” 路行云亦笑道:“咱三个可真个投缘,修城一起修,饭也一起吃。” 老王不比这两个文职人员,从清晨到现在,都是身体力行,奋战在第一线,肚里早饿了,一坐下,寒暄两句,就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夹馍塞入口中。郭、路二人不避讳他,接着继续聊。 一个夹馍下肚,老王缓过劲来,发现二人在谈论府中近况,耐不住寂寞,插嘴道:“军门大人不是常人,我看是天上星宿下凡。” “此话怎讲?”郭名涛与路行云一直在谈内政,对军务上了解不多,这时候兴趣起来,也想听听老王的观点。 老王职务不大,但军中消息很灵通,他故作神秘道:“二位可知,目前军门手下,已有了多少人马?” “多少?” 老王伸出右手比了比:“少说二万三。” “什么?”郭、路同时惊讶。孙传庭又不是吹毛成猴的孙悟空、撒豆成军的吕洞宾,这二万多人怎么说来就来。 “二万人很正常。”老王见二人惊异的神色,好不得意,舔了舔嘴唇,顺手又拿起一个夹馍,“听说军门从朝中带来了几万两银子,两月前就差人去凤翔、延安等地募兵。‘以秦地养秦兵,用兵莫善于土著’,这话可是军门大人自己说的。”他一个大老粗,这时候也学着文绉绉之乎者也了一句,彰显着自己能得到孙传庭亲口所言的非同一般,更添得色,“军门大人将洪老爷调拨来的二千甘肃兵裁汰大半,留下不到千数,再加上招来的二千乡勇,就有了三千标兵。” 孙传庭起初手无一卒,境遇窘困,洪承畴忙于剿杀李自成等,也实在抽不出人,好歹调出驻扎后方的二千甘肃兵给他垫垫。但孙传庭对这二千人的质量极不满意,大半打发回了甘镇。这件事郭、路有所耳闻。 “那么其他两万人马从何而来?”二人相视疑惑。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小通知(三) 近期内因为工作方面原因,通常只能两天一更,实在是精力有限,还请各位同学、朋友多多包涵,感激不尽! 不过还是坚决承诺本书绝不会断更,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蚍蜉传》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小通知(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2子午(四) 老王三下五除二将夹馍囫囵吞下,将手在衣上抹了抹,乃道:“这事二位怎么不知。前段时间军门大人于前、后、左三卫,清出实在营军九千多名,于右护卫清出实在修工军二千五百多名,悉年轻力壮。营军已分出六营团练,修工军已拨付增筑会省、三关了。” “哦哦,原来如此。”郭名涛与路行云恍然大悟,“这里是一万,那么剩下一万呢?”近段日子,二人杂务缠身,的确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其他方面,消息自是不及人送外号包打听的老王灵通。 “嘿,要不怎么说军门大人不是凡人呢。二位想想,这些兵马加起来,实打实就有了一万三千人,凭这数目只恐已和洪老爷旗鼓相当了。” 老王这个估计很准确,三个月前洪承畴上疏朝廷,论及陕地官兵数量时说道:“陕西兵实数共步骑一万三千七百有奇。四川步兵五千三百,主蓝田、商洛,截击往来之贼。”主客合计总兵力一万九千。其中还包括本应该属于孙传庭节制却暂时调给洪承畴用的固原、临洮二镇兵力。 “可军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然说动了朝堂里的那些个大老爷,生生又给批下了一万人的兵额。这几日巡抚衙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派往各地募兵的消息,听说一万人很快就要招齐了。”老王说得郑重其事,郭名涛二人也没有什么怀疑。对方是西安土著,城内关系网盘根错节,又好打听,能知道这些,不在话下。 固原、临洮二镇素称强兵,孙传庭为了讨回二镇的控制权,没少费心思。只不过陕北事态实在紧迫,洪承畴打死也不会轻易将他们让出来。洪承畴在陕西威望很高,“秦士大夫终以洪为归”,督、抚同在陕地剿贼,往后合作多多,孙传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僵。于是在申诉多次无果后,改弦更张,上奏言“临、固之兵,俱在督臣军前;延、宁等镇兵,臣又不得已邻抚调用”、“督臣方左右倚之,臣纵不敢争执请讨”,改争为求,最后部议孙传庭募兵一万,算是变相取得小小进展。 路行云边听边点头:“求人不如求己,军门能怀自强之心,早已超过甘学阔、玄默之辈多矣。”甘学阔是前任陕抚,玄默是前任豫抚,皆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而遭多方弹劾免官。 郭名涛亦若有所思,奋然道:“及此二万多雄兵练成,陕地贼寇又有何可惧哉!” 老王附和道:“是啊。且风闻不久后军门又要着手减缓民‘运、修复栈道,这两项一开,又是惠民之举。”他有个小职位,平日里也没少小贪小污、压榨百姓,但说到大义的份上,半点也不含糊。 郭名涛喟叹一声,徐言:“有此抚臣,实乃我陕西之幸。只盼军门这大刀阔斧一番,能竟大功,灭我陕地之贼,安我陕地之民。”言罢,腹中一阵叽咕,方才感到饥饿。拿手去摸碟子,居然摸了个空。这时他遽而发现,满满两大碟子的夹馍,不知在何时竟早已给路行云与老王一扫而空了。 六月底的烈日下,西安南部,苍莽深邃的秦岭中,另有三人围坐而言。 这三人,一者赵当世,一者侯大贵,一者徐珲。 天气炎热,酷暑燥人,纵然侯大贵将两条裤管都撩到了膝盖,仍免不了汗如雨下。咬了一口干硬的馍馍,汗珠不自觉地顺颊溜入嘴巴,引起一阵苦咸。他下意识一吐舌头,不防嘴里的馍馍落了出来,掉到地上。几十年苦日子过惯了,很自然的,手就向那里捞去,伸出一半,却给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另一只手的主人就是赵当世,他朝侯大贵摇摇头道:“都沾了土灰,不要了。驮马上干粮还有不少。” 侯大贵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昔日那个苟且偷生的破落户,难得一见,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倒让都使见笑了。小时候家里穷,又逢天灾人祸,那时候,饿得不行,两个哥哥都吃观音土塞了肠胃死了。我年纪小,爹娘捉了一只耗子,全分给我吃了,他们再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这段故事的内容很悲惨,但不知是因为说得多了已然麻木还是真个铁石心肠,侯大贵竟一脸平和,分毫波澜未有。赵当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想,侯大贵的父母运气好给人杀了,运气不好给人吃了。 幸福的人一样的幸福,悲惨的人各有悲惨。赵营兵马成百上千,单拎任何一个出来,讲出的故事都会骇人听闻,令人震撼。徐珲似乎受到了侯大贵之言的触动,咀嚼着的嘴慢慢停了下来,双目空洞,陷入沉思。 “老徐,身子如何了?”侯大贵从系在几步外的驮马上的布袋里拿了两块硬邦邦的腊驴肉,经过时顺口问道。他虽说与徐珲时常不对付,总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可说实在话,在赵营中,除了赵当世,也就徐珲能入眼了。乖戾归乖戾,侯大贵不是阴损的小人,徐珲对于赵营很重要,于公于私,他都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对于同僚的关心。 徐珲停止出神,盯着地面,有点颓丧:“还行,这个月至今没发作。” 赵当时叹气道:“待定了下来,找个靠谱的大夫瞧瞧,总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侯大贵也不知怎的忽然笑逐言开:“等闯王打下了西安,定有好大夫。”憋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里话,“到那时候,陕西可就真成了咱们义军的了,闯王成了真王,凭着都使的战绩与名头,少说也封个知府当当。” 赵当时啐他一口道:“瞎说个啥,就真有,我还不屑当。” 侯大贵笑着逢迎两句:“那是,咱都使是什么人,金鳞岂是池中之物,要做就得是公侯以上的贵人。” 二人谈笑,却瞄到徐珲脸上愁云密布,疑问:“老徐,你这是怎么了?” 徐珲有些踌躇,方欲张嘴,一人拨开草丛进来,是周文赫。他与三人分别见了礼,说道:“前面军报,数十里外腰岭关栈道崩塌,现正全力抢修,预计日落前无法完工,咱们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等明日进度情况。” 卜一说完,侯大贵笑容骤退,嘴角抽动:“什么玩意儿,又得等,就这几十里路,走了五天,等出了谷口,黄花菜都凉啦。” 赵当时也是眉头一锁,无意视线掠到徐珲,忽然明白了,对他道:“老徐,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徐珲缓缓点头道:“都使睿智。当初入谷前,预计是最多五日便可通过,孰料走到现在,前队只走了二百里不到,若无半月,怎可出谷?” 子午谷全长六百多里,高迎祥原本的计划是以铁骑先行,最多五天出谷,杀西安守军个出其不意,怎奈子午道的实际情况与想象中大相径庭。道径极是狭长蜿蜒,且地势逶迤崎岖,绝难全速行军,是故全军走了五日,刘哲所带先锋马军也不过行了二百里。 闯营大军数万,人员冗杂,在这山道间行走,无法并道而行,队列如同长蛇,迤逦绵延几百里,大大拖延了军速,更不必提周文赫才说的诸如栈道崩塌这样的突发情况限制了。当中甚至出现许多部队相隔十余里,联系断绝,音讯不通的情况。 如果说五日尚可起到奇兵的效果,那么反过来十五日还不能察觉闯营动向,官军就不是人而是猪。赵当世很确信,再拖下去,至多一两日,西安那边就会得到闯营由子午道进军的消息。 然而一来大军已前后相隔百余里,要掉头出谷,这组织难度不是嘴上说说的,一旦壅塞狭道中,前后滞留,不说官军趁火打劫,就流寇内部因为乏粮争地,也会爆发剧烈的矛盾。高迎祥威望再高,到底还是盟主而非直接统辖各营各部,这种可预见的灾难性后果高迎祥不会容忍它发生。 二来对于西安官军的战斗力,高迎祥依旧嗤之以鼻。他征战十余年,别的不懂,对于各地官军战斗力的评估还是很有心得。他很清楚,目前陕西所有的精锐都跟着洪承畴在北方与李自成、惠登相他们纠缠。指望关中一带的老弱残军挡住自己的铁蹄,只是痴人说梦。 赵营被安排在整个大军的后段,再往后,甚至尚有多支部队未曾入谷。派出的夜不收连续不停地送回前方塘报,至少在最近两天,赵当世没人收到任何高迎祥有意退兵的消息。 “对了,新任陕西巡抚叫啥名儿?”早前军议,闯营诸将大多以陕抚或姓孙的直接代称。因为大伙儿对这个新上任,没有什么名气的陕抚评价低,赵当世也无意第一时间去探查对方的基本信息。这时脑海里电光一闪,顺口问此一句。 周文赫应声答道:“正巧属下在前面也听人说起,新任陕抚叫孙传庭,山西人,以前似乎在直隶做官,名头不大。” “孙传庭?”赵当世乍听之下,倒吸一口凉气,“真叫孙传庭?” 周文赫满眼奇怪:“是,是啊,应该是吧,反正前头的弟兄说的。其他的属下也不知晓。” 侯大贵见赵当世神情古怪,亦问:“怎么?都使认识这人?” 孙传庭之名,赵当世自然听过,可他记不起孙传庭与高迎祥之间会有什么纠葛。但他知道,这个孙传庭绝不是诸将口中的无能之辈。高迎祥轻视了他,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几人交谈,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当世扭头看去,三骑已到身前。马上之人全都下马,为首一个微微躬身道:“赵掌盘,闯王军令。” 来的是闯王的人,赵当世改颜换色道:“请说。” “前方腰岭关栈道难走,我军于侧寻到偏僻蹊径,可绕到火地塘,只是那山道狭窄,大军经过不便。闯王的意思,要集中马军先行,步兵殿后。” 赵当世疑道:“闯王要调我马军?” “正是。闯王军令已经传达全军,只要有马军的,步骑分离,马军抄小路明日午时之前全数去前锋刘掌盘子帐前报到。” 子午道数百里,当中地形复杂,沿途还经过石泉、镇安等多县地界,其中小路更是不可胜数。路窄道小,大军走不了,一两百人还是能够快速通行的,看高迎祥的意思,想也是意识到了不能在谷内继续蹉跎,下定决心先抛下步兵,集中马军作为主力攻打西安。 闯王有召,赵当世纵然忌惮孙传庭,却也说不出口。恰好杨成府带着二百马军往周边哨粮方归,正好把他叫过来,与闯王的人见面。 杨成府连续几天拉肚子,神色很不好,这时候一听去闯王军前效力,精神陡振,并脚挺直了腰板道:“原来如此,为闯王效力是我等职责所在,岂敢不从。”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感到赵当世不是很倚重马军司。偶尔差派,也不过干些打粮护卫的工作,实在难有出头表现的机会。想闯王是什么人,能有这个机会为他效力,谁会拒绝。一旦在闯王面前为赵当世挣了脸面,其他不说,往后在赵营,自己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因为孙传庭的缘故,赵当世其实比较犹豫,不是他自薄,而是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孙传庭不是籍籍无名之徒,以后大放异彩的机会多的是,绝不可能会因高迎祥的这次进军而灭亡。这段时间,赵当世清楚的感觉出,虽说出现了自己这么一营人马,但对时局的影响不大,历史的走势似乎没有巨大的改变。再说得清楚点,他隐隐认为,这次行军的结果很可能要以失败告终。 这两百马军,五六百匹骡马,是赵营所有骑兵家底。纵然战斗力薄弱,无法直接投入战场,可作为非正规骑兵使用起来,依然有些作用。对他们,赵当世还是很爱惜的。 只是联想到这两三个月来赵营从未参加过闯军的几场大战,闯王初次来找就拒绝,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且观杨成府,倒是难得的跃跃欲试,加之那三个闯王的使者不断煽风点火,赵当世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老杨,到了前面做事灵光点,闯王面前不比赵营随意,轻重自己掂量着办。”赵当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成府的后背。 “好,都使你就放心吧,属下绝不给赵营丢脸。”也不知杨成府究竟理解没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边说着,又快速翻上马背。 闯王的三个使者通报完,告辞前往下一处营地。杨成府吆喝一阵,很快集结了麾下近二百马军。因着时间紧,他也没空休息,再和赵当世打个招呼后就率众急急离去。 赵当世满心惆怅,伫立在后,目送马军们远去。杨招凤牵着马,落在后面,见了他,将缰绳一带,抱拳道:“都使,走了。” “一路小心。”赵当世别无他话,略略向他点头致意。 杨招凤笑了笑,跨上马。马鞭一抽,胯下马蹄一蹬,马铃儿清响,掀起一道薄薄的尘土,飞扬在半空。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3同枝(一) 几点雨滴落下,伏于马上的杨成府半睡半醒,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雨水。随着马背的颠簸,徐徐睁开双眼,周遭皆是一片黑暗,“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充斥着他的双耳。努力抬头向远处看,漆黑的夜幕前方,一点灯火莹莹生辉。 脑子尚是一团浆糊,侧边一骑赶过来,看不清那骑士面容,不过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二哥,看前边气死风的位置,要不抓紧赶路,恐我等要和刘掌盘的前锋脱节。” 杨成府一听到“刘掌盘”,浑身上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喉头咕噜一下,还是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听着杨招凤等人开始吆喝着催促自己马队加速,杨成府心中好生后悔。后悔不该应了这来闯营效命的贼差事,弄到现在,人困马乏,浑身湿漉漉的,依旧在这崇山峻岭中晕头转向。 当日赵营的二百马军接到集合的军令后,一刻不停,抄小路在约定的时间前赶到了刘哲那里。杨成府跟着刘哲在原地呆了两天,直到前锋聚集起一支七八千骑的大军,方才动身。 开始,他很兴奋,因为统带这支骑兵的不单是刘哲,还有闯王高迎祥本人。高迎祥将善后的事宜托付了弟弟高迎恩与小舅子拓攀高后,亲自带队作为此次袭击西安的主力。 但兴奋了三天后,杨成府的心情一落千丈。 按照原本的计划,闯营马军一旦与步军分离完毕,立刻北上,挺进西安。孰知真个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马军动身的次日,天空突降大雨,子午道前方几处要道皆因山石崩塌而阻塞了前途。高迎祥、刘哲带人到现场勘探了数次,都认为短时间内无法再沿着这条路行走。然而数万大军入谷,大量滞留在后方,前方的马军已成骑虎之势,再想原路返回是万不可能,何况高迎祥也不愿因为这点变故而使兴师动众的这一次进袭行动化为泡影。 在与刘哲等人商议后,高迎祥决定,不走回头路,继续前进。但不再走子午道,而是横穿秦岭,向西透过柴家关,转入傥骆道再行北上。秦岭小径虽多,可多险绝难行,杨成府跟着高迎祥,一路上端的是披荆斩棘、负芒披苇,历尽了艰险。直到昨日,闯营马军才终于绕到了傥骆道。 高迎祥赶路心切,下了严苛的命令,日夜兼程,数千骑没有允许,谁也不得私自停步。是以这几日来,杨成府吃喝拉撒全在马上,三匹马换着骑,就这般,中间还累死了一匹走马。战马不舍得骑,所以重担全落到了那匹驮马身上。为了给马减轻负担,一向悭吝的杨成府甚至忍痛抛下了几包行李。但是听着胯下坐骑日益沉重的喘气声,杨成府担心,这匹吃苦耐劳的驮马也很可能要坚持不住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来到傥骆道上后,连绵几天的雨水歇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起来。因着早前与赵营走过一次傥骆道,杨成府于路判断,再过三日就可至北口,前路似乎不再那么遥遥无期。然而,长时间乘马的劳顿也让他这么个经年羁旅的老兵有些难以忍受,暗自寻思,就凭自己当下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疲惫已极的身子骨,委实难以立刻投入战斗。 不只他受不了,赵营的二百马军也是备受煎熬,私下里实已怨声载道。要不是忌惮闯王军威以及杨招凤的不断安慰弹压,只凭杨成府自己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这些马军只怕早就哗散去了。 距离出谷只剩一日,天候嬗变,又过一日,天色更加阴沉,接连下了几场大雨,雾气迷蒙。大雨不下时,小雨还是绵绵下着,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沁人的泥香,人一闻,好似呷了口名茗,顿觉神清气爽。杨成府原本低到谷底的心情也随着即将出谷而慢慢回升。 终于见到久违了的骆口驿,近一年不见,这里显得更为荒凉。高迎祥与刘哲在骆口驿休整了一夜,点清楚了马军,数量居然少了数百。这数百人有些是半途逃走的,有些则是遭遇猛虎毒虫或受不住劳累病痛死在了路上的。杨成府这时候非常自豪,因为他手下的近二百马军,除了折损了一些马匹,人员没有半个损失。刘哲当众表扬了他,他顿时感到倍儿有面子,情绪复振。 高迎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失去几百骑他根本无动于衷,在发表了一番阶段性的誓师讲话后,立刻率军疾攻最近的盩厔县。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打盩厔,出于两个考虑。 第一,时间上的考虑。傥骆道与子午道不同,出口不是西安,而是偏西的盩厔县。之前在子午道蹉跎了太久,行踪肯定早已为西安官军所察觉。但有着大批步军在子午道内作为吸引,马军临时转道傥骆道这一步,官军未必就会快速探知。高迎祥铁了心要打西安,所以他认为,兵贵神速,要趁对方尚不及反应部署的时刻,先发制人,抢占先机。 第二,补给上的考虑。数千马军为了赶时间,轻装简行,这些时日人马消耗下来,物资告急。就拿杨成府来说,他扔掉的几大包行李里,其实金银占少数,干粮占大头。从傥骆道北口直趋西安,还要好些路程,没有补给,就到了西安,也无济于事。 杨成府一身酸痛,接了奔袭的军令后,纵然满肚子骂娘,动作也没有迟缓。立刻点起马军,紧紧跟上了大部队。 不得不说,纵横驰骋了这么多年,高迎祥对于骑兵的训练与运用,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杨成府身在局中,感受颇深。顾视这数千马军,里头闯营的老本占了近五千,其余杂牌占二三千。之所以能轻易分辨出是否杂牌,实在是因为两方素质的差异一目了然。 都是经历了千辛万苦,这时候又要全力出击,各营各部招来的那些杂牌军很明显现在都是没精打采,上气不接下气的颓丧模样。闯营的老本骑兵虽也困乏,可临战在即,一个个并无半点不情不愿,反而踊跃振奋,对比鲜明。赵营的二百马军纪律好,然而到现在,士气也十分低迷。杨成府看在眼里,服在心里。 通过之前的了解,杨成府知道眼下已到了七月中旬,想来闯营大军在秦岭中兜兜转转竟而有了大半个月,有些吃惊,也有些庆幸。吃惊的是时间之长超乎想象,自己这些人居然也能过捱下这一劫;庆幸的是此前吃苦虽多,好歹还是跟着闯营、闯王,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 但现实,又给他开了个玩笑——盩厔没打下来。 一别数月,陈旧的盩厔县城焕然一新。杨成府也曾几次经过盩厔,记忆中这城池固然坚固,但毕竟不是省城,城墙包砖不假,可也有好几处因为战乱、天灾等等塌陷而夯土填缺。但瞧如今,十余里的城墙无一薄弱环节,尽皆青砖包砌,几面城垣上还增添了不少火炮,甚至有两处疑似瓮城的工地尚在施修,就说固若金汤也不为过。怎么会这样?杨成府想不明白,高迎祥也是一头雾水。 闯军来得突然,到底疲师远征,又是马军,更少攻城器械。本待是出其不意,冲入城中,谁知附近新增设的十几处墩台警报迭起,烽火相传。等马军们赶到城下,城中早已拉起城门,列兵城上。高迎祥与刘哲带兵在城下叫骂一宿,见城内官军枕戈待旦,着实是无机可乘,这才饮恨而去。杨成府先前抱有的极大期望,也随之落空。 人马缺粮,高迎祥没办法,只好转入附近的黑水峪一带四处搜罗粮饷。到了这节骨眼,自保为先,那真个是走到一处,抢到一处。数千马军犹如蝗虫过境,所及之地,无论老幼全数杀死,房屋也都付之一炬。这样的场面,自从待在赵营后,杨成府已许久不曾遇见,一时间竟颇感不适应。再瞧杨招凤,更是神情沮丧至极。在这一瞬间,杨成府忽然发现,赵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也许当初自己“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待跳出来,有了对比,闯营等营寨的“鲍肆之臭”方尽显无遗。 黑水峪山多人稀,数千人马扫荡一日,几无漏网之鱼,所得粮秣也堪堪得以支撑两日。既然盩厔拿不下来,高迎祥不再浪费时间,改弦易辙,调整方针,绕过盩厔,直接向西安进发。七月十九日傍晚,来到黑水峪东侧山麓。 这些日子,天气似乎映照着杨成府的心思,是越来越差。离开黑水峪的山林,头顶黑云低压,好像伸手就能触到,一直延伸到视线所及的天边。路上,雨点就伴随着凄厉的山风,一阵接一阵地袭来。十几天不曾卸甲,杨成府只觉遍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浸在水里,又冷又难受。稍稍抖擞个身子,甲缝内冰凉的水就瞬间汇成一股又一股,从各个方向流到外边。坐下的马,亦是耷拉个脑袋,垂头丧气的。再看其他人,就连闯营的王牌,此刻也都锐气全无,死气沉沉。 天际传来轰然巨响,接踵而至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风雨。杨成府风死死盯着眼前连珠般下落的雨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是赵当世的人,刘哲比较看重杨成府,连日来行军,一直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抬眼就是威震天下的闯王,杨成府这时却早已麻木,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只是半死不活颓在马上,默默听着高迎祥与刘哲的对话。 起先二人并马交谈,声音很小,杨成府听不到,也没兴趣听。后来不知怎么的,高迎祥与刘哲貌似起了争端,声音是越来越大,以至于到了杨成府不听都不行的地步。从内容上判断,刘哲已经对高迎祥执意要攻打西安的想法有了质疑,而高迎祥还是固执己见,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进军就要入鄠县,距离西安仍是路远,官军必然早已有备,我等攻打盩厔尚力有未逮,何谈西安?”刘哲脸色很难看,兜鍪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与高迎祥是老友,也是高迎祥的铁杆粉丝,不过往日说话口气也不像现在这么冲,看得出,这长时间的折磨,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住嘴!我定下的事,无人能改。”高迎祥少见的怒容在面,眉间挤出一个块,“乱我军心者,必杀之。” “你……”刘哲语塞,愤愤不平,怒视高迎祥。他对高迎祥再了解不过。此人平时看上去少言寡语,实则主见比谁都强。更兼头上顶了个无上荣耀的“闯王”头衔,说出去的话,就算是拿千万人的命去偿,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除了他们,数千人马的军队亦再无一人言语。风声雨声交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充任了行军的主旋律。 又行一阵,天色愈加阴暗,刘哲忍不住又道:“风餐露宿这些天了,好歹今夜让弟兄们寻个干燥的地方休息休息。这份雨淋风吹,就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折腾。” 高迎祥看也不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头一匹塘马急驰而至,马上之人身形很虚,一刹马步,没坐稳,自己差点扑了下来。刘哲见他这般模样,很不高兴,粗声问道:“怎么了?” 那塘马疲累极了,好一会儿才喘定,咽口唾沫禀报:“搜伏的弟兄在不远处搜到了官军伏兵,十几个弟兄都陷在那里了,请闯王及早准备!” 狼狈归狼狈,十几年作战下来,高迎祥的军事习惯保持得很好。搜伏,是安全行军的必要保障之一,很多流寇掌盘子不懂或懒得做这些事,所以一旦被官军抓住破绽,只有亏输的份。高迎祥则不然,这下就体现出价值来了。 “官军多少,旗号何处?” “天色昏暗,没来及探清。” 刘哲还想再问,高迎祥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塘马打发下去。在他看来,如果攻城,自己也许占不到便宜,可要到了野战,这关中,还有谁是自己的对手? 雨势忽然又大了起来,和着怒风,雨点击打在高迎祥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他浑然不顾雨水打湿了面颊,带马大喝一声:“众军士,随本帅出击讨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4同枝(二) 一道闪电劈开雨夜,白光一闪间,杨成府发现了不远处的官军。雨点接天连地,溅在脸上,几乎迷得他睁不开眼。耳边狂风肆虐,配着隆隆如雷的马群奔腾之声,震天动地,直如山洪崩涌。 放在平时,不到二百步内,高迎祥是不会下令骑兵冲锋的,但这次,也许是情绪焦躁使然,也或许是轻视官军的战斗力,大致三百步时,前部冲击的军令就急不可耐地发了出来。 因为阴雨,其时天已全黑,撒开马蹄奔驰着的闯营骑兵们并不知道距离官军前列还有多远,他们甚至连官军的移动方向也搞不清。只是依靠着不时划过天际的电光,抓住霎那间的光明辨认一二。 这片山麓的地形并不开阔,跃马当先的一部骑兵同一时间也最多容下三五骑并驾齐驱。在刘哲的指挥下,闯营的数千骑兵分为五拨,数量从头到尾,依次递增,大致呈一个三角。高迎祥位置靠后,刘哲靠前,杨成府与赵营的二百骑则被分配到了第二拨的队列里。 杨成府从没打过这样的仗。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只是由着坐下马匹疯了也似地狂奔,下意识地捏紧了缰绳。也不知道冲出了多远,尚自懵懂,左前方忽地掀起一阵纷乱。 “贼怂的!” “没卵子的直娘贼!” 各种污言秽语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在左前的黑暗中大噪起来。与之同来的,还有各类金属的撞击声。杨成府努力眨巴眨巴双眼,无数兵刃擦出的火花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依然清晰可见。 很快,惨绝人寰的哀嚎声纷至沓来,从前路的各个方向传入人耳,在这昏天黑地下,令闻者心中发毛。 “第一排接敌了。”杨成府紧张的想着,直勾勾盯着前方。就在不久后,自己是否也会成为那些哀嚎者中的一员?他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马上的身子前倾,虚坐于马鞍。左手攥紧了缰绳,右手则全力抓着弯刀。 “来了,来了。”巨大的压力下,心境反倒放松了一些,都有空暇开始计数。然而,还是一样的凄风苦雨,胯下的战马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骑兵没了速度,只会成为更加显著的目标,杨成府大急,不住催打马匹。不过那战马却似犯起了脾气,原地踏着步子,愣是一步也不走了。 正没奈何,右前方黑影一现,杨成府紧绷着的神经立时反应,右手一扬,不偏不倚,正中掠来的黑影。相交处,虎口巨震,弯刀几乎拿捏不住,只听马嘶骤起,再看之下,一匹马摇摇晃晃走到自己右边后,倒地死了。 马上没人,杨成府松了口气,原来自己的战马之所以停步,是因为前方有同类阻挡。与此同时,后方大股纷乱的马蹄声盈然入耳,后军将至,再不动身,黑夜里无法辨认敌我。原地不动,就不被袍泽误杀,也得被冲撞踩踏而死。 他欲待再度催马,孰料这时候,前方猛然传起一道道欢呼,透过风雨细听,竟是官军败退,自家骑兵已胜的消息。 只靠第一拨百人不到就冲垮了官军,杨成府直到现在才真的感受到高迎祥轻视关中官军不是没有理由。 碍着漆黑一片,闯营的骑兵没有追击,也无法追击,背后撒足奔驰着的骑兵们纷纷收住了马势。官军既退,包裹严实、防雨防风的数十盏气死风在大军中点亮起来。明亮的灯火就如颗颗繁星,点缀在无垠的黑幕里。 杨成府在乱哄哄的人马中急切地四处张望,俄顷一骑挤出匝匝人堆,来到他面前,马上的人高兴地喊道:“二哥!” 借着左近的亮光,杨成府努力忍着泪水,责怪般在扬招风的兜鍪上轻轻敲了一鞭子,道:“个瓜娃子,说了要跟住哥哥,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杨招凤憨憨一笑:“夜里看不清,马也走得乱,我也不知怎的,就与二哥你走散了。所幸那边的几位大哥仗义,为我指点一番,才得以寻到哥哥跟前。” “所幸的该是咱俩都没死。”杨成府肚里嘀咕,口上甚是严厉,“接下去紧紧跟着我,不许离开三步外。”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应诺,数十步外的骑兵阵内突然人仰马翻。 “敌袭,敌袭!”惊叫声起,喇叭声也起。 杨成府听到身边一个别部老兵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官军使的好伎俩!” 呆愣片刻,旋即省悟。在这黑灯瞎火的环境下,闯军找官军的目标难,反过来,官军也难寻不断快速移动的闯军踪迹。官军将领狡诈,以退为进,故意放出小股兵力勾诱后诈败。闯营人马虽小胜,但迫于黑暗,不可能纵兵追击,只能是再度集结。而官军就趁着闯军灯火亮起,目标静止密集之时再次打击。事实证明,收效不错。 风雨交加,不知身在何方的官军不住地朝亮光处抛射箭矢。闯军人马交错,对于这些猝然而至、难觅踪影的飞矢防不胜防,短短几个呼吸,光杨成府看在眼里的,就已有十几人栽下马来。不止是人,战马的目标大,中箭的更多。受惊的马匹开始癫狂跳跃,密密麻麻的闯军顿时陷入沸乱。 “灭灯,灭灯!” 在损失了近百骑后,闯军们终于回过神,找到了受袭的症结所在。数十盏气死风相继熄灭。随着最后一点光明的消失,天地间再次陷入的无尽的黑暗。 很明显,官军怯于近战,失去了明显的目标,又零星射出几茬乱箭,并未再对适时向后挪移阵线的闯军造成杀伤。杨成府抹一把脸,气喘如牛,呼唤一声:“凤子!” “二哥,在呢。” 听到这个声音,杨成府就安心了大半。这个小弟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时候,他会因为杨招凤出类拔萃的表现而自惭形秽,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对亲弟弟的成长倍感欣慰。于他而言,谁都可以抛弃,包括赵当世——昔日在五峪,他就干过一次——但只有杨招凤,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骨肉。细细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自己的极力保护,青稚又略显孱弱的杨招凤说是有一百种死法也不为过。 高迎祥及时调整了战术,让刘哲分出一拨人,向右侧游移了一段距离,然后亮起灯火,主力大军则静悄悄地隐蔽在黑暗中观察情况。等了好一阵,除了呼啸的风雨,打在刘哲等骑兵甲胄上的,并没有期望中的箭矢。 刘哲谨慎,起初还道是官军小心,但随着亮起的灯火逐渐变多,他和高迎祥都确定,自己百分百是给这支狡猾的官军摆了一道——对方早已趁着闯军惊疑不决的时机,逃之夭夭。 驰骋疆场大半生,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耍了,高迎祥心再大,也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太累了抑或是过度紧张,杨成府脑袋里就好像有一柄大锤子在不断猛击,头疼欲裂。他痛苦地捶了捶脑部,却重重砸在了坚硬的兜鍪上,反震得手生疼。 杨招凤关切问道:“哥,咋啦?” 话音方落,乱哄哄的闯军阵内急促的喇叭声四起,杨招凤叹口气,道:“今夜怕又是休息不得了。” 果不出他所料,喇叭声罢,各营各部的传令兵呼喊声大作,军令一直从高迎祥那边的核心地带传递到军阵的各个角落。杨成府很快接到命令,说是闯王决心追剿这股嚣张的官军,夜里择地休整一事暂且取消。 喧嚣的吵嚷声加剧了杨成府的头痛,在听到闯王军令的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头晕目眩。杨招凤还挺精神,开始招呼自家人马,因为根据接下来的几道军令,赵营的二百骑还是属于追击部的前列。 好不容易缓过神,隶属于前部的赵营众骑就开始了移动。杨成府伏在马上,一颠一颠,恶心得想吐,然后,终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机,悄悄吐出一股苦涩的汁水。那汁水流到马鬃上,混着雨水立即被冲刷掉了。一路赶去,杨成府云天雾地,只记得自己又喷了几口汁水。至于这些汁水是什么来历,他就无从得知了。 滂沱的大雨在后半夜渐下渐息,杨成府昏昏沉沉好长时间,几不知驾马追了多久,而后,脑畔响起一个急切的呼唤:“二哥,二哥……” 再睁眼时,周遭已然光明。时天已大白,杨成府恍惚下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可是起伏的马背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二哥。”经过一夜的休息,杨成府感觉好了不少,这时杨招凤拍马上前,欢喜地唤他。 “这,这是怎么了?”直起僵直的腰板,杨成府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一样的荒野。一成不变的泥土、草木、人马,唯一有点变化的,该是云销雨霁后转阴为蓝的天空。 杨招凤笑着解释:“哥哥昨夜想是疲累极了,就在马上睡了过去。因有闯王严令,无人敢下马,所以我等也只好看着哥哥睡着。所幸追击了一夜,未曾再与官军遭遇,咱们一路向东,听说现在已到了马朝所地面。” “马朝所……” 杨成府幼时常跟着父亲去西安打短工,马朝所没来过,但也听说过,到了这地方,再过不远就要进入鄠县境内。 “闯王方才说了,待进入鄠县,就着众将士好好休息。”杨招凤疲惫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杨成府没吱声,转眼向身旁的骑士们看去,赶了一宿的路,顶风冒雨,人人脸上都是暗淡无光,一匹匹战马也都是无精打采地垂头慢慢迈着步子。仗打到这个份上,再不歇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闯王,闯王……”杨成府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这两个字,想到最后,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杨招凤没留意他的举动,翘首朝前望了望,脸上的神情瞬间一紧。 在赵营的二百骑前,还有近千名闯军先驱,说话的当口,那里遽然招摇起了七八面令旗。 令旗白底黑边,上绣飞虎,是闯营骑兵军旗的一种,一般用于警示。再观那数面高举着的令旗先是快速转了两圈,而后向左前一压,杨招凤明白,这是在左前方发现了敌军。 “唉。”杨成府也看到了旗语,心中叫苦不迭。屋漏偏逢连夜雨,闯营众军疲惫已极,正需要休歇,这官军反又撞上来了。 杨招凤反应敏捷,马鞭一挥,左右几名传令兵立刻四散开来,嘴上呼叫,手上挥动三角小旗,提醒自家兵马准备作战。之后,靠近杨成府道:“二哥,这支官军阴险异常,先以游兵诱我,再伏主力于此,不可轻视。” 杨成府暗自苦笑,自己哪里敢轻视官军,可他指挥水平有限,临敌在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乃道:“我等须得全遵闯王安排。” 高迎祥也接到了觇得官军的急报。刘哲提醒他官军是有备而来,他也心知肚明,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向中收缩,重整队列。 官军似乎觉察到了高迎祥的意图,派出前部上千人,形成一个松散的阵型,展开很宽,快步往这边赶来。这一招,也许对于初出茅庐的将领有用,可像高迎祥这般久历沙场的宿将则是洞若观火。 闯军虽疲,到底是百战老卒,秩序依然井井有条,对官军摆出的这个诱饵所视无睹,有条不紊地归置兵力、重排序列。官军全是步兵,纵然全力扑来,还是比不上马军行动迅捷。眼瞅着闯军战斗阵型渐成,那支突出来的前部官军随即向中收拢,缓缓退回了阵中。 杨成府位列层层马队内,极目远眺,地平线所在,官军旌旗迎风大展,刀枪竖起如林,分三个大方阵布置,两翼突出,中阵略缩。估摸着数目,不下万人。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5同枝(三) 戎马大半辈子,除了先前跟着八队伏击曹文诏那次外,杨成府几乎没有见过一次性在一处战场摆下上万人的军队。 万人以上的军队,在同一时刻、地点调动分派,作为总指挥的将帅,其组织能力就不说超凡脱俗,也可谓百里挑一。想到当初在施州卫指挥三四千人就让赵当世力不从心,杨成府暗自咋舌,想不出对面那个官军将领会是何等人物。 临战的官军分三部分,若是鸟瞰,则呈“品”字形。这种阵法历史悠久,是一种很常见的排布方式。虽看似简单,实则内中变化无穷,“一军用此数人,使可役使万众,略无参差,振裘挚领,深得以简驭繁之妙”。一言以蔽之,运用此阵的效果好坏,基本取决于主帅的临阵驾驭机变能力。 这类场景,高迎祥起事以来,少说也见了近百次。他对这阵型很了解,主帅强则强,主帅弱则不堪一击。而很常见的,官军的统帅出挑者寥寥无几,所以闯军面对这样的敌人几乎没输过。 思维有惯性,凭着往日的经验,高迎祥虽知对面的官军将领狡猾过人,但也仅仅只是狡猾而已,他并不认为对方主帅会拥有超乎寻常的统御能力。大军对垒,单纯靠奇谋巧计是很难赢得全胜的,特别是现在这种两阵对圆的野战,只有硬碰硬,才能决出胜负。 远处的官军阵内亦是旗帜飞扬,各种舞动,闯军们看得分明,官军的两翼徐徐向外扩出不少,同时各队各列乃至各兵卒间的空隙也随之拉大,这是为小到一队,大到一营的单位能够在最短时间转换战斗小阵提供条件与方便。 转瞬之间,官军变阵完毕,上万人马悄然无声,默默地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山。高迎祥心下嘿然,看出这次的对手有点名堂,不愿再落了后手,几道军令下去,伴着奋力摇动的令旗,闯军中分出百骑,朝对方正面冲去。 这上百骑兵均系闯营老本精锐,无一不是弓马娴熟之辈。他们纵马飞驰,俟近官军三百步远,开始朝左右散开。 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战术。 囿于通讯技术的限制,从上古而至明代,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解决各级指令的传派问题。通常来说,一军的主帅基本会居于大军的中后方,要传达军令,一靠旗帜鼓号,二靠塘兵传递,训练有素的军队,是能够实现在短时间内随军令改变状态的举动,可再快速,各级传达之时,难免有延迟甚至是讹误,而且对于人数成千上万的军队来说,作战指令是无法具体到单独一兵一马的。故此,就拿远程部队举例,一旦对敌军进行射击,就将是一层乃至大规模的齐射,而不可能针对敌军的数目单个指派以一定量迎击。 而这个缺陷,就经常被有经验的将领利用,他们会派出少量兵马,分成松散的阵型,来吸引对手打击。一旦守军的军令在各级传达不到位,就会出现箭矢弹药大量消耗而收效寥寥甚至填补间隙为敌所趁的情况,从而对后续的作战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明代的许多兵书都明文禁止这类现象的发生。 高迎祥没读过书,但他在明军中待过,深谙作战的精髓,且身体力行,积累了许多实战经验。如此这般,加以合理应用,水平自然不是农民、矿徒出身的一些起义军将领可以比拟的,以至于胜过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官军文人统帅。 上百闯营精骑渐驰渐近,但官军的阵列并为如高迎祥预想般开始骚动。一个个挺枪持盾的官兵浑如钢铸铁打,迎着轻飚的凉风、迫近的闯军,就像道道坚固的城墙,岿然稳立。 闯营精骑一直压到五十步,展开数百米的官军正面依旧井然冷静,沉不住气的反倒成了高迎祥。后方大旗一摇,简洁有力的哨声陡起,几要撞入敌阵的骑兵们迅捷地掉转马头,反身回去。 才跑出十几步,左、中、右三个官军方阵中忽地各自放出数百兵士。高迎祥临高眺望,登时心惊。这些官军全都是铳手,几乎是眨眼间,他们在三面均展开成两列,前蹲后立。这些铳手并未第一时间进行射击,首先出手的是他们身后携带着弓箭的长枪手。一擂鼓声震荡开来,正面近千名长枪手将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箭始离弦,又是一擂鼓声,三面铳手的身前硝烟与火光齐现,响彻云霄的铳鸣也随后传到双方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高迎祥双目圆睁,看得真真切切:闯营中最称精锐,历尽无数战斗留存至今的这近百骁骑,在官军箭弹两轮齐射、三面打击下,立时人马俱倒。侥幸活下来的数十骑狂奔数十米,三面中铳手撤下,密集的箭矢再度尖啸而至。这番打击罢了,闯军已逃出二百步外,只可惜,幸存的,只余数骑,而官军的阵势则重新恢复平静。 数骑驰归本阵,引起前列微微骚动。 刘哲口里“噫”了一声,扬鞭指点道:“这支明军进度有度,像是硬手,我军疲惫,不如暂时退却。” 高迎祥嘴角一抽,眼里流露出凶狠之色,驳斥他道:“我军既疲,再退只会军心瓦解,且盩厔有备,无机可乘,退到那里,也只会成为瓮中之鳖。击败这支官军,是我等现在唯一的选择。” 刘哲沉思少许,疑道:“洪承畴在陕北,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及时回援,就看这支大军人数近万,他也不可能丢下闯将他们,将主力调过来。” 高迎祥撇撇嘴,傲然回应:“管他何人,就是洪蛮子亲自到了,又有何惧?据险攻坚,非我所长,但你看此地甚是低平,官军又全是步卒,我军重骑,正可攻其短处。” 刘哲颇见忧色,道:“但观方才动静,此官军火器甚多,未必易取。” 高迎祥大笑道:“区区小技,何足道哉。适才不过是给他抓住机会,占了些便宜,彼等是否真正精锐,一试可知。” 闯军作为流寇中的最强者,所拥有的资源自也是其他各营难望项背的。高迎祥赖以为根本的,就是骑兵。他最强时拥有数万骑兵,当中具足重甲,亦有近万。凭借这样一张王牌,不单其余流寇望尘莫及,就连一般的明军也难以企及。所过之处,无不是秋风扫落叶。 这几个月,在连遭打击后,闯营骑兵数量大为缩水,可眼下杂七杂八凑起来好歹也仍有着六七千之数,在高迎祥看来,对付对面的官军绰绰有余。并且他判断,陕北、川中、河南等地官军有限,防守本地尚有不及,不可能凑出这么多人在短时间入援关中,综合各方动向,这支万人大军只会是新任陕西巡抚的人。而孙传庭来秦不过三个多月,纵手眼通天,能将这万人练成型,也绝不可能练出一支精兵。只要自己再试一次,对方必将原形毕露。 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闯军复动起来,这一次,高迎祥身畔,上绣“闯”字的大纛一动,遍布于军阵中的十余面大旌旗遥相呼应,然后,无数各种样式、色彩的各级应旗随之飘展挥动,从远处看,闯军上下旗浪起伏,缤纷律动恍如海洋。 赵营的二百骑周遭,同样热火朝天。杨成府耳畔,各种口音、声调的叫嚷与号令交织穿梭,每骑都在向着本部的指挥官方位聚拢,而每个基层的指挥官则带着一个个小队,靠近更高层级的长官。 虽有着十余名塘兵来回奔驰,传达指令,可杨招凤的嗓子还是喊得生疼。又过一会儿,目前一杆大旗指示,喇叭声同起,杨招凤叹口气,对杨成府道:“二哥,有十来骑混到了别处,至今没能寻找回来。” “不管了。”杨成府应付一句,双眼死死盯着那杆被高举着的令旗,“咱们这边马上要动,收拢好已在的弟兄,不要落下。” 也不知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还是怎么,杨招凤深深吐了口气,挤出笑容道:“二哥,今日天光不错。” 杨成府一夹马腹,而后趁着大队速度尚缓,说话声音还不至于为杂声淹没时轻声还一句:“是啊,许久未见这般的蓝天白云了。” 一般来说,高迎祥最喜欢用一种名为“三堵墙”骑兵战术,但其实,近些年,因为各地助剿官军装备素质的提高以及自家本身马匹损失锐减的缘故,这种成本极大的作战方式已经逐渐给以马军见长的高迎祥、李自成等弃用。李自成提出一种新的战术,没有名字,但看内容,可称“五重阵”。大概思路就是第一重摆饥民与民兵,第二重重步兵,第三重马军,第四重重骁骑,最后则是老营压阵。如此,相比于简陋的“三堵墙”,极大节约作战成本,并且在应付一些棘手局面时有回旋的余地。 高迎祥不是科班出身,自不会墨守成规,他胆子大,早想将这一新战术在实战中尝试一下,而这生死存亡的一战,顺水推舟成了他的试验场。 大战一触即发,刘哲固然对高迎祥孤注一掷的想法十分不满,但他经验丰富,知道现在对于闯军最紧要的不在于判断哪个决策是正确的,而在于令出一人,确保已发出的军令能坚决执行下去。所以,他抛却了一切的杂念,全心全意听从高迎祥的安排,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再似前番一般提出其他想法。 事实证明,闯军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因无作为炮灰的饥民羸兵,高迎祥在第一重摆上了他认为战斗力最弱的上千杂牌军。这些杂牌军虽称马军,可装备极差,马也驽钝,作战能力很低下。有几个小头目不满,想要率部就阵前哗变,刘哲二话不说,立刻斩了七八人以儆效尤。血淋淋的人头插在丈余长枪上来回示众,有效镇压了许多心怀二胎之辈。 赵营的二百骑被安排在第四重的后列,扭头向后,就是杀气四溢,重甲重装的闯营最精锐的二三千老本精骑。杨成府略感庆幸,舔了舔发白的嘴唇,用余光小心偷看二十米后的那些高骏骑兵,距离最近的一个闯营将领跨马拔刀,表情严正。背后一杆小旗上“韩”字随风摇曳。 官军发现了闯军序列的转换,杨成府透过重重人影远视,官军三部的前列均分出近千人,摆出一个个小阵。步兵们忙忙碌碌,四下奔走,眼睛一花,还以为是眼眶前的飞蝇。 刘哲作为前线总指挥,驻马留在三、四重阵之间,他识货,直到现在官军从各部方阵中分出的个个独立小阵称为“叠阵”,是以远程打击为主的战斗单位。在他的逼令下,第一重的杂牌马军开始出动。这些骑手素质之差,显而易见,在距离官军尚有数百米时,竟然已经冲锋起来。 不过这倒是刘哲愿意看到的,这些劣骑虽不指望会有多大杀伤,可用来压迫官军布阵是再合适不过。岂料,就这点期望,还依旧高估了这些胆战心惊的前驱。他们矮小差劲的马匹在一两百米的全力加速后,步伐就开始散乱无章。原先还比较密集的阵型这时候早已前后拖拉,稀稀松松。跑在前面的忽然发现袍泽落在自己身后,当即大惊失色,努力减缓马速,而后头的见坐骑已没了冲力,肝胆俱裂,萌生退意。上千骑甚至还没冲入一百步内,自己就先溃散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6同枝(四) 第一重不战而溃,刘哲摇摇头,旋即传令第二重出动。第二重有两千骑,也是杂牌军,不过素质相对来说要好一些。 就在第二重移动的同时,刘哲发现,官军前列的小阵又开始了变阵。方才的“叠阵”现在快速转化成了一个个小单位的“雁形阵”。他曾听心腹谋士穆公淳提及过,官军中“叠阵”的配置一般是长枪、刀盾手占主导,火器手每小阵只有一到两人,此阵近战为主。而“雁形阵”,顾名思义,状若“人”字,是为了在同样宽度的横面上排出最大火力输出,几乎没有近战的兵种。这么看来,恐怕是闯军第一重的表现遭到了官军的轻视,官军的将领不再认为需要大量的近战兵力来阻挡闯军骑兵的冲锋了。 “这倒是个好机会。”刘哲暗想,边想着手中小旗一摆,身边两个掌旗手见状,卖力大摇认旗,第三重马军也如离弦箭般跟着出了去。 战场上,机会转瞬即逝,而抓住机会的一方往往就能一蹴而就,击败对手。刘哲认为,官军的这个变阵是个失误,第一重是废物并不代表接下来的几重骑兵都是一样不堪。在他看来,光第二重马军,就有把握冲到官军前阵,而之所以临时加上第三重,则是为了扩大战果,将官军一剑封喉。 第二重马军大多西北响马出身的杂牌,装备不尽人意,可马术超凡。紧随其后的第三重马军则基本上都是由依附闯营的各家小势力组成。高迎祥收人,也不是胡吃海塞,能入他法眼的,泰半都有能耐。这两重人数加起来,统共有个四千左右,在奔出百步后,因为间距小,逐渐融为一体,似一股洪流,往官军阵地倾泄过去。 这四千骑小跑进入三百米后,骤然提速,纵使人马繁杂,没了行列,但没有人临阵胆怯。乱马齐冲,密密麻麻,声势震天动地,望者为之气窒。 这样的情景,就连在后观望的闯军余部都不禁心跳加速,官军的前方则更是如刘哲想得那样,出现了动荡。刘哲满心想要一击定成败,心思全扑在自家冲驰的骑兵身上,却没看见官军此时阵前不断有监阵小队在搜杀弹压那些意志浮动的兵士。而且,数十门虎蹲炮,也在同一时刻拖到了阵前,上百名兵士全力将它们利用钉锤、铁链固定在地面上。 大约一百五十步时,官军中军喇叭声响起,刘哲极目远眺,三面官军顿时触电般齐射快枪、三眼铳。浮腾的青烟还没散去,铳手后撤,兼任弓手的长枪手压胯展臂,“刷刷刷刷”,一排接一排的飞矢雨点般坠落,弓箭连射三轮。 密如飞蝗的箭雨方歇,冲在最前的闯军骑兵已进入五十步,他们的身后,还是有着不计其数的追随者,然而,再向后看,将近百步的距离内,人马尸体相互枕藉,血流成渠。尚有气息未死的人或马,在尸堆血海中蠕动着凄厉哀鸣。 纵使袍泽大量受戗,迅猛的闯军前锋也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众骑士高声长喝,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一时间,千马齐喑,马蹄翻腾,为高速带起的泥土草屑翻飞。他们脑中空明无物,唯存一念——冲透官军的方阵! 然而,期盼再一次为现实所粉碎。数十门虎蹲炮及时调整完备,在近百名炮手的操持下,“通通通通”的连环巨响不绝于耳,大地似乎都为之震颤。疾冲着的闯军骑兵们先是瞬时耳鸣,紧接着,无数霰弹铅子大风泼沙也似,迎面扫来。这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在炮声响起的那个时刻,将不计其数的骑兵们阻挡了下来。因为未曾试炮,其中有几门炮甚至还误伤了附近的官军。 炮声未了,不容骑兵们喘息,官军最后一次铳射接着到着。在弓、铳、炮源源不断地打击下,当先数骑还是奔到了官军面前。然而,不等官军长枪手上前,那几个身负重伤的骑士摇摇晃晃,自己先从马上栽了下来。 天际湛蓝,流云似絮,马场所西面的这处荒原上,尸积如山。 当浓烈的硝烟弥散开来,原先斗志昂扬的二三重闯军骑兵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前路惨痛万状、哀鸿遍野的袍泽,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了战意。首先是几队开始投别处逃去,很快,剩下的所有骑兵全都哄然四散。 官军告捷,阵前传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声音雄浑壮烈,激荡人心,可在刘哲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难耐。 静候着的第四重骑兵们开始不安。原本处于大军后列的他们,随着前三列的土崩瓦解,现在已赫然成了第一线。第四重由一千多闯营嫡系,还有几百名似赵营这样高迎祥比较看重的非嫡系组成,大约一千五百人。而处于最后的,就是闯军老本精骑。剩余两重合计,统共四千出头,换句话说,原本近万的闯营骑兵,现在已经去了一半,但,高迎祥并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是有原因的。 骑兵与步兵有一些不同之处。第一,在近代骑兵战术没有成型前,比起强调纪律配合的步兵,正规的重骑兵更加注重个人的武勇;第二,步兵的伤亡容忍程度不及骑兵,往往全军死伤接近三分之一,就会濒临崩溃;第三,统帅骑兵的将领基本上都会是个人武艺娴熟之辈。因为步兵统帅可以躲在军阵后指挥,骑兵将领要想不与部队脱节,只能随之驰突;第四,骑兵的战术都是最简式指令。又因骑兵的特殊性,他们没办法做到像步兵那样进退有序,组成或维持繁复的阵型。 除了这些,现在的情况对于闯军还有点特殊。 骑兵在后世分为正规与非正规两类,正规骑兵大致就是那种可以作为正面冲击阵线力量而使用的,而非正规骑兵则主要用于哨探、遮断、骚扰或是战略上的奔袭或抢占有利地形。 陕西乃明代重要的产马地,西北匪乱,官私马苑中的马匹大量为流寇所得,但一来流寇中少有熟知骑战之辈,二来有马但马铠量少,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是正规与非正规骑兵混用,常常以轻马简甲的轻骑兵作为正面冲击的主力。这一方面不利于对阵时作战效率,另一方面也造成战马消耗过快的情况。 回到闯军上来,情况是高迎祥有意识地将兵马分出五重,位列前三列的都是甲胄不全的轻骑兵,这些人手原来更适合干包抄、袭扰等非正规骑兵的任务,这时候统统被他拿来当了正面冲击的炮灰。是以,失去这些轻骑兵,至少对于现在一心一意只想靠着正面猛冲压倒官军步卒的高迎祥是没有影响的——他的主力重骑兵还没有半点损失。 没等闯军行动,对面的官军反倒先动了。三部的最前列依旧是各个小阵,不过形制重新转变回了最开始的“叠阵”。然后有所不同的是,“叠阵”的前方还分别摆放了成三列、一定数目的铳手“方阵”,形成一种复合阵型。 这种排布方式,刘哲也依稀能记起穆公淳介绍过的模版,唤做“抽叠法”,大概就是前三列铳手由最后一列先小跑到最前一列,依次循环三次,就完成了“方阵”的一次前进,而后后方的“叠阵”跟上,是一种徐徐推进的阵势。 看来是官军尝到了甜头,还想蹬鼻子上脸。刘哲冷笑,高迎祥则凛凛俨然。 杨成府大气不敢出,一刻不停地目视前方,说实话,他自从当了马军的长官,在赵营却从来没有正面冲击过敌阵。这不单是他无胆所致,也有赵当世爱惜骡马的原因。可高迎祥不是赵当世,他大起大落惯了,手下的兵马将士对他来说都如钱钞,拿着就是要消耗掉,消耗没了再抢就是,不足挂齿,没必要珍惜爱护。 三重同袍惨状在前,说一千道一万,杨成府都想不出自己在官军如此猛烈的火力下还有什么活着的可能。若非斜睨到在两侧不断游走巡视的那些凶神恶煞的监阵骑兵,他几乎就想拉着杨招凤,将当初五峪的事再演一遍。 可惜刘哲没有给他过多胡思乱想的机会,第四重骑兵在他的军令下,迈开了步子。第四重,由刘哲亲自率领。他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发现官军移动后,固定在地面的数十门虎蹲炮也拆了下来,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指挥着众骑向左偏移,不攻正面,而是侧扑左路。这样一来,就算官军停下来重新架设虎蹲炮,他也可以凭借左路官军的遮蔽,逃过发散面极大的炮击。 第四重骑兵越跑越快,风也遽然大刮起来。 迫近官军,杨成府扯嗓大呼。大风横吹,又是两军声嚣震天,杨招凤等人根本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只是见到他将马一拐,再次调头冲向敌阵,也是义无反顾地策马跟随。冲到一半,杨招凤却发现行进路线已变,照此下去,必然冲入官军正面阵中。他自惊骇,但遥望偃伏马背,纵马急进的二哥,他并没有半分动摇。 杨成府乱了。 本来刘哲的计划,是全力猛击官军左路,促使官军向左驰援,然后凭借多年默契,高迎祥也一定会恰到好处地抓住机会,直扑官军指挥中枢。如此一来,局面立刻就将扭转。二人配合这么多年,从未失误,可杨成府忽然不知怎么,带了人分出去,径直转向了官军中部,飞驰之间,骑兵们无暇辨认,很容易下意识跟着别人,杨成府这一拐,带走的不止是他手下二百赵营人马,被他带偏的其他骑兵也是越来越多。 刘哲大惊失色,可是,眨眼间,大部队中就分出一半的人马跟在了赵营身后,单凭剩下不到千人,绝难撼动官军左路。他又见杨成府似乎半点改变路线的想法也没有,自思分兵难免各自败亡,当下暗自叹息,心中一横,也带人随着赵营去了。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杨成府带着第四重骑兵,贯入中部,实际上是自投罗网进了官军的“双螯”中。 又是一排厉啸传出,官军再次射出一轮弩箭,这次第四重骑兵有准备,有些侧身腾挪闪避,饶是如此,还是有十余人被当场射死,一些被射伤的倒在地上惨声呼救,都被侯着的官军钩挠手立刻拖到了后列砍杀。 在遭受了几次箭雨的洗礼后,第四重骑兵终于如愿以偿,冲入了官军阵内。不过,迎接他们的,却是无边无际的人海。 杨成府如梦似幻,在极度的紧张下早已失去了神志。眼起处寒光一闪,他来不及想,下意识竖枪抵挡,只听“彭”一声巨响,两兵相交,他只觉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虎口处迅速蔓延至全身,同时眼前也飞舞出无数金星,甚至连自己已经从马上跌落之事也是浑然不觉。 杨招凤等赵营骑兵原先一直盯着他,只是待真正陷入了阵内,都也只能全力劈杀,寻找进路,以免失去机动,为官军步卒宰割。这支骑兵在强烈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也的确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们凭借高超的马技和精良的装备,不断撕开官军的阵线,收割着官军的生命。 “形势尚有可为!” 直到真正与官军短兵相接,刘哲方才明白高迎祥所言非虚。这支官军之所以强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火器的凌厉。而如快枪、三眼铳等玩意儿,几个月是能够速成的。官军以静待动,加上将领才能不俗,对付起不太善战的前三重闯军,自有一副强军的派头。可要论起现在的肉搏厮杀,刘哲明显感到对方的水平与闯营不在一个层次上。 只要高迎祥适时赶到,都不需要包抄后路,只需纵马直冲中线,当下已开始显露出颓势的官军必败无疑。 刘哲正想开口呼几句豪言壮语激励奋战着的骑兵们,目光掠到左后方,然后,他就被从后而至的一杆短矛捅下了马。他兀自惊骇,这才发现一支黑甲骑兵如鬼似魅,不知何时,居然从斜向插入了自家兵马的心腹。 他们是谁? 一念闪过,又有三四杆短矛无情地贯穿他的身体。他仰面倒下,荡起一片尘土。四面八方的喧嚣在这一刻溘然无声,只有肉体与土地的碰撞不断在他体内震荡。 “奶奶的,天真蓝。”这是他死前脑海里唯一的念想。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7抉择(一) 不速之军的到来,彻底打乱了闯军的节奏。而这支黑甲骑兵的骁悍程度,也让高迎祥反败为胜的希望成为镜花水月。 五月接调令,七月初一自豫发兵,九日进潼关,十三日到渭南,十六日到临潼,十七日抵达西安,十九日赶赴盩厔,今日一早,闻之马朝地方有警,增援。 以上,是援剿总兵祖宽的这些日子的行程。而这支不期而至的黑甲骑兵的统帅,就是他。 在原先的历史上,孙传庭预料“贼之来远矣,路险阻而雨滂沱,人马心具惫,迎战于山扼之,俾无得出,贼可推擒也”。先在黑水峪战败闯军,将其驱赶到马朝所,然后洪承畴“遂率大兵以是夜驰至,明日复进战”,与从河南驰援来的祖宽最终歼灭了闯军。 也许因为赵营的出现,历史的大走向没有改变,细节却偶有出入。孙传庭的秦兵与闯军决战的地点直接放到了马朝所,而洪承畴的人没有来,不过祖宽还是适时赶到。 要是没有祖宽,不在山地而在这种空旷的原野上,与百战余生的闯军厮杀,新立不久的秦兵们其实已有些溃败的迹象,历史大势在这一天有可能被改写。不过,孙传庭还是颇受老天眷顾,洪承畴未至,单凭一个祖宽,也将疲累到了顶点的闯军精神上最后一根稻草给压断了。 祖宽手里数千关宁军,打不过满洲,对付起闯军,绰绰有余。他手下内司游击祖进忠、参将高桂在带领前锋劲骑冲透刘哲部闯军后分出两股,一股遮断了刘哲与高迎祥的联系,另一股则直击高迎祥的中军。祖、高二将之后,中军游击李应科带着剩下的主力骑兵下马步战,三眼铳连射不断。 刘哲战死,首级被割下高挑示众,他部余众大哗,兵心瓦解,分头突围。 杨招凤为拥乱的骑兵裹挟着朝一个方向流去,他找不着杨成府,内心焦虑,一边驰突,一边张望。 冷不丁一点寒芒倏至,他瞳孔一张,分心下无暇遮挡,侧里却有一枪扬起,替他抵了这一击。 “杀才,当心!”杨招凤冷汗直冒,感激地看去,说话的人甲胄上全是血水,竟然是先前在九条龙那边见到过的闯军大将韩衮。 “走!”韩衮枪头一晃,拨马转向侧里,马到处,官军纷纷避让。杨招凤一个激灵,没空多想,拍马加入他身后聚集起的一队骑兵。 韩衮带着人,先朝东面冲了一阵,无果,继而一拎马头,复向西去。他与他手下的十余骑手段高强,杨招凤夹在里面,几乎不用动手拒敌,只需紧紧跟着就行。眼望着韩衮于无数官军中来回冲突、恣意纵横的身影,杨招凤忍不住赞叹一句:“真虎将也!” 日影渐斜,杨招凤浑身大汗,跟着韩衮在茫茫的兵海里驰骋。人马纷乱,刀光剑影,他满目急切地搜寻着杨成府的身影,可那个熟悉的人却就是没有出现。 “二哥,二哥……” 抬眼向前,看到心无旁骛兀自叱咤奋战的韩衮,他忽想:“悍勇似韩营头,也不免身陷囹圄,进退不得。今日这一劫,怕是熬不过去了。”转念又思,“刀剑无眼,二哥恐已遭遇不测……唉,罢了,想过不多久我也得去寻他,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如此一想,心底里的大石头瞬而放下,没来由地升起一种胆勇。他长啸数声,握紧了刀柄,在旁骑惊讶的注视下,加速前驱,赶到了韩衮前边。 “好小子,有种!”韩衮乍见杨招凤不畏斧钺,一马当先,大为吃惊,而后哈哈朗笑出来,“你左我右,如何?” “甚好!”杨招凤挥刀劈死一名官军挠钩手,激射的鲜血“噗嗤”溅到他脸上,滚烫而又粘稠,他舔去嘴边的血渍,大声呼应。 二骑居前正斗,远处,忽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顺着人流扩散开来,响彻整个喧嚣的战阵上空。韩衮与杨招凤都听得真真切切——“闯王已获!” 高迎祥被生擒。 随着一直屹立在高处的那杆“闯”字大纛的倒下以及高迎祥标志性的白袍白盔被高高挑起,韩衮确信,己军已经一败涂地。但只是小小片刻彷徨,韩衮又重新恢复了奋战的状态。命运是由自己决定的,高迎祥被俘、刘哲战死,可他还不想束手就擒。 高迎祥的被俘,不仅给闯军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对于官军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们在欢欣雀跃下,阵型开始松懈,整个大阵都朝着高迎祥被俘的地方耸动。 韩衮拿枪在杨招凤腿上轻轻一打,喝道:“就是现在,走了!” 杨招凤大脑一片空白,驾马紧随其后,手上的弯刀不住挥动劈砍,直似机械操控的一般。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动手的频率在慢慢下降,这当中既有疲累的因素,更主要的是,身边的敌人变少了。 韩衮的目光非常敏锐,他抓住了官军阵型短短的一瞬的松动,跃马而出,这是最后的希望,不止人,奔驰着的马似也忘却了疲怠,迸发出了最大的能量,拼尽全力冲破这层层篱障。 马至敌散。 杨招凤大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够逃出生天。狂奔中,他扭头后望,涌动的乱阵渐离渐远,沸反盈天的喊杀声也逐步减弱,以至再次为风声取代。他甚至看到,官军中分出上百骑,本想追来,却在几百步外刹了步子,状若叫骂。 他,还有韩衮等十余骑,透阵杀出!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杨招凤百感交集,感受着迎面吹来的轻风,眼睛有些红肿。这一刻,他脑袋里没有成与败,死或生,有的只是庆幸。 他很幸运,又一次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存活了下来。 数千闯军的最后精锐,随着祖宽部的到来、刘哲的战死、高迎祥的被俘,终于分崩离析。各队各部完全失去了统一的建制与指挥,各自夺路突围。因为洪承畴所部未至,祖宽部人马较少、孙传庭部又久战力竭,所以最后逃出生天的,比起原本的历史,要多上不少。 可纵然如此,高迎祥没了,这支闯军再无复兴的可能。 至于一直在河南作战的祖宽部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真要说起来,还得归咎于数千里外的满洲人。 本年五月,后金大汗黄台吉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大清”,以是年为崇德元年。之后六月,清兵分三路破边墙入寇,京畿告警。崇祯情急下再度诏令各地兵马勤王,祖宽所部也在受诏之列。 实际上他在十七日抵达西安时就接到了兵部撤军的札付,只是那时恰好接到闯军扫荡盩厔的警报,这才百忙中赶来助拳。要是高迎祥在秦岭中多逗留一会儿,没准儿就不会遭遇这样的惨败了。命运弄人,此可见之。 高迎祥是被祖宽擒获的,只是他回归心切,没空处理接下来的事务。这“确查速奏”以及“选役押献闯俘”的任务就落到了孙传庭身上。孙传庭在秦根基浅薄,急需一次大胜来确立自己的威信,所以他在往后的奏报中基本上将功劳占为己有,鲜提及负责协调各地、真正商议决定调祖宽入陕的洪承畴、卢象升。甚至在自作《鉴劳录》里自诩大功,这都是后话。 再说杨招凤跟着韩衮从南面折向西,于路全然不敢慢下半步,一直狂奔到黑水峪腹地,才停下休息。当初在战场上一起突围出来的,就有数百人,然后沿途加入的闯营溃兵也有不少,杨招凤大致点了点,数量已经超过千人。 韩衮老练,军旅中事再熟悉不过。虽说大败,可他却没有吓昏头,反而,起了心思,在散出一些哨骑侦查官军动向的同时,不忘派出些心腹,往各地寻找其余逃出同袍的踪迹。 闯营计划受挫,高迎祥就俘,官军兴高采烈下放松大意。加之祖宽离去,孙传庭考虑到自家兵马初成,还是有几分保守小心,没有入山搜杀。韩衮不想重回秦岭的崇山峻岭,就趁着这个机会,四处收拢马朝所一战的残兵败将。一连在黑水峪逗留了五日,陆陆续续聚集起了一支二千余骑的马军。 这些人来历庞杂,闯军占多数,杂牌也不少。韩衮先是凭借自己的一众心腹班底和昔日的地位名气,掌握住了大部分的闯军骑兵,而后,又借着他们,成功控制了这支马军的全部。众人知道他有能耐,纵有些不服气的,势单力孤,也不好声张。 杨招凤满怀期待,仔细在这两千人里寻了一番,但很遗憾,还是找不到杨成府的身影。或许是当时杨成府带人太过深入官军腹内,赵营的二百骑,竟没有一张面孔出现在这里。 他形单影只,刚开始很有些无助。但韩衮似乎对他颇为照顾,甚至暂时拔擢他作为自己的副手处理这几日的拢兵事宜。杨招凤原先的担心,这才渐渐放下,不过,他依然感觉前路未卜。 眼看着身边次第来归的闯军溃兵越来越多,一天夜里,杨招凤忍不住问了韩衮:“咱们啥时候动身?” 韩衮看他一眼,道:“去哪儿?” 杨招凤呆立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岭实乃险途,这些闯军好不容易才得以喘息,自不会再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再去走一遭。 他久未回应,韩衮摇摇头,拍拍他肩头:“等消息吧。” 等消息?等什么消息?难道是等子午谷中闯军步兵们的消息? 杨招凤疑惑,而韩衮则凝望跃动的篝火,脸上似笑非笑。再过许久,韩衮转头看他,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在一刹那忽然锐利无比,杨招凤感觉就像一片刀子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等赵营的消息。” 韩衮淡然一说,之后,留下惊愕的杨招凤,昂头离去。 就在这时候,数百里外的赵当世心有灵犀般,打了个喷嚏。 不远处侯大贵在骂骂咧咧:“个贼老天,下了这几天猫尿,总算消停点了。” 赵当世将鼻中清液擤出来,说道:“前部出谷了吗?” 侯大贵摇着头走过来道:“谁知道,听说闯王走后,蝎子块那厮压根就不服中斗星的调,两边因为争夺营地、道径而耽误行程的事还少吗?” 赵当世叹口气,仰头躺下。“中斗星”高迎恩虽是高迎祥的亲弟弟,但能力有限,不要说蝎子块,就连张妙手这个级别的掌盘子中不拿他当回事的也大有人在。他弹压不住诸家老寇,各营各部争端迭起,行军的速度比高迎祥离开前还低。 也不知高迎祥那边情况如何,杨成府他们又怎么样了。赵当世始终不太看好这次急袭西安的行动,他既担心闯军受挫,更担心杨成府等人的安危。 “要是败了……”赵当世躺在简陋的小帐里思绪万千,全无睡意。不经意间想到这里,一阵后怕,还是硬生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个假设成真的结果。 附近鼾声大作,想是侯大贵他们已进入了梦乡。赵当世辗转反侧,愣是睡不着,右眼皮也不住地跳。 帐外虫鸣窸窸窣窣,他刚翻一个身,忽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都使,急报。” 赵当世立即起身,走出小帐,黯淡的月光下,周文赫的方脸显得格外'阴沉。 “是闯王那边的吗?”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处,赵当世问道。周文赫出去五天,都在前方打探军情,此番回来定是带了重大消息。 周文赫点点头,平静道:“据报,闯王失利,下落不明,马军皆溃散。” 这句话就像当头棒喝,令赵当世浑身一悚,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抚平,才再问道:“还有吗?” 周文赫果然不负夜不收百总之职,心怀这等要事,依然神色不变,他道:“蝎子块之军已出子午北口。一个夜不收冒死俟近探知,其副手张文耀日前已率部脱离西去。” “西去?”赵当世皱眉。按道理大军步兵出子午口,当陆续整备后查找马军下落,协力共图西安。难道是高迎祥的失败让蝎子块改变了主意?那张文耀去西面又意欲何为? 周文赫没等赵当世想通,续道:“还有一事,居于中段、中斗星与番山鹞所领的闯军嫡系目前已经停止了进军……” 两个消息都不长,但毫无疑问,均是重大情报。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当世有种预感,闯军乃至整个流寇集团的局面必将因为这次进讨西安的失利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8抉择(二) 高迎祥被俘,官军弹冠相贺,暗地里流寇一方,另有三人也心下窃喜。因为旧闯王没了,他们最有可能作为继任者,接过这个至高荣耀,成为新闯王。按可能性从高到低排,这三人分别是李自成、高迎恩与拓攀高。 李自成与高迎祥过从甚密,闯营与八队长期并肩战斗,几与兄弟无异。高迎祥十分看重李自成,曾不止一次在人前说过天下英雄除了他自己就要数李自成之类的言语。而且,李自成实力、威望在现阶段的诸寇中极高,自高迎祥离开陕西东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实质上已经成为陕西流寇的头面,“总掌各贼之盘”。譬如前段时间惠登相、周清在焦头烂额下投降官军,若非他从中干预,这些人也不会在短短一月不到,又揭竿而起。高迎祥也知道李自成在陕西的地位,所以入陕后才会十万火急想要寻李自成共商后举。 比起李自成,高迎恩的声威就弱了不少。可他毕竟是高迎祥的嫡亲,兄终弟及这件事放在任何地方都比外人插足要来的合理。闯营中也不乏对高家忠心耿耿的掌盘老将,而且高迎祥在带马军离开前就明言闯营事务全交给弟弟打理。所以,一旦高迎恩确定继任,拥护者也必不在少数。 相对于李自成与高迎恩,拓攀高的优势不是那么明显。然而作为闯营头号猛将,他能力很强,素能服人,在官军的文书中也以“与俘贼闯王相伯仲,而久以骁勇敢战闻者”等话对他进行形容。所以,比起其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作为高迎祥的小舅子,他还是有着不俗的优势。况且他在闯营中势力也很大,支持他的亦不乏其人。 当高迎祥军败遭俘的消息确定后,三方先是各自震惊,继而角力的风暴逐渐酝酿…… 经过大半个月的行军,子午谷中的大军终于拨云见日。 位居最前部的是拓养坤的军队,他也是第一个接到闯王兵败消息的掌盘子。然而,他的行为有些诡异。 拓养坤没有在第一时间去闯军战败的马朝所、黑水峪一带打探搜查高迎祥、刘哲等人的下落,也没有呼叫后援或是就地构筑防御的举动,而是分出了部分人马直接去了凤翔。明面上说是副贰张文耀私自带人脱离,可人人皆知,张文耀与拓养坤是斩鸡头烧黄纸的过命兄弟,没有严重的过节,怎么会突然反水?再有,看张文耀所投方位,目的地当在凤翔。据最新情报,陕西巡抚孙传庭目前恰在凤翔屯兵整备,军疲少粮且为高迎祥之败所惊的拓养坤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此次进取西安的失败已成定局,数万流寇大军逐渐出谷,拥挤在西安南部、秦岭以北的促狭一隅,势必不能长久。接下来怎么办,已经不再是高迎祥一言能够决定,失去了统一的号令,大军分崩迹象已明。 赵营在八月初出子午谷,与张妙手联营驻扎在沣水东岸。高迎祥的失利给赵当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震撼过后,他很快就得面对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何去何从? 闯军失去了骨干的数千锐骑以及灵魂人物高迎祥与刘哲,已经不能用元气大伤形容。赵当世很清楚,现在掌握在高迎恩与拓攀高手里的兵力账面上虽还有二三万,但实力远不能与当初同日而语。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的闯营,连与李自成等人同阶而论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是整齐王一流。再盲目追随他们,难有前途。 除此之外,赵当世与高迎恩、拓攀高交情泛泛,不但没有同舟共济过,连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流寇各营山头林立,且排他性极强,没有过硬的交情引荐,就加入了也只能游离在核心边缘。食髓知味,赵当世因为前番刘哲的关系幸运进入过闯军的决策层,所以他绝对无法忍受在高迎恩或拓攀高手下地位骤降,成为吃力不讨好的马仔。 在这个微妙的时期,赵营的选择很多,既可以继续留在闯营内于高迎恩、拓攀高择一主而侍,也可以跳出闯营,投靠拓养坤甚至再次拉旗单干。不过总的看来,侯大贵与徐珲都认为应该当机立断,与闯营撇清关系,而覃奇功没有那么激进,劝赵当世暂时不要着急与闯营划清道儿,静观其变,只是听他话里行间的意思,脱离闯营也是早晚的事。 几次军议,都没能得出个结果。赵当世心烦意乱,此外,杨成府等人下落不明,夜不收、斥候派出几轮查访,至今无果。 局势动荡,混杂在西安南面的流寇各营也是动乱迭起。高迎恩与拓攀高的较劲已经越来越放在明面上。他俩互相倾轧,无暇打理外部,没了最上面的统制协调,其他杂牌之间更是混乱,几乎日日争斗不休。赵当世听从覃奇功的建议,没有立刻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而是敕令全军戒备,如临大敌。 过了两天,发生一件大事。 先前张文耀带兵去凤翔,就是为了向孙传庭投降。孙传庭千金市骨,待之甚厚,不几日携手回到了西安。拓养坤得报,一夕之间将自己手下数万人解散,带了亲党百人直接去西安叩辕就抚,接受了招安。 流寇中,高迎祥与拓养坤一度“闯蝎”并称,旬月间,却先后灰飞烟灭,这对于余寇来说,心理上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拓养坤弃众投降后,许多营寨对前途悲观,也都各寻去处,四散而走。声势煊赫一时的闯营大军,至此已是名存实亡。这还不算,高迎恩与拓攀高声威不及高迎祥,闯军中也多有不服者趁机叛离,二人内斗,对于部下的节制有心无力。数日内,仍然滞留于西安南部的流寇,叫得上名号的,只剩下高迎恩、拓攀高的二万余闯军以及赵当世、张妙手等寥寥数部。 这段时间,坐视各营各部携来攘往,赵营也没闲着。散落四野的很多都是闯营或者蝎子块那里出来的老兵,战力不俗。在汉中时,赵营未曾扩充人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满意的兵员。闯、蝎二营的兵士素以强横著名,就这么白白看着他们流失成小股蟊贼,未免可惜。在与何可畏等后勤方面确认过后,赵当世还是决定将赵营的规模扩大,具体而言,就是多招四千人,分置出右营与后营。 赵营的影响力不够,这些人能离开名声更大的闯营、蝎营,那都是自负本领的强人,又怎么会乖乖接受不过数千人的赵营的招诱?所以散兵游勇虽多,招募的结果却使赵当世大失所望,一连两日,仅招到了不过百人,堪堪只够编成一个司。 招不到人,杨成府的二百马军也杳无音讯,赵当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长嘘短叹两日,谁想事情却柳暗花明,一喜一悲同期而至。 韩衮到了赵营,同时还带来了杨招凤与二千余马军。 作为闯营的大将,高迎祥与刘哲的心腹,韩衮对闯营内部的熟悉程度远超外人。本来,高迎祥、刘哲以下,的确是高迎恩与拓攀高最有资格接手闯营,可他却不认为继续效力他俩是明智的选择。高迎恩轻浮,拓攀高粗蠢,在他看来都不是可侍之主。而对赵当世为人的欣赏以及惺惺相惜之情都促使他最终决定抛弃闯营,转投赵营。 对于这个抉择,韩衮并没有经历什么思想上的煎熬。他为人最是快意恩仇,不投闯营,是看高、拓二人不顺眼;跟赵当世,也只因脾性相投。仅此而已。 韩衮来时,赵当世正在苦闷地吃午饭,无数的烦心事让他味同嚼蜡。得到兵士传报,他大喜下直接将嘴中饭食吐了出来,效仿了一回“周公吐哺”。赵营步多马少,有韩衮这两千闯军出来的精骑加入,对他来说不啻如虎添翼。他展眉微笑,脸上阴雨顿释,亲切地牵着韩衮与杨招凤的手步入中军大帐。 几人坐定,赵当世问了问当日马朝所大战的情况,韩衮吐了口气,简要叙述了战斗经过,面甚不怿,已而又道:“闯王英雄一世,不想却栽在那里。” 赵当世亦嗟叹不已。高迎祥的失败,他实则早有预感,但是自己人微言轻,就算知道未来,说给高迎祥,又有什么用?想来刚愎自用的高迎祥还是会去西安。时也命也,纵横一世的高迎祥会以这个结果落幕,既令人惋惜,也引人深思。 “闯王有恩于我,若无他多方庇护,我姓赵的也没机会站在这里。”自负归自负,对于高迎祥的仗义,赵当世还是十分感激。说着,又想起当初在赵营北面土地庙那张不苟言笑,风削刀割般的坚毅面庞,一向以铮铮铁骨的硬汉形象示人的赵当世鲜见地在人面前泪眼朦胧。 真情流露与逢场作戏,其中差别有经验阅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韩衮一直在细致观察赵当世,只怕他是个寡恩薄情、人走茶凉的虚伪小人,这时见他不忘旧恩,同样动容,叹道:“闯王虽不幸,可我义军之火尚熊熊燃烧,更有如赵兄这般的人中龙虎,闯王遗志,绝不会就此消逝。” 赵当世摇头道:“姓赵的浅薄,何当‘人中龙虎’之誉。且人马稀松,更不足一晒,自保尚可,怎堪当起闯王遗志的重任?” 韩衮沉思小会儿,乃道:“当不当得起,非眼下可以言说。韩某不才,愿追随都使左右,为实现闯王未靖之业,一尽绵力。”说着,起身朝着赵当世单膝跪下,跟着他一同进来的十余名马军将官也跟着齐齐下跪,一时间甲片摩擦哗哗,声若流水。 赵当世不是虚伪做作之人,他与韩衮心意相通,也不说什么“何德何能敢入阁下青眼”之类的客套话,直接扶起韩衮道:“韩兄能来,实是我赵营之幸。姓赵的就斗胆借用韩兄所言,往后行事,都以实现闯王遗志为己任,若做了对不起众位兄弟们的事,一刀将我宰了便可!” 韩衮咧嘴大笑:“痛快!”说着,端起身前酒碗,与赵当世一对,然后领着十数人将各自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重新坐定后,赵当世见杨招凤脸色凄凉,温言道:“凤子,杨把总的事,我已知晓了。他与那二百弟兄,生是我赵营的人,死也是我赵营的鬼。我明日就着人做下碑牌,聚集全军,通传杨把总及二百骑勇士们的彪炳功勋。让他们风风光光地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我赵营的英雄!” 说实在的,杨成府懦弱,但这几个月来也没少为赵营做贡献,且作为赵营领导层的重要人物,朝夕相处,多少都有些感情。赵当世感性,说着说着就已泪目,不远处陪坐的侯大贵、徐珲等,亦是各自低叹。 杨招凤“扑通”跪地,哽咽道:“多谢都使!” 韩衮一连喝了三碗酒,将容色一收,问道:“都使,属下于路所见,貌似营中正在招兵?”他心性爽直,既认了赵当世为主,称谓转换中十分自然,并无半点生硬。 这句话说到了赵当世的痛处,使他有些落寞,回答:“是,这几日大军动乱,各营中散出好些人马。这些人中多经年老卒,若啸聚山林,未免可惜。”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叹,“然而事与愿违,我赵营势弱声浅,难以吸引彼辈,这几日忙碌下来,只收到区区百人罢了。” 韩衮一拍大腿,抚掌朗笑:“属下此来,都使可无忧矣。”下首十几名马军将官也同时面露笑意。 此言并非诳语,有着名声极响的韩衮作为表率,加上他手下将官中也有着诸多人脉,赵营招兵一事果然顺遂了不少。不过数日,便网罗了五六千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不但说的作战,在似这等方面也有很显著的体现。 六千人的人数很充裕,赵当世只要四千人,就把选择裁汰的任务交付下面办理。在择兵之事尚在如火如荼进行中时,赵当世没想到,韩衮的到来不仅给赵营招来了兵马,就连高迎恩与拓攀高的人也招来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99抉择(三) 目前依然留在西安南部的流寇,较大的只有闯营、赵营与张妙手三家。其中闯营势力一分为二,分别由“中斗星”高迎恩与“番山鹞”拓攀高掌握。高迎恩人多,拓攀高兵强,双方相持不下,久了,自然而然都会想到找外援打破这种僵局。 孙传庭屯驻在西安观察着南部的风向,他现在根基未深,没了洪承畴与祖宽的协助,也不想贸然出击。流寇们不来犯城池,他也按兵不动,抓紧时间加固城垣、练兵清屯。所以,这些日子,双方风平浪静,都没有精力、实力主动挑事,极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赵当世分别接待了高迎恩与拓攀高的使者。细节不必赘述,这两人都给出了比较丰厚的条件,希望赵营能公开表达加入自己一方的意愿。赵当世没有当即给出答案,送走他们后,张妙手亲自前来商谈。他很实诚,直截了当就说高、拓两方的人也到了自己营中延揽,究竟投靠哪一方,他拿不定主意。言下之意,赵当世选择了谁,他也会站到一起。 闯营宿将韩衮的投顺,让高迎恩与拓攀高再也无法忽视赵营的存在。虽说赵营编练新营一事还在忙活,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已经有了一万步军、二千马军。加上张妙手部五千人,总兵力近两万,无论加入哪一方,势必都将对另一方造成压倒性的优势。 之前,赵营无足轻重,赵当世的考虑也少。但造化弄人,一个月不到,天翻地覆,现在自己的一个选择就将决定闯营新一届领袖的人选,赵当世不得不多加思虑。他一面暗自庆幸当初留在此处不走是对的,一面也开始盘算,该怎么做才能为本家捞到最多的利益。 一连两天的小雨罢,进入八月。 几日来,赵营中高、拓两方派来的说客络绎不绝,赵当世还是举棋不定。而他越是对支持的人选讳莫如深,这两方对他的重视程度就越加抬高。早上,刚送走拓攀高的一位使者,这个使者曾在回营效力过多年,派他来,很明显是想打感情牌,而且给出的条件非常丰厚,赵当世在那时候几乎要做出决定,只是看到侧里覃奇功的不断暗示,才勉强按下了冲动。 时间对于赵当世来说有些紧迫。近段时间以来,官军虽是不声不响,但与闯营、张妙手合屯一处,附近方圆百里内的粮秣物资几乎都被几家瓜分殆尽,再待下去,不但后勤告急,官军虎视在侧也太过危险。 赵当世需要在最近几天决定下去向,而且,还需要在大军开拔前,将营中的行伍编制重新调整完毕。 因为新募了四千人,赵营中、前、左、右、后五营每营二千人全都确立。经过与众将细致地讨论,赵当世对人事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变。这也是自达州整编后,赵营的第二次大规模调整。 为了进一步明确各营的职责所在,除了每营中留存的一些少量辅兵,赵当世将修工、调拨、辎重、看押等后勤方面的事全都转到了后营。不到万不得已,后营不会参与到战斗中,而余下前、左、右三营,专责作战,中营如前一样,既负责中军安全,必要时也投入野战、守城等。 每营的结构,也大有变化。原先一营下分四司,然而一来受困于得力将领的不足,二来也为了方便军令传递、减少高层军将的负担,现在一营下只分两司,每司千人。 中营是战斗力最强、职责最重的营,没有意外,千总的人选依旧由侯大贵担任。他是赵当世倚仗的大将,做事也到位尽责,他自己对中营千总这一职务也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态度。吴鸣凤与白蛟龙任职其下前司与后司的把总。他二人一个机敏,一个沉着,都可有效弥补侯大贵性急易躁的缺点。 前营历来都是野战的主力,也是全营的中坚头牌,千总的人选毫无悬念,还是徐珲。徐珲是赵当世最信赖的将领,治军手段颇佳,作战风格更是强硬,把前司交给他,赵当世放心。他手下前后司两个把总分别为郭虎头与白旺。郭虎头带军锐利,有他作为辅佐,能很好补上徐珲统兵偏于保守的短板。徐珲擅长练兵,也擅长带将,赵当世对白旺有点期望,所以把他放到徐珲手下,也是希望他能更快学到一些技能。 左营赵当世动得最少,覃进孝为千总。除了给他补充了些兵力外,他手下的人员赵当世一个没动。这支队伍基本上都是施州卫出来的土兵,以血缘、家族为纽带,战斗力十分刚猛,只有覃进孝才能有效驱使。拆散他们不但于赵营的稳定不利,同时与一向信奉“兵贵精而不贵多”的赵当世的理念背道而驰。这二千人或许列阵推进比不上前营或中营,但赵当世认为,作为跳荡军、奇兵,这支骁悍亡命的军队绝对是不二选择。 右营新立,把郝摇旗调过去当了千总。其人资格老,是最初的几个把总之一,勇猛善战,驭下宽厚,在军中人缘很好。他虽然有着鲁莽贪酒等一系列臭毛病,但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夫。特别是这几个月来,赵当世与众将都有目共睹他虚心向各个千总、把总求教练兵、作战等等方面的技巧手段,处事治军的进步突飞猛进,综合考虑,他还是右营千总当仁不让的人选。 后营则提拔了王来兴上来。后营主钱粮物资、兵甲俘虏等后勤工作,事关重大,作为赵当世最最信任的伙伴,这个千总的人选除了王来兴别无二者。而且,据赵当世各个方面的细致观察,王来兴并不是个适合上阵冲杀的将才,反倒是在长期主掌后司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的后勤统筹才能。故而与其冒着指挥失误甚至是战死的风险赶鸭子上架,还不如将他摆到一个合理的位置。 以上是步军五营军将的安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动,就是在五营把总以上的军将身边都安排一名文职人员,协助办理军务。这件事实际早在施州卫时就开始着手,而且试点的效果十分显著。有了通文墨、晓数术的文职人员作为副贰,军将们在核对兵力、安排分派任务等等方面都方便不少,军政效率比之从前跃升了不止一个档次。侯大贵等老粗对这项举措本来颇有微词,但在尝到甜头后,再也没了抵触,甚至还嫌身边文员不够,巴巴跑来讨要。 可后营里裹胁或是主动投顺的儒生本来就少,有实才可堪用的更少,赵当世酌情分摊,勉强够用。 此外,为了避免柔弱的儒生们在粗鲁的军将身边被欺负羞辱,赵当世特地在各级设置了相应的职务,让这些儒生能“名正言顺”地做事。就比如每名千总身边都会设一个“参事”的职位,这些参事不属于各营,而是直接隶属于赵当世身边“参军”覃奇功的统一管辖。覃奇功会交际,虽是文职,但在营中很能与各级军将打成一片,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有他在上头摆着,有些军将若一言不合下想对儒生撒气,就会先掂量掂量轻重。 顺带一提,中营的参事是偃立成,此人圆滑,很会察言观色,能应付喜怒无常的侯大贵;前营的参事是施州卫所城三大家族中水丘家一个叫水丘谈的,古板但精通数术算法;左营应覃进孝的要求,没配给文员;右营参事则是杨招凤,这也是杨招凤自己的请求。赵当世也认为比起浴血奋战的将领,很有些书卷气的杨招凤或许更适合文职,且他为人耿直又与郝摇旗关系好,所以先安排他干一阵试试;后营老样子,还是何可畏辅佐王来兴。何可畏感激涕零,只觉自己一步一台阶,从死到生,从无到有,多少次的焦劳昕夜都总算没有白费。 后营因为钱粮往来等杂物繁多,是以还特地增设了一个主簿的位子,让刘孝竑干。以他刚直不屈的性格,不适合和人打交道、作为军将们的搭档,还是让他和物资、文书作伴为好。 干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自从帮赵营立了军规,刘孝竑的心态似乎平和了不少,对于赵当世的安排也没了往日的抗拒,甚至觉得自己的价值有地方体现施展,产生了小小的满足感。接到了这个任命,难得没有当场拒绝。 如果说步营扩充是在赵当世的计划之中,那么韩衮及二千骑兵的入伙,则是意外之喜。韩衮的能耐,赵当世心知肚明。他并没有过多干涉马军营的事务,将营中内务全让给了韩衮自己处置。韩衮见他这般放权,也暗赞赵当世是个懂规矩的,欣然接受了马军营千总的任命。 赵当世又从这两千余马军内择出几十人,加入夜不收,使这支直属的人马达到了一百骑,周文赫也因此升任把总。 一万步军,二千马军,逾万人的人事调动不是当初达州时的几千人可比。赵营在西安南部休整了近十日,赵当世、侯大贵等军将们一刻没得闲,覃奇功、何可畏等文员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日以继夜脑袋里都是清点兵力人员等等事务。虽然劳累,可赵营上下并没有一个发出怨言,因为赵营在成长,而作为推动赵营这棵树成长的参与者,人人内心都欣慰不已。 整顿军务的事儿一直忙到八月中旬,这期间,高迎恩与拓攀高使者上门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营中粮秣将尽,赵当世感觉,该到了摊牌的时候。 就在他作出决定的前一夜,有个客人不请自来。 这个人赵当世认识,李自成的心腹将领,八队宿将田见秀。 李自成的人,赵当世怎敢怠慢,立刻邀入大帐,嘘寒问暖一番。 一年来,田见秀明显清减了许多,眉宇间也颇有倦怠,看得出,李自成以及八队最近的境遇并不如人意。 “陕北官军凶猛,洪蛮子更是歹毒异常,我营连续失利,现不得不与过天星聚在汧、陇山中避风头。”田见秀边叹边说,“混天星间道袭击泾阳、三原、富平,意欲分官军兵,却败走蒲城,遭孙守法、高杰两个杀才追袭。形势险恶,鄙人来前,过天星那个墙头草又闹着要投降了……” 赵当世也有哀容,说道:“不单闯将,闯王月前也遭了官军毒手,可惜可叹,此事,闯将知否?” 田见秀正了正身子,回道:“早已知之,实不相瞒,鄙人这次来,就是因此事受了闯将嘱托。”说着,补一句,“官军游弋不绝,鄙人偷出山来,于路要不是运气好,只怕见不着赵兄。” 和当初在八队时的奕奕神采比较,此刻田见秀满身风尘,的确显得落魄。赵当世先安慰他两句,后问:“敢问闯将是否要赵营北上相助?” 其实说出这话时,赵当世有些后悔,因为赵营新框初定,还没有紧密可战,妄自北上,断然凶险无比。 还好,田见秀摇了头。赵当世暗松口气,听他道:“非也。官军虽强,一时气焰罢了,闯将天纵英才,很快就能摆脱困境。”言及此处,加重语气,“鄙人适才说了,这次来,是为了闯王。” “闯王……” 高迎祥已经被俘,下落不明,说不得此刻已经在押解去京城的路上,“为了闯王”此话怎讲?然而只是小小一顿,赵当世就想清了其中关窍,沉声道:“不为闯王其人,而为闯王其号。” 田见秀眯眼笑道:“赵兄果然是聪明人也。” 赵当世沉吟道:“然而目下高迎恩与拓攀高相争甚烈,闯将远在陕北,如何能横插一杠子?” 田见秀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以赵兄之见,如今最有资格继称‘闯王’的,是何人?是高迎恩,还是拓攀高?”边说,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亮光,然后不等赵当世回应,自问自答,“都不是,而是闯将。” 赵当世自然默认,高迎恩、拓攀高现在名声再响,到了历史上依然默默无闻,而李自成则毫无疑问,的确是日后的“新闯王”。 流寇中,名号代替是普遍现象,由一个名号积累下来的声势威望所带来的效益不是简单能够衡量的,就像“扫地王”、“小秦王”等绰号都换了好几茬主人。而每个新主人都会从这个名号上捞到不少实惠,以至于一个响亮的名号在旧主人死后为许多势力争夺的现象发生。史籍之所以总会有一个流寇突然在几千里外出现或是明明战死了却在几天几月后再度被写在塘报中,也是因这个缘由作祟。 “闯王”这个名号非比寻常,冠上了他,就至少在名义上成了天下流寇的头领,这样的号召力无疑比“闯将”大了不止一级。李自成是枭雄,他会来争这个名号,其实也在赵当世的预料之中。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第二次整编后赵营人事分配 和达州整编相同,开辟此栏目,明确现阶段赵营人员安排,以供诸君参考。 赵营 下分五营 都使 赵当世 参军 覃奇功 中营 下分二司 共二千人 千总 侯大贵 参事 偃立成 前司 把总 吴鸣凤 后司 把总 白蛟龙 前营 下分二司 共二千人 千总 徐珲 参事 水丘谈 前司 把总 郭虎头 后司 把总 白旺 左营 下分二司 共二千人 千总 覃进孝 右营 下分二司 共二千人 千总 郝摇旗 参事 扬招风 后营 下分二司 共二千人 千总 王来兴 参事 何可畏 主簿 刘孝竑 马军营 共二千骑 千总 韩衮 夜不收 共一百骑 把总 周文赫 赵营兵力总计兵力一万步军,二千马军。 最后,再一次感谢各位同学的不断支持,希望能帮忙多多宣传!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0抉择(四) 秦失其鹿,楚汉争之。一样的,高迎祥被俘,“闯王”之号随之陨落,李自成于此志在必得,自不愿他人插足。 田见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赵当世放弃高迎恩与拓攀高,转而支持李自成为新的“闯王”。 “目前闯将虽说稍有势蹙,稍假时日,必如离离原上之野火再度熊燃起来。”田见秀双目炯炯,振振而言,“高迎恩,懦弱无胆,只是承蒙兄长余荫罢了;拓攀高,有勇少谋,说多不过一介莽夫而已。而闯将为人慷慨仗义,宽容有博,能得兵士之心,有容四海之器,更怀图天下之志。此燕雀与鸿鹄之差也,赵兄慧眼如炬,定早已看清。” 田见秀读过书,气质儒雅,是八队大将也是李自成的心腹参随。他年纪也不大,可历练丰富,说起话来极有见地。赵当世心想,派此人作为说客,当真恰如其分。 聪明人对上聪明人,与其一直虚与委蛇、闪烁其词下去,还不如直接开诚布公来得爽利。当初假装酒醉被识破的事赵当世历历在目,所以现在他也不打算在田见秀这样的明白人前故弄玄虚。 “闯将英雄盖世,我亦崇仰久矣,只是当前闯将远在陕北,号令不行。赵营纵可遥奉闯将为主,但恐高、拓不会相容。”赵当世说完,瞧了田见秀一眼。他话里意思很清楚,李自成的确是比另二人要优秀,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考虑眼前的实际情况。可以料想,一旦赵当世明确表示支持李自成,那么侧榻岂容他人鼾睡,高迎恩与拓攀高十有八九会停止内斗,联起手来先把赵营给做了。这样的话,赵营到头来极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当世为一军之主,即便得到过李自成的恩情,也不可能把私交放在集体利益前。他会这样考虑,理所应当。田见秀久历人事,那些个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人见过许多,扪心自问,赵当世能表示出倾向于李自成的态度已经很讲义气了。明白这一点,他自也不会不懂规矩,足尺加二。 来之前,他最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担心赵当世其实是个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如果这样,那他基本没法继续聊下去了。所幸,李自成与他的判断没有错,赵当世果真还是颇有头脑的。就冲他没有急不可耐的在高迎恩与拓攀高之间做出选择,田见秀认为此人绝对值得拉拢。 而对于赵当世来说,李自成当然是第一选择,只不过形格势禁,他也得考虑赵营利益与安危。要是田见秀给不出充分的理由以及足够的回报,赵当世也不会傻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而将自己的前途置于水火中。 二人各自掂量,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沉寂。 少顷,周文赫入帐,俯身对赵当世说了一番话,赵当世边听边点头。等周文赫离开,田见秀道:“可是高、拓的人又来了?” 赵当世苦笑一声:“田兄妙算,拓攀高的人已在帐外等候。” 田见秀闻言,沉吟片刻,道:“以赵兄高见,高、拓相争,胜负如何?” 赵当世思量小一会儿,回答道:“拓攀高虽然勇猛兵强,可高迎恩毕竟得到了大部分闯营老将的支持,人多势众,真要斗起来,拓攀高讨不着便宜。” 田见秀豁然起身,说道:“那么赵兄支持拓攀高可也。” 赵当世忙也起身,愕然便问:“田兄此言何意?真把赵某当成贪图小利的小人了?” “哈哈,怎敢。”田见秀背负双手,缓缓踱步到了赵当世面前,“赵兄聪明人,自然明白‘闯王’之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到手的。有名无实,就各路豪杰也不会答应。闯将争此号不在一时。” 赵当世不明其意,这时,帷幕后转出一人,拍手笑道:“田将军果然好计策。如此一来,我赵营既可支持闯将,亦不会引火上身。” 循声看去,那人正是赵营谋主覃奇功。他一早被赵当世安排在帷幕后旁听,帷幕很薄,田见秀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赵当世被他俩来去一说,更是糊涂,询问道:“青庵、田兄,你二人所言之计策,究竟意为何指?” 覃奇功与田见秀对视一眼,微笑道:“此计古已有之,名曰‘二虎竞食’。” “二虎竞食……”赵当世喃喃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二虎,一者高迎恩,一者拓攀高?” “都使睿智。”覃奇功颔首,将双袖一振,“正如田将军所言,想以‘闯王’为号,自也得有实力撑起这块招牌。身处陕北,远离是非,非闯将之弊,实闯将之利也!” 经他这一提醒,赵当世始才明白其中关键所在,他不住点头,叹道:“田兄与青庵,均锦心绣肠之人。闯将海纳百川,与田兄自是贤主良臣,般配无二。而我赵某粗鄙无状,竟也能得青庵辅佐,难道不是如鱼得水,大旱逢霖?真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田见秀连道不敢当,覃奇功则躬身而言:“都使谬赞,属下不过是一根椽子,放在合适位置兴许能尽些微薄之力,但若离了赵营这间大屋,亦不过区区根烂木头罢了。” 聊至此处,三人心有灵犀,都觉没必要再深谈下去。又稍稍合计后,田见秀便欲告辞,拱手道:“赵兄若心意定下,鄙人就不叨扰了。”说着,面露一丝狡黠,“可别让下面的客人久等了。” 赵当世趋步上去拉住他道:“田兄何必急走,现今各道兵乱,田兄孑然一个,难免会有不测。如不嫌弃,可暂居我营中,一来做个见证,二来待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也可差人护送。” 这些话,赵当世是出自真心实意。不说一路回去,要经历多少险阻,就说到了李自成那里,还是免不了遭到洪承畴全力扑杀。田见秀是个人才,就算不是自己的手下,赵当世也不希望他遭什么意外。 孰知,田见秀先是轻轻将袖口扯出了赵当世的手,然后礼貌地对他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赵兄的为人、手段,我与闯将都深信不疑。”说到这里,看了看覃奇功,续言,“且还有如这位先生般人才辅佐,事成必矣,不必多此一举。”接着抬首向北,“为人臣,尽人事。闯将是鄙人之主,现在正是需要我等与之共患难,同进退的时刻。我很不得现在就能飞回山中与他并肩战斗,何谈继续滞留外地?这点心意,还请赵兄成全。”说完,再对赵当世行了一礼。 这些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在赵当世与覃奇功听来,端的是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赵当世知其意已决,不再相劝,只是暗自喟叹李自成能有这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的部属,难怪日后大事竟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绝不是虚浮之言,一路走来看来,赵当世真心感觉,强主无弱臣的确是现实的写照。 田见秀拒绝了赵当世派人护送的建议,连相赠的礼物也分文不要,只讨了一匹健马代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等到拓攀高的使者觐见,赵当世已是心不在焉,随意敷衍。那使者本道是依旧徒劳一场,无功而返,岂料赵当世居然将支持拓攀高的要求爽快答应了下来,当即大喜过望。又怕赵当世变卦,急急定下条陈后,屁颠屁颠的喜滋滋回去报信不提。 而赵当世的这个选择,就如投石入潭,瞬间激起西安南部的涟漪。在对峙大半个月后,高迎恩与拓攀高之间的相持局面终于因为赵当世的表态而打破。 高迎恩继承了剩余闯营大部分的遗产,在一班闯营老将的支持下,他目前拥有将近二万的兵力。拓攀高本有死忠数千相随,在赵当世与张妙手站队后,账面上,他的阵营众逾二万,已然反超对手。 面对气势咄咄逼人的拓攀高,高迎恩心里没底,将大营向西稍稍挪了几里,并在营外筑起十余座土堡、土城,以防不测。作为高迎恩的亲弟弟,他原本是最有资格继任闯王的人,但眼看着这个希望渐渐落空,他甚觉焦躁不安。在几个老将私下里劝他暂且放弃“闯王”,以“老掌盘子”自称后,他更是郁闷,整整三天茶饭不思。满心满肚都是咒骂那狼心狗肺的拓攀高以及小人得势的赵当世。 在这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里,他唯一感到值得信任的人只有三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牙牙学语的女儿还有忠肝义胆的穆公淳。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作为刘哲帐下的首席谋士,穆公淳当初奋斗的目标其实和赵当世有点像,都想努力向上爬,当一个能在闯王面前说上话的人。怎料平地起风波,老闯王说没就没了,既然这样,只能快速调整策略,换一条路走,辅佐一个继承人。等这个继承人成功上位为“新闯王”,他的目标一样能够实现。 穆公淳身子骨弱又马术拙劣,所以高迎祥、刘哲突袭西安的行动他没参与,留守在后方。在噩耗传来的最初时日里,他很有些彷徨,不知该选哪一条路。官军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当初就是因为屡考落第才愤而落草,属于流寇中少数主动从贼的儒生;赵当世也被排除,不过一个杂牌头目,还坏过自己的计策,早晚要报一箭之仇;而拓攀高对读书人很不待见,营中极少儒生,投他没有生存和发挥的空间;只有高迎恩,资质上差是差了一点,但好歹占着大名分,对人也比较谦和,想来应当是最有资格继承“闯王”的人。 高迎恩与刘哲关系匪浅,对穆公淳也很尊敬,穆公淳来投,他如获至宝。加上穆公淳坚定支持他争夺“闯王”的名号,他感动之余更加认定了如今只有穆公淳才是真正的贴心之人。 穆公淳其实劝过他多次,要他先下手为强,及早干掉拓攀高。但高迎恩畏惧拓攀高兵锐将猛,又怕一直摇摆不定的赵当世、张妙手趁火打劫,瞻前顾后,久久拿不定主意。直到赵、张明言站到了对立面,他才追悔莫及。无奈之下,只好再请穆公淳前来商议。 赵当世投靠拓攀高,穆公淳也很郁闷,想不通这姓赵的为何三番五次坏自己好事,同时也气高迎恩当机不断,反受其咎。但是自己既为人出谋划策,就要有着应对一切坏结果的准备,穆公淳的心态很快调整端正,细细想过后,他认为,事态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主公勿虑,此事尚有转机。”面前的高迎恩面色凄惶,懦懦不能言,穆公淳暗暗叹息,自思就这种气度不说远逊高迎祥,也比不上刘哲多矣。 “转机?还有转机?什么转机?先生快快说来。”高迎恩闻言,惊喜异常,期盼地望着穆公淳,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瞬间抓到了根木头,狼狈而又可怜。 穆公淳强自按下对高迎恩这窝囊样的不快,说道:“主公应该明白一点,现在,拓攀高与赵当世狼狈为奸,兵力已然超越我营,更兼这二者皆以勇猛善战而闻名,要想硬碰硬消灭他们,胜率……不高。” 穆公淳本想说“胜率渺茫”,终究顾着高迎恩的面子,换了说法。可高迎恩浑然不知,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先生之言甚是,我打不过他们,我打不过他们。”说话间,没有半分羞惭,倒是一派坦然自若。 “主公既然明白此理,那便好办。”穆公淳很想打高迎恩两巴掌,怒斥他一句“把老闯王的脸丢到家了”,然而在瞅到高迎恩惶惶无助的面容,仍不由心软,长叹一气。 “先生何故长叹?” 穆公淳摇摇头,没理会他,自顾自说:“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拓营逆党,只不过受到拓攀高一人蛊惑而与我闯营为敌,说到底,还是自家兵马,杀之太众,于我何益?” 高迎恩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我向以慈悲为怀,不想过多杀戮。”然后,面浮狐疑,“但是,拓攀高与我势同水火,更仗着赵、张二人支持,怎么可能轻易改过自新,重归于我呢?” 瞅着高迎恩那自作聪明的得意劲儿,穆公淳忍住骂人的冲动,气呼呼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若拓攀高有那份觉悟,我等还在这儿殚精竭虑什么?” 高迎恩忙叫起来:“哦哦,原来先生另有妙计,敢情拜聆。” 穆公淳拂袖而起,长身而言:“敌军之骨,唯拓逆一人罢了。只要没了拓逆,首鼠两端的赵、张皆不足虑。” 见高迎恩依旧如在梦中的懵懂模样,无奈又道:“属下的意思,于拓攀高,只能用楚霸王对付汉王的一招。” 高迎恩闻言,始才大悟,几乎脱口而出:“鸿门宴!”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1朱匣(一) 三支箭连珠射出,先后牢牢钉上了靶心,鼎立着兀自震颤。靶旁蹲着的一个孩子双掌撑着下巴,看得眼睛都直了,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跳起来拍手笑道:“三爹好厉害,三爹好厉害!” 百步开外,那射箭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虬髯,长相方正而又质朴,再看他虎背熊腰,脚步扎实,外行人都瞧得出,此人定是个练家子。 在他的身边,一个青年人亦笑言:“都说葛大侠是枪棒好手,今日一见,这箭术比起隔壁的张掌盘子,也是不遑多让。” 这汉子闻言,谦虚道:“都使言重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吃饭的手艺,自然要比旁人熟练一些。至于大侠之称,更是折煞属下。” 那青年人摇摇头道:“我赵某要是能学到葛大侠的皮毛,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招呼远处那个孩子,“元劫,过来。” 眨眼间,靶旁的那孩子就遛到了近前,他口中喘着粗气,双目泛出亮光,明显还没从兴奋中抽出身来。 “葛大侠的武艺你也见到了,怎么样?”那青年人微笑着问道。 那孩子长呼两口气,然后大声道:“我要学,我要学,不单射箭,之前的刀法、棍法,我也不偷懒啦。”紧接着,对着那青年人吐吐舌头,说道,“二爹,你也没三爹厉害。” 那青年人一怔,而后佯怒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挑拨我俩的关系。你三爹是大侠,我怎么比得过!” 那汉子也道:“往后叫我老葛就成,怎能当少君‘三爹’之称。” 那青年人努努嘴道:“孩子叫惯了,无妨,你是‘三爹’,我是‘二爹’,说到底,我还占了葛大侠的便宜,哈哈。” 他都这么说了,那汉子只能应声称是,随即,压低嗓门问了一句:“都使,那么夜不收那边……” 那青年人点点头道:“周把总那儿,我已打过招呼,近期夜不收的事,你就不参与了,专心对付这臭小子。”跟着补一句,“他是我儿,教育他的重要比夜不收那边有过之无不及,知道了?” 那汉子面色一正,拱手道:“属下明白,必不辱使命。” 那青年人露齿一笑,像是对那汉子,又像是对那孩子,重重说道:“不打不成器,孩子若顽皮,只管照死里打,打到他长记性为止。” 那汉子道一声“是”,暗地里却听那青年人轻声絮叨:“葛大侠手劲大,可别真把他打坏了。” 还没回过神,再抬眼去找那青年人时,却见对方早已走出了五六步。 那汉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发声:“赵元劫!” 那孩子条件反射般回道:“是!” 那汉子很满意,没再说什么,转过身迈步向后走去,大跨了七八步,那孩子追上来,急问:“三爹,今儿怎么不练了?” 瞧着他的猴急模样,那汉子有点忍俊不禁,不过还是故意将脸一虎,道:“不练了,你不是成天喊着累?那便不练罢了,你自在,我也自在。” 那孩子大急,几乎哭将出来,扯着他的衣摆,满口哀求:“练,我练,三爹,我往后都听你的,再不偷懒了。你,你就教教我吧……” 一连求了七八次,眼看着终于要哭出来,那汉子适时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往后我说什么,你便乖乖去做。” “是,是。”那孩子点头如啄米,立刻破涕为笑,“那咱们啥时候开始?” “开始啥?” “射箭呐,就那连珠箭,嗖嗖嗖!” 那汉子无奈着点了点那孩子的额头,似嗔非嗔道:“你个小机灵鬼,见到新鲜玩儿就要学……唉,也罢,看在你真心实意的份上,我教你,不过不是今日。” “那今日……”那孩子小脸一抬,那疑惑的表情说不出的天真烂漫。 那汉子呵呵一笑:“你不是想回后营见见你娘吗?咱们现在就去吧。”说着,一把举起那孩子,让他骑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边跑边叫,“坐稳了,走喽!”那孩子惊呼一声,而后咯咯直笑。 二人边跑边笑,一连奔出数百步。听着肩上孩子发出欢乐的笑声,那汉子眼睛一湿,恍然间直觉天上的仙乐也比不上这爽朗欢笑的半分好听。 这孩子是赵元劫,前面刚走的那个青年人自就是赵营之主赵当世,而眼前这个纠纠大汉,则是赵元劫的师父,葛海山。 赵元劫自打来到赵营后,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生性开朗,又活泼好动,营中将士都很喜爱他,常常逗他玩耍,赵当世也颇看重他,觉得这孩子聪明伶俐,若加以培养,日后必大有前途。反过来想,这孩子能真么快就从丧父之痛中走出,也可看出昔日在保康的杨府里,他与他的母亲是有多么不受待见。 欣赏加上怜惜,都让赵当世确立了将其抚养成才的目标。当初的计划是从文武两个方面对赵元劫并驾指导,但营中儒生人手不足,又个个任务繁重,一时半会儿着实难以抽调出专门的老师。刘孝竑倒是闲,但赵当世怕孩子给洗了脑,也没敢请他,习文这块,先放着。 与之相反,习武这块,赵当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给他找好了老师,而且是个极为优异的老师,便是这葛海山。 葛海山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他是河南人,年少时曾得武术大家程宗猷的指点。程宗猷自幼云游学艺,曾在少林寺苦练十余年,深谙棍棒刀枪的精髓,离寺后又在东南等地修炼,最后大成。其人棍法师承少林著名武僧洪纪,刀法乃是浙江倭刀大师刘云峰所传,枪法则得河南人刘光渡教授,后来还自创了一种弩机。精通各门各派的招数,堪称一代宗师。 程宗猷四处寻访武学,在河南呆过很久,葛海山就是那时在他手下学艺。名师教授加上天赋超人,葛海山到了三十岁,已经是名震一省的高手,甚至后来还被当地官军邀请充当了军队枪棒教练。 他既有勇力,又嫉恶如仇,三十五岁那年路见不平,当街打死了欺辱老妪的无赖,因此摊上官司,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也因此转折。街坊邻里阖家来请愿为他求情,加上他本身名望不错,其实很有可能从轻发落。可县吏贪婪,衙门黑暗,葛海山典卖家产仍无法打通上下,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更是一个人找不着了。走投无路下,他便铤而走险,凭身手硬是越狱而出,用牛车载着家中老母、发妻以及幼子想躲入山中。岂料官兵追及,乱箭齐下,他身中三箭,手格数人,亦无法挽救亲人受戮,最后只能带伤独走。 到了山中,正遇一伙草寇,这里头几个头目是他徒子徒孙,倒是仗义,立刻为他养伤,并奉他为大,他从此成了河南“土贼”。再后来,各地起义风起云涌,他历尽种种际遇,最终归了赵营。丧失至亲,他实则心如死灰,之所以苟活下去,不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回县里,手刃了那些贪官污吏,所以身手虽佳,却无名利之心。 赵当世慧眼识人,晓得他本领了得,本欲给他个高级的军职,但被他谢绝,还是情愿在夜不收中干一个普普通通的卖命活儿。人各有志,赵当世尊重他的选择,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没想到,他最后居然成了赵元劫武艺教师的最好人选。 也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无邪的赵元劫,葛海山就会情不自禁想起自己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儿子。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声音,甚至一样的顽皮,两个孩子都真真像极了。早已成了灰烬的心,竟因为赵元劫的出现而渐渐复燃。 他几乎把赵元劫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教授,无比勤心勤力,对方那一声声“三爹”在他听来,也是说不尽的受用。只不过赵元劫聪慧有余,耐心不足,往往学了三招两式就没了兴致,开始偷懒耍滑。终究不是自己亲儿子,他再恼怒,也不敢动粗教训,没奈何下,只好去找赵当世。 赵当世想了个主意,让葛海山改变策略,直接表演射箭给赵元劫看。之前刀法、棍法虽精,但始终是葛海山一个人在练,赵元劫年纪小,看不出门道,也不觉得多少厉害。但射箭不一样,在让两人先后比射后,赵元劫始才直观感受到了实力的差距,由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赵元劫年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感情笃深,待在赵当世身边免不了思母心切。葛海山心地仁厚,知道这个情况后,也就不再以强硬手段约束这个孩子,决意改堵为疏,所以这次才会主动带他去后营省亲。 后营现在是王来兴做主,王来兴对赵元劫很好,时常陪着他四处闲逛,不过今日他似乎不在营中,葛海山稍一打听,原来早间王来兴就与那个施州卫的小妮子骑马出去了。 王来兴不在,迎面走来一人,见了赵元劫,笑道:“啊哟,少君又来啦。” 葛海山看了看说话之人,是后营的一个叫吴亮节的把总。这人年纪很轻,细皮嫩肉的,样貌不错,因为识字加上能说会道,被提拔到了高位。葛海山对这种小白脸没有好感,只是例行行了个礼,就带着赵元劫走开了。 后营这段时间担负起了全军的内政工作,事务比较繁忙。人手不足下,何可畏身为营中二把手,也不得不四处奔波。他眼尖,老远就看到了赵元劫,一溜小跑上来,点头哈腰:“少君,今日怎么又有兴致来这里?哦哦,是探望令慈吧,要不卑职先着人通告一声?正午要吃些什么?最近荤食有些紧巴,不过少君来了,卑职剐也得剐出来……” 葛海山对何可畏也没好感,听他自问自答说了一大串,好不耐烦,打断他话:“罢了,罢了,少君来此一遭,不用兴师动众,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是,是……”对方是赵当世直属的夜不收,且为赵元劫的伴当,纵然只是小兵一个,何可畏也半点不敢得罪,连声诺诺。其实他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情招待这么个孩子,所以也没想真的置办。只不过对面的可是赵当世现在唯一的儿子,虽是义子,但往后前途一样不可限量,能将自己殷勤的心意表现出来,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赵元劫与葛海山撇下何可畏,在营中转了两圈,发现人人都是忙忙碌碌的,也没甚意思,赵元劫便想去母亲那里。才走两步,后边急匆匆跑上来一个兵士。想是走得太急,都忘了提前招呼,靠近两步左右时,葛海山警觉地返身一掌,震开那个兵士,然后顺势使出一招“单跪见君”,将那兵士稳稳擒拿。 那兵士登时惨嚎起来,口中不住讨饶:“葛大侠饶命,葛大侠饶命,小的,小的不是歹人,来,来通报消息的。”说罢,“哎呦”叫个不住。 赵元劫见状高兴道:“三爹好身手。” 葛海山松开那兵士,口里警告:“以后早点吱声,这还是在营中,要在外边,你这条胳膊已经给卸了。” 那兵士点头如捣蒜,一面揉着胳膊,一面对赵元劫道:“少君,张娘子有请。” “张娘子?”葛海山眉头一皱,张妙白与赵元劫素无关系,怎么无缘无故来请?而且在军中呆的久了,葛海山也知道张妙白不是个单纯之人,故而下意识提高了警惕,“她说了什么?” 那兵士答道:“张娘子说已在帐中备下午斋,万望少君赏光。” 这也奇了,赵元劫在营中的消息张妙白怎么知道?葛海山感觉蹊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正想找个借口拒绝,岂料那兵士从怀中取出油纸一包,打开交给赵元劫。 赵元劫见了,顿时大喜过望,原来里边装的,正是他朝思暮想,几个月未曾尝过的蜜饯。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2朱匣(二) 刚跨入帐内,扑鼻而来便是股淡淡的幽香,葛海山锁眉前望,远处的案台上,一个精巧的小香炉上空白烟萦绕。 赵元劫用力嗅了嗅,赞叹不已:“哇,香,好香!” 他话音方落,一个曼妙的身姿来到近前,葛海山见了其人,拱拱手:“张姑娘。” 张妙白没有理他,笑着对赵元劫道:“少君,你可算来啦,来,里头坐。”说着,就要去拉他的小手。 孰料葛海山这时候横跨一步,阻在了二人中间,老不客气道:“少君有事在身,张姑娘若没有要紧的话,咱们就先告辞了。” 张妙白不防他突然挡住,踉跄后退两步,蹙眉嗔怪:“你这个下人,怎么如此没有礼数?不在帐外候着,还来动手动脚?”接着,就想唤人把葛海山赶出去。 赵元劫此刻忽道:“这是我三爹,不准你赶他。” “三,三爹?”张妙白愣了愣神,旋即掩嘴笑道,“少君这说的哪里话,你只有都使一个爹,怎么是这种粗汉可比?” 赵元劫撅嘴道:“我三爹本事可大了,你若不信,可以和他摔跤试试。” “摔,摔跤?”张妙白这下傻眼了,下意识拿眼上下打量了葛海山,心想这汉子在赵元劫面前倒有些地位,于是立刻改口,“行,行。就让他留在这里,你随我去上首坐了。” 赵元劫跟着张妙白坐到了上首的椅上,葛海山一声不吭,静静候在靠帐门处,不过一双眼却是死死盯着张妙白不放。 二人坐定,赵元劫左顾右盼,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张妙白抿嘴一笑,问道:“少君在找什么?我这里都是些女子用物,可没你喜爱的玩具。” 赵元劫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刚刚的蜜饯……” “哦哦!”张妙白失声笑出,在赵元劫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出的仪态甚是轻浮放纵,若不是顾念着赵当世,葛海山早便出声呵斥了。 “唉,你瞧我,老忘事儿。”张妙白笑毕,扭扭‘臀部,顺手从背后抄出一个木匣子。那木匣子通体朱红,表面还打着蜡,在亮照下显示出动人的光泽,一看就是精心打造。 木匣子摆上案台,张妙白将它推到赵元劫面前,说道:“少君请启,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赵营最近虽然发展蓬勃,可处境依旧艰难,特别是在大肆扩兵后,营中物资更是拮据。无论赵当世、徐珲,甚至是侯大贵、郭虎头,都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反观这张妙白,仗着与赵当世有些关系,半点不体谅营中难处,隔三差五就会去后营要挟讨要物品,铺张如故。葛海山冷眼旁观,想看看这姓张的女子到底能耍出什么把戏。 匣子打开后,赵元劫双目发直,原来里边不仅有着蜜饯、干果,更有许多形形色色、他见所未见的零食。它们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勾得赵元劫哈喇子都涎了出来。 赵元劫的痴态完全在张妙白的预料中,她暗笑一声,伸出纤指边指点边道:“少君,这是芝麻糖,这是阿胶,这是酥糖……呵呵,都不是寻常物事,想官宦府里也没得这般齐全精致,如不是少君这个贵客上门,我是宁愿它们烂掉,也不轻易拿出来见人的。”说到这里,拈起一块芝麻糕,送到赵元劫嘴前,柔声细语,“少君张嘴,诺,我喂你。” 可还没等赵元劫凑上去,那边葛海山雄浑的嗓音突然炸响:“且慢!” 此前他一直没吭声,张妙白光顾着赵元劫,一时间倒将他忘了,不想他抽冷子来这一下,惊得心里一颤,手上的糕点也随之坠落,碎在地上。 “你,你……”张妙白气急败坏,脸上红白相交,杏眼瞪向葛海山。 却见葛海山三步并两步跃至上首,大声道:“都使昨日方言非常时期,营中当以勤俭为先。在下不知这些玩意儿张姑娘是怎么弄到手的,但众兄弟尚饮雨吃风,这里为何就明知故犯?” 前一句是对着张妙白说,到了后一句,目标便转移成了赵元劫。 赵元劫年纪虽小,但毕竟经历过许多冷暖,心智上比起同龄人要成熟,所以纵然顽皮,也知轻重,尤其是赵当世的话,他其实很听。再加上葛海山义正词严说出这番质问,他也觉有愧,轻咬下唇,将匣子盖上,推回了张妙白身前,然后低头道:“三爹说的有理,是我不该。” 张妙白气得牙痒,心中大骂葛海山是什么狗屁三爹,三番五次阻挠自己,不过她毕竟有心机,不快在脸上一瞬而过,转眼就复变笑靥如花。她收起木匣子,陪笑道:“虎父无犬子,少君真是深有都使之风。” 葛海山满意地对赵元劫点了点头,退后一步。 张妙白自顾自又笑了几声,试图化解局面上的尴尬,恰好这时一名婢女端上两碗茶,便顺势接过茶道:“饭前先以茶水润润嗓子。这茶……只,只是普通货色,少君放心饮用无妨。”说着,瞥了一眼岿然而立的葛海山。 哪知葛海山还是出声道:“少君稍候。”说完,拿起赵元劫面前的茶碗,倒了一点在手掌中,然后将手掌里的茶水喝了。等了小一会儿,没什么异常,才将茶碗放回原处,行个礼道:“少君请用。” 张妙白涵养再好,又岂能忍受如此针对?况且她养尊处优惯了,平素最是瞧不起葛海山这样脏兮兮的粗鄙武夫,能对他一忍再忍,完全是看在赵元劫的面子。这下明显的动作,连赵元劫都瞧出葛海山怀疑自己的意思,涨红了脸,她自然也炸了。 “你,你给我滚出去,肮脏的臭虫,不配待在我帐里!”张妙白大呼尖叫,状若癫狂,抄起身旁的木匣子就往葛海山身上砸去。木匣子砸在葛海山坚实的身躯上,无力地弹开,摔在地上,里头的蜜饯干果散碎一地。 葛海山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扭头就走,赵元劫这时也跳下椅子,紧跟上去,牵住了他的手。张妙白见状,越加愤怒,站起身,一手叉腰,跳着脚厉声辱骂,有若泼妇,更别提她语出极其污秽,就让粗俗惯了的营中兵士来听也要羞红双颊。 目的达到,葛海山充耳不闻身后接连不绝的污言秽语,拉着惊恐万分的赵元劫扬长而去。张妙白看着二人掀幕出帐,兀自高声叫骂了好一阵,到了最后,忽地哽咽,掩着脸瘫倒在床上低泣。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很快就染湿了被褥的一角。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岔子,竟让素昧平生的葛海山如此轻视提防自己。越哭,越觉无助,黯然下无比希望这时候能有一个宽阔的臂膀供自己依靠。 而正在这时,刚好一阵温暖从她背部传来——她真的给人抱住了。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个将自己揽在怀中,低语安慰的男子是那个日日夜夜梦到的人。可是现实是,她很清楚,当下这个抱着自己的不是赵当世。 这人是后营后司把总吴亮节。 “小心肝肉,别哭了。”吴亮节的声音传入她耳,很温柔,然而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暖意。 “放开!”张妙白一挣,想将吴亮节推开,但是随后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又试了几次无果后,她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吴亮节轻抚她的背脊,夏日炎热,手触处仅是一层薄薄的轻纱,摸上去,说不出地顺滑腻手。 安慰了一阵,张妙白的哭泣渐渐止息,吴亮节身子突然一热,将手滑入了张妙白胸前。张妙白娇嗔一声,彻底倒在他怀中,软软骂道:“一天到晚都喂不熟的狗才。” 吴亮节娴熟地把玩起了张妙白的胸脯,亦觉对方的气息逐渐急促起来,低声浅笑:“外面好热,你也好热。” 张妙白“哼”了一声,将怀中吴亮节的手拽出来,放到他自己下面:“觉得热就躲开些,自己玩儿去。” 吴亮节赶忙谄笑两声,道:“说笑,说笑,娘子别当真。” 张妙白推他一下,斥道:“我可是你家都使的女人,再不三不四的,小心我告诉你家都使去。” 吴亮节连连叫苦,但脸上却是嬉笑如常,又把手滑到了张妙白的臀间,声若呓语:“你说你是赵当世的女人,只怕他对你的了解还没我这个狗才来得深。” 他无心一句却正中张妙白痛处,令其不禁动气,猛地又是一推。 吴亮节这下没防备,被她推到一边,惊讶道:“怎么了?” 张妙白转脸呸他一口,带着讥讽道:“你除了嘴里会放几个响屁,哪点比得上赵当世?我看你在他面前,当真就是条走狗。” 吴亮节全然不以为意,连连点头:“是,是,我是赵当世手下的走狗,不过,同时也是娘子你闺中的公狗。”说着,吃吃荡笑出来。 张妙白瞟他一眼,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葱指展开,在他脸上拂过,笑骂:“油嘴滑舌谁教你的?替你娘教训你。” 吴亮节连忙接口:“娘子就是我娘,娘,娘,孩儿好饿!”胡言乱语着就想再度扑上去。 张妙白一手撑住他,摇头道:“慢着。” 吴亮节着急地咽口唾沫,疑问:“怎么了?”然后摆回身子,眉头皱起,“莫不是方才赵元劫那小鬼的事?” “你都听到了?” “嗯。”吴亮节得意地笑了笑,“要不是我及时通知,你如何知道他俩来了?那姓葛的凶神恶煞,没准到了娘子帐内,贪图美色,我怎可不盯梢着些?” 张妙白白他一眼,似怪非怪:“就你会说话,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没分寸?”言至此处,秀眉一蹙,面有愠色,“可恨那贼军汉屡次作梗,要没了他,赵小鬼早便吃了那些蜜饯。” 吴亮节接过话茬:“那姓葛的听说早年是河南有名的大侠,常年跑江湖的人,有些提防心,倒是我思虑不足。” 张妙白哂笑道:“什么直娘的大侠,到头来还不是做了贼。” 吴亮节嗟叹道:“倒可惜了我辛苦搜罗来的那些个奇药。只要那赵小鬼舔上一下,蛊毒入体,往后死了,谁要想不到是咱俩下的手。”他掌管后营军需,处处留心,终于得到了一些“蛊毒”的种子。只要一入人体,一般都会潜伏数月,然后发作,杀人于无形,一般的大夫根本瞧不出端倪。张妙白本待一击中的,所以将稀少的毒素都混入了木匣里的零食中,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葛海山一出手,就将这一场好戏给坏了。 张妙白边想边道:“那贼军汉不是普通人,有他在身边,要除掉赵小鬼,恐怕没那么容易。” 吴亮节闻言一惊:“你,你的意思是……” 张妙白面若寒霜,不带任何感情,冷冷道:“对,要除赵小鬼,必须先将那贼军汉做了。”说话间,瞅见吴亮节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故意激他,“怎么,你怕了?哎呦,我的吴把总床第上勇猛无比,下了床,就成废物啦?” 吴亮节果然中计,只听他不忿道:“怕?有什么好怕?姓葛的再猛,也只是个小卒罢了,我是后营把总,弄死他还不是捏死个蝼蚁般容易。”口上虽然半步不让,可心里着实有些担忧。葛海山所属的夜不收不同一般,个个都是赵当世面前的梯己亲信,真要放出来,连王来兴、何可畏都得客客气气的。 当然,在姘头面前,他自不会表现出半分不满,为了彰显自己的无畏,还不忘加上一句:“就是赵当世,我又有何惧?他是一营之主不假,但真逼得老子急眼,一把火烧了他后营的辎重粮秣,弹指就叫他灰飞烟灭。” 张妙白对他的豪言壮语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道:“我只要姓葛的死,你若敢做出不利赵当世的举动,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吴亮节慌道:“一时乱言,娘子切莫当真,我嘴里时常放屁,你也是知道的。” 张妙白听了,莞尔一笑,拿手摸了摸吴亮节的头,娇声道:“乖。”吴亮节哼哼唧唧,趁机撒娇般倒在了张妙白的大腿上。 “可是娘子如此执意要那赵小鬼死,却是为何?要真被赵当世察觉了,我俩都没好果子吃。”吴亮节直勾勾盯着她那白如羊脂的秀颈,心里直叹美丽。 张妙白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不回答他,而是狠狠道:“我生平最恨别人和我抢东西。我喜欢的,谁也夺不走。” 吴亮节莫名其妙,正想再问,鼻间忽然阵阵幽香袭人,他正沉醉,耳边娇糯之音如缕传至:“你只要帮了我,做成了这事,往后我过得好,岂会忘了你的好处?” 张妙白媚眼如丝,款款而言,吴亮节则是意摇神夺,什么思绪都抛到爪哇国去了,除了诺诺答应,再也顾不上其他。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3朱匣(三) 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带起草木飘摇,赵当世策马高望,一临崖小庭远远在目。 剑拔弩张了大半个月,争夺“闯王”之号的舞台上,高迎恩与拓攀高这两个角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对话。 先是高迎恩发起了洽谈的邀请,拓攀高在与众心腹商渥后,决定答应下来。只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高迎恩想借着这个机会除掉拓攀高,拓攀高也同样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两方表面上心平气和地来回交流,实则暗地里,都开始紧锣密鼓地调集兵力,准备下手。 会谈地点放在了两营间的一座小山上。这小山不知其名,但颇是林深树茂,高迎恩派了百余人先去山上伐木修径,又赶筑了一座小亭,作为与会场地。 事态的发展其实很符合赵当世的期望,他选择了李自成,但出于现实的考虑,在高、拓二人中必须选一个作为权宜之计。为了使“二虎竞食”之计得以成行,他就只能选择实力看上去较弱的拓攀高。 一直占据上风的高迎恩在关键时刻突来邀请,拓攀高能感到内中不轨,赵当世也瞧出了端倪。他和覃奇功分析过,认为高、拓极有可能借着这次的会面做个了断。虽然拓攀高口风很紧,但通过与其最近几次的交谈,赵当世明显能觉察出他神情间的焦虑——这是一种马上要面临生死十字路的焦虑。 不久前,拓攀高差人找到赵当世,希望他能与自己一起去,说是至少气势上可以压过高迎恩一头。但闻弦歌知雅意,赵当世怎会不明,拓攀高实是想把自己攥在手里,以免赵营紧要关头出什么幺蛾子。 只因担心没了自己的支持,拓攀高会临阵畏缩,原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的赵当世答应了一起去见高迎恩的要求。在赴会前一日,就仅仅带着周文赫等八九名夜不收赶到了拓营。 果不出他所料,拓攀高随即向赵营下达了指令,即令赵营拨出部分军马,在约定时间赶到指定地点,作为对高迎恩进行打击的一部分。赵当世对此早有准备,依照来前与诸将定下的策略行动。 赵当世慢慢回忆着日前发生的一些事,风驰电掣般的骑兵们眨眼就到了小山下。前头拓攀高等十余骑先下马,赵当世与周文赫等随后也带住了马匹。 众人拾级而上,沿着刚刚开辟不久的小径走着,无人说话。赵当世边走边打量着山势,但觉此山草木虽盛,但却是异常陡峻,能开出脚下这样一条羊肠小路已属不易,绝无可能再布下许多兵马。同时偷看拓攀高,他似乎也瞧出此处当无伏兵,故而原先紧绷着的脸,微微缓和了些。 百米高的小山很快到顶,高迎恩矮瘦的身躯随着小亭一起出现,他故作热络,走上来牵住拓攀高的手,不住嘘寒问暖,把众人往亭中引。赵当世跟着走去,发现亭中早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酒水小菜一应俱全。 高迎恩、拓攀高以及同来的赵当世、张妙手分四面围桌坐下。赵当世坐定后看到高迎恩背后还有一个清秀的儒生站着,问道:“敢请教这位先生是?” 那儒生端端正正作了一揖,答道:“小生穆公淳,见过赵将军。” 赵当世嘿了一声道:“先生识得我?” 穆公淳微笑着摇摇头道:“小生虽未曾瞻仰将军英姿,可昔日在刘哲掌盘子手下,没少听说将军年少英才。今见,果是闻名不如见面。” 听到“刘哲”二字,赵当世立刻改容,肃道:“原来是刘掌盘的故人,失礼。” 拓攀高这时却道:“向闻刘哲手下有个诸葛亮,就是你吧?依我看,也是言过其实,什么能谋善断,不过吹嘘之词。” 高迎恩面色不悦:“拓兄说话未免太过武断,穆先生是公认的才智之士,连老,老闯王都亲口称赞过,你怎么就如此贬低?”话说到“老闯王”时,正搔到二人的要紧处,心里咯噔一下,口里也不由得言语顿挫。 拓攀高倒没有理会他的异样,满不在乎道:“哼,要真是识时务、有机智的能人异士,怎么不劝你打消了主意?” 他话未说明,但在场人人皆知这个“主意”指的是什么,高迎恩没想他如此直言不讳,一时语塞,脸上青白交替。 穆公淳见自家主公犯难,立刻道:“拓、赵、张三位掌盘现在分营别屯,但到底与我家主公曾经同帐做事过,不为别的,就为昔日同袍之谊,大家先满饮一碗!” 拓攀高大口一张,满满一碗酒登时半滴不剩,饮罢抹嘴道:“既然还念着同袍之情,何必鬼鬼祟祟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高迎恩眉角一抬,斜睨他:“什么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拓攀高抢过兵士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满脸都是不痛快:“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和你共事了这么多年,说起来还是亲戚,老闯王一出事,你就要撕破脸皮?” 高迎恩气愤道:“我怎么撕破脸皮?要不是你整日在那里瞎嚷嚷,胡言乱语的,我又怎会针对你?” 拓攀高听到这里,捏掌成拳,重重砸在桌上,四人的碗均是一震,酒水都洒出不少,只听他气呼呼道:“老闯王走前明言闯营归你我二人商量共处。你做事,哪次征求过我的意见?有些事我看不过去,说道说道,到你这里就成了胡言乱语?” 高迎恩也怒了,驳斥他道:“那只是临时的安排,大军不可一日无主,老闯王失利,军心浮动,正需要一人统一事务,稳定军心。我这么做了,为公不为私,你却总爱唱反调,换作你,你能忍?” 拓攀高气不过,“呼”一下站起,嚷道:“怎么?谁说这统一事务的人就该是你?你从来只会躲我身后捡些好处,论起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你如何能比得上我?你又有什么什么资格与我相争?” 赵当世瞧他脸红身颤,青筋暴起,似要动粗,赶忙也站起来,压他坐下,好言相劝:“拓兄,你的本事,大伙都知道,不说其他,就我姓赵的,第一个服你。”张妙手也连连称是,拓攀高听了好话,情绪方才安稳下来。 穆公淳这会儿说道:“拓掌盘此言差矣,小生之见,高掌盘比起你,有三好,更适合担任这统一营中事务的人。” 拓攀高牛眼翻白,冷笑道:“三好?什么三好?” 穆公淳对于拓攀高倨傲的神情毫不放心上,正颜陈说:“第一好,是摆在明面上,闯营中,支持我家主公的元老宿将占绝大多数,可见军心所向。” 这事没法儿还嘴,拓攀高粗粗喘了口气,犟嘴道:“那是你家主公巧言令色,哄骗了那些糊涂虫。” “第二好,好在我家主公是老闯王的亲弟弟。老闯王膝下无子,仅有幼女一人,我家主公代为掌权,名正言顺。” 论起血缘,拓攀高更无话可说,只是他口上不服:“只听说皇帝死了,皇太弟即位,老闯王是皇帝吗?咱们做贼的人,效仿那狗日的一套岂不是贻笑大方?再说难听点,这闯营,就是大家合伙做买卖的地儿,谁钱多谁就是主事,没听说主事的吃了官司,亏了本,他弟弟还能接着指手画脚的。” 他言语中似对高迎祥不甚尊敬,高迎恩闻之不快,正想发作,穆公淳察言观色,抢白道:“前两好都是事实,拓掌盘所说,强词夺理罢了。”然后不给对说话的机会,立刻接着道,“这第三好,就愈加明显了。拓掌盘与我家主公有嫌隙,各位都清楚,那么现在请看看,是谁首先放下身段,真心发起会谈?可不是我家主公?”说着,扫视在场诸人一眼,“心胸开阔者得天下。楚汉相争,霸王勇猛绝伦,汉王远逊,最终却是楚灭汉兴,何也?汉王宽厚,霸王狭隘而已。”这一句出口时,他已是面对赵当世与张妙手,“我家主公宽容长者,不愿看到闯营同室操戈,所以才布下此会,希望大家能如从前般同心共力,放下仇怨,一起重整闯营雄风!” 穆公淳声音响亮,不卑不亢,所言“三好”亦非虚妄之词,赵当世用余光分明能看到张妙手已经有点动摇不安。拓攀高也是无言以对,低首抚桌沉默。其实,他自己心中对这番话也是赞同大于反对,之所以坚持站在拓攀高这边,纯是因为他明白李自成才是最好的选择。 高迎恩见穆公淳的口舌有了效果,心下窃喜,立马趁热打铁,指使左右兵士将几人的酒碗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酒碗,毅声说道:“诸位,我高迎恩虽然无才无德,但平生夙愿就是希望老闯王创下的这份基业能继续传承下去。咱们兄弟一场,怎能做出自相残杀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如诸位不弃,吃了碗中的酒,我高迎恩在此承诺,往后闯营,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拓、赵、张三位,自可坐二三四把交椅,与我同阶而论。” 赵当世暗想以高迎恩这种老粗,断然想不出此等说辞,十有八九还是穆公淳教的。若换做旁人,能成为闯营的核心人物之一,当然允之不及。不过,今闯营已非昔闯营,现在赵当世亦非当初的那个不入流的小寇,他的雄心早不是区区一个残败的闯营可以容纳。 换句话说,高迎恩给出的筹码貌似丰厚,但往细了想,对他自己固然大大有利,而对于赵营,却可谓带刺的玫瑰。 如果三人答应,那么对于高迎恩,一来解决了后顾之忧,可以当上“新闯王”;二来顺手还将拓、赵、张三营再次笼络到一条船上,往后应付起官军也会游刃有余得多,着实乃一箭双雕之策。但是反观赵营,势必又将陷入新的泥沼,难以自拔。 一路来风风雨雨,跟了大大小小这么多的势力,赵当世有个感觉非常深刻,就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跟了这样一支凋敝的闯营不说前途渺茫,就自己都有可能随时面临被高迎恩逐步打击、剪除的危险。到那时候,受制于人,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故作饮酒,没有理会高迎恩抛出的橄榄枝,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定会先他沉不住气——此人就是这次“双雄会”的主角之一,拓攀高。 在寂静了许久后,他那粗豪的嗓音再一次响起,沛然的中气直震得诸人耳中嗡嗡:“有趣,有趣。高二愣子啥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看来这位穆先生非但是个好谋士,还是个好教师。这番言语教的好,恁地巧舌如簧,都当面撬起墙角了?” 穆公淳板着脸道:“古言‘先礼后兵’,我家主公真心诚意想要凝结众力,振兴闯营,拓掌盘何故不明大势,只为了一己私利,执意改换门庭,致使我营分崩离析?” 拓攀高嗤笑道:“我平素最瞧不起换主换得比衣服还勤快之人,说起改换门庭,比起先生,当真小巫见大巫。”顿了一下,面显戏谑,“哈哈,先生所言‘先礼后兵’,这个‘礼’我看表现得不过尔尔,‘兵’在哪里?是时候亮出来了。” 高迎恩阴着脸道:“拓兄真不给面子,一味要把事情搅黄了?” 拓攀高纵声狂笑:“事情早就黄了,你等再搅和,又能济甚事?”说完,转对赵当世、张妙手,“你二人若觉得高掌盘说的在理,现在就可以投过去,我绝无二话,认栽。” 此话虽为欲擒故纵,但也只有拓攀高这样自负桀骜的人才敢肆无忌惮说出口。赵当世早有定计,立刻回道:“在下全听拓掌盘的。”张妙手见状,也忙跟着说了一句。 延揽无望,高迎恩顾视穆公淳,穆公淳面色铁青,冷冷道:“‘先礼后兵’说到做到,拓掌盘无情,也别怪我营无义。” 话音未了,众人耳边脚步声急起,抬头看去,小径口,一兵士张皇失措,手脚并用地爬上山来,口中不住大呼。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4朱匣(四) 在灼灼众目下,上山的兵士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犹豫不敢言。高迎恩看了一眼穆公淳,大声道:“但说无妨!” 那兵士满头大汗,诺了一声,这才禀报:“掌盘,我营兵马分左中右三路杀奔拓营,不料半道均为敌所截……”看了看拓攀高,咽口唾沫,“眼下三路战事胶着,胜负不明。” 高迎恩闻言,登时身躯剧震,那边拓攀高放声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暗算老子,怕还嫩了些!”说着,立起身来,“你忧我不来赴约,所以选了此地赚我过来,不为在此杀我,而为困我于山,趁机偷袭我营,是也不是?” “你……”高迎恩脸色铁青,双唇紧抿,气得说不出话来。拓攀高的猜测不全对,因为他与穆公淳定下的计划是以一路兵增援小山,擒拿拓、赵、张,另两路则分别抵抗住有可能后援上来的敌军。不过,目前来看,计未得逞就给对方分别截断,对方怎么想,也无所谓了。 拓攀高悠闲地走了两步,傲然道:“此地山势陡峭,难以伏兵。你为了令我放下疑虑,甘心前来,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来是来了,你的妙计却落了空,如今山上你我兵力相若,真斗起来,谁做了刀下鬼还指不定哩。” 高迎恩占据主场,山上的兵力稍稍占优,但拓攀高、赵当世手下皆剽勇亡命,在此狭小之地混战一气,输赢无定。 赵当世与张妙手见此情景,也跟着站起,目视左右,带上山来的数十兵士全都将刀拔出,准备厮杀。高迎恩毫不示弱,起手一挥,布置在左右的自家人马也都携枪挟刀,紧逼上前。 “诸位且慢。”眼看混战一触即发,穆公淳突然飞来一句,阻断火线。接着缓步走到了当中,观其颜色,倒不似高迎恩般焦躁不安,反而气定神闲。赵当世虽知他是在故作镇定,但也不由为其人的胆识暗暗称奇。 高迎恩是什么货色,拓攀高心知肚明,能和自己周旋到这一步,幕后的主谋当是这个穆公淳无疑,故此他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儒生十分不耐烦,喝道:“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穆公淳昂首挺胸,面对拓攀高逼人的杀气没有半分退缩,声音中气十足:“三位掌盘子稍安勿躁,且听小生一言,于双方都有利。” 拓攀高正要呵斥,骂句“你算什么东西”,身后赵当世走过来扳住他的肩头,低声劝说:“先听他讲些什么,并无害处。” 只听穆公淳续言:“眼下这山头上我两方旗鼓相当,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于事无补。不如都重新坐下来,静候山下消息。” “坐下来?”拓攀高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正是。山下战端已启,你我双方既然均提前做了准备,想来临阵早已安排了妥当的指挥之人,就下了山去,又有何用?所以小生的意思,与其在这里以命相搏,做无用功,还不是和和气气吃了这最后一桌酒来得好?到时候成王败寇,全由天意。” 拓攀高愕然,扭头朝赵当世与张妙手瞅去。此次抵挡高迎恩的行动,拓攀高这里也是分着三路:自家一路,赵营一路,张营一路。说白了,他们三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想获胜,只能同进共退。 张妙手茫然无言,赵当世却边点头边道:“此言甚是,一味好勇斗狠,白白折了性命,非我两方愿见。”然后,转对拓攀高道,“战前我等已议定万全之策,人事已尽,或成或败,已不复为我等所能掌控。”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来山上与会前,兵马的布置调配已然拟定,各路负责人也同样指派完毕。且不说这小山离着战场距离较远,前去不易,就自己几人真及时赶到,也不可能临时换将接替、在战事若火如荼时突然改变主帅。倘若这么做了,在对战局没有充分了解前贸然插手,很容易引起整体部署的混乱,帮忙的可能性小,添乱的可能性大。换言之,反正结果一样,还真如穆公淳提议的那样,稳坐山上更为合适,也更为洒脱。 计策被看穿,穆公淳起初也慌乱,然而他到底沉得住气,立刻改变了策略。他为高迎恩做事,首当其冲的责任就是保得主公无恙。拓攀高反攻的行为出乎了他的意料,在原先的计划里,己方也没有在山上动手的设想。拓攀高、赵当世,皆为强横擅斗之人,在不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和他们厮杀,穆公淳没有把握保证高迎恩或是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作为谋士,穆公淳最突出的特点并不是算无遗策,实际上,前番算计赵当世,这次对付拓攀高,都失策了。可他并不会因此而沮丧灰心,而是会在第一时间想出化解困局的法子。在他看来,比起山上械斗,山下作战获胜的可能性要大,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提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本来,对于脾气火爆又自负骄矜的拓攀高,穆公淳对结果吃不准。可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喜欢坏自己好事的赵当世此刻却出言对提议表示赞成,张妙手又是赵当世的跟屁虫,紧要关头,拓攀高不可能忽视他俩一意孤行。 踌躇须臾,还是拓攀高服了软,接受了赵当世与张妙手的劝言。以他想来,己方三营人马不但人数占优,战斗力更是远胜高迎恩,只要前线指挥不出大岔子,获胜是必然的。再一想,连高迎恩个怂包都敢赌这一次,自己难道还不如他?那自己先前口口声声满嘴的自夸之词,岂不都是自扇耳光? 负气下,他大叫一声好,跨步回到桌前坐下,高声招呼兵士:“来,给老子满上。要等,那便陪你等!” 高迎恩浑浑噩噩,早便六神无主了,此时所有行动,全都依靠穆公淳的眼色。见穆公淳也抚掌叫了声好,就惨白着脸,摇摇晃晃与赵当世、张妙手坐回了位上。 拓攀高其实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山上击杀了高迎恩,但赵、张二人不答应,他孤掌难鸣,不得不退让,所以一肚子火都发在了酒中。高、赵、张三人慢斟慢饮间,他却吆五喝六,七八碗下了肚。 赵当世观察着懦弱庸碌的高迎恩以及负气暴躁的拓攀高,心中万般庆幸自己选择李自成的决定没有错。这两人的才能与气度,比之李自成,差距何止千万里。不说没资格负担起“闯王”这般响亮的名号,就当一个寻常的掌盘子,也不放在赵当世眼里。 思及此处,赵当世又想到另一事,不由心中一荡。 一张八仙桌,四人围坐,加一个穆公淳,没有划拳斗令,嬉笑怒骂,有的只是在沉默下的各怀心事。山风微来,几人都妄想着极力从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可这里远离战场,除了树摇鸟啼,再无其他声响。 过了许久,径口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众人心头如蒙锤击,都在第一时间翘首向那里看去。 依旧是先前那个传令兵,他在山下听了前线过来的塘兵之军报,特来转达战情。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那兵士走到亭前,直接就开口说道:“我军左路与敌相持不下,中、右已连退……连退三里。”他是高迎恩的人,敌我所指,不言而喻。 此话一出,拓攀高面有喜色,高迎恩脸上则愁云惨淡。 “赵掌盘果不负善战之名,姓拓的佩服,来,你我干了这一碗!”高迎恩左路的对手是张营,中、右两路则是拓营与赵营。听军报,现下已然两路抢了上风,拓攀高岂能不喜?与赵当世饮罢,不忘戏谑高迎恩一句,“老高,你这酒还吃得下吗?”言毕,得意地笑将起来。 高迎恩紧咬下唇,无言以对,背后穆公淳冷冷回击:“局势未明,拓掌盘这么欢喜,小心乐极生悲。” 拓攀高乜视他,撂下一句:“仗可不是靠嘴打的。”言讫,高兴下,又连饮三大碗。无意间瞥见赵当世似乎神不思属,顺口问一句:“嗯?赵掌盘有心事?” 赵当世忙道:“没,没有。只是担心山下战局而已。” 拓攀高不疑有他,打个哈哈道:“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个啥?” 赵当世连连称是,端起酒碗敬他:“拓兄英雄气概,我不及也。” 十余碗酒下肚,拓攀高已有醉意,解手都解了三四回。这会儿正提溜着裤头走到亭边,那兵士再度到来。 他醉醺醺揪住那兵士,笑问:“怎么?可是你家兵马覆灭,来报丧了?” 那兵士受不了他扑鼻而来的酒气与口臭,摆脱了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向高迎恩道:“掌盘子,我军左路已经冲破敌阵,左路敌寇后撤十余里!” 拓攀高一惊,酒顿时醒了七分,再次欺身上去想问个明白,但那个兵士把手按在刀柄上,强硬地迫他退开。 赵当世移目看向张妙手,只见他嘴唇微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极其难看,再以余光瞟向高迎恩,他脸上居然瞬间云销雨霁,改忧为喜。 “个狗日的!”拓攀高气满胸臆,一跃入亭,作势就想去抓张妙手,赵当世赶紧架开他,急道:“拓兄这是做甚!” 拓攀高醉酒,加之愤怒,双眼红得像两颗樱桃,口中叫骂:“姓张的,你个没锤的货,滥污匹夫,要坏了老子的事儿,老子先骟了你!” 张妙手气得浑身发颤,脸涨得似块猪肝,坐在那里双拳紧攥。赵当世好说歹说,勉强说得拓攀高坐下,乃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军两路尚占优势,张掌盘一路也只是暂时退却,并未溃败,拓兄不必过多苛责。” 拓攀高没说话,那里穆公淳先道:“怎么样?拓掌盘,小生的话不错吧?世事难料,自以为是之人难免要受些苦头。”话锋一转,对张妙手道,“拓掌盘说要骟了你,你可听到了?” 赵当世知道他还想挑拨,说道:“拓兄豪爽,酒喝的多了,难免说些胡话。有我姓赵的在,没人能动妙兄一根汗毛。” 张妙手听罢,对赵当世投以感激的目光,穆公淳心中恼火,干笑道:“哈哈,赵掌盘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真男儿。” 因为这一败讯,拓攀高再没了酒兴,将自己的酒碗摔了个稀巴烂,怒视高迎恩。高迎恩目光闪躲,不敢与他对视。 他俩不喝,张妙手也没有心情,赵当世独自又喝了一碗酒,索然无味,抛下酒碗,自踱步走到亭边的崖前。 向下望去,苍松翠柏,树影婆娑,只有那条临时开辟的黄土小径,蜿蜒其中。目光顺着小径移到山脚,再度抬起,却为几座大山阻隔。赵当世清楚,山的那一端,正有无数的将士们在浴血奋战。 越想,胸腔里的心跳就越剧烈,他甚至觉得,无论高迎恩还是拓攀高,现在都不可能比自己更紧张——因为他这次上山,绝不是仅仅作为拓攀高的跟班,而是想着捞一票大的。 有多大?超乎拓攀高、高迎恩、穆公淳等所有人的想象。 他站在崖边想了很久,而下一次军报也迟迟没有到来。到了后来,焦虑烦躁的高迎恩与拓攀高也忍不了继续坐在亭里,各自出来踱步。他们都有种预感,当那个兵士再一次来到的时候,也就是结果盖棺定论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个兵士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拓攀高与高迎恩等人几乎是同时反应,冲上去询问战事,然后,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5孟流(一) 拓攀高就如一头发疯的雄狮,怒发冲冠,咆哮着冲向赵当世,赵当世连蹦带跳,闪躲到一片高草后头,连声道:“拓兄且慢!” 愤怒的人不止是拓攀高,高迎恩同样怒不可遏,他也绰刀在手,朝赵当世瞪去。 穆公淳心惊肉跳,颤声再问了那兵士一遍:“你所说可属实?” 那兵士愁眉苦脸,涩声道:“小人绝不敢诓骗。我军全线溃败,敌军已经杀入了营寨……” “非也,后一句。”穆公淳摇着头打断他,“我要听后一句。” “是……”那兵士伸出舌头,润了润唇,回答,“我军之败已成定局,敌军入营后却开始内讧,塘马来前,右路敌军已经击溃了中路敌军。” 经过这一次确认,穆公淳无复怀疑,他忽地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好不容易捱过了痛楚,一丝苦笑随机浮现在他嘴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迎恩与拓攀高就像两只懵懂无知的虫豸,斗得天昏地暗,到头来却是空忙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黄雀者,赵当世也。 一开始,赵当世其实没想许多。拓攀高给他的利益很丰厚,足够他吃个饱,但是,当拓攀高提出同上小山与会的建议后,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开了,就是赵当世要黑吃黑。 流寇间,从无道义可言,所谓的称兄道弟,联营协作,都只是建立在双方互有利用价值的基础上。你没实力,谁搭理你?就像赵当世,原先在闯营呆了许久,高迎恩与拓攀高正眼也不看上一眼,到了如今,全都涎下脸,巴巴过来争取支持,便是最直观的体现。 高迎祥一走,高迎恩与拓攀高两个半点妥协没有,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就开始急不可耐地火并,贪婪丑恶的嘴脸尽显无疑。赵当世重情义,但也知好歹,对于不义之人,他也从来不会和他们讲什么江湖道义。他甚至认为,不管是跟了高迎恩还是拓攀高,到头来,终究免不了兔死狗烹的境地。人吃人的时节,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与其等着被人黑了,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个想法,他只和覃奇功说过。覃奇功很支持他,机会,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一味畏首畏尾,保守裹足,不可能成大气候。不说富贵险中求,就这样风险只占三四成的事,白白放过,实在可惜。 西安南部地域狭小,赵当世不太愿意看到有另一个强大的势力与自己并存,故此,索性就大干一票,趁着高、拓心无旁骛大打出手的机会,把他俩一勺烩了。 赵当世早前试探了拓攀高的口风,了解到他为了一举奠定胜局,决定孤注一掷,将所有本钱压上阵,这样一来,就有隙可趁。具体的安排,则在于徐珲、覃进孝与韩衮三人。 赵营领命随拓营出击的前线指挥乃是徐珲,他部下前营加右营共四千人。韩衮则带着马军在后预备支援。闯营精锐尽在马军,高迎恩人数多,全是步兵,其实战力不高,赵当世对击败他的人很有把握。 因此,当初定下的计划就是,一旦在正面战场击败了高迎恩,韩衮立刻率马军向后迂回,等徐珲开始突袭拓攀高的人后,从侧后策应夹击。与此同时,覃进孝从营地率左营出发,直踹守备空虚的拓攀高大营。剩下侯大贵则负责领中营、后营布防,以防止拓攀高、张妙手有可能地来袭。 此前赵当世很忐忑,一直以来,他在心底对自己的评估都偏低,对于组织这样一次打击以往“高高在上”的大贼巨寇的行动心里没底。他清楚,只要这次黑吃黑成了,他的声威与实力必将上升一个台阶,以至于能够为天下承认,真正跻身于强寇的行列。因心虚,所以那兵士来报时他没有靠得太近,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什么样了,但现在瞧拓攀高等人骇然惊怒的神色,他自忖,此事多半是成了。 就在刚才,拓攀高虽然称赞了赵当世,和他对饮了几碗酒,实话说,在心里,他也没真将对方瞧上眼。赵营没有底蕴,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幸运的投机者,没有似自己这般的积累与资望,能为时势推动站在风口浪尖一时,却绝对无法长久兴旺下去。对于张妙手,他也一般看待,所以才会在酒醉后就表露出真迹,肆无忌惮地侮辱责骂。 不曾想,就是这么一个自己瞧不上眼的暴发户赵当世,居然在背后插了自己一刀,插了自己这个声名赫赫的闯营第一猛将一刀。 他有什么资格? 和他一般想的,还有高迎恩。流寇兴起至今,门户之见已经深入人心,闯营的嫡系,就是高人一等。赵当世算个球,还不是不久前刘哲看着可怜收进来的一条狗。赶上时机,自抬身价,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打起了闯营的心思?他也配? 他俩困惑,越困惑,就越愤怒。 就像一介平民,在受到达官显贵的苛责时,不会有着半分不爽,而是唯唯诺诺,而同样的责骂若出自乞丐之口,那便是拼着性命也得为自己“主持公道”。这种潜移默化的思维,早已在高迎恩与拓攀高的心底根深蒂固,所以他们想不通赵当世有胆突然反水,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拓兄,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赵当世大声喊道,同时拔刀出来,左近周文赫等八九个负责护卫他的赵营夜不收全都围拢到了他的身边。 拓攀高龇牙咧嘴,狰狞得犹如灵官庙里护法尊神,咆哮道:“先投回营,再投八队,又入闯营,姓赵的,老子早该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骂完,想起高迎恩,扭头找到他,“咱们先宰了这猪狗不如的贼怂!” 高迎恩的怒气不比拓攀高小,潜意识中,他本就觉得自己不如拓攀高,所以与其相对的时候,会自卑胆怯。可赵当世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打起了自家的主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输给拓攀高没话说,但绝无法容忍给不入流的赵当世摆一道。 小山上人不多,但高、拓的人毕竟占了大多数,赵营的八九人明显捉襟见肘。周文赫厉声道:“保护都使!”左右夜不收齐声应命。说话间,拓攀高魁壮的身躯就飞掠了过来。 拓攀高造反前就是江洋大盗,本领极为强横,他借着酒劲,一连挥出三四刀,刀刀间不容发,周文赫咬牙顶了他几招,双臂立刻酸麻,暗忖:“好贼子,果然厉害!”刚想完,头上刀锋又至,他不及细想,向上一架,却没想到这是个虚招,拓攀高飞起一脚,正中他门户洞开的前胸。 只听“嘭”一声闷响,坚硬的胸骨勉强抗下这势大力沉的一脚,周文赫五脏六腑在一瞬间似乎都要爆炸开了,踉跄着倒退三四步,堪堪撑住不倒,却是喉头一甜,一股热血涌上来,流出嘴角。 一名夜不收见势,立刻出手想替他解围,孰料拓攀高矫健若猿,腾挪之间,轻松闪过他两招,然后抓住时机,大喝一声“去”。声起刀落,硬生生将那夜不收的半个脑袋削了下来,登时间,红黄喷溅一地。 这时高、拓二人的手下也都吆喝着杀奔上前。合着赵当世,赵营八人且战且退,死死抵挡住他们的冲击。原本凭着夜不收的身手,高、拓的人虽多,一时半会儿倒也拿不下他们,只是当中一个拓攀高太过凶猛,呼吸间,又劈死了一名猝不及防的夜不收。赵当世瞧在眼里,暗暗惊叹就把郝摇旗叫来,与他单打独斗,也未必是对手。这闯营第一号猛将,果然当之无愧。 拓攀高的勇猛超乎赵当世的想象,看着身边又倒下一个夜不收,周文赫也是负伤多处,他不禁开始慌乱起来。拓攀高瞪着血红的双眼,一心一意要把赵当世给杀了。起初还有夜不收挡在前面,到了后来,因为敌人几面围攻,原本人数就不多的夜不收只能分头抵挡,再也无法掩护赵当世,所以很快,他就和杀气四溢的拓攀高面对相斗。 比起其他一些小富即安、沉湎酒色的掌盘子,赵当世的自律能力已算很强。除了连续作战、高强度行军等特殊情况,他未尝一日懈怠过对身体的锻炼、武艺的练习。然而,每个层次有每个层次的标准。相比普通将官,赵当世也许本事已算不错,但在拓攀高眼里,完全微不足道。 事实也正是如此,赵当世接了拓攀高几招,刀法就开始凌乱,眼前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不住闪动,赵当世自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到死亡。甚至那时在九条龙与张胖子营中,也不比现在凶险。 拓攀高“哇呀呀”不住嘶吼,像是把满腔的愤恨都融入了刀里,每一刀杀出,都蕴涵了十成力道。战地狭小,赵当世无法闪躲,每每只能强挡,每挡一次,眼前就会被震出无数金星。 赵当世满头血汗交加,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咬紧牙关准备接下拓攀高的下一击,可脚下一滑,坐倒在地。眼看着当头一柄腰刀劈下,他闭目以为必死,孰料千钧一发之际,只觉面前一暗,竟是一人挡在身前,生生以背脊挨下了这一刀,睁眼看那人,面黑刚毅,不是周文赫是谁? 周文赫先前已经负伤多处,这时又拼死以肉体吃了对手一刀,纵有厚甲为护,那刀刃也已经透过铠甲,砍入肉里。只听闷哼一声,他再也抗不住,摇晃着向赵当世身边倒去。 一个兵士正想上来补刀,赵当世看得亲切,手起一挑,正中对方咽喉,继而反手一挥,将其砍倒,转眼再看周文赫,已然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 就在这当口,赵当世眼前忽然金光一闪,刺目的阳光几乎耀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朝前劈了一刀,只听“咣”的一声,竟是砍到了甲胄之上。 目光稍移,他也不看来人,又是一滚,躲到一边。不看便知,必是身着铁甲的拓攀高再次杀到了。 拓攀高志在必得,岂容赵当世走脱,足尖一点,抽出一脚,踢中赵当世胯部。赵当世受此钝击,只感觉体内心肝脾肺都被震得七荤八素,极是难受。 一击得手后,拓攀高抢上前来,扬起刀口就要结果赵当世。当是时,赵当世身边并无一人可来相助,想期盼再来个周文赫已不可能,被杀已成定局。 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间。这句话可用在赵当世身上,同样也可用在拓攀高身上。 “纳命……”众目睽睽之下,拓攀高高高举起、血渍纵横的腰刀即将向赵当世斩落,然而,他那“纳命来”的“来”字尚未说出口,一支短箭猝然间射入了他的脖颈。 伴随着脖间一股火热的感觉,拓攀高只觉浑身乏力,挥到一半的腰刀,也拿捏不住,“哐当”落在了脚边。他伸手去摸脖子,触碰到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就在摸到那夺取他性命的物什那一刻,他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 赵当世怔怔地看着身前那脖间还在冒着气泡的躯体,惊魂未定。不过,随即身边响起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欢呼与哀嚎的交杂,却很快将他从茫然中唤醒。 拓攀高死了! 赵当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抽出腰间短刀,也不管拓攀高是否真的气绝,左手拔着他的头发,右手则用刀狠命地切割他的首级。一股股热血射在赵当世的脸上,他只当不觉,更加加快了手法。忽然间,左手一轻,拓攀高的首级就这样被他割了下来。他手持拓攀高首级,喘着气站立起来,环顾四周,所有本在拼死相斗的兵士全都看着他,战地的中心突然一片沉寂。他们之中,欢喜的是赵营的夜不收,恐惧的则是高迎恩与拓攀高的部下。 出手相助,放箭射杀拓攀高的是谁? 赵当世迷惑地伸长脖子向外头看去,不过,首先映入他眼帘并不是那个射箭之人,他首先看到了,是小径口一队杀上山的兵马。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6孟流(二) 一将身着锁子甲,当先抢上山顶,自他身后,源源不绝有兵士自两侧分出。 亭边的众人尚未从拓攀高授首的事中缓过来,这时再见大批人马上山,全都忘了争斗,一个个木讷地朝那将瞧去。 高迎恩与穆公淳躲在后面观战,所以离那将近,细看之下,却是识得此人,韩衮军前悍将孟敖曹。 韩衮原先在闯营当营头时,这孟敖曹就与另二人并称为“三骠”,后来也随之同投了赵营,当了个马军营的把总。他三十出头年纪,不笑时看上去很严肃,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龅牙,不过因他骁勇,没有人敢由此调笑他。而“敖曹”之名,也是旁人觉他勇猛不输东魏名将高敖曹,代以称之,和郭虎头一样,人唤得多了,他也索性以号为名。 山上原先所有人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孟敖曹一来,就带了上百人,一下子镇住了场面。他没有理会高迎恩的招呼,径直向前走,所到之处,围着的兵士全都知趣地向两旁分开。 来到赵当世身前,他躬身行礼:“末将孟敖曹,见过都使。”说话间瞥见拓攀高死不瞑目、血污遍布的头颅,讶异非常,“拓攀高死了?” 赵当世点点头,长呼一口气,将拓攀高的脑袋往地上一丢,道:“你来了便好,山下战情如何?” 孟敖曹故意提声道:“回都使,山下高、拓二营皆溃,韩千总正带人搜杀追袭逃者,二营物资、人员,已皆为我所掌。” 他洪亮的声音在山头回荡,闻者无不面面相觑,尤其是拓攀高手下几十人,先见自家掌盘子战死,又听此噩耗,战意顿消。几个主事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也不管掉在地上,尚自渗血的拓攀高首级,一哄退却,聚到了亭西一片杂草地上。 高迎恩本还不愿接受事实,然而,当孟敖曹从怀中掏出一个拨浪鼓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败了——那拨浪鼓是自己幼女的贴身玩具,从不离身。 “你,你把他们怎样了?”高迎恩神情委顿,生怕自己的妻儿无端遭灾,心中又慌又急,但面对气势逼人的赵营人马,却不敢再表露出半点怒意,说话几乎像在哀求。 孟敖曹将拨浪鼓丢给他,冷眼相对:“你听话,妻女自然无恙,若不听话,哼哼,昔日韩营头手底下可是有些人最爱吃女子幼儿的肉,你当知道。” 流寇中的确有些人怀有吃人肉的怪癖,高迎恩听过,却未曾亲眼见过,然而都到了这份上,那还有他相信不相信的机会?他急跑两步,脚下趔趄,竟然滚倒在地,不过他浑不在意,直接就膝行向前,跪在离赵当世与孟敖曹三尺的距离外,凄声哭求:“赵兄,你我并无私怨,今日是你胜了,我认输,营中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只求赵兄菩萨心肠,能放了我一家老小。”说完,出人意料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高迎祥枭雄一世,到死脖子都没有软半分,而同为一母所生,高迎恩的姿态气度比起哥哥,岂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赵当世见他卑躬屈膝,涕泪纵横的窝囊样,不忍细睹,将脑袋稍稍偏了过去。远处,穆公淳则是面色煞白,心若死灰。 过一小会儿,赵当世只听到高迎祥一直在呜呜咽咽地抽泣,十分不耐,乃道:“高掌盘起来吧。老闯王于我有恩,我非狼心狗肺之徒,只要你肯配合,赵营就不会为难你。” 高迎恩得此言,感激涕零,直道:“多谢赵兄仁义,多谢赵兄仁义!小人这里替妻儿谢过!”大喜下口不择言,完全变回了卑贱的身份,开始自称“小人”。 其实高迎恩的部下多有胆气雄豪之辈,本来还想做最后一搏,好歹拼个鱼死网破,可人人见高迎恩如此软弱无能,都打心底对其万般鄙夷,战斗之心亦自然而然,土崩瓦解。首先是一个人叹着气丢下了腰刀,而后几乎所有兵士都跟着他,抛弃了手上的兵刃,兵器掉落在地的撞击声“嘭嘭乒乒”,响如击缶。 局势已经完全为自家掌控,赵当世首先分出人将山上的俘虏看押起来,然后立刻差人将不省人事的周文赫背下山送医治疗。他正准备下山,脑后忽起一声:“赵掌盘,小生愿为赵营效力。” 急目瞧去,说话的正是穆公淳,此时他正跪于地上,直起上身,往这边看来。 穆公淳是个策士,也是个毒士,如果恬不知耻将自己比作刘邦,那么覃奇功类似张良,而穆公淳则像陈平。赵当世需要人才,尤其是在身边帮助自己参谋的人,光一个覃奇功肯定不够,所以他只迟疑了瞬间,就转回身,将穆公淳扶起,温言道:“先生来投,令我赵营蓬荜生辉。” 高迎恩眼巴巴地望着墙头草般的穆公淳,心中苦涩,不过有话不敢说,孟敖曹则将赵当世拉到一边,低声劝阻:“都使,此人反复,屡次易主,不可延揽。” 赵当世微微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营自身尚且多次换主投靠,何以奢求他人?穆先生才堪大用,正解我营才匮之需。” 孟敖曹新附,自不会一再坚持己见,见赵当世自有主意,默然而退。赵当世走回穆公淳身边,招呼他跟着自己一起走。穆公淳半点自惭没有,连看也没再看高迎恩一眼,施施然随着走了。只余个高迎恩,凄凄惨惨地蹲在一旁,嗔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走了几步,赵当世猛然想起一事,回头看去,发现张妙手正对着自己尴尬着笑。他也笑了,招手道:“老张,一起走呗。” 张妙手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短弓扔给部下,迈步跟来。原来,适才出手射杀拓攀高为赵当世解围的就是他。也只有他,才有技术在人影错落的乱阵中一击必杀。不管他是不是见着孟敖曹等人杀上来才最后决定站到赵营这一边,终归是救了赵当世一命。赵当世有恩必报,且也不想再树敌人,所以没有打张妙手的主意。 赵当世先由孟敖曹引着到了高营,这里战事已经结束,据徐珲与韩衮介绍,高营的兵士在正面战场上被击败后,顿时作鸟兽散。几名营中的大将各带部曲,分头突围,高迎恩部下的凝聚力由此可见。 当初赵当世派下的军令不在杀伤,只在缴获,所以韩衮佯追一阵后就与徐珲合力在周边布防。眼下在营中的俘虏尚有一二千,全给捆了,一匝匝绑在一起,垂头丧气。一车一车的物资从各个角落被拖出来,堆在一处,阜若山积。 因为徐珲的人还在清点战利品,赵当世就准备先去拓攀高营中瞧瞧,但想起高迎恩的乞求,便问韩衮:“高迎恩的妻女在哪里?” 韩衮皱皱眉,顾问左右:“你等可知?” 内中有人回答:“听说薛把总占了中军大帐,没准当下人在他手里。” 赵当世闻言一拍手,叫一声:“坏了!”说完,不等韩衮询问,着人领路,飞脚朝高迎恩的居帐疾走。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韩衮的二千马军均是从闯营出身的精锐,在闯营,赵当世耳闻目见,军纪绝比不上三令五申的赵营,而且高迎祥对于作为营中王牌的马军也十分优厚纵容。占一地、破一城,马军先剽掠,才轮得到步军,任凭他们烧杀淫劫从不限制。所以这群马军就像被惯坏了的孩子,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杀戮是天经地义的。赵当世起初为了维稳,放权给韩衮,百忙中却忘了通晓军纪,而作为韩衮手下“三骠骑”之一的薛飞仙,更是以暴虐酷烈闻名,高迎恩的妻儿落在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高迎恩虽然已成为赵营的阶下囚,可赵当世并不愿意因此违反了自己的诺言。言必行、行必果,是他做人的原则之一。 赵当世火急火燎赶到高迎恩的营帐,满心希望自己能够及时阻止恶行的发生,可是,当他听到账中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心登时凉了半截。 “都使……”韩衮抹去额头上的汗,赶上去,“你可是想阻止薛飞仙?” 赵当世看他一眼,道:“怎么?不成?” 韩衮微微摇头,面露无奈:“薛飞仙脾气古怪,发作起来我也不敢忤逆,左右不过是败将之妻,都使何必自寻不痛快?” 名义上为韩衮手下的三骠骑实则各拥部曲,韩衮对他们也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尤其是薛飞仙,御下马军近千,最为骄横,韩衮说制不住他,并非妄自菲薄。 赵当世没有说话,面色弘毅,走到帐门口,那里有着几个薛飞仙的手下守着,见了赵当世、韩衮,并无半分畏缩之态,反道:“薛把总明言,任何人不得入内。”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何曾遭到过如此对待,当即怒起,喝道:“也包括我?” “这……”几个兵士互相看看,讷讷无言。 孟敖曹这时道:“你等闪开,薛把总怪罪下来只说是我要求。” 那几个兵士思忖一会儿,到底担不起责任,又见赵当世身后夜不收面露杀气,终是点点头,闪开了通路。 掀帐入内,首先冲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帐内光线不好,若不是夜不收提醒,他都差点给脚边七零八落的尸体绊倒。再看那七八具破碎的尸体,清一色都是女子打扮,当是先前服侍高迎祥妻子的婢女。 众人的入内惊动了薛飞仙,他本与三四个兵士,呼哧呼哧在暗处忙活,这时怒咤起来:“谁?” 偷眼瞄到赵当世与韩衮,吃了一惊,赶紧收拾衣甲,踢了尚在忙碌的几个兵士几脚,几人一起转过身行礼:“原来是都使、千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当世听出他嘴上客气,语气却半是敷衍,半是恼火,也先不动怒,问道:“高迎恩的妻女何在?” 薛飞仙奇怪地“唔”了声,吩咐左右:“把那贱人拖出来。”跟着皮笑肉不笑对赵当世道,“原来都使也好这一口,罪过,罪过。” 赵当世不理他,只见一个花白的身躯从暗处被拖出,通体一丝不挂,浑身伤痕,听呼吸已是奄奄一息。若不是薛飞仙说此人是高迎恩的妻子,赵当世等人哪里辨认得出,这么个已被几个大汉轮流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残躯,会是当初高迎恩身边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 “高迎恩狗怂一个,讨个老婆倒是风骚。在营中花枝招展的,老子早想干她,真玩起来,的确爽快。”薛飞仙衣甲不整,却不在意,反而开始自吹自擂,“适才这婆姨的叫声各位都听到了吧?恁是浪催,难怪姓高的整日里一副痨病鬼模样,怕就是给她祸害的。” 赵当世强忍怒意,指派一个兵士下去探了探高妻的鼻息,问道:“还有气吗?” 那兵士回道:“尚有。” 薛飞仙奇怪道:“这婆姨适才叫的欢,怎么这下又装死?都使放心,就她这样的,属下见的多了,少说还能接七八次。” 孟敖曹一直再给薛飞仙使眼色,此刻也忍不住道:“你少说两句行不?” 薛飞仙皱眉瞧他一眼,再看看凝眉愠色的赵当世,这才感到有些异样,还没等他说话,赵当世冷冷问来:“高迎恩的闺女呢?” 薛飞仙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诺,在那里,刚才一直哭个不停,败了属下们的兴致,给属下掼死了。”众人顺着他指向看去,果见床底下一个半大孩子脑浆迸溅,仰面倒在哪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7孟流(三) 从高营出来后,赵当世颇感迷茫。随着历练的增加,他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渐渐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然而,对于一些触碰到他底线的事,因为天性刚强,他实在是无法忍受。 他答应了高迎恩的请求,薛飞仙却辱其妻杀其女,令他的信义毁于一旦。若非韩衮与孟敖曹抢先一个抱住自己,一个架走薛飞仙,想来一场火并在所难免。等逐渐冷静下来,他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薛飞仙是自己的部下不假,但是和侯大贵等人比起来,他独立性很强,以至于可以带着自己部众脱离赵营。对于这样的部下,以暴制暴只会适得其反。韩衮说的不错,赵营新近扩充人马,稳定为上,如果为了一个败将而使自家部众离心离德,实非明智之举。 由此出发,赵当世想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扩张的同时保持住自己对部队的绝对权威。如果不能做到一令既出,全军皆服,那么盲目地扩大化对赵营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近一段时间,覃进孝、韩衮等部的陆续加入虽然有效增长了赵营的战斗力,但赵当世对赵营却越来越有一种陌生与距离感。再这样下去,赵营迟早会走上绝大部分营头都会走的老路,即鱼龙混杂导致的凝聚力脆弱、战斗力失衡乃至军纪败坏。他暗自思忖,接下来势必要采取一些行动,以便将这些个新附之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高迎恩那里,只能将他的妻子送回后加以抚恤。对于这个人,赵当世还不准备杀。毕竟是高迎祥的亲弟弟,杀了影响差,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高、拓二营战败后,崩溃的速度之快,委实难以想象。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支持着二者的营中宿老们树倒猢狲散,各自率部离去,根本没有半点义气情谊可言。赵当世看在眼里,心思若自己手下都是这样一帮人在辅佐,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同时又想,以这样的御下能力统率着一群离心离德的乌合之众争名夺利,无怪高迎恩、拓攀高二人会很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籍籍无名。 反之自省,此次薛飞仙的这件事,或许并非全是坏处。能敲响警钟让自己清醒认识到胜利之下赵营潜在的危险,实在是收获到的最大战果。居安思危,至理之一,只有做到这一点,方能及时避开祸端,稳固发展。 这些想法在没有相对成熟的解决思路作支撑前,赵当世不会和任何人说。回到现实,毕竟是大胜深有沉淀的闯营余部,实打实点计出来的战利品还是很快将赵当世心中的阴霾冲淡。 首先是二营的俘虏。在兵将脱离逃窜大半后,二营中被看押起来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还有二三千人。赵当世不准备全部吸收,只是挑选了一些精壮的补充营中缺员以及将个把有手艺技艺的工匠、大夫等留在后营。其余的全都打发给了张妙手,也算是对他出手相助的报答。 虽然闯营的精锐马军在马朝所一战中土崩瓦解,但说到底还是有着闯营的积淀,高迎恩与拓攀高两营中着实有着不少甲械物资,光火药一项的缴获,就让徐珲难得地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的是,粮秣不多,这倒也在赵当世的预料中。数万大军麇集一隅大半个月,方圆百余里间都被掘地三尺,那还有什么余粮积蓄。通过后营方面的清点和统筹,以剩下的粮草支撑起最近几日赵营整顿的缓冲期还是可以的。能坚持到这个地步,赵当世已经满意了。 军队整顿期间,赵当世召开了一次军议,把总以上者悉数参加。目的是确定下一步的动向。经过对斥候回报信息的汇总,赵当世等大概知道了目前陕豫等省官军、流寇两方的基本态势。 总的来说,眼下官贼双方斗争的焦点地带有三处:陕北、豫西和楚豫交界。 陕北不必多说,闯将李自成、过天星惠登相、混天星周清三部与洪承畴僵持。洪承畴全部家底现在都在围困他们,双方你来我往,乍降乍叛,局势扑朔迷离。二者拉锯日久,其实不但李自成等狼狈,洪承畴以及樊一蘅、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等官兵也是焦头烂额。 豫西是老回回马守应、混十万马进忠、扫地王张一川、兴世王王国宁合着张四天王、整齐王、瓦背王等等十余家贼寇与豫抚陈必谦、豫按杨绳武以及豫将左良玉、陈永福、申如裕等等混战,难解难分。 楚豫交界则为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与曹操罗汝才领着射塌天李万庆、左金王贺锦、乱世王蔺养成等一票小弟四处攻袭。李自成擅长伏兵,张献忠擅长奔袭流动,这会儿就体现了出来。卢象升近段时间受诏调任宣大总督,流寇弹冠相贺。没了他统一调派,楚北一带的杨世恩、许成名等部官军对付踪迹飘忽不定的张献忠,几乎可用疲于奔命形容。 除了这三个地方,还有几处的情况引人注目:陕西的商洛山区有着革里眼贺一龙,听说其部有去河南会合老回回等营的打算;郧阳、襄阳一带闯塌天刘国能、张胖子还在四处流窜,与秦翼明、邓祖禹等捉迷藏;蝎子块拓养坤前不久又在西安复叛,被孙传庭击败,退向东面;汉中小红狼等部收容各地残兵,势力日张。 以上林林总总,都是近期些较大规模的势力分布,其余遍布各省的大大小小流贼数目浩如星海,数不胜数。 其实赵当世的本愿,是很想找个地方作为根据地,安安心心经营和积蓄。不止他,没人愿意成天流来流去,惶惶不可终日,然而形势比人强,在各路官军的步步紧逼下,并无哪家流寇有足够的实力与条件蹲下来种田。顺势而为,是在自身弱小时的保命符,按赵营现在的力量,远没到能够逆天改命的地步。也因为看清了这一点,结合自身对于时局的敏锐洞悉,赵营才能在赵当世的带领下成功避开几次较大的打击与灾祸,持续发展壮大至今。 眼下不比以往,可供选择的去处很多,与会军将各抒己见,最后基本上形成了三种主要的看法。 第一种,主张向东,先藏入群山连绵的商洛地区,然后择机出山,进入河南,与正和官军打得火热的老回回等部会合。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主要是考虑到安全性。联营而动,是流寇间常见的自保之策。现在河南诸寇以混十万马进忠为首,老回回马守应为谋主,众达八九万,与官军相斗有来有往,甚至不久前马守应还突袭开封,烧了城池西门,大杀了一番官军的锐气。与他们相合,比较妥当。 不过赵当世思虑后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同样持反对意见的还有侯大贵与王来兴。其中王来兴的态度非常激烈,赵当世知道,其必是想到了当初在回营张雄飞手下受辱的事情。况且自己虽出身回营,但并非嫡系,谈不上有归属感,马守应混得再风生水起,实则于己无关。 更重要的考虑是东去河南,因为潼关一线有着官军重兵把扼,所以只能走商洛。商洛当下有革里眼贺一龙盘踞,而蝎子块拓养坤既复叛东遁,十有八九也会躲入商洛山区。赵当世和他们都没有交情,一山不容二虎,自己能阴了高迎恩与拓攀高,保不准贺、拓不会眼馋,联起手对付自己。山地混战,赵当世没把握击败山匪出身的贺一龙。 第二种看法是西去,急渡渭水,进入河陇地带。这个观点的核心其实不在河西,而在于以河西为缓冲,伺机与陕北的李自成等联手。持此意见的代表人物是徐珲,他认为赵营目前还不具备在形势险恶的陕西独立作战的能力。比较起各地强寇,只有李自成比较靠谱,而且如果坐视陕北洪承畴继续进剿,真灭了李自成等,实则影响面波及甚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赵营自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与李自成联合,赵当世是乐意的,然而他不觉得赵营有足够能力在河西站稳脚跟以至于能抽出余力支援李自成。河西走廊兵祸连年,天灾不绝,十分贫瘠。去年夏,兰州、狄、河大饥荒,饿死者无数,本年二月,附近的宁夏甚至因饥兵变,杀了当地巡抚都御史,后靠着洪承畴全力扑杀,才稳定下来。此外河西地区毗邻西羌,土司众多。赵当世在施州卫领教过西南土司的厉害,对于在数十年前还发生过哱拜叛变的宁夏、河西,他也完全不敢轻视。不管怎么想,这种地方,断然不会是理想的歇脚地。 前两个方案都被摒弃,军议的重点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对最后一种主张的讨论上,此主张认为,不必舍近求远,直接南下汉中。 它的提出者出乎意料,不是千总、把总级别的高级将领,而是前不久才转换文职,在郝摇旗手下当参事的杨招凤。赵当世为了提高军中文职人员的地位,明言各营参事也必须到场。不过似偃立成、水丘谈这般的正经儒生,军议上诸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也有分寸,权当个哑巴,默立而听罢了。只是杨招凤因为有些特殊,且与诸将关系良好,之前也干出过战功,所以才敢发声。 郭虎头很赞成杨招凤的想法。杨招凤心辩口讷,郭虎头就替他分析了去汉中的好处。汉中月前才遭闯、蝎大军肆虐,不说那些已经被攻破的地区,就连汉中城这时候还没有缓过劲来,真正数起来,那里只有孙显祖、柳绍宗两部四五千官军。而且这二人,一个老迈无为,一个胆小保守,婴城自固可以,绝没有胆气出城野战。再看西安的孙传庭,有蝎子块、革里眼还在附近,他也不敢擅离信地、穿过秦岭南下驰援。所以首当其冲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汉中盆地官军的势力较为薄弱。 其次,汉中的流寇,并没有非常强的势力存在。根据此前斥候的回报,此间屯在汉中境内的流寇有小红狼、一条龙、小黄莺、上天龙、猛虎等等。小红狼就是去年赵营入川前痛打过的那个,现下竟俨然成了陕南霸主,其他杂牌军的战力可想而知。宁为鸡首、毋为牛后,赵当世当时黑了高迎恩、拓攀高的理由之一就是不愿意再受制于人,所以去陕南,很合他心意。 有这两个理由,已经有了足够的说服力。但是,驱动赵当世最后下定决心选择这条路的尚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意欲再次走汉中入川。 第一次入川,因为自身实力限制,赵营最后不得不撤退出去。但时过境迁,赵营实力非往昔可比,在有了头次的经验以及基础,不说能在川中扎下根来,至少一开始整合川中诸寇的意图应该有希望实现。通过种种线索,赵当世判断,目前在川中,元气大伤的袁韬没能东山再起,呼九思、常国安等趁势而兴,正与袁韬争夺川中总掌盘的地位。动荡不安之际,可谓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出于谨慎的考虑,赵当世并未直接将自己长线计划说出来,只是表明了支持杨招凤的态度。众将又讨论过后,最终敲定择日南下入汉中。张妙手听闻赵营不日即将开拔的消息,也差人过来,表示希望与赵营联合行动。 赵当世并不抗拒联营这种模式,在赵营本部没有稳定的兵员以及后勤支持前,走精兵路线的军队实际上是经不起消耗的。像张妙手这种自己信得过的势力依附过来,一来可以分摊作战压力,二来也可以壮大声势,总而言之,就当前看来,利大于弊。 赵当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回头一想,当初那个寄人篱下、四处奔走投靠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成了他人依靠的对象。世事无常,瞬息万变,赵当世这才略有体会,忍不住摇头微笑。 军队才刚整备完就要转移,这些日子全军上下都是忙忙碌碌,一刻没得闲。但对于赵当世来说,顶层的方针确定好,有了阶段性的目标,他的任务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心情自然放松愉快起来。 就在约定全军开拔的前一日,他在营中四处走动,想看看下面的情况,转过一个望楼,低头正想事,却不防与人撞了个满怀。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8孟流(四) 赵当世吃痛,往后推了半步,摸着脸朝对方看去。那人也正看过来,发现是顶头上司,忙赔礼道:“属下不长眼,冲撞了都使,请都使责罚!” 此人身型与杨招凤相仿,都是瘦瘦长长的,年纪二十五六,赵当世认识他,乃是与薛飞仙、孟敖曹并称韩衮手下“三骠骑”的廉不信。 和孟敖曹、郝摇旗一样,廉不信的本名已经没人记得了,只因此人生性诙谐幽默,又爱将“老子不信”挂在嘴边,故而得“不信”为名。他倒无所谓,坦然受之。比起骄横跋扈的薛飞仙,他算是比较听话守礼的,赵当世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出言责备。 赵当世挥挥手,露出微笑道:“无碍,廉把总这急匆匆是要去哪里?” 廉不信大大咧咧道:“还不是老孟,个没断奶的芽儿也似,放个屁都要我给他捂着。说是几匹战马得了马口疮,要我给看看。” 赵当世好奇地打量他道:“瞧不出,廉把总还有这种本事?” 廉不信“嘿嘿”笑了几声道:“都使不知,家中老头干一辈子的兽医,我不肖,没能继承他的衣钵。但看的多了,皮毛还是懂一些的。” 二人正说话,却见一名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模样,皮肤白皙,瓜子脸、新月眉,身着一袭素色衣裙,手里提着一把短剑,脚步不急不缓,给人一种清丽脱俗之感。 赵当世此前从未在营中见过此女子,心中疑惑,不等他问,只听廉不信道:“阿流妹子,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似乎不认识赵当世,走到近前,直接回道:“营中戒严了十多日,今日才不再禁足,我在帐里待得闷了,出来走走。”这时瞥见赵当世,秀眉微动,一脸疑惑望向廉不信。 “老……我才不信你能在帐里安安稳稳待上十余天。”廉不信口头禅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只是碍于赵当世,称谓上及时调整了过来。他将这句话说完,才十分神清气爽,继而介绍:“阿流妹子,这位就是赵都使。都使,她是孟把总的妹妹,随军在营。” 听到“赵都使”三字,那女子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浅笑道:“赵都使,幸会……”话到一半,突然瞄到廉不信在对自己不断挤眉弄眼。她本下意识以为“赵都使”是这个年轻将领的名字,此刻心里“咔噔”一下,这才回过神,悄悄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小女名叫孟流……见过都使。” 赵当世观察力很好,孟流的小动作尽收在眼底。不知者不罪,且他本来就没什么架子,所以没有过多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窘迫上,岔开话题道:“你可知我现在心中后悔?” 孟流纳闷地看向他,两个梨涡稍现,甚为可爱:“什么,什么后悔?” 赵当世爽朗一笑道:“若早知营中有佳人,禁足之令安出?” 孟流闻言,虽知其言为调笑,但得间接赞誉,双颊也是淡红微微,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赵当世但见她眼波盈盈,容色娇艳如芙蓉初放,忽然心有感召。 “老孟豁牙一个的,妹子却这般美貌,都使,想不到吧。”廉不信装模作样,不失时机地“啧啧称奇”。 平心而论,孟敖曹模样不差,只因笑起来磕碜,减分不少,但比起长一张驴脸的廉不信,不知周正到哪里去。孟流月眉一竖,嗔怒道:“你俊俏!” 廉不信哈哈笑道:“小妮子好厉害,护哥哥都这般卖力,往后跟了老公,我再多说两句,岂不是要给你砍了?” 孟流说不过他,脸上飞红,赵当世轻咳两下,替之解围:“孟姑娘要去哪里?今日营中虽暂解禁令,但有些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廉不信眼力见不错,乐呵呵附和道:“是啊。营中禁区颇多,阿流妹子你不明形势,若误闯了禁地,恐有凶险。”他一心想极早脱身,不等孟流说话,赶紧又言,“还是让都使带着你转转。”言讫,快速对赵当世行个礼后飞步离去。 孟流的本意是跟着廉不信,然而对方眨眼就没了影,又气又急,赵当世对她道:“孟姑娘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不,不必了……多谢都使好意,小女还是回帐歇一歇。”孟流神情忸怩,慌慌张张拒绝了赵当世的邀请,因为害羞,那脸颊比起方才,更添红晕。赵当世劝说的话未出口,孟流就匆匆忙忙对他行个礼跑了。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陕西自不是南国,但赵当世看着孟流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姿,没来由的心生一句感叹。他不知道自己因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戎马倥偬中,百事缠身,他没时间想个人问题,而一旦闲下来,有时候,他就会颇感孤独。 三十而立,赵当世没到三十,今年二十六,对于“立德、立言、立身”已有很深的感悟,但诚如覃奇功曾言,这个“立”内还应该包含“立业”与“立家”。可以很自豪的说,赵营就是赵当世的“业”,只是那个“家”,至今还是杳无音闻。 记忆的深处,赵当世在十八岁那年本来都该结婚了,未婚妻不是旁人,就是王来兴那个与自己指腹为婚的姊姊。只可惜,送亲队伍行至半路,为乱兵冲撞,那些官兵也不知是何处的客兵或是逃卒,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人杀了个干净,掠财而去。甚至连王来兴的姊姊,也被砍了脑袋,用刀划烂了脸,作为“寇首”之一充数。 赵当世的父亲当牛做马数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自己的孩子操办好婚事,风风光光将媳妇接进赵家门。飞来横祸,一生的希望成为泡影。老实巴交的农民,又不敢找趾高气扬的官军理论。悲恸之下,卧床不起,没几天便一命呜呼。赵当世到现在还忘不了父亲临死前那双蕴满无限失落与悲愤的浑浊双眼。从那双眼里,看不到半点的希望与期盼,有的只是空洞与死寂。 所以,赵当世后来义无反顾从了贼。即便每日每夜都要忍受提心吊胆、将性命摆在刀锋上的过活,即便因为战斗无数次身负重伤以至于奄奄一息,即便从贼后失去了原先所有的亲人朋友、只余王来兴一人陪在左右,他还是没有半点后悔。那时,他只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哪怕这个公道可能永远都讨不回来。 而现在,随着实力的日渐增强,他的思维也开始慢慢转变。只为自己算什么,何不大义凛然,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那么天下的公道又是什么? 好多个不寐之夜,赵当世都问过自己,奋战至今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如果只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那么在杀了数以千百计的官军后,他已经可以对黄土之下的父亲说一声心愿已了。问题是,接下来呢?自己与赵营究竟要做什么,是为了什么而战?倘若只为了生存,他此前完全不必杀拓攀高,俘高迎恩,他甚至不必劳心制定接下去的作战计划,只需要带着几百个亲信弟兄,躲藏崇山峻岭,一辈子打家劫舍,逍遥快活。抑或寻一处庙宇,遁入空门,从此面对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可事实证明,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很困惑,也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与赵营的路终在何方。所以,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同时,在心底不断蒙骗自己“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他希望有人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更希望自己能够自然而然参透前进的意义。但至少现在,他什么都没有。 回到最初的思绪上面,大丈夫之基本,在于成家立业。此前对于伴侣的人选,赵当世不是没有考虑。他第一个考虑的是张妙白。这个女人固然骄慢矜傲,可是心思敏捷,不亚须眉,与她交流,妙趣横生。不过,每当他表露出想要迎娶张妙白的时候,都无一例外,会遭致众将的极力反对。旁人也罢,王来兴是表现最为强烈的一个,对他的意见,赵当世不得不加以考虑。娶妻纳妾本身不错,可要是因此造成营中动荡乃至部下积怨离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当世此前未婚,迎娶张妙白等于接了个二茬子,不合适。她又比赵当世大上好几岁,而且从众将的反应上看,张妙白自身的确有着种种问题,实非一个好的人选。 故此,自从断了纳张妙白的心思,赵当世就很少再去找她了。最近听到她那边似乎有些风言风语,百忙之中,赵当世也没有心思再去探查。 第二个则是覃施路。说实话,赵当世对她很有好感。覃奇功也时常在旁边撺掇,煽风点火,很是希望赵当世娶了他的侄女。只是在接触下来后,说句老套的话,赵当世感觉自己还是把她当个妹妹看。作为自己的女人,名义上就是赵营的女主,不是只靠花容月貌就能胜任的。赵当世并非只把女人当泄‘欲工具的粗鄙之徒,他心中是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足够能力为自己分忧。照此标准看去,尚是小孩心性的覃施路显然还太嫩了些,赵营军务繁杂,若还要分心去照顾她,赵当世自忖没那个精力。 覃奇功他们不明白赵当世为什么会对娶妻纳妾这样的小事犹豫不决,但对于赵当世自己,到底有后世的思维作祟,原本说来是先进的观念在覃奇功等人看来,反倒成了迂腐。 侯大贵曾经私下里与徐珲、郝摇旗等人讨论过,生怕赵当世是个不近女色的鲁男子。因此,在几次清点战果时,有意遴选了些模样端正的女子给他送去,观他反应。只是每次的结果都很正常,赵当世全笑纳了,毫无抗拒的举止。特别是在检查过几个送去的清倌人的身体后,侯大贵等人确信赵当世没有逢场作戏,而是实打实操作过,故而,对其人生理缺陷的怀疑随之冰释。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认定赵当世志存高远,庸脂俗粉压根就瞧不上眼。秉持这种看法的以侯大贵与郭虎头为最,他二人都暗下决心,早晚得给赵当世搞来个有身份、有名望的大官的老婆或者女儿,既为对方分忧,也为自己长脸。 赵营在黑水峪地区一直休整到九月中旬,这期间,赵营各部的人员兵甲的调配都基本上完备,对于新附兵马也完成了初步的协调训练。数日前,塘马急报,蝎子块拓养坤于河南大败归陕,作乱于延安以南。其势虽不比当初,可洪承畴仍不敢懈怠,挤出围剿李自成等的兵力对其进行堵截。与此同时,西安的官兵似乎也有向北行动的趋势,应当是洪承畴向孙传庭发出了支援请求使然。 和这个消息联袂而至的还有后勤粮草的告急通报,在赵当世最后拍板下,赵营趁着北部官兵注意力分散的时机开拔。 因吃过子午谷的亏,行军路线定为向西过鄠、盩厔二县,走傥骆道。韩衮与杨招凤不久前跟着高迎祥走过一次,认为比子午道好走,赵当世去年也曾走过,熟悉路径,选择此道较为妥当。 全军分三部,徐珲与覃进孝领着前、左二营居前,赵当世与侯大贵、郝摇旗、王来兴的中、右、后三营在中,韩衮马军断后。在这后边,张妙手则带本部兵马跟在最末。 很显然,孙传庭固然靠着个人能力在短期内组建出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兵力,但其在陕西依旧扎根不深。他目前只能固守城池或派出援兵干一些类似支持洪承畴打侧翼的辅助类行动,尚无能力单独组织大会战。且据最新塘报,陕西巡抚衙门里自生兵乱,叛兵为乱蓝田,孙传庭忙于安内,焦头烂额无暇调配大军对赵营进行阻击。所以,赵营在经过两县的途中,没有遭到成规模的拦截。 和在子午谷的时候不同,沿傥骆道南下,天气日日晴朗。少了泥泞之苦,却多了酷暑之晒。然而,对于急于行军的赵营来说,日头再难捱,也好过困在原地寸步难移。 十日后,当赵当世策马眺望到那几座似曾相识的墩台,赵营全军已出傥骆南口。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09玉皇(一) 九月的陕西,日头很毒,强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很快就会诱出如浆的汗水。因此,偌大的官道上,人踪绝迹,人们要么躲在家中纳凉、要么下水游泳消暑,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没人愿意大正午的出门受这份苦。 郭名涛望着前路蒸腾着的气浪,不住地撩起衣摆抹着额头鬓角的汗液,身后不远,路行云叫道:“斯文,郭兄斯文不要啦?” 对方的戏谑显而易见,郭名涛却没有和他拌嘴的意思。因为自己这个说话的好兄弟现在已是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形象,和六名护卫的差役一般,都赤膊了上身,将衣服系在了腰间。论起斯文,他才是“斯文扫地”。 “走了大概有十多里了,腿脚乏力,不如先坐下来休息。”路行云见郭名涛对自己的调笑无动于衷,于是换言。 “是呀,郭大人,小人等着实遭不住了,还是缓一缓再走吧!”跟在二人身后的六个差役也叫苦不迭。 郭名涛想了想,驻步回头,问道:“这里离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一个差役在太阳下睁不开眼,眯眼回答:“贼乱迭起,前不久闯贼肆虐,府北的所有驿站都毁了,据此不远倒有个玉皇寺,咱们可以去那里借宿。” “多少路?” “五六里路光景,日落前必能到达。” 眼见路行云已是在道边寻了个荫蔽的所在一屁股坐了下去,郭名涛也不好拂了众愿,点头道:“那好,就歇一会儿,大伙儿吃点水,给马也吃点水豆,等日头小些再走。”和众人一样,他也热得不行,后脑勺就像有口大锅在煮一般,又烫又疼,听说今夜落脚有着落,就不再逼迫强行。 六个差役三三两两,牵着两匹马,各自找阴凉地方休息。郭名涛在路行云身畔坐下,听对方苦笑:“老郭,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原以为监督修工已算是格外委任,不料这来瑞藩府里交涉的活儿,也得接。” 郭名涛摇头道:“你也不必旁敲侧击埋汰军门。军门锐意进取,衙门里张罗开了无数事务,人手不够,咱们当下属的,也得体谅一二。” 路行云拿过水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酣畅淋漓,说道:“话是不错,若不是军门铁腕,早前对付闯贼的那一役,怕是凶多吉少。”说着,话锋一转,“只要能杀贼安民,多苦我也不在乎。只是咱也得替自己考虑,走前军门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说得瑞王相助,谁想瑞王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肯拨出几百两银子,我等回去,如何交差?” 郭名涛闻之,沉默无言。孙传庭为了扩军,对于粮草军费的搜括力度很大,其中一个重要举措,就是向分封陕地的各个藩王宗室乞求助饷。西安的秦王就在眼皮底下,被孙传庭日夜催逼,好歹拿出了不少财产资军,同时又派人前往距离稍远的平凉韩王、汉中瑞王等处。而这郭名涛与路行云哥俩,就是被孙传庭委派前去汉中瑞藩府交涉的。 明代藩王们在洪武时期具有极大的权利,尤其是军权。明太祖朱元璋设立亲王护卫,每个王府都有护卫都指挥使司,编制规模较之普通卫所,有过之而无不及。亲王若委任到地方,基本上是军政一把抓,充当方面主帅。 靖难后,明成祖朱棣着手大规模削藩,以解除藩王军事权利为核心,诸王权利一落千丈。虽然他在位时尚有许多藩王依然保留有王府护卫,但随着后来告发藩王案件的不断增加,皇帝们还是逐渐加紧了对兵权的控制,到了明宣宗朱瞻基任内,通过征调王府护卫、恢复府军卫所、着力削弱楚秦等强藩之类的手段,彻底收回了各地藩王的兵权,使他们都不再拥有独立的武装。王府内属官,也从一开始的武多文少上升到了文官占据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有明一代,虽对分封各地藩王的忌惮显而易见,但历代君主囿于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并没有最终决心消灭这个阶层。藩王们就像是笼中鸟,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无法飞出笼子一寸。 实质上,这些藩王除了行动受限,并在军政方面没有发言权外,能干的事也为数不少。对于宗室内的礼仪、秩序他们都很有发言权,甚至能够干预到太子的选立、新皇的登基事宜。同时,他们也有权利对本地区的军情、政事进行评论,直接上奏皇帝,甚至有时连奏请官员任用、为官员请功进爵这样的事也能掺一脚。 至于财政方面,那可算作是藩王们最有用武之地的范围。他们通过继承、接管、购买或接受馈赠乃至强占等方式大肆扩张名下田地,这个数目是惊人的。比如河南福王,庄田二万顷,地跨河南、湖广、山东三省;长沙吉王在湖广有地七八十万亩,占长沙、善化两县耕地总额的十之四五。连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这种级别的末枝远亲,也少说占有以千顷计的膏腴土地。最直观的表达来于清初汪价所言“莫中江先生尝云,中州地半入藩府”——即河南近半耕地都在藩王名下。 藩王们既有资本,便开始抬高地租,并与地方官勾结,压榨百姓,“日事敲补,从为取盗,百姓鬻妻卖子,赔苦不前,鸟散鼠窜,相率逃亡,木楼、苌村一带,空无人烟矣”。除此外,他们兼营商业,任意哄抬物价,尤其是福、潞、德等强藩,取得了食盐专卖的权利以及运河沿线的漕运周转,更是素无忌惮,疯狂牟利,获益亿数。比起这些“珠玉货赂山积”、“拥赀数百万”的各地藩王们,整日价叫穷的中央朝廷显得狼狈而又可笑。 不过,在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后,不少藩王也没有一味骄奢淫‘逸。无论是出于自保的考虑还是本心向善,也有好些个藩王主动拿出资产赈灾、助饷、献助或是自辞宗禄。也正是因为有着较多的前例,孙传庭才会对陕西这些财大气粗的王爷们寄予厚望。 只可惜,瑞王的悭吝还是出乎了郭、路二人的预想。在见识过瑞藩府里穷奢极欲、无数徒附后,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瑞王的这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拿得出手。 对方毕竟是藩王,还是现今“四亲藩”之一,他俩仅仅八九品的地方小官,人前哪敢多说什么,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计划着回去该如何向严苛的军门大人通报。 日影稍斜,郭名涛是个操心的人,生怕误了行程,连催带赶将懒洋洋的路行云从地上轰起来。几个差役正在小憩,见大人发了话,也只得嘟囔着爬起来,重新上路。 “大人,骑马吗?” “不了,天气酷热,你看那两匹马臊眉搭眼的,我怕给骑坏。左右不过五六里,走走就是了。”郭名涛连连摆手,跨步向前。 几个差役口上应着,肚里嘀咕,这两匹畜生不骑,牵出来干啥,人都照顾不好,还得照顾它们,没来由多出一事。 一行人缓缓走着,等到了玉皇寺,太阳已经西落,没了强烈的阳光,气温登时就降下不少。 粉墙朱瓦的玉皇庙看上去修缮颇佳,香火旺盛,听几个差役说,瑞王朱常浩极为信佛,打发孙传庭只吝啬地拿出几百两,每年花在修寺庙、赡养僧众的费用,却以万计,几可用挥金如土形容。 郭名涛与路行云相对无可奈何地笑了。等几人将衣冠穿戴好,扣动寺门,很快就有和尚出来接引。 那和尚本来神色不耐,但看了看众人,发现郭、路似是有官身的人,脸色转好,说道:“几位见谅,今日寺中有要事,不接外客。” 郭名涛通报了家门,又取了符印、路引证明,那和尚点头道:“二位大人多多担待,只是今日特例,实是无法提供住所。” 路行云拉开郭名涛,横眉冷对那和尚:“你个野庙,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就你寺里现在推选主持,这门也得给我开了。否则耽误了我俩,坏了要务,上头一纸文书下来,收了你等的僧牒,封了你等的山门。” 路行云这番话并非空口白牙,为路过的公职人员提供便利不单是驿站的责任,寺庙道观也有义务,所以不提供厢房有可能被朝廷削去僧籍亦非危言耸听。说来也怪,那和尚倒像是一根筋,嘴里好话哀求不断,手上打死都不肯放众人入内。路行云摸不透他心思,大为急躁,与一帮差役就在门口和那和尚吵了起来。郭名涛本来立在一旁,对路行云暴躁的态度还颇有微词,但到后来,见那和尚还是寸步不让,自己也恼火上头,加入了争执的行列。 一帮人挤在寺门唇枪舌战,那和尚说到后来没了理,不再吱声,索性耍起赖,将身子死死堵在了门缝里。郭名涛等总不好打入寺内,正没奈何间,门内忽有人道:“出什么事儿了?吵吵嚷嚷的,好不烦人。” 那堵门和尚一面抵着外头的郭名涛等人,一面后翘脑袋,道:“有人要强闯进来,小僧阻拦不住,扰到了贵人,请贵人见谅。” 门内那人奇怪地“嗯”了一声,又道:“主子正在还愿,听不得叨扰。若惹恼了她,后果你该知道。” 那和尚忙道:“贵人包涵,门外之人也是有官身的,一意要入内,小僧难以裁断,还请贵人做主。” 只听门内那人哂笑道:“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敢在这里僭越?汉中府,还没听说有这么胆大的人。” 郭名涛与路行云都不是傻子,听了这几句,晓得对方是个有身份的,目视几个差役退下来,朗声道:“敢问尊下何人?”说着,先自报了官职。 没等来回答,寺门却是“吱呀”大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负手跨立在中,那堵门的和尚勾着脑袋站在他边上,道:“他们想要今夜投宿在寺里。” 那男子五十来岁年纪,留有短须,虽然五短身材,可负立在上头,颇有派头。郭名涛瞧出其人衣服是上等蜀缎所制,帽靴亦不类凡品,多嵌珠宝,心下嘿然,料得此人有些身份,就也不自持官身,作揖恭敬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男子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替人看家护院的杂役。二位大礼,承当不起。”那声音是拖着说的,听上去十分傲慢。 对方既然白身一个,郭名涛与路行云再小心也不好失了身份,重新挺直腰板道:“那么借问一句,今日这寺中驻有何人?” 玉皇寺从外面看上去占地颇广,住个五六百人完全没有问题,那和尚百般阻挠,绝不是因为住不下人,定然另有隐情。 “从此地向北再走三四里,有个村坊,脚程快些,日落前应当能赶到。”那男子没有回答问话,而是轻描淡写来了这么一句。 不是官身,还如此倨傲,路行云冷笑道:“果真是一山之隔,风土各异。汉中土财主的排场好大,咱们小官小吏是望尘莫及。”说着,看了看几个摩拳擦掌的差役,示意他们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点颜色瞧瞧。 那男子怫然不悦,恼火道:“你说谁是土财主?”又见对面跃跃欲试似要动手,低头吩咐那和尚几句,那和尚转头就跑进了寺里。 “软的不吃,要来硬的?”那男子看上去并无惧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郭名涛与路行云都有些惊诧,惊的非是他不怕动手,而是他对于官吏的轻视态度。 还没摸清楚状况,寺内突然大呼小叫,冲出八九个手持哨棍朴刀的和尚,跟在他们后边的,还有十余个壮汉,全都劲装结束,拿着刀剑。寺外的郭名涛等瞬间就被围了个瓷实。 “大胆刁民,胆敢袭击官府?”路行云一向自夸胆大,然到底是读书出生,一对一的打架都没过,何谈这般数十人的对峙?心下着实慌张,偷看郭名涛,一样脸色惨白,双脚发软。 “就揍你们又如何?”那汉子对路行云的质问毫不在意,指尖一挥,就要下达驱逐之令。眼见双方要打成一团,门内突兀地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一个清润的嗓音随之而起:“忠伯且慢。” 郭名涛与路行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在婢女的簇拥下晏然步出,清风徐来,掀起遮挡面部的幕离。只一瞥,二人均自大震。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0玉皇(二) 只是惊鸿一瞥,郭名涛与路行云却都瞠目结舌。不只他俩,有一两个差役的视线也无意间掠到了那女子脸庞,无不色授魂与。 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美貌的女人,即便将腹内所有的词汇加在一起,恐怕都无法正确描绘出那一刻的感受。郭名涛与路行云久经宦海,纵只是底层小官,但眼界却不低。尤其是路行云,风流倜傥,乃花丛间的常客,自谓生平阅女无数,天生丽质甚至给人称为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见得不少,却从未有哪个能给他心头这样沉沉一击。他脑海里搜括了半天,突然想到倾国之美这样一个词,似乎能堪堪及的上自己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如果说美丽还不足以震撼郭名涛与路行云的心弦,那么,只那一瞬间,那位女子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却是寻常女子怎么都模仿不来的——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高洁,不令人畏惧,却令人生敬。 嘴边动手的话呼之欲出,但给那女子这么轻轻一说,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男子生生闭了嘴,立刻改颜换色,躬身而言:“吵到三娘子还愿,老奴死罪。”姿态改变之快,超乎郭名涛等人想象。 “无妨,愿已还毕,娘亲的嘱托已经办到。”那女子说话很慢,却并不给人柔弱之感,反倒清晰有力,加之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上去很舒服。 看着那中年男子不住点头哈腰,路行云趁机抢上前去,大声道:“这位娘子,这寺庙不是你家开的,为何你们住得,我们就住不得了?” 那女子未回复路行云,而是转问那中年男子:“忠伯,这是怎么回事?” 那中年男子恭敬回道:“这两个都是西安府里当差的,要借宿寺中。三娘子千金之躯,怎可与闲杂人等混居,既不安全,也不合规矩。”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乃问:“咱们今夜也要住在这里?” 那中年男子答道:“正是,天色已晚,贪赶夜路不安全。请三娘子见谅。” 那女子幕离微点,道:“全由忠伯安排。不过这些既然都是官府里人,强赶出去也有不妥。爹爹曾言,要对当官的好些,当官的也会对咱们好些。” 那中年男子尚自犹豫,下边路行云忍不住道:“这位娘子,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言语里把我们这些为官的当什么了?” 话音方落,那中年男子首先斥责:“住嘴,郡主也是你好随意问询的?” “郡主?”路行云满脸愕然,与郭名涛对看一眼。手下六个差役也都面面相觑。 面对他们,那中年男子重新昂首挺胸,面有得色道:“你几个听清了,这位便是汉中瑞王府里华清郡主,今日代母来这玉皇寺还愿。提醒你们一句,言语中自己拿好分寸,得罪了郡主,便是得罪了瑞王;得罪了瑞王,哼哼,那便是得罪了当今圣上。” 瑞王朱常浩是崇祯的父亲明光宗朱常洛的异母弟弟,天启年间就藩,因为与万历、泰昌、天启以及崇祯的血缘关系非常近,一直深受宠幸。在诸王中,也是位居前列的强藩。说得罪他就是得罪崇祯,一点不过分。 路行云心里暗骂这忠伯几句狗仗人势,却也不得不堆起笑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当今皇帝叔叔府里的管事。若说错一句话,捅到西安府里,那他们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郭名涛听说是郡主,肃然起敬,双袖一振,恭身见礼后道:“不知郡主玉跸在此,头前多有冒犯,请郡主海涵”。 那华清郡主也还了一礼,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对旁边的忠伯道:“对面都是朝廷的肱骨栋梁,不单朝廷,连咱们也都靠他们护着方能无恙。要说住也是让他们住在寺里,咱们又有什么理由驱赶他们?” 忠伯显然很听华清郡主的话,连声诺诺道:“小人省得了!” 路行云见这华清郡主颇会做人,更添好感,也行礼道:“郡主放心,就半夜里不小心放个屁将郡主吵醒了,我等便头不回自己滚出寺庙。” 郭名涛暗骂:“好端端的读书人,怎么成日里都是屎尿屁,传到西安让人笑话,看军门怎么收拾你!” 那忠伯听他言语放肆,也面浮不快,而那华清郡主却“咯咯”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说话有趣。”听她这么说,才没多生事端。 华清郡主一发话,手底下的人都没了意见,郭名涛与路行云一行人方得以入寺。路行云念念不忘郡主的姿貌,一心想再见一次,怎料自从进了寺门,华清郡主就由人簇拥着不知去了哪里,斋饭也是僧人送到厢房,想再睹芳容,却是不能。 郭名涛与路行云一个屋子,见他失魂落魄模样,心里透亮,趁着吃饭时对他道:“人家可是瑞藩的郡主,你可别打歪了主意。一失足成千古恨,到时候捞你都捞不出来。” 路行云嚼着饭,嘴里呜呜道:“食之无味,食之无味啊。”等将饭菜咽下去,不住叹息,“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漂亮的女子?依我看,就天上的仙姑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郭名涛伸出食指“嘘”声道:“小点声,也就我,听你胡言乱语。这华清郡主金枝玉叶,蜜罐子里长出来的,皮肤就是玉琢、双眸就是钻打,岂是你我这种粗鄙之人可以高攀的。” 路行云十分惆怅,愁眉苦脸道:“这华清郡主年纪不大,说不定还未婚配。你说,哪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郭名涛亦是喟叹:“瑞王家业繁巨,更是当今圣上的至亲,郡主是他掌上明珠,硬要门当户对只怕难找,但少说也得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年轻俊彦。”说到这里不忘调侃一句,“你既不年轻,也非俊彦,更别提世家大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路行云反唇相讥:“此话不照样适合你?” 郭名涛头一抬道:“我有自知之明,不像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人斗嘴斗了一阵,白日里的疲乏袭上身来,都禁不住,洗漱后上床休息。 路行云心心念念着华清郡主,躺到床上,反而神采飞扬起来,胡思乱想着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名涛的鼾声响起,他才略微开始迷糊。 梦境中,似乎有一个身影缓缓接近他。他懵懵懂懂,一扬手,微风拂来,同样拂到他脸上的还有一种丝滑的轻盈。那好像是华清郡主的幕离,而那幕离之下,就是那张精巧绝人的脸庞。路行云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掀起幕离,一睹其下的容颜,但又是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他的手,同时,也将一袭白衣的华清郡主越吹越远…… 路行云猛然惊醒,直到发现眼前漆黑一团,仅有少许月光顺着门窗的缝隙洒入屋内,他才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在做梦。 或许是因为天热,又或许是因为梦境,他的前身后背都是汗液,躺在床上很不舒服。听着不远处郭名涛依旧鼾声如雷,他小声嘟囔着“死鬼”,同时悄悄起身,想倒些茶水解渴。 水倒一半,余光处忽然亮光乍起,路行云顺着看过去,惊见西面的寺门方向天亮如昼,当是许多人手执火把使然。 这么晚了谁在哪里? 路行云无暇再喝水,走去推醒梦乡中的郭名涛。郭名涛揉着眼,稀里糊涂起来,在看到通亮的西边天空后,亦是大惊。 “啥事儿?”郭名涛木然地问路行云。 路行云摇头道:“不知。咱们穿戴好出去瞧瞧。” 二人正穿衣服,倏忽侧里听到有人大呼:“主持给人杀了,主持给人杀了!”相顾愕然,然后加紧了速度。等他们出门,这时发觉整个玉皇寺喧嚣震天,僧众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早已大乱。 郭、路在院里会合了同样闻讯起来的六个差役,抓住一个路过的和尚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和尚哭丧着脸道:“三师兄杀了师父,寺外来了贼寇!” “啊?”路行云张大嘴巴,不敢相信,郭名涛则倒吸一口凉气。手稍放松,那和尚就慌不择路地跑远了去。 几人摸不清状况,立在原地手足无措,这时候,一人入院大呼:“几位随我来,保护郡主要紧!”抬首瞧去,正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忠伯。可现在看他,须发散乱,神情无比紧张。 郭名涛跑过去扶住忠伯,急问:“寺里怎么了?听说主持死了?” 忠伯咬牙切齿道:“我早看那和尚贼眉鼠眼不像好人,结果真是贼窝里出来的,不仅谋害了师父,还外通流寇。”他口中“那和尚”与“师父”自当是刚才听到了“三师兄”与“主持”了。 知道了事情梗概,郭名涛与路行云算是有了点底,续问:“来了多少流寇?郡主安好?” 忠伯拉着他们道:“流寇数目众多,现下寺里的僧众加上我这里的人总共二十个堵在门口,你们随我去保护郡主。”他说着话,心里暗自庆幸白日里郡主的举动得体。若不放这些人进来住,这当口可就白白少了八个生力军。 郭名涛自不会临阵退缩,路行云听说保护郡主,更是一马当先,反而扯过忠伯,大喊:“快带我们去郡主那里!” 他二人激奋,并不代表手下六个差役也想与流寇作战。当下有两个结结巴巴着,就显露出畏敌抗拒的神情。郭名涛刚想开口劝,孰料忠伯箭步上前,一刀一个,利落地将这两个差役砍翻,吐口唾沫道:“还有谁不想去?”动作之快,委实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知天命年纪人的手法。 果然是瑞王手底下的人,做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郭名涛虽对忠伯的辣手颇有不满,但这六个差役本也是汉中府拨出来的,想靠着瑞王的威势,善个后还不是轻而易举,就也按下了担忧。路行云则对这个中年男子刮目相看,本以为只是狗仗人势的泥腿子,不想当真有几分真材实料。 忠伯瞧出他二人异色,叹口气道:“老身早年也干过刀头上舔血的生计,不足为道。形势紧急,几位早拿主意。” 血鉴在前,哪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于是众人随着忠伯,一路奔赴华清郡主的所在地。 玉皇寺颇大,郭名涛与路行云于路观察,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华清郡主的居处很是幽静难寻,屋前甚至还特地开辟出一个小园林,颇有些风情品调。不过想回来,这寺庙本就是瑞王出资,大力扶持起来的,主持投桃报李,为他们瑞藩府里单独搞个别院,情理之中。 待众人赶到,别院中已有七八个家丁明火执仗守在那里。路行云将眼一瞄,就发现华清郡主站在不远处,身畔两个贴身婢女伺候着。很可惜,华清郡主依然戴着幕离,路行云的期盼再一次落空。 忠伯三步并两步上去,对她道:“三娘子,人已带到。” 郭名涛听着,暗暗吃惊,原来这百忙中来寻自己几个的主意还不是忠伯想出来,而是出自这个看上去不谙世事的郡主。再听华清郡主悦耳的声音传来:“行,现下大门那里战况如何?” 忠伯满怀愤怒道:“那个贼和尚蓄谋已久,就是想趁着咱们瑞藩府里的人来好行鸡鸣狗盗之事。院外贼数不下五百,但好在寺门为我等掌控,一时无虞!” 郭名涛与路行云都清楚忠伯是为了稳定人心而夸大其词,门口己方不过二十人,加上这里所有人还不到五十。流寇则有数百,怎么算,都没有胜机。想着今夜有可能就要死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郭名涛与路行云都不禁惶急起来。 “忠伯,这寺里头是否还有暗道小路,可通寺外?”华清郡主声音微颤,听上去也有些慌张。但郭名涛与路行云听之,还是震惊不已。想自己两个大男人面临此等紧迫的时刻都不免方寸大乱,这个貌似纤弱的小郡主,居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下心来想脱身的法子。原想着这个郡主娇生惯养,只怕此地所有事情都得靠老成的忠伯打理,这下始才明白,他会对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轮的小郡主俯首帖耳,绝非仅仅因为对方的身份。 “老奴路上都细细问过了,除了正门和两处偏门,别无他路……”忠伯如实回答,“两个偏门都给堵死了,大门那里流寇聚集,也过不去。” 华清郡主沉吟片刻,又道:“现在流寇集于大门,这里倒风平浪静。你看身后这堵墙残破,不如合了众力,将这墙推倒了,偷偷遁去,或许还有机会。” 郭名涛与路行云乃至忠伯自负才学广博,经验丰富,到了这时候,想法子的速度全然赶不上一个娇怯怯的小郡主。路行云偷看了对面俏立着的华清郡主,暗自咋舌。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1玉皇(三) 月色如水,散落在草木枝桠上,映出零碎的银白。一个兵士拨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却不防给暗处窜出的野兔吓了一跳。 “不开眼的畜生!”那兵士骂骂咧咧,拿起短弓想去寻那野兔踪迹,猎来打打牙祭,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几个伴当面有惊异之色。 “怎么了?”他疑惑地再度将头转回,这一下,也愣住了。原来,远远的半山腰处,火光冲天。 “快,快回去告诉把总!”几个兵士当下立即分成两拨,一拨留守原地,另一拨则拔腿就跑,火速将此情况回禀给数里外的把总郭虎头。 现下已是九月底,赵营大军早已出了傥骆道南口。依照惯例,赵当世没有第一时间扯出大旗,而是低调地在洋县境内整备军队。一来撒出无数小队四处哨粮,二来也派出斥候侦测局势。 不出此前军议上的猜测,驻扎在汉中的临洮总兵孙显祖与甘肃总兵柳绍宗果然对于赵营的到来无动于衷。也许在他们看来,汉中流寇已然遍地开花,剿不胜剿,多一个赵营少一个赵营实则无关紧要。以自己微薄的兵力只要能够死死守住汉中,不让圣上的亲叔叔遭了难那就心满意足了。 赵当世试探着佯攻了两次洋县,汉中都没有支援,便完全放开了胆子,将人马沿着酉水、灙水分别屯驻开来。为了使再次入川的计划得以成行,赵营开始紧锣密鼓地探索道径,不但要求避开官军、流寇的驻扎地,能够使军队较为顺畅通行,也要求沿途的粮秣补给有充足的保证。 作为赵营的先锋之一,郭虎头目前带着手底下一千人屯驻在城固县西北靠近褒斜道口的地区,算是赵营中最为突前的一部了。赵当世对此人的能力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郭虎头单独深入,目的在于将汉中官军的注意力向北边引,同时查探分布在汉中府北面的一些流寇势力。 今夜里,他司中一队夜巡的兵士摸到汉中北面的玉皇山一带,无意间撞见了玉皇寺外灯火通明的场面,十万火急就把尚在睡梦中的郭虎头给催醒了。 这段时间,郭虎头有点纠结自己是不是要换回本名郭如克。他爹起的这个名字本在他看来太过柔弱,不符他草莽豪侠的性格。然而随着地位的提升,以及与儒生们的频繁接触,他开始觉得自己“虎头”的称呼有点不雅、反而与现在的身份、军职相抵牾了。 梦境中,他似乎看到了早已故去的老爹一袭青衫,一手持书一手在后,正摇头晃脑地朝自己走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但想来八九是那些个让人听了头大如斗的之乎者也。 “如克,如克,好好听着,不要东张西望!”老爹严厉的口吻响了起来。这个曾经让郭虎头无比惧怕的声音已是十余年不曾听闻,郭虎头听在耳里,倍感亲切,甚至感觉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热。 “爹……”他红着眼,想要去抓老爹那虚浮的身影,但每次伸手触及,老爹的身躯都会化作一缕青烟,飘到一边。 “好个顽劣的孩子!”老爹的语气愈加严苛,而郭虎头却愈觉伤心,“把手掌拿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郭虎头一如少时,听话地伸出了手掌,怔怔看着戒尺拍落,只是就在尺手相交的那一霎那,老爹的全身突然全部虚化,以至于飘散的无影无踪。 “爹!”郭虎头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眼到处,床前一个兵士目瞪口呆着盯着他。 “泼才!来我帐内做甚?”郭虎头脸皮厚,不以为意,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清了清神思,问那兵士。眼看帐外,尚是夜色深沉。 那兵士头前已经禀报了一遍,听到郭虎头在床上嘀嘀咕咕像在说话,以为他早已醒了,没想全是梦话。这时候就再说道:“把总,南面玉皇山有敌情!” “怎么说?”一场惊梦过后,郭虎头也没了睡意,就坐在床沿,开始穿戴。 “玉皇寺门口火把无数,聚着好大一群人,数目不下三四百。” “他们做什么?” “不知,但想着深更半夜不会有好事,所以特来知会把总。” 作为第一次领军单独行动的“新人”,赵当世给郭虎头提的最基本一点要求就是不能疏忽大意。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不能放过。半夜里寺门外大批人马聚集,想想就很蹊跷,如若顺藤摸瓜,保不齐会牵出什么要紧的事。郭虎头没有多说,披挂完备后,从司中点了三百来人,夤夜而出。 待到了玉皇山北麓,早有兵士等在那里接应,见到郭虎头,上来道:“把总,探清楚了,是附近的一股势力在围攻寺庙,人数五百多,只是旗号不明。” 郭虎头摸着下巴寻思小一会儿,传令全军:“暂时不要动作,在林中等候。”兵士按他指令在距离寺庙两里的树林中慢慢展开伺伏,为着随时可能下达的突击命令凝神屏息。 过不多时,玉皇寺那端的火光忽然分散开来,朝左右两面开始流动。林中静谧,借着微风,潜伏着的赵营兵士们都隐约能听到那边传过来的嘈杂叫唤。 郭虎头只觉事态可疑,正想拨出部分兵力出去试探试探,不想左手几十步外兵士喊声迭起。 他很恼火,欲待着人前去训斥,那边却先来人通禀。一听之下,竟是几个“敌寇”自投罗网,闯到了这里,俱被拿了。 远处明明灯火大亮,这里黑灯瞎火怎么又突然来了几个敌兵?难道己方人马的行动已经暴露了?郭虎头甚觉疑惑,一方面通令兵士们严阵以待,一方面亲自摸到左侧查看状况。 被擒的共有八人,其中五个男子,二个女子,还有一个头戴着幕离,瞧不清模样,但从衣着上看,也当是女身无疑。 他还来不及问话,前方警报骤至,扭头看去,无数火把汇成一条火龙,正朝着自己这边急急移来。 郭虎头一挥手,先将几人看押在后,然后让传令兵吹起竹哨,号令全军准备迎敌。 赵营三百来人如猛虎出林般突然出现,让对面也吃了一惊,长长的火龙一停,先是聚成一团,而后向左右分展开来。 “哪里来的朋友,请报个万儿。”两下相距十余步,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堆里走出一个汉子,扯嗓高呼。 郭虎头当了许多年山匪,一听这话,就晓得对面不是官军,放心一半,自也走了出来,高声回应:“北面来做买卖的。” “什么买卖?”对方很上道,几乎是脱口而出。 “挑青子汉的买卖。”这句话直译过来就是“卖刀伤药的买卖”,衍生出去就表明自己干的是刀头上的生意。 对面那汉子回头对手下说一声:“是相家。”意指郭虎头乃内行人。随后又高呼:“既是道上的兄弟,也不必破了盘儿。”说完,将手里的腰刀往地上一插,主动向前走了四五步。 郭虎头见势,叫了一声“并肩子”。也将刀解下,递给左右,自走五六步,直到与那汉子面对面。 “兄弟怎么称呼?”对面那汉子拱拱手,十分客气。 “顺水万,名如克。”郭虎头老江湖,虽见对方和气,却还是留了心眼,假称自己姓刘。 “在下武大定。”这汉子似乎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听口气,这是他的真名,“现在为小红狼做事。” 听到“小红狼”三个字,郭虎头心中一震。小红狼目前是汉中一带实力最强的流寇,这叫武大定的汉子加上这么一句显然是为了在自己面前抬高身价。只是他哪里料得到,郭虎头是赵营的人,而小红狼此前,就险些灭在了赵营手底下。 武大定观察到郭虎头面有惊奇,以为他怕了,心中得意,顺着又道:“不知兄弟吃的哪条线?” 郭虎头不动声色,回道:“天南地北,官粮皇粮。”对面既为小红狼的人,可不能坦言自己出自赵营。所以他说此一句,向对方表明己军不过是自成一脉,打家劫舍的游寇。 按常理,人向来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就有一点微末关系也得往大了说。武大定没料到郭虎头会刻意隐瞒自己的来历,真以为他仅仅是个无名的杂牌草寇,所以神情间放松了不少。 郭虎头觉察到他眉宇间的细微变化,知其信了七八分,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岔开话题道:“深夜茫茫,武兄不在寨中安卧,披星戴月地做什么?” 武大定显然是个老油条,笑着回道:“在下倒也想问问兄弟来此何干。” 郭虎头皮笑肉不笑,故作心不在焉状道:“我和手下一帮弟兄都是孤魂野鬼,吃了上顿没下顿,流到这里,只想找个地方觅些吃食,怎比得上武兄有大树可傍,衣食无忧。” 武大定干笑数声道:“那恐怕兄弟来错了时候。” 郭虎头佯装疑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怎么说?小弟人生地不熟,还仰仗武兄指点迷津。” 武大定向后退了半步,说道:“兄弟没听说吗?几日前自北边来了一股大寇,唤作赵营,气势汹汹,很有些与咱们争地盘的意思。” “赵营?”郭虎头神乎其技,演得十分逼真,过了须臾,一拍手,状若大悟,“就是那个阵斩了曹总兵的赵当世?” 武大定似乎瞧不出他的破绽,只是皱皱眉:“兄弟消息好不灵通,这姓赵的心狠手辣,日前趁着闯营不备,猝起发难,听说中斗星、番山鹞两个都栽了。这厮吸收了闯军,实力大增,日前由西安北下,来到了汉中府北。” “原来如此……”郭虎头若有所思。 “正是,小红狼差在下向北打探,人报玉皇寺发现赵营的贼兵,在下这才星夜赶来……”武大定故意停顿,观察郭虎头反应,见其不动声色,接着道,“我兵攻破寺门,玉皇寺内赵营兵大股被歼,可惜几个渠首给他逃了……” “武兄的意思是?” “玉皇寺三面都给我兵堵死,敌渠要走,只能走这条路。兄弟于路若是撞见了,还请行个方便,把人交给在下。”武大定心平气和地说道。 郭虎头朗声答应:“这个自然,我初来贵地,正想请武兄照拂,武兄的事便是我的事。”说到这里,喝问左右,“你们方才可见着了可疑之人?” 左右伶俐,皆满口直言:“未见!” 郭虎头连问几遍,都没得结果,无奈将手一摊,对武大定道:“我也是见着了玉皇寺这里火光冲天,才带着弟兄们过来窥测虚实。但武兄你也听到了,一路摸来,那几个赵营的贼渠并没撞在我手里。” 武大定看了他两眼,默然片刻,徐言:“嗯,林深草茂,怕是那几个贼渠寻小道溜了,在下还是继续追寻为好。” 郭虎头点头道:“若是帮的上忙的,武兄只需吩咐一声,我愿尽一臂之力。” 武大定笑笑道:“这倒不必。此处地势,在下了然于胸,就让他几个逃上半夜,在下照样能抓回来。”说着,一拱手,“事情紧急,就此与兄弟别过!”最后不忘加上一句,“我部山寨就在玉皇山西面十五里处,兄弟若有难处,只管来寻我。” 郭虎头笑言:“那就多谢武兄了。我要半路上碰到了那几个赵营的贼渠,一定绑了送至武兄阶前。” 两人话毕,擦肩而过,武大定领着部众穿林而去。郭虎头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着人将按在草丛里的那几个俘虏押上来查看。 八个俘虏,五男三女,郭虎头见五男中有两人是儒生打扮,想起赵当世收揽儒生的政策,摆摆手,一个兵士就拔出了塞在那两人口中的布团。 布团一去,当中一个儒生立刻破口大骂起来:“杀不尽灭不完的贼寇,有种便宰了你路爷爷,你路爷爷若眨一眨眼睛,下辈子投胎当你孙子!” 郭虎头想张嘴问他们些事,可那个儒生一个劲儿叫骂不住。郭虎头着恼,上去“啪啪”扇了俩大嘴巴,将那儒生打得晕头转向,始才闭嘴。想了想,还是招招手,让兵士将布团重新给二人的嘴堵上。 借着熹微的月色,郭虎头发现三个女子的装束都不同凡响,绝非普通粗布麻裙的民女可比,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赵当世,伸手便要去摘当中那女子的幕离。怎料手刚触碰倒幕离,侧翼突起一阵大乱。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2玉皇(四) 武大定的回马枪来得实在突然,郭虎头部纵然以骁勇著称,可在昏天黑地下,也无法快速组织起有效抵抗。对方口口声声说的“赵营贼渠”分明是在扯谎,第六感告诉郭虎头,这八个俘虏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不过现实并有给他确认的机会,这武大定显然也是个惯战之人,他的这次突袭并没有演化成双方的混战。在郭虎头部陷入混乱的当口,武大定的兵马渐次包抄到了两侧。 “把人带下去!”郭虎头拔刀喝令兵士,那头戴幕离的女子以及另外七个俘虏都很快被拖到了后方,他自己则临时聚集起数十人逆抗敌袭。 郭虎头这次出来虽带了三百人,可大部分建制已乱,能被有效集结起来的不足三分之一,而且其中一半在命令下已经开始带着俘虏向后撤离,所以真正抵挡在前的仅仅四五十人罢了。 武大定的目标是那八个俘虏,确切的说,是那八个俘虏中以幕离遮面的女子。她是当今瑞王朱常浩的嫡女,尊荣无比,自己费了千辛万苦,布下明线暗线把控数月才得她入彀,怎容旁人横插一手,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论起江湖经验,武大定丝毫不逊郭虎头。在方才的来往对话中,武大定已经认定华清郡主是落在对方手里。汉中一向是小红狼的势力范围,而己部又是小红狼手下最强大的营头,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在这汉中府又怕过谁?所以动起手来没有丝毫犹豫。 在武大定部连续的冲击下,原本就左支右绌的郭虎头部很快就丧失了抵抗力。郭虎头竭力坚持,带着十余个亲卫兵士死死防御。然而败势难挽,在回首确认那几个俘虏已被自家后撤的兵士挟持借着黑夜密林消失无踪后,他也当即被七八杆长棍打翻在地。 “抓活的!” 武大定手下一部分人马向苍茫的夜色深处继续追去,另一部分擒拿了郭虎头,其中几个性躁的想砍郭虎头几刀,但被及时阻拦了下来。 “漆黑一片,说不得今夜是追不回来了。”武大定恨恨说着,使劲儿朝已被绑成一团的郭虎头身上踢了一脚,“这狗怂的东西是他们的渠首,留着他,可当人质交换。” 郭虎头闷哼一声,骂道:“贼你妈‘的,若不是使阴招,老子岂能栽你手上?” 武大定本就气恼,顺势又是一蹬,将郭虎头踹了个筋斗,怒声道:“爷爷辛辛苦苦几个月,眼看事成,却被你个贼怂的货坏了。你若是个识相的,主动叫人去将哪几个男女送出来,否则千刀万剐了你,也别怨爷爷手辣!” 谁知郭虎头连续挨踢,不怒反笑,边笑边说:“啊哟,那几个贼男女里头是你亲娘亲爹还是威爷威婆?哦哦,晓得了,定是你婆姨偷汉子跑了,要不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戴着那玩意儿见不得人做甚?” 武大定在陕南也是霸蛮惯了的主儿,虽不欲杀了郭虎头,可气盛当头,也是拳脚如流星般落下。郭虎头连吃他几记老拳飞脚,脸颊额头很快青肿连成一片,连眼睛都睁不开。可他真个骨头硬,和着飞沫嘴里兀自“呼哧呼哧”出着气,话听不清,但想来也必是在痛骂。 打了好一阵,武大定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念电转,瞬时间收了手,一面揉着拳头,一面招呼:“把这厮绑下去,严加看管,少根毛提头来见老子!”几名兵士应命,拖拽着已是不死不活的郭虎头下去。 几名得力的部属刚想催令余部继续追击,武大定却制止了他们,并道:“把前边的兄弟一并叫回来吧,只派些精干的将彼处的营寨所在探明即可。” 左右两三个跟他日久的领哨问道:“贼人败遁,正好摸过去掩杀一番,瓢把子何故阻拦?” 武大定深呼一口气,反问:“你等不觉这拨人来历有些蹊跷?” “蹊跷?”几个领哨互看一眼,各自存疑。 “我且问尔等,咱们在这玉皇山附近少说也待了大半年,熟门熟路,就多长一棵草出来也能知觉。这股贼人没头没脑就到了这里,飞来的吗?” “可方才那厮确实面生……” “面生自然面生,我再问一句,最近府北有什么大动静?” 几个领哨瞪大眼睛,带些惊诧道:“瓢把子的意思,这厮是赵营的人?” 武大定努努嘴道:“小红狼的名号在汉中甚响,就闯王来时也打过招呼,其余外来户岂有不提前拜谒的道理?这厮手底下不过数百,却敢在半夜里横冲直撞,除了背后的赵营,他哪来的底气?” “难不成他早已探得了我等行动,今夜就是搂草打兔子来着?” 武大定摇摇头:“这倒未必。赵营人马还在傥骆道时,小红狼就已经盯上了他,目前赵营兵马四散,正在勘探各处地势。他们毕竟是外来户,不熟道径,我瞧那满嘴喷粪的杀才只是碰巧摸到了这里。” 一个领哨闻言,面现忧虑之色,道:“若是赵营的兵马渗透过来,这就麻烦了。去岁的事儿,瓢把子当还记得。” 另一个则补充着说:“闻得姓赵的在北面吃了个肚圆,现今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咱们擒了他的人,他若来兴师问罪,怕不好打发。” 武大定看上去很严肃,言道:“小红狼说过,赵营不来寻衅,咱也不必理会他,但真要欺负到脑袋上,汉中十余家掌盘数万人马,规模也不是往昔可比,不怕他来强的。” 几个领哨附和道:“正是。去年只因瓢把子不在,才让姓赵的宵小钻了空子,今次有瓢把子坐镇,岂有怕他之理?” 说话间,前头追击的部众退了回来,一问,果然没堵住溃敌。武大定说道:“敌渠在咱们手上,不怕他不交人。当务之急先派人查清楚对面的来历,咱们也好对症下药。” 众人称是,武大定心有定计,火气倒消了不少,派一拨人去玉皇寺里接着搜刮,又派些往东面打探,自带主力回归营寨。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路行云与郭名涛等人为郭虎头部所俘,一路向东退却,也不知跑了多久,只听领头的兵士一阵吆喝,前队的脚步逐渐放缓了下来。路行云低声对郭名涛道:“嘿嘿,怕是贼窝到了。” 郭名涛垂头丧气,并不理他。他把眼朝华清郡主那里看去,心头猛然一揪。只见对方的幕离已然不见,当是在狂奔中颠去或是给枝桠带走了。遗憾的是,她的脸庞背着月光,所以即便没了遮掩,路行云还是无法瞧清她的容貌。但隐约可以看出,她扎着一个垂鬟分肖髻,这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才会结的发髻。想象着这样俏丽的发髻配上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大难当头,路行云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也不知一向锦衣玉食的华清郡主这会儿是不是还撑得住?路行云心里好生担忧,想着,就忘了自己的境遇,努力扭动着身子朝那边挪去。 郭名涛看他行动有异,暗呼:“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话才出口,几个兵士也发现了路行云的动静,其中一个正满肚窝火,见状怒骂:“贼撮鸟,找死吗?”说着,就拿着刀柄往他的脑门上砸了一下。 路行云“哎呦”痛呼,捂着脑袋倒地,不住滚动。那几个兵士瞧他这般模样,嘻嘻窃笑,又顺便踢了他几脚。他手脚并用,仓皇躲到后边,这时前方传令,那几个兵士受召前去,便也没再寻他麻烦。 郭名涛气道:“你好不晓事,无缘无故去讨这份打。” 路行云有苦难言,喘着气,抿唇忍痛。目光一瞟,居然发现华清公主正向这边望来,虽然黑暗下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路行云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对方的脸上当是无比关切。 这么一想,路行云胆气突升,自忖绝不能在郡主面前失了男子气概,痛楚也不顾了,拍拍衫摆上的枯叶土沙,复立而起。 很快,队伍又开始了快速移动,这一次,兵士们不知从哪里拖来几辆羊角车,将路行云等绑了手脚,还蒙上了眼睛,分装车上。 路面颠簸,路行云侧躺在车上被磕得无比难受,黑暗中,各式各样的呼叫声不绝于耳,他不知小车停了几次,也不知自己被推着走了多少路程,脑子浑浑噩噩得像灌了浆糊。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到了后来,他竟还是昏睡了过去。 待再度醒来,天已大亮,路行云眨巴眨巴眼睛,才发现自己眼前的黑布已被除去,但双手依然被缚。再四下看看,原来自己一众人全都被丢到了一起。几缕阳光穿过破漏的缝隙照进来,看状况,现处之地,当是一个简陋的帐篷。 帐外静悄悄的没有声音,路行云一转眼,就看到了趴在身边的郭名涛,用力撞了撞他,轻声呼唤道:“老郭,郭兄!” 他这一叫,同时也叫醒了忠伯,或许是看得出忠伯身怀武艺,路行云见到他的手上被兵士们额外绑上了好几圈粗麻绳。 忠伯一坐起来,被他挡着的华清郡主也出现在了路行云面前,路行云关切问道:“郡主没事吧?”话一出口,便见忠伯怒视而来,面容中还带着焦虑。 他一愣,旋即醒悟,自知失言,然而就在这时,几人掀幕入帐,其中一个笑着说道:“千总好计策,容他们自处,他们自会把身份抖露出来。” 路行云等人抬首望去,只见进来的共有四五人,俱轻甲护身,作武人打扮。最前的二人装束不同,当为渠首。先说话的那个是个矮小瘦削的汉子,而听他说话的那个则中等身材,面色沉毅。 那个矮小的汉子走到路行云面前,问道:“这厮,我问你,她是郡主?”说着,就指向着装明显不同的华清郡主。 这时,华清郡主也被惊醒,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路行云朝她看去,只觉即使现在囚首垢面,脸有疲色,但其人的双眸中仍然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坚毅。就似冬日里的玉兰花,矜持而又洁白。 显然,那两个渠首在看到华清郡主的容貌时也吃了一惊,那个矮小的汉子又问了木讷无言的路行云一句:“她是华清郡主吗?” 路行云回过神,嘴里迸出两个字:“不是!” 那矮小汉子朝后看了看,立时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士走过来,重重扇了路行云一巴掌。 这一掌来势实在迅猛,路行云单薄的身子一晃,几乎倒下,可还是强稳住了重心,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 “再问你一句,她是华清郡主吗?” “不是!”路行云还是斩钉截铁般说道。 连问三次,路行云毫不改口,而那矮小汉子也说到做到,让兵士挥出三掌。三掌打完,路行云已满脸是血,那矮小汉子靠到很近距离,扳起他的脑袋,沉声一字一顿道:“最后问你一次,她是不是华清郡主?” 路行云左眼微闭,睁着肿胀如桃的右眼,呼着气,缓缓启唇:“不……” “是”字还没出口,那矮小汉子摇着头放开手走开,指使兵士再打。而就在那兵士蒲扇也似的肉掌呼出的那一刻,侧里一声乍起:“我是华清郡主!” 那兵士在半途生生收了手,看向那矮小汉子。那矮小汉子不再理会路行云,转视说话之人。他却没发现,就在这一刻,身后的路行云潸然泪下。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3府北(一) 作为城固县以西赵营兵马的总负责人,徐珲在当夜就听说了郭虎头兵败的消息。郭虎头本人被擒,溃兵退回营寨与剩下的兵士会合。群龙无首,又怕武大定再次攻来,就放弃了营地,向东退到了徐珲这里。 徐珲沉稳老练,纵然失去了手下干将,外人并看不出他有任何慌张的表现。他没有多问郭虎头的事,而是与白旺一起,先来盘查被带回来的这八个俘虏。 这几个俘虏是此事的关键。在听了兵士叙述后,直觉告诉徐珲,敌军的目标就在这八人中。目的没达到,对方未必会加害郭虎头。换言之,只有搞清了这八人的来历,才有可能重掌主动。 为了顺利套出这几个俘虏的消息,徐珲没有急着拷问,而是使了个小手段,带着人悄悄候在牢帐外头,偷听里头的谈话。不出他所料,路行云一个不小心,主动说出了“郡主”两字。同时,在入帐观察到那个女子的穿戴后,徐珲敢肯定,自己捉到了瑞王的嫡女,华清郡主。 目标是华清郡主,那么敌军会不顾一切来抢夺也就可以理解了。瑞王的家业,外界多有传言,有说他的窦窖里藏有黄金百万的,也有说他侍妾从无熟面孔的等等。总之是玄之又玄,引人遐思。其中真假如何,早已难辨。昔日各路流寇连续攻打了几次汉中,都徒劳无果,贪图的可不就是瑞王的财富?不管怎么说,拿着华清郡主此等重要筹码,势必能让富可敌国的瑞王大出血一回,这对于目前物资、粮秣匮乏的赵营的作用不啻大旱逢霖。 看到徐珲双目放光,忠伯本能地将身子挡在了华清郡主身前。哪知华清郡主清了清嗓子,正声说道:“我是瑞藩的郡主,朝廷不会坐视不理,你们困我越久,危险就越大。取纸笔给我,你们想要什么,我便替你们写上,送去我爹爹那里,他必会如数给予。” 徐珲漠然道:“郡主是实在人,说的也都是我等心里话,只可惜,眼下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见对面一个小姑娘,一不苦恼,二不慌急,反而沉着与自己开始了交涉,暗暗称奇。加之她在蒙难落魄之际,眉宇间还是透露出淡淡的英气,更让徐珲早前的轻视之心收了大半。只是他为人稳重,表面上还是维持着淡定。 忠伯愤懑道:“郡主千金之躯,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尔等若不想引火上身,当速速释了绳索,送郡主回去。郡主仁慈,未必与你计较。” 徐珲笑了笑,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我等反了这许久,还管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他住在紫禁城,坐在龙椅上,是皇帝。可说不准哪天被我等拽下来,你倒瞧瞧还是不是圣上?”说着,对着华清郡主轻轻点了点头,“既真是郡主,于我等而言,自是活的比死的好。” 忠伯还没反应过来,徐珲朝后招招手,吩咐道:“你几个,带郡主去另一个帐里歇息。嗯,把那两个丫鬟也带上。” 两个兵士应诺上前,惹得忠伯大急,他双手动不了,就把身子堵在路上,喝道:“你们干什么!” 徐珲见势,冷笑不已:“郡主千金之躯是你说的,和你们这些下人看押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说着,双眉一斜,眼带寒意,“我等虽是你口中的‘贼寇’,却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山魈野兽。伤了郡主对我没好处,你大可把那些个愚忠收起来。” 忠伯闻言怔住,华清郡主却轻叹一声道:“忠伯,福祸在天,这位将军既出此言,想也是个有见识的。我随他们去,你不必挂念。”说着,又小声道一句,“照顾好自己。”言毕,不等兵士上来,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徐珲才发现其人身材颇为修长,几乎超过了白旺——白旺虽不高,但比起当时的女性还是具有一定优势的。在亭亭玉立的华清郡主面前,就连一向孤傲的徐珲竟也有些自惭形秽。 “果然是皇家名种,不与凡花俗草相若。”徐珲暗思,脸上依旧静如死水。 忠伯见华清郡主缓步出帐,老泪纵横,扑腾着想去追随,但被两个兵士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而华清郡主也只是在出去的那一刻,微微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路行云看得真切,那张脸秀眉微蹙,眼波闪动,亦是怀有无比愁苦。 等华清郡主脚步声消失,忠伯才被放开,“哇哇哇”哭天抢地起来。徐珲不管他,又问:“听说这里头还有两个读书人,敢请是哪两位先生?” 郭名涛与路行云听他话里十分客气,都微微诧异。他们却不知,赵当世求贤若渴,尊重儒生的思想在营中传播甚广。而徐珲作为受到儒生辅佐的受益者,更是感触良多,早没了先前对于读书人的怠慢。 郭名涛不明情况,不想吱声,哪料路行云脱口而出:“我是!” 头前在林中,他俩曾被郭虎头盘问过一次,这次又被徐珲问上,路行云隐隐感觉这拨贼人似乎对读书人有种执着。虽然说不清这种执着是什么,但路行云自认为一旦报出了身份,待遇很有可能也会提升。被带到其他地方,保不齐就能再次见到华清郡主,是以才这般义无反顾。 郭名涛和他恰恰相反,以他之见,官贼对立,你死我活,这股贼人一而再再而三查问读书人,绝不安好心。然而路行云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他骑虎难下,犹豫一会儿,也只好期期艾艾承认。 徐珲没再对他们说什么,低头对白旺嘱咐几句后,先出去了。白旺送他到帐外,返身回来,温言说道:“给两位先生松绑。” 郭、路莫名其妙,然而手上身上的粗麻绳很快就被除了个一干二净,再看白旺执礼甚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位将军,我,我等……” 白旺笑着说道:“二位先生放宽心。此前只因不知二位身份,这才多有得罪。现在我军后营已备下茶水饭食,请二位前去享用。” 郭名涛目瞪口呆,而路行云则提脚便走。他犹豫片刻,自忖自己两个反正已是阶下囚,生死由人,再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故而心一横,也跟着走了。 才走几步,背后一个还被绑着的差役叫起来:“慢着,慢着,这位将军,那咱们呢?” 侧里也有一个兵士小声问道:“把总,这几个人怎么安排?” “嗯,全都砍了。”白旺的声音不大,不过就在咫尺的郭名涛还是听得清楚。他不敢回头,加紧了脚步出去,后背在这酷热的天气下还是泛起一股凉意。 同一时刻,傥骆道南口,烈日当空。 几个身着差服,手持棍棒的公人翘首而望,可大路延伸到远处,就是不见他们想要的身影。 他们几人都是西安府各个衙门里凑出来的皂吏,护送郭名涛与路行云到此后与汉中府的差役交接,等候在这里。原本说好了今日午时于此间碰头,不想时辰早过了,郭、路的到来貌似还是遥遥无期。 正午刚过,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光线照到身上,就像无数小针射来,浑身上下都是刺痒难耐。他们等得焦虑,又晒又渴,再摇摇水壶,这里头仅有的用以消暑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上官,他们心里不快,就开始不住咒骂,各种污言秽语以及抱怨不断从他们嘴里蹦出来。 这时,远处道上走来个身影。众人满怀希望瞧去,心情又是一沉。来的并不是自己久等着的大人,而是一个矮小干瘪的老汉。再看之下,那老汉的肩上还挑着个担子。担子的两端,随着走路,一晃一晃挂着两口木桶。 如果木桶里装的是酒水,那就再好不过了。众人想着,当下就有两个性急的扯嗓呼问:“兀那老头,桶里装的什么?” 不远处的老汉忽见对面好大一圈人,脚步立停,显然是吃了一惊。又发觉这些人都是官府里的打扮,随之似有退却之意。 众人哪容他走,虽坐地不动,口上威胁:“别走,过来!敢退一步,爷爷们卸了你。” 那个佝偻着的老汉自思担着东西跑不过这些年轻人,没奈何,一跛一跛走过来。他才放下担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左边一个皂吏一棍将他打翻在地,笑骂:“老狗,还磨蹭吗?” 那老汉滚在地上,斑白的须发上都是黄土,在飞尘中颤抖着撑起身来,也不敢说话,缩着身子立在一边。 他的脸黑中带黄,一如陕南土地的颜色,密布的横纹与褶皱,更像极了犁田而成的沟壑。风霜的痕迹在这里尽显无遗。 几个皂吏见他不做声,作势又要打去,那老汉害怕,下意识后退两步,可那条跛腿却不受他控制,一个不稳,令他摇晃着跪了下去。 “啊哟,老匹夫,向爷爷求饶?”几个皂吏嬉笑着,故意吃惊地互相看,他们与这老汉素昧平生,或许是气闷无处发泄,见对方老实巴交的土鳖样,就是想欺侮一番找些乐子。 “桶里装的啥玩意儿?”几个皂吏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掀开了桶盖。然而盖子一去,扑鼻而来浓烈的酸烂腐败气息,定睛看去,里头装满了大粪尿水。 “他妈的!”皂吏们希望落空,怒火更盛。当中两个因为动作大了些,推动了粪桶,致使一些粪水洒到了身上,愈是怨恨,口里叫着“敢耍老子”,乱棍齐下,将那老汉再次打在地上。 那老汉“哎呦”直叫唤,整个人在灰土里翻滚,不一小会儿,就像泼了一层细末,全身都是黄尘。那几个皂吏打得累了,先后罢手,当中却还有人不解气,骂道:“老狗晦气,惹得爷爷一身骚。”说着就将长棍的一端刺入粪桶搅了搅,捞起一块污秽,往那老汉嘴里捅去。 那老汉神智不清,正大张着嘴呼气,那长棍顺势而入,带来一阵强烈的腥臭,令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棍的一端还留在嘴里,那皂吏见对方咬住了自己的棍子,毒心顿起,用力将长棍在那老汉嘴里乱戳乱搅,口里直道:“好吃吗,让你吃个痛快!”只短短几个眨眼,那老汉就已满口是血,一张嘴也瞬成血窟窿。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皂吏实在是累了,才慢慢罢手,而那老汉的口嘴,早已稀烂一团。只见他的双目翻白,仰面倒着,不知死活。 其他的皂吏见这惨状,皱眉道:“你干啥将他弄成这般?若给大人们看到了,少说又要指责咱们。” 那个皂吏撇撇嘴道:“这老狗,费我好些气力。罢了,待会儿我将他拖到林中藏起来,你几个不要做声。” 几个皂吏笑了笑道:“这老汉怀里或许还有些银钱,先摸了,你再处置。”说着,立刻就一拥而上,开始对着老汉上下其手。 众人乱摸一阵,仅仅得了几个铜钱,都无比失望,骂骂咧咧着站起来。正准备合力将这老汉拖走,但此时道上蓦然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皂吏还没来得及躲藏,就给十余骑团团围住了。众人看去,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在他身后,都是清一色武人打扮。只有侧里立着三骑,坐上之人乃是儒生模样,皆是怒目视来。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4府北(二) 事关重大,作为赵营西面的主将,徐珲不敢自行决断,所以赵当世在次日清晨也接到了郭虎头兵败被俘的军报。 到了汉中的这些日子,因为孙显祖、柳绍宗等官军的消极表现,赵当世得以将兵马四散展开,汉中府以北洋、城固二县除了县城几乎全都成了赵营的势力范围。赵当世一直在寻找小红狼主力的踪迹,可对方似乎提前猜测到了他的意图,有意躲避。覃进孝与孟敖曹两部甚至深入到汉水南岸西乡县西面的荞麦山一带,除了寻到几个被抛弃的营盘,别无所获。 赵当世其实也不是非要找到小红狼,但若是能够接触,至少可以从他手里榨出些补给,而不必劳神费力地四处搜刮。眼看几路兵马越散越远,中军空虚,赵当世正想下达收缩兵力的军令,郭虎头的败讯却将他的计划打乱。 郭虎头是他非常看好的营中将领,他对此人的能力也比较放心,万万想不到其竟会一朝失足。 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事情会万无一失。 这是赵当世在惊讶过后提醒自己的一句话。赵营虽然实力日渐增强,可着实没到能够横扫千军的地步。一帆风顺对于一个发展中的集团来说实非好事,郭虎头的失利,犹如当头棒喝,令正是春风得意的赵当世慢慢开始懈怠的心弦重新紧绷起来。 赵当世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这不仅仅是郭虎头一人的事,同时涉及到汉中小红狼等部对于赵营的战略意图。也因为这个缘故,在收到消息后,赵当世停下手头上的事,令侯大贵与王来兴守着中军营地,自带了十数骑亲自赶赴西面的徐珲大营,参与对后续事态的处理。 随他同来的除了周文赫等护卫,还有覃奇功、穆公淳与刘孝竑。覃奇功与穆公淳是赵当世的谋士,带他们一起合情合理。但至于为何将后营的刘孝竑带上,有些人就想不通了。 刘孝竑的火爆脾气,赵营上下多有耳闻,更在私底下送他一个“文面张飞”的绰号。此人是出了名的骨头硬,就对上军中侯大贵与徐珲等宿将,也不会给好脸色,因有赵当世护着,没人敢动他分毫,只能对他敬而远之。按其人一向不肯与赵营合作的态度看,赵当世带他,绝不可能是为了让他在郭虎头一事中出力。 说起来,这次跟着赵当世的请求,还是刘孝竑自己主动提出的。这倒不是他转了性,服了软,而是因着他整日在后营无所事事,十分烦闷,听说了徐珲这里缴获有一批书册,便想过来寻几本典籍打发时间。 赵当世自不会拂刘孝竑之意,近段时间相处,他已能明显感觉到刘孝竑已慢慢没了之前的抵触,开始适应起了赵营的生活。这是个好的开始,有些人表面顺从,内心未必;而这刘孝竑是真性情,好歹都写在脸上。赵当世情愿细水长流,将他逐渐转化,也不愿他表里不一,身在曹营心在汉。 军情紧急,赵当世等十余骑沿路策马西驰。覃奇功不说,穆公淳本不太会骑马,但初入赵营,他怎能于紧要关头落后,所以拼了命也乘马跟随。而刘孝竑看上去白白净净、长袍大袖的,不曾想却也是个马术好手,这倒让赵当世以及周文赫等有些刮目相看了。 最先是周文赫发现了前道有异状,在远远观望后,赵当世确认只是一群皂吏而已,没有危险,这才催马现身,将这几个西安府的皂吏围住。 望着地上满口血糊,垂死抽搐的老汉以及战战兢兢的皂吏们,此前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周文赫跳下马,挥刀砍翻一个皂吏,满脸凶相:“你几个贼撮鸟,不想挨刀就快快将来历报上!” 那几个皂吏没想他出手这般狠辣,知道自己这是遇到贼寇了,开始时欺侮老汉的嚣张劲儿早便无影无踪,一个个如处寒冬般浑身打颤,结结巴巴道:“几,几位爷爷息怒,小,小人等不过是西安府里打杂的,当不起各位爷的宝刀。” 赵当世稳坐马上,俯视几人,冷漠道:“既是西安府的人,来这里讨死吗?” “这……”几个皂吏六神无主,互相看看。只这一迟疑,周文赫手起刀落,又剁倒了一个。剩下的吓得涕泗登流,纷纷跪地,磕头求饶:“好汉爷爷且休动手,好汉爷爷且休动手。小人等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护送郭、路二位大人来汉中公干的!” “郭,路?” 赵当世才稍一皱眉,那几个皂吏就赶忙捂着脑袋倒豆般道:“是郭名涛与路行云。他俩一个是照磨所里的照磨,一个是省府里的知事,听说是奉了孙军门之令,来汉中找瑞王要钱。” “郭名涛,路行云……”赵当世在脑海里将两个人的名字过了一遍,发现没什么印象,就不再多想,转而用马鞭点了点地上的老汉,“这人是你们杀的?” 那个用棍捅老汉的皂吏机灵,连声说不,并用手指向方才被先后砍到的两个同僚道:“不,不,爷爷冤枉。人是他们杀的,小人等正想救这老叟,爷爷们便到了……” 他话未说完,左侧马上的刘孝竑忽然暴怒叱道:“狗才,人明明是你杀的。大丈夫敢作敢为,你下的手,缘何栽赃死人?” 那皂吏脸色大变,汗流浃背,连连告饶:“先生饶命,先生饶命。人不是小人杀的,小人也不是什么大丈夫。” 他再百般抵赖,却想不到适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被赵当世等人看在了眼里。口上不肯承认,脸上的汗倒是越来越多。 刘孝竑怒道:“这老汉与你等萍水相逢,不说仇隙,怕是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你怎忍心下此黑手,将他残害到这般?”说着,转而向其他皂吏喝道,“你等不仅不劝他住手,反而为虎作伥,与他一起搜取无辜之人的钱财。枉你几个还是官府中人,这番丑恶之态,与剪径为业的贼寇有什么区别?”他说话激动,一时忘了自己现在就是和一群贼寇为伍,然而皂吏们此刻那还敢说什么其他的话,个个垂首噤声而已。 “人云‘盗亦有道’,想一般贼寇也只为财,不刻意为难穷苦之人,更不会肆意害人性命!你几个真是连贼寇都不如,不,人面兽心,连猪狗都不如!”刘孝竑说着,脸已涨的通红,看得出,他对于皂吏们的行径深恶痛绝。而他话中虽然忘了顾及赵营人马中一些绿林出身的人的感受,但细听其内容,对赵营一伙并无直接贬低。所以这一番痛斥固然让人感觉迂腐尖锐,但听上去的确出自于他的本心,故而赵当世等人能理解他的愤慨,也不由动容,。 “国朝有你们这些朽木蠹虫,根基糜烂,纵然巍巍大厦又怎能不倒?‘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诚哉斯言!”刘孝竑大骂一阵后,实在难以面对此情此景,悲叹数声后兜马离开到十余步外。 几个皂吏们通体汗湿,伏地讷讷无言。不止他们,赵当世听了刘孝竑这些慷慨陈词,亦心有所感。原以为刘孝竑不肯彻底归附赵营只是因为自命清高,今日看来,实是有着忠肝赤胆。不投赵营,不是矫情,也非自矜,而是他依然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怀。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刘孝竑或许是有些刚强,但真正支持他扛到现在的恐怕是那一份忧国忧民的情操。 这种情操放在刘孝竑这么一个自顾不暇的落魄文人身上貌似有些可笑,甚至不自量力。但赵当世当初的境遇和他几乎如出一辙,因此才相信,山可移、志不可移。若不是还有似刘孝竑这般壮怀激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苦苦支撑着,大明朝的江山,只怕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 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少这样的人。即便这些人有时候只能是永远为泥沙所覆盖,湮没无闻在漫漫历史长河中。 “都使……”周文赫脸色黑沉沉的,看了看赵当世。赵当世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他二人朝夕相处,命令与行动早已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可将意思无误传到。 伴随着惨叫声,周文赫将几个皂吏接连劈杀。速度很快,快到没有一个皂吏来得及做起身逃跑的动作。 周文赫扯起甲下里衬的衣摆,将血淋淋的刀身擦净,脚边已是伏尸一片。眼到处,那老汉竟还未死,这会儿尚在痛苦地扭动,不断有血泡从他溃烂的口腔处冒出来。 “帮他了结吧。”赵当世轻叹着拋下一句话,拎过马头走了。周文赫沉默无言,等众人都打马远去后,缓缓将刀锋插进了那老汉的胸膛。 赵当世等人在日落前赶到了徐珲大营,徐珲与白旺出营五里接引。赵当世听完徐珲当面的陈说后,对事情的经过大致有了判断:郭虎头被俘,纯出偶然,不太可能是小红狼处心积虑部下的陷阱。 有了这一层考虑打底,赵当世的心安稳不少,然而郭虎头是营中悍将,统兵能力有目共睹,放弃他,不仅会对赵营造成损失,也会严重打击军将们的归属感。就赵当世自己,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自然不会坐视郭虎头落难不理。 “都使来前,小红狼那边的人已经来过一遭。擒拿了郭把总的叫武大定,现在是小红狼别部,实力很强,手下六七千人是有的。”徐珲如实将不久前接待武大定使者的事说出,“武大定让咱们将华清郡主交出,换取郭把总。属下暂时没答应,只让他隔日再来。” 赵当世“嗯”了一声,目视穆公淳:“穆先生,这武大定什么来历?”穆公淳与覃奇功一样,在营中顶了个参军的职务。比起久居施州卫的覃奇功,他久历数省,混迹流寇中数载,对于各家掌盘子的来历都知之甚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当世在底层太久,消息不大灵通,穆公淳给赵营带来的作用这时候很快就显露了出来。 他只沉吟了一小会儿,便张口道:“此人乃宁夏固原人,早年就是驰骋西北的响马。崇祯元年与老,老闯王,小红狼,呼九思等首义,算是个老资格了。”说到“老闯王”三个字时,他的脸上明显一黯。 “行十万呼九思……”赵当世心里想着,“这姓武的说不定与袁韬也有交情……”袁韬曾是呼九思的小弟,在川中时赵当世就已知道。 不过现下这无关紧要,他旋即将思绪拉回,问道:“既是崇祯元年起义的老人,又是掌盘子出身,这些年都没死,怎么给小红狼卖起了命?” 穆公淳想了想道:“听说此人反复,极无定心,几年来数易其主,跟着小红狼怕也是就近的事儿。因这缘故,别营对他比较提防,很少联合。”言及此处,又道,“除此外,属下臆测,运气也实为一个重因。” 赵当世颔首,运气这玩意儿一般不将它放到明面上讲。但老实说,它对人的成败起的作用有时非常大。赵营边上的张妙手就是个命途多舛的活例子,武大定混成这样,也不是说不通。 徐珲这时候说道:“这姓武的着实狡猾,在捉了郭把总后就星夜将营寨转移了。咱们路径不熟,想寻到他强行解救出人来,一时半会儿恐难成行。” 赵当世默然,小红狼想是上次被打怕了,坚决不与自己接触,带着人马飘忽不定。赵营虽然作战犀利,但兵力有限,偌大汉中府,总不可能将兵马全放出去。漫天撒网寻觅敌踪,这样做的弊端已经出现,就是郭虎头的下场。作为小红狼的别部,武大定也当是这项政策的履行者。对方早有准备且占据地利,审时度势,郭虎头的确不是说救就能救的。 郭虎头要救,华清郡主赵当世也不愿意轻易放手。怎么做才能妥善将天平两端的这二者维持好?赵当世与帐内的军将们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赵当世思绪繁杂,理不出头绪,有些烦躁。这时,外部一个兵士大声禀报:“都使,东南方紧急军报!” 此言一至,顿如热铁融冰,将似一潭凝寂雪泉的帐内气氛瞬间活络了开来。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5府北(三) 在徐珲部向西而动的同时,作为赵营的另一把尖刀,覃进孝也带着左营向南方挺进,韩衮部下的孟敖曹带着五百马军负责策应。 与主要作牵制试探汉中府官军动静的徐珲部不同,赵当世给覃进孝与孟敖曹派下的任务就是搜寻小红狼主力,主动发动实质性的进攻。只可惜,小红狼蓄谋已久,屡屡避开了覃进孝的锋芒。以至于覃进孝与孟敖曹两部越追越远,都到了远离府城的东南方的西乡县境内。 纵然汉中官军消极,小红狼也一味避而不战,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赵当世不愿使自己的兵马过于分散,正欲给覃进孝发出收兵之令,不想那边的军报不期而至。 头一道军报,一般都是汇报大略情况的。这道不出惯例,很简洁,短短九个字——“荞麦山遇狼,战,力败之”。 军报虽短,却使赵当世大为振奋。自从在西安南部吸收了许多人马后,赵当世对于自家兵士战斗力的评估一直不确定。一年未见,赵营能脱胎换骨,小红狼未必就不会卧薪尝胆。好在这一场胜仗的到来,及时打消了赵当世长久以来的忧虑。 解决郭虎头一事暂时想不出法子,赵当世也不会逼大伙儿苦绞脑汁。就借着这个由头将讨论的议题转到了东南方面。 徐珲十分稳健,即便是手下爱将受困,这时候还是抛却愁肠,振作精神参与到西南军务的讨论中。他认为,覃进孝过于突前,悬师深入,不是好事,侧翼已经暴露太多。击败小红狼,敌军胆气已丧,应该见好就收,果断召他回来。 穆公淳则持相反意见。他新来赵营,急于表现,也不管徐珲在军中的地位,直截了当就表示覃进孝好不容易挫败敌锋,不说继续追击,至少西乡县西面要趁着此刻完全掌握下来。只要占了东南的西乡县,加上现在徐珲部驻扎的城固县在北面,完全可以从北、东逐步向中间蚕食。西面是官军重兵集结的汉中府,南面又是险峻的大巴山,小红狼部插翅难飞。当然了,西乡、城固两县的县城还在官军手里,不过和汉中府一样,他们只会坐守,不足为虑。 徐珲之言为老成持重之策,以此行之,安全保险;穆公淳之言偏于激进,但并非妄想,只要成功,收获必巨。 比起侯大贵,徐珲的脾气内敛许多,自不会一言不合就开始破口大骂。而穆公淳说到底在营中基础尚浅,也不敢对高级军将穷追猛打。所以两人提出意见后,不再做声,都把视线转向了赵当世,让他做出判断。 两个提议各有利弊,赵当世短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过了不久,帐外军报又至,赵当世放下讨论,急召兵士入内通报。 这一道军报也是覃进孝传来的,内容比起头前,详实不少。覃进孝与孟敖曹进入西乡县后,其实也萌生了退意。只是在找到几个被小红狼等抛弃的营盘后,孟敖曹判断其众应当是新近离开,不会距离太远。因此,他向覃进孝建议,将左营向东北面转移,作出后撤的迹象,自己则率五百马军北上,然后突然折返。 小红狼部探知覃进孝的动作,的确以为他是想退回北面。考虑到汉中方面官军的压力,小红狼等也着实不敢向西退得太多,是以偷偷摸摸,卷土重回。孟敖曹抓住机会,率马军突然而至,在荞麦山一带牵制住了小红狼。小红狼已感觉不妙,想要抽身,不过覃进孝及时掩军回攻,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战果。小红狼再次遁走,现在覃、孟二人正驻扎在荞麦山等候进一步的消息,至于具体的战损缴获等,还需要接下里的清点。 东南战情紧急,覃进孝与孟敖曹虽说新胜,毕竟人少。若听了徐珲的,就得快速将他俩召回;若行穆公淳之策,也得尽快抽调兵马支援。不论这两项选择哪一个,都迫在眉睫,否则一旦小红狼缓过神,凭借兵力优势吃掉了覃、孟,那可就坐失良机,欲哭无泪了。 郭虎头的事未了,新的难题又迎面而来,赵当世实在有些郁闷。正在此时,覃奇功开口说道:“东南之胜,岂非天助都使解救郭把总?” 赵当世一愣,听出他话里有玄机,俄而忙问:“青庵所言何意?”作为赵营的头号谋主,覃奇功或许比不上穆公淳诡计迭出,然而他有一个大好处,就是稳当。只要他开了口,那么说出来的主意一定是十拿九稳的。 覃奇功笑道:“现有两难,本孤立无联,只能逐个击破,然而东南既胜,则此两难串于一处,迎刃可解!” 赵当世豁然起身,惊问:“还有此事?快快说来!” 徐珲等人闻言,亦是面流讶色,伸长了脖子。穆公淳则阴着脸,冷眼旁观。 覃奇功不卖关子,先分析情况:“目前郭把总陷于敌手,要安全救他出来,以华清郡主易之最为妥当。然而华清郡主乃和隋之珍,咱们侥幸获得,不拿她做些文章实在可惜,所以以人换人,难称佳计。” 这时穆公淳幽幽飘来一句:“郭把总为军中栋梁,人才难得。若是急功近利,抓着小利不放才是下策。” 覃奇功并没有在意穆公淳话里行间的酸味,对着赵当世道:“以兵强夺,为下策;以郡主交换,为中策;而另辟蹊径,将武大定收入麾下,不但可救回郭把总,还能丰我羽翼,乃上策!”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赵当世愕然道:“你的意思是招降武大定?” 覃奇功目光炯炯,颔首而言:“正是。武大定为人反复,堪称当世吕布,综合其人过往,很难相信他会真心实意侍奉小红狼这么个土寇。若说前番他还心存侥幸,那么这次覃、孟力挫小红狼等,必令他不得不多加考虑。” 见赵当世沉思不语,覃奇功进一步道:“徐千总言,明日武大定会再派人来交涉,莫若派一舌辩之士随之返回,对其晓以利害。属下相信,武大定能混迹这么多年而不败亡,也绝非鼠目寸光之辈。劝之来归的可能极大!”末了再道,“若此计不行,再行换人之策未为晚也。” 徐珲听罢,出声赞同道:“参军之言可以一试。若真的成了,是再好不过。”他为人谨慎,但并非没有眼光,似这种无本万利的事,有什么么理由不做? 赵当世还是没作声。他之所以犹豫,是考虑到了徐珲未曾想到的方面。对于徐珲,份内职责就是为主帅征战,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不重要。但赵当世和他不同,想得更多。覃奇功之言听上去美妙,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首当其中就是要找一个论士替赵营出使。这此出使不同以往,要求此论士不但得能言善辩,而且还要胆勇过人。毕竟现在只是口头猜测,真到了孤身入敌营的当口,谁也无法保证武大定会是如何抉择。空有满腹经纶,临阵却吓得肝胆俱裂,这样的表现是绝对无法说动武大定来归的。 而赵营目前儒生不多,能稍微和智勇兼备搭上边的更是凤毛麟角。赵当世惜才如金,不太想把优秀的人才置于险地。 他正犯难,覃奇功洪声振袖道:“都使,属下愿意明日一行,必说得武大定来归!” 赵当世几乎是立刻回绝:“不可,青庵如我臂膀,使你履险,我心难安!” 覃奇功再请道:“都使放心,没有十足把握,属下绝不敢请命。” 赵当世只是摇头,全无应允之意。目光无意间掠到穆公淳那里,却见他此刻低着个脑袋,脸上半黑半红。说起来,他不负巧舌如簧之名,而且新来投靠,要表现这是最好的时机,就如在施州卫覃奇功主动担任使者一样,很快就能在赵当世面前确立自己的地位。但他却实在没那个胆量,他是惜命之人,功名没了可以再取,性命丢了那就再找不回了。所以,此时此刻,他不敢面对赵当世热切的目光。 对方没反应,赵当世有些失望,就在这时,另一端人声乍起:“小生愿去!” 急目看去,竟是刘孝竑。 他会决意接下这个使命,说奇怪,其实也不奇怪。 最早被裹挟进赵营,他半是悲愤,半是痛苦,心里更是恨透了玩弄手段的赵当世。读了二十多年的礼义经典,君君臣臣的观念早已深入他骨髓。落入贼手,就如落入污秽,将令他一生都蒙受难以洗刷的污点与耻辱。原本甲科正途的愿景化为乌有,前路瞬成齑粉。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而且心里害怕在旁人眼里他是不是早已成了为贼卖命的欺宗灭祖之人。若非偃立成极力劝阻,重压与自责下他恐怕早已自裁。 所以最开始他完全不愿意与赵营有着半点瓜葛。没了求死的欲望,他冷眼旁观,想要见证这样一个凶残罪恶的流寇团体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灭亡。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赵营在赵当世的带领下居然于官军的四面剿杀下连战连捷,一路发展壮大。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放在赵营身上,完全失去了效力。 苍天无眼,欺良助恶! 赵营越强,刘孝竑就越愤怒。到后来,他萌生出暗地里给赵营搞破坏的想法。哪料营中人对他的脾气早有了解,一个个避之不及,想找个人聊聊天都不太可能,更别提什么离间拉拢了。而赵当世似乎也瞧出他的心思,完全不委任实务。所以闹到最后,他才悲惨的发现自己是有心无力,弱小得像一只尘土里的蝼蚁。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激烈的情绪慢慢消了下去,以至完全对前途失去了希望,几乎成了一个麻木的人。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排泄或是跟着部队茫然地转移。生就生,死就死,对他都无所谓了——直到赵当世给了他一个为军队立军纪的差事。 起先,他认为赵当世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区区流寇,抢掠为业,搞这些条条框框完全是在沐猴而冠。但因实在是闲的慌,也不算助寇为虐,他就答应了。即便认定对方只是装模作样,认真的性格还是驱使着他全力以赴完成了军纪的初版。他审度自己洋洋洒洒写下的律令,无比骄傲,同时又一派傲然,想看看赵营的这些牛鬼蛇神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偃立成与他交好,且在军中任职有机会接触外事,刘孝竑便通过他有意无意打听军纪的施行情况。但是,在听说赵当世为了推行军纪不遗余力甚至杀了几个军中宿老后,他震惊了,没想到,这个年轻的贼渠居然真的把这份军纪当成了一件要事来做。而后来陆陆续续又听说了赵营行军的纪律以及作战的原则,他才最终确信,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没有白费。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才华受到他人认可来的欢欣快乐? 刘孝竑早有才名,但也仅仅只限于在一帮高谈阔论的同学中流传。而这份军纪,却是让数以万计的兵士们遵守的典范。纵然他们都是贼寇,但能为这么多人所认可的激励,还是让刘孝竑备受鼓舞。尤其是后来他想到自己是在“劝恶从良”,虽处贼窝,却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儒家的内涵与精髓,没有自甘堕落,辱没圣贤教诲,更是振奋。最后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当初那种希望赵营败亡的想法。他没说出口,但心底里乾坤扭转,竟是开始隐隐期望赵营能越发壮大,在影响力扩大的层面上将自己的这一番心血也传播出去。 有时候,人思想的转变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刘孝竑也借此重新对赵营进行了审视。不单对于赵营军将兵士,也对于它的领导者赵当世。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赵营有仁师气象。 这倒不是说赵营已经脱离了流寇的本质。在没能自给自足前,剽掠是不可避免的。但刘孝竑曾经耳闻目见,深知赵营这种程度的自律不要说放在流寇中,就在官军中也属少见。就施州卫内各族各司互相攻伐,也多有大屠杀发生,而赵营盘据施州卫所那么多日子,最终离开,愣是没妄杀一个人,强烧一栋屋! 刘孝竑开始疑惑,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赵营改归于哪一类。站在官府的角度,他们自然是贼;但站在黎庶的角度,他们的作风甚至胜过大部分官军。即便现在赵营还是无法杜绝残忍恶行的发生,但刘孝竑不是出生在盛世天朝,而是就在动荡不安中长大,赵营的自律程度,已经很让他吃惊了。 这些都是前因,真让他作出今晚这一出人意表决定的导‘火索则来自白日的所见。皂吏杀人掠财,流寇为民除害。官贼身份倒换,让他既感到荒唐,也感到愤慨,同时对赵营的规矩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 在这个官不官,贼不贼的时代,他又怎能独善其身?想通了这一点,心头那个重压已久的包袱才终于卸下。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6府北(四) 刘孝竑在次日傍晚到达了武大定掌控下的一个小山寨。据带他过来的那个使者介绍,武大定的现居地还在别处。权且于此休息一夜,明日再正式引见。 这小山寨破败阴僻,坐落在山谷中,夜色一落气氛很有些瘆人。然刘孝竑不信鬼神,又是生来胆大,身处敌寨,在没有一个同伴的情况下还是吃睡自若。这份镇定被那些武大定的手下看在眼里,对看上去文弱的刘孝竑倒不敢再轻视了。 红日初升,刘孝竑就被叫醒,跟着武大定的几个亲信策马而奔。那几人都是很早就跟着武大定的马贼出身,本想加快奔驰来为难刘孝竑。怎料刘孝竑斯斯文文的样子,马术却是不俗,不说超过那几人,总之驰骋间几乎能与他们做到并驾齐驱。如此本领,更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武营兵士们吃惊。 武大定的大营僻远难寻,那几人似乎也没有避讳的意思,未使什么措施来防范刘孝竑暗记路径。刘孝竑见他们这般,也不费力去记,他清楚,武大定狡兔三窟,多事之秋必然不会在同一个地点呆太久。 辗转过无数山坳峡谷,武大定的营寨终于在目。那营寨坐落于半山腰,在茂盛的林木掩映下,几乎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有人指引,刘孝竑自忖就是打马经过,也未必能觉察到异样。 武大定昨夜就接到了自家人马的传报,知道今晨会有赵营的人来交涉,所以一早便开了寨门,派了几个亲随接应,他自己倒没出现。 刘孝竑从马上下来,不见武大定,皱眉问询:“你家瓢把子人在何处?” 一个亲随大大咧咧道:“瓢把子昨夜开宴酒醉,这时候尚在安卧,先生随我去寨中等候则个。” 刘孝竑不动声色,昂首而言:“请带路。不过你得提醒你家瓢把子一声,就说赵营使者事务繁忙,未必有耐心久等。”说罢,负手而行。 怠慢来使是两军交涉常用的伎俩,武大定此举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刘孝竑熟读史籍,这点应付能力还是有的。同时也暗想今日之行以此开头,恐那武大定不是易与之人,难的还在后头。 武大定其实已经装束齐整坐在别处,此一招本就是在试探刘孝竑,听到亲随传报后发现对方颇有些骨气,也便来到了寨中聚义堂接见刘孝竑。 刘孝竑迈步入堂,正眼看去,堂中最上首大剌剌坐着个短须莽汉,年纪三四十,当就是武大定本人。他的左右依次都坐了几人。除了些这坐着的人外,还有十余名壮汉赤裸上身,手执刀斧,纹丝不动地立在堂内两侧。 堂内气氛有些不对,刘孝竑能感觉到,但在众目睽睽下,他并无半点不安之色,将双袖一甩,挺立当中。 “来者何人?自报姓名。”武大定首先发话,语气中甚是倨傲。 “汉高泽裔,百善之首,礼曰幅广。”刘孝竑中气十足,振声说道,偌大的聚义堂内余音绕梁。 武大定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问道:“这都是啥玩意儿?” 刘孝竑闻言,这才看向他,嘴角露出一丝嘲笑,道:“小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瓢把子还欲请教,另择时日可也。” 一个领哨怒道:“臭老九,安敢故弄玄虚?” 武大定本想利用这一问将刘孝竑的气焰打下去,不料刘孝竑见招拆招,一句话反倒将他的粗鄙无知暴露出来,端的是又羞又恼。左侧带着刘孝竑来的那个亲随见自家瓢把子难堪,忙附耳说道:“此人叫刘孝竑。” “哼!”武大定按下恼怒,再度看向刘孝竑,“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刘孝竑气定神闲道:“无他,二事也。其一,请瓢把子释放郭虎头;其二,请瓢把子与赵营合作。” 第一件事在武大定意料之中,他没什么反应;第二件事却着实令他惊愕。古来这劝诱之事,大多见不得光,似刘孝竑这般堂堂正正说出来的,更是闻所未闻。他还在呆怔,下首那个脾气躁的领哨先怒,大骂:“竖子何敢口出狂言,以为俺们寨里真的没有体统吗?”说着,将手一挥,侧立跨立的两名壮汉立刻上前去扯刘孝竑。 武大定布下这些刀斧手的意思便是择机给对方个下马威。这时候正好发作,也没说什么,坐视刘孝竑动静。 刘孝竑不躲不闪,任凭两只手都被壮汉制住,面不改色,只是直直看着武大定,冷笑道:“人言瓢把子是真豪杰,未曾想,却是个胆小之人!” 武大定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老子纵横西北十余载,遇佛诛佛、遇鬼灭鬼,‘杀’字说了不少,‘怕’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胆小’又从何而来?” 那个性躁的领哨叫道:“这厮就是在装神弄鬼,拖延时日,少与他废话,拖下去砍了得了,也好让姓赵的知晓俺们的厉害!” 武大定起手阻止道:“不急,我倒好奇他能有什么说辞。”同时对刘孝竑道,“你且说说看,说的有理,我便饶了你。若是一派胡言,哼哼,戏弄老子的下场你心里有数。” 两个壮汉应声放开了刘孝竑,刘孝竑甩甩胳膊,口道:“小生从无诳语。瓢把子自认骁勇无畏,可在我等外人看来,无胆处却有三……” “哪三处?”为了体现出自己的“宽阔胸襟”,武大定强装平和。 刘孝竑走上前两部,洪声道:“其一,小生不过一文弱书生,敢说动起手来绝非在场任何一位的对手,瓢把子却叫两个壮似熊罴之士来制我,这不是无胆懦弱是什么?” “这……”这些刀斧手本为威吓而来,到了刘孝竑口里反成了胆小的证明。事实摆在眼前,武大定无言以对,两个刀斧手则互视一眼,都下意识向两侧退了半步。 刘孝竑接着说道:“其二,小生此来,乃代表赵营与瓢把子交涉。瓢把子对我,犹如晤我营主帅。可你我才说几句,便给下人屡次插言,如此不分尊卑,瓢把子却一再任由他在堂上呼来喝去。这倒不能说是怕了小生,而是怕……嘿嘿……” 武大定听到这里,脸色陡变,他生性多疑,虽然不会就真着了刘孝竑的道儿,可私心自问,对方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堂堂一营之主,说话时却给手下抢白多次,的确有损威严。再拿眼偷瞧那个性躁的领哨,只见他此刻亦是满面通红,唇须颤动。 刘孝竑不容旁人分说,随即再言:“其三,以小生所知,瓢把子是崇祯元年与老闯王同起事的宿老。想那小红狼素无才德,不过凭着运气才得以在陕南残喘,瓢把子资历、能力、威望哪点比他不上?居然自甘下流,任其驱驰,就我等看来,实在憋屈。功名但在马上取,只要是稍有胆气者,哪个又受得了这般境遇。小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瓢把子无胆!” 如果说前两者武大定还不以为然,那么最后一番话,当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反复之徒往往狡猾自负,武大定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力比别人差,之所以混得落魄,全归咎于他人因妒迫害,且运气也不在自己这边。一言以蔽之,俱是外因,于他本身,并无差错。 他野心很大,不甘久居人下,但命运弄人,使他不得不数次易主,因此落下个白眼狼的恶名。小红狼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收容了他,他却感到自己被放在小黄莺等杂牌一列是受到了怠慢轻视,心里着实不痛快。若非小红狼经营陕南日久,基础颇为坚实,且其他几家掌盘子中也没有交心的伙伴,武大定是说什么也要将汉中府地面的主导权夺过来的。 武大定虽没读过书,但“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在时机不成熟前,他没泄露过半点脑海中的想法,是以即便是和他最为亲密的几个领哨,也不知道其实自家瓢把子觊觎小红狼的地位已久。 这个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郁结既已被刘孝竑点破,武大定就自然而然开始思索。听刘孝竑话中意思,赵营似乎有意拉拢自己。赵营的事迹,他此前也多方打听过,清楚曹文诏、罗尚文乃至秦良玉等凶悍官军以及九条龙、高迎恩、拓攀高等骁名在外的巨寇都曾是赵当世的手下败将。所以单比实力,他没有疑惑,纵然汉中团结在小红狼身边的人马杂七杂八有个数万,但松松垮垮、各自为战,亦不太可能是赵营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小红狼会一意避战,而他也谨遵此方针的原因。 “识时务者为俊杰,前两日我营在荞麦山才大败小红狼等部,彼等不过乌合之众而已。瓢把子素有勇名,怎愿意屈居于此等宵小之下?”刘孝竑有眼力见,见对方托颚沉默,晓得有戏,心中窃喜着赶紧又添一把火。 那个性躁的领哨倒是个耿直的,听到刘孝竑有意挑拨,忍不住又出言劝诫。只是这次他学了乖,没有径直喝斥,而是转向武大定道:“这酸儒满嘴妖言,特来迷惑我等,瓢把子切不可中他诡计。” “中不中计你看得出,老子就看不出?”武大定正是纠结的时候,听到他如此说话,怒气顿起。那领哨不防武大定突然变脸,吓了一跳,连声诺诺,缩了回去。 刘孝竑趁机说道:“瓢把子名垂三省,小生早有耳闻。实际上小生来前,赵掌盘已经与我说起多次。说瓢把子实在是一等一的豪杰壮士,绝不是无胆之人。只可惜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至今不展,完全是缺少一个机会。所谓时势造英雄,赵掌盘敬仰英豪,不愿看到瓢把子就此埋没,永远不愠不火下去。所以差小生此来,求回郭把总为次,真心诚意希望与贵营合作为主!” 谈判需要技巧,刘孝竑脑袋灵活,发现武大定在与赵营合作这一点上似有动心,就随机应变,立马将谈话的重点转到了这一端。 生死漂浮这许多岁月,“情义”二字对于武大定来说早已是个很模糊很遥远的概念。十余年不得出头的困苦不是寻常人能体会,利字当头,有机会向上爬,武大定又岂能不动心? 武大定虎着脸思虑多时,终是一挥手,让刀斧手们全都撤了下去。眨眼间,堂内就只剩下寥寥数人。 “这些都是在下亲信,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武大定朝着刘孝竑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不少。同时,一个领哨很识趣地搬了条小马扎来请刘孝竑坐下。 “果然是逐利轻义的豺狼。”刘孝竑心中冷笑,却是一拱手,口言:“多谢瓢把子给座!” 话说到这份上,武大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对赵当世提出合作的建议感兴趣,只要赵营这边给出的筹码足够让他满意,那么事情就可以继续谈下去。 刘孝竑来前和赵当世商量过,对此已有预备,不等武大定腆着脸来问好处,主动说道:“赵掌盘一诺千金,只要瓢把子愿意助力,以褒城、沔二县相赠,并支持瓢把子为汉中之主!” 话音卜落,满堂皆讶,武大定双眼大张,追问:“此话当真?”汉中流寇虽多,但基本上只能在野村民堡里剽掠,攻打过几次县城,都惨败而归。刘孝竑一开口就是两座县城,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刘孝竑满不在乎道:“向年于川中时,赵营夺关拔城如割韭菜,谅此二县,何当我锋?小生绝非信口开河。”这些话刘孝竑其实不太愿意说,尤其是以二县为定钱的事他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算接受。赵当世举手誓日向他保证过善后事宜,所以为了使这次交涉能够完成,他最后还是选择抛出了这个杀手锏。 这里头变数太多,武大定是个算盘子精的人,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刘孝竑见势又道:“不是小生口出狂言。郭把总只是我营中一匹夫尔,这种糙汉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瓢把子总不会真的天真以为用他就能将金枝玉叶的华清郡主换来吧?” 武大定本以为郭虎头是家独立的势力,而且手下上千人,放在汉中即便不能独立成营,在他人手下做事,也当是个重要角色,以这种重要性是有可能换回华清郡主的。但赵营的规模上万,一千人放在其中着实无足轻重。他不清楚郭虎头在赵营的地位,听刘孝竑这么一说,真以为只是个有头无脑的粗鄙武夫,自然而然开始对自己这边掌握的筹码分量产生了怀疑。 “赵营兵强马壮,小红狼等辈实不足与敌,破败只在旦夕。瓢把子你能躲一时,终究无法躲一世。与其稀里糊涂跟着小红狼自蹈险途,不如另择去处。赵掌盘会派小生来,也只是看中瓢把子是英杰这一点,否则,以赵营万余大军,若全力以赴,瓢把子以为,在此间,真能永远无事吗?”在别人犹豫的时候,其实是帮他下决定的最好时机。刘孝竑好话说过,这时候突如其来强硬一把,就是为了间接促使武大定做出决策。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7三营(一)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武大定梦寐以求的便是能成为独大一方的掌盘子,有此念想,在刘孝竑的威逼利诱下,不由得他不动心。 乱世无义,即便与小红狼是老友,且得蒙他照拂才能在汉中府地界扎下根来,面临关乎存亡的抉择时,武大定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赵营。择强主而事,在武大定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成王败寇,只要击灭小红狼取而代之,这背信弃义的勾当很快就会被时间的风霜所掩埋。 不过武大定最后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当即释放郭虎头,与刘孝竑约定,等赵营攻下了褒城、沔二县其中之一,再将人交付。同时他也承诺,郭虎头在自己这里绝对不会再受到任何刁难侮辱。 刘孝竑见好就收,未能立刻要回郭虎头其实也在他和赵当世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一来是帮助赵营稳固在汉中的脚跟,二来也算是武大定纳的个投名状。 这个要求很简单,便是在小红狼败退到城固县以西后,武大定需要派兵协助赵营对其众进行夹击。而至于为什么小红狼会退到这里,刘孝竑没有细说,但从他胸有成竹的表情上看,赵营似乎已有万全之策。 与来时不同,刘孝竑离开武营时颇为风光,武大定甚至亲自出营依送别老友的规格送他出十里方归。刘孝竑脸上淡笑,心里实则对武大定的为人着实鄙夷,在武大定转马驰离后,他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 刘孝竑出使的这两天,赵当世一直呆在徐珲大营中等候。徐珲此次西进,收获颇丰,除却俘获了华清郡主这样一条大鱼外,还抓到三个特殊的人。赵当世细问下才知,这三个都是附近卫所世代负责制造火器的军匠。领头的一个三十来岁,胡子拉碴,头大身圆,徐珲知火器事,与他聊过,觉得此人有些门道,便趁这时引荐给赵当世。 这领头的军匠叫陆朴一,赵当世从他右面颊上密布的麻点就看得出此人绝对是操持火器的行家。两人略略交流,赵当世发现陆朴一果然对火器的造诣颇深,一问之下,竟是自学成才。明代户籍制度严苛,匠籍与民籍、军籍相若,亦是强制世代承袭,而且地位较之其他,多有不及。 人有七情六欲,兴趣也不尽相同,被禁锢着的匠户大多只是无可奈何着做着上头摊派的任务。他们有技术,但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手艺,因为没有主观能动支撑,对于技术的探寻,其实进展很小。基本上人人都是靠着老本,得过且过,能完整继承下上一辈的手艺已是不俗,再言进一步去探寻研制技术上的新可能,那对他们来说,没那个必要,也没那个兴致。 但总也有些非主流的人,这陆朴一就算是其中一个。他天生对火器的制造很感兴趣,在别人固步自封的当口,他如饥似渴通读钻研过许多火器著作。毕懋康的《军器图说》甚至徐光启翻译的《火攻神器图说》他都有涉猎。这在当时的明末匠人中,是极少见的。 赵当世试探着向他提出燧发枪的概念后惊奇地发现,陆朴一居然很早以前就曾经根据一把身毒古里传来的火器,动手制作过“自生火铳”。在赵当世的前世记忆中,身毒即印度,此间正值莫卧儿时代,其军备发展同时受到奥斯曼帝国与西欧方面的影响,比起东亚,并不逊色,有些方面更为先进。陆朴一能从这方面着手,至少说明他的眼界很高。 可惜的是,陆朴一做过的那把“自生火铳”很早以前就因炸膛毁坏了,他脸上盖在浓密的毛发下的一道疤痕就是那时候落下了。赵当世通过他的述说大体上能够确定他所做的就是一种撞击式的燧发枪,这种生火方式不但比火绳枪优越,比起簧轮式的燧发枪也更先进。 但赵当世的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太久。据陆朴一所言,当初他之所以放弃了继续对燧发枪的研制,主要考虑到了两个方面:第一,成本太高。这不单单是物质上的成本,人力上的成本也很巨大。完成火绳枪的一系列击发最多七八个组件就能胜任,而撞击式燧发枪少说也得二十来个组件才能运作。制作这些组件的物料价格昂贵,而且因为需要精密贴合,这对于工匠的做工技术也是极大的考验。第二,击发率不尽如人意。火绳枪虽然笨拙,但只要不是在风雨中,点火的效率基本上可达百分百。比起这个指标,目前的燧发枪的击发率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已经很不错了。这对于需要投入实战的军队来说,太不可靠。 私人的武器与军队的制式装备是应该严格区分开的。陆朴一很有大局观,在认定目前大规模投产燧发枪不是明智的选择后,他很快转换了研究思路。以至于两三年都没再去碰燧发枪。 赵当世头脑很清醒,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他迫切希望能运用自己的远见来加强军队的战斗力。但事实是,目前就连西欧也未曾将燧发枪作为常规装备,一个没有人才储备,更没有生产力支持的赵营,拿什么去追求新科技? 燧发暂不可行,赵当世转而把目光投向了膛线。现今明军所使用的火器,清一色都是滑膛,若是能将铳管内壁加上膛线,都不需螺旋形那般,只要有直线的沟槽,势必能让火器的射程与准确性大大上一层楼。 然而陆朴一的话还是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首先,给枪上膛线,并不仅仅是枪管自身的事,同样关乎所使用胆丸的翻新。这就意味着,一单赵营使用了新式的线膛枪,那么从今往后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所有现成的弹丸都成了废物。这极不划算。 其次,无论是批量生产新式火枪还是弹药,都离不开生产力的支持。只说制造火器所需的钢铁与煤炭,赵营完全无法提供。而且别说造枪造炮,就造一个炼铁的坩埚方炉或是挖个煤井矿坑,对于现在无根之木也似的赵营来说,都难如上青天。 明代的炼钢技术其实就当时来说,并不逊色于其他地区,特别是生熟铁转化以及量产方面。炒钢法比起传统的灌钢法可以极为有效炒出含碳量低于生铁,但高于熟铁的钢来,甚至熟练的炒铁手有机会炒出高碳钢。但仅仅这些还不够,因为用钢条或熟铁卷成的枪管无可避免,都存在衔接的缝隙,这就为日后容易炸膛埋下隐患。同时,当代摒弃了唐宋以木炭为燃料的方式转用煤炭,然而大明境内铁矿石与煤炭中的磷硫含量偏多,燃烧的热效率不高,难以在有着人畜力鼓风的开放式炼铁炉的条件下有效聚热与留热。这也是造成炼出熟铁或钢的硬度较脆、制成枪炮易炸膛的原因之一。除非能做到液化钢并用实心钢棒钻孔制作枪管,否则,炸膛的风险永远无法彻底解决。 当然,陆朴一的思维不可能这么超前,以上也只是赵当世听了他的话后结合自己前世的所学阅历综合出来的结果。说到底一句话,赵当世现在想要燧发枪,没门,而且没有稳定的根据地,想制作传统火绳枪补充军队,也不可实现。 和陆朴一的对话不但在火器方面打消了赵当世此前的幻想,也提醒了他一个关键点——根据地。 没有根据地,就没有稳定的财政、兵源、物资等等。当一个流寇,永远只能拣别人用剩下的老掉牙,想要在装备上领先完全是痴人说梦。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赵营可以永远四处流窜,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官军躲猫猫,但却无法完成由武装向政权的转变。 然而,话是这么说,赵当世却无法忽视根据地的双刃剑效应。尤其是对于现在处于绝对弱势的流寇群体来说,在与官军的敌对状态下贸然扎下根来,无异于鸟入樊笼,自取灭亡。 凡事,要结合实际,一味受到主观的引导,很容易陷入片面化的错误。有时,只需要犯一次错,就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纵使如此,入川在即,赵当世还是决定将根据地的事提上日程。目前固然不是扎根的好时机,但行军途中,于路观察,总也能为日后的发展找到些可供参考的信息。 囿于自身因素,赵当世暂时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交付给陆朴一实现。两人整整谈了一个下午,对彼此的想法都有了初步的认识。赵当世将自己心中憋闷许久的话说出来,纵无法立刻成行,却也十分舒畅。 他将陆朴一和两个帮工都安排在后营,让他仨先做一些概念上的计划与打算,同时以专人负责他们的起居、传话,待遇颇佳。而陆朴一等本来就处于社会底层,没读书人那么多三纲五常束缚,原先为官府做事,又受尽憋屈,这时见赵当世待己甚厚,也安之若素了。 徐珲因识人善荐,记了一功,与前番郭虎头遭擒的失察之罚相抵,无功无过。众人见赵当世赏罚如此严明,私下皆叹服。 刘孝竑未归,赵当世突然想起自己奇货可居的华清郡主至今未曾谋面。她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关键人物,怎能不见她一面? 他既想到,便找来徐珲,问了问郡主的近况。徐珲考虑周全,晓得华清郡主对己军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对她全不似普通俘虏。除了不得出所居营帐一步外,所有饮食、沐浴都按军中的最高标准来。以此比照,就连后营那个一向不肯受半点委屈的事主儿张妙白的生活品质怕也没这个俘虏高。 赵当世对徐珲的远虑很赞许,为方面主将,眼光长远绝对是一个必备的素质。论起这一点,侯大贵不及徐珲远矣,而这也就是为什么赵当世将他留在中营,看似尊崇却从不外放的原因所在。 心随身动,赵当世由徐珲带着,来到华清郡主的居帐。来前他已从徐珲那里了解到这郡主品貌非凡,即便有准备,但在真正见面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得呆了。 一袭素衣的华清郡主长身而立,没有任何妆容,取而代之的只是简单将头发全都梳到后边扎了个极为质朴的发髻。但因发长,它们还是披到了双肩,犹如两股黑瀑。 她眼窝处有着黑眼圈,看得出这几日精神状态不佳,虽落魄,但双眸依旧清亮有神,见了赵当世,首先作一揖礼,道:“华清见过赵将军。” 赵当世愣了愣,道:“郡主怎知在下是赵当世?” 华清郡主平静道:“我并不知将军叫什么。但这位徐将军我知道是营中的主将,在你身边全如属下姿态,想来赵营主帅必然姓赵,我便大着胆猜了猜。” 赵当世汗颜道:“原来如此,郡主聪慧过人。”他见对方姿容秀丽,更兼气质拔群,已有三分敬意。而后又闻她谈吐得体,不卑不亢,更是讶异。自思这瑞王的闺女果然与寻常妇人见识不同,阶级上的差距原来于外在都泾渭分明。他明显能感觉到,徐珲等跟进来的一班军将即便身为胜利者,说话之间却全都不敢正视华清郡主,而自己居然也有些紧张起来。 换个想法,所幸拿到华清郡主的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徐珲,这样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若是落在侯大贵、郝摇旗等莽夫手上,下场绝无现在这般好过。 想着,来时准备的话都说不上,口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等请郡主至此,实在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只要能保得性命,保证不动郡主分毫,将郡主等完璧送回去。” 赵当世喜欢女人,但他有自知之明,虽惊叹于华清郡主的超尘脱俗的美丽,倒也压根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想着这样一个玉琢冰雕般的女子,自己说什么也不应该将其伤害。 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感觉到赵当世等人没有歹意,华清郡主看上去没有一丝半点身陷囹圄的慌张与忧虑,只听她轻声道:“赵将军,我信你。”赵当世怔怔看去,却见她正淡然笑对自己,容若玉人。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8三营(二) 刘孝竑回到赵营的当天,就下起了大雨。但瓢泼般的雨势并没有影响到赵当世的心情,武大定愿意合作他自然高兴,而更令他高兴的是,刘孝竑终于放下了思想包袱,通过这一次出使,正式融入了赵营。 大喜之下,他给予了刘孝竑许多赏赐,但无一例外都给婉拒退回了。刘孝竑对金银玉帛并不在乎,只希望能继续在徐珲大营的缴获中寻觅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并提醒赵当世切不可忘了之前关于军纪方面的几个保证。 赵当世尊重他的风骨,没有再多说什么。与武大定的合作既然已经敲定,那么下面要做的,就是依照约定,将小红狼等部向西北方面驱赶。有了这一战略为指引,东南方面大军事目标也水到渠成。赵当世在次日就差快马,向屯在洋县东面的郝摇旗发出指令,让他即刻南下,与荞麦山的覃进孝与孟敖曹会合。同时将侯大贵与王来兴的中、后二营以及韩衮剩余马军全召集过来,与此间的徐珲左营一并集结。 按着之前军议上定下的计划,一日后,荞麦山覃进孝与郝摇旗合军完毕,开始向西进军。赵当世接到他们的动向后,也开始将兵力沿着汉水展开,向南缓步推进。同时,为了防范汉中官军有可能的趁火打劫,赵当世让韩衮带着马军向褒城、汉中一带穿插,以作为疑兵。 崇祯九年十月的汉中府,随着赵营的到来,顿时战云密布。 同一片垂卷的阴云下,距离城固县赵营主力百余里外的汉中府治所南郑城内,分巡关南道道臣刘宇扬的脸色与黑沉沉的天空一样难看。 年届不惑的刘宇扬生平从未像今日这般惶惶不安,他出身四川绵阳望族,很年轻就中了进士。而他的两个弟弟刘宇亮与刘宇烈现在一个为吏部右侍郎,一个则在登莱为官,还有几个族兄弟也都大大小小在中央或地方担任官职,可谓一门显胄,门楣光耀。官途对他来说本就如同康庄大道,闭着眼都能顺利走下去。然而,近年来陕西的贼乱,却使一向自诩平步青云的他陷入无限的愁苦。 自打担任了陕西关南分巡道道臣之后,军政两方面的压力都让他几乎如牛负重。汉中不比他处,乃是整个陕南的核心,更是控扼川陕的要途,贼乱以来,每年祸乱汉中的流寇大大小小少说也有数十股。一开始,贼势不大,他还能应付,但到了后来,流寇实力越来越强,数量越来越多,他的策略也随之从清剿转为了自保。而且,从一开始还可以勉强联合附近县城寨堡互相呼应,到了而下仅仅坐困南郑,对下辖各县鞭长莫及,浑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孤立无援。 本来,有着“四亲藩”瑞藩所在的汉中是官军重点布防保护的对象。可是自打崇祯七年五省总督陈奇瑜被罢免后,陕西官军受制于局势,开始将重心倾斜向陕北以及陕豫交界,汉中府的兵力一度空虚。以至于去年连小红狼这般的流寇也打起了攻克汉中的主意。 不过,最让刘宇扬感到寒心的还并非流寇带来的压力,而是汉中府内其他三个重量级人物对于战局的态度。这三个人,分别是瑞王朱常浩,临洮总兵孙显祖以及甘肃总兵柳绍宗。 作为比汉中城还重要的瑞王,朱常浩似乎对于城外的遍地流寇所视无睹。数月前高迎祥入寇,围困汉中,刘宇扬千求万乞,都无法说动如铁公鸡一般的朱常浩拿出一分银钱资军。最后直到城池差些被破的紧要关头,朱常浩才紧张起来,万般不愿地拨出一些钱粮作为城内临时招募乡勇费用。而且一等高迎祥退走,瑞王府便急不可耐放出大量家奴,开始全城寻找那些收受的招募费的百姓,重新将钱敲诈了回来。朱常浩有多少资产,具体数目刘宇扬想不出,但他看惯了瑞藩一掷千金兴建大量佛寺,因此敢肯定,战时拨出来的这些钱粮,绝对还不到瑞王家业的九牛一毛。故此朱常浩的吝啬,令他感到无比震惊。 除了一毛不拔外,作为名义上汉中最大的领导人和实际上经营汉中的第一受益者,朱常浩完全没有半点主人翁意识。刘宇扬本想着若抬出瑞王作为汉中城防的号召,一定能使城内外的乡绅、军士、百姓等精神振奋,重固战意。可任凭他说破天,朱常浩对于这个提议也还是毫无兴趣。这位王爷甚至恬不知耻说自己素信释教,不愿多涉俗世,更不愿参与到与杀戮有关的事务中来。当真将一腔热血的刘宇扬气得七窍生烟。 瑞王指望不上,刘宇扬也不好强迫,就把目光转向了孙显祖与柳绍宗二人。以他一开始的想法,这二人都是武人,且为沙场宿将,就战情交流起来应该会比较顺利。 哪料这二人对于战事的消极态度比之瑞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宇扬相信,要不是这二人的职责明确于剿贼,他俩的积极性恐怕连瑞王也比不上。说起来,孙显祖也是在辽东打过鞑子、山西追过巨寇的悍将。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年事已高,孙显祖对于御寇早已没了昔年的激情,每次开会都是以年老多病为借口百计推脱,刘宇扬自己估计就这三个月,除了本月初在大街上撞见其人的车驾外,竟是再没与之谋面过一次。 刘宇扬忍无可忍下曾经借由朝中关系,托人弹劾过孙显祖几次,岂料这孙显祖的背景也很硬,北京城里替他说话的大有人在。而且考虑到西北方面将帅乏人,又是局势紧张的时刻,临时易一宿将,弊多于利。朝臣皆怯于担责任,皮球踢来踢去,最后不了了之。孙显祖后来似乎也听说刘宇扬背地里说自己的不是,态度更为冷淡,干脆连前几次抵御流寇攻城的守城战都不出现了。 柳绍宗几个月前受到洪承畴的委托率甘兵来援,并与守军联手击破了巨寇高迎祥的围困。可是此人虽比孙显祖年富力强,却是个胆小鬼。当日能够击败高迎祥,只是胜在闯营侦查不利,将所有兵马都投入攻城而未曾留有足够的预备队。柳绍宗侥幸得胜,却比输了还害怕,一入城就安安心心当起了缩头乌龟,任刘宇扬如何劝说,再不肯挪一步。且明言北面“洪老爷”兵不来,绝不浪战。 他们不肯实心任事,要刘宇扬再撂挑子不干,那这个汉中就真没指望了。好在刘宇扬责任心很强,没有放弃。在他没日没夜的布置安排下,汉中城目前城防守备仍不至于一塌糊涂。 本来,坚守府城、不管县城,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勉强还能坚持下去,北面洪承畴、孙传庭接连大胜,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来支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闯营没了,突然从北面窜来一支“赵营”,兵马还颇为强盛。这对于原先就给小红狼等搞得乌烟瘴气的汉中府来说,不亚于雪上加霜。 赵营已经不是一年前那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寇,至少刘宇扬知道,这股贼寇曾大肆搅动过川中,破坏力惊人,论实力,或许还在小红狼等之上。而最近赵营兵马愈加向府城逼迫的态势,更让他踌躇焦虑。 车行辚辚,在祥瑞巷停下,阴霾天空落下的雨点随风打入刘宇扬的领口,刘宇扬扶着车轼跳下马车,旁边一个家仆很快撑起油纸伞帮他遮风挡雨。 透过濛濛雨幕向前看去,出现在不远处的,是左右蹲立着的两只大石狮,它们背后,一座极为富丽雄峻的府邸赫然坐落。一个穿着蓑衣的老者匆匆而过,他手里牵着的垂髫孩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在这孩子的记忆中,自打出生以来,怕还是头一遭看见石狮之间这扇宽阔厚重的大门开启。 刘宇扬回首看了看身后光彩夺目的琉璃照壁,轻吐一口气,正步走向大门。一边走,还是不由自主仰望起了这座规模宏大的瑞王府。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此处的震撼。单看王府外围,那时的他就不由咋舌。仰头看去,能清楚地看到数座望楼从宅中高耸出来,大约有三丈高,望楼上则有家丁时刻瞭望戒备。将宅子内外隔开的是近一丈高的外墙,不是夯土墙,而是内外包砖的石墙,坚固非常。再看张开着的绿色大门,与一般府邸不同,左右两扇上各有七个大泡钉以及四十九个小门钉,这一方面为了防止外包着的厚厚的铁板与内部的硬木门底松散开来,更重要的是彰显出王府地位的尊崇与荣耀。 左侧的偏门长年有王府里的家丁负责接待往来,时常打开着,不似正门一样经年紧关。门外还有许多拴马用的木桩子。 门口早有管事等候,见到刘宇扬,趋步上来接引。对方虽只是王府里头一个管事,刘宇扬却不敢怠慢,在对方行礼问好后,也回了一礼。 进了正门,入了外院,刘宇扬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颇宽大的内影壁,再向左右看去,两座望楼就对称分布在外院的左右两个屏门之后。望楼建在外偏院的当中,院子周围还有着许多厢房,想来这些房间应该是给家丁们住的。主甬道左右也对称建有厢房,这里住的应是王府的一些旁支系的亲眷了。 刘宇扬跟着那个管事走过一个月门,拐入廊庑,沿途峻宇雕墙不绝于目,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莲花池。这是王府中的园林,仿江南水乡而建,水榭楼阁样样精巧,刘宇扬甚至听说那小池中的几座假山,都是费了好大力气从苏杭一带采买搬运来的。看着这怡人的秀色,听着两端雨水顺着廊庑边沿坠下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刘宇扬不自觉地感到放松平顺,然而,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当他想起瑞王今日请自己前来的原因后,心绪不由又揪的紧紧的。 一向“不问世事”,流连梁园的瑞王怎么会主动来邀?刘宇扬曾问过来传话的王府家奴,可那家奴一问三不知。事起突然,他感觉,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怀着满腹忐忑,无心赏玩的刘宇扬步入立于池中心的小亭中,那里瑞王早已摆下了酒菜。出乎他意料,亭中除了瑞王朱常浩还坐有两个久未谋面的熟人,一个孙显祖,另一个柳绍宗。 满脸老褐斑,头发斑白的孙显祖首先站起来,笑着向刘宇扬行礼,柳绍宗也随之而起,笑脸相对。刘宇扬对他俩没好印象,心中虽不痛快,脸上还是风轻云淡,拱手回礼。 这时一身玉袍锦服的朱常浩拍拍手道:“既然三位大人都到了,那咱们先饮一杯,作为开席。”四人起立,饮毕杯中酒,重新坐下。 侍婢给四人酒杯满上,陆续端来小菜,柳绍宗眼疾手快,抓了一把花生,边剥边吃:“嗯,这吕宋来的东西着实好吃,一吃就停不下来。” 刘宇扬瞧他那粗鄙模样,没好气道:“这落花生可不是吕宋产的。” 柳绍宗“咦”了一声,问道:“不是吕宋、渤泥那边传来的?” 刘宇扬不想理他,转对朱常浩道:“王爷相邀,属下受宠若惊,这里再谢过了。”说着,就坐着又拱了拱手。他知道以朱常浩的悭吝的性子,绝不会没来由的邀请自己。而且还将孙、柳两个都叫了来,定是碰到了砸钱也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又不好直接问,故而来此一句试探。 哪知他话音刚落,朱常浩就甩袖起身,面色凄清道:“本王这里有一祸事,务必得三位鼎力相助!”说罢,更是不顾尊卑,躬身对着三人作了一揖。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19三营(三) 当瑞王苦着脸说出华清郡主失踪的情况后,震惊之下的刘宇扬与孙显祖、柳绍宗三人,没有一个还能安坐凳上。 他们自无胆量直接诘责瑞王在汉中府这样险峻的局势下还纵容郡主外出,只能用长大了嘴,瞪圆了双眼的表情来展示自己的惊愕之情。 “眼下小女一行杳无音讯,据那玉皇寺的师父们说,那夜贼寇里应外合,杀了主持,破了寺院,死了不少人。小女的尸首倒没寻到,以此想来,十有八九是给那天杀的流贼掠去了。”一向心宽体胖的瑞王很难得流露出惶恐畏惧的神情,刘宇扬等却无心品鉴。 他们的焦虑不比瑞王少,郡主遭难,上头怪罪下来,最后的责任还不是他仨担?这等严重的失职之过足够三人结伴下诏狱了。是以刘宇扬等现在一面慌乱惶惧,一面也都在不断腹诽瑞王与郡主的胆大妄为。 “城外流寇遍地,路不太平,王爷怎么就放心让郡主独自出城?”柳绍宗径直询问。他到底是武人,又没有孙显祖的老谋深算,想到哪里是哪里,急切之下也忘了顾及瑞王的面子。 “这,这……”瑞王心乱如麻,没有介意柳绍宗的态度,不安地搓着手,“王妃年前曾在玉皇寺许愿,前段时间却不幸染了风寒,至今未愈。华清一片孝心,替母还愿。唉,唉,我还道孩子的孝心难得,玉皇寺又离府城不远,不会出什么岔子,谁料,谁料……”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柳绍宗眉头结成一个川字,扭着脸道:“那什么百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等军健除了斥候,平日里也鲜有离城十里以上者,王爷此番,可真是太大意了!” 刘宇扬听到他说“鲜有离城”四个字就来气,正想借题发挥,那里孙显祖看到他脸色微变,连忙插嘴道:“是啊,旬月前关中流来一股贼寇,异常凶悍,现在正盘踞府城北面不远。王爷在此风口浪尖上放松确有不该。”他看到瑞王焦急下似乎方寸大乱,便也学着柳绍宗,加重口气试探。 瑞王显然没有心思顾及什么礼仪敬意了,接连又叹了几口气,看上去无比懊悔,孙显祖与柳绍宗则对视一眼,不经意间嘴角微露笑意。 刘宇扬没注意到他俩的神色,也和瑞王一样十分焦急,道:“北面新来的贼寇叫做‘赵营’,此前没什么名气。不过近年来先害了曹总兵,又败了秦夫人,风头正劲,不可小视。” 孙显祖亦昂首道:“是呀,更闻这赵营在省府南面收编了闯贼余部,实力大涨,他来我汉中,定然是为了与小红狼等贼同流合污,谋我城池。想之前咱们对付小红狼等辈都觉吃力,再来这样一支虎狼之师,唉,其势危矣,其势危矣!” 刘宇扬听出他话里意思有异,颇为不快道:“孙总戎此言何意?昔时闯贼数万精锐围攻我城,都惨败而归,今赵营不过闯营余孽,小红狼等更是乌合之众,纵彼等相合,又有何惧?” 柳绍宗这时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闯贼肆虐,我府城乃至周围县城多被侵犯,许多地方兵死殆尽、城防尚未修缮完毕,赵营锐气方张,若来相斗,难说我等稳操胜券。” 他强词夺理,明显是为声援孙显祖,刘宇扬本对孙、柳懈怠避战的态度不满,这下又见二人沆瀣一气,大为光火,正想斥责“一派胡言”,却又生生咽了下去,绷着脸道:“安远伯未免太灭自家威风。”柳绍宗的祖上是明成祖朱棣帐下悍将柳升,永乐时被封为安远侯,到他这一代降爵袭承安远伯。刘宇扬身为文官,地位上本超柳绍宗,但碍于对方勋臣之后,言语上还是得客气几分。 柳绍宗性子急,还想较劲,瑞王出言打断道:“哎呀,二位暂且罢了争执,管他闯营也好,赵营也罢,本王只要能救回女儿回来,便心满意足!” 孙显祖倒出来圆场,点头道:“正是,闯营、赵营又有何异,一丘之貉罢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得救出郡主!”这话本是说给大家听的,然而说到最后,却转向了刘宇扬,不声不响将皮球踢了出去。 “王爷,敢问郡主受困已经多久了?”刘宇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是全心全意将这件事看作了自己应当尽力的方面,在孙显祖的询问下,还是决定先了解情况。 瑞王愁眉不展道:“已过了三日。说来惭愧,本王伊始,本是不欲劳动三位大驾。可思来想去,那赵营俗称狡黠,手下又有虎狼无数,单我一人,未免势单力孤。三位都是社稷肱骨之臣,当能为本王分忧。”这话听着像是乞求,可刘宇扬等听到“社稷肱骨”四字无不心中有数,瑞王这是旁敲侧击抬出了当今圣上这座大靠山。言下之意是三人答应帮忙,那么郡主陷贼之事暂可不上报,否则一本劾奏参上去,三人绝无好下场可言。婉转中的威胁意味非常明显。 刘宇扬手下不过一两千临时招募起来的乡勇,守城巡防尚可,野战则提都不必提。所以,当下汉中城防,还是孙显祖与柳绍宗部的五六千人作为主力,怎么安排,还得听他俩的意见。 按着这两人一贯推诿卸责的尿性,刘宇扬本来都准备好了今日就在瑞王面前与他们舌战一番,谁料孙显祖当下却像是转了性,爽快道:“老夫驻扎在城中,就是为了保境安民。郡主千金蒙尘,无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柳绍宗见他如此说话,也学着信誓旦旦保证出力。 瑞王喜上眉梢,连声道:“二位将军果然是社稷之臣,堪称我朝栋梁!” 刘宇扬一头雾水,正摸不清二人为何态度大变,此时,孙显祖却重重叹了口气。 瑞王见他面有忧愁,问道:“孙总戎何故叹息?”末了加问,“可是见对方是赵营,怕没有胜算?” 孙显祖闻言,将胸一挺,毅然道:“王爷未免太小觑属下了。属下虽年暮,却也有廉颇之志。往日里,强如闯贼、献贼等还不是给属下追着屁股打,想那赵营什么东西?就他没设计陷了郡主,属下也不会容此丑类在我府城咫尺逍遥法外!”他老归老,身形还是颇为壮大,更兼声音洪亮有威,这样一番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信服力十足。 刘宇扬暗自冷笑,心想小红狼等在汉中都待了快两年,也不见你驱逐剿灭,这会儿却又激昂壮志起来。如此丘黎鬼话,骗得了深居简出的瑞王,怎骗的了日日夜夜扑在军务上的我?真个是面似槐树皮越老越厚。 他这样想,却也知道分寸,孙显祖与柳绍宗固然玩忽职守,方才倒是一口将解救郡主的活儿接了下来。所以就敛声不语,想看看后续动静。 “只是……”孙显祖大话说完,话锋突然一转,瞧了一眼瑞王,像有难言之隐。 瑞王叹道:“都到了这份上,本王就差给几位大人下跪恳求了。此间的客,皆非外人,孙总戎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显祖点点头,朝着瑞王拱拱手道:“王爷宽容雅量,属下等五体投地。以属下愚见,要救郡主,绝不可与流寇来去交涉。昔日流寇绑票,双方口舌来回到最后,几乎全以撕票结束。所以与其中途为彼辈要挟敲诈,还不如直接将其端了,救出人质,一劳永逸。” 瑞王连连摆手道:“不成,流寇凶残如禽兽,绝不能用人心度之。逼之太急,小女性命难保!” 孙显祖摇头道:“王爷误会了。属下的意思,咱们两方准备,虚实交替。王爷你明面上派人与赵贼来去,属下等趁贼松懈之刻,查明情况,突施奇兵。属下保证,经此一战,往小了说救出郡主,往大了说往后这汉中府再无流寇立足之地。” 柳绍宗也不失时机拱手道:“属下愿与孙总戎并肩为瑞王救女,为府城分忧。” 瑞王听罢,脸色稍霁,正似要答应,刘宇扬却插话道:“当初贼势分散,二位不抓住时机各个击破,现今众贼麇集,强行取之,恐非妙计。” 他这话出口,引得瑞王及时收言,抿着嘴朝孙显祖看去。 孙显祖被刘宇扬横插一杠,心中怒骂,脸上依旧正气凛然道:“刘大人能力卓然,精于政务,不过老夫从军征战数十载,军事方面却可厚颜自说略胜大人半筹。刘大人博览群书,自当听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之言,目前形势正如这般。贼寇虽众,却放弃山地险峻,聚集一处,更兼有瑞王相助,以懈气心,此诚天赐我等灭贼之良机。我等当快刀斩乱麻,抓住机会,以一战立下不世之功!” 柳绍宗附和道:“孙总戎所言甚是,与其与贼寇经年累月拉锯追逐,不若就此时一网打尽。当时候只怕既能救出郡主,王爷头上也会多一个‘助剿有功’的荣誉啊!” 孙显祖、柳绍宗两个一唱一和,刘宇扬很反感他们抱团的样子,腹中措辞还想反驳,但瑞王似乎心以为然,不待他言便道:“不是孙总戎说,本王倒真没想出这么多。咱们为臣子的,为君分忧、为国纾难实为第一要务。小女一人之安危,如何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剿贼济国,本王自当全力以赴!” 瑞王这些年能不断扩充家业,靠的也不仅仅是头上这个“王爷”称号带来的便利,心思还是很活泛的。一听自己救女的事儿能和大义搭上边,他如何肯放过这个为自己博得“贤王”美誉的机会? 孙显祖笑着抚掌道:“我等几个本来就当同舟共济,上为君灭贼,下也为安我汉中之民。只恨时运不济,始终未能协调一处。今日既有王爷牵头,咱几个就这里便可统一筹划了。”言毕,瑞王、柳绍宗皆点头称是。 汉中城里两个最大的军头就是孙显祖与柳绍宗。而柳绍宗年轻又少主见,是以说到底城内军务基本上是孙显祖的一言堂。他真心实意想办事,早便办了,哪还用等到现在?刘宇扬肚里冷笑,静观其变。 孙显祖占得道德高点,叽里呱啦说得天花乱坠,认为已经稳住了场面,这时才半眯着眼,伸手把起面前的碧玉小酒杯,拿到眼前端详着缓缓说道:“王爷,你看这酒杯。” “酒杯怎么?” “这酒杯虽贵重,可若没了杯中酒,就丧失了它的价值。就如现在在我手里一般,空空荡荡,啥也没有,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就与普通顽石何异?” 瑞王愣了愣,没听懂他的意思,问道:“孙总戎请明言。” 孙显祖放下酒杯,睁开眼道:“咱们几人现在为君效力,荣辱与共。灭了贼,大家都好过;失了县城乃至府城,对大家都没好处。是吧,王爷?” 汉中城破,最大的受害人自然是瑞王,他应道:“算是吧。” “而且目下郡主蒙难,剿贼之事更该提上日程。我等武夫,不会其他,只懂上阵杀敌。然而,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肚里没食,杀贼实在有心无力。”孙显祖雄浑的嗓音从他的喉头滚滚而出,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朝廷那边已经欠了我军中半年饷银,安远伯那边也有三个月的足数。没有饭吃,纵我与安远伯有意破贼,手下的弟兄们怕也没人跟来啊。” 说来说去,到了最后,孙显祖才吐露真言——这是明摆着朝瑞王张手要钱来了。 郡主受困,瑞王有求于军人,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而孙显祖又舌灿莲花,用了大义作下铺垫,瑞王这时再反悔,脸皮就不要了。刘宇扬心中暗道孙显祖果然老辣,不愧数十年的老军头,这趁火打劫的一套陷阱,布得恁是不露痕迹。而且,综合前几次弹劾孙显祖失败的经验来看,孙显祖敢于如此表态,说不定确实有恃无恐。瑞王若是真个不要脸破了盘儿,弹劾上去,也未必就能撼动背景、实力皆强的孙、柳二人。 刘宇扬虽然不齿于瑞王往日里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因正义感驱使,也不愿坐看他被老奸巨猾的孙显祖白白敲诈,正想开口说两句公道话,那料孙显祖再次赶在他之前说道:“不单我与安远伯,这些日子,被临时征来守城的乡勇、民夫大多抛弃自家产业,全心为国。家中妻子儿女生活无所依,亦迫切需要接济。王爷宅心仁厚,自不会坐视子民受罪。” 说到这里,灰眉之下,细眼朝着刘宇扬一瞥。刘宇扬闻得此言,怔神无语,反对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第一卷 画角一声天地裂 120三营(四) 十月初的汉中天空,霪雨霏霏。时渐入冬,凉风夹杂着冷雨开始令气温透出丝丝寒意,然而,汉中城多个城头上,依旧有着不计其数的民夫光着膀子,浸润在雨幕中,卖力地修筑着城垣。 刘宇扬用余光瞥了瞥后方,那里,锦帽貂裘、周身环佩的瑞王,正由家奴扶着,颤颤巍巍小步迈上湿润的青石砖阶。在他的身边,还有三四个家奴打着巨大的罗伞为其阻风遮雨。 虽说在汉中生活了数十年,瑞王却从未踏足城上一步。这其中自然有禁足之令的因素,但在刘宇扬想来,若不是自己以及孙显祖、柳绍宗的极力劝说,养尊处优惯了的瑞王也绝不可能主动来这种“污秽”之地。 “王爷大驾到临,尔等只管实心干活,自有赏酬!”一个家奴冒雨走在前面,边走边大声吆喝。他的手中提着一个竹筐,沉甸甸的。和他一般,跟在后头,还有七八个家奴,也随之吆喝,他们筐里所装,俱是满当当的铜钱。 刘宇扬摇摇头,无可奈何。瑞王爱财之名他早知晓,却不想对于名声的渴求也是如蚁附膻。所以他虽然答应了刘宇扬上城头激励兵民的请求,却同时要求得抽出一部分资军费用,通过这种方式施惠出去,广施恩泽,好让瑞藩仁德之名更快传扬出去。 对方退步,刘宇扬自也不好得寸进尺。且此虽有沽名钓誉之嫌,倒是小节。只要无碍大局,听之任之可也。 “谢王爷隆恩,谢王爷隆恩!” 那几个家奴喊着话,就开始旁若无人地一把把抓起筐内的铜钱撒到地上。正在干活的民夫们四下看看,确定监工们没有阻拦的意思,瞬间一窝蜂涌上来开始争抢散落满地的铜钱。 泥水混着雨水在纷乱的人群中飞溅,民夫们扑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石道上心无旁骛地搜集着每一个陷在沟里缝里的铜板。纵然周身污浊,却浑然不觉。他们争着,叫着,甚至互相推搡着,只要手快,多捞上几个钱,就足比官府承诺的补贴多上数倍。仅仅只有少数几个在怀揣着一手的铜钱后,手托伏地,不住磕头感谢:“小人谢王爷赏!”更多的则是全神贯注,一面捡拾,一面口中喃喃自语:“一个,两个,三个……” 瑞王对于这番景象十分满意,微笑颔首。那几个走在前边的家奴见状,愈加卖力,扯嗓宣扬瑞藩的仁德慈悲,手上则如天女散花,不住地抛撒铜钱,以至于好些铜钱都因力度过大,飞到了城下。 刘宇扬瞧见几个监工也偷偷捡了几个滚到脚边的铜钱,但他只作不见。这时节,有钱有粮,才能得人心。无钱无粮的下场就是将这些官兵顺民驱赶到对立面,成为与朝廷水火不容的流寇。 除了少数孑然一身者外,绝大部分的人家中均是上有老下有下——不论是这里的监工官军、民夫还是自己与瑞王。都是乱世求存的苦命人,多一份体谅与理解,才能让合作更好的进行下去。 “拿着。”几个铜钱弹到刘宇扬身前,他俯下身,一枚枚拾起来,对就近一个官军轻言,在对方错愕的表情下将它们塞了过去。 这时候,几个家奴伴随着长吆渐行渐远,瑞王缓步在后,靠近刘宇扬道:“刘大人,你方才说城池多处损坏?” 刘宇扬点头应声道:“是,连日大雨不绝,早前为贼损害的几处城垣多有崩坏,现正极力抢修,但因破损之处甚多,以目前的修工进度看,没三两个月,下不来。”说到这里,脸色微变,“若是贼寇知悉此等要情,趁隙来攻,于我等实难防御。” 瑞王知道刘宇扬一向沉稳,绝不会刻意说些危言耸听的话,微微色变,道:“如之奈何?” 刘宇扬遥望向前方一直延伸出去的长长城垣,摇头道:“城池修缮一事,急不得也缓不得,赶工怕不坚固,缓期则恐夜长梦多……”但见瑞王一脸惶色,续言,“然而王爷不必太过担心。日前舍弟回乡省亲,与侯帅见,勉以大义。昨日家书中言,侯帅已遣游击侯应辅,都司刘贵率川中骁壮一千四百与舍弟同来汉中,不日可至。” 侯帅即四川总兵侯良柱,实力颇强,此前也曾多次赴援陕中,然听闻其人最近与四川巡抚王维章不睦,不听调遣,自己经营川北,所以陕南一带小红狼等流寇才得以复炽。若有此人为助,加上孙显祖的一千五百人,柳绍宗的近三千人以及刘宇扬手里的二千余兵,汉中实际可调配的兵力逼近万人。无论守城还是野战,都更加游刃有余。 “令弟?可是季龙?”瑞王单眉一抬。 “正是。”刘宇扬兄弟三人,年纪最小的刘宇亮名声反而是最大的。 “有季龙出马,无怪侯帅会慨然允诺。”瑞王捻须而笑,“向年他赴京任职,曾来我府上拜见过,虽身形短小,却气势非凡,谈吐更是不俗。哈哈,本王观人素准,其人怕是相才啊!”瑞王之藩陕南,与成都的蜀藩北南呼应。二王虽然不得出行,却依仗世家,私底下四处散布家仆,置办产业。所以蜀中的一些世家大族与这二藩暗地里都有来往。 刘宇扬陪着笑道:“瑞王过誉了。我那弟弟最不喜读书,在馆中做事都呆不住,何敢言其他。”这话十足十是面子话,作为哥哥,他对自己这个不修边幅的弟弟很了解,以刘宇亮极会来事的性情看,说日后能入阁,倒并非无端之言。 “哈哈,不喜读书却早中进士,其才难得啊。”二人并肩而行,瑞王笑着又道。刘宇扬与他闲聊着,倒开始觉得这位高居云台的王爷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触…… 狂风呼啸、大雨如注,灰天之下,小红狼北营一片混乱。 陕南群贼中,小红狼实力第一,另有猛虎、上天龙、小黄莺等次之。自从在荞麦山失利,小红狼引众退到了荞麦山西部的盐井地区。这里成化年间开出了几口井,熬制井盐,这时候废弃多时,但留下许多屋舍可供暂住。 从这里再往西,就要出了丘陵山地,进入汉中城周边的平原,小红狼虽嚣张,却也不敢跑到孙显祖等人眼皮子底下撒野。他本以为赵营的这一记回马枪是为了保障安全撤退的反击,便再次驻军观望,想等覃进孝等真正退走后复归。哪料覃进孝在荞麦山会合了郝摇旗后,马不停蹄,立刻追赶了上来。 北营的掌盘是小黄莺,他为了防止赵营有可能的来袭,特意将营寨向北多挪了数里,好见势不妙及早跑路,可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正好为赵营利用。孟敖曹引马军向南部移动,成功引起了小红狼等的警觉,而后郝摇旗率右营敢死冲击,当时就截断了小黄莺的北营与其他营寨的联系,最后与覃进孝合力,几乎全歼了小黄莺部下一千七百余人,小黄莺本人也被乱刀砍死。 小红狼这时候依旧有上万人马,覃进孝与郝摇旗胃口再大,一口气也吞不下。所以秉承的原则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歼灭小黄莺部后,开始驱逐惊魂未定的小红狼等部,追击中连战十余场小仗皆胜。 小红狼等本来就少打硬仗,一处下风更无心恋战,开始继续西撤。然而,覃进孝与郝摇旗、孟敖曹发现,事态的发展似乎与原计划出现了差池。 大略说来,就是小红狼没有如赵营所想,向西北进入汉中平原地区,反而有了钻入西南群山的态势。 覃进孝对战局的敏感程度很高,及时制止了郝摇旗冲杀的行动,按兵不动。同时对北面的赵当世连派三拨使者汇报情况。 小红狼想去哪里? 赵当世最初接到消息时也很疑惑,但经过穆公淳的提醒后他始才省悟,小红狼这是想回老巢宁羌州躲起来。 宁羌州是古白马羌所居地,刘宋时为东益州,境内有百牢关、七盘关,间道五百里至朝天岭,通广元,乃秦蜀之咽喉。可贼乱以来,因为是交通要地,所以宁羌州屡遭战火,去岁赵营入川时就曾探查到其地早是城无雉堞,民众散尽。若是让小红狼等跑到那里,彼等凭借山势残垣,取之不易,且与武大定约下的诺言也将成镜花水月。 赵当世希望通过这一仗确立自己的威信,自然不想放武大定的鸽子。但眼下孟敖曹部已经暴露,失去了疑兵的作用。再想让他快速向西驱动,逼小红狼改道,几乎没有可能。自己带着赵营主力火速南下阻断,也不现实。 覃奇功与穆公淳作为左右参军,很快被叫到了赵当世身前。他俩都很淡定,因为这个计划涉及到几路兵马的配合,赵营此前没有这种协调作战的经验,所以即便是区区二三百里内的行动,出现岔子,也再正常不过。 他们既然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其实心里对几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早已拟好了对策。尤其是穆公淳,在他的考虑中,小红狼不按预定道路退却算是最易对付的情况,故听了赵当世的述说后,一开始还有些的忐忑这时完全烟消云散。 能在关键点最快提出解决方案,这是赵当世对于两位参军的基本要求。覃、穆显然都具有这个素质。覃奇功稳重,看得出穆公淳一心想在赵当世面前表现的心态,就沉默不言,将机会让给对方。穆公淳也不客气,见覃奇功不做声,便张口言道:“此事易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华清郡主在咱们营中做客这么多天,也不能白白招待了。” 华清郡主是个好筹码,不过赵当世一直没想好怎么使用这个筹码。此刻闻其言,问道:“穆先生此言,要抬出郡主?”想了想,疑道,“小红狼自顾不暇,我等就有郡主,于他诚无干系,如何安排?”用郡主要挟武大定可行,但小红狼等与华清郡主素无瓜葛,相信真假与否先不说,难道还能把郡主送到他那里,然后请他改道?想想都觉得荒谬。 穆公淳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件纯白的大道袍,又捡了一把鸡毛扇,两下配合装扮,很有些羽扇纶巾的气度。有些军将见到,也有暗暗称他活似诸葛孔明的。他听到,心下窃喜,更是决心将这副打扮坚持下去。 帐外凉风飕飕吹进来,他却不管,为了保持自己的风格,还是扇了扇手中的鸡毛扇,摇头晃脑道:“华清郡主之利益,与三方有关。一方为我营,一方为武营,另一方则为官军。三方之中,又以官军思其最切,故都使想,一旦我等将华清郡主抛了出去,瑞王他们能不接?” 赵当世认真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诚如所言,郡主我三方均有关。但这时将她抛出去,又与小红狼何干?” “朱温以草贼出身,为唐室死敌,官贼对立本不共戴天。可其最后却以左金吾为唐廷大将,何也?”穆公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看了看赵当世,然后说出,“无他,利也。” 赵当世忙道:“先生请继续说。” 穆公淳对赵当世的态度很满意,悠悠而言:“敌友之态,变幻无常,究其本因,亦未出利字范畴。汉中城中能战之兵止孙、柳二部。以都使度之,若自为其二人,为了得到救回郡主之奇功,能接受什么样的条件?” 赵当世不傻,话说到这里对穆公淳的意思已洞然于心。他轻轻搓着手道:“此计得行,小红狼断无再存之理。”边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器量似乎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虚实(一) 屋外满是泥坑,柳绍宗一脚踩出,不偏不倚,正中其中之一,溅起的污水几乎要跃上他的胸口。只是他于此并无注意,侧身朝着屋外的一个兵士招招手。那兵士三步并两步,立刻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 “夯才,老子从不在雨天打伞,你不知道?”柳绍宗一掌削到对方头上,不满地训斥,那兵士连声诺诺,将已打开大半的伞又重新收了回去。 柳绍宗无心与他多谈,粗声问道:“那人呢?” 那兵士点头哈腰道:“回总镇大人,人在里屋侯着。” 连绵的雨水接连不绝,柳绍宗却动也不动,他想了想,貌似有些顾虑:“可给外人瞧见了?” 那兵士拍拍胸脯,震得皮甲“咔咔”作响:“大人放心,小的在城外捉了这厮,就换上了本家的服饰,带入城来,无多言语。现在除了大人与小的,绝无第三者知道此人的身份。” 柳绍宗这才略略满意,拍了拍那兵士脑袋道:“算你小子机灵。”言毕,大步迈走。 那兵士跟着柳绍宗走到一屋前,等柳绍宗推门入内后,就立在屋外等候。屋檐下滴水成串,与随风扑来的雨尽皆打在那兵士身上。过不多时,他周身上下,从内而外,已无一处干燥。可他却并不打算撑起手中的油纸伞,因为柳绍宗不喜欢伞,他才得表扬,自不想因这一件小事又坏了自己在总镇大人心中的好印象。 屋门虽为木质,隔音效果不佳,可在雨势嘈杂的屋外,他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眯着双眼,极力忍受持续不断袭来的寒冷与潮湿。他的脑袋被风雨吹得晕乎乎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忽地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他强振精神,分辨出这是柳绍宗在笑。笑声时断时续,那兵士听了一会儿,复萎靡下去。耳边“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不绝于耳,几乎使他陷入一种魔怔。然而,就在他想要拍拍自己的面颊提神的当口,屋门“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屋内走出两人,一个柳绍宗,另一个则与那兵士相同打扮。 柳绍宗瞥了一眼这个神情恍惚的兵士,说道:“送这兄弟出城,半刻不可耽搁,如若出半点差池,老子绝不饶你!” 那兵士忙道:“是,是,小的明白。”说间,偷偷又瞧了柳绍宗身边之人一眼,但见其人面黑漠然,似乎全然没有经历屋中谈话也似,就和刚被自己找到时一般无二。 柳绍宗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那黑脸汉拱拱手后自己去了。那兵士等他走远,才如释重负,迫不及待撑开伞,说道:“这位……大人,小的送你出城。”他并不清楚对方来历,但是适才听柳绍宗似乎与其相谈甚欢,便保险起见,唤了对方一声大人。 那黑脸汉不置可否,只闷闷“嗯”了声,就沉默不言。那兵士见他如此,不敢多问,打着伞引他离开。 走了一阵,临近城门,那黑脸汉抽冷子来一句:“汉中城现在有多人?” 那兵士一愣,旋即听出他的意思是问城中的守备情况。他是柳绍宗的心腹,知道的情况比一般军将多,本来这种军务是不该随意说出口的。但他谨小慎微,生怕这黑脸汉与柳绍宗关系密切,不回答往后要吃他的亏,故而还是小声道:“回大人,城中现在兵分三部。一部是我家大人,有三千人;一部是驻扎在城西的孙大人部一千五六百人;最后则是城中巡防、修工的刘大人的二千来人。” 那黑脸汉面若死水,半点动静也瞧不出,再问:“都驻扎在城里?” 那兵士点头道:“是。小的跟着柳大人也是近几个月才来汉中。听说早前城外有几个营盘,但孙大人以贼势披猖、外驻孤立为由撤到了城里,柳大人来后便也驻了进来,城外的那些营寨听说大多都在数月前给闯贼毁了。”说着,起手指了指城门洞子附近一连串简陋破败的窝棚,“大人你看,这些就是为了安置那些刁民的。哼,我官军为国浴血,只小小暂住了他们屋子不是理所应当?他们不思感恩,却心怀怨恨,整日里叫苦连天,要不是刘大人菩萨心肠,想这些个刁民恶民都该给逐到城外去!” 那黑脸汉抬眼环望,这些倚靠墙根而搭建窝棚群一个接一个,一团接一团,直到城墙的拐角处依旧绵延着,不知有多少。天降大雨,很难想象,这种以干草枯枝建立、寒酸破漏的窝棚能挡住多少雨水。窝棚外,都是一堆堆无比肮脏的粪堆,它们积攒多时,早已结块,如今被雨水冲刷着,不断有着黑黄污水沿之流下四溢,经过者无不掩鼻。 偶尔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畏缩在一起,透过窝棚的缝隙向外看来。他们浑身湿透,头发结块,眼神空洞而死寂,盖在身上的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破布更为贴切。就这样的惨状,说是难民流民都不够格,或许以下水道的耗子形容他们更为贴切。 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在被称为陕南第一大城,居有陕西第一强蕃的汉中城。只柳、孙两部入驻,就使得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只能如穴鼠蝼蚁般苟且度日!而这些官军,竟然还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一幕幕惨状的出现,令那黑脸汉的脸色愈加深沉了。那兵士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赶忙住嘴。 走到城外,眼到之处,一草一木都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布满了不计其数的木桩,以城池为半径,向外辐射出至少方圆一里。在这些木桩之间,还挖有道道深不见底的壕沟,纵横交错。而一些小型的堡垒、哨楼,也星罗棋布,分于其间。 不时从远方会走来一队队轮班的官军,暴雨如注,地面烂如沼泽,他们的皮靴早没了往日的光彩,无奈地在泥泞中步履维艰。 那兵士反应很快,每每都是提前预判,带着那黑脸汉及时绕去。那黑脸汉听他低声道:“这些都是孙大人营中老兵,跋扈得很,还是不要与他们纠缠上为好。” 因有人引路,加之二人又穿着官兵的服饰,所以于路并未引来盘查。他俩弯弯曲曲走了将近二里地,来到一处田垄,那兵士舒口气道:“从这里走,无论东西,当再无人阻挠。”说着又将手中的油纸伞递过去道:“大人,这伞你拿着,路上用得到。” 那黑脸汉依旧一声不吭,似乎对对方的殷勤无动于衷,不过还是接过了扇。然后微微点点头,就抛下满脸失落的那个兵士,很快消失在雨雾里。 从此地向东数十里即可到城固县地面,那黑脸汉撑着油纸伞冒雨走了一阵,因风势太大,伞柄伞面先后损坏。他摇摇头,径直将破伞丢下,将身后的斗笠戴到了头上。 顶风冒雨,又是孤身处于敌境,那黑脸汉很容易就想起了大半年前的的事。那时,也是这番光景,自己在施州卫的一家茶棚马失前蹄,给人识破被擒,然世事难料,当初擒了自己的那个敌人,现在居然与自己同营为将,成了袍泽。 那黑脸汉想到这里,忍不住感慨地笑了笑,同时暗自提醒,这一次行动,绝不可重蹈覆辙。都使宅心仁厚,能原谅自己的一次失误,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姑息自己的愚蠢。 他向东走了半里,雨势太大,实在有些遭不住,路上遇到个匆匆而过的老农,得知向西三里有个废弃的村庄可以避雨。便临时决意,先去那里避避,等雨小一些再动身。 健步如飞下,三里路眨眼便到,杂草丛生的残垣断壁内,果有几间土坯房尚未完全塌陷。他择了其中一间较为完好的入内,却发现里头早已坐了个人。 “呦,这位兄弟,可是从汉中来的?”里头的那人也是一副官军打扮,见了黑脸汉,忙起身问道,然而,那黑脸汉用余光瞄到哪人的手明显放到了腰间挂刀的部位。 “嗯,兄弟是哪里来的?”那黑脸汉看似粗壮,实则心细如发,他观察到对方虽也一身皂服,可形制上与自己略有不同,同时,装出大大咧咧的模样,满不在乎地自寻了个地一屁股扎了下去。 那人见他从容自若,提防心渐消,两三步走到黑脸汉身畔蹲下,道:“褒城。” 一听到这两个字,那黑脸汉的心瞬时间紧绷起来,他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漫不经心道:“哦,褒城。小弟的母家就是那里。” “哦?那可巧了。” 屋外雨若瓢泼,两人一时半会儿都走不了,闲着无事,就借由这个话头开始攀谈。只不过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闲扯半晌,大雨没有半点减小的迹象,二人的关系却因此拉近了不少。那黑脸汉故作姿态,慵懒地伸了伸懒腰,道:“天气这般恶劣,大哥你又摊上什么鬼差事?” 那人愤愤不平道:“可不是鬼差事,不,就鬼也不会来做这种活儿。” 那黑脸汉笑笑道:“是啊,什么差事不能等雨歇了,要这么死赶活催?” 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憋不住心中的怨气,道:“还不是那挨千刀的流寇害的!” “哦?褒城来了贼寇?” 那人摇着头道:“若贼寇真来的,我还倒省了这份苦差事。就因为贼寇近在咫尺,褒城县令何永禧,不,何大人心中着慌,这些日子是把城池炸开锅了。县内各个衙门一刻都没得闲,整日都在为那劳什子的‘备寇’忙得焦头烂额。这不,昨日突发奇想,又让我连夜赶来汉中求援……” “求援?”那黑脸汉不失时机追问。 那人叹着气道:“是啊,也不知那何大人在怕什么,城内明明有三千官健护卫,守一城自保足矣,何需来汉中劳动孙、柳二位大人大驾?” “三千人?”那黑脸汉颇有些吃惊,作为陕南第一重镇的汉中城也不到万人的驻军,小小的一个褒城居然就有三千兵马,这倒不能不注意。 “有这么多人却还想着求援,你说这何大人是不是胆小如鼠?”那人说着说着,忍不住讥笑起来,不过还是补了一句,“我看兄弟是个实在人,才将此话说出,还请兄弟不要外传。” 那黑脸汉颔首道:“这个自然,大哥放心。” 两人又聊了一阵,气氛愈加融洽,那人说着,发现屋外雨势小了不少,拍拍屁股站起来道:“兄弟,素闻汉中城孙大人营中那些丘八蛮横,我人生地不熟,若落在他们手里,保不齐要被榨出三斤油,你既在此间当差,可否引我入城,照拂照拂?等我办完了事儿,请你吃酒。日后你如来褒城,我也定当尽地主之谊。” 那黑脸汉只一瞬间的迟疑,便亦起身言道:“这个自然,我能在此遇到大哥,便是缘分,大哥吩咐,无有不应之理。” 那人闻言大喜,拉过那黑脸汉道:“兄弟仗义,令人好生感动。正如兄弟之言,相逢即是有缘,咱俩不若就此间结拜为兄弟,往后在陕南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那黑脸汉点头道:“大哥此言正合我意。” 那人喜不自禁,就指着屋内的一个破败的神龛道:“此间既无关圣,也无岳武,兄弟委屈一下,咱俩就先朝着它义结金兰,往后再挑一个时候,把酒水补上,正式结拜。” 那黑脸汉爽快极了,但道:“全如哥哥所言!” 那人十分满意,很是勤快,首先朝内跪倒,磕了三个脑袋,大声说了一番话,然后扭头道:“兄弟,该你了。朝着神龛跪下,先报姓名,然后学我前言说一遍即可……” “可”字余音未了,眼前却先是寒光一闪,他尚未回过神,却觉天地猛然开始倒转,然后,又见一具无头尸体跪在眼前,兀自喷射着鲜血。当他想起这个熟悉的身躯似乎曾经属于自己后,黑暗已然将他完全带走。 那黑脸汉扯下那人身上的一块布,边缓缓擦拭着手上兀自带血的腰刀,边摇着头说:“老子叫庞劲明,可惜你是无福听到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虚实(二) 褒城县不大,城周三里,但就是这样一座小城,给庞劲明的第一印象却是四个字——守备森严。 这倒不是说其城给了庞劲明不可攻陷的感觉,而是这些年征战下来,横向比较,很少遇见这样规模的小城却有着堪比府城的守备力量。 庞劲明是从南走来的,路上接连路过苞中城、万石城等几个前朝的废弃治所,这些城池虽然还有百姓居住,然而和其他地区很多废城一样,墙垣年久失修,已不再是坚固的区域性堡垒。可是,在褒城县,这些废城中,居然无一例外都驻扎有数百官军,这样的兵力密度,几乎可比他刚刚离开的汉中城。 多年的经验让庞劲明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着一股官军刻意隐藏了行踪,偷偷增援到了这里?然而,若是增援,按理说应当进入汉中协防,来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城,却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作为奇兵,等待着机会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与汉中城互为犄角,邻相呼应?一个个问题纷至沓来,不断堆上庞劲明的心头,他越加觉得,自己临时该意,折道来此探查的决定是正确和必要的。 作为赵当世极为倚仗的百名夜不收之一,庞劲明既感到无比的荣幸,也感到沉重的压力。尤其是数月前他曾在施州卫暴露,给当时还是大明官军的覃进孝活捉,更使他铁了心立志得做下一番大功来洗刷这个耻辱。 此次暗通汉中城军头柳绍宗,赵当世特意吩咐了他沿途注意搜集战况消息,按着这一条,他临时折来褒城县,倒不算是节外生枝。 褒城县的东南门近在眼前,庞劲明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他剥了那个倒霉蛋的一身官兵服饰,换上后又取了对方的军牌、通牒等等,赶了数十里路过来,打算混入县城,一探究竟。 绕过几个哨台,庞劲明缓步靠近城门。城门站着三四个拄着木枪的官兵,城头上也有两个带弓的向下张望。 几个百姓推着车陆续入城,庞劲明低着头,抱着手,想混在这些人中一起进去。不过,城下那几个官兵眼尖,其中一个貌似小头目的吆喝一声,其余几个立即就打点起精神,凑了过来。 看官兵上来,那几个百姓好些惊慌,嘴里嚅嗫:“官爷,小的,小的……” “不找你们,走开走开!”那小头目不耐地摆摆手,那几个百姓如蒙大赦,毫不停留地快步入城,只留庞劲明一个被截在城外。 “你,叫什么?”那小头目玩着手中的一柄牛角刀,歪着脑袋靠上来问道。 “这位兄弟见外了,小弟也是这城里当差的。”庞劲明不太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挤出笑意,同时挺了挺胸膛,有意将一身皂服展示出来,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 那小头目与几个伴当对视片刻,转过脸道:“可褒城内我却没见过你这号人。”听得出,他对庞劲明的这身外衣没意见,而是对里面裹着的人有些怀疑。 “你们见过他吗?”那小头目顾问其他官兵,不出意外,他们全都摇头称否。 庞劲明满脸堆笑道:“大哥说笑了,怎么拿小弟寻开心。” “你叫什么?”那小头目没理会庞劲明,再次问道。 “小的姓刘,大名黄郎。几位兄弟若不信,这里军牌为证。”庞劲明对此早有准备,解下腰间的军牌递上去。 那小头目接过细看,形制上没发现什么破绽,就叫过蹲在城门洞子里一个瘦猴般破落户打扮的闲汉,道:“七郎,你来看看。” 这闲汉是城中的混混,平日里没事就喜欢到东南门这边与一众守城官兵插科打诨,他本焉着脑袋摸着身上的跳蚤,这时一听召唤,立刻精神焕发,点头哈腰赶上来道:“三爷什么吩咐?” “你识字,看看军牌上的字。”那小头目傲慢地将手摊开,口吻酷似命令。 这闲汉全靠有这帮官兵在背后撑腰才得以于城内长脸作威,有这个机会与他们套近乎,怎会放过,一面拿过军牌,一面满脸谄笑道:“小的不过认识几个字,全靠三爷抬举。”说完,恭恭敬敬端着军牌,眯着脸,皱着眉,极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上面似乎写的是,刘啥郎,万历二十八年生,面白,瘦高,嘴角有,有,有痣!” 那小头目闻言,一把夺过那军牌,装模作样又看了一遍,接着端详起庞劲明,边看边道:“嗯,上头说你面白,你却这般黑?” 庞劲明忙道:“误会,小弟家里有三个哥哥,父母疼爱,自己也不争气,早年没干过啥体力活,少出屋宅,是以面白。这几年入衙门做事,风吹日晒多了,就长糙了。” 那小头目疑惑道:“上面说身形瘦高。我看你高是高,却颇壮实,哪里显瘦了?” 庞劲明苦着脸道:“年轻时气血旺,自然瘦。这衙门里伙食好,长壮些也不是小弟情愿。” “那么痣呢?也长没了,还是给风吹了?” “大哥有所不知,此前小弟曾外出公干,半路上与贼寇遭遇,搏斗中脸上给削了一刀。你瞧,这里就是刀疤。这刀锋最后掠到嘴角,却恰好削去了那颗痣。”庞劲明极力辩解,还怕几个官兵不信,撩起为雨水所冲盖着右颊的湿发,那里果然有着一道不显眼的疤痕。 那小头目将信将疑,将军牌翻到背面,发现还有一行小字,就又交给那闲汉,道:“念!” 那闲汉愁眉苦脸辨认了半晌,方不确定道:“三爷,上面,上面刻的似乎是籍贯,是,是河南,什么,什么氏……” “河南卢氏。”庞劲明赶紧接着他的话道,“小弟是河南卢氏人,母家在陕西,所以陕西话也说得不差。”卢氏靠近陕西,两边经常来往。而庞劲明当初避雨时曾在闲聊中套出那人不少消息,那人的籍贯只是其中之一,不想这时候就用上了。 “原来如此……”那小头目眉毛挑动,斜着眼瞧来,若有所思。 这时候,旁边一个伴当小声提醒他道:“县令大人似乎就是卢氏人。” 那小头目心中一跳,随即想起本县父母官何永禧的确是河南卢氏人,而且在此为官后,家乡许多亲朋好友拖他关系,来县内做事任职。小头目作为地头蛇,对这“任人唯亲”的现象深恶痛绝,已经不止一次在酒后对着同僚发过牢骚,觉得此举坏了自己这些土著的财路。 庞劲明见对方似对自己的“卢氏人”身份有些顾虑,趁机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是两个月前新来衙门讨口饭吃的,还未来得及与诸位兄弟照面,还请大哥们多多担待。”这些话,也是避雨时在破屋中探听来的。 那小头目闻言暗想:“是了,老子在褒城活了四十余年,城内每条狗长啥模样都一清二楚,却独独认不出你。” 他见庞劲明抖出卢氏籍贯,自忖十有八九与县令何永禧有些干系,态度上因此缓和下来不少,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无怪我几个没认出来,往后兄弟与我几个,可多多走动,亲近亲近。” 庞劲明忙拱手道:“这个自然,小弟日后在城内还需哥哥们提领。等这次交了差,就寻几位哥哥吃酒。” 那小头目嬉笑道:“甚好,甚好。”说着,将头伸出城门,朝上喊了两声道:“喂,上面的,这位刘黄郎兄弟说要请咱们吃酒,你等做个见证,到时候可别容他耍赖。” 众人听了,各自笑语,庞劲明脸上陪着,内心却十分警惕,他知道,这个小头目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因为他们都是守城军,地位卑下,平素里难以结交到衙门里的皂吏,所以小头目此言明为调笑,实则是让城头上巡防的弓手们也辨认辨认自己的身份,因为相比之下,这些弓手地位高一些,在衙门走动的机会也比他们守城军多不少。 所幸,城上的这几个弓手中也没人识得新近才调来县里的这个“刘黄郎”,他们笑道:“三哥,要咱们做保,吃酒时候,也可得匀出几杯!” 那小头目一时找不出什么线索,亦回道:“自然自然。”说完,转对庞劲明,“兄弟这是从哪里回来?” 庞劲明摸出怀中深藏着的一份书牒,道:“大哥,不是小弟傲慢,这封书牒本是何大人托小弟送去汉中府的,岂料在府北路遇一伙流寇,小弟死里逃生,无奈返回通报。此乃紧急军情,宜速通禀县尊,是以不能在此多逗留了。” 那小头目没多想,脱口而出:“什么书牒……”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想自己职小位卑,哪有资格了解这等要情,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所以一霎那,突然处了下风,气势倒转。 庞劲明装作不与他多计较的姿态,再度拱手道:“公务要紧,请恕小弟不能继续奉陪。”言毕,拔腿自向城内走去。他知道,这时候是关键,自己只要不心虚,那几个官兵未必就会追上来,反而是畏首畏尾,才会令彼等疑心再起。 哪些守城军权衡了利弊后,还是决定放庞劲明进去。毕竟对方不过一个人,就算自己看走了眼,真放入了细作,单枪匹马也难掀起什么风浪。反倒若是坏了与这种衙门里“贵人”的关系,才是关系到切身利益,吃力不讨好的事。 庞劲明大步流星,故作熟悉地走着,如雷震般剧烈跳动的心,也在距离城门洞子越来越远后,渐渐平息下来。 既然已经入了城,再一身皂服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他找了个僻静的巷角,偷偷卸下了披在外头的皂服,重新以自己的本来装扮示人。当最终又将斗笠戴上后,他俨然一位江湖人士,已瞧不出半点官府皂吏的模样。 他随意在城里逛了逛,原先以为外面的守御都如此森严,那么到了里头,应当也是十分戒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城内并未有半点戒严的景象,虽大雨如覆,可各处街道上行人小贩还是四处走动着,还不时有百姓从家中跑出,去追被风吹出来的衣物,人人临街交谈,更是闲如往常,根本瞧不出半点戒严的态势。而又转了一会儿,庞劲明更是惊诧地发现,城中居然没有一队巡逻维稳的兵士,这样一派惬意闲暇的景象,与城外的壁垒森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未免也太反常了。作为百余名从近万兵士中择选出来的精锐成员,庞劲明确信褒城县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在愈加强烈的质疑驱动下,他越来越期望查处这座县城的诡异之处。 怀着疑惑,庞劲明又在街上转了转,这时天色渐暗,雨势又大起来,他便决定找一人家投宿。可是一连找了十余家,主人都嫌他不似良善,委婉拒绝了借宿的请求。等到天色完全黑沉下来,他疲惫地溜达,下意识地跟在一个冒雨担粪的干瘪老汉后头。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五条街巷,那老汉在一处陋仄破旧的小屋前住了步,放下担子,回首道:“后生,你来吧,我这里有空处。” 有什么比被雪中送炭更令人愉悦的?庞劲明喜从心生,连声道谢。那老汉没说什么,只是短叹数声,将扁担搁在屋侧,推门入内。庞劲明在屋檐下摘了斗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也慢慢走进去,并带上了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虚实(三) 庞劲明入屋掩门,一股浓郁的陈旧气息首先钻入他的鼻腔。幽暗中,那老汉点了一盏昏明的油灯,使狭小的室内勉强亮堂了一半。 “地方小,那里打个地铺,你将就将就吧。”那老汉说着,就慢步走近一个橱柜,找寻被褥,“你运道不错,这里刚好有一床被子,嘿嘿,我还道它没了用处,过几天当了去……” 庞劲明道了声谢,抬头环顾室内,只见这里头地方虽小,堆积的东西却不少,一面墙上,甚至还挂有一把硬弓。 “看不出,阿翁还会射箭。”庞劲明打趣道,想要以此拉近二人的关系。 那老汉边扯着被褥,边道:“我哪会什么射箭。这弓本是我大儿往日练习臂力的,他拉得轻松自在,我试过,却是拉不开分毫。”这话本为自嘲,但是提到“大儿”,那老汉却无自惭之色,反而满脸骄傲。 庞劲明顺着他话问道:“哦?令郎是行伍中人?” “那可不。”那老汉铺下被子,伸头道,“他在川中侯帅部下为将,掌有百十人哩!” 庞劲明奉承一句:“要得,要得,在侯帅帐中效力,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那老汉笑了笑,脸上却忽现落寞神情,庞劲明心细,轻声唤道:“阿翁?” “嗯?”那老汉从思绪中抽出身,手上重新开始整理被角,“唉,你说这官呢,当得当不得?” 庞劲明不明就里,问道:“什么当得当不得?” 那老汉说着,微微摇头:“几年前侯帅来汉中府招兵,我那大儿就是那时候投的军。我有三子,这大儿算是最听话孝顺的了,可是投军后,却再也没来过褒城,只是隔三差五托人捎带来一些银两。你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每天吃一顿咸菜稀粥就够过活,要那么多银子做甚?哎呀,这些银子越积越多,我花不出去,心里实在着慌……” 庞劲明这时插话道:“阿翁,你我素昧平生,既容我居住,又坦露这等消息,就不怕我是歹人吗?” 那老汉将被角抚平,叹口气道:“眼下那还分什么歹人不歹人的,咳咳,这个不提罢了。后生,我瞧你不似个奸滑之徒,怎么就做了贼?” 此言一出,庞劲明心中登时巨震,不由将手搭在了刀柄上,沉声道:“阿翁缘何无端污蔑于我?” 那老汉连连摇头道:“我老归老,眼却还使得,你在小镜巷扒去的那身行头,我已替你埋了。那里看似荒僻,却有几洼菜畦,常有人去打理,给他们瞧见报了官,说不得就要来搜你。” 庞劲明冷汗直冒,勉强镇定,道:“原来都给阿翁瞧见了……”说着,右手紧紧攥住了刀把。 那老汉瞥他一眼,幽幽道:“后生,你不必紧张,我若要告你,你早前就被逮了。我领你进来,没有相害之意。”言罢,竟是不顾庞劲明随时可能的暴起,开始继续整理被褥。 庞劲明听了,又见他确不似心怀恶意,略略安心,但经此一遭,心绪起伏,无法再装作坦然,压低声音道:“阿翁既然知道晚辈身份,为何又肯施以援手?” 那老汉这时候忽然抬头,额上的横纹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他半是苦笑,半是无奈道:“贼也好,官也罢,对我来说又有何异?后生,我方才说我那大儿在侯帅帐下为将官。你却不知,我那二儿亦在别处为‘官’哩!” 庞劲明听出此话中有他意,肃道:“哦?请阿翁明言。” 那老汉干笑着道:“他在红贼手下为寇,盘踞数县,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啊?”庞劲明闻言讶异,红贼即小红狼,在汉中是人尽皆知的恶贼。同为一母所生,大儿为官,二儿为寇,这倒端的稀罕。 “我那不肖的二儿从小就游手好闲,不事产业。唉,也怪我教子无方,最终竟让他跟着那一群狐朋狗友坠入邪道……不过,他倒是时常偷翻城垣,摸进城来看我,我劝他弃恶从善,却终归徒劳。到底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总不能去衙门里告了他去,对外只推说他早便死了……嘿,旁人倒也没有理会……”那老汉铺好了地铺,掸了掸上头的灰尘,站起身来,背着光,瞧不清脸上神情,但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这两个儿子,俱是爱恨交加。 “我瞧他来时,每每饥寒交迫,虽恶他德行,却也不忍,故而他来一次,我便将大儿捎来的银钱都塞给他。既望他过得好些,也盼他得了这些补助,少去祸害其他人。”那老汉断断续续说着,庞劲明则默默听着。官贼二字的距离,曾经在他看来是那么的遥远,可是,在这老汉口中,却恍如一线之隔。 也许是受到了老汉情绪的感染,庞劲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胸口闷闷的,他话本就不多,这时候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讷讷无言,对着那老汉发愣。 “后生,你说,该不会有一天,我这两个孩子会在战阵上遇见吧?”久之,那老汉笑着说,看似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庞劲明却能感受得到其中透露出的无比强烈的忧虑与悲戚。那样的场景,光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而从这样一位父亲的口中说出,又包含了多少沧桑冷暖。 骨肉相残的事,庞劲明从前只听说书人说起过,但这一幕就极有可能真真切切发生在这个老汉的两个儿子身上。他无法想象,这个干瘪瘦弱的身躯已经遭受了多少日日夜夜精神上的折磨,但他相信,在将大儿的钱交到二儿手上的那一刻,一定就是这个老汉最痛苦也最无奈的瞬间。 “这些话,这几年我不敢与旁人透露分毫,只对你一人说过。”那老汉讲了许多,口气突然轻松了不少。可以料见,这样的担忧如山般积压在他的心头,若不找个人倾诉倾诉,实在是难受得紧。即便说出来于事无补,可也减缓了许多压力。 这老汉只不过是大明境内千千万万的黎庶之一,可以想见,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事,绝不会是个例。无数的个人与家庭在乱世之中挣扎在精神与身体的双层炼狱中,发出最卑微的呼喊。而当这些微弱的呼喊渐渐汇集到一处,为求生与希望响起,那么它们就将迸发出最强有力的呐喊! 庞劲明呆呆的想了很久,直到那老汉招呼他:“后生,被褥铺好了,你先拿布擦擦身子。” 拿过抹布后,庞劲明却没有立刻动手,忍不住问道:“阿翁,你留晚辈过夜,只是为了说这些话吗?”明人不说暗话,庞劲明相信这老汉是个好人,但仅凭这个就能让他冒着“通贼”的风险收容自己,只怕没这个可能。如果真的只是因为善良,那这个老汉就不是人,而是菩萨。 那老汉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口,道:“你这个后生倒是个实在的。” 庞劲明拱拱手道:“请阿翁见谅,晚辈心事重,不搞清楚,睡不踏实。” 那老汉点了点头,道:“你稍等。”说着,转身到了屋角,那里光线射不到,他便摸黑在旮旯里找了一阵,然后拎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 东西到了近前,庞劲明发现形制上似是一把刀,但外面包着灰布,便问:“这是刀?” 那老汉没说话,将细绳一解,灰布立刻滑了下来,灯火下,一柄精致的雁翎刀熠熠生辉。 庞劲明看得眼睛都直了:“这,这刀……”他委实想不出,这样一个破旧的屋室内竟然会有着如此宝刀。 那老汉很快将刀又包了起来,道:“这两个月褒城内外巡防甚严,我那二儿或许没得机会,许久未来了。我心中的主意,也难和他道明。后生,你既是城外的,可否找个机会将这把刀交给我儿?他见了刀,自知我的意思。” 庞劲明迟疑道:“这……人海茫茫,我如何寻他?”不过又道,“你说他在小红狼手下做事,这倒是个线索。” 那老汉应声道:“这便行了,后生,这刀我这里是留不住的,你若能寻到我二儿,就将刀给他,若不成,这刀你自己收了就是。” 庞劲明听他语速加快,似乎急于将刀给出手,心中起疑,道:“这刀……” 那老汉笑笑道:“小庙难容大佛,这刀本就不合放我这破屋吃灰。夜快深了,你赶紧擦擦歇了吧,要不惊扰到左邻右舍,保不准出什么岔子。” 庞劲明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对方到底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过一把刀,接了就接了,还能吃了自己不成?想到这一节,不再担心其他,说道:“阿翁仗义,晚辈岂有推辞之理!” 那老汉闻言,始才由衷笑了:“这便好,这便好。” 因为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起来探访,庞劲明将外衣卸下拧干,晾在架子上,草草擦干了身子,就卧倒了铺上。这时,他想起一事,对站在油灯边上的老汉说道:“阿翁,你适才说有三子。长子、次子都说了,还有一个去哪里了?”想了想续言,“这床被褥,莫不是他的?” 话一出口,庞劲明就惊见那老汉脸上猛然一紧,只是油灯同时被吹灭,那抽动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逝。 只听那老汉颤抖着声音道:“不,这不是他的,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说……” 庞劲明自知失言,复无言语。侧躺合眼,心中盘算着明日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只听床榻上那老汉道:“我橱里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你明早换上,我择机送你出城。” 庞劲明自不会和他说想好的计划,只道:“我看这褒城上下防守甚为严实,出去怕是不易啊。” “严实?”那老汉不知为何,忽地讥笑起来,“不过是些纸人泥偶,自欺欺人罢了。” 庞劲明觉察到关键点,立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竖着耳朵,问:“什么?城上下如此多的兵力驻守,怕是有哪路的总兵至此协防,才有此等气象啊!” 那老汉干巴巴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咱们这种僻陋小城,哪有什么总兵看得上眼?”停了停,接着说道,“艇鮁你见过吗?就那么大点的鱼,遭敌时却可使身子胀大许多,以此恐吓对手。然而,若敌强来,终究难逃一死。” 庞劲明这下再也躺不住了,骨碌坐起身来,愕然道:“阿翁的意思是,这城里的兵……” 漆黑一片中,那老汉未再回应,只是长长打了个呵欠,咂着嘴道:“人老不中用了,灯一灭,就困倦的很。不说了,不说了,先困了。” 庞劲明呆坐在铺上,听着屋外劈劈啪啪的风吹雨,心海翻腾,他现在是无比庆幸,自己来褒城的这一趟没有错。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虚实(四) 进入十月的下旬后,冷风骤起,隔三岔五就是一场大雨,而小雨淅淅沥沥几乎就没有停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年的冬,恐怕会比以往更早到来。然而,对于小红狼来说,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今冬的白雪了。 当日在荞麦山、盐井连败后,小红狼等打定主意要避开赵营之锋芒,前往宁羌州固守。怎料兵行至汉中府南部,官军却落井下石,截断了通向西南的道径。小红狼等腹背受敌,心中惶惶,在又败于柳绍宗之手后发生了内讧,一条龙、猛虎等皆为小红狼所杀,部众哗乱,焦头烂额下,小红狼只得暂向看似空虚的西北退却。 他慌不择路,意欲与武大定会合,重固势力,却想不到此举正中赵当世下怀。赵营北面集结的数千人马备战已久,双方大战于城固县,小红狼被重创,一直支持他的铁杆盟友上天龙也为炮轰而亡。连战连败下,小红狼部上下离心离德,最后坚守在他身边的不足千数。可他仍抱有幻想,希望通过西北的武大定北上出汉中府另寻发展。怎料人心不古,武大定见事态发展果如当日刘孝竑所言,心中已然为赵营折服,毫不犹豫地选择给予自己这个昔日的老友、战友最致命的一击。 而这时候,和着细雨,小红狼五花大绑,被压着跪立在高台上。他的双眼直似要喷出愤怒的火焰,同时也透出些许绝望。湿润的发梢胡乱粘结成条条盘踞在他的额头鬓角,更添悲怆。 “赵当世,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死死相逼!”小红狼仰天哀嚎着,沙哑的嗓音响彻整个寂然的校场。 赵当世坐于高台正座,面色刚毅,面对小红狼死前的质问并没有半点波澜。他向身边一个传令兵吩咐了几句,那传令兵很快就跑到台前,摇晃了三下手中的三角令旗。几乎是伴随着他的动作,分列在台上两边的十余名兵士异口同声,向台下静静站立观看的数千名喊话。这些兵士都是从各营临时抽选出来的,声音都较常人响亮,按着早前的安排,他们洪亮的喊声汇成一股瞬间贯彻全场—— “我赵营自起兵日起,即怀赤诚之心。无辜之人不害,无罪之人不杀。今当天对地,数罪渠小红狼三罪,报与将士们知晓。一罪,去岁我营入川,尔不思援助,却屡行同袍倾轧之事;二罪,心怀不轨,指使部众害我把总;三罪,久霸府中,欺凌荼毒百姓,天人共愤。以此三罪,人见必杀之,我营替天行道,既获其人,无有不杀以谢天地之理!” 这一大段话,那十余个兵士愣是一口气喊到底。他们的声音之大,以至于收口住嘴后,余音尚在细雨中回荡偌大的校场多时。有他们帮助扩音,在场的数千名将士,才得以每个人都讲话真真切切听个明白。 “绝不走流寇的老路。” 这是赵当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目标。他见惯了杀戮暴虐,但这些却没有使他麻木,反而令他心生警惕。他有心改变军队,尤其是在纪律上。如果说军规的确立是一种强手段,那么像这样隔三差五,无孔不入灌输观念,则算是软手段。赵当世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潜移默化,让营中的将士们逐渐意识到赵营并不是一支只会杀戮流窜而没有理想的军队。像今日这般强调“兵出有原,杀人有因”就是一种最为直接的表现方式。 小红狼孤独地将头靠在桩上,心如死灰。这里数千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部曲都已化为了刀下鬼,或者像那个武大定般,站到了另一面。想想看,他确实没有继续苟且于人世的理由了。 赵当世身边有一张小小的椅子,上头坐着的是赵元劫,赵当世的意思是得让孩子尽早习惯杀戮。事实上,在赵营这样一座虎狼之穴中,牛羊般的弱者也没有可能继续存活下去。即便是身为赵当世的孩子,也必须目睹一次次的鲜血与死亡,用最短的时间适应这样的场面。 这次行刑,用的是一把未开锋的钝刀,宽厚的刀背折射出了它的残酷。刽子手是一名极有经验的老屠夫,他将刀扛在肩上,右手不安地在身上摩挲。不时还会朝赵当世那边看看。 小红狼看不到刀,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凡是斩首,用利刃的可能性不大,为了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用钝刀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如这般几千人围观的场面,如此郑重其事,若一刀人头落地,可就太便宜自己了。 所以,他苦笑着说道:“兄弟,待会行行好,一刀先干昏了我。”几步内皆无人,这话自然是说给背后那刽子手听的。只听那刽子手喉头“咕噜”响了响,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过了不久,赵当世手一挥,那传令兵手上小旗又是一挥,那十余名兵士齐声再呼:“斩!”这一次,不单是他们,台下观看的数千名将士也在同一时刻发出地动山摇的一声:“斩!” 小红狼轻叹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 赵当世明显感到身畔赵元劫瘦小的身子为这雄浑的吼声所惊,晃了晃,故而淡淡道:“这是喊给敌人听的,你却惊慌什么?将来真到了战场上,擂鼓与号角的声音,比这还响不少。” 赵元劫很倔强,皓齿轻咬,道:“孩儿不怕。”但是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向内缩了缩。 随着行刑的的号声大作,高台上,一声怒咆从那刽子手喉头炸响,紧接着,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厚刀疾挥而下,重重砍在小红狼的后颈,他的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赵元劫“噫”了一声,惊恐地将脑袋向侧立着的葛海山怀中蒙去,但葛海山冷酷地将他的脑袋推了出来。然后,他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只见那刽子手一次又一次,连续不绝地抬刀又将刀砍下,每砍一次,伴随着他的喝声都有肉沫血水溅起,恐怕砍了将近十刀,那小红狼的脑袋才骨碌碌从桩上滚下来,他的颈部一片稀烂,与其说是被斩下,还不如说是被砸烂的。 赵元劫想哭,然而巴巴张着眼,却是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不杀他,下次脑袋摆在木桩上的,就是你爹。”行刑完毕,赵当世也免了验看首级的步骤,起身离去,但在经过赵元劫时撂下了这样一句话。赵元劫睁圆了双眼,一直等到赵当世背影消失不见,泪水才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小红狼死后,武大定顺理成章接收了他的余部,这也是赵当世此前和他约定的。这之后,武大定放回了被囚禁多日的郭虎头。赵当世赏罚分明,与众将商议后,认为郭虎头罪不至死,但降为百总,罚俸三月,立功自赎,前营前司把总一职暂由徐珲亲自兼任。 至此,汉中府地面数得上号的旧寇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营一跃成为府内的最强势力。加上张妙手手下六千人,武大定扩军后也有五六千人,广义上的赵营目前已经有了两万五千上下的规模,在赵当世看来,足够开始考虑与官军叫板的事了。 不过,凡事谨慎些总是好的。赵当世早前派出去搜罗各地情报的夜不收们也开始陆续返营,这其中庞劲明提供的消息最为引人注目。 如果说周文赫更适合当一个亲兵头目,那么这庞劲明就当之无愧,乃天生为间谍活动而生的人才。赵当世有识人之明,能清楚的看出部下每个人当前的能力以及蕴藏的潜力,这也是作为管理者的必备素质。他认为,如果日后要分出专门的特务部门由人掌管,那么庞劲明无疑是比周文赫更加合适的人选。 这且不提,庞劲明带回来的军情统共分为三项:第一项,与柳绍宗的交涉。那日为了阻断小红狼向西南方扼退路,穆公淳提出的办法就是找到官军,以华清郡主为筹码买‘官军出力。官贼间勾搭,赵当世听过不少也经历过不少,只有曹文诏、秦良玉这种一根筋或者说赤诚之人才会对这个概念执着坚持。更多人,比如说柳绍宗,就很容易在利益面前动摇。对他来说,干死干活几个月,自己损失不少财力人力,换来的却是朝廷几个月的拖欠军饷,无论是主观意志还是客观情况,都驱使着他接下这单生意。试想,独力救回华清郡主,这是何等的功劳?且不说朝廷那边会颁下如何的赏赐,就瑞藩给予的报酬,想来也足够吃个盆满钵满。所以,柳绍宗很爽快答应了赵营的出兵要求。眼下,柳绍宗还带着人在外头晃荡,等待着赵当世兑现承诺。 第二项,汉中城内的军队构成。这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主要是因为庞劲明没有办法与足够的时间深入官军。总的来说,就是分三部:孙显祖一千五百来人;柳绍宗三千人;刘宇扬二千余人。里头孙显祖的人战斗力最强,刘宇扬的最弱。除此之外,川中日前也有千把来人到了西面,具体情况还需再探。 第三项,褒城的城防。武大定虽然正式归附了赵营,但赵当世并不打算将攻打褒城、沔县的事作罢。言而无信,非人主所为,为了进一步折服武大定,赵当世铁了心要取这两县。庞劲明首先提到褒城的官兵有三千余众,赵当世大惊。陕中不比四川,因为一向是军事重省,对于城池的修葺十分看重。近在咫尺的城固、西乡二县不过千余人的守军,就能让赵当世打消强攻的念头。原以为偏僻的褒城、沔县守备会疏松些,才会将进攻目标转到那里,如果这三千人的消息确凿,那赵当世真的得考虑如何与武大定交待的事了。 不过,庞劲明随后抖出一个重要情况,便是据他打探,这三千人并不是哪里来的援军,而是褒城县令何永禧最近一个月仓促招募起来的。想来是赵营的突然到来使得何永禧压力陡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以这些人分布守御,就是为了作出兵多城固的假象,好恐吓流寇知难而退。真别说,这主意倒真有些作用,不但小红狼没有去褒城骚扰,就是赵当世,在没有亲耳听到这种内幕,怕也会对攻击的计划迟疑一二。三千没有任何训练的官兵在身经百战的赵营眼中与披着狼皮的羊没有任何区别。这条消息极有价值,只要再次确认,这攻褒城一事,就不再是困扰。 赵当世好言嘉勉了庞劲明一番,要他下去领赏休歇,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把极为精良的雁翎刀,叫住他道:“这刀从何而来?” 庞劲明经他提醒,才想起这茬,就简要将自己在老汉处借宿的事说了说,并言:“属下回来后就将它配上了,想这刀如此显眼,佩戴着在营中多多走动,若那老汉的儿子真在我营中,必会前来打探。” 赵当世点头道:“知恩必报,是我辈分当所为。你这样做很好。”说着,又想起一事,复言,“我要去华清郡主那里一趟,兴许问点事。你在汉中城里探查过,不如过来同听,若她有言过其实之处,也好提醒于我。” 按着与柳绍宗的约定,赵当世应当将华清郡主如约交出去。有些军将曾提出异议,认为不该如此实诚,只要自落实了好处,不必再管官军。然而赵当世却不这么看,和他持相同意思的还有覃奇功与徐珲。 华清郡主确实是个很好的筹码。但是,一个筹码若不推上台面,纵面额再大换不来切实的利益也是枉然。柳绍宗私底下承诺过,会说动瑞王也出些资财作为赎金。换官军一动,又捞到些实在已经足够,再贪得无厌只会激怒官军。人无信不立,即便是官贼之间亦是如此。若一味贪图小利,没有远见,匹夫所为也。就拿左良玉、贺人龙来说,他们之所以能一而再再而三从流寇那里捞到好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说到做到,信守承诺。身份转换也可以将这样的情况放到赵当世身上,有来有往往后才好谈交情。赵营的路还长,给这些兵痞留下个守诺诚信的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 综合以上考虑,赵当世决意就在这两天将华清郡主送回去。但在临行前,他还是准备再和她谈一次,毕竟,从这样显贵身份的人口中撬出来的消息,是庞劲明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取得的。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拔城(一) 华清郡主这几日的精神状态有所回复,赵当世与庞劲明等到时,她正由两个丫鬟伺候着练习书法。 赵当世来得突然,华清郡主没有防备,等众人掀幕而入后才慌忙抛下笔,上来相见。因为这几日来赵当世等人对她的态度都颇为恭敬,膳食调理也很到位,所以华清郡主郡主对于这些人并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敌意。 “哦,惊扰到郡主了。”赵当世在距离华清郡主几步外停了下来,周文赫、庞劲明等人都自觉地排在他的身后。 “无妨,无妨。”华清郡主淡淡笑着,黛眉如画。赵当世这时候才发现她今日居然有闲情上了些淡妆。 “郡主在写些什么?”赵当世好奇地走上去两步,华清郡主没有闪避,反而引着他绕到帐中的案台边上。 “不过随意写了些字,入不得将军法眼。”她侧歪着脑袋,浅笑着,那模样在赵当世看来,竟是有些娇憨。 覃奇功、穆公淳等文化人都不在,帐内众人除了赵当世外几乎没有人识字,而赵当世本人也对书画从无研究,所以也就不去现那个丑,在发现纸上写的俱是些单字后,便就撇下不管。 “自上次见面后,将军倒有好些时日不曾前来了。”华清郡主轻轻说道,那口气不想是对一个敌人,更像是对一个经年未见的老友。 赵当世虽知华清郡主是在强装镇定,但对方不过一个小女子,这份胆识勇气远远超过许多所谓的须眉男儿,却也不得不让人钦佩。 两下寒暄数句,赵当世没有立即抖出自己与柳绍宗的交易,而是想要最后努把力,看能不能从她口中套出些对己方有利的消息。然而,问的话还没出口,华清郡主却先“咦”了一声。 赵当世很自然地问道:“怎么?”顺着华清郡主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目光紧紧聚焦于庞劲明,确切的说,是庞劲明腰间配着的那把雁翎刀。 “这……”华清郡主朱唇微启,眉头不由自主攒了起来。 赵当世朝庞劲明使了个眼色,庞劲明心领神会,麻利地解下雁翎刀,双手托到了华清郡主身前。 “这刀,这刀你是从何得来?”难得一见,华清郡主的眉宇间出现一丝浮动。 庞劲明看了一眼赵当世,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便如实将这刀的来历说了出来。岂料话音未落,便见华清郡主开始不住地摇头,他正不明就里,华清郡主先道:“这位将军,劳烦你看看这刀柄末端的铭文,是不是‘风吹鼍鼓山河动’?” 庞劲明粗识几个字,但绝对无法辨别出华清郡主口中所言。赵当世看他面露难色,就走过去,接过雁翎刀,扫了一眼,凝眉颔首:“正是这句!” 华清郡主紧接着又道:“那么另一面当是‘电闪旌旗日月高’这一句了。” 赵当世再视之,果如其所言,不由得疑心大起,道:“郡主怎么知道这刀上的铭文?” 却听华清郡主细语喃喃,念诵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平安待诏归来日,我与先生解战袍。” 帐中寂然,赵当世闻此诗颇有几分抱负豪气,问道:“郡主所吟诗句,出于何人之手?”在他看来,能作得此等气势恢弘的诗词者,当也定是个豪迈之士。说不定就是前朝的名将侠客。 怎知华清郡主笑了笑道:“此诗的作者不是他人,正是我朝世宗皇帝。”末了加一句,“先圣不敢亵渎,那‘我’字是华清妄自替代上去的。” 赵当世怔然而言:“不想九五之尊,竟也可出此豪气干云之语。有此帝王,戚少保、俞大猷、谭纶等辈竞相盈于一朝,亦不足怪矣!”世宗皇帝即是年号嘉靖的朱厚熜,他在位期间名臣名将辈出,文治武功皆盛,可以说是明朝中少有的璀璨时代。 华清郡主接言道:“此诗是世宗于毛襄懋公出讨安南时饯赠,后襄懋公果竞大功平定了安南,不负皇恩。”说到这里,口里轻念,“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将军气度拔群,非等闲人可比,当非草莽之命。若得引荐,未始不是社稷之才……” 赵当世本听她说到嘉靖朝毛伯温的事,默默听着,但不想其人后来话语里竟暗含招揽劝降之意,陡生警觉,出言打岔道:“郡主,你还未说何以识得此刀呢!” 华清郡主听他故意转移话题,心中暗叹,不过没有继续执着下去,回答道:“这刀是我爹爹的爱刀,一直架在书房中,我从小看它,怎有不熟之理?” 赵当世、周文赫以及庞劲明等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追问出来:“郡主此言当真?”既为堂堂瑞藩府的镇府宝刀,怎么又会出现在褒城一个挑粪老汉的破屋角落里,这身份高低悬殊之极,未免太过离奇。不要说赵当世,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此事,然而,方才又听华清郡主准确说出了此刀的铭文,其中疑窦一时倒真是难以捉摸。 华清郡主摇头道:“断无认错的道理。你们疑我口出诳语,怎么就不疑惑如此一把稀世宝刀,却如何会是一个老汉能够拥有的。”她此言中固然不自觉透露出几分阶级上的优越感,但说的确实是实话。庞劲明当初在褒城接刀的时候就满肚子打鼓,现在一经华清郡主提醒,点头道:“是了,我那时也曾询问来着。不过那老汉似有难言之隐,我便没有追问下去。” 赵当世疑云当头,继续问道:“郡主既知此刀来历,那么它缘何会落到褒城老汉的手里?” 谁知华清郡主抿抿唇,道:“我出城之前,曾拜见过爹爹,那时他在书房看书,印象中这把刀其时就在案上摆着。”她记忆力甚好,像这种细节,稍稍回想,就能忆起,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赵当世的询问,也实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老爹会因这把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故而权作打听。 赵当世与庞劲明对看一眼,均自狐疑。华清郡主没有理由编造一个无聊的谎言,且看她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此刀十有八九便是瑞藩府里的旧物,可是怎么会沦落到百姓手中?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包括赵当世与华清郡主,都对这刀的流转存疑,周文赫提出自己的看法:“莫不是这刀有两把?” 华清郡主秀首轻摇道:“这位将军有所不知,此刀本藏于魏阉府中,原是阉党群宵于其五十大寿时进赠贺礼。圣上神武,立灭此獠,缴得此刀,便将之转赠父王,以固亲情。想魏阉那时权势熏天,跋扈骄横,府中宝贝都是稀世珍宝,皆可言举世无双。阉党中人为了讨好于他,怎敢私下留取同种样式的宝刀?” 周文赫不以为然道:“那可未必,想不过一把刀,魏忠贤再厉害,还查的出是否为孤品?” 华清郡主微微一笑道:“昔日魏阉之权势,非将军可以想见。” 周文赫在她面前本就十分自卑,当下华清郡主不过随口说一句,可在他听来,就好像是暗讽自己世代底层,难以接触肉食者般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沉,将视线扫到一旁。 华清郡主虽然知书达理,懂得谦让,然而她天生高贵,再怎么小心,说话间还是会不自然地流露出优越感。或许这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依然很容易刺痛周文赫、庞劲明等人敏感的自卑心理。 赵当世知道华清郡主所言不虚,他也没亲身经历过魏忠贤的统治,但后世关于其人的很多记载与案例,仍然还是让他可以体会到那个时代的恐怖。当然,魏忠贤再厉害,现在也早便化作了一抔黄土,然而,从华清郡主透露出的这些消息看,庞劲明手上的这把刀,当就是从瑞藩府流徙出来的。 因为缺乏线索,没有人能想通这把雁翎刀的始末,不过这事也不是重点。赵当世稍微想了想,就把刀的事先搁置了。他并没有忘却此行的目的,转而开始试探着从华清郡主嘴里套话。 然而一番谈论下来,并没有取得多少有价值的信息,赵当世故意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郡主都回答了,而且从庞劲明的眼色中看得出,她并没有撒谎。想来想去,这华清郡主地位虽高,但终归是一个女子,瑞王尚且足不出户,她出闺阁的机会就更少。想从她口中打听出什么政务、军务,似乎不太可能。 华清郡主待人和气,性格平易近人,赵当世等军将对她其实都很有好感。周文赫私底下就曾说起,要世上的王爷、勋贵以及那些当官的都像华清郡主这么讲道理、明是非,大明朝也不至于乱成现在这样。 他当然只是喟叹,赵当世也是一笑置之。华清郡主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或许是天性和善,也或许是为了自保,还或许有着其他原因,但在赵当世看来,她的心里绝不可能真正将自己这些草莽放到同一阶层看待。话句话说,此情此景下,她可以对你和颜悦色甚至曲意逢迎,然而,在内心中,她绝不可能像表面上所见,那么轻易地接纳你、看得起你。 赵当世之所以这么臆测,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即便在被自由平等标榜着的后世,“阶级”这个词依然无孔不入。它没有消失,而是被刻意隐藏了。而它始终未曾消失的原因,就在于不同“阶级”的人,他们的财富、观念以及生活方式、态度的确泾渭分明。分明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在人接触到另一个阶级的时候,他心目中的世界立刻就会被震惊与不理解所颠覆。 话不说远,就说对于华清郡主,赵当世承认她是个好人,可是,赵当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或是知己。她的好,仅仅是体现在表面上,要想进一步与她深交,就会发现,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始终阻挡在她的身前,无可撼动。 短短一瞬间,赵当世想了很多,最终思绪转移到正事上,温言:“郡主耽搁我营多日,我等礼数多有不周,还请担待。日前我已与令尊议定,择日送郡主回城,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周围两个丫鬟闻言,皆露喜色,而华清郡主还是那个样子,不喜不惊,气度淡雅地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华清全从贵营安排。” 从华清郡主帐里出来后,庞劲明一言不发,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边走,边想着赵当世的嘱咐:“这雁翎刀有些蹊跷,你看好了,说不得日后有用处。”如此一直思忖,手中也把刀攥得更紧了。 庞劲明在夜不收中职务较高,故而和周文赫等人一样有着自己单人的小帐。他才入帐卸下一身脏污不堪的衣物换上便装,帐外忽有人掀开一个小口,传声进来:“请问庞大哥在吗?” 赵营中有规定,各军将间没有上级条令不可随意走动串访,且有了允许条令,这开口第一句也规定只能是本月军中口令。而这来者显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而是避过巡逻的兵队偷跑过来的。常年的职业素养令庞劲明警惕起来,就在帐内问道:“什么人?一句话说清姓名来历,否则就以军法‘论处。” 可是帐外那人并没有如他声明的那样乖乖照办,庞劲明双目一瞪,见对方竟是直接掀幕而入。下意识的,他拔出雁翎刀,厉声喝问:“何人胆敢擅闯?”此言之下,已是做好了擒拿与叫人的准备。 但当入帐之人开口又说一句话,庞劲明的怒气,登时就消弭无影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拔城(二) 二更天以后的褒城城郭一片静谧。 现在已是深夜,原本就没几个人的城郭里除了偶尔的犬吠之外,几乎没有一点声音。现在,城郭里唯一的行动者,就只剩下戍守城郭的士兵们了。他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点在郭内巡视街道,另一部分则在城墙上巡视。 今夜当差的是一个叫徐四的老兵,作为被县令何永禧临时召集起来的二三千人的一员,他是少有的几个本地出身的队长。何永禧是河南人,在小小的褒城县光明正大地“任人唯亲”,轮班守东南城门的七八个小队长中,倒有五六个是河南卢氏投奔他的老乡。 平日里,徐四给人的印象是做事勤恳,忠厚朴素,向来与人无争,因此还有个“徐老实”的外号。今夜,他身着棉布甲,迎着猎猎寒风,笔直地站立在褒城城郭的马道上,面对雉堞目不转睛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黑暗。 站在一边的士兵上前劝道:“徐大哥,城下漆黑一片,没甚瞧头,不若让小的们守在这里,你去城下吃两壶烧酒,祛祛寒,暖个身子。” “不必了。擅离职守可是重罪,这里虽无人监视,咱们也不可偷奸耍滑。” 徐四纹丝不动,左右看他态度坚决,也只好退到了一边。今日徐队长显得格外严肃,与平日里的平易近人大相径庭。 “也该来了。”徐四低声自语,默默把右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而他所等待的人,在此刻也悄然抵达了褒城。 “快,后面的,快跟上!” 褒城的城郭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在这黑暗之中,作为赵当世手下头号强人的侯大贵已经率领着一百人的先遣队,潜伏到了褒城县郭之下。除他之外,白蛟龙带着两百人在不远处等待,吴鸣凤则领着剩余的一百人在百步开外押后。赵当世没有直接参与今夜的行动,侯大贵代替赵当世全权负责这次夜袭。 而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夺取汉中府西部二城中的褒城县。夺城的契机,出自庞劲明。 那日庞劲明回到自己的小帐,后脚来了不速之客,还未等庞劲明发难,当头便道:“庞大哥,这把雁翎刀自何而来?” 一听到“雁翎刀”三字,庞劲明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暂时按下了敌意。但瞧进来的这汉子骨瘦如柴,年纪不到三十,贼眉鼠眼的,没有好感,粗声道:“我不认识你,你这厮叫什么,怎敢罔顾军令,无端闯我营帐?” 那汉子低声下气,满脸谄笑,道:“庞大哥,我是新近归附的兄弟,唤做姜八儿。” “新近归附?”庞劲明脑中急转,“你原是小红狼的部下?” “是,是。小弟之前有眼无珠,怎么就投了那个蠢材。好在得都使天恩浩荡,相容营中,自是要粉身碎骨来报答知遇之恩!” 庞劲明听这人油嘴滑舌的,有些不耐。然而作为夜不收中的精锐,他观察力不错,看得出这叫姜八儿的虽是极力堆笑,但笑容中暗藏忧色。 “嗯,姜八儿。给你个机会,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别怪我心狠。”庞劲明口中威胁,其实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人与雁翎刀有关,又是新近归附的小红狼旧部,这种种都不由自主令人联想到褒城老汉的称述。 姜八儿点头如捣蒜,道:“自然,自然。”而后,将目光投向尚自配在庞劲明腰间的雁翎刀,“这刀……” “这刀怎么?” 姜八儿忽然纳头便拜,口中哽咽:“请大哥告知老父情形!”说间,全没了之前的滑头滑脑,完全一副涕泗横流模样。 庞劲明故作疑惑,冷冷道:“这刀是我的,与你老父何干?” 姜八儿抬起泪眼,颤声问道:“敢问庞大哥是从何处得到此刀的?” 庞劲明听的出端倪,如实回答:“褒城。” “是了,是了!”姜八儿边哭边点头,完全成了一个泪人,半跪于地面,哀声连连,“爹,孩儿不肖,是孩儿害了你!” 庞劲明眉头紧锁,喝止他道:“小点声,别哭了,把逻兵引来,我可保不了你!”说着又道,“一个好端端的汉子,哭得却似个小娘们,丢人不丢人?你把事情说清楚,不然,我也不容你在我这里继续招晦气。” 姜八儿倒也是个识相的,听他这么说,很快收拾好了自己,只是还无法从悲痛中完全抽身,依旧有些抽抽嗒嗒。 庞劲明叹了口气,好言道:“兄弟,这刀来历你知道?” 姜八儿苦着脸点点头:“是。不瞒庞大哥,这刀早前我与一帮弟兄从汉中府近郊的道上劫来的。” “劫来的?”事情的发展似乎偏离了庞劲明的预想,他不禁更加疑惑,“这刀不是瑞藩府里的?” “瑞,瑞藩?什么瑞藩?”姜八儿愣了愣神,“哦哦,是瑞王府?” “这刀不是你从瑞王府里盗来的?” “庞大哥着实抬举小弟了。小弟虽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但想那瑞藩府是什么地方?那可真是铜墙铁壁。别说我了,就连一只猫也钻不进去。平日里经过也没人敢多停留。想进去干些勾当,那就得先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小弟可没那个本事和胆量。”姜八儿说着,居然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庞劲明没空和他闲扯,径直问:“哪这刀是怎么落你手里的?” 姜八儿思父心切,一五一十道:“好叫庞大哥知晓。小弟不才,在汉中算是半个地头蛇,往日里在红贼手底下混,府内各城各县倒也有许多眼线。那日也不知是哪个货,暗中通知将有一件宝贝要从府城东面十里的林子中过。”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续言,“汉中城官兵颇众,平时小弟等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线人一味说道有件大宝贝要过,小弟利欲熏心下,就横下心,领着一帮弟兄埋伏到了那里。说来也是运道好,果真候着了正主,给小弟等杀散了大半,夺了‘大宝贝’。” 庞劲明插问一句:“这‘大宝贝’就是我手中的雁翎刀?” 姜八儿点头道:“是,这刀做工极为精良,小弟虽然土鳖,也瞧得出确为稀世珍宝。得之大喜,就常常佩戴于腰间显摆。见者无不称赞,倒给小弟也长了不少脸……” 庞劲明挥挥手道:“继续说正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这刀怎么又离开你手?” 姜八儿连连称是,接下去说,脸色突然又转悲起来,只听他道:“小弟世代务工,家中大哥当兵,长年不在,老父本意是想让我继承家事。只是我天生不是安分守己的料子,浇园担货的事儿做不来,又结识了一帮兄弟,与其在城中给老父惹事,索性就出来做起无本的买卖……”说着,起眼看了看庞劲明,见他面黑如墨,瞧不出喜怒,便接着说道,“小弟虽是狼心狗肺之徒,却不敢忘父恩。便会隔三差五摸入城中探望老父。说来惭愧,我那老父确实爱我至深,从未与旁人抖露出我的半分行踪,我这才得以来去数次无恙。” 庞劲明冷哼道:“你总去城中做甚?” 姜八儿正色直言:“我那老父年老体迈,干不动活儿。我一来是为了看望他尽孝道,二来每次也都捎去些钱财粮食接济他。” 这话自己在褒城时的见闻有出入,很明显这姜八儿在说谎,庞劲明也不说破,只是默默道:“好吧。你接着说。” 姜八儿没瞧出庞劲明有什么异样,继续道:“就在半月前,小弟如常去褒城看望老父。同样是中夜入城,不过那一日吃多了些酒,不知觉蒙头睡到正午。我老父却突地急急找来,要我卸下腰间的这把雁翎刀。” “你把刀带进褒城了?” “是……”姜八儿的脸色有点难堪,但不说也知道,他定是想以此向老父炫耀。 庞劲明没空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乃问:“你老父说什么了?” “他说他适才出门,发现全城贴满了官府的告示。这些告示俱为悬赏令,上面画像不是人,却正是这把雁翎刀。” “悬赏这把刀?”庞劲明下意识瞧了眼手中的雁翎刀,“告示上写了什么?” 姜八儿脑袋直摇:“我老父不识字,但看得出是悬赏令。而且隐约听到旁人说上面写着的赏金极重。想来若犯事者被抓,必逃不了一死。他心慌下没有多看,就赶紧来通知我。” “之后?” “我那时睡梦方醒,听到这个也当即懵了。又听说官府很快就要挨家挨户搜寻。先不管刀,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这人总得逃出去。但这刀带在身上又太过显眼。最后便将刀藏在家里,我自己偷摸出去,寻了墙根的一个隐蔽狗洞钻出城子……” 他说这话时一脸庆幸,庞劲明对他却十分鄙视。这姜八儿此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孝之人。但是他看望老父,不过是为了索取钱粮,这会儿又自曝为了逃命不惜将老父置于险地,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的孝心。如此表里不一、寡廉鲜耻之辈,若非与雁翎刀有些干系,庞劲明是搭理都懒得搭理。 “原来如此,这么说这把雁翎刀之后一直便在你爹屋里藏着?” “是……”姜八儿愁眉苦脸,眼角泛湿,“然而这刀眼下却在庞大哥手里,说不得我老父,他,他已然……” 先入为主的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人之间长时间的看法与相处态度,庞劲明对这姜八儿着实没有好感,见他愁云惨淡,暗道:“你如此悲切,却不知是真心担忧你父还是怕今后没地儿捞油水。”想这般想,只因这些无关紧要,便也不多说,为了尽快摸清状况,庞劲明不愿拖延,乃道:“你爹没事,这刀就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庞大哥此言当真!”姜八儿听罢,既惊且喜,双目扑闪。 为了使他安心,庞劲明只得又将褒城中的事儿精简讲述了一遍。姜八儿这才抚胸平复下了情绪。 虽然姜八儿的突然到访解开了庞劲明心头的一些疑云,但更多的疑惑接踵而来,就比如这把雁翎刀缘何会从瑞藩府里遗失出来。姜八儿只说当时在林中所劫者亦皆为强人打扮,不似正人,但单凭这一点,想要解开这许多疑问,却还不够。 姜八儿又道:“我在红贼的法场上见着庞大哥佩此刀立于高台,很是吃惊。散场后又偷偷接近细看。这雁翎刀是百里挑一的极品,小弟再眼浊,也绝无认错的道理。” 庞劲明没吱声,沉默了小一会儿,徐言:“你此番寻我,是为了拿回宝刀吗?” 姜八儿大惊失色,慌忙辩解:“小弟怎敢不知天高地厚。这宝刀落小弟手上,就和落到了粪坑一般无二。只有在庞大哥这样的英雄人物手里,方才能物尽其用。只是实在是心念老父安危,才冒险来此一问。庞大哥义薄云天,且请看在这个份上,不要将小弟揭发。” 庞劲明看上去冷漠,实则很讲情义道理。百善孝为先,不管这姜八儿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只要抬出了“孝顺”这面旗帜,他就没理由为难对方。 姜八儿见他微微颔首,知道是默认了,大为喜悦,没口子地称谢。这时候,庞劲明忽想起一事,问道:“你说曾出入褒城多次。褒城内外驻兵甚多,防范颇严,你又如何摸进去?” 听到此话,姜八儿脸上立刻显露出一丝得色,他道:“庞大哥,似小弟这种天生的坏料,别的不懂,这类旁门左道还是知晓些的。” 庞劲明心中一动,忙问详情。姜八儿与他说了一番,他听罢不住抚手,难得一见笑容毕露:“若如此,褒城不足为虑!” 有了姜八儿的指引,才有了侯大贵等人今夜之行。 按照约定,白蛟龙紧张地向前方观察,待看到远处的黑暗中亮起的火烛,明白侯大贵已经就位,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无星无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唔” 白蛟龙咽了口唾沫,随即吩咐左右:“发箭!” 身边的一位弓箭手早就等候多时了,闻言毫不迟疑,取过一根火箭,由另一人点燃了油包,张弓“咻”的一下立时把箭射向了褒城县的天空。 火箭在黑暗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而又明艳的弧线,又坠落到黑暗之中。白蛟龙相信,城郭上的那个人一定注意到了这个。 徐四立在城头,面色铁青,左右上来惊奇道:“徐大哥,刚才那是个啥呀?” “传俺命令,立刻打开城门!” 左右闻言大惊,后退两步颤声道:“徐,徐队长,你,你,在说啥?” 徐四不答,目视身后几个心腹的弟兄。那几个弟兄心领神会,抽刀趋步,麻利地把那两个吃惊的士兵给做了。 徐四面不改色,对心腹道:“快去开门!” 与此同时,侯大贵在城下听到城里的响动,知道内应已经行动,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连紧握着刀柄的手也剧烈颤动起来,压声道:“弟兄们把家伙什都握紧喽!” 话音刚落,便听到“轰轰”声,城门已被缓缓打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拔城(三) “上!”侯大贵兴奋到了极点,声嘶力竭地大吼,手下的一百弟兄各自呼喊,刹那间便从城门蜂拥而入。 白蛟龙见侯大贵得手,立马传令全速前进,当是时,褒城县东南门内外一片喧闹,响彻天际。 侯大贵带人进了城内,首先派人完全控制住了东南门交通。徐四带人下城相见,侯大贵叫手下给了徐四等几人各自一条红练,让他们缠在右臂上,充作向导。 不久之后,白蛟龙带领人马入城,吴鸣凤也到了西门口,侯大贵即令吴鸣凤守住东南门,自与白蛟龙跟随着徐四等人杀向褒城城内。 此时,原本戍守东南门的褒城士卒早已分崩离析,三分之一死在了徐四和侯大贵的手里,其余的狂叫着拼死望城内奔逃。 巨大的喧闹声早已惊醒了镇中原还处于睡梦中的大部分人。县令何永禧亦是受到宅外巨大响动的惊扰,弹身而起。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孤诣布下的这个“龙门阵”会如此毫无征兆地破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仅仅只是一个名叫姜八儿的小蟊贼。 姜八儿在褒城活了二十余年,偷鸡摸狗的勾当没少干,所以对于褒城县内外的一切道径,大到城门,小道墙缝地洞都熟门熟路。不过这次,他却没有通过这些为侯大贵的行动提供便利,而是直接找了他在城内的一个内应——徐四。 要想在官军环伺的险恶环境中苟活下去,没点门路是很难坚持的。这徐四是本地人,其实很早就与姜八儿等流寇暗中来往,只是他长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样貌,平素里又是沉默寡言,不论上官还是下属,都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实人会与城外的牛鬼蛇神沾上边。 这些年,他从姜八儿等人手里捞了不少好处,就在两天前,姜八儿深夜找上门,说要给他一份大富贵。这富贵无需多言,他要做的便是在自己轮班的那天夜里作为内应接应城外的赵营人马入城。 起初,徐四颇有些惊慌。往日的腌臢事虽没少做,都是些不足为虑的小偷小摸。如果应了姜八儿这一次的要求,那可是完全与官府划清道儿,一条路走到黑的活计。对他来说,最好是骑着墙两边讨好,没有退路的事对谁都没好处。 但是,姜八儿又说,褒城色厉内荏的姿态现在已经全为赵营探明。他徐四不帮这个忙,按赵营的实力,旦夕之间也必将取城;他若帮了,一方面可给赵营提供少许便利,另一方面也足以拥功自保,甚至大大捞上一份好处。 姜八儿这么一说,徐四就没了主意。赵营的本事,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对方是目前盘踞汉中府的第一大贼。若来强攻褒城,一向当惯了缩头乌龟的汉中府官军不太可能驰援。况且褒城县看上去兵马虽多,却都是何永禧七拼八凑起来的杂碎,旁人不知内中底细,他徐四还不知道?指望这些大半辈子只会拿锄头扁担的民夫百姓抗拒凶残成性的流寇,绝对是痴人说梦。 姜八儿见他动摇,趁机将一军,把手里的兵器一扔,口言徐四若不想答应,当下就可以将自己绑去见官。徐四仓促之下不假细思,只得将心一横,把这份反官为寇的差事揽了下来。 看着眼前密密匝匝的火把照亮了褒城东南城门的半边,里应外合之事已成,徐四才暗舒一口气,定下了心来。 夜袭之事人不能多,人太多一来容易暴露行踪,二来黑灯瞎火中也有可能因为协调组织不利而自乱阵脚。说起赵营的精锐,首屈一指的自当是中营了。这种小规模行动不像指挥大军对阵,按照侯大贵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而他敢杀敢冲的一股子猛劲儿赵营无人能出其右,刚好用在这里。 褒城县东南城外本来还驻有数百官兵,但当东南城门一失,这些官兵自己先炸了锅,四散狂奔,有好些慌不择路,跑到吴鸣凤面前,或被生擒或被砍杀,全无半点反抗之力。 侯大贵与白蛟龙带着三百来骁果兵士在徐四的带领下直扑县令何永禧宅邸,姜八儿则与十几个弟兄前往城中四处纵火,百姓受惊奔走,褒城县城上下陷入极大的喧嚣与混乱。 在这样的乱局中,从未受过训练的褒城县官兵的低劣素质尽显无疑,城内外整整三千余众,在此风口浪尖上居然没有聚集起一股有效的抵抗力量。及至天明,等赵营后续部队赶来完全控制住全城,其间可称道的最激烈的一场攻坚战,却是侯大贵在攻打何永禧宅邸时与何府家丁的战斗。 赵当世与百余夜不收入城时,何永禧的头已经被砍下来,悬挂在东南门城楼上示众。听兵士禀报,夜间侯大贵攻破何府后,何永禧就将家人聚集一处,想要纵火自焚,幸好侯大贵悍勇,不顾安危,亲身冲入火场抢出何永禧早已窒息的尸首,但何永禧的家人以及一座何府,全都烧成了灰烬。 这场战斗本来就十拿九稳,侯大贵仅仅凭借着数百人就拿下了县城,赵营的大部都还在城固县驻扎。赵当世之所以前来,主要是为了维持破城后的军纪。毕竟与刘孝竑有约在先,在赵营没有彻底蜕变成一支严于律己的铁军前,一切还得多留个心眼。 侯大贵等人还是很好地遵守了赵当世早前的嘱咐,除了夜里为了战事而行的纵火外,并没有多余的焚烧或是劫夺。不过这恐怕也和褒城县实在无多油水可捞有一定关系。 褒城县县小贫瘠,除了府库里留有一些粮秣外,着实没啥其他花头。赵当世将善后的事宜简要吩咐后,就交给侯大贵去办。侯大贵经验丰富,处理这点小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日都没睡好,临近中午,倦意袭来,赵当世正想寻个去处解解乏,却有一个塘兵奔来汇报军情。 除了攻打褒城县的此战外,赵营同时进行的还有另一个行动,便是遵守与柳绍宗的约定将华清郡主送回去。两方早前就暗中商定好了交接的时间地点,赵当世让孟敖曹领百余骑护送郡主车驾。 不曾想,就是这样一件看上去瓜熟蒂落的事,却出了岔子。据那塘兵报言,今早孟敖曹将华清郡主送到指定地点后,突然从西面杀来大队官军,孟敖曹无心恋战,且战且退。附近的武大定派了些人接应,不料官兵战力颇强,完全击溃其众,武营损失百余人,孟敖曹本人也负了伤。 事情来得突然,赵当世急问:“华清郡主如何了?” 那塘兵回道:“孟把总拼死护得郡主周全,后来徐千总引了千人到了三里外,那支官军就自己退去了。” 赵当世又问:“可看清对面旗帜?” “敌军未打旗帜,但从其来向以及战斗力判断,当是汉中府的官军无疑。” 那塘兵除了这些,别无他报,即刻告退,赵当世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汉中府的强力军事力量,除了小红狼,就只有汉中府的官军。小红狼已经败亡,总不可能又有哪方流寇就这两日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开进来,所以,那塘兵说的不差,这支突然袭来的军队就是汉中府的官军。 但是,自己与柳绍宗来来去去,已经基本上谈妥了交易的条件。之前的出兵请求柳绍宗都答应了,此刻完全没有理由节外生枝唱这么一出,只需要安安分分接走郡主,就是大功一件,至于赎金什么也都是瑞王的事儿,和他没甚关联。赵当世思来想去,始终摸不清柳绍宗的动机。 想了许久,赵当世也没个头绪,便决定将事带回去与覃奇功、穆公淳等人商量。不管怎么说,华清郡主还在自己手里攥着,无论下一步如何动作,自己这边的主动权还在。 赵当世在褒城逗留了一日后准备撤离,按着先前的约定,武大定全营拔来接防。说实话,固兵于城,不是上策,但因为下一步还要攻打沔县,所以作为跳板与中转站,还是得派人守着这个通路。反正当初也和武大定说好将褒城送给他,就顺水推舟而已。而武大方才于汉中府东面失利,惶如惊弓之鸟,也亟需一处庇护用以喘息。至于他接防后会怎么对待城里的百姓,那就不在赵当世与刘孝竑的约定之内了。 武大定当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褒城,对赵当世一派心悦诚服。从贼这么多年,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当上一县之主。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连先前的颓丧之气也一扫而空。 赵当世和他说下一步准备攻打沔县,作为通路,褒城必须保持好通畅。言下之意,希望武大定在接收县城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干出格的事,生出不必要的乱子。那时候刘孝竑的承诺,就是将褒城与沔县打包送给自己,武大定有好处拿,怎会不尽心竭力办事。所以拍着胸脯,向赵当世保证绝对守得褒城安稳。 武营说到底不是自己心腹,赵当世言尽于此,也不好桎梏太多,再嘱咐几句后就与侯大贵等离城而去。 赵营主力屯驻在城固的沙河营。在陕南,有沙河营这样名字的,大多为民屯,譬如安康之陈家营、杨家营,汉阴之王家营等。这些民屯中的家族、百姓俱是从晋豫、两河及江浙地区强制迁徙而来或招抚流移来的。汉中府土地,军屯与民屯占去大半,这些屯地村堡中存粮颇丰,就算屡遭兵乱,但眼下赵营还是能从他们的手中攫取不少的物资。 赵当世不是莽夫,他知道这些聚集于民屯、军屯中乡间家族蕴藏的力量。他征粮,但适可而止,也不会毫无意义地进行杀戮。只单单这一点,可接受程度就比如蝗似蚁的闯军、小红狼等部要高上不少。也因着赵当世懂得拿捏分寸,所以就算眼下大部分屯堡地带依然对赵营是无比抗拒的态度,却也没有因为征粮而闹出什么大的动荡。 回到营中时,负责四处搜罗粮饷的郝摇旗正站在辕门外监督。一车车的粮秣从他的眼前被推入后营,营中,自有王来兴、何可畏等后营的人等着交接。 “都使,等这批粮草入营。入冬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郝摇旗一张大嘴斜歪,笑着走上来。 赵当世点点头。军者,粮秣当先。一味勇猛好杀,而忽视了后勤,决计无法长久。很多流寇都是因为缺乏长远的眼光得过且过,所以才会在严冬到来之际手足无措,减员严重甚至败灭。自从在荞麦山参与击败小红狼后,郝摇旗就回到了城固,与王来兴合作,开始将工作重心朝后勤方向转移。此前何可畏上过一份军资方面的“报表”,赵当世估摸再加上这次从褒城押来的粮草,不出意外,当能挺过这个冬天。 军务不单只限于攻城略地,说起来,赵当世现在更多处理的,还是军队的后勤与人事问题。如果说外事可以确保军队的不断开拓发展,那么内政才是保证军队长久稳定的最重要基石。 “手上事儿忙完了,就来中军大帐。”赵当世对郝摇旗说道。 郝摇旗点头称是,二人正谈话,不远处,一个白影飘然而至。细眼看去,这副宽袍大袖、羽扇纶巾的仙风道骨派头,除了营中的“活诸葛”穆公淳还有谁? “穆先生。”赵当世笑着打了个招呼。 穆公淳略略回礼,却没有平日里的恬淡,反倒有些焦急。他抖了抖双袖,说道:“都使可算回来了,我与覃参军已恭候多时。” 赵当世与郝摇旗对望一眼,均觉定有要事。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拔城(四) 因为柳绍宗出尔反尔的举动太过诡异,赵当世急于找到两位参军讨论原因。殊不知,覃、穆两人此时也很迫切需要见他一面。 事急从权,赵当世没派人通知正在忙碌军务的侯大贵、徐珲等人,只带着辕门外撞见的郝摇旗与穆公淳一起来到了中军大帐。帐里覃奇功早已候立,出乎赵当世意料的事,他的身边还垂首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子。 再看两眼,这女子好生眼熟,居然是华清郡主身畔侍候的一个丫鬟。 覃奇功迎上来,与赵当世交谈两句后,指了指不远处那个丫鬟,道:“都使,今日之事,全在这女子身上。” 赵当世瞧了瞧那个丫鬟,心领神会,道:“可是她探悉了什么要情?” 覃奇功微笑点头:“还是都使手段高,收买了这个郡主身边的体己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带来的作用,比咱们这些大老爷们要大上不少。” 赵当世也笑了笑。华清郡主知书达理,还颇通事故,赵当世一早就知道难以正面从她嘴里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华清郡主尽管聪慧,这勾心斗角的本事还是远逊赵当世这等泥里打滚出来的老油条。或许她听说过“家贼难防”的典故,但却怎么也想不到,陪伴自己多年的大丫鬟,竟然会一朝在赵营的威逼利诱下屈服。 “这事说起来还有老郝的一份大功。”赵当世小声说道。 “哦?”覃奇功与穆公淳同露讶异,一齐看向郝摇旗。他们想不出,此等莽汉,在这种事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郝摇旗咧嘴笑着说道:“都使过誉了。属下别的不会,与女人打交道却多。想这种生长在王府里的小娇娘,你越奉承她,她就越来劲儿。倒不如直接来狠的,省的看她矫情。” 穆公淳装作肃然起敬,对着郝摇旗略施一小礼道:“小生敢情教郝千总高招。” 赵当世与覃奇功见他这般,都忍俊不禁,郝摇旗却当真,赶忙回一礼,一本正经道:“怎敢当参军大礼。姓郝的没读过书,肚子里也挤不出什么之乎者也来说服这小娘们,便直接和她说,若不从我赵营,立刻拖下去,囚于别帐,再派十余个军中壮勇日夜轮‘奸;若从了,就赠与金银,相安无事。我话刚说完,这小娘们就抽抽嗒嗒哭了,我又恐吓一句,她便即从了。”郝摇旗满不在乎说着,似乎感觉这只是小事一桩。 覃奇功摇头苦笑:“我等机关算尽,有时候还不及郝千总一句话顶用。”之前他也想到过招诱华清郡主身边的丫鬟作为内奸,但聪明人想事,难免瞻前顾后,希望面面俱到,所以思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郝摇旗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眼中的一个棘手问题办的服服帖帖,不由他们不反省。 赵当世嘴有笑意,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庵亦不必挂怀。” 几人谈笑风生,畏缩于帐边角的那个丫鬟颇感局促,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发梢。赵当世故意谅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道:“小娘子,你有什么话想说的?” 覃奇功这时道:“这是我赵营之主,你可将前番所言,原原本本再告知我营都使。” 那丫鬟见过赵当世几次,知道这赵营满营虎狼,而这貌似年轻的将领更是营中雄狮,哪敢有丝毫怠慢,紧张下声音都颤抖了:“是,是,奴,奴婢不敢隐瞒。” 一说之下,却让赵当世始料未及,因为从这丫鬟的字里行间他发现,自己竟是小瞧了华清郡主的能耐。 事情回到两日前,坐在一辆临时修好的马车中的华清郡主忍受着车驾无比的颠簸,由孟敖曹等百余赵营骑兵护送,一直向西前往赵营与柳绍宗商定的交接地点。 “到哪儿了?”华清郡主强忍着因震晃引起的作呕感,撩开肮脏的帷裳,皱着眉问快步跟在车辕边上的丫鬟。 丫鬟还没答,孟敖曹跨马而来,道:“过了这片杉树林子,就到玉皇庙北了。那里自有人接应郡主归城。”说完,对着华清郡主讨好般一笑。 华清郡主没多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复掩上了帷裳。孟敖曹仅看了几眼华清郡主,还没过足眼瘾,对方就缩回了车里,只觉意犹未尽。一面嗟叹,一面暗想,若自己得到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就舍弃军队不要,也得与她白头偕老。有时候,他真摸不清自己的那个都使肚子里打的什么名堂。 就这样又行了二里,大火过后熏黑残破的玉皇庙一角遥遥在目,孟敖曹打点起精神,正细想赵当世的嘱咐,打着腹稿,盘算着该如何与柳绍宗的人交接,队列前方猛然人沸马嘶。 他问询的话不及出口,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震天价的铳响,原本幽静的林中顿时围上来无数人马。 孟敖曹一勒辔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撤!” 人在遭遇险情且不明情况时,往往最先想到撤退,孟敖曹也不例外。而且他方才一直想着与柳绍宗交涉的事,变起肘腋,他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当然就是官军来袭。 华清郡主也听到了在林中回荡的铳响,惊而探问:“出什么事儿了?” 一个丫鬟尖叫道:“郡主,前面好像打起来了!”另一个丫鬟则吓得浑身酥软,踉跄几下,瘫倒在了车后。 紧要关头,孟敖曹飞马驰到车边,指挥兵士:“先掩护郡主撤退!”说着,看到那个倒在车后不住瑟瑟发抖的丫鬟,怒喝,“滚起来!别挡道!” 那丫鬟已经失了魂,全然不闻他的吼叫,孟敖曹见失态紧急,跳下马,去拖那丫鬟。那丫鬟疯也似挣扎不走,惹得孟敖曹火起,一刀砍死,一把抓着她的脚,硬生生拖到边上。 另一个丫鬟见状,也吓得软了,这时候,车厢里华清郡主探出手,道:“快进来!”那丫鬟无暇细思,慌忙往车上爬,只是太过惊慌下,周身乏力,一连跨了两次,都跨不到马车上去。 孟敖曹看得实在心急,又不好再当着郡主的面杀她的人,情急下,奋力朝那丫鬟屁股上一脚踹去,口叫:“进去吧你!”说来也准,只这一脚,不偏不倚,径直便将那丫鬟踹进了马车。 城固县沙河营的赵营中军大帐中,那丫鬟说到这里,已是满脸羞红。 事虽紧要,赵当世等人闻此细节,都不禁露出笑意,郝摇旗更是哈哈大笑:“我就瞧老孟整天一副桃花相,原来真是个老手。台上一刻,台下十年,我看这老孟啊,女人屁股没少踢呀!” 那丫鬟闻言,一张脸直红到了嗓子眼,忸怩了好一阵,才带着些哭腔道:“几位爷就不要再调笑奴婢了。” 赵当世正色道:“好,好,你继续说。” 那丫鬟缓了一阵才慢慢道:“奴婢上车后不久,便听外边有人喊‘把总伤了’……” 郝摇旗忍不住道:“唉,老孟伤了,我昨夜去探望他,屁股上中了一箭,惨啊。”他在嗟叹,不过联想到前番言语,赵当世等都是极力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 “奴婢幸得郡主搭救,才得以逃生。马车颠簸一阵,后头却突然号声响起……哦,不对,是唢呐声……” “唢呐声?” “正是,那时候奴婢听到郡主‘咦’了声,声音虽小,因为共处一厢,也听得真真切切。” 赵当世打断她道:“郡主莫不是听出了什么端倪?” 那丫鬟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后来马车一路狂奔,杀声渐小,郡主问奴婢在外头时是否看清了来人装束。那时候奴婢慌乱,却没看清,只是依稀记得来者都是些寻常打扮……” “不是官府中人?” 那丫鬟摇摇头道:“奴婢蠢,这一点倒是可以保证。后来退回了营中,因死了一个多年的伙伴,郡主与我同祭奠,就那时她又问了奴婢一次相同的话。奴婢照旧答了,她却不以然。” “怎么个不以为然法儿?” “奴婢初时也不敢问,但想起几位大爷的吩咐,就拐弯抹角打探。到了后来,郡主吃了两杯酒,对奴婢道‘你可记得白日的唢呐’?”这丫鬟倒是个妙人,讲到华清郡主的言语时,还装腔作势学她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模仿起来还真有几分相似,“奴婢点头,但不知所以。却听郡主悠悠道‘这种唢呐乃辽东特产,音色清脆阳刚,与浑厚纯朴的山西唢呐、扎实圆润的北直隶唢呐迥然有异,尤其是其音中多长大花舌,更是显著特点’。” 那丫鬟咽了咽口水,续道:“奴婢想了想,当时所听,的确与辽东的唢呐有些相似。” 郝摇旗听了,愕然道:“只听声音,就能分辨出地域来历?”他一个五音不全的大老粗,对此实在难以想象。 那丫鬟却振振而言:“我家郡主自小研习音律,这点本事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郝摇旗咋舌无言,赵当世等均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那丫鬟再道:“郡主想是酒吃多了,又心里苦楚,那夜里说了不少话。她稍后又说‘汉中府内,我只听到一处有此唢呐’。” 她说到这里,赵当世、覃奇功与穆公淳心中都已了然,穆公淳喜欢出风头,说道:“如果我猜的不差,郡主接下来定要说一个人的名字。” 那丫鬟讶异道:“先生如何知道?” 赵当世接着道:“我也来猜一猜,郡主口中这个人,其实与瑞王宝刀失窃也有直接的关联。” 那丫鬟更为惊讶,睁大眼睛道:“几位爷真是神人。其实那日几位爷与郡主见面,问询宝刀的来历时,郡主没有说实话。那刀的确是我家王爷的爱刀,只不过失窃时,郡主尚未出城替母还愿。” 郝摇旗听这几个人说来说去,完全想不出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会是谁,正想一问究竟,那丫鬟却先道:“不瞒几位爷,奴婢在府中常随郡主走动,所以见的人物也不在少数。那人头前拜见我家王爷,对那把刀十分艳羡,曾劝我家王爷出手,但此刀受于天子,岂能轻易转让?那人求之不得,离去时貌甚怏怏,不久后宝刀即告失窃。当时郡主就曾提醒过我家王爷犯事的可疑之人,只是最后拿不到确凿证据,王爷也没有轻举妄动。” 穆公淳撇撇嘴道:“如果真是那个人做下的事儿,没有证据,瑞王确实投鼠忌器。”赵当世与覃奇功皆点头称是。 郝摇旗完全是云里雾里,老大不乐意,嚷道:“都使,两位先生,你们都是有学问的,脑袋好使,转一转,就转出了因果。只是我老郝蠢牛一个,绕不了那弯弯角角,不知道所以然心中实在着急!还请三位行行好,点拨点拨!” 赵当世三人相视而笑,最后还是覃奇功不忍心再看郝摇旗一头雾水的模样,解释道:“郝千总不必着急,我说两句,你也猜的出来。此人山丹营出身,在辽东服役多年,曾为关门总兵,说是关宁一系也不为过。日后陆续调任山西、陕西花马池、临洮等地总兵,威望素著,素称骁将。今在汉中府,实为执牛耳者。” 郝摇旗再拎不清,这么一说也懂了,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几乎是与赵当世等三人异口同声报出那人名讳:“孙显祖!”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单刀(一) 一个身影逐渐走远,到了房中一角,又转身踱了回来。这个身影颇为高大,他的主人虽已满头斑白,但腰板依旧苍健有力,给人感觉很是精神矍铄。 他便是现任临洮总兵,汉中城实权人物中的第一人孙显祖。 行伍数十载,孙显祖已经记不清自己打过多少胜仗,又手刃过多少敌人。他只知道,凭着无数次浴血奋战,他为自己挣足了荣耀与财富,几个儿子现在也都长大成人,或在地方,或在京师,延续着他孙家光荣的家风。他想要的,都有了;他不想要的,也有了。 人一旦无欲无求,就容易倦怠。现在,年过耳顺的孙显祖真的有些疲惫。 只是,即便看淡了许多事儿,有一根弦还依旧紧绷在他脑海中——不能失去自身的价值。 诚然,他也到了告老乞休的年纪,然而,他却知道,在自己成功的背影下,潜伏着多少敌意与仇视。一旦失去了自身的价值,那便再也压不住这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不单自己,就连几个儿子也很可能受到他们的波及。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关南分巡道刘宇扬,他弹劾过自己几次?谁知道他还有多少奏折压在枕头底下没出来见人? 孙显祖相信武运这一说,也相信一报还一报的古话。偌大的明军系统就如同泼墨染缸,一旦进去,就别想独善其身。尤其是在整个大明体制最为混乱黑暗的辽东军中呆过,孙显祖要想不被孤立淘汰,只能学着适应与顺从。细想这大半生,他做过的就自己都认为的亏心事,拿两只手也数不过来。而他的几个儿子又都很平庸,还没有真正建立起牢固的基础,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撑着不让儿子们为自己埋下的那些冤债买单。 也因着这个缘由,他拒绝了好几次陕北洪承畴派兵支援的建议,一味推说自己足以应付汉中群贼,即便焦头烂额,力不从心,但只要能保汉中城不失,他就仍是汉中的第一人,而这,也支撑着他坐视汉中城的纷乱糜烂还自得其所。 可是数月前的闯军攻城吓了他一跳,他开始感到仅仅凭借自己,恐怕难以应付越加人多势众的汉中诸寇。可巧,柳绍宗来援,替他解了围,而更令他窃喜的是,勋贵出身的柳绍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虽然因家风使然,其人武勇不错,却是个胆怯且少主见的雏儿,自己很容易就能将他任意摆布。 回陕北洪承畴手下,没钱没粮,喝着西北风还得拼死玩命,倒不如跟着自己在汉中府吃香喝辣。所以,在孙显祖的极力挽留下,柳绍宗自解围后,一直再未回归陕北洪承畴制下。而给出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汉中寇众。 有了柳绍宗作为臂膀,孙显祖在汉中城的权势愈加炙手可热。本来,孤傲自大的瑞王一向不屑与武夫打交道。然而孙显祖几乎把控住了汉中城上下所有渠道,不论各行各业,孙显祖的人都掺了一脚。瑞王产业颇多,平日自然需要经常派人出去打理,这个死穴被捏住,瑞王有冤难诉,最后不得不屈就,低声下气主动找孙显祖买门路。而且汉中另一个实权派刘宇扬在面对孙显祖与柳绍宗的联手,也孤掌难鸣。到了现在,汉中百姓私底下都说,这座城池早已姓了“孙”。 拉拢柳绍宗、杀瑞藩气焰、压制刘宇扬,孙显祖一步一个脚印,构筑起了他在汉中府的绝对权威。眼下汉中府贼寇虽多,但在他看来,远没达到昔日闯军的声势,府城无虞。可就在他自我感觉还算惬意时,突然来了个郡主丢失。他正有些措手不及,孰料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他本来还在盘算如何利用柳绍宗、刘宇扬以及瑞王等人用这件事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未曾想柳绍宗这小子却突然一反常态,背着自己暗地里做起了生意。 他当然不忿,特别是在探明柳绍宗似乎可能通过暗线迎回华清郡主后,他更是无法容忍。让柳绍宗这么轻易得到郡主,他孙显祖殚精竭虑还赚些什么?而且一旦柳绍宗获得大功,若继续在汉中,早晚就得将自己这么个别人眼中的糟老头子比下去;若因此升调别处,也变相削减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无论出自哪种考虑,他都一定要阻止这场交易的进行。 为此,他以剿贼为名,刻意调兵破坏了柳绍宗与孟敖曹的交接。原想趁机将郡主夺到自己手里,怎料一来孟敖曹警觉,二来徐珲援救及时,他见好就收,没有穷追猛打。 “安远伯那里如何了?”屋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孙显祖瞧了他一眼,问道。 “安远伯昨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服侍的几个丫鬟都被打个半死。”进来的是孙显祖的心腹,这几日负责探听柳绍宗的情况,“不过未曾对主公口出怨恨。”这心腹是孙家家丁的孩子,孙显祖一手带大的,对他来说,孙显祖才是天。 孙显祖“哼哼”两声道:“谅他小子也没这个胆量。若没我照拂,他与他手下那帮丘八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喝西北风。” 那心腹连声诺诺,又道:“从姓柳的那里传出些风声,听说他最近想再派人去赵贼那边交涉。” 孙显祖冷笑一声道:“这狗崽子还不死心,真以为汉中府是任他来去的?”说着,面显寒阴,“那十几个刀客你好生安置,同时盯紧了那狗崽子,他一有派人去赵贼那里的意图,就当机立断。” 那心腹重重点头道:“主公放心,那十几个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其中好些还是亡命天涯的辣手,对付姓柳的,绰绰有余。” 孙显祖“嗯”了声,再言道:“咱们这边也不能不作为。你这两日就安排一下,抢先去赵贼那里一趟。若能要回郡主,便是奇功一件。” 那心腹略一迟疑,道:“主公,不是小人嘴碎。那赵贼先前钓上了新柳的,咱们这时候再去,彼等或许会自以为奇货可居,漫天要价。” 孙显祖笑了笑,白须随之颤动,那笑容看上去既沧桑,又诡谲,只听他朗声言道:“他柳绍宗给得起的,我孙某难道给不起?”说了这一句,声音转沉,“咱们介入,最主要是得将姓柳的人支开。只要他还与赵贼藕断丝连,我就睡不踏实。” 那心腹忙应和道:“主公明智。” 孙显祖缓步走到窗前,抬首看了看漆黑如墨的窗外,慢声道:“若姓赵的晓事,把郡主交给我最好;若不识抬举,一味得寸进尺,我怎会怵他!” 三日后,汉中府南部的天空,正是小雨如酥。 破落的旧官道上,廉不信正带着三百余骑,踩着泥泞赶路。 小红狼等败灭后,赵当世听说在宁羌州尚有其小股余部盘踞山寨石城,内中不乏积攒多时的粮秣细软,故而想差一拨马军,凭借机动力,穿插过去。韩衮作为马军营主将,主责是配合依然屯扎在城固一带的赵营主力作战,走不脱身。而孟敖曹前不久的箭伤未愈,薛飞仙又推病不出,所以算来算去,有能力‘主导这一次独立作战行动的,只有廉不信最为合适。 廉不信性情直率,没多想就应了,临走前,赵当世又给他一个任务。便是趁着去宁羌州的机会,往黄坝、大坝关周遭侦查侦查。这两地都是入川的险要地带,虽然去年官兵不多,赵当世还是觉得多一份小心没错。 对于赵当世这个人,廉不信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在赵当世手下做事,他会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的来源或许是因为赵当世的个人手腕,或许是因为赵营的蓬勃发展,又或许是每次行动都有个明确的方针。总之,廉不信认为并相信,赵当世是个值得侍奉的主公。 孟敖曹和他一样,自在西安南部,赵当世凭借过硬的手段,同时击破高迎恩与拓攀高,收服张妙手以来,就对这个年轻但不失机谋沉稳的主公产生了认可。而且这种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赵营的稳固发展而愈加坚定。但作为同是“三骠骑”的成员的薛飞仙,似乎对于他二人的态度并不以为然,尤其是因辱高迎恩妻经历了赵当世的喝斥后,他对于营中的事就不再热心。 薛飞仙本身就是个非常自大骄傲的人,且比起孟敖曹、廉不信,他年纪更长,历练也更多。可以想像,若不是有个韩衮在上面一直软磨硬泡,薛飞仙就不说与赵当世撕破脸,那天事情发生后,也很可能一气之下拉起队伍脱离出去了。 薛、孟、廉三人本就属于不同营头,只是当初都在闯军溃败后去投靠了韩衮才拧在一起,互相之间也不是很熟悉。对于专横强势、且拥有近千马军的的薛飞仙,孟敖曹与廉不信私底下实则都很忌惮。 “也不知都使接下来会怎么处置薛飞仙。”廉不信边驾马边想。将帅不和,兵家大忌。赵当世与薛飞仙的不和,明眼人都看得出里,薛飞仙消极怠工的表现更是有目共睹。摆在明面上的龃龉,若不能及早安排妥当,就会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与后果。廉不信相信老于世故的赵当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最好等我回去,事情已经结了。”廉不信其实有点怕事,他没什么野心,最大的梦想就是美人在怀,然后可以与百十个过命的兄弟纵横驰骋,逍遥法外过一辈子。然而现实很残酷,这些他现在都无法实现。 从城固绕到宁羌州北部,除了路上经过几个屯堡,因为掠夺粮食与堡民发生过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外,廉不信于路没有碰到任何一支官军。他惊讶于汉中官军巡防的糜烂,也越加感到,入川的计划可以成行。 沿途的山势慢慢陡峭起来,廉不信判断已经到了汉中平原南面的山区边缘,只怕再行个数十里,就能摸到宁羌州。他作战经验丰富,决定今日先找个地方安身,等派出的哨骑侦查回来,再拟定具体作战方针。 马蹄踏上的道径逐渐变窄,到最后旧官道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废弛已久的简陋土路。这种路没有经过修缮,坑坑洼洼,极为难走,尤其是马匹,在这样的道路上,得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以免崴脚或绊倒,完全无法撒开奔驰。 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下了多天的雨,不断有小瀑布从山巅的缝隙中倾泻下来,高悬有如道道银练。廉不信却无心欣赏这道边的美景,他现在急于寻找一处干燥地供自己以及手下三百余骑休息。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不少,尤其是还带着马,对营地的要求更高。 前方寻找营地的哨骑始终没有回来,廉不信一直淋着雨,又见天色渐暗,不免有些焦躁。他正想再排出一队人出去寻找,不想眼起处,一骑不顾地面坑陷,飞驰而来。 待到近前,廉不信遽而惊见,来者满脸是血,周身插了七八支箭矢。那哨骑嘴巴微张,声未出,先涌出一股子血沫,然后,他就摇摇晃晃几下,最后一头栽下了马背。 廉不信等人骇然无语,复向前路看去,无数箭支破雨而来,短短一瞬间,包括廉不信在内的当先十余骑,皆中箭落马。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单刀(二) 廉不信没想到敌袭会来得这样急,他甚至来不及猜测对面的身份,又有十余支羽箭呼啸而至。 他肋下中了一箭,但好在箭头卡在甲叶中,没能透入皮肉。与他同一拨掉下马的十余骑中,有几个被射中门面,当即毙命。等第二拨乱箭射来时,他已经连滚带爬,躲到了马军队列的后面。 “狗日的贼怂!”廉不信直起身子,顺手拔下羽箭,瞧了瞧,狠狠啐道,“原来是四川的贼娃子,给老子入他娘的!”廉不信走南闯北多了,看到箭柄的制式,就知道这支打冷枪的敌军不是陕西兵,而是川兵。 这三百骑都是廉不信浴血带出来的老弟兄,什么风浪没见过,在最初的惊悸过后,很快就有二十余骑当先朝前方冲去。这一冲,却忘了地面的起伏难行,当下就有数骑马失前蹄,歪歪斜斜倒在了一边。而后,还没等廉不信调整战术,急风骤雨般的乱矢接踵而至。连续射了三次,不说冲在最前头的十余骑皆体无完肤,就连后排的骑兵们也死伤十余众。 廉不信拔出插在脚边的流矢一看,这三次射来的乱矢既粗且短,按规格,不是弓箭而是弩箭。他一拍兜鍪,暗呼不妙。因为最开始,他已经认定了对面来的是官军,既是官军,不论好歹,火器的装备率相对来说比较高,所以用弓箭打前哨后,多半会改用铳箭交杂的模式进行接下来的阻击。而当下雨势不绝,火绳枪绝难点火,所以即便道径不宽,地面坑陷,廉不信还是有信心利用骑兵密集的慢步冲进来击溃对方步卒。 但弩箭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川兵中,倒有几股官军火器的覆盖率并不高。川中多山地,川贼又喜欢缩在山坳坳里打游击。粗笨且操作繁杂的鸟铳等难以适应复杂的地形与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是以川中许多官兵,都喜欢用强弩代替鸟铳。强弩可提前装填,应急能力强,威力也很大。尤其是在叠嶂林掩的山地,射程的作用被消减到了最低,有时候空间狭小身体也难以舒展,近距离平射弩箭,一打一个准,效果远远好于弓箭与鸟铳。 虽说弩机的制造成本颇高,但对于横行川中,各自占地的将领们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尤其是四川总兵侯良柱,凭借着在川中的超卓地位与强大实力,部队中强弩的装备率已然超过了鸟铳。 判断出了对方手里拿的是强弩,廉不信不禁踌躇起来。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知难而退,以损失部分兵力以及放弃赵当世给予的任务为代价,保存实力;要么就得当机立断,趁着敌军装填弩机的空隙,赶紧抓住机会,组织人马冲上去肉搏。 廉不信明白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心念电转。他既然选择了效忠赵当世,就不愿意这首次被委任就铩羽而归,所以一咬牙,怒喝:“前面的,给老子冲!” 这些骑兵追随廉不信多年,对遵奉他的命令早已习惯。内中不免有几个没听清的,但他们坐下的马儿听到廉不信这再熟悉不过的命令后,都自己条件反射地跑了出去。 头前呼喝声交杂一气,数十名骑手催马同时起步。乌央央的人马攒动,站在道上看去,几乎将小道堵了个满满当当,就如同涌入山谷的洪水,顺着道径倾泻涌动。 可山道毕竟狭窄,而且走个几步,宽窄不一,兼地面坑洼不断,这负责突击前驱的数十骑始终难以加起速来。所以很快,新一轮的弩箭迎风扑面而来。道径内无处闪避,这些骑兵只能或及时俯身,或挥刀格挡。但粗重的弩箭来势实在太猛,还是有不少骑手惨嚎着栽下马,滚在泥泊之中。 廉不信重新跨上了一匹马,带着剩余的骑兵们驻马而望。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边,廉不信已经做好了死伤惨重的准备。但就算如此,他也得亲眼看到对面的官军被击破,至少这样,他还能对赵当世有个交代。 在又抛下十余具马尸人尸后,当先的那数十骑终于看到了远处伫立雨雾中的官军。看到敌人,呼吸着四周空气里弥散着的浓重血腥味,这些骑士不少爆发出强烈的怒意与杀戮欲。他们浑如一只只猛兽,肆无忌惮地纵声尖啸狂呼,这样癫狂的状态不会出现在普通人身上,只有对于这些见惯了生死、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人,隐藏在深处的兽性才能被激发的淋漓尽致。 官军们不急不缓,在军令下发出了最后一轮的射击,这次射击效果最好,当场射杀将近二十名赵营骑兵,继续冲击的骑兵只剩下不到五十,但他们全都已经进入一种空明的状态,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不再顾虑,只是等着那最激烈、最令人兴奋部分的到来。 然而,当他们的马蹄即将逼近官军前列的那一霎那,官军的阵内就像变戏法也似,突然从弓弩手队列的缝隙中冲出无数的长兵手。他们双手握持的,不是长枪,而是清一色的狼筅。这些狼筅长约一丈六七,四旁附枝,节节枒杈,一出现,就立竿见影,使正是“一往无前”的赵营骑兵冲击戛然而止。 狼筅为戚继光于东南平倭所创,不同于北方平原常见的以长枪或战车作为阻击冲锋的装备,狼筅的出现实是为了更好的适应东南方多山地丘陵的地形以及实战需要。西南的川军等后来将狼筅引进后发现,狼筅对于西南方官军的助力一样很大。尤其是在这种狭窄的地带,十余条狼筅一集结,几乎可以阻塞住全部的道径宽度,形成战术上的局部优势。 赵营的这数十骑本来冲得就不快,而且廉不信也因此没有下达遮马‘眼的指令,如此一来,马匹在看到横挡在身前密密麻麻的狼筅枝桠后,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刹住了步伐,以至于完全停下。 作为防守为重的长兵器,狼筅的进攻能力不足,但当赵营的骑士们气急败坏在阵前极力催促喝骂坐骑的当口儿,狼筅后方的官军弓弩手装填再一次完毕,箭雨穿过一个个提前安排好的缝隙,无情地洒向局促无助的骑士群中。 不会动的骑兵就是一个个活靶子,七八名骑士厉声惨叫着跌落马下,剩余的见势不妙,立刻翻身下马,操刀步战。 这些骑士都是纵横西北经年的老贼,不止马上功夫了得,格斗的技术也非比寻常。他们很少有人是一把一式的练家出身,就有,也在漫长的汰择中演变成现在的风格——不求招式,只求杀伤。能一刀毙命,绝不再挥第二刀。 赵营的骑兵,绝大部分都使用的劈砍类武器,如马刀、腰刀,极少使用如骑枪这般的刺击类武器。造成这个局面的因素很多,但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训练成本。要做到在马上娴熟使用枪矛,其训练成本要比用刀高上许多,很多骑士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平日里忙于生计,很难专门抽时间去系统学习马上的枪术,所以每当肉搏时,更倾向于选择便于操作的刀类。而且混战时刀虽然威力小,甚至基本无法砍透质量稍好甲胄,但这些年来,骑士们面对的敌人大多都同为流寇或素质低下的官军,着甲率非常低,面对这些无甲的对手,劈砍依然行之有效。 第二,武器成本。骑枪分两类,一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另一种则为可复用型的重骑枪。所谓消耗品骑枪,一般只是简单以山毛榉或白蜡木将头削尖或装上简陋的铁头,做工低劣,用之则坏。这些骑士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流寇,吃饭都成问题,谁还有闲情财力每战过后还去搜罗或是制作下一场的消耗品;而可复用的重骑枪则以唐、五代间的马槊为代表,马槊之后,如今存世的当属一些重矛。此类武器制作繁杂,从来都是以昂贵珍惜著称,就如马槊,隋唐时都成了贵族专属武器的代表,眼下的一些重矛虽然不比马槊精致,但因为能用称手的人不多,产量也不高,对于朝不保夕的流寇来说,想搞到一支,也不容易。 第三,安全性。众所周知,骑兵若以冲锋进行攻击,在骑枪刺中对手的那一刹那,反作用力也是巨大的。这就要求骑枪的使用方法必须规范,要么虚握冲锋、要么夹腋冲锋。这还只是对消耗类的骑枪而言。可复用的一些重矛的矛头和矛杆的连接部位,均装有折铁防止此部位被大力冲击导致折断,同时矛杆上还有背带,套于人身,以防长矛意外脱落。这样的人矛一体,就要求使用者在击中对手的一刹那,必须反应迅速,及时将矛头向右侧横摆出去,甚至可以让矛头大幅度倒向自己的身后,避免巨大的冲击力使矛杆折断或令自身受到伤害。与此同时依靠马速,将矛头抽离对方的身体,回复姿态准备下一次冲锋。这一系列的操作,不系统学习个三五年难有成就,成日东躲西藏的流寇显然没这个条件。反观马刀,它的刀背特意以夹钢法制作很厚,在高速过程中只需拖刀横摆,就可以预防手腕脱臼,而在原地混战时,居高临下地劈砍,显然更为有效。所以,没有达到所需技巧的流寇们,为了自己安全,还是更喜欢用刀。 以上三点使得现在战场中下马步战的赵营骑士们全都是挥刀而上,而他们却忘了,狼筅最初的制作意图,就是用来限制倭刀的。且不说他们手上的马刀、腰刀长度不及倭刀中的剃刀、野太刀,就连一向以锐利著称的倭刀都难以斩破的狼筅,岂是他们手中缺口无数的刀可以对付的? 赵营骑士步战正中官军的下怀,在密刺如林的狼筅面前,这些骑士无力地挥舞着腰刀,但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官军的阵型都未曾动弹一步。连续不断的弓箭弩箭从官军阵内掠出,不过多时,狼筅前方,赵营骑士死伤大半,血流成渠。剩下的少数肝胆俱裂,战意完全崩溃,哭叫着上马欲逃,而就在这时,狼筅分开,上百短小精悍的官军刀盾手快步冲上,将这些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赵营骑士们聚而歼之。 廉不信早已知道了前方的战况,经过这一次尝试,他始才相信,此刻此地,自己的人绝无胜算。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报销,他既心痛,又害怕。 “走,走,快撤!”廉不信嘴唇发白,颤声下令。趁着对面那拨官军还没撵上来的当口,多走一步,是一步。 小雨渐大,洗刷着山谷中的血腥,以及这些失魂落魄的人。 与此同时,二百多里外的城固赵营中军大帐,赵当世眼皮一跳。 同在帐中的,除了覃奇功与穆公淳,还有侯大贵、徐珲等赵营高层军将。他们正在商议下一步攻打沔县的作战计划。 “沔县不比褒城,县令茹进盛虽是儒生,胆略不俗。他手下县兵千数,听说皆是效仿戚少保择兵标准选出来的良家子,热血忠贞,作战敢死。小红狼等人就曾多次败在他手上。”周文赫朗声说着手下夜不收提供上来的情报,“要想强攻取城,只怕代价不比攻眼下的城固小。” 赵营驻扎在城固大半个月了,始终没有主动进攻县城,怕的就是一击不中,自堕士气。而沔县更在一百五十里外,取之绝非易事。然而赵当世已经把话放给了武大定,说即日便下沔县,达成约定,这时候当真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众人商讨了好一会儿,都没得出个靠谱的结果。穆公淳忽然灵光一现,道:“都使,属下提一人,或许能在此事上为咱们所用。” 赵当世正待问谁,孰料帐外先传禀报:“都使,营外来了三人,自称汉中孙老爷所派,特来拜见!” 穆公淳闻言,振袖而起,喜笑颜开:“说曹操,曹操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单刀(三) 孙显祖的使者在赵营逗留的时间很短。负责今日辕门守卫的一些兵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原本长着一张白白净净脸庞的这个使者,离去时脸色是多么黑沉。等这个使者离开后,军议很快也随之结束。 次日一早,徐珲与覃进孝就率前、左二营同出,不一日,抵达西面的褒城,武大定出城相迎,小小的褒城县一时间聚集了将近万人的赵营兵马。 二日后,汉中城郭外三里,旌旗招展,人马喧沸。 一身齐备甲胄的孙显祖挺立在小丘上,往日里的老迈姿态顿消,端的是一派神采奕奕。 柳绍宗端着一碗酒,慢吞吞地走上小丘,道:“孙总镇,吃了这一杯饯行酒,晚辈祝你旗开得胜。”说着把酒碗往前一送,头却微微摆到了一边。 孙显祖斜眼瞭他,见他目光闪躲,眉宇间多有颓废之气,心中冷笑,口上朗言:“老夫谢安远伯酒!”言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柳绍宗敬过酒后,怏怏不乐地走了下去。接着刘宇扬也走上来,敬了他一碗酒后,说道:“孙大人不以年高,还亲自挂帅出城剿贼,实为我大明武臣之典范。”语中颇含赞许。 孙显祖谦虚了两句,亲热地握住刘宇扬的手道:“姓孙的不在城中,城中守备,还得多多倚仗刘大人统筹了。” 刘宇扬轻轻挣出手,面色一肃道:“我为道臣,本便肩负护土之责。前番褒城丢失,痛苦早如万箭攒心,如今守这府城,那便是耗尽最后一口气,也不容贼寇染指。”说着又道,“只盼孙总镇利锋一出,顷刻便能荡平府北诸丑,断其觊觎我县城之心,收其荼毒肆虐之土。” 日前,北面军情急报,说一直盘踞城固的赵营群贼突然分出数千人前往褒城一带集结,眼下聚在褒城的贼寇几达万数,声势颇壮。刘宇扬这几日本就褒城失陷的事日夜不宁,每时每刻所想,皆是如何收回褒城。这时候再闻赵营结兵,判断其意向很可能在于沔县,更是心急如焚。 郡主未救回,辖下县城却眼见将接二连三丢失,他正没理会处,一向稳坐高台的孙显祖居然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出兵平寇。主动出击,这是刘宇扬梦寐以求的,不管形势如何,他认为主动的姿态必须要有,不然不但贼寇不会再忌惮官军,朝廷方面在忍无可忍下,也会治下消极渎职的罪过。他可不想因此丢了官帽,所以孙显祖的出现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他无暇细思就将之紧紧攥住了。 “刘大人放心。老夫虽然不中用了,可这灭贼之心始终未曾消减过半分。此前静观其变,只因觉时机未到。而今赵贼欺我太甚,如再退避,不仅我姓孙的老脸,就连朝廷官军的面皮也得丢尽了!”孙显祖暗笑刘宇扬实在是个书呆子,只会慷慨激昂而毫无深谋远虑。只是逢场作戏几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两面对人。高大的身材,坚毅的国字脸,都为他的虚言假语加分不少。 刘宇扬不疑有他,发自内心地对孙显祖笑了笑,就撩袍转身走了。边走边想,回去后是不是应该将书房那些早已拟好的劾奏都扔火炉里烧了。 瑞王最后赶到,也是最后一个走到小土丘上来送行。他由家仆搀扶着,敬了孙显祖两碗酒,看着对方仰头喝干酒水,不由赞道:“孙总镇雄风依旧,英姿不输少年郎。” 孙显祖摇摇手,苦笑道:“老了,老了,只不过在油尽灯枯前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力!” 瑞王“嗯嗯”两声,小声道:“那么小女的事,还需多多仰仗总镇了。” 孙显祖正颜道:“王爷只管安心,姓孙的就算拿自己的命去填,也会保得郡主无恙。”同时心道:“你女儿没死最好,若是死了,我为国效力,你也怪不到我头上。” 因为华清郡主的事,瑞王这几日没了油光满面的福态,整个人看上去都病恹恹的很是没精打采,这孙显祖私底下已经胸有成竹向他保证此次出兵定当救回他的女儿。他前番听信了柳绍宗的言语,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候没其他路子可走,只得再信孙显祖一次。是谁救出华清郡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求自己的掌上明珠完璧回来,就心满意足了。 孙显祖这么大张旗鼓地出兵,他本来很担心会波及到女儿,但有了孙显祖的承诺,加之身为藩王实在没有理由干涉城中军务。所以无论是考虑到救出女儿的希望,还是明哲保身,他只能选择支持孙显祖的这一次行动。 “贼势浩大,孙总镇虎贲不足二千,是否足用?”瑞王踌躇了半天,始终放不下心,可又不好再缠问女儿的事,便这么问了一句。他不懂军事,只是单纯认为孙显祖实力越强,救出华清郡主的可能性也会越高。 孙显祖这次出去,就是要单干,救回华清郡主的事,他决不容许旁人分羹,他听出瑞王话中意思似乎想让柳绍宗跟着自己出击,心中着实忌惮,说道:“姓孙的行伍数十年,这点秤还是有的。我手下虽人不多,可个个骁勇无畏,都是在辽东打过鞑子,塞上战过套奴的百战老兵,不要说他赵贼只有两万,就是再多一倍,姓孙的也不放在眼里。”说到这里,也许是感到瑞王有些疑虑,换言道,“川中侯帅手下侯游击、刘都司已入府境,昨日才接军报,说是在宁羌州北击溃了数百骑贼,斩首百数,战力可见不俗。其等不日将北上与我会合,加上沔县茹大人的千把县兵,也有五千上下人马可用,何惧褒城赵贼的乌合之众?” 瑞王点头称是,又闻他道:“目前褒城贼众,滞留于城固的依然不少。彼等虎视眈眈,日夜窥视我府城,倘城中空虚,恐怕中其调虎离山之计。王爷于此,不可掉以轻心。”他话说的很清楚,郡主是要救,但如果因此使得整个瑞藩陷于兵灾,那就得不偿失了。瑞王不傻,听了这话,敛声不言,又说了两句后也下了小丘去。 孙显祖看着丘下川流不息的兵队,以及仰视过来的瑞王、柳绍宗、刘宇扬等人,久违的一股热血不自觉涌上心头——这一次,他志在必得。 徐珲与覃进孝在褒城县休整了一日后,以徐珲为前线总指挥即刻动身前往沔县。武大定推说部队整编未完,拒绝参与此次攻击行动。只答应徐、覃二人在进攻期间提供后勤的保障以及后路安全的策应。 不是一个营的人,就算归附过来,也很难一条心。以张妙手与赵当世的私交程度,两营间尚且无法做到协调作战,武大定这样的二五仔,说实话,赵当世等人从一开始就压根没对他有什么指望。再说了,按武营良莠不齐的素质,原地不动的作用反而比投入战场大。一动,就难免出现破绽,只要被敌人乘隙而入,就容易造成连锁效应,影响到全局。他老老实实待在褒城,一来可以作为钉子,与城固的赵营、张营互为犄角,震慑住汉中,二来也可以保证出击沔县的徐珲、覃进孝一旦失利,还有通路可供撤离。 沔县的县令茹进盛在徐珲军离开褒城的当天就接到了消息,在他的动员下,沔县上下总计一千三百名县兵放弃外部所有据点全部收缩进了城内,城外也因为早前的准备而做到了坚壁清野。在收拢兵力的同时,他不忘派人火速前往汉中求援,在他看来,在褒城已经丢失的情况下汉中府若依然坐视不理,那么城内的官员一个也逃不过朝廷的制裁。 不出他之所料,汉中府迅速作出了反应,派出的使者还没到汉中,就在半道上遇见了迤逦而来的孙家军。使者转回去将孙显祖来援的消息通报给茹进盛,茹进盛安心不少。沔县经过他大半年的励精图治,坚固程度早已非往昔可比,以千余人坚守,再加上孙显祖劲兵牵制,流寇仓促间绝不可能攻入城内。而且从以往的经验上看,流寇们很少会死磕一座城不放,只要扛过这一波,让流寇们知道沔县不是好啃的,那么对今后的守御无疑有着很大帮助。 看着城上下络绎不绝最后加紧赶工着的兵民,茹进盛深吸几口气,努力将自己的紧张情绪消减到最低。 “爹!”一声清脆的呼唤透过茹进盛的重重焦虑,将他的注意力立刻拉了过来。茹进盛不看也知道,定是自己那个好动的宝贝女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转目看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昔日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反而是一名甲束在身的兵士打扮。 “你,你这是做什么?”茹进盛还是看清了兜鍪下那张熟悉的脸庞,“女孩子家家,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谁知那盔甲裹着的小小人儿撇撇嘴道:“爹爹看不起忆儿吗?忆儿虽是女流,但大敌当前,也没有理由深藏家中,任由老父赴汤蹈火!” 茹进盛又叹一口气,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江西人,早前在京为官,后来因为被诬告为阉党,革官归乡。近两年托在朝为官的同乡洗罪,才又被举用,然而没能回中央而是调到地方上来,“再作观察”。他父母早亡,赤贫出身,凭着几个亲戚救济以及自身的努力读书,才得以弃农入仕。基础不好加上天性节俭,所以当去年原配妻子去世后,家中无多积蓄,丁口也不旺,除了一个女儿就别无他物了,这几个月也没有续弦,就把孤苦无依的女儿一起带到了沔县。 说起这个独生女,他心里是又爱又气。爱的是自己这个掌中宝聪明伶俐,十分懂事,从不需他操心,反而会提前帮他将许多家事都料理得服服帖帖;气的是女儿虽贴心,却不爱做个淑女。《女范》、《女则》这样书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更喜欢的则是成日里舞枪弄棒,将花木兰、梁红玉这类的女将奉为圭臬。去年更是将自己起的茹忆这样一个温婉的名字擅自改成了茹平阳,以示其崇仰唐初平阳公主的巾帼事迹。 “真打起仗来,不是小孩过家家把戏,千军万马中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又济得甚用?徒然折却性命罢了。”茹进盛性格温和,从不会苛责子女,尤其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至亲,他更是从未粗声相向过,无论心中多不痛快,都希望以道理来说服,“忆儿,听爹的话,脱了这身,好好待在家里。这样,爹就放心了。” “哦……”茹平阳虽有个性,却很听他的话。这个温润如玉的爹说话从来都是细声和颜,没有半分逼迫,却总给人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忆儿听爹的话,回家去。不过在家里,忆儿也拿着宝剑,要是有人敢欺负爹爹,忆儿就将他斩了!” 茹进盛哭笑不得,只能连连点头道:“好,好,我的忆儿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随即又言,“你相信爹,没有贼寇能入城,也没有贼寇能欺负到你爹的头上。” 茹平阳朝他扮了个鬼脸,就拖着宽大的一身甲胄撞撞跌跌下了城头。茹进盛满脸慈爱地望着那个身影消失不见,口中喃喃:“始终是小孩心性,静不下来。恐怕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合适的夫家,定定心了……” 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不日将至的赵营兵马,愁容冲散慈笑,占据了整张面容。他清楚,只有挺过了这一次劫难,所有的以后,才有实现的可能。 茹进盛双手紧紧撑着坚实的女墙,咬唇注视着天际那逐渐西沉的红日。 次日正午,徐珲、覃进孝兵临城下。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2单刀(四) 正所谓“兵者伐谋”,徐珲与覃进孝虽为流寇,但也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到达城下后没有急于进攻,而是慢条斯理地让随军的前营参事水丘谈写了一封招降信,射入城内。 信入城后,好半天没有动静,覃进孝派了个伴当去城下叫问,谁知叫不两句,城头上矢如雨下,登时将之射成了刺猬。而后,一个官军军官扶墙呼喊:“要攻便攻,贼寇的信,我家大人半眼都不会瞅上一瞅!” 那个伴当是覃家的老伙计,跟着覃进孝做了许多年的事,覃进孝把他实已当成家人看待。而今却惨死城下,这个仇如何能忍?所以覃进孝勃然怒起,立马就要安排攻城事宜。 徐珲比他沉得住气,见左营有异动,连忙亲自纵马过来阻拦,劝道:“因怒兴兵,兵者大忌。茹进盛此举,明显在于激怒我等。前番哨骑绕城探访,回言此城兵力大部集于东南面,若强逞武力,未必能讨到好。” 赵营目前看起来虽人众,但因赵当世招兵严苛,所以补充缓慢,也消耗不起。尤其是覃进孝的左营,为了保持施州老兵的主体性,更不能随意浪战。覃进孝年轻气盛,但也深谙此道,故听了徐珲的话,又想起赵当世的嘱咐,将怒容一收,沉声道:“徐千总说的是。” 徐珲又道:“那日周把总的人不是说了,这茹进盛虽是个臭老九,却有几分能耐。除了招募起一支千把人的勇敢县兵,又招诱了好几个原本汉中府老寇,施以恩义,用来统兵。这些老寇中好些此前在江湖上有点名气,手段颇高,有他们带着县兵死心塌地为茹进盛效力,战力不可小觑。”说到这里,转目看了看守备森严的沔县城头,复道,“我们便按都使与两个参军布下的计划行事便了。” 覃进孝点头应声道:“我知,两位参军说的自是有道理,但老徐你想,如果咱们不靠他们,就拿下了沔县,是不是更让都使欢喜,更为自己长脸呢?” 徐珲摇头道:“不可。都使之意就在于拿下沔县,我等无论通过何等方式拿下城池,功劳都八九不离十。而按眼下沔县的防御程度,仅凭咱俩硬来绝对是得不偿失,就到时候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功劳没得,还惹来一身骚。” 赵营几个营中,除了独立性极强的韩衮马军营,就只有覃进孝的营中拒绝安排文职人员,赵当世正是倚仗施州兵的时候,自然顺他意思。不过覃进孝这样的行为,在徐珲、侯大贵等赵当世一手带出来的死党眼里,未免就成了跋扈骄纵的标志。 覃进孝的心思,徐珲略知一二,就是不愿意屈居于营中文士之下。覃奇功固然与他是叔侄关系,但二人年岁相近,时常暗地里较劲,覃奇功为了避嫌,后来也极少与覃进孝以及左营中人往来。他的一片苦心,覃进孝却体谅不到多少,自认为是这个小叔叔成了赵当世面前的红人后,就瞧不起自己一帮武将,心中为此是憋着一口气着实不痛快。加之看不惯故作清高的穆公淳,他会对营中文人儒生产生抵触情绪实属正常。 类似情绪徐珲也有,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儒生在身边帮帮忙就很快转变立场。只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放。在他看来,覃进孝在这种场合下突然使起小性子,实在有点不成熟。 这次负责攻城的总指挥是徐珲,覃进孝看得出他态度强硬,不敢再说,闷声闷气来一句:“全听徐千总吩咐。” 战事当前,徐珲没空顾及他的感受,直接道:“按计划,你带人向西绕,分散城中官兵的注意力,我这里看你效果行事。” 覃进孝不太高兴,心道:“神气个啥。”嘴里“嗯”了一声,就昂着头,大跨步走了。徐珲不计较他的态度,等左营的兵马开始作移动准备后,立刻返回了前营阵内。 当赵营左营的兵马脱离了东南,向东北方绕去的时候,坐在敌楼里的茹进盛也接到了兵士的传报。茹进盛有谋略,但军事上还得倚仗一帮搜罗来的昔日老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老寇本来看到赵营众兵集结于东南角,所以将城中大部分的守备力量都聚集到了这里,这下覃进孝突然转移,他们也只能手忙脚乱开始抽派兵力支援别处。 徐珲拿起一支缴获来的远镜看城上情况,但见远镜的镜片中,沔县城东南角的城头人影如梭,旗帜曳乱,心中暗自度测:“这些县兵虽有勇名,临阵经验还是缺些火候,又没有好的统帅,遇到小小变数就会自乱,不足虑也。”如此想着,忽而心生戏谑,“照这个情形看来,覃进孝想要强攻取城,未必就不可为。”想是这样想,他毕竟稳重,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就不会临时突改。 但覃进孝和他不同,他看到了官军的乱象,覃进孝在行动中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心想:“都说姓徐的稳当,我看不过是个胆小之徒,只会听着赵当世的话做事。按部就班的仗,谁打不来?”他心气甚高,虽入赵营,但平日里一向不屑与侯大贵等草莽出生的军将来往。所以两边渐有隔阂,而侯大贵、徐珲等先后立下不少战功,他心有郁结,并不服气,一心想着要独立干下功勋,好让自己的地位重新稳固。 因这个念想不断,本来被徐珲打压下来的心思随着城上官军的拙劣表现又蠢蠢欲动起来。 沔县县城不大,城周勉强有个三里,本来多处残破坍塌,都在茹进盛这几个月的努力下修缮了七七八八。其中东南面的一段城墙最为坚固高大,徐珲等驻兵于此,是最合茹进盛脾胃的,他调集了大约八百的兵力坚守,意欲一战挫败赵营的锐气。岂料准备做足,徐珲却不受挑衅,分出了半数人马朝北面迂回。 他没经验,城上一帮老寇归附过来的军官长于野战,对守城的窍门也不太清楚,见赵营分兵,凭着本能,就开始手忙脚乱调派支援,却不知徐珲通过这一小小虚招,就将沔城县兵的素质尽收眼底。 东南城头几个军官对茹进盛道:“大人,此处恐成主战之处。刀剑无眼,若战起来伤了大人,我等万死难赎。还请大人移步城内,坐等我等杀贼退敌的好消息。” 茹进盛点头道:“好。”主帅临阵,亲冒矢石,自是能激励城防士气。但“没有精钢钻,别揽瓷器活”,茹进盛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像一些儒将般披甲执戟,他甚至连一把普通不过的朴刀都挥不起来。盲目赖在城上,反而会成为兵士们的累赘。 为了不令兵士们作战起来心存顾忌,束手束脚,茹进盛很快就离开了东南城头,不过,他并未直接回城中,而是由七八个官兵护着,信步向北走,想看看分出来的这一支赵营人马意欲何为。与他同出的还有将近二百名官兵,这些兵士脚步飞快,一个个与茹进盛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临时选出来被调去北面坚守的。 “大人!”每一个经过的兵士重任在身,都忧心忡忡地飞脚远离,只有在队伍的末端,才有一人停下来,躬身对着茹进盛行了一礼。 茹进盛看了看这个军将,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对他微微点头道:“北面就有劳你了。” 那年轻人扬嘴一笑:“大人放心!”言毕,又行一礼后便即离去。 茹进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最终默默叹了口气。这年轻人唤做李延义,山西人,之前也是汉中的流寇。只不过他年纪轻轻,手段颇强,在受抚前已是一支数百人规模流寇的头目。这样的实力,放在茹进盛手下所有招降来的贼寇中也是数一数二。所以自李延义归附后,就一直深得茹进盛倚重。 这李延义虽然落草,但为人颇知礼节,又生的白净俊俏,茹进盛非常看重他,几乎把他当成控制沔县城内投降流寇群体的一颗重要棋子。事实证明,李延义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凭借着个人能力以及茹进盛提供的便利,在最短的时间就成为了沔县受抚流寇中的大把头。当下他带去北面的二百人基本上都是当初归降过来,具有一定作战经验与技巧的老寇。 可这李延义再懂事,再听话,终究无法摆脱流寇出身的事实。茹进盛出于现实需要不得不靠他守城。然越依赖他,就越警惕,越警惕心中就越焦虑。他害怕有朝一日被这个在沔县只手遮天的李延义反噬一口,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近期在汉中府聚集了大量的流寇,茹进盛很是担心在重压之前,李延义会出卖自己,再次投入流寇的怀抱。故此,很早以前,茹进盛就开始苦思冥想,希望能想出一个合适的方法一劳永逸地将这员虎将牢牢绑在自己的手下。 要结人心,自古跳不出“恩、义、财、色”这四字范畴。茹进盛没办法以“恩”或“义”感化李延义,更没有“财”来挥霍,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祭出手中唯一的一张牌——女儿茹平阳。 李延义对茹平阳很有好感,特别喜其豪爽率真的性格,只是碍于地位差距,藏闷心中。这种事憋得久了,难免郁郁不乐,茹进盛看得出他心中所思,于是挑了些场合,故意旁敲侧击,勾起李延义的幻想。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于感情往往容易一厢情愿。李延义虽然练达老成,但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茹进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即便他从未亲口承诺过会把女儿许配给李延义,但在李延义主观世界的不断臆想中,迎娶茹平阳似乎已然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在他的计划里,只要击退了贼寇,赢了这一仗,就可以此为资本,开口向茹进盛提亲。 茹进盛对李延义的算盘子心知肚明,可他说一千道一万,是绝不可能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李延义的。纵然李延义谈吐不俗,长相俊朗,又着实能干,但终究逃不脱流寇出身的黑历史。门当户对,是婚姻的必要条件,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客观现实,都无法撼动这深深根植于茹进盛心房的底线。 所以,茹进盛感到惋惜。他当然希望击退流寇,成全自己的职责,同时却也头痛于该如何善后这一段他刻意营造出的暧昧不清的关系。有时候他也会想,哪怕李延义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子,他也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世事无常,一环接一环。有时跳出了一环,却会发现落入了另一环。 茹进盛被李延义的事搅得有些头痛,但北面赵营军中忽然响起的悠扬号角声,却将他的杂念登时冲却。 “贼寇进攻了?”茹进盛惊讶地询问身边的官兵。 同一时刻,正站立麾盖下,观察着东南城头动静的徐珲也满脸讶异地问向左右:“北面开战了?” 正如他俩所问,已经迂回到沔县北面的覃进孝突然发动了攻城指令。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3飞雪(一) 沔县城郭高度不高,最矮的地方仅仅只有六尺,最高也不过九尺出头,大多夯土堆砌而成。并且周长不长,总有三里,北面尤长,独有一里二。故而覃进孝头拨数百人排成了两列。 负责沔县北面守御的是李延义,他虽作战经验丰富,但很少守城,当下又是临时赶到,面对蚁附而来的赵营兵士,不免心慌。 在军官们的强力弹压下,早已在拉弦准备的官兵弓弩手们忍耐住放箭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赵营兵的前驱越过百步界线,不断逼近城墙。 “八十步……七十五步……七十步……”作为弓弩手统领的李延义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跃动着,他浑不觉自己内心的紧张,全神贯注于目测赵营兵距离城墙的步数。直到赵营兵行进到距离城墙五十步时,他才猛然大喝:“放!” 刹那间,一排箭矢飞蝗般斜射出去,“扑簌扑簌”乱响,一部分射中了赵营兵,而更多的则射偏在了地上。 李延义对于县兵们的准度有着自知之明,所以在百步之外,严令禁止乱放箭矢,至少要等到敌军进入八十步,才允许射击。而此时来袭的赵营兵数量并不多,所以他才敢于将赵营兵放进五十步才下令攻击,这也是为了提升命中率而迫不得已的苦衷。 一排箭矢才至,第二排箭矢紧接着尖啸齐出。李延义将弓弩手排成几排,轮流射击,虽然牺牲了射击密度,但提升了射击频率,以求将赵营兵前驱完全压制住。 纵使如此,数百的赵营兵队伤亡也没有多少。他们在一个披头撒发的小头目的喝令下咬牙推进。因为没有盾牌,他们很多人都下意识的将手遮掩在自己头上——虽然这并不能防止箭矢的伤害。 当赵营兵跑进二十步的距离时,伤亡一下子加大了,这一方面是因为距离更近,县兵们的射击精度因而上升,另一方面的重要原因是,他们中了沔县城早已备好的陷阱:茹进盛此前曾将城池周边的铁蒺藜、捕兽夹等物什搜罗起来,在赵营到来之前将它们安置在城池周围,同时还在地上挖了许多坑坑洼洼,钉了好些竹签。这些地方都用浮土、树叶等做好掩护,只有沔县城的人知道,赵营兵不明就里,自然中招。 当下沔县北面城郭下一片哀嚎,因为施州民风使然,几乎所有的赵营左营兵士脚上都只有简陋的草鞋,这防磨还成,但面对锐利的菱角、竹签等东西就完全没有防御的能力了。有好些脚被竹签刺穿的痛苦之下跌倒在地,结果又被其他锐器扎到,苦不堪言。还有些被隐藏的坑洼绊倒,自然又免不了一番痛苦。 再前进几步就遇上了县兵提前挖好的一道绕城壕沟。这道壕沟宽一丈,深度也有将近一丈,沟底下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竹签阵。签头上无一例外都淬了毒,只要被它擦破皮,顷刻就会毙命。 这道壕沟的距离正处于县兵的远程打击范围内,所以前进的赵营兵一方面要架起长木板小心翼翼越过壕沟,一方面还要时刻防御来自城墙之上的猛烈打击,机动性自然大打折扣。 乘着此时赵营兵行动受到迟滞,李延义忙令弓弩手们加快射击频率。在这么近的距离射击几乎静止的靶子的能力县兵还是有的,是故几轮箭雨下去,赵营兵竟死伤近百人。 那领队的小头目气急败坏,催促着手下兵士强行前进。他反应机敏,几次躲过了地上的陷阱,而他身边的赵营兵士,却多受滞缓,因此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突出在了整个队伍外边。 茹进盛赶到此处不久,觑得亲切。他虽然文弱,但在此旌鼓雷动、喊杀喧天的环境下也为之心情激荡,环顾众军将:“谁能射杀此獠?” 李延义应声而出。因为心怀立功之意,他铁了心也要在茹进盛面前表现一番。只见他张弓搭箭,扣弦稍瞄,只一瞬间就将箭射出。众人目光未至,城下叫声先起,再细看时,那小头目已然倒地毙命。 李延义一击中的,引来城上欢呼雀跃。茹进盛赞道:“李将军神射,不输李将军!”他文人出身,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卖弄才学。好在“飞将军”李广神射之名人尽皆知,所以在场目不识丁的军士们才不会因为无知而冷场。 其实李延义这一箭距离并不算远,技术含量实在不能算很高,但他听得周围的叫好以及茹进盛的赞誉,内心还是十分受用的,得意之下,不由说道:“属下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比起族侄,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茹进盛眉宇一动,顺口问道:“哦?世间尚有射术优于你者?敢请此人名讳?”为了守城,他“求贤若渴”,听说有厉害人物,自不愿放过。 李延义听了此话,神色忽然一变,自知失言,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城下的赵营兵士重新鼓噪起来,吸引了茹进盛的注意力。 头目一死,城下那数百名赵营兵先驱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他们没人肯再向前走一步,全部都往后撤退,乱糟糟的一片,很是混乱。 覃进孝冷眼看着自己的前驱慌张后撤,根本不为所动。这几百人本就是新近依附,被自己用来试探城池守备深浅的炮灰,败了也就败了,无关痛痒。然而他想着要将这批人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便招呼自己手下的一名干将道:“传令弓弩手准备射击。”同时叫来负责监阵的压阵官道:“让弟兄们都瞪大眼睛看看,临阵脱逃的下场!” 很快,就出现了一幕让双方都目瞪口呆的情形,在一位位监阵官的严厉喝令下,上百名赵营弓弩手从阵中析出,排成队列,毫不留情地开始向溃逃的自家兄弟齐发乱箭。 那数百人的溃逃部队毫无防备,登时死伤惨重,在一阵阵震天怵人的哀嚎声中,溃逃的赵营兵士成片倒下,偶然有几个悍勇的跑近阵前,也都被早已准备好的赵营刀斧手剁成肉泥。 当是时,无论城上的县兵还是城下肃立的赵营兵,看到此等惨剧,均是心中戚戚,同时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那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可怜炮灰。 李延义见状,乘机朝县兵大呼:“贼军残忍无人性,连自己袍泽也如此无情杀害,咱们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必无活路,大伙要想活命,就拿出日婆娘的精神痛击他们,与他们拼命!” 正说间,赵营兵的第二轮攻势就已经展开。这一次覃进孝派出了三百人左右的刀斧手,人数上虽不及探路的第一波,但装备上却胜出许多。几乎人人都穿着简陋的布甲,手上拎着朴刀或者短斧以及作为防御器械的小团牌。 这三百人出击不久,后队紧跟着出发,他们之中多有抬着梯子,这些梯子并非云梯,只是携带随军、极为简单的竹梯,但是这对于低矮的沔县城墙也足够用了。 举梯队出发后,又有一大队赵营兵整装待发。这一大队赵营兵人数甚多,怕有近千人,应该就是攻城的主力。 覃进孝的安排没什么稀奇,李延义一目了然。先是以炮灰试探,再派敢死之士先登城池,力求在城上立足,梯队架上梯子然后主力蚁附攻城。虽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但同时也是应用最普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对付这种攻城的法子也没啥特别的招,只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拼的就是双方兵士的素质、坚韧程度以及主将之间的耐心。 有了第一次炮灰的探路,赵营的刀斧手很快迫到了城下。因为有着团牌遮挡,县兵的乱矢并未造成多大的效果。反倒是赵营刀斧手展开反击,向上猛掷飞斧、流星锤,杀伤了不少来不及退后的县兵。 茹进盛也被众人护着退后。李延义与部下一合计,传令民夫将早已储备好的檑木礌石搬运上来,向城下丢去。有几块特别巨大的滚石凭人力无法掷下,李延义也有办法,利用府库里的几架器械加以改造成为杠杆,三五人一组,合力利用杠杆将巨石颠下。 赵营兵团牌防的了箭矢,却难以抵御从高处落下、势大力沉的檑木礌石。机灵的返身就走,有些懵逼的仍自举起团牌想要挡住,然而只听到几声闷响,无不牌裂脑碎,被砸成了肉泥。 赵营刀斧手的头目也是个极悍勇的亡命徒,知道自己若是无法完成覃进孝交付的任务回去必死,因此连喝带骂,挥刀砍翻两个想跑的部下,才暂时弹压住了局面。他一面指使手下朝城上放箭回击,一面又让一部分手下拼死清理城下道路。 在他残酷的监督下,赵营刀斧手逐渐控制住了局面,与檑木滚石的攻击范围保持距离的同时安稳住了阵脚。很快,赵营兵的梯队奔了上来,由刀斧手掩护着开始将梯子架上城墙。 李延义见此,急令兵士取来改造过的撞杆,两三人合力,用撞杆去顶翻竹梯。然而刚顶翻一二竹梯,瞬间又有三四架竹梯搭了上来。李延义毫不犹豫,叫上预备多时的一队县兵,这队县兵每人手中均捧着个油瓮,他们排成一列,开始向竹梯倒上滚烫的热油。 竹梯本来就滑,油水流上去,更难攀登,几名刀斧手衔刀而上,把住竹梯的手顷刻之间被热油烫出了水泡,再也抓握不住,惨叫着跌落下去。李延义更令弓弩手点上火箭,射向敷了热油的竹梯,只要擦着就顿时起火,浓烟四起。 等到赵营兵的蚁附大队赶到,赵营的刀斧手也没能有一人上城。 形势并未按照覃进孝所预想的那样演变,不过他也并不着急,依然不断催促手下兵士向上攀登。在付出了近百人代价后,终于有一两名勇敢之士爬上了城头,但无一例外都被养精蓄锐已久的县兵捅下了城。 攻击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赵营兵士的伤亡已是超过三百,覃进孝这才没了耐心,鸣金收兵,哪料此时沔县东北门突然冲出两百官兵,追着狼狈撤退的赵营兵士大杀一阵,又使数十人成了刀下鬼,两边的战斗方才告一段落。 这一阵,李延义大致清点了一下,赵营兵不算前头的炮灰大致死伤接近二百,而县兵的伤亡也接近百人。战果虽大,损失却更大,细细折算,沔县县兵实际上是吃了亏的。不过,这些都是账面上的东西,对于一些看不见的因素,李延义其实还是感到满意的。 譬如说,县兵这一次成功击退了赵营兵的进攻,士气上大为提升,战斗意志也比战前更加坚定了。而有了这一次的战斗经验,李延义相信,在下一轮防御中,县兵们能做得更好。 取得胜利,沔县城北面的城头的上爆发出阵阵官兵们的欢呼。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营这边寂静无声的沉默。 覃进孝铁青着脸,看着一队队伤兵从自己的面前被扶到后面,原先士气如虹的军队,经过方才鏖战,气势全无。他正焦躁,徐珲那边派人赶来诘责,覃进孝虎着脸,听完了那使者的话,一言不发。左右见他神情不对,个个噤若寒蝉。 久之,一个亲随小心翼翼靠上来问道:“千总,咱们接下来怎么攻?” 覃进孝面色阴沉犹如暴雨前的黑云,不快道:“锐气已折,拿什么再攻?”说着,看那亲随踌躇之色,瓮声瓮气道,“姓徐的要亲自赶来骂我,我怎能受他的气?” 那亲随不明其意,试探着问道:“千总的意思?” 覃进孝摇着头道:“不必自取其辱,传我令,全营即刻撤离。”说罢,抛下满脸惊惶的一众属下,上马绝尘而去。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4飞雪(二) 等徐珲气喘吁吁赶到城北时,除了地上横七竖八的残尸,覃进孝早已带着人马不见了踪影。看得出,他走得很急,连断后的部队都没安排,目的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抓住尾巴。 按原计划,覃进孝不应该擅自攻城,而事实也证明他的这个决策是完全错误的。徐珲赶来的路上本拟好了无数的责问,哪曾想扑了个空,有劲儿没处使,只能对着一副副残缺的尸体干瞪眼。 徐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作为此次行动的副总指挥,覃进孝的突然撤离所影响的不仅仅是攻打沔县的成败,还关乎赵营的纪律。换言之,覃进孝不按计划行事是一码事,公然挑战赵营的军纪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而这也使得当下的徐珲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是该继续对沔县的行动,还是去追覃进孝?徐珲只犹豫了小一会儿,就决定继续待在城下。覃进孝的事,不是他自己能够解决的,需要得到赵当世的指示方可动作。但这攻略沔县的行动,却是需要他自己全权担责的。 城上的茹进盛与李延义也目睹了覃进孝部兵马突然撤离的情况,他们才刚刚从上一波的激战中缓过神,正紧锣密鼓地安排下一次守御,赵营的变动,也使他们感到疑惑。 李延义望着城下急匆匆赶来,立足未稳的徐珲部,拱手请示:“大人,不如趁此刻让属下冲他一番,也显我官军手段!” 茹进盛摇头自思:“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嘴上道:“不可。赵贼素称狡黠,他这么做,未尝没有诱我等出城的意思。城中官兵不足,不可浪战。宜等孙总镇健儿援至,方可再作筹谋。” 李延义认定了茹进盛日后会是自己老丈人,听他这般言语,哪还多说,连声应会而已。 茹进盛眉头深锁,环视了城头的狼藉,叹道:“这赵贼果然名不虚传,不是等闲可比。我前谓千余兵足够守备,怎料一战就伤亡百多人,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凶残敌寇。” 李延义亦道:“就连曹文诏都死在赵贼的手里,此人绝不是吃斋念佛的易与之辈,从方才交手的情况来看,的确强悍,超出属下的预期。”说到这里,换上轻松的神情继续道,“好在大人未雨绸缪,一早就从府城请来了援军。只要孙总镇大兵一到,赵贼仍不足虑。” 茹进盛微微颔首:“是啊,贼寇人众,又瞧出我城内能战之兵不多,所以妄图多面齐上以分我兵。只要一处薄弱,恐就有为彼辈突破的危险。” 李延义拍拍胸甲道:“大人放心,只要属下在,就不容赵贼一兵一卒踩上我沔县的城头!” 说话间,城下徐珲军中锣鼓喧天,李延义担心茹进盛安危,劝道:“大人,城上的事就交给属下。如有半点差池,属下第一个提头来见!” 茹进盛心道:“贼寇打进来了你提头来见又有什么用?”但自不会拂了他一片热情,点了点头,说道:“等击退了贼寇,我请李将军入府一醉方休!” 愿者上钩,茹进盛轻描淡写下了个套,传到李延义心中那是无比欢欣鼓舞。因为在他看来,茹进盛的暗示再清楚不过,其中隐含的意思便是一旦自己击退贼寇,立下功勋,就有机会拜访茹府,进一步说,可能得到与朝思暮想的茹家小姐见面结识的机会。 李延义如此臆测,顿时浑身上下干劲十足,连双眼都泛起了亮光,其他的话都忘了怎么说,只顾对着茹进盛不断叨着“属下必不负使命”云云。 覃进孝不辞而别后,徐珲实则心绪已乱,但他很警醒,知道一旦自己也慌忙撤离,那么便会给官兵瞧出端倪,再难起到预先震慑的效果,甚至可能会使攻城之事功亏一篑。 不过好在前番覃进孝的冒进并非一无是处,左营兵士凶悍的作战风格依然令沔县官兵心有余悸,加上徐珲不停虚张声势,所以到了最后,李延义等也没想到覃进孝与徐珲间产生了龃龉,始终认为覃进孝部的消失是赵营故意布下的一枚棋子。 临阵对决,比拼的不仅是双方将士的素质与士气,更重要的还在于双方主帅对情报的掌握与心理的博弈。李延义虽然得胜一场,但因龟缩城中,无法确实查清赵营当下真实的情况,而富有经验的徐珲正是抓住了他这一点的踯躅,索性放开了手脚,派了佯攻了几次城池。赵营越表现得有恃无恐,就越使李延义举棋不定,行动趋于保守。 徐珲的目的不在于攻城,而在于通过对军队不断地调动,使驻守城上的县兵们疲于奔命。这些县兵虽有保家卫土的激情,却实在没有受到过系统的训练,在来回奔波几次后,兵士素质以及军官组织协调能力的短板就暴露无遗了。徐珲趁机试探性进攻几次,都令早为惊弓之鸟的县兵们大感疲乏。 试探性进攻一直持续到黄昏,当火烧云染红了大半天际时,徐珲下达了撤军的命令。这一日,除了最开始覃进孝的攻势外,赵营兵再没有发动过哪怕一次实质性的攻城行动。然而,就算这样,高压状态下的县兵在无数次来回地调派、奔劳下,还是身心俱疲。 徐珲手下的赵营兵忙碌了一整天,同样疲劳不堪。徐珲带着人马前往早便安置好了一处营地扎营后,就立即派人前往城固向赵当世通报白日的情况,顺带请求再派一支人马支援。 “明日当是个大晴天。” 身处野地的徐珲与立于城头的李延义都仰头看了看繁星点点的夜空。 “那个人也该到了。” 不止看天,这两个人现在心中所想、所期盼的,也是同一个人。一个能够彻底决定沔县城池归属的人。 翌日辰时,孙显祖的军队抵达沔县。 “我等翘首以盼总镇,便如久旱而望甘霖也。”茹进盛心事重,一宿没睡,顶着两个大黑眼袋,清晨就等着孙显祖的到来。盼星星盼月亮,这下终于等来了孙显祖,他毫无困意,满眼都是兴奋。 孙显祖笑着说道:“茹大人言重了,姓孙的不过一个糟老头子,来沔县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他路上一直和沔县保持着交流,也听说了李延义力却覃进孝的事,故此言之。 茹进盛脸带掩饰不住的笑意:“贼寇锋芒已挫,孙总镇到来助力,破贼可期。” 孙显祖又谦虚了几句,茹进盛便邀请孙显祖入城,要为他接风洗尘。不过孙显祖婉言拒绝了,正气道:“贼寇未灭,何以家为。姓孙的虽已迟暮,却犹知事情轻重,在赵贼没有退败前,姓孙的绝不敢松懈半分!”说着补充道,“我孙家军也不入城,怕惊扰百姓,还请茹大人于城外安置一地,供我军暂居。” 茹进盛其实很怕孙显祖挟势入城。这些军人虽说是友军,但有些时候的行事比之贼寇尤为酷烈。而这孙家军暴横之名在外,一旦入城,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乱子,茹进盛自忖,面对年高威重的孙显祖,他没有办法节制入城后的孙家军。除此之外,更深层次的担忧来自唯恐孙显祖趁着这个机会,把触手伸到沔县。孙显祖在汉中的权势,他有耳闻,而沔县作为汉中府西面的要渠,汇聚了西、北等方向延伸过来的多条商路,孙显祖若是将此地控制打通,必将获利丰厚。 因读过史书,茹进盛对武人跋扈专权一事很警惕,眼下格局固然很小,但身为局中人,茹进盛却不希望此类事情的发生。他本就在盘算如何委婉地与孙显祖交涉,哪想孙显祖十分“体贴”,主动要求驻扎在城外。 “守城在于守野,若弃野缩城,无异于自剪羽翼。”孙显祖悠悠说道,“且前番茹大人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力拒赵贼,彼之疲弱可见一斑。我孙家军入城,并无大用。反倒是屯于城外,相互策应,使赵贼左右难以顾全,作用更大。” 茹进盛对军事不是很懂,但听孙显祖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没来由深信不疑,连连点头:“孙总镇不愧行家里手,说出的话极有见地。” 孙显祖笑道:“一介粗人,当不起茹大人赞许。”说着,转问,“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黄昏,军事紧急,刻不容缓,我军急需择地扎营,且不知茹大人有什么安排没有?” 看来孙显祖不进城之意甚坚,茹进盛就怕他反悔,这时候不假思索,回道:“沔县三面环山,城池西、北、南皆为崇山,仅有狭窄山道通往别处,唯有靠东方向,地势稍平,而县城两处宽阔城门,都在此面。赵贼自东来袭,日前攻防,便主要是在东南、东北两门,现在赵贼屯驻,也在东面十里……” “嗯,我知晓了。”孙显祖不想听茹进盛冗长的陈述,听到了关键点就干脆地将他话打断,“那么我便带人屯于东北门外,一来看护城门,二来也可防止贼寇饶北而行。” 孙显祖德话完全符合茹进盛德期望,他强忍着喜悦,不住抚掌道:“孙总镇之助,本官没齿难忘。待击退贼寇日,必为总镇请功!” “茹大人此言差矣!”孙显祖白眉下垂,短叹一声,继而昂首朝天,正儿八经地朝东北方的天空拱了拱手,“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为臣子者分当所为;扫除浊恶,重拯黎庶,更是我等为官者之本也。姓孙的不才,平生夙愿只有马革裹尸,余者功赏云云,并不在意。” 茹进盛听他郑重其事说这一番,登时肃然起敬,口称:“孙总镇之言甚是,是本官孟浪了。妄自揣摩,着实惭愧!”孙显祖之言虽然稍显做作,但茹进盛还是相信他是出自真心。他固然听到过关于其人的风言风语,但三人成虎,这年头,谁身上没些泼墨?武人贪渎一些正常,只要杀敌效死的心还在,就仍值得称道。 孙显祖挺胸昂首,用余光瞄了瞄肃立着的茹进盛,心中哂笑:“又是个书呆子。” 孙家军在入夜前于沔县东北门外安顿完毕。到了夜晚,风云突变,白日里的明媚不见,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小雪稀稀疏疏,从头顶黑而无尽的天空旋转飘落,落在依然坚守在城头的李延义肩上。雪落即化,变成水渗入他的衣甲。直到积聚至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才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还没睡?” 脑后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李延义浑身一抖,立马转身回话:“大人,你来了。” “恩。”茹进盛披着一件旧氅,走到前面,和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漆黑中,孙显祖营内透露出的点点灯火,“睡不着。” 重压在身,或许普通的兵士还能在困乏极了的间隙,打上个小盹,但如茹进盛、李延义这般的劳心者,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闭眼。 “孙总镇来的是时候。有他守卫东北,贼寇必无能为也已。”茹进盛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么焦虑,甚至嘴角都露出几分轻松的笑意。 “是。孙家军百战雄兵,有他为援,退敌指日可待。”李延义看着一朵不规则的小雪片停在了自己的鼻尖,并没有拂去它,而是任凭它融化,感受产生出的一丝凉意。 “不论粮秣支持,还是自身安危,贼寇都不可能在沔县暴露太久。只要让他们清楚攻城是镜花水月,最早明日,他们就将知难而退。”茹进盛似乎很有信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莹莹几点亮光。 “大人……”说到“退敌”,李延义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正想借机问问自己和茹平阳的事,但话到一半,却终究咽了回去。 “怎么了?”茹进盛抬眉看了他一眼。 “没,没什么。”李延义急忙掩饰自己的仓皇,但越掩饰,就越羞惭。 “东北面既有孙总镇看着,就不必再大费周章了。东南城墙略低,外在又较开阔,你看着把人都聚在那边,防备贼寇有可能地攻势。”茹进盛见李延义神情有点奇异,边说,边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 李延义低头拱手:“是,属下省得了。” 茹进盛说了这些话,突然感到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朝着李延义微微一笑,就返身带着两个侍从沿着城阶走了下去。 李延义看着他离去,五味杂陈,更多的雪片掉落他头上,他浑然不觉,最后长叹一气,摇着脑袋走向了城墙的另一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5飞雪(三) 小雪一日后转大,今年的雪势比去年来得更早也更猛烈。 赵当世的身上早已披上了厚厚的貂裘,身子暖呼呼的,但脸色却和帐外飘雪凛冽的气候一样冰凉。 廉不信已经好几日未曾传信回来,从城固到宁羌州道路虽然繁复周转,但赵当世此前也考虑到了其中因素,和廉不信约定过了弹性时间。眼下就连弹性时间的期限都早已超过,廉不信一众人却还是杳无音讯。 也许是忙于前方战事,无暇回报;也许是传信的塘马半途遇到了不测;也许是廉不信的三百骑遭到了祸乱。赵当世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在脑海里捋了一遍,最后隐隐觉得,最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最大。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赵当世正因为廉不信一事心烦意乱,覃进孝擅自撤兵的消息却在此刻不期而至。 赵营中,左营从来都是自成一军,内中人员、编制,赵当世从未过多干涉过。这一方面使得左营的施州老兵在覃进孝的凝聚下维持着颇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造成赵当世对于这支军队监管不力的局面。 赵当世感觉得到覃进孝落草的不忿之情,加之怜惜覃施路与尊敬覃奇功,他一直希望以怀柔的手段结固覃进孝之心。可是覃进孝此人似乎不怎么领他的情,依旧我行我素,就拿营中安排文员一事说来,连侯大贵、郝摇旗这样的老刺头都接受,覃进孝却一再顶牛。徐珲等心腹将领看不过去,私底下也没少劝赵当世不必委曲求全,然而赵当世考虑到内外的许多因素,到底也没有强求他。 这种事多了,覃进孝自然而然会生出些“骄恣”之心,而他所倚仗的最大靠山,无非就是手底下那两千不到的对他个人死心塌地的施州老兵。 从施州到汉中,赵当世考虑了很久,始终拿不定处置覃进孝的主意,而他一优柔寡断,弊端很快就在当下显现出来。临阵脱逃这件事不比廉不信失踪,性质十分恶劣。廉不信很有可能是因外事所困,但覃进孝却是实打实的罔顾军纪。 自打军纪成形以来,赵当世在执行层面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换言之,沙场战败还情有可原,然主观上藐视军纪、藐视他赵当世,那就忍无可忍。军无纪不立,如果不能妥善解决覃进孝擅离职守这件事,那势必将使赵营的军纪从此成为一纸空文,军将离心离德之下,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治军成果也将化为乌有。 覃进孝从沔县撤退后并没有回到城固,目前去向不明。沔县西侧是官军,东侧有武大定在褒城县控扼交通,偏南面则是徐珲部所在。赵当世揣测,覃进孝十有八九是率部北上了。 然而,覃进孝不是陕西人,又是临时起意,在不明地理的情形下北上,迎接他的将是无边无沿的秦岭群山。当下又有天降暴雪的趋势,赵当世在于众军将商议后认定,覃进孝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冒着全军倾覆的危险继续退向秦岭深处,最后可能的就是徘徊于沔县北部平原与群山的交界处。这一地带堡寨众多,以左营施州兵的战力,可以四下剽掠以解当前缺粮、休歇的燃眉之急。 所以在沔县,有两件事亟待处理。一件是攻打县城,另一件则是带回覃进孝。赵当世等人来去商榷,最终还是定下了攻打沔县优先,处置覃进孝为次的基调。 徐珲派来的人说得很明白了,仅凭前营一军两千人,在沔县独木难支,难以有效应对多种有可能的变数,赵当世对此深以为然。 现下赵营的兵力,除却覃进孝主要分做三股。一股屯驻于城固,有赵营本部的侯大贵中营、郝摇旗右营、王来兴后营以及韩衮的马军营共马步七千余,加上张妙手的六千人,数目约莫一万四五,是赵营的中坚与老本所在;一股守在褒城,全为武大定的兵马,数量六七千;一股徐珲的前营,两千余人驻扎沔县。 武大定与张妙手的人,赵当世信不过,所以召集了军将,先了解每个人目前手上的活儿,再看实际情况进行差遣。最后议定,从郝摇旗右营的前司里拨出五百人,中营、后营也各调出二三百,凑成支千人的队伍前往沔县。这支队伍暂时由右营前司的把总宋司马统领。 这宋司马是河南人,不过在陕西混了七八年,会说好几个地方的话,也以陕西老人自居。他不到四十,却满脸褶皱,双眉下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貌。此人模样虽不算周正,但好在少时在茶馆当过学徒小厮,能说会道,做事也靠谱,因功逐渐升任到了把总。 宋司马听完任命,耷拉着的眉毛动了动,正准备接令,不想同侧一人闪出,挡在他身前,大声道:“都使,属下有话要说!” 众目看去,出来的,竟是马军营把总薛飞仙。 这倒有些稀奇,赵当世身子略略向前探了探,将手一伸,道:“薛把总请说。” 薛飞仙胸脯高挺,抬首道:“属下以为,此次攻取沔县,不可托大。覃进孝以二千锐兵攻之,败而惧走,足见县兵之骁勇。”他声音很大,一句说完,余音还不断回荡在帐内众人耳里。 赵当世点头道:“薛把总所言不差。” 薛飞仙接着道:“既如此,宋把总带着这一千人去,能济得甚事?”说着,也不管宋司马与郝摇旗等人脸色多难看,直直盯着赵当世。 “薛把总的意思是?” 还没等薛飞仙回答,那里郝摇旗憋不住叫了起来:“那你去啊!” 薛飞仙闻言,冷笑一闪而过,也不理他,对赵当世躬身道:“都使,属下以为,此去沔县,仅仅宋把总一支兵马绝然不够,应当派遣马军一支共去,既可增强战力,也可预防如覃进孝这般的突发事件再度发生。” 马军营这些日子,除了廉不信引军单出外,并没有什么行动。赵当世珍惜马军,对韩衮的主要要求就是配合步军在战场上的作战,独立行动很少。而马军营三个把总,孟敖曹前次臀部箭伤未愈、廉不信出动未归,仅剩的薛飞仙又跋扈不受制,这些客观条件使得赵当世打消了派遣马军支援沔县的想法。 攻略沔县的具体作战计划,除了两位参军以及几个心腹将领外,赵当世没有知会过其他人。所以在薛飞仙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军事行动,以覃进孝二千施州兵都无计可施,让宋司马这么个晦气脸带着一千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去沔县,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他的思路赵当世明白,抽调各处兵士交给宋司马也不是赵当世刻意为之,按照当下的情况,诸营诸将各司其职,都有重任在身,全军人数虽多,此刻可以调遣出来的机动兵力却捉襟见肘。马军营倒是有余力,只是考虑到前番的几个因素,赵当世不得已才作罢,可是现在薛飞仙有主动请缨之意,不由让他重新考虑起了派遣马军出击的可能性。 薛飞仙猛鸷之辈,一向与自己不对付,怎么这当口儿突然就转了性?赵当世一时想不明白,但听薛飞仙话中意思,似乎是担心攻城失利。毕竟是赵营的人,覃进孝的意外出走已经给全军蒙上了阴影,沔城再攻不下来,无异于雪上加霜。本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理,他会提出这样的意见,情理之中。 不过经历的事情多了,赵当世想问题无时无刻都会多一个心眼,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薛飞仙的表态,不禁让他有一丝担忧。但是反过来想,有这么个机会给薛飞仙表现,未尝不是个与其人拉近关系的契机。薛飞仙手下毕竟兵强马壮,以暴制暴带来的效应绝比不上通过怀柔的方式拉拢。 韩衮也瞧出这恐怕是个和解赵当世与薛飞仙两人间龃龉的好机会,所以也在这个时候跨步出列,对赵当世道:“都使,薛把总素称善战,有他出马,攻下沔县十拿九稳。属下可以为其担保。” 薛飞仙微微诧异,犹豫了片刻对韩衮道:“多谢千总。” 韩衮对兄弟很仗义,他出来担保,赵当世再没理由拂了他的脸面。又想即便沔县那边早布下了万全之策,再叫薛飞仙过去上一道保险也无可厚非。 本着船多不碍路的想法,赵当世点头道:“薛把总其志可嘉,可与宋把总同去,共受徐千总节制。攻破县城,以张我赵营兵威。”薛飞仙手底下骑兵近千,真要去,只他和徐珲就够了。但赵当世到底对他放不下心,还是要求宋司马一起去,并且明言到了前线受徐珲指挥,以免他生出什么是非。 薛飞仙闻言,别无他话,只道一声“遵命”,就看也不看宋司马一眼,趾高气昂地站了回去。宋司马两条眉毛拉得更往下了,这才抿着嘴,小两步上去接了军令。 又过半个时辰,主要的事情安排好,赵当世最后说道:“此去沔县,攻城为主,覃事在后。若覃进孝行乖张之事,击之可也!”说完,扫视了一下帐中诸将,旁人都是面无表情,唯有王来兴嘴角抽动了一下。 散会后,诸将各自离去,赵当世呼了口气,一下靠倒在椅背上,对覃奇功道:“青庵,你怎么看?” 作为覃进孝的叔父,方才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军议上,覃奇功鲜见的一言不发。赵当世知道他在众人面前是为了避嫌,所以特地留他下来,听他想法。 覃奇功与穆公淳是赵当世的智囊,一般散会后都会留下来再和赵当世讨论一阵,不过今日穆公淳腹泻先走了——听说腹泻的原因是因为气温骤降,他还坚持那身单薄飘逸的白袍,因而着凉——帐内除了赵当世、覃奇功外再无他人,所以覃奇功这时才敢昌言。 “覃进孝临阵擅退,视军纪为无物,嚣张狂妄,不惩无以警戒全军。”出乎赵当世的预料,覃奇功没有迟疑,反而非常平淡却又坚定地说道。 “如何惩?”赵当世语气很平缓,然而给人一种很冷酷的感觉。 “杀。”覃奇功淡淡吐出一个字,仿佛此时覃进孝不再是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亲戚,而是一个陌生人。 帐外狂风夹雪,正在呼啸。 孙显祖迈出营帐,一手扶额,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叹道:“只怕再过几日,这雪就要积起来了。” 一个心腹将领从后上来,将一件厚厚的袍子给他披上,道:“主公,如此天气,于我有利。” “什么有利?”孙显祖斜看他一眼,而后两人心有灵犀地相对微笑起来。 那个心腹又道:“属下却还是有点担心,这赵贼狡猾成性,到头来会不会摆咱们一道子?” 孙显祖紧了紧绒袍,轻咳两声,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空口白话,谁做的了主?没有实在的把握,我怎会与他来去?” “总镇的意思是?” 孙显祖没有再理会他,伫立了一会儿,直到须眉上都落满了雪片,才摇了摇头,慢慢踱回帐内。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6飞雪(四) “这人生在世啊,要想过得逍遥自在,靠的就是人情,靠的就是关系……” 处于汉中府城西部的沔县北城的洞壁内,完全感受不到狂风暴雪带来的不适,一个洞壁里头,几名沔县兵士正在饮酒侃天,帐外风雪的肆虐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所谓,其中一名资格较老的县兵端着一碗浊酒,正醉眼惺忪的对几名“后生”传教。 “二叔所言何意?”一名年轻县兵见老兵的碗里剩酒不多了,很乖巧地拎起身畔正在火堆上烧热的酒壶,替他斟满酒。 老兵赞许地朝那年轻县兵看了几眼,仰头得意道:“你没看到外边雪下的多大?告诉你们,要不是老子和茹大人的管家有交情,现在被派到外边巡逻站哨,吃苦受罪的就是咱们了!哪能有看管城门洞子这般清闲舒适?” “二叔说的是,跟着二叔是咱们的福分!”一众年轻县兵见势,无不刻意逢迎称颂,一句句奉承话就像是最好的下酒菜,令老兵快活得全身轻飘飘。也亏得与茹进盛的一个家仆同乡同里,他一把年纪了还能当上个小头目,且现在还能揽到这个清闲差事,烤着火炉,喝着小酒,听着后生晚辈的赞美。 风雪这般大,赵贼的前锋已经被县兵打怕了,孙显祖的兵马又驻守在城外,自己当这个守门预警的差使又怎可能会出什么差池?嘿嘿,依着现下的形势,官兵已然掌控住了沔县的局势,说不定照这大好形势发展下去,他老儿还能捞到个“一官半职”,也许一把年纪再娶个年轻的小娘子入门也未可知。 “啊哈哈……”老兵眯眼饮酒,想到快活处,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引得围在身边烤火的一众后辈面面相觑。 “尿胀,俺去方便方便。”一名年轻县兵尿急,站起身来。 “雪这么大,那‘话儿可别被冻住了。” “哈哈。” 在营帐内众人的调笑声中,这名年轻县兵急急忙忙寻个僻静地方解手。外边实在太冷,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就在他一泻千里的时候,却忽觉后脊一凉,还未及发声,就已倒地身亡。 帐内的一众县兵又聊了会天,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一人道:“奇怪,他怎么还没回来?这去了也好一会了吧。” 另一人接口道:“也许出的是大恭。” 还有人调笑道:“保不齐那’话儿真被冻住了。” 有关心的问那老兵道:“二叔,要不咱们出去瞅瞅?” 那老兵正躺那,不耐烦道:“小崽子就是没耐心,别人撒个尿都要东看西看。这大雪天的还能出啥事?要真是他自个走路不长眼,掉坑里了,也怪不得咱们。你要不怕冻,你去,老子可不去。” 话音未落,一柄飞斧破门而至,径直砍在了那老兵身前。那老兵吓得一呆,紧接着,有一县兵面色骇恐非常,哆嗦着指着老兵身后道:“二、二叔,街、街上着火了!” “什么!”老兵惊得弹身而起,转眼看去,只见隔着破裂的木门,还是能看出县中街道升起一股红光。 那老兵酒醉已经被吓醒了一半,还来不及细想是谁人来袭,就有二三黑影闪入洞壁,口中大喝:“赵营豪杰在此,猪狗们滚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帐内几乎所有县兵都想夺门而逃,但那几名赵营兵冷笑数声,拔出腰刀,左劈右砍,瞬间结果了他们。老兵身中一刀,血流如注却还未死。一名赵营兵扯过他,威逼道:“老狗,带俺们去茹进盛那里,不然片了你。” “好汉,好汉饶命!”老兵虚弱道,不住抽搐着,蹒跚着站起身,由镇兵押着踉跄走出洞壁。 到了洞外,他才看清,沔县城中的街道现在已经烧成一片,火势接着风雪,将天空都染成红色,阿鼻地狱般说不出的怵人。而在城内人都将目光聚焦于火势的当口,县城的东北门早已陷于赵营之手。不断有赵营兵士从城外涌进来,一股接一股,不计其数。 “完了……”想着自己的使命已经破灭,老兵的脚跟当即一软,身子瘫成一团。 惊惧的人不止那老兵一个,另一边,还在睡梦中的李延义听报惊出一身冷汗,大雪飘飞,东北城外又有孙显祖的人盯着,他着实想不出这支赵营兵到底是从何而来,难道赵营的兵士当真都是会飞的天兵天将? 自从孙显祖来后,李延义心中稍定,今夜好不容易入睡,这时候突然被惊醒,强振精神。这时,屋门大开,一阵刺骨的冷风带着雪直扑在他脸上,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一个县兵哭叫着进来道:“东北门已失,贼寇入城了!” 李延义心头巨震,来不及问明清况,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茹平阳的安危:“外面有多少弟兄?” 那兵士脸上又脏又湿,哑着嗓子回道:“大部分都散了,还有一百来人,都在外边。” 李延义弹身而起,他本就和甲而睡,这时候径直把刀向外走去,毅声道:“叫起弟兄们,随我来!” 首先冲入城中的,是薛飞仙部。 薛飞仙一马当先,他坐下的一匹枣红马极为雄健,所经之处,人皆向两边弹飞。他于路烧杀,半道捉了几个兵士,问出了茹进盛府邸所在,便带着人马直驱前去。 茹进盛清廉简朴,家中没多少家丁,只有些从老家卢氏投奔他的乡党。这些人大多是当地好吃懒做的闲汉,通过各种渠道得以被引荐入茹府。而茹进盛性格温和,待人友善,所以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家丁积少成多,到了这时候本也有个二十来人,但值此存亡之际,这些人当先逃散大半,只余五六个,在茹府管家的率领下,坚守府门。 众寡悬殊,薛飞仙催兵强攻大门,任凭里头的几个家丁如何勇猛,终究抵挡不住。眼见门陷,从斜里突然飞出一军,生生将薛飞仙部截成两段。薛飞仙位置靠前,也遭到了波及,这支不速之军来势凶猛,边跑边射乱矢,他不及防备,只能带马后撤,连同手下人马,攻势都暂时一缓。 等他再度逼军向前,却见那支军队全都趁机躲入了茹府,而茹府深处,乍然火光冲天。 李延义满头是汗,带着上百名心腹弟兄冲入茹府。他一进府,抬头便见府内的熊熊火势,顿时心急如焚。在留下大部分人守御府门后,他足不点地,飞也似与七八个伴当赶往火起之处。 着火的正是茹进盛的书房。茹进盛爱读书,所以纵然居室颇为陋仄,还是腾出了最大的一间屋子作为书房。眼下,这间茹府最阔大的建筑物,已全为火舌缠绕包围。被火光照映成绯红的白雪落在烈焰上,雪火交杂,不断发出“劈劈啪啪”的弹响。 李延义瞥见屋脚一个家丁失魂落魄,抱着脑袋蹲在那里发抖,便一把扯过,厉声喝问:“老爷和小姐呢?” 那家丁惊恐地眨巴眨巴眼睛,转目瞧见李延义等人手里明晃晃的腰刀,尖着嗓子说道:“老爷,和小,小姐,都在,都在屋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李延义早便一脚将他蹬开,紧接着大叫一声,奋不顾身冲入火海。这一下来得太快,那几个伴当还没回过神,就已不见了李延义的身影。只能焦虑地守在外边。 薛飞仙攻击受挫,颇为恚愤,极力催逼手下猛攻府门,怎料被李延义留着守门的这近百县兵恁的死心塌地,竭力抵抗,赵营兵一连攻了三次,皆毫无进展,反而折损不少。 “这些个贼怂,倒有几分手段。”薛飞仙暗思。他这些骑兵虽勇猛善战,但很少攻坚。不得其法之下,确实很难突破以抱必死之心的李延义部下这班经年老寇的血肉防线。 两下正在僵持,已然掌控了全城态势的徐珲也率兵赶到了这里。薛飞仙跨马过去,扬鞭一指道:“府里的官兵负隅顽抗,强攻难下。” 徐珲不喜欢他,也没和他多话,只说:“请薛把总带人暂退,我来破墙。” 薛飞仙听他口气冷冰冰的,有些不快,正想出言讽刺,却忽然想到一件事,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忍气吞声道:“那我辈就好好瞻仰徐千总的厉害。”说完,阴着脸,召集手下人马,退到了巷口。 在府内全力抵抗的县兵们压力陡然一降,各自惊疑,他们透过残破不堪的府门向外看去,只见薛飞仙等正远远看过来。俄而,他们却霍然听到远处的几处墙根那里,都传出了“丁丁哒哒”的砍凿之声。 “贼人想挖墙?”县兵们面面相觑。这茹府虽不大,院墙可是坚固异常,都是两三层青砖包砌的,若想以寻常镐头凿破,不忙到清晨别想有什么进展。比起用这种低效简陋的办法,攻门或者翻墙无疑都有效的多。 又过一会儿,砍凿之声不绝于耳,这些县兵们既没敌手,也不敢跃出府门,更不甘心坐困府内无所作为,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派些人手去阻止赵营兵们的“愚蠢行为”。 头批十余人才到那边,院外便有赵营兵扯嗓子大呼:“避火,避火!” 他们还在纳闷,耳畔忽起巨响,耳鸣未已,眼前早是土崩石溅,地动天摇。三四处飞尘随着轰鸣遽然腾起,茹府的一面长达二十米的石墙刹那间被炸成粉碎,而那十余名县兵也几乎是在一瞬间血沫横飞。 薛飞仙瞠目结舌看着徐珲气定神闲地用炸药炸塌府墙。他和他的几百手下在爆炸声起的那一刻,受到的震撼绝不比府内的县兵们小。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火药的威力,而是他深知火药之厉害。而能如此熟练掌握和使用火药并将之投入战场的徐珲,当然能给人足够大的心灵震动。 院墙塌陷后,徐珲没有立刻挥军而进,而是聚集起铳手,朝着未散的烟尘里放了两排铳。伴随着铳响,烟尘里惨呼声大起,寒风带着雪吹过两阵,待飞尘散去之时,破墙内外县兵伏尸数十,剩下的战意已崩,哀嚎着跑向府内深处。 徐珲这时才下令兵士突入茹府。远处的薛飞仙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左右提醒,才回过神,急令手下跟进。 失去了府墙的屏障,县兵们最后的心理防线都已崩溃,赵营兵进入茹府后再未遇到过任何抵抗。擒贼先擒王,徐珲来茹府就是为了捉拿县令茹进盛,所以一路无多滞留,也很快到了烈火燃烧的书房前。 这里还守着李延义的几个生死弟兄,他们一个个面有悲凄之色,但似乎并不打算束手就擒。徐珲叫过七八个装填完备的铳手,瞄向这些县兵——在这么短的距离内,鸟铳是绝无打偏的道理的。 就在徐珲准备下令射击的当口,一团黑影从狂烈的火屋中浴火而出。他的周身都为火焰舔舐得一片乌黑,散乱的发髻上,更是残存着点点星火。徐珲等人瞧不清他的脸,却赫然惊见,他的手上,正抱着另一个人。同样是火海出来,那个在他怀中的人,却双目闭着,面色安和,上下鲜见烧灼。 “哇!”守在外边的那七八个县兵登时齐齐跪地,泪如雨下。 那焦炭一般的人迷茫地看了看环绕在周围的无数面孔后,终而长长呼了口气,然后,和怀中的女子一起瘫倒在了地上。 几名铳手见势就要点火,但面前的徐珲,却将手轻轻摆了一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7天星(一) 进入十一月后,雪就越下越大,日夜不绝,似乎无穷无尽。汉中府的广袤地区,几乎是在短短几天内就为之一白。天地皆素,单人匹马步入茫茫银白,一声枭鸣响在苍穹,赵当世抬头眯眼,笑着说道:“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覃奇功跨马跟在后面,亦笑道:“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都使,岁寒,今日兴致却好。” 赵当世一勒辔头,摇摇脑袋,道:“雪下了好几日了,今日小些才得以出来。军旅羁劳,也不知多少年没好好赏玩过这雪景了。” 穆公淳也骑着马跟在后面,只是他骑术生疏,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总让人担心会突然栽将下来。连日来,他一直腹泻,身子虚弱,本不宜外出,但闻赵当世突然出营散心,就强撑着病体,不住吸着鼻涕赶过来。 这时雪势虽小,寒风依旧,穆公淳虽早脱下那身白道袍换上了臃肿的胖袄,却还是有些禁不住,口道:“风雪这样大,都使还是快回帐中取暖。不然染上风寒,怕是难办。” 赵当世与覃奇功对视莞尔,不退反进,连催两下马儿,眨眼间就与穆公淳拉开了距离。穆公淳气急败坏,想追上去,坐下的马却欺负他,不断在原地兜圈子。眼见与赵、覃二人越离越远,他无可奈何,只能在原地等候。 赵当世与覃奇功赶马小跑一阵,渐渐缓步慢行,赵当世突然叹了口气,道:“覃进孝的事,我终究放不下。” 覃奇功苦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覃进孝终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一时迷了心智,若都使愿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相信他亦会迷途知返。” 赵当世沉默片刻道:“你向来公允,从不偏私,怎么今日却为他说起话来?” 覃奇功应道:“覃某既为都使驱驰,怎敢私心自用。不奢求为都使之良、平,也希望能成为祁黄羊那般的臣子。” 赵当世闻言,咧嘴而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青庵的为人,我信。” 覃奇功叹口气道:“我和进孝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其秉性。他虽然性情刚强,却是重义重情之人,不说都使对他有偌大恩情,就施路,他也放心不下。”说着,加一句,“左营施州老兵,战力强劲,实为现阶段我营之强助,若失之,未免太过可惜。” 赵当世“嗯”了一声道:“他若有心悔改,未必不能宽恕。”顿了顿,摇首道,“只是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就是想给他机会,也无从着手。” 覃奇功点点头,没接这个话。俄而,重展笑颜,道:“不过前两日徐千总、薛把总顺利拿下了沔县,倒算一件好事。” 赵当世也面露微笑道:“孙显祖不想惹祸上身,当然会配合咱们。” 覃奇功抚须说道:“目下沔县、褒城皆已拿到,隆冬恰来,以这两县为托蔽,当能熬过这个寒冬。” 赵当世弹了弹落在毡帽前的白雪,沉吟问道:“那把刀已给孙显祖送去了?” 覃奇功应道:“都使让属下负责与孙显祖的人接洽,属下责无旁贷。他既然履行了约定,咱们也得践行承诺。那把刀留着于我等无利,以刀换城,物超所值。”停了停,续道,“刀属下已给孙显祖的使者捎回去了。徐千总素称善守,有他和薛把总联合守御城池,天寒地冻的,孙显祖也只能回汉中。” 赵当世笑言:“听说孙老头是个缩头乌龟,难得他兴师动众出来一次,可笑只讨了把刀回去。” 覃奇功轻摆手道:“这刀是崇祯所赐,他若落实了盗取宝刀的罪名,这些年的惨淡经营就要化成黄粱一梦。人越老,就越怕事,对他而言,两座城的价值,是万比不上这小小一把刀的。” 头顶又是枭鸣一响,赵当世与覃奇功同时抬头看去,只见翱翔于缥缈云雾间的那只飞鹰猛振几下翅膀,向西南飞走了。 赵当世抽回视线,复叹一声:“也不知廉不信到底如何了。这雪已积厚,他至今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覃奇功亦恻然道:“步伐不稳,便急于进取。汉中城四野尚未全为我军掌控,就贸然派廉把总越境而行,现在看来,是一个失着。”同时又道,“当前事未解决,天候嬗变,咱们这里也不好再派人出去寻找。只能坐观其变。” 想到了此节,赵当世怃然下心甚怏怏,没了之前的好兴致,有了归营之意。覃奇功却道:“此前周把总那里曾有夜不收传上信来,说到目前川中形势。” 赵当世剑眉微抬,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覃奇功回道:“这是几天前的事,那时候都使你忙于处理军务,忙到深夜,趴在案上小憩。周把总进来,不敢打扰,就让属下转告都使。属下寻思这事也不是特别着急,便按下没说,这会儿说与都使听。” “嗯,好,你说吧。”赵当世用手轻轻拍了拍面颊,复添精神。 “听周把总言,目前川中诸义军,已非数月前的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我早闻袁韬败后,呼九思、常国安趁势而起,三足,说的是他们吧?”赵当世插一句嘴。 覃奇功点头道:“是,不过常国安在之中实力偏弱,自知难有作为,听说旬月前东走入湖广了。眼下川中两方争夺激烈,一方以袁韬、景可勤为首,另一方则以呼九思、梁时政、杨三为首。” “呼九思对袁韬有提携之恩,怎料到日后会遭暗算,这下重新抓住机会,自是会与袁韬斗个不死不休。” “想来也是。呼九思等盘踞川北,袁韬则靠南边,我等入川,或许可与呼九思交涉,行对付武大定之事。”覃奇功望着天边黄云,若有所思。 “行对付武大定之事”,不用说,就是拉拢呼九思了。赵营在川中没有根基,而天下大势也还没到可以坐下来经营的阶段,赵当世要想整合川中势力,找一个助手无疑会事半功倍。 “……可大雪封路,不说能联系上呼九思,就算联系上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相见。”赵当世摇了摇头,坐下的马儿也在这时候打了个响鼻。 覃奇功说道:“是,今年的雪尤大,照现在这种下法,只怕到明年初,无论敌我,都难以采取什么大动作。” 赵当世亦道:“这对咱们是个内部整顿和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不过入川的事,就要往后延了。唉,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福祸之道,本便难觅其规。” 覃奇功悠然而言,“咱们只要尽了人事,再瞻前顾后,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赵当世默然。 一日后,雪复转大。 沔县南部十余里远的一处山坳里,孙显祖的大营就扎于此处。 自打沔县失守,孙显祖就撒丫子带人一路退到了这里。近两千孙家军在这里忍受了两日的寒风暴雪,却始终未得军令。到底是进还是退,人人心里都没底,疑惑惊慌下,不满的情绪已经开始在军中滋生。 当心腹将领找到孙显祖的时候,见他正对着一把雁翎刀怔怔发呆。 “主公,这刀……”那心腹欲言又止。 孙显祖撇撇嘴,旋而起身,叹道:“物欲害人,物欲害人呐。老夫活了数十年,本以为已经将名利俗事放下,岂料真正到了风头上,还是难以自己。当日我就不该利令智昏,唆使刀客偷盗这刀,要不怎么会落得今日受制于人的局面。” 那心腹小心道:“但,这事主公之前不是就有了计划,这次出兵,也是为此吗?” “这刀是必须拿回来的。朝廷内外,嫉妒眼红我的人不在少数,要是让他们窥得这个把柄,那老夫岂不就成了晚节不保的大滑稽?更何况瑞王早就疑心于我,我在汉中又断了他的财路,一旦他知道些风吹草动,就白的也说成黑的,你说到时候圣上是信他还是信我?” “主公深谋远虑,属下叹服。” “你们在我身边做事多年,见的风浪也比寻常人多,以后要引以为鉴,勿以恶小而为之,否则什么时候捅了天大了篓子都茫然不明。” “属下铭记主公教导。” “嘿嘿,我那几个儿子要都有你这般听话,那我现在还拖着老身子老骨,折腾个什么劲儿……”孙显祖说到这里,原本傲然的神情忽地多了几分落寞。 那心腹唯唯诺诺,又听孙显祖道:“只是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眼力见儿却还有待提高。我姓孙的生平,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你要以为,我屁颠屁颠跑到这犄角旮旯里忍饥挨冻,只是为了可怜巴巴讨回这把刀,那也太小瞧你主公了……” “主公,属下绝无此意!”那心腹大惊失色,急忙辩解。 “呵呵,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见得多。表面恭敬,其实心里都自以为是的紧。只不过我老虽老,脑子还不至于糊涂,他姓赵的要是以为仅凭一把刀就能将我给打发了,那就太狂妄啦。”孙显祖直起身,宽阔的背脊几乎挡住了帐内所有的光线。而这依然挺立着的身躯似乎也昭示着,这个满头花白的老者,还不准备向岁月以及年轻人们低头。 “主公的意思是?” 孙显祖冷哼两声道:“姓赵的贼寇不同寻常,是有两把刷子,懂得另辟蹊径的制衡之术,这在只会喊打喊杀的流寇里,倒是难得。”说着,双拳捏紧,登时指节爆响,“他以为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不利,我只能灰溜溜滚回汉中府城里窝着,殊不知,我既要刀,也要被他占去的两县,华清郡主,我也要夺回来。” 这些话孙显祖此前未和任何人说起过,就连这个与他形影不离的心腹,也颇感惊异,只是,他追随孙显祖多年,深知自己的这个主公对外或许漫天放炮,对内,却从不打诳语。他能说出口的话,一定是经过再三忖度过的。 “主公……” 孙显祖背着手,缓步踱回案台前,道:“营中的事,我都知道。兵士们在这里受了苦,我自会给他们个交代。之所以不走,就是因为接下来才要开始做正事。” “属下愚钝……” 孙显祖嘴角微笑,对他道:“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只要准备好,夺回褒城、沔两县后,让兵士们放手快活,反正是贼寇占过的地儿,里头多少贼寇、多少共犯,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那心腹见孙显祖无比自信,也就不再多问,伏地顿首道:“主公之计谋,神鬼难测;主公带兵之仁慈,纵吴起复生,也自愧弗如。” 孙显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帐外飘飞的风雪,捻须凝神。 雪飘一日,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说大话。因为就在一日后,沔县局势天翻地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8天星(二) 徐珲没有料到薛飞仙会突然袭击自己,或者说在他接到薛飞仙反水的情况时,事情已经迟了。 对于打过无数硬仗的徐珲而言,在战场上,他无所畏惧,也从来不会认为自己弱于人,即便在最危难的关头,他也不曾心生惶恐。但现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阴谋,他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当日攻下沔县后,因城外天寒地冻,徐珲与薛飞仙两部都进入城中驻扎。徐珲本担心难以约束薛飞仙部的劫夺,事先安排了些限制,不想这倒是多此一举。薛飞仙率众入城后,除了霸占几片民宅外,颇为本分,没有什么逾矩之处。见到这般,徐珲心中安定,便开始筹划修缮、加固沔县的城防,因为在赵当世的方针里,沔县、褒城县两地在这个冬天,都必须掌控在自家手里。 但到了第三日,风云突变,其时,徐珲长久未犯的腹痛正好发作,疼得他满头大汗卧于榻上,惊闻薛飞仙突袭的消息,更是痛苦难以自己。若非他咬牙强忍,只怕几个瞬间,都要晕厥过去。 薛飞仙的意图很明确,他利用身份之便,带兵绕到了前营屯驻的腹地,想要行斩首行动,等巡防的白旺带着援军赶到时,事态已经难以挽回。 徐珲备受煎熬,身子十分虚弱,不要说骑马,连站也站不稳,门外喊杀喧天,一人猛推门进来,惊起左右卫兵个个拔刀。 “千总,事不宜迟,老郭背你走!” 徐珲脸色苍白着,勉强抬眼看看,来人容貌音色无比熟悉,是自己的老部下郭虎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被郭虎头扶了起来。 “夯货,愣着干啥!”郭虎头怒喝一声,左右兵士经他提醒,忙上来帮手,匆匆忙忙将徐珲挪到了郭虎头背上。 “白,白旺呢?”徐珲半睁着眼,急喘着气,问道。 郭虎头边向外走,边道:“白把总带着巡防兵,正和宋把总全力阻击逆贼,要走,只能趁现在!” 徐珲气愤难当:“不能走,沔县若失,我军必遭大害!”说着,竟开始挣扎,“放下我,召集散兵,与姓薛的拼个鱼死网破,沔县未必易帜!” 郭虎头两只手死死箍着他,半点也不放松,徐珲手脚无力,折腾半晌也无济于事,只听郭虎头道:“薛飞仙个贼子,筹谋已久,以我营轮班的空隙突入。现在各队各司秩序已乱,宋把总情况不明,咱们手上能调动的只有白把总的百十人,万抵挡不住薛贼。” 徐珲声若癫狂:“挡不住也得挡,我是千总,传我军令,前营敢退后者斩无赦,势与薛贼拼到最后一刻!”一连喊了几声,郭虎头全置若罔闻。 闹得最后,眼见离城越来越远,徐珲气急下丧失了理智,竟以齿啮郭虎头颈肉,郭虎头吃痛,犹不放手,脖颈间很快便血淋淋起来。 郭虎头强忍剧痛,半步不停,与十余名兵士护着徐珲踩着厚雪,一直躲入林中,及再也听不到沔县城中传出的喊杀声,身心两疲的徐珲才在又一次的绞痛中晕了过去。 等军报传到城固的赵营老本营,已是一日后。 据报,薛飞仙在城中起事后,躲藏于城南山坳中的孙显祖即刻率兵来合,两下夹攻,使得堪称赵营之锋刃的前营全线溃败。所幸紧要关头白旺拼死支援,以不及伤亡的代价,终于护得千总徐珲无恙。而最后陆陆续续退聚到褒城的前营兵马加在一起,只剩千余,竟是死伤近半。宋司马的那一千人因为距离前营较远,伤亡倒不算大。 赵当世震惊,接着,自觉悔恨。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攻下沔县后,可与褒城以及城固的老本营形成个三角,互为托庇,在这个冬季可保全军无忧。他哪里想得到,一夕之间,局势天翻地覆,沔县眨眼又归了官军,且自己最为倚重的一员大将也险些在这场风波中殒命。 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失误,就是放出了薛飞仙。本来,因为不信任骄横的薛飞仙,他明里暗里对其以及手下近千骑兵都很提防,从来不外放执行任务,安营扎寨时也布置在营盘的最外侧。怎知千算万算,还是防不住薛飞仙暗中勾结了孙显祖。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当机立断,将这一心腹痼疾彻底解决。 孙显祖与薛飞仙是老乡,这也是赵当世后来才知道的。陕西的官兵与贼寇,虽处不同阵营,可很多都是同乡亲友。平日里打起仗来,人情味也很浓,相互间谈判、交易、劝诱的例子比比皆是。流寇需要官军给便利讨生活,官军也需要通过流寇来攫取更多的利益。借用唐代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的一句话,“朝家多负人,有危难,不爱惜官赏,事平即忘之,不如留贼,为富贵作地”,可窥见这些朝廷武人养寇自重之心,而这也是流寇屡剿难尽的原因之一。 薛飞仙在赵当世手底下过得不如意,自然就会萌生去意,独立发展。但眼看着就要入冬,且汉中四塞,一时也寻不到好去处,思来想去,就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偷偷派人前去联络孙显祖。孙显祖也正处于兵力不足的窘境,薛飞仙此举,正合他心意。你有情我有意,一来二去,便勾搭上手了。 徐珲退到褒城的当日,孙显祖就和薛飞仙挟势而来,看他们的意思,是想着在兵勇未竭的时候,一鼓作气,将褒城也拿下来。 前营编制残破,在没有重新整编前,已经没有了作战能力,褒城县主事的是武大定,他在徐珲最初败来时心甚慌乱,以至于有了将徐珲等绑起来送给孙显祖的想法。 徐珲昏迷不醒,白旺权且掌握前营,他原本想派参事水丘谈去说服武大定,可那水丘谈固然通晓算术、律法,却是个实打实的书呆子,真到了场面上,那便吞吞吐吐,三棒槌打不出个屁。好在郭虎头读过书,紧要关头不计与武大定的前隙,看武大定有些摇摆,就给他讲了唇亡齿寒的事。武大定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据守观望。 孙显祖在城下待了半天,几次作势攻打城池,都因武大定的不动声色而作罢,最后感到士气微堕,就不再蹉跎,很快退回了沔县。这个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赵当世那里。 左营失联,前营已残,马军营又折损过半,一连串的打击组合拳般袭来,令赵当世的心登时间沉到谷底。覃奇功与穆公淳第一时间被召集过来,异口同辞,都提出,目前最紧要措施乃是稳住褒城。 褒城县处于汉中府城北面,隔离沔县与城固县。只要这一点还在,就等于把控住了三个点:阻断了西面沔县向东的通路;盯梢住了眼皮底下汉中府的动作;给在城固县无险可守的赵营老本最强有力的支持。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将褒城的武大定稳住。武大定反复无常,在恶劣局势下,难以猜到他会采取什么样的举动进行自保。赵营已经失了先手,再丢失了褒城这个关键点,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前营糜烂,仅凭残兵败将,绝难在褒城说上话,军议过罢,赵当世决定让郝摇旗与韩衮带着右营与剩下的马军营进驻褒城。最开始,赵当世的打算其实是只留张妙手一营在城固,赵营老本全数开拔褒城。但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覃奇功的反对。 覃奇功认为,按照武大定以往的行事作风看,此人秉性多疑且敏感,对他而言,褒城已经是属于他的,一旦赵营主力入城,难免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控制权将要旁落。在惊疑之下,武大定很可能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维护自身的利益。所以最佳方案,还是差部分兵力入城协防,一来协助武营,给武大定以实际和心理上的支持,二来也不会让他感到自危。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看紧武营,防止武大定成为下一个薛飞仙。 不及天明,当天夜里韩衮就与郝摇旗整顿人马出营,驰援褒城,他们到达后,白旺、宋司马即带着前营与之前的援兵退回了城固。徐珲一直未醒,赵当世把他送到后营好生调养,随军的大夫诊断过后依然找不出病因,只能静养。 徐珲对于赵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赵当世绝不希望在这个时期就失去自己一个强有力的臂助,所以安排专员日夜服侍徐珲。只是兵士粗手大脚,不会照顾人,难以让人放心,赵当世正没理会处,楼娘自告奋勇,请求照顾徐珲。 赵当世收了赵元劫当义子后,就很少去探望后营的楼娘,大多不过偶尔问问左右她生活的近况。因为赵元劫的关系,楼娘说不上母以子贵,反正在后营生活不错,没人再敢侮辱于她。但她心怀感恩,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不可忘了赵当世搭救收容的恩情。只是她虽有心报恩,可碍于女子身份,很难得到机会。所以当她瞧见徐珲被送入后营,就毫不迟疑地向赵当世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愿。 有楼娘照顾徐珲,赵当世再无担忧。在徐珲的身子康复前,前营的事务悉数交付白旺处理。他在这次突如其来的状况中,表现可圈可点,可以说,若没有他的力挽狂澜,现在活着走回城固的前营兵士,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多。 同样的,郭虎头救人有功,重新提拔上来,暂时担任白旺的副手,同管前营。他之前因为箭伤,脖子的一边结了个大疤,现在另一边又给徐珲咬破,乍看上去,整圈脖子都红红的,像围了条红带。他当然不以为意,反而十分神气,因为这是他身为“福将”身上仅有的两处大伤疤,同样也彰显着他不畏死亡与立下功勋的勇气。 韩衮与郝摇旗进入褒城后,雪势更大,和天气一样恶劣的,还有局势。 沔县的孙显祖,招诱了悍将薛飞仙,同时川中驰援来的川兵也到了沔县与他会合,后来,最令赵当世等人惊讶的是覃进孝也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带着兵归附到了孙显祖的麾下。所以目前聚集在沔县的官兵已达六千余人,如果再算上汉中的柳绍宗与刘宇扬,整个汉中府官兵的数量当在万人以上。面对这么多的官兵,赵当世重新感觉到了空前的压力。 值得庆幸的是,崇祯九年底的这场风雪来得实在太大,汉中府的土地基本全是雪厚及膝,人马走在上面几乎是举步维艰。孙显祖派兵又来袭击过两次褒城,但最后都败给了天气,无果而去。而汉中府的柳绍宗等,就更没了出兵的欲望。整个十一、十二月,双方都在忍受着刺骨寒心的风雪。 直到十二月底,雪势渐小,赵当世接到一个军情,说是数日前,从川中钻出一股兵力,自南方偷袭大坝关。这股人,难道就是呼九思他们?但赵当世还没弄清楚这个事情的详情,从北面忽然传来一个重磅消息——两股大贼已从巩昌入汉中。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9天星(三) 过天星惠登相与满天星周清都是陕西清涧人,虽同乡里,但二人的关系并不很好。简单说来,就是边兵出身的惠登相瞧不起土坷垃周清。若非闯王高迎祥等巨寇相继离陕,陕西只剩三家相依为命,这惠、周二人是怎么也扯不到一起。 洪承畴为了剿寇焦劳昕夜,在他的全力督促下,左光先、曹变蛟、贺人龙、孙守法、赵光远等陕地官兵无不全力以赴,李自成虽强,但在这些官兵一心一意的围剿中,终究难以支持。 两月前,洪承畴派遣副将赵光远、贺人龙自邠、乾州而南,攻击才从汧、陇一带溜出来的李自成等,复败之。满天星周清此前好几次想要投降官军,都因李自成的阻挠不了了之,这时候明白过来洪承畴真正要整的其实是李自成,所以不愿意陪着李自成无谓地送死,找了个机会,脱离了出来。 惠登相也看出其中关窍,同样离开了李自成。他俩之后从庆阳府一直溜到巩昌府,果真都未遭到官军强力地阻击——陕北的官军现在洪承畴的督领下一支专心追打李自成,另一支则应付重新为乱陕地的蝎子块拓养坤,并无力再抽人手来管仓皇流窜的惠登相与周清。 这两人关系不好归不好,非常时期为了自保,也只能捏着鼻子联营而动,他们研究了一下局势,认为现在陕北与关中都是官军目光聚集的焦点,要想获得喘息补血的机会,僻处南边的汉中府貌似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在陕北躲了太久,消息不通,他们只知道老闯王高迎祥没了,但并不知道现在赵营的情况,等抵达了汉中最西面的略阳,才从当地泼皮口中得知赵当世才是目前汉中府流寇中的第一人。 赵当世? 惠登相与周清起初都颇感奇怪,只是在奇怪过后,两人的心理的变化几乎是背道而驰。 与反复而无节操的周清不同,惠登相还是非常刚强的一个人。他当过兵,见识过明军中的黑暗腐朽,故而起事至今,心中笃定一点,便是大明朝已是行将就木,绝无再兴之理。再说透一些,惠登相相信天命,他认为,天命的下一次轮转已到,但不再由病入膏肓的大明朝所掌控。 人心中坚定的信条会在很多方面影响一个人的决策,惠登相也不例外。因对大明朝已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些年来,无论处境陷入到何种险恶的境地,他首先想到的,都是利用自己的奋战,打破桎梏、扭转乾坤。可与惠登相不同,周清一开始就是乡中的二杆子,没什么眼界也没什么信念,他从贼,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讨口饭续口命。故此,他能够放下所谓的礼义廉耻,一次又一次在困难时向官军乞降,又一次次背叛离开。流寇中常有谚语“陕北洪老爷,清涧周大人”,便是讥笑周清待在官军制下的时间不比当流寇时少。这也是惠登相不屑与周清为伍的重要原因。 从庆阳摸到汉中,二者虽未遭到官军成建制的袭击,但于路也没少被堡寨团练等地方武装偷袭,再加上雪虐风饕下粮秣难觅,所以损失了不少部曲,目前二营的人马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没有充足的时间恢复实力,仅凭这么点人,自然很难让惠登相与周清产生足够的安全感,也因此,在得知汉中府现下是官军与赵营对峙局面后,惠登相觉得应该联系赵当世,但周清则认为应该向孙显祖投递降表。 “陕北那会儿都没降,你现在倒成了软脚虾,臊也不臊?”惠登相一手撑着柴门,满是轻蔑。他的嗓音极为沙哑,有些像拉扯破布的声音,要不熟悉的人,或许都难以分辨出清晰的词句。 黑不啦叽的周清似乎已经习惯了惠登相无时不在的鄙夷,低着脑袋,瓮声瓮气道:“在陕北还有老李扛着,到了汉中,你我加一块不到四千人,拿什么和官军斗?” 惠登相冷峻地瞧他一眼:“赵当世,你忘了?” “赵当世?”周清干笑两声,“我出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 算起来,周清资历比惠登相还老,是崇祯元年在关中起义的宿老,当时还名列结营东山的才勇十头领之一,名列第八。他瞧不上“暴发户”赵当世,确有几分底气。 惠登相“哼”一声道:“可人家初出茅庐,就干翻了曹文诏,中斗星与番山鹞也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在这汉中与官兵势均力敌。你看不起他,就以为他看得起你吗?” 周清头摇得像拨浪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那个什么兴也勃……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别瞧他现在意气风发,只怕寒冬一过,就要遭到各路官军的猛攻,汉中的孙显祖、柳绍宗都不是善茬,你觉得他能支持下去?”说到这里,不忘加言,“更闻前段时间他屡遭败绩,颓势已显,和他结交,不是长久之计。” 惠登相“哈哈”假笑道:“什么长久之计,你未免太也把细,过一时算一时罢了。” 周清的白眼球在漆黑的脸上骨碌碌转了转,道:“听说沔县的孙大人求贤若渴,近期内招徕了好些义军,咱们好歹也算是有点名气,去降他,必得重用。” 惠登相朗声大笑:“老周你真也可爱。有名气?那是咱们还为义军,放到官军中,你算个屁!”接着又道,“陕中事急,孙显祖自然要延揽义军暂为缓冲,待北面事平,洪承畴他们南下,你看这汉中还有没有咱们落脚的地儿!” 周清白了他一眼,自顾自道:“诈降之事,我又不是没做过。就如你说,得过且过,到孙显祖手下,也比到赵当世那里来得安担。” 惠登相摆摆手,不以为然:“就是你之前反复太过,才更不可轻易投官军。孙显祖老谋深算,你以为进了他的彀中,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周清坚持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那薛飞仙还有那什么覃什么的都投了他,都混得风生水起。薛飞仙是什么东西?我比他差?孙显祖总不会有眼无珠到这个地步。” “远交近攻,拉小并大。薛飞仙这种小鱼小虾,各自为营,难成气候,孙显祖自然乐于接受。似我等这般的,振臂一呼,就能聚齐上万人马,孙显祖能不忌惮?你在他手下,过不上安生日子。” 两人争执了好一阵子,都没个结论。到最后,周清不耐烦起来,抛出杀手锏:“我也不瞒你,日前孙大人已经差人到我这里。我当时就答应了他。” 早前塘马急报,说自巩昌来了贼寇,叫“混天星”和“满天星”,孙显祖那时候正和幕僚下棋,也到底年纪大了,耳背且记性不好,没搞清楚这二者的差别,只记住了“天星”两字,事后随手休书一封,让手下带着去招降二人。那手下受他影响,也以为只有一个头目,阴差阳错下,就径直到了周清营里,自然而然把惠登相给遗忘了。 惠登相没料到有此一着,先是呆怔,继而怒火中烧。他不清楚孙显祖的失误,反以为自己收到了轻视,自思若真的随周清去投降孙显祖,保不齐就会被认作是周清的马仔,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同时也怒周清没有及时知会他这件事,很明显,隐瞒消息,是周清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与孙显祖来去之时,给对方一个周营才是主事人的印象。 想到周清居然敢暗地里给自己下绊子,惠登相是越想越来气,当是时,几乎都要去摸腰间佩刀,与周清来个全武行。但就是在这么短短一霎那,他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方面。 周清偷瞄着惠登相,看着他的连从红变白,从阴变晴,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其实也是十分紧张,随时做好了与之搏斗的准备,不过最后还是松了口气,强作镇定,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惠登相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老周你为何现在才说?” 他没有如往常那样勃然大怒,颇出乎周清的预料,周清肚里打鼓,却又想:“是了。姓惠的一向分得清主次轻重,他见我现在完全掌控住了主导,就来强的也无济于事,便也只能识时务,顺着我来。” 周清在惠登相面前很是自卑,而这种自卑表现在外就成了超乎寻常的自尊。他从来找不到任何方面可以压过惠登相一头,这时候见惠登相居然有了妥协之一,内心是说不出的欢心舒慰。 只听惠登相道:“我原认为联合赵当世才会是最好的出路。不想孙大人竟然主动来邀请咱们,足见其对我等的重视。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会打了老周你的脸。只愿到时候在孙大人面前,你可别光顾着自己表现。” 周清忙道:“这怎么会。你我兄弟,在陕北风雨同舟,到这汉中一路,亦是不离不弃。姓周的不是没良心的,有吃的不会不分给惠兄你。” 惠登相叹口气道:“当年起事之初,多少兄弟共襄大义。这些年血海浮沉,留下来的又有几人,世道艰辛,要想继续活下去,兄弟间的协助必不可少。我此前言语上多有冒犯周兄你之处,还请宽宥。” 周清连连谦让,心中想:“姓惠的果然面皮厚,转脸转的和风一般快。他怕我到了孙大人面前压制他,这时候就开始说起了软话。”再想,“三千兵马,一半是他的人,他若生变,归附孙大人一事恐怕要黄。这下还是先将他稳住,日后安稳下来,慢慢弄他不迟。” 惠登相说了一些好话,把周清哄得好生舒服,突道:“对了,孙大人有无和你提起过何时归附?这野地间,寒风如割,再待下去怕是没福气撑到见孙大人的那一日。” 周清没多想,回道:“孙大人只说届时将在定军山下开受降仪式,我也表达了早日归附的愿望。想孙大人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正式受降当就在这几日间。” 惠登相以前来过好多次汉中,自知定军山的位置,想了想,笑道:“孙大人果然是真心实意的。” 周清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不会看走眼。孙大人就在沔县,咱们与他会合起来很是便利。你前说要去找赵当世,中间还要经过沔县、汉中等地,就到了那里,怕咱们的人也该死得差不多了。” 惠登相一面应和,一面笑着,但在不经意间,看向周清的眼神里,却泛出了凶光。 三日后,已到了正月。这两月以来,鲜有战事,官民们原先紧绷的情绪慢慢松弛下来。对于担惊受怕一整年的他们来说,新的一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开一个好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即便汉中府依然笼罩在乌压压的战云之下,汉中城甚至沔县,都还是小规模地开始庆祝新年。看着城内张灯结彩、红烛高照的景致以及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的气氛,真的很难让人愿意去主动联想新年之后的残酷现实。人们多么希望日子就像这新年一样,永远这么轻轻松松过下去。 也就是在汉中府、沔县沉浸在一年一度的喜悦中时,从褒城,却有一支人马,偷偷出发,顶冒着偌大的暴风雪,消失在飘飞的白芒之中。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0天星(四) 一朵大而晶莹的雪花轻飘飘地钻入了郝摇旗的领口。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顿住了脚步。跟在后边的一名兵士只顾埋头走,不防撞上了他结实的后背,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积雪上。 “狗日的,没长眼啊!”郝摇旗回头一瞪,吓得那名兵士一阵哆嗦。 “别吼嘛,怪吓人的。”后边杨招凤走上来,扶起那名跌倒的兵士,拍去他裤腿上的雪,让他先走。 “我这不是提醒他嘛!”郝摇旗委屈地说道,他天生嗓门大,吓着人是常有的事。 杨招凤咧嘴笑了笑,朝前望去,道:“定军山不远了。” 郝摇旗白白眼道:“是不远,走还得走半晌。”他们一众人受赵当世指派出城前往定军山,并不远的路,因为这没膝积雪的缘故,走了已有大半日,却还只走了一半。 “嘿,定军山。”杨招凤嘴里念叨着,突然狡黠地朝郝摇旗看了看。 郝摇旗也回看他一眼,说道:“你小子,嘴上不说,在肚里挤兑我?”边说,一巴掌不重不轻拍在杨招凤的脑后,“我虽然斗大字不识一个,定军山的故事也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 杨招凤揉揉脑袋,笑嘻嘻道:“小弟怎敢。” 郝摇旗大步迈了两下,忽然停步,回头定定看着杨招凤,叹道:“凤子,你说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弃武从文了呢?我看以你的能耐,比马军营姓孟的豁牙,姓廉的马脸都厉害不少……” 杨招凤微笑道:“千总没听说‘人各有志’?再说,小弟本来就是学文出身,先天条件就不及千总你这样咬铜嚼铁的硬汉。到马上讨生活着实是迫不得已呀,现在从文,适得其所。” 郝摇旗摇头道:“不对,不对,我看你小子的眼神气态,就算是读书的料,也没有读书的命。我看呀,有朝一日,都使还是会把你调回武职。” 杨招凤一本正经道:“若是营中有需,那我自当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郝摇旗闻言,嘴角微扬,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继续走了。杨招凤跟在后面,透过风雪声,隐约听见郝摇旗叹了几声,嘴里也说着什么“可惜”。 由郝摇旗带领着的这支军队忍受着寒冷的侵袭,一路无话,俟近傍晚,偷偷摸到了指定地点。 这是定军山麓的一处高地,正中一块凹陷的平地正好用于休息。向东北方眺望,是连绵无边的雪白平原,向西面,则是层层掩映着,白下隐绿的松林山峦。 兵士们默默清扫着积雪,在苍莽的雪林中努力开辟出暂时的营地。郝摇旗正坐在一块圆石头上休息,前司把总宋司马踩着厚雪,“吱阿吱阿”一步一住,慢慢挨到郝摇旗面前。 郝摇旗瞅他一眼:“干啥?” 宋司马请示郝摇旗道:“千总,咱们何时行动。” 杨招凤走过来道:“没有军令,就原地待命。” 宋司马脸上皱纹多,所以稍稍细微的心理变化都会引起表情的更替,当下他几处皱纹全都堆到了一起,条条道道,活脱脱像只老猢狲:“千总,咱们右营此来,为了轻装简行,每人兜里只携带了三天的干粮。而且这又是大风刮又是大雪落的,弟兄们耽搁不起。我怕拖延太久,弟兄们会炸。” 郝摇旗当即就怒了,牛眼一瞪,龇牙喝道:“谁敢炸?让他来老子面前炸一个试试。”说着,啐骂,“他奶奶的,没老子军令,谁也不许走动一步。就屙屎,也给老子屙裆里!” 宋司马素知自己这个上司的秉性,这时候哪敢再捋虎须,他知道杨招凤在郝摇旗面前说得上话,就委屈地把目光转向杨招凤。 杨招凤难得板着脸,肃道:“宋把总,这是都使的指令。此次行动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就这三日,你与崔把总务必弹压好兵士,绝不能有半点变故。” 右营两个把总,前司宋司马,后司崔树强。 一般来说,各营中的参事,没有哪个军将真正放在眼里,最多只是碍着赵当世礼敬读书人的脾气客气一二。但这杨招凤不同,那可是真刀真枪在马上搏过性命的,功绩的大伙儿也有目共睹。更因为其兄长的阵亡而备受赵当世关照,所以在这右营,杨招凤的地位就是实打实,仅次于郝摇旗。 营中两个头面人物都这么说了,宋司马无多言语,答一声“遵命”,就下去了。通常的作战计划,在出征前,都至少会在把总以上军将中三令五申,但这一次,临行前郝摇旗半个字都没透露,只说是极为关键的行动,加上此时郝、杨二人坚定的表现,宋司马咽口唾沫,知道非比寻常,心中暗暗紧张起来。 身材极高的后司把总崔树强在另一边指挥扎营,见宋司马耷拉着脑袋走过来,靠近他问道:“千总那边怎么说?” 宋司马苦笑着将方才听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崔树强脾气很急,当即有些不满:“什么破计划,神神秘秘,连咱们也不能知会?” “不知。”宋司马摇着头,也无可奈何。 “个狗……”崔树强骂人话刚要出口,忽然想起要骂就骂到了赵当世头上,连忙刹车,“呸呸”几下,抿唇走了。 全军加班加点,终于在天黑前,搭好了简陋的营地。 吃饭时,崔树强向宋司马抱怨道:“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千总、参事却按兵不动,真不知他俩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说着,一口咬向自己手里的菜馕,骂骂咧咧,“他娘的,就这一小会,这馕子已经冻得险些磕坏老子牙口!” 宋司马抬头看看,确定郝摇旗不在边上,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吧,千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被他听见,你又要吃苦。” 崔树强满不在乎,将剩余的馕往自己的大嘴里一丢,边嚼边含混道:“怕啥,上次的那顿大板子老子都捱过来了,害怕他抽几鞭子?” “唉!”宋司马看着崔树强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无可奈何,“你又不必和千总抬杠。我知道你心中不满,但千总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崔树强闻言不语,而后小声骂骂咧咧了两句,骂的是谁,骂了什么,宋司马一个字没听清。他望着眼前不断飘飞的雪花,以及白茫茫一片的天地,惆怅下,不由自主叹出声来。 过了一日,郝摇旗那边毫无动静。宋司马与崔树强勉强按耐下冲动,努力维持弹压着军纪,他们不知道自己这帮人漫无目的待在这冰天雪地是为了什么。人一旦没有目标,就容易焦虑,宋、崔二人好歹也是赵营的老人,这点耐心与自觉还是有的,所以没说什么,极力说服着自己明日就将行动。 到了第二日,郝摇旗与杨招凤还是风平浪静。这时候,赵营保暖能力虽然到位,但山麓间寒风太盛,营地又偏于简陋,源源不绝的寒冷依旧侵袭着每一个兵士的身体。许多人的面颊都开始龟裂涨红,有些甚至腿脚都开始产生刺麻感。崔树强有些禁不住,他不知道自己待着这里受冻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向哪里,不满下挣脱了宋司马,径直去问郝摇旗。 郝摇旗只淡淡回他一个字:“等。” “等什么?”这完全不是崔树强想听到的答案,他哭丧着脸,情绪激动下忘了上下尊卑,大声质问。 出乎意料,郝摇旗未曾如往日般暴怒起来,反而阴着脸,紧抿唇口。看得出,他其实也有些焦心。杨招凤这时上来道:“崔把总安心,就这两日,必有行动。” 崔树强碰了个软钉子,总不能再不识抬举继续追问下去。他怀着满腹狐疑,将双手缩到袖管里捂着,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只看了宋司马一眼,啥话没说,就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宋司马也没去问他情况,因为他见崔树强这副神情,就已经猜出了郝摇旗给出的答案。 崔树强才离开,郝摇旗忍不住说道:“人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 杨招凤连连摇头道:“不会,这是都使与两位参军定下的行动,不会有错。” 郝摇旗苦着脸道:“我不是质疑他们,而是想着那个人,究竟顶不顶用?” 杨招凤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些许疲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想打破现在的劣势局面,不搏险如何能行?”讲到这里,突然目光一闪,“千总你想。前营残破,左营投敌,这可是千载难逢我右营表现的机会。只要这次行动成了,咱们右营在都使面前,可不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郝摇旗听他这么一激励,精神陡振。长久以来,他在几位千总中的受重视程度就靠后,可以说,除了管后勤的王来兴,就轮到他郝摇旗了。他虽然自知自身水平以及手中资源较侯大贵、徐珲等人为次,但好端端一条大汉,也不甘心永远屈居于他人之下,沦为军中的二等扫尾部队。所以能有这次机会,提高右营在赵当世心中的地位,他当然是很乐意的。 “只盼这次,别让老子扑个空,枉自憋屈这几天。”郝摇旗眼神闪烁,遥望远山。 到了第三日,军中口粮将竭,在饥寒轮番肆虐下,已经有好些兵士遭不住,或发高烧、或腹泻头痛,甚至还有几个已然神智不清,出现了幻觉。这次没轮到性急的崔树强,老成小心的宋司马都熬不住,去见郝摇旗,通知当前军中的恶劣形式:“军粮将竭,兵士又遭风雪摧残,如这般下去,军心必涣!”定军山山势较高,这里的气温较之平原地区,无疑更低,环境也更恶劣。 郝摇旗努力控制着情绪,沉声问道:“军粮还有多少?” 宋司马满脸都是焦虑,如实道:“最多撑到明日正午。” “那就继续等命令。”杨招凤在旁边很警惕,见郝摇旗迟疑了片刻,便知外刚内柔的郝摇旗的立场其实已经开始摇摆。所以不等他说话,抢先说道。 而犹豫中的郝摇旗听他如此出言,也硬着心肠,道:“等。” 宋司马这次不想退缩,还想再进言,岂料杨招凤一反常态,压低嗓音道:“怎么,宋把总想要以身犯律,学一学那何师会、刘维明?” 何师会与刘维明什么下场,宋司马等人有目共睹,这是军中时常被翻出来宣扬的反面教材,他“前程大好”,怎会有意效仿他们。杨招凤此言,威胁的意味极大,这句话刚出口时,就连杨招凤自己也有些惊讶。郝摇旗看了一眼他,似乎也对他的言语,有些诧异。 宋司马有些懵,他要说的话,都是出自客观事实,都是为了右营考虑,但如果因此而影响到自己的前途,他可不愿意。左右背锅的不是自己,他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保护自身利益,知难而退。 郝摇旗看着宋司马垂头丧气去了,难以置信地对着杨招凤道:“凤子,看不出,长威风了现在。” 老实说,杨招凤也不太愿意通过这样粗暴的方式来维持对军将的节制,他不知到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与往日的自己大相径庭的话,但他脑海中忽然想起,自从杨成府死后,就时常有人打趣说自己似乎老成了不少。他当初只以为是调笑之语,但直到现下,他才深刻感觉到,这些话所言非虚。 人的成长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滋生巩固。杨招凤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逐步打破当初的青涩与羞怯,并在因此尝到甜头后,不断加深了对这方面的探索。这一点一滴慢慢汇聚起来,从量变直到质变,就会让人清楚感到“成长”两个字的厚度。 只是他自己当下并不会想那么多,只是憨憨对郝摇旗笑了笑,继而正声道:“千总,小弟出此下策,也属无奈之举。不论如何,小弟只知道,这是咱们右营的机会,也可能是咱们赵营唯一的机会。” 郝摇旗听罢,神情复杂,最终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凝重对他点了点头。 堪堪及至第四日,午饭吃完,全军粮尽,却还没有消息传来,军中开始慢慢出现流言蜚语,军心也开始随之浮动。宋司马与崔树强黑着脸,不断弹压骚动的兵士,甚至不惜杀了两个想要趁机闹事的刺头以儆效尤。他俩不断催促着郝摇旗作出退兵的决策,但郝摇旗在杨招凤的极力劝阻下,迟迟没有动作。苦苦熬了半日,临近傍晚,郝摇旗突然将杨招凤、宋司马、崔树强等百总以上军将都召集在了一起。 随着军将们聚而复散,动员令很快传遍全军,众兵士生火造饭,将留底的余粮一扫而光,完了依令将锅碗全都砸碎,营寨拆毁,只带了兵器,整装待发。杨招凤瞧着眼前如决战般的景象,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四个字“破釜沉舟”。 等这一切办完,已经入夜。夜色迷蒙中,定军山狂风呼啸,很快又下起了暴风雪。二千名兵士顶风冒雪,随着郝摇旗慢慢摸下山。在这样的暴雪之夜,每走下一步,都格外艰辛,只一小会,众人的全身就都被白雪所覆盖,几乎与漫漫雪地融合为了一体。 郝摇旗的眉头、睫毛和黑髯上尽是雪片。他不敢大力呼吸,因为每吸一口气,那冲入鼻梁与喉头的刺骨凉意就足以让人窒息。不过好在他们此次出击,营里筹措了一批最好的胖袄皮衣给他们用来御寒,是以即便环境已然恶劣如斯,愣是没有一个人被队伍落下。 刀割般的寒风掠过郝摇旗坚毅的面庞,他勉强抬头,朝西北方向看去,心中如火一样充满了斗志。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1闯将(一) 和往常一样,覃进孝早早就上了床,却翻来覆去,久久没能进入梦乡。自打在沔县负气而走,他一直逗留于秦岭南麓,依靠打家劫舍维持军需。然而凛冬已至,条件恶劣如斯,仅仅依靠剽掠,又能支持多久?手下的千八百兵士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在这些施州出来的老兵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着覃进孝,如此,他的这支队伍才不至于分崩离析。 兵士们忠心,身为主帅的覃进孝不能没有良心。为了给弟兄们讨一条活路,他万般无奈下,向孙显祖表达了归顺的意愿,而在孙显祖接受他的请降后,他始得以带着兵马,躲入沔县,不再遭受那折磨甚人的风雪。 入城后,孙显祖和一些官军军将明面上对他笑脸相迎,但敏感的覃进孝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屑与嘲弄。是啊,和薛飞仙这些泥腿子不同,覃家从前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明官军,降了贼寇不说,这下又腆着脸复入官军制下,如此摇摆不定,不说旁人,单覃进孝自己亦惭愧非常,自觉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孙显祖的人看不起自己也就罢了,连同为新附的薛飞仙也拿桩作势,狗眼看人低,处处显示出非凡的优越感。甚至还在酒后大放厥词,狂言朝廷能容忍他这样的“白身”,却未必会容许覃进孝等“反复之徒”再次投机。孙显祖就这件事特意找人安抚了覃进孝,说天家一视同仁,不会差异对待。覃进孝自不会因为薛飞仙的挑衅而躁动,但伤疤屡屡被揭开,难免痛苦羞惭不已。 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是外事,非常时期,忍一步也就过去了,可真正使覃进孝备受煎熬的,却是他的内心。 他心中放不下的事有二:一曰亲人,二曰情义。 感情用事的人往往感性,覃进孝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在愤怒下不顾身份与五六条獒犬当街厮斗,也可以在自己的幺妹生病昏迷时泣不成声。总之,他的外在表现受情绪的影响极大,“喜怒不形于色”是他的父辈祖辈常常告诫他的话,但他天生心里就藏不住事,故而虽已三十有余,行事作风还如同十七八岁的轻狂少年无二。 覃施路与覃奇勋可以说是现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无论从血缘还是感情上都是如此。说嫉妒覃奇勋,那是不可能的,覃进孝对这个足智多谋,沉稳练打的叔叔实是发自内心的崇拜,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单是叔侄,更多的还是兄弟。覃奇勋对他而言,是个努力追赶的目标,而非竞争者。 至于覃施路,那不必说,是覃进孝从小看着长大的。长兄如父,无论处于何种恶劣的情绪下,覃进孝只要看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那钢铁一般坚硬的心肠,顿时就会化为绕指柔。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来换取妹妹短短一刻的平安幸福。 这两个人,都是他难以割舍的至亲。他想念着他们。这完全出自于对亲情的追求与渴求。 比起他们,赵当世这个人,则会使覃进孝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悔恨。 或许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赵当世,是最为贴切的。原先在赵营时不觉得,直到现今在沔县处处遭人白眼,覃进孝才恍然发现,自己当初,是受到了多么的照顾与优待。 无论是军将任命还是文员安插,装备供给还是粮秣补充,只要覃进孝开了口,赵当世就从来无有不允之时。回过头想那时,覃进孝真切地从自己的行为上明白了什么叫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再仔细想想,自己当初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归根结底还是归咎于瞧不起赵营的流寇身份。 世镇施西的忠路覃家有什么理由屈居于一个小小的流寇手底下为他卖命?这是覃进孝时常质问自己的话,也是这最后的一份尊严苦苦支撑着他骄傲的心理。可真到了如今的处境,他才晓得,忠路覃家算什么?或许放在施州有些头面,放在这汉中府或是别处,压根就没有人关心,更别提从心底里敬佩。大部分时间,伪善的人们甚至连忠路这个地方、覃氏这个姓氏都不曾了解。 在这个比拼拳头的时代,那些个看似光鲜亮丽的荣耀、家世,其实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草莽能在一夜之间缠上金腰带,坐上太师椅,指挥方遒;官宦贵妇也能在一夜之间沦为下贱的牝犬,在她们眼中的贱民胯下婉转承欢。 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太离谱。 当局者迷,只有跳出了这个圈子,覃进孝始才看清往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赵当世的百般忍让、包容。以怨报德,不是他的风格,但遗憾的是,在赵营,就因为心中那口始终咽不下去的气,他真真切切是这么做了。 没有报答赵当世的收容之恩,而是反面事仇,覃进孝忍不住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一句“忘恩负义”。 然而木已成舟,即便自己有心悔改,却也无济于事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在每个不眠之夜,覃进孝的脑中都反复回荡着这句嘲讽。 “唉……”白日疲惫,到了夜里,却精神百倍,覃进孝侧卧于榻上,听着窗棂在外头寒风的吹击下发出的细碎声音,喟然长叹。 漫漫雪夜,如何熬过去?覃进孝不知道。实际上,天明之后,他就要继续面对虚伪的孙显祖、骄狂的薛飞仙、自己那些迷茫的手下们,或者是将来的赵当世。比起这些,他只希望,能永远躲在床上,让黑夜永远进行下去。 屋外,更夫又“笃笃笃”敲了竹梆子,覃进孝正在努力回忆是四更还是五更,门口忽然传来敲击声。 覃进孝左眼皮猛地一跳,他什么都没说,鬼使神差钻出被褥,连外衣也不披,就撞撞跌跌前去开门。 门一开,冷风登时扑面袭来,但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却全然顾不得什么寒冷,两行热泪几乎就是在瞬间,从眼眶内倾泻而出…… 两日后,定军山北的一片雪地内,支起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简陋军帐。这些军帐并非连续排布,而是大致分成了两大块,一块在西,一块在东,东西之间,相隔一里左右,也有一座小台正在加班加点地修造。 惠登相的貂帽上粘满了晶莹的雪片,寒风中,就连他的鼻孔处,也有清液垂垂欲滴,他吸了两下鼻子,对着身包裹成球也似的周清道:“孙大人也恁的仔细,受降就受降,还非得整得这般隆重。” 周清觑他一眼,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自己。不隆重,怎么显得出咱们的来头,到时候又怎么向朝廷狠狠邀上一功?” 惠登相笑道:“其实也未必没有固结我二人之心的意思。孙大人果然老于世故,这垒土为台的工作看似多此一举,实则带利颇丰。” 周清点头道:“是啊。气温极寒,他只需将土一堆,灌些水下去,这受降台自然就成了。我看眼下这进度,最多明日,台子将能筑好。” 惠登相没再说这台子,转移话题道:“你说孙大人沙场出身,本是个不畏艰苦的好汉,这么这些年下来,反而娇贵了,非得等正式受降那天,才肯露面?” 周清哼哼唧唧道:“人老了,自然惜命了。咱们毕竟土坷垃出身,他总得有些防备。听说东边那一支官军,也不是他的嫡系,而是川中新近增援来的客军,只怕真要到了受降那天,他才会带着体己人出现。” 两人在赶筑中的受降台周边转了转,抬手望向远处在漫天雪花中迷蒙若隐的官军营盘,久之,惠登相道:“你说这川军忒也耿直,营头都挨着这般近,咱们百般邀请,却都拒绝见上一面,还说什么孙大人未来,受降仪式未成,就恕不碰面。什么玩意儿,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周清打个哈哈道:“人家可是川中侯帅的兵马,出了名的刚硬。说实在的,早前老李、老张他们,没少在侯良柱手下吃亏。” 惠登相干笑两声,声音犹如鸦鸣,说不出的干涩沙哑,他笑完,乃道:“受降仪式在后日早上?” 周清点点头:“我和孙大人说定了,后日己时一刻,双方人马于此台下相会,不见不散。”说完,颇有几分得色地扫了扫惠登相,似乎为自己与孙显祖德关系而感到自豪。 惠登相尴尬地笑了两下,连道:“周兄有板眼,兄弟我到时候就全靠周兄引荐了。” 周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算是答应了。惠登相自顾自笑了一会儿,见他迈步走了,抢到前面,道:“周兄,孙大人既是后日己时前来。那么咱俩可早起,你来我帐里,一同用早膳。” 他这么一说,周清脚步一滞,扭过脑袋,略带疑惑道:“我没早上吃饭的习惯。” 惠登相忙摇头道:“周兄这就错了,想受降那天,千军瞩目,你我若不酒足饭饱,立于台上,到底有失‘精神,在官军面前失了势,未免就会遭人看扁。反正我的居帐距离此地较近,周兄顺路经过,来唤我,一并吃点无妨。” 他说这话时表情语气都极为诚恳,周清看他模样,心思:“姓惠的想巴结我。”同时又想,“投顺官军这事,我为主导无疑,今后有的是机会慢慢与姓惠的周旋,他诚心邀我,我一味拒绝,惹恼了他,恐对今后长久之计造成影响。” 如此想罢,方答允道:“既然惠兄一片赤诚,我也不好坏了这番心意。那好,后日晨间,我来寻你。” 惠登相闻言,脸上大喜,连声道谢,肚里却对周清的托大倨傲怒不可遏,只是他已有定计,自不肯在此时露馅。仅仅暗怀心思,满脸陪笑着跟在昂首阔步的周清身后。 一日后,定军山周围风平浪静,只是,在沔县,有一支兵马,悄悄出城。 受降日当天,天微微亮,心情激动的周清就顶着整晚未眠而成的熊猫眼赶到了惠登相营中。据他说,起得早些,先去受降台候着,也可给孙大人一个谦卑守礼的好印象。 此时虽腊八早过,但惠登相还是做起了好些腊八粥。周清一入帐,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清香。 “嗯,好香。”经过这几天对惠登相的观察,周清对他已经完全占据了心理优势。所以入帐后也没有顾及,大马金刀,就一屁股坐到了上首。 “周兄请用。”惠登相十分恭敬,亲自从大锅里勺了一碗腊八粥,小心翼翼地端到周清面前,“腊八那会儿还余下些材料,就将就着做了些粥,周兄尝尝。” 周清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碗,抿了一口,清香登时满溢在他口中,他称赞道:“果然不错,足够提神。”说罢,筷也不用,大嘴一张,连吃几口,眨眼间,就把一大碗粥都下了肚。 吃罢,尚有些意犹未尽,一边把碗递给惠登相,示意他再盛一碗,一面抹着嘴,道:“不过这粥好是好吃,现在吃,却感有些不吉利。”腊八节有祭祀的意味存在,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尝之,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惠登相微笑着,慢慢将碗放到一边,笑容里透出一分诡异。周清突感气氛有异,但还是强自镇定,道:“你怎么了?” “没事。”惠登相轻松地耸耸肩,嘴角微裂,露出一抹更为瘆人的冷笑,“今日喝腊八粥并无不合时宜之处。”言及此处,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因为今日便是周兄你的祭日呀!” 周清脸色霎那惨白,下意识想要起身,谁料背后不知何时两人手持粗绳,套到他胸前,将他和座椅绑了个结实。他情急之下想要大呼,但就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眼前刀光一闪,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人头滚落地面。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2闯将(二) 当周清那颗为石灰所敷,青黑异常的头颅送来时,赵当世正在营中接见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面容清润,大概二十岁出头年纪,在一袭白底蓝边的罩甲衬托下显得极为精神,他看到木制托盘上的头颅,苦笑道:“不想再见周掌盘,竟是如此场面。” 赵当世简单校验了一下周清首级的真伪,就抬抬手着人将之端了出去,然后轻吁一口气,对着客人淡笑道:“周清既死,大事济矣。”说着,以手微敲案几,边摇头边喃喃,“若非其人摇摆不定,我又如何得以趁虚而入?所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周清是也。” 那客人陪笑道:“此人反复鲜耻,虽能苟延一时,终无法立足群雄间。就阁下不动手,我家掌盘迟早也会处置。” 赵当世沉吟良久,乃道:“周清既死,陕中义军,大者屈指可数,无非你家掌盘、鄙人、蝎子块以及过天星。你此来,除了问候,重点当在此间。” 那客人点头应道:“赵掌盘快言快语,足显英豪本色。”言及此处,起身而言,“老闯王既身殁志殒,遍数当今之义军英雄,赵掌盘以为,当属何人?” 赵当世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李闯将坚毅沉着,八大王刚烈胆雄,老回回足智多谋,曹操机警善变,论义军之英雄,首推此四人!” 孰料话音放落,便闻那边一声叹息,只听那客人低声而言:“赵掌盘睿智拔群,可在这里,却还是漏数一人。不是在下诳语,以此人之气概,足与以上四者相提并论。” 赵当世一愣,眉头稍紧:“请明示。” 那客人一抬头,双目直视他,振声道:“我家掌盘曾言,天下英雄,共逐明鼎,竞者虽多,怎可少了赵掌盘你?” “我?”赵当世心中一震,“区区鄙人,如何能当此大名?若教旁人听去,恐贻笑大方。” 那客人将头直摇,道:“怎么会。赵掌盘以微薄兵力,孤军入川,不但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反倒蓬勃壮大,数千里间辗转腾挪,几将川楚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纵横捭阖之魄力能耐,纵放在浩渺义军中,又有谁能望项背?更不必提力挫石砫、火并中番等壮举。我家掌盘屡屡叹息,说就将他自己置于赵掌盘相同的境遇,恐怕都只能是坐以待毙,无力回天罢了。” 赵当世忙道:“此言当真折煞鄙人,想当初若无你家掌盘的恩惠,又怎么会有我赵某、我赵营的这一天?” 那客人闻言,正色着向赵当世行了一礼,道:“我家掌盘早说赵掌盘为人忠义无双,如今看来,果是赤胆贞心的真好汉。在下这一礼,既叹赵掌盘之人品,也叹我家掌盘的慧眼如炬。” 赵当世目光炯炯:“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赵当世别的不会,这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道理还是恪守于心的。你家掌盘的滴水之恩,我赵某定会以涌泉报之!” 那客人听他话笑道:“不瞒赵掌盘,在下这次来,就是受我家掌盘交待,有事相求于你。” “何事,但说无妨。”赵当世这时候也站了起来,“只要我赵某能办的,一定全力以赴;办不到的,也要试上一试。” 那客人暗自点头,然后,声调突然间提高了八度,用极为洪亮的嗓音高声道:“昔日李闯将,今日李闯王,我家掌盘子,已在月前接任‘闯王’之位!” 这一提声来得很突然,帐中本侧耳倾听着的众人,大都被惊了一跳。 赵当世固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时还是下意识地加问了一句:“闯王?” 那客人面不改色,依然大声道:“正是!”作为李自成手下现阶段倚重的新秀,这个名叫田见秀的年轻人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堕了自家掌盘子的威严,也不想让任何人将自己看轻。 赵当世唇角流露出一丝苦涩:“可现在……” 田见秀丝毫不理会他的质疑,硬声道:“就是此时,更显我家掌盘之继任‘闯王’之号责无旁贷!” 赵当世“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他是聪明人,田见秀这么稍微提醒,他就明白了其中关键。明面上看,正遭受着洪承畴磨难,且先后失去满天星、过天星联营相助的李自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从实力上讲,绝对无法堪当起煊赫的“闯王”名号。但从另一个角度再看,李自成选择这个时候接手“闯王”,其实是很明智的一步。 第一,近两三年来,李自成在义军中的威望上升的很厉害,就连官军的书牍间,也常有将“闯贼”一词于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之间混淆不清的情况出现。而现今世人所谓大寇,也仅仅只将他摆在高迎祥下一级的地位,高迎祥一死,实际上他已与张献忠等并驾齐驱,成为当世一等一的强寇。 流寇之基在于陕,尤其是这大半年来,高迎祥等巨寇为了自保相继离陕,只有他作为领导人坚持在陕中与势大力强的官军周旋,如此坚韧强硬的作风,进一步增加了他的声威。 所谓强,一者硬实力,一者软实力。硬实力在于领导者自身的素质以及手下班底的能力,软实力则在于号召力。李自成沉毅坚强,手下将领放在一般流寇中,也属佼佼,他们组成的这个班子能在这几年的大风大浪中坚持下来,保持凝聚力,就是硬实力的最好证明。软实力则更不必提,早年不沾泥张存孟手下号“闯将”者甚众,到如今,只有当初的“八队闯将”李自成独自担负起了“闯将”的名号。这与八大王张献忠实则有些相似,因为此前,尚有“南营八大王”、“八大王”等诸多杂号并存,张献忠的“西营八大王”并无特殊之处。然而,也就是这两年,人提“八大王”,均已心中暗属张献忠,此足显软实力在于人心中的影响力。可以这么说,只要李自成、张献忠的班底不灭,就算惨到只剩下十几人,但凡有一线喘息之机,于山头插上一杆旗,依附者登时趋之若鹜。再往深了说,就如投资,投钱尚且犹豫,到了投命之时,自然是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对象更能提供足够的信用,令人感到足够的保障。 所以,李自成现在的境遇再惨,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看到他背后因为坚守陕西而聚集起来的极大威望与人气,才是正确的视角。在这么个声威如日中天,以至于洪承畴“专剿自成”的环境下接过“闯王”的大旗,时机恰到好处。 第二,正如头一点所言,李自成现在部曲被削弱的很厉害,仔细算过来,手下能用之兵,已不足万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这样的实力争雄天下,显然是不够的。“闯王”是什么,是被天下人公认为流寇第一人的头衔,只要得到了这个称号,就像给满是野草的局势丢一把火,让原先因高迎祥失利而心灰意冷的流寇们心中的热情再度高涨。人在失去目标时很容易迷茫而陷入泥沼,但只要出现了新的目标,也很容易被再次吸引。 李自成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希望用最为响亮的名号来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虽说成为“新闯王”后会遭到官军极大的关注以及更为猛烈的清剿,但他李自成怕过什么?此前就已经遭到陕地各路官军的穷追猛打,局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罢了。在第一点的基础上利用“闯王”之号扩充实力、恢复元气,环环相扣,非李自成这样的枭雄不能为,况且从“闯将”过渡到“闯王”,连官军都时常将二者混淆,在大部分人看来,也十分顺理成章。反过头看,陕中的各自为战着的诸家流寇,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力量依附,带着他们拨云见日。 第三,其实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说前两点都只能算是李自成的一厢情愿,那么这一点就足以影响他是否能先成功迈出成为“新闯王”的第一步。先看形势,现在陕西,能叫得上号的流寇,无非闯将李自成、蝎子块拓养坤、过天星惠登相以及这里的赵当世。而这几人中,拓养坤因为前次投顺官军,威望、实力皆大损,惠登相也是兵不盈万,都失去了对于陕地的话事权,捋到最后,陕西能撑开场面的两家,只有陕北的李自成与陕南的赵当世。而赵当世新近因火并闯营、力克两县而名声大噪,在陕西的知名度也急剧上升,尤其是手下兵强马壮,这些加起来,都无法让李自成忽视他对于局势的影响力。说开了,如果赵当世不愿意接受李自成的“领导”,想另起炉灶,那么对李自成现阶段接任“闯王”的阻力无疑是巨大的。所以,李自成就派了与赵当世打过多次交道的亲信田见秀来交涉,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赵当世的支持。赵当世会不会支持自己,李自成不敢打包票,但他可以确信,若是拓养坤、惠登相实力俱在,甚至高迎恩、拓攀高未败,那么他想成为“新闯王”的机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把握。 赵当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田见秀,他心里清楚,李自成就是日后的“闯王”,而原本的历史也证明,李自成足以担负起这个名号,但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一旦李自成成为“新闯王”,那么作为支持者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赵营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既不要加入李自成,也不想与李自成失去关系,对于赵营最有利的一个状态,就是保持在两端之间。可是如何安排,才能完美做到这一点? 田见秀似乎是看出了赵当世的疑虑,他走近两步,转身环顾帐内众人,朗言:“诸位,李闯王有令,自今日起,‘闯将’之号,由赵当世继承!” 一石激起千层浪,偌大帐内,顿时鼎沸。 众人惊讶万状,赵当世也不由张大了嘴。 田见秀不愧是聪明人,短短一句话,就道明了赵营今后的身份。从前“闯将”李自成与“闯王”高迎祥是什么关系?合作而已。赵当世若是接受了李自成抛出的条件,那么不但在身份地位上不再尴尬,还能获得一个名分,顺理成章地爬上一流强寇的行列。名号对于李自成重要,对于赵当世,又何尝不重要?他这些年屡遭白眼的症结之一,可不就是籍籍无名?有了李自成的承认,那就无人再敢对他在流寇中的地位提出质疑与挑战。 双赢之事,何乐不为。赵当世重信重义,本就念着当初李自成对自己的好,这时候接受,再合适不过。 只是赵当世还没有从心态上调整过来,半晌间兀自有些晕头转向,那边侯大贵早就迫不及待,当先跪下,口道:“闯将之名,都使当之无愧!” 他一跪下,帐中稀里哗啦,立刻跟着跪倒一大片,几乎所有的军将都恳求道:“闯将之名,都使当之无愧,切莫再犹豫了!” 赵当世转目瞧了一眼覃奇功,见他也对着自己暗暗颔首,定了定心,终于道:“诸位请起。承蒙青眼,我赵某人今日就厚颜一次,受了此号。从今而后,必以‘闯’字自勉。若有愧对之处,诸位随时可用利剑,取我项上人头!” 说到这里,复对田见秀道:“闯王厚意,在下感激不敬!今日但有驱驰,我赵某人绝无推辞之理!” 田见秀抚掌喜道:“自今日起,李闯赵闯便为一家。两家携手,何愁陕中群丑不平!” 当下帐中一片喜悦,如侯大贵这般的,更是高兴地几乎要把帐顶都掀个底朝天,赵当世笑着,却隐隐感到,一种全新的压力,袭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热烈的气氛才慢慢息止。赵当世忽然叹了口气,道:“闯王垂爱,我却担忧,有负他的恩情。” 田见秀疑道:“周清都死了,掌盘子还担忧什么?” 赵当世摇着头,轻道一句:“沔县未下。”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3闯将(三) 沔县东南的官道上,一彪骑军正在急急赶路。他们总数约摸七百,当中一个绿袍将领面色焦虑,但无论他如何催促,马匹们在未消的积雪中,就是提不起速。 “出城多远了?”这绿袍将领铁着脸,呼问左右。 “不到五里。” “混账!”这绿袍将领简直是从心底发出一声怒喝,震得周边十余骑都人心惶惶,“这般爬去,等咱们到了,孙大人的命也没了!” 这绿袍将领便是薛飞仙,他带着部众在沔县越冬。今日一早,孙显祖带着十几个亲随去定军山参加受降仪式,怎料变生肘腋,惠登相杀了周清,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股赵营兵合力袭击毫无防备的川军,等川军的急报传到沔县,孙显祖早就不见了踪影。薛飞仙深知此中利害,所以不顾一切,领着自家部曲,急如星火般赶出城,就是要去援救有可能遭难的孙显祖。 可是这段时日,雪厚如被,人走在上面尚且一步一顿,更何况马匹。薛飞仙一军刚出城时尚能飞驰,到了后来,离城越来越远、道径越来越偏,踩着愈加积厚的白雪,速度是越来越慢。 又行一小会儿,全神贯注赶着路的薛飞仙被满目白雪的反光耀得有些目眩,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发现,从侧面冲过来一队人。 “准备迎战!”十余年的军事经验告诉薛飞仙,没有提前派出塘马过来交涉的军队一定不怀好意,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所有骑士都几乎在一瞬间拉紧了缰绳,之后,接近半数跳下马背,抽刀解弓,准备步战。 骑士们陆续在前方结成几个小阵,薛飞仙扯过辔头,带着余骑缓步兜到后方二十步外观望。 今日雪不大,薛飞仙跨马而望,很快看到了雪白的尽头处不断攒动出小黑点。 “头领,来者是?”一个小头目在侧方眯着眼眺望。 “不必看了,定是韩衮那厮。”薛飞仙鼻孔里不住向外喷着白气,“看他们的速度,是马军无疑。既自东而来,在孟、廉两个夯货缺阵的情况下,姓赵的能拿出手的,也只有韩衮了。” “东面坦途雪不甚厚,倒便宜了他们!”这小头目很不高心地嚷嚷。 薛飞仙骚了骚颔下乱糟糟一片、卷曲打结的虬髯,冷笑道:“先为乱定军山,再用奇兵截我道径,以取沔县。哼哼,姓赵的这几步走的好啊,看来一早就布下了局。” 那小头目不忿道:“赵当世狼子野心,勾结过天星,妄图半道劫杀孙大人。若让他得逞,我军危矣!” 薛飞仙一边观察着对面的动向,一边骂道:“危你奶奶个危,少给老子放屁!” 那小头目在马上颤了颤,小声道:“小人嘴笨,头领恕罪。” 他才说完,却见薛飞仙嘴一歪,露出黑黄的侧齿,眼睛一大一小睁着,道:“要真危矣,也是他孙显祖危矣。在定军山的都是川军,一群川巴子而已,死逑了最好,关我甚事?”说到这,笑了笑,“我忽想到,此番能救了孙显祖算好。救不了,沔县还有姓覃的以及孙显祖的主力在,他赵当世说拿就能拿下?等我回去,一脚把姓覃的个外来户踢开,你说沔县上下听谁的?真到了那时,说不得我等的身价就此水涨船高!”言罢,在这作战在即的紧张时刻,他也不由浮出笑意。 那小头目作恍然大悟状,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人倒不曾想到这点……” 正说间,数十步外号角声起,薛飞仙抬眼瞧去,只见雪地中,已清晰可见数百名骑士正慢慢带住马,和己方一样,开始下马准备步战。 他扫了两眼,装出漫不经心的的样子,紧接着,自家阵前人墙攒动,也开始响起临战的号令。他的兵士大多携带骑弓,这时候下了马,也权且充作步弓使唤。这样石数的弓对付单衣片甲的轻兵有用,对付起人皆厚甲的曾经闯军精锐韩衮部未必能起什么作用。薛飞仙深知这一点,便也没有准备浪射,传令两遍,前线的兵士全都将骑弓丢到了一旁,拿起长短兵器,专心准备肉搏。 韩衮的兵全都是百战精兵,薛飞仙再狂妄,这时候也不敢托大。他其实很清楚,今日一战若败,那么自己从此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故此,表面上装出淡定的作态,实则内里无比紧张忐忑。 为了保持最主力马军的战斗力,当初高迎祥在组建韩衮这一军时,就着重选取了军中的老马贼、旧骑兵充入。和过惯了马背生活的韩衮部不同,薛飞仙手底下的骑士们来源庞杂。他们中的很多都是横行陕甘的江洋大盗,马术固然不俗,但因常年过着藏身山泽的日子,步战乱斗的水平也是十分老辣。薛飞仙看准了雪厚难以骑战这一点,所以才有底气仗着人数优势,以步战来搏一把。 虽然知道韩衮的人厉害,但杂牌出身的薛飞仙却从未亲眼见识过对方的能耐。而且这段时期以来,因为被赵当世防范,他的这一营骑兵被隔绝在大军的外围,与为赵当世所倚重的韩衮部相距甚远,故而对于对手斤两的把握,薛飞仙其实并没有自信。可形势比人强,如此境地,退无可退,唯有一战,方知结果。 “但愿老子别在这栽了跟头!”薛飞仙暗暗念叨,同时安慰着自己,他韩衮的兵马虽有强名,到底也是娘胎肉长,自己这边好歹也是多年浴血出来的铁汉,人数也微微有利,怎么着也能过上两手。 只不过,到了差不多三十步左右,薛飞仙的瞳孔骤然放大,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对面那些骑兵,居然人人都从背后取下了将近一人高的团牌。 在他的印象里,但凡所见过的骑手,绝无可能在马上装配如此笨重宽大的团牌,最多最多,怕死的拿个小骑圆盾聊以自‘慰。直觉告诉他,正疯狂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这支兵马,绝非韩衮营中的骑兵。 赵营兵在双方相距二十步的地方发起了冲锋,他们手上拿着全是清一色制式的团牌腰刀,待即将接近之时,全部侧过身子,用团牌顶在前面,硬碰硬地撞在了薛飞仙部兵的身上。 薛部兵虽早有预判,但仍然挡不住这势大力沉地猛冲。一时间被顶翻一片,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溅起无数泥雪。 一击得手,赵营兵们毫不迟疑,在最快的时间挥刀劈向仍自倒在地上呻吟的薛部兵。后面跟上的薛部兵见同伴被杀,个个红了眼,嗷嗷叫着拿着各色兵刃冲杀上来。但赵营兵并不给他们近身肉搏的机会,全都及时地重新将团牌挡在双方之间。 “砰砰砰”薛部兵的兵器击打在赵营兵的团牌上,发出无奈的空响。趁着这个空隙,赵营兵们挺出手上的利刃,熟练而准确地刺杀着眼前的敌人。他们紧密相依,就似一道铁幕,一步步推进。 薛飞仙这才惊讶发现,自己这些赖以为臂膀的部下们,面对这样急风骤雨般的打击时,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前方两道阵线几乎是在眨眼间就开始动摇,简直让他怀疑,顶在前面的那些兵士是纸糊的假人。 阵前的骚乱气氛很快波及到了阵后观望着的薛飞仙余部,不单是人,就连他们座下的战马,这时候也一个个心烦意乱,开始不住摇头晃脑,乱踩狂嘶。 事态的发展完全与薛飞仙的预期不符,他六神无主,脑袋里端的是一片空白,彷徨间,眼神忽然瞥见乱阵对面,一个熟悉的赵营将领正在身先士卒,顿时一拍脑袋,叫道:“狗日的侯大贵!” 对面的赵营将领正是侯大贵。 有马,但来的是侯大贵,薛飞仙突然想通了为什么正面冲上来的赵营兵只有这区区三四百人。然后,就在这一瞬间,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凉意袭遍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朝后方环顾过去,果见又有一队马军,正从侧后,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 这才是韩衮的主力。 兴许是觉察到自己的行踪暴露。自侧后来袭的那支马军骤然间提起了速度,骑士们像疯了一般抽打着马匹,一匹匹战马在他们的死催下似也丧失了理智,乱蹄翻飞,带起的积雪就像一层层浪花,一面接一面,飞洒在半空。 或许在这样的雪地里,长距离如此疾跑难以负荷,但若仅仅是一两百步的距离,这数百匹身强体健的战马,还是足以胜任的。 韩衮双目暴睁,嘶吼着举刀向前,身边的骑兵们一个个风驰电掣从他身旁掠过,毫无顾忌地冲入惊慌失措地薛部兵中。 薛飞仙呆在原地,直到命悬一线,他才本能地挥刀抵挡了两下,斜瞭四下,原本静候待战的部下们在这巨大的冲击面前一触即溃,有许多骑兵甚至是连人带马被砍翻在了地上。他数次想掉转马头择机逃窜,可源源不断杀奔向自己的赵营骑兵却使他无暇分心。虽说每个人都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擦肩而过杀到了别处,但当第十个骑手杀到面前,已然满脸血渍,喘不过气来的薛飞仙最终没能躲过致命的一击。 “韩……”他看清了这第十名骑手的面容。这面容是那么熟悉,而伴随而来刀的使用又是那么娴熟。就在他喊出第一个字的刹那,他的脑袋就“噗”一下直直飞向了后方,剩下一个“衮”字也因此消散在了风中,再没能说出口。 薛飞仙一死,败局已定,剩下的薛部兵识相,很快就缴械投降。整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韩衮吐口血沫,抹了把脸,摘下血淋淋的兜鍪,走到正蹲在地上喘气的侯大贵面前问道:“抓了五百来人,七百匹马,怎么处置?” 侯大贵挠挠脑袋,抬头看他一眼道:“杀光算了?” 韩衮心中一凛,忙不迭摇头道:“不成,这些人都是马上好手,掌盘子亟需马军,薛飞仙一人之罪,不加众人。” 侯大贵点点头道:“好吧,马军的事你说了算。”说着,“嘿嘿”笑两声,“那覃、穆两个夫子到还真有几分算计。让我跟来,姓薛的这些人下了马,杀起就和杀鸡没啥区别。” 韩衮面无表情,道:“你营中两千来号人,选了半天,也只得这三百多能上马的,可见这马军有多金贵。” 侯大贵笑了笑,没理会他,另道:“咱们接下去是往定军山,还是沔县?” 韩衮思量一下道:“掌盘子说了,沔县为主,姓孙的为次。这时候想必定军山那边,郝千总与过天星也清理完后事了。咱们等他们过来,一起去取沔县。”言罢,补一句,“运气不好,没能截到姓孙的。不过听说姓孙的人都在沔县留着,他一个人跑了,就跑了。一个糟老头子,手里没兵,又有什么打紧?” 侯大贵皱皱眉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咱们这里千把来人,等会合了老郝他们,也不过数千,且出来得急,没带什么攻城器械。你说沔县姓孙的部下与姓覃的叛贼,加一块,少说也有三四千人。我看,这根骨头,怕是不好啃呐!” 韩衮擤了擤鼻涕,说道:“你杀糊涂了,你从城固出发时,覃参军给过你一个锦囊,说是到了城下再拆。你到了褒城,当时与我提起,怎么现在自己却忘了?” 侯大贵“哦”了一声,笑道:“倒把这茬忘了。”说完,从怀里摸出那个皱巴巴的锦囊,边拆边道,“且瞧瞧这覃参军有什么神机妙策!” 韩衮看着他从锦囊里抠出一张小破油纸,便也凑上去看内容。油纸展开来,只见上面没写字,却画了一副小画。画上大略是一座城的轮廓,上面一个小人正在提拉城门的绳索。小人的脸上,则简单画着一张手。 “这……”韩衮与侯大贵相顾疑惑,接着,他俩都下意识地去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对笑起来。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4闯将(四) 沔县的东南城门缓缓开启,侯大贵趾高气昂地走入纷乱的城内,头一眼看到的,是侯立在侧的覃进孝。 “罪将覃进孝见过侯千总!”两人一照面,覃进孝没有任何迟疑,立马就单膝跪地,低着头高拱着手。侯大贵的地位,他很清楚,他既然来了沔县,那么在赵当世不在的情况下,铁定就是前线总指挥了。 侯大贵原先对他还颇有微词,但没料到他如此拿低做小,心里是着实受用,又想着来时赵当世的千叮万嘱,故而肚里的怨气瞬时烟消云散。他早年就因为火爆脾气吃了不少亏,归了赵当世后,吸取教训,为人灵活了不少。这时候因大胜心情正好,也顺势一步跨上去,扶起覃进孝道:“老覃,你这是做什么,你我既是一营做事的同事,又是并肩战斗的兄弟。如此大礼,姓侯的可担不起。” 此前因为心中不平,覃进孝和营中其他将领少有来往,本以为侯大贵人如其貌,是个不通情理的傲慢跋扈之人,当下见来,居然颇为平易近人,心里自嘲:“‘人不可貌相’,这从小学到大的话,我到今天才明白。三十余载,都白活了。”如此想,不禁对自己私自揣测、意气用事离开赵营的行径更加后悔。 “城里如何了?”韩衮从后队跨马而来,见了几人,若无其事地跳下马,将马鞭一丢,直接问向覃进孝。那语气神态,似乎就当覃进孝背离一事从未发生过。 覃进孝好生自惭,亦有些感动,清清嗓子回道:“孙显祖与薛飞仙出城后,我便调动兵马前往城中孙家军营地。孙家军没有防备,又是群龙无首,宰了百十个刺头后,就没人敢动了。现在还剩下一千三百来人,全都控制在一起。”说到这里,又加一句,“如何处分,全听侯千总指示。” “嗯,好,先进城。”侯大贵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心想:“掌盘子说的果然不错。覃进孝刚烈,不能折之,只能服之。” 转眼却又看到覃进孝身后立着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个,堆起笑脸道:“哎呀,覃大小姐也在。这一趟可还顺遂?” 那人就是覃施路,他对时而黑脸时而红脸的侯大贵不是很喜欢,正想着一句“不顺遂你们怎么进得来”顶回去,却念着自己哥哥现在正处弱势,不愿给他再添麻烦,便将头一偏,嘟囔道:“还成。” 侯大贵察言观色的本领不俗,最开始以为赵当世会将覃施路收房,到后来则发现覃施路指给王来兴的可能性更大,心里艳羡之余,认定无论如何覃施路是绝不能得罪的,以此推之,对覃进孝的态度也温和不少。 既知道自己不讨喜,侯大贵也不纠缠,讪讪笑了两下,再看另一个人,却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面生,便问:“这位是?” 那青年人立刻走上一步,恭敬行礼道:“属下李延义,见过侯千总。” 覃进孝这时道:“这位李将军原是沔县中官兵,弃暗投明,带着人来城中寻我。舍妹全凭他一路周全,才得以无恙与我相见。”顿了顿,加一句,“现在后营任职。” “哦?”侯大贵政治敏锐度很高,当即瞧出些端倪,心道:“一开始打沔县的人马,有前营,也有左营,这李延义既然归附,理应就该在这两营中先寻个差事安身,怎么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后营去了?是了,定是此人能耐不俗,或者有些来历,特地先摆到后营存着,日后再寻升迁。” 作为现今赵营的第一人,侯大贵地位能够如此稳固并不仅仅因他的资历,保持警觉、时刻自强是他的看家法宝。就如前段时间徐珲屡屡出风头,他着实感到自危,现在抓住了徐珲卧病难出的机会,好好立了这一功,想着自己的地位也会因此重新安稳。 但秉承着居安思危的座右铭,侯大贵认为要想在军中长远地扎下根来,最稳妥的做法只能是培植亲信与党羽。当然,结党营私的事侯大贵暂时不敢做,何师会血淋淋的教训足显赵当世对于这类行径的深恶痛绝。他要的,只是有一帮他认为可以靠得住的小弟。郭虎头与白旺对于徐珲的尊敬让他眼红,可他根本无法成功拉拢半路加入,老油条两根的白蛟龙与吴鸣凤。思来想去,只能是亲手提拔一些底层的军官,施以恩惠,好让他们死心塌地与自己一条心。 当然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入他的法眼,他正在苦苦寻觅合适的人选,这时候猛然惊觉,这个人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就近在眼前。 韩衮也看了看李延义,什么话都没对他说,只是转到侯大贵的身边,与他附耳说了一个人名,侯大贵顿时恍然大悟,覃进孝见他表情,疑问:“侯千总?” 侯大贵回过神,笑道:“我见李将军少年英才,心有感慨,一时没缓过来。” 覃进孝自知他一派鬼话,但此情此景下,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去管李延义的闲事,展容道:“城中事情纷繁,还需侯千总决断。” 侯大贵点点头,没说其他,当先大声说几声:“我赵营入城,禁杀、禁抢、禁淫,敢犯者,无关职位高低,立斩不赦!”这也是赵当世在他临行前万般叮嘱的话,他本来对这几个字不以为然,但当这话真正从自己嘴里蹦出来,侯大贵居然感到一种自豪而光荣的快感油然而生。 “他奶奶的,没想到老子的狗嘴里有朝一日也能吐出这般的象牙来!”他大步走着,顾盼生风,余光瞭到旁人的目光,似乎都带着尊敬与畏惧,“怪不得掌盘子喜欢这一套,果然与众不同。” 侯大贵与韩衮进城不久,郝摇旗也带着人马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沔县。郝摇旗心情极差,一直嚷嚷着要找侯大贵打一架。因为原本的计划中,是应该他俩会合后,共取沔县,谁知侯大贵吞功心切,知道了覃进孝内应的事,没等郝摇旗他们到,就率先到了沔县。好在内外没出什么大岔子,城池还是按原计划拿了下来。但莫名其妙被放了鸽子,又失了功劳的郝摇旗,心中当然不爽。 好在韩衮居中调和,说得侯大贵勉强分出些功绩给郝摇旗,两人的龃龉才告一段落。侯大贵进城后,首先控制了城池上下,而后就开始处理被囚禁着的一千多名孙家军。 这孙家军人数虽然不多,但装备精良,寒冬岁月,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层绵甲加一层胖袄,大部分人还相应配有保暖的皮靴与毡帽。这样的御寒能力,怕也只有侯大贵所带着的中营精锐才能比拟一二。孙家军的兵器也多以火器为主,侯大贵早看徐珲凭借火器无往不利,是以羡慕下也想搞一批火器入营充实。这下便毫不客气,将数百支铳、十余门炮统统占为己有。覃进孝与郝摇旗虽见,但忌惮他霸蛮,倒也无话可说。 至于这千把孙家军,侯大贵嫌弃他们为孙显祖做事太多年,油性难改,本不想留,但在韩衮的劝说下,还是留下了大约五百人,打乱分别补充到各部中,其他要么职位稍高的,要么与孙显祖有些联系的,全都杀了了事。 侯大贵等部在沔县呆了五日,才算将事情大致安定下来,这时候,已到了崇祯九年的元月,风雪在这个月不知怎么的,突然小了下来。原本厚积难行的白雪,也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缓慢地消融。 沔县、褒城县掌握在手,赵营在汉中的态势重新占优起来,尤其是孙显祖、川军两支能打的强军溃灭,极大打击了汉中其他官军的战意。侥幸逃回汉中的孙显祖除了派亲信低声下气来要过两次俘虏后,就再未露面。而刘宇扬与柳绍宗也大受震骇,一心一意龟在汉中城不言出战。 对于覃进孝,赵当世没有过多苛责,因为他看得出,覃进孝经过这一次的风波,观念上已然扭转了不少。刚强之人,更多的时候需要引导他,让他自己调整,若一味强逼,只会适得其反。当然,对于覃进孝的这种意气用事的行为,赵当世毫不留情面地在所有军将面前进行了批评,随后网开一面,认为他功可抵死,不可抵罪,最后还是打了他十五大板。覃进孝毫无怨言,咬紧牙关受着这一切。看得出,他对于赵当世的判罚是服气的,也只有当惩戒的板子真正落到他身上,他那一直挥之不去的负罪感才会开始消散。 赵当世雷厉风行,趁着官军惊魂未定的当口,果断进行了兵力的再分配。大略是分三个点:沔县,郝摇旗与惠登相两部驻扎,郝摇旗为主;褒城县,武大定与覃进孝两部驻扎,武大定为主;城固,赵当世与张妙手驻扎,赵当世为主。 这三地人马加起来,总数将近三万,对汉中府的府治南郑呈一个半包围的姿态,进可攻,退可守。为了给汉中的官军进一步造成压力,赵当世此间还佯攻了汉中城几次,果然使得汉中城内的官军人心惶惶,只图自保。 天气虽然好转,但汉中府特别是靠近南部的山区还是很难行走。赵当世有了前次廉不信的教训,与覃、穆二位参军以及诸位军将商议后,还是准备等着积雪融化差不多,再行入川之事。反正当前汉中的刘宇扬、柳绍宗闭门不出,陕北的洪承畴依旧在苦苦追剿刚成为“闯王”的李自成,西安的孙传庭又忙于近段时间不断发生的兵乱,赵营在汉中的局势很好,想来足够待到入川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可是,一月底传来的几个消息,却让时局登时险恶起来。 本月间,明廷对于数月未平李自成的洪承畴颇为不满,加之汉中、巩昌等地相继告急,便敕令洪承畴将“剿闯”的事暂时放一放,先救陕南的燃眉之急。洪承畴苦心孤诣大半年,眼见要灭了李自成,不想这节骨眼上却要他分兵。他虽不愿,到底扛不住上头的重压,便在本月底,先分左光先、曹变蛟、马科等部,驰援被蝎子块拓养坤肆虐的河西。同时,又因陕北兵力实在不够,临时找了川、豫两地分担压力。 豫抚王家祯与洪承畴关系良好,派了继任北调援京的祖宽为援剿总兵的“祖二疯子”祖大弼立刻入陕;四川总兵侯良柱也因自己手下悍将王希甲、刘贵等为赵营所害、战死于定军山之事震怒,爽快答应派军再次来援。光这两部,就有七八千百战强兵,拓养坤元气未复,一定挡不住左光先等,待这几路官兵全部来到汉中,别提入川了,赵营想要全身而退都是难上加难。 难道要提前入川? 且不说山区雪地难走,就真走了,怕也要和盘踞川北的侯良柱撞个满怀。赵当世原先的计划是和侯良柱一对一,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自己要面对恐怕将是不止三四个侯良柱级别的对手。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夜不收的努力下,赵营最近和自镇安、山阳入上津,据车家、六郎关的万余长竿子贼掌盘子姚世太搭上了线,但这在之前是一个好的消息,放到现在这种局势下,根本无济于事——这些长竿子贼看似人多,其实正如其名,是以长竿子为主要兵器的一帮乌合之众,帮不上什么忙。 赵营该怎么办?赵当世再一次陷入了困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5元月(一) 雪林深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其间缓步穿梭。不经意间,一块雪从枝桠上滑落,不偏不倚,正砸中那孩子的头顶,那孩子受了一惊,忍不住“啊呀”喊出声来。 “少君,小点声,你这一喊,咱们先前的几百步都算无用功了。”那高大的身影一滞,不满地嘟囔。他便是赵营中的葛海山,今日见不下雪,特意带着赵元劫来营北的山林中打冬猎。 赵当世很信任葛海山,赵元劫武艺这一块,几乎全放手交给葛海山提带。葛海山坚信习武之事,绝不能闭门造车,需得身体力行,才会有显著进步。所以不但时常在营中找些兵士与赵元劫切磋,一有机会,也会带着赵元劫出营“历练”。最近教了赵元劫很久的射术,日日对那不会动的呆靶子,不单赵元劫自己感到有些疲乏无趣,葛海山亦觉索然无味。是以今日既为放风,也为考察赵元劫实践中的射箭水平。 “咱们向掌盘子请了一日的假,现在出营都已半日,啥玩意儿都没得了,两手空空回去,可有脸面?”葛海山知道赵元劫性格刚强,所以故意以言语激之。 赵元劫果然中计,不好意思道:“三爹,我知道错了。” 葛海山抚弓四顾,悠然道:“不过少君也不必太担心,从这里再往北走两三里,入个山坳,都是成片的麂子、狍子、獐子,到了那里,可得好好把握住机会。” 赵元劫闻言,笑道:“那可太好了!”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三爹,方才入山不久,我余光瞟到十余步的树后有黑影一闪而过,当时我以为是野兔,结果看过去,却啥也没有了……” 葛海山听他这般言语,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少君你是太想见到猎物了,都开始疑神疑鬼的。这方圆数十里间的堡寨都在我营的控制下,凡樵采诸事都辟有专门的区域,严加监视,绝无人能来这片山林。” 赵元劫嘟嘟嘴,似乎有些执念,葛海山见他一脸严肃,也上了些心,多年的江湖经验驱使他自思:“难不成真有什么蹊跷?” 当下二人不约而同屏息细听,但莽莽野林幽静无声,除了间或雪落窸窣,别无异动。久之,葛海山拍了拍赵元劫的脑袋,道:“走吧少君,咱们只有半日时间,耽搁不起。” 越往北走,林子越深,二人一路只听着“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沉默无语。又过一会儿,葛海山突然回过身,对着赵元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蹲下来,查看了地面,最后复向赵元劫招了招手。 “你看这足印。”赵元劫猫着腰,来到近前,葛海山指着雪地上的一排脚印,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我教过你辨识足印的法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野猪?”赵元劫挠挠头,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憋出一个答案。 “这是麂子!”葛海山脸一黑,在他脑袋上削了一下,“看这足印尚新,咱们捕了它,带回去给掌盘子当今夜的下酒菜,如何?” “好,好!”赵元劫很仰慕自己那英俊刚毅的义父,小小的心灵一直盼望着能做些什么来得到义父的肯定与赞扬,当下听葛海山的提议,哪有不赞成的道理,笑着直点头。 “麂子进门,家中死人。”两人慢慢沿着足印走着,葛海山微笑着说道,“不过在这林中打了它,就没那多顾虑了。” “还有这等事?” “这是自古传下的古谚,既然长盛不衰,自有它的道理。”葛海山认真地说着,“然而,即便咱们能在山林中捕获了它,你也要记着,这世间的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所谓‘营口不营生’,每年猎个一两只饱口福即可,若为了一己私欲,肆意杀戮,那么最后也必将遭到老天爷的严惩!”说到这里,脸色肃然,“这放在人与人之间,亦如是。今后你定能成为掌盘子手底下独当一面的大将,到了那个时候,生杀予夺尽归在手,却也不可因此生了狂慢之心,不尊天地,不敬万灵。” 赵元劫听罢,睁大了眼,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敦厚朴实的汉子,继而低下了头,“嗯”了一声。 或许是感到自己说的话太过严肃了,葛海山随即笑起来道:“獐麂鹿兔,是为野味中的佳品。咱们没寻到獐子,打一头麂子回去,想必掌盘子也会有好口福了。” 赵元劫舒颜应和道:“是呀,是呀,带回去让姜师傅料理,准保爹爹喜欢!”姜师傅是一个夜不收,但因为厨艺超凡入圣,现主管赵当世的饮食。 两人边走,边小声说着笑,一连走出半里多路,来到一片小草地,雪地中麂子的足印忽然乱了起来。 葛海山敏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目不斜视,沉声道:“少君,十有八九那头麂子在这里遇上了事儿。” 谁知话才说出口,边见赵元劫满脸惊恐地指着侧后方,颤声道:“三、三爹,你、你看……” 葛海山转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一簇灌木下,正侧躺着一头麂子。但见那麂子身下的雪上满是殷红,一直延伸到颈部,当是被割喉杀死无疑。血色在染红洁白的雪地溅开,就如同点上了一朵绽放的鲜花,令人既觉诡谲,又觉血腥。 “不好!”葛海山心念电转,第一反应就要去抱赵元劫。可也就在这一霎那,三把流星锤从丛中迸出,直取葛海山的胸口。 葛海山向后一翻,同时用力将赵元劫的头压到地上,好在有着多年的经验,这千钧一发的闪避,让三把流星锤都贴着他的鼻梁掠过。 “什么人?”葛海山一手护着赵元劫,出声一喊。喊声才出,三人自丛中飞跃出现,手中的三把鱼头刀也随着身法直刺出来。 葛海山不假思索,先是一把将赵元劫向后抛去,然后几乎是在同时,飞脚踢中了左侧来人的手腕——这三人来势极快,葛海山判断在要掩护赵元劫的同时,难以腾出手来拔刀,所以暂时舍刀不用。 之所以先踢左侧那人,则是因为这三人配合虽然紧密,但电光石火间,葛海山还是发现那人稍稍突前了半个身位,是以抓住这个微小的破绽,力图一击破局。 左侧那人没料到葛海山这一踢既狠且准,手腕吃痛一抖,脚步也随之停顿。其余二人见势,并未有半分迟疑,因为他们清楚葛海山的目的,若因此给了葛海山喘息之机拔出刀来,大好形势就要失去。 葛海山连连后退,又接连避过中、右二人的三两招,就在这三两招间,他对来者的路数已有了大致的判断:右侧的汉子使的是少林一系的武术,虽用的是单刀,可招式颇似“少林双刀十八滚”;中侧的汉子使的则是梅花刀路数,梅花刀虽出自少林,但流传甚广,数百年间在江湖上已立众多门派,观这汉子进攻之余依然脚步有序,门户森严,走的当是细致的南派刀术。 再看这左、中、右三人,葛海山大略肯定,当中之人武功较左右二人为高,当是这三人小阵的渠首。杀蛇斩头,只要制住了此人,余不足虑。 正想间,左侧那人提刀复上,葛海山向左虚晃一招,那人当即立了个把式。葛海山一观便知,是西北边军的结阵刀法,这种刀法一般配合圆盾使用,但眼下此人为了配合其余两人轻身围攻,弃了圆盾未用,所以遮拦之间未免破绽百出。 当下葛海山定计,长啸一声,猛然挺身朝左侧扑去。左侧那汉子对葛海山的不退反进始料未及,思维断片,凭下意识向前送刀,却正中葛海山下怀。葛海山顺势而入,刀片从他左腋通过,当即被紧紧夹住。 左侧那人受制,中、右两个毫不迟疑,立刻围上来举刀攻向葛海山,葛海山要的就是这个变数,眼疾手快,提气将左身一扭,那兀自紧握着刀把的左侧汉子立刻被大力牵引,挡在了葛海山的身前。中间那汉子眼见要劈到自家兄弟,不免稍稍收势,葛海山趁机将腋下一松,左侧那汉子登时向后仰去,倒向那中间的汉子。 中间那汉子急赤白脸,一把推开自家兄弟,但才一推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就如蝮蛇一般,悄无声息地刺到了胸前。数寸之间,哪还来得及腾挪,只听“扑哧”一声响,葛海山的腰刀刀尖没入他的胸膛。刀尖入体,葛海山手一扭,冰冷的刀锋在这汉子的胸腔内转了一小圈,这汉子大叫一声,咬着牙向后跌去。 右侧汉子见状,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脚下顿住,想要先摆个门户,但葛海山压根不给他准备的机会,一个兔起鹘落,将他绞倒,翻身一刀,插入脖子。 左侧汉子呼吸间就失去了两名强援,魂飞魄散,刀也不拾,返身就走,葛海山哪容他走脱,飞刀一掷,剁中他后颈。那汉子惨嚎一声,扑在雪地上。葛海山留着他,想要问问来路,可是转眼先去看赵元劫,却见他不知何时,被人用绳索套了脖颈,此刻满脸涨的青紫,话也说不出,手扒脚蹬,挣扎着被人往后拖。 葛海山大呼一声:“少君!”便也顾不得那垂死的汉子,飞身去救赵元劫。才跑两步,林中尖啸声起。他本能一侧身,三支弩箭擦身而过,这使他心中一惊,暗想:“遭,原以为是小贼剪径,但瞧此情形,怕是给人守株待兔了。” 如此想着,身法却不停顿,三两下大步跨到赵元劫面前,正欲一刀斩断绳索,岂料尖啸声复起,这一次从林中射出十余支弩箭。葛海山奋力挡了大半,可任凭他本事再强,仓促之间,如何能全身而避,素白的外衫立时透出数点殷红,三四支弩箭已然死死钉入他的体内。 但他到底本领高强,饶是如此,还是半步不退,也不管身上剧痛,紧咬牙关,当先斩断了绳索。几乎窒息的赵元劫受释,猛地咳嗽出来,正在这时,弩箭再来,葛海山呼一声“小心”,抱过赵元劫,将宽厚的背脊一挡,五六支弩箭“噗噗噗噗”全都射在了他身上。 他往前一倾,几乎滚倒,但还是强撑着,抱起神志不清的赵元劫撒开步子朝另一边开跑。脚一动,只听脑后林木婆娑声不绝,当有超过十人窜出林子追了上来。 “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若是孤身一人,葛海山就会毫不犹豫返回身去与这些阴狠歹毒的匪徒拼命,但想着自己怀中的赵元劫,这个念头只冒了个头,就被他坚决压了下去——这可是赵当世的儿子,自己烂命一条,死就死了,却绝不能让他受到半分伤害。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在类似的情况下失去过自己的至亲之人,现在,同样的场景再现,他对自己说,就舍弃了性命,也不能让这个几年来头一个再度唤起自己温情与感动的小男孩成为新的遗憾。 多年的苦练不缀令葛海山的脚步无比迅捷,即便实在这样的雪林中,他也还是能以旁人望尘莫及的速度奔跑。背后的追兵一时间难以追及,有些又开始射箭,又有几支落到了葛海山的身上。 他竭尽全力跑着,却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背部已经插上了多少支弩箭,每一支扎在肉里,就像烙铁一般在他体内灼烧爆炸。 跑了将近三四里地,后边的追兵还是穷追不舍,葛海山的脚步却开始慢慢虚浮无力。他清楚,这是失血过多造成了影响,但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停,绝对不要停。 “少君……”葛海山满脸通红,噙着泪水望着怀中早已不省人事的赵元劫。然后,不经意间,脚下为枝桠一绊,那高大强健的身躯终于在虚弱步伐的连累下,沉沉倒在了雪中。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6元月(二) “离绪恹恹,奈少个人儿在眼前。空嗟怨,不知何日再团圆。泪涟涟,极目关山隔雾前,写下花笺谁与传?心事无告托,冤家直恁误人方便,怎生消遣。” 冬日暖阳,华清郡主坐在一张小凳上,正心无旁骛地绣着手中的一块布,不经意间,嘴里哼哼唧唧,轻唱起了小曲儿。 “啊呦,我的三娘子,怎么还哼起了曲儿,要让……”一个焦虑的声音旋即插过来,又旋即止息。 华清郡主侧过脑袋,黑亮长直的秀发如直瀑般垂下,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她脸泛笑靥,道:“怎么不往下说啦?” “三娘子!”说话的是华清郡主现在身边唯一的丫鬟,她跺了跺脚,“你可别捉弄小竹啦。这些陈词滥调,粗鄙得紧,往日在府里听歌伎唱唱还成,怎能上嘴?要让王爷知道了,定是得责备小竹在郡主身边没用。” 华清郡主浅笑着皓齿微露:“谁叫我听得多,自然就唱了出来?你可知道,这首《商调·字字锦》是时下流传最广的曲目,虽是南曲,我唱起来,倒还不觉生涩。”说着,笑意微减,“爹爹他现在远在汉中城,我便是想让他责备,也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唤做“小竹”的丫鬟被她说到痛点,蹙眉道:“三娘子,不是婢子嘴碎,咱们现在身陷狼穴虎窝,自顾不暇,你怎么还有心境唱曲儿?” 华清郡主看了看手上的布,也不知是觉得自己绣的花纹有了瑕疵,还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稍蹙,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一味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又能如何。倒不如安安心心,将每一天度好。” 这时候,小竹左顾右盼片刻,悄悄靠上来,小声道:“这两日,婢子偶尔出去走动,在营中探听到些消息……” “嗯。”华清郡主目不转睛,继续开始拈针绣花。 “具体的消息婢子不清楚,但似乎过段时间,这赵,赵,赵贼要跑路了。” “嗯。”华清郡主闻言,手一顿,但很快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援兵要来?” 小竹连连点头:“郡主果然冰雪聪明。”说到这里,却又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因为凭借她的见识,根本无法说清这事对于自己与郡主将会产生何种影响,她之所以有些兴奋与高兴,无非是凭直觉感到援兵一来,多半不是坏事而已。 “援兵不来,你我尚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若真是大股官军涌入汉中,那脱身之事,只怕要成泡影。”华清郡主停下手,一双清亮澄澈的眼眸半是怜惜半是哀愁地看着如今自己身边这个唯一的体己人,只不过,这些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小竹不知道华清郡主在想什么,她自己却突然想起一事,拍了拍手,颇为激动叫出来:“对了!”此声一出,随即打了个激灵,连忙弓腰捂嘴,睁眼惊恐四望。 华清郡主拍拍她,安抚道:“不用怕,轮值的兵士解手去了。” “三娘子怎么知道?”小竹放开手,将信将疑望着华清郡主。 华清郡主拿手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一捏,嗔怪道:“说你粗心,你还不乐意。那个兵士每次解手离开都会哼起小调。适才你我同在帐里,那小调不是又起来了,你忘了?” “我,我……”小竹脸一红,这小调她倒也时常听到,不过却从未由此联想推理到过其他方面,这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刚才想说什么?”华清郡主斜眼瞅了瞅她,顺手撩了撩耳畔的头发,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撩人风情,连小竹这样一个女人见了,心中都不由一动。 “我,我……”小竹努力调整了一会儿,方才缓下来,“三娘子忘了,汉中城里那位柳大公子对你可是一片痴心,他想必日思夜想,都是如何救得郡主逃出生天。如今外援来到,他一定不会坐视郡主继续蒙难。” “他?”华清郡主听了,几乎要失声笑出,好歹忍了回去,轻咬下唇,笑着说道,“希望吧。” “柳公子是勋贵之后,能文善武,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镇总兵,我看,和郡主还挺般配的。”小竹见华清郡主不反驳,以为她默认了,便大着胆子说道。 华清郡主听到这里,故意瞪了她一眼:“你才说了咱们身陷虎狼之域,怎么这会儿自己开始扯这些有的没的。” “嘿嘿……”小竹讪笑两声,知道郡主对柳绍宗没有兴趣,就也没再多说。只不过,像她这样往日里在王府说长道短惯了的女子憋了这么多时日,一打开这八卦的话匣子,自不是轻易能闭上的。 眼见华清郡主不理会自己,开始专心致志地绣花,她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道:“三娘子,你说那姓赵的留咱们不放,不是,不是想……”说着,自知失言,不敢接着说下去。 华清郡主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道:“他要真有那份歹念,早前我便自尽了。” 发现郡主没有斥责自己,小竹胆气复振,笑了两声道:“其实三娘子你觉不觉得那个姓赵的人,倒,倒,倒还不错。” “不错?”华清郡主一愣,有些吃惊自己这个丫鬟口里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嗯……婢子,婢子觉着他似乎与想象中的贼寇有些不同,颇为温文尔雅,看上去,不像个莽汉,倒像个读书人……” 华清郡主完全放下了手中的活,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婢子觉着,若他不是个贼寇,只怕是个小官,那么比起柳绍宗那般的人,胜过不知多少倍。”小竹说着,双颊登时潮红。 “这又牵上柳绍宗什么事?”华清郡主哭笑不得,同时隐隐感到自己这个贴心的丫鬟今日的表现有些异常。 话题聊到这里,气氛已经有些僵硬,两人各自沉默无言了好一会儿,华清郡主为了打破尴尬,调笑一句:“你那么喜欢赵当世,嫁给他好了。” “三娘子!”小竹没想到一向端庄守礼的郡主会来这么轻浮的一句,立刻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婢子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华清郡主莞尔一笑道:“我自是与你说笑。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若不出来经历,一辈子呆在那深宫大院内,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的事,其实和书上写的,着实有着许多的不同。” 言及此处,华清郡主的脸色忽而一肃,道:“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仅仅是觉得,还未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这逃离之事,尚有可为之处。若真个见不到了希望,我虽一女子,亦识大体,决不愿因我一人之苟且而连累的爹爹甚至朝廷。届时或会提前自裁,免受不必要之羞辱。”顿了顿,眼中的坚毅突然化为柔情,“小竹,你与我不同,大可不必为难自己。你跟我多年,我若真到了那一步,还需劳烦你替我善后一二。” 小竹没想到华清郡主一霎那就这么决绝起来,结结巴巴道:“三娘子,你,你这是说啥。可是蠢婢方才胡言乱语所致?”边说,害怕的泪水都涌了出来。 华清郡主见她居然哭了,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只好不断哄她道:“别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好,把话说重了些。你别放心上,你瞧,现在我不还好好的吗?” 可是小竹的泪水就似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流个不住。华清郡主正没奈何间,帐门猛然遭人掀起。帐内的二女受了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见当先进来的,也是一个女子。 “你,你是覃……”小竹见过这个女子,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全名,伸着指头张着嘴。 “我叫覃施路,听闻华清郡主医术了得,帮我一个朋友看看。” 话音方落,从她身后又鱼贯从帐门钻入几人,本就不大的营帐内立刻显得拥挤起来。其中一个还背着另一人,见了华清郡主,将背上那人轻轻放下,急道:“郡主,请救救我这个朋友。” 华清郡主与小竹几乎是同时看到地上那个满身血淋淋的人。小竹当即吓得捂脸尖叫起来,华清郡主亦是面无血色,问道:“这,这是?” 覃施路紧锁眉头道:“他背上中了十余箭,所幸冬衣厚,没有直接害命,但现在伤势沉重,若不及时处理,只怕危在旦夕。” 小竹透过指缝,心惊胆战看着人道:“营中不是有医生,何故将他运到这里?” 覃施路不耐烦道:“营中大夫虽众,却多是水货,唯一两个靠谱的,一个随军在沔县,另一个前段时间自己染病不能理事。我们听说华清郡主家学高深,颇通医术,特此将伤者带来,还请郡主救治。” “请救救我三爹!”覃施路才说完,不知哪里闪出个半大孩子,扑闪着大眼睛,满是哀求地望着华清郡主。 华清郡主倒也没有迟疑,咬了咬唇,将手上的活计一抛,也不管那么多,返身到自己床边,将被褥一摊,道:“救人要紧,先将人抬上来,我试一试。” 覃施路等人闻之大喜,七手八脚很快将伤者抬上了床。华清郡主稍稍看了看,对小竹道:“我这里能先捯饬会儿,但有些东西不能不备,你去找些必要的物什。”说着,就将所需之物尽数说了出来。 话说完,覃施路对那半大孩子道:“这些后营都有,元劫,你带这个小姐姐去后营找何伯伯拿,越快越好。” 原来,这孩子就是赵元劫,而现在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血汉,正是之前一直保护着赵元劫的夜不收精锐葛海山。 那时,他抱着赵元劫一路狂逃,背后的追兵一直未曾放弃,葛海山失血过多,头重脚轻下,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眼见那伙追兵到了近前,却给人喝断。这半途杀出的程咬金不是别人,就是王来兴与覃施路。 王来兴与覃施路自打接触以来,是越来越情投意合,在营中也俨然一对小情侣,众人鉴于赵当世与王来兴的特殊关系,无人敢说三道四,赵当世自己近段时期忙于军政,亦是无暇过问此事。似王来兴与覃施路这般处于热恋期的年轻男女,最是情难自己的时候,所以纵然身为一营之主,王来兴也是时常毫无顾忌,瞒着赵当世与军将们,与覃施路私自溜出营寨幽会游玩。 这事身为后营参事的何可畏完全知道,但他不会上报。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实际掌控后营大权,王来兴的自纵,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对于王来兴经常的渎职行为没有制止,只有鼓励。好在他能干,手下大多数人也实心任事,所以在这么个多事之秋,赵营的后勤也并没有因为王来兴的疏漏而产生什么变故。 就是这日,王来兴约上覃施路到鲜有人至的营北山中玩耍,本以为能快活度过两人时光,不想在半道上遭遇了为人围攻的葛海山与赵元劫。他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挺身而出施以援手。那伙追兵见了王、覃,似有顾忌,试探性地攻了两下,就尽数撤去。王来兴与覃施路这才得以将葛海山与赵元劫带回营寨。 作为名震一方的大侠,葛海山平日里也时常指点慕名讨教的王来兴、覃施路武艺,所以关系匪浅。对于葛海山的本领,王来兴心知肚明,所以,他至今未想通,在赵营严密把控下,营北的山中怎么还会存有一支如此强悍嚣张的贼寇?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7元月(三) 天时在崇祯八年底至九年初的这几个月对于赵营其实十分眷顾的,不久前的雪势给赵营赢得了休养生息的时机,而近段时间,尚在巩昌府游荡的蝎子块拓养坤表现出了极强的韧性,在陕地左光先、曹变蛟两员猛将的围剿下,依然坚挺,也因为他,原本预计自西北绕入汉中府、顺路扫除西北流寇的左、曹两部主力不得不继续滞留在巩昌府。 洪承畴为了“响应朝廷的号召”,在调遣左光先与曹变蛟南下的不久,又派出马科一部后续支援,同时接到兵部的敕令,调不久前才从前线撤下,正在郿县、宝鸡一带休整的和应荐、贺人龙、孔全斌南下入汉中。这三部军都是老油条了,好不容易逮个机会休息,怎肯轻易挪身,命令下达了半个月,还是风平浪静。 所以当前唯二可虑者,一者为了雪耻报仇,气势汹汹将来的四川总兵侯良柱;一者由河南入关进陕,已到西安腹地的援剿总兵祖大弼。 不过此次侯良柱动员了大概五千人,兵众颇多,汉中方面也直截了当向他表明府库存粮暂时无法协调出这么多人的粮饷配额,所以川军后勤方面的事,还得侯良柱自己解决。而川北到汉中路程目测近,实则各种山径栈道百转千回,极难行走。侯良柱现在忙于规划运粮路线、设定各个贮粮点、招募民夫、搜集运输的小车等等杂事,在后勤未曾妥善安排好前,富有作战经验的他是绝不会轻易调自己的主力出川的。 故此,赵营最有可能首当其冲的对手,反倒是远道而来的祖大弼。和前任援剿总兵祖宽一样,祖大弼也是关宁军出身,而且比起祖家家仆出身的祖宽,祖大弼还是关宁军中实际首脑人物祖大寿的亲弟弟。当初祖宽与祖大弼同受诏前往中原剿贼,祖宽因功升为总兵后,祖大弼就十分不忿,如今自己终于取而代之成了有权于数省间自由来去的援剿总兵,他端的是扬眉吐气。 比起祖宽,绰号“祖二疯子”的祖大弼更为凶暴强悍,军纪之差连一向被称为“兵匪”的陕兵都自愧弗如。他手里将近三千人,也是马多步少,因此机动力很强,反正是走到一处抢到一处,军粮对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本来因陕、豫等地地方官的不断弹劾,朝廷对于军纪这件事一直抓得比较紧,一些官军受了警告处分,行迹收敛不少,最多也只限于小抢小闹,可兴许是为了安稳祖大寿这关宁系的心,朝廷方面始终对祖大弼的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变相助长了祖大弼一军的气焰。 赵当世从韩衮的嘴里了解到一些祖家兵的基本情况,也从经历过高迎祥被俘之役的杨招凤那里探知了些这些关宁军战力的虚实。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队,或许比起满洲人甚至一些蒙古部落占不了优势,但对付起西北腹地,绝大多数泥腿子出身的流寇来,无论装备、战技或经验,都绰绰有余。 正因为这个原因,纵然祖大弼人数不多,赵当世也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他知道,一旦疏忽,被这些机动力强、作战凶猛的官兵钻了空子,遭受到的损失也绝非是当下赵营的实力可以承受的。 再过两天就到了二月,这段时间,赵当世除了四处安插兵力、拔除一些小的官军堡寨外,所有的军务都围绕着在汉中打一仗的阶段性方针转。和在川中时一样,赵当世希望能打一两个漂亮仗,杀杀官军的威风后再行转移,这在之前可能行不通,但按照目前也许祖大弼、侯良柱会先到这样的情况来看,还是可以一试的——赵当世在川楚尝过甜头,认为一味逃窜,不仅会激励官军,也会令自家军队意志消沉,但若给了官军下马威,局势就会容易掌控得多。 数日间,军务繁多,赵当世颇有些力不从心,所幸有着覃奇功、穆公淳分担压力,就连一向孤傲的刘孝竑也主动接了些任务过去,重担才不至于压得赵当世喘不过气。 眼看着帐外日头逐渐西沉,伏案一日的赵当世略感疲乏,看了眼左下侧正在埋首奋笔的覃奇功、穆公淳、刘孝竑三人,原有的疲累竟在刹那一扫而空,他伸了个大懒腰,正欲起身活动活动。这时周文赫急匆匆走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他当即大惊,几乎是弹身而起。覃奇功等受到惊动,相继抬头,赵当世说道:“营中有件要事急需处置,这里劳烦三位先处理着。” 覃奇功看他急切模样,轻声道:“不妨事,掌盘但去便了,这里教给我几个就是。”自从赵当世接过“闯将”的称号,营中文武称呼他都不再是之前那个不伦不类的“都使”,全都转成了尊敬意味更浓的“掌盘子”。 赵当世朝三人点了点头,与周文赫快步流星地去了。出帐后,三拐五绕,很快便到了华清郡主的居帐。 事态紧急,赵当世无心拘礼,掀了帐幕径直入内,一进去,却见满帐的人都齐刷刷将目光投了过来。 “掌盘!”王来兴先反应过来,亲热地唤了一声,同时看到肃立在后的周文赫,不由一愣,想道:“方才情况急,倒忘了第一时间通知当哥儿,怎料当哥儿就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这么快就到了?当是这周文赫通告及时。”同时又有疑惑,“这姓周的也没三头六臂,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他还在想,赵当世先问:“人呢?” 这时候,赵元劫从一边跑过来,扯着他的衣摆,仰头道:“爹爹,我在这。” 赵当世摸了摸他的头,定睛瞧去,却见三步开外一张木床上躺着一条大汉,从他身体上渗出来的血水几乎染红了整片被褥。要是不知道,还以为床上被泼了染料。 “葛大哥没事了,多亏刚才郡主施以援手,取了箭头、止了血,还包扎完备,葛大哥才算保住了一命。”覃施路双颊微红,看得出,她是既欣喜又兴奋。 赵当世走前两步,这时,他才看到玉立在侧,一身素衣的华清郡主。再一瞧,她额角、脸上都是汗珠涔涔,几缕青丝也为汗水粘着胡乱布在额头,看得出,经历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的抢救,现在的她也很是疲惫。而她那条素色长裙上,也点上了不少的黑红血污。 “赵掌盘。”见到赵当世,华清郡主习惯性地对他微笑了出来,然后声若蚊音,轻唤了一声。在这一瞬间,赵当世突然有些恍惚,竟而感觉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梦中的身影。 只是这感觉一闪而过,赵当世旋即镇定下来,对着华清郡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郡主仁义,请受赵某一礼。此礼不敬郡主身份,而敬郡主救我兄弟!” 华清郡主抹了一把汗,道:“赵掌盘无需多礼,我自小学习医术,老师谆谆教诲,就是不论何时何地何时面对何人,都不该袖手旁观。何况我适才听说,这位大哥是为了救孩子才遭此毒手,如此英豪,华清生平最为敬佩,断无坐视不顾的道理。”说着,又抹了抹脸,却没想到,手上沾上的一些血污却在无意间划到了她的脸上,原本秀嫩洁白的脸蛋顿时东一条西一条的,成了花脸。 赵当世看着她兀自不觉的样子,忽觉可爱,同时想到这样一个郡主,也仅仅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所表现的出的天真,当然再正常不过,反倒是自己,面对着她,常有一层隔膜在中间,既挡着她无法靠近自己,同时也失去了了解这个“郡主”背后真实个性的可能。 “这位大哥虽说性命保了下来,可还是有反复的可能,这几日最好勤换药……”华清郡主说着话,声音是越来越微弱,继而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赵当世十分警觉,一个箭步上去,立刻将在那一刻瘫下来的郡主扶住。 “原来她的身体,摸上去和寻常人一般无二。”赵当世扶着华清郡主的双肩,忽然想道。虽说他的观念里“生而平等”深入骨髓,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十余年,耳濡目染多了,自是多多少少受了先尊卑思想的影响,会这么自嘲般的想,也不足为怪。 华清郡主双目闭着,右手轻按额头,嘴中不断念叨着什么,但太过含混,近如赵当世,也辨别不出来。这时小竹走过来,有些慌张道:“赵掌盘,我家三娘子胃口不好,早中两顿都没吃,前面一连忙了近一个时辰不歇,怕是累了……”边说,边把手伸过去,示意赵当世撒手。 赵当世连忙将郡主放开,交到小竹手里,道:“原来如此,那可当真辛苦郡主了。”说着,向后顾视,对周文赫一招手,“你快去找老何,让他立即归置出一间空的军帐,供郡主和小竹姑娘休息,同时被褥什么也都备齐,细节不需我多说了吧?” 周文赫瞥了一眼靠在小竹怀中的华清郡主,躬身领命道:“属下明白!”言毕,向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夜不收就很识相地跑腿去了。 赵当世这时又道:“葛大侠不畏危难,救了我的孩子,我无以为报,今后就在营中正式增设一个‘总教头’的职务,让他担任,一切待遇地位,与百总平齐。”说到这里补充一句,“他的后续养伤调理诸事,来哥儿你负责安排一下,务必要保得他康复后,又是龙精虎猛的好汉子。” 周文赫闻言,又是一声重诺。王来兴与覃施路也点头道:“放心吧掌盘子,葛大哥于我俩,亦师亦友,你就不说,我俩也勤心勤力服侍他直到复原。” 赵当世“嗯”了一声,将赵元劫招到近前,查看了一下,覃施路道:“元劫还好,只有几处地方擦破,颈部也遭了些罪,不过都没啥大碍,过两天就能恢复。” 赵元劫听了,也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大声道:“爹,我没事!” 赵当世不禁哑然失笑,拍拍他的大脑袋,道:“好,好,这才是男子汉。”说到这里,疑问,“你倒说说,那时遇到了些什么人?” 对于赵当世来说,赵营的事才是头等大事,赵元劫与葛海山都无性命之虞并不代表着赵营不会遭受危险。恰恰是通过这件事,赵当世感到,赵营的四周的安全形势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乐观。尤其是知道了葛海山所受的伤多为弩箭所伤,他的重视就更进了一步——能以强弩为袭击武器,下狠手的这帮贼人,绝不是那些只有木竿、片刀可用的宵小之辈。 覃施路知道赵元劫个孩子说不清楚,就走过来准备替他说,同时先见手上从葛海山身上取下的几枚箭镞交到赵当世手上。赵当世接过这几枚箭镞一看,登时色变,不等覃施路、王来兴询问,周文赫早被叫到跟前。 周文赫见到这些箭镞,脸色勃然与赵当世无二,赵当世低声吩咐他两句,他面色凝重地点着头,顺手拿了其中一两枚箭镞,迈步就向外走。 孰知他才走到帐幕前,自外先进来一人。来人脚步颇急,一不留神差点与周文赫撞了个满怀。周文赫不快下正要瞪去,却见来人是自己手下的庞劲明,且瞧对方火急火燎的模样,定然也是有要事相报,就不计较,对庞劲明点点头自去了。 “掌盘子,要事!”庞劲明走过来,看了看帐内的众人。 赵当世暂时放下对覃施路与赵元劫的问话,揽过他走到侧里:“什么事?” “廉不信回来了,现在营外等候。请掌盘子决断。”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8元月(四) 廉不信带着数十骑回来,据他所言,其余两百名左右的骑士,都折在了战场或是道路上。而当初在宁羌州山峡中给予廉不信部沉重一击的官兵,经赵当世推测,正是那支已覆灭在郝摇旗与惠登相之手的川军。 作战失利,且几乎全军覆灭,按理,赵当世必须严惩廉不信以肃军纪。但考虑到这个冒进举动的决策者是自己,赵当世认为,廉不信要负的,仅仅只是指挥上的责任。况且,廉不信这次冒死回营,还带来一个重大的军情,只这一点,足以使赵当世对他网开一面。 这个军情不早不晚,来得正是时机,便是廉不信见到了川北流寇总瓢把子 “行十万”呼九思,且呼九思表示愿意在川北配合赵当世的行动。 两三个月前,赵当世就想和呼九思搭上线,可当时汉中局势扑朔迷离,后来又是大雪封路,赵当世的意图一直没能实现。而前番派出廉不信前往宁羌州,既有战略上的目的,也有希望接触到呼九思的想法。自从袁韬败后,呼九思乘势而起,目前与梁时政、杨三等盘踞在川北的南江、巴州以至昭化、广元等广大地区,部众约有三四万,和在南面的袁韬、景可勤分庭抗礼,一时难分高下。 当日廉不信在宁羌州大败,慌不择路纵骑狂逃,奔行一日一夜,人困马乏,意欲找个地方权作休息,不料误打误撞,闯入了川北棒贼的一处前哨,为数百棒贼围困。廉不信无力再战,急中生智,知对方亦为流寇,索性自报了家门。几个领哨听说过“赵营”,没有轻举妄动,火速请示了距离最近的掌盘子杨三,并根据他的指令,解除了围困,抄小路,将廉不信等请到了南江樗林关附近的一处分寨,而早得消息的呼九思已在那里等候。 呼九思对赵当世很有好感,不单因为赵当世的出现大大削弱了袁韬继而使自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也在于赵当世无门无派,是平地而起一个异类。要知道,现在流寇中最讲门户之别,呼九思之所以宁愿熬在川中受尽袁韬的排挤,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心里清楚,离开了四川,他呼九思就更没有地位和发展可言——川中的棒贼们窝里再横,在陕豫等地的巨寇眼中,也只不过是“匿山谷中盗百姓鸡豚烧食之”的杂碎罢了。若能攀上赵当世这个新秀,虽还比不上李自成、张献忠唬人,却也未始不是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廉不信在川北待了很长时间,期间呼九思待之甚厚,并不断打探官兵的动向,最终于数日前,抓住了时机,送廉不信等出了山口。因着赵营近段时间的动作,汉中一带官军全都收缩向了府城,是以廉不信沿路回来,还算太平。 赵当世把白蛟龙叫来,让他辨识了廉不信出示的呼九思的信物。这信物是原来川中十几位掌盘子立坛宣誓时统一铸就的十余把小铁刀中之一,白蛟龙自己也有一把,两下对照,当是正品无疑。又想着当初众人举天誓日,承诺一起努力在川中打开局面,但仅仅两年时间,就分崩离析,誓言不存,着实令人唏嘘。 呼九思兵员素质再差,好歹也有三四万,就躲在山里打游击,也能给侯良柱造成不小的麻烦。如果能让他牵制住侯良柱,那么赵当世就有足够的精力腾出手,全力应对即将到来的祖大弼。 薛飞仙死后,赵营的马军加在一起,勉强只有一千五百,廉不信只剩数十骑,在马军诸将各拥部曲的情况下,实际已经失去了继续担任把总的资格。但也不知因为廉不信平日里人缘不错,还是韩衮对他比较看好,最后的结果是,韩衮将原先薛飞仙手下的马军,都划到了他这里,同时孟敖曹也资助了些人马给他,所以总的说来,目前马军营韩衮、孟敖曹、廉不信三人,各有五百骑上下,实力均等,且没了薛飞仙这个搅屎棍,马军诸将的凝聚力较之前,无疑加强了许多。 再过一日就到了二月,经过前段时间的调整,赵营各部的缺员也慢慢补充上来,且经过此前数战,赵当世认为,作为全营主战部队的前营,应该进行一个增强,故而从中、左、右、后四营一共抽派了千名兵士补入前营,再另行招募兵马充实这四营的缺额。 至于前营新加的这个“中司把总”的人选,赵当世的原先是有意平调一直在后营表现不错的吴亮节过来。然而,也不知为何,吴亮节对于这个全军最容易立功的前营没有半点兴趣,居然出人意料的表示自己不擅作战,只怕有负主恩。也有人私底下嘲笑他贪生怕死或是说他贪图在后营捞油水,他听到了,一概置之不理,态度是异常坚定。 强扭的瓜不甜,赵当世不想赶鸭子上架,就也没强求吴亮节,在征询了大家的建议后,侯大贵提出,可以让在沔县投诚的李延义上来,而且拍着胸脯愿意给李延义做保。 李延义早前就是独立带队的一方渠首,鼎盛时期手底下上千人是有的,这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已经可以称作“年轻有为”。赵当世和他接触过,感觉此人老成有谋,能力很强,不是寻常角色。而且更重要的是,李延义的背后还有一些资源,虽说现在没什么用,但眼光放长远点,日后等着他从中牵线搭桥的机会不是没有。 因为侯大贵私底下的通知,李延义对赵当世的任命还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过,当着成百上千军将士兵们的面,授职的话亲自从赵当世的嘴中说出来时,李延义还是感觉眼眶有些湿热。 和李延义一起被带进赵营的还有已故沔县县令茹进盛的女儿茹平阳。一开始,茹平阳求死心切,数次命悬一线时都被救了回来。后来,或许是听说害死自己父亲的罪魁祸首薛飞仙已被赵营杀了,也或许是派去做思想工作的覃施路、孟流等的努力起了效果,茹平阳的情绪稍稍被安抚下不少。赵当世从周文赫那里了解到李延义极为爱慕茹平阳的情况,所以对他来说,茹平阳就像一张牌,留着她在营中,就不怕李延义再如沔县时般变节。 当葛海山被人抬到后营去的时候,徐珲正从榻上下来,休养至今,他元气终于恢复了大半,虽不知道下一次犯病会在何时,反正现在感觉还不错。兵士扶着他往前营走,半道上,碰到了赵当世。 赵当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上去握着他的手道:“老徐,你可算好了。” 徐珲身子还有些虚弱,说话声也不大:“嘿嘿,在后营听说掌盘子接下来要打大仗,按捺不住,要爬起来尽一份力。” 如果说侯大贵像一只被拴住了的猛犬,那么徐珲就是一羽立在赵当世肩头的猎鹰。赵当世对徐珲的信任,绝不亚于发小王来兴。能够得到赵当世的这份信任,不靠别的,全是徐珲自己挣来的。 赵当世笑了笑道:“老徐出山,何愁外侮。” 徐珲不好意思摇摇头道:“掌盘子言重了。”说着,看了看跟在赵当世左右的两名兵士,“掌盘,借一步说话。” 赵当世和他走到一边,问道:“何事?” 徐珲面色严肃道:“属下在后营的这段时日,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 赵当世一听“后营”,立刻警觉起来,眉关一锁,道:“说。” 徐珲没有直说,但道:“掌盘子年少英豪,却也不可忘了‘红颜祸水’这句老话。后营有人在掌盘眼皮底下做些伤风败俗的事,不但于掌盘子你不利,只怕日后赵营也得遭了它的难。” 赵当世还想继续问,徐珲却道:“个中详细,我想以周把总的能耐,查清楚绝不在话下。这些事在属下职权之外,属下本无权多嚼口舌,只是属下拼死也得提醒掌盘一句,‘识人不明,遗祸无穷’,有些事当断则断,好过日久生变。” 徐珲的骨鲠性格,赵当世早有领教。他是一个大度且善于自省的人,经徐珲这么一说,基本上清楚了其意所指。他点点头,一脸正色道:“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说完这些,徐珲脸色一松,伸了个懒腰,看上去精神振作了许多,他道:“既如此,属下别无他言。唉,松懈了这么多日子,都快与前营脱节了,回去休息一夜,明早得将虎头、白旺叫来,好好盘查盘查。怕又得开始头痛喽!” 赵当世笑道:“头痛无妨,别再像个婆姨般腹痛就成。”两下皆笑,分道而去。 与徐珲分开,赵当世继续自己的计划,眼看快到后营,他也索性不再上马,一路走了过去。 赵当世没去其他地方,直接到了何可畏的帐内,何可畏早接消息,赵当世一入帐,就看他撅着个大屁股匍匐跪迎在那里。 “行了,还给我整这一套!”赵当世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笑骂。 何可畏点头如捣蒜:“是,是,属下挡了掌盘子的道儿,这就起来!”赵当世知道他的脾性,这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他屁股上,既不使他感到疼而恐惧,也同时表现出一种亲昵。而这种亲昵,正是何可畏感觉心里踏实的来源。 “军中粮草怎么样?”赵当世坐到椅子上,看到案上有些干果,就拿起来吃,戏谑道,“嚯,看何参事帐中光景,这军粮阔绰得很嘛!” 这些蜜饯柑橘,都是昨日何可畏盘点时搜出来的,因为量少,他就没计入公账,顺手拿回来自己享用,这时候忘了收拾起来,却遭了编排。 “这,这……”也不知怎么,往日里的伶牙俐齿到了赵当世面前是半分也使不出,何可畏腆着个脸,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当世这次来有事在身,没空为难他,吃了两口蜜饯,便将话锋一转道:“周把总送来的东西,你都看过了?” 谈到公事上,何可畏松了口气,立马回道:“属下第一时间就拿来仔细研究了一番,确认那些箭镞,确是我军中的武备。” “如何敢肯定?” “这些箭镞的形制皆出自川东,想这汉中府地,哪来这些,十有八九是我营当时抄掠武库带到这边来的。” “可能辨别具体来源?” “这个还需继续甄别,不过掌盘放心,每个箭镞上都有细小的编号,当时分配,就是按照编号而定,只要找出当时账簿记录,查处来源就不成问题。”何可畏信心满满。 “嗯,好,这次事情成了,给你记一大功。”赵当世赞许地看着何可畏。 何可畏当时就激动起来,膝盖立刻就软了,“扑通”跪下,道:“属下怎敢奢求功劳,只要能为掌盘尽一份力,那是虽九死其犹未悔!” 赵当世听着何可畏的歌功颂德,面无表情,他此刻满心在想着的,就是此番不论如何,都得搜出这个隐藏在营中的威胁。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9进退(一) 二月的汉中府,惊蛰一过,气温转暖很快,除了隐僻的一些角落,覆盖在大地与枝桠上的积雪也消了十之八九。“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飞鸟走兽们既都已尽复蠢动,原本滞碍于寒冷雪冻的陕南各方势力,也开始布策行动——一步迟步步迟,无论是谁,都不想在争夺偌大汉中府主动权的博弈中处了下风。 惊蛰前后,不甘示弱的刘宇扬在柳绍宗拒绝相助的情况下尽发手下两千余兵勇,出汉中城,意欲于府城北端赶筑几个兵寨,以期为汉中府治所在南郑城提供翼护。在他出城一事的推动上,瑞王出了很大的力。孙显祖独身逃回汉中城后,就自闭家中,避见一切客人,一派心灰意懒的模样。瑞王原先救女的寄托化为乌有,自然恐慌焦急,加之王妃日夜涕泣,无奈之下,只能将宝转压在刘宇扬身上。 只不过刘宇扬一介文士,政务拿手,行伍诸事是一窍不通。他将军事全权委任给了部下的几个军官,而这几个军官欺他不知事,私下早将这两千余人的部队搞得乌烟瘴气。不说欺上瞒下搞些榨出好些油水,更是分出七八个派别,争权夺利。 本来这次出兵,刘宇扬怀有比较高的期望,孰料事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官军在斗山寨以南相继建立了三个小寨,一方面为了策应汉中府城,另一方面也为了截断赵营所掌控的褒城县与城固县之间的联系。为了赶工,三个小寨在不同军官的带领下分头建立,孰料赵营趁着三寨皆建立未果的当口,自东西两方面夹击过来,并以骑兵抄截到了后路。缺少作战经验的这支官军当即大乱,几个军官各执一词,许久确定不了统一的应对方法,致使战机贻误,最后只能各管各家,分头突围。而最终逃回汉中府城的官兵不足千数,在建中的三个营寨,也都被赵营给踹了。 刘宇扬闻讯,气悲交加,上疏自劾,目前去留未定。而柳绍宗眼见着孙显祖、刘宇扬相继败绩,更是铁了心窝守在汉中不出。毕竟这战功再诱人、瑞王催逼得再紧、华清郡主再明媚可人,都比不了自己项上这颗大好头颅重要。 仅看这段时期的态势,赵营在汉中实际已经掌握完全的主动,虽说几日前探马回报,说东面的万余长竿子贼在权衡下放弃了与赵营碰头的打算,转而入豫,但对于这样实力孱弱的“友军”,赵当世也不放在心上。为了进一步恐吓汉中府的官军,赵当世在三月初煞有介事地集中了上万兵力,围拢在汉中府城的底下,佯攻数次,将官军吓得不轻。当然,赵当世不可能真的打汉中府的主意,因为此城戒严已久,强行攻之,代价太大,胜算也渺茫。 在取得汉中府四野暂时性的控制权后,赵营开始了极为残酷的抄掠。入川一事干系重大,不久即将到来的激战同样关乎存亡。赵营必须搜集足够的粮饷物资解决后顾之忧、打下扎实的基础。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赵当世绝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在军纪允许的最大弹性内,汉中府方圆一二百里的乡村堡寨,几乎无一能逃过赵营兵马的掠夺,但随之而来的抵抗,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可以说,整个二月直到三月初,赵营数万兵马,都在为弹压控制区内各种乡勇、团练风起云涌的抵抗而苦苦支撑。好在这些乡土地方性武装实力小且散,对付起此起彼伏的他们,麻烦有余,却不会给无意扎根经营此处的赵营带来真正的挑战。 三月,“时临洮、巩昌、汉中皆有贼”,洪承畴审时度势,认为“临、巩为急”,将左光先、曹变蛟、马科以及入陕不久的祖大弼都调到了这两处剿贼,而汉中因为遭到了赵当世围困,局势同样刻不容缓。洪承畴在思忖再三后,终于决定完全放下被自己苦苦追赶大半年之久的李自成,亲自前往陕南方面督战。 赖在关中的和应荐、贺人龙、孔全斌都是抽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儿,直到洪承畴真正要来了,才忙不迭动员军队。他们将从郿县、宝鸡两地尽数开拔,配合西面左光先、曹变蛟等主力军的行动南下汉中。 伴随洪承畴而动的,还有陕北赵光远、费邑宰、孙守法三部,可以说,这一次,洪承畴下定了决心,不再管惶惶度日的李自成,而是先解汉中之围,帮那个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逃出困境。 赵当世自从遵奉李自成为“闯王”,自为“闯将”后,两边的关系变得十分亲密,既然已然达成一种“同盟”关系,那么双方自然会在整个战略上将对方考虑进来。 当前的情况是,洪承畴放弃了李自成,打算专心剿灭最近颇为嚣张的赵当世,李自成对时局的感觉很敏锐,很快觉察到了官军战略上的倾斜。无论李自成还是赵当世,都清楚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任由洪承畴将陕地官军主力集中到陕南,那么赵营的下场可想而知。李自成在与众将商议过后,认为需要适时跳出来搞一些动作,将官军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来。 这个想法遭到了许多闯营军将的质疑,他们认为凄凄惶惶大半年,好不容易今朝熬走了洪蛮子,能夺得一些喘息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次引火烧身。然而营中只要稍微有些长远眼光的军将则不以为然。就如田见秀所言,他力陈赵营在陕南对于陕北的闯营的策应作用,一旦赵营元气大伤,洪承畴再次调转枪头,完全有能力将闯营如前般一样逼入死胡同。但是,一旦闯营在陕北再次开张,本职便是守卫三边的洪承畴不可能坐视不理,当时候的情况只能是他从调往陕南的官军中抽出一些赶到陕北救火。陕地官军的秉性,和他们打交道多年的李自成等人最清楚,洪承畴在还好说,一旦不在,那便能磨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卖死卖活,到头来都捞不到什么好处——“陕西兵久乏饷,洪承畴用弱仅得无事”,此前逗留关中不前的和、贺、孔三部便是明证。 洪承畴将重点放在陕南,对于陕北自然鞭长莫及。对付留下来的这部分消极怠战的官军,李自成还是有信心的。洪承畴失去对陕北局势的亲自掌控,届时必将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窘境——既无法将全部主力投入剿灭赵营的战役中,也无法对纵横陕北的李自成加以限制。如此一来,这既能支援赵营,也不至将闯营置于危险的境地。 李自成执行力很强,四月初,就在金牛川成功伏击歼灭了一股南撤的官军,同时派人联络在洪承畴亲身追剿下已经惨到求抚乞降的蝎子块拓养坤。拓养坤其实不认为按照李自成现在的实力有资格继承闯王,但他自己如今残兵败将,灭亡只在旦夕,无人可求,远近能帮上忙的只有李自成的闯营,故而没奈何,也承认了李自成的地位,同时希望李自成接应。 拓养坤与李自成都是善战之人,一旦接上了头,两边都像喝了一口救命水,顿时重焕新生。他们很快谋划了一次行动,就在金牛川战役发生后不久,洪承畴感到陕北的局势似乎没有那么好应付,就临时抽了预计南下的王承恩、贺人龙、孙守法等部北上继续追杀李自成。拓养坤从秦州、徽州诈败,一直退入平凉、凤翔周边,贺人龙追之甚急,一时不察,在柳林陷入守候多时的闯营兵马的伏击,大败,将官丁泰明战死。这已经不是贺人龙第一次遭到李自成的埋伏,他也因此被革职,敕令“杀贼自赎”。而李自成与拓养坤在得势后,又躲回了阶、成一带的山地,据险设伏,与尾随上来的官军展开周旋。 北面李自成所做的努力,南面的赵当世并没有第一时间觉察出来。因为李自成再怎么努力,当前的实力摆在那里,洪承畴全力南下的大方针还是不会被撼动。就在本月,赵当世接到急报,说洪承畴已亲督大军,荡平了巩昌府一带的残寇,现已陆续进入略阳。 略阳县已属汉中府地,与东南方的沔县相距两百里不到,当中只有嶓冢山的飞仙岭一道险地,也就是说,驻守沔县的郝摇旗与惠登相已处于整个战局的最前线。 这倒是赵当世此前没有想到了。他以为,洪承畴会选择从秦岭下汉中,那样的话,褒城县最有可能成为前哨,而左右分布的沔县与城固县兵马,可以同时对其进行支援。但洪承畴不愧老辣之辈,从短短十日不到,就从陕北进入巩昌,并迅速将兵马向略阳集结,如此一来,赵营的阵线就无形中被拉长了不少,处于远端的城固县处于很可能与主战场脱节的尴尬局面,同时死死钉在当中的汉中府城,也对赵营这一战线的畅通造成了严重的隐患,可以说,在未曾正式交兵前,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在这一点上,迟迟才反应过来的赵当世在对上洪承畴这么个善战多谋的硬手,已经落了下风。 同时出乎赵当世意料的是,洪承畴显然考虑到了祖大弼,他深知祖大弼跋扈不听调遣的个性,所以为了阻止祖大弼有可能的轻军冒进,他采取了间接手段,向早到关中正准备南下的祖大弼提出了支援巩昌府的请求。对祖大弼来说,往哪里剿贼不是剿贼?便暂时放弃了孤军南下的决定,转而进入了巩昌与左光先等合力作战,直到这时与洪承畴同入略阳,使得赵当世预先定下先单独打击祖家军的计划胎死腹中。只这两点,就对赵营一早布下的作战方案造成了直接的冲击。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陕北的多支官军调动,毕竟花费时日,洪承畴能快速调动军队影响赵营的部署。赵营也同样有机会针对实际情况,及时进行战略上的调整。 只是调整尚未来得及做出,又一个坏消息自南传来。原来,侯良柱为了避免在后勤上拖了后腿,便先拨出了一千人为前部,先出山口,以期与洪承畴等军相互呼应。呼九思听闻了此消息,立刻派杨三带兵进行阻击。可是天不遂人愿,杨三手下的棒贼战力实在孱弱,三四千人在川北槐树垠与一千侯家军大战只扛了两刻钟,就气沮而散,被杀百余人,杨三弃马翻山而逃。这还不算,月中,四川从川北直到川中东部,多达七个州县发生地震,山石崩塌,阻遏道路,呼九思原本想要发动数万人“大搞”一次,遇此突发情况只能作罢,当下派人前往赵营,希望赵营出一支兵马南来配合,以达到控制山垭险口,阻止川军主力出川的目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如雪片般飞入赵当世的营帐。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赵当世看着帐外一队队络绎不绝的兵士,如是而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崇祯十年四月赵营人事分配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崇祯十年四月赵营人事分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0进退(二) 陕西巡抚孙传庭在四月间受命暂时接任五省军务总理。但是他当下正忙于处理安稳内部诸事,抽不开手照拂到彤云密布的陕南,所以这个消息对于赵营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赵营目前的重心,全都聚焦于两点,一点在于西面虎视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另一点则在于不日即将出川的四川总兵侯良柱。 无论是对付洪承畴还是侯良柱,赵当世都不愿意看到赵营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两线作战终究是自取灭亡之道,当在此二者中择一优先对付。最后与众军将商定的结果,全力备战已在侧榻的洪承畴部军,而力图将尚未出川的侯部兵马死死堵在山口以南。 对于洪承畴,赵当世再怎么心大,也必须亲自坐镇,协调各部迎击,所以,侯良柱那边,必须派一员靠得住的大将前去,与告急多次的呼九思等川北诸部合作,坚持在北面战事未已前守住南部阵线不失。从整个战略态势上看,南边的重要性不亚于北面,因为以赵营的实力,绝对无法同时应对从两个方向袭来的官军。南面稳固,战局尚有可为;南面一失,赵营必败。所以,对这个攸关全军存亡的方面将领的选择,就成了重中之重。 按照之前的情况,这位方面将领徐珲是不二之选,他从川中开始就逐步展示出独立带队的水平与才华,也是最具有独立领兵作战经验的营中宿将,让他出马,没人会有异议。 然而,赵当世这次却不打算让徐珲离开自己的身边。原因有三:其一,徐珲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说完全恢复、稳定下来,他再合适,一旦病痛复发无法理事,就将造成指挥系统的紊乱,对全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赵当世不敢冒这个险;其二,洪承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单凭赵当世自己,不太有信心对付他。虽说有着覃奇勋、穆公淳等参军随身谋划,但这些人毕竟长于纸上谈兵而缺乏战场经验,比起他们,徐珲无疑能为赵当世提供更为实际的建议。实际上,此前也有好几次,赵当世都因身边缺少一个帮忙拿主意的人而暗自喟叹。这一仗非常关键,赵当世不想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丧失胜机,所以他需要一个徐珲这般的人来辅佐自己。其三,经过加强的前营乃是赵营当之无愧的野战主力。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是说侯良柱的川兵不重要,但是权衡过后赵当世认为,徐珲的前营更应该留在北面与洪承畴的大军交锋。 徐珲对赵当世的决定没有质疑,他沉默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北面的战场更需要自己。 那么南面该派谁去?赵当世一时踌躇不定。目前赵营大军主要分布沔、褒城、城固三县,其中郝摇旗与惠登相正与洪承畴紧张对峙,战事一触即发,自然不可能临阵易将。而徐珲的前营与侯大贵的中营都作为中坚无法抽调,后营更不可能承担方面作战任务,所以思来想去,能担负起南面主力这一重任的,只剩覃进孝的左营。 因为负气离去的风波才过不久,包括侯大贵在内的许多将领对覃进孝并不认可。把控南方山口兹事体大,于公于私,他们都不希望、不放心一个有着严重前科的将领成为南方主将。毕竟一旦沔县的事再一次上演,受害的将是包括他们在内的全体赵营将士。 赵当世理解这些人的担忧,不过他心中也有一杆秤,衡量利弊之后,他觉得,当下没有比覃进孝更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很明了,基于现实,赵营的嫡系中,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许有人会说可以让武大定或者张妙手前去,但姑且不论武、张二部的战斗力是否值得信任,光看武大定前番的种种行事做派,赵当世就绝不会将一个干系到自身存亡的重任交付到这样一个人手中。这种人,挟之共进可以,若妄想依靠他为自己立起一道屏障,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张妙手也是同样的道理,也许比起武大定,他的人品要好一些,且与赵当世私交甚笃,然而一旦关系到自身整个军团的利益,现阶段谁也无法言之凿凿,保证届时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他会作何选择。毕竟十多年下来,谁都见惯了风浪,以私交为纽带的承诺,从来都经不起考验。 其次,左营的兵马大部分出自施州卫,他们最擅长的,也就是山地作战。在汉中府的平原上结阵而战,这些土兵们未必出类拔萃,但一入山林,便立如游龙入海、鲲鹏展翅。当初在施州卫,赵营可是亲身经历过这些山林战士的可怖之处,而忠路兵更是当中的翘楚,让他们前往南部的崇山,绝对再合适不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左营兵战意非常高涨。当初迫不得已依附孙显祖,营中就有好些人对覃进孝的决策颇有微词。但奈何覃氏是他们世代的家主,就叫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所以当覃进孝被宽恕,再度回来赵营后,不单是覃进孝自己,可以说,左营的每一个兵士都憋足了一口气,想要立下显赫的战功好一洗前番的耻辱。对于这些慷慨刚毅的兵士来说,为了赢回他人的敬意与往昔的荣耀,就让他们拿命换,他们也不会迟疑片刻。覃进孝看到赵当世对南面将领的选择久悬不绝,当场跪下,力争前往,并明言,今番若不让左营接手这个任务,那么他便自刎与帐内。此人的脾气依旧未改,一样的执拗顽固,但用在这种地方,倒是适得其所。赵当世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刚强,也读到了渴望,更读到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有将如此,夫复何求?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当世那日既然选择了将覃进孝收回来,就没有对他歧视提防的意思。在覃进孝强烈地自荐下,赵当世亲手扶起了他,并道:“南方一事,非敦源莫属,有你前去,我无忧矣。” 这个“敦源”乃是覃进孝的字,他听到赵当世如此说,当时就激动的几乎落下泪来,但终究强忍着,咬紧牙关道:“南方若失,也需等到左营战至最后一人!” 见二人如此,一些还有不满的军将也都识时务抿唇不语。 只是信任归信任,覃进孝毕竟气盛刚莽,虽然左营战斗力很强,赵当世还是决定派一个人对其进行辅佐,这个人须得是沉稳老熟之辈,才能与覃进孝刚柔并济。然而又考虑到左营从未有过设立文员参事的经历,也没有自外调入军将任职的先例,赵当世颇为担忧妄自插进去一人会画蛇添足。正没理会处,覃奇勋主动请缨,希望辅助覃进孝前往南方守御。 无论从性格还是谋略、关系还是相性,覃奇勋都完美兼容左营的体系。虽然他与覃进孝有着叔侄近亲之嫌,但所有的军将却没有一个敢对此提出异议。因为谁都知道,覃奇勋是当下赵当世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而他的人品作风,平日里大家也有目共睹。说他会背叛赵当世,没人会相信,反之,更多人相信的是,倘若覃进孝又出什么幺蛾子,那么第一个为赵当世而死的,会是这个覃氏的本家。 北面重要,南面一样重要,赵当世懂得取舍,也明白合理配置资源的意义。将覃奇勋硬留在身边,与徐珲、穆公淳等众多谋士军将在一起,充其量最大不过提出些小方面的计策,增补一些计划上的漏洞。但是若在覃进孝身边,一定会发挥出左右南方局势乃至胜败的力量。对这一点,赵当世深信不疑。 所以,当最终的结果尘埃落定,覃进孝成为了本次战役南方主帅这一重大职位的担当人,而参军覃奇勋则暂时充作左营的参事,辅佐覃进孝共同对南方的军务进行决策。 洪承畴还在集结兵力,北面战事尚有时间上的余渥,但南面川军前锋已在路上,局势刻不容缓。作出决定的第二日,覃进孝就点起本部近两千众,出阵南方。与他同去南部的,还有廉不信的将近五百马军,他之前去过南面,熟悉路径,与侯良柱的军队有作战经验,与呼九思、梁时政等也有点交情,军事上同样能给覃进孝策应翼护。他与覃奇勋一武一文,共同辅佐主帅覃进孝。 覃进孝在次日肚白时分,就率部出营,赵当世亲自践行。 喝了三碗酒,覃进孝一抹嘴,豪迈道:“掌盘子放宽心,有我在,他川中的贼娃子们一个也别想钻出来!” 赵当世用力点点头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现在当时但使有我覃将军在,想必他侯良柱一个子儿都出不了山!” 覃进孝笑了笑,转身欲走,赵当世将他叫住,看着左右距离甚远,且背着风头,突然心血来潮,道:“敦源,等你回来,立设大宴,既为庆你凯旋,也为令妹举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婚礼?”覃进孝一怔,俄而想到了什么,惊疑道,“掌盘子的意思是……” 赵当世颔首道:“施路年纪也到了,虽在营中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但终究是个女孩,早晚要有个名目,否则成日厮混,叫旁人见了,心中未免嘀咕。” 覃进孝没有反应过来,进一步问:“掌盘子的意思,是要将施路收……” 赵当世没等他说完就摇头道:“敦源误会,我待施路,如待亲妹,从无非分之想。反倒是来兴,与施路情投意合,是良配。” “王来兴?”覃进孝惊讶不已,若非风大,他这一失声非叫旁人都听了去。他平日里虽然很少管自己那个活泼好动的妹妹,但多少有些耳闻其与王来兴的事。但在他看来,妹妹与王来心都不过是两个小屁孩,无非是一起玩耍罢了,年纪到了引来些流言蜚语不足为怪。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是希望赵当世能够娶了自己的妹妹当正房,如此一来,他在营中的地位就将一飞冲天。 不过赵当世现在这一言,却如当头棒喝,将他的美梦立刻击碎。赵当世想了这个事很久,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说出口,而今也不知为何,突然选择在了这个节骨眼将想法抖出,其实不止覃进孝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也感到几分后悔,怕自己兴起之下的这一说,会给即将远出的覃进孝带来心理上的影响。 去了赵当世,来了王来兴,覃进孝对这个反差一时接受不了,赵当世见他面色凝沉,也就没再多言,两下又言语几句,覃进孝就离营而去。一开始他心思扑在整顿行伍上,无暇分心,到后来军队秩序渐稳,开始持续行军,他骑在马上,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妹妹的婚事。 王来兴这小子他接触不多,也不太看得上眼——既无勇武,又无文采,拿什么配自己的妹妹?可是,慢慢想着,他又觉此事还不至于全为噩耗。毕竟人尽皆知,王来兴虽不姓赵,但和赵当世的亲弟弟无异,和他接上关系,其实同样可稳固住自己在营中的地位。更重要的一点是,王来兴主管后营,后营是什么地方,军资武备尽归之有,覃进孝不敢想通过这层关系谋私,但无论怎么说,如果与王来兴保持密切的关系,那么今后左营在兵员粮饷、武器甲胄等等的补充以及其他方面,再无后顾之忧。这样想着,覃进孝原先阴沉的心情复又明亮起来。 想着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的终生大事竟然无形中与左营的利益绑定在了一起,覃进孝也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愧疚。只是他也不知这种愧疚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仅仅感觉心里闷得慌。 也就怀着这种纠结复杂的心情,他踏上了前往汉中府南面的道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关于更新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关于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1进退(三) 赵营驻守沔县的人马包括郝摇旗与惠登相两部,其中郝摇旗部二千人上下,惠登相一千余人。沔县不大,以三千余众守御至少从人数上绰绰有余,可对手毕竟是威名早著的洪承畴,郝摇旗胆儿再肥,到了这个当口,还是感觉有点心虚。惠登相倒是波澜不惊,反正在洪承畴手下输过无数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然得到了有效的锻炼。 虽然知道自家主力绝不会坐视不理,郝摇旗还是向赵当世发出了数次支援的请求,得到赵当世的答复均是令其至少坚持到四月十日。略阳洪承畴的军队正在陆续集结,他何时行动,郝摇旗心里没底,沔县方圆近百里的兵马都被他收拢到了城里,如此一来,凝聚了己方的实力,却失去了对官军的触达。而为了进一步了解官军目前较为详略的部署与意向,郝摇旗与惠登相商议后还是决定派一支先遣部队出城试探,一方面打探对面的动静,另一方面也为了扰乱略阳对手的心神。 先遣部队此去的目的地在飞仙岭北面,再向西数十里,就是官军重兵屯集的略阳,行动危险系数颇高,惠登相心眼多,这时候就不吭声了。好在郝摇旗手下还是有不怕死的硬汉,右营后司把总崔树强就是当中翘楚。此人本是川人,但因为是川陕交界出身,一口汉中话说得贼溜。他原在陕西当土匪,去年赵当世经过时被打败收编,凭着骁勇善战,迅速爬到了把总的位置。 崔树强圆脑壳,身形不高,上长下短,甚至有些瘦弱,但有的是一股狠劲儿,往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杀气,他还有个绰号叫“崔臭嘴”,说得就是此人嘴里极不干净,往往一句话里就要掺着大把的脏字。他见左右诸将尤其是惠登相对出击试探一事畏之如虎,心中啐骂:“到底是山坳里打滚的柳娃子,上不得台面,个个怕死仗劲。”想着,胸一挺,腿一迈,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将这活儿揽了下来。 因为是试探性进攻,郝摇旗不愿大张旗鼓,抽了三百人交给崔树强,惠登相到底脸上挂不住,最后也拨了二百来人进来作为增补。对他的二百人,崔树强看也不看,出城前,突然带着自己的三百人快速前进,将惠登相的二百人甩出好大一截。直到杨招凤驱马赶上来,与他相说一番,他方才停止急行军。虽说心中对惠登相贪生怕死的成见仍在,但终归是以公事为重,不再戏谑。 五百人不多,加上崔树强当过多年山匪,这隐匿行踪的一套还是玩得很转,至少潜入到了飞仙岭附近,并未遭遇到什么敌情。 略阳县与沔县间,飞仙岭最为险要,因郝摇旗的战略性放弃,此处完全没有赵营的势力盘踞。崔树强不傻,他心里很清楚,但凡略阳的官军有些脑子,都不会忽视这么一个紧要之地置而不理。换句话说,他有预感,再推进下去,极有可能在飞仙岭沿麓遭遇官军。 这几日都是阴天,老天爷的脾气谁也摸不准,但崔树强凭自己的感觉认定,近期内不会有雨水落下。他这次出城,全军仅带了两天的口粮,估摸着试探完回沔县正好用尽,倘若下雨使它们受潮发霉,那么就得提前返程了。 趟过几条潺潺的小溪流,天色开始转沉,崔树强带着五百兵马路过两三处小山村,无一例外,看到的都是一片灰烬,偶尔还会有几具黑腐的无头焦尸星散陈布于坍圮的废墟中。 “狗日的官军。”崔树强一脚将挡在面前一截短木踹飞,骂骂咧咧环顾这一切。不消说,这般惨状,定是遭到了严酷劫掠的结果,而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从略阳散布出来扫荡侦查的官军,还会有谁? 崔树强心中对这些惨死的百姓倒没有什么同情。乱世为人,或强如虎狼,或贱如草芥。保护不了自己,早晚都得是别人的盘中餐。他心中所虑,是不知哪部官军洗劫了这里,还不忘砍光了村民的脑袋回去邀功。 聚集在略阳的官军成分复杂,洪承畴能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压住他们,但绝对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官军中的小抄小掠已是人尽皆知的潜规则,他洪承畴想管?行,先把拖欠的粮饷补齐。做不到这一点,有求于各军头的洪承畴,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不责众,当恶行已蔚然成风,威势强如洪承畴,也不得不做出妥协与退让。 崔树强在一个村里溜达了会儿,四处都是惨败熏黑的瓦砾,哪还有合适的地方暂作屯驻地?他在心里咒骂了那支雁过拔毛的官军,盘算着今夜是不是得到更近飞仙岭的一带找个避风的山坳,露宿一夜。 赵营兵才出村口,前方两骑急至,崔树强才欲上马,见两名斥候脸色不对,心中一紧,道:“怎么了?” 一骑脱口而出:“我二人于前路遭遇敌军,为其察觉,请把总早做准备!” “废……”崔树强勃然大怒,脏字到了嘴边,却没说下去。这两骑外放的距离都是五里,也就是说,就算官军自后赶来了,在这段时间,他仍然有充裕的时间展开战斗序列。 崔树强手一招,几名塘兵立刻开始奔走,中军旗帜开始摇动,随之而起是各队百总的号旗高举呼应——他们都是赵营的老弟兄,早就见惯了风浪。然后,嘈杂洪亮的各种摔钵、喇叭等开始震天作响。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内,赵营右营的三百兵士开始向一旁聚去,而惠登相的二百人,则被安排到了靠右后的位置。 见队列开始井然有序地转换,崔树强心情微松,转眼见到那两个斥候还在一边局促不安,骂道:“两个杀才,还要老子请你们到后列去吗?” 其中一个哀愁道:“敌军前部多马军,怕是……” 崔树强尚未听完他说的话,不远处突起浑厚的“隆隆”声,他心中“咯噔”一惊,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前方来了敌军。 “官军来了!” 还在紧张布列的赵营兵中出现一阵骚乱,崔树强脸一沉,监阵官手起刀落将叫喊者拖出来杀了。他接着凝眉转目,只见数百步外的道口,忽然转出不计其数的马军,黑簇簇的将其后的道路完全遮盖住了。 如果是马军,那么崔树强的对时间的估计就有了很大的失误。按道理,他不该就地变阵,而是得向村中退却乃至寻找到一处稍微险要的地势再慢慢安排。想当下赵营这般,转换速度虽然已颇迅捷,但看形势依然难以在官军马队来之前结阵完毕。 木已成舟,崔树强没时间自怨自艾,他也颇有作战经验,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遇见过。应对之策,最有效简单的,无非“壮士断腕”罢了。即派出一撮敢死队,扛住前方的冲击,为大部队赢得时间。 赵营中不缺敢死之事,尤其在郝摇旗手下。也许是自身性格使然,郝摇旗在挑兵时尤其喜欢选那些最穷最苦出身的汉子。拿他的话来说,这种人因长期营养不良或许体格上会有些许孱弱或缺陷,但能在生死线挣扎到现在依然存活,毋庸置疑都有着超越常人的坚韧与耐力。越穷苦的人往往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越轻,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惯了,所以在他们的观念中,“办不成的事拿命去搏”根深蒂固。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所谓“死兵”或“轻兵”的最佳来源。 事态紧急,崔树强随口抛出了些甜头,当即便有数十人踊跃而出,他们在数位军官的带领下,几乎没有排成队列,就乱糟糟朝前方堵去。崔树强则令剩下的人马继续抓紧时间布阵。 对面的官军马队来得很快,崔树强左喝右叱,焦急中自额头乃至手心遍体生汗,他百忙中抽空瞥了对面一眼,只见老远的道弯处,拐出数面战旗,这些战旗均由骑士擎着,为带起的风吹展开来,前头几面是长条状的豹尾旗,而后一面大旗白底黑边,当中赫然一个“祖”字如水波纹般剧烈地随风而动。 崔树强还没回过神,自家敢死队中已然一片喧乱,有塘兵即时来报:“敌骑临阵八十步,先放重矢!” 生在长在西北的崔树强其实对外部的世界并不太了解,但纵使这样,因为此前做过准备工作,他还是清楚的知道,来者必定是名声赫赫的辽东“关宁铁骑”中的“祖家军”。而根据情报,援剿总兵祖大乐的军队虽有向略阳集结的趋势,但此刻尚在巩昌府北部驰剿,那么这支关宁铁骑的主帅,不必说,自是现任宁夏总兵祖大弼无疑。 早前,赵当世是将援剿总兵祖大乐放在作战的第一顺位,因为同出辽东关宁军系统,所以赵营上下对于祖大弼的战前准备也做得相对充足。 有着韩衮等在辽东服役过、战斗过的老兵提供情报,崔树强世等赵营军将大概知道祖大弼手底下三千人的成分。笼统来说,关宁军即是辽东军,而关宁铁骑,又属于关宁军的一部分,为其中精锐。 和多为汉人的普通关宁军不同,关宁铁骑的兵士主要来源于蒙古诸部。起初,最早的关宁铁骑是由祖大弼的哥哥祖大寿所组建,其兵皆为山北近辽阳一带的夷人,这些夷人夹在明军与满洲的势力之间,为满洲所逼,投顺明军,称为“降夷”。祖大寿将这些骁勇善骑射的夷人倚为臂膀,以家丁私兵待之。而这些夷人也只听命于给予自己利益的祖家。在这一点上,实际数十年前镇守辽东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乃至前宣大总兵麻贵等对夷人都有蓄养,只是没有独立名号罢了。 祖大寿表率在前,关宁军系统的军将后来都开始广泛招募夷人忝为心腹,如祖宽和祖大乐加起来近六千关宁铁骑,就是隶属关宁军编制的骁骑左右营,“两家所部皆缘边铁骑,又养曳落河为摧锋,虓阚而狠戾,二将常倚以立功”。而祖大弼身为祖大寿的亲弟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以这些来自蒙古桑昂、那木气、恰台吉等部夷人作为部队中坚,使得关宁铁骑的战力比之一般的明军,要强力不少。 与外界普遍猜测的火器为主的情况不同,实际上,精于骑射的这些关宁铁骑将近一半还是将弓箭作为主要远程输出的武器。关宁铁骑一队分左右什,基本上左什带三眼铳之类的火器,右什则全为弓弩。 三眼铳射程短、精度差,在马上往往只能在二十步内外才能产生较为理想的杀伤效果,所以为了确保打击范围的扩展,弓箭对于这些关宁铁骑来说必不可少。来自蒙古部落的这些骑士善于射击,多用角弓,间或有需要下马站射的大弓作为输出的补充,射箭对于他们来说,比使用火器更加得心应手。 当下冲在最前的数十名关宁铁骑按照往常的战斗习惯,在进入百步后开始不断射出利箭。在马上他们无法伸展双臂到极致,所以他们采用的是频率极快的速射,往往弓弦拉到不及三分之二处就会松开。而这些箭矢的初动能加上马速提供的动量支持,依然有着不俗的穿透力。 扑面而来的飞矢当场射杀了十余名气血翻腾的赵营敢死队,剩下的赵营兵脑袋清醒过来,在军官的调度下急急将盾牌手推到前列,组成防御面,希望能抵挡住官军接下来的进攻。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文章捉虫(一)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文章捉虫(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2进退(四) 和一般习惯于坐镇后方指挥的儒将不同,因为常年统带马军,祖大弼酷爱亲冒矢雨。虽说重甲庇身,且周围永远有十余铁骑死死护卫,安全性上其实比待在后方不遑多让,但经年积攒下来的擅斗之名还是让他有了“祖二疯子”的绰号。 祖氏家族祖上是江淮一带人,朱元璋开朝,作为淮右桑榆子弟从龙有功,获授卫所军职。约宣德朝因职位调动举族迁入辽东宁远卫。后因屡立功勋,不断升职,到万历年间祖大寿、祖大弼的父亲已然成为了李成梁身边的辽东副总兵,祖家在辽东也逐渐成为望族。 祖大弼幼读书,后从戎,崇祯四年满洲围困大凌河城,身为守备的祖大弼领百骑出城哨探,与满洲兵遇,破垒而归,因而闻名。次年,李九成、孔有德等叛于登莱,祖大弼等驰剿,复立功,以至于山东叛军有“所怕者唯关外兵”言。 及这两年,朝廷调辽兵援剿中原、西北群盗,祖大弼被推举为守边良才,先任陕西总兵,后改宁夏总兵。洪承畴自陕北南下,他亦受调合兵到了略阳。和凶悍霸蛮的祖大乐有所不同,祖大弼比较听话,或说比较隐忍。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到底关系远一些,不太晓事,祖大弼却清楚自家大哥肩上的担子以及与朝廷的博弈。他的想法很清楚,便是尽量不给大哥惹出是非。不过,洪承畴对他的态度,却让他十分不快。 和此前对待曹文诏相类,洪承畴对这些关宁系出来的军将都是表面客气,实际里无比忌惮提防,内中原因多有,纵然不明说,祖大弼自己也猜得到一二。曹文诏一个关宁外枝尚且如此,更不必提自己这个关宁军首脑祖大寿的亲弟弟了。 之所以痛快接受洪承畴的调遣,从北面南下略阳,祖大弼怀的心思本是借此改善与洪承畴的关系。孰料洪承畴真个蹬鼻子上脸,半点不客气,祖大弼军第一日到达略阳,第二日就被派出去执行扫除周边流寇实力、扩展控制范围的差事。如此打发,明显透着一股子的不信任。 那日洪承畴话说的很好听,又握着祖大弼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言恳求,祖大弼却明白,自己要不乖乖听话,在这西北客地往后只怕有的是小鞋穿。故此,他并无犹豫,慨然允诺,次日天麻麻亮就率军出城,到今日,算起来已经在野外待了三天有余了。 因怀着一股怨气,在约束部队秩序的前提下,对于部队的纪律,祖大弼基本上是三不管状态,甚至还鼓励手下兵士以“通贼”为理由,劫焚村舍、杀戮百姓。这日,他从别处返程,斥候递报侦察到流寇踪迹,他即刻带人撵了上来。 兵士的素质差距在未交锋前就凸显了出来。崔树强派出去的斥候们虽然都是赵营的军中翘楚,但比起出生辽东、大半生征伐度日的官兵,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祖大弼手底下的这些斥候早年皆为辽东夜不收中精锐,最凶险时,甚至渗入过满洲或是蒙古诸部的后方,侦查与反侦查能力绝非赵营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斥候可比。 当时的情况是,赵营的斥候被监视了近两刻钟而毫不知觉,以至于祖大弼亲领劲骑响天动地杀过来,他们才幡然大惊。但这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预警时机,也直接造成了崔树强主力应变仓促的窘境。 赵营的数十名敢死之士在遭受了不断的弓矢打击后,终于在刀盾手的配合下稍微稳住了阵脚,而此时,前方的道路上,已然抛下了将近二十具尸体。军官们高声呼喝,十余名长矛手跃步上前,猫腰躲在刀盾手后,将长矛自盾牌的缝隙中探出,并将另一端斜抵在地面上,以组建最简陋的拒马。 这条土路并不很宽,数十名赵营敢死之士堵在一处,几乎充塞了整个宽度。随着官军越迫越近,大部分人都看出了冲来的这支官军骑兵装备精良,不单骑士身负重甲,座下战马也是面帘、鸡颈、搭后等披铠皆备,有少数甚至有着完整的马身甲。这些重甲骑兵团簇着冲锋,声势浩大,就如同咆哮着的春雷滚动在道上不断震撼着对面赵营敢死队的心灵。 纵然身怀必死之心,这些赵营的敢死之士面对愈加接近的这些钢铁猛兽心中依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惧意,这无关意志,全是人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有些人控制不住情绪,裆下早已湿了一片,但他们的脚下还是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崔树强双目大睁,死死盯着道上的情形,同时以余光监督后方主力阵型的排布进度。他也是风里雨里历经残酷的老人了,按照往日的经验,他确信,有这如此护甲强度的官兵骑兵,绝对会义无反顾地撞入自家堵在路上的敢死队中。这是一种骑兵使用效率最低的战术,但也是最为广泛的使用方式,原因往往很简单——大多数军官并不具备灵活使用骑兵的能力,而且直接冲锋往往能在真正接仗前就令步兵阵型因惧崩溃,故而大多数情况下堪称简捷有效。 即便没有护甲,凭着清一色的单衣轻骑,在军事素养普遍低下的西北诸省,不分官贼,许多将领都会不假思索发动冲锋。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崔树强认定有这种护甲等级的祖家兵不会退缩。 但是赵营兵不比那些士气低迷、一触即溃的流贼羸兵,这是一支有心气的军队。什么叫有心气?说的简单些,就是认为自己能获胜的军队。通常,只要不是规模特别大的流寇团体,面对百人以上规模的官军,都只能选择退却。不退却的下场很普遍就是战力低下的官兵将战力更为不济的流贼杀得一败涂地,但退却能保命,却无法取胜。换句话说,当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逃窜,人的热血与硬气都会被慢慢消磨,直到最后心里告诉自己赢不了,从而完全失去对抗强敌的**与勇气。 士气,是成为一支可战之兵的基础。 赵当世很早就注意到了士气对于军队的影响,所以他力图从多个方面提振每一个兵士对于赵营的认同感。提供牢固的装备、充足的后勤等等可以从客观上让兵士们感觉到背后的强大支撑,而日复一日的观念熏陶则更为重要。 观念的熏陶其实很简单,无外乎日复一日,向兵士们灌输“赵营会赢”、“赵营战无不胜”此类的口号。这种口号一开始或许会让人感觉可笑滑稽,甚至自欺欺人,但一直坚持下去,的确会给人的心里留下烙印。尤其是在对抗诸如罗尚文、秦良玉等强敌时产生胜绩,直接加强了兵士们对于赵营实力的认知与赞同。 半月前,一名小军官渎职酗酒,给人告发,赵当世亲自执法,对此人杖责二十,免去军职,但后来听说此人酒醉后曾出狂言,讥讽官军孱弱、明廷无能,又说赵营与官军战,必胜之。当时已经打了十军棍,棍棍见血,那军官几乎晕厥,赵当世立刻制止的责打,免去了剩下的十棍,作为嘉勉,以示对此人心气的赞许。 穆公淳知晓赵当世的意思,暗中炒作宣传了此事,令这件事在几日内立即传遍赵营全军,上到军将,下到走卒都知道了自家掌盘子所拥有的必胜之心,战意立时高涨起来。 当然,赵当世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兵士会因此变得骄傲自大。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再懂不过,然而就事论事,眼下,赵营需要的正是每一个军士对于自家营头的认可与信任,因为只有这样,在面临强敌时,赵营才能产生足够的凝聚力,迸发出最为强劲的力量。 几声号响,穿云裂石,赵营的敢死队在瞬间向中心方位全力聚拢,从官军的视角看,不远处出现的,不是一个个兵士,而是一个致密的小阵,有若带刺的龟壳,浑然一体。 “顶住!”敢死队内,军官们发出咆哮,根据估计,下一秒,生与死、铁与肉的碰撞就将在自己的身边爆发。 可是,他们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场景。 近百名官军前部骑士,在距离四十步时慢慢带住了马,并最终在二十步处一个个翻下了马背,同时,他们手中的三眼铳整齐划一地举起,青烟一冒,伴着脆响,不及赵营兵们回过神来,铳内喷射出的弹丸几乎是霎那间密集地激贯入阵内。 三眼铳射程很近,近到只有在二三十步的距离内,才能够造成破甲伤害,一片射击后,许多官军骑士复翻上马背,这时,躲在盾墙之后的赵营敢死队因护佑得宜,并未遭受多少伤亡,内中有些兵士趁着间隙向外窥视,却不妨依旧立在地上的好些官军骑士紧接着又发一波弹雨。可三连发的三眼铳射毕三轮,在如此近的距离中几乎压制得赵营敢死队无还手之力。 待赵营兵士确信官军齐射已毕,久绷的阵型也不免略微松懈,而这时,那拨先上马的官军骑士早已飓风般自两侧驰突至前。他们当先的挥舞着狼牙棒或者三眼铳等打砸类兵器,依仗着重马重兵,由点及面,立刻在赵营敢死队的侧翼撕开一个口子。 赵营的敢死队不多,只能做到在一个面上全力阻击来袭的马队冲击,所以将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前方,这时候侧面受戗,前方阵线立刻松动,不等赵营的军官们调整战术,祖大弼的主力已然碾到面前,这些骑士各持腰刀、大棒、夹刀棍、长刀等装备,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就与两翼的袍泽合力将貌似稳固的赵营敢死队冲了个七零八落。 祖大弼练兵甚严,手下这些骑士在近战时严格遵循“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原则,转刺打人喉人面,心无旁骛。而赵营这些敢死之士虽勇,此刻秩序全无,个体面对层层叠叠压制上来的铁骑,就如螳臂当车,很快先后湮灭。 只听官军阵内号声转起,“祖”字大旗迎风一绕,随机向右一压,官军骑兵没有迟疑,舍弃了手下败将,分成两部,朝立脚未稳的崔树强部主力继续冲击。 崔树强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挑出来的那数十名敢死之士居然眨眼就全军覆灭了。饶是他经验丰富,到了这样凶险的场景下,也一样没了辙。他只看到眼前自家的兵士如蝼蚁一般开始四散狂奔,他们的嘴大张着,似乎都在叫些什么,但声音却全不可闻。茫然间,他又看到两名梯己的心腹军将歇斯底里地冲上来,挟住自己的双臂,使劲拖拽,然后,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却是乌云一般扑来的关宁铁骑,再然后,他迎面被劈了一刀,自此神思全无。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3救梁(一) 南郑青石关为陕南古隘,宋代初立,至今关墙残破,几不可见,但数百年下来,倒是吸引了颇多百姓徙此定居,人烟甚稠,不亚中原大镇。不过眼下,青石关方圆百里间的众多堡寨村舍早已是人去楼空,仅剩些无力远遁老弱病残,尚躲于暗处心惊胆战。 覃进孝带人到达青石关的时候已是午后,早上酥雨方毕,空气清新凛冽,原还有些疲惫之态的赵营兵不禁精神重振。 青石关有个巡检司,但已不知废弃了多久,入门时蜘蛛网都挂到了人的发梢。覃进孝着几个兵士简单收拾打扫了下,就进去休息,准备将此处暂作居所。因为据前方塘报,西北面的宁羌州局势很复杂,覃进孝不想打无把握之仗。 全军在青石关驻扎下来,覃进孝一路来有些困意,与覃奇功、廉不信简单交谈几句后便回屋小憩。临近傍晚,忽有塘兵回报,称西面二十里侦察到一股兵马,人数上百,归属不明。 覃进孝方才起身,门外“哗啦啦”声响起,全副甲胄的廉不信已经入内求见,原来,他手下的塘马也探到了情况,所以特来请战。 廉不信的心思覃进孝清楚,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说起战意,现在青石关的所有军将没一个比在宁羌州吃过瘪的廉不信强。是以覃进孝没有迟疑,允了廉不信的请求。 二百马军出营驰离,因走过青石关到宁羌州的道,廉不信很是轻车熟路,在青石关西面十里遇到了那股兵马。乍一见,廉不信便知不是官军人马,派人兜马交涉片刻,才知来者乃是杨三的部众。 “二哨”杨三是现今与呼九思、梁时政齐名的川北三个大掌盘,此人年纪很轻,廉不信当初与他见过面,打量着仅二十岁左右。虽如此,传闻杨三为人却颇为狠辣,甚至曾经手刃过自己的叔父,却又仗义疏财、能说会道,所以颇能服众。 带兵的是杨三手下一个领哨民,廉不信与他攀谈一会儿,得知就在正午,杨三部在宁羌州东边的槐树垠与官军遭遇,力战而败,杨三引主力尚在据险顽抗,这支小部队则慌不择路逃到了这里。 廉不信火速向覃进孝禀明了情况,覃进孝其时正与覃奇功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接报后征求覃奇功的意见,覃奇功豁然起身道:“事不宜迟,可速遣廉不信轻装急出,可救杨三!” 覃进孝深然其言,使者返回后,廉不信半点也不耽搁,下令二百骑立即动身。从青石关到槐树垠不过百里,廉不信部疾驰到夜中,赶至目的地附近,在槐树垠北十里发现了兀自拉锯战的乱军。 廉不信的骑兵实际上人困马乏,很难第一时间投入战斗,然而廉不信很有经验,他没有莽撞地直接下令突袭官军的腹背,而是将兵力分为几股,分别在官军的各个方面游走。 这支官军鏖战了半日,也是身心俱疲,面对据险死守的杨三,屡屡攻坚不克,早有退意,这时见对方来了援军,更不待言,士气立沮,一炷香时间不到,全线向东撤去。 廉不信这才纵兵追击,据守在山上的杨三也派人下山助力,两部追到后半夜,击杀近百方归,后来从俘虏处知道,原来带领这支官军的两个军官张胜与袁华,都已死在了路上,领头的一死,剩下的官军不足虑也。 杨三手底下号称万人大军,但是局内人都清楚,实际有五千就不错了,且里头大都是老弱妇孺,全是随军的家眷或者裹挟来的饥民,真正算得上能拿刀作战的兵士,不过数百,而且战斗力还不敢恭维。这么看,杨三以“万人之众”给两三百官兵撵着屁股打,就顺理成章了。 自以为难逃一死的杨三对廉不信的雪中送炭十分感激,激战过后,邀其上槐树垠北的一处暗寨会晤。廉不信正好打探目前宁羌州的局势,欣然应诺。两人携手上山,热了两壶浊酒,坐下来交谈。 “目前大掌盘坐镇后方,二掌盘先手把持了几处险隘,小弟则带着游兵,四处接应。”杨三脸上稚气未脱,但嘴角时常流露出一种凶残的气息,给人的感觉非常冷酷。 “川兵过来多少了?” “这个月来了几拨,不过人都少,这姓张的和姓袁的算是头一次百人以上规模。现在看来恐怕是他们的探路先锋。”杨三喝了口温酒,目光斜到门外,那里一根长竿顶端,两颗悬挂着的脑袋迎着风轻轻摇摆。 “你这么拖家带口的,怎么当游兵?”一个老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满上,拿着空荡荡的两个酒壶重新去斟酒,廉不信等她走远,忍不住道。可不是嘛,兵士数百,家眷倒有数千,有这么大个累赘,如何放得开手脚? 杨三“哼”一声道:“这些都是我的家眷,还有我弟兄们家眷,不要他们,更别想打了。” 廉不信刚想说为何不将家眷置于一处留守,但回过神想,杨三手里不过五六百可战之兵,再分出去保护这些人,拿什么作战?而要是不派人看护他们,这些人内部生出什么乱子先不说,一旦被敌对势力逮到,那就全是束手待毙的羔羊了。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正在此时,一个相貌颇丑的婆子一跛一跛走近来,哑着嗓子道:“大老爷,九姨太似乎着凉不适,吐了好几次,你看……” 杨三闻言,双目凶光毕露,怒斥道:“老不死的贼婆子,不见我在与客人商议要事?格老子的她吐出胆水也不干老子事,滚,快滚!” 那婆子十分敬畏杨三,一听此话,立刻点头如捣蒜,慌慌张张去了,因腿脚不利索,路上好两次还差些绊倒。 廉不信心道看不出你年纪不大,老婆倒是娶了至少九房了,暗自哂笑,但为了掩饰尴尬,故意道:“人言杨掌盘挑人最挑样貌,妻妾个个美若仙女,却怎么又容许个如此丑陋的老妈子服侍左右?” 杨三干笑两声,道:“不怕你笑话,这婆子虽丑,我却是从她肚里钻出来的,我与她说过多次,滚得越远越好,在面前晃荡平白污了老子的招子,她却好,死皮赖脸着不走。诺,她那条腿就我打断了,你说她这般都不走,我总不至于将她杀了吧?这点良心我还是有的。” 此言一出,廉不信急视那婆子,却不知何时其人已隐没到了暗处角落,再转视炉火映射下的杨三,顿觉心寒,虽汗颜,然而嘴上还是轻声道:“那是,那是……” 廉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浑身不自在,已有去意,不过想到正事,依然耐着性子道:“三掌盘可知现在川兵的部署?” 杨三拨了拨炉灰,道:“具体的数目不知道,只知道侯良柱现在还在川中待着。川北现在离最近的是罗文垣和沈应龙两个龟孙。罗文垣在七盘关,姓沈的现屯在柿子垭。二掌盘打了两次柿子垭,都吃了亏。”他口中“大掌盘”、“二掌盘”分别为呼九思与梁时政。这三人放在别处算不上什么,但在川北就是三家最大的流寇,这么叫也习惯了,不便改口。 这罗文垣与沈应龙的情况廉不信之前都从赵当世等人那里了解过,罗文垣和赵营曾经交过手,是七盘游击。沈应龙的游击则挂在侯良柱营下,算是侯良柱的嫡系。所以算起来,罗文垣是守土本职,沈应龙才是侯良柱意欲派出川的第一支主力。 又聊一会儿,因杨三此前侦查不利,没什么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可以获取,廉不信恶其为人,早不想留,便起身告辞,杨三讶道:“离天明尚早,廉将军何不带部曲入寨休歇?我寨虽小,几百人还是容得下的。” 廉不信连连摆手道:“军务傍身,不敢久留,还是下山休息,也好给杨掌盘作翼护,以防官军再来围山。” 杨三听他所言在理,也没多想,点头道:“也罢。下山南面五里,有个叫‘赵家院’的地方,倒还有十余民户居住,可用来驻脚。”说罢,一招手,大声道,“来啊,送上来!” 廉不信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帷幕后,两三个兵士托着木盘上来,木盘上珠宝首饰堆成一团。跟在兵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瘦弱的女子,这三个女子虽说穿红戴绿,却都垂着脑袋,双手也被长索绑着,串猴儿一般串成一条。 “三掌盘这是……”廉不信吃惊道。 “一点心意,不足挂齿。”杨三“嘻嘻”笑着,“廉将军救我命,我以此报之。” 廉不信这时有些着恼了,心思:“我救你一为公务,二为情义,份当所为,本说不上报答不报答。你却是拿这些出来,不是看轻我姓廉的是什么?”如此想着,好生厌烦,口道:“三掌盘心意我领了,但出勤未果,不敢私收礼物,且带着她们,于行军不利。请三掌盘见谅。” 杨三脸“刷”一下就变了,语气也恶起来:“你是嫌我东西不够好?”说话间,脸上已布满戾气。 廉不信不是不识权变之人,见气氛有些不对,生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略思片刻,点头道:“行,三掌盘的好意,我接下了。不过只收金银,不要女子,这点还请体谅。” 杨三这才改颜,点头道:“这便好。” 匆匆离了杨三的寨子,廉不信深吐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带着人马离开。杨三这种人,喜怒无常又爱奢纵欲,指望这样的土狍子能干成事,痴人说梦。他此前也一直疑惑川中为何没能兴起如陕豫等地般的巨寇,如今见杨三,一叶知秋。不说赵当世,只怕赵营中随便拎一个百户出来,水平与能耐都比之高出不少。如此想着,廉不信发现自己竟然生出了些自豪感。 但反过来又想,如果呼九思和梁时政都是杨三这般的人物,那么自己与覃进孝等想要守住陕南山口的压力无疑就大了许多。对手可是久经考验的川北侯家军,绝不是你声称“几万大军”就能轻轻松松唬住的。 怀着担忧,廉不信部连夜赶到了赵家院。杨三说的**不离十,在这里的确还有着几片民宅,但大多数都是残败百出,只能勉强过夜。算算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为了保持人马的精力,廉不信还是选择了留宿。 也许是从早到晚这一天实在太累,即便担负着沉重的压力,安排完执勤兵马后,廉不信以及大部分军士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偌大且静谧的赵家院,很快就此起彼伏充斥满了各色鼾声。 昏昏沉沉过了不晓得多久,睡梦中的廉不信突然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继而,耳边响起了嘈杂且尖锐的呼喊声。 “有敌袭!”廉不信打个激灵,双目立开,眼看处,一柄长枪正朝自己的脑门直戳过来。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4救梁(二) 虽说对宁羌州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复杂形势早有预料,但廉不信还是低估了官军的密度。有时候,一点疏忽就会造成严重的失误,今夜,廉不信自以为天明不远且因疲倦着实需要休息,所以未曾按标准严格布哨,致使部队的屯驻为几名官军斥候探查尚茫然不知,乃至此刻引得数百官军趁夜围袭赵家院。 即便廉不信反应很快,有备而来的官军还是很快掌控了赵家院的全局。廉不信聚集部众顽抗多时,本指望不远处山上的杨三能看到火光前来支援,却终究是一厢情愿。在最后确定扭转局势无望后,廉不信狠心抛下了依然陷于围攻中的一部分兵士,带着余众狼狈而走,一直退到东天肚白时分,收拢人马,两百骑中竟是损失了六七十个。 廉不信自知自己对这场失利负有不可推卸责任,但他也没有继续沉溺在自责中,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辅佐覃进孝把控住汉南,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似此等局部的不利,他不会过多在意——败了就败了,立更大的功把它找补回来不就成了? 在赵家院得胜的官军没有继续追击廉不信,很明显,他们的目的依旧是龟缩在山寨内的杨三部。廉不信一面向覃进孝派出使者禀报战况,一面就在廉水东岸整顿,并广遣斥候探马,侦查宁羌州地面的风吹草动。 覃进孝先收到廉不信的败讯,他原本的计划是先解杨三之围,然后与杨三、梁时政两部会合,再徐图后举,可是照目前形势看,似乎是自己太低估川军的能耐以及实际情况的险恶了。 覃奇功后脚被请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发表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见,用兵者需得明势而后动,但是当下赵营兵初来,对于宁羌州的局面一无所知,用兵救急可以,若牵扯到整体战略的部署,则绝不是时候。 可覃进孝是个急性子,他知道了廉不信的失利,自然而然想到杨三现在必然也是形势凶险,由此臆测,宁羌州的主动权是不是已经拱手让给了川军,甚至自己担负着的坚守汉南的使命也将受到波及。他越这么想,就越是躁动不安,若不是有覃奇功强力安抚,只怕覃进孝一冲动下,尽起全军就要去寻那股川军决战了。 好在到了次日,廉不信又传来了更多的消息,一个上午,传信的使者多达七八人,通过这些使者的述说,覃进孝与覃奇功将林林总总的信息捋条直了,才对当前战局有了大致的了解。 在赵家院袭击廉不信的那支川军之后重新开始围攻龟缩于山寨的杨三,杨三之前受困,已向盘踞在附近的梁时政发出了支援请求。梁时政自不会作壁上观,便从白石垭分兵去救。 孰料川军对此早便探知,沈应龙部下都司任可先于白石垭到槐树垠山寨的必经之路上伺伏已久,半道截击下,大败梁时政援军,斩首三百余级。任可先并未再去杨三那里,而是转攻白石垭,与此同时,沈应龙也发主力近两千人夹击,两面相逼,梁时政大败,精锐死伤五百余。幸得心腹拼死护卫,梁时政才得以突围逃到仅剩的另一个要隘横梁子。至此他方想通,原来川军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杨三是虚,夺白石垭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由汉南入川,若要走金牛道,必经七盘关与黄坝,而这两地最后又会于广元,是为入川门户。在它们的北端,分白石垭、横梁子、柿子垭三处为最要紧的隘口,短短一日,川军已占两处。梁时政孤守横梁子,颇感力不从心,闻之覃进孝已到青石关,立马来通消息,他的使者,是当日下午抵达青石关的。 沈应龙是侯良柱出川的先锋,他的战略意图其实和覃进孝有些相似,亦是把控住出川山口,建立稳固的据点、阵线乃至各个粮秣仓站,用这些给侯良柱主力的出川提供最有效的支持。所以说把他列为当前覃进孝最直接的对手,再恰当不过。 按斥候各种渠道汇集来的消息,大致可以判定,沈应龙现在手下有大致二千五百人上下的兵力。仅看这个数目,与覃进孝、廉不信合计马步两千五倒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战情瞬息万变,覃进孝绝不愿意落于人后,在接待完梁时政的使者后,他召集了覃奇功与营中高层军将,研讨作战计划。 这场讨论众口纷纭,各执一见,从晚饭后开始,一直持续到三更天,到了最后,一锤定音者,还是覃奇功。 “诸位且慢,先听我一问。”覃奇功面对嘈杂的军将,缓声而言,他声音不大,但一出口,满场军将几乎瞬间就鸦雀无声,“作战之道,境界最高为何者?” 在场的军将也有好些读过兵书,应声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 “次之?” “善用谋,积蓄优势,压制之。” “再次?”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覃奇功一脸严正,沉声道:“川军与我军旗鼓相当,不战而屈之,可乎?” “绝无可能。”一个军将说道。 “那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乎?” “不可。”还是那个军将回答,只不过这次态度更为坚定。 覃奇功这时转面覃进孝道:“千总,我军兵力没有优势,地理亦处劣势。若想以小的代价达到意图,只能用谋。” 覃奇功在覃进孝面前从来没有叔父的架子,这时候的口气也完全像一个下事者,覃进孝偶尔间甚至会忘却自己与他还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公事公办”在覃奇功这里被履行得不能再彻底,以至于在生活中,他都刻意与覃进孝或是覃施路保持距离。 “如何用谋?”覃进孝自己打过许多仗,他清楚覃奇功这里所说的“谋”绝不是书里写的那样一句话一个锦囊之类的纸上谈兵,而是要结合到实际用兵的作战调配上来的,换句话说,这个谋不是离间计之类的“计谋”,而是“巧用兵势”。 用兵如弈棋,刚开始两方棋子相同,但随着决策者不断下达的指令,一样的基础很快就会优劣两个不同的方向演变。覃奇功笃信“谋”要用在兵上,即只有用兵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一点和纯喜出诡计的穆公淳有很大不同。 “诸位,若现有一棍,当中一处细,另一处则粗,要折之,如何下手?”覃奇功脚尖一转,复问众军将。 “自然是取细处而折。”对于这一点,军将们都没什么异议。 覃进孝心有所悟,言道:“参军的意思是,应付沈应龙,还需得另辟蹊径?” “正是。如今敌我势均力敌,纵然加上梁时政、杨三,我军同样不占明显优势,若一味寄希望于正面强解宁羌州之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击退沈应龙而我军元气大伤。到了那时,川军只需再派一军强出山口,我等又哪有余力守住已拿下的战果?” 覃进孝默然,他深知自己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人,呼九思等友军虽号万人,却怎么真正上的了台面?侯良柱实力强劲,且有稳固的后方,即便失利,还能源源不断地派军出击,可自己一旦受伤,就再无翻身的机会,指望赵当世分兵来援更是绝无可能,因为现在面对洪承畴大军的他,肩上的压力不比自己小。 这就是现实,所以说,意欲在北面战事未果前守住山口,覃进孝只能尽量追求低战损,换言之,他无法承受那怕和沈应龙一换一的战损比。覃奇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以“折棍”为引。 “然目下宁羌南部三个险要,沈应龙已占其二,梁时政独木难支,若不及早救援,一旦横梁子再落入其手,那么整个形势对我军就极为不利了。”有军将忍不住道。 “那我先问一句,这支川军实力如何?” “尚可。”那被问话的军将想了想,憋出一句。但众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他为了在千总面前给自家兵马长脸的说词,能将川北三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且连败廉不信,这支官军绝不是混吃等死之辈。 覃奇功接过话道:“侯良柱川中宿将,自奢安之乱以来,立功甚众,其部曲除了川中健儿外,尚混杂各司土兵、云广狼兵及毛葫芦兵等,战力不凡。我军即使与之正面野战,也未必稳占上风。现下,就算一击得胜,能救了横梁子,又怎么攻取号称天险的白石垭、柿子垭?”言及此处,提高音量,“救了梁时政,但白石垭、柿子垭还在川军手上,局势没有实质的改变,这般结果,于我等何益?” “救之不成,不救则更为困顿,如之奈何?”覃进孝叹口气,目光垂地。向赵当世请命时,他并没有想许多,直到现在真正置身于局中,他才发现,现实不是简简单单靠着一腔热血就能面对的。听了覃奇功的分析,他忽然感到有些灰心,情绪很复杂,不过这一次,他担忧的并不是失败,而是担忧无法完成赵当世的托付而影响到了全军的处境。 有许多军将这时候也若有所思,原还有些喧嚷的环境这时逐渐沉静起来。覃奇功看了看众人,说道:“诸位,事虽紧迫,可未到束手无策的境地。只要布置得宜,尚有胜机。” 覃进孝知道覃奇功说了那么多铺垫,肯定是有了主意,便道:“参军请讲。” 覃奇功走到挂在一侧的陕南舆图前,持尖头竹棒点了一点道:“打蛇打七寸,对付敌军亦如是,诸位,而今,川军在宁羌州占尽优势,却也不能说是毫无破绽!” 覃进孝顺着他竹棒指点的地方看去,不禁顺口将地名念出:“黄坝?” 覃奇功点头道:“黄坝与七盘关均为入川之咽喉要地,黄坝路小、七盘路大,从此二地入,皆归于广元。当下七盘关有罗文垣的一千五百人驻守,可黄坝的守将张胜、袁华已在日前为廉将军斩杀,兵力空虚。” 有军将皱眉道:“黄坝虽虚,横梁子却是燃眉之急,事有缓急,纵得此地,于全局何益之有?” 覃奇功轻轻摇首道:“此言差矣,只有攻黄坝,方能解横梁子之围。” 这时候,已经有一些见识远的军将看出了端倪,覃进孝富有经验,一目了然,精神陡振,道:“参军的意思是,围魏救赵?” 覃奇功微笑回道:“千总明智。此计若成,汉南之地,尽归我掌控矣!”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5救梁(三) 随着最后一名官兵被砍下敌楼,宁羌州南部的黄坝上空欢呼雷动。覃进孝遥望远处的官军大旗被拖拽落下,抹了把额前的汗水道:“这几日倒有些转暖了。” 覃奇功微微一笑,自知自己这个侄儿出汗,未必是因为气温所致,但能顺利取下黄坝,他也深感压力为之一轻。 黄坝守将张胜、袁华死在廉不信手里,他们带去槐树垠的主力部队溃散泰半,退回来的和留下的加一起,还不到二百人,且没有主心骨,士气浮躁。这支心惊胆寒的部队们向沈应龙和罗文垣申诉过多次,希望得兵支援,但这两人一个手上忙不开,一个装聋作哑,所以拖到今日,在看不到希望、军心早已涣散的情况下,覃进孝只派了一股突袭队,便将这号称入川咽喉的要地拿了下来。 覃进孝这次把两千人都带来了这里,而廉不信则聚拢了自己麾下的所有马军,依然逗留在槐树垠一带吸引沈应龙的注意,很显然,短短一日之内,沈应龙没有料到赵营会急袭深处腹地的黄坝。 官军的反应还不清楚,覃进孝与覃奇功却不等待,兵分两路,一路固守黄坝,一路则开始向南方动作。 半日后,天飘细雨。 作为侯良柱的心腹,沈应龙很能理解自己这个“主公”的心思。侯良柱与川抚王维章的不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为了巩固自身的实力,侯良柱利用军事强权与恐吓,几乎将整个川北变为了自己的地盘,依然忠于川抚衙门的那些个州县官们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无法改变侯良柱对于辖区内众多乡镇堡寨的实际控制。在这样的状态下,王维章拒绝给予尾大不掉的侯良柱任何形式上的支持,侯良柱要想丰衣足食,只能自己动手。 而在他的入项中,控制川陕的贸易是一个大头,只有完全把控住川北乃至汉南的各路要隘,维持商路的稳定,他才能获取最可观的利益。所以,谁都能容忍赵营在汉南的肆虐,侯良柱不行,一旦失去了川陕商道的利益来源,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侯家军土崩瓦解。 在这个方针的指导下,对付起赵营兵,沈应龙不敢有半点松懈。他不是川人,而是南直隶苏州府人,早年因为中了武举得以步入官场。但混了十余年都不如意,直到被调入川中,被侯良柱相中,这才平步青云,短短几年时间,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官扶摇直上成为了大明朝的正牌游击。 沈应龙感激侯良柱的知遇之恩,也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一个外省人,要想在川中立足,最可靠的依仗还是侯良柱。不论为了侯良柱的“基业”,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都得将为乱川陕的赵营彻底击灭。 最近的战事比较顺利,连败杨三、梁时政,并夺下了白石垭,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然梁时政在横梁子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但沈应龙预计,至迟三日,他就能夺下横梁子,完全掌控住陕南的所有险要。 唯一有一点令人不快的便是蹲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七盘游击罗文垣很不配合。罗文垣是川中土著,祖祖辈辈供职卫所,看着职位也不高,其实势力人脉盘根错节,能量很大。侯良柱为了维稳,很注意与罗文垣保持良好的关系,而罗文垣也需要抱住侯良柱这根大腿作为靠山,两边各有所需,实质上的关系更像是合作,与沈应龙并不一样。 沈应龙也知道罗文垣不好惹,当初也只是提议罗文垣在他出击的时候趁机掩抄后翼,将陕南的流寇尽数剿灭,扩大战果。但罗文垣以守土为由,一口回绝了沈应龙的请求,从战事开打至今,完全一副作壁上观的悠然姿态。也因为他的消极怠战,才使得杨三、梁时政连败之余尚存苟延之机。大势在握,沈应龙自不会为这些事情担忧,他只是单纯看不惯罗文垣的那张嘴脸而郁闷。 “这孙子怕是去岁在赵贼手底下吓破了胆儿。”沈应龙如此想着,原本愤懑的心绪稍稍平复一些,“等拿下了横梁子,守住柿、白、横三隘,陕南事再无反复可能。只要抓紧赶工修路垒堡,至多半月,侯帅大军即可顺利出川。” “也不知衡儿怎么样了。”思虑了好一会儿军事,沈应龙感到又些疲惫,自然而然间,眼前浮现出自己那刚满二岁的独子的面容,“离家数月,也不知长大了多少,这次战事罢了,定要好好在他身边呆上几日。”儿子出生至今,他忙于军旅,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每次见面,儿子那娇憨可爱的面容都会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他今年已经三十有六,只此一子,自然加倍珍惜。 “等这次打完了,说什么也得向侯帅告假……”沈应龙靠在椅上,听着外头细雨飘打在屋瓦上“叮叮哒哒”的脆响,困意泛上心头,又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好一阵子,眼前忽然亮关一闪,长年的锻炼使他条件反射地立睁双眼、弹身而起,腰间佩刀拔到一半,才看清来着是自己的一个心腹,此时正端着一盏油灯走近,而外头,却早已是混沌一片。 突然被惊醒,沈应龙只觉脑袋有些痛,右手松开刀柄,在脑侧拍了拍,问道:“什么事?” 那心腹面色很差,抿了抿唇,道:“黄坝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沈应龙一怔,随即回过神,问道。 “就半日前,方才有两三个溃兵逃到了这里,说是流寇突然杀到,黄坝的兄弟全军覆灭,隘口易手。” “怎么会?”沈应龙皱了皱眉,心事重重坐回到了椅上,“行十万尚在南江,这里杨、梁都被咱们看得死死的,谁飞得过去?” 不过只是一瞬间,沈应龙又一拍脑袋,“哦哦”两声,道:“我却忘了,日前来报,说从南郑来了一支人马已到青石关附近,旗号不明,但十有**是赵贼派过来的援兵。” 那心腹点头道:“是,此前任都司曾报过说是有一股骑兵近日突至陕南,多次搅局,想必也就是赵贼的先锋了。” 沈应龙边想边说:“陕寇多马,势必乃赵贼无疑。但我前闻其众尚在青石关,若真是彼等,何其速也!”明代武举也很注重兵略,而沈应龙出生的苏州府,更是文风盛行,他从小习文,只是后来武力出众,才转武途。所以即便在武人圈子里浸淫多年,沈应龙举手投足以及说话,都还带着文绉绉的江南气息。 那心腹叹气道:“兵贵神速,如若轻装简行,全力以赴,一鼓作气之下,取黄坝也并非异想天开。” 沈应龙抿唇摇头,面色铁青,慢慢说道:“木已成舟,徒猜无益,是赵贼也好,是他人也罢,黄坝若失,我军危矣!” 那心腹“啊”了声,问道:“此话怎讲,陕南三隘,我军已占其二,剩下一个也指日可得,赵贼再兴风作浪,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然。”沈应龙手一抬,“我不知在黄坝的贼寇是何人,但能出此险招,非智勇兼备者不能为。”说着,起身走到展开的舆图前,招呼心腹近前,指给他看,“你瞧,三隘在西,黄坝在东,明面上背道而驰,实则攸关甚密!” “攸关甚密……” “三隘之得失,只影响到我军在陕南是否能安稳立足,而黄坝的存留,则直接关系到我军的生死。”沈应龙十分严肃,眼睛里透出沉重,“你看,三隘之后,还有七盘关,而七盘关与黄坝并列而立,换言之,没了黄坝,七盘关就无足轻重,乃至于三隘,也都失去了价值。” 那心腹原本还满眼疑惑,但当视线随着沈应龙的手指一直向下划到广元,方恍然大悟:“若借道黄坝,可径趋广元!” “我军一应粮秣物资,尽在利州卫,广元若失,唇亡齿寒,利州卫同样不保。届时我军逗留前线,无粮供应,又中隔群山,坐以待毙而已!” 广元和利州卫比邻而建,之前均遭到过赵营蹂躏,这两地的防备力量,人人都清楚,如若没了七盘关与黄坝的庇护,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而且沈应龙的后勤物资全在利州卫,此地一旦失守,后果可想而知。 “可……”那心腹虽说对沈应龙的想法没有异议,可一想到己军手里已然掌握两隘的大好形势不免功亏一篑,还是很不甘心,“我军好不容易夺下柿子垭、白石垭,横梁子也弹指可破,弃之可惜!”说到这里,一咬牙,“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和赵营来个硬碰硬,看谁的动作快。” 沈应龙苦笑道:“赵营主力远在南郑,储粮点也不明,想要将他们逼退,谈何容易?反倒是咱们,目的不在杀敌,而在稳住局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次不成,下次再来就是,大不了受些责罚。如若意气用事,忘却自身使命,致伤元气,那么到时候侯帅那里,可不是一两顿板子就好混过去的了。” 那心腹犹不甘心,切齿道:“赵贼狡诈,可咱们辛辛苦苦这些日子,赵贼的皮毛都没摸到,到手的果子就这样打了水漂?” “掌兵者需先明势,顺势而为天助之,逆势而为只能自取灭亡。”沈应龙一字一顿,颇是严正,“如今距黄坝失守不过半日,各地消息想必还未通传,此时退兵,我军可毫发无损。” “可……” 沈应龙瞥了义愤填膺的心腹,叹口气道:“你的愤怒,我感同身受,百里在望,却半于九十,我又何尝不痛心?”说到这里,停了停,想起什么,徐徐而言,“其实还有一线机会,可挽狂澜。” “什么?” 沈应龙目光重新聚焦于舆图之上,手指也随之再次滑动,那心腹拿眼掠去,不禁自言自语:“七盘关?” “然也。”沈应龙敲了敲七盘关的位置,手指与木板碰撞,发出“砰砰”脆响,“七盘关与黄坝咫尺之遥,若分一支兵马提前扼住由黄坝南下的险要,赵贼一样无能为力。” 从七盘关南下,是大道,好走。而走黄坝的路,则窄了不少,且沿途多有险道,不太好走,只需派个几百人,提前准备,悬师深入的赵营的确坚持不了太久。 “事不宜迟,可速去请罗游击发兵。有他在后策应,我军无忧矣!”那心腹闻言,眼神豁然闪亮。七盘游击罗文垣手底下有兵一千五百,只需调出五百,绝对可以预防赵营抄黄坝南下,而留有一千人守备,七盘关依旧固若金汤。 然而,此言一出口,他便发现沈应龙面露难色。 “怎么……” 沈应龙的嘴角流出一丝苦涩:“我才言,七盘关与黄坝位置极近,换做你是罗文垣,侧塌遭人侵犯,会作何反应?” 那心腹一愣,俄而应道:“若是我,会第一时间来与主公你商议对策……” 沈应龙颔首道:“是啊,罗文垣沙场宿将,绝不会看不出赵贼袭击黄坝的意图。他定也看得出提前布控黄坝险路的重要性以及派人与我联系这些事……”说到这里,不由又是一声短叹,“可是就连我军散布在外的斥候都回报军情了,罗游击那里还是毫无动静,你说,此事何解?” 那心腹听了此话,稍一思索,不禁浑身一悚,惊讶道:“难,难不成他想坐山观虎斗?” 沈应龙无奈道:“罗文垣对我早有微词,认为我屡次召唤他是对他的不尊,也不愿看我立下功勋,最重要的,一旦侯帅在陕南打开局面,那么据有七盘关的他对于川陕商道的控制力无疑会大大下降,他的地位以及收益等等都会受到严重打击。所以,可以说,我军从始至终,就有两敌,一赵贼为外敌,一罗文垣为内敌。” “外敌尚可迎击,但内敌从中作梗,我等却也不好轻动……” 沈应龙摇着脑袋道:“就连侯帅也奈何不了罗文垣,这样的硬茬子,又岂是我等可以轻易撩拨的?” “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罗文垣无动于衷?”那心腹有些急,他虽然早就知道罗文垣与自家主公不对付,但从没深层次地探究过二人不睦的症结所在。如果是私人恩怨,倒还好调和,可触达到了利益上的纠纷,只怕就真的不是自己这种小鱼小虾可以插得上话的了。 沈应龙沉吟许久没有说话,就在那心腹以为一切最终还是要以无奈结尾,沈应龙却突然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破釜沉舟。”沈应龙的语调还是一样的低缓。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6救梁(四) 任可先望着关下蠢蠢而动的流寇,心生一种绝望。从军十数载,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抛弃的痛苦。 “汝妻子我养之。” 这是沈应龙离去前差人送来的纸条上所写,任可先读过三国,自然知道这话中含义,而在这句话后还有一句“待破黄坝贼,与罗游击共解君急,勉之”,在他读来,更像一种侮辱。 任可先认为沈应龙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在权衡一夜后,沈应龙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率领大部队撤出汉南三隘,他带走了一千五百人的主力部队,同时放弃了柿子垭。不过也许是心有不甘抑或有着其他考虑,他最终留下了任可先的五百人继续坚守白石垭。 这是沈应龙做出的艰难抉择,但对任可先来说,且不论沈应龙突然撤兵的举动是不是为了扑灭黄坝的流寇,单说“与罗游击共解君急”,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任可先认定,等罗文垣来救自己还不如指望玉皇大帝派天兵下凡。 他不明白沈应龙为什么不带上自己一起撤离,难道真是想在卷土重来之时不至于全无落脚之地?他只知道,面对眼下蜂拥而来的流寇的现实,他的的确确,成了一枚弃子。 夜半雨歇,今日天光亮丽,但处在山峦间关城上的任可先,却不断感受着山风的呼啸。 作为汉南山隘之一,白石垭并不算大,它把控住了一个要道,关城宽度不过百步,高度更是不足八尺,内中容兵最多千人,以五百人守之,绰绰有余。孱弱如川北的棒贼,尚能据关坚守数日,任可先对自己的部下很有信心,他曾向沈应龙许下诺言,只要他姓任的还在一天,流寇们就不可能从白石垭通过。 然而当下,他却没了之前的底气。这倒不是说他看到数千数之谱的流寇心生的畏惧,而是沈应龙抛弃白石垭与自己的行为让他感到心寒。一支再能打的军队,面对没有结果的未来,终究难以全力以赴。 沈应龙连夜撤走的事,白石垭只有任可先等寥寥几个军官知道,所以当关口几百步外流寇越聚越多,已经有军将如往日一般上来请战——这些流寇棒贼的战斗力他们再熟悉不过,往往依仗人多势众唬人,只要冲一波,立刻便能使之原形毕露,从而使己方在一开始就占据气势上的高地。 说实在的,对付流寇,任可先信心很足,他也着实不认为没了沈应龙的支援,这白石垭就守不下去。可每当他想到关城内的储粮仅够三日之用,原本渐渐高涨的战意总会不由自主在瞬时间坠入冰窟。 “都司,狼兵已做好准备,只待下令。”一个军官顶盔掼甲,走上来躬身请示。他有些纳闷,不知今日任可先为何一反常态,迟迟没有下达出战的指令,要知道,面对流寇,再怎么众寡悬殊,这下马威可从来没有缺席过。 “去吧。”任可先胸闷得紧,一口浊气在腹内旋转怎么也吐不出来。一码归一码,沈应龙走了,他任可先还在这里,当务之急还是得保住白石垭,保住自家的弟兄与自己的性命。 那军官应诺,临走前疑惑地瞅了任可先一眼,任可先避开他目关,作势转过身。很快,关下“刻刻刻刻”的声音响起,关门打开一半,一支为数上百的部队生龙活虎地鱼贯而出。 作为川北一霸,侯良柱拥有比寻常军头更丰厚的资源与财力,以此为基础,他很注重加强军队的战斗力用以反过来维持自己在川北与汉南的地位。早先让廉不信吃过瘪的强弩坚甲算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从各地征募雇佣了大量驰名在外的兵士,用以充实和丰富自己军队的结构与强度。 所谓“从各地征募雇佣”,来源主要有三个。第一个,就是分布在川东南乃至楚西南等地的土司兵。这些地方的兵源各有特色,战斗技巧以及战斗意志相对于川中的汉家子弟,要强上不少。赵营早前在川东以及湖广等地已经接触过多次,此处不再赘述。 第二个,是毛葫芦兵。毛葫芦兵早在元末就开始出现,起初是元朝陕西行台御史大夫朵尔直班与行省平章朵朵等招募河南金、商一带的猎户“出库所藏银为大钱,射而中的者赏之”,组建军队平乱而起。而后南阳、邓州等河南诸地也都效而募世居深山的猎户为兵,“以兽皮为矢房,状如瓠,号毛葫芦军”。这些出自山区的兵士精于射技,且极能吃苦耐劳,这在鱼龙混杂的各地军队中很快展露出非凡的头角。往后毛葫芦兵的成分又混入了矿徒等,更为凶悍,其众善用长枪大矢,“狠勇异常,以竹片夹腿代甲”,尤其擅长山地作战,所以到了嘉靖年间,数量已达近万人,成为各地剿灭贼寇的重要组成力量。一般说来,组建毛葫芦兵,都要另造兵册,录名上报,侯良柱凭借着自身的实力,在手底下大概维持着上千人的毛葫芦兵。 第三个,则是出自云贵一带的狼兵。狼兵古来有之,最早于唐宋间被称为洞蛮,绝大部分是壮、苗等“蛮獠”。自宋代侬智高谋逆,作为叛军主力的狼兵在他训练方针的指导下作战水平得到了质的飞跃,开始为世人重视。到了本朝嘉靖年间,瓦氏夫人率狼兵奔赴东南剿杀倭寇的前线,大放异彩,其排兵布阵精湛绝伦,遂扬名于世。侯良柱曾在云贵一带来往多年,自是人脉渠道多有,所以他的军队中,狼兵也不在少数。 而这支率先冲出关门的百人部队,便是堪称任可先手中利刃的狼兵队。 战事一开,任可先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战场,原先的郁闷心情略有缓解。几个呼吸间,目之所至,狼兵队已开始于数十步外变阵。狼兵“七人为伍,每伍自相为命。四人专主击刺,三人专主割首,所获首级,七人共之”,百多人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转换成了一个个七人聚团的战斗小阵。相比之下,早早便开始布阵的流寇至今仍然纷纷攘攘,毫无秩序可言。 狼兵们的战法世代承袭,行伍之间又多亲戚或同乡,娴熟的战技加上深厚的默契让这些出自穷山恶水的战士们鲜觅敌手。他们未从军时,从小就在相邻乡村堡寨的械斗中锻炼身手,从军后,更是在血与肉的现实中不断积累经验。面对平均素质极为低下的棒贼流寇,他们从未输过,只要背后还有支援,只这百多人的狼兵队,甚至敢主动去撵比己军多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敌手。 另一面,位于最前列阵的,是梁时政部队,在他的背后,还有杨三部作为预备。他俩都是不久前接到覃进孝的消息,特意赶来助阵的。说是助阵,实则这两人浑水摸鱼以及报仇雪耻的心思想必要更多一些。 梁时政的一千人最先赶到白石垭,这些老兵是他的主力中坚,往日里很少集结于一处当先拼命。但连败之下,梁时政也终于明白,沈应龙退兵的空档,是自己翻身的最好机会,既然自己“数万大军”的声势完全威吓不住久历征战的川军,那么就不必带上那些没卵用的累赘,索性抽出自己的王牌,拼他一次。杨三和他的想法大致相同,这次也是带着数百老兵压上了老本出来会战。这两人兵力加在一起,约莫一千五百来众,是任可先所有人马的三倍多,狼兵的十余倍。 虽然指挥着所谓的“主力老兵”,但与精锐的狼兵一比,两边的素质差距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列阵大半个时辰,梁时政的千人依旧乱糟糟一团不成阵势,而出关城一刻钟不到的狼兵们却早已组织起了战斗序列开始主动进攻。 狼兵们七人一小队,三人持大枪在前,一到二人则执弩在后,剩下的就握着短刀居于最末。其中持大枪者“乍前乍却”,以护卫位于侧后的弩手。弩手一人五支弩矢,边走边射,嘴中衔刀,只待矢尽换刀配合持枪的袍泽肉搏。小队分散各行,相互之间十分松散,并无致密的配合,这也是为了适应崎岖的山地作战,所谓“驰骋山弄,出没无常,驻移不定,行动闪烁,神出鬼没”是也。 梁时政见狼兵已近,仓促下只能遣左右心腹临时抽调数十人上去阻击,以保证主阵不被冲乱,岂料这数十人的“救火队”还没从纷乱的人群内扒拉出来,位在最前列的棒贼们就给强弩的矢雨射散一大片。 前列一散,波及甚广,原本就缠夹不清的棒贼们列阵的进度登时为之大滞,尤其是几处领队军官当场被射死,更是几乎直接崩溃。所幸梁时政抽出的兵队及时赶到,沿路弹压,才再度稳住阵脚。 目前的情形和以往没有太大的出入,看着狼兵保持着压制的优势不断推进,任可先暗暗松了口气。关城下的棒贼虽多,可终归还在自己的承受范围内,依据往日的经验,任可先估计,等狼兵冲了这一波,自己再率几百人掩击过去,就能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想来捡便宜的棒贼们好好上一课。 狼兵在进入十五步时,放了最后一波弩箭。这一波弩箭是一早便预备好的,遇上一波相隔颇久,特意留到现在。因为距离很近,这一波弩箭的杀伤力在面对甲胄极不齐备的棒贼时被放到了最大,棒贼面对爆射而来的强矢,几乎无有能抬首者,而就在弩箭射完的那一刻,狼兵们以最强劲的爆发力,径直冲击进了梁时政的阵内。 尚未从打击中缓过神来的棒贼们被突杀进来的狼兵队砍瓜切菜般放倒不计其数。位于前列,原本主责维持阵线的棒贼几无还手之力,梁时政忙活了大半个时辰,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点防御眨眼就烟消云散。 梁时政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也一反常态,没有如此前大多数情况下那般果断下达撤军之令,而是不断催促亲兵队督战压阵,意欲将颓势挽回一二。同时,他火速派人到了杨三那里,要求他立刻带着预备队填充上来——一千人被一百人压着打传出去虽不光彩,但存亡之际,梁时政也顾不得许多。更何况,他相信多年共患难的杨三理解他的处境。 杨三还算够义气,接到求援后立刻带着人马赶上来助阵。比起居于前线,还极力想要布阵的梁时政,安于后方的他更加懈怠,手下数百人完全是散阵状态,自由跑着冲到前线。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立即失去对于军队的控制,但事情紧急,也无暇多思,在派出所有人马到前线添油“打群架”后,他只能选择带着寥寥几个亲信,爬到一个高岩上“坐观成败”。 战场的局势,戎马多年的任可先一目了然,他知道,仓皇招架、无有阵列的棒贼们其实已是垂死挣扎,自己带着人再往侧里一夹击,瞬间就能起到压垮棒贼们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 一霎那,他又想到了沈应龙的撤退,头开始犯痛。但很快,他就摆脱了这个阴影,反正现在走一步算一步,不管往后怎么着,眼前这支不自量力的棒贼无论如何也得击溃,就算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 怀着这种心思,任可先压力一轻,长吐口气,抖擞抖擞精神,开始点兵出战。他留下了百人守白石垭,另带着三百兵士急速出关。狼兵再精锐,终究人少,等他们疲惫了陷阵难拔,要收尾,就不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棒贼似乎察觉到了任可先意图,开始惊恐地收拢两翼。对于这种应激反应,任可先见的太多,摇头轻声道:“困兽犹斗,没用的。”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挺进到了棒贼的咫尺,然而,就在他准备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时,猛然看见,从棒贼收拢的两翼后方,不知何时,又抄出了一支兵马。 “这是……”任可先讶异的合不上嘴,“居然还有后手?” 他摸不清状况,也不知这支隐蔽行踪躲在后面的军队是何来历,他惶然间只看到,一面大旗从来军的队伍里徐徐抬起,上头映着阳光的,是一个“覃”字。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7则玉(一) “来啊,把这牲养的拖下去剁碎了喂狗!”空寂的大堂内,一声暴喝遽起。浑厚沛然的声音绕梁许久,堂内的众人依然能感到耳畔残有余音。 杨招凤不安地瞅了瞅暴跳如雷,在上首处坐立不安的郝摇旗,目光顺下,又扫到了跪在堂下,焉头耷脑的崔树强,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崔树强目光有若死灰,嘴唇也早没了血色,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他的左侧不远,惠登相立在那里,也是和郝摇旗相似,捏紧了双拳,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飞仙岭一战,崔树强部为突袭而至的宁夏总兵祖大弼完全击溃,近两百人当场阵亡,其余三百在官军马队的不断追杀下,也鲜有幸免于难者。崔树强单人匹马,勉强逃回了沔县,彻彻底底成了个光杆司令。 赵营不是没败过,但一次性输的如此彻底的,还是头一遭,惠登相之所以和郝摇旗一般愤怒,也是因为全军覆灭的五百人中,有他的两百人。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满肚子都在骂自己不该放不下脸面,临时抽调了精锐老兵助战,同时也骂崔树强废物一个,损人又损己。 看着郝摇旗唾沫横飞,把崔树强喷了个狗血淋头,杨招凤却不由暗自嘀咕起来。以他之见,查探不明、临阵不敌固然是崔树强的责任,但担负这个责任有个大前提,那便是飞仙岭乃至沔县方圆五十里开外,赵营已经失去了对形势的掌控。身处沔县的郝摇旗部就像是个战场上的夜盲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绊个大跟头。而崔树强这次出去,就如同在黑夜里举起了火炬摸索前行,势必会承担极大的风险。换句话说,崔树强顶着的压力很大,人人皆知此行之凶险,他败了,而且是败在驰名天下的关宁骑兵手下,并不算太出人意料。 “当日无人敢出城,只有崔把总不畏险途,愿为把总分忧,忠心可鉴。此战虽败,也探知了官军的触达范围以及基本战力,并不能说一无所获。”杨招凤见郝摇旗骂累了,趁机走出来为崔树强说上两句公道话。 崔树强感激地抬眼看了看杨招凤,杨招凤却当没看见:“然丧师辱军,军法难免,属下愚见,可责打二十大棍,削职留看。” 惠登相一听这话,脸都绿了。混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他怎不知杨招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郝摇旗正在气头上,十有**下一句就是“斩首示众”。军令如山,“斩”字一出,不管郝摇旗后悔不后悔,别人再求情让他把话收回去,那就难了。而杨招凤这么一插嘴,提前暗里阻止了一把郝摇旗,很有可能影响到他的最终决策。 对于惠登相来说,崔树强本来就挺讨人厌的,他也感觉得到崔树强对于自己的敌意,所以这样的人,少一个算一个。更别说这姓崔的像变戏法一样两三天就把二百名跟随自己十来年的老班底全都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般想着,惠登相正想开口驳斥杨招凤,哪知崔树强自己却先开口了,只见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属下辱没了千总的威名,折了咱赵营的面子,本死不足惜。但想着那姓祖的孙子趁我不备,突施黑手,属下就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他说这话时,阴鸷之气毕露,一句话说完,牙龈用力相互挤压都渗出了血,一股不忿的气息扑面而来。 “哦?你待怎地?”郝摇旗愣了一下,问道。 崔树强这时候俯下身子,“砰砰砰”给郝摇旗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抬起已是乌青的额头大声道:“属下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但想着这口怨气不能出,怕是下了阴曹地府也是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说到这里,再磕一首,前额贴地,“属下不敢自求免死,但求换个死法,从此为排头兵,为千总、赵营杀官府的丘八,就多杀一个姓祖的手下的狗腿子也是好的!” 但凡列阵,先分前后阵,再分前后列,而这排头兵则是前列的前列,每次作战,都会是迎接敌人的第一道阵线,可想而知,战斗的死亡率大大超过其他位置的兵士。处在这种位置的兵士,拿的赏酬往往是寻常兵士的两三倍,但所谓“有福取之,无福消受”,饶是重赏在前,也很少有兵士会主动提出成为排头兵。崔树强自求此位,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是杨招凤说话,作为同阶而立之人,惠登相还可以驳斥一二。但眼下崔树强亲自与郝摇旗对话,惠登相再不识相,也不会在这时候插嘴。所以一口唾沫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直勾勾看着郝摇旗。 众目睽睽下,但见郝摇旗的表情先是愤怒,而后惊讶,紧接着,几丝笑意居然从他的脸上跃然而出。 “这……”惠登相刚觉有些不妙,就看到郝摇旗屁股一抬,从椅子上“霍”一下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郝摇旗粗豪的笑声震得惠登相心中发虚。 “老郝……”惠登相话未出口,几步外崔树强就已经给郝摇旗扽了起来,见此情景,他再度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算你还是条汉子!”郝摇旗将身形摇晃的崔树强扶稳,咧嘴笑道,“你若一言不发或者哀声求饶,老子立时就砍了你,知道吗?” “呃呃……”崔树强跪得久了,腿脚有些酸麻,但心中的喜悦愣是撑着他站直。郝摇旗的脾气他了解,很直很犟,有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要一旦他转了念,那么事情的结果也就板上钉钉了。 “就这样砍了你,也太便宜你小子了。你既不怕死,就给老子到阵前,受那刀砍枪戳箭射,若此番干退了官军还没死,再爬来见老子!”郝摇旗话说得狠,但包括崔树强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他已经没有了杀意。 “属、属下谢过千总厚恩!”死里逃生,崔树强二三十年没露过头的泪水这时候绷不住涌了一些出来,但才到眼角,郝摇旗蒲扇般的大手“啪啦”一下就呼到了他脑袋上。 “别给老子整这些个矫情的!”郝摇旗鄙夷道,同时扭过头去,转对杨招凤,“凤子,崔树强从这时起,就是个命短的排头兵,你若不嫌弃,先管着后司?” 杨招凤之所以劝阻郝摇旗不杀崔树强其实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点便是他前面所说他认为崔树强罪不致死;第二点是他认为崔树强有点带兵的能力,现在赵营急需人才,少一个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来填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两场战斗的失利不能拿来作为评判一个人标准;第三,则是因为郝摇旗虽为千总,但也没有处理把总这个级别生杀与夺的权利,若是因怒擅杀高级军将,到了赵当世那里,最后吃亏的,还是郝摇旗。他与郝摇旗交情不错,知道此人容易冲动,所以不忍眼睁睁看着他铸下大错。 崔树强既然没了性命之忧,杨招凤自是高兴,他也带过人,非常时刻,顶替崔树强的职责还是可以胜任的,所以听了郝摇旗的话,拍着胸脯道:“千总放心,交给属下就是。” 郝摇旗将事情处置完毕,就自去了,崔树强满脸羞惭,跑到杨招凤面前道谢,杨招凤故意装糊涂,打了几个马虎眼就借口走了。此时,惠登相走过来,笑着说道:“恭喜崔把总了。以崔把总的能力,官复原职想也是小事一桩。” 崔树强对上他,脸面登时一换,也不理睬他,只是蔑视地看了看谄笑着的惠登相,冷笑一声后拔腿而去,只留下莫名其妙的惠登相站在原地,落寞地苦笑。 沔县方面的失利,很快传到了赵当世的耳中,这几日来,他都在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消息。如果放在几个月前,他兴许会因为这事颇感焦虑,但如今,经历的多了,不说“不计一城一池的得失”,他至少已然能够做到处变不惊。在他看来,崔树强的失败,并不会对整体的局势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沔县依旧在自己这边,也依旧处于弱势地位。一点小小的波澜而已,在郝摇旗、惠登相等人看来十分重大的战情在他看来,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 他没有对当日的战情多做过问,而是着重问了问崔树强的情况,在知道郝摇旗大致妥善办理的惩罚的措施后,也就把这事暂时搁在了一边。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两日前,陕北的最新消息送来,相当于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概括说来,就是李自成在陕北打了几个胜仗,又重新让洪承畴紧张起来。毕竟陕北才是他作为三边总督的基本职责所在,陕北若是一发不可收拾,那么他在陕南干得再卖力,最终也逃不过一个被问罪责过的下场。 经过李自成全力折腾,洪承畴逐渐认识到当初移军南下的决策做的有些鲁莽。这倒不是说不该南下,而是南下得过于草率。简单的说,乃是低估了李自成的能量,以至于现在要回过头去擦屁股。 李自成在陕北振臂一呼,陕西群贼闻风响应,原本滞留于商洛、延鄜、巩昌等地的流寇就像给磁铁吸引一般,不顾一切开始朝着李自成的方位聚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李自成现在部众的规模膨胀极快,再不加以遏制,其势可畏。 在王嘉谟等将官先后战死,连山西巡抚吴甡都发出防河警报后,洪承畴再也无法继续无动于衷,他只能急匆匆重新布置,将原本预计南下进入汉中的左光先、曹变蛟、王承恩等部官军调回了陕北,专心“剿闯”。 左光先、曹变蛟等,皆为陕西宿将,十分能打。说老实话,面对他们,赵当世心里没底,尤其是曹变蛟,他的亲叔叔就是死在赵当世的手里,可以想见,一旦与之对垒,绝对是不死不休,绝无通融可能。 李自成一开始闹,原先就七个不情八个不愿的贺人龙、孔全斌等正好找个理由继续迁延,洪承畴当下对整个陕西的局势也没有到洞若观火的地步,所以也开始小心谨慎起来。据赵当世所知,目前位于略阳积极备战的官军,仅仅只有三支军队,一支祖大弼,一支费邑宰,还有一支是祖大乐派来的游击祖杰——祖大乐自己也带着人临时北折了。 如果只面对三支部队,赵营的压力无疑就小了很多,同时,对赵当世来说,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李自成重新吸引了官军的火力,陕北四面是敌,他的压力比之赵当世更甚。故而赵当世必须在短时间内夺取陕南的主动,才好为之分摊重担。 但不论是赵当世或者是洪承畴都没有料到,在两方形势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刻,一个插曲的到来,将彻底打乱汉中府的僵持局面。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8则玉(二) 一盏油灯,里头的灯豆跃动,黑寂的房间内,一个坐影也随着摇晃。 坐影的主人双目轻闭,盘腿坐在榻上。他的脸颊细长瘦削,仔细看,颔下留着长须,另有两缕长髯与双鬓连着,与长须一起,三股一直垂到胸口‘交汇合拢为浓黑的一股。 房内外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这个男人也一直坐着,呼吸轻微。看样子,他在冥想。他在冥想什么,没有人知道,脑中的惊涛骇浪只有他本人才心知肚明——这个男人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夜一定得有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关乎生死存亡。 他叫昌则玉,今年四十五岁,若是不知情的人初次见面,大多会以为他是哪里体面学渊的夫子先生。这也难怪,长着一张儒雅俊秀的白净面庞,浑身上下散发出恬淡雅致气质的昌则玉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之与“流寇”二字关联起来。 然则,昌则玉已经是有着近十年经历的老寇了。 崇祯元年,陕西义军遍起,作为府谷县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私塾先生,昌则玉追随老友王嘉胤起事。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短工出身的王嘉胤原本并无胆量揭竿而起,甚至在听说陕北烽火蔓延的情况后,还意图逃窜他乡躲避兵灾。是昌则玉与另一个叫吴廷贵的同乡力劝王嘉胤“顺势而为”。吴廷贵为府谷大户,昌则玉在本地也素有名望,在他俩的张罗下,形势一片大好,王嘉胤见事情可图,方才答允领导起义。 至于昌则玉为何会一反“忠孝节义”的读书人之常态,积极谋“大逆不道”之事,旁人从不乏猜测,但昌则玉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曾有风声传出,说昌则玉早年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日失其光、月失其芒,他醒后一琢磨,认为暗合“大明”的“明”字中“日”与“月”暗淡凋零,从而引申出“大明气数已尽”的意思。又因王嘉胤长相“颇有帝王之相”,才萌生人辅佐其起兵逐鹿的想法。 王嘉胤的兵一开始都是农户、流民及少数矿工、军户,即便劫了府库,有了一些制式装备,但缺乏训练,将领们也没有统御练兵的经验,所以一旦遇上成规模的官军,往往毫无还手之力。 针对此情况,昌则玉建议王嘉胤联络边军出身的高迎祥等势力,配合作战。在昌则玉的策划下,王嘉胤不但成功与高迎祥、神一元等战斗力颇强的领袖搭上了关系,甚至还倚仗着账面的人数优势以及巨大的影响力,成功压制住了高迎祥等人,一跃成为陕西群寇的领军人物。 当是时,昌则玉作为王嘉胤身边的第一谋主,稳坐军师交椅,比起浑浑噩噩的王嘉胤,精于算计的他才是实质上的掌权者,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半点不为过。为了进一步攫取对军队的掌控,他联合王嘉胤的部将王自用逼死了另一位宿老吴廷贵,从此大权独揽。可以说,从崇祯三年到崇祯四年的这一年时间里,是昌则玉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但他的黄金期却没有持续多久。崇祯四年,王嘉胤遭遇当时首次入晋、陕作战的延绥东路副总兵曹文诏。声势浩大的王嘉胤并没有将初次见面的曹文诏放在眼里,他按照预定计划强渡黄河,进入山西,在菜园沟与官军激战,并取得胜利。这次的获胜使王嘉胤大为振奋,昌则玉也被形势所迷惑,认为大明当真已经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满心想着收拢晋中群寇,而后分道河南、北直隶,最后直捣京城改朝换代。 哪料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四年六月,王嘉胤轻军冒进,在阳城陷入官军重围,并在曹文诏的打击下军灭身死,满腔雄心壮志化作南柯一梦。他死后,流寇内部地动山摇,几有全面崩溃的态势,又是昌则玉审时度势,及时抬出王自用,奉为王嘉胤的接班人,同时争取到了高迎祥、张献忠等一流强寇的支持,这才稳住了局面。 王自用掌盘后,并没有重用昌则玉,相反,因为曾经与昌则玉同谋害死吴廷贵,王自用明里暗里都十分提防昌则玉。昌则玉虽然依旧顶着个“大军师”的头衔,坐着第二把交椅,但他心里清楚,王自用完全不信任自己。 昌则玉在王自用营中一直呆了近两年,直到王自用不听劝告,一意北进山西的榆次、寿阳,紧逼太原,他认为这是“取死之道”,毅然脱离了王自用独走。他走后不久,王自用果然在官军的“重点关照”下连战连北,最后于武安大伤并在当年五月因伤死于济源。 王自用死后,流寇中群雄并起,但无论是高迎祥还是张献忠乃至其他大寇,没有一个愿意主动延揽昌则玉。原因很简单,昌则玉的资历太深,甚至深到了盖过他们一头,他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位用于安置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或多或少与昌则玉打过交道,知道此人很难驾驭,倘若随意招入麾下,恐怕弊大于利,昌则玉自己对此也了然于胸。 故而其后几年,昌则玉一直在各地的中小型流寇集团里寻找容身之地,这些流寇大多听说过他的名头,但此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过,所以开始就有崇敬之心。加之昌则玉善用权术,基本将所有的寄主都唬得一愣一愣,将自己奉若神明。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他不是一个安于平淡之人,或者说因曾经辉煌过,他就不甘心这样寂寂终了,他内心的那团火依旧熊熊燃烧着。 昌则玉已经算不清自王自用后,他换过了多少营头,他只知道,每一次改换门庭,从没有人会提出质疑,认为他反复无常。反之,人人都在他的述说下认为,他放弃上一个“东家”的选择是再正确不过的。凭借自身的能力,他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新东家”的信任,就像现在,他是生性猜忌的武大定几个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 有时候,他也会“良心发现”,反省自己欺骗他人的感情是否是君子所为,但每每只要想到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他就会立刻收起自己这些悲天悯人的善念。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在害死吴廷贵的那一刻起,“君子”二字就与自己终生无缘了。 现在,在这个幽闭的小室内,昌则玉再次陷入的沉思,他每次如这般沉思的理由都只有一个——他想要改变。 他跟了武大定几个月,心里已经认定武大定不是自己寻找的那块料,而当赵当世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动摇了。看上去,比起刚愎自用的武大定,“年轻有为”的赵当世貌似是个不错的下家。 但他没有贸然作出决定,多年的锻炼使他完全做到了表里不一,他心中的波澜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出端倪,甚至不久前,他还提议武大定脱离赵营,独自发展。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武大定眼中的体己人,已然开始起了别样的心思。 昌则玉还算谨慎,即使听说过赵当世此前的多般事迹,也知道赵当世比武大定更合适自己,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赵营现在外敌环伺,自身难保,他可不想投入一个正在过江的泥菩萨怀中。 数日前,沔县传来消息,郝摇旗的前锋在飞仙岭折戟,损失惨重,他原本以为赵当世会按耐不住,不及安排妥当就引主力急速支援,谁知驻扎城固的赵营主力就当没事发生一样,端的是风平浪静。昌则玉不清楚赵当世的具体想法,但仅凭这一份从容不迫的胆识,就令昌则玉对赵当世更多了几分欣赏。 略阳与沔县周遭的官军距离褒城不远,关乎自身安危,昌则玉自然对彼方的动静也很关注。郝摇旗在崔树强败后强忍住了冲动,一心一意缩在沔县固守。祖大弼手下大多马军,精于野战,攻坚则不在行。洪承畴受制于陕北的掣肘,于陕南的方针是“谨慎而为,待北事定,次缓图之”,屯驻于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不敢擅离信地跟上支援。对二人的表现,祖大弼心里一万个骂娘,他在外头逍遥自在,也不愿回略阳受洪承畴等人的鸟气,见沔县王八缩壳也似,干脆在周边大肆抄掠了一阵后径直越城而过,进入褒城县。 褒城的控制者正是“黄巢”武大定,他没想到祖大弼敢如此冒进,驻防鸡头关的一千余众甚至未发一弹一矢就望风而逃。武大定既惊且怒,斩了几个不战而走的部将,派出近两千人于鸡翁山一线阻击挟胜前来的祖大弼。然而,面对势如破竹的祖大弼,他的防线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坚固。两日不到,鸡翁山数寨皆为祖大弼袭破,武营丧师千余,剩下兵马无胆再守野,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部缩进了褒城。 这场战斗就发生在两天前,对武营的打击非常之大,一向在汉中府逞威惯了的武大定原形毕露,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堪一击。直到今日,武大定尚未从惨败中缓过神来,他将有关守城事无巨细全都交给了手下心腹大将熊万剑后,就开始自闭小屋借酒浇愁。一连持续到今天,包括昌则玉在内的许多部将去寻他,无一不是碰壁而归。 武大定的消极表现令昌则玉更加坚定了离开此人的打算。他甚至认为,再这么下去,褒城县是否能保住,都是个未知数。弱者听天由命,强者逆天改命,昌则玉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压在别人身上,今夜,就是他做出抉择的时候。 离开了武大定,去往何处?昌则玉做事,都会提前找好退路,但这次,他苦思冥想了大半夜,还是拿不定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计划。陕西群寇,要么北上归了李自成,要么在汉中府聚集在赵当世麾下,除此之外,尚有些阿猫阿狗,完全入不得他法眼。 李自成是铁定不会要自己的,昔年在山西,自己甚至还与他起过龃龉。那么摆在眼前,唯一可选择的,就只有赵当世了。 可听传闻,赵当世英武睿智,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手底下也有三两谋士出谋划策,若在武大定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投之,实在找不到好的说辞以及资本在赵当世面前争取到合适的地位。但等到武大定真个陷入绝境,那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恐怕也没机会再跳出圈去。 昌则玉想来想去,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说尴尬,武大定名义上是赵当世的部曲,只要他还在一日,自己投顺赵当世的事就说不明撇不清。但如不投赵当世,又有哪里可以去呢? 到了后半夜,油灯越跳越暗,昌则玉心烦意乱,起身想要解个手,再给油灯添些灯油。刚走到桌边,西南面忽然起了急促的梆子响,昌则玉没有在意,因为这几日来,城内都在为行如鬼魅的祖大弼军人心惶惶,每个夜晚都有瞭望的兵士声称在城郊发现疑似夜袭的官军,虽然每次都被证明是虚报,但作为城防总指挥的熊万剑很负责,几乎都是整夜整夜守在城上备防。 “要是让老熊守鸡翁山,姓祖的哪能那么轻易就得逞。”昌则玉摇摇头,对鸡翁山一战被留在褒城守城的熊万剑惋惜不已。此人性格憨直,却颇有御兵之才,仔细算起来,武大定今年以来少有的几次胜仗几乎全是熊万剑指挥的。 昌则玉听着渐渐响远的梆子声,默默为油灯添了些羊油,火焰有了助燃物,登时又光明起来。 就在屋内通亮的那一刻,昌则玉的脑中似乎也豁然开朗了一般,想到一件事,准确的说,他想到了两个人——王自用与熊万剑。 “妥了,妥了。”他什么也没说,自言自语着,细长的双目因为笑意横纹尽显。紧接着,他一口气吹灭了方才通亮起来的油灯,整个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寂。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39则玉(三)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身影曼妙窈窕,坐在小窗口。她微微抬首,眉宇间带着几分忧愁,连带着连浅红色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今夜的人,怎生还没到?”她暗思,却隐隐有一丝盼望,盼望那个人不要来,更盼望不要再见到另一个人。 窗边的案台上烛影跃动,闪烁的光亮惹得她泛起点点睡意,她想着,再等一会儿,若人还不来,那便自更衣歇息罢了。 枯燥的等待使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挥散开来,她想到了自己之前的经历——该怎么形容这经历?悲惨吗?或许吧,至少连着两年,她一想起此前经历的那些事,浑身陡然便起鸡皮疙瘩,而后,决堤般的泪珠每每都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然而,也许是泪流干了,抑或是习惯了、麻木了,这段时期以来,她再度回忆,都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像现在,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高悬的明月出了一小会神,就若无其事地重新抛了一块熏香进了香炉。 熏香的味道令她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着实希望就这样和着微香浑浑睡去,而不是去到那个充斥着酒臭汗臭甚至腥臭的暗房内,陪那个在她看来与禽兽无异的男人苦苦捱上一夜的煎熬。 可是,当房门外出现一道黑影,紧接着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后,她还是只能轻叹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房门“吱呀”开启,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姿赫然出现,她知道,这个披头散发的强健男子叫宋侯真,是自己“主君”身边的体己军将,而自己的那个“主君”,则是汉中府远近皆知的大寇“黄巢”武大定。 宋侯真出身边陲,长期与夷人的混居使他不喜欢束发。除了战场上,他的兜鍪永远都只能沉睡在房间的角落里吃灰。 现在,他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面前这个娇小绰约的女子,就扭头看向一边,拱手道:“夫人,掌盘子让小的来请你。” 对于这个叫饶流波的女子,宋侯真其实早就垂涎三尺,他渴望饶流波那对高耸的胸脯,渴望她那浑圆挺翘的臀部,更渴望她秀若明珠的容颜。但不管他内心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他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是自己主公的爱妾。 自打连败在祖大弼的手下后,武大定就躲入了褒城县死守不出。也许是感到心灰意懒,也许是不敢面对接下来的局势发展,他将城防军务全权交给心腹大将熊万剑后,就一脑袋扎进了褒城内一座最奢华的庙观。这里早被他占为己有,现今就成了他“休养”的本部。一连数日,武大定没有迈出自己的房间一步,无论吃饭、睡觉、解手,他全在房中解决,他对外宣称,在没有想出一个“妙计”应对接下来的棘手局势之前,他都将“闭关冥想”。 不过闭关归闭关,平日里该有的欢乐武大定一个都不会少。饶流波是他掠夺来的几个女子中最喜爱的一个,为了“排解”烦忧,他夜夜都会差人将饶流波带入房间供自己欢狎,而担负着这个护送任务的职责,毫无疑问,落到了宋侯真这个武大定心腹的身上。 趁着饶流波不注意,宋侯真轻咽了口唾沫,然后恭恭敬敬侧立在门口,等着饶流波出来。 饶流波看了他两眼,本想问问今夜怎么比往常迟了一些,但想想没那个必要,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反倒是宋侯真觉察到了她的疑惑,小声说一句:“掌盘子今夜吃多了酒,小憩至今。” “嗯。”饶流波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音,表示她已经明了。对于她来说,早点迟点又有什么不同?她没多想,在宋侯真的搀扶下慢悠悠走出了房门,然后,在院子外面坐上了四人抬的大轿子。 原本,她只是一个升斗小民,只看到过官老爷们大驾过街。那时候,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做上这样的轿子,风风光光接受左邻右舍艳羡的注视。但时下,坐进了颇为奢华的这轿子里,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与满足,相反,她庆幸,现在是夜阑人静的深夜,而且周遭没有一个是她的同乡。 宋侯真一声令下,轿子被晃晃悠悠地抬起,而后渐渐趋于平稳。饶流波轻车熟路地等过了最开始的一阵颠簸,而后在平缓时闭上双眼,想稍稍休息一下,好在即将到来的蹂躏前积攒一些精神。 深夜的褒城县全城戒严,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队纷杂的脚步声外,饶流波只能听到宋侯真所乘马匹清脆的蹄声。她虽在闭目养神,但也在紧张感受着进程,因为她对目的地实在是太过厌恶了,她多么希望就这样在这个轿子上度过接下来的所有时光。 当感觉到轿子已经饶过了四个巷子,饶流波慢慢张开眸子,依她推测,过不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要到武大定所居的庙观了。 她理了理领口与袖子,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精神些,然后正襟危坐,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黑暗。可是,轿子依旧左一下右一下的轻轻晃荡着,不要说半炷香,她甚至感觉自己又给抬着饶过了两个巷口。 “这是怎么回事?”不安袭上饶流波的心头。虽说见武大定的下场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至少自己此前经历过,心中有底。她现在的不安,是出自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这么久了为何还没到?” 还揣着这种惊惧,饶流波又等了一段时间,这次,她偷偷掀起了轿帘。即便她对褒城的格局不熟,但她一瞥之间分明能看到,武大定所居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庙观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随着轿子每晃动一次,饶流波内心的害怕就多一点加深。她完全不敢问宋侯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紧紧将身子贴在轿子的内壁上,以此来略微缓解自身的惶恐与压力。 “夫人,到了。”也不知走了多久,轿子戛然而止,宋侯真那低沉的声音传入轿中。 饶流波愣了一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强装镇定道:“好的,辛苦宋将军了。”说完之后,在两个侍婢的搀扶下掀帘缓缓下轿。 “能为夫人效力,是小人之幸。”宋侯真已经下了马,站在轿边,笑着说道。 平日里,宋侯真的回应与表现绝不敢如此浮浪轻佻,饶流波无多言语,也没再看他,自顾着抬首看了看身前大院的牌匾,一看下不由得全身战栗:“何、何府?” 褒城县的县令何永禧几个月前就给赵营砍了脑袋,之后等武大定接防,发现城内最奢华的地段是另一处的庙观,就住那儿去了,而这里则让给了大将熊万剑。熊万剑军务繁多,没空抽身理会其他的事,所以这“何府”的牌匾也就一直没摘下来。饶流波在武大定身边呆久了,也听他闲言碎语说些城内的事,是以知道现在这何府的主人就是熊万剑。 宋侯真把自己送到这里意欲何为? 饶流波还没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看到从何府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她也识得,叫做刘拥金,也是武大定的部将,现在一直跟在熊万剑左右负责守城诸事。他怎么没在城上,却出现在这里? 宋侯真凑上去,和刘拥金密语片刻,突然转过脸,对着饶流波邪邪一笑。饶流波没来由自退了半步,满脸痘坑印的刘拥金走上来,也不行礼,大剌剌说道:“夫人,掌盘子就在里面,等的心焦,还请夫人赶紧进去。” 饶流波下意识想跑,但看着左右皆是宋、刘的兵丁,又哪里迈得动步子?勉强按住情绪,颤声道:“掌,掌盘子今夜,怎,怎么会在这儿?” 刘拥金脑袋一摆,满不在乎道:“兴之所至,走哪算哪儿。这整座城都是掌盘子的,他爱上哪儿上哪儿。” 饶流波听他这番言语早失去平日里对武大定的尊敬小心,心中已知此种有鬼确凿无疑,但即便如此,她一个弱女子,面对这些五大三粗,面有凶相的粗鄙武夫们又能做什么?想到这里,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好,我这就进去。” 她想不清事情的原委,但她可以肯定,今夜事,凶多吉少。而照宋侯真与刘拥金当下的状态看,乖乖听他们的话是唯一的选择。 她一声不吭,由两个婢女伴着,慢吞吞走到了何府内。宋侯真看她身影消失不见,笑着道:“老熊给你放倒了?” 刘拥金面无表情道:“三包药拌酒里,就牛也倒了。不过我只让老熊吃了一口,要多吃些,不说昌先生的计策行不了,就老熊的命也得送掉了。” “昌先生呢?”宋侯真瞥了瞥黑乌乌一片的何府内院。 “在里头候着。”刘拥金右手握拳,拿拇指指了指,“只要那婆娘上了老熊的床,就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宋侯真“吃吃”笑了出来,道:“如此妙计,也只有昌先生才想得出来。老熊经此一遭,也算他命中该有。” 刘拥金“哼哼”道:“我早已点好了兵马,老熊答应还好,若在此情形下兀自犹疑,老子先剁了他娘的,然后扶昌先生上位。” 宋侯真点头道:“姓武的不能服众,却整日价醉生梦死,这样下去弟兄们迟早栽他手上。我已打探清楚,今夜姓武的身边护卫不多,合他该死。” 刘拥金撇撇嘴道:“管他什么武大定还是熊万剑,碍了昌先生的路就得死。我老刘这条命是昌先生给的,他就不来这一出,直接叫老子去砍武大定,老子也去。” 宋侯真附和道:“那是,昌先生神机妙算,今夜事一过,这褒城怕是要变天了。”说到这里,却不忘加一句,“等事情定下来,那小婆娘还不是咱们兄弟享用?” 刘拥金轻蔑道:“被姓武的干烂的货,老子可没兴趣。倒是姓武的有个小女儿,正合我脾胃。那姓饶的娘们,直接扔营里,供弟兄们快活便是。” “这可不成。” 两人正你一嘴我一句这么说着,黑暗中,一个身影突然在此时缓步了出来。宋侯真与刘拥金看了来人,登时改容换面,均自躬身抱拳道:“昌先生。” 来者正是昌则玉,他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微笑着对二人点点头,而后道:“原以为姓熊的是个正人君子,原来药性一上头,也是胡天胡地的主。现在他正和姓饶的婆娘快活,等完事儿,咱们就进去,怕是话都不必说,他就主动投过来了。” 宋、刘二人对视一眼皆道:“如此最好。” 昌则玉又笑了笑,脸色陡转道:“然而那姓饶的婆娘,却不可草率处置。留着她,我尚有大用。” 宋侯真揣摩其意,试探着问道:“昌先生可是要将她献给赵营?” 昌则玉没有立即表态,刘拥金先道:“可传闻那赵当世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未必就好这一口。” “此言差矣。”昌则玉微微摇头,“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我亦知赵当世志存高远,非凡花俗草可以惑之。我之意,不在他,而另有其人。” 宋侯真与刘拥金听到这里,方才醒悟,再次对看一眼,点头称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0则玉(四) 一向自诩穿梭在泱泱群寇中游刃有余的武大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给人暗捅一刀子,而且捅出这刀子的,全都是他最信任的人——大将熊万剑、军师昌则玉、部将宋侯真与刘拥金。&1t;/p> 被逼到风口浪尖上的人往往身不由己,熊万剑就是典型。他性格憨直,压根没那多花花肠子,然而在昌则玉的推动下,他也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树起了反武的旗帜——因为武大定的爱妾就在他怀中。&1t;/p> 生米煮成了熟饭,迷迷糊糊中的熊万剑稀里糊涂被昌则玉等人簇拥着来到何府的外头号施令。说是号施令,其实那里聚集着的,全都是昌则玉、刘拥金早已安排好的兵士。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太大变数,熊万剑几乎是被挟制着“率兵”冲向了武大定所居的庙观,经过短暂的对峙后,那些武大定精心养护的“亲兵”审时度势决定投诚,并在前头带路,去后院搜杀自己的“主公”。&1t;/p> 应该说,在逃命这一点上,武大定还是做的很到位,否则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中还能保全自身。当昌则玉、刘拥金等杀入内院时,嗅到风声的武大定早已逃之夭夭。刘拥金扯住一个丫鬟厉声喝问,知道了武大定从后墙狗洞钻出逃跑的事实。&1t;/p> “狡兔三窟。”昌则玉淡淡说了一句。&1t;/p> “先生,我这就带人去追!”竹篮打水一场空,刘拥金咽不下这口气,提着刀就要走。&1t;/p> “不必了。”昌则玉左手微微一抬,刘拥金闻言收回刚迈出半步悬空未下的左脚,回头看他,“此地距离西城门甚近,今日驻守西城的是姓武的亲侄儿,断然不会叛他,我等穷追,恐受其反噬,有弊无利。如今庙观已破,我等即可乘机掌控全城,将兵马收拢起来,凭熊将军的威望,不是难事。至于武大定以及他可能带走近千人,不过九牛一毛,无足挂齿!”&1t;/p> 宋侯真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武大定庸人一个,威望不著,是死是活于我等皆无大碍。当务之急,是得稳住城中局势,城内外尚有数千之众,只要掌控了他们,咱们就有了立身之本。”&1t;/p> 昌则玉看了看周围,道:“当下城中必然有所惊动。城东兵营重地,刘将军你和熊帅同去维稳,宋将军你去西门看看,守住城门,以防武大定那厮回来搅局!”&1t;/p> 城中事被昌则玉三下五除二布置妥当,众人此时虽然稳操胜券,但其实也是心乱如麻,有此为指导,自是遵奉无疑。尤其是熊万剑,满脸迷茫惊疑,完全像个提线木偶般仍昌则玉呼来喝去,并没有半点自主。&1t;/p> 熊万剑、刘拥金等先后离去,昌则玉看着身畔的人越来越少,几日来的压力猛然为之一空。他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深呼了一口气,继而朝着两个侍卫招招手,道:“跟我去书房。”&1t;/p> 次日一早,城固的赵当世便收到一封信。&1t;/p> 这封信几乎是和打探褒城县消息的斥候同时来到,赵当世先召见了斥候,听说褒城昨夜出了乱子,心中一跳,然后没有犹豫,立刻接见了褒城来的使者。&1t;/p> 那使者自称熊万剑的手下,神情态度十分恭顺,他一直跪着说话,大略将褒城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末了说道:“武大定为人乖张,倒行逆施,熊将军为众将士计,毅举义旗,驱逐武氏。现褒城五千众皆心悦诚服归于熊将军,熊将军则差小人带此书信呈递闯将。”&1t;/p> 赵当世着人取了信笺,打开审阅。信上字迹工整,行文流畅,不是熊万剑这等老粗可拟,明显是他人代笔,但赵当世对此并不在意,他看重的,只是这封信的内容。&1t;/p> 信不长,几列罢了,核心思想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即希望赵当世承认熊万剑对于武大定的取代,并且表示褒城数千兵马愿意继续留在赵营麾下。&1t;/p> 结合使者的话语与信的内容,熊万剑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了:我赶走了武大定已是既成事实,你若承认我,合作还能继续。&1t;/p> 对于赵当世来说,驻扎在褒城的武大定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基于武营兵马的战斗力,赵当世并不指望他们能独立取得如何显赫的战绩,但只要武营稳如泰山蹲在褒城,就是给整个局势上了一道保险。&1t;/p> 实话说,乍闻褒城生变,赵当世一是震惊,二是慌张。震惊自不必说,慌张则是因为褒城时下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褒城若有差池,分处两端的沔县与城固立时就将失去联络,尤其是靠近略阳的沔县,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如此场面,是赵当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见到的。&1t;/p> 早前,覃进孝带着左营辅助武大定驻扎的褒城,但当覃进孝奉命南下后,赵当世囿于兵力,并未能第一时间抽调另一部兵马去褒城协守。本以为武营数千人马,又占据着城池、山寨等地利坚守,不当出什么大碍,孰料其众的糜烂程度还是乎赵当世的想象。前两日赵当世才接到祖大弼绕出沔县、在褒城周遭肆虐的消息,他还在与众将商讨如何处置这件事,武营内部却又自己生出了大乱,坏消息一波接一波袭来,何其也!&1t;/p> 现在赵当世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响:褒城不能丢!&1t;/p> 失去了褒城,此前一切的战略部署都将化作乌有。设想褒城的武营余部一旦溃散甚至投顺官军,那么官军接下来完全就可以以褒城作为依托,对东面的赵营主力进行阻击,同时从略阳派出主力吃掉沔县。待到那时,沔县、褒城县俱失,独困城固、且没有城墙庇护的赵营就真可谓是孤掌难鸣了。&1t;/p> 所以只迟疑了一瞬间,现实就逼迫赵当世做出了决定,他三步并两步上去,扶起那个使者,好言说道:“武大定见利忘义,早已天怒人怨。就熊将军不出手,我也不忿其人已久。熊将军忠肝义胆、义薄云天,为我义军除此大害,当真大快人心,我恨不得此时就飞去褒城,与熊将军共戮武尸!”&1t;/p> 赵当世身随心动,那义愤填膺的模样着实看不出任何虚伪做作的端倪,那使者在下面见他如此做派,心中暗喜,口中叹息:“可恨叫武贼那厮跑了!”紧接着不忘补一句,“然褒城上下军士,皆已唯熊将军马是瞻!”&1t;/p> 武大定是什么人,赵当世心里有数,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投机者,恰好捞到一把,才能有机会掌控褒城数千之众,实际上威望能力都很薄弱。换句话说,他跑就跑了,就算回来,既然已经失势,就没人再会理他。赵当世不关心褒城的主人是谁,他只关心褒城的主人是否还有实力维持褒城的现状以及是否愿意与自己站在一起。&1t;/p> 现在看来,熊万剑大体上掌握住了纷乱的武营兵马,只要这数千人还在,对于赵营,就仍然是一种支持;对于官军,仍然是一种威慑。&1t;/p> 赵当世放心了一半。&1t;/p> 熊万剑需要赵当世来承认自己,赵当世也需要熊万剑继续利用手底下的兵马守住褒城。两边各有所需,单单一个武大定,无碍大局。&1t;/p> “武大定鼠辈,落荒而逃,难起风浪。反倒是熊将军威名赫赫,想来定能带着褒城众兄弟干一番大事业!”赵当世强忍着波动的情绪,“呵呵”笑着恭维两句。&1t;/p> 赵当世安抚了那使者一番,等感到那使者已然完全安心,方才松了口气。就在此时,那使者跪地立身,再拱手道:“闯将,小人这里实则还有熊将军的一封书信。”&1t;/p> “居然还有后手?”赵当世心里微讶,“快快递来!”&1t;/p> 这一次送上来的信纸,明显比之前厚了许多。赵当世皱眉展开细看,看了一遍,眉结稍缓,再看一遍,完全释容。旁边陪坐的穆公淳见势,走上前来,赵当世将信给他看了一遍,便听他道:“此计可行。”&1t;/p> 赵当世暗自点头,之前说他放心了一半,另一半不放心的是怀疑熊万剑是否有能力守住褒城,而今见信,心定了不少,敛容对那使者道:“熊将军的意思,我已知晓,你且回去,我这里修书一封,也会派人去熊将军那里回复。”说罢,呼喝左右取了些银两来赏赐。&1t;/p> 那使者闻言起身,唱了两句谢,自去了。穆公淳拿起那信又看一遍,忍不住赞道:“此计若行,汉中事可定。”&1t;/p> 赵当世颔片刻,道:“我所想并不在此。熊万剑之名,我早有耳闻,不过一莽夫耳,厮杀之辈罢了,却又如何能想出此计。此计顺势而为,几乎天衣无缝,若非才智过人之辈,断然想不出来。”&1t;/p> 穆公淳亦道:“正是。若熊万剑与张妙手之辈类似,实不足虑,可若身畔有此等策士辅佐,长远来看,恐于我等不利。”说到这,再言,“还有,观昨夜武营之事,可见咱们无法对其众进行有效的掌控,一旦生变,波及太大。今日是武营,明日或许就轮到张妙手,往后或许还有更多的依附者,若无法对这些兵马做到严格的节制,恐怕日后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倒将成为咱们的累赘。”看了看赵当世,续道,“属下以为,联营非长久之计,要保证指挥如意,必须得集权于掌盘你一人之身。”&1t;/p> 赵当世想了想,不置可否,乃道:“嗯。然眼下火烧眉毛顾眼前,先解了困局,再做计议。熊万剑身边有什么人,让夜不收去查查。”&1t;/p> 在赵当世身边呆的久了,穆公淳了解赵当世的脾性。他没有对自己“集权”一事当即作出回应,并不代表他不在意或是没有听进去。相反,他会这样表现只是因为还没有想清楚解决的方式。&1t;/p> 所以他也学乖了,没有像初来乍到时那样一味强追猛打着阐述自己的观点,他相信赵当世心中对于“联营”这件事肯定也已经在思索。&1t;/p> 两人谈着,又聊起了陕南的战况,穆公淳道:“据前报,川军击败了呼九思等人,已占据了陕南三隘中的二隘,形势不容乐观。覃把总依旧驻扎在青石关,他那里做何打算,也不甚清楚。”&1t;/p> 他刻意提到覃进孝没有作为,实质上是在编排作为参军的覃奇功谋战不利。也不知怎么,穆公淳对于待人和气的覃奇功就是有种莫名的敌意,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覃进孝在陕南大败,覃奇功最好也死在乱军中。&1t;/p> 赵当世自不知穆公淳胸中刀剑,他摇摇头道:“陕南局势同样困顿,但覃把总现在还没动,呼九思等元气尚在,展如何,依然存在变数,不好说。”他对于覃进孝与覃奇功还是颇为信赖的,而且说实在的,自己对付略阳的官军都感乏力,现在不选择信赖他们,还能怎么办?&1t;/p> 穆公淳听到耳中,认为赵当世在替覃奇功开脱,心中有些悒悒。然而到底覃奇功不在身边,他也未曾多纠结此事,转道:“不论陕南情况如何,咱们这里都得尽快行动,迟则生变,这次怕是最好的机会。”&1t;/p> 赵当世默不作声许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穆公淳偷瞄他一眼,觉其面色有些阴沉,试探着问道:“掌盘?”&1t;/p> “嗯。”赵当世明显是从自己的遐思中抽回来,他看了看穆公淳,轻叹数声道,“我适才在想一事。为这事,我已两夜不曾安眠。”&1t;/p> “何事,属下愿为掌盘分忧。”穆公淳稍感惊异。因为他明显能感受到赵当世不是在为眼下的局势烦忧,但现如今,又有什么事能比战事还让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苦恼?&1t;/p> 赵当世的嘴角流出一丝苦笑,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两日前,从陕北回来的夜不收与我传报,说他见到了闯王。”&1t;/p> “那么……”&1t;/p> “闯王似乎有意来汉中与我会合。”赵当世摇了摇头,面庞在一刹那背过了光,瞧不出表情,“福兮,祸兮?”&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1飞剑(一) 如果不是看在祖大弼是祖大乐亲弟弟的份上,同为辽东系统出身的费邑宰与祖杰是完全不愿意离开略阳,绕过沔县来到褒城的。洪承畴走前留给他俩的指令很简单:防御为主,坚守到陕北局势平稳,等待主力来援即可。 可祖大弼不是安分守己之辈,他先是在沔县大败郝摇旗部,而后绕来褒城更是连战连捷,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完全荡平了武大定在褒城周边辛苦经营起来了所有据点,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拿下褒城的最好机会。 除了他自己手下的一千五百马军,驻扎在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分别有二千五百人与一千人,其中祖杰手底下有近一半的马军,费邑宰虽俱为步卒,但当中千把人乃是操持火器的好手老兵,拥有鸟铳数百支,各类火炮数十,战力十分可观。 祖大弼精于野战,但苦于全为马军无法攻城,他连夜写信给略阳的费、祖二将,软磨硬泡,终于说得二人出手相助,费邑宰抽了一千余众的火器营,祖杰则派出了五百马军。这两人都是亲自带队,很给祖大弼这个辽东军头面人物的面子,一日不到,就与祖大弼会合完毕。 费、祖二人见到了祖大弼才知道,原来就在一日前,褒城风云突变,渠首“黄巢”武大定一夕之间竟被驱逐远走,现在何处尚不清楚。而动乱过后的褒城众贼六神无主,城中多个派系对接下来的去向分歧甚大,其中一支心怀正朔,经过讨论后决定投顺官军,并遣人与祖大弼进行了接洽,表示愿意为祖大弼提供便利。这也直接促成了祖大弼拿下褒城的决心。 听到这层缘由,原本还肚里打鼓的费、祖二人踏实了不少,官军马步三千人本待在鸡翁山休整一日再行出发,孰料正午方过,褒城中警报急至,竟是内应陈说事有泄露,恐将生变,催促祖大弼尽快发兵。 祖大弼没想很多,只是通知了费邑宰与祖杰一声,自带本部兵马先行。 褒城县地处要路,经年来屡遭战火,加之已故县令何永禧坚壁清野的策略,城外周遭两三里的植被几乎全被砍伐殆尽,加之城池所在地势低平,故而成了一片平坦的地面。 斥候在据城十里时发出了一系列的警报,称在褒城外侦察到有大股兵力。祖大弼起初没有很在意,但当进入五里内,警报迭至,祖大弼这才感到,情况有些不对。他勒令马军放慢步伐,一面等待后续的费邑宰、祖杰,另一方面也加紧打探褒城方面的虚实。 褒城方面的确是有备而来。 确切的说,那里已经布下了赵营的主力部队。此刻,数以千计的兵士们全都陈布在广袤的城外平原上,靠着城池,静静等候着官军的到来。 当祖大弼清楚的看到紧闭着的褒城城门以及地平线处若隐若现的一层黑线,他确信,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看这种情况,说什么内应,其实就是想赚自己来到这里。瞧那排排列好的贼寇们,他才不信这是褒城用来欢迎自己的仪仗队。 不过他不在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深知留后手的重要性。他不傻,也猜得出褒城过来的消息有很大概率为假,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再要求略阳的费邑宰与祖杰前来助战的原因——是真也好,是假也罢。真了最好,即便是假,他也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把假戏给做真了。 战场上千万不要指望别人,没有人靠得住,除了你自己。 祖大弼驻马遥望片刻,基本确定了城外的形势,随着他部中正兵旗开始大幅度地摇动,一千五百马军开始向一侧聚拢。于此同时,在褒城的城墙上,披挂整齐的熊万剑一声令下,早已预备好的弓弩手开始朝着垛口外放箭,力图将祖大弼的军队逼向另外一侧。而赵营的主力部队,则如同松木林般,依旧纹丝不动。 费邑宰与祖杰的部队很快聚了上来,他俩也吃了数十年的刀头饭,见此阵势,自是心知肚明。不过他们也没说什么——既然决定出来了,那就得做好应变的准备。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不能对祖大弼撒了出来,对方毕竟在辽东有权有势,辽东出来的军将,哪个不把辽东祖家当成自己仕途的靠山?吃一时的亏不要紧,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倒一辈子的霉才是真的缺心眼。 祖大弼的马军朝东面收拢,西面城墙上齐射下来的乱矢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杀伤。但祖大弼从不是个乐于吃哑巴亏的主儿,在他的指示下,费邑宰抽出了十余小炮,开始胡乱向城上轰击。这本来就是报复性的反击,发炮前炮手们甚至连瞄准都没瞄。虽说大部分的炮弹都完美掠过了城上,落到了不知何处,但也有三两个凑巧击中了城垛与敌楼,巨大的轰鸣以及飞溅的碎石瓦砾立时边将城上熊万剑等人的气焰杀下去一大截。 祖杰跳下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堆,钻到祖大弼面前问道:“总镇,怎么打?”他在问话时,身边不断有疾驰的马匹或是奔跑的兵士掠过,纷杂的吵嚷以及甲片之间的碰撞声很大,相隔咫尺甚至都很难听清对面的讲话。但从军这么多年,祖大弼看一眼就知道祖杰口型表达的什么意思,他打了个手势,右手的五指凑在一处,祖杰见了,点点头,喊了一声,复钻入人群不见。。 远处的赵营前哨看到祖大弼阵中旌旗开始摇动,向赵当世禀报消息,赵当世立马高处,自看了许久,乃道:“敌军将动,让前列做好准备。”他根据前哨的称述以及自己的观测,大致判断出了祖大弼的作战意图:看这一千五百余骑向当中聚拢的趋势,祖大弼的第一波进攻很可能就是直接冲击中阵。这种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但确实可称屡试不爽。联想到曹文诏也是使用这招的好手,看来关宁系出生的这些军将们当真有着许多共通处。 此来的官军总共有三千人,祖大弼将自己的一千五百人全都聚集到中路。西侧则是费邑宰的一千人,这一千人又分两部分,一部分压制褒城上的袭扰,另一部分在原地待命。而祖杰的五百骑摆在了费邑宰部的前方作为掩护,也作为祖大弼部的后备。 在祖大弼准备进攻的同时,赵营阵势的的最前列,白蛟龙与吴鸣凤也接到了赵当世的战前令。 赵营提早了半日到了褒城布阵,通过对以往官军骑兵战术的分析,赵当世以及众军将都认为,久胜鲜败的祖大弼很大可能会遵循老一套的打法,所以赵营这次的布阵,针对性很强,就是布下一个防止中路被冲破的阵型。 大体说来,中营的前司白蛟龙、后司吴鸣凤各带本部共计二千人组成第一道防线,他们的兵士是赵营最为精锐骁悍的勇士,其勇不单表现在战斗力上,也表现在意志的坚定上。在其后,前营前司郭虎头与后司白旺各抽五百人,共一千人组成第二道防线,此外,郭虎头与白旺还各有五百人分布在两侧,分在两侧的这千人均带火器。再后,是前营中司李延义的一千余人,赵当世等人也居于此处指挥。韩衮带着一千骑位于后列,原本把马军放置在侧翼是不错的选择,但考虑到祖大弼等部的马军实力强劲,赵当世最后还是选择了以守为主,让韩衮呆在后面伺机而动。处在整个阵势最后的是张妙手的一千五百人,这些是他营中遴选出来的“精锐”,然而毕竟缺乏了解,赵当世不愿意将他们摆在太过攸关的位置,所以让张妙手居后压阵。以上总计六千五百余步兵,一千余骑,面对祖大弼的一千步兵,两千骑兵至少在数量上处于绝对优势。 侯大贵与徐珲面色凝重立在赵当世两侧,赵当世遥望远方,问道:“官军将动,二位之见,我军胜机几何?” 侯大贵脱口而出:“我军准备已久,祖大弼以卵击石,我军必胜!” 徐珲抿唇摇头道:“胜负难料,当在五五之数。” 侯大贵极为不悦,埋怨道:“老徐,你就会堕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 徐珲不看他,目视前方道:“祖大弼沙场宿将,名声在外,极擅战场统兵,不是那种庸将可比。我怕咱们阵型定的太死,少有机动预备,一旦生变,难以随机应对。” 侯大贵强忍怒气道:“什么太死?这个阵型天衣无缝,昔日曹文诏就是死在这种阵型下,你也知道。” 徐珲不以为然道:“那是因为彼时山道狭小,难以展扩,而今平原广阔,骑兵可尽情驰骋,其中变数,犹未可知!” 赵当世听他二人说话,其实心里也是有些焦虑。徐珲不愧行伍老人,一眼就能看出症结所在。实际就像他说的那样,赵营这次的布阵,颇有些保守,表面看起来坚固,可若是出了岔子,完全没有机变的可能性。将兵者,依天时地利,彼时对付曹文诏用这个法子,是因为地利所助,但今时再用,却委实难说万全。要是祖大弼是个庸才倒还罢了,恰好他是个极富经验的优秀将领,赵当世非常担心他会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到那时,赵营臃肿的阵势来不及机变,被抓住漏子,局势很可能就此难以挽回。 但是,之所以这样布阵,也实在是出于现实,要是覃进孝与郝摇旗两部都在,赵当世完全可以换一种打法,但见识过这些辽东出身的骑兵们的厉害,赵当世实不敢将自己的中路作为赌注摆上赌桌。要知道,中路要是破了,那么引起的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赵当世只能牺牲军队的机动性,来弥补安全上的缺陷。 这时候,后阵的韩衮派人来请示,言说愿意带人分布到两翼的位置——看来他也瞧出了己军的弊端。当初之所以让韩衮带着马军呆在后面,也主要考虑到了面对祖大弼等人并不能占据优势,现在看来,祖大弼似乎没有料到赵营后阵还列有马军。 赵当世当机立断,着人让韩衮带着马军向西面靠拢,也不知怎么,他有一种预感,预感左右这一次的胜败的关键,很可能会落在这一千骑的身上。 对面,号角声连连,临阵亲自指挥的李延义不禁咽了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为赵营效力,也是第一次在野战中面对官军的铁骑。这是他梦寐已久的时刻,却又有些惶恐无助。然而,当他看到不远处那杆岿然不动的绣“赵”帅旗,同时想起了心中记挂着的哪个人,一股胆气陡然心生。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弱于人,这一次也一样。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2飞剑(二) “给我顶住!”&1t;/p> 从军以来,白旺头一次这么声嘶力竭地喊出声,他的双目已经通红如珠,鬓也和着汗浆胡乱贴在两颊。身边一排排手持铳炮的兵士这时候犹如握着一根根烧火用的木棍,恍然无措,他们对迭至的军令置若罔闻,直到黑魆魆的铁骑从身边掠过将他们无情带倒在地,践踏、杀戮。&1t;/p> 白旺看得很清楚,短短半炷香不到,原本预计正面冲撞上来的祖大弼部突然之间就全体朝东转进。那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的阵列让处在阵列东端的白旺几乎以为他们之间是用绳索绑在了一起。&1t;/p> 很明显,祖大弼是早有预谋。&1t;/p> 赵营知道从西而来的祖大弼军马多步少,所以为了今日一战煞费苦心。位居最列的白蛟龙、吴鸣凤两部前,早已布上了不少拒马鹿角以及铁蒺藜、留客住等物,甚至还有几道没来得及挖成的暗堑。可以料见,一旦祖大弼军鲁莽地正面刚入这密密匝匝的防御线,那么这些阻碍加上在后备战已久、手执各种反骑长兵的赵营精兵一定会让他们大吃苦头。&1t;/p> 但是,赵当世还是把祖大弼想简单了。一个擅长统御骑兵的将领比其他任何都清楚自己的缺点。祖大弼不是西北、中原等地随随便便凑些劣马驽马,就拉起一支马军的泥腿子。他出生将门,自小便深谙马步作战的套路。可以说,赵当世等人会的战术,他都会,赵当世不会的,他也会。这一千五百关宁铁骑跟随了他十多年,个个都是人马合一的精锐,单拎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于骑兵的了解都不会在赵当世之下。要是次次战斗都那么想当然义无反顾地冲锋,一头扎到底,那么这一千五百人绝不可能存活这么长时间。&1t;/p> 赵当世的伎俩,祖大弼一眼就识破了,他之所以将马军聚在一起,做出中路突破的态势,完全是为了麻痹赵营兵。直到现在,他的计划完全实现了,训练有素而又占据机动性优势的官军骑兵娴熟地掉转马头,在碰壁的那一霎那将风险完全避开,而躲在重重障碍后,结成紧密大阵的赵营兵的缺陷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他们的反应调整度全然跟不上祖大弼的节奏。&1t;/p> 而这一变数的第一受害者,就是处于阵势最东端的白旺部。他手下这五百人清一色为鸟铳手,间或有几门虎蹲跑、佛郎机,目的便是在祖大弼冲击中阵时为全力抵抗的白蛟龙、吴鸣凤两部提供交叉火力掩护。可现如今,祖大弼舍近求远,直奔他而来,白旺手下兵士操纵的铳炮甚至在只来得及射一轮、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就尽数陷没在了祖大弼势若雷震的铁流之下。&1t;/p> 祖大弼手底下的马军,皆披重甲,多年的行伍使得这些骑士、战马的身体素质乎寻常的强健。没有穿戴过重甲的普通人对于沉重盔甲的承受能力大多无法坚持一个时辰,但这些铜汁铁水浇灌出来的战士却能连续几天人不卸甲、马不解鞍。面对这样的钢铁猛兽,身着单衣轻甲的赵营兵们无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杆木棒,他们好多基本上都没来得及拔出备用的短刀,就给疾驰而过的官军骑兵砸了个稀巴烂。&1t;/p> 白旺司里一千人,其中五百人与郭虎头司抽出的五百人一同摆在白蛟龙、吴鸣凤后头作为抵御正面冲击的中坚,另五百人就是这火器队,由他自己亲自带着指挥。现在,他的嗓子都已经喊得没有了声音,却依然阻止不住流水般崩溃的本部兵士——面对骁悍善战的官军骑兵的冲撞,这些兵士没有半点抵抗的能力。&1t;/p> 败势已明,白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当世交给他的阵地就在这里,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战死也不会后退一步。平日里,瘦小和善的他给人的感觉是很温和,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小个子是个一根筋,但凡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就没有他执行不了的。&1t;/p> “他娘的……”白旺的脸上、嘴里全都是飞扬扑来的沙石土灰,他来不及呸出污垢,几名官军骑士就朝他疾冲过来。慌乱间他连滚带爬躲到一边,起眼再一看,铁骑带起一阵风掠过,差些就将他掀翻,而他手下两名百总就在这瞬间先后给重锤砸中天灵盖,脑浆迸溅惨死。&1t;/p> 阵列最前方东端的白旺部突遭袭击,赵当世看得分明,他心急如焚,其实在第一时间就调动了兵马前去救援。只是祖大弼的马军训练有素,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抽出再冲击了两次,来去如风。白旺部给突袭打得七零八落,基本可以判断已经丧失了作战能力。&1t;/p> 即便如此,对于东端的救援也刻不容缓,祖大弼的想法昭然若揭,正是想从这一点打开缺口,避开正面的强攻转而绕到赵营东面的侧翼。倘若他的意图得逞,不单赵营败局已定,就连处在后段的赵当世也面临被斩的危险。&1t;/p> “掌盘,事态不妙,需得鸣鼓,将西侧兵力全都召集过来!”侯大贵满脸布满了焦虑的汗珠,瞪大了眼睛说道。&1t;/p> 徐珲闻言大急,单膝跪下力陈道:“不可!北面尚有敌军未动,绝不可先自乱了阵脚!”他对局势看得更加分明,现北面祖杰、费邑宰二部还在徘徊,他两部很可能是在等着祖大弼将赵营阵势搅乱,再行进攻。赵营集中兵力向东或许可解燃眉之急,却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么做甚至还会加赵营的战败。&1t;/p> “让郭如克、白蛟龙两部先不要动,吴鸣凤部立刻支援。让白旺带人撤下来,火器队不要管了!”赵当世毫不迟疑,毅然道。白旺手底下五百人的火器队算是实打实报销了,虽然心痛,但也无暇收拾。当务之急得稳住东面的阵线,不能让祖大弼进一步深入。&1t;/p> 吴鸣凤一走,正面只剩下白蛟龙以及最西端郭虎头的五百火器队,白蛟龙之后,还有郭虎头另外五百人的预备队。以这些人,当能盯梢住北面未动的祖杰、费邑宰。&1t;/p> 赵当世令出不久,远处吴鸣凤的旗帜就开始摇动,旗动鼓起,赵营的一半部队开始向东面倾斜,原本处于西侧的白蛟龙、郭虎头两部则随之迅填补空白。赵当世这时候注意到,北面的官军似乎动了起来,看来祖杰、费邑宰也观察到了赵营的调整,不想放过这个与祖大弼配合的机会。&1t;/p> 赵营的本阵设在第三排,也就是李延义部一千人所在。李延义没有料到战事的推进居然如此之快,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赵当世派人找到他,对他说道:“五百人护卫本阵,另五百人居于白、吴后,预备作战!”&1t;/p> 李延义才应诺片刻,北边就响起了杂乱的枪声。赵当世正要闻讯,一骑塘马飞驰而至,马背上的塘兵滚鞍下马道:“北面敌军已动,褒城出击阻扰,为其炮轰,倒毙大半,退回城中,郭把总与白把总已开始与敌骑接战!”听此言,褒城的友军似乎想出城帮忙,单被早有准备的费邑宰轻松击退了,而且损失还不轻。同时祖杰的五百骑先出,已经开始与郭虎头、白蛟龙激战。&1t;/p> 当是时,金鼓雷动,地震城摇,赵营自西到东,全部陷于鏖战。&1t;/p> 在北面,身有厚甲的祖杰一马当先,飞跃过栅栏,起手剁倒一兵,白蛟龙部兵士上去围,祖杰纵马驰突,一人一马陷入不计其数的兵海中如入无人之境。白蛟龙在远处立看,嗟叹:“本以为我营兵士已算精锐,这一比,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赵当世对于兵士的训练如此看重,也终于理解赵当世所说“练无止尽”这四个字的道理。被倚为赵营第一精锐的中营勇士面对敌人竟然束手无策,“精锐”这一称谓在这一刻,反倒让白蛟龙感到有些羞惭。&1t;/p> “这还只是浩瀚飘渺的官军中的一小撮罢了啊……”白蛟龙忍不住心生一种惧意。在川中待久了,眼界也窄了,他这时候才看清,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赵营在反抗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人人口中糜烂不堪的大明朝之所以悬而不倒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1t;/p> 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一个个当初煊赫无匹的名号走马灯般在白蛟龙的脑海里掠过。“能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坚持这么久,他们都是猛士。”他想,“但掌盘,他一样也坚持了下来……”&1t;/p> 想到这里,白蛟龙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劲在胸海里急滋生起来,“他奶奶的,还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老闯王都捱不过去的坎咱都跨过了,难不成还在这里栽了跟头?”他很不甘心,他不甘心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觉得太可惜了,赵营的天地不应该仅仅局限于此。&1t;/p> “入他娘个驴球的。”白蛟龙暗自骂了一声,转视左右,“给老子照准了那龟儿子打,打死了,要什么老子给什么!”&1t;/p> 在东端,满头是血的白旺给几个兵士抬了下来,途径吴鸣凤那里,吴鸣凤扫了一眼他,欲言又止。过了不久,一个塘兵一溜小跑过来对他道:“把总,掌盘令,白旺部兵由你暂代指挥,务必阻止官军骑兵再进一步!”&1t;/p> 吴鸣凤沉默片刻,说一句:“我尽力。”&1t;/p> 他看着前头随着祖大弼骑兵来回进出麦浪一般起伏摆动的赵营兵士,心中暗叹,单看这边的战局,祖大弼虽然人数少,可已然完全占据了上风,算上白旺的那五百火器队,到现在战死溃散的兵士已经过千人,自己再怎么拼命,只怕也难再撑过一刻钟。这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实事求是。战场的形势如风如水,摇摆过后就会朝着一方倾倒,胜负之势一旦形成,很难再挽回。吴鸣凤相信赵当世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已经感到,背后李延义的一千人之所以还不上来助战,很可能是为了败退的断后做准备。&1t;/p> 除非还有后手。&1t;/p> 这个念头在吴鸣凤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斜里呼啸来的一枝利箭打断。他赶紧偏头,堪堪躲过去,心中暗呼侥幸。惊魂过后,他不敢再分心,心无旁骛投入到战斗的指挥中去。他已经不想投降的事了,因为前不久他辗转打探到的一个消息已经令他彻底死心。&1t;/p> 这且不提,只说赵当世环视整个局势,颇有焦灼之色。侯大贵与徐珲这时也没了言语,各自铁青着脸。过了一会儿,徐珲道:“掌盘,西端尚能力抗,东端已无胜机,要走得趁早。”话不说透,算给赵当世留些许颜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怕是要输了。&1t;/p> 赵当世剑眉一蹙,咬紧了下唇。他知道这次失败的后果,此一败,不但就此失去了在汉中的主动权,甚至连褒城的友军也有可能因势倒戈。即便他们坚守,在官军接下来的攻打中,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而赵营主力一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处于流亡状态,恐连休养生息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接下来,没有了支援的沔县也会被官军理所当然地收复,南部的覃进孝等也是同理。再接下来,陕南事平,洪承畴全力扑杀陕北的李自成……&1t;/p> 细思恐极,赵当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眼看着自己的惨淡经营要在这一天化为乌有,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1t;/p> 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我赵当世无逆天之命?&1t;/p> 赵当世脑袋里如乱麻般浆糊一片,所想着的也不再关乎此次战斗,总之乌七八糟的团团簇簇,壅塞不堪——他慌了。&1t;/p> “掌盘,言败尚早!”一个雄浑的声音振聋聩,引得赵当世不自觉往那出声之人看去,是侯大贵。&1t;/p> 这一刻,赵当世实感无助,可他却在侯大贵的眼里看到了希望。&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3飞剑(三) 侯大贵脾气暴躁,心眼也多,不算是个好的上级,也未必是个让人省心的下属,但赵当世还是很倚仗他。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简单,便是侯大贵造反的心够坚定。&1t;/p> 很早以前,在赵当世尚未完全清楚侯大贵为人之前,总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四处奔波徙转的侯大贵不是一个心定之人,换言之,按此人一贯的做派,他很可能是个反复无常之辈,不值得信任。然而越往后,赵当世越现,自己是错怪侯大贵了。或许表面上看,侯大贵浮躁,但再往深里了解,侯大贵却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说的通俗点,即一条路走到黑。也就是说,侯大贵的浮躁与反复,往往体现在他尚未作出决定的时刻,但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那么绝对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1t;/p> 自落草为寇后,哪怕身边的伙伴、袍泽都66续续先后降过官军,侯大贵却是即便在最窘迫时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自加入了赵营,决定跟死赵当世,侯大贵的心就再没有动摇过,他可能会为了自身的权益在内部施展一些手段,可对外,他“誓死追随赵当世”的心一如既往从未变过。&1t;/p> 一根筋未必是好的性格,但赵当世有时其实很需要身边有这样的人在。因为只有像这种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放弃哪怕一丁点儿希望的人给予支持,他才不致于因为自己的谨慎而丧失许多转瞬即逝的机会。&1t;/p> 具体放到当下的这一仗,在徐珲恳言劝退之际,侯大贵义无反顾站了出来,犹如当头棒喝来了一句:“掌盘,言败尚早!”&1t;/p> 赵当世闻言一怔,经他这么提醒,忽然想起一事,乱麻般的心绪突然间像被醍醐倒灌般荡了一下。&1t;/p> 两人对看了眼,尚未开口再言,背后马蹄骤起,尘散处,一骑驰至。马上之人一跃下马,当即跪倒请命道:“掌盘,战局形势差强人意,解救之事刻不容缓,属下特来请战!”声音高亢雄浑,透着股力量,不是马军营千总韩衮是谁?&1t;/p> 侯大贵大笑道:“老韩,我正要提你,你说到就到啦!”&1t;/p> 战场西端,炮铳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1t;/p> 郭虎头全身上下像给活埋过一般,全是给炮火掀到身上的灰尘,原本就不白净的阔脸这时候看就像没刷的锅底般黑漆漆。他不断扯嗓大呼,但他的声音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实在微不足道。左右的百总等军官基本上只能根据他的肢体语言来判断接下来的行动。&1t;/p> 现阶段,北面的费邑宰部层层递进,压迫了上来。比起五百人不到的郭虎头部火器队,一千余人的官军火器队无论在人数还是装备上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科班出身”的费邑宰显然深谙鸟铳使用的套路,在他的指挥下,官军熟练使用起了三人交替开火的战术。这种战术在当下的战场上,是一种极为普遍的战术选择,无论在官军还是流寇中都多有使用,然而,效果却不尽相同。就如当下,往日里从来没在火器上吃过亏的赵营火器队面对技高一筹的官军轮射,只坚持了小半刻钟,轮射的阵势体系就完全支撑不下去了。费邑宰再接再厉,将整个前排向两边极力展开,并且略呈一个弯月状,极大增加了射击的横面,几乎将人数较少的郭虎头部完全包括在了火力网内。&1t;/p> 三人轮换开火、装弹、点火的“三叠势”不占优,郭虎头想后撤重新整顿,但费邑宰审时度势,很快开始变阵。许多三人小队开始重新聚拢排列,形成一个个五人规模的纵队,头兵射罢,余下四人依次跑到前头继续射击,此举可有效避免鸟铳射的烟雾挡住视线,称为“夺前蛟势”,此阵势厮杀与休整交替,极为适合快推进。&1t;/p> 不论是“三叠势”还是“夺前蛟势”,赵营的火器队都见过,甚至也都是日常训练的必训科目。但会不等于精,赵营的这些铳手再怎么说也只是聚集在一起训练了一年都不到,整体配合作战的能力比起有着数年甚至十数年默契的费邑宰部官军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最显而易见的情况就是这边赵营的火器队还在一个新的命令下手忙脚乱地开始变阵,那边费部官军早就压制了上来。训练的强度与效果在低水平的作战中或许看不出差距,但至少在现在这种场面下,郭虎头都不得不承认,费邑宰部官军完全不是与自己一个档次的对手。&1t;/p> 鸟铳队的素质比不上,火炮方面,郭虎头部更落下风,同样的佛郎机炮,费邑宰部均配有统一制式的紧实车架,由两兵推着就可简易移动,虽然每一次射击完毕,巨大的后坐力都会使炮带车严重偏离原本的位置,但郭虎头部的佛郎机也好不到哪里去。费邑宰依照明军火炮使用习惯,将十余门佛郎机一字排开在正面前方,连放两轮,郭虎头部前列就已草焦地裂,十余名铳手中炮阵亡。&1t;/p> 郭虎头气急败坏,急调火炮想对射,岂料等兵士“哼哧哼哧”搬来各类火炮,费邑宰部的佛郎机早便被推到了阵后开始清膛水冷。&1t;/p> 赵营的火炮以虎蹲炮为主,七八门虎蹲炮也是一排排开,均自以大铁钉固定于地,但费邑宰早便识破了郭虎头的企图,成排成列的铳手利用“夺前蛟势”快向前推进,放铳犹如爆竹,“噼噼叭叭”连续不绝,在阵前操作的炮手当场毙命近半,残肢遍地,惨不忍睹。&1t;/p> “他妈的,后撤,后撤!”郭虎头意图以炮火压制鸟铳夺回主动权的希望落空,又惊又怒。虎蹲炮不比佛郎机,固定下来后拆卸颇为麻烦,时下,面对咄咄逼人而来的官军,赵营兵手足无措,只能将还没固定好的两三门虎蹲炮几人扛着走,剩下的几门来不及撤,在郭虎头的命令下,全都狠心直接原地毁坏。&1t;/p> 见赵营后撤,费部官军的推进度放缓下来,等十余门佛郎机准备完毕,它们重新被推到最前,开始肆无忌惮地展示威力。虽然准星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赵营的兵士们在本能的驱使下还是自相攒动,整个阵型很快就在官军的威慑下七零八落。&1t;/p> “把总,咱们撑不住了!”一个百总大张着嘴,表情似哭非哭。郭虎头注意到他门牙以及周边几颗牙都缺了,唇间还有血迹,不消说,定是晦气缠身,给飞溅的土石或是弹片崩到了嘴上。&1t;/p> “白蛟龙那里如何了?”郭虎头强按着怒气,问道。&1t;/p> “适才刚报,白把总部千人已给敌骑搅得天翻地覆,白把总自己身负重伤,现在前线由他人代为指挥!”&1t;/p> “个狗日的!”郭虎头气得胸腔都要炸了。白蛟龙手底下是赵营最为精锐的部队,加上前方还有诸多障碍加成,居然还给官军的马军骑在脖子上打,肯定是指挥上出了问题,“老子早说这姓白的不靠谱,掌盘非不信。就这副德行,还是让他去后营挑粪来的安担!”&1t;/p> 郭虎头就是这样,火烧眉毛了还不忘调侃别人,那个百总听了,也不知怎么,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居然有些想笑。但一抽动,牙口的疼痛就使他整张脸扭成了一个麻花。&1t;/p> 那百总挤眉弄眼“哎呦”了片刻,又听郭虎头道:“你带几个人,立刻去后面,把另外五百人叫来支援!”&1t;/p> “什么?”那百总听他这么说,惊呼,“那五百人是居于白把总后列的预备,不可轻动!”&1t;/p> “混账,老子的部下,老子想调就调。他娘的,白蛟龙个废物想让老子帮他擦屁股,想的美!事到临头,老子只管自己打好了,管他娘的是死是活!”郭虎头一怒之下,大骂起来。&1t;/p> “但预备队没了,一旦白把总垮了,掌盘情况不妙!”&1t;/p> “狗‘娘养的货,听清了!”郭虎头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模样像极了寺院里的怒目罗汉,那百总给他看得心中毛,“老子这边垮了,掌盘一样不妙!懂了吗?你马上滚去叫人,迟一步老子剁你娘的脑袋!”&1t;/p> 那百总受不了他恫吓,屁滚尿流去了。郭虎头又找过一个百总,对他道:“官军凶猛,对着打鸟怕是行不通,传令到各级,丢了手上的破铜烂铁,等援兵到了准备拔刀肉搏!”说罢,踢了一脚那百总,催他快去,同时不忘自言自语,“奶奶的,到最后还是得操起老本行!”&1t;/p> 郭虎头以前没带过火器队,只是在徐珲手底下是颇受教诲,他本身虚心好学,所以进步很大,这次也是徐珲特意让他和白旺分带了五百人的火器队。但郭虎头虽说指挥火器队已有模样,甚至在对付不强的敌人时都有“得心应手”之感,但碰上了费邑宰这支靠火器吃饭的“正规军”,立马就原形毕露了,对于火器队指挥使用上经验不足以及知识不够的短板展露无遗。&1t;/p> 如果郭虎头手下带的是冷兵器的部队,那么他现在的情况绝不会这么窘困——因为比起尚在摸索阶段的火器队,他对于冷兵器部队指挥的经验无疑是十分雄厚的。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想着不能再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倒不如索性赌一把,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端出来。他也知道火器队虽有短兵,可毕竟操演火器多,实际肉搏不够,所以特地差人去把自己另外五百,本布于白蛟龙队后的第二排预备队叫来。这样干,也许败,但不这样干,必败无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1t;/p> 正在郭虎头所部节节败退,满心期待援兵的当口,费邑宰部又使出了新花样。这一次,官军的阵中推出数十辆大车。这车需由四人以上推送,形制很像大号的羊角车,但前方立有十分宽大的挡板。挡板以硬木为底,外包厚铁皮,最外头则覆盖有厚牛皮,三层防护,防弹防箭,异常坚固。而大板中,有一些空隙,放在板后的火箭通过这些孔隙钻出,只要后头点放,这些火箭就将以最快的度冲入敌阵。&1t;/p> 此者谓之“武刚车”,创于汉代,明代对其改进,归属于战车的一种,且都主要用在对付北方以马军为主的敌人,戚继光任蓟州总兵时加以改进,以成今形。&1t;/p> 费邑宰出身辽东,自然知道马军的利弊,所以在火器队中备此物专门克制有可能来袭的敌方马军。只是这车很大,平时都是拆成几块运输,适才到达了战场,兵士们都在满头大汗组装战车,所以这些武刚车没有第一时间投入战场。眼下,费邑宰觉得形势已定,便想活用武刚车,用它的坚固性来快推进掩护后续部队,以给郭虎头部最后的一击。&1t;/p> 随着尖利的呼啸声一道道遽响起来,条条火龙般的火箭飞射向郭虎头部阵内外,这些火箭所炸之处,瞬成火海,远远看去,郭虎头部所在地端的是火光冲天,明亮夺睛。&1t;/p> 郭虎头躲过几个火浪,但张狂的火势还是使他须焦成一片,脸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泛起了无数水泡,剧痛之下他手中的刀柄都差些握不稳。忍着阵阵袭来热浪勉强抬头四望,火光、人影交映成一片,满眼都是红炎炎、黄灿灿一片,无休止的惨叫交织其中,几让人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下到了炼狱。&1t;/p> “把总!”一个尖叫声突至,郭虎头循声望去,但已然肿胀成灯泡似的双眼压根无法睁开,“怎么样了?”听声音,是那个去叫援兵的把总,他深吸一口气,想安抚下身心好听清情况,然而浓厚的焦烟灌入耳鼻,几乎让他熏倒。&1t;/p> “预备队已由掌盘亲自指挥,难以调用!”那把总说话间带着哭腔,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听上去像被什么撂倒了。&1t;/p> 郭虎头再难言语,又一股热浪袭来,他直觉脸上像被打了无数耳光也似无比焦躁,继而天旋地转,倒入了火海。&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4飞剑(四) 熊熊烈火中,须发皆焦的郭虎头给几名兵士拼死背负出来,喘息方定,确认左右没有危险后,他们七手八脚将郭虎头紧束的铠甲扒拉个精光,同时不断按压他的胸部,以助其呼吸。 “还有气……”一个兵士喜极而泣,他们都是郭虎头一手带起来的,没有郭虎头,他们怕是早已成了飘荡无主的孤魂野鬼。 “前边怕是顶不住了,几个百总死的死伤的伤,没搞头啦!”这几个死里逃生的兵士面面相觑,都看着对方焦炭般黝黑的面庞发怔。跟了赵营这许久,就没打过这样的仗,没了上级军官的命令,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是该走还是留守原地。 眼前,是炎炎升腾的火海刀山,火光亮得人难以睁开双眼,不断扑来的热风更是使人浑身发燥。 “没有命令,就不能退。”当中有个兵士忽然说话,劝阻住了蠢蠢欲动的几个袍泽,“营中军令,临阵擅退者立斩无赦。”此话一出,热气中,各人均觉后背一阵发凉。 “可前方百总们都没了,把总现在也昏迷不醒。咱们不走,又能如何?” 劝阻的那兵士摇摇头道:“没有上令,便不能退。即便咱们将郭把总送回去了,只怕到头也难逃一死。”赵营的军纪立下后,执法甚严。有过几次杀鸡儆猴后,营中上下对之皆噤若寒蝉,有种心理上的忌惮。 火海还是刀锋,进退维谷,难道今日就难逃一死?几名兵士想到此节,不免泫然泪目。当命运无法由自己掌控时无助,是最寒人心、催人意的折磨。 “今日要死,也得正正面对着死!”沉默了片刻,那个劝阻的兵士突然吼了一声。众人经他这一下,无不心中大震。他们虽然都怕死,但当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免一死的时候,内心的勇气也终于迸发了出来——是啊,谁不愿意面对着敌人堂堂正正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就下了地狱,也无颜去见那些旧日的亲朋好友。 吼声刚落,背后忽然响起长啸,继而一骑飞跃至面前,马踏几步,稳稳当当停在几个兵士的面前。 几个兵士不由自主抬头去看,马上那人却先笑道:“适才说话那人,你叫什么?” 那兵士咽了口唾沫,回道:“小、小人秦雍,见过,见过……” 他还没说完,马上那人就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只听那人话中带笑,表情颇为赞许道:“你的话,我喜欢。此战罢,我来寻你吃酒。”说罢,拨马掉头便走,走前有补上一句,“我叫韩衮,可别忘了!” 几个兵士人如痴如醉,尤其是秦雍,更是瞪圆了双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还没反应,响天动地的马蹄声骤起,一匹匹矫健的战马跟在韩衮的身后泄水般络绎不绝从几个兵士的身边掠过。马上的骑士们无人斜视,一个个伏于鞍上,似乎眼中只有不远处狂乱飞腾的火焰。 赵营的马军出动了。 韩衮临危受命,带着千余马军从阵后出发。 他和赵当世一样,在阵后观察了许久,他心里很清楚,东端的战局,一时半会是解不开的,或者说,以现在赵营两边受制的局面来说,压根分不出余力对付。尤其是祖大弼部铁骑的凶悍程度,更是超出之前预期。在这一点上,他和赵当世心照不宣,自知即便自己带着一千骑急援东端,加上那边正在混战着的吴鸣凤、白旺等部怕也难以抵挡住状态如日中天的祖大弼。 所以他的目的很明确,几乎和前不久祖大弼的想法如出一辙,即直击敌人的薄弱部位,力图从这一点侧面牵扯祖大弼的兵力与攻势。 他的选择也与祖大弼相类——敌人的火器队。 其实在塞上、关外多次对抗游牧骑兵的费邑宰部有许多反骑兵的招数,才推出不久的那些个武刚车就是其中利器。但费邑宰坏就坏在错误估计了形势,过早祭出了自己的这一张底牌。要是他知道赵营的阵后尚有为数千余的骑兵在虎视眈眈,是绝不可能如此托大,将武刚车搬出来作为推进的工具的。 武刚车的出现的确使得摇摇欲坠的郭虎头部彻底败溃,但也造成了现在韩衮部得以提前判断,直接从侧方绕到了这些庞大战车的后方。当看到这些轰隆作响的巨‘物时,韩衮不禁心惊,暗思:“亏得提早见到了此物,若此物在我辈冲锋之刻使出来,只怕一切都完了。” 如此想着,更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在他的率领下,赵营千余马军奋不顾身地冲破火海,径直来到了费邑宰部的侧翼。 赵营马军的突然出现对于一意猛进的费邑宰部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韩衮心无杂念,遥望见飘扬的官军旌旗,但他并没有急急下达冲击的指令。而是向侧面慢慢收拢部下,因为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作战如同打猎,同样的部队在不同的统帅手中打出的战果从来都不尽相同,要不是拥有深厚的骑兵作战经验以及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换做旁人,认为机会转瞬即逝的情况下,往往会匆忙发号施令,以至于自乱了阵脚致使来之不易的优势又拱手让人。 韩衮刻意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攻,他一面集中兵力,一面分出小股人马继续向费邑宰部的后方游走。受惊的费邑宰部很快反应过来,而他们一经反应,在最高层的指令没有完整下达到每一层建制上实施时,毫不意外的出现了混乱。就像韩衮预料的那样,原本还算齐整的费邑宰部因为指令的突然改变,不可避免地开始变阵,而仓促之间的改变令原本就因快速推进而变得不紧密的阵列进一步错乱,他们的最前部甚至还没接到军令仍然在前进,而中段的官兵则如同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样,开始向后面蜷缩,与后面递进的同伴乱哄哄堆叠在了一起。 按兵不动,待敌自乱。韩衮本意便是要等费邑宰部反应过来,而他所期待的就是现在彼方自然而然的混乱。 这是最好的机会。 韩衮最后朝远处看了一眼,那里,派出去的几股小部队已经快绕到了费邑宰部的后面,造成了更大了恐慌。他确认过后,面若寒霜的脸颊猛一抽动,杀气四溢:“冲!” 首先是第一排的马军冲出,等他们出去数十步后,第二排紧接而上,继而是第三排、第四排……韩衮没有在最前方排出利于透阵的楔形阵,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他要尽可能扩大冲锋面积与强度,争取一次性就将对面的轻甲步兵冲垮。 赵营的马军们就如一记重拳,沉沉砸在了费邑宰部的侧面。费邑宰部就像是一个松弛着肌肉的人突然被击中柔软的腰腹也似,痛苦地开始变形。 韩衮夹杂在倒数几排中,也随队冲锋,他紧紧贴合在马背上,就像一张牛皮,从对面甚至都看不清有个人在马上。当他飞跃入早已糜烂不堪的费邑宰部时,舒展身姿,寒光四射的马刀轻轻扬起,眨眼间就带走了一条生命。 七零八落的费邑宰部不时响起铳响,但这零星的铳响要么是慌乱中的走火,要么是徒劳的反击,赵营的马军就像尖刀扎进了肉里,肆意翻腾开来。 韩衮纵马驰突,在里头冲了几个来回,手刃了两三人,随着一阵激烈杂乱的铳响,他余关瞥见,原本还高高立在那里的费邑宰部大旗,居然顷刻间倒了下来。 同样的场景,位于远方赵营本阵的赵当世也看得分明。将为军胆,兵士只有看到了将旗或是帅旗,才会觉得心安、才有继续作战的动力与支持。现在,费邑宰的将旗坠下,预示着要么费邑宰临阵脱逃,要么他当场阵亡了。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他的部队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前阵间或发出一些小的欢呼,赵当世这时候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西段情况再差,至少还能顶一阵子,东端祖大弼部来势太猛,才是心腹之患。 费邑宰部的旗能倒,赵当世的旗不能倒。他甚至从开战到现在,一步都未曾离开过本阵。只有他不动如山,自西到东的所有血战中的部下,才拥有统一的为之奋斗的理由。 可他看着东面,当真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虑。 自开战伊始,东端就因为措手不及,完全给祖大弼占据了上风。一千五百人的祖大弼压着两三倍的赵营兵打,而且优势越来越大。在东端,白旺已经昏迷不醒,他的部曲全交给的吴鸣凤统带,而听说吴鸣凤现在也是多处负伤。赵当世在想着,恐怕是时候让护卫本阵的李延义部也顶上去了。 白旺的火器队全军覆没,吴鸣凤带着白旺余部死撑在那里,据最新战情,也伤亡了超过三百人。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扩大,而且防御的阵线也并没有因为赵营兵士舍生忘死而稳住分毫。 “敌军又进五步!”一个塘兵连滚带爬奔到近前,在巨大的紧张压力下,涕泗横流。 “掌盘,得让李延义上。”侯大贵焦急说道,同时看了一眼徐珲,徐珲不做声,该是表示同意。 赵当世咬唇皱眉,踮着脚朝西、北面望了望,侯大贵知道他在想什么,靠近说道:“老韩出去了,咱们这里也得做好准备,否则他那里在卖力,只怕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当世点点头,然其言,说道:“让李延义先出五百人。”留下五百人继续防卫本阵,以备不时。他说完,又道,“差人去后面的张妙手那里,让他上来。” 张妙手有一千五百人在最后方压阵,但赵当世发现,从战事开始到现在,他的部队还向后挪了近百步。显而易见,关系好者如张妙手,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考虑脱身善后之事。赵当世心里对他的这种行为称不上恼火,但也有些鄙视。 “那孙子恐怕吓破了胆,来不来还两说。”侯大贵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他对于只会跟在赵营屁股后面捡漏的张妙手部早就看不顺眼。然而形势紧迫,如果万一张妙手真的敢来,即便战斗力不济,终归还是有点用处的。侯大贵不爽归不爽,却也没有对赵当世的命令提出什么质疑。 几个受命的塘兵刚下去,东端突然传起无数惊呼,赵当世以及侯大贵、徐珲等下意识看去,之见远处,吴鸣凤部被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已经有着七八官军骑兵透阵而出。 吴鸣凤果然挡不住了。 赵当世正在庆幸自己适时派出李延义补上去,孰料不远处李延义部还未动,那头透阵而出的几名官军骑兵中有着五六骑脱离了大部队与乱阵直接奔这边飞驰而来。很显然,他们就是冲着赵当世的帅旗来的。 “这……”赵当世大为惊讶,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与侯大贵、徐珲愕然相对。 离开了纷乱的吴鸣凤部,后阵的李延义又在集中兵力准备出战,这个节点上,那五六骑沿途几乎没有赵营兵阻拦。他们半点顾忌也无,就这么点人,沿路马不停蹄,几个呼吸间就已逼到了距离赵当世本人不足二十步。即便到了这个距离,依然没有赵营兵去围他们,似乎在场的成百上千人,都被他们肆无忌惮的举动惊呆了。 侯大贵率先反应过来,大声疾呼:“保护掌盘!”话音方落,但见那五六骑已然冲入了十步。这时护在赵当世身畔的仅有夜不收数十,其余五百还在二十步外。 赵当世如蒙锤击,呆立原地,此时,五六骑中一金甲将高声叫道:“宁夏总兵祖大弼,来枭贼首!”说话间,已然冲到五步。 眼见对方手中长刀摆起,赵当世面对疾冲过来的铁骑惶然不知何为,说时迟那时快,一人舍生忘死,吼叫着扑到祖大弼的马边,使尽全身气力,死死抱住了马蹄。只听“砰”一声响,那人先飞出去,而祖大弼的战马经此一拦,亦是偏离了原先的位置,从侧里擦了过去。 赵当世分明听到,当距离咫尺战马擦身而过时,马上的祖大弼愤怒地大骂了一声。只在此电光火石间,夜不收以及那五百兵士火速围护上来,将赵当世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瓷实。 祖大弼见状,未曾再多逗留,引着部下另几名骑兵绕路而去,临走时回眸怒瞪赵当世一眼,那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怒意与遗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5杯酒(一) 遥望见祖大弼等五六骑复入乱阵,赵当世才得以长舒口气。征战至今,这不算是最凶险的时刻,但一定是最令他震撼的时刻。在西北、中原混久了,以为天下就这么点大,直到现在亲面如祖大弼这些关外来的军队,赵当世才真真切切感觉自己实在是做了许久的井底之蛙。 祖大弼的部队并不算是辽东最为精锐的部队,甚至从前世到今生,赵当世也是这几个月才听闻这个“祖大弼”名字。但就因为如此,赵当世才更觉震惊。辽东的一支偏军尚且如此,真正的百战边军之精锐会是多么难以对付,而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中的满洲甲士又有多么可怖。 现在考虑这些似乎为时尚早,但当赵当世的脑中闪过这一丝想法,他深深感到,治军练兵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回到当下,赵当世正在出神的当口,侯大贵贴近说道:“掌盘,周把总性命无虞,但断了好几根肋骨。”适才千钧一发之际,以全力偏转马头的舍命之人即是赵当世的夜不收把总周文赫。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刻帮助赵当世化险为夷,他的忠诚以及能力在这一刻再次得到印证。 “嗯。知道了,着人担到阵后,好生照料,不得有半点差池。”赵当世淡淡说了一句。形式紧急,没有时间婆婆妈妈,这虽然是周文赫的本职所在,但他的血汗不会白出。只是眼下,克敌制胜才是最紧要的事。 说话间,几十步外传来浑厚的鼓点声,赵当世昂首瞧去,李延义部的大旗正在大幅度招展摇曳,侯大贵道:“那边准备好了。”从方才的情况看,李延义算得上稳重,没有因为赵当世这边的意外而自乱阵脚,现在他的五百人已经有条不紊整备完毕。 很快,赵当世的帅旗亦呼应摇起来。接着,李延义部中鼓点急促响起,同时他那五百人小跑着开始朝前方胶着作战的吴鸣凤部支援。 说实话,即便有五百人,赵当世敢肯定,这对于东端局势的补救依然是杯水车薪。祖大弼军已经打出了节奏,上千人的吴鸣凤部就如同一块在风中飘零的破布,任由官军的骑兵们任意拉扯冲击。 眼看着李延义的五百人汇入前方,很快就与纷乱的大阵融为一体,后面一匹塘马快至,塘兵滚下马背道:“张掌盘已答允救援,即刻便至!” 赵当世心里一动,转目朝侧后的远方瞧去,侯大贵这时嗤笑一声道:“一动不动,当咱们都是瞎子不成!”他早就注意了张妙手多时,直到现在,张营的“主力精锐”还是在原地打转,怎么看都没有赶来救援的意思。 “呼。”赵当世吐口气,背过身,不再后顾。张妙手从一开始没有作战的想法,再怎么指望也都是徒劳,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期盼上,还不如关注前方的战场更加值当。 东端混乱不堪,西端也同样摸不清局势。赵当世看到了费邑宰大旗陨落,但没有接到确切的战情,心中一直像有个水桶吊着七上八下。韩衮是他手上唯一一张用于救局的牌,但区区一千人究竟能取得多大的战果,他实在没底。 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没有人能做到气定神闲。赵当世尚且口干舌燥、心生不宁。徐珲也是双目微闭,一脸严正。侯大贵更是满脸汗珠,嘴唇微颤。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很快就见分晓。 就在赵当世感觉经历的几个寒暑般长的等待后,终于,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中,从前方的火光里晃出一飞骑,那骑径直奔向赵当世本阵,沿途守卫的赵营兵皆知其此来是为了报讯,都在距离十余步时就自动分开道路供其驱驰。 骑士近前,血渍遍铠,半跪于地面,眼里噙着泪水。赵当世这时发现他腰间挂着一个包裹,包裹黑红一片,兀自向外不断渗出血水,在此情此景下,不拆也知,其中定然包着一颗头颅。 “说。”赵当世心跳如雷震,脑中空空,几乎是下意识地喝问。旁边侯大贵长大了嘴,徐珲则短叹数声,又闭上了眼。 “敌渠费邑宰、祖杰皆已授首,韩把总令小人前来报讯!”那骑士说完,再也抑制不住,热泪立时夺眶而出。这短短几个字,字字如金,一个一个烙在了赵当世的心上。同一个瞬间,徐珲猛然睁目,侯大贵则从喉咙头爆发出如雷似的大笑。 赵当世呆立原地,竟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在他的预期中,能出其不意击退费邑宰或是祖杰中的任何一部已属不易,两部齐败更属奢望。而现在,结果真真切切摆在面前,费邑宰与祖杰二人,居然都成了刀下鬼。 “小人腰中是费邑宰的首级,祖杰已确定战死,但其首被乱兵抢走,还未寻到。”那骑士两行热泪如断线之珠,流个不住,但他浑不在意,颤着双手,将腰间的血包裹接下来,递给赵当世的亲兵。 这对于战局的扭转,已经够了。 韩衮带着千骑,发动了一次性四五拨的冲锋,没有意外地将费邑宰部完全冲垮。费邑宰部因为急于推进,阵列拉得过长,一方面为扩开冲击的赵营马军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也使自身的纵深削弱很多。韩衮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催令全军朝费邑宰将旗所在的一个方向奋力突进,在经历了三四次的冲杀后,费邑宰本人身边的防卫宣告瓦解,他自己也直接暴露在了赵营马军的视线之内。他死的很惨,几乎是被从两个方向疾驰来的骑士同时砍中,脑袋第一下还没被砍透,第二个骑士的挥砍就将最后连着的皮肉全都切断了。 费邑宰部的溃散造成了祖杰部的恐慌。原本,只因背后有费邑宰的掩护支援,祖杰才敢于正面冲入篱障,与准备已久的白蛟龙部混战厮杀,这时候费邑宰部慌不择路奔逃的大批兵士反冲入阵,致使祖杰混乱事小,引起兵士们的恐慌事大。 祖杰心慌意乱,观察东端的祖大弼,发现他还没能完全冲入赵当世本阵,不免更为惊惧,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他一迟疑,就给韩衮抓到了机会,他不等祖杰抽兵出来调整,就带着赵营的马军急风骤雨般从后杀到,与白蛟龙部前后夹击,秋风扫落叶般很快挫败了祖杰部。祖杰纵马狂逃,但慌乱中马失前蹄,栽到了赵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障碍中,他挣扎起来,却给吴鸣凤部长兵手的七八条狼筅怼倒,而后成批的赵营马军蜂拥而至,他还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就给雨点般的马蹄踏成了肉饼。 韩衮的目的在于击溃费、祖二部,而不在于剿杀,他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战果冲昏了头脑。相反,他一如既往的镇静,他知道,要是不能从这边牵制住祖大弼的进攻,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所以,他没有贪追二部残兵,甚至连惨死的祖杰的头颅都没空割取,便马不停蹄开始朝着东面迂动。而残缺不全、把总也已昏迷不醒的白蛟龙部,也在几名军官的带领下,不顾疲惫,追随着向东支援。 可以说,赵营的重心已经对着祖大弼的所在倾斜。 形势的改变,赵当世看得见,祖大弼也看得见。实际上,在方才错失最有可能击杀赵当世的一次机会后,他就有些灰心。回到乱阵中,他已经感觉到,即便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依然能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赵营的阵线,但也渐渐开始显露出疲态。尤其是在赵营新的五百人支援上来后,他们已有了退却的意思。 诚然,他的手下们还没有到极限,真打下去,还能坚持不少时间。但所谓极限,就不是寻常能够达到的。对于祖大弼手下的马军们来说,是战是留,全凭他们自己的意愿,没有生死的压力,如何能迸发出最强的意志?实际上,当祖大弼归来后,就有几个亲信将领上来,劝说他下次再战。 祖大弼也在犹豫。凭他自己一部,不计代价玩命打,是有擒杀赵当世的可能。但问题就在于,他不想玩命。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玩命打死了赵当世,图个啥?陕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粮拨不出、银发不下,纵然干掉了赵当世甚至顺手拿下了褒城,他最大的可能性是得到朝廷一句空话也似的嘉勉以及虚无缥缈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赏赐。用自己弟兄的血去换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祖大弼可没傻到那种程度。他想立功,但绝不接受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祖大弼现在的想法很清楚,只有等到西面费邑宰、祖杰二部有了眉目,与他们相合,他才愿意与赵当世磕到最后。 然而,事与愿违,他最后等来的,却是两人兵败身死的消息。 “妈勒个巴子。白扯这老半天!”祖大弼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他愤怒不是在于费邑宰与祖杰的死,而在于自己忙活半天最后却是功亏一篑。 “走了,打他妈的狗屁玩意儿!”祖大弼气归气,下命令却毫不犹豫。他已经发现西面的赵营兵已经开始向自己这边聚拢。按照这种形式,即便要打,无论胜负,最后的结果也会很难看,况且,他探知,在后方尚有千把贼寇观望未动,要是这些人与城里的贼寇再出来支援,那就更没有胜算了。 祖大弼一声令下,早就不耐烦的部下们纷纷开始抽身。凭借矫健的身手、娴熟的马术以及精良的装备,打不过他们的赵营兵同样也拦不住他们撤退。原本还深陷乱阵的祖大弼部马军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如同退潮的海水,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赵营的沙滩。 韩衮佯追一阵,故意渐渐将速度放慢,纵祖大弼部从容离去,之后驻守原地等看不到对方的最后一兵一马方欲回归。后边吴鸣凤等部气喘吁吁追上来,韩衮阻止了他们的追击。 直到战事落定,心绪稍平,疲惫不堪的赵营兵士们回头顾视,才赫然惊见,身后广阔的战场上,早已是尸如山积,血流成渠。此等惨烈之景,饶是拿刀十余年的老兵自忖也难得见到几回。 这一仗,打得确实很惨。 赵营排在最前方的白蛟龙与吴鸣凤两部,各自伤亡近半,其中白蛟龙胸前给祖杰部马军撞了一下,昏迷不醒,吴鸣凤也是周身多处负伤。左右两端以及第二列预备的郭虎头、白旺两部,两名把总皆因伤昏迷,两部兵士基本报销三分之二,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堪称赵营利器的火器队。此外,李延义、韩衮部也有折损,多少不等,夜不收把总周文赫也重伤在治。粗粗算下来,赵营兵士死伤超过两千人,占此次出阵总兵力三分之一强。 对于官军方面,也只是暂时的粗略统计,费邑宰部伤亡最大,基本上全军覆灭,祖杰部因是马军,逃脱者颇多,而祖大弼部伤亡则在一百以内。总的加起来,死伤将近千人。 这样的结果,赵当世满意,也不满意。满意在于此战终归是胜了,杜绝了当初顾忌的会引发的一系列恶果;不满意则在于此战算是赵营有备而来,却差点翻船覆水,暴露出了兵士素质、将帅能力以及各部协同等多方面的问题。 侯大贵看着眼前散落遍布,正在三三两两收拾战场的兵士,身体一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口道:“总算打赢了。” 赵当世没有接话,沉默着摇摇头,此战,顶多能称为将官军打退了,完全算不上“赢”这个字。侯大贵看着无言的赵当世与徐珲,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俩的心情,亦是低头不语。头一遭,敌军退了,他们却没有喜悦与自豪。远方,不断有欢呼声三五成群传过来,但并没有发展成全军联动的欢呼——因为太多人在这一战中失去了伙伴甚至亲人,悲伤远远超过了胜利带来的快乐。 赵当世低头想了一会儿,可越想,脑袋就越是混沌。耳畔侯大贵“哦”了一声。他将头转过去看,只见斜阳照射下,褒城县的城门,正在慢慢开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6杯酒(二) 当赵当世第一眼看到名义上褒城的“新主人”熊万剑时,感觉对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且不说因战事方罢所导致的形态上的颓然,就连他的双眼,也是浑浊无神。本一条雄赳赳的壮汉,当下耷拉着个脑袋,全无生气。 碍于礼节,赵当世依然亲热地主动迎了上去,他与熊万剑短聊几句,绝口不提武大定的事,但熊万剑貌似甚是心不在焉,言语中多次顾左右而言他,敷衍应付之情明显,让赵当世心中有些不乐。 气氛正尴尬间,两人从熊万剑左右侧同时走上来,其中一个长相好些的拱手道:“在下宋侯真,这位是刘拥金,见过闯将。”他说完,一旁的刘拥金也道一声“见过闯将”,这二人的精神状态,却是抖擞许多。 赵当世也没多留意熊万剑,说道:“官军虽退,却未必不会卷土重来。我军力疲,望入城休整。” 他这话是对着熊万剑说的,不过接话的倒是宋侯真,只听宋侯真道:“此理所应当之举,闯将放心,城中空舍百余间,可供贵军壮士们休歇。”说到这里,补上一句,“贵军既然力疲,城外清理点计之事可需我部协助?” 赵当世精得很,自然知道宋侯真说话好听,实际上不过想趁机捡些漏子。对于这一点,赵当世入城前就安排妥当,宋侯真就算出城,也捞不到多少好东西。所以他不担心,也不想坏了和气,悠然道:“那就有劳贵部了。” 宋侯真又道:“城中备战方毕,各方面尚未调整完备。还请闯将先在城里休息一夜,明日我等为你及各位兄弟接风洗尘。”刘拥金亦点头称是。 赵当世笑笑道:“都是兄弟,无需搞得那么隆重,一切从简便是。”言毕,只礼节性地朝熊万剑拱了拱手,话也没再多说一句,便自走去。 褒城的城门不大,等到赵营以及张妙手的兵士全部入城,已然临近黄昏。这期间,外放的斥候们带回的消息里并无半点官军重回的痕迹,城外除了遍野的尸体以及收拾尸体的少数兵士外,再无其他。 赵当世入住了城中一富户的宅邸。说是富户,实则经历了无数次的兵火蹂躏,宅邸只空留一个架子,已无半点稍显昔日富庶繁荣的气象。赵当世在宅邸内草草吃了晚饭,便坐在堂上,听着各部统计过来的精确伤亡损失。侯大贵与徐珲伴随左右。 从上报的确切情报看,前营的郭虎头、李延义、白旺三司,仅有处于阵后的李延义部伤亡相对小,建制还算完整。郭虎头、白旺两部,不但伤亡十之七八,连把总也都负了重伤,基本上算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对于郭、白,赵当世不怪他们,正面对上身经百战的官军主力,实力差距悬殊,已经不是单凭指挥者的个人能力能解决的问题。赵当世只是有些心疼折损掉的那些铳手炮手,这些人他可是着着实实训练了好几个月,一战而没,太过可惜。 徐珲也看出了赵当世的忧伤,作为赵营火器队的奠基人,他又何尝不痛心?只是他从来都是个向前看的人,不太喜欢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他尝试通过对操持火器训练周期不长以及此战从费邑宰部也颇多缴获两方面的现实情况开导赵当世,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赵当世愁眉渐消,他也不是个计较之人,赵营能从无到有,火器队没了照样可以重新训练,若被一场胜败左右了情绪,实非真正的将帅之才所为。 中营方面情况好不到哪里去,白蛟龙与吴鸣凤两个司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伤亡近半。其中白蛟龙与吴鸣凤也都负伤在身,一个伤重,一个稍轻。 唯一可做慰藉的当属韩衮的马军营,一千余马军,在取得最重大战果的同时,伤亡不到百数,这个表现可谓非常优异了。所以此战的首功,当之无愧给了马军营把总韩衮。韩衮对这个殊荣倒没什么特别的兴奋,只是暗地里请求赵当世赏赐一坛酒,说要请几个弟兄痛饮。赵当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慨然允诺。 兵士的伤亡固然令人扼腕,军官的折损同样不容小觑。此战除了待在赵当世身边的两个千总,参战的五个把总,三个身负重伤,至今安危不明,另外两个也是带有轻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郭虎头、白旺、白蛟龙等虽败,放在赵营里,也都是扳着手指头才数的出来的将领之选,赵当世实在想不出,如果这三人中哪一个不幸死亡,能有谁能立马填补上去。所以,他严令随军的以及城中临时召集起来的大夫们务必尽全力救治三人,甚至还为此撂下了“三人如有差池,参与救治之人一个也活不成”这样的恫吓之语。 夜幕低垂,进出宅邸禀报的兵士们才慢慢少了起来,听了后续对战场缴获以及祖大弼军追踪的消息,赵当世的心情整体来说都是阴沉的。 侯大贵拿起水壶喝了口水,道:“掌盘,听说略阳的官军,只有祖大弼、费邑宰、祖杰三部。如今后两人死了,祖大弼新败,若是陕北那边不出什么岔子,咱们当能好好休整一段时日。”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洪承畴抽空了陕南的兵马掉过头去打李自成,按照李自成“洪来我躲、洪走我打”的脾性,没十天半个月,陕北的局势难以明朗。而略阳方面既败,单凭败回的祖大弼部以及费邑宰、祖杰的残部,自守尚可,再度出击也无可能。故而总体来看,赵营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应当可保平安无事。 然而,这只是“应当”,局势这件事,如同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就说几天前,谁料得到原本还算稳固的褒城会突生大乱?况且汉南的覃进孝胜败犹未可知,如果他输了,四川总兵侯良柱得以顺利出川,那么在元气没有恢复之前,赵营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川兵的进攻的。此外,还有一个变数,那就是西安的孙传庭。这家伙当初联合祖宽扳倒了老闯王高迎祥后,就一直没有动静。但赵当世从未放松对他的监视,综合渗透到北面的夜不收、斥候等传回的消息,赵当世得知孙传庭这段时期以来一直在“励精图治”,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孙传庭致力于安稳自己的大本营,而且就结果上来说,成效显著,他这么做,未尝没有“厚积薄发”的可能。此人一日不死,赵当世就一日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赵当世猛然又想起一事,即是数日前得知的李自成有意南下汉中府的消息。这个消息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属实,可一旦李自成真的来到了汉中,整个陕西的形势以及赵营的命运必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然而现在,赵当世还无法预见此事成真的后果对于赵营是利是弊。这种事,目前也没有成熟到能放到台面上与军将谋士商议的地步。 思绪万千,赵当世看着堂下的石阶怔怔出神,面前一个半跪着的兵士正在禀报留守城固的王来兴部的一些事宜,他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那兵士说完了不见赵当世反应,有些不安,徐珲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转身对赵当世道:“掌盘,适才入城之时,有些异样。” “嗯?”赵当世头一抬,很快想了回来,“你说的熊万剑?”他、徐珲以及侯大贵都不是粗心大意之辈,全都注意到了熊万剑的颓丧状态。 侯大贵咳嗽一声道:“姓熊的魂不附体,全无一军之主的气概。反倒是另外两个家伙,神气活现。” 徐珲点头道:“我看那两人径直与掌盘来去,却是全然不将熊万剑放在眼里,只是那熊万剑早年也是有名的凶悍之人,居然如此作态,想来只有一个可能……” 赵当世知其意,轻叩桌案道:“城中的实际掌权者不是熊万剑,而是那两人?” 徐珲摇摇头,道:“我看不像。那两人虽然主动,但谈吐之间还是缺乏底气,也并无过人之处,单凭他两个,恐怕无法制住熊万剑。” 赵当世这时候双眉一挑:“你言下之意,这两人背后,能掌控全城的,还另有其人?”说到这里,忽然蹙眉,“哦,我想起来了,夜不收早前曾与我说过,武大定手下有一知名人物。我那时忙于军务,没有在意……” 徐珲点头道:“可将庞劲明找来问问。”夜不收身兼亲兵护卫以及情报搜集二职,但这两个职务内容相隔甚远,慢慢已有了分化的趋势。当前亲兵护卫这一块都是把总周文赫在负责,而主掌情报搜集的,则是百总庞劲明。 庞劲明很快就小跑上堂。来之前,他正按惯例,向全城分派夜不收,以搜集情报、了解情况,突然被找来,一头雾水。 赵当世简单问了庞劲明两句,庞劲明记性好,脱口而出:“属下记得,武大定手下军师叫做昌则玉,颇为有名。” 昌则玉此人,资历深一点的老寇都比较熟悉。赵当世因为早前地位实在太低,加之近几年昌则玉混迹中小型流寇中没有大动静,所以对此人并不是很了解。侯大贵就不同了,他可是强渡过黄河、进击过河南的骨灰级流寇,当初又削尖了脑袋一心想往流寇集团的上层钻,自然对昌则玉十分了解。 不用庞劲明再说,侯大贵如数家珍将所知昌则玉的信息一口气说了出来,情报之完备,远超庞劲明所知。庞劲明只能讪讪站在那里,很是尴尬。 徐珲听了侯大贵的介绍,对赵当世道:“掌盘,在背后主控褒城之局当是这个昌则玉无疑。照此看来,赶跑武大定,很可能也是此人暗中谋划,而熊万剑十有八九是被他当个招牌,扶持上来的傀儡。” 侯大贵撇撇嘴道:“此人既有实权,那为何在城门时,不见此人迎接?” 徐珲不答,赵当世自言自语道:“此人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另有所图?” 侯大贵笑道:“就褒城里的这些窝囊废,再怎么暗算,又能把咱们如何?不是我吹,单凭夜不收数十人强冲出城,褒城里的豆芽菜也挡不住。” 这话不无道理,赵营主力以及张妙手部都已入城,即便建制残缺、身体疲惫,但真要火并起来,褒城的武营余部最多也只能有五成胜算。而且,褒城要有相害之意,祖大弼在时是最好的机会,完全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昌则玉在想什么,赵当世也想不通。 想不通不如不想,赵当世面前已经有数不清的事亟待解决,没闲功夫再去考究这种细枝末节。夜幕降临,他正想将方才听报的所有军务再与侯、徐过一遍,就散场休息,孰料话未开口,先有兵来报,言说宅邸外宋侯真求见。 他来做什么? 赵当世愣了愣,问了下情况,得知宋侯真只带了两个伴当同来,也就放他进来了,侯、徐复回位上,左右坐定。 宋侯真上堂,手上却还捧着一个精致的红盒子。他见了赵当世,首先躬身,然后将盒子举过头顶,恭敬道:“未能及时为闯将接风,我等甚觉惭愧。特此馈献大礼,希望闯将收纳!” “小小一个盒子,装得了什么大礼?”赵当世以及侯大贵、徐珲均自纳闷,然而看宋侯真表情毅然,显得极为郑重其事,又不似虚伪。他们甚至都开始揣测,盒子里装的,是百年一见的玛瑙珠还是天下难寻的金母鹤顶。 庞劲明下堂取过盒子,小心翼翼地端到赵当世面前。在众人疑惑目光的注视下,小小的红盒子打开,但里面,除了一个普通到简陋的酒杯,别无他物。 “这……就是珍宝大礼?”赵当世用两个指头拈起酒杯,左看右看,想看出些端倪,但都瞧不出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是,此即为大礼!”宋侯真正颜道,眼神没有半点躲闪。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7杯酒(三) 移动请访问 m.yunyue 深夜寂寥,侯大贵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回自己的居所。前任县令何永禧的宅邸很大,按理说住下赵当世以及侯大贵与徐珲绰绰有余,但褒城县还是以“闯将尊贵应当独居静修”以及“侯、徐二千总位高,亦已另辟雅室安置”为由,热情地将侯大贵接到了专属于他的宅邸。 这座宅邸比何府小了不少,但放在城中,占地也是颇广阔,听说曾属褒城一大族。不过这个大族早在数年前就因坚守祖业、半步不愿撤离而死在了兵乱中,宅中稍有价值的物什都给搬了个干净,和何府一样,仅剩个空壳子而已。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惯了,侯大贵对住在哪里并不是很在意,只不过特意腾出大宅以供自己居住,褒城方面的殷勤还是让他在心理上很是受用。入宅后,他一面走着,一面不时拿眼看看四周的青砖灰瓦,心中唏嘘不已:这些东西,放在太平时节,足以让每一个经过的人眼热艳羡,他也曾经做梦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但如今,对他而言,褪去了表面的虚华,这些只是一堆破石头烂木头罢了。他虽然“完成”了少时的梦想,但却不会因此泛起半点的兴奋与激动。 快走几步,侯大贵又想起了来前的情景。那宋侯真美其名曰“送上大礼”,但却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酒杯,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赵当世问他,他也摇头说不知,只说是奉命而为。赵当世又问是否熊万剑所送,宋侯真却含含糊糊不愿实言。其时夜已深,赵当世送走了宋侯真后,先把来历可疑的酒杯放在一边,继续总结军务。等结束,已到了后半夜,赵当世见夜已深,亦没再留徐珲和自己。 当时脑袋里都是军务诸事,倒把酒杯这事忘了,现下思绪慢慢廓清,反而想了起来。可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时,前头领路的小厮已经将他带到了卧房外,并道:“侯大爷,这里便是了。里头被褥枕头等等早已备好。请早些歇息吧。” 侯大贵“嗯”了声,不再去想那令人头疼的酒杯,但大手一下搭到了那小厮的肩上。那小厮吃了一惊,人都一跳,有些慌张问道:“侯大爷,要没其他的事,小人、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侯大贵严肃的脸随之显露出一抹淡笑,“大爷我要么和兄弟们睡,要么和女人睡,从没一个人睡觉的习惯。”赵营纪律虽然严,但也有空子可钻,各级军官私底下找些渠道满足各类的**,只要不是太过分,赵当世也不会深究。侯大贵来前旁敲侧击试探过赵当世,算是得到了对方的默许。 那小厮抖如筛糠,吓得牙关打颤:“小人、小人没……” 侯大贵摇摇头道:“你慌个屁,老子又不好你这口。不过 移动请访问 m.yunyue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8杯酒(四) 乍见昌则玉,一身齐整的襕衫配以方巾,加上昌则玉清癯有容的气质以及瘦高的身段,几让赵当世眼前一亮。人言可畏,在庞劲明、侯大贵等人的多方描述下,昌则玉在赵当世心中的形象其实颇为不佳。但往往越是有城府的人,越难让人产生距离,昌则玉就是如此。赵当世只简单与他交谈了几句,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第一感觉虽好,赵当世仍然时刻提醒自己,面前这个看似恬淡清雅的中年男子,绝不是如同外表般的亲切和善,所谓“面若文柳、胸有丘壑”,指的就是昌则玉这种人。 今晨,赵当世一如既往,召来了侯大贵与徐珲,和他们商榷昨夜一些悬而未决之事的解决方案。商谈中,自然而然提到了昨日宋侯真送杯的疑问。侯大贵适时道出了“杯酒释兵权”五个字,赵当世胸中块垒顿消。 赵当世派人找来了宋侯真,和他确认此事的正确性,宋侯真一问三不知,最后说道:“此乃城中一先生所托之礼。这位先生在军中虽无职务,但言出必中,素有重威。”赵当世再问之下,自然而然引出了昌则玉来。 可以说,昌则玉之所以没有跟随熊万剑迎接赵当世,反而费心费力送杯暗示,为的就是给自己的出场营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就像刘备三顾茅庐而得孔明一样,他也不希望自己混杂在一班普通军将中泯然众人,而让赵当世看轻了“昌则玉”这三个字。 通过送杯,他成功引起了赵当世的注意,然后又用“杯酒释兵权”五个字点起了赵当世的兴趣。不出他所料,一夜过后,赵当世就主动派人来请自己洽谈。 赵当世之所以会请昌则玉出来,一是希望了解其所言五字的内在,二也是看中昌则玉在城中的实际地位——到目前为止,赵当世已经确定,熊万剑不过是个摆设,褒城真正的实权派,是昌则玉。 两人的对谈,是在何府的书房内单独进行的。经过短暂的前奏后,赵当世和昌则玉都大概了解了对方的表达套路,也都清楚对方并不是轻易好对付的角色。所以接下来,就进入了正题。 赵当世没有纠结其他方面的细枝末节,而是有事说事,径直询问了昌则玉那五个字的真正意图。昌则玉知道赵当世的耐心是有限的,现在就是“验货”的时候,便也没打什么马虎眼,将早就思忖好的想法和盘托出。 而他的核心思想用三个字就可以概括——收兵权。收谁的兵权?无他,张妙手、惠登相以及熊万剑。 这一举击中了赵当世当前的痛点,自从张妙手与武大定开始与赵营合作,赵当世似乎是得到了些助臂,但更多时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掣肘。掣肘来自外部还好说,出于内部,那就难受了。尤其是这次面对突袭而至的祖大弼等官军,惠登相部先败、坐拥地利以及兵力优势的武大定依然被打得找不着北、张妙手则在后方怂成一条狗且几乎导致了赵当世本人的战死,三方没有一个好表现。当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联营带来了负面效应后,赵当世感到,处理联营似乎已成迫在眉睫之势。赵营没有多少雄厚的资本,必须发现问题并在第一时间解决,否则,谁也无法保证再来一次的结果。 但怎么处置,是赵当世一直头疼的点,他与心腹军将谋士们谈过好几次关于联营方面的顾虑,但都因没有妥善的处理方案而将此事暂时搁置。不过昌则玉接下来所陈述的内容让他感到,现在或许是一个机会。 首先看局势,目前,洪承畴带着主力在陕北扑杀李自成,陕南祖大弼新败,官军无力主动出击,赵营虽胜,也亟需休整补充。这是一个难得的调整机会,因为在赵当世的计划里,无论是接下来入川还是面对有可能南下的李自成以及尾随其后的洪承畴,都需要自身的实力作为基础保证。打铁还需自身硬,没有实力,一切都是虚无,但一朝解决不了三营问题,赵营就一朝缓不过劲来。 再看内部,当下,除了赵营有较为完善的后营系统外,武营旧部和张妙手的军队管理可谓一团糟。他们营中的兵士军将没有太多的纪律约束,基本上抢了东西,便放在自己身边。就拿张妙手部为例,赵当世去过几次,在营地内,随处可见洗衣做饭的老妪、妇孺,这些许多是军将们的家眷,更多的则是被掠夺来的奴隶。甚至,还有军将赶着牛羊,吆喝着招摇过市,试问,这样一支如同菜市场、杂大院般的军队,如何能心无旁骛地作战?赵当世起初还试图对张妙手提出改善建议,但当他看到张妙手自己营帐里都蓄养着的八个妇女、五六个子女后,完全打消了主意。那时候,赵营与张妙手的联系还没有那么紧密,赵当世可以不管,但现在,赵当世绝对无法容忍拖着这样一个大包袱面对前路未卜的未来。 赵当世终于理解了集权的意义所在。在一个集团、阵营的草创阶段,所谓的“民主”给整体带来的效应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而“集权”,这个听上去颇有些侵略性的词,则完完全全能给整体带来显著的效率提升。 放权容易收权难,赵当世的苦恼,昌则玉洞然于心。从最高层的流寇集团到最底层的流寇团体,他都待过,明白一个团体的演变进程,更了解各个阶段的团体会遇到了困境。可以说,他是一个把流寇体制玩透了的人,他见过、经历过太多,利与弊、成与败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他只需要总结过往的经验,就能对现在赵营面临的困境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这样的经验,正是赵当世所需要的。 侯大贵与徐珲原以为赵当世与昌则玉会很快出来,但他们整整在大堂里待了大半个白天,都没有见到赵当世出门的意向。两人处理完了一些琐碎的军务,吃了晚饭,就开始在大堂中百无聊赖,但没有赵当世的命令,走又不敢走,只得着人拿了象棋,下了起来。侯大贵心急,棋盘上每每都是冲太过而被稳重的徐珲慢慢蚕食,下了几把,鲜有胜绩,失去了兴致,就不下了。徐珲也不多说,叫人冲了茶水,自品起来。 侯大贵输棋胸闷,又想起不能立刻回去与那千娇百媚的饶流波温存,更添烦躁。徐珲呷了几口茶,瞧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侯千总,棋局如战局,你听说过吗?” “怎么?徐千总这是当着面嘲讽我?”侯大贵正郁闷,闻听徐珲似乎语有轻蔑之意,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徐珲笑了笑,轻摇头道:“你且听我说完。‘棋局如战局’,说这话的人,当是个弈棋大师,但我敢肯定,没有上过战场。” “你……”侯大贵听他话里有话,压抑怒火没当场发作。 徐珲放下茶杯,叹口气道:“就像昨日,若不是韩千总出奇制胜,我等怎能乱中取胜?而这个机会,你看到了,我却看不到。唉,我每战必求稳妥,几仿棋局谋定而后动,岂不料自以为算到每一步,实则对手也能算到我的每一步。如同下棋,遇上庸才或许能稳中取胜,但遇到高手,则只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下场!” 侯大贵见徐珲一脸落寞,确定他说此言的确是有感而发,但这样子坦诚相见的徐珲,他从未面对过,一下子,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想,也只能小声嘟囔:“我也是蒙的……” 徐珲说完,陷入沉思,此刻日头西沉,只有两人的大堂显得有些清寂,终究侯大贵耐不住,也觉得该对徐珲有所回应,想了半天忽然来一句:“对了,老徐,你是不是对后营那个寡妇有兴趣?” 后营的寡妇,即赵元劫的生母楼娘了。此前徐珲犯病于后营休养时,楼娘自告奋勇对其照顾,在她的护理下,徐珲痊愈很快,听说后来为了感谢楼娘,徐珲还特意差人捎了些礼物回去,这时候侯大贵绞尽脑汁也寻不到与徐珲的共同话题,只能有一茬没一茬提到了这里。 他原以为徐珲会炸,孰料徐珲沉寂了片刻,来一句:“没有。” 侯大贵这时来了兴致,正想趁胜追击,搞个大新闻,谁知赵当世却在这时候来了,他见两人正难得地交谈着,笑着道:“二位说什么呐,好让我也知道知道?”昌则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皆面带微笑,几若老友重逢一般。 徐珲忙道:“上不了台面的事,就不污掌盘尊听了。” 侯大贵听到,私底下啐一口:“不打自招。” 赵当世倒没有穷追猛打,他看去兴致勃勃,侯、徐二人对视一眼,皆知接下来必有重要决定公布。 果不其然,等大家重新坐定后,赵当世开口道:“明日,传令城固方面,全军放弃营地,来褒城集中,并召沔县郝摇旗、惠登相留少量兵马守城,其余共来。” 此言一出,不仅侯大贵,连一向安堵如山的徐珲都有些坐不住了。听赵当世这安排,似是要放弃对于城固的掌控,连带沔县,也以虚兵守之。这样大的军事调整,很显然,就是出自与昌则玉的书房密谈。 侯大贵首先提出质疑:“掌盘,沔县、褒城、城固三方面势成三角,相辅相成,一旦弃其中任何,整个防线都将化为乌有。”他的话没错,之前,只因为有沔县还插在西面,略阳的官兵才没敢倾巢而出,又因为城固方面的及时救援,才击退祖大弼,令褒城幸免于难。三点的呼应效果显而易见。 赵当世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说道:“我知你意,有这三点,可保我军安稳。但,此举适合之前,不适合当下。”他没等侯大贵说话,接着道,“之前我军兵力尚足,自可分兵。那时候官兵对我方部署不明,也能对其产生奇兵效果。但当下,我军兵力不足,着实无法兼顾三点,再一味分兵,只怕不能互相呼应,反而给敌各个击破的机会。” 侯大贵眉头结成一个块,道:“请掌盘明言。” 赵当世瞧了眼昌则玉,应道:“我且问你,略阳官军新败,有无实力再战?” 即便祖大弼军伤亡不多,对于原任务就是“守备城池”的他来说,褒城一战的失利已是严重失职行为。他迫于压力,定然不会再轻易出动,况且费邑宰部的火器队一战而没,单凭他和祖杰的骑兵,也没有攻城的底气。 “无。” “是的。汉中城中亦无敢战之兵,两边守势已明,我等实无再担惊受怕之理。”赵当世淡然道,“更何况你想,官兵此战被打回去,下次再来,定是得到了陕北回援之军。以咱们现在的兵力,分守三地,你认为,能挡得住洪承畴吗?” 侯大贵闻言默然,现在分守没必要,到时候分守没意义,与其这样加重控制、管理成本,不如暂时将兵力收拢起来。 “我此次合兵,其实也并非只为此一事。”赵当世再度发话,这一次,他似乎有意提高了声调。侯大贵与徐珲的注意力都被他重新吸引了过去,昌则玉也在这时轻轻抚摸起了自己的美髯。 “三日后,我要在褒城举办一场宴席。”赵当世说道。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49风平(一) 六月中的汉中,已然热了不少,营中,来去逡巡的逻兵俱已脱下了又闷又厚的胖袄,转而穿起戴凉爽便捷甲衣。 路行云嘴里含着根秸秆,蹲在地上看着目不斜视,昂首离去的一列兵士。他正处于放空状态,冷不丁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身子一紧,整个人差些前倾扑倒在地。 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皱了皱眉,脑后郭名涛那亲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路兄,怎么又不顾斯文了?” 路行云哼哼两声,不耐烦道:“你看我两个,一身装束,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他拍拍腿上沾染的灰土,起身而立,与郭名涛对视。两人看着对方,几乎又要苦笑起来。在赵营待了这么久,他两人的长衫大褂早就破烂的不成体统,后司的王把总还算心眼不错,寻摸了两套衣物换给他们,但这两套衣物,皆是短褐,他俩穿上,不要说什么读书人的风度了,活脱脱就是“劳动人民”模样。 “怕再过不久,我两个都得被捉去充了兵缺。哼哼,贼寇的粮,能白吃吗?”路行云还是老样子,口无遮拦,但话音刚落,就被郭名涛急匆匆捂上了嘴。 只见郭名涛神色紧张,向那边离去不远的赵营逻兵看了看,确定没有被他们听到,才慢慢将手放下,小声而言:“你这嘴,啥时候能闭紧点?‘贼寇’二字,又岂是咱们现在能随意出口的?” 路行云扫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怕啥,早前刚来时,咱俩骂得多凶?赵当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也没见他们来吊我的舌、缝我的嘴。再说了,你我也不是没听到,就营中兵士之间交谈,也时常以‘贼’、‘寇’二字互指,又有什么打紧?” 郭名涛摇头晃脑道:“你我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小心行事终究是好的。”眼及此处,再次压低声音,“要不然,你我大计怎能实现?” 路行云闻言,原还漫不经心的神态一下子紧绷起来,心事重重点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冒失了。” 郭名涛与路行云站了一会儿,直到发现逻兵复来,就转到营房后头去。路行云等兵士走开,问道:“你这段时间走访,有什么成效?” “说有也有,说没也没。”郭名涛一本正经,“你知道,营中看守咱们恁严,我俩个都不准同时出营房十步外的地方。我前两日借上茅厕的机会,倒是与一人搭上线。” “这事你怎么不早说?”路行云嗔怪地瞪了郭名涛一眼。 郭名涛肃道:“隔墙有耳,前两日也不知为何,营中看咱们比往日紧的多,到了今日,却又回归原状了。” 路行云想着插一句:“前两日动静很大,恐怕是军队出征,这看守力度的松与紧,或许与此有关。” 郭名涛继续道:“我虽与那人联系,那人似乎担心我是营中派来试探的人,一开始也不敢多说。到了后来,我摸准了他如厕的习惯,又与他碰了几次,他始才慢慢信我。” “那是什么人?”路行云问道。 郭名涛应声道:“一个后生,长得斯斯文文的,不过与咱们一样,穿了短褐。不过看他气质及谈吐,当是读过书的。”说的这里,努力回忆了一下,方再道,“他自称姓杨,字什么文的记不清了,反正是湖广人,也是给赵营裹挟进来的。” “他怎么不和咱们关在一起?” 郭名涛无奈道:“那后生迫于形势,从了赵营,现在营中做事,可以自由走动,不是我俩可比。” 路行云撇撇嘴:“也是个软骨头。” 郭名涛叹口气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年纪轻轻,也没出仕过,不像咱们,食君禄忠君事。诶,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说这又道,“而且我看得出,他只是委曲求全罢了,人终究要活下去,我俩有官衔傍身,赵营多少还有拉拢之心,他一个寂寂无闻的小儒生,若似你这般脖子硬,怕早给害了。” 路行云无言以对,久之自嘲也似来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可厚非。”说完不再管这些细节,“他与你讲了些什么?” “他孤苦无依一个小子,也没什么渠道。只与我讲了些闲散零碎的事,我听了,感觉对咱们也无多大帮助……” 路行云这时笑了:“哦哦,原来你辛辛苦苦这几天,别的都没收获,全是去听他拉屎放屁了。”说到这不忘再加一句嘲讽,“他屁股白不白,你瞅见了吗?” 郭名涛却也不恼,只轻推他一下,正色道:“你听我接着说。” “说,你说。” “这姓杨的小子毕竟在赵营待久了,有些门道。据他说,但凡给赵营捉进来的读书人,无一例外,都不杀不赶,只等你熬不住了,答允合作。” 路行云嗤笑道:“那我若熬得住呢?” “那便将你一直看押着。据那小子说,营中就有一个姓涂的老爷子,是给赵营从川中掳来的,关到现在,怕也有一年多了。赵营虽不加害,却也半步不让他离开营房一步,平日睡觉吃饭拉屎,都有人伺候解决。可饶是如此,长时间无人说话,无书可看,闲极无聊过久,那涂老爷子如今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郭名涛话说的轻巧,但在路行云听来,却是无比令人恐惧。他是好动之人,被赵营关了几个月,已然开始有十分的烦躁难受,他难以想象,这样的生活要是再过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因为害怕被困死营中,他才会不管凶险,积极与郭名涛谋划“大计”。 “那小子还说了些什么?” 郭名涛此时靠过来,沉声道:“他说,以退为进未必不可。” “嗯?这是……” “这小子知道咱们宁折不屈的事。被捉进赵营的读书人要么自尽,要么合作,很少像我俩磨这么久的……” 路行云嘴一歪笑道:“没成想这还变了名人。” “那小子说,他也不愿事贼,但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是想劝咱们从了赵营?”路行云脸一变,盯着郭名涛。 “我,我昨夜想了一宿,也觉得,此事,可,可行……”当初在被赵营捉进来时,两人相约要恪守臣节至死方休。往事在目犹新,出尔反尔之际,也难怪郭名涛有些不好意思。 “哼,你要去,你自己去。人在做天在看,我可不想去见列祖列宗时抬不起头来。”路行云心中甚是恼怒,可转过头来一想,郭名涛与自己无亲无故,也没理由强迫他改变意志,“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祝郭兄从此在赵营程鹏万里,也愿你我今后永不再见!” 路行云说的很决绝,撂下冷冰冰的话,拔腿就要走,郭名涛见状,赶忙扳住他的肩膀,急道:“你且听我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从此各走各道便是。”路行云拿下他的手,目光寒如冬雪。 “唉!”郭名涛长叹一声,“你以为我投顺赵当世,是为了苟活于世?” 路行云闻言,脚步一停,但依然背对着他。 “赵贼之前说了什么,你我都知。我俩‘背叛朝廷,献郡主以求富贵’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这种事,我相信以流贼的脾性,做的出来。事情已然满城风雨,我俩就有命回去,也只是臭名昭著、罪大恶极之人,使朝廷愤恶、令家族蒙羞,下场如何,不言而喻。”郭名涛越说气息越弱,说到后来,或许是心有所感,喉头都哽咽起来。 这些事,路行云也想过,也曾使他辗转反侧度过了不知多少无眠之夜。当下再度想起,痛心疾首的同时,亦感到茫然若失。 “你我之所以苟活至今,并不为求存,而是另有所求。”郭名涛将悲戚一收,语气难得强硬起来,“郡主是在咱们手上蒙难的,凡事都得有个始终。即如你时常念叨的,就死,也得死在救郡主脱离苦海的路上,也只有郡主,才能还咱俩的清白!” 如果说方才只是动容的话,当听到“郡主”二字时,路行云的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陷入赵营几个月,经历了不知多少艰苦困境都没能使他落泪,这一刻,居然触到了他伤心的点。他不敢回过身,让郭名涛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为了郡主,他一个坚强的男人竟会哭的稀里哗啦。 可就算他极力掩饰,郭名涛还是完全能体会到他的悲痛之情,正当他准备上去好好安抚下这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弟时,墙外遽而起了无数惊叫。 “窑变,风紧,家里人漫了大水!” 在赵营待了这么长时间,路行云与郭名涛多少也能通晓些黑话。乍一听,反应过来,路行云一拉郭名涛道:“怕是贼寇内讧了,快走!” 内讧的时候,最危险的不是火并双方,而是像他们这样的无所依者。因为局势一乱,两边交手,都会开始不顾一切地攻击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甚至有些人会趁着这个时机满足自己变态的嗜血欲望。 他两人连滚带爬跑到道上,此时左右营房里的兵士都鱼贯而出,道上来去,全是乱哄哄的奔走兵士。手足无措间,只听“轰”一声大响,围在营地最外侧的一段砖墙给人从外头推塌。眼望过去,缺口处的灰尘未散,就有无数挺枪持刀的兵士呼喊着冲杀进来。 和大多数贼寇一样,赵营没有足够的财力做统一的服饰来装配兵士,所以敌我混杂一体,很难区分敌我。身边乱兵冲突,郭、路两人手足无措,好几次都差些给人撞倒,眼见缺口那边冲进来砍杀的人越来越多,郭名涛本能地拉起路行云就要往营房里钻。 但路行云一把将他扯住,朝反方向拖去。营房虽然给人安全感,但躲进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给人瓮中捉鳖。他俩完全搞不清楚形势,也不知道谁在和谁打,只是不顾一切地逃跑,双脚在这时候似乎也没了知觉,机械般地自动运转着。 两人无头苍蝇一般在营地里乱窜,背后的喊杀声却越来越大,心愈慌、脚步愈乱,跑到一间营房前,郭名涛一个岔气,双脚互相绊住,当即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路行云赶忙回过头去拉他,可却在一刹那,呆若木鸡——因为这个时候从营房中探出身来查看的一个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华清郡主。 “路大人……郭大人,你们……”华清郡主发现二人窘状,颇为讶异,同时朝另一面望去,“这是怎么了?” 路行云呆呆打量着华清郡主,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是黑了,是白了,是胖了,是瘦了……这些折磨他几个月的担心在这一刻居然全都烟消云散,他浑不在意其他,甚至连震天价的喊杀声也充耳不闻,单只面对那张美好的面庞,便就心满意足了。 郭名涛手忙脚乱自己爬起来,急切道:“郡主,贼寇火并,形势危急,还请随我们一起躲避!”话音刚落,几声尖啸随之而来,三四支羽箭“扑扑扑”,死死钉在了郭名涛的身前。 郭名涛面色煞白,抬眼看去,担见对面放箭之人弃弓拔刀,统共五名乱兵往这边冲杀过来。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0风平(二) 马至刀起,一声暴喝落下,溅起点点血花。左肩负伤的路行云惊愕地抬头,只见刺目的阳光下,一黑甲骑士横刀立马,挡在自己身前。&1t;/p> “路大人,赶紧过来!”耳畔,华清郡主的声音传来。路行云心神一荡,如闻仙乐,肩头的伤口也瞬间不疼了。&1t;/p> “流血了,得马上包扎,小竹,快去取纱布来!”华清郡主难得一见,语带焦虑。适才,几名乱兵冲杀上来,是路行云不顾一切,替自己挨了这一刀。她见路行云的肩头鲜红一片,是又愧又怜。&1t;/p> “嘿,嘿,不打紧,不打紧……”路行云强装笑颜,但踉跄两步,磕到石阶,扑倒在了华清郡主面前。&1t;/p> 那马上骑士瞥了路行云一眼,招呼身后赶来的三名骑士道:“你们保护好郡主及两位先生,我来退敌。”&1t;/p> “敌”字未落,那骑士一夹马腹,早冲了出去,手起一刀,正中一兵脸面,另有一兵给马胸顶到,摔向了一旁。剩下两名乱兵见势不妙,转身就跑,马上骑士并不追赶,将马刀横放身前,不慌不忙解下悬于鞍鞯边的骑弓。当他搭上羽箭时,两名乱兵已出十余步,只听“绷绷”两声弦响,目标前后应声倒地。至此,五名乱兵悉数被杀,整个过程,就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1t;/p> “杀人之术,竟锐利如斯!”路行云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有气力的年轻人,少时又学过几招把式,生平与人斗殴,从未输过。不过,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了何为“杀人之术”,自己那些用于街头逞威的招式,放在这位以杀人为职业的骑士面前,完全不值一晒。&1t;/p> 那骑士料理完乱兵,慢慢兜回来,这时,众人听到,周遭的喧嚣,比之前更甚,原本纯粹的喊杀声中,现在掺入了不少尖叫、惨呼以及马蹄声。各种声音交错繁杂,不绝于耳的吵嚷几乎令人以为自己被塞入了一个剧烈摇晃着的大骰罐子。&1t;/p> “郡主可还安好?”那边,华清郡主正在丫鬟小竹的协助下,蹲在地上给路行云上绷带。受了伤的路行云因为剧痛而咬紧了牙关,但眉宇之间,居然有些欣慰的喜色。&1t;/p> “这个傻子。”郭名涛摇摇头,习惯性掸了掸已经肮脏得不能再脏的衣裤,上来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将军如何称呼?”瞧对方打扮,也是流寇一个,但好歹救了自己和路行云的命,郭名涛分得清恩怨。&1t;/p> 那骑士这时候完全没了之前的杀伐之色,见郭名涛躬身行礼,忙跃下马背,扶住他,先道:“粗人一个,怎当先生大礼。”之后方道,“在下韩衮,奉命来剿叛军。”&1t;/p> “叛军?”郭名涛一愣。他虽然被禁足,但这几日通过那杨姓后生,也了解到赵营将主力出动的消息。赵营在城固只剩下个后营,难不成是王千总叛变了?&1t;/p> 没等韩衮回话,左手处,一骑从道口转过来,口报:“禀千总,张妙手的人已经败退,敌酋三人,皆已授!”&1t;/p> 原来是张妙手的兵马。&1t;/p> 事情回到二日前。在赵当世的急令下,驻扎于沔县的郝摇旗率主力回到了褒城,当然,与之共来的,还有惠登相。惠登相其实已有不好的预感,但架不住郝摇旗人多势众,赵当世又明言全军把总以上者必须来见,他迫于现实,不得不从。&1t;/p> 在褒城县,除却依旧在南部作战的覃进孝以及在城固处理营地后事的王来兴,赵营所有高级军将都济济一堂,参加了赵当世精心准备的“庆功宴”。此宴名为庆功,但只要稍有心者都会觉察出其中的吊诡之处。除却赵营嫡系将领们,惠登相算是被半胁迫前来,熊万剑与张妙手则是原本就在城里,无处可躲。&1t;/p> 宴席上,赵当世按着旧例,先褒奖了在击退祖大弼之战中的有功之人,有的升职、有的嘉奖,欢欢喜喜。可气氛越是融洽,惠、熊、张三人就越是局促不安,尤其是惠登相与张妙手,心事重重,酒肉无味、歌舞不喜,满脸阴郁。酒到中巡,大多数军将们都喝开了,便也没那么多尊卑顾及,逐渐暴露出粗野无礼的一面,开始划拳吆喝、越位斗酒。关系好的慢慢聚到一起,嬉笑怒骂,完全没了之前的严整。赵当世似乎也乐得见此,亦是在上与侯大贵等人喝得不亦乐乎。只有惠、熊、张三个,孤孤零零,身边俱是冷冷清清,各自喝着闷酒。&1t;/p> 怀着忐忑的心情,惠登相三个勉强熬到了宴席的后半段,本以为就此可以结束这尴尬的场面,孰料赵当世忽然拍了拍手。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赵营的令行禁止——原本均是一脸醉态的军将们都在这瞬间从异常吵闹的声音内听到了赵当世的掌声与说话声,他们居然都立刻放下嬉闹与争吵,规规矩矩地回归自己的座位。甚至两个已然烂醉如泥、开始打鼾的将领,给人推醒后,同样挣扎着正襟危坐起来。&1t;/p> 赵当世看着几乎鸦雀无声的大堂,微微点头。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对着他。&1t;/p> “诸位,今日宴席,一庆战退劲敌,二也庆诸营合为一体,重获新生!”&1t;/p> “诸营合为一体?”惠登相与张妙手的心里都如蒙锤击,傻在原地。这事怎么自己不知道?&1t;/p> 他俩还在惊疑,却见那边熊万剑突然跃出席位,一溜小跑到赵当世面前,单膝下跪,拱手上额,郑重道:“熊万剑尊奉闯将钧旨,从此供闯将驱策,虽死不悔!”他说完,斜眼看了看侧位的昌则玉,昌则玉轻抚了下须髯,满意地看向赵当世。&1t;/p> 赵当世站起来,笑着走上去,扶起熊万剑道:“我与熊大哥,兄弟也。熊大哥既愿意并入我营,我赵营便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今后营中事,也得多多仰仗熊大哥助臂了!”说着,亲热地握住了熊万剑的手,不住寒暄。&1t;/p> 惠登相与张妙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什么“诸营合为一体”,很明显,是赵当世这小子先斩后奏使的手段诡计。这一招来的快,也来的狠,压根不给自己半点思考的机会。可是,对此,也并不是没有应对的方法。赵营新伤未复,急于补充血液,吞并之心彰明较著,可要是三方联合起来抵制,未必能让他得逞,毕竟真急眼起来,城内还有一半多兵力掌控在三方手中,两下相斗,胜败犹未可知。然而眼下,在褒城内三方中实力最强的熊万剑突然选择了倒戈,这对于惠登相与张妙手,不啻于致命的打击。&1t;/p> 他俩却不知道,熊万剑看似手握重兵,实则是个光杆司令。他的兵权,全在昌则玉的手里控制着,而昌则玉早将这些兵力当成“嫁妆”送给了赵当世。因为对于昌则玉来说,死死抓着这几千人,至多不过像武大定般当个默默无为的流寇,这样的未来不是他想要的。有兵马,也未必挡得住陕西虎视眈眈的官军,他看好赵当世,愿意将自己的下一步赌在赵营身上。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昌则玉出于自身安危以及前途的考虑,决心将武营余部尽数交付给赵当世,所以提线木偶一般的熊万剑为了保命,也只能屈从于他的意志。&1t;/p>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惠登相与张妙手重新审视起了形势。这其中,惠登相的转变更快。因为和依旧拥有数千部曲的张妙手比起来,他现在的实力很弱,区区几百人罢了。说好听点,归附了赵营,自己还能靠着往日的名头混点名堂出来;说难听点,以他的实力,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有熊万剑和张妙手联合挡在前面,他还会考虑考虑与赵当世对抗来保证自己的利益,但现在没了熊万剑,他的主心骨也就一下没有了。&1t;/p>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是他最能体现出重要性和价值的时候,因为至少在当下,他还是被当成与熊万剑与张妙手同级别的“一营掌盘”对待,即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只要能抓住机会站到赵当世一边,他的地位还不至于一落千丈。反之,一旦站到了赵营的对立面,成为了赵当世的“敌人”,那么赵当世只需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轻松将自己捏死。&1t;/p> 怎么做,他其实已经别无选择。熊万剑走回原位后,他也毫不迟疑地跨了出去。跨出这一步前,他看了眼张妙手,现对方面若死灰,毫无生气。&1t;/p> 与熊万剑一样,大表忠心的惠登相受到了赵当世的热烈欢迎。这其实全都在赵当世与昌则玉的预料中,先拉拢过来实力最强的武营余部,为整个事态定下基调,最没有实力的惠登相毫无疑问会选择更稳妥的一方。最后通过熊万剑与惠登相来向张妙手施压,让他看清实际情况,做出“正确的选择”。&1t;/p> 张妙手有些后悔,后悔这次来褒城,只带了一千五百人。要是多带些人来,起码还有些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现在心里透亮,在这种局势下,不管自己说什么,这褒城的大门恐怕都不再是自己能够随意出入的了。&1t;/p> 然而覆水难收,他本就不是个一直坚强的人,他感到在场所有人的灼灼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聚焦到了自己身上。犹豫良久,他也终于做出了与熊万剑与惠登相相同的决定——效忠赵当世。&1t;/p> 但是,他也说出了心中的担忧。与赵营的强力集权不同,因为缺乏有效的掌控,张妙手的营中实际上不是一言堂。能做决定的人,其实不止张妙手一个。张妙手也知道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褒城一步了,故而言道:“我营中尚多兵士,且老营之妇孺、辎重皆在城固。掌盘若要尽数迁来褒城,无我出面,只怕会起祸乱。”&1t;/p> 这一点,实则那日赵当世与昌则玉密谈时,也顾及到了。赵营不必说,后营中随行人员不多,而武营余部因为也是新近拼凑,经过战乱以及武大定之前血腥的裁汰,其实也去除掉好大一部分累赘,这也算是武大定为赵当世提供的唯一一次便利。至于惠登相,从陕北逃亡过来,主力都死了个干净,更别提什么随行亲属之类的了。所以在所有营头中,只有张妙手的营中,成分最为复杂。&1t;/p> 而赵当世是不可能再让张妙手回去,但没有张妙手亲自出面,突然让城固的张营兵士携家带口来褒城,自然而然会激起猜忌。因此,赵当世能先让郝摇旗从沔县回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要求城固的王来兴与张营一并前来。&1t;/p> 对于这种情况,先前昌则玉给赵当世提出的应对之法只有六个字——“来便罢,不来即杀”。&1t;/p> 联系到赵营当前刻不容缓的整改,这个法子或许是最直接有效的了。赵营拖不起,也耗不起,只能战决,哪怕会引起与张营的火并,对于赵当世来说,权衡利弊后,也不是不能接受。&1t;/p> 赵当世在宴席的同时差人给王来兴送了信,要他准备转移并且防备张营有可能的暴乱。而张营中张妙手的将领在接到转移的指令时,疑窦丛生,他们拿不定主意,最后在三个煽动者的率领下抢先对城固的赵营后营难。&1t;/p> 王来兴准备未足,给突如其来的张营兵士冲了个七荤八素,营盘沦陷,但留有后手的赵当世在给王来兴传令的同时也让韩衮带了一千马军迅前往城固进行有可能的支援。&1t;/p> 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正在王来兴部苦苦支撑的时刻,韩衮的到来立刻使困局转危为安。韩衮此次救援的重点,一在稳住张营的动荡,二在保护华清郡主的安全,这是来时赵当世百般叮嘱过的。而在路行云与郭名涛的见证下,赵当世的担心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1t;/p> &1t;/p> &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1风平(三) 率众暴乱的三个张营票帅都在混战中为韩衮部所斩杀。韩衮部的到来,扭转了局势,王来兴部随之反攻,两下合力,将张营的兵士们驱逐回了东面的张营大寨,并且堵住了几处寨门。 张营中,支持暴动者本就不是全部,现在暴动的主要策动人皆已脑袋搬家,望着寨外被赵营用长杆挑着来去示众的三颗血色头颅,营中的温和派重新占据上风。韩衮秉承赵当世的叮嘱,不断派人入营游说,威逼利诱下,张营最终放弃了再动干戈的念头,转而开门求和。 被张妙手带去褒城的有一千五百余人,留在城固的,还剩四五千之众,其中包含了许多老弱妇孺。韩衮与王来兴基于稳妥的考虑,没有放任自流,而是先将营中丁壮全都缴了械,之后不顾劳烦,一步一赶,将这四五千人监督着一路“押解”到了褒城。及张妙手部和看管他们的赵营后营、马军营俱入褒城,已是三日后。但在两日前,赵营的整编已然开始着手。 这次的整编,单从结构与规模上看,超出以往任何一次。主要参与者不止赵营的一帮老人,昌则玉、惠登相等新附众也包括了进来。战争需要谋定而后动,比战争更重要的内务更是如此。直到韩衮、王来兴带着张妙手上下人马到了褒城,为期两日的整编研讨才算有了个结果。 整编的首要成果,排第一位的,就是确定了赵营日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奉行不变的军事体制 先说军队编制,在反复讨论后,赵当世“博采众长”,确定了一个具有长期稳定性的方案:编制的最高级别为“军”,往下辖有若干“营”。每个营下面辖有若干“司”。每个司则如最初一样,五百人一满编,辖有五个“队”。每队百人,分五“行”。每行二十人,分四“伍”。伍是赵营最小军事单位,由五人组成。 军、营、司、队、行、伍六级,构成了赵营的军制主体。 一军之长的职位,赵当世考虑了很久,也参考了过往历朝诸多军职,最后还是打算以“总兵”称之。虽说赵营尚为流寇,用此官军之衔未免不伦不类,但话又说回来,拿一个生僻的古时军职出来,恐怕很多军将兵士心中都没有概念。而“总兵”二字固然粗滥,理解成本却也最小,各级军将一目了然便知此为一军之最高职。 徐珲开始表现出对此的强烈抵制,但昌则玉举了元末的例子,当时正朔在元,可天下叛军,无论文武大多套用元军官职以便于管理,也包括后来成功开国的朱元璋。甚至现在明军的许多军职追根溯源,都是来自于蒙元。况且当今流寇中,并不乏取官军职务自用的例子。以此类比,赵营的举止实不足为奇。 赵营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众人拼命至今的意义,不就在打破桎梏、推翻暴‘政吗?若是自己在心底里都没有给自己一个正确且长远的定义,一直自认为寇、自甘堕落,那继续发展的意义何在? 徐珲被昌则玉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看上去还有些不快,但终究没再坚持。与他相反,侯大贵等人则是一脸兴奋。想自己苦哈哈大半辈子,不想有朝一日还能捞个“总兵”当当,不管是官是贼,手底下好歹也有成百上千的兵士管着。只此一点,就比明廷无数吃空饷度日的光杆总兵要强上不少。 一军除了总兵,尚有“参军”作为辅佐。参军无实权,只是在军务上给予总兵建议与指导,这对已经习惯了文员在侧的赵营众军将来说,并不难理解。 军之下,是营一级别。主职与前同,称为“千总”,千总身边亦仿效总兵,有“参谋”为辅。其下的司,称“百总”如旧,再下队、行、伍则分别称“队长”、“行长”、“伍长”。 以上是为赵营野战部队的军事编制。除此之外,赵营还视日渐重要的其他具体事务,设置了六个最为紧要的职位——亲养司指挥使、特勤司指挥使、稽察使、教练使、钱粮使、内务使,统称“六使”。 亲养司指挥使和特勤司指挥使都是从当初的夜不收中细化出来的职位。笼统来说,亲养司即赵当世的亲兵卫队,负责保卫主帅,而特勤司是将夜不收的打探、监视、渗透乃至刺杀等等特殊职能分出来组成的机构。 稽察使的主责在于制定军纪,并纠察各种失职、渎职行为,量刑定罪也在其职权范围内。 教练使则负责统带诸多“教头”,这些人都是营中选拔出来的武林高手,各种流派都有,负责在训练时给予军官、兵士格斗技击上的指导与更正。 钱粮使职如其名,主管全营粮秣供给、钱财支出等。 内务使职责很泛,既掌兵册,也管理甲胄军械等诸多杂事,随军人员的管理也在其职务范畴。同时,赵当世还将诸如“火器监造”这样的部门塞到了这里,虽然就现在来说,参与研发制作火器的人微乎其微,也没什么成果,但也不影响赵当世的“长远考虑”。 至于赵当世本人,“闯将”只能算是个诨号,要归于赵营系统显得正规的称呼,则是“大都督”。“大都督”之名历史悠久,但赵当世选择它,主要来源也是明军。明廷设过都督之职,但不常有,刚好拿来用。 制度既然粗定,接下来人员的调整势在必行。在此之前,赵当世首先根据各部递交上来的详细册籍以及数日前的战损,对现有归属在赵营底下的所有兵马数目作了一个详细的统计。 就赵营本部来说,与祖大弼一战后,刨去当场战死的以及这几日陆续死亡、确定伤势已经无法再支持战斗的等等冗兵后,前营三个司,前司郭虎头部剩三百来人,后司白旺部不足两百人,中司李延义部大致保持千人。整个前营减员一半多。 中营前后司白蛟龙、吴鸣凤两部合一起,同样堪堪半数,大约千人。左营覃进孝外战未归,不计。右营郝摇旗勉强算到两千人,后营王来兴也差不多这个数目。马军营韩衮不算廉不信部,一千马军不到。 所以统计下来,赵营本部在褒城的,只有六千五百步军,一千马军。且大多数部队编制残缺,难以再战,所以补充之事不可再拖。 转看惠、熊、张三部,惠登相五百人不到,熊万剑部经过裁汰,可用者三千人,张妙手部不管那些老幼妇孺,严格遴选,也有三千可战之兵。故而,通过这三人的配合或强制配合,赵营的重立,就建立在嫡系部队与补充进来的这三方人马的基础上。 从最大的方面看,赵营分两军,一谓“老本军”,一谓“先讨军”。 老本军顾名思义,即是赵营之核心,是根本所在。有这个威望以及能力担任老本军总兵的,非侯大贵莫属。先讨军乃赵营野战主力,任总兵之人也没有悬念,徐珲是也。 两军的参军,先讨军还好说,直接就确定了偃立成。这个与刘孝竑同出施州卫大族的士子有着与刘截然不同的性格,非常能与人打交道。之前,他辅助侯大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成功打消了侯大贵对于读书人的厌恶,并取得侯大贵的信任。且从他平素里的言行举止以及对军务方面的贡献来说,还是颇为靠谱的。赵当世认为把他调到徐珲身边,并不存在问题。 反倒是老本军的参军,赵当世深思熟虑良久,悬而不决。侯大贵与徐珲的脾气,一个似火,一个似冰。侯大贵此人,你只要能被他接纳,就如同融入了他的火焰,会得到极大的信任与自由;但徐珲不同,他是个主见很强的统帅,很多时候,军队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旁人若有异议,很可能遭到他的强烈反感。早前,在徐珲左右的是水丘谈,这人也是从施州卫与刘、偃一并出来的士子。但这水丘谈精于书牍算数,却讷于言行更不通军事,所以徐珲只是把他当一个笔杆子使,两人之间从未产生过意见上的分歧与争论,也因此一直相安无事。把偃立成调过去配合徐珲,很重要一点也是看中的偃立成为人处事的圆滑。 但偃立成一走,拿谁辅佐侯大贵成了老大难问题。参军之职十分紧要,赵当世不会轻易把人摆上去,他的本意,是在昌则玉、覃奇功、穆公淳三人中择一。然而通过昌则玉的言行赵当世明显能感觉到,其人之志,绝不在于一将身边,换句话说,他愿意牺牲武营余部来换取加入赵营,就是希望能在赵当世身边博得一席之地。且凭他的能耐与见识,把他下放,也着实大材小用,赵当世以后用得到他的地方还有很多,必须留在身边。本来穆公淳很合适,他擅长出奇计,但眼光不高,放在战术层面的作战部队里刚刚好,但这人脾气差,又挺孤傲,把他和性急火爆的侯大贵绑一块,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宽容大度,又沉稳干练的覃奇功为第一人选。有他在身边,侯大贵既能得到约束,也能得到指点。只是此时当事人不在,赵当世也怕覃奇功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所以就暂时定了个方案,准备等见了覃奇功再行确认。 老本军下四营,按例分前、左、右、后,每营二千人。千总分别是白蛟龙、吴鸣凤、熊万剑与张妙手,与之对应四营的参谋则是惠登相、刘拥金、白旺、李延义。惠、熊、张先前地位摆在那里,不安排个高职,也难服人心,只不过对于这三人,赵当世始终秉持着“明尊暗控”的手段。尤其是惠登相,早年名头太响,赵当世不能不未雨绸缪,连个千总都不敢给他,而是将他放在白蛟龙身边监视。熊万剑、张妙手名义上是千总,但实权反倒在身边参谋白旺和李延义手里头。这一点,赵当世不说破,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从他们宣布效忠赵当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无法左右自己命运,明哲保身,紧紧闭上自己的嘴,是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多提一句,张妙手的后营一如既往,基本上是主管后勤的,稽察使、内务使、钱粮使的工作,也都和他的后营息息相关。 先讨军下三营,分前、左、右,其中前营三千人,左、右两营各二千人。千总分别是郭如克、覃进孝与郝摇旗,对应的参军则是宋侯真、郭名涛与杨招凤。郭如克即郭虎头本名,他这几个月历经血战,立下功勋无数,赵当世对他的忠心与能力已经颇为肯定,营中的其他军将也对他十分认可。就连一向不服人的郝摇旗也会说一句:“虎头这个千总,该当的。”他在数日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不过万幸的是,他以及白旺、白蛟龙,伤都不及要害,经过全力施救,已然在快速恢复中,只有被马正面撞飞的周文赫,骨头断了几根,肚腹里也出了血,尚昏迷不醒。 郭虎头既然升到了高职,考虑自然多了起来。他之前只不过是呛入浓烟导致昏迷,所以醒过来是最快的。在听说自己当上了千总后,他十分郑重地托人转告赵当世,说自己想了很久,决定以后放弃“郭虎头”这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诨号,从此任何场合都用本名“郭如克”,以显正式。当然,赵当世以及故人们相见,“虎头”二字还是可以说的。赵当世闻而莞尔,对他这个请求,照准无误。 覃进孝未归,暂将他部划到先讨军。值得一提的是,营中缺乏人才,赵当世本来想似前番,不给覃进孝的身边放置参谋。但韩衮从城固回来后给赵当世引荐了两人,一个路行云,一个郭名涛。这两个无比难啃硬骨头,撑到今日,终于肯低下头颅,为赵营效力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2风平(四) 赵营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人才。在赵营的诸多俘虏中,路行云与郭名涛恐怕是官职最高者。因此,惜才的赵当世留着他们一直没有处置。几个月过去,就连他自己都快将这码事忘却的当口,谁想两人居然转念了。&1t;/p> 赵当世正在考虑覃进孝身边参谋的事,刚好处置,就把这两人都一并安排了事。因为太忙,他甚至没有见两人的空暇,只吩咐手下从两人中选一个等覃进孝回来后安排过去,那个手下也没参考,一拍脑袋,就挑了路行云。所以,这个让路、郭忐忑好几天的事,就被这么稀里糊涂地决定下来了。&1t;/p> 这且不提,再说赵营。先讨军中除了郭如克这边调整较大外,军官部分,郝摇旗与覃进孝两部都无多改变。郭如克部三千人实质上相当于一个加强营,野战军主力的身份当之无愧。&1t;/p> 赵营在老本军、先讨军外,还设有一个飞捷营,即韩衮下面的马军。虽说是个营,但在地位上基本与两军平级,作为主帅的韩衮同样称为总兵。埋下这个伏笔,大家伙心里头都清楚,等赵营马军数量上来,现在还是飞捷营的韩衮部定然会加以扩编。&1t;/p> 以上是赵营战兵的基本安排,综述下来,加上汉南的覃进孝部,账面上算,总兵力在一万五千。但是,因为各部中都或多或少掺入了惠、熊、张等部的兵士,所以整体战斗力就现在来说,比之前的赵营无疑大有下降。但是赵当世并不为此忧愁,他看到了祖大弼等官军的战斗力,知道了自己一向自诩“强兵”的赵营嫡系真拿上大舞台,压根无足称道。从这个意义上说,之前的赵营和现在的赵营都只能算是“未成之军”,既然本质一样,还去纠结那些无关轻重的战斗力高低根本没有意义。&1t;/p> 赵当世现在考虑的重点是军队的装备、粮草等后勤方面的支持。毕竟,这几个月大仗小仗不断,赵营的装备损耗非常惊人。而新并入的三方兵马人是有,装备却不见得到位,这一点后勤方面还在清点。然而赵当世有预感,情况不会很乐观。另外粮草也有告急的趋势,特别是原先均有五六千人之多的武、张二营,在各选出三千人的情况下,剩下人员的处理,让赵当世相当头痛。武营还好说,解散或是驱逐了事,但张营中可是实打实有着许多军将的随行家属,强行拆散,绝对会激起兵变。赵营当下维稳要紧,赵当世不太愿意看到这些情况生。这些问题,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完成的,都需要赵当世一步步解决。&1t;/p> 亲养司指挥使,没得说,铁定是周文赫。纵然他现在依旧昏迷,是赵营受伤高级军将中情况最不乐观的一位,可赵当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将他应得的功勋转手他人。&1t;/p> 赵当世果决,但不冷酷。亲养司的人,忠诚始终放在位,而周文赫,是头一个能让赵当世感到踏实的护卫。就像当初没有放弃坠马的王来兴一样,赵当世认人很准,只要周文赫还有一口气在,这亲养司指挥使的位子,就是他的。&1t;/p> 特勤司指挥使,授给了原夜不收百总庞劲明。庞劲明从一个普通的夜不收干起,自施州卫辗转至汉中,不止一次为赵营深入敌后,立下汗马功劳,赵当世很看重他收集情报方面的敏锐度以及性格上的果敢酷烈。要把某些事情做好,是需要天赋的,从庞劲明的表现看,他或许就是一个天生适合干特勤工作的人才。&1t;/p> 刘孝竑顺理成章接过了稽察使的职务,反正还是干以前的工作,只要与他的初心没有背道而驰,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成为稽察使后,他“文面张飞”的绰号也在营里越传越开,一些军将在路上和他撞见,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怕他那双锐利如钩的眼眸能在一瞬间觉察出自己内心的小鬼。&1t;/p> 教练使,武功最高、武德最好、武名最盛者得之。这三个条件,全都指向葛海山。也有其他人表示出了不服气,但当葛海山在十招内连续掀翻两名素称雄壮的勇士后,众人皆心悦诚服。葛海山自己对这个职务倒没有特别地追逐,只不过赵当世意属于他,他也不好让赵当世失望,也更不想在赵元劫那双期盼的眼神中看到失落与担忧。&1t;/p> 钱粮主兵家大事,是全营上下最为关键的地方。赵当世没有例外,把它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人,王来兴。经过在后营的历练,现在的王来兴已经将后勤方面的诸多事务熟稔于心,处理方式上也愈加灵活与得心应手。甚至,在何可畏的指导下,认识了一些常用的字,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说老实话,无论身体天赋还是后期成长,赵当世都明显感觉到,王来兴不是上阵杀敌的那块材料。因为心疼他,赵当世不愿意令他承受太多的痛苦,所幸,现在看来,后勤方向还是颇为适合王来兴的。为了配合王来兴,赵当世又把已被证实同样不适合随军作战的水丘谈调了过来。水丘谈老实寡言,但精通计算造册,有他辅佐王来兴,赵当世放心。&1t;/p> 内务使给了何可畏。此人虽然心思、手段都多,但至少在赵当世看来,也只不过在谋私利的范围内。人嘛,多多少少会有些欲望,有欲望,就好掌控。赵当世真正忌惮的,是那些油盐不进之辈。光以做事的效率与结上衡量,何可畏堪称干吏,在他辅助王来兴掌管后勤的期间,赵当世没有操心过钱粮方面的问题。把事办好了,一切好说,其他都是小节。何可畏还有一面赵当世很欣赏,就是他对赵营的死心塌地。死心塌地,意味着全力以赴,意味着绝对的忠诚,只这两点,赵当世就愿意将内务使这么一个繁杂重要的职位交给何可畏。&1t;/p> 何可畏当了许久的老二,终于一朝翻身,转正为主。而且还是与王来兴等人相提并论、地位上与千总平齐的六使之一。他对于赵当世,几乎可用感激涕零来形容。在赵营待的越久,他就越感觉精力旺盛,似乎前半辈子憋在那里的干劲,都在赵营齐齐迸了出来。事情多他不怕,他最怕的就是没有事情可做成为一个“无用之人”。赵营现在是他唯一指望得上的上升阶梯,他需要通过做事来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对于赵营是不可或缺的。前两日在营中闲逛,碰到几个人,都说他白头全变黑了,他心中窃喜,自认有回春之相。这几日赵营整编,他更是尽心竭力,甚至连着三个晚上没睡觉,一早起来同样神采奕奕。许多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年轻儒生见他如此奋,都自愧弗如。&1t;/p> 周文赫、庞劲明、刘孝竑、葛海山、王来兴、何可畏,是为六使。&1t;/p> 赵营全军上下,全都听命于大都督赵当世一人,是实实在在的万人之上。在他身边,同样设置了两个职位,一个左军师,一个右军师。按之前将覃奇功放到侯大贵处当参军的设想,那么左军师是昌则玉,右军师则是穆公淳。左右军师没有兵权,但作为能与大都督直接对话的人,地位极为尊崇,实际地位对比总兵不遑多让。&1t;/p> 军事框架定下来,从上到下,各级各部都担负着很明确的任务。赵当世的要求是在七月初必须完成对军队编制的彻底调整,但事实是赵营军将们面对巨大的外压,上下齐心,加班加点,在六月底就基本完成了赵营新军制的改动。这之间,当然少不了各种冲突与扯皮,矛盾在新旧两股力量间表现得尤为尖锐,只是因着赵当世亲自坐镇,严苛执法、公平处理,故而也没有生特别大的动乱。&1t;/p> 一直到七月上旬,汉中府四周的官军偃旗息鼓,偶然派出小股兵力与赵营产生摩擦,也是小打小闹,双方均未有太大的动作,赵营通过这段难得的空隙,一口气整顿完兵马,算是小小缓过些劲。&1t;/p> 只不过,大方面的军队整编对于赵营,还只是第一步,关系到各级的细微调整无时无刻都在进行。且接下去,军队的装备、训练等等问题也随之提上日程。赵营貌似有着过万的庞大兵力,但赵当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知道现在的赵营或可称“大”,但绝称不上“强”,倘若祖大弼现在再次动进攻,赵营以近十倍的兵力对付他,恐怕也最多保证不败罢了。&1t;/p> 军队训练刻不容缓,葛海山身负重任,暂且放下了对赵元劫的私人指导,转而带领十余名教头,成日穿梭在各营、各司的操练校场之间挥汗如雨。操练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对于赵营来说,时间紧迫,自是越早越好。&1t;/p> 操练的同时,对军队军纪的重申与确立,也是重中之重。赵营存在大量的新附军,这些兵士来源庞杂,但不论出自哪里,都从未接受过像赵营中这么严苛的军纪。对军队而言,纪律永远是放在要的,所以,稽察使刘孝竑就有的忙了,甚至赵当世还特意从营中紧巴出了好几位儒生,放在刘孝竑的手下供他调用,这些人统称“稽察行人”,郭名涛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调到了这里。&1t;/p> 像训练、军纪等,算是赵营内部问题,还好慢慢解决,但一些现实的问题,更是令赵当世头痛不已。比如说粮草,通过王来兴的清算,全军上下从各个营地收集起来的军粮最多只能再供兵士们吃一个月。换句话说,赵营的时间不多了,汉中府地面被来去盘剥,异常贫瘠,再也刨不出半粒余粮,到了八月,赵营要么攻下汉中,要么只能选择转移。&1t;/p> 粮草不算,装备也成老大难问题。不出赵当世所料,搜括所有,不要说甲胄了,赵营现在一万余人,连人手一把木枪都无法做到,有几个营基本上是成片成片单衣空手。以这种条件,和祖大弼打,和洪承畴打?痴人说梦。赵当世能做的,只能是先优先照顾几支主力尖刀部队,毕竟有一才有二,只有这样方能保证赵营还有可战之兵。&1t;/p> 这些之外,盐、菜、豆、干草、木柴、火药、棉絮等等物资都出现了多少不一的短缺,很多士兵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原因,生病、叛逃者多有,张妙手营内的老弱妇孺,依旧是难以解决的痼疾……&1t;/p> 令人眼花缭乱的问题一个一个冲赵当世扑来,居其位、当其责,赵当世终于体会到了掌权者所面临的压力与痛苦。他很想找个地方捂上耳朵,廓清脑袋,放空一天一夜,但强烈的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不计日夜地操劳军事。只有承受非常人所能承受的重任,方可称为非常人。赵当世虽然苦累,但每每想到自己铭记于心的那份“雄心壮志”,所有的疲乏苦闷就会在霎那一扫而空。&1t;/p> 信念比什么都重要。&1t;/p> 赵营的休整持续到七月下旬直至八月上旬,无论是略阳还是汉中的官军,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赵营,都没有勇气再一次动进攻。凭着此前的胜绩以及表面上的虚张声势,赵营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既维持着对汉中地区的优势地位、对官军造成一种将要大举进攻的假象,同时也极力防止彻底激怒官军,导致真正的激战。&1t;/p> 期间,在陕西有三件大事生。其一,为乱一时的长竿子贼的渠姚世太在陕西东部为商洛兵备道边嵩击杀。赵当世对此并不在意,长竿子贼战斗力很差,甚至比不上川中的棒贼,而且姚世太本人更倾向于去河南,与赵当世关系淡薄,幸好没来汉中,不然赵当世是绝对不允许这一群对自己毫无助益的蝗虫来争抢地盘的。其二,汉南的覃进孝部成功稳住了局面,击败了川军前锋沈应龙,夺回了对于川北隘口的控制权。在覃奇功的辅佐下,覃进孝联合呼九思,在自身几乎没有伤亡的情况下又击退了川军的几次进攻。虽然月中侯良柱一度突破到了阳平关,并斩杀呼九思近两千人,但终究吃了根基未立的亏,无奈退走。其三,生在八月上旬,李自成率军转进宝鸡凤翔,掠杀甚猖。比起前两条,这一消息引起了赵当世的极大关注。关中官军麇集,李自成不会不知道,然而他还是放弃了继续呆在陕北,向南进军,意欲何为?一种担心袭上赵当世的心头。&1t;/p> 而这种担心在八月上旬的一天变成了现实。就在这日,一位北来的客人造访了赵营。&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3甘露(一) 这次来到赵营的,共有五人,为首者肤白俊秀,赵当世识得,是李自成梯己心腹田见秀,另外三个一看装束便知是其护卫,只有一个少年,却从未见过。后经介绍,才知此少年名唤刘体纯,现在李自成帐前做事。 李自成虽不似张献忠等人热衷于收养义子,但身边也有不少被他看中的少年俊彦。李自成对他们基本上也是以子待之,这些少年自然以君父礼事其。晓得了这层关系,赵当世对于这个稚气未脱的刘体纯并无半分怠慢,相反执礼甚恭。 刘体纯少年心性,正是最为自尊自负的年纪,得到赵当世这样的“大人物”尊重,当然非常欢欣鼓舞,故而对赵当世的观感极佳。 结合前段时间得到的闯军动向,田见秀因何而来,赵当世实则已有了猜测。而随着田见秀说出一句话,这个困扰赵当世许久的猜测终究落实——闯王李自成要离开陕北老巢,转军南下。 田见秀的话说得很清楚:“官军追剿日急,洪总督聚大兵日夜谋我,其势可畏。陕地义军,或去或亡,日渐凋零,观当今可成事者,唯有闯王与闯将二者而已。闯王意欲提雄兵南下,与闯将会猎于汉南。” 李自成要南下,也在情理之中。赵当世当初的想法是,在汉中掌握主动,从而令北面的洪承畴有所顾忌不能在陕北全施手脚,李自成就可以从中取利。但经过与祖大弼一战,赵营固然保住了褒城,却也失去了早前的优势地位,在汉中与官军基本成五五开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洪承畴的顾虑无疑减少许多,他以陕甘兵为矛、晋豫兵为盾,接连不断向李自成施压,面对数省兵马的联合压制,刚才恢复起来的李自成自不可能支持的住,转移阵地势在必行。 且山西、河南作为剿寇的主战场,防守颇严。从陕西去山西,各地渡口皆被控扼;从陕西去河南,沿路关隘也全都布有重兵,曹变蛟隔三差五就会去潼关一带转悠,边嵩则在不久前剿灭了商洛境内的长竿子贼从而彻底掐断了从武关一线南下的通路。李自成思来想去,能去的,只有南面。 不过,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南面的汉中现在为赵当世的势力范围。 倘若在汉中的仍然是小红狼,甚至是拓攀高或高迎恩,那么李自成可以毫无顾忌,挥军直下。因为这些人和他之间,没有很深的交情,对他也没有利用价值,甚至其中还有竞争对手。但赵当世不一样,人人都知道,赵当世是从当初的八队分出去的,而且在继承“闯王”一事上也是坚定站着李自成这一边,无论于公于私,李自成都没有合适的理由和赵当世兵戎相见——即便身为“闯王”,那也不是皇帝,仅仅只能算是一个流寇中的强者,为所欲为必将导致部下离心离德以及在流寇集团中威望的急剧下降。 所以,闯营与赵营最理想的相处模式,还是联营。这是李自成与部将们单方面梳理出的结果,具体实现与否,还得看赵当世这边的情况。毕竟赵当世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根无木的小流寇,赵营也今非昔比,李自成摸不清赵当世的想法与态度,所以在决定最终策略前,还是谨慎地派了赵营的老熟人田见秀来试探与交涉。 说实话,放在几个月前,赵当世绝对会不顾一切阻止李自成南下。一山不容二虎,汉中与四川是自己目标,倘若被李自成横插一杠子进来,那么不消说,作为联营中的弱势方,赵营得到的利益必然达不到预期,甚至实力一旦减损,还面临着被闯营强行吞并的危险。可是,这样的想法随着赵营在汉中的伤筋动骨而慢慢动摇。 目前的形势是,赵营缺乏实力攻下汉中,甚至连一座小小的略阳城,也未必板上钉钉能够取下。以这样的情况,去面对素有善战之名的侯良柱,赵当世连五分的底气都没有。但考虑到营中粮秣将罄,又不得不转移,以方整编完的军队仓促南下,胜败之数,不言而喻。赵营没有取胜的把握,却又迫于现实南下,实际上,不单赵当世,营中众多军将对下一步的动向都很不乐观,之所以没有调整方略,一是因为着实无处可去,二也是怕新军初立,长久以来定下的方针一夕倏变,会造成军心的大动荡。 从这个角度看,李自成此来,不是敌人,而是助力了。 赵当世又旁敲侧击问了问李自成到汉中之后的打算。田见秀很坦诚,没有遮掩,直截了当把李自成定下的方案说了出来:先在汉中打一仗,要是赢了,再说。要是输了,全军入川。 这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李自成来,那么对付侯良柱的把握,无疑就大得多。赵当世现在已经不考虑怎么做能为赵营谋取最大的利润,他现在首当其冲考虑的,是赵营继续存活下去的问题。他明白,要是自己一味拒绝与李自成合作,阻止闯营南下,那么到头来的结果肯定免不了与李自成一战。届时不管哪方获胜,定然元气大伤。在这种情况下,北面洪承畴,南面侯良柱,坐收渔利,两方夹击,陕西的义军恐怕真的要呜呼哀哉了。 田见秀把李自成的想法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了赵当世,言语既郑重又诚恳。在他说话时,赵当世偷看了静静立在一旁的刘体纯,发现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同样面色凝重,有老成之相。 “如何安排,还请闯将定夺。”田见秀口干舌燥,终于说完,对着上首的赵当世拱了拱手。他很相信赵当世,相信他不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但或许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一向沉稳的他抱起拳的双手竟而有些颤抖。 赵当世一直凝神静听,等到田见秀拱手那一刹那,霍然扶案而起,振声道:“天下义军,以闯王马首是瞻。但有吩咐,我赵营岂有袖手旁观之理。闯王入汉中,我营相助义不容辞!” 田见秀面色一动,与刘体纯同时执礼,赵当世急忙阻拦,道:“分内之事,何需此举。二位代闯王而来,如此实折杀我也。”田、袁二人听他这么说方罢。 双方又大略交谈了下关于二营此次会聚汉中的事务,赵当世想到一事,面有忧色道:“且不知闯王此来,补给如何?汉中屡屡遭创,疲敝凋零,恐无法支撑贵营。” 赵当世并不是危言耸听,汉中府内,野村堡寨的余粮,早已被搜括一空,其他的基本全都储藏在官军府库中,而囤积在汉中府的,又占其中大头。汉中府城高壁厚,又有数千官兵坚守,就算赵当世联合了李自成,一时半会儿要攻取,也非常困难,更别提洪承畴还紧紧跟在后面了。 田见秀沉吟片刻,乃道:“二营既合,自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鄙人就给闯将交个实底。闯营目前之粮,只够支撑本营到九月内。换言之,到了十月,若汉中事无眉目,全军只能入川。” 李自成的计划是十月入川。这可与赵当世的初方案有些出入。根据王来兴上报的兵粮余数计算,赵营最多坚持到八月初。八月到十月,中隔两月,如何才能填补上两个月的兵粮短缺? 向闯营借?不可能。李自成不是吝啬之人,可闯营自身也拮据,何谈外借?赵当世相信,田见秀报出十月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勒紧裤腰带说话了,闯营的实际情况,十有八九比所言要差。纵然李自成急公好义,分粮给赵营,但那么点粮草,杯水车薪又济甚事,最后结果不过是加速两营同坠深渊罢了。赵当世看得清其中症结,所以没向田见秀开口,田见秀也苦着脸,抿嘴不语。 气氛顿时陷入沉寂。过了许久,赵当世方道:“此事我已知。闯王只需按原计划行动便是。赵营绝不掣肘。”一句话,先安稳了田见秀,至于赵营怎么办,现在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还需从长计议。 田见秀默默点了点头,朝刘体纯看了两眼,刘体纯心领神会,接过话茬道:“闯王知赵营连日来多有战损,特增良马千匹,以资军用、以深二营之谊。” 赵当世“哦”了一声,笑道:“闯王厚意,敢不笑纳?” 刘体纯接着道:“马匹待二营会合之时,当全数奉上。”说完,偷眼瞧了瞧赵当世的反应,见他谈笑自若,并无半分欣喜之色,微微失落。 田见秀立刻道:“这位刘兄弟,便是闯王专程安排过来替为接管清点马匹的。闯营虽大多铁血男儿,但亦鱼龙混杂了些宵小之辈,闯王恐怕交接马匹之时有人从中偷奸耍滑,故特遣梯己心腹刘兄弟负责,监督威慑。” 刘体纯连声应和几声,之后看向赵当世,尽管他极力掩饰,但毕竟阅历尚浅,眉宇间还是不由自主浮现出几分焦虑忐忑之色。 赵当世并无多话,微笑着说道:“闯王考虑周全,赵某自当遵奉。刘兄弟在我营中,可与在闯营时一般无二。” 田见秀听罢,面露微笑,而刘体纯则明显松了口气。 和前几次来一样,田见秀没在赵营待太久,当夜便带着另外三人驰离赵营,留下了刘体纯。赵当世和刘体纯随意交谈了几句,就着人带下去安顿。等刘体纯离开,赵当世问坐在下首的一人道:“昌先生,你之见,闯王之意何解?” 昌则玉适才全程陪同赵当世接见田见秀。田见秀与刘体纯固然与李自成亲近,可毕竟年轻,自然不知道这个一直半眯着眼,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的来历,只当他是赵当世身边的一个普通谋士罢了。昌则玉答道:“听来者言,恐怕闯王在陕北真是难以为继了。” 赵当世叹口气道:“是啊,若不是明白此节,我又怎会如此爽快答应下来?闯王南下势在必行,若阻之,必免不了与其为敌。纵观当下情形,外敌强且众,委实不可再行萧墙之事。” 昌则玉细目睁开,摇首道:“方才田见秀先以语言向主公试探,后又以马匹复试,最后还以刘体纯再试,尽管你与闯王有旧,可赵营毕竟不似当初。闯王苦心积虑,连布三层试探,只要其中有一环主公有所迟疑,怕都要激起闯王的忌惮。” 赵当世听罢,细细回想了一遍,登时不寒而栗。田见秀还好说,之后的一千马匹,只是空口白牙,当时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觉得不管真假,都不能拂了李自成的一片心意,但经昌则玉一提点,居然是侥幸躲过了一劫。想那时刻,但凡田见秀觉察出自己有一丝顾虑,怕都得生出二心,以为自己别有所图。而将刘体纯放在赵营,不在于监视,更不在于马匹,现在想来,也在于试探赵当世心意,同时也表明了李自成的一种态度——将自己的梯己心腹都送来了,若赵当世真有不合作之意,那必然彻底激怒李自成。 李自成急于南下的心情赵当世理解,但想不到他会有这么急切。因为表现越急,说明事情越重要,行动前也越是谨慎。看来,在陕北洪承畴等人的围剿下,李自成实在是撑不住了。 赵当世良久无言,想想当初李自成对自己的慷慨相助或许并非仅仅出自仗义,再想想现在一步三试更是令人心寒生怖。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奸滑之辈,但一旦扯上“利益”二字,李自成代表的,就不再是他一个人。李自成想不出的诡计,自然有人会替他想;李自成做不出的举动,自然有人会替他做。身不由己,在任何地位、时刻、场景都会存在。 昌则玉安静的等待着赵当世从遐思中回过神来。这类事,他早已见惯不惯。没有利益,就没有纠纷,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帮赵当世避开一个又一个“陷阱”,为赵营谋取利益的最大化。田见秀的试探压根不算什么,更大的风浪永远都在后头。 “兵粮的事怎么解决?”深吸几口气后,赵当世显然抛却了杂念,想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上面。他对田见秀夸下了海口,让闯王“如故行事”,但赵营自不会凭他一句承诺就挺过两个月的乏粮期,既然刨地三尺找不到粮草了,那么刨个九尺也得把粮给凑出来。 昌则玉习惯性地抚摸起了颔下那浓黑而顺滑的美髯,作为军师,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不是在主公与外人谈价码时出言反对,而是应该在事后为主公的所言买单负责。 对于兵粮,他同样有了办法。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4甘露(二) 位于褒城内的闭月轩是为数不多没有被蹂躏,依然保持着整洁雅致的小园林,赵当世穿过月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弯腰莳花的华清郡主。即便经历了前不久的兵乱,郡主的情绪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波动,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有度。&1t;/p> 侍立在后的丫鬟小竹见到了赵当世,轻声提醒郡主,华清郡主抬头,冲着赵当世笑了笑。&1t;/p> 赵当世亦笑道:“郡主好雅致。古人云‘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依我看,这八雅中,没有郡主不通的吧?”&1t;/p> 华清郡主将手中的花锄递给小竹,又取过手帕擦了擦沾染上的灰土,道:“赵将军过誉了。说‘通’,至少得有登堂入室的水准,小女仅仅懂些皮毛罢了,无足称道。”说着,忽然现赵当世今天不是一贯的甲胄傍身,相反,却是身着程子衣,头戴网巾,容貌颇是俊秀,咬唇一笑,“将军今日打扮,不像个将军,反像个赶考的士子。”&1t;/p> 她虽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可一颦一笑间仍有倾城之色,赵当世当即心乱如麻,一种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华清郡主垂手而立,正目与他对视,却现他双目无神,似另有所思,小嘴一斜,似笑非笑:“赵将军?”&1t;/p> 赵当世忙道:“我无他事,此来叨扰清闲,主要有关送郡主归汉中城的事。”&1t;/p> “是吗?”华清郡主灵眸闪动,面有喜色,只片刻后忽然掩嘴轻笑。&1t;/p> “郡主……”赵当世不知其为何笑,欲言又止。&1t;/p> 华清郡主摇着头道:“对不住了赵将军,我忽想,只盼这次别让那柳将军再白忙一场。”数月前,赵营本已准备将华清郡主交还给瑞藩,只因孙显祖从中作梗,才让柳绍宗徒劳无功。事关己身,华清郡主旧事重提,不但没有悲切愤恨,反倒轻松自在。赵当世自知她绝不是缺心眼的人,所以会如此淡然,只能说其人本性即豁达从容。&1t;/p> “强留郡主千金之躯于我营中,本非我意。形势逼人,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赵当世说着,向华清郡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1t;/p> “嗯……”华清郡主笑容忽收,仔细看看赵当世,不过,却没有半点回应。&1t;/p> 赵当世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叹口气道:“我营中多是武夫,军资用度上皆有标准,郡主滞留的这些日子,生活上恐多受委屈,我心中,亦过意不去。这样吧,郡主想要什么作为补偿,只要我营中有的,如数给予,聊表心意。”&1t;/p>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要照顾到全营上下所有的军将兵丁,不能凭一己私愿行事。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每面对冰晶玉洁的华清郡主,他却总生愧歉之心,暗骂自己人面兽行,竟将这么个无邪无辜的人牵扯进肮脏的利益圈中,还作为筹码,屡屡将之压上台面谈判来去。理智告诉他,华清郡主必须利用起来;感性则告诉他,华清郡主实无过错,不当承受这份苦难。&1t;/p> 这次之所以来见华清郡主一面,一来牵扯到兵粮的解决之道,二来也受赵当世内心的那一丝不舍驱动。&1t;/p> 所谓“兵粮的解决之道”,题出昌则玉。那夜,昌则玉谈及赵营如何获取粮草以支撑两个月的空白,道出了“郡主一人,可当军粮万石”这句话。综观当今汉中府,储粮最丰厚的地方,即为汉中府城,而汉中府城中又数瑞藩屯粮为最,以华清郡主向瑞王换取兵粮,当是最高效也是最简捷的途径。&1t;/p> 赵当世对昌则玉的提议没有异议,从全营的角度考虑,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手段。然而,那一晚,他却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中,他满脑子想的,不是接下来如何面对闯营与李自成,而是华清郡主的音容笑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杀戮与争斗、追逐与亡命几乎充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天他混迹于行伍、夜晚则伴军务为眠,女人对他而言只是生活中无关轻重的点缀或消遣。情爱于他,实在是太奢侈的享受。慢慢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这具为风吹沙琢以至麻木的身躯,还会为他人心动。&1t;/p> 只是,这一切,在遇到华清郡主后,全都消弭无踪了。&1t;/p> 他承认,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开始为华清郡主吸引,只因她秀丽脱俗的容貌。但这种吸引,他之前也并非没有经历过。美丽的女人总让人心动,只是对赵当世来说,这种心动往往只持续一瞬,理智很快会告诉他沉溺于其中不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受各种现实的影响,他不止一次顺从于理智,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再理会张妙白、淡漠覃施路、拒绝楼娘……他认为现阶段的自己,是不配享受“爱情”二字的。&1t;/p> 数月间军务缠身,赵当世没多少机会去见近在咫尺的郡主,但每次见面,郡主却总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能恬静淡然,投身于琴棋书画,也能不顾脏污,亲自为受伤的葛海山清理伤口;她能冷静卓然,临危不乱,保持高傲与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却也时常会像孩子一般,旁若无人地笑起来。一言以蔽之,华清郡主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本心所至。而这样的人,赵当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见过了。&1t;/p> 每一次与郡主见面,赵当世内心因本能而树立起的屏障就会消蚀一分。直到那一夜,他才赫然现,这道他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居然已经完全雪释冰消。他惊讶之余下定了决心,次日要来华清郡主这里再见一面。&1t;/p> 华清郡主当然不知道昨夜赵当世经历了多少波澜,她只觉今日这位年轻将领的眼中,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温柔。&1t;/p> “我……”赵当世心神不定,沉默不语,等待着华清郡主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出了声,赶紧抬头看过去。四目相对时,只见华清郡主正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我不要其他,但求赵将军一件事。”&1t;/p> “郡主请讲,力所能及,但无不许。”赵当世坚定的说道。&1t;/p> “嘿,这可是你说的。”华清郡主俏皮笑言,那模样说不出的娇美可爱,赵当世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竟是痴了。&1t;/p> “我听说褒城北面有片大草甸子,那里的山花非常美丽。”华清郡主一丝不苟,不似玩笑,“爹爹不许我走远,这山花嘛,也是听得多,无缘得见。我想,等回了汉中,恐怕今生就再也见不着啦,故而想在离开前去看看。”说到这里,笑容复现,“赵将军,你能带我去吗?”&1t;/p> 赵当世无多话,面有微笑:“当然。”不过想了想加一句,“北面山地陡峭,车轿难行,郡主怕是……”&1t;/p> “无妨,我骑马便是。”&1t;/p> 赵当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我立即着人牵马来。”&1t;/p> “呵……”华清郡主看着赵当世一脸肃然的样子,忽然又笑,“爹爹不许我骑马,所以我没骑过马,你要教我。”瑞王夙愿是将女儿培养成个文雅的淑女,所以以“骑马匹夫所为,我等男儿尚不屑,何况女子”为由没有请师傅来教授华清郡主。&1t;/p> 赵当世这时候也不免笑了出来,道:“好,我教你。”&1t;/p> 褒城之战后,官军的势力收缩得很厉害,飞仙岭以东,全都在赵营的掌控下,所以出营后,赵当世并没有再让侍卫追随,而是与华清郡主两人两马,慢慢向北前行。&1t;/p> 一开始,因有兵士牵马引路,华清郡主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不过等到只剩她与赵当世后,她明显感到,坐下的马匹,不是很得力。&1t;/p> “它怎么不走?”华清郡主的小白马越走越慢,到了后来,干脆停在了道边,开始低头自顾自吃起了小花小草。华清郡主扯了扯马鬃,又夹了夹马腹,却是半点催不动它。&1t;/p> “马都欺生,它感觉得到你不会骑,所以欺负你呢。”赵当世驻马回望,笑着解释。说着,打了个呼哨,那小白马登时抬头,一溜小跑到前面,与赵当世的额黄骠马并肩而立。&1t;/p> 华清郡主嘟了嘟嘴,满脸不乐意,赵当世顺手拾起小白马的缰绳,道:“马有灵性,你在没有与它心心相通前,驱使不了它。这样吧,我牵着它,咱们慢点走。”&1t;/p> “哼,坏马儿!”华清郡主轻轻拍了小白马一下,那小白马似乎有所感应,打了个响鼻。二人见状皆笑。&1t;/p> 赵当世望着前方蜿蜒如蛇直至不见的小道,说道:“我几次经过北面,都远远遥望见那片花海草甸,不过也无暇停下来细细观赏。今日天光明媚,可以想见那里的定然繁花似锦。”&1t;/p> 华清郡主低着头“嗯”了声,小声道:“听说那里据城有个十几二十里。若照咱们这般小碎步过去,只怕到了天也暗了。”说话间,有失落之意。&1t;/p> 赵当世思忖须臾,踌躇道:“郡主,若不嫌弃,你,你可上我马……”说完,勉强一笑用来掩饰自身的尴尬。&1t;/p> 谁知华清郡主并不推辞,只考虑了片刻,便道:“好吧,不过你得让我在前面,不然颠得屁,屁股疼……”她说完,脸色一红,又怕给赵当世瞧见,就开始慌手慌脚下马。&1t;/p> 赵当世怕她摔下来,也赶紧下马,扶她落地。两人一前一后,都骑到了赵当世黄骠马的背上,赵当世牵过小白马的缰绳,一催马,两马同时小步奔跑起来。&1t;/p> 马背起伏,华清郡主转头望望赵当世,语带羡慕:“你真厉害,一个哨声,两匹马就听懂一般。”&1t;/p> 赵当世苦笑道:“吃饭的营生,能不行吗?”&1t;/p> 却听华清郡主倏忽笑了出来,笑毕乃言:“琴棋书画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个男儿身,能整日与你一样纵横驰骋,看看外边的世界,那才叫有趣!”说话间,双颊微微泛红,似乎因为乘马的初体验而兴奋不已。&1t;/p> 赵当世不语,转过两道弯,马渐快,他现前头的郡主似乎有些不稳,也没多想,撤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华清郡主身子一紧,而后慢慢舒缓下来,赵当世从后头看见,她的面颊已然通红一片。&1t;/p> 也不知怎么,两人同乘后,华清郡主的话就少了很多,到了后来,双耳边只剩风声夹杂激烈的马蹄声。赵当世以为是马太快引起的颠簸太剧烈而使郡主感到不适,于是慢慢减缓了前进度。&1t;/p> 华清郡主似乎感觉到他的举动,身子动了动,不过依然没说话。到了后来,气氛实在有些僵硬,赵当世没奈何,找个话题道:“郡主,你叫什么?”他只知道明朝的皇族姓朱,但具体叫什么,却是不知。&1t;/p> 他说完,自觉有些唐突,颇感局促。但是华清郡主还是接过了话,道:“我的名字拗口,更难写,比较之下,还是‘华清’这两个字好听。”言及此处,顿了顿道,“你也别华清郡主、郡主的叫了,就叫华清吧。”&1t;/p> 她说后一句时,不自觉脑袋转过来看,但旋即又正了回去,飞扬的丝因而扫到赵当世的脸上,无限芬芳。&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5甘露(三) 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拐过几道急弯,视线豁然开朗,目光所及,山峦如聚,柔和的阳光金线般道道铺称在广袤的缓坡之上,连成大片大片好似金纱缕衣。满眼的金光下,便是那满山遍野,烂漫绚烂的山花,它们红紫蓝白、缤纷万色,或聚而成团,或散而如星,夹于蓝天绿林之间,几若天堂仙境。 赵当世纵马扬蹄,跃入普照的阳光下,扬鞭而指:“这便是那山花海了。”语音未了,双脚轻蹬,坐下黄骠马善解人意,慢下步子。当下两人乘马,沿着姹紫嫣红的谷间小径揽辔徐行。 华清面若桃李,秀口微张,不住地左顾右盼,赵当世笑言:“如何,可是美极了?” “嗯。”华清侧过头,向左瞧去,清风拂动她乌黑的秀发,呈现出凝脂般的柔润颊颈,阳光下,甚至反射出点点金光。 赵当世正看得出来入神,华清却叹了口气,并道:“我自小喜欢花草,爹爹疼我,便搜罗了全城的鲜花美草栽在园里,并请了最老道的花匠师傅精心打理。后来更是派人前往京师、东南采购名花名种,以充实我的花园。我一直以为,数天下花草之盛,莫过我那花园,而今见这连绵无尽的花海,才知道相较之下,府中的那些花草,是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她说完停了停,不闻赵当世反应,斜头偷看,不料赵当世也正看过来,赶紧转正。赵当世哑然失笑,故作不见,道:“天下之大,何止百川千山;你我二人,又怎能遍数芸芸众生。不要说你半生居于高墙内,未曾见过这花海,就似我这般纵横驰骋数千数万里的人,也是见所未见。”也许是同乘一马的缘故,一路来,两人的关系无形中接近了不少,谈吐间也不再似开始拘谨约束。 赵当世说完,也没等到华清的回应,过了小一会儿,才听她幽幽来一句:“说话像个教书的老学究。” 信步走马不多时,山崖间,一条流瀑从石缝中直流而下,有若银练。飞瀑在阴,山花在阳,两处美景一线之隔。华清身子动了动,扭头道:“那里好美,咱们下去坐坐。” 赵当世随她,先下马,然后将她扶了下来。华清一落地,登时像撒了欢的小兔儿,蹦跳着超那阴阳交错之地跑去。待赵当世拴好马匹回过头看,只见远处,华清侧身坐在小溪的草甸上,正对着自己笑得格外灿烂。一个恍惚间,赵当世几乎以为那花丛中的笑靥就是一朵晶莹洁美的山花。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赵当世喃喃自语,几缕淡若棉絮的白云从他头顶缓缓飘过,他只觉天地间,说不出的晴朗光明。记忆中,这样的惬意愉悦,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过。战争的黑暗与压抑,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消遁无形,尽数湮灭在了这灿烂的日子里。 拍了拍手掌中的灰尘,赵当世大步朝着华清走去。 “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华清抬脸仰望刚走到身前的赵当世,两颗明眸亮如点漆,“要是我待在汉中,或许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景色。” “要是你喜欢,我……”赵当世脑子一懵,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只是话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而华清那清亮的眼神也在一霎那暗淡了几分。 “这里离汉中不算太远,你好言央求你爹爹,他心一软,定会让你再来了。”赵当世心中怏怏,但嘴里还是说着安慰的话。 华清眼睑垂下,沉默不语,白净如玉的葱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身边的小花。赵当世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立在那里。久之,山风徐来,吹起草丛中类似蒲公英的小丝绒,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被吸引了过去。那最大的一簇白绒飘飘摇摇,忽上忽下,赵当世与华清失了神般都一直盯着它看,却在它落下的那一刻,重新四目相对。 赵当世勉强一笑,华清笑得则轻松许多,她道:“回去我百般央求,爹爹他自然肯许我出来一两次。可你也说了,天下之大,不是我俩可以想见,褒城小小一隅,尚有如此美色,且不知四海五湖,还有多少绝色……”她说着说着,面有惆怅,皓齿亦轻咬上了朱唇。 “不过还是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华清忽而振奋起来,脸上的些许阴雨也一扫而空,重挂笑意。 “谢?”赵当世摇摇头,“当不得,当不得。只希望你回去后,少恨我些。” 华清“扑哧”一声,望着赵当世,梨涡浅笑:“在赵营的这几个月,我可见识到了不少……这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物与景……关在王府里是关,关在赵营里也是关,相反,我倒觉得赵营还有趣得多。” 赵当世苦笑两声道:“此话当真?” 华清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自是实话。王府里,汪婆婆、杨婆婆成天催我做这做那,稍有差池,就免不了一番数落。我娘也严格得紧,她布置下的功课若有半分偷工减料,那就有苦头吃啦。爹爹虽然疼我,但他一天到头,大半时间时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吃斋念佛、参研经典,偶而出来,也是接见哪里哪里的高僧、哪里哪里的主持,谈佛论道……” “这倒是……” “且王府里,人人皆造籍在册,上到管家,下到担夫,大多世世代代供职府中,小竹也是王府里出生的。府院虽大,可我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平日面对,除了小竹等亲近的,更无他人。每日只是写字、画画或是看书、逗鸟……你说,闷也不闷?”华清说到这里,自顾自嘟囔,“有时看着窗外飞过的鸟儿,我真希望能和它们一起,自在翱翔出去……” 赵当世点头,暗自喟叹人皆是如此。像侯大贵等,一生的奋斗目标,恐怕有华清郡主生活的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但他们却做梦也想不到,看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郡主,居然会羡慕起自己的生活。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这种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并非虚妄。 美景配佳人,赵当世沉醉于其中,心旷神怡,他闭上双眼,尽可能将自己置身于这水光山色中,慢慢的,他的耳边,仅仅只剩微来的山风“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目微闭的赵当世忽然感到腿边一沉。移目看去,华清以手为垫,已不知在何时靠着自己的小腿睡去。 赵当世低头细视,海棠春睡般的华清看上去颇为乖巧,长而稍翘的睫毛偶然会颤上一颤,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天使居然能在自己这么一个双手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屠夫”身畔安然入睡——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和一个四处流窜的贼寇,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这样一个美轮美奂的地方,靠的比任何人都近。 赵当世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不为悲伤,也不为感动,他仅仅是因为放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全身心真正的放松对于他而言,已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但在这样一个空山不见人的地方,仅仅和一个信任自己的人相伴,他情不自禁完全放松了自己。 和华清一样,他又何尝不想化作一只飞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林中几只山雀掠过,赵当世目光随之而动,颠沛流离十余载,他扪心自问,想要的,仅仅只是如同这些飞鸟一样,无拘无束的活着。 华清或许是真的困了,枕着赵当世小腿的脑袋渐渐向下滑落。赵当世怕她磕到,小心翼翼蹲下去,盘腿而坐,并轻轻将大腿,垫在了她的鬓下。一切都很平静,华清也依然睡的很平静。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躺,和着清风、沐浴着日光、听着潺潺流水声以及山林的婆娑声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赵当世只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结束。 当日影开始西移,赵当世感到腹内有些饥饿。他正想看看华清醒了没,却先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轻扬婉转的浅唱声。他下意识地向下瞧去,只见华清也正笑盈盈地眨巴着大眼睛,仰视着他。 “这歌儿我可从来没在人前唱过。”华清唱到一半,戛然而止,“娘说这些陈词滥调,只配叫那些轻薄下贱的戏子来唱,我若唱了,必要责打一番。” “你娘真严得很。” “我却不以为然,反而趁爹爹请戏班入府表演的时候,躲在暗处偷学。”华清说着,面有得色,“我学的可快了,只听上一两遍,就能哼个大概,自己再去揣摩练习几次,就唱得出啦。” 赵当世笑道:“郡主聪明伶俐,自然一学就会。” “那你觉得我唱的好听不好听?”华清说完,复又低唱起来。赵当世眯眼聆听,听完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只觉天上的仙班奏乐,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华清唱了几曲,甚为过瘾,清了清嗓,突然撒娇道:“我渴了。” 赵当世下意识弹身而起,想去小溪边汲些泉水给华清润喉,却忘了她的头还靠在自己腿上,一个不妨,碰了她一下。 华清吃痛,扶额而起,气呼呼捏拳想去锤赵当世,但在空中回过神,收回了动作,赵当世看得分明,她的脸蛋,又红了。 他“嘿嘿”笑了笑,拍拍屁股,起身去取水,才站起来,却见华清怔然看着自己道:“你去哪儿?” 赵当世稳住脚步,想了想,伸出手,华清也伸出手来。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柔声道:“咱们去小溪边解解渴。” 两人在小溪边掬了水喝,赵当世说道:“马上有些干粮,和着水可以将就吃一下,你若吃不惯,我去打些猎物。” “嗯。”也不知是晒太阳太久了还是怎么,华清的脸上一直红扑扑的,她跟着赵当世走出两步忽问,“今天之后,咱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赵当世脚步一滞,驻步而立,沉吟片刻,道:“应该是的。” “嗯。”原以为华清会说些什么,但等来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语气词,赵当世微微有些心酸,兀自有些懊丧,华清却拍了拍他,“不必去打猎了,这里的美景很好看,我已很是心满意足了,回去吧。” 赵当世迟疑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华清走在前面,赵当世则默默跟在后头,这时候,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却也明白即便说了也是枉然。所以,他索性敛声不语,任由胸中狂澜万丈,表面则依然如一汪清潭平静。 “赵当世……”快到马边,华清忽然停了下来唤了一声。 赵当世听惯了她“赵将军”、“赵掌盘”、“你”的叫,忽而听她叫自己全名,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你……”华清纤弱的身姿在树影下显得格外窈窕,她转过身,面对着赵当世,嘴唇嚅嗫,似乎想说什么,但很显然,她犹豫了。 赵当世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再走一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静静等着。 “这名字很好听。”华清微笑着说,齿如瓠犀。赵当世望着她,也不禁笑了。山风又起,带着几朵小花,飘到了两人之间。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6甘露(四) 到了褒城,已是迟暮时分,从山中回城的路上,赵当世与华清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赵当世进城不久,街角处一骑飞驰来,马上的是庞劲明,他在赵当世身前勒停马,拱手道:“大都督,汉中府消息。”&1t;/p> 听到“汉中”二字,赵当世下意识回去看华清,却见她不知何时已下了所乘的小白马,消失不见。而那马的缰绳,现在一个兵士手里握着。&1t;/p> “郡、郡主说,说谢、谢大都督伴游之情……”那兵士本不过是个守城小兵,阴差阳错接了缰绳,现在看到赵当世目光投向自己,急忙解释。只是他生平头一次与赵当世这等的大人物说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生口吃,短短一句话,愣是讲的结结巴巴。&1t;/p> 华清虽不告而别,赵当世并没有半分的责怪之意,他轻轻应了声,给予那紧张的兵士一个和善的微笑。却听脑后庞劲明“咦”了声道:“都督,你腰间……”&1t;/p> 赵当世循声转视自己的腰部,只见腰带内侧,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朵蓝莹莹的小山花。他不禁笑了笑,回来路上,一如去时,是两人同乘黄骠马,直到褒城在望,才分开以避嫌。想来腰间的这朵小花,就是二人一马时华清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插上去的。&1t;/p> “你刚才说汉中?”遐思没有持续多久,谈及军事,赵当世脸一变。&1t;/p> 庞劲明也很快回到正题上,应声回话:“正是。柳绍宗已经答应下来,瑞王那里由他去谈。”&1t;/p> 赵当世微微点头,手腕一抖,将小花插得更稳些,然后与庞劲明并马边走边谈。&1t;/p> “接收百姓的事,他也同意了?”&1t;/p> 庞劲明认真道:“嗯。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但后来同意了。不过他说先得见到郡主,他才肯收人。”&1t;/p> 赵当世轻蔑一笑道:“人又不需要他养,他只是担心像上次那般出岔子罢了。”&1t;/p> 庞劲明又道:“孙显祖那边属下也已打探过,这老盖巴自打那一败,怕是吓破了胆、吓丢了魂,回城至今,再也没出门一步,他的人,也尽数折没了,不必担心。”&1t;/p> “这便好。”&1t;/p> 昌则玉策动了这一次以郡主换取兵粮的交易,而他后来又一石二鸟,意欲借机将困扰赵营多日的冗余人员一事解决。具体的操作是将营中析出的近三千多号老弱妇孺作为交易的筹码之一推到汉中府去。这些人与赵营的军将兵士都没有直接关系,完全是各营掠夺来奴隶丁口,不必担心清掉他们会引起动荡。这些人既无法提供足够的劳动力,又得消耗大量的粮草物资,是必须得清理掉的包袱。但这么多人,碍于良心,赵当世实在不想驱散甚至是屠杀了事,昌则玉也明确反对这种不利于军心稳定以及外界观感的暴行,所以思来想去,不如全丢给汉中城。毕竟是大明的臣民,想来入城后待遇再差,至少还能求得一命。如此一来,赵当世心理上的负担与罪恶感,也能降到最低。&1t;/p> “两日后将与柳绍宗的人再谈一次。届时,便将交接地点、日期以及具体兵粮数目等细节敲定下来……”庞劲明仔细的将自己早已拟好的报告一一道来,赵当世貌似全神贯注听着,其实,他的心早已飘到了别处。&1t;/p> 美丽动人,又温柔可爱的华清郡主这次,怕真的要离开赵营、离开自己了。而这一别,将会是永远。&1t;/p> 赵当世暗自嗟叹不已,一想起白日与华清的欢声笑语,胸中那颗炽热的心似乎像被大铁锤不断重击,又闷又痛。那梦一样的场景或许今后也只能在自己的梦里重现。&1t;/p> 可他却对此无能为力。他要对自己的将士们负责,要对赵营上下一万多条性命负责。他讨厌现实,可他又不得不向着现实一次又一次的低头。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一个流寇。一个卑贱、凶残、狡诈、虚伪的流寇,一个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官宦眼中十恶不赦当天诛地灭的流寇!&1t;/p> 但他不恨自己是流寇,他只恨,十多年来,也许是头一个令自己心动沉醉的女子,偏生是个郡主。&1t;/p> 赵当世真的想骂娘。&1t;/p> 庞劲明汇报完情况,两马刚好走到赵当世所住的何府前,他见赵当世面色阴郁似乎无心多言,告了个理由就走了。&1t;/p> 街上空寂无人,何府的门前,也没有兵士职守,这当口,一股无比锥心的寂寞感突然冲上赵当世的心头。他心念一动,几乎要策马扬鞭,径直去寻回华清倾诉衷肠,然而,坐下的黄骠马却在这时候长嘶一声。&1t;/p> 多么清亮、有力的一声长嘶!&1t;/p> 如醍醐灌顶般,赵当世浑身一颤,原先扬在半空,已准备拍落马臀的右手,也随着慢慢落下,轻抚在了浓密而粗犷的马鬃上。是啊,比起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自己的归宿,上天之所以给予自己这么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郡主,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战马、长矛、铁甲乃至冰与火、血与肉,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1t;/p> 他顺着黄骠马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理着粗绳般的马鬃,犹如机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巡行的逻兵们一次次经过何府门前,他们都见到了坐在马上,睁目凝思的赵当世,但是没人敢上去问询一二。也不知经过了几次,直到何府前只剩下一匹孤零零的黄骠马被拴在哪里,他们才在心中暗想这奇怪的大都督终于进了门。&1t;/p> 深夜,汉中城。&1t;/p> 数盏油灯映照得室内灯火通明,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柳绍宗,一个则是瑞王朱常浩。&1t;/p> 柳绍宗偷摸着看看瑞王,原本颇有福态的他,现今双颊间竟然微有些凹陷,眼眶处暗纹遍布,不用说也知,定是爱女蒙难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心理压力。&1t;/p> “王爷……”柳绍宗吁着气说话,深怕声音太大,刺激到本就有些衰弱的瑞王,“这次的机会绝不能错过。”&1t;/p> 瑞王抬起双眼,眼里尽是忧愁与疲惫,却没说话。&1t;/p> “现在的局势王爷想必也知道,略阳的官军新败不久,北面洪总督亦无暇南顾,他赵贼挟数万之众,实已稳控汉中周遭。你我再想以力夺回郡主,只怕成功之数微乎其微。”柳绍宗其实有点急,上一次眼看大功在望,却给人搅黄了,惹了一身骚,丢功又丢人,这次一雪前耻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彼既有和谈之意,我等何不顺势而为?”言及此处,面转愤愤,“且孙显祖那老狗臂膀尽折,再也无法从中作梗了。”他从一早就认定,前番的失利,就是孙显祖下的绊子。&1t;/p> 瑞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对柳绍宗的回应。&1t;/p> “赵贼的要求不算过分,钱财乃身外之物,郡主千金之躯才是最要紧的。”柳绍宗唾沫横飞,“其中轻重,王爷必然掂量得出来。”&1t;/p> 瑞王敛声良久,这时方道:“你适才说,赵贼提出什么要求?”他的声音绵软无力,毫无中气可言,虚弱之态尽显。这也怪不得他,华清自小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恨不得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而且之前他一直谋划着该给宝贝女儿找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这一场风波,算是让他原先的美好计划与愿景,登时幻灭,心理上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还不算,因为华清这事,他的原配夫人,华清的亲生母亲一病不起。瑞王崇佛不好女色,与原配感情笃深,这些时日,为了照料王妃亦是费尽了心思精力。府内外的诸多业务,也都因赵营掐断了交通而陷入停滞乃至于危机。重重压下,由不得他还能心广体胖。&1t;/p> 柳绍宗等到了重点,正正身子道:“赵贼要米粮一万石。”他说罢,觉察到瑞王的眼皮瞬间一跳,有些担忧,试探问了声,“王爷,这数目……”&1t;/p> 对仓储巨万,钱粮阜如山积的瑞王来说,一万石的粮食还是出得起的,即便这数目已经几乎相当于江淮等地一些县城的仓禀储量,但为了换回心爱的女儿,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担心的,不是这个。&1t;/p>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瑞王重抬眼皮,提醒柳绍宗。&1t;/p> 柳绍宗“哦哦”两声,旋即说道:“赵贼说他营中有灾民三千,要一并入城中。”&1t;/p> “岂有此理!”刚才还是病恹恹姿态的瑞王突如其来叫起来,把柳绍宗惊呆了,“这赵贼当真是得寸进尺,什么灾民,本王看,分明是三千刁民!让这些人进了城,我瑞藩还有安生日子过吗?”&1t;/p> 柳绍宗看着瑞王忿忿不平的模样,对他的过激反应不太理解,过了小一会儿,瑞王逐渐平复下来,瞥他一眼道:“这件事,绝不能让刘大人知道。”&1t;/p> 听闻“刘大人”三个字,柳绍宗的眼前立马浮现出刘宇扬一板一眼的严正模样,随后,他猛然想通了瑞王愤怒的原因:汉中城的官储兵粮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告急,全凭着瑞王拿出府藏支持,才得以延续。所以,让那三千人入城,实际上就是凭空给瑞王塞了三千张吃饭的嘴。瑞藩素以崇佛善布著称,瑞王碍于名声,不可能无动于衷任由那些人流离失所、饿死冻死,即便控制额度,长期下去,付出巨大在所难免。到那时候,瑞藩需要承受的代价,绝不仅仅是一万石粮食可以比拟的了。&1t;/p> 这是瑞王担心的关键,瑞藩家底再厚,也无法长期供应现有的全城兵士,更别提再来三千人了。而之所以不能让刘宇扬知道这件事,主要是怕这个悲天悯人、一身责任感的官员,会不顾一切将这三千人收纳进来——钱粮毕竟不是出在他身上,他动动嘴皮子做个好人清官,最终肉痛的还是瑞藩。&1t;/p> 想透这一节,柳绍宗不禁着急起来,瑞王若不同意,那么这立功的大好机会,怕又是要黄。他柳绍宗不过是个出力的,真正有筹码能拍板的,还是瑞王。&1t;/p> “王爷,请三思,真的要因为那三千人而放弃这救回郡主的良机吗?”&1t;/p> “唔……”瑞王也很纠结,保养得宜而显得白净滑腻的脸庞也在这时候蹙起了无数皱纹。一方面是瑞藩的家业,一方面是自己的亲身女儿,他着实两难。他甚至后悔自己生有一个女儿。&1t;/p> “若是能让赵贼在三千人的数目上做让步,我愿意接受……一千人吧。”瑞王深思熟虑后,略带些期盼的对柳绍宗说道。&1t;/p> 柳绍宗摇摇头,失望道:“赵贼的人说了,条件就搁在这里,一万石粮食,半点不得少;三千人,一人不得克扣。否则一切免谈。”这是赵当世特意嘱咐过庞劲明的,赵营已经处在抉择的风口浪尖上,最忌讳的就是来来去去的谈判徒耗时间。所以,赵营的态度就是一口价不还价,一方面故作强硬,给予汉中方面压力,一方面也便于赵营尽快做下一个决定。&1t;/p> “他妈的!”一向养尊处优,附庸风雅的瑞王难得在外人面前爆起了粗口,但值此关头,柳绍宗完全不感到讶异。他自己现在也急的想骂人,既想骂处处为难自己的赵营,也想骂优柔寡断的瑞王。&1t;/p> “王爷,需要添些油吗?”屋外,仆人觉察房内的光线暗淡些许,小心问道。&1t;/p> “滚开,别烦本王!”瑞王好生焦躁,骂骂咧咧,“平日里对你这些下贱的奴婢太和善了,没大没小的,真恼了本王,将你们尽数……”瑞王喜怒无常,平和下来完全与世无争姿态,真怒起来,也很凶暴。王府中有好几个经年的老仆人都是因为小小的疏忽,惹怒了他,给打成了残疾。&1t;/p> 当下瑞王本想说“将你们尽数宰了喂狗”,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柳绍宗不安地瞅了瞅愣在那里的瑞王,轻唤一声:“王爷?”&1t;/p> “有了!”瑞王忽道,眼神一闪,脸上居然带了几分微笑。&1t;/p> 柳绍宗不明就里,问道:“什么有了?”&1t;/p> 瑞王向他招招手,让他靠近些,小声道:“我有一计,不必赵贼退让什么,可解那三千人的苦恼。”&1t;/p> “请王爷明示。”柳绍宗完全不认为这么个脑满肠肥的王爷会想出什么靠谱的主意,仅仅是因为客气才装作聆听。&1t;/p> 瑞王“嘿嘿”笑了笑,同时扯了扯柳绍宗的袖角,道:“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把他们全都……”说到这里,用手做一个下斩的动作,续言,“做得漂亮些,准保不露痕迹。我再帮你圆圆场,既能救回华清,保不齐你除了这功还能挣些军功,如何?”&1t;/p> 柳绍宗大惊失色,他惊,不在于眼前这位这位王爷计谋的巧妙,而在这素信佛道的王爷内心的残忍与血腥。&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褒城整编后赵营人事分配 和前几次相同,开辟此栏目,明确现阶段赵营人员安排,以供诸君参考。 赵营 大都督 赵当世 左军师 昌则玉 右军师 穆公淳 老本军 总兵 侯大贵 参军 覃奇功 前营千总 白蛟龙 前营参谋 惠登相 左营千总 吴鸣凤 左营参谋 刘拥金 右营千总 熊万剑 右营参谋 白 旺 后营千总 张妙手 后营参谋 李延义 各营把总 吴亮节等 每营额兵二千,共计八千。 先讨军 总兵 徐 珲 参军 偃立成 前营千总 郭如克 前营参谋 宋侯真 左营千总 覃进孝 左营参谋 路行云 右营千总 郝摇旗 右营参谋 杨招凤 各营把总 宋司马等 其他 崔树强 秦雍等 前营额兵三千,左右二营各二千,共计七千 飞捷营 总兵 韩 衮 千总 孟敖曹 廉不信 共计马军一千二百 综上,赵营战兵额兵步军一万五,马军一千二百。 亲养司指挥使 周文赫 一百人 特勤司指挥使 庞劲明 二百人 稽查使 刘孝竑 教练使 葛海山 内务使 何可畏 属下 陆朴一 郭名涛 钱粮使 王来兴 副使 水丘谈 热书推荐:猫腻大神新作《》、忘语大神新书《》、陈风笑新书《》、尝谕大神新书《》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7王将(一) 赵营与官军的交接于五日后的永恩寺,这里位于褒城东北的一处山坳里,清僻幽寂。寺里早没了和尚,只有个摇摇欲坠的枯槁老者仍住在里头。 庞劲明此前来踩点时因怕不吉利影响到交接事宜,故而没杀这老者,这时候眼看着小小寺庙突然汇聚了几千号人,把那老者吓得不轻,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头戴白色幕离的华清途径时见到了他,心生怜惜,差小竹上去塞了几个铜板,才继续向寺内正殿走去。 此次赵当世没有出面,赵营方面的代表是侯大贵,随行人员还包括王来兴与何可畏。官军那边,照旧是柳绍宗全权负责。 一万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柳绍宗组织了兵士民夫提前转运了四天四夜,才将它们从汉中押送到永恩寺。现在永恩寺后院一捆捆、一担担的粮秣堆积如山,王来兴带着水丘谈以及一班兵士全力以赴清点着具体数额。 在等待清点结果的这段时间里,面对面坐着的侯大贵与柳绍宗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侯大贵装作满不在乎看着旮旯头的蛛网,不时趁柳绍宗不注意快速扫视他的动静。柳绍宗也故意眼神飘忽不定,其实也在暗中留心侯大贵的一举一动。 二人尬坐了一会儿,华清跨步入殿,柳绍宗眼前一亮,慌忙上去问候:“郡主,你身体安好?”侯大贵在后小声骂了句“龟孙”,也站了起来。 “嗯,无碍。”华清郡主淡然应了一声,并不想柳绍宗想象中那样喜悦激动。 侯大贵快步上来,粗着声音道:“柳总兵,粮草没点完,郡主可还是我赵营这边的。你注意点,别靠太近。”说完,还瞪起了牛眼。 柳绍宗暗骂一声,心中忿忿,但考虑到在郡主前的形象以及交接的顺利完成,还是忍气吞声下来,也不睬侯大贵,对华清殷切道:“郡主,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这里的事就快办好,还请你先到偏殿中稍事休息。” 侯大贵脖子一歪,直勾勾盯着柳绍宗同时吩咐手下道:“带郡主去偏殿,无我命令,谁也不许冒犯郡主一根汗毛!”他久处绿林,这绑票交人一套熟的不能再熟。让柳绍宗见一面华清郡主,是让他安心,而接着将郡主看押起来,则是驱使他老老实实完成交接。 柳绍宗这次来,并没打什么别的心思,主动权在赵营这边,纵然心急如焚,他也只能听之任之,目送华清郡主离自己而去。 粮草的点计费时费力,中间还不断有民夫推着车将剩余的粮草陆续送到寺里,侯、柳二人干坐一个上午,也没等到结果,所以先散场,各自吃饭。 饭中,侯大贵忽然听到偏殿那里一阵喧闹,恼怒道:“谁人在那里聒噪?” 庞劲明作为前前后后的主要行动策划者之一,也随在寺中,他走过来回道:“一个儒生,是何总管手下的,叫什么郭名涛,前面想偷摸到偏殿去,给拦下来了。” “郭名涛?”侯大贵搔头摸耳,对这名字没啥印象,但考虑到赵当世素来尊重读书人,也不愿动粗,“你让何总管好好管管这厮。总管总管,连手下当差的都看不住,还管什么钱粮!” 赵营六使,亲养司与特勤司长官称“指挥使”,稽察使与教练使长官分别简称“稽查”与“教练”,内务使与钱粮使则都惯称“总管”。钱粮使王来兴与副使水丘谈忙不过来,内务使何可畏便也去帮忙,郭名涛被发配到何可畏手下,这次也随行入寺。他意欲趁隙去见华清郡主,但事不周密,为庞劲明的手下察觉,故而给赶了出来。 郭名涛的风波方罢,寺外来人寻见侯大贵,是老本军后营的把总吴亮节。侯大贵先在心里嘲讽一声“小白脸”,然后道:“人来了?” 吴亮节撩了撩因为汗渍而乱布于额头双颊的头发,喘定了气道:“回总兵,二千七百三十四人都带来了,现全在寺外等待清点。” 侯大贵心道清点个屁,口道:“不必点了,待会我和姓柳的说,让他把人带过去就成了。”这些老弱妇孺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在侯大贵看来,重要性远不及后院那些不会走路不会讲话的粮草,反正是要丢给官军的,少几个多几个又有什么打紧。 吴亮节连声称是,说句:“若无他事属下就先走了。”见侯大贵自顾自狼吞虎咽全然不理自己,怏怏离去。 吃完中饭,侯大贵回到正殿,发现柳绍宗早已端坐在了那里,暗自冷笑。他坐定不久,王来兴匆匆走来,将一张纸摆到侯大贵桌前,道:“后院的物资粮秣都点清了,请总兵阅看。” “嗯,好。”侯大贵点点头,乜视柳绍宗一眼,拿起纸便看。 柳绍宗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里着实惊讶。他看不出,对面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识字。要知道,就算在明军中,识字的军官也并不多,甚至很多名震一方的总兵、副将,与普通杂兵无异,全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 且不论那几个貌似斯文的清点人员,就赵营的一个厮杀汉,竟也有几分文化。只这一点,柳绍宗对于赵营的观感登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隐隐感到,这赵营能在汉中折腾这么久还依然稳固,不是没有理由。 他却不知,这是侯大贵耍的一个花枪。头一次代表赵当世出面会晤总兵一级别的明军将领,侯大贵自不愿意给对方看轻、折了赵营的面子,同时也想给官军造成些压力。所以他一早就与王来兴、何可畏等打好招呼,约定了一张纸上先写粮草数,再写盐豆数等等次序。至于数字,他此前死记硬背,基本记熟了一到十以及百、千、万的形状,这时一览,自无障碍。 从纸上看,官军这次带来了麦谷杂粮等凑一起,基本上达到了九千石左右的水准,至于少去的一千石,怕是在路上给押送的民夫兵士吃掉或是军官分润了,这是当初定下协议一个小漏洞,给柳绍宗钻了,倒也无关紧要。 大头拿到,侯大贵心定不少,接着看,除却粮草,火药也有一千斤。虽不多,但聊胜于无。与流寇交易,给些钱粮,多少说得过去,可要是火药这类的国之利器数目太大,给人捅了出去,就算是皇帝的亲叔叔,瑞王恐怕也担不起这份罪责。所以不论是囿于库存所限还是为了自保,瑞王能拿出一千斤火药,已经很够意思了。其他东西,杂七杂八,并不太多,也不重要,侯大贵对清点的结果基本满意。 柳绍宗看着侯大贵紧绷的脸逐渐缓和,也松了口气,问道:“怎样,可以将郡主交于我了吧?” “且慢。”侯大贵大手一立,“还有个条件,柳总兵可别忘了。” “哼,你是要说那三千百姓?” 侯大贵挤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人都在寺外等着柳总兵去清点,柳总兵点完,咱们就可散了。” 他说完,身子往后一靠,准备做长时间耗着的准备,岂料柳绍宗手一挥道:“不必点了,你既然对粮草没有异议,就将郡主带出来,寺外的人,我一并带走就是。” 侯大贵闻言大喜,暗想如此最好,免我费心。往后招招手,叫来庞劲明,让他将郡主带出来。不多时,华清再次来到了正殿。侯大贵走上去,抱拳与她说话道:“郡主,事已办好,我赵营这边就不留你了。望你归城路上一路顺遂。”顿了顿,声音微沉,“我家主公托我和你说一声,你送的那朵小蓝花他很喜欢。” “他真这么说了?”原本一语不发,态度淡漠的华清在这时候忽然起了兴致也似,反问一句。只不过,侯大贵仅仅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 华清忽而失落,感觉心中有些空荡荡的,紧抿上了唇。柳绍宗心中焦急,听不清侯大贵鬼鬼祟祟又说些什么,生怕夜长梦多,大跨一步上前道:“郡主,咱们走吧。王爷和王妃,可想你得紧!”说完,自将身子隔在了她与侯大贵之间。 侯大贵打量他两眼,转身离开,边走口中尚道:“送柳总兵与郡主出寺。”柳绍宗怕再出岔子,他又何尝不是。 华清跟着柳绍宗向外走出两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侯大贵、庞劲明、王来兴甚至是每一个赵营的兵士。这些人,她没接触过甚至也是头一次见,但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人是和赵当世朝夕相处的战友伙伴,她看到他们就倍感亲切。透过他们,她似乎就能看到赵当世的影子,他的英容笑貌,意气风发…… 柳绍宗这次带来的人不算太多,一千兵士,五百民夫。他将华清送上早已备好的帷幕马车,当先开路。一千兵士分两列将马车夹在中间,又给民夫们发了铜钱解散了事,将近三千的百姓放在后方由少数兵士看管,散乱跟着走。 车行辚辚,永恩寺很快就消失在了深邃的草木后。每隔一段时间,华清就会掀开窗帷,问跟在车辕边的小竹到了哪里。有时小竹也不知道,只能迈着小步子,跑到前头去问柳绍宗。当确定已经离开褒城的地界,进入南郑境内后,华清才停止了询问。 她没来由的,分外想念起了赵当世。几天前这情绪还没这么强烈,可自打离开了永恩寺,赵当世的身影就一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胸口有颗无形的石头压着也似,压得她喘不上气。 “我这是怎么了?”她不断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到了南郑,进入官道,马车平顺了不少,华清却感觉不太舒服,想靠着小憩片刻,谁知这时候车外传来了小竹的呼唤。 “怎么了?”她掀帷问道。 小竹向里边靠了靠,对她道:“前面柳大人派了几个人去后面,奴婢这时候向后看,不见了那些一直跟在后面的百姓。”从赵营那里交接来的近三千百姓,本一直跟在后面,小竹生性活泼,最喜左顾右盼,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情况。 “人去哪里了?”华清这时脑袋有些难受,但一想到那三千百姓,责任感还是驱使着她打点起精神。 “不知道。”小竹摇着头说,“要不郡主你问问柳大人吧。可别是百姓们趁他不注意跑了,那他不就失职了?”小竹心地善良单纯,又不明内情,很感激将她和郡主救出赵营的柳绍宗,所以言语间颇为担心他。 “也是……”华清想了想道,“你费费力,再去柳大人那里问问。” 少顷,小竹从前头复奔了回来,华清问她:“柳大人怎么说?” 小竹咽了口唾沫,回话:“柳大人说,百姓速度太慢,延误郡主归城,两边分开,郡主先走一步。” “这样吗……”华清闻之,尚在思索,马车却在这时候猛然一停,“呃……”惯性几乎令她撞到车门上,好在及时攀住护栏,才免于受伤。 “郡主!”小竹大惊失色,却在同时听到兵士高呼:“小心,有贼寇!” 紧接着,却又闻兵士呼喊:“别慌,不过是几个破落户。”如此一来,小竹本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了下来。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8王将(二) 不之客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百姓,原本绷紧了心弦、抽刀挺枪的官兵均自松了口气,当中有脾气躁的骂道:“瞎了眼的臭虫,搁郡主驾前寻死吗?”言讫,一脚下去,将身畔的一个苍头老汉蹬翻在地。&1t;/p> 那苍头老汉受此重重一击,躺在地上,半晌缓不过气来,两步外一个老妇人扑冲上来,跪在他头边痛哭流涕,想来二人定有亲缘关系。几个官兵好不厌烦,正欲乱棍齐下将这帮无理的山野刁民轰走,车驾内华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状制止道:“你们干什么?”&1t;/p> 那几个官兵还以为她是对百姓说的,结果两下看看,现郡主是冲着自己这边,面面相觑,推出一个代表道:“启禀郡主,这几个刁民冲撞车驾,无礼太甚,我等怕惊扰郡主,正要将他们轰走。”&1t;/p> “他们没有惊到我。”华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见那仰面躺着的老汉,秀眉一蹙,恼道,“你们赶人便赶,何故殴打这位老者?”说着,扶栏而下,也不顾官兵们惊愕慌张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1t;/p> 那几个百姓见了风姿绝伦的华清,惊为天人,皆跪伏于地,拱手上头,凄然道:“郡主菩萨,请你大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1t;/p> “怎么了?”华清并没什么顾忌,素手轻轻托了托那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妇人,老妇人慢悠悠站了起来,其余人见势,也都6续起身。&1t;/p> “郡主……”那老妇人生平从未见过华清郡主,想象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与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渊,她心情激动不已,眼眶里亦闪起了泪珠,“菩萨,真与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摸一样……”她似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紧紧握着华清的双手,完全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喜悦与感动中。&1t;/p> 华清好生为难,这时候,马蹄声起,前队数匹骏马大跨而至,却是柳绍宗来了。柳绍宗一见情形,先入为主以为华清收到了刁民挟制,二话不说,起手一掌,将那老妇人推飞出去,回问华清:“郡主没事吧?”同时怒斥围在一旁观望的官兵,“一帮废物,干瞪眼个啥,还不赶紧护住郡主?”&1t;/p> 语音未了,就听华清怒道:“你做什么!”说着,一把推开柳绍宗,跑到那老妇人身边,扶她坐起来。那老妇人本就身体虚浮,再遭这一跌,眼下气息急喘,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1t;/p> “瞧你做下的好事!”华清又气又怒,不住用手轻抚那老妇人胸口力图帮她平复,扭头红着眼,冲柳绍宗喊道。&1t;/p> 柳绍宗懵懂如堕雾中,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贤淑文气的郡主如此声色俱厉对人,心里先寻思:“莫不是在贼营待久了,性子也变野了?”&1t;/p> 其余几名百姓瞧柳绍宗如此蛮不讲理,都心生畏惧,齐刷刷又都跪下,朝着华清哭求:“郡主,求你为我等做主!”&1t;/p> 华清将晕厥的老妇人交给小竹照看,自站起来,先好言劝那几名百姓起来,后温蔼问询:“你们是哪里人,生什么事了,说吧。”&1t;/p> 为一个胆大的道:“我等都是从永恩寺追随着郡主出来的……”&1t;/p> 华清闻言,微微吃惊,那边柳绍宗则是脸色一变。&1t;/p> “我等跟着郡主车驾走到一条小溪边,旁边的军爷便说要歇息歇息,后来郡主车驾走得远了,那军爷说要追上前头,就又催着我等赶路……”那百姓说到这里,黯然流泪,“谁知走不几步,右手林中忽然冲出强人无数。这伙人逢人便杀,军爷们都自顾逃命去了,我等只看到小溪都被染红,死命跑了出来,不想胡奔乱走,居然撞见了郡主……”他说着,泪水簌簌落下,“这当真是我等前辈子修来的福分。”&1t;/p> “嗯,强人?”柳绍宗阴沉着脸,若有所思,“莫非是赵贼咽不下这口气,差人来杀?”边说,又转向华清,“郡主,赵贼奸险异常,出尔反尔。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归城!”&1t;/p> “赵当世?”华清怔了怔,脑海中无端又浮现出昨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张灿烂笑脸,“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1t;/p> 柳绍宗见她呆,又催一声:“郡主,快上马车。等赵贼的爪牙追上来,可就迟了!”&1t;/p> “那他们怎么办?”华清心乱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1t;/p> “都是我大明苍生,我姓柳的没理由抛下他们。”柳绍宗忽而一脸正气,昂而言,并指使几名官兵,“你,你,你几个,保护好这些百姓,那两个老……老人家,背着走,务必要将他们安全送回汉中!”&1t;/p> 那几个官兵稀里糊涂,忙不迭应了。柳绍宗走上来几步,好言对华清道:“方才我救护心切,生怕郡主你有什么差池,故而下手重了些。唉,实是我不该,待回城了,我必找最好的大夫给两位老人家救治调理。”&1t;/p> 华清听他言语恳切,便也不疑,点头道:“你有这份心最好不过。”神情也好看了不少,但又问,“可是后方百姓们遭殃,也不能坐视不理。”&1t;/p> 柳绍宗暗叫一声“我的姑奶奶”,脸上依然肃穆:“郡主不知,赵贼凶残至极,我此次带出城的兵马不过千余,自保尚可,绝无能力分兵。若是分兵去救,亦恐赵贼趁隙再来害郡主。所以先回汉中,等郡主安顿下来,我再提兵与阴险的赵贼决一死战!”&1t;/p> 他左一个“赵贼凶残”,右一个“阴险的赵贼”,掩饰不住的贬低厌恶,听在华清耳里,十分扎耳,心下顿时不乐:“你既然知道路上不太平,为何不多派些人保护百姓?汉中贼寇那么多,也不定是赵当世所为。”&1t;/p> 柳绍宗被她怼了一句,倒没想太多,连忙辩解:“我在后队安排了三百来兵,也算多了。可见贼寇的厉害凶悍。想这汉中四野,已全是赵营的天下,如此亡命之徒,也只有赵当世的手下才有此能耐!”&1t;/p> 华清对军事不甚了解,仅仅是听不过柳绍宗说道赵当世才出言质疑,当下又反唇相讥:“自古只听过官捉贼的,却没听说过贼追着官跑的!”&1t;/p> 柳绍宗脸一红,继而转白,嘿然无语,再见华清,她已经气呼呼地转身上了马车,于是也没再说话,自督促着队伍继续前行。&1t;/p> 行了不足十里,前方烟尘扬天,一支军队趋步而来。柳绍宗远远打量了对方旗号,当即惊骇:“姓刘的怎么来了?”看旗号,来者是关南兵备道刘宇扬标下兵马。&1t;/p> 领头的是刘宇扬手下的一个守备,柳绍宗持鞭拉缰,喝问:“尔不守城,来此何干?”自打上一次在赵营手下吃了亏,柳绍宗与刘宇扬就说定,他俩一个负责野战,一个负责戍卫。这守备今天理应轮值守南城的望江门。&1t;/p> 那守备在柳绍宗面前丝毫不敢拿大,在马上躬身抱拳:“回安远伯话,在外斥候侦得西面有战况,刘大人恐有疏忽,特差我来助战!”&1t;/p> 柳绍宗心道助你奶奶个熊,老子又不是去永恩寺抢郡主的,歪着嘴道:“这就不劳刘大人费心了。你回去吧,告诉他,一切顺遂。郡主安然无恙。”他伙同瑞王与赵当世交易的事刘宇扬知道,但有关三千百姓的事不知道。&1t;/p> 那守备态度真诚道:“既然来了,那下官说什么也得护卫郡主与安远伯周全。”&1t;/p> 柳绍宗暗忖多你一个也不打紧,乃道:“既如此,那你去先头开道。”&1t;/p> 两军合一,又行三里不到,背后突然蹄声如同地震。柳绍宗心中骇然,一念间自觉不妙,尚未来得及出声,后方长而清脆的唢呐声连响三阵,紧接着听到有官兵惊恐呼嚎:“贼寇来啦,贼寇来啦!”&1t;/p> 赵营的马军忽至。&1t;/p> 柳绍宗贪赶路程,加之心里有鬼,所以并未设置斥候游边,谁想这会儿赵营真的来人了,他完全措手不及。&1t;/p> 他手下现在六七百人,加上那守备带来了人,大致一千人出头。等赵营的马军犹如弯月,围成个轮状将官兵三面包起来,他才现,赵营来的马军,绝不下一千。&1t;/p> 马车骤停,华清听闻四周势若鼎沸,掀帷问道:“小竹,出事儿了?”&1t;/p> 小竹哆哆嗦嗦,缩着脑袋应道:“是,是,贼,贼寇又来了。”&1t;/p> 正值此时,华清猛然听得一个声音于外而起:“请安远伯柳总兵出来说话!”这声音洪缓有力、亢若蛟龙,不是那朝思暮想着的赵当世是谁?&1t;/p> 她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都起满双臂,也不管什么端庄,径直将头向车窗外探,可惜窗口太小,她慌张下连试两次都无果,能做到的,仅是将两条臂膀伸出去罢了。&1t;/p> 她还在挣扎,又听赵当世再说一遍原话,柳绍宗的声音也传出:“我便是柳绍宗,阁下是谁,有何正教?”比之赵当世,他的嗓音无疑就虚了许多。&1t;/p> “柳总兵,我赵当世本敬你是条好汉,所以愿意与你协商交易。可谁想,你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1t;/p> “你,你胡说什么?”柳绍宗气急败坏地喊道。华清这时,忽然住了动作,重新安安静静坐回到了位子上,侧耳倾听。&1t;/p> “早前定好,我将郡主交付于你方,你方以兵粮以及安置灾民为置换条件,是也不是?”赵当世声势沛然,闻之如同滚雷。&1t;/p> “是,东西都给你了,灾民我也接了,你还要怎样?”柳绍宗毫不相让,立刻回应,只是中气明显欠缺。&1t;/p> “哼,那可不一定!”赵当世语中带怒,“在永恩寺,我方清点出的确有九千余石粮,可装车时才现,压在底下的将近两千石,里头装的,都是陈谷烂谷,黑烂透底耗子也不屑吃的,你叫人吃?这还不算,另外还有近千石,只外部填上秸秆、麦秆,里面竟然是砂石。哼哼,柳总兵,你是当我们蠢,还是你自己蠢?”&1t;/p> 当时在永恩寺,王来兴查验了上头堆积的两三千石粮草后,没有现问题,为了赶时间,他便取点计过的每麻袋的平均重量为标准,快算出了所有重量。却不知柳绍宗早有预谋,提前几天搬运,就是为了在这里面捣鬼。还是后来侯大贵精明,回去检查时一袋一刀,切口确认,才现端倪。&1t;/p> “我……”柳绍宗一个字高亢后,话音急转直下,悄无声息,过了许久,才复起,“怕是你贪心,想再骗些粮草。空口白话,肆意诬赖,如何能服人?”&1t;/p> 却听赵当世长笑一声,道:“这且不论,那么你纵兵于小溪边残杀灾民之事怎么说?”&1t;/p> 华清在车里听罢,讶然失声,她也听到,车厢外的小竹,也惊呼了出来。赵当世这一声喝问,好似投石入潭,顿时激起千层浪。原先还因为紧张屏气凝神的官军这边,都在受到更大的震惊后,亦开始小声议论开来。&1t;/p> 柳绍宗感受到了身边的吵扰,且惊且怒,他呼道:“赵贼!人明明是你杀的,居然还恬不知耻,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我是大明官军,如何会残害人民,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你们这种卑鄙肮脏的贼寇!”&1t;/p> 他气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个痛快。口不择言后,赵营的阵中也开始骚动,很显然,这些为赵营出生入死的骑士们,都为他的话感到愤怒与仇恨。他有些担心,便又道:“赵当世,你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大丈夫说话,光明磊落,你想要什么直说,我回了汉中,酌情给你就是。”他话说的大气,其实细细听来,一派畏惧懦弱,避战之情昭然若揭,他才说完,赵营这边就传出好些耻笑声。&1t;/p> 柳绍宗又气又急,为了撑住自己的场子,再言:“赵当世,凡事都讲证据,睁眼说瞎话,谁不会?”由此反戈一击,想将难堪转移到赵当世这边。&1t;/p> 华清当下心“砰砰”直跳,十分担心赵当世就此无言。虽然她应该站在柳绍宗这边,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希望赵当世说的,都是真的。&1t;/p> &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59王将(三) 短暂的寂静过后,对峙着的双方不约而同重新喧扰起来。柳绍宗听着叽叽喳喳如同鸟雀杂舌的议论声,脸上清白交加,那被赵营五花大绑,推到前面的三四人,正是他的心腹。 那几个心腹都劲装结束,作强人打扮,可无论是柳绍宗手底下的官兵还是刘宇扬麾下守备那边的人,都有好些认得他们。柳绍宗斜眼向旁一瞭,发现那守备正愕然张口瞪着自己,不由心慌意乱。 “柳总兵,这几个是你熟人吧?”赵当世冷笑着说,同时晃了晃手中的腰刀,“还有一批押解在后边,不过都是些小喽啰,就不叫他们上来现眼了。” 柳绍宗咽了口唾沫,无计可施,但他脸皮厚,心一横张口道:“这几人我不认识!”他话音方落,便闻自己这边一片疑惑之声,脸上登时滚烫。 赵当世摇了摇头,转头使个眼色,侧旁三四骑士跳下,各抽刀剑,将锋刃搭在了那几个心腹的后颈上。 “既然不认识,那便将他们宰了吧。”赵当世风轻云淡说道,只是他才说完,那跪着的心腹们,立马哀嚎起来。 众人侧耳倾听,只听到那几个心腹慌不择言下,抖落出了好多柳绍宗的私事,全不似凭空捏造,内中还有一个伸长了脖子流泪疾呼:“三叔,三叔,我是亮子,我是亮子啊!”这人居然还和柳绍宗沾亲带故。 事已至此,柳绍宗已知死撑下去没有意思,叹了口气。他为了保证此次行动的稳妥,特地安排了自己最亲密的几个心腹执行,孰料此举不是给自己上了道保险,而是上了绞绳。 “姓赵的,把刀放下,算我着了你的道儿。你想怎么着?”柳绍宗既失落又失望,神情委顿。 赵当世一抬手,那几个待命的骑士同时撤刀:“做买卖的,最看诚信。如今柳总兵毁约在先,我赵某也不是喜欢吃亏的人,咱们干脆一拍两散,撤了这桩买卖。” 柳绍宗立马警觉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要将郡主抢回去?” 赵当世“哈哈”笑道:“郡主本来就是我的,何谈抢字?” 他这句话一出口,坐在车里细细听着的华清心神顿然一荡,那“郡主本来就是我的”八个字听起来,让人脸红心臊,也让人神魂飘荡。 “一派胡言!”柳绍宗于马上驳斥,“郡主是我天家人物,怎么会是你的?” 赵当世朗笑而言:“郡主怎么会是什么‘天家人物’,她是数月前我从武大定的手里救出来的。你说‘天家’,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但它既然护不住郡主,就没有脸面再说三道四。” “胡说八道,你……”柳绍宗明知道自己没说错,可气急之下也是词穷,面对气势逼人的赵当世,愣是不知如何还嘴反击。 “柳总兵,理亏的是你们,我不计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也拿不走。郡主,还是还给我吧。” 柳绍宗听他话虽平和,可透着一股威压之意,心念电转,嚷道:“不公平,大不公平!” 赵当世失笑:“何出此言?”他想这柳绍宗看起来蒙头蒙脑的,其实倒也是个上道的,转眼间就开始演起戏码。 柳绍宗使劲勒了勒缰绳,弹压住坐下躁动不安的马儿,红着眼道:“做买卖,先要诚信不假,可也需公平。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将郡主还给你,你也得将我的东西还我!”诚如赵当世所言,运去永恩寺的粮草有三千石做了假,可不还剩下五六千石吗?柳绍宗的算盘是运回这么多的粮草,少说也要二三天,他就可以此为缓兵之计,伺机再做文章。 这个难题抛出,柳绍宗暗舒口气,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的机智。虽说屠杀灾民这罪状板上钉钉跑不脱了,可至少现下有关郡主这事,自己还能占着个理儿,不至于毫无主动。 然而,赵当世实在是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要清楚他的想法,车里的华清心脏剧烈跳动着听他说道:“怎么不公平?柳总兵,这事儿可公平的很呐!” “你把兵粮拿来,才说得上公平!” 赵当世语中带笑:“你看,拿回我的郡主,不劳柳总兵烦心,我自己上门取。所以为了公平,柳总兵也得自己上门取那些兵粮。实话实说,那些兵粮现在都还在永恩寺,柳总兵现在就可以去取,我赵营绝无阻拦。” 一句话,就将自以为得计的柳绍宗噎了回去。 兵粮还在永恩寺,柳绍宗信,可“我赵营绝无阻拦”几个字,他死都不信。那里是赵营的势力范围,赵当世这厮又是有备而来,倘若自己真个傻不拉几回去哪里,说不定就给预备好的上万贼寇包个结结实实的饺子,有去无回。 可是,赵当世这么说了,他没尝试之前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虚假。一来二去,劣势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这边。 “赵……我不信你。”末了,柳绍宗无可奈何说道。 赵当世耸耸肩,轻笑一声:“我诚意送到,领不领情是柳总兵自己的事。违约的罚金,我都尚未讨取,我退一步,希望柳总兵也能退一步。” “你……”先是屠杀灾民被揭露,之后又莫名其妙背上了不诚不信的名头,这时候又摊上不领情的指责,面对赵当世的组合拳,柳绍宗端的是一败涂地,除了哑口无言,再不能有其他动作。 想着白白丢了几千石粮草不说,为此还得背负“杀良冒功”的大罪,甚至连千辛万苦追到手的郡主也面临着再度失去的危机,柳绍宗只觉天地间一片黑暗混沌。 要不,索性和赵贼拼了? 这个念头在柳绍宗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否决。至于原因,一个字——怕。 和陕地的其他军官不同,承蒙父荫袭承伯爵的柳绍宗是实打实京城公子哥出生,他和另一名叫王承恩的军官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从京城来到西北援剿。王承恩是京师神机营副总兵,现在洪承畴手下,他背景深些,直接调任了甘肃总兵。 能从纸醉金迷的京师调到苦寒艰险的西北,比起其他整日价只会飞鹰走狗的勋贵子弟,柳绍宗无疑强上许多。他自少从军,能出类拔萃也是一拳一脚自己摸爬滚打起来的,能来西北,亦是廷议上各位大佬们对他的肯定。只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战场,永远不是他这种在骄奢惰乱的京营出身的军官所能适应的。 他崇拜先祖柳升,渴望重现家族的光辉,从京城来西北上任总兵后,本想着终于能施展自己浑身的抱负、挥洒自己的满腔热血,谁料想,一连两三仗直接就给他打懵了。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那种成片成片,成千上万人堆砌而成的尸山血海,甚至在他此前的脑海里都想象不出。而经常几天几夜追蹑贼踪、风餐露宿等等,更是让他不堪忍受。他失眠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一闭眼,腥风血雨就会扑面而来将他惊醒。 最重要的是,西北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可以自由驰骋,任意发挥的舞台。所有的军将们都像一颗颗棋子,听命于棋手般的上峰无时无刻的指令与监督:指定好的地点,迟一日或早一日到,都将受到严厉地警告与处罚;推进的速度,快十里或是慢十里,也会遭致友军和上峰的无情的诘责;明明可以扩大胜利,却因为上峰的一句话,就不得不纵虎归山;军队的兵粮已不敷用,却依然收到了继续驻防留守的指令……太多太多的困惑与不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 直到有一次,部队实在太累了,他害怕手下一帮子讲着自己听不懂话的兵士哗变,不得不下令在一个村落多停留一日。谁料就是这短短一歇,遭到了当地官员的口舌,说他柳绍宗“军纪废弛”、“强占民宅”、“强征民需”。这件事一直弹劾到了朝廷,要不是他家里在京城还有些人脉关系,他只怕就不仅仅是被朝廷下书骂一顿那么简单了。但是,经过这件事,他疲了。 这也是为什么入防汉中后,他就脚下生了根也似不走了。在汉中,他能感受到与京师相似的生活、气氛,即便并不完全一样,但对于他来说,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敢再出去,他害怕再回到那血腥无情的世界,背负无边的压力…… 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他连个子嗣都还没有留下,他不想要那劳什子的光宗耀祖了,他只想回去,回到京师,再当他的大少爷,继续在京营里称王称霸、一枝独秀。他渴望、追忆,但现实是不可能,所以,他选择窝在汉中过安逸的生活或是见机捞些功绩,所以,他不敢和赵营拼命。 自打一照面,阅人无数的赵当世就断定,柳绍宗不会与自己硬碰硬——他不是个有胆之人,这从此与他前多番来去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故而,赵当世步步紧逼,有恃无恐。 “将郡主交还过来,或是去永恩寺提粮。”赵当世似乎失去了耐心,脸色急转直下,“两个选一个……” “姓赵的,你这是在逼我?” “哼。”赵当世的鼻间轻响,将刀往身前一横,“我赵某素来讲理。但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这先礼后兵的讨债活儿,也没少做。” 赵当世的话犹如军令,柳绍宗听到不知哪里传来几声高亢的天鹅唢呐声,紧接着,所有的赵营马军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前迈进一步,包裹着官军的圈子,眨眼就小了一号。这些马军个个面如铁铸,手里明晃晃的枪矛刀剑令人观之遍体生寒,胯下的战马也都不住地用前蹄刨着土地,似乎在为冲锋做起了准备。 打,还是不打? 柳绍宗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敢打,余光瞥见那刘宇扬麾下守备,也是满脸惊惧,全无战意。面对已然摆好阵势,蠢蠢欲动的赵营铁骑们,自己这边的人,无论人数、装备还是士气,都处于下风。 他之所以犹豫至今,还是因不甘心。他知道,战,会死;不战,回到汉中,将生不如死。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当口儿,一阵清脆的铃响,打破了暴雨前的沉寂。 这个突如其来的铃声,将赵当世以及柳绍宗以及所有屏气待战的兵士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但见铃起处,一身素装,肤白胜雪的华清宛若仙子,掀幕而出。或许是适才的对峙充斥了太多的硝烟与杀气,温婉似玉的华清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冰,投入鼎沸着的锅中,瞬间就将一切平抚安定下来。 “郡,郡主!”赵当世与柳绍宗异口同声喊了出来,然后,赵当世策马朝她驰来,背后马军骚动,看他背影手一立,知其意为“谁都不要动”,就也按缰不动。他们不动,原先就战意低下的官兵也就都没有动。 众目注视下,赵当世先至,离不远的柳绍宗也急忙赶到:“你想动粗?” 柳绍宗情急之下想要拔刀与赵当世肉搏,不过,华清双臂微舒,挡在了他面前。 “郡主,你这是……”柳绍宗急忙刹住马步,整个人因此差点向前摔出去。 “因我一人,平白害了那么多随行百姓,是我之过。”华清面对着高头大马的柳绍宗,丝毫不惧。高高在上俯视下来的柳绍宗被她尖锐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又没处躲,惶然无措。 “这不是……”柳绍宗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但转念一想,又不能说是自己的错——虽然这是自己做下事,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她瑞藩嘛。 “而今若再起混战,不知又要死伤多少性命,你是想让我罪责更深一层吗?”华清昂首问他,泪水已然扑簌滚落娟秀的面颊。她流泪,似是有着无限悔恨,但目光如刀,又像在质问满手鲜血的柳绍宗。 柳绍宗只觉自己像一只过街耗子,四处想躲,却又无处可躲。他期期艾艾,口里咕噜咕噜,却就是无法连成句子。 “这些事都因我而起,我可以随你回去,但纵然回到了家中,我真的能当无事发生,一如此前,继续吃斋念佛吗?”华清说着说着,目光从狼狈不堪的柳绍宗脸上移开,垂首自言。起初,她放不下赵当世,可仅仅也就是放不下,作为瑞藩的郡主,她深深明白自己与赵当世之间绝无可能。故而,即便满心希望,她还是克制住自己,静静呆在马车里不动。 只是,随着赵当世与柳绍宗的对话,一件件触目惊心的事被抖了出来,尤其是听到柳绍宗故意使人屠杀百姓之事坐实,她彻底心碎了。她很聪明,知道柳绍宗一个外来户,绝不可能单独提供出数千石之巨的兵粮,所以此次汉中与赵营的接洽接,瑞藩必定在当中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她忽然产生了莫大的负罪感——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无论爹爹也好,柳绍宗也好,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接回自己,而因此产生的一笔笔血账,理到最后,债主还不是自己? 诚然,身为郡主,她大可以置之度外,回到汉中继续以前的生活,没人会说一个不字,也没人会将这些百姓或官兵的死算在她头上。然而,作为一个自小受儒、佛熏陶的人,她的内心是绝无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自己的。 人非草木,如果一个人,一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结果到了最后没人在乎是谁导致了他们的死亡,也没人去追寻他们死亡的原因。这个世界,和无情残酷的修罗炼狱还有什么区别? 她的心声告诉她,她要为那些死去的百姓负责。 “郡主……”身后,赵当世翻身下马,起手向华清的肩上搭去,却悬在半空停下了。他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华清的责任,可安慰劝解的话一时也无从说起。 华清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明显紧了紧,随即,她那纤长的身子徐徐转过来。赵当世看得亲切,她的脸上,已然湿成了一团。 看着赵当世,她泪中带笑,苦涩却又坚定的说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什么郡主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0王将(四) 新任直隶、湖广、河南、四川、山西、陕西六省总理,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熊文灿已接替原总理、河南巡抚王家祯总统数省剿寇事宜。这是四月份的消息,但传到赵当世耳中,已是九月。赵当世还听说,熊文灿要先去安庆驻节,因为安庆已有了他提前招募的二千浙江兵进屯。&1t;/p> 消息的提供者来自东方,可就连这人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属于流寇中的哪方旗下。驰骋在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地的有包含西营八大王张献忠、老回回马守应、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乱世王蔺养成、左金王贺锦等在内的大大小小无数营头,他们联营而动,关系十分紧密,有些甚至干脆合二为一,无分轩轾。今日跟这家,明日跟那家,对于相对底层的军官兵士来说,实在如同家常便饭般正常。&1t;/p> 赵当世没有过多探究消息提供者的出身,甚至于他而言,天上掉下来的这个熊文灿时下也无关紧要。毕竟,相比正如火如荼、打成一锅粥的广袤中原地区,赵营所处的汉中,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偏僻。&1t;/p> 不过,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因为这次的消息,是东边的流寇们主动提供过来的,换言之,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赵当世、赵营已算是一个值得提前交往、拉拢的对象,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这大半年来,赵当世的名气在流寇集团中的与日俱增。&1t;/p> 当今流寇大体势分东西,西边不消说,赵当世自己和李自成为,东边则是张献忠、马守应等为。东西之间,郧阳通道、商洛与豫西的山区还存在一些小势力,不过都还不成气候。赵当世想要有进一步的展,仅仅局限于西面肯定不行,所以与东面诸大寇的联系是早晚的事。&1t;/p> 如此考虑,赵当世就借这个机会,引着那东来之人参观了赵营的军威与守备,好让他回去宣传,进一步提高赵当世在东边的知名度。通过暗中观察,赵当世看得出,那人对赵营的气象还是颇为赞许的,以至于在见到腰大十围、燕颔虎须的郝摇旗时忍不住说了句“浑似三鹞子”——“三鹞子”,张献忠义子王国兴,号军中最勇猛者是也。&1t;/p> 赵当世送了那人许多礼物,临行前,不忘嘱托一句:“此去东边,路途艰深,凶险难测,兄弟定要小心。”那人点头,又听他道,“若有机会见左金王贺锦,劳烦代我转告他‘赵当世一切安然,但盼有朝一日与哥哥相见’。”&1t;/p> 那人眉头一耸,稍有几分讶异:“你认识贺大掌盘?”&1t;/p> 赵当世笑了两声道:“贺掌盘于我有恩。我赵某有恩必报,故甚念其人。”&1t;/p> 那人作大悟状,道:“原来如此。赵掌盘放心,左金王一直与老回回合营。这次回去,当能见到,定为你转告。”&1t;/p> 送走那人后三天,即至重阳,庞劲明来找赵当世,说了两件事情。&1t;/p> 第一件事,有关华清。自打半月前将她从柳绍宗手里夺回来,她就一病不起。营中大夫看过了,说身体无碍,全是心病使然。赵当世无可奈何,在华清的床前守候了三天三夜,才等得她醒来。可即便醒来,华清也分外虚弱,微睁着眼看着赵当世,偶尔流泪,却说不出话。军务繁杂,赵当世也无法长久陪伴在她身畔,只能安排人手好好伺候她静养休息,并吩咐一有好转迹象立即来报。庞劲明尽职尽责,当下说华清的饭量增长了些,然而这看似荒诞的报告在赵当世听来,无异于大战之后的捷报。他喜上眉梢,暗思这两日必得抽出时间,再去探望探望华清才是。&1t;/p> 顺带一提,那日柳绍宗在赵当世的步步紧逼以及华清的表态下心理防线完全崩溃,放弃了继续争夺郡主,也放弃了向赵营索回粮草,带着兵马惶惶跑回了汉中。过不多久,赵当世就接到消息,说柳绍宗的甘肃总兵给撤了,总兵由甘肃巡抚汤道衡推荐一个叫什么柴时化的接替。&1t;/p> 孙显祖与柳绍宗,这两个自去年起就一直与赵营相抗的对手,至此算是输的一败涂地,彻底退出了汉中的舞台。而赵营,则凭着那五六千石的兵粮,继续坚持到了现在。&1t;/p> 第二件事,有关李自成。本月初,兵科都给事中凌义渠以汉中贼患经久不平为由,弹劾洪承畴。受到朝廷压力的洪承畴立刻策划了一场战役,在宝鸡击败了李自成,闯营大军避祸秦岭。照目前态势,他们进入汉中只是时间问题。&1t;/p> 赵当世已经做好了与李自成见面的准备,对现在的他来说,闯营来汉中,宜早不宜迟。赵营固然从瑞藩和柳绍宗那里敲到了一批粮草,不过万余张嘴一开,从八月到现在,省吃俭用,也已所剩无几。再怎么绞尽脑汁,汉中府也生不出余粮来,早一步见到李自成,赵当世就可早一步与他磋商接下来的方向。&1t;/p> 目前与闯营一起的,还有另外两营。一营蝎子块拓养坤,赵当世熟悉。但是拓养坤自打这几个月复败复降后,已失去了当初的势力与威望,单论实力,只能依附于闯营才能继续存活,面对李自成也没啥话语权。另一营是混天猴侯进,这侯进早年名头很大,几乎与不沾泥张存孟、点灯子赵四儿等巨寇齐名,像如今明军将领白广恩起初就是跟着侯进为盗。和很多流寇老前辈一样,侯进的实力放在现下,也无足称道,只不过李自成看中他的名气与威望,故而拉他一同南下。&1t;/p> 庞劲明走后,赵当世心事重重坐回了椅子上。今日昌则玉按其惯例,要闭关冥想,是以没有陪在左右。而穆公淳则感冒未愈——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明的暗的劝诫他多穿些衣服,不要为了追求飘逸而忽略身体,可他每每表面满口答应,转过身依旧我行我素。&1t;/p> 赵当世自己想了一会儿,兵士忽然来报,说吴鸣凤求见。&1t;/p> 似乎很久没有面对面与他说过话了,赵当世如此想着。这吴鸣凤人够机敏,可有时稍嫌滑头;组织能力不错,但打仗往往缺少一份勇气。这种人,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至少赵营现在没有充裕的人才储备,故而赵当世对此人虽有诸多不满,也不怎么信任,还是暂时没动他。&1t;/p> 吴鸣凤进来,先是满脸谄笑着说了些好话,瞧赵当世似乎心情尚可,腆着脸指了指侧方的一把椅子,问道:“大都督,我……”&1t;/p> “坐吧。”赵当世挥挥手,吴鸣凤赶忙“诶诶”连应两声,一屁股扎了下去。&1t;/p> “有事?”吴鸣凤既然要坐,要说的定不是三言两语,赵当世偏头问道。&1t;/p> “是,是。”来到赵营也快两年了,真正与赵当世一对一的机会却并没多少,吴鸣凤双股紧绷,双手并在胯间轻轻搓着,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忐忑,“属下想说的是川事。”&1t;/p> “川事?”赵当世闻言,精神陡振,登时来了兴致。&1t;/p> 赵营入川的计划,没有正式开会通知过,但把总以上军将们或多或少心里都有点数。吴鸣凤再不受信任,放在赵营中好歹也是千总一级的高层军官,自也知晓此事。&1t;/p> 兴许是看到赵当世的表现受到了鼓舞,吴鸣凤的不安稍稍消减,他将手放到了双腿两侧,点头道:“正是,属下这里有线报。”&1t;/p> “什么线报?”&1t;/p> “属下先前在川中为官,有一挚友,姓蒲名国义。此人本为晋人,祖辈徙川供职,籍属宁州卫。”宁州卫赵当世清楚,即在成都府附近,“及属下为大都督所执……不,所收,蒲国义那时正随侯良柱于客省征战。”&1t;/p> “嗯,此人是在侯良柱手下?”事关侯良柱,那么这个蒲国义看来对于入川之事有关联。&1t;/p> “蒲国义现为广元驻防守备。”&1t;/p> “广元?若入川,广元自是当其冲。”赵当世像是在对吴鸣凤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决定入川,但怎么走还没定好。不过和上次一样,走金牛道的可能性最大,“这蒲国义如何?”&1t;/p> 吴鸣凤润了润干涩的嘴唇,手扶椅把,道:“属下不久前接到一封信,是蒲国义写来的……”&1t;/p> “你接到他的信?他怎么知道你的所在?”赵当世不及他说完,利刃般的视线扫过来,当即逼得吴鸣凤说不下去。&1t;/p> “大都督恕罪!”吴鸣凤眉宇皱起,突然“扑通”从椅上跪到了地下,“前阵子军势不明,属下贪生怕死,想留条后路,便暗中差人去川中寻到了蒲国义,想让他……一来二去,就有了联系。”吴鸣凤看上去痛苦万状,边说,边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大耳括子。&1t;/p> 赵当世冷眼看他打完,没说话。流寇与官军之间有来有往,不是新鲜事。今日的流寇,明日未尝不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官军同样也有可能一朝风云突变,落草为寇。做人嘛,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什么新鲜事。赵当世看过、听过无数这样的事,按说心里已有准备,但当这种事真真切切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还是不由有些气闷。&1t;/p> 吴鸣凤见赵当世抿嘴不语,心中大慌,激动下又要自虐,赵当世横声打断:“行了,先说正事。”他不信任吴鸣凤是有原因的,他现在庆幸自己的选择。只是眼下,他更关心蒲国义的事,况且,吴鸣凤主动交待,态度上的恳切还是令他不那么窝火。&1t;/p> “属下一时鬼迷心窍,才去想这些事,属下保证……”吴鸣凤手举过额,就要开始赌咒誓。&1t;/p> “住嘴!”赵当世喝断他,都不是小孩子,做这些表面工作没有意义,想要赎罪,还得看行动,“你把事儿说完,倘若再怀鬼胎,我自有办法处置你。”&1t;/p> “是,是,是……”吴鸣凤点头如啄米,满头是汗。&1t;/p> “那蒲国义的事儿,你继续说。”&1t;/p> 吴鸣凤抹了把汗,也不敢再起,就跪着说话。原来那蒲国义之妻有绝色,偶然为侯良柱所见,深慕之。侯良柱念念不忘,屡次向蒲国义索取其妻陪寝。若是一妾一媵,蒲国义迫于淫威,给就给了,可正室妻子,岂能随意侍人?他只觉侯良柱欺人太甚。而侯良柱多次要挟不得,便也放出话来,说要整治蒲国义。两下针锋相对一时如同水火。可在川中,川抚王维章尚且让侯良柱三分,蒲国义无论如何,也不是侯良柱的对手。他思来想去,无人可求,自危之下,想起了吴鸣凤。&1t;/p> “还有这等事?”&1t;/p> 赵当世心里纳闷,吴鸣凤看他面有疑窦,膝行上前,从怀里摸出一张黄油纸,递给他道:“这是蒲国义书信原件。上有其守备官印,大都督一阅可知。”&1t;/p> 打开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赵当世一字不落细细看下去,现绝大部分都是哭诉与抱怨的内容,中间夹杂着凄凉的哀求。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绝望以及时而潦草时而郑重的字迹,若非亲身经历的当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感情表现得如此生动。随着目光掠到文末那个小小的印记,赵当世确信无疑,这封信,绝不是吴鸣凤能捏造出来的。&1t;/p> “信的后段,写了他的计划……”吴鸣凤生怕赵当世看得太快有所遗漏,小声提醒。&1t;/p> 赵当世点点头,若有所思。&1t;/p> &1t;/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1干戈(一) 当赵当世看到头戴笠帽,满脸胡茬的刘宗敏时,他正蹲在道边的一条小溪旁吃饭。即便当了闯营先锋大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锻工,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感觉蹲着吃饭最舒服。 只一个照面,赵当世与刘宗敏就相对笑了起来。这一笑,刘宗敏嘴里的米粒,都溅出来不少,其中好些都粘到了他乱糟糟的髯须上。 “呦呵,姓赵的小子,阔气了不少嘛。”刘宗敏浑不顾自己的形象,将尚未吃完的饭一口气咽下去,顺带又将碗底舔了一遍。 “呵呵,刘大哥,许久未见。”赵当世抱了抱拳。想当初,刚到闯营,自己是被归置在刘宗敏的麾下,所以说起来,这刘宗敏,还算自己的半个老上级。 “不错,不错。”刘宗敏将光洁如新的饭碗递出去,拍拍手站起来,上下打量起了赵当世。他个子不及赵当世,但胜在膀大腰圆,所以两人往一处站,反显得他雄壮不少,“看着身板也硬朗了许多,想来这两年,油水没少吃啊。” 刘宗敏说话就是这么尖锐讨人厌,赵当世在闯营时就领教过。他知道刘宗敏不过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所以也就不放心上:“大哥说笑了,都是拿命讨生活,还管什么油水不油水的。” 刘宗敏撇撇嘴,摘下胡子上的几颗饭粒,向赵当世身后望了望:“嗯?你的人呢?”他发现赵当世似乎没带多少人来。 “我的人都在褒城恭候闯王大驾,小弟这是先来探看。” “哈哈,有趣,有趣!”刘宗敏抚掌大笑,“侦察探看的是不是交给斥候,而是你这掌盘子亲力亲为,你这赵营,有趣得紧。” 赵当世陪笑道:“那是自然。来者是刘大哥,那些斥候哪里够格,说什么也得我来。”说着,补充道,“不如今夜去褒城一叙,小弟已在城里备好了酒席,专为刘大哥接风洗尘。” 刘宗敏干笑两声道:“那就不必了,你那褒城已经有了万余人。我这里先头部队二千来号人挤过去,就闷也给闷死了。我瞅着这片地势不错,索性就在此间扎营,离褒城也不远。”时下二人见面的地点,处于褒城北面的木槽山南麓,与褒城相距不到二十里。 “不知闯王现在何处?” 刘宗敏用舌头剔着牙缝,含糊着道:“离我不远,我找到地儿后通知他,他不日便至。” 赵当世与他闲聊一会儿,又转回到了营事上:“秦岭多猛兽毒虫,翻山来到汉中,怕不好受。” 刘宗敏指了指自己的裆部,骂骂咧咧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数日前,这里给不知什么臭虫咬了口,肿胀得厉害。那随队的庸医说什么要用斧切之,我一刀就将他宰了。看这两天肿块自消,想是那庸医欲借机害我。” 赵当世想听的不是这个,见刘宗敏说着说着就开始当众揉弄起了下体,十分难受,就也不再绕弯,直接问道:“且不知一路来,弟兄们损伤如何?” “嗯?”刘宗敏闻言,挑眉斜睨他一眼,努着嘴道,“这陕西啊,是一个人的脑袋,而这秦岭,就是插在人脑袋上的梳子。整个营给它一梳,软的、孬的都断了、死了,留下来的,全是硬的、韧的。”说完,打了个哈欠。 赵当世听他话里似乎别有用意,便不再追问这事,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问道:“却不知高杰那叛贼下场如何?”高杰拐了李自成的妻子,投顺了朝廷,闯营上下,都恨其入骨。 刘宗敏冷笑着道:“这狗贼躲在贺疯子的屁沟子里,愣是不出头,只要他敢出来一次,老子准保打烂他的狗头。”说着,自顾自喃喃而言,“只可惜了邢夫人,多好一个婆娘,怎么就瞎了眼,跟了这个狗贼?”贺疯子即是延绥副将贺人龙,此人性格乖张暴戾,手底下的官军之行径也与流寇无异,是以特别能和流寇们打成一片做些劝诱策反的勾当。 赵当世跟着喟叹数声,刘宗敏又道:“不过闯王前不久又纳了新夫人,姓高,较之那邢夫人,无论英气还是胆识,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边说,边笑起来,“这恐怕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哈哈。” 当初李自成能接替高迎祥顺利当上闯王,似赵当世此类外营的支持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的重要原因是得到了部属的全力辅佐。八队与赵营有一点很不一样,如果说赵营因新近吸附了武大定、张妙手等部的兵士才使组织成分复杂起来,那么八队就好比一个大染缸,已经混杂了不知多少的各类部队。同样作为一营之主,李自成这个货真价实的“闯王”对于部队的把控力实际上还比不上赵当世。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指挥不动手下的将领,而是部队的权利实质上还是被几个一路支持着他的宿将们瓜分着。甚至像刘宗敏这般的老本嫡系大将,也掌握着相当一部分的嫡系兵力。所以说,出挑的,并不一定真正掌握实权,但比如泼皮风陆钢、冲天鹏方仙也、水底龙刘伯清、梅铁块梅遇春等等这些极少出来见人,也不著名的票帅,才算得上是幕后的掌权者。 刘宗敏本性粗豪直率不假,可也因清楚闯营的内中实情,他才敢于屡次在旁人面前说道李自成而丝毫不以为意。 赵当世自然摸不清闯营构成的底细,但他清楚,如果说闯营的老大是李自成,那么老二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刘宗敏。和此人说话,小心谨慎可不能比面对李自成时少上一分半点。 刘宗敏与赵当世又聊几句,那边兵士来报,说要开始扎营盘,需他去统筹,他听了便要离开。赵当世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庞劲明,庞劲明心领神会,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青布包裹,交给刘宗敏。 “这……”刘宗敏掂量了下包裹的重量,豹眼登时笑成两条小缝。 赵当世拱拱手道:“小弟受刘大哥提携,才能有今日成绩。感恩之心无以为报,这点薄礼,还请刘大哥笑纳。” “好说,好说。”刘宗敏眯着眼笑容可掬,看上去比之前亲切多了,“等我安排完了营地,就找个机会寻你吃酒,好好叙上一叙。” 赵当世应承着,目送刘宗敏大摇大摆地离去,庞劲明凑上来,低声道:“主公,适才底下小的们绕圈转了转,回报上来,说姓刘的没两千人,现在此地的,算上伙夫,顶多千人冒个尖。” “晓得了。”赵当世点点头。庞劲明的报告其实很符合他之前的预期,就他估摸着,李自成在关中战败,慌不择路下不会带太多人逃入秦岭,而再经过莽山野林的梳理,最后能来到汉中的,十不足五六。 然而换一面想,经过重重劫难,历经艰险坚持下来的,必也是闯营中最强悍、最坚韧的战士。就拿现在刘宗敏带的这些闯营兵士来说,赵当世发现他们上到将官,下到小卒,几乎无一例外,都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四马,仅这一点,就是赵营难以望其项背的。 那日和田见秀同来并留在赵营的少年刘体纯这次也来了,只不过他似乎与刘宗敏关系一般,即使见了面,也并无热络之感。直到后来,他想起要为李自成赠马给赵营一事,不顾赵当世的劝阻,跑去找刘宗敏说话,结果一炷香不到时间,便满脸失落,颓然归来。不必说,他的要求定是给刘宗敏打了回来——李自成许下的承诺,让他自己去兑现,想敲我的马?门儿也没有。 赵当世在木槽山南麓等了一会儿,见闯军都在热火朝天安营扎寨,没人理会自己,也就返回褒城。到了褒城,散出去的斥候陆续有来报的,其中两个点比较重要。一个是说虎头关附近陆续有兵马出谷。虎头关在秦岭的南端,附近有好几个隘口,结合刘宗敏之前的话可以断定,这些出谷的兵马,便是后续李自成所在的闯营大部队。另一个则是说,略阳方面官军有动作,只这两日,已有大小数股官兵自北汇入褒城。这也不难理解,李自成一走,陕北、关中基本上安歇了下来,洪承畴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自然会紧接着筹划打击陕南群寇的军事行动。有此方针作为指导,离略阳较近的部分官军先期集结起来十分正常。 虽然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赵当世还算镇定。他之前已经差遣了先讨军右营的郝摇旗重返沔县,以作为前哨,盯梢住略阳的一举一动。综合其它几个方向的风平浪静、汉中府城内官军的不作为,赵当世判断,洪承畴下一步的主打方向,不出意外当会是西边的略阳。 经过二个多月的整顿,赵营新的组织架构基本调整稳定了下来,各军各部的训练工作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虽然受伤的一批高级军将中,白蛟龙、白旺等尚未恢复,无法投入军务,但在赵当世“择部分先精”的指示下,其他几部的军事工作率先展开——以赵营当下的时间、精力以及装备量,要想统一提升所有部队的战斗力绝无可能。所以赵当世先挑了像老本军吴鸣凤左营、先讨军郭虎头前营、先讨军郝摇旗右营这样的尖刀部队着重发力。无论是装备配给还是人才调动,都以这几营为优先。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赵营全军可称为“能战之军”的,只能勉强算吴鸣凤、郭虎头、郝摇旗三营的七千人罢了。 回到褒城后的第三日,赵营上下已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转移的筹划、准备。赵当世上午才焦头烂额处理完数件要务,午饭还没顾上吃,闯营的使者就到了。使者不是别人,田见秀是也。 田见秀言简意赅,讲述了闯营当前的情况:刘宗敏先头部队已在木槽山南麓择地盘营,李自成也自北先率老本精兵与之会聚一处,其余部众,尚未全出秦岭,仍在各个谷口次第集结。 比起刘宗敏,田见秀就坦诚不少,他对赵当世透露,李自成现在木槽山的人马,不足二千人。赵当世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名声赫赫,堪称当今流寇第一人的李自成,手下赖以为根基、最具战力的老本兵,仅有二千人。 只靠着这点骨干,就能将陕北掀得天翻地覆,与洪承畴来去对峙如此长时间,赵当世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英雄、枭雄乃至奸雄,能称为“雄”,皆因能做非常人企及之事。手段最高者为“英”、次之为“枭”、最卑鄙者为“奸”。赵当世感到,只凭在大部分友军都撤出陕西、高迎祥也战败而没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留守,且在官军的天罗地网中谋存求生至今,李自成已经当之无愧是一位枭雄。而他赵当世,还够不上“雄”字。 田见秀大略说了下情况,就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这请柬也不知是从哪家的婚礼上抢劫来的,上面涂改了好大一块,将原文掩了去。旁边的留白处则重填上了文字。文字的内容,是邀请赵当世明夜去木槽山,与李自成及闯营的大将们会宴。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2干戈(二) 再一次相见,赵当世在李自成面前的地位完全不一样。彼时,他只是多如牛毛的流寇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此时,他却已跃居为李自成在陕西最可靠的盟友。 闯营迎接赵当世的规格非常高,李自成以下,刘宗敏、李过、刘芳亮、田见秀等老八队嫡系大将乃至陆钢、方仙也、梅遇春此类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宿老们都出席了宴席。这些人,宥于当初的地位,赵当世见过的不多,有交情的则更少。一入帐,除却李自成,也只有刘宗敏、田见秀、党守素等寥寥几位主动与他打了招呼。 经过李自成的介绍与一番吹捧,帐内的气氛满满活络起来。赵当世发现,陆钢等宿老们除了偶尔出于礼节陪笑几句外,寂寞无声,反倒是张鼐、袁宗第、高一功等后生晚辈活跃得多。 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而今的赵当世其实对于异常之处非常敏锐。透过欢喜热闹的氛围,他能感到陆钢等一班宿老们隐隐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至于为什么,他没有多想,更没有去问李自成。这次南下是闯营的一次巨大的抉择,身为一军之主以及闯王,李自成前前后后必将面对许多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挑战与危机。这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领导者所必须经历的路程,赵当世相信,在这一点上,李自成比自己更有应对的经验。一个集团,要想长久走下去,必然要经过内部的不断清洗整肃,这是在任何情况、任何环境下都会发生的事。而从日后李自成的表现及作为来看,赵当世完全没有必要替他操心。 除此之外,赵当世还发现,撇开闯营的诚意不提,他们实质提供上来的酒菜,实在称得上寒碜:席上无多肉,只是赵当世这个客人以及刘宗敏等几位大哥面前摆了根半生猪蹄,除此之外,在座者无一例外,都是清汤寡水,间或有几片肉条稀稀拉拉。李自成本人更是端着碗白饭,里头混着干辣椒,再佐以烈酒下饭。即便这是李自成本人的饮食习惯,赵当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一叶知秋,闯营目前的军粮储备,以此推测也不乐观。 在暗中观察的当口,赵当世也感受到了李自成对于自己的热络。这是出自真心的高兴,不是虚情假意之人能够装扮出来的。至少在心胸开阔这一点上,赵当世的的确确非常佩服李自成。 “老赵,哥哥此番,带来了雄兵数万,你我联手,何愁官军群宵不灭,何愁陕川诸地不平?”往日里,李自成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少言,心事重重,但也许是今日太过开心,也许是喝多了小酒,他的话比往常多了几倍。 当下,席上的军将们也都喝高了,开始哄闹着你来我往打成一片。李自成身子挨近赵当世,叹口气道:“老赵,你可知哥哥心里苦楚。” 赵当世冷不丁听他如此说,心中一惊,故作淡然:“闯王何苦?小弟必当全力为闯王分忧。”他话这么说,其实心里只觉李自成要说的事,恐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 “唉。”李自成再叹一气,自言自语,“闯王,闯王……纵能为帝,却又如何?” 赵当世听他话中有话,担心道:“小弟不懂,愿闻其详。” 李自成沧桑的脸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有少许羞惭,与之前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径庭。赵当世愈加狐疑,却也不敢追问。 过了小一会儿,李自成自己开了口:“你可知之前高杰的事?” “高杰?”赵当世旋即反应过来,义愤填膺道,“这狗贼要是给小弟遇见,小弟就舍了性命也要为闯王宰了这厮,出了这口鸟气!” 李自成轻摇其头,抿嘴道:“我后来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全赖高杰那小子。” 赵当世几乎失声:“何出此言?”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睚眦必报的量窄之辈,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李自成再大度,也不是圣人,这被兄弟出卖、老婆被拐的事都能这么着就放下了? 满心惊疑下,赵当世继续听李自成幽幽道:“说来惭愧,哥哥空生一副男子汉的腰板,可在这床第上,却是百无一用。”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直接点,就是李自成不举。 这倒是赵当世此前没有想到过的,他同时也对李自成的坦诚颇为惊讶。 “邢……唉,我没用,却是苦了她。那高杰生的俊俏嘴又甜,思来想去,她弃我而去,也在情理之中。”李自成摇着头,苦闷难当下一口就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赵当世思索着前世对于李自成的所有记忆,似乎的确没检索到其人好色的片段,同时,也没有想起李自成是否有亲生儿子。 “祖传父、父传子,自古皆然。上至皇帝传位于太子,下至老农传地给子嗣,无不如此。可哥哥我,就算运道旺舍生忘死攒起一份基业,却无人继承。到头来所谓功名利禄还不都灰飞烟灭?”李自成越说越难受,酒喝的也越来越快,喝完一杯添一杯,如饮白水。 实话说,赵当世是不太愿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说如此隐秘的事的。凡人交往,留一线终归不错,一时心情好说出的隐私,事后或许就会自认失言从而对知情者产生忌惮。许多挚友反目成仇的例子无一不是过于亲密所致。赵当世自认为与李自成感情还到那一步,交浅言深是大忌。 只是看着李自成真情流露,不由又觉着有些可怜,又有些感慨。不曾想,在旁人眼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则也有着如常人般的烦恼,甚至有些时候,他们纠结的点,连普通人也看不上。 赵当世原还想趁着李自成熏然醉酒的迷离之际,从他或多或少套一些情报出来。可被李自成这么抽冷子来一下,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无奈之下,也无计可施,只能好言劝慰几句。 李自成长吁短叹一阵,忽而指着席上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的一个,道:“你看那芽儿如何?” 赵当世顺他所指瞧去,只见一个模样敦厚的少年郎正抬着通红的脸,嬉笑着与刘宗敏等人划拳争执。 “这芽儿叫张鼐,为人忠厚有气力,侍我如父,我甚爱他,欲从孩儿兵中收为养子,你意下如何?” “张鼐……”赵当世在八队待的时间并不长,压根没接触过孩儿兵和这个张鼐,不知其人如何评判好歹?但转念一想,李自成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本身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倾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树一敌不如结一友的原则,赵当世实在没有理由说“不”,倒不如做个人情,于是装模作样,“哦哦,我听说过他,少年英才。现在观之,举止气度果然不凡,当闯王的义子,够格!”说完,竖起拇指。 睁着眼睛说瞎话,是赵当世的拿手好戏。 然而他这么一说,李自成果然心花怒放,大为愉悦:“我本还有些犹豫,你这么说了,我便定心。”接着又添一句,“我老粗一个,只看过戏、听过书,没什么墨水。兄弟你读过书,不如给起个名字?他那原名,难写难记得很。” 起名这事,赵当世拿手,当初给赵元劫起名,也是信手拈来。这当口略一思索,道:“闯王义子,名字不可太丧,又得琅琅上口……”说到这里,鬼使神差般脑海中蹦出个名字,“今二营会合,是为一喜;闯王得卓越子,又是一喜。我看,不如就叫双喜吧。” “嗯?”李自成听了,随口念道,“李双喜……” 他反复念叨了几遍,深觉满意,点头笑道:“得,就这名儿了。呵呵,来日正式收他时,你这起名之人,可不能不在场啊。” 赵当世忙点头:“此乃小弟之幸。” 两人相谈甚欢,伴着谈笑风生,酒也陆陆续续喝了不少。他俩还算喝得慢了,放眼望去,除他俩外,偌大酒席上,横七竖八皆是烂醉如泥的各闯营军将,在此时还能保持神志清晰的,一个都没有。 赵当世也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他见李自成心中高兴,自思为了应景不扫兴,今夜索性便放纵一回,来个不醉不归。也算是为接下来两营合作揭开一页新篇章。这般自我安慰下,也就没了顾虑。 当下宴席所在的李自成大帐笙歌鼎沸、鼓乐喧天,各种叫骂嬉笑声层出不穷,似乎人人都不想放弃享受着这最后的安逸时光。兴许是太久没有宣泄了,这场酒席一直喝到后半夜,还没见消停的迹象,包括赵当世在内,每个人都越喝越带劲,状若癫狂。 赵当世端着个酒碗,摇摇晃晃,刚战完一圈,想回来和李自成对饮两碗以作缓冲,孰料眼花懵懂下,没见身前一个人横躺在那儿,给绊倒在地,酒碗碎在了地上,酒壶里的酒也洒了一地。 他酒醉下脾气上来,就要开骂,谁知就在将要抬头的那瞬间,脑袋上方火光一闪,一颗小流星也似飞掠过去。 “哇啊!”那边,一个醉醺醺的军将杀猪般惨叫起来,这一声来得太过惨烈,当即划破了酒席上的愉悦气氛。众人齐目瞧去,赫然见那军将脸上中了一箭,满脸是血仰面朝天倒在那里,那箭矢的柄首,兀自有火焰跃动。 “有火箭!”几个酒量好,神思尚清的军将当先大叫起来。他们这一叫犹如催命响铃,在场所有人除了少数已然鼾声如雷的,无不给惊得酒醒大半。 “抄家伙!”李自成也没丧失理智,高声疾呼。他指挥作战时口令间多有江湖习气,说“抄家伙”,就是让众人准备作战。 一声令下,帐内所有军将顿时乱如走蚁,这时,不断又有火箭破帐而入,其中好些射中了人,还有一些点燃了帐幕、桌椅。 赵当世一个激灵,鱼跃而起,才起来,一箭迅雷而至,擦着他的额头过去。赵当世嗅到额前发梢似是为火焰带起一丝焦臭。只是他没空多想,三两步跳到李自成身边,扶起他,大声道:“必是官军夜袭,此间不可战,唯走为上策!” 李自成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似乎这样就能使自己清醒些,这时候,唯一没来参加酒宴,负责今夜执勤的闯军将领吴汝义闯了进来。他出身贫贱,乃李自成于群丐中择出乞儿,后置入孩儿兵,因年纪稍长,不久就被提出来代替叛逃的高杰掌管闯营的内务后勤。 作为李自成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吴汝义的出现无疑给李自成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三步并两步上来道:“闯王,官军自西北而来,已踹入我营,适才一股突袭到这里,刚被我部击走,可趁隙走也!” 赵当世凝神一思,对李自成道:“自西北来,当是偷渡了鸡头关。本以为那里残败难行,看来是我等疏忽了。”说罢,又皱眉,“闻官军大部均在略阳集结,缘何有一军敢于孤身冒进?” 二人跟着吴汝义向外急走,走时听得周围呼声震天,萦绕不绝。李自成问吴汝义道:“他们喊些什么?” 吴汝义咬唇而言:“他们说要斩闯王首,为曹总兵报仇雪恨!” 赵当世与李自成闻言,对看一眼,心中各自苦笑。原来是曹变蛟到了,无怪这么奋不顾身。大曹凶,小曹狠,名不虚传。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3干戈(三) 如果来袭的是其他官军,李自成可能还心存侥幸,然而,这次杀来的是曹变蛟。其人自少追随曹文诏从军,对这位亦兄亦君的叔父的感情极为深厚,所以闯营害死曹文诏之举于他而言,不啻杀父之仇。 怀着满腔仇恨,曹变蛟在洪承畴手下剿寇极为卖力,遍观陕西诸部明军,他堪称中流砥柱。又因其部多马且套丁凶悍异常,故而在李自成等流寇看来,着实称得上最难应付的敌手。 在陕北,曹变蛟部基本上一刻不停追着闯营的屁股打,洪承畴转旌南下,他半点不拖泥带水,即刻奉命而动。闯营越崇山峻岭入汉中,他则自西绕路巩昌府,从徽州白水镇而至略阳。聚在略阳的官军越来越多,可在主帅洪承畴未到前,他们一个个抓住机会偷懒,都不愿意动弹,只有曹变蛟,时时刻刻注意着闯营的动向。二日前,他就探知闯军前部已出秦岭,先锋到木槽山一线驻扎,昨日,又闻李自成或许先到了木槽山营地,今晨天麻麻亮,便带着千余精锐,偷偷出城,连赶百余里路程,暗度鸡头关,又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木槽山南麓。 曹部官军其实在亥时中就俟近了木槽山的闯军营地,只不过曹变蛟很有耐心,在得知闯营大宴的情况后没有急着下令进攻,而是带着全军,悄无声息潜伏于山林中,直到月过中天,闯军将领们个个醉生梦死时,方发动突袭。 毫无准备的闯军自然难以抵挡,即便这是闯营中的两千余精锐,可面对士气如虹的曹部官军,依然溃不成军。曹变蛟纵马驰突,逢人便杀,手下千余官兵受他气势的感召鼓舞,亦无不奋然力战,他们一经入营,立时便如水银泻地般布满了闯营的每一个角落,除了刀砍枪刺,他们或鸣火铳或射火箭,很快便将整个营盘搅得天翻地覆。 “得李闯首级者,赏百金!” 这是曹变蛟一入营就高呼的口号,这口号经他亲兵传呼,已扩散到每一个官兵的耳中。这些官兵们一个个凶如阎罗,目放寒光,竭尽全力寻找着那个可供自己一夕飞黄腾达的闯王李自成。要是曹变蛟知道赵当世也在此间,恐怕“得赵闯者,赏百金”的口号也少不了。 正当曹变蛟以及所部官兵们苦苦寻觅李自成的当口,李自成与赵当世则在吴汝义等人的护卫下仓皇逃窜。李自成的中军大帐位于整个营盘的中心,这也意味着,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免不了要受官军的阻击。考虑到曹变蛟是自西而来,故而李自成选择了向东’突围。 吴汝义带来的闯军兵士本有五十人,李自成的要求下,散去了一半。因为人太多结成一块,容易招致官军的注意,况且,倘若真个遭遇剽悍的曹部官兵,以五十人当之与以二十人当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吴汝义在前引路,李自成紧随在后,除却撞见几股自家的乱兵外,倒并没有遇到官军的阻击。快出营盘,十余名溃兵自北逃来,见着了李自成,哭诉道:“官军如厉鬼索命,北营已烧成一片,陆帅给活活烧死在帐内,刘帅亦被人砍死。”陆帅与刘帅,即闯营宿将陆钢与刘伯清的惯称。 李自成甫一闻言,不知该喜该悲,按理说自家将领战死,应该悲愤,然而死的却是两个冥顽不灵的顽固派,自己正愁如何处理这些军中宿老们们日益咄咄逼人的威胁,岂料还没动手,他们就给天收了去。 “刘、田等将军怎么样?”比起陆钢之流,李自成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嫡系将领们。兵没了他半点不在乎,刘宗敏、田见秀等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真正的打击。 “刘将军在北面聚集了些兵马,田将军他们都在。”另一个来兵说道,“他还叫人传讯给闯王,说没有老弟兄折损,请闯王安心。” “嗯,晓得了,你去和刘将军说,让他收拢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褒城见面。”李自成如此嘱咐,神色稍松,说着看了眼赵当世。 正在此时,吴汝义从前方牵了匹马来,那马遍体乌白交杂之色,极为雄俊,赵当世认得是李自成的最爱的乌駮马。同时又有闯营兵士牵来其他马匹,赵当世也找到了自己的黄骠马骑了上去。 “闯王,从这里走,眨眼可至褒城。”既然听到李自成想去褒城避难,赵当世就顺水推舟提出邀请。褒城有着自己主力军队,他曹变蛟再生猛,也不可能对数倍于己的赵营毫无忌惮。 “正有此意。”李自成去褒城的打算不单是因为褒城有赵营支援,主要还是考虑到北方本部兵马的情况。当下依旧滞留在北面谷口的诸部队,大多数并没有全员出谷,尚在不断整编清点,依照这种情况,是绝对无法抵挡住势若猛虎的曹变蛟的。此外,那里还有着大量老营的随军人员与物品辎重,李自成可不想将曹变蛟引过去从而使自己的软肋直接暴露出来。 庞劲明听到身后喊杀声逐渐迫近,急对赵当世道:“敌兵近在咫尺,可速离!” 赵当世闻言点头,转对李自成道:“小弟等在前带路。”说罢,一夹马腹,那黄骠马登时飞蹄迈出。赵当世俯身打马,从“刷刷”的风声中听得到身后李自成等紧紧跟随的马蹄声。 众人策马狂奔一阵,庞劲明催马追上来,喊道:“主公,背后条‘子追来了!” 赵当世略略回头,用眼角余光掠视,果然发现李自成等身后,有大群骑士紧追不舍:“来者有多少?”赵当世想,要是来人不多,索性与之拼杀一番未尝不可。 然而庞劲明说道:“估摸十五人以上。” 赵当世这边加上李自成、吴汝义的人都不过三十人,以二敌一,面对重甲重马且武力拔群的曹部官军,赵当世没有取胜的信心。 又跑一阵,赵当世只听到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回首再看,却见李自成已经不知何时,分出了几名手下去拦截追兵。只是那几名手下才将马转头,就被飞马冲来的官军们冲击带倒,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滞缓的效果。 赵当世心下慌张,刚将头转回来,目光所到,却惊见不远处一条河水横亘,看水势似乎还颇为湍急。 “糟!”赵当世暗暗叫苦,适才他一心一意逃命,却忘了自木槽山南麓去褒城,中途必须经过文水。这文水其实并不宽阔、也不深,可是时下正值丰水期,河水至少也漫过小腿,人和马自是可以慢慢趟过去,只是背后追兵即刻就到,又如何能优哉游哉慢吞吞的过河? 他还在思索,猛然听到一声哀嘶,转目看去,竟然看到李自成所乘的乌駮马立起扬蹄,再看之下,马的臀部中了好几箭,血流如注。 那乌駮马剧痛难当,苦不自禁,坐在上面的李自成给他突如其来颠了几下,重心不稳,翻滚了下来。吴汝义见状,立刻招手,止住本部兵马,全都围上来保护李自成。 吴汝义扶李自成站起来,赵当世也回马到了,吴汝义急切道:“追兵至,为今之计,只能拼死。”他也清楚仅凭自己这么点人,决计拦不住汹汹而来的官军,只是走投无路,才想死战以报李自成。 赵当世没说话,庞劲明牵马上来道:“主公,我与吴将军留下来拒敌,你与闯王乘马过河。”说罢,将缰绳塞到了李自成手里。 李自成动容道:“这位兄弟……” “小人等烂命一条,死便死了,无足道哉。闯王闯将是真英雄、真豪杰,还有大事要做,绝不能就在这里死了。”庞劲明文化不多,但粗言粗语下,更能体现出一番真心,“我等虽不济,但玩命去搏,终归能拖延一阵。事不宜迟,还请二位快快过河!” 吴汝义闻言同样毅然道:“这位兄弟说的极是,二位不可再迟疑。我等将竭力拦住追兵!”说着,招呼左右,“你们,都别走了,留下来。” 他这话一出口,犹如泰山压顶,在场所有兵士们没有一个犹豫,无不点头应和,拔出了腰畔的马刀。这将近三十闯营兵士个个面色肃毅,咬紧牙关,立马于风中。 赵当世与李自成也非婆婆妈妈的人,见势如此,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返身牵马走向河边。边走,边脱下衣帽腰带,以减少入水后的负重。及至入水,后方即传来激烈的拼杀声,伴随着人的哀嚎与马的嘶鸣,说不出的悲壮凄凉。但他俩漠然而行,牵马涉水渡河,从开始到结束,愣是没有回头一下。 到了对岸,喊杀声依旧在,李、赵上马,没命地奔驰。他们纵然对吴汝义与庞劲明的舍命掩护心存感激,但并不愧疚,相反,他们更多的,是坦然。人生在世就是这样,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诚如庞劲明、吴汝义所言,李、赵的重任,不在此间,在更远的彼岸,而庞劲明他们的使命,或许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每个人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战、而亡,虽不免悲怆,但无疑值得尊敬。苟活如蝼蚁,远不如轰轰烈烈来世走一遭的洒脱快活。赵、李皆为人杰,深刻的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拘泥于妇人之仁,所以,他们并非冷漠,他们只是坦然。 赵当世与李自成在黎明前抵达了赵营,城中预警在先,徐珲等率众出城接应,并列阵郭下以待追兵,不过,自打在文水被甩,曹变蛟似乎没有继续追来。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如何会耿耿于怀一胜一败。赵当世与李自成稍作歇息,心态立刻放平缓了不少。两人吃了饭,等到正午,刘宗敏率众自北撤来。 不得不说,刘宗敏能稳坐闯营头号大将的交椅,的确货真价实。他带来褒城的,还有一千五百来名兵士,也就是说,在一盘散沙的混乱状态下,木槽山闯军经过他的努力依然保有了大半的有生力量,算下来不过折损三四百人。这对于是夜完全失去统一指挥,在官军的追杀下毫无抵抗之力的闯军而言,已经是一个奇迹。 听刘宗敏说,官军后来陆陆续续分出许多人冲南面追去,曹变蛟本人也很快离开了营盘,由此从侧面为刘宗敏收拢兵力提供了有利条件。现在想来,那时候死追出营紧跟在后的官军骑兵,说不准就是曹变蛟本人带队。也只有他,才会不顾一切,甚至抛下胜利的战场不再指挥而来追逐杀叔仇人。 刘宗敏带着人来褒城的路上,并未再遇到官军。看来,曹变蛟一击不中,没有再逗留,现在很可能已经返回略阳了。 能逃出生天,并将伤亡减到最少,这无疑很幸运。然而唯一不幸的是,吴汝义与庞劲明依旧下落不明,赵当世后来派人去文水边寻找尸首,结果发现除了几摊血渍与倒毙的战马,所有的尸体怕是都被官军收了去,无迹可寻。 赵当世失去了庞劲明、李自成失去了吴汝义,均自有些伤感,庞、吴二人在两营中职责不同,但都忠心耿耿,能够舍生取义,失去这样的部属,很可惜。 只是时刻都可能风云骤变的汉中不是有空多愁善感、吁长叹短的地方。在褒城,酒醒后的赵当世与李自成严肃的深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细节不得而知,但两人做出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立刻入川。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4干戈(四) 李自成到达褒城的第三日,终于完成集结的闯军余部在接到消息后,陆续从秦岭南部的谷口开拔,抵达褒城。头一批约莫六千人,是闯军的战兵,由留在后方的将领蓝应诚统带,后一批二千人不到,基本上是老营的随军人员和辎重队,也由另一名闯军将领谷可成统带。 蓝、谷二人前来褒城的路上,未曾遭到官军的截击,反倒是赵当世派出去接应的人马在和蓝应诚初遇时,差点因为情况不明而导致两方打斗起来。闯军全体会合后,点清楚人马,万人不到。这与李自成所讲,南下前尚有一万五千之众的情况相比照,即能直观反映出重峦叠嶂的秦岭是多么严酷。 与蓝应诚同至的,还有一个惊喜,即活着回来的庞劲明与吴汝义。原来当夜他俩见赵当世及李自成成功过河,又见官军实难抵挡,就且战且退,最后一并投河。庞、吴皆识水性,借着湍急的文水顺流直下,侥幸逃过了官军的追杀。 文水的下游靠北,他们上岸后就先去了北面寻找闯军大部队,之后才又更着大部队来到褒城。 忠心的部下安然无恙,赵当世与李自成都好生欣慰,对二人的嘉勉奖励自不待提。队伍集结完毕,紧接着的核心任务,便是入川。 之所以比原定计划提早了将近半个月行动,赵、李的谈话主要涉及到了三个点。 第一点,兵粮告急。实际上,不单是赵营面临粮草将罄的尴尬处境,闯营的状况也很不乐观,尤其是在宝鸡的惨败以及秦岭内的逗留徘徊丧失消耗了大量的粮草,李自成根据吴汝义早前的报告估计,按照目前的情况,闯营也绝无法支撑下十月。计划赶不上变化,入川之事,不可再拖。 第二点,实力不济。早前,李自成的确有着在汉中组织打一仗的想法。可这个想法在遭到曹变蛟的夜袭后就被果断抛弃了。闯军的骨干精锐只有二千人,这一次的损失虽说已经不算大,可怎么样也折了四分之一,李自成不愿意继续将他们拿去硬碰硬。况且,经历了秦岭群山的折磨,新败的闯营上下锐气消失殆尽,疲惫异常。这种状态,谈何再战?他征询了赵当世的意见,赵当世的意见也不赞成继续在汉中死磕。毕竟就算赢了一场,也无法扭转大势,反正总得入川,还不如趁早离去。 第三点,天气有变。今年的气温降得比去年还快,立秋还没到,温度就颇让人感到凉意。明末的气候反常,赵当世早有见识,他担心,若继续滞留汉中,一旦冰雪骤降,封住了入川诸路,那么赵、闯二营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是以,必须抓紧时间。 为了这件事,赵、闯二营召开了一次联合会议。此次会议颇为壮观,二营的中高级将领悉数参加,与会人员达数十人之众。最后达成定论:九月十九日开始依次撤离褒城,先去沔县与郝摇旗部碰头,然后转军宁羌州,与在那里驻扎的覃进孝部会合。 将出发日期选在九月十九是因为崇祯十年的此日乃是立秋,作为一个大节气,官军基本都会免除一日的差役与执勤,作为犒劳。这是流寇们在与官军多年的斗争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五日内,褒城上下齐心协力,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翌日十九日三更天,二营人马夤夜出城。扑面而来的是凉丝丝的夜风,兵士们低着头,用麻布巾裹紧了脖颈与下颊。他们沉默无言,安静的如同黑夜里蛰伏的鸟兽,与为月色所笼盖,静谧幽深的环境化为一体。 水流般的人群不断地从褒城的西门鱼贯而出,人虽多,却井然有序。“嚓嚓嚓”的脚步声混杂着牛马的低鸣以及车轮的滚动,让这个沉寂的夜晚听上去分外忙碌。偶然有军官呼骂起来,或是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引起一点点的骚动,就如同将石子投入了碧水深潭,纵能激起几分浪花,却又很快消弭在平稳的浪纹之中。 行军特别是夜行军,因为消息传达的滞缓以及夜色难辨,极容易编制紊乱,造成人员的走散或队伍的前后失距。考虑到这一点,褒城的人分三批出发,头一批三更天出发,等四更天了,下一批再出,直到接近五更天,最后一批人马出城。 当最后一批人马出发时,作为头一批的张妙手等部已与出迎的郝摇旗见了面。郝摇旗同样早已打点好了沔县上下。张妙手的老本军后营以及闯营的吴汝义等部,所带的都是二营中的随军人员,他们在郝摇旗的安排下在城外用过早饭,并不停留,直接转向南下。郝摇旗留在原地,等第二批赵当世与李自成率主力部队前来后,一并行军。放在最后的,是二营的马军部队,赵营这里是韩衮的一千余骑,闯营则是李过的二千骑。 等韩、李到达沔县时,晨光熹微,沔县内外早已没有一个兵士。他们在城里抢入居民家中,草草解决了饭食,便接报东面有官军踪迹。很显然,那是南郑的官兵前来探查了。 眼下二营的大部队尚未完全离开沔县的地界,韩、李二人商议,准备反击一次:要是先撤,给南郑的官军抢住了沔县城,再急请略阳的援兵追击,对于二营的撤离计划无疑有着极大的威胁。 二人当机立断,留了千人在城内,又各率千人出城,向东面追来的官兵两翼包抄过去。这支官兵是汉中刘宇扬标下兵马,虽然都是身强体壮的良家子出身,但没有打过仗见过血,带队的守备见有敌来,第一反应就是向后撤。但是官军全是步兵,如何能快过一人双马的二营马军——李自成信守诺言,在与大部队相聚褒城后,如数拨给了赵营千匹骡马,以为酬谢——因此撤退的结果就是官军们的后路被堵,阵列因为缺乏有效指挥而完全涣散,侧翼完全暴露在了二营马军的刀锋下。 李过先做了一次尝试,党守素佯攻后方,李过则趁着官军匆忙调整的当口带着主力直冲其腹部。宛如一击中的,官军顿时阵脚大乱,惊如雀散,韩衮不失时机,挥军掩杀上去,与李过一并,直驱向东,将南郑的官兵直赶过褒水以东,确认其众肝胆俱裂,无有回头意后方才归城。此时,日头已上三竿,而二营的主力兵马,也已经出沔县进入了宁羌州地界。 覃进孝在宁羌州等待多时了。 自击溃任可先,夺下汉南三垭的最后一关白石垭后,他就牢牢掌控住了南部的局势。当时,沈应龙之所以抛下任可先,退入川中,原意是为了破釜沉舟,逼迫近在咫尺的七盘游击罗文垣做出救援的选择。可谁知罗文垣真当是铁板心一块,眼睁睁看着白石垭陷落,愣是没发一兵一卒。沈应龙怒气难消,向侯良柱申诉罗文垣的不作为,然而侯良柱非但没有为他做主,反而转过头来斥责了他一顿,并以“丧关死将之过”为理由打了沈应龙顿板子。这顿板子虽然没有打死沈应龙,却将他打灰了心。其后,沈应龙借口养伤,放下军务躲回了成都私宅,侯良柱没办法,只好将他的兵马转交给部将蒲国义统带,驻防广元。 覃进孝将汉南的诸多隘口移防给了呼九思,自带二千本部兵马入屯黄坝,在这里,他可以死死盯住目前宁羌州川陕交界处官军的唯一据点七盘关。其后,侯良柱亲自率兵抄小道北出了阳平关一次,击杀了大批呼九思手下的棒贼,但最终还是因为没有立足点而饮恨而走。侯良柱这一退,许久都未再动作,也许他等待着汉中因洪承畴的到来出现变数择机而动,只是他没有料到,洪承畴还没到汉中,流寇们先一步下了四川。 被来回蹂躏过多次的宁羌州本就残破,居民或死或逃,根本所剩无几。赵当世以覃进孝为先锋,仅一个时辰,就拿下了连州官都没有的无垣州城。二营兵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做入川前的最后准备,却忽闻消息:侯良柱将川北所有隘口的兵马都撤回了广元集结,包括此前死死扎根在七盘关一步都不愿挪的罗文垣。 这绝对是一个极为有利的消息。 赵当世与李自成不知道侯良柱为何这么做,实质上,四川巡抚王维章同样对侯良柱的做法一头雾水。他派人找到侯良柱,质问他意欲何为,侯良柱并不理会他,依然故我。抚戎之间的矛盾,在这时候终于明白的暴露了出来。 侯良柱的本意,是集中有生力量,依托广元的险要地势阻击北来流寇。因为据他探知,这次来的,不但有着流寇中的闯王李自成还有曾经肆虐过川中的赵当世,小心谨慎的心态令他对分关把守的策略抱有怀疑。根据实际情况看来,流寇的每一次入川,分散在川北无数关口的官兵面对成群结队的流寇们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各关隘之间道路难行且远,难以呼应,军将们又不团结和睦、同仇敌忾,所以与其被流寇各个击破,这次还不如将他们全都召集起来,聚在必经之路广元,置于自己的亲自统帅下——与二营攻破宁羌州的差不多时刻,侯良柱已在广元凑齐了一支近七千人的大军,这之中,可供调配的野战之兵亦不少于五千。 既然有机可乘,李自成与赵当世就不打算放过这个良机。二营人马在宁羌州刮地三尺补充了一次军需,分三路入川:一路从黄坝取七盘关再南进,一路由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一路由阳平关过青冈坪、土门塔,向白水。这三路看似道路不通,其实最终目的所在,皆在广元。 从黄坝取七盘关再走朝天关的一路由赵当世带领,所部为先讨军郭虎头前营与先讨军覃进孝左营,合计五千人。向年赵当世曾走过这条路攻打广元,是以路径上驾轻就熟。这一路算是此次攻广元的主力。 自梨树口、麦坪直驱广元的一路由李自成带领,所部为闯营骁骑二千,这一路走的是七盘关侧的小路,轻装简行,目的是提前到达广元一带烧杀,一来造成恐怖效应,二来也为后续部队的跟进提供支援。 西去阳平关继而直走广元白水的这路由徐珲带领,所部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共两千人。这支人马预计进入白水,即沿葭萌水下广元,是为偏师。策应主力部队的同时,也严密防备自西有可能增援来的其他川军。 二营其余兵马,全都留在七盘关附近,分别由侯大贵与刘宗敏两人总领。 崇祯十年十月上旬,二闯入川之战正式打响。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5广元(一) “走了。”蒲国义紧了紧披在最外层的鳞甲,温和说道。这件鳞甲是他中武举时同乡里人凑钱为他打的,粗粗一算,它已经跟随蒲国义征战了十年有余。 因多年的氧化,鳞甲的色调暗淡,可这反而显示出一种厚重感。一双柔荑自上而下,轻轻抚着甲片,偶尔会在凹陷缺口处停滞稍许。蒲国义偏头看了看正为自己检查甲胄是否披好的妻子,见她对着背甲怔怔出神,问道:“怎么了?” “……”蒲柳氏顿了顿,用纤指细抚着一处,“妾身看到这里的几道口子,心里,心里就乱得很……” 蒲国义心里一阵难过,清楚妻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可临战在即,他不愿陷于儿女情长,于是硬声道:“刀剑无眼,上了战场,这是难免的。”说完,不忘又说,“你却未曾见过那些断手折足乃至尸首分离的人,比起他们,我何其幸也!” “可……”蒲柳氏闻言,哑然无语,原本就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这时候“扑簌扑簌”全落了下来。 蒲国义心最软,刚强硬起来的心态给这一下冲的七零八落,他叹了口气,转过雄壮的身躯,带起甲胄一阵乱响:“唉,别哭了,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别整的这么悲悲切切。”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蒲柳氏的泪珠滚落如豆,她拿起手帕不住地抹,可那泪水却越抹越多,直到将一块干燥的手帕浸得透湿:“这,这妾身,自,自然……”她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话语难以成句。 蒲国义顺她目光瞧去,床榻上,襁褓中,一婴儿正酣然睡着。这时候,蒲国义再也抑制不住,柔情泛起,两只大手蒲扇般将娇弱的妻子拥入怀中:“我不在,欢儿就辛苦你照看了。” 蒲柳氏不但身形上比丈夫差了许多,年龄也小近十岁,每当紧紧倚靠着孔武魁伟的蒲国义,她都会从心底产生十足的安全感。只是,这样的安全感,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有所动摇。 似乎是察觉了妻子的心思也似,蒲国义喉头翻动,终于在妻子的鬓畔轻语:“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简单收拾完,回娘家,越早离开越好。”说完,听妻子“嗯嗯”两声,再言,“我已经央托了老傅,让他安排你们出城。老傅,就是傅梦帝,常来家中喝酒的那个,是我同乡,必会全力周全你们。” 妻子的担忧,也是蒲国义的担忧。顶头上司、四川总兵侯良柱对蒲柳氏垂涎三尺几乎已是人尽皆知的丑闻,蒲国义才诞子不久,自然不会容忍因为自己的差池而使深爱着的妻儿落入他人之手。可军令如山,侯良柱派他去城头守备,倘若因公废私,处境恐怕将更为不利。 “你答应,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抹泪许久,蒲柳氏的双眼红肿如桃,她哽咽着勒紧了蒲国义粗壮的腰膀,似乎蒲国义不答应,她就永远不会放开手。 蒲国义良久无语,直到户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锣声号声,他才不得不举手至额,认真道:“我答应你,也答应欢儿。我不会有事,你们也不会有事。今日一过,咱们仨还像以前一样。”他这般说着,心却如刀绞,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将会发生什么。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却在这里大言不惭给妻子儿女许诺,他既羞愧,又心痛。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人声:“蒲守备,上峰有令,二刻前必须前往城头整顿。”听声音,是手下的兵士们等不及了。 “一切小心。”蒲柳氏抽了抽鼻子,撒开手,退后了两步。蒲国义注意到,她的双肩兀自微微颤动。 “等着我。”蒲国义想笑一笑,可脸却僵硬得动不起来,这时屋外又起两声催促,他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襁褓,狠下心,抄起摆在方桌上的腰刀,推门迈步而出。 屋外的阳光直射下来,与昏沉的屋内形成鲜明的对比。蒲国义关上门,走出院子,眯着眼看着十余名兵士,道:“人都到齐了?” 那些兵士点头道:“人都在北城门处,就等守备你了。” 蒲国义一挥手,兵士们跟着他便走,一边走一边交谈:“侯帅人呢?” “侯帅方才已领大兵出北城门了。听说北贼已过了朝天关。” 蒲国义点点头,没作声,在此前的军议上,侯良柱就定下了应敌之策,即在城外与北来流寇交锋。守城之重在于守野,野不得守,次守郭下。通俗说来,就是在城下列阵,与敌人背城一战。 经过探查,侯良柱知道了此来袭城的流寇总数并不比自己这边多多少。既然兵力在伯仲之间,还窝城死守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背城而战,一来可以阻碍敌军第一时间接触到城垣、城门,二来也可让出战的官兵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作战。侯良柱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当初收各关隘兵尽入广元的意图,就是为了傍城而战。此前,为了安置各路来会的兵马,广元北门外的空地上已经扎起了成片的营地。当下官军们正好依托它们作为阵地。 远处,浑厚绵长的号角声持续不绝,目之所至,到处都是忙忙碌碌来去奔走的各部兵士。蒲国义心事重重地走着,不防迎面走来一人,拍了下他的肩头:“老蒲,巧了!” 蒲国义看了来人,正是适才向妻子提到过的好友傅梦帝。傅梦帝是朝天关驻防千总,不久前奉侯良柱之命撤关来合。 “你去哪儿?”因想起把妻儿托付给傅梦帝的事,蒲国义很是关切的问道。 傅梦帝苦笑了笑,弹了弹脑袋上的圆盔,“铮铮”作响:“本以为能巡防城内,摸鱼过去,谁知道北边来的客人们真不给面子。这不,才接到军令,说侦得一股贼寇正沿葭萌水过来,我给临时调去防河了。”葭萌水起陕西巩昌府阶州,在广元汇入嘉陵江,所谓“防河”,其实是去守广元西侧的嘉陵江,那里有一两个栈桥可渡河。 “只有你?”蒲国义知道傅梦帝下面不过二三百人,一这么点人防河,怕是凶多吉少。 “非也,还有老黄、老易。”傅梦帝说道。这两人一个叫黄世俊,一个叫易谦,都是川北的杂牌军,他们加上傅梦帝部,勉强有个八九百。 蒲国义这才微微放心,说道:“老傅,这仗打完了,记得还来我家吃酒啊。” 傅梦帝笑道:“那是自然。”二人没再多说,就像逛街也似擦肩而过。表面轻松,实则在这战前巨大的压力下,他二人心中均无比压抑。那一声声号响,那一面面大旗,在他看来是无比令人焦躁与心悸。只是,他们都是老行伍了,都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走出两步,蒲国义顿住脚步,转身望向渐行渐远的傅梦帝。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种冲动,很想喊一声,叫住这个相交多年的挚友,再看看他的脸,握握他的手。他清楚,这一别,两人只怕再也没有一起喝酒扯皮的机会了。 然而理智还是控制住了他几乎喷涌而出的情绪,左右兵士瞧他神色有异,不免问询:“守备大人,可是有话对傅千总说?” 蒲国义心一沉,摇头道:“没,咱们快走吧,迟了恐延误战机。” 众人绕过几个街道,沿路挨家挨户都闭紧了门扉,浑若无人。但不时乍起小孩的啼哭,还是表明,看似空寂的房屋内,还是躲藏有百姓。小孩哭过,往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大人们凶狠急促地斥责。蒲国义听着孩子被责打威胁的啼声,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子,鼻头酸酸的。 又走两步,一户门前,却有个老者颤巍巍在杂石堆中翻出一个破旧的耘爪。值此全城戒严时节,百姓无批准绝不可随意上街,即便走出房屋一步,也是重罪。几个兵士见状就要上去呵斥驱逐,但被蒲国义拦了下来。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帮那无力的老者拔出卡在缝里的耘爪,和气道:“老丈,街上不太平,还是入屋为好。” 那老者本见一批兵士气势汹汹赶过来,心里叫苦,这时见是蒲国义,登时放心大半。蒲国义为守备官,事上隐忍,待下谦和。又好路见不平,在广元因各部进驻鱼龙混杂的这段时间里,遇上霸蛮的兵痞没少给城中百姓撑腰。且他为人豪爽,肯仗义疏财,是以无论在军队还是百姓中,都很有些好名声。像这个老者,膝下三个儿子都在蒲国义部中当兵战死,所以蒲国义对他尤为照顾,几乎月月都拿出部分薪俸救济孤苦无依的他。 “家里没柴火了……”那老者神色黯然,“我瞧着这耘爪上还有些短木,就想拿来烧。” 城中备战,百姓家中绝大部分的木柴,都在几日前给官府当作军资的一项征用了。这老者本就贫苦,因这没了薪柴,忍饥挨饿了两日,终于忍受不住,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寻觅可烧之物。 蒲国义招呼兵士取了些干粮交给那老者,劝道:“老丈,你拿着这些先吃。捱过了这一段,我再来探望你。” 那老者连连点头,褶皱密布的眼角似也有些湿润。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好,好,好”,到了后面,才算说出话来:“蒲守备,你是好汉大英雄,有你去,定能杀的那些剐千刀的贼寇屁滚尿流!”家中物品被无情征用、三个儿子先后战死,这位老者半点也不怪官军官府,相反,他对流寇深恶痛绝。 “好……”蒲国义张着嘴,木然应道,可却觉这番话有如尖刀,一刀一刀扎入了自己的心口。他忽而想说一声道歉的话,只是话到嘴边,自个儿又溜了回去。 目送老者入屋,蒲国义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菜市口。这里是广元县城的中心地带,四通八达。由此转北直走,即可到达北城门。 菜市口站着一排兵,还有几个光着膀子,抬着大木桶往地上冲水。蒲国义发现,地上好像杀过猪也似一片殷红,血水混着污水,肆意横流。 不过,眼下在广元哪里还有肥猪可杀,蒲国义心下了然,这里定是刚杀了人。 “死者张钟、彭大道。罪状,丧师败绩。”负责现场的是侯良柱身边的一个亲信,面对蒲国义的询问,他淡淡回答,同时指了指摆在不远处案板上的两个包裹,“他们的头在那,待会拿去给侯帅验看,就要用石灰处理了,再送到成都报备。” 张钟、彭大道都是侯良柱军中将领,听说两日前,他二人先后率众出战东面御贼,反而给贼寇的马军数次击败。侯良柱怒其二人无用,召回杀之,一示军法无情,二也未尝没有在战前杀鸡儆猴、威慑全军的意思。 头颅所在不远,停着辆板车,上面盖着茅草,不看也知,茅草之下,必是张钟、彭大道二人的无头尸体。蒲国义虽然与他们没什么交情,可同在侯良柱手底下当差,在面临极大的压力当口,不免产生兔死狗烹的同病相怜之感。 “走吧。”蒲国义在菜市口停留片刻,耳听北面的锣鼓震天,号角大作,招呼尚自啧啧惊叹的手下兵士们离开。 穿过一道幽深的小巷,视线豁然开朗,青砖包筑的广元北城墙赫然在目。 蒲国义深吸一口气,抚平心境,昂首挺胸朝前走去。那里,一排排一列列的官兵自城头而下,密密麻麻布满了所有的空地。城头迎风飘扬的十余面各色大旗几乎遮蔽了半边的天空,让巍然的广元城楼显得更加庄严浑朴。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6广元(二) 嘉陵江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平缓,可它的两岸此刻却是金鼓齐鸣,烦嚣动天。 郝摇旗咳了口浓痰,转身对徐珲道:“总兵,栈桥给他娘的盯死了。” 徐珲面如冷霜,遥望对岸,那里,矗立不动的一杆大旗两侧,沿江排布着无数黑色的三角小旗,这些小旗都在江风的吹拂下横向招展,一面接一面,远远看去,连续不绝恍如一道阻拦在江岸边的黑堤。 大旗上绣着的是个一个斗大“明”字,旁边立有两杆稍矮的豹尾旗,上面皆书“朝天关驻防千总傅”。朝北的豹尾旗旁,立有一座,飘扬的旗尾在风中“哗哗”作响,似乎在提醒对面的赵营兵马这座上坐的便是今日守御栈桥的主将傅梦帝。 透过江对岸排布着的守江官兵阵列,徐珲已能很清楚的看见广元县城的城垣,甚至那在城上来来回回走动的几个貌似巡逻兵的小黑点,都尽收眼底。真要渡过去,不消二刻钟怕就可抵达广元城下,只是,在此之前,回看眼下,还有嘉陵江这一道天堑需要跨越。 郝摇旗抬首观测了日头,拧着嘴道:“看时辰,大都督那边恐已开打了。” 徐珲黑下了脸,闷不作声。他所率先讨军右营作为偏师,出阳平关转南沿葭萌水而下,本意是出其不意,给正面攻击的赵当世主力部队提供策应,可谁料,侯良柱抢先一步,派人据住了渡江栈桥。而今,若不将对面的那支官兵击溃,自己的人连广元的一块砖都别想摸到。 处在广元县境内的嘉陵江算是上游,江面比起重庆那边无疑窄了不少。可纵使如此,目测当前横亘的江水宽度,也有数十步,且水深难测。徐珲除非是失心疯,不然就不会下令全军直接渡江杀向对岸。然而,从西岸往东,最近的渡江点就在此处,此处也是江面最狭窄的地段。听说再往下游走还有一处渡江点,但那里尚在数十里开外,等从那边渡江成功,黄花菜都凉了。 缓缓流逝的嘉陵江水不时掀起点点浪花,徐珲的目光从江面移到对面,那里早已严阵以待了数排鸟铳手,鸟铳手后有一个缓坡,自缓坡而上,又排了上百弓弩手。鸟铳手的阵列之前,还布着十余座似佛郎机、百子铳的火炮。可以想见,一旦赵营兵马按耐不住,全线渡江,必将遭遇官军毁灭性的打击。 与气定神闲、稳坐如山的傅梦帝不同,徐珲当下是又紧张又焦虑。紧张是怕误了策应主力的战机,对全局造成影响;焦虑是因为知道时间耽搁不起,可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个主意。 郝摇旗紧攥双拳望着江对面的官军,气的吹胡子瞪眼,他耳中隐约听到广元县城的另一端似乎传起阵阵炮响,心里是急切犹如千万只蚂蚁在爬。须臾,傅梦帝下令让炮手试了一轮炮,虽然都偏得离谱,和赵营所在相去甚远,但郝摇旗的心态还是炸了。他怒气冲冲对徐珲道:“属下请带军中悍兵三百,从栈桥上先打过去,冲他娘个卵朝天!” 论悍不畏死之辈,纵观赵营,郝摇旗的部下里是最多的。他们的出身大多是囚犯、矿徒这类凶人,这一方面与郝摇旗喜爱择选此类人群入伍有关,另一方面,也这只有他这种勇出常人的猛士,才能驾驭这些桀骜不驯的亡命徒。 郝摇旗的建议,徐珲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他还考虑到了更多。顾视左右,眼睛能见的数百步长的江水上,只有咫尺处的一座栈桥横跨东西。虽说是此间唯一的通行处,但这座栈桥却又旧又窄,最宽处也只容三人并肩而已,且多有残破,似乎不等人上去,风一吹自个儿就要先垮了一般。这还不算,徐珲眼尖,他发现官军对栈桥已有防备。瞧桥的那一端突兀的聚集了好大一票人,徐珲判断,桥头口子上十有八九已安排了铳炮,只等赵营兵士自投罗网即可一网打尽。想就算郝摇旗的人真个勇猛,能有几个冲到了对面,但这座颤颤巍巍的木质栈桥若给铳炮一轰,想来也再也无法过人了。 “狗日的县官。”也不知怎么的,徐珲心里开始骂起了广元县的知县。单看这栈桥,就知平日里绝少修缮,地方官的不作为由此可见一斑。只要这桥在宽个几步,或是改以石砌,那赵营都会有恃无恐的多。官府的疏忽渎职这时候居然反倒成了他们的救生符,徐珲一想到这里,就感觉窝囊。 郝摇旗再三请战,都给徐珲挡了回去。他憋了一肚子气,转回岸边查看,官军这时候又试了一轮炮,毫无例外,还是半点准星没有,然而包括郝摇旗在内的所有赵营兵马心里还是因此愈加添堵。 岸边,一身小兵打扮的崔树强正蹲那里挤眉弄眼,郝摇旗走过去踢了他屁股一脚,骂道:“夯才,你做这些鬼脸,对面的伙计可没心思看!” 崔树强是郝摇旗的老部下了,他此时固然是一介小兵,可因有着之前的交情,两人之间说话还是肆无忌惮。 “哪个贼怂的东西敢踹老子的腚!”崔树强霸蛮惯了,即便下放成排头兵,那些个队长甚至百总也没人敢撩拨他,他在下面作威作福,其实过得十分逍遥自在。这时候突遭一踹,自然而然就骂了起来。只是骂完,他斜睛发觉是郝摇旗,赶忙拍拍屁股,改容起身:“千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有失个屁,这里又不是你家。”郝摇旗对他之前一句骂人话并不在意,“你瞅啥呢?对面官军里难道有小婆姨不成?” 崔树强挠了挠光溜溜的脑壳——他很早以前因为不讲卫生,生过疥癞,病好了,头发却从此不长了——歪头歪脑道:“格老子的,属下看对面上蹿下跳,好不顺眼。”在汉中做贼做了近十年,他不止一次来去川陕,耳濡目染下,也带着些四川口音。 郝摇旗听罢,咧嘴笑了:“你个瓜皮,说话不过脑。你问问四周兄弟,哪个看对面能顺眼了?”说着,还调侃一句,“既然看不顺眼,怎么不过去料理料理?” 他本当一句玩笑话说出,孰料崔树强闻言,脸色陡转,肃然道:“我正有此意!” “嗯?”郝摇旗一愣,“你说啥玩意儿?” 崔树强活动了下脑袋,又把两手的指节撑得“咔咔”作响:“属下愿意带些弟兄,先冲过江,为千总清路!” 虽然对方话语恳切,郝摇旗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你不成。” “怎么不成?”崔树强急了,他最厌恶别人瞧不起他。实际上,他最开始之所以落草为寇,起因便是受不了同乡伙伴所激,当街刺杀了招摇过市县吏。如此人物,如何受得了轻视? 郝摇旗知道他心气高,以对待其他小兵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向他解释:“总兵说了,江对面的王八羔子准保备下了火炮候在桥那头。咱们过去,就是自寻死路。” 谁知崔树强撇撇嘴道:“属下不要从桥上走。” “怎么说?”郝摇旗双眼一下睁大了。但看眼前,一条江,一座桥,就别无他物。这崔树强口气好大,不从桥上走,难道从天上飞过去? “属下带人从江里游过去。” “游过去?” “嗯。千总不知,属下入营前,在汉中当了好些年的水鬼,这水性嘛,嘿嘿,人送外号‘浪里白条’。”崔树强是在汉中被赵当世收编的,之前,他已经纵横汉中好几年,且主要的活动区域,就在以汉水为主干的汉水流域。这片流域水网密布,船流量很大,他带着一帮弟兄,活跃于此间的大小江河,没少捞油水。 郝摇旗闻言,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崔树强,只觉他圆脑溜肩,落到水里,怕真就是一条活鱼,当下信了五六分。 崔树强看他似乎动心,加一把劲儿道:“这里还有十几个我之前的老兄弟,也是个个长蹼长鳍的。千总你再找找人,这里两千人,少说也能凑出一百个精通水性。” 郝摇旗越听他说越觉得有戏,脑袋“咔噔”一下,忽然想到一个点。他生怕自己被打岔忘了,一边扶着脑袋,一边对崔树强道:“你且住,我想到一事,需得与总兵说。你……你不妨先去搜罗那些老弟兄,我片刻即来。”说完,急匆匆走了。 崔树强见势,大喜过望,满口答应。郝摇旗走后,他吆五喝六,四处穿梭,从各个不同的司、队里拉人,几乎视那些个队长、百总为无物。那些军官既怕他心狠手辣,又听他满口放炮像是得到了郝摇旗的默许,就都听之任之。故而,崔树强一个小兵,这当口穿来走去,旁若无人,看模样倒比个把总还威风。 过不多时,郝摇旗回来,见崔树强已经拉起了十几号人聚成个圈等在那里,先打了声招呼。十几个兵士头一遭与千总靠得这么近,个个心情激荡,有的偷偷看向神气活现的崔树强,似是因有这个面子足朋友而与有荣焉,也似对他能和郝摇旗面对面说话而感到羡慕。 “总兵说了,给你个机会。”郝摇旗看上去像小跑过来的,微微喘着气,“你这里十……嗯,我再去抽个二十人给你。” 崔树强听到“给你个机会”五个字,一阵狂喜。他在下面过得快活,心却没有懈怠,他每日每夜所渴望的,就是“官复原职”。这不单单是对于职位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向他人表明,他崔树强是配得上当初那份职位的。所以,作为一个排头兵,每次作战,他都拼死战斗,希望立下功勋,好一步步再爬回去。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分明知道,作为先遣队,要面对的危险系数比之战阵上的排头兵不知要高多少倍,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提出了请求。于他而言,命可以不要,但应得的荣誉与肯定,半点也不许旁落。 “总兵的要求,游过去,冲了桥那端的守备,一旦得手,我会立马接应。”郝摇旗不痛不痒说着,可崔树强清楚,这短短一句话的安排里,有着多少困难与危险。 只是,这是总兵徐珲派下的任务,“给你个机会”也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机会”是什么,不言而喻。崔树强可以放弃其他的所有机会,但只有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不可错过的良机。他以斩钉截铁的态度回应:“属下晓得!” 郝摇旗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不过转而振声道:“总兵说了,此战若胜,先遣队必为首功。所有人升一级,赏银百两!”言及此处,目光斜向崔树强,“若有罪在身者,既往不咎,官复原职。” 崔树强抱拳躬身,咽了口唾沫,现在,他丝毫没有恐惧,满脑子都是戴罪立功的兴奋与喜悦。他甚至暗自感觉,自己的身子,就像锅炉里的一块炭火,开始灼灼升温起来。 为了避人耳目,崔树强等人以及后续被择选出来填补入队的水性好者都陆续撤到了后列,藏到了密林中。他们全都悄摸声儿的换下了甲衣,取而代之或一件单衣蔽体,或干脆像崔树强一般,除了一条犊鼻裤,余皆赤裸。 十月份,天气已经转凉了许多,可崔树强浑身滚烫,自我感觉都要冒汗。他喝醉酒般涨红着脸,引着三十来名手下从后方偷偷转移。除却卸下了不便于游水灵动的甲胄,他们也抛弃了长枪大刀,基本上都只携带了一把短刀或者手持上了弦的一件弩机。仅凭这样的装备,能在对岸掀起多大的风浪,或者说,是否能如预期那样,顺利摸到官军的眼皮底下而不被发现?郝摇旗包括徐珲乃至于那二十多名先遣队成员,谁心里都没有底。 只怕现在众人中,信心最足的,就算是先遣队的队长崔树强了。 江水很凉,在跨下水的那一刹那,崔树强全身就如触电般震颤了一下。继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整个人,降到了水底。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7广元(三) 崔树强等先遣队下水后,嘉陵江西岸,徐珲也开始故布疑阵。他调集大批兵士,聚到栈桥西端,大声造势。不出所料,对面的官军顿时紧张起来,同样扯动兵力补到了栈桥的东端。而且,为了给赵营足够的威慑,官军的佛郎机再度轰鸣作响,十余门炮齐发,动静很大,可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战果。 为了做足样子,徐珲差人扛来两门虎蹲炮,照着河对岸发弹。可一方面没有试炮,一方面这两门炮也在路上受了点潮,总之两枚铁弹抛出一半,就一并无力地坠入了江水中。那边官军见势,哄然大笑。 徐珲不以为意,继续催着发炮,虎蹲炮的响声成功引起了官军的注意。他们看戏也似,优哉游哉地望着赵营兵士手忙脚乱调整炮位,间或也不忘打两发响炮,以示礼尚往来。 数十步宽的嘉陵江对崔树强等精通水性的人而言微不足道。他们挑选的地方正好是江道的一个洄弯,这里正处于下游官军的视线盲区,而且水势稍急,经常性溅起的水花也能提供极好的掩护。 “呸。”崔树强吐掉不小心衔进嘴里的一株水草,顾视后方。三十来名先遣队兵士先后出水,他们大多猫着腰,躲藏在灌木石堆后头,一边检查身上的兵器是否有丢失,另一边也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 崔树强没有头发可拢,当先窜入左近的小林中。这片小林沿江稀稀疏疏长着,刚好蔓延到栈桥附近,他认为,可以依托这片小林,向栈桥方向前进。 “还真像帮土匪。”崔树强瞅着赤身裸体,一群落水狗也似的先遣队兵士,摇头晃脑说道。虽然现在的赵营在官府、百姓看来,依然是“流寇”,但这并不妨碍他自我认知的提高。在他看来,成军、成建制的赵营,不论规模还是格调上,都远非当初像自己这般躲在山里或藏在水里的小贼小寇所能比拟。 先遣队在小林中稍作休整,这时,两个先去查探的兵士摸回来,说明情况:“栈桥离这里不远,官兵给徐总兵、郝千总拖着,半点没注意咱们过江了。” “栈桥那里情况如何?”崔树强直扑重点。 “那里钉了好几门炮,他大爷的,要从桥上走,准给打成蜂窝。”探查的兵士咬牙切齿说道。 了解完情况,崔树强最后下令检查了一遍装备——除了兵士们手里的短刀、弩机,貌似也没有其他装备——完毕后,低声道:“弟兄们,功名利禄就在今日。成了,此战咱们就是首功,往后飞黄腾达机会不少;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一步入土为安而已。”他说完,内心中有如千万面大鼓齐响,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再看这些兵士们,或忧或奋,各色不一。 当下先遣队在崔树强的带领下,衔刀猫腰,悄悄于林中行走。走不多时,前方几声炮响接连响起,崔树强拨开一片杂草,发现十余步外,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栈桥以及官军的队列。也许是炮响掩盖了脚步声,全神贯注面向对岸的官军们,竟然没有一个觉察到侧方悄然而至的威胁。 崔树强发现栈桥处官兵少了许多,再看一下,大部分官兵原来是给吸引到了另一边,正在那里与赵营兵士隔江对骂。他正想说好机会,后边一个兵士突然拍拍他背,小声而言:“大哥,你看那边。” 顺着那兵士的目光朝另一头看去,崔树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一面豹尾旗下,正坐着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那军官身披千环锁子甲,正接过一个官兵递来的水喝。 此人正是防江主将朝天关千总傅梦帝。 傅梦帝想,对岸的贼寇们显然是黔驴技穷,找不出过江的办法,自己这边只要维持现状,熬到侯良柱的城下主战场战事结束,就大功告成。本想防江之事是个苦差,不想对岸的贼寇们却是既没板眼,又少勇气的孬蛋,看来今日的功劳,躺着也能括入囊中。 崔树强不认识傅梦帝,也看不懂旗上写着些什么,但只要不是傻子,瞧傅梦帝那趾高气昂的架势,都猜得出此必为官军中之要人。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回首招呼:“弟兄们,有笔大买卖,做是不做?” 一阵风吹来,掠过江面,掀起傅梦帝披在甲外的袍袂,他微感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奶奶的。”傅梦帝将喷在手上的液渍顺手抹在袍上,点了点左近一个兵士,问他,“那边怎么样了,听上去热火朝天的。”他视力不太好,只看得到江岸边人影来回跃动,却看不清细节。 那官兵恭声道:“回大人,贼寇不自量力,正向咱们这边射炮。可笑打了几炮,都落到了江里。” 傅帝梦冷哼一声:“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蒜。以为偷盗了几门火炮,就能用了?可笑,可笑。”说着吩咐,“让弟兄们留点心,省着点弹丸火药。这一发出去,可就是好几钱银子。” 那官兵应诺一声,拔腿要走,才转身,突然间愣住了。 “龟儿子,看啥?”傅梦帝对挡住他视线的这个官兵好生不满,“让你去下面传令,格老子的把腚对过来做甚!” 语音未了,却听不远处猛然喧嚷起来,听辨方位,似乎就在桥头。 “怎么?可是贼寇从桥上冲来了?”傅梦帝一跃而起,一巴掌推开挡在面前的那官兵,亲自朝桥头方向看去。却见模模糊糊中,似乎有好几团肉影在那边晃动来去。 “偷袭,贼寇偷袭!”接踵而至的是杀猪般的尖叫。傅梦帝摸不清形势,眯着眼极力想窥得究竟,未曾想,桥头情况没看清,自己身边又乱了起来。 “乱什么!”他看着身边的官兵都开始向后耸动,气急之下转向右手边。这时,他方才看清,一个人影当先而至,将自己的一个亲随劈倒在地,朵朵血花随之溅起老高。 “杀!”动乱迭起,傅梦帝完全云里雾里,正恍惚间,炸雷般的一个声音震得他浑身发怵。这声音是那么具有撕裂感,浑如给予猎物最后一击前的狮吼虎咆,傅帝梦几乎以为扑向自己的就是一头猛兽。 事实上,这一马当先向他杀来的,不是猛兽,而是崔树强。只不过,这时候的崔树强,狰狞尤胜野兽。 徐珲布置的任务是出敌不意,冲乱栈桥东端官军的部署,可当更好的目标出现时,崔树强动摇了。但是,对他这类人而言,动摇最多持续一瞬间。差不多是在发现了傅帝梦的两个呼吸后,崔树强果断做出了决定:既然拿不准先干哪一个,那就索性都干了。 他让二十余个先遣队兵士按照原计划冲击桥头,等他们成功吸引了大部分官军的注意力后,他本人则带着十余个老弟兄,直扑傅梦帝而去。 说是十几个一起上,实则崔树强步履如飞,一人如矛头冲在最前,几乎是单人闯阵。只是,他来得太过出人意表,官兵们还没回过神,就被迅捷无比的崔树强手起刀落杀翻两个。 傅梦帝看清了阎罗也似的崔树强,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思维空白一片。崔树强咆哮着,咬碎钢牙,挣脱两名官兵的纠缠,再进五步。此时,他光溜溜的身上已经带上了四五处血痕,鲜艳的伤口在黝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可他好似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一个劲儿地向前冲。说来也怪,他在奔跑过程中因太过用力,一双草鞋先后脱落,然而光着脚,整个人似乎都更加敏捷了。 裸身跣足的崔树强脚下生风,一句话时间不到就逼近了傅梦帝的座位所在。傅梦帝直骇得肝胆俱裂,毫无战意,甚至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把精制的腰刀,转身就走。说时迟那时快,崔树强不顾疼痛,猛起一脚,将傅梦帝所坐的木椅飞踹起来。那木椅其实也有些分量,只是在崔树强的力道下,轻如沙砾。飞出去的木椅不偏不倚,正砸到傅梦帝后背,周遭的官兵掀起一片惊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将惨叫着摔了个狗啃泥。 崔树强一击得手,没有立刻抢上去,而是转头呼吼:“砍旗杆!” 军中,见旗如见帅。旗立,军在。旗倒,军散。 与此同时,伺伏多时的郝摇旗也早领着百余敢死先登之士冲过了栈桥。栈桥东端,官军被赵营先遣队死死纠缠住,那些先遣队兵士使尽浑身解数,拼死力斗,以致官军腾不开手去操控火炮。 郝摇旗领头快到对岸,官军中亦有勇猛之人,几个抢出乱阵,移动佛郎机对准桥头。眼见官军要引燃子炮火门,一名先遣队兵士长啸着奋不顾身,扑身上去,死死抱住炮管倒向一边。旋即只听佛郎机“嘭”声大响,腔内的铅子、铁丸全数打到了江中,而那先遣队兵士的胸腹,同时“嗞啦”冒起白烟,还伴随着一股浓重的焦臭味。 “去你娘的!”臂力绝伦的郝摇旗大刀一挑,跳到岸上,径直将一门挡在身前的佛郎机挑飞。沉重的炮管砸到一名官军脸上,那官军的脸顿时像开了染料铺,白的、红的、黄的全都迸射了出来。 郝摇旗清楚自己的使命所在,将敢死队呈半圆状不断扩展开,力图稳固住阵线,给后续部队提供安稳的落脚点。缓坡上,官军在易谦的号令下成排开铳,自上而下呼啸而来的铅弹顿时击倒大片赵营兵士,尤其是那二十来名单衣蔽体的先遣队兵士,更是死伤了大半。 官军在最初的惊慌后回过神,慢慢调整了过来。协助傅梦帝守江的黄世俊与易谦也不是窝囊废,他俩先由易谦的远程部队凭借地势射击,压住阵脚,而后早前被赵营吸引到别处的黄世俊也领着大刀队,赶回救援。 黄世俊的大刀队清一色手持长柄大刀,持刀的兵士无一不是强健如牛的猛汉。他们来源庞杂,大多是西南土司兵,嗜战好斗。郝摇旗引以为傲的敢死队和黄世俊部卜一交战,吃了兵器的亏,几乎全线溃退。 面对大刀队竖砍横劈两个最简单的动作,赵营的敢死队就是找不出应对之策,郝摇旗带着他们且战且退,原本已扩出来许多的圈子瞬时间缩小不少。他正苦不堪言,桥上杨招凤与宋司马赶了过来。 宋司马拉弓劲射,一名大刀队官兵应弦倒地,杨招凤则道:“郝大哥,顶住,总兵要放炮!” 郝摇旗闻言,一个激灵,伸长脖子看向前方,只见不知不觉间,赶来救援的黄世俊部已经沿着江岸拉成了一个长条,他再用余光瞥向对岸,那边,徐珲已经不声不响,沿岸摆上了十余门佛郎机。 严格说,大明朝廷打造的熟铁佛郎机都属于小型炮种,指望它的穿透力能破盾毁墙不现实,但拿来应对步兵,还是很适合的。尤其是在近距离发射散弹,对步兵的杀伤力很可观。 当初在湖广渡江时,徐珲曾听从郭如克的建议,利用佛郎机封锁数十步宽的江面,收效良好。现在,他利用这个经验,准备故技重施,因为黄世俊的部队自己拉成了一条长线,无意间为自己这边的炮火提供了最为有利的打击面。 黄世俊的部队沿江赶来,因桥头交战面不宽,所以除却最前方的激战人员外,其他兵士都留在后面,并自然而然越聚越长。黄世俊忙于战斗,忽视了己部暴露出的缺陷,在高处的易谦则看得一清二楚。 两方混战,易谦的铳手弓手需要靠近距离才免得误伤友军,他正想引众而下并通知黄世俊整治队列,江对岸,赵营的火炮已经齐齐发射。十余门佛郎机尽装铅子铁砂,偶然夹杂一些铁弹,劈头盖脸激射向对岸。这其中大部分都无果而终,但也有一两门扫到了黄世俊队伍的边角,顿时造成了大刀队的骚乱恐慌。 易谦大急,将展开的射击部队聚拢起来,意欲冲下坡区,隔江压制赵营火炮给黄世俊提供掩护,然而,他却先听到右手侧惊惧呼号大作。他瞪着双眼,循声而望,居然看到数百步外,本阵所在,傅梦帝的大旗溘然而坠。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8广元(四) 眼望着旌旗招展、茫茫无边的流寇军队,站立在城墙上守备的广元官兵心中都是一凛。他们印象中所见过的“大军”,顶天了亦不过二三千人,站在高处一看,总能看见边际,然而此刻上万流寇的规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东北、正北、东南三个方向都布满了流寇,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服饰,是以乍眼看去,一片片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广元县城周遭的空地本就不大,如今被流寇一站,顿时连一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然而还陆陆续续有着更多流寇加入进来、寻隙布阵,直让广元县的官兵们怀疑李自成是不是会撒豆成兵的妖术。 清晨抵达的流寇们摆好了阵势,推出七八面大如磨盘的战鼓。伴随着轰隆震天的鼓声,蓄势待发的流寇士卒也跟着节奏敲打摩擦起手上的兵刃。金属碰撞声、战鼓声以及士兵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瞬时传遍广元县上下。官兵们个个抿嘴不语,面色凝重的默默看着城下的敌人。 望着城下远处人头攒动、气势汹涌的流寇阵列,已经有过多次战斗经验的官兵们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他们虽不说话,但心中也震撼于流寇此次的阵势与气焰。 这里是广元县的北城,历来为北来流寇们的主要照顾地区,同样也是官军的防御的重点。与其他几处城门外有所不同,北城外的林木皆被砍伐殆尽,原本的树林地与平地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还算宽平的平原坝子。 北城城下,是侯良柱大军的营地,侯良柱以营地为依托,背靠城垣构筑了防线。防线的最外层,是纵横交错的道道深壑,下面幽不见底,谁也不知道掉下去会发生什么。深壑后,无数鹿角拒马牢牢固定于地,这些障碍物很多就布置在深壑后面,突出的尖角上,均涂抹上了剧毒,为的就是不让流寇轻易跨过。 鹿角拒马后,散落着着一些游兵。这些游兵多为铳手、弓手、弩手,当中还夹杂着一些手持吹管或是投掷物的土兵。这些游兵数量不多,在他们的身后二十步,是用辎重车或是战车齐列成的车墙,车墙前,密集的铳手弓手层层叠叠,车墙后,则有身着布面甲的剑盾手、长矛手、斩马大刀手。两侧还排有披藤甲、手执蝎子尾的广西狼兵。 侯良柱本人,位于整个阵列的后方,他的周围,还布置着好几个作为预备队的方阵。再往后,就到了先前官兵们驻扎的营盘了。这些营盘新旧交杂,早已合成了偌大的整体,围绕着广元的城垣分布,既长且深。侯良柱的打算是,若前阵不利,至少还能躲入营盘巷战。 城外没有安置火炮,所有的火炮,全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广元北城的城头上。它们一个个从垛口透出黑黝黝的洞孔,对准远方。这其中包含了数十门佛郎机、劈山炮、过山鸟、百子炮,甚至还有两门三百来斤的大将军炮以及一门二千斤左右的红夷大炮。炮手们忙碌地调整擦拭着这些火炮,为开战做最后的准备。 赵当世与李自成并马而立,远眺充斥着号鸣与鼓点的官军阵列。一匹接一匹的快马从各个方向飞驰到二人面前,或云“西首郭千总部下某司布阵完毕”,或云“东首吴千总部某司布阵完毕”,话落即走,来去如风。 李自成将缰绳绕在手腕上,凝望壁垒森严的广元城上下,铁青着脸沉声道:“侯良柱不愧为川中名将,排兵布阵,井然有序。这仗,难打。” 侯良柱作为川中第一将,为人处事上或许多有污点,可毕竟打了近二十年的仗,用兵之老道,不是寻常将领可比。赵、李皆久经战阵,沙场上的门道一清二楚,侯良柱能从容布下此阵,说明早有谋划。廓清川北诸隘,放二闯进来,怕打的就是一战歼之的主意。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官军背城而战,势若建瓴,我等不宜强攻,不如避其锋芒。”田见秀立马于后,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李自成看赵当世一眼,轻轻摇首:“入川之事,迫在于我,缓在于敌。我军但有进,何有退避可言?”拦紧辔头,顾视李过,“前番一只虎数败官军,已张我军威,此正是一鼓作气的好机会,若不战自退,我军士气必将一泻千里。” 赵当世深然其言。二营入川,有进无退。广元为金牛道咽喉,若不拔之,只能返回陕西。汉中洪承畴大军云集,届时与侯良柱北南呼应,将夹二营于当中,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先抵达广元的闯军骑兵传回广元守备的具体情报后,赵当世执意要将原本留守在后的吴鸣凤部也带上。单凭郭如克一部三千人,绝难撼动侯良柱精心布下的厚阵,而李自成也在之后,加派了刘芳亮、田见秀等四千人来广元助战。当下算来,参与此次正面攻城的二营兵力超过万人。 军容肃穆的官军阵内蓦然传起悠扬的角声,紧接着,数千名官军开始自西而东先后竖起手里的兵刃,继而放下,远远看去,乌泱乌泱有如波浪。 “你大爷的,官军在向咱们示威呢!”一身明紫布面甲的李过不爽地呸了口唾沫,双眼同时也透出点点凶光。这个李自成的侄儿、闯营的猛将,身体里流淌的全是沸腾的热血,他紧紧捏着刀柄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边缘处甚至都从红泛起白来。在他的身后,同样紧裹厚甲的高一功也随之低声咒骂起来。 他这一个大侄儿、一个小舅子,均堪称人中虎豹。赵当世看着这跃跃欲试的两人,不由从心底对李自成冒出几分羡慕。 观望中,官军阵内已经开始有游兵张狂地跑到近处,零星向二营这边射箭挑衅。但闯、赵二营的军官们都富有军事经验,纵然手底下有好两个兵士给他们射死射伤,却依旧岿然不动。在他们的弹压下,二营的阵脚安如磐石,稳如泰山。 二声炮响,广元城头上开始试炮,引起二营这边的微微骚动。赵当世等宿将都清楚头两炮只是传令的空包号炮。果然,两炮响完,城头恢复寂静,而后,几乎是突然间,大小数十门火炮开始同时试放,地动山摇中,广元城头瞬间为青白浓厚的硝烟所笼罩,在看城下,二营中的一角已经完全糜烂,刘芳亮部受到波及,死伤了近百人。 纵然经历过无数大场面,但当震耳欲聋的炮鸣真正爆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力,无论是李自成还是赵当世,心中都不免颤动。 炮声罢,旋即扑耳而来的是凄厉惨绝的嘶嚎,刘芳亮派人找上李自成,要求出战,李自成拒绝了他恼怒激动下的请求,同时询问赵当世:“可否出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懦夫的表现,李自成枭雄一个,当然不会容忍给官军欺负到脑袋上。只是,他的反击并不来自刘芳亮,而是赵当世。 赵当世还没接口,又一骑飞驰而到,塘兵在马上拱手:“禀闯王、闯将,吴鸣凤部全员到位,等候接令!” “出!”赵当世肃声命令。 马去不久,络绎如川的二营兵士开始移动,号炮齐鸣,声势反压官军。赵当世以鞭指点前方:“闯王,此即破阵利器!”话音未落,铺满平冈、波推潮涌般的军阵向两侧分开,眼到处,六辆庞大的武刚车缓缓穿过空隙,“咚隆”前进。 它们均是褒城一战赵营从费邑宰部缴获的战利品。当初收拾战场时,曾有军将主张将这些笨重的战车卸掉当柴火烧,唯独徐珲力排众议,将它们保存了下来。赵当世找到内务使何可畏,让他抽出一些工匠,助以兵士,将这些大车拆卸成了便于运输的几块,转移时也不忘带着。 赵营主力七千人,本来留了吴鸣凤二千人在后方,但当李过的马军在广元侦察到了官军多火器、抢修阵地的情况后,赵当世就决定将吴鸣凤也调来,跟着也将这六辆武刚车也运了过来。二营兵马清晨便到了广元附近,之所以临近正午才完成布阵,和这些武刚车的临阵装配有很大关系。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没有作战命令,等待了一个上午的二营兵马有力难出、又屡遭打击,士气难免顿挫。李自成敏锐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催促赵当世出战。 鼓点一荡,排在前列的二营兵士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威吓,拥有巨大车轮的武刚车各由十人推着慢进,高大宽阔的竖板在前,在后两门小炮则透过板孔伸出黑洞洞的炮口。由车掩护,还有数百人的先锋队随后。 官军发现了二营的进攻动向,城头上高亢的小号声一波接着一波,划破湛蓝的天际,城头上的炮手们吆喝着开始调整炮位,城下戈矛森森的阵列,亦起波澜。 “上,别落后!”这支数百人的先锋队由秦雍统制。自从在褒城一战与韩衮结下了交情,他步步高升,在汉中时还是个队长,进了四川,已然被提拔成了吴鸣凤部中把总。 秦雍手持钢刀,一步一催,在他的严格监督下,先锋队的兵士们始终与前头开路的武刚车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轰” 秦雍刚想呼喝,当头炮响令他顿时耳鸣。他长大了嘴,极力恢复,可轰鸣的炮声源源不绝,摧残着人的耳膜,简直要将脑袋震爆。若不是强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他现在的本能反应怕是一屁股蹲下去,抱头捂耳。 等似乎将无穷无尽的炮鸣终于停歇,已经有些晕头转向的秦雍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左右顾盼下大声激励:“官军的火炮都是软锤子,中看不中用,弟兄们加把劲,冲上去!” “一、二、三,走!”推着武刚车的兵士们汗流浃背,在他的催令下咬紧牙关,使出全力推车。其中好些人的草鞋已被磨成破烂,仅凭着一双已是血肉模糊的肉足,奋然蹬着满是沙砾的土地。 城上官军发炮两轮,仅仅命中一辆武刚车,那武刚车的竖板不是木质,而是数层铁板叠夹而成,坚固无比,佛郎机们打出的散弹只在上面留下了坑洞印记,全数蹦开。唯一装了实心大铁弹的大将军炮以及红衣大炮准头差些,没打中车,却飞到了后方的二营主阵,立时引得人仰马翻,摧枯拉朽砸死砸伤近百人。等铁弹劲力终于卸了,二营兵士刨地三尺将它从深洞里掘出来,它的表面还散发着轻烟。 还有百步即到了官军最前沿的沟壑,秦雍死死盯着前面,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也似。沟壑、拒马后方的官军游兵随旗而动,也开始射箭打铳,武刚车的竖板上源源不断发出弹响。终于在巨大的“轰隆”声后,一辆武刚车给红衣大炮不偏不倚打中了车辕,巨大的战车霎那间炸起数尺有余,木屑砂石飞漫一片,在它周围的先锋队兵士还没来得及逃跑,便给轰然落地的战车残骸砸成了肉泥。 “娘啊!” 有兵士受不了这人间惨剧,无意识地夺路狂逃,秦雍不顾凶险,从武刚车的掩护中飞身而出,冒着铳林矢雨,追上去将那兵士砍翻在地,并环顾大吼:“今日一战,有进无退。敢退半步者,就如此下场!”言讫,纵身一跃,在地上滚了几滚,复又钻入武刚车后。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69螳臂(一) 随着“彭彭彭彭”一连串的闷响,官军阵地前石迸土飞,掀起的泥土“哗啦哗啦”不断从半空挥洒落地。 满头沙砾的官军游兵在面对靠近到一定距离、开始射炮的武刚车显得极为狼狈,一个个早失去最初的张狂。面对坚固异常、庞然大物般的战车,他们零星的反击几乎微不足道,惨白的脸庞透出无助的惶恐。 慷慨激昂的秦雍疯了也似,将一把腰刀挥舞得闪烁无形,他目测距离,口中大呼:“梯队,预备!”他话音一落,紧紧靠着他的几名塘兵立刻按照节奏吹响了小号,号声一起,先锋队中的近百名兵士同时应和。这些兵士每三人一组,每组手里都提溜着一架赶制出来的竹梯。 从武刚车空洞发炮的近十门小型佛郎机清一色填装散弹。每打一发,随车的炮手就将空膛的子铳取出,开始清膛降温,并填入新弹。这一来一去时间不短,可即便得到喘息机会,单衣轻甲的官军游兵依旧难以坚持。 流寇们有武刚车,这着实出乎侯良柱的意料。赵当世举目眺望,发现城下不远,侯良柱的帅旗遽然轻摇,紧接着,深壑拒马后的游兵们全线撤退,全数分散到了后阵的两翼。 趁着官军游兵后撤的当口儿,在秦雍的急令下,近百名赵营兵士从武刚车后相继钻出,猫腰前进,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道道沟壑。他们出现不久,广元城上,官军火炮的下一轮齐射开始。炮声实在太过响亮,秦雍不由捂上了耳朵,可每次刚一捂上,随之又情不自禁要挥刀指挥,两耳依旧洞开。他紧蹙眉头,咬着一侧的牙口,忍受着足以震破耳膜的巨响,跟着架梯的兵士冲出了武刚车。 卜一出来,还没跑两步,只听身后轰然炸响,一股强大的气流推着他摔向前方,丝毫没有反抗的可能。他扑倒在地,连滚五六圈,及时绷紧了身体才不至于直接滚落前方幽暗深邃的沟壑中。趴在地上猛然回首,只见后方黑烟冲天,适才那辆掩护着自己的武刚车已是支离破碎,连带着围绕着这辆武刚车的数十名兵士一并粉身碎骨。 “我没事,架梯!”秦雍伸手抠出满嘴的泥沙,张嘴呼喝。此时此刻,他周围并无塘兵追随,是以虽竭尽全力,可声音依旧在贯彻天地的响声中湮灭无闻。还好他手舞足蹈,引起了兵士们的注意,还在前进着的兵士们见他无恙,故而也安下了心,继续按计划行动。 官军的火炮这一次直接摧毁了两辆武刚车,不少侥幸逃生的赵营兵士从熊熊燃烧着的战车残骸后奔出。这一次,官军的游兵复出,轮番射击,一时间,赵营的先锋队的势头大大受阻。 几枚弹丸“叭叭”打在秦雍脚边,溅起的砂石全都弹到他脸上。他浑然不知,蹲下身,冲身后招手。这时候,已有十来架竹梯搭上了沟壑,从后而至的先锋队兵士只在上面踩踏一下,就借着反作用力跳到了沟壑对面。有许多兵士跳得太猛,收不住脚,刮擦到了拒马鹿角的尖头,剧毒闪电般袭遍全身,他们尖嚎着跌落深壑,那发自内心的绝望之声甚至冲破了喧嚣,传到了双方每一个兵士的耳中。 “咚咚咚咚” 正胶着时,旌旗蔽空的二营阵中不失时机地开始大规模擂起战鼓,雄浑的鼓点声一下一下,与兵士的心跳节拍相合,莫名给人带来强烈的勇气与动力。李自成重重喘了两口气,怒骂:“侯良柱个贼怂,真个狡猾。”以游兵诈败,适时而出——在如此惊醒动魄的情况下还能临时施展计策,侯良柱的确有两把刷子。 “先锋队若挫,则我兵锋便挫。”田见秀到底年轻,即便有看清局势的能力,仍不免将焦虑挂在脸上。 赵当世见二人向自己看来,观察前方道:“先锋队尚有数百,路径未及铺开,自后添油只是徒然。”如此说着,视线忽而向西面一转,举鞭而指,“方才官军游兵退却两侧,我见其等在西面秩序稍乱。这时再出,官军西面军阵目测因此有所紊乱,不若以马军冲之。” 侯良柱在前方部下了重重阻碍,但为了不自困一隅,也为了便于临时调整甚至利于追敌,他在两侧只是简单布置了防线。赵当世心细如发,从细微处察觉到了机会,因此提议。 “不可。”田见秀当即反对,“官军留两侧,自有防备。但看其两翼布军甚众,若突入,未必有利可图。” “非也!”赵当世毅然反驳,“你只见其两翼人众,却没见他阵列排布。两翼人虽多,却呈长条,自西面而入,厚度并不大。且侯良柱本阵居后,当中一片,皆为散落在前的游兵,如何能当我锐骑?” “可纵然突入,侯良柱本阵层层守护,亦无机可乘!”田见秀清秀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微微泛红,不依不饶与赵当世争辩。 “此言差矣。此一突,目的不在侯良柱,而在于我军之先锋队。”赵当世依然坚持,“从西突入,自东而出,可直接扰乱官军游兵腹背,其惊惧自疑时,便是我军的大好机会!” 田见秀闻言不答,抬眼看向一脸弘毅的李自成。李自成思量须臾,拍髀定策,高喊道:“一只虎!” “末将在!”居于后列的李过闻讯打马上前。 “你即刻安排马军,准备冲阵!” 李自成才说完,赵当世又道:“此去杀敌为次,迅捷为先。是以出战者不宜过多。五百骑足矣。” 李过听他这么说,面有难色,这时,一将催马而来,众人视之,此将方颐阔口、英姿夺目,不是年轻的闯营将领高一功是谁? “小将愿往破阵,为闯王张我闯军军威!”高一功声音十分洪亮,满是自信。 若换做其他人,李自成可能还不放心,但请战的是高一功,他半点疑虑也无。这高一功在闯营为将颇久,及至其姊成为李自成的妻子,才开始平步青云。最初,诸将都认为高一功不过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仅仅靠着与李自成的姻亲关系方得以身处尊位。只是,这种猜疑与轻视随着高一功逐渐展现出的过人能力而消弭殆尽。不提高一功本人在诸多战斗中表现出的足智多谋与骁勇善战已足以服众,他在组织、统帅方面的天赋也让人哑口无言。 崇祯九年二月,当时还流窜在北的李自成遭到洪承畴的全力追击,和混天星从陕西澄城、郃阳、宜川一线西行,经庆阳到达固原镇,随后又抵达宁夏海原县的干盐池。干盐池筑有城池扼守通路,守军颇众,李自成在这里与左光先、柳绍宗两部激战,受到重创。若非宁夏官军在节骨眼上兵变以及高一功率偏师在固原几天内拉起数万人马,及时会合增援,李自成怕早就葬身在了那里。所以,说智勇兼备的高一功是闯营目前最受器重的年轻将领,毫不为过。 李过与田见秀等对高一功的请战也没有什么异议,高一功志得意满,昂首跨马而去。过不多时,只闻号炮一响,高一功率领五百闯军骁骑脱离了大军阵列,如离弦的箭般直插官军西方侧翼。 战场上,所谓奇兵妙计,指的并不是掩人耳目的偷摸行为。实质上,就算敌方哨探、主将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动庞大的军队进行应对。是以,战场上所言及的伏兵奇兵,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躲藏于山石、林木间,而是就排布在主阵侧方或后方,只不过出现时机出人意表罢了。就如当下,高一功等数百骑光明正大直击官军侧翼,对于难以应变的官军而言,已算是一支奇兵。 两军相对距离并不遥远,对于疾驰如电的高一功等,更是转瞬即至。官军的两侧,多为各土司招募来的土兵狼兵,往日里山地作战为主,很少直接面对大量的马军冲锋。而高一功所带的这五百闯营马军,均为闯营中最为精锐的重甲骑兵,人甲马甲俱全,训练也非常有素。 几乎不需要高一功的什么指挥,所有的闯军马军依照多年磨练出来的默契,习惯性地将阵列越聚越拢,直到从一开始的散阵彻底汇聚成接近锥形的冲击阵型。胆气兼人的高一功就处在锥形阵的尖端部分。 官军显然没有料到二营的马军敢主动冲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高一功领着五十骑士,怒吼着首先冲散了位于最前方的一部官军。那部分官军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赵当世看得热血贲张,传令阵内的兵士擂鼓助威。震人心扉的鼓声轰然响起,受到鼓舞的二营兵士们也开始随着鼓声大声鼓噪,为高一功等人喝彩助威。 眨眼之间,高一功又冲破了三层官军阵列。李自成与赵当世等人站在高处往那个方向看,只觉得很有画面感:就好像一根长矛戳进了一块纱布,纱布虽然没有破透,但已经向内凹成了一个几字型。 负责西面守御以及备战的官军军官感到不妙,驱动兵士向高一功部围拢。然而这些出身穷山恶水的官军们终究没有受过严酷正规的反骑训练,不知道如何面对人马合一的骑士,往往是才杀到身前,就被快速冲撞过来的战马吓跑了,偶尔有几个胆大的举枪刺来,均被高一功手中那轮转如飞的长矛挑开。 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上千号官军步兵挥舞着各色兵刃追着高一功等一众骑兵,可就是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只能气喘吁吁地追在后边徒劳奔跑。眼见高一功又突破一层又一层的官军阵列,几乎要向侯良柱的中军指挥部进行冲击! 这下侯良柱手下的中军坐营官坐不住了,他急忙调来一队五百人的弓弩手,准备乱箭射杀二营骑兵。起先不射箭,怕的是混乱之中误伤到受面大得多的己方兵士,而今主帅有难,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高一功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他审时度势,并没有继续朝侯良柱那已经严阵以待的中军方向冲击,而是虚晃一枪,调头冲到了另一部人数众多的官军队列中。 这一下,官军的阵势就如同炸开锅一般混乱不堪,仅仅五百人的马军,就将人数数千的官军前部搅得天翻地覆。这无疑给予了原本信心不足的二营兵士极大的鼓励。他们拼命摇晃着手中的兵器,撕扯着嗓门给自己的袍泽打气欢呼,全军的精神面貌登时间焕然一新。 田见秀环顾着城墙上下倍受鼓舞的镇兵,这才领悟到了赵当世的用意,同时眼望着高一功于无数官军中来回冲突、恣意纵横的身影,忍不住赞叹一句:“真虎将也!”都是年轻人,看着后起之秀高一功慢慢爬到自己前头,他心胸再开阔也免不了忿忿不平,但是当下见其人神采如此,亦从心中服膺。 那一端,正在苦苦支撑的秦雍也看得热血沸腾,他发现官军的前部军已乱,感到是个机会,便向战意已有些动摇的先锋队兵士们大声激励:“弟兄们,官军已乱,不若此时杀将过去,更待何时!” 看到高一功等友军如此勇猛,当下先锋队兵士们大感振奋,斗志重燃。咆哮着再一次向前方挺进。数十架竹梯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架满了沟壑。 按预定计划,一旦策应秦雍的先锋队穿过障碍,高一功等就得及时撤离。果然,高一功一早就知道赵当世的意图。他私下观察,也觉得效果已经达到,又见侯良柱中军似乎隐隐有兵士调动的迹象,便决意不再恋战。唿哨一声,知会所有骑兵兄弟准备跑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0螳臂(二) 高一功的马军自西而出,从官军的阵列东面透出,大摇大摆地重新归阵,侯良柱不甘心,遣人追击一阵,但接近二营百步以外就遭到二营兵士猛烈的箭雨,他心思缜密,自忖阵势混乱也不敢莽撞,只好干看着高一功一众人,徒然吹胡子瞪眼。 此次出马,高一功手下并无一人死于阵中,只是有两三个人擦伤罢了。高一功手抱兜鍪昂首走上坡头,李自成握住他的右手赞道:“我军有猛将,破官军必矣!”高一功也不谦虚,大喇喇接受了。 赵当世艳羡地看着主臣相和的李自成与高一功,却听田见秀提醒道:“前锋队入阵了!”急目而视,果见正面冲击的先锋队大半已穿过了深沟,自后赶上的刀斧手也开始奋力破坏清除路障。 秦雍挥军快进,架梯队趁着高一功搅动官军阵势的当口,将竹梯架满了深壑。精挑细选出的刀斧手尽数冲出武刚车,源源不绝踩着梯子冲杀向官军游兵。武刚车上的佛郎机也不遗余力地连连发射,完全压制住了分散无序的官军游兵。 三声号炮伴着号角齐响,官军阵后旌旗摇动,队列开始耸动。赵当世目见此景,忙对李自成道:“闯王,先锋队已过沟壑,我军当速行支援,否则续之不及,白白折损兵士。” 李自成一点头,一挥手,立马于侧的传令兵将手中三角小旗一挥,坡下观望着的塘兵立刻接到指令。少顷,二营前阵再度战鼓擂起,荷矛执刀的二营兵士闻令而动,黑云压城般逼向广元城前的官军大阵。 花开三枝,话分两头,那边二营主力出动,这边官军全力备战前阵,他们的对手正是带着先锋队数百刀斧手的赵营把总秦雍。此刻他身先士卒,顶矢冒弹,挥舞腰刀,纵声疾呼:“弟兄们,官军主阵就在眼前,杀一人,赏十贯;先入阵者,拔擢一级!” 主将不畏死,先锋队兵士群情激动,无不大声呼喊着冲向官军主阵。 “簌簌簌簌” 隔着栅栏,官军弓弩手排成数排,在军官的指挥下飞矢如蝗,怎奈忽起一阵横风,风势太大,许多箭矢飞到一半就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落向一边,少有几支射到,也被冲在前面的先锋队刀斧手用团牌弹挡开来。 广元城头上的火炮持续放了许久,终于不得不因为过热而暂停攻势。但官军早有准备,火炮暂不能用,且弓箭也收效甚微,就改变策略,拿出备好的大型踏张弩,两人一具,奋力拉开,抬起准备,随着军官一喝,扳动扳机,数十支重镞弩箭破风劲射而出。 这重镞弩箭威力较之前番弓箭可大的多,一轮射罢,冲在前排十余名先锋队兵士身体被弩箭贯穿惨死,一支弩箭甚至钻过数张团牌之间的缝隙,射到秦雍身前。秦雍热血涌头、气冲霄汉,奋声厉喝:“加紧脚步,不要给官军弩机上箭的机会!”顺着风向,又冲一阵,逼近官军主阵只余五十步。 可先锋队兵士再勇猛,激战许久,也不免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更兼官军也不是吃素的,炮铳箭矢的反击从始至今几乎没有停歇过,先锋队兵士当下已死伤过半。秦雍在官军主阵前四十步时遭到两门小炮的轰击,侥幸逃过一命,却不得不在炮火中稍作后退。他渐感有心无力,百忙中回首一望,顿时大感欣慰,只见此时,猛攻官军阵列的已不止他们一部,正有大批袍泽弟兄沿着他们走过的道路接连不绝自后赶来支援。 赵营支援上来的是先讨军前营郭如克部。作为赵营目前的王牌部队,郭如克正指挥着三千兵士,分三个方向突入官军阵列。他们是此次作战的主力,装备、训练在赵营都是首屈一指,按照战前郭如克的说法,那便是这三千人对上川军三千,正面交战半点不虚。 好战的郭如克带着三千虎罴观战大半日,早已有几分按捺不住,等李自成主力出击的命令一下,就浑如猛虎下山冲锋而进。策应郭如克的,是闯营刘芳亮的部队。刘芳亮是当前闯营的核心将领,极为善战,他的部队之勇猛果敢在闯军中也是出了名的。又因之前给官军的火炮波及到了多次,故是一肚子的窝火,求战之心并不亚于郭如克部。 广元城外,郭如克部三千在前,刘芳亮部二千于侧策应,吴鸣凤则领着一千余众押后,这六千人构成了冲击侯良柱本阵的主力。可以说,秦雍的先锋队只是开胃小菜,二营在试探良久后,正式进攻的大幕现在才徐徐拉开。 在步兵发动攻势的同时,李自成再一次派出了马军。步兵主攻,马军协助,是他常用的手段。赵当世对此十分留心,暗暗记下了李自成在利用步骑协同作战时对时机的把握、战术的布置以及一些不足之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真实战场上的学习,往往最能催人成长。而这也是为什么,大明朝有那么多饱读诗书的统帅参与剿寇,却绝大部分败在死在他们瞧不起的泥腿子手里的原因之一。 官军方面貌似对二营发动总攻的果决没有充分的准备,几乎是过了小半刻钟,等郭、刘二部皆越过纵横交错的沟壑后,方才姗姗变阵。大风卷起战旗,烟火蔽日的战场上,官军开始将两翼向中夹,同时位于后面的几个方阵也向前挺进,似乎要从三面全力阻击波压云涌而来的二营大军。 战场上,要想最终见个真章,还是得实打实拿出实力说话。到了这一步,无论是二营还是官军都没有了调整的机会,随着两军沉沉相撞,山呼海啸的厮杀声骤然而起,无数交战面中刀光闪烁 剑光错落,蓬蓬血雨、无数呼号飞溅充斥于漫无边际的兵海的各个角落。摩肩接踵的兵海中,非敌即友,每一名兵士的脑海都只有一个念头:全力杀死每个面对自己的人。 闯营的马军风驰电掣转进官军的西侧,这次来的,可不只是高一功的五百骑,而是将之包括在内、由李过亲自统帅的闯军二千骁骑。官军后阵急急分出两个预备方阵来敌,盔甲鲜明的李过一勒缰绳,坐下战马奋鬃扬蹄,兴奋嘶鸣。他吼声如雷,催促着部下骑士及时归队,尽量不要做无用的混战。他不愧为使用马军的高手,闯营的这二千马军在他的带领下,直如颗颗磁石,从始至终都紧紧聚拢一起,被官军延误掉队、各自为战的情况微乎其微。 城上,官军的火炮复又轰鸣,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炮弹无情地倾泻到了二营的阵内,所至之处血肉横飞、哀声四起,但不管是郭如克、刘芳亮还是最前方的秦雍乃至于在后压阵监阵的吴鸣凤都没有了退路。他们现在能走的,只有一条路:通往侯良柱本阵、通往广元县城的路。 一时间,惨烈的激战下,天地一暗,似乎都为之色变。 赵当世心跳如雷震,聚精会神望着烟尘飞扬的主战场。在这种最紧要的关头,他往往都是心无杂念。然而,李自成却在这时候有一搭没一搭来了句:“下雨了。”斜瞭过去,居然看到李自成正没事人儿一样,伸出手掌,同时仰望天空。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然而这一刻对于赵当世的震撼,较之鏖战中的沙场,无疑更深一层。 赵当世有自知之明,从不自视甚高,也不会妄自菲薄。他之前自评,自己的心理素质或者说胆识,已可谓是千里挑一。即便不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超出绝大多数所见过的将领。这个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心里却十分笃定自信。只是,当看到眼前这个在纷飞炮火中依然闲庭信步、神态晏然的李自成,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与李自成之间的差距所在。 这样的心胸与气量,已不能用后期锻炼出的能力来概括,赵当世相信,这是一种天赋,一种拥有超卓常人的沉稳、冷静的天赋。这样子的人,赵当世此前从未遇到过,他不知道改如何正确形容李自成所拥有的这种天赋,心想之下,不禁暗思,若非这便是传说中的王者气质?也许,也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天赋,李自成才能每每于绝境中求生,才能累败累战、无数次东山再起,以至于最终彻底成长为大明王朝的掘墓人。 一想之下,心中对于李自成的崇仰敬佩不由得又掺入了几丝对自己的气馁。他正怅然若失,远处乱阵中,骤起山呼。眼到处,官军一角已然众哗旗乱,随后有塘兵狂奔而来,禀报:“李将军阵斩官军将官一名,折敌锐气,壮我军威!” “甚好!”李自成微微一笑,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欣喜,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过了一会儿,又有兵来报说刘芳亮击散官军一部,李自成照旧应答。 赵当世此时忽然感到有些胸闷。之前,他挟上万大军,人数超过李自成,又得“闯将”尊号,自觉已与李自成不相伯仲,可只这短短半刻钟不到,他的心态登时峰回路转。他意识到,相比于李自成,他还差的太远,还有太多的不足。要弥补这些不足,仅仅只靠一时之势,根本无济于事。难道说,这次一并入川,就是上苍让他赵当世清醒认识自己,观察学习的良机? 对于这些,赵当世说不清。人一旦裹足不前,就容易陷入自我沉醉中,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足以使人堕落与灭亡。至少说来,现在的他,再度有了压力,有了追求更深层次自我的动力。 炮火连天、飞矢如雨的广元城下,无数兵士死死胶着在一起。官军与二营都知道,这是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震人心扉的鼓点也好似永不停歇般催促着兵士们不断舍生忘死地拼尽全力。这样的相持,与其说是互相杀伤,倒不如说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坚持不住那一刻。 就看哪方的意志能坚持着将这一口气憋到最后。 几阵冷风拂过赵当世的脸,从幽暗的天空坠下的雨点慢慢变大。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嚣然的战场,沉默不语。李自成则道:“天若大雨,于我军恐有不利。”说完,意味深长地转视赵当世。 赵当世还未及说话,天际边缘滚滚雷声咆哮,他心中暗暗焦虑今日战事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脸上却极力压制,不想在李自成面前表现出分毫失态。 同样的雷声,听在了正浴血奋战的秦雍耳里。位于整个战场最核心激战区的他,现在已经是血人一个。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血,嘴里也满是血砾。他感到体力正慢慢从自己的身体流失殆尽,绝望中,他发出了困兽般的哀嚎,同时压榨出所剩无几的体力,将一柄早便缺口无数的腰刀挥起。 “杀,杀,杀!”他癫狂地厮杀着,身畔白刃如霜,似乎尽是敌人,没有一个友军。 “要下雨了。”几点雨从间隙打到他被血块凝结起来的睫毛上,流到他的鼻头,使热血沸腾的他难得感受到点点冰凉。他有些悲哀,不在于自己手下的先锋队全都死绝,也不在于自己兴许也要死在阵内,他悲哀,自己的努力,最终恐怕也无法为赵营攻克广元出一份力。 他现在的的确确,是被无数官兵重重围困在正中。仅仅只是因为他疯狂死战,官军考虑到代价,才没有铤而走险上前击杀他。 “杀,杀啊!”他嘴里兀自不绝高声呼喊,即便此时此刻,再无手下回应。但只要“杀”字一入耳,他整个人就会因此陡然振奋。 终于,力竭而倒的秦雍给无数刀枪刺入了身体。极度的疲惫甚至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唉。”他长叹一气,就似叹出了无限的悲怆与失落、心酸与惆怅。然而就在他要闭眼的那一霎那,一声脆响遽而入耳。 这是鸣金之声? 秦雍没来得及多想,无尽的黑暗就将他彻底吞噬。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1螳臂(三) “吃酒,兄弟。” 一座用沙土堆砌,简陋的坟茔前,甲束在身的韩衮神情肃穆,将一碗清酒郑重横洒在了墓碑前。 墓碑是用一块扁平的青石制成,形状不方正,却胜在平整。上边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大字,字迹很不清晰,但努力去认,还是能看懂“把总”,“秦”,“讳雍”等几个字。 这正是秦雍的墓。韩衮拒绝了营中给出儒生、工匠砌坟雕碑的帮助,只凭自己一个,垒起了这堆土坟。甚至为了刻碑文,他还亲自去营中寻找了何可畏,让他先在纸上写下文字作为模版。虽如此劳心劳力,可韩衮却坚定的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坟茔里躺着的是他的兄弟,更是赵营的勇士。 “当初说要与你一起吃酒,只恨军中事杂,一直抽不出空。世事难料,真与你再见,却已是阴阳两隔。”韩衮边说着,又给酒碗满上,仰首一饮而尽,随后再满一碗,洒在了墓前。 他又饮两碗,复斟满摆在碑旁。脑后忽然穿来脚踏落叶的“沙沙”声,他回顾来人,是老本军左营千总吴鸣凤。秦雍此前就是在吴鸣凤麾下当职。 相对于侯大贵、郭如克等赵营老人,韩衮入伙的时间已算较晚,故而对吴鸣凤之前的事迹也不甚清楚。他只觉此人和气,且与自己类同出身官军,天然的好感促使两个人走的近了些。 “唉。秦兄弟是个真好汉,只可惜武运不济,竟而害在了这广元!”吴鸣凤嗟叹不已,面色十分惋惜,走近了坟茔,端起另一个空碗,提起酒坛将它倒得满满当当,一口闷了下去。 韩衮讷然无言,听着吴鸣凤的叹息,神思似乎又飘回了昨日那金戈铁马之中。 昨日一战,赵营的先锋队深入官军阵中,不幸为四面赶来的官军重重包围,兵士死伤殆尽,新任把总秦雍也最终没能逃过一劫,战殁于阵。 他才倒地,侯良柱的中军所在便突然响起了清脆的鸣金之声。与浑厚的战鼓声不同,敲钲发出的声音颇为细窄,不过穿透力很强。“叮叮叮叮”的鸣金声一经敲响,立时便传遍了方圆数里的地面。 李自成看着远方,笑对赵当世道:“老赵,看来老徐得手了。” 赵当世比较谨慎,遥遥看向广元城西北角,发现那里正起波澜,确定是自西跨过嘉陵江赶来增援的徐珲部无疑,方答应道:“当是徐珲。” 来的正是徐珲部。 此前,因崔树强所率先遣队的冲击,嘉陵江东侧的守江官军一阵纷乱,郝摇旗乘隙率领敢死队飞渡栈桥,并在徐珲的策应下逐渐稳固住了局面。之后黄世俊、易谦两部官军虽然竭力阻击,意图扭转颓势,可遭到郝摇旗所部的顽强抵抗,难有所为。而崔树强阴差阳错中斩杀守江主将傅梦帝,更是击碎了官军死灰复燃的希望。徐珲逐渐带领所有人马安然越过嘉陵江,黄世俊与易谦见大势已去,亦不敢恋战,先后脱离战场撤退。他二人自知罪责难逃,不敢回广元去见侯良柱,索性背道而走,各寻去处。 徐珲志不在追杀二人,收俭了傅梦帝的人头、重新整队后,就带领全军,马不停蹄赶赴广元北城的主战场。那里炮声不断,当是战事未了。 侯良柱沙场宿将,当然对防江一事留有后手。老实说,他安排了两个百人多的方阵迟迟未动,就是为了防范腹背受敌。 只是,他所做的这些努力,在面对勇猛无前的二营兵士时慢慢化为乌有。首先,二营那支负责清除路障、先登冲阵的先遣队的韧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精心构筑的深壑拒马,居然旦夕被破,这于他而言,完全算是吃了个下马威。其次,二营马军战力的锐利,也远超他的想象。他其实应该知道,陕西的流寇,素以马多脚快著称。往昔他出省援剿,面对的敌手都是些不知名的小寇,未必马强。可现在,来的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寇,官军对于马军的冲击,岂能不做万全准备?本来川中多山地,马军难以驰骋,对精于步战的官军很有利。可侯良柱为了此次打一个打的歼灭战,故意择选了广元北城外的平坦坝子作为交战地,其初衷无可厚非,但也无形中为闯营骁骑的发挥提供了便利。 他的军队因为这两个变数,被牵扯到了许多,不但秩序开始混乱,士气也随之慢慢回落。这还不算,接下来的正面激战,二营的技战水平以及勇猛无畏,同样出乎他的预料。郭如克、吴鸣凤的部队或许面对官军时,还处于下风,闯营刘芳亮的二千人是结结实实能与侯良柱手底下的精锐捉对厮杀的。原本预计顶上去三四千人马就能扛住压力,不料实际情况是只有将所有五千多人尽数派遣出战,方能在马步上万流寇的猛攻下基本稳住阵脚。如此一来,原本的预备部队也抽离了大半加入正面战斗,从而失去了对腹背的顾应。 然而,再怎么说,侯良柱终究是留了部分人马来拖延从嘉陵江方向夹击过来的徐珲部。徐珲部的出现的确给官军造成了极大的波动,可侯良柱毕竟久经风浪,他及时调度,仍不至于落败。况且,他还留有一个后手,即是退入构造错综复杂的城下大营,背城与二营打散兵巷战。 侯良柱相信,依靠官军的单兵素质以及城上的呼应,即使面对两倍于己的流寇,也稳操胜券。 但,广元城不期而至的一个举动,让他的军队彻底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确切说来,是蒲国义的举动。 自打看到城外山坡上树立的那个大大的“闯”字,立于城头负责城防的蒲国义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他内心反复质问着自己一件事:要不要反了朝廷? 从内心深处的感情上说,正科武举出身的蒲国义并不愿意当一个背国投贼的叛逆。他出身农家,是朝廷给了他机会,才得以鱼跃龙门,步入仕途。他很感激朝廷对他的厚恩,十多年来,一直尽心尽责、兢兢业业,以自己的努力报答朝廷恩情。 逼上梁山,这是蒲国义反复告诉自己的四个字。不是他忘恩负义、长有反骨,而是时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他之所以心甘情愿付出自己的血汗为朝廷卖命,期冀的便是能给自己、给家人一个美满的生活。自从三年前双亲相继过世后,他所谓的家人,便只剩妻儿二者。可以说,妻儿是他生活工作的全部动力,他愿意为这二人付出一切。 如果此前侯良柱告诉他,你要为了击退贼寇献出生命,死后,家人由朝廷赡养,那么他当会毫无顾忌地上阵杀敌甚至因此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事实是,侯良柱告诉他,你要把你的妻子让给我,否则你会死。 凭什么? 同样是死,蒲国义绝不会窝囊到选择任人宰割。况且,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太多的话要和妻子倾诉,还有太多的寄托需要妻子陪伴。他还想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着他挥出沉重有力的一拳,将老迈的自己打翻在地,从此成为老蒲家新一代的希望。 一句话就剥夺原本属于自己的这些,凭什么? 他蒲国义既为自己而活,也为家人而活。如此而言,活在朝廷,活在贼寇,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自始自终盯着战场的无数双眼睛中,没有人比蒲国义更紧张。他等待着机会,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当蒲国义猛然下令,将本开启着的城门关闭时,城头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背城而战的侯良柱为了给自己留退路、给兵士们看到有生的希望,出战前曾吩咐蒲国义城门务必常开。一旦将城门闭合,可以想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必将使无路可退官军精神遭到极大的打击。 城下呼杀声渐大,蒲国义咆哮犹如林中的猛虎:“传我令,速速闭门,违令者斩!” 有军官诧异说道:“若现在闭门,城下必乱,不如先差人急报侯帅,让他拿主意?” “混账!”蒲国义一脚将那军官踹翻,怒目而视,“贼寇自西而来,已到城下,城门再开,必将为贼所袭。城内守军寥寥,倘若失陷,大事去矣!” “这,这……”那军官狼狈爬起,戟指蒲国义,“无侯帅令,门便不能关!”他话音方歇,眼前寒光一闪,众人愕然目视蒲国义一刀将之砍死。 “侯帅在外,城事全听我号令!再有违令迁延军务者,一如此子!”蒲国义大声呼咤,刚杀了人的刀锋为小雨所淋,不断从锋口滴下血珠。蒲国义本就雄壮,当下怒发皆张、红眼咬齿,狰若貔貅。城头上军官兵士虽然还有不少,可一畏蒲国义威势,二虑其人本就是指定的守城主帅,故而也再没与他为难,一拨人慌慌张张就去关门。 “蒲守备,这炮……”左近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凑上来问。他与蒲国义共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凶恶如此。往日里那个和善忠厚的老好人形象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却不知,再老实善良的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往往表现得最令人震惧。 “不必打了!”蒲国义凛若冰霜,语气丝毫不留余地,“城下乱成一片,谁分得清敌我,一炮下去殃及甚广,打死打伤了友军,谁担责任?” 那军官闻言诺诺,随后,广元城上的数十门火炮同时收声待命。 在侯良柱的军令下,城外的官军且战且退,慢慢收缩着交战面,想要退回大营中开始混战。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一声:“大爷的,门关啦!” 一言既传,众军哗然,许多人心惊之下当即回头去看,不是给突上来的二营兵士砍死,就是被后队的监阵队所斩杀。可纵然如此,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兵士发现了城门已然闭上的情况。首先是西北处,给徐珲冲击着的一部官军开始旗倒帜曳。紧接着,这样的景象犹如瘟疫,迅速在侯良柱全军中蔓延开来。 “妈卖批的蒲国义!”侯良柱咬牙切齿地望着紧闭森严的广元北城门以及哑巴了的城头火炮。他心里十分清楚,蒲国义定然不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这龟孙绝对是蓄谋已久。 失算接二连三,老练如侯良柱也不禁浮躁起来。自从天启元年从征奢崇明、安邦彦至今,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如此艰难的仗了。从前,再难打的仗,都不过是外敌;而今,祸起萧墙,他竟然开始后悔让蒲国义负责守城。 “这孙子真敢谋反!”侯良柱又气又怒,却又无计可施。他到现在还依然没有意识到,将一个人逼入绝境后遭到的反噬会有多么严重。他后悔的,也只是任人不当,而非先前冒犯了蒲国义的妻子。 李自成与赵当世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雨越下越大,二营兵士拼杀的如火热情却越来越旺。伴着最后数声贯彻长空的炮声,闯营的马军再度收拢,转而向侯良柱所在的本阵全力冲锋。官军想调整,郭如克与刘芳亮等则咬碎钢牙,视死如归般死死纠缠住他们。 天际雷声轰然而来,广元城外,数千官兵在二营数面猛攻下,终于不支。 又过一阵,侯良柱战死。 战事持续,大雨已然如注,在雨水的冲刷下,断臂残肢横陈,血水、泥水混杂恣意流淌,偌大的北城坝子,尽皆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味。地动山摇般的喊杀声冲破灰天,似与雷鸣混为一宇。这样的巨响,对于二营兵士来说,已不再是令人心惊的震骇,反而成了振奋人心的凯歌,只不过,这获胜的喜悦,如秦雍这般早已战死疆场的人们,是永远也体会不到了。 韩衮与吴鸣凤坐在秦雍的坟前,一直饮酒饮到深夜。也不知怎么,韩衮不想回广元,他更想就这么坐在坟前,与秦雍静静喝酒直到天亮。现在,雨早停了,气温颇有寒意。凉风习习,吹拂着远处透出点点灯火的广元。今晚月明星稀,冷寂静谧,似乎老天也在祭奠日间战死的无数生命。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2螳臂(四) 两年前入川,赵营曾在广元下困顿不前。如今广元已为囊中物,赵当世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侯良柱死于乱阵中,人头给剁成稀烂,无法辨认。赵当世粗略瞅了瞅,就着兵士将之尸首合一,齐葬在了城外——虽是敌人,但毕竟是一方总兵。盗亦有道,赵当世可不想被人认为小人得志。 广元的知县在府中自刎而死,城中官员,逃散大半。赵当世本担心入城后闯营的军纪,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多虑了。闯营在李自成的三令五申下,完全做到了秋毫无犯,安分守己的程度不比军法严苛的赵营差多少。 作为侯良柱指定的大本营,广元及左近的利州卫囤积了他这几月来从各地聚累的大批粮秣,粗略一算,足够闯、赵二营近二万人消耗一月有余,除此之外,火药、军械多有,无需赘述。 旗开得胜,二营上下军心振奋,此前在汉中积蓄的颓丧之气为之一清。闯营那边不必提,赵营也对此战的功勋卓越者进行了嘉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自是崔树强。强渡嘉陵江,若没有他出生入死,潜过江突袭官军,打乱栈桥守备,被堵在另一端的徐珲只有望江兴叹的份。这还不算,崔树强能顺应形势、洞悉敌情,抓住机会果断执行斩首行动,令战事的推进进一步顺利。经众军将推评,此战崔树强为首功,官复原职,重新接管先讨军郝摇旗右营前司把总一职。 崔树强这下可得瑟坏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于众人看来是再嚣张不过,甚至在接受赵当世的封赏是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众人皆知其人从来率性而为,对此都仅仅一笑了之罢了。 “此战次功,当属蒲国义。”崔树强入列后,赵当世拔筹在手,高声宣布,“若非他千钧一发之时闭合城门,乱官军兵心,断官军归路,取胜与否尚未可知,侯良柱更不会轻易授首城下!” 赵当世说完,微笑着对居于下列的蒲国义看去,说道:“蒲将军,素闻你文武全才,精于带兵。能入我赵营,实乃我营之幸事。今想请你担任我老本军左营前司的把总,不知你意下如何?” 蒲国义张嘴欲言,不想前侧一将先一步闪到当中,当众厉声而言:“不可!这厮背主求荣,更害了我秦兄弟,现在竟然还要接替我秦兄弟的职务,属下大大不服!”言语之间,很是激动。 一番话,洪亮如钟,回荡在偌大的厅堂中,众军将受他一惊,满场鸦雀无声。蒲国义闻此言语,原本已踏出一半的右脚悬空收回。赵当世看向堂中正脸红脖子粗的将领,眉头皱起:“范把总,这是定下的事,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说话者是吴鸣凤麾下的把总范己威。当初褒城一战,吴鸣凤部损失惨重,军官多有折损,这范己威就是在战后与同样立有战功的秦雍一齐调入老本军左营,分别成为前后司的把总。 “秦雍与我亲如兄弟,舍命为军战死沙场。这姓蒲的只不过开城乞命罢了,如何能与秦兄弟相提并论?让他替代为前司把总,我姓范的头一个不服!”身高颀长的范己威唾沫横飞表达着自己的愤慨,长而细的脖子上,喉结猛烈翻滚,配合着那几乎喷出火来的大眼,直似要将蒲国义生吞活剥了般。而蒲国义这时候也涨红了脸,抿嘴低头,一言不发。 看着范己威声色俱厉地叱责蒲国义,当下也有不少军将暗自嘀咕起来。细听之下可知,他们也为蒲国义取代秦雍成为把总之事颇有微词。 赵当世当一把手这么两年,还是头一遭有人当中拂他颜面,他脸一黑,很有几分恼怒,只是未及张口,已有一人出声反驳:“你放屁!” 范己威看到这为蒲国义出头的人,不由愣住,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顶头上司吴鸣凤。与蒲国义暗中来去的细节,赵当世把得很紧,是以像范己威这一级别的军将并不清楚吴鸣凤与蒲国义间的关系。 “千、千总……”范己威没想到这一幕,一时间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应对。 吴鸣凤也没给他回嘴的机会,吊着双眉质问他:“你说蒲国义卖主求荣,那好,我且问你,我算不算是卖主求荣,上头站着的徐总兵算不算是卖主求荣?” 这已属诛心之言,范己威自然知道吴鸣凤和徐珲都是从官军中投过来的,但即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冒犯了权高位重的吴鸣凤与徐珲。吴鸣凤耳中听到徐珲此刻貌似从鼻头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可为了维护自己的挚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 “倘若蒲国义当不得把总之任,那我看按你的意思,不单我,在场的诸多兄弟们,怕也没资格呆在赵营了?”吴鸣凤怒目而视,范己威被他这将一军,根本半点话都不敢说。要知道,如果这时候说错一句话,得罪的可不止是吴鸣凤,而是包括了徐珲、韩衮等许多出身官军的大佬。 吴鸣凤步步紧逼,范己威无力招架,只能抱拳躬身,但赵当世看得出,他心里依旧很不服气。然而,就在赵当世想要出言打个圆场的时候,蒲国义却自己先迈步出列了。他脸上红白交加,神情黯然,走到吴鸣凤身畔,冲着赵当世“扑通”跪下,低首言道:“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蒲国义实乃不忠不义之辈,的确无脸忝居闯将麾下。”说着,忽而猛磕三个响头,哀声乞求,“小人别无所求,但求闯将以及众位将军们能看在小人助力的份上,饶了小人妻儿性命。至于小人,全凭诸位处置,绝无半点怨言。” 他这么一条雄赳赳的大汉,此时的话语里却不胜凄凉卑微,可见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假。在场有些军将受到触动,眼里转而对他多了几分同情怜悯。 赵当世亦心有所感,急走两步,上去扶起蒲国义,好言道:“蒲将军这是说什么话。只要我赵营还在广元一日,你的妻儿必安然无恙。”停了停,叹口气道,“至于什么处置的话,再也休提。你开了城门,为我赵营入城立下大功,我赵某除非是瞎了眼、黑了心,不然如何会效忘恩负义的禽兽之行?” 蒲国义满脸羞惭,头还是不抬:“姓蒲的害了营中兄弟,没有资格立于此处。” 赵当世直摇头道:“各为其主,何来相害之说?且真个害了秦兄弟的是侯良柱。此人现在已经付出了代价,蒲将军你又何罪之有?” 说完,郑重拍拍蒲国义宽而结实的肩膀,转对肃然而立的众军将道:“诸位可知,蒲将军武举出身,前程似锦,却为何投入我营?”蒲国义武举人的身份,在场军将们多少有些耳闻,而这一层身份没能蒲国义争取些好处,反而遭到了一些军将的暗暗的敌意与不快。 “哼,还不是贪生怕死。”憋了好一会儿的范己威终于抓住机会,恶狠狠说道。 “非也!”赵当世面目严正,提高声调,“蒲将军是为了保护妻儿,才不得已而为之。” “这……” “侯良柱处高位而不尊,意欲对其妻行污浊之事,蒲将军刚直不阿,恶其行,遂反。不知诸位可曾耳闻目见过似侯良柱的这类行径否?哼哼,迫于强权,献女献妻的腌臜行为我赵某可是听过见过不少,甚至还有龌龊之辈主动献上妻女以媚上位者。可像蒲将军这般,舍得抛却前程,无畏生死救护家人的,却少之又少。就看这一点,蒲将军之所以反官军,绝非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官军无道!”赵当世说到这里,拉起蒲国义的手,“如此重情义的好汉,怎么就没有资格来我们赵营?” 在场军将们听着一番解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赵当世明显感觉的到,他们看向蒲国义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蒲国义短叹数声,微微抬头:“姓蒲的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放不下一妻一儿。若没了他俩的牵挂,区区一侯良柱,我何惧之有!”他前一句话还十分温和,后一句陡然转硬,不怒自威,这等铁汉柔情足以最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赵当世朗声续言:“我从庞指挥那里了解到,蒲将军平日在广元,常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几若家常便饭,百姓不称他官职,反称他大侠。诸位不信,自可去城中走访。我赵营替天行道、铲除世间不公,所需的不仅是武勇,更需仁德。蒲将军有武艺兼有道德,似这样的豪杰,怎么就没有资格接替秦雍成为把总?我想,若是秦兄弟九泉有灵,知有蒲将军替其入伙我赵营,当也会欣慰安心。” 赵营军将大多出身绿林,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但也最看重仁义道德,蒲国义对妻儿有情,对百姓的有义的行为正打中他们心坎。当下,除了少数心胸狭隘之徒外,绝大部分的军将都开始对着蒲国义点头,甚至还有暗自称赞的。 蒲国义听到这里,红着眼抬起头,嘴里想说什么,却实在哽咽难以出口。反倒是范己威一个箭步上来,对着蒲国义认认真真拱手道:“小子鲁莽,不知蒲将军当中还有这些原委,前番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见怪!”他没什么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既然知道错了,就直接道歉。 “当不得,当不得。”蒲国义忙托其手腕,“姓蒲的只求能得各位兄弟宽容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范己威“嘿嘿”笑着,搔着头,没忘对吴鸣凤道:“千总,属下嘴臭,你可别往心里去。” 吴鸣凤嗔骂道:“嘴巴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喷死几个官兵。下次出战,你去叫城,不把门给我喷开了,别来见我。”一言既出,众皆哄笑。 范己威一吐舌头,唱个诺道:“属下晓得了。”之后,不等吴鸣凤说话,勾着脑袋一溜烟跑回了列中,还不忘扶着宋司马的肩膀,躲在他身后。 蒲国义的风波算是告一段落,赵当世等其归列,复喊一声:“蒲国义!” “属下在。”这一次出列,蒲国义恢复了往日昂首挺胸的威猛姿态。众军将见他改颜换色下气势非凡,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 “广元已下,接下来如何行军,你可有建议?” 李自成在入城后与赵当世约定,各自整顿三日后即开拔,不多作滞留。也就是说,二日后,他就必须与李自成就接下来的作战目标商议一次。考虑到蒲国义、吴鸣凤等川将熟知川事,在与李自成碰面之前,赵当世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蒲国义没想赵当世这么快就开始差遣自己,心中既有些紧张,亦有些振奋。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既然选择了加入赵营,对官军那边的心,早便死了。跨步来到正中,振声道:“官军主力集结广元,远近州县守备松弛。可速分兵,急取昭化、剑州。取昭化,为我军之进清除后顾之忧,取剑州,为我军之进开路。” 赵当世边听边点头,道:“嗯,此乃老成之言,在理。”话锋一转,复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欲先往百丈关一行。那里,还有好些弟兄等着咱们。”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3破竹(一) 赵当世口中的“弟兄”无他,乃川北棒贼的三位渠首行十万呼九思、顺虎梁时政以及二哨杨三杨秉允。这三人几个月来,一直配合驻守汉南的覃进孝对抗官军,在闯、赵二营入川后,他们也表达了强烈的入伙意愿。 攻广元前,呼九思就已和赵当世就细节方面通过使者敲定完毕,这一次去百丈关,两方的会面实质上就是正式的联合。呼、梁、杨三人听说李自成也入了川,但综合考虑下,依然坚定了投奔赵营的决心。 广元一失,川北官军星散,虽然暂时没有威胁,但道路不宁。赵当世最后还是由廉不信带着五百骑护着,前往百丈关。 这段时间,呼九思等人在巴州地区与副总兵张奏凯纠缠不清,好在不久前张奏凯南下驰援被袁韬骚扰的营山、蓬州,他们才得以抽空整顿军队、拆营拔寨,这时候在百丈关的棒贼们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不过三千人。 赵当世满面春风,昂首阔步走入瀑布旁的小亭,在坐的已有三人,见到赵当世,全都慌忙站起走出迎接。 “属下见过主公。” 三人异口同声而言。赵当世此前从廉不信嘴里得到些情报,认得出站在最左侧的黑壮汉子便是行十万呼九思,当中的形销骨立的汉子是顺虎梁时政,而右侧的年轻后生则是杨三。 “嗨呀,三位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什么属下主公的,听着生分。”赵当世脸上洋溢着欢喜愉悦,与三人携手入亭。 坐定后,闲聊几句,满脸沧桑有如老农的呼九思敬赵当世一杯道:“主公,我等谨遵你吩咐,已将部曲剪剃完毕,现在三部合计在百丈关的,不过三千人。” “哦,三位费心了,来,我敬三位一杯。”赵当世表面笑言,内心却想,呼九思等人原本至少有个两三万的人马,现在短时间内骤减数倍,不消说,定是经过了他们严酷的遴选。凛冬将至,那些被强制择汰出去、数以万计的老弱病残想来很难度过这个冬天,运气差些,恐怕遇到官军,人头就得被借去邀功。轻轻一句话就带过了上万条性命,这三人的铁石心肝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赵当世没有动什么声色。因为在这乱世,永远同舟共济本就是奢侈的指望。要是这上万的人不清理出去,最终受害的,怕就是闯营、赵营的所有人。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害人,做出这样残忍的决择,本就是迫不得已。换位思考,赵当世也没把握不做出与呼九思他们相同的事。 如果有不得不为的恶事,那么最好的结果无疑是让他人代劳。赵当世承认,很多时候,自己是个虚伪的人。然而还是那一句话,要想在这个世道混下去,就得先学会做一个陌生的自己。 “这三千人皆为我几个的精锐,主公放心,我等定不会拉赵营的后腿。”想是给各种人物当小弟当惯了,这时候突然转变成赵当世的小弟,梁思政没有半点过渡期的不适感,一口一个“主公”叫的甚是娴熟。旁边的杨三也是阿谀地连连点头附和,只有呼九思,恐到底比赵当世大了许多,又在川北棒贼中当了一把手恁久,表现尚有些生硬。 赵当世摆摆手,大剌剌道:“什么拉后腿的再也休提。往后你我便是一家,同生死、共进退。”言迄暗想,覃进孝与廉不信都曾评价过这三人兵马的战斗力,所谓“精锐”,听听就好,没接受赵营的训练前,赵当世可不敢相信他们。 三人本来听说赵当世天纵英明,未见面前很是有些压力忐忑,然见面后却发觉赵当世泰而不骄、谦虚和气,各自都暗松口气。又听赵当世绘声绘色叙述起前几日的广元血战,无不心驰神往。 “侯良柱一死,川北路靖,我军兵锋所向,直指成都。”赵当世喝了点酒,兴头上来,声音也响了不少。只是他这无心之言,听在呼九思等人耳里,心中不由得都是一惊。 “恕属下冒昧问一句,主公与闯王入川,目的在于成都?”呼九思小心问询。 “嗯?”赵当世眼皮一抬,感觉他似乎有些不安,“成都乃四川之心腹,入川不去此地,与没有入川何异?”赵当世没有说实话,故作此言,他知道,呼九思有话要说。 梁时政摇了摇头,道:“留在川中时下恐非上策。” “此话怎讲?” 呼九思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酒杯,叹气说道:“主公有所不知,我几个虽然不济,可毕竟有地利,平日里也不忘散布细作四方打探。这四川,外边人看似一潭清水,实则底下凶险万状。” “愿闻其详。”赵当世也放下了酒杯,细细倾听。 “侯良柱虽死,可川中官军依旧众多。远的不说,就近的张令、张奏凯、谭大孝、郭起柱、秦良玉等,虎狼之众何止万数。我军若要将他们尽数歼灭,殊为不易。”呼九思边叹边道。 赵当世点着头,没吱声。他从百丈关回广元后,就要与李自成商议去路。呼九思都能看出来的局势,赵当世相信李自成不会看不出。其实,就赵当世自己,也不认为四川目前是一个适合蹲守的地区。这里地势虽险,可也有如樊笼,四周强敌环伺,且远离其他流寇集团,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很容易自陷绝境。 “此事还需闯王做主。”赵当世淡然一句,掩饰了自己的想法,也将皮球踢了出去。看得出,呼九思等的确是真心实意想要加入赵营,只是经历多了,赵当世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有着深刻的认识。 “南江的事,如何处置?”赵当世问道。南江是呼九思等人的老巢,经营了这么多年,怕也有些规模。 “大寨一把火烧了。”呼九思漠然回话,半点情绪的起伏也没有,“闲杂人等都清退了,粮秣嘛,有个一二千石,金银细软也有些,全压在后面等候主公发落。” 赵当世闻言点头,心中苦笑。呼九思盘踞川北这么久,积累起来的基业居然只有这么点微末数额,无怪他对老巢毫无留恋,一心一意投顺赵营了。凭二千石的粮秣,不要说其原本数万人马,就眼下的三千人,也只堪堪能支持一月罢了。棒贼之困顿,尽显无疑。从这个角度出发再想,呼九思等之所以如此爽快加入,只怕为形势所迫的因素还要大于主观意愿。 好在从广元缴获的粮草充足,赵当世的担忧并不深。他忽而又想到一事,问道:“向年我军出川,川中后续如何?” 呼九思应声道:“大致与当下相同,袁韬带领残部与景可勤以及另一个唤作刘文明的占据通江,与属下几个相持,期间互有胜负。常国安不容于袁韬,又与我几个有怨,后来也出了川。”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余义军存在?”赵当世此次入川的重要目的就是整合川中群寇,袁韬他没念想,除了呼九思他们,如果尚有他部,也可一并招来。这些人虽势单力薄,可好歹也是有名号的一方贼渠,要想提升稳固他赵当世在流寇集团中的威望地位,实力是一方面,展现出海纳百川、各方群雄济济一堂的声势局面,也必不可少。 不过呼九思三人却摇头道:“没有。官军防守森严,自主公出川后,严加把扼诸多隘口通路,从保宁府向西向南的道路全都给阻断。我等为其步步紧逼,已不得不退入巴州的崇山峻岭,倚地势自保而已。纵使有几拨兄弟偷渡到了西部南部,可那里不但官军密集,各路土司番部亦是数不胜数,完全难以立足。” 四川不比中原地区广阔平坦,山地崎岖逼仄,往往两地之间仅存一两条通道。官军通过对关隘的掌控就能轻易做到对单一地理单元的孤立隔绝。两年前,若不是赵营突如其来,又转移迅速,怕也难逃给困死一隅的下场。 “原来如此……”赵当世以二指托着下颌沉思,川中的情况与他想象有所出入,可情况算好。至少不必冒着被堵死的风险,辗转各地去收罗小弟了。 “我等为主公准备了见面礼。”杨三等呼九思说完,迫不及待开口道,“有美女十人,锦绣十匹,金银各五十两……” 站立在亭外的廉不信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套路,差点失声笑出。他想什么“美女十人”,依照杨三的眼光,不是皮包骨头的十名村妇就不错了。想赵当世已有华清郡主为伴,此等歪瓜裂枣又岂会瞧上半眼? “嗯,如此甚好。”赵当世笑着说道,廉不信闻言,不由大跌眼镜,疑惑看向赵当世,不知这位素以严于律己著称的主公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他却不知道,新附者最怕的就是没有安全感,一旦将这种情绪激化为自危,那么就会酿出无穷祸端。赵当世欣然受礼,并非真的贪图美色财报,而是为了安呼九思等人之心。 杨三见送礼成功,大喜过望,呼九思与梁时政相视一眼,也都各自露出轻松的神情。 时间宝贵,赵当世没有在百丈关多做逗留,与呼九思商议完后续事宜,便即起程返回广元。按照约定,呼九思等人必须在次日入夜前带着全部人马赶到广元会军。 对于呼九思的三千人,赵当世没有在汉中时吞并熊万剑、张妙手、惠登相等部时的担心。彼时,新军旧军旗鼓相当,一个不慎,就可能造成反客为主的危险场面。但现在不同,比起三千棒贼,数以万计的赵营占据数量与实力的绝对实力,呼九思一旦加入,只能接受被赵营彻底消化的结果。 广元与百丈关相距不远,赵当世在深夜就回到广元与李自成见了面。 李自成听了赵当世叙述的川中险恶局势,没有当即作出决定。但赵当世看得出,他其实还是想去成都平原走一遭的。就如同在汉中府时一样,即使打不下成都,但能进逼一省首府、围困一方王爷,在气势上已经是一种成功。 目前接到的消息,汉中府的洪承畴聚集大军屯驻原地,既不后撤,也不前进。以此判断,他应当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应。毕竟,作为陕西三边总督,在没有上峰准许的情况下,擅自入川是严重的越职行为。 他没有动,就是闯、赵二营的机会。 赵当世回到广元次日,二营分两路出击,闯营取剑州,赵营取昭化。昭化县令还是两年前的那个王时化,他派兵向西试探,却给从浅滩子一带偷渡嘉陵江的郭如克部击溃,郭如克趁势攻破昭化,王时化不愿落入敌手,悬梁自尽。闯营那边亦乏善可陈,缺兵少将的剑州给刘宗敏一鼓拿下。剑州以南本有几股官军伺机救援,见二城先后陷落,都退往梓潼据守。 也就是在这一天,赵当世接到了李自成托人书写的一封书信,书信里写了他入川的真实想法。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4破竹(二) 论形势,四川“据长江上游,下临吴、楚,其势足以夺长江之险”;论富有,四川“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可如此宝地,对于现在的李自成而言,却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 话说回来,当初李自成决意入川,也是看中的四川的诸多利好。他的出发点主要来自搜括粮秣、恢复壮大以及扯动敌势此三者。 比起几乎连年天灾的陕西、河南等地,四川虽然也承受着气候异常的副作用,但毕竟有着四川盆地这个天然的调节器,受到的影响明显较他处为轻。且从兵祸上而言,即便川中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棒贼土寇,比起横行无忌的陕豫大寇,他们造成的破坏力无疑微乎其微。故而,离开千疮百孔、了无余粮的陕西,转进破败程度较轻的四川,是为军队补充后勤的绝佳选择。 同时,四川诸寇一盘散沙的现状,也为军队壮大提供了有利条件。陕西的流寇在官军的四面围堵下,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成规模的,只有闯营与赵营。面对尸殍千里、白骨浮野的陕西,补充兵员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想在汉中时,若不是吸收了张妙手、熊万剑二部,新遭重创的赵营是绝对无法短期内恢复兵力的。李自成没有赵当世这个际遇,所以只能选择入川寻找机会喘息恢复。 但最为李自成看中的,还是四川的地理形势。四川多山道,尤其是川北川东,崎岖险峻,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绝非捕风捉影。李自成在陕西给官军逼得身心俱疲,急需调整。一旦转入四川,就可以依靠地理,慢慢与官军周旋。而且他明白洪承畴身为三边总督,顾忌职权,在没有得到允许前,是不可能擅自紧追入川的,是以留给自己的机会很多。 然而,作为一个领军人物,李自成绝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入川虽然利好多多,但不能因此而被迷惑。实际上,在这些利好的背后,也隐含着许多危机,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些危机,李自成才会从入川的那一刻起就告诉自己,出川势在必行。 促使他下定决心不留在川中的,笼统说来,也可拎出三点大的原因。 头一点,四川非坐守之地,不进取则亡。综观古来占据四川的大大小小势力,纵有能称豪一时的,却绝少有雄霸天下者。东汉公孙述,据蜀自雄,兵败而亡;三国蜀汉,经年北伐,终为魏灭;明初明玉珍,深得蜀地人心,亦二代而亡。其他诸如李特成汉、王建前蜀、孟知祥后蜀等等盘踞川中的势力,都只能逞一时之强,终究都无法达到逐鹿天下的水准。李自成文化水平不高,但喜欢听人讲述历史典故,他在营中设有专职讲师四五人,每天只要得空,就会让他们为自己讲述古之兴亡,收益颇丰。他自己也善于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四川如笼,入之,外有铁丝庇护,可也失去了作为的机会。那么如何坐川而不至于作茧自缚?大致而言,就需要另一块进取之地以为矛,与盾牌一般的四川相配。这个矛,一般说来,要么是汉中,要么是荆襄,二者得一,可觊觎天下。反过来,得二者而无四川,则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徒有进取之地而无进取之实力。李自成有自知之明,他既没有实力拿下四川,更没有实力再席卷汉中或荆襄。所以与其徒然自困川中,还不如早作退出打算,日后卷土重来未为晚也。 次一点,四川势力复杂。这不仅包括川中正牌官军,还包括无数散居各地的土司番部。强如明朝,开国时为了压服这些个久处荒蛮的异族时,都不免付出极大的代价,及至近代,在明朝积威数百年的情况下,还发生了奢安之乱这样声势浩大的土司叛乱,川中土人的骁悍桀骜由此可见。实际上,李自成往年游走于边境地带时,也没少和这些土人打交道,深知其众的棘手程度。可以说,纵使他李自成有实力强拿了四川,坐上了据守川中的头把交椅,这把交椅上,也必定是布满钉子荆棘。要想将屁股坐稳,一来得靠实力镇压,二来要靠时间磨合,可实力与时间,李自成现在也都没有。 末一点,四川远离角逐中心。流寇之所以兴盛不绝,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相互之间的配合与协作。虽然不同派别的流寇们很多时候会为了利益反目为仇,自相杀伤,但不可否认,大部分时候,在面临朝廷这个一致的强大敌人时,他们都会放下前嫌,同仇敌忾,利用各种方式联合呼应起来,共同抵抗官军。这“联合呼应”不单单指的是合兵合营,更多情况下,流寇们还会互换资源、情报乃至人脉等等。这就使得流寇们既散如星海,难以剿杀,又如一块铁板,能迸发出足够强的合力。四川地处西南,与目前纵横于河南、两淮等地的大部分相去倍蓗,李自成名号再响,若失去其他流寇的支持与承认,也就是个笑话。 赵当世从李自成的信上大略了解了他的想法,知晓闯营终会出川。老实讲,他是舒了一口气的。舒气,不因闯营不会与自己争四川,而是和李自成一样,赵当世也早就看透了四川对于赵营只能算作一个战略阶段的缓冲这样的本质。他最怕的就是李自成一脑袋扎进川中就不走了,那么赵营届时要抽身也必然会面临许多难处。如今李自成说明了入川的战略意图,算是与赵当世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往哪里出川、出川去哪里,赵当世目前与军中高层还只有个模糊的目标,不足以拿出来说道,总之有一点前提:绝不和闯营一个方向出川——利益为上的势力集团之间,无一例外都是“可同患难,不能同享福”。现在闯营与赵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相互扶持、合作才能都活下去,只要度过了这个困难时期,一山不容二虎的场面想想都不会很远。这无关领导层的品行,而是领导层在客观环境下必须做出的选择。 不过说这些为时尚早,当务之急还是得在官军的围剿下搏出一片天。命没了,一切都是虚话。 赵当世从百丈关回到广元后不久,闯营与赵营已分别袭破了剑州与昭化。附近的官军全都收缩到了梓潼。此前,四川巡抚王维章为了平定为乱顺庆、保宁一带的袁韬,亲自带兵驻扎在阆中,乍闻丢城失地的讯报,如五雷轰顶。惊魂定后,立派随军的川西参政常任贤、参议张志定带部分兵力先回成都防御,同时,传檄安锦兵备道副使吴麟征火速带兵前往绵州驻守。 侯良柱大军的覆灭造成了短时间川北官军守备空虚的局面,聚在梓潼的都是些残兵败将,人少斗志也低。李自成审时度势,认为滞留梓潼不是好的选择,便与赵当世合计,闯营绕过梓潼先行,赵营则继续攻打梓潼。赵当世本来也还要等待呼九思等人来会合,答应了下来。 李自成马不停蹄,率领全军从剑州开拔,过梓潼,先占梓潼水西面的魏城,之后向西于官军尚未部署时,由魏城发散,分兵四处攻击,覆盖什邡、彭郫、新都、西充、遂宁等成都平原上各城镇。 就在闯营进入成都平原打得火热之际,呼九思与梁时政、杨三自巴州抵达了广元。赵当世取呼九思手下棒贼喜穿青衣之俗,将这支为数三千的新附军立为与老本军、先讨军平级的“青衣军”,呼九思为总兵,梁时政与杨三各为千总。后来穆公淳曾暗地里提醒赵当世,说“青衣军”之号,前朝已有,且属元末张明鉴部。张明鉴爱食人肉,暴虐凶残,其部亦是残毒备至,以此自号,恐怕有失风采。岂料这事给呼九思等人听见了,不以为忤,反而认为以此号还能体现出己部的剽悍,赵当世见当事人都没什么意见,也就不了了之。 闯营先驱,赵营职责为清理后路,赵当世于剑州整肃全军,次日,以青衣军三千人为先锋,与徐珲亲率先讨军七千人为主力,共万人南下攻打梓潼。侯大贵则作为主帅,与老本军驻扎在剑州。 剑州西南方向有大剑山等山脉横亘,能够对龙安府的官军造成障碍,但与东南方位的苍溪、阆中却有直接的通道。考虑到目前四川巡抚王维章正在阆中,所以侯大贵在赵当世走后,就派吴鸣凤带着本部二千人去剑州东南的铁山关防守。那里空扼苍溪到剑州的道径,可以为剑州提供掩护。 黑夜幽冷,战后的剑州城街道上一片萧索。 几丝寒风从空隙钻入覃施路的脖颈,她哆嗦一阵,裹紧了皮裘。 赵当世、吴鸣凤两军先后出动,剑州城的兵马瞬时间少了一半多,白天戒严,百姓足不出户,到了夜间,更是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熄灯休息。这个时间点,还算通阔的剑州城内街道上,鬼影都没一个。 从远处不时传来的梆子声稍稍让孤身一人的覃施路安心些,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快速走着——她也不想在这么个寒冷黑暗的深夜出门,可是腹部的不适感还是让她决定去找居住在两条巷外的那个随军大夫要些缓解药。 听说那大夫是治疗妇疾的好手,覃施路走着暗想,若是那大夫今夜开的药没有效果,让自己白出来遭罪一番,那说不得,定是要好好抽上他一顿,砸了他的招牌,好让他之后不必再招摇撞骗去耽误别人。 一想到料理人的场面,覃施路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身子似也热乎起来。她身上有王来兴给她的通行令牌,是以即使路上碰上了两拨巡夜的兵士,都顺利对付了过去。 转过一小片紫竹林,那大夫的居处已经近在眼前。覃施路本想还想着该怎么把已经入睡的大夫叫起来,却不想一眼看去,影影绰绰的竹林后,那间小屋的窗户,透着幽暗的灯火。 如此深夜,这大夫居然还没睡下,这可不像为医者擅调理起居的表现。覃施路暗自嘀咕,转想这般亦好,免去一番叫醒的口舌。 俟近小屋,一阵风吹来,覃施路顿足一避,刚要去扣门的手因此停了。她正想继续叩门,岂料屋内传来声音,说话的貌似是个中年男子:“你这药,有什么忌讳?” 另一人声音沙哑老迈,当是那大夫无疑:“这药性烈,小孩妇人都不可轻易尝试。小人适才说过,这药用在妇人月事上,只需一点,可痊血流。倘若沾染多些,反会阴气冲心,致使出血过多,命硬的挺过去从此体虚如同废人,命差些的怕是就此流血不止而死。” “哦,原来如此,这便是我要找的那副药。”屋内,那中年人声音颇显喜悦。 那大夫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担心,问道:“不知军爷要它做什么?这药太强,寻常一点即可,无需这么多。” “老东西,你管的事儿也挺多。”那中年人很有些恼怒,“今夜的事,但有你我知道,倘若泄露半点风声,老子先骟了你这条老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屋中传来唯唯诺诺之声。 覃施路摸不清脉络,只觉事有蹊跷,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求理疗月事的药做什么?而听那大夫畏惧的口气,似乎屋中那个中年男子还颇有些来头。她正想藏入侧边的阴暗处继续听屋中动静,却不防那门突然间就给人从里头推开了。 因常年习武,她反应迅猛,退一步及时避开,才不至于给门扉砸到了脸。门一开,屋中灯火照射出来,她抬首一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愕然望着自己。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5破竹(三) 竹院深深,月光下,小屋前悄无声息,仅有不时吹来的夜风带起竹林细碎的摇曳声。屋前站着两个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惊讶对视,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覃,覃姑娘……”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那男子先道,可是嗓音颤抖,仿佛透露着十分的慌乱,“这,这么晚了,还,还来这里……” 僵局被打破,覃施路扫那男子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吴把总也好雅兴啊。”对面这个神色焦虑的男子正是老本军后营的把总吴亮节。覃施路一直居住在后营,是以两人常打照面,并不陌生。 吴亮节与张妙白勾搭在一起的风言风语,覃施路也多有耳闻,她虽然不知事情是否属实,但到底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对吴亮节这个小白脸也没什么好印象。眼下两人不期而遇,且对方行事诡秘,说话没什么好气。 “嘿,嘿……”吴亮节一双手没处放般动来动去,脸上也显出尴尬的表情,“我这……就不耽搁覃姑娘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说完,对覃施路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就侧身而过,匆匆消失在了夜幕里。 覃施路紧锁眉头目视吴亮节走远,跳进屋内,也不说他话,一把揪住那大夫,厉声逼问:“他刚才要了什么?” 那大夫年纪大了,根本遭不住筋骨过人的覃施路,给制得服服帖帖,口中“哎呦哎呦”求着饶,同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他,他取了一副药!” “什么药?”虽然前面在外边偷听到点风声,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摸清楚,覃施路感到吴亮节的形迹实在可疑,便不打算轻易放过。 那大夫死乞活求,覃施路才松开他,掩上了门窗:“我适才在门口听到了些内容,你若信口开河,对不上我听到的,本小姐就,就……”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吴亮节所言“骟了你这条老狗”,脸上一红,没说下去,但是用力一掌,打在身畔的壁柜上,那壁柜登时木屑横飞,破了个大洞。 火烧眉毛顾眼前,那大夫之前虽然承诺过吴亮节信守诺言,可在覃施路的威逼下,一切都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声唯唯。 通过大夫的叙述,覃施路了解到,就在一个时辰前,吴亮节突然就找上了门来。月已快到中天,那大夫还以为来了歹人,但闻吴亮节报出军职名号,遂不敢怠慢,摸起床来,迎他入内。吴亮节没说什么闲话,张口向他索要治疗妇人月事流血的偏方,那大夫疑惑,起初并不愿给。 “你怎么就不愿给他?”覃施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那大夫一本正经道:“小人虽然鲁钝,但也知‘药付需者’的道理。想这位吴把总一个赳赳男儿,无缘无故,要这等药剂何用?” “嗯,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人那时便问他原因。谁知却他发起火来,就要殴打小人,小人无奈,只得作罢。” 覃施路听了暗想,吴亮节光棍一个,也没听说有什么姊妹母嫂养在后营,深更半夜来索这妇人用药,不是失心疯,就是别有所图。思及此处,当下并不动声色,给大夫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人不愿给他药还有个原因,便是此药来历。” “怎么说?” “这药的配方寻常难见,据小人所知,仅仅在苍溪乡间流传。小人本是苍溪人,是以知此土方。” “还有这种事?” “是,这吴把总一听口音就不是川人,若非得到他人指点,怎会知道此方。所以小人寻思着,是不是有人通过他来这里索药?”那大夫边说,发现覃施路不过个小丫头,心下稍定,用手梳理着凌乱的白须,神态慢慢恢复自然,“况且这药性烈,寻常用时,仅分毫立即能立见功效,可这吴把总索取了整整一包,倘若用之过量,不能治人,反会害人。” “害人?” “是,子曰:过犹不及。药用同理。”那大夫点到即止,意味深长看了覃施路一眼。 覃施路刚刚于屋外,听了不少,自知他所说的用药过量的后果是什么。她心中无端冒出一种想法:莫非这姓吴的想害人? 可是大夫也说了,这药是妇疾用药,只会在妇人月事流血时奏效,吴亮节真要害人,害的也只能女人。他一个男子,又是军中把总,难道还会与个妇人置气,甚至利用这等阴险手段报复? 覃施路再想,又觉得不太可能。随军的女子,稍有地位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些人怎么看与吴亮节都不会结有什么梁子。除了她们,仅有些洗衣做饭的粗蠢村妇,更难想与吴亮节存有瓜葛。然而,吴亮节深夜求药,这事又实在太过蹊跷,任凭从哪个方向考量,覃施路都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姓吴的,以前找过你吗?”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覃施路追问了下去。 “这……”那大夫面露为难神色,“没,没……” “哼!”覃施路月眉倒竖,迅捷抽出腰间的匕首,“啪”一下用力刺到了大夫身前的木桌上,“你再卖关子,休怪本小姐手不留情!” 面对声色俱厉地覃施路以及摇颤着的匕首,那大夫摇着头叹了几叹,但想今夜吴亮节与覃施路轮番找上门来,怕是命中劫数到了。此前他给郭虎头拔颈中箭时已徘徊过一次生死边缘,这次索性就闭着眼睛再走一次。船到桥头自然直,身处贼窝,有时候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怀着这种想法,那大夫垂目而言:“女侠休要动怒,小人说了便是。” “这才像话。”覃施路转嗔为喜,拔过匕首复插回鞘中,那口气,不想对一个长者,而像是对一个垂髫小孩般,“你实话实说,我便不为难你。” “是。”被太多后生欺凌过的大夫已经习惯了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的说话,纵然被一个小丫头连训带骂,他也没了脾气,“吴把总之前,也来找过小人几次。” “他来干啥?”覃施路眉毛一挑,杏眼瞪圆了。 “亦是求药。”那大夫如实答道,然后似乎想起什么,皱纹顿起,“小人想起了,吴把总之前几次拿的药,也是,也是……” “也是什么?” “也是烈性药,用之过当,几如毒药。”那大夫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下,想到点东西,忐忑地朝覃施路瞧了瞧。 覃施路听到这里,疑云大起,喃喃轻言:“这姓吴的果真有问题。” 另一边,幽黑的窄巷中,吴亮节捂紧了胸前的那一小包药剂,脚步如飞拐入一座庭院,这里,早有个身影等在那里。 “你可算来了。”梨树边,淡青绫裙外裹着一件小夹袄的张妙白本站在暗处,见到了满头大汗赶来的吴亮节,走到月光下。 “让娘子久等了。”一见张妙白,吴亮节立刻就焕发精神,脸上的疲惫之态一扫而空,“可恨那老狗磨蹭,要不怎能让娘子你苦等这么久!” “药拿到了?”张妙白嗔言,赵当世虽然不再与她见面,却依旧十分优待她。故而即便在赵营最困难的这几个月,她还是显得比之前丰腴不少,加之画了些淡妆,相配下,极是妩媚妖冶。 吴亮节只觉唇干口燥,不由自主想上去搂住张妙白,才走一步就给推开,只听张妙白道:“先把药给我。” “哦哦。”吴亮节润了润嘴唇,听话地从怀中摸出药,递给张妙白。 张妙白小心拆开药包,低头嗅了嗅,满意地抿嘴一笑,复将药纸包好,塞到了自己腰间。 吴亮节小心问道:“可有差错?” 张妙白微笑道:“是这个不差,往年我姊姊常用此药,我再熟悉不过。”言及此处,唇齿一咬,眉宇间隐隐透出恨意,“我算准了,那小婊子月事就这几天。让她吃了这药,看她怎么再行狐媚之术!” 吴亮节叹一声道:“可要是她死了,赵当世必会彻查,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妙白瞪他一眼,之后语带嘲讽,“我一个弱女子都不怕,你这条身长体大的汉子倒怕了?”接着又道,“我要那婊子神不知鬼不绝就去了,赵当世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是,是,娘子思虑周全,是我多心了。”吴亮节不以她嘲讽生气,反认为自己的窝囊表现惹她着恼,忙不迭奉承讨好。 “要不是那婊子突然蹦出来,赵当世怎么会对我不理不睬?”张妙白兀自说着,压根不顾忌吴亮节的窘态,“料理她后再将后营那几个婊子都料理了,我看那姓赵的届时还不是只能巴巴来找我!”说到后来,她语速加快,半是切齿半是快意,偶然间闪过的狰狞神色比之战场上的拼死时刻毫不逊色。 吴亮节搓着手,连连点头,张妙白越说声音越高亢,直到自觉不妥,方才收声不再激言,却在此刻瞥见吴亮节,不忘撩一句道:“当然了,你待我这么好,我自也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不知有意无意,挺身束了束上身的夹袄,展露出胸前那对高耸的曲线。 “全凭娘子吩咐。”吴亮节看得眼睛都直了,空壳子一具站在那里,整个人其实早已是魂飞魄散。 张妙白与他站了一会儿,感觉凉意,困意也袭来,便道:“若无其他事,你先走吧。这里巡夜的兵会经过,给他们听到动静就不妙了。后头有需要你的地方,我自会找你。”说完,转身要走,却见吴亮节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双唇微颤,欲言又止,疑问,“你还有话要说?” “我……”吴亮节话到喉间,咽了回去,打个马虎眼道,“没,没,只是见娘子你太过美丽,看的呆了。” “就数你嘴甜。”张妙白嘻嘻笑了笑,走近两步,用葱指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傻蛋,快走吧。往后咱俩见面有的是机会。”言迄,翩然而去。 吴亮节看着她走回房中,甚至还觉得额头上残留有淡淡余香。直到听见远处传来巡夜兵士的梆子声,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穿过半座剑州城,吴亮节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所幸他是个把总,身份较高,所以有着独栋的院落休息,来去也未被人发觉。日间侯大贵下了命令,在城中的老本军各部都要明早都要晨练,掐指算算,离规定时间只剩一两个时辰了,可得在这之前睡下,养足了精神——侯大贵御军甚严,脾气又爆,吴亮节可惜不想在晨操上打呵欠给他修理一通。 只是,一躺下,无数的事情走马灯般从他眼前一遍又一遍掠过。那一张张面孔,一句句话语,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眠。尤其是今夜在大夫那里遭遇覃施路的事,更是一想到就使他心惊胆寒。 “这小妮子,该不会把我的事捅出去吧?”他如是想。 “不会,她不知道我去干啥。”他又想。 “慢着,她若逼问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我可不就露馅儿了?” “那老不死给我威胁过,应当不会说出来。” “可那小妮子机警是出了名的,倘若她早已躲在门外听了多时……” 吴亮节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揣测着关于覃施路的各种情况,而且越想,越觉得事情恐怕要出差池。黑暗中,突然有一个东西沉沉撞到他腹部,他大叫一声,惊地从床上跃起,却听“喵呜”两声,原来只是只偷偷溜进房间的野猫。 他低着头,双手抵着太阳穴,坐在床沿上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胸膛里的那颗心却如同打了鸡血般,是越跳越剧烈。前胸后背,原来也早给自己的汗水浸透。 “不行,不能这样……”吴亮节双目睁大如同鸡蛋,反复念叨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覃施路真的把事情说了出去,总就会给人瞧出破绽。心虚之下,吴亮节的恐惧感极速膨胀着。 “赵当世正在出征。”他突然又想到这一节,猛然间,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迸发出来。他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一旦这个想法成功实现,那么到了那时,他不但能成功避开一切可能的风险与制裁,还能永远的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6破竹(四)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晨曦初微,王来兴迎着晨光,跨着战马,沿剑州东面的嘉陵江慢行。他身后,五六名护卫紧紧追随。 远处,“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起,林中鸟也被蓦然惊醒,振翅群飞。几个护卫神情一绷,各自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王来兴侧首远眺,见林际处一匹紫黑骏马矫若游龙,飞驰而来,看清了喃喃自语:“是她。”说着,将刀收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覃施路的紫黑骏马在赵营大有名气,见马如见人,王来兴没等覃施路靠近,就远远招手呼喊。 “吁!”紫黑马到了跟前,覃施路拉住缰绳,同时没好气反问,“今早不是要操练,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来兴撇着嘴回答:“操练自有战兵操练,我是钱粮使,去凑什么热闹。” “赵大哥不是说过了,把总以上军将都不得缺席操练,你这是偷懒呢。要知道,校场上多练一分,到了战场上就少一分危险!”覃施路对王来兴的敷衍很是不满,气呼呼说道。 “好,好,好。下次操练,我一定去。”王来兴本还想反驳两句,可转念想到覃施路的刁蛮性格,怕她炸毛,便先示了弱,“我和姓侯的合不来,每次操练,他都拿我取乐,我可不愿受他的鸟气。” “那你可与赵大哥提呗。他一道命令下去,看那姓侯的还敢耍什么花招。” “可……”王来兴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不是不知道赵当世是自己的靠山,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自尊心就越来越强。他不愿意给人说成个狐假虎威的软骨头,所以,他宁愿躲着侯大贵,也不愿借助赵当世的权力为自己撑腰。 “天气这么冷,你不在被窝里躺着,跑这儿吹什么风?”王来兴不想在逃避操练的话题上继续聊下去,适时转移话题。 “我倒想问你。你不去就不去,怎么也到了江边?”覃施路不答,瞪着他。突然间,她发现王来兴瘦小苍白的面颊似乎因为江风的猛吹而映出红迹,没来由一股怜惜浮上心头,嗔怪道:“出来也不裹得严实些。” “当哥儿走前不是说过,他不在,要守好剑州,第一要务为防关,次之防江。吴千总前两日既然已去了铁山关,我瞧侯大贵没差人把守江渡,就来查探查探。”王来兴没有留意到覃施路的关心,抖擞了下精神,颇为自豪地说。 “唉。” “为何叹气?”王来心本待覃施路附和两句,不想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疑问道。 “没什么。”覃施路也是欲言又止。她比憨直的王来兴聪敏许多,早已察知赵当世任命王来兴为钱粮使的用意。作为最亲密的伙伴,赵当世对王来兴再了解不过,他希望自己的这个伙伴能永远躲在自己的翼蔽下不受战火的牵连,而他的良苦用心,正值一腔热血年纪、表现欲望强烈的王来兴自然很难体会到。 “你还未回答我,怎么来这里?”王来兴粗直,对覃施路的避而不答并不在意,反而问回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我找你,是有要紧事要与你说。” “什么要紧事?”王来兴打量了下覃施路,见她很是严肃,不像在捉弄人,便也整肃了脸,靠近过来,马头相错而聊。 “吴亮节,你知道吧。” “嗯?他怎么了?”王来兴之前当后营千总的时候,吴亮节就在他手下当把总,别人不熟,他对吴亮节还能不熟? 覃施路顿了顿,道:“这人有问题。” “你说的是他和张,张……马张氏之间……”王来兴长期主管后营,对当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不陌生,张妙白更因为与赵当世的往事而使他影响深刻。只是,后来赵当世与她也没再有什么动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他也渐渐把这个女人忘了,只不过张妙白与吴亮节间的流言蜚语,仍然时不时传入他耳。 “这个我不知道。”覃施路摇头,细眉微蹙,“我说的是昨晚的一桩怪事。”接着,她便将昨夜如何因腹痛去寻大夫,又如何在屋外偷听吴亮节与大夫谈话以及入屋后与大夫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说给了王来兴。 “你说,怪不怪?”说完,覃施路口干舌燥,不忘问一句。 王来兴虽然憨厚耿直,但不傻,否则也不可能掌管后勤这许久。他沉吟一会儿,道:“莫不是吴亮节在营中蓄养了女子?” “不会。”覃施路当即否决他的猜想,“后营有哪些人,全都在账簿上白纸黑字记着。姓刘的手下那几个稽查行人你也不是没见过,成日里吃饱了没事就开始在营中四处走访盘查,吴亮节除非不想活了或者挖个坑把那女子埋进去,否则如何能掩人耳目?” “那他拿这药……”王来兴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扁着嘴搔起了脑袋。 “我猜,他拿着药,是要害人。”覃施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深夜不畏寒冷,苦求此药,若非急于要治至亲之人,那只能是心怀鬼胎,怕被旁人瞧见。” 王来兴呆了一呆,愕然道:“你,你说的确实在理,可是,你也说了,这药只对妇人有效,他却和哪个妇人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又有哪个妇人值得他这般小心谨慎,要用此方式害之?” “这……”覃施路面对他的疑问,回答不上来,可犹豫片刻即道,“不管他要害谁,只要是害人,咱们就不能放任不管。” 王来兴点点头,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覃施路看在眼里,皱皱眉头道:“你什么意思?” “这事,不能就这么武断。”王来兴沉声而言。今年他已经实打实十九岁,已经踏入准成年人的行列,严酷的环境往往能催人早熟,跟着赵营颠沛流离这几年,他吃了不少苦,也学到了不少。“凡事三思而后行”是赵当世时常告诫他的话,他一想到这句话,一时的冲动就会被压制下去。 覃施路望着一反常态的王来兴,忽然感觉有丝欣喜,她只觉,王来兴那张瘦削却透露出坚定沉稳的脸,让她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安心。正因为这种不期而至的奇妙感觉,她并没像往日那样发起脾气,而是带着商量的口气问道:“你指的是?” “这事现在全是我俩臆测,究竟如何并无确凿证据。我看,还是先盯梢住吴亮节,看他有什么异动,再做打算。”王来兴认真说着。 “可是,就凭咱俩……”跟踪人是门学问,凭着自己的身手,覃施路都没有把握不让吴亮节觉察,更别提王来兴和他的几个护卫了。所以,王来兴话有道理,可说着简单,行之却难。 “这个无需担忧。我去找庞指挥,请他帮忙。”王来兴打定主意,这调查之事,还得让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来做最为稳妥。此次赵当世出阵梓潼,特勤司没去,留在剑州维护治安,凭着与赵当世的交情,王来兴有十足把握说服庞劲明助自己一臂之力。 二人计议已定,拨转马头,抛下辛辛苦苦步行的几名护卫,飞马先行回城。 等到了剑州城,天已大亮。城东北,不间断的训练声声势浩大。王来兴与覃施路走马绕到东北“迎思”门,询问守门的兵士:“可曾见到庞指挥出城?”剑州城有六座城门,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各有其一,去城外东北面的校场,这迎思门是必经之路。庞劲明作为高级军官,纵然不属于战斗序列,也逃不开被侯大贵捉去训练的下场。 “见着了,去了校场。”那兵士记性不错,“是和周指挥一起去的。” “周指挥?”王来兴与覃施路对看一眼,“他不是伤势未愈?” “小人看好了差不多了,由庞指挥搀着能走,不过脸色很差,听说是去做恢复锻炼的。”那兵士伶牙俐齿,一开口就说个不停,“就这样下去,不消几日,周指挥就能重新披挂上阵了。” 王来兴没空与他耍贫嘴,对覃施路道:“我去找庞指挥,顺便,顺便瞧瞧姓吴的动静。”庞劲明既然在校场,那么问都不用问,身为后营把总的吴亮节自然也在,可以趁这个机会观察他一番。 覃施路点头道:“你自己小心些,可别让姓吴的瞧出了端倪,我在城门洞子这里等你消息。” 王来兴应一声,打马而去。校场距离不远,快马加鞭,转眼就看到了被树林围绕在中间的一片巨大呃空地上,飞沙走石。 校场上,数不清的个个大小方阵正各自在教练的督促下,操练着不同的项目。他们喉中迸发出的吼声与场边列成一排、由赤裸着上身的力士用力擂着的战鼓之声相合,雄壮激烈,令人听着心潮澎湃。 校场东南,立有一双层高台。第一层像个小阁楼,上面巍然站立着一排手执刀斧、全副俨然的监督队,监督队后,立有一汉,盔甲鲜明,正与身侧的几个人对着灰尘扬天的校场指点谈笑。 身着如此浮夸的盔甲,王来兴只看一眼就知道必是侯大贵。这厮有两套盔甲,一套就是现在穿的这件紫红布面甲,乃褒城之战从祖杰身上扒下来的。王来兴当初看过后心想穿着这种招摇的甲胄,无怪祖杰会在混战中给人认出,逃之不及战死。而侯大贵似乎也想到这一茬,真正上阵作战,都是穿着旧有的另一套低调不起眼的鳞甲。 高台第二层,如同擂台形制,一壮汉手持水火棍一条迎风傲立,他左右分别还立着三名壮汉,都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看样子,那当中的壮汉就是操练的总负责人,教练使葛海山了。 王来兴不是找他们来的,他双眼急切地在方阵之间来回扫视。终于,透过一片黄沙飞尘,他看到了庞劲明,从马上跳下,远远招呼:“庞指挥,这里!”说着,顾视左右,深怕给不知在何处的吴亮节瞅见。 庞劲明见是王来兴,也不敢怠慢,和负责自己这边的教练告了个假,飞步走过来,边走边擦拭着汗水,问道:“王总管有何指教?” 王来兴拉着他,穿过几个方阵,来到林中,把事情简要和他说了。他迟疑一会儿,乃道:“这事可以帮,只是……” “庞指挥有什么顾忌,但言无妨。” “我只能帮你到监视这一步,但若说采取什么行动,没有主公的命令,庞某断不敢为。” 王来兴还以为他要提什么非分要求,这么听来,自松口气,拍着胸脯道:“就如你所言,只需暗查吴亮节的形迹便可。”说到这里,探头向林外看了看,“吴亮节现在也在校场上吧。事情紧急,还请操练结束,庞指挥就着人跟着。” 谁知庞劲明这当口却道:“适才练前整队,我并未在校场上看到吴亮节。我今日因要扶周指挥过来锻炼,路上耽搁,是最晚到的,为此还遭到了侯总兵的诘责。吴亮节若在我后到,依侯总兵的性子怎么会风平浪静?” “吴亮节不在这里?”王来兴重复了一遍,煞是吃惊。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登时袭遍全身。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7激流(一) 侯大贵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就在今早,吴亮节托人向他请假,说是昨夜偶染风寒,身体不适,不能出操,而实际上,现在的吴亮节,正精神百倍地走在剑州城的街巷中。 清晨的剑州城,寂冷凄清,行人寥寥。这一方面是因为各部出城操练,另一方面也因为城中对百姓戒严禁足。吴亮节昂首阔步走过两条街,遇到了两队逻兵,带队的军官都停步整队向他问候。 经过东面的青阳门数百步,就到了二贤祠。这二贤祠内供奉的是李璧、杨如震。这二人分别于正德、万历年间任剑州知州,在任期间行“拓城池、毁淫祀、建义仓、立仕学、罢繁苛、设养济院,修路植柏”等惠政,因此被百姓奉以香火。 紧靠着二贤祠的乃大名鼎鼎的兼山书院。书院始设于唐末,及至两宋,皆为州学所在,元末一度毁于兵火。自明初复修,又将城南黄裳祠庙迁于现址,并不断加筑,到如今已颇具规模。 赵营入城,原先任教州学的官吏、先生要么逃散、要么被裹挟到了营中,原本文教兴盛的兼山书院不见了书香礼教,取而代之的,是寒光森森的刀枪斧戟。这里占地甚广,院落空旷,故而给赵营选做了储粮点。 剑州城中的储粮点有三处,一为这兼山书院,二为原官府义仓,三为钟鼓楼不远的火神庙。其中兼山书院因为靠近赵营破城的入口,占了地利,所以囤放了绝大多数的粮秣,其余放不下的,才转运到另外两地。 吴亮节在兼山书院停下了脚步。 现在,他面无表情,可是心里实如惊涛拍岸般震荡不歇——他决定烧了兼山书院的所有粮秣。 谋逆者会有什么下场,不乏前车之鉴,但吴亮节出于自保,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因为撞见覃施路的事,昨夜在床沿整整坐了一宿。最后,当天东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纱射入他屋中,他始才下定决心干这一票,既为了自救,也为了从赵当世手上抢来张妙白。 他太爱张妙白了,以至于为了她做下了许多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可以说,为了张妙白,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只可惜,张妙白不是这么想的。 吴亮节清楚,张妙白从始至终,看重的只有在赵当世身边的地位,而自己,只不过是她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然而,长久以来,他心甘情愿成为这枚棋子供她驱策。他仅仅希望与张妙白呆在一起,得到她的一声赞许或是一个温柔的目光便心满意足。但,半路杀出的覃施路,却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了。 按照他最坏的估计,机警的覃施路会对自己深夜的行动产生怀疑,继而顺藤摸瓜,发现自己与张妙白的企图,下场怎么样,可想而知。他既怕死,更怕因此永远与心爱之人分离,所以,他要不顾一切,防患于未然,哪怕这一切的由头,都只源于他脑海中的一个担心或猜测。 如果只是害怕被查,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放不下张妙白。让他离开张妙白独自生活哪怕一天,他也会感到生不如死。他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性命,也能夺回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想到的方法,就是烧了赵营的粮秣。 在后营任职这么长时间,吴亮节很清楚赵营后勤的实力。他几日前曾过目过账簿,知道一旦囤在兼山书院的粮秣被烧殆尽,那么现在的赵营绝对会瞬间土崩瓦解。赵当世自顾不暇,又怎么分出余力找他算账?而他也可趁着赵营焦头烂额之际,抢走张妙白,逃之夭夭。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只要有佳人相伴,纵使浪迹天涯也未尝不可。 一个时辰前,他在自己的居处已经做好出逃的准备,袖中,也放了两支火折子。他的计划是,先进入兼山书院点起火,这点火需要点技巧,不能立刻烧旺。所以他还在怀里放了一包助燃的火硝,用来当作引子。这样他在出门时将引子点了,就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兼山书院的拐角,他在树下拴了一匹马,从门里出来,走十几步上马,飞驰回居处,将藏在户外草垛里的行囊取了,直驱城西,拉上张妙白,然后和她出西面德胜门逃亡。 今日几乎所有的军官与兵士都去了城东北外校场上操练,吴亮节首先坚信守德胜门的芝麻官不敢阻拦自己,也坚信东北面的部队难以在短时间内反应并追上自己,同时坚信城内留有的少量兵士也定会急于救火而顾不上追捕自己。 有了这些考量,吴亮节才最终搏一回。这要是成了,一来赵当世断无能力再找自己麻烦,自己性命可保。二来也将张妙白与赵当世的联系完全切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举两得。虽然存在极高的风险,但现在的吴亮节心智已经完全给冲乱,再想后退半步,已不可能。 “吴把总,你来了。”今早在兼山书院执勤的是吴亮节的一个老部下,虽说吴亮节现在已经不再负责粮草这一块,但余威仍在。 “嗯。我有要事,王千总要我来清点下粮秣。”吴亮节故作淡然。 “可把总你现在……”尊敬归尊敬,那军官还是很负责任,粮草储藏所乃军事重地,吴亮节现在并不负责这一块 “王千总他们现都在校场上操练,走不开身,我这里有空,又相对熟悉事务,故而代他过来走一遭。”吴亮节发现对方有些不情愿,心中一慌,面上却反之一肃,装出不耐烦的神情,“就几个小地方检查一下,片刻即好。现在王千总他们就等在校场上,怎么,还要把他们都叫来,求你放行吗?” 他色厉内荏恐吓一句,果然收效,那军官毕竟职位低,而吴亮节的职权有时也与钱粮方面有些交叉,故而那军官稍一思索,还是松了口,道:“小的怎敢,把总进去就是。”他原本还想让左右兵士搜身,但看着吴亮节皱起的眉头,也就没了这个胆子,手一挥,身后两名兵士就将大门打开。 吴亮节黑着脸,大跨步走到里面,书院的前庭有几个兵士,见到他忙低声问好。他也不答应,自往后拐去。沿路穿过几处庭院,都是堆叠如山的粮袋,他只做不见,因为他知道,只要火一起来,这些个庭院届时都将烧成一片,而越往后,人越少,在最深处点燃火焰即可。 果不出他所料,到了后‘庭,空无一人,而这里,占地最大,积压了最多的粮秣。他心下窃喜,左右看了看,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颤着手从怀中将装有火硝的布包取出,摊开置于地上,同时从袖内抽出火折子,拿下竹盖往头上轻轻一吹,火折子的头部登时亮起几点火光。 “赵当世,要怪,就怪你抢了我的女人!”吴亮节咬着牙,脸上却显出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赵当世为了将赵营发展壮大是多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可这样的惨淡经营却会在自己的手中旦夕毁灭。想到这里,他隐隐感到有些愧疚,同时却又有几分快感。 一想到终于能独占张妙白,他激动地浑身发抖,又吹了两下火折子,正欲动手,孰料脑后一声乍起,犹如当头棒喝:“你做什么!” “嗯?”他几如遭晴天霹雳,心中巨震,触电般收回了手,愕然转头回顾,只见几步外,一汉正倚着庭柱,对着自己怒目而视。而这人,正是白蛟龙。 和周文赫一样,白蛟龙也在几月前的褒城之战中身负重伤,至今还无法上阵。他恢复没周文赫快,今早去不了校场,但已经能走,就自个慢悠悠在街道上溜达。走到兼山书院这里,突然发现吴亮节进了里头,他心中起疑,跟在后面。只是因为走不快,所以这时候才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目击了吴亮节欲图不轨的举动。 “我,我……”吴亮节手背在身后,正对白蛟龙。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脸色惨白,磕磕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蛟龙怒道:“你拿火折子,是想放火?”他身子伤了,眼却没瞎,火折子这种常见的日用品,他绝对不会看错。 “我不是,我……”人赃并获,事到如今,吴亮节想解释也编不出什么理由。他心念电转,发现白蛟龙背后并无他人,杀心顿起。 白蛟龙觉他脸色陡变,心中提防,正待去拔腰刀,对面吴亮节已然亮出匕首扑杀上来。 “好贼子,还敢行凶!”白蛟龙嚷了一声,侧身想躲,可他伤势未愈,卜一剧动,伤口立刻被拉扯引发巨大的疼痛。这疼痛感使他行动受滞,笨重的身体没能逃过吴亮节的全力一击,冰冷的匕首瞬时间从他的小腹透入,带来无比的焦灼。 吴亮节牙关紧咬,面如凶兽,将白蛟龙扑倒在地,一连扎了他两刀。白蛟龙强忍剧痛,把一双手死死箍住吴亮节的脖颈,骂道:“狗贼,休想放火!”说着,张开含混着血沫的嘴,用力向吴亮节的脖间啮去。 “唔啊!”吴亮节反应算快,一把推开白蛟龙,可还是慢了一步,给对方连皮带肉撕扯下好大一块。钻心的疼立刻令他流出了眼泪,他余光掠到胸前,那里早已满是殷红。 “绝不能让他喊人!” 最强烈的念头在吴亮节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极度的求生欲已经使他忘却了一切,他见白蛟龙尚自伏卧地上不住粗喘着气,双目凶光毕露,再次扑过去,将白蛟龙压在下面。 白蛟龙经过这一来回,全身上下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同时破开,素白的衣服也是斑斑点点无数血渍不断渗出。他双手极力想将吴亮节撑开,可昔日的力气这当口却已然不知去向。只听“扑拉”一声,吴亮节一刀划开了他的腹部,他眼前一花,几乎眩晕过去,但强烈的意志还是支撑着他低吼着顽强将手指插向吴亮节的双眼。 吴亮节骂了一句,起手一挥,匕首到处,白蛟龙的三根手指齐根连断,但白蛟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使劲全力猛一躬身,一头撞在了吴亮节的胸前。吴亮节忽受重击,仰面向后倒去,却及时一刀扎在白蛟龙大腿上,将身子扳了回来。 “贼子,赵营的粮食,岂容你……”白蛟龙泪如雨下,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他感到全身都像被抽干了一般没有了半点力气。整个人软绵绵的,就像躺在厚厚的棉絮上,可胸前腹部,却重如千斤。 吴亮节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他没有给白蛟龙继续说话的机会,左手死命捂住他的嘴,任凭下面的白蛟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右手则紧攥匕首,抹向白蛟龙的喉部。 一刀,两刀,三刀…… 身子下面的白蛟龙渐渐没了声响,原本还剧烈起伏的胸膛也平缓以至于静止。 吴亮节双眼睁大如要弹出,颤颤巍巍地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扔到一旁。而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全身,也像在血海里游过般浸透黑红之色。 “烧,烧了粮草……”脑海中,有个声音鬼使神差指使着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去摸索丢在地上的那个火折子。可就在他伸手的那一霎那,只听“啪”的一声抽响,他的脖子就像被蟒蛇缠住也似,紧得难以呼吸。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8激流(二) 眼望惨死柱边的白蛟龙,王来兴与覃施路都不禁怒火攻心。他们此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吴亮节大胆妄为如斯。但看落在一边的火硝包与火折子,他竟是想烧了赵营的囤粮重地。 下药不过害一人,而烧了粮秣,害的人则以万计。覃施路愤怒在心,一扯鞭子,将缠在吴亮节脖颈上的鞭索拉得更紧了些。吴亮节下意识地双手抠着鞭索,跪在地上,张嘴发出“啊啊”的干嚎,双眼亦开始翻白。 王来兴切齿而言:“若非在校场没见这厮,抓紧赶来,几乎叫他奸计得逞!”他从庞劲明口中了解到吴亮节没有出操的情况后,急如星火赶回了城里,与覃施路一起盘问守兵与巡逻队,根据指点找来了兼山书院。所幸赶到及时,没让火着起来,但白蛟龙却已经被害。 “一命偿一命,这奸贼杀了白千总,我这就取他性命!”覃施路怒目而言,手随口动,一拽之下那边吴亮节看样子已完全无法呼吸。 “且慢!”王来兴起手搭在覃施路持鞭的手背上,“营中有军纪,无批准不得妄杀一人……” “可他杀人了!”要不是为了全力制住吴亮节,腾不开手,覃施路真想一巴掌扇在王来兴的脸上,“我俩都看得真真切切,杀他怎么又是妄杀了?” 说话间,外头的兵士听到响动,也都鱼贯进来,见此惨烈场面无不大惊失色。王来兴这时肃道:“是不是妄杀,非咱俩能定论,营中职权分明,须得将刘稽查请来,让他决断。如今人赃并获,刘稽查慧眼如炬,定能还白千总的一个公道!”在后营与一帮儒生待久了,王来兴的话里行间也不似原先那般粗鄙无状。加之他语速不快,颇有几分慢条斯理的意味,听之让人信服,“况且,他烧粮是一回事,求药是另一回事,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还尚未摸查清楚,贸然杀了他,只怕不妥。” 覃施路闻言,目光垂下,轻轻咬了咬嘴唇,怀着五分不愿道:“行,就听你的。”言毕,皓腕一抖,那鞭索就像活物般自个儿从吴亮节的脖颈中松了出来,带着红缨的鞭头在半空响亮的打了个鞭花,听话地回到了覃施路的手中。 此时的吴亮节,急喘如牛,早如一滩烂泥瘫软于地。 几个兵士上去,架起吴亮节,吴亮节此时神智不清,双手无力地挥打着,一挥之下,袖中备用的另一支火折子也掉了出来。王来兴厌恶地说道:“把他押下去,先找大夫止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说着,又叮嘱道,“火速将白千总抬去养济院,让大夫们急救!” 众兵士允诺,各自行动,王来兴与覃施路相互看了看,心中五味杂陈。 吴亮节欲烧兼山书院、白蛟龙身死的消息很快传到侯大贵耳中。赵当世不在,剑州城上下军务由他全权负责,现在出了这么大个篓子,他自知难逃其咎。提前终止了操练,怒气冲冲返回城中,提审吴亮节。 侯大贵本性酷烈,加之庞劲明协助,各种大刑轮番伺候,不到半日,就将吴亮节的嘴给撬开了。 “说,谁指使你的?”阴暗湿冷的拷问室中,庞劲明愣是热得汗如出浆,他赤膊着上身,奋力一鞭抽在吴亮节早已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单衣上。 吴亮节此时早没了人样,反射性地抽搐一下,歪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没人指使小人,都是小人,小人自己鬼迷心窍……” “还敢耍花样?”庞劲明回看侯大贵一眼,手向后一伸,一把大铁钳立刻就递了上来,他也不多说,一钳夹中吴亮节的下体,慢慢使劲,“我数五个数,再不说,我便用十成力道,准保你欲仙欲死。” 作为拷问的行家里手,庞劲明对审问的原则最清楚不过:一要给予受刑者最大的痛苦,二却不得伤到受刑者的性命。是以,从审问开始到现在,吴亮节受到的刑罚虽倍极惨毒,神智却还清醒。 “饶命,饶命!”吴亮节浑身绷紧,受紧箍着四肢的锁链桎梏,徒然惨叫却躲避不了分毫,比起这样的痛苦,死亡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说,我说……” “早这样不就成了?”庞劲明手法很老练,几乎是与吴亮节求饶的同时撤开铁钳,“老实招来,爷爷我可还有不少招数没使出来呢!” 吴亮节深深叹了口气,透过那乱如蓬草的肮脏头发,可以看见他的眼神冷如死灰,早已没了半点光彩:“是,是张妙白……” “张妙白?”踞坐后方,正端着个茶碗的侯大贵眼皮一抬,把名字念了一遍。 “就是马张氏。”庞劲明抹了把额头的汗珠,解释道。身负监察全营人员的重任,他几乎对每个人的来历如数家珍。说着,又一鞭子打在吴亮节腿上:“狗贼,人言你两个有一腿,不想果然是奸夫淫妇。快说,那贼婆娘怎么指使你的?” 吴亮节喘了两喘,闭着眼说道:“她要我去害华清郡主,我怕事情败露,便,便想烧了军中粮草,一走了之。” “奶奶的,你可知做了这事,是何下场?”侯大贵重重放下茶碗,冷冷说道。 “小人,小人不妄图求生,但求侯,侯千总能给小人个痛快的走法。”吴亮节状如野人,极为缓慢地摇着脑袋。 “想要痛快的走法?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了你。”侯大贵“呸”了声,朝庞劲明招了招手。庞劲明见状,将鞭子丢给一边的兵士,走到侯大贵身旁。 “这事,恐怕有些棘手。”侯大贵附耳与他说道,“你也知道,要这吴亮节一人,那还好说。可事情牵扯到姓张的婊子与华清郡主,这就不好办了。” 庞劲明闻言点头,这两个女人都与赵当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下属可轻易撩拨的。 他们却不知道,眼下,这两个女人,正处在同一间房中。准确说来,是同处华清的居所。 丫鬟小竹看着跪伏于地,披发跣足的张妙白,小声对华清道:“郡主,这女人八成是疯了。咱别理她,唤兵士逐她出去。”入川以来,华清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小竹不必再叫自己“郡主”,只是这十几年叫惯了的称谓如何能在一朝一夕改变,小竹记是记下了,每每却还是说溜了嘴,一来二去,华清也就放弃了。 小竹的话没有错,方才,这张妙白不顾仪态,仅穿着亵衣,赤着脚,哭天抢地突然求见,又满嘴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像是得了失心疯。华清来赵营的长时间内都是处于软禁状态,并没怎么见过张妙白,所以对她的突然到访,颇感奇怪。然而,华清还是决定先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毕竟这张妙白口口声声说要自己“救命”,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再误了他人。 “你起来吧,地上太冷。”华清同情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张妙白,同时指示小竹取过自己的一件大氅给张妙白披上,“出什么事儿了,坐下慢慢说。”她说着,已经泡了一杯热茶,送到刚坐下的张妙白手上。 张妙白低着脑袋,任由低垂凌乱的发梢落在茶水里而毫不知觉,过了一会儿,华清正想再问,她却先啜泣起来:“有人要害我,妹妹你宅心仁厚,我的性命,可全指望你了。” “此话怎讲?”华清闻言一惊。 张妙白不敢看她,只看着茶杯,边哭边道:“总兵侯大贵屡次强要我未果,恼羞成怒就想栽赃我与把总吴亮节有私情,还说我和他一起意欲谋害你。现在他趁着赵将军不在,已经拿下了吴亮节,我怕他接下来就要来捉我,所以才匆匆忙忙逃到这里,希望妹妹你能救我一救。”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与吴亮节有私情,要谋害华清为真,但说什么侯大贵想强上自己不成,恼羞成怒,以公谋私,则纯属无稽之谈。真实的情况是,她因这几天就要行不轨之事,尤其注意外面的风声,吴亮节瞒着他去烧军粮被捉的事,她通过眼线亦第一时间得知。恼恨之余,畏惧浮上心头,深怕吴亮节将自己的阴谋抖出来,便想未雨绸缪索性反将一军,拖侯大贵下水以自保,同时以巧言迷惑不知情的华清庇护自己。 她可怜之态做足,一头雾水的华清果然先对她有了几分同情,再加上华清与小竹也曾风闻侯大贵贪财好色的臭名,不由又相信了几分。 张妙白偷眼瞧她,见她已有怜惜之色,心下甚喜,忙再加一把火,道:“妹妹,想那侯大贵在军中是一霸,赵将军不在,剑州城现在全凭他做主。我躲到哪里,都不安全。你与赵将军感情好,他必不敢得罪你!”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华清何等聪慧,张妙白能想到自己失言,她如何察觉不到。当下她暗想:“我与赵将军的经历前营的将士们知道还情有可原,她一个身居后营的女子,却怎么好似一派知之甚详的模样?”如此想着,脸上则淡然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和赵将军又有什么交情?不过姐姐既然信任妹妹,来这里避难,那妹妹自当全力周全。” “是,是。你是郡主,他们不敢……”张妙白为了掩盖自己前言之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又露出了个新破绽。华清依然面带微笑,心中却提防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再回思前面张妙白说过侯大贵已经拿下吴亮节的事,又可推知,此人居然能在军队行动前提前动作,且在偌大剑州城准确找到自己的所在,能力与手段,绝对非同一般。 既然对方并不像外表那样无助软弱,是一只乞求帮助的羊。那么就有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不过当下张妙白发觉华清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话语产生多大的反应,同样也想:“这郡主不过个绣花枕头,还是一副茫然模样。”如此想着,不禁恶念重新浮现,“没准吴亮节那狗奴才整这一出,于我还有助益。好在来时把药带上了,我躲在她这里,朝夕相伴,就有机会下手。” 她惶恐可怜的神色间因为这个想法闪过一丝笑意,即便短短一瞬,却没能逃过华清的眼睛。华清心里一颤,若无其事道:“姐姐衣服单薄,不宜长久坐在堂上。我让小竹带你去侧屋,取我的衣物暂以避寒。”说着,站起身来。 “妹妹厚恩,姐姐无以为报。谨敬这一杯茶水,以示感恩。” 华清才转过身,刚迈两步,脑后张妙白软绵绵的声音传来。再转回去看,只见张妙白已然没了此前的凄惨之色,取而代之,笑吟吟地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来:“这两杯茶水,妹妹一杯,姐姐一杯,咱们同饮了,这姐妹情就坚固了。” 华清迟疑了片刻,虽对张妙白有些怀疑,但当下小竹就站在一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欣然道:“华清怎会不听姐姐的话?”说着,含笑接过其中一杯茶水。 正当她嘴唇呷到杯沿的当口,堂外呼起一声,急传而至:“杯里有毒!”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79激流(三) 短短半日,吴亮节把做过的和要做的所有腌臜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他但求一死,但侯大贵却没有给他痛快的意思,没再折磨他,反而着人将他拖回牢房,并请大夫先为他疗伤。 王来兴与覃施路一直等在外面,当庞劲明穿着衣服出现时,他俩同时靠上去,急切问道:“进展如何?” 庞劲明满脸都是汗,一五一十将审问出来的结果与他两人说了,并且无奈道:“事关张妙白与郡主,我等不敢擅断,权且把吴亮节收监了,等主公回来吩咐。” 覃施路一跺脚,当场恼火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郡主危在旦夕,你们不去,我去!”说罢,头也不回,飞步离去。 她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已经到了自己的紫黑马那边。等庞劲明与王来兴追过来,她早已驾马绝尘而去。 华清的居处不算远,覃施路沿路问询了几名兵士,风驰电掣赶到宅邸。因为赵当世的关系,华清与小竹两个人住在一个大院落中,守门的兵士认得覃施路,晓得她是有名的小辣椒,又见她气势汹汹提鞭在手,哪个敢拦。 覃施路毫无阻拦,直冲入宅,正巧撞见华清要喝张妙白泡的茶水,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喊了一句“杯里有毒”。 喊声一出,张妙白与华清同是一惊,华清放下才粘到下唇的茶杯,讶然问道:“这位妹妹,你是……” 张妙白认得她,强忍恐惧,堆起笑颜道:“啊呀,原来是覃家妹子,怎么你也来……”话未说完,手腕剧痛,急目看去,覃施路身法一闪,已经将自己的手反扭起来。 “哎呀,哎呀,疼,妹妹……”张妙白出生来哪曾受到过这般欺凌,转眼就哭成了个泪人,口中不住哀求覃施路松手。 覃施路却不由她分说,再一使劲,几乎将她的整条胳膊拧成脱臼。与此同时,华清也看清了张妙白手腕内侧袖口的破洞:“这是……” “哼哼,我就说你不怀好意,果真给我抓了个现行!”覃施路冷笑着,顺手将张妙白的另一只手也拧了起来,张妙白痛苦万状,这下连哀求都顾不上了,满嘴全是惨嚎。 “她这袖口里装的药,歹毒异常,你若在月事内吃了它,就会血流不止。”覃施路将从庞劲明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华清。华清脸煞时白了,怔怔盯着手中的茶杯,无言以对。 小竹这时候探过来道:“她在袖口做手脚,泡茶时故意侧了一侧,奴婢疏忽,没能瞧见!”说话间,神情好生愧疚。 “这不干你的事……”变故突起,华清心如乱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谓与这个叫做张妙白的女人素昧平生,对方为何要对自己行如此阴毒之事? “这不是,不是毒药,是……”张妙白好不容易恢复些意识,闻听覃施路将自己揭穿,慌忙狡辩,情急中却又想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 “既不是毒药,你藏在袖里做甚?鬼鬼祟祟,还能安什么好心?”覃施路啐骂,同时紧握着她的手腕向上一提,袖口破洞处,顿时飘下好些细碎粉末,“等我找来大夫,一验便知,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张妙白听她这么说,知道吴亮节那边一定是全招了,一股悲凉由心而生,她无法再辩,又无力反抗覃施路,惶然无助下,“嗷嗷”哭了起来。这样不顾仪态的哭泣,与其之前端丽矜持的表现大相径庭,看得出,她彻底绝望了。 覃施路快刀斩乱麻制住了张妙白后,王来兴与庞劲明接踵而至,他俩本还想着向华清施礼,见此情景,啥也顾不上了,急忙劝道:“你这是做什么,别给人扭坏了。” 他俩不说话尚可,一说话,顿时点燃了覃施路的火药桶:“这女人心肠最毒,不看紧了她,就又要害人!” 王来兴迈两步上来,温言说道:“她不会武功,这里有我们,出不了事。你就撒手吧。”说着瞥了瞥张妙白,见她已是面色纸白,话都说不出了。 庞劲明亦附和道:“正是。适才路遇塘兵,说梓潼已被攻破。侯总兵也已派人去请主公回剑州处理此事。前方战事既平,想必主公不日可至。” “他要回来了。” 庞劲明这话虽然是对覃施路说的,可当下厅堂中,另外两个女人的心中也都同时一震。震动之余,心情天差地别,一个欣喜、一个悲凄。 身在梓潼的赵当世几乎是在鞍马未歇的状态下接到侯大贵的急报。其实按照前线目前的状况,他完全不该回剑州:梓潼城虽陷落,可城内外反抗势力密如星火,赵当世需要亲自坐镇以稳定局势,而且,他必须确保对梓潼短期内的绝对控制。因为梓潼一破,赵营分出两支兵马蹑踪追击,一支是先讨军右营郝摇旗部,趋西北往攻兵力空虚的江油;另一支则是先讨军前营郭如克部,追击梓潼溃兵,已经进入了南部的潼川州境内。作为连接两军的通路,赵当世必须确保梓潼的安稳,否则让官军寻了空子,反攻梓潼,那么不但郝、郭两军腹背受敌,就连留在剑州的后营也危在旦夕。 可是,赵当世又不得不赶回剑州,因为吴亮节与张妙白的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大,他不出面,无人能够妥善处理及善后。 基于这个考虑,他在小憩了半个时辰后,就上马带着十余骑出了城。至于梓潼方面的军务,他只能暂且交给覃进孝全权负责。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有两千人,加之覃奇功辅佐,守住梓潼短时间内应该问题不大。 次日正午,赵当世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剑州城。 会审的地点就在剑州城的州衙署,侯大贵早就张罗开了,赵当世一坐定,手下“噼噼乓乓”,将看押多时的吴亮节与张妙白两人提了上来。 比起血污遍体、囚首丧面的吴亮节,张妙白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只不过,她一张脸早没了昔日的红润,吓人的惨白,黯淡无神的眼眸下,是极为明显的眼袋、褶皱,病恹恹的一派死气沉沉,似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赵当世不由恻然,想起当初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更多了几分同情。这时,庞劲明轻步走上来,躬身请示:“主犯吴亮节、张妙白皆已带到,请主公审问。”说是审问,其实吴亮节的供纸早已铺呈在了赵当世身前的案台上。赵当世要做的,仅仅是最后确认罢了。 既然流程如此,赵当世也就随着走下去,他收起恻隐之心,先问吴亮节:“吴亮节,你可知罪?”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亮节已没了求活的指望,清楚再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那张脏污不堪的脸掩盖住了他的表情,声音因为此前喊叫太过,也变得极为沙哑:“小人罪大恶极,无颜自辩。但请主公看在昔日的情面上,能给小人个痛快。”他见识过刘维明是怎么被一把钝刀活活砸烂了脖颈而死,他现在已经不怕死,他怕的,是像那样痛苦的死去。 “准了。”赵当世瞄了一眼供词,判断火烧兼山书院这事涉及不深,仅仅吴亮节一人起意,所以也没再费不必要的口舌,“你倒也算条汉子,罢了,赏你个全尸。”接着转对侯大贵,“斩首后找人将他尸首缝起来,葬在城外。好歹是我赵营出来的,不能成孤魂野鬼喽。” 侯大贵点头称是,谁知对面吴亮节闻言,号啕大哭起来,边哭,直将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重重磕向地面,“咚咚”作响:“小人真是给鬼迷了心窍,竟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该死,该死!” 赵当世看着歇斯底里的吴亮节,亦是嗟叹不已。吴亮节为人机警、处事灵活,本是赵营不可多得的人才,赵当世也是看中他的潜力,才将他从一弁从层层拔擢上来,以至于成为让许多人艳羡的后营把总。可谁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吴亮节没能把握住自己的心智,自毁前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面对哭泣不止的吴亮节,赵当世良久无言,然而,跪在吴亮节身旁的张妙白却抽冷子耻笑:“哭什么哭,婆婆妈妈的。还是男人吗?” 吴亮节听了,呆了一呆,并无回应继续啜泣。赵当世心中难受,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张妙白,你可知罪?” “罪?我有什么罪?”张妙白“哈哈”笑了起来,只不过她的笑声中,仇恨几乎占据了所有,“我既没烧了军粮,也没害一人,我有什么罪?” “欲行大逆之事,虽不果,罪同行之。”旁边陪审的刘孝竑冷峻道,那口气硬如刀,不容半点置喙。 “我真说有罪,就是不知你赵当世原来是个表里不一、言清行浊的伪君子!”张妙白从一开始神情就特别淡漠,直到现在,突然间激动起来,“要早知你是这样无心无肺之人,我,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舍了家,随你出川……呜……”情绪上来,张妙白越说越伤心,越到后面,几乎满是哭腔。 赵当世默默听着,半是难堪、半是惆怅,还是堂下的王来兴怒斥道:“会审堂上,岂容你胡言乱语,诋毁我家主公!来啊,杖责二十!” “慢着。”赵当世起手喝止,他知道王来兴是为了自己好。可二十杖都已足够打死一个成年男子,更何况张妙白个弱女子。虽知今日不杀张妙白,难以平众怨、难以给惨死的白蛟龙个交待,但赵当世还是不忍心这样看着张妙白没有尊严地被活活打死在众人眼前。 “张妙白妖言惑众,屡次蛊惑吴亮节等人行不轨之事。前次少君、葛教练遇袭,亦与之相关,若留之,恐难服众。”刘孝竑大声提醒,声震屋瓦。 与其说他是对着赵当世讲,倒不如他是对着所有人。通过盘查,他与侯大贵等确认了许多遗留未解的蹊跷案件都出自张妙白的策划,光袭击赵元劫一事,她就已经没有活命的理由,更不必说她长久以来与吴亮节狼狈为奸,从后营军需中为自己攫取了大量的利益。这些事情全抖出来,判她斩首十次都不为过。 王来兴与刘孝竑前后发声,目的都只有一个,即催促赵当世早下决心。他们都对赵当世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这个看似雷厉风行、果敢善断的主公其实在感情问题上很容易心软。身为下属或者说臣子,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推动正确决策的产生,避免因主公的一时糊涂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主公,张、吴表里为奸,数十条罪状都列在纸上,条条铁证如山,罪无可恕。”不单王、刘,左军师昌则玉也适时出言。赵当世虽然天纵之才,可到底还是年轻,再怎么老练,有些事没到年纪终究是解不开。尤其是在男女之情上最容易犯糊涂。昌则玉有经验,生怕赵当世迈错一步路,故而劝谏。 赵当世环顾堂上,见在场所有人眼睛都齐刷刷望向自己,心知他们虽不言语,但想必心里想的,与昌、王、刘说的如出一辙。回到他自己,却又何尝不知道张妙白合当处死呢?只是那一句话,终究难以出口。 “哼,你不说话,是心虚了。”堂下,跪着的张妙白昂首逼视他,两道泪痕自眼眶直淌胸前,“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定是在想那个臭娘们,不必再惺惺作态。” “放肆!”王来兴看她一再出言不逊,怒不可遏,端的是咆哮如雷。若非忌于赵当世坐在上面,早拔刀砍了下去。 可张妙白恍若不闻,自顾自直直盯着赵当世尖声而言:“你这见异思迁的小人,见了那臭娘们就魂不守舍,把我似秽污般甩到一边,现在又要杀我以封我口。”说到这里,干笑数声,声若夜枭,“你大权在握,我认了。可我便是死了,化作鬼也不会放过你。我杀不了你,但要在九泉下作祟,让你和那臭娘们永远都没有结果……” 说到这里,赵当世终于忍耐不住。他心有愧疚,仅仅在于他和张妙白两人之间,可现在张妙白居然恶毒到开始诅咒华清,这是他万难忍受的。怒气冲霄的他一拍桌案,剑眉倒竖,怒吼一声:“白绫赐死!” 一言既出,张妙白立刻敛声无言,身子陡然一松,嘴角也露出淡淡的微笑。似乎这一句话,终于让她解脱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0激流(四) 走在十月底的剑州城街上,清冷寂寥。赵当世的心情也和这气候一样,阴郁难解。一个时辰前,他刚目睹张妙白与吴亮节被处死的全过程。纵然自谓心已硬如铁石,可当这两人先后死去,他还是感到难受。 张妙白死前那无限怨恨的眼神令他心酸,而吴亮节贯彻长空的哀嚎则令他叹息。仅仅只是时光的流逝,便能让原本的自己人站到对立面,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他们心境的改变?赵当世想了许久,也没找到答案。“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这句听滥的老话真正琢磨起来,原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寒风卷起树下的落叶,纷纷扬扬从半空飘落。赵当世掸去附在衣甲上的枯叶,摇了摇头。他有太多的事参悟不了,一件件积压在脑海中只要一想起就无比头痛。有时,他会想,是不是该去寺庙请一名得道高僧随军而行,时刻为自己排忧解难?可转念一想,又有哪位高僧会不顾身份舆论,甘愿来赵营落脚。纵然将他强行“请”来,他怕也不会真心实意面对自己。 再过一个时辰,白蛟龙的丧礼即将在城北举行。身在剑州、包括赵当世在内的赵营高层军将都会出席。赵当世虽与白蛟龙交情不深,但一想到他是为了保护粮草不被烧而牺牲在吴亮节的利刃下,仍然不免惋惜痛心。 而身为老本军前营千总的白蛟龙一死,职位空缺,短期内寻不到合适的接替者,便由老本军总兵侯大贵暂兼千总之职。前营的参谋惠登相本以为自己能够顶上,谁知事与愿违,私底下牢骚也没少发。庞劲明把这事告诉赵当世,赵当世并没有追究。只要惠登相自己能把握住分寸,赵当世安定军心为上,不会为难他。 今晨,梓潼快马急报,传达了两个军情。 第一个是江油方面。郝摇旗率军猛攻城池,昨日迟暮城东南角破,赵营乘势闯入城中。过程稀松平常,但值得一提的是,江油知县马宏源被生擒后,献妻以求自赎。郝摇旗见其妻颇有姿色,暗纳之。这个插曲来自于杨招凤的举报,但赵当世没有处理。赵营毕竟不是和尚营,军将们都是凡人,免不了七情六欲,都到了郝摇旗这个级别,留些私货,无关大雅。终归只是一句话,凡事在度内,赵当世也通情达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玩过火了,造成恶劣的影响,那么没得说,吴亮节就是最好的示范。 第二个是潼川州方面。郭如克引军追击官军溃兵直入州境,于盐亭再次得胜。之后绕过盐亭县城,继续深入南下——这是赵当世给他的任务,不算失职。先讨军前营渡过潼水,进逼至潼川州州城下。郭如克感到士气可用,就想试试手气,对州城发动了袭击。孰料却给官军连续击退,到后来,局势完全逆转,城中官军甚至分出大部出城野战,想要彻底击溃郭如克。好在天色已暗,郭如克抓住机会原路折回,但也折了上百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潼川州早进驻了川北镇守、四川副总兵张令及其兵二千五百人。 这张令号称“神弩将”,臂力惊人,马上用五石弩,中必洞胸。且年纪不小,资历尚在侯良柱之上,与秦良玉齐名川蜀,时人以廉颇、黄忠比之。和侯良柱相同,他也是发迹于奢安乱中,只不过他一开始是叛军,后来因反正有功,得授参将乃至于副总兵。 郭如克吃了亏,自知克州无望,随后返回了梓潼,而郝摇旗在大肆抄掠了一宿的江油后,亦开始拔军踏上归途。预计至迟明日傍晚,先讨军就将在梓潼重新集结完毕。 用兵须如水,动而有神、静而自灭,需时四散、归时复聚。对于赵营这样的流营而言更是如此。赵当世估计白蛟龙的丧事办完,剑州城的全军就得齐往梓潼会合。 赵当世埋首考虑着接下来的事宜,信步而走,转过一颗老槐树,忽然嗅到淡淡的烟味。因吴亮节意欲‘火烧军粮之事,赵当世这两天对烟火特别敏感,一提神,三步并两步,循烟而行。 烟气将他指引到一座院落前,走近一看,原来烟起一鼎香炉,里头火光跳动,缠绕着一沓沓的黄纸,香炉边,蹲着一妙龄女子,正心无旁骛地不断向炉内添入新的黄纸。 站在那女子身旁的丫鬟见到赵当世,张了嘴要说话,赵当世却将食指往唇前一竖,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悄悄闪到一侧,静静地望着炉火、望着那烧火的女子。 待把手中的黄纸都烧殆尽,又过了二刻钟。那女子拍拍手,欣慰地说道:“可算烧完了。小竹,咱们回去吧。”说着,翩然起身,却在一刹那瞥见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笑容几乎是瞬间从脸庞绽放,“赵……赵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赵当世微笑回道:“正巧路过,来看看郡主。” 这时候的华清,早已换上了营中寻常的女子装束,早前穿出汉中府的那身宽袍大袖,早给她收拾了起来,如今观之,少了几分皇亲贵族的矜傲,多了几分邻家少女的可亲:“都说过了,不要再唤我郡主。出了汉中府城,我只是华清而已。” 赵当世使个眼色,小竹识趣地快步上来,收起了香炉,先回院中。寂静整齐的青石街道上,只剩赵当世与华清两人相对交谈。 “那香炉……”赵当世笑着皱皱眉,指着小竹匆匆走远的背影。 华清的脸上忽地露出几丝落寞:“我听说,她、她今早去了……我不认识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可从她昨日话语中听来,似乎又是因我之故。我心里过意不去,又做不了什么,便想为她烧些纸,祷告祝福也好……” “你根本不必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赵当世没等她说完就出言打断,“这事主因在她,次因在我,和你毫不相干。” 华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娘常说‘人为善,福未至祸已远。人为恶,祸未至福已远’,我不认识她,不清楚她是不是个恶人,可我宁愿相信她是个好人。但是,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恶人?但我知道你定然不是恶人,那么她就只能是个恶人了。” 赵当世听她絮絮叨叨绕了一长串话,颇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又见她一本正经,看得出是经过认真思忖的。再听她最后坚信自己是个好人,不由动容。 “然而,再恶的人,也总会有几分善念。最好的方式,无过于劝人行善,改过自新,否则,命没了,一切都不再存有可能。” 赵当世点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可是这世上人,包括你我,谁又是非善即恶的呢?不过有时候,善念占了上风,亲切和睦;有时候,恶念占了上风,就会犯下许多错事。可叹的是,人欲难灭,心魔蠢蠢,又有多少人始终能够恪守道义,让善念始终压过恶念?”说到这里,长叹一气,“若世间事,都能以一个‘劝’字改变,那么我等奋命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华清说了两个字,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忽而想起了汉中城外柳绍宗残杀无辜百姓的事。她发现,这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此前十几年的想象空间。一切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简单易行的事,回到现实中,就会变得无比荒诞、不可理喻, 她不愿承认自己从书上学来,从娘亲、老师口中学到的知识都是错的,但讽刺的是,她慢慢感觉到,也许自己,就像书中所说,一直过着笼中鸟的生活。 赵当世在梓潼逗留了两天,第三天留侯大贵在剑州组织军队、后勤进行转移工作,自己与徐珲先行一步。到了梓潼,郭如克、覃进孝、郝摇旗三位千总一齐来见,赵当世大致处理了他们三部的一些遗留问题后,传来一条重磅消息。 这个消息本身很简单,就是四川巡抚王维章可能要被撤职查办了。这个消息目前只有些风声苗头,尚未落实,但赵当世等人都认为此事大有可能。因为能够促成这个事件发生的原因,却来自多个方面。 首先,朝廷对王维章早有不满。自上任以来,王维章以其保守的风格饱受朝臣诟病,陕西、河南等省,总督、巡抚们都互相配合,追剿流寇。王维章却屡次拒绝参与其中,只有当实在受不住压力时,才会偶尔派出小股部队出省助战。他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住自己的乌纱帽,可过于小心谨慎的性格,实难得到洪承畴等同僚的欣赏以及崇祯这种性急皇帝的垂青。 其次,自崇祯八年至今,事实证明,王维章的小心谨慎并没有带来期望中的稳定效果。不说其他,就说二年前赵营第一次入川,就将整个四川搅得天翻地覆,如此表现,着实有愧坐拥险地坚城的地利以及额兵数万的人和。王维章在几次朝议上被下的评论都是“庸碌无为”。此次闯、赵二营入川,声势浩大,王维章几乎重蹈了上次的覆辙,依然没能拿出有效的应对之策来阻遏二营。按理说,洪承畴将二营逼到南方,就该川军向北夹攻配合,将二营一举歼灭,永绝后患。可王维章与侯良柱的抚戎不合,以及御下无能、调配失当,直接促成了非但没有对二营形成打击、反而成了他们逃出生天缺口的险恶场面。这个责任,只能由王维章来背。 再次,前不久,李自成攻破绵州,屠戮了当今阁臣、礼部尚书刘宇亮的族人,很难想象,刘宇亮会对此无动于衷。刘宇亮无法直接报复李自成,那么转而弹劾剿贼不利的王维章,当是必然。此外,早在二营入川前,王维章因宠信一个叫金初妮的人、且听他之言拔擢了“白莲教妖徒”朱庭一为参军的事,也给捅到了朝廷并遭到编修马士骅的弹劾。现在此事的结果尚不明,但想来与王维章的“累累前科”加在一起,最后定下的罪状,不会小。 以上赵当世获取的有关王维章的消息,很多来自于李自成的通传——闯营这两日四面开花,先是攻破崇宁,后又焚毁新都、彭县,再又破金堂等地,几乎将成都府周围州县都荼毒了个遍,除了搜括到粮秣金银,也从当地官员、乡绅口中撬出不少消息。 如果王维章被撤职逮捕,那么在新巡抚上任前,川中的最高权力势必会经历一段时间的真空。而这个真空期,就是二营发展的最好时机。 目前,李自成已经包围了成都,赵营在梓潼集结完毕后,途径绵州等地,可畅通无阻前往成都城下相会。然而,赵当世想的,却是另一个方案。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1快哉(一) 张献忠在崇祯七年转进过四川,那一次的荼毒令川中许多百姓至今闻“黄虎”色变。次年,赵营入川,四川再度鸡飞狗跳。而本年闯、赵二营联手席卷重来,声势无疑较前两次更为浩大。 侯良柱战死军灭、川北一片糜烂自不待提,而今,作为省府所在的成都城,也陷入了兵临城下的困境。李自成放言,誓要攻破成都,与蜀王朱至澍“把酒言欢”。他的鬼话自无人相信。绝大多数人不相信的,是他要和蜀王饮酒之戏言,赵当世不相信的,是他攻破成都的决心。 之前提过,赵、李二人对终要离川的方针心照不宣,不过,他俩之间,也存在着分歧。通俗而言,李自成希望赵营来成都,与闯营会合,然后再择机一起出川,但赵当世希望与李自成分道扬镳。 促使赵当世决定脱离李自成的原因很多,主要说来牵扯到两个方面,一个是领导权,一个是生存空间。 纵然目前赵营人数较闯营为多,可闯强赵弱的形势终究难以逆转,和闯营联合,时间久了,就李自成自己没那个吞并的心思,赵营也会慢慢给闯营吸收同化。而同化的结果,不单是赵营彻底消失,赵当世以及赵营系统的将领们,也势必军权旁落、逐渐成为边缘人物。忙乎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要说赵当世接受不了,拎出赵营的任何一个军将都不会接受。 况且赵当世通过一路上与李自成的交流,大致了解了李自成的战略想法。 可以说,李自成是一个乡土观念极重的人,这不是说他眼界狭窄,而是他始终认为,闯营的根就在陕西。离开了陕西,闯营就像没有根的树,终究难免败亡。也因为心存这个执念,他才会在诸寇纷纷离开陕西的大流下,依然选择留守,不惜赌上性命与洪承畴等官军周旋。他每次离开陕西,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像这次,洪承畴在陕西布策得当,占尽了优势,他不能不以退为进,躲入四川以避其锋芒。但他明确说过,进入四川,一为了获取喘息恢复的机会,二为扯动陕西方面官军的部署,其中,后者的重要性还在前者之上。他之所以在川中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逼迫朝廷、洪承畴率陕军援川,利用川中复杂蜿蜒的地势,他有信心将陕军的部署完全打乱,从而获取再回陕西的战机。 既然李自成想回陕西,那赵当世就不能回去。陕西是闯营的老窝,不是赵营的老窝。李自成在陕西振臂一呼,可以死灰复燃,他赵当世做不到。且回到陕西,形势险恶,不是给官军灭了,就是给闯营吞了。赵当世不会傻到自投罗网,他需要的,是更加广阔的发展天地。 和第一次入川相同,他最终选择的,还是去湖广。 如果说从流寇的视角看,陕西已经成为李自成闯营的势力范围,那么湖广乃至于临近的河南、两淮,仍然可以称为群雄割据。活跃在湖广以及广袤中原腹地的流寇们多如恒河沙数,而且其中规模大者,论实力,完全不在李自成之下。那里充满了挑战,但也充满了机遇。 在赵当世眼中,如今的赵营,远未可说成熟完整,尚似一头初生的牛犊。初生的牛犊,永远跟着母亲,被呵护关爱或是圈养在栅栏中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天空,到最后的结果,不是被人宰杀,就是被驯服成俯首帖耳的良畜,这不是赵当世的追求。他希望,赵营能冲破拘束,奔向无尽的荒原与荆棘野蛮生长,即便会遭到不计其数的艰难险阻,但只要挺过去,就有机会慢慢成长为一只百兽敬畏的大野牛甚至疯牛。 乱世,最宝贵的不是安逸,而是危险。危险带来机会,抓住了机会,就等于抓住了时代的脉搏。 和许许多多揭竿而起的百姓类似,赵当世一开始,也不过是个赤贫家庭的一份子。若无变故,作为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长大后能做到供自己衣暖饭饱,就是最大的愿望。但他抓住了机会,而且一个接一个抓住了许许多多的机会,才造就了今天的赵当世、今天的赵营。欲壑难填,在赵当世看来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有在无尽的欲望的驱使下,他才会产生足够强大的动力砥砺前行。现在的他,当然不是最初那个只求温饱的贫家子,他的野心与欲望超出这十倍、百倍、万倍。他对此并不觉得羞耻,反而笃定一旦失去了更大的追求与欲望,那他离灭亡那天,也就真的不远了。 赵当世到达梓潼后,就收到了李自成催促自己尽快前往成都的书信。他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来使,让他带回给李自成。信里委婉拒绝了李自成的邀请,并大概阐述了自己想去湖广的意图。当然,在信中,赵当世冠上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要走,李自成也不会阻拦。因为在汉中时,赵营已经相当于帮着闯营度过了一道难关,只凭此一项,李自成就不该为难自己。 送走信使,赵当世召开了一次紧急的军事会议,将去湖广发展的方针正式传达给了众军将。除了惠登相等少数几个表示心里没底外,几乎所有曾经陪伴着赵营一路浴血奋战至今的军将,都举双手赞成。其中尤以侯大贵等几位宿将的态度最为坚定。时至今日,他们已然确确实实成为了赵营的中流砥柱,说是利益共同体也好,说有深厚的归属感也罢,总而言之,赵营在、他们在,赵营亡、他们死,一点不为过。 粗定路线,决定先向南进入潼川州,然后沿着涪江直下重庆府定远县,之后视具体情况而为,或穿过重庆进入湖广,或借道顺庆府,从夔州进入湖广。军议上,也有军将提出可借鉴两年前的路线,但赵当世认为不妥。因为要走故道,就得进入保宁府,然而保宁府现在不但屯驻有王维章本人以及大批官军,袁韬也盘踞在那里。若与他们再纠缠起来,一时半会儿难以成行。这两日,又零零碎碎下了几场小雪,气温也下降得厉害,赵当世决意快速出川,自不愿意在路上节外生枝。 走潼川州,是一条新路,在场军将们谁也没走过,老实说,人人心里都悬乎。可是,也因为悬乎,他们的心里同时也抱有期待与兴奋。前路未卜,会让懦弱者心寒,却也会点燃勇敢者的热情。 方针已定,行动却无法立刻着手。主要因为剑州方面的人还没有完全撤离过来。此前侯大贵等人为了参加军议先走一步,现在留在剑州城的,还有老本军的左营与后营。后营都是些辎重以及随军人员,行动较慢,左营吴鸣凤部则才从剑州城东南的铁山关退回剑州。 根据预计,二日后,也就到了十一月,全军可开拔南下。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就在次日,从剑州传来一个噩耗,侦测到自北而来一股官军,人数二千上下,已过了剑阁。这支官军来得极为诡秘迅捷,甚至到了剑州城北二十里,才被剑州的赵营兵马察觉。 赵当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支官军的主将乃是孔全斌。这孔全斌出身辽东,曾在故辽东经略熊廷弼手下为副总兵,后调任川中,现为松龙副总兵。此前他一直作为客军,在陕西听从洪承畴的节制助剿,可以想见,他此来定是受了洪承畴的指派,而洪承畴这一步棋,着实走的极妙。 说妙,既在于孔全斌出击的时机恰到好处,也在于孔全斌的特殊身份。按赵当世的预估,至少在赵营开拔前洪承畴都会因朝廷的允许未至,而不得不顿足川陕边境。但洪承畴利用孔全斌为川将的特殊之处,成功越过了这道阻碍——孔全斌回援川中,本职所在,自不用担心朝廷责罚。而且,孔全斌熟稔川北地理,专挑生僻小道行军,十分隐蔽,也完全达到了奇兵的效果。 留在剑州的赵营,只有老本军吴鸣凤的左营以及张妙手的后营,其中后营多是老弱妇孺,兵士也都没有操练成型,所以可堪战的,仅吴鸣凤的二千人罢了。这二千人虽说是赵营最开始训练的一批战兵,又经过剑州之战的锤炼,但毕竟成型时日尚短,独立面对同等数量的官兵,很难占到便宜。吴鸣凤心思缜密,也想到了这一节,没有出城作战,而是凭城死守,同时快马加急,向梓潼方面求援。 孔全斌显然很擅长攻坚,他抵达剑州时,已经黄昏,官军在他的带领下发动了三波进攻,除了第一次试探,后两次都几乎攻入了城中。吴鸣凤竭力抵抗,死伤百余人,才勉强将官军拖到了夜幕降临。 本想着天一黑,官军就该消停点,可谁知孔全斌颇为老道,完全没有容赵营从容休整的意思。他将营寨扎于嘉陵江西侧的一片草甸上,继而派出数十股官兵轮番出击。这些官兵每股不超过二十人,他们手里不带任何攻城器械,带的都是号角、锣鼓等等吵闹的乐器以及许许多多的开山小炮。他们一批接一批,轮班而出,在剑州城的各个角落制造噪声以来骚扰官军。单轮噪声,剑州城那么大,总能找到清静的地方,但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主要的。赵营的兵士们到后来已经明白官军十有八九只是在虚张声势,不会发动真的进攻,可纵然这样想,一听到骤然而起的号声、炮声,他们还是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警惕。一切都是猜测,谁都料不准官军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有一次疏忽大意,给官军钻了空子,那么一切就都晚了。 孔全斌用最小的代价,就换取了驻防剑州的全体赵营兵士的高度戒备,占了极大的便宜。吴鸣凤无可奈何,又不敢派人出城驱逐,只能捂着耳朵,忍受着嘈杂与不眠的痛苦。他都如此,更何况普通兵士。官军几次骚扰下来,排列城头的许多赵营兵士,都显露出轻重不一的烦躁与疲惫。 官军在养精蓄锐,自己这边却备受折磨,但看孔全斌黄昏时的架势,怕今夜一过,日头冒尖,他就会再度发动猛攻。就拿现在这种状态,怎么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官军?吴鸣凤暗暗叫苦,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坚持到梓潼方面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正当他忧心忡忡,坐在城阶上,吹着凉风苦苦思索时,蒲国义找到了他,一番话,顿时令他黑暗的世界,重现一丝曙光。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请个小短假 请个小短假,办点事、整理下思绪,接下来剧情发展比较重要,不想草率写之,望各位童鞋们谅解!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请个小短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2快哉(二) 黑夜,繁星,点点寒光。 蒲国义璜夜从剑州北门汉阳门偷偷出城。回顾了一下身后的五百名兵士,夜风轻拂,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嘱咐身边的亲兵:“传令下去,人人务必跟紧部队,且无军令,擅自言语者立斩。” 亲兵肃然应诺,往后传令。蒲国义不再说话,跨上马背,处在靠前位置,引军而行。虽出的是北门,可他的目的地,却在剑州城的东面。 出城的赵营兵士在蒲国义的带领下,先向北进入山林,而后自山林往东南方向拐去,行不多时,于剑州城东北不远处遭遇一股官军。 这股官军人数不多,二十人上下,领头的是个总旗。那总旗一见大队人马忽来,当即带人逃跑,蒲国义派几名兵士追上去,通晓来意,那总旗虽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奔逃。 蒲国义打马亲自上前,与那总旗对话。众寡悬殊,那总旗心中着实有几分惶恐,但见蒲国义面目和善,便壮着胆子问道:“兄弟是哪里来的?” “剑州。”蒲国义跳下马背,同时回答,“在下剑州城驻防守备,在侯帅帐下听差。” 那总旗闻言问道:“侯帅现在何处?”侯良柱虽死,消息短时间内并未通传开了。官军方面因没有寻到尸首,所以猜测迭起,有说侯良柱战死阵中的,也有说他暂时率兵退入山中的,莫衷一是。 “侯帅数日前已战死疆场。”蒲国义以略带些哀伤的口吻回应,“剑州城陷,众军四散,大部退到梓潼,然而我部却退到了北部山中。本以为我军克日就将卷土重来,岂料时局艰难,梓潼也没了。我部在山中度日艰难,闻孔副将领兵至,便趁夜来投。” “哦,侯帅死了……”那总旗嗟叹两声,旋即记起蒲国义的身份,拱手道,“原来是剑州城的守备大人,不知如何称呼?” 蒲国义将自己的名字报了,那总旗装模作样点了点头,俄而望了望位于蒲国义身后的兵士,再问:“蒲大人兵马不少啊。” “是,那日流寇攻城,侯帅背城野战,我是时在城中守御,城外局势不对,我便带人先出了北门,现在手底下的弟兄尚有五百人。”蒲国义说着,转移话题,“咦,我见阁下队中兵士,少持长短兵器,反多锣鼓,此意何为?” 那总旗解释道:“这是孔大人的妙策,深夜漫漫,以铜锣扰敌,自己不费一兵一卒,效果更却胜刀剑。”话语中颇带自豪。 蒲国义自然知道这些破铜烂铁是干啥用的,问这一句不过为了分散那总旗的注意力。眼下看这总旗已然放松了警惕,不失时机喟叹一声:“孔大人用兵如神,名不虚传,复剑州必矣!我部要为侯帅报仇雪耻指日可待。”接着提出要求,“我要见孔大人,请阁下代为引荐。”言罢,从怀中摸出守备的方形半印,递给那总旗。 既有官印为证,那总旗不再怀疑。只不过他位卑职小,做不了决定,便分出一半人,继续前往剑州执行任务,自己则带着蒲国义等五百人,去嘉陵江西岸的营寨,让主将孔全斌处置。 官军的营寨距剑州不远,约莫半个时辰不到,蒲国义遥遥望见远方的黑暗里透出了火光。再靠近些,却见营寨外,数百官军明火执仗,正静侯在哪里,蒲国义心中一紧,挥手制止了部队继续前进,停留原地对那总旗道:“贵部何意?” 那总旗摇摇头道:“想必孔大人已接到传报,这兵荒马乱的,谁心里不提防着点,大人勿虑,我替你把守备印交过去给孔大人验看。” 二人正说间,那边孔全斌的人也到了,来者骑着马,坐在马上傲然道:“尔便是剑州守备蒲国义?”声音又拖又细,听之令人不快。 蒲国义对他抱抱拳道:“在下就是蒲国义,闻孔大人兴兵,特来相投。” 那使者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远处道:“孔大人的意思,守备印死物一个终究不会讲话,你现在卸甲弃刀,只身随我去孔大人那边,问你几个问题。若都合他意思,再让你身后的兵马入营。” “这……”蒲国义不禁迟疑,他曾想过孔全斌宿将,没那么好糊弄,没想居然谨慎如斯。如果一切真像眼前这个讨人厌的使者所言还好说,倘若孔全斌再多个心眼,将自己扣下,那可就真得不偿失了。 那使者等了一会儿,见蒲国义犹豫不决,心中起疑,问道:“你不肯?” 蒲国义笑笑道:“不是不肯,只是在下诚心来投,意助贵部一臂之力共克剑州,孔大人不愿接纳也就罢了,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却要在下先脱了衣甲,恐怕有些强人所难吧。” 那使者“哈哈”干笑两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孔大人指手画脚的?老实与你说了,没你们,明日孔大人照样稳稳当当拿下剑州。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风头好,就和飞蝇般聚过来,风头不妙,跑的比兔子还快。孔大人可怜你,给你个机会分润军功,你还挑三拣四?不识抬举!” 蒲国义一听这话,反而安心不少。听这使者所言,孔全斌原来并不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而是害怕自己过来抢夺军功。出发点是这方面,那么就万万不能缺心眼儿地直接去孔全斌那边了。蒲国义也是军中混过多年的老行伍,知道孔全斌的心思:名义上说看着情面让自己加入攻城,然后分军功。其实将自己一扣押后,就会挟制自己的部众在攻城时完全充当炮灰。事成后再提分军功?门儿也没有。 辽东兵痞的老规矩了,蒲国义见识不浅,自不会上当。对于使者的倨傲,他不怒反笑,连声称是。那使者见他服了软,更是鄙夷,催道:“那便快些,孔大人带着好几百人,明日还要攻城。可没时间陪你在营外吹风!” 蒲国义笑着点头,去解腰刀,正在此时,他眼眸一亮,抬首望向东面漆黑的天空,瞳孔骤大。那使者不耐烦道:“你看什么,还不快快解刀?”话音刚落,眼前黑影一闪,却是蒲国义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拽下了马。 那使者刚要呼救,冰冷的锋刃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你……”那个带路的总旗回过神大惊失色,蒲国义不容他再说,跨步扬刀将他挑翻,同时向所部兵士们呼喝,“范把总已到,今夜便是立功之日!”一声令下,全军杀声顿起。 所谓“范把总”,把总范己威便是。不过此时的范己威不在地上,而在江上。 几个时辰前,蒲国义向吴鸣凤提出了一条计策。这条计策说来简单,但若不是他这种驻防剑州日久的军将,是根本想不到的。因为计策的关键点,在于嘉陵江。 当初侯良柱将防御的大本营设在广元,并不断从南北搜集粮秣军资。相比于崎岖险峻的陆路,沿着嘉陵江的水路运粮无疑更为快捷简便。剑州虽不靠江,但在北面也有小港,南方的粮草从嘉陵江下游运到这里清点中转,再由陆路运往北部小港,之后继续沿江溯流而上,直抵靠江而建的广元。 也因为这个缘故,剑州北面的小港至今停泊着数十艘无主走舸,蒲国义负责过江运的工作,知道小港有船,且因他心思活泛,进一步想到这些小船可以利用。他向吴鸣凤提出的建议是兵分两路。 一路由自己率领,凭着川中旧将的身份逼近孔全斌的营寨——川中消息滞缓,连侯良柱已经战死的消息都还没有完全传开,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守备的下落?而且孔全斌才从陕西赶路入川,对于消息的灵通程度,想来还要降一个档次。 另一路由范己威率领,提前出北门直达北部小港,并顺江而下。 两路人马分别有个五百来人,吴鸣凤则带着剩下一千人守城。蒲国义出城前与范己威约定,以火箭为号,等江上部队动手后自己再动手。对方毕竟是孔全斌的正规军,正面对抗,没有策应,蒲国义没有把握稳住阵脚。 范己威虽然对蒲国义心中依然存在芥蒂,可毕竟公事为大,他也分得清主次,觉得计划可行,并没有什么不配合的。他从江上一路下来,顺风顺水,没遇到任何阻碍。由此可见,孔全斌将重点放在了西面的剑州方向,完全没有想到从东面的江上也会产生威胁。 靠近官军营寨不远的江面上,有孔全斌临时搭建的数座浮桥,范己威抵达后,先向天空射出了三发明亮的火箭,之后开始纵火焚烧浮桥。等到蒲国义部开始向着孔全斌发动冲击的当口,官军营寨的东面江上,早已火光冲天。 “流寇攻来啦!” 除了被孔全斌带出营寨“迎接”蒲国义的数百人,绝大多数的官兵们都在为了天明后的攻坚战而养精蓄锐,范己威先烧浮桥,之后一面将船靠岸,一面向营中乱射火箭。孔全斌营寨本便以轻木干草赶制而成,并不牢固,天又干冷,火箭一经射入,火势瞬时就蔓延开了,尚在睡梦中的官军不明就里,惊恐之下,炸营在所难免。 如果来敌只有一个蒲国义,混战着的数百官军本来还稳操胜券,可凡事都逃不过一个“势”字,范己威从江上杀来,引发了营内的大面积混乱,营中的兵士没有孔全斌坐镇指挥,已然糊成一锅粥,营外的官兵听见腹背袍泽的惊呼嚎叫,虽有孔全斌亲自指挥,士气依然一落千丈。就说孔全斌自己,此刻亦是心惊胆战、心生退意。 作为洪承畴的先锋,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要攻取剑州城,只不过他临时起意,想要顺手捞取的功劳而已。如今陆上、江上两面受敌,他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撤退。 他知道梓潼屯驻着赵营的主力,而且估摸着时间,赵营的援兵至迟正午就会抵达。也就是说,清晨他就必须发动进攻,在赵营支援到达之前攻下剑州,然后坚守城池等待洪承畴。本来按计划,这个目的不是没可能达到,就算攻不下,自己也可以从容退走。可是现在,先是作为退路的浮桥被烧,现在自己的军队、营寨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虽然有能力击退今夜的这股贼寇,但攻城之事想也再无可能。与其收拾到白日,等赵营援兵抵达,还不如现在提前撤走,争取缓冲喘息的机会。 为将者,能进能退。孔全斌气量不小,知道这次算是自己棋差一招,却也没有太多遗憾。在他的号令下,官军且战且走,开始向南退却。此时范己威部已经登陆,与蒲国义会合一处。他们留下部分兵力继续纵火追剿零散的官兵后,率领大部紧追孔全斌。谁知一连两次,都给孔全斌击退。范己威还想再追,蒲国义将他拦住道:“官兵已退,徒追无益。剑州城重,宜速归城,以防万一。” 蒲国义素养很好,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看这形势,孔全斌绝不会再回攻剑州,己军之重在于剑州,而非杀敌,既然已经能够确保坚持到梓潼援军的抵达,再做多余的事只是画蛇添足罢了。 而且他颇知分寸,刻意留了些话没说。其实他想对范己威说的是,今夜这场胜利,与其说是自己与范己威全力拿下的,倒不如说是孔全斌审时度势,拱手相让的。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3快哉(三) 昨日夜间落了雪,但持续时间不长,今晨一起,都化作了冰水,一滩一滩,积在各种犄角旮旯里。 一杆丈许大旗迎风立起,招展飒飒,荷矛执刀的兵士们自四面八方会络如川。旗立军肃,九声连珠炮响毕,耀日的甲光闪烁,沓沓的脚步声沉重有如地动,漫无边际的赵营大军从梓潼开拔。 老本军、先讨军、青衣军、飞捷军,赵营四军统共马步近两万。两万人同时移动,对于狭窄的川中道路而言,并不现实。赵当世与昌则玉、穆公淳等议定,青衣军为先锋先行,先讨军后继,再次老本军,飞捷军押后,依次出城。 赵营分道而行之事,李自成算是默许了。赵当世有自己的想法,纵然李自成不许,他也不会顾忌。临行前,闯营的代表田见秀也星夜赶到了剑州城践行。他没有对赵当时说任何挽留的话,只是祝他一路顺遂,从他的口吻,亦可一瞥李自成的心态。 此次转移的最终目的地在湖广,而按照定好的路线,潼川州是头一个需要跨越的障碍。综合特勤司提供的情报,可以得知,目前在潼川州驻扎有两支官军野战部队,一为四川副总兵张令,一为松龙副总兵孔全斌。 张令很早就入驻潼川州城,数日前郭如克还在他手下吃过亏。而孔全斌则是新近从剑州退入潼川州的,现在潼川州的盐亭县以及保宁府的南部县交界处转悠,行踪不定。张令有二千五百人,孔全斌也还有将近二千人,这两人若捏成一股,比较棘手。此外,王维章还带着抚标兵屯在阆中,不过他尚与袁韬缠斗,一时半会儿想来难以抽出手来。 前报呼九思已带领作为先锋的青衣军进入盐亭县地界,先讨军也将出梓潼县境,赵当世才派人催促行军以防与前部脱节,紧接着就听到侧后方一阵惊呼喧哗。 “何事吵嚷?”行军路上严禁随意言语,按军纪,犯者皆斩,赵当世对纪律最为看重,听到吵闹,锁眉恼问。 “中军大旗不知何故,居然从中破成了两半。”伴随在侧的庞劲明小声禀报,“旗高显眼,为众军见,有人认为是不祥之兆,私底下多有口舌,军心浮躁。” 赵当世转头向后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正有兵士匆匆将中军大旗从杆上降下,而周围观看到的军将,多有讶异之色。 “还有替换的旗帜吗?”这事换做谁,都不会开心,赵当世更不例外,“要把影响降到最小,若还有人乱嚼口舌,立刻斩了,不要再叫他在滋扰军心。” “旗帜还有。何总管已经差人去取了。”庞劲明低声道。 昌则玉就在身边,两人的谈话他听的一清二楚,等庞劲明说完,他微笑着说道:“主公,此大好事耳,应该口耳相传,为何惩处口舌之人?” 赵当世疑惑道:“军未出,帅旗就陨落,如此丧气,何好之有?” “古语有云‘旗开得胜’,今未战而旗自开,不是喜兆是什么?”昌则玉一捋美髯,摇头又道,“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众目昭彰,主公再怎么掩饰,却如何能塞众军之口?倘若一味威压,军心恐怕反而不稳。不如将‘旗开得胜’之语传扬出去,军心自安。” 赵当世闻言,喜道:“军师所言极是,正该以此行之!”一旁正准备下去揪人的庞劲明听到,也是叹服不已。 很快,大旗重新竖立而起,“旗开得胜”之余同时传遍全军,军容明显一振。 赵当世满意四顾,与昌则玉并马而行,道:“昌先生,你觉着此次出川是否可行?” 昌则玉不置可否:“事在人为,行与不行非只言片语可以断论。”说着目光骤然一敛,显得极为炯炯,“值我军存亡之秋,就不行,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赵当世边点头边道:“是,困于川中囹圄,实难发展,出不去,便是死路一条。”同时将声音一沉,“我军的方针,只有一个,尽早出川,城池关寨,可绕就绕,绝不恋战。” 昌则玉颔首道:“正是,做事需有目标,全军朝一处使劲,事半功倍。倘若漫无目的,东一耙西一耙的,不过分散精力,自取缓死而已。” 赵当世附和两声续道:“不久就要进潼川州,闻听那里有张、孔二部,不知昌先生如何看待?” 昌则玉不假思索回答:“张令、孔全斌皆良将,所部兵士亦百战老卒,与之火拼,有弊无利。且陕西洪承畴蠢蠢欲动,若与他二人缠夹不清,恐延误时机,反遭重重包围。潼川州是一道鬼门关,过了,往后的路就好走,过不了,纵孙武复生,也无回天之力。” 他见赵当世沉吟不语,又道:“川中所谓‘天府之国’,无非成都周遭平坦膏腴土地罢了。其余地方,皆可说为荆棘鬼蜮。走陆路,关山阻隔,堡寨遍地,加之大雪欲来,料之绝难行走。” 赵当世闻言依旧沉默。他沉默,是因为深知昌则玉话中道理。川路之难行,不是说说而已,真走起来,才知千难万险,实在一言难尽。两年前赵营出川的困顿景象还历历在目,赵当世不会没有反思,更何况那时候赵营的规模远远不及现在,无论机动性还是统制力度,都无法同日而语。想循着两年前的老路再走一遍,想来不可能。 昌则玉这时又道:“主公可曾想过‘四川’这二字出处何在?” “四川?”赵当世疑惑道,不知昌则玉何出此问。 “川者,江河也。旧说蜀有岷、泸、雒、巴四大川,因以得名。”昌则玉侃侃而言,“虽其名实际来源唐宋区划,但既能含‘川’字,自然说明江河在这一片地区的地位。” “江河……” “四川闭塞,山路难行,若非依仗纵横交错的河网水道提供便捷,仅靠畜力人力运输、交通,如何能发展到当今地步?就如重庆府之所以兴旺,还不是占了水路通衢的便宜?” “先生的意思是?”赵当世若有所思,但还是没有贸然出口。此前形势逼人,无法长时间进行军议,所以在梓潼时,上下只定了穿过潼川州,抵达重庆府定远县的阶段性目标,后续如何并没有时间深入讨论。几如摸着石头过河,先出发再说。计划不周,加之预感到风雪将至,赵当世心中自然没底。 昌则玉的声音深沉而富有磁性:“川蜀川蜀,自古形容西北为蜀,以成都为首府;东南为川,以重庆为首府。此二者今虽合而为一,实则大相径庭。蜀通陕、滇,重陆路,而川则直下湖广,倚仗水路。” 赵当世搔了搔唇上的短髭:“难道说,此去湖广,要走水路?” 昌则玉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目视远方畅言:“蜀道艰难,多指与外部之交通,实则诸如成都等地,颇有浮水转漕之便。大江纵贯而来,支流无数,岷、沱、涪、嘉陵等水皆称干道。其中对于川中而言,又以内外水最为紧要。” “何谓‘内外水’?”赵当世一头雾水,但也因此来了兴致。 “内水,涪江也;外水,岷江也。除此二者,尚有‘中水’,意指沱江。”赵当世常年在陕豫等地征战,对川蜀的情况不甚明了,昌则玉看出他的不解,认为作为一军主帅,在做决策前不能不对局势有个大致的了解,所以决意先和他解释清楚,“从涪江北上,可至绵州出成都之北,此为内水,要隘在于合州……” “合州我知,钓鱼城所在,蒙元大汗蒙哥昔日就死在那里。”赵当世好不容易插一句嘴进来。 昌则玉继续道:“由重庆府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此为外水,关键在于嘉定。桓温平李势、刘敬宣讨焦纵,皆走外水。”轻咳两声接着说,“重庆往西,再沿沱江北上而趋成都,此为中水,臧熹取广汉,走的就是这一路。” 赵当世虽说不知什么内外水,但地理并不差,加之平时很注重根据斥候搜集的信息绘制简要的山河地势图,所以对于昌则玉所言这些地理名词,都不陌生,甚至都大概知道方位所在。他听了昌则玉的解释,想了一会儿,皱眉而言:“如此说来,先生的意思,咱们可走内水?” 潼川州就建在涪江边上,而现在赵营兵马沿着走的潼水,就是涪江的支流,届时会在潼川州南面的射洪县汇入主干。 昌则玉对于赵当世的敏捷反应非常吃惊,可他并没有表现在外,反而一手抚须,淡然道:“若能走内水,自然再顺不过。”他出谋划策,从来都只出大略方向,或者说是只关注战略层面,至于执行的细节,他不会去费心。一来是自重身份,二来也没那个精力,况且他也知道,总要给穆公淳这样的谋士一些表现的机会,饼虽大,一口独吞,总会撑坏。 一日后,赵营全军进入潼川州。 老本军与飞捷军暂时驻扎在盐亭。盐亭兵少,但赵当世并不打算在这座县城上消费精力。毕竟通过对剑州、梓潼以及江油等地的抄掠,至少当下说来,赵营的军资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先是盐亭东北面的富村、柳边驿传来军报,郝摇旗与覃进孝两部在那里与孔全斌打了一场遭遇战,互有死伤,孔全斌带兵向北面阆中方向稍稍退却。这一点其实让赵当世感到庆幸,因为一旦孔全斌南下与张令会合,那么接下来的阻力无疑会大上许多。然而现在看起来,孔全斌的用兵还是趋于保守,毕竟到了阆中与王维章靠近,安全系数增加不提,也更容易获得北面洪承畴的支援。 先驱到潼川州的青衣军也传来军情,呼九思与梁时政、杨三数次尝试渡过涪江袭扰潼川州州城,都被张令阻击从而失败。虽然失败,但效果显而易见,呼九思部的主动表现让张令心存顾忌,他只有两千来人,既要守城,又要野战,不免捉襟见肘。后续郭如克带兵支援上来,与青衣军合力强渡了涪江,但只坚持了半日不到,又给坚韧的张令逼回了对岸。不过经此一战,张令彻底抛弃了主动进攻的想法,开始沿江构筑起简单的防御工事,一意坐城。 潼川州是硬骨头,纵啃下来,也不免磕掉几颗牙。此次出川之路,赵当世考虑的只有一个字——“快”。他没有在潼川州打持久战的考虑,他的目光,直接扫向了潼川州南部的射洪。 因为庞劲明适才来报,夜不收探到,在射洪,泊有舟船近百。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4快哉(四) 自从二哥杨成府走后,杨招凤便时常感觉到难以忍受的孤独。这种孤独的痛苦在起初尤为明显,甚至不止一次,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被褥已然为自己的泪水浸湿。甚至一度,他萌生了自戕的念头。 所幸,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遭受着如此的煎熬。一想到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等等这一个个面孔,他的心中瞬然无比欣慰。这些人于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只要有他们陪伴在身边,杨招凤就会感到踏实与振奋。纵然偶尔也会因思念二哥伤怀不已,可他再也不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信念。 吃糠咽菜、风餐露宿、昼夜兼程,一切恶劣的环境对于现在的杨招凤而言,却是无比畅快舒心。他相信赵营、相信赵当世、相信赵营的每一个人,自然而然,他也重新相信了自己。 在这种心态的催化下,他的成长显而易见。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懵懂的毛头小子,他慢慢成熟了,即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现在,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没有了轻蔑与嘲笑,多的是肯定与信任。 最明显的体现,就是郝摇旗。本来,郝摇旗对待杨招凤,完全一副大包大揽的长兄姿态。然而,自打杨招凤被任命为郝摇旗部的参谋后,展现出了许多郝摇旗远不能及的才能与优势,从而令郝摇旗对自己的这个小兄弟逐渐改观了,军中事无巨细,执行之前,都要二人达成共识才定。杨招凤在先讨军右营的角色,越来越重要。 两日前,赵营大军皆入潼川州,声势浩大。加之四川官场局势风云变幻,王维章即将倒台的流言蜚语四起,各地兵马都开始按兵观望,所以势单力孤的张令也选择了死守州城。 赵营既没有打盐亭县城、也没有打潼川州城,而是长驱直入,径取射洪。射洪县位于潼川州城南部,虽然也是凭江立城,但守备力量与潼川州无法同日而语。张令期间也尝试着出兵驰援,但给准备已久的郭如克打了个埋伏,退回州城。郭如克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与后继而来的覃进孝部合攻射洪,只一日,破墙入城,知县不知所踪,县官死节者甚众。 射洪县地处潼水、涪江交汇处,向为水运枢纽,码头颇多,赵营根据早前夜不收提供的情报,统共收集到了上百艘走舸、轻艓。这些小船固然无法承运将近两万的赵营全军,但对于运输老本军后营的人员、辎重,已经绰绰有余。 行军,物资与随军人员的转移永远是最令人头疼的关结。昌则玉虽指明水路更加便捷,但赵当世也不是异想天开之辈。赵营人马众多,要想人人登船,对船的需求绝非个小小的射洪能够解决。所以,他定下的计划是水陆并行,如此而为,既能解决老弱物资拖后腿的问题,水陆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策应,不至于给官军一网打尽。 在射洪,因为船少且小,故而登船走水的部队只有老本军的后营一营。其余兵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为先讨军郭如克、覃进孝二营,暂时继续驻扎在射洪,以防北面张令、孔全斌有可能的偷袭;一部分为老本军剩下三营以及飞捷军,沿着涪江与后营并进,并负责保护;一部分为青衣军以及先讨军郝摇旗营,作为先锋,走陆路,继续南下开道。 作为先锋的这一支军队中,又在蓬溪县分成了两路,青衣军转向东面顺庆府南充境内抄掠,并靠着对地理的熟悉以及昔日的情分招降纳叛。郝摇旗则带着二千人继续往更南的遂宁深入——赵营的首个集结目的地在于定远县,如果能分别走遂宁与南充,行军的压力无疑会小很多。 先讨军右营参谋杨招凤正因此处在遂宁北部地面,而且,为了更好的探明遂宁周遭的形势,他亲自带着数名亲兵,潜行侦查。 杨招凤马队出身,对斥候的一套再熟悉不过,此时他与亲兵进入了距离进入遂宁县城北面二十里的广山腹地。听传闻,这里立有官军的一个寨子。 他在广山沿麓的村舍里抓了个里甲,强迫他带路。 杨招凤等随着那里甲的指引一路向山中行去,当行到广山中的龙潭一带时,杨招凤忽然给身边的那里甲一把推,差些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军爷……”那里甲一脸无辜,正要说话,杨招凤使了个眼色,后面的亲兵立马将他的嘴巴捂住。 杨招凤低声说道:“别出声,前头有动静!” “唔……”那里甲瞪大了眼睛。 “把马藏好。”杨招凤吩咐手下亲兵,之后对那里甲道:“你去后边的草丛里躲着,我不叫你天塌了也别出来,晓得没?” “唔唔唔。”那里甲嘴被捂了个严实,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力点头。 杨招凤再使个眼色,那里甲就被放开了,连滚带爬窜进了后边的灌木林里。 杨招凤对亲兵们招招手,六个人便在草丛里趴着身子缓缓地向前挪动。 拨开一丛草,杨招凤发现了动静的来源。只见二十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正坐着十名身着短褐的汉子。他们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想来是十几天没有洗澡了。杨招凤注意到在他们的身旁,还躺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也不知是生是死。 眼见这些汉子的身旁都摆着单刀、漆枪、棍棒之类的武具,杨招凤与身边的亲兵对了一眼,心知这次十有八九是碰上山匪了。 杨招凤暗示手下沉住气,继续潜伏。 只听其中一人道:“这趟收获还真不小。搜到这么多金银不说,还掳来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婆娘。” 另一人笑着接道:“那可不,你也不想想咱们这次对谁下的手?那旗帜、那气派,岂是寻常人家可比!落草之前,咱们在这些人眼中命比狗还贱,连那些个最下贱的仆役都从未拿正眼瞧过咱们。嘿嘿,现在可好,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也不过是老子的嘴中肉罢了!” 言罢,一根大舌头在嘴边舔两下,又笑嘻嘻道:“说起来,倒还没尝尝这小娘子的滋味呢!” “这可不成。咱们得把她绑了,勒一个好价钱。若把人给损了,只怕节外生枝!”旁边一汉起身制止。 “起开!这里老子最大,谁敢拦着老子,老子先了结了他!”那汉子的下巴上有个大疤,这时说话昂起头来,显得格外骇人。 这般一唬,就没人敢再说什么了。旁边的同伙看着他去抱那女子,都羡慕地直咽口水。 那原本近乎昏死的女子被那大疤汉子一碰,猛然尖叫起来。挣扎着不让他靠近。 那大疤汉子狞笑一声,用一只手压制住那女子,另一只手径直向她的胸前探去。那女子极力反抗,奈何那大疤汉子力气大,根本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张口就将那汉子探向他胸前的手腕死死咬住。 “混账!”那大疤汉子吃痛,盛怒之下大手一挥,一巴掌将那女子打翻在地。那女子呜咽两声,再无力反抗,只能伏地抽泣。 广山的林子里静悄悄的,偶尔刮过一阵风,带起树林的枝桠随着风“沙沙”作响。此时,却不断响起了凄厉的喊叫与哭声。 那大疤汉子猴急,胡乱撕扯之下早就把那女子披在最外边的罗纱扒了个稀烂,女子婀娜的身段与雪白光洁的皮肤在贴身诃子的修饰装点下给人一种极大的诱惑。 “求求你,求求你,别碰我!”那女子早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但仍是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 眼看就要成事了,那大疤汉子岂会半途而废,一张丑恶的面庞因为过度的兴奋早已涨得赭红。他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双手就把那女子的裙子向下扒。在他身边观看的弟兄们也是个个虎视眈眈,双目通红,不断地咽着口水。 正在此时,众山匪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啸声,伴随着这个声音,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大疤汉子身子一歪,向边上载倒。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接连的几声尖啸,加上那大疤汉子,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就有六个山匪的胸前钉上了一支短箭! 剩下四个山匪缓过神来,哭爹喊娘着弹身而起,连兵器也没工夫拿,拔腿想跑。 准备充分的杨招凤等人怎容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抛了弩机,拔出腰刀,飞步追赶,很快就追上了山匪,从后边剁翻了两人。剩下两人见逃跑无望,眼露凶光,扑上来意欲拼个鱼死网破。杨招凤哪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与五个亲兵三两下就把山匪们全部解决了。 “参谋,这里有两大袋金银细软!”一名亲兵从山匪的身上搜到了赃物。 杨招凤却不在意这些。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哪个女子的情况。 “你们,你们……”那女子被杨招凤扶坐起来,右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她的眼中满是惊恐,泪水也被吓没了,不仅是因为目睹了杨招凤等人杀人,更是害怕眼前的这帮人还是贼寇,自己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杨招凤只觉这女子浑身都在颤抖,只不过因为虚弱的缘故,连因为恐惧不由自主产生的颤抖也很难让人觉察到。 “小娘子别担心,我等都是好人,都是……奉命前来剿灭这些贼寇的。有我们在,你就安全了。”杨招凤语气轻柔地抚慰她道,但脸颊因为撒谎略略有些泛红。 “呜呜……”听到杨招凤说他们是好人,那女子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满腹的委屈在这一刻喷薄出来。她努力着想说些什么,但过于激动的情绪和虚弱的身子阻碍了她的表达。 杨招凤向一名亲兵招招手,吩咐他道:“你把她还有这两袋子财物先送回军中。”那亲兵看看他,并未说半个不字,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背起那女子当即转身离去。 杨招凤叹一口气,立即恢复了先前果毅的模样,与剩下的四名亲兵一起,先麻利地将十具尸体给隐蔽了起来,而后把那里甲叫了出来,继续赶路。 那里甲躲在树丛里,虽然看不到外边的情况,但从响动也可以猜出前面发生了什么。看向杨招凤的目光更加恐惧敬畏。一心只想着带好路,好别让这些个凶徒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又行了一段路,山路越来越难走,牵着马匹的行动更是困难。杨招凤索性就将马匹都拴在了一处背阴隐蔽处。他这一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在之后的路途中,有好几段山路,连赤手空拳的汉子也需要费力气攀登,更别说骑马了。 最终,在接近广山主峰不远处的地方,那里甲停下了脚步。他谨慎地观察了四周的环境,最后说道:“军爷,就是这里。再往前走二百步,就到了官寨。” 杨招凤见他正看向他自己当时做过的记号,心思应该没有错了,于是道:“你在这里等我们。”说完,与手下继续向前摸去。 又走了大约百步,山势陡然向下,形成了一个数十米高的高坡。杨招凤猫着腰,蹲在坡沿,透过眼前婆娑的树影,果然隐隐约约望见一个寨子。 那寨子距离杨招凤所在的高坡大概一百步,距离虽近,但因为高度差以及树木遮蔽的原因,在寨门外戍守的几名官兵并未发现杨招凤一众。 杨招凤仔细观察了这个寨子,才发现此寨甚大,榜山而建,正寨门与前寨所在就是坡下的一片平地上,而越向后,寨子随着地势逐渐走高,杨招凤可以看到有一条石板做的小路从前寨一路延伸到平地后边的山上。总体说来,这个寨子呈一个前低后高的倾斜走势。 “此寨人数绝对在千人左右。”杨招凤心里估摸着,却因为视线受限制的原因不能更进一步地估计。 杨招凤本想再靠近一些,但这个从这个高坡直接往下走太陡峭,而要绕路走的话,所走的道路上缺乏树木的庇护,很容易使自己在官军面前暴露。思忖再三,他还是决定小心为上,暗中记牢了寨子四周的地理形势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手下离开了这里。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5歧路(一) 杨招凤在傍晚回到了本部,郝摇旗召集众人亲自听取了他的汇报。 待他汇报完,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思。在山地作战不比平原,兵力无法展开,阵型无法调略,对兵士的指挥也很难传达。 “且不知寨前的那片空地有多大?”宋司马拧着苦瓜脸问向杨招凤。 “不大。长约五十步,宽不过十步左右。” 宋司马抚摸着颌下稀疏的短须,转对郝摇旗道:“千总,根据杨参谋所报情况,官寨坐落于山间,地势崎岖,黑军若是带着骑兵加入了他们,在那里也很难发挥骑兵的效力。他的骑兵只能下马步战。”黑军是孔全斌的一支分队,马多步少,因全着黑衣,故被赵营兵以此称呼。他们与孔全斌在盐亭失散南下,之前赵营一直盯着他,但黑军兵马于广山附近失去了踪迹,想来很可能进入了官寨。 “黑军若只能步战,我等还怕甚?”崔树强满不在乎地说道。 宋司马看也不看崔树强,继续说道:“现在最棘手的便是官寨空间狭小,大部队难以充分摆开,若盲目强攻,演变成乱战厮斗、建制丧失,则于我方不利。” 郝摇旗点头同意:“贼寇数目十有八九较我方为多,倘若没了策应,被贼寇包围,就算咱们兵练得再精,也难免失败。” 杨招凤也赞同道:“千总所言甚是。属下认为此番攻打官寨,可以采取小建制作战的战术。” “说来听听。” “是。本营编制,一大队百人小队十余人,平时训练之时,就是以小队为基础作战建制进行训练。故此鉴于此次攻打贼寨的特殊地形,我军完全可以小队出阵,由行长率领作战。各小队之间再由大队百总进行协调,一样可以发挥出我军战力。” “若以小队各自为战,恐怕对阵敌人之时力有未逮,还容易被官军各个击破。”宋司马不以为然,出言反对。 “这便需要各个大队百总尽力弹压约束部下了,需得传下军令,任何小队在与官军作战时,不得脱离大队单独追击。以我之见,只要各个小队紧密团结在一处,以官军的战力,要想吞掉一整支大队,怕没没那么容易。”杨招凤挺着胸膛,显得十分自信。 “可……”宋司马还是不太赞成,黑着脸站在那里。 “怎么?难道宋把总对自己营中的弟兄没信心?”崔树强冷不丁说了一句,表情甚是戏谑。 “放屁!”宋司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颇是尴尬,犟声回应,“我右营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 崔树强“嘿嘿”哂笑道:“怕不怕不是听你吹的。你若真个不怕,敢为前部吗?” 宋司马平素里都以低调示人,可却也不是任人骑在头上的软蛋,当下瞪了眼崔树强,躬身郝摇旗请示道:“千总!我愿带前司弟兄为前锋,为千总踏平贼寨!” 杨招凤见状,生怕宋、崔二人意气用事,上前拉过崔树强,笑着对宋司马说道:“老宋,营中弟兄们皆有战心,是否为前部,还请千总定夺!” 宋司马冷冷看着崔树强与杨招凤,抿嘴不语。 郝摇旗见下面有些骚乱,也适时制止道:“凤子,你说的在理,此役就是得因地制宜,采取小建制的战术。前司乃我营精锐,这先锋之职原本当仁不让,然以我之见,此役此战前司还是作为预备为佳。毕竟官军的具体数目尚不明了,倘若开阵便让前司上阵,则难免久战疲惫,失去锐气。故而我意欲让后司为先锋,待与官军交战正酣之时,前司再适时杀出,定可破敌!”在赵营混迹这么久,郝摇旗很注意学习身边同僚们的长处,现在他的脾气较之从前,稳重了不止一星半点,说话也显得更为气定神闲。 宋司马对他还是服膺的,拱手道:“千总思虑周全,我等必当从命。” 待杨招凤回到自己的营帐,天已经黑了。他的营帐里还同时住着他手下一个亲兵伍的人,因为他身为“参谋”在营中地位超卓,所以居处相较于其他营帐来说空间宽敞了不少。 那个送女子回来的亲兵已经坐在了帐里。杨招凤掀开帐门,走进去问道:“交待的事都办完了吗?” 那亲兵道:“办完了。俺将那女子背回了营中,被大夫接过去调理了。还有那两袋财物俺也直接交付军中。” “嗯,这便好。”杨招凤说着,摸到自己的铺位双手垫在脑后仰面躺下。不知怎地,虽说较为圆满的完成了这次任务,他的心里却始终感觉空荡荡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哎,怎么啦,疲啦?”几个亲兵名义上是他下手,但实际上和他与兄弟无异。此刻夜幕已经降临,全营戒严,帐内又没有灯火,那些亲兵看不清杨招凤此刻的面容。但从他进账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这个上司一定有心事。 “没事!”杨招凤不耐烦地说道。看着眼前空洞的黑暗,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白日里那被自己救出山匪毒手的女子。 “我怎么会想她!”杨招凤责问自己,并努力让自己的思绪转移到其他方面。但人的思想就是这么神奇,你越逃避一件事,它却恶作剧般的在你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唉!”杨招凤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重重一叹。 卧在身旁的亲兵弟兄半开玩笑地说道:“咱们的参谋该不会是惦记上那个林子里的小娘子了吧?” 一句无心的戏谑话却正戳中了杨招凤的心事。杨招凤毕竟还年轻,按耐不住,啐骂道:“去你娘的!” 众人一见他反应这么大,都相继起哄,好在帐里黑暗,大伙都看不到杨招凤此刻早已滚烫的面颊。 外边值夜巡营的军士路过杨招凤的营帐,听到哄闹,厉声道:“入夜了还叫唤个甚?再有响动一个个拖出来军法处置!”军中立法颇峻,军纪面前人人平等,贵为参谋的杨招凤也没有什么特殊待遇。 受了巡营军士的警告,帐内才算恢复了平静。 随着夜色加深,身边的袍泽都相继进入梦乡,杨招凤的身畔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杨招凤却想着那女子的面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是那样美丽。就算遭到了山匪的粗暴对待,形容颇为枯槁,却仍掩盖不住那精致的面庞,动人的气质。她是哪里人氏?听说他家是个大户……自己一个穷小子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现在怎么样了?大夫对她好吗…… 一串接一串的问题与想法不断在杨招凤的脑海中萌发出来。连杨招凤自己都被这些千奇百怪的思绪给吓了一跳。他努力劝说自己赶紧睡觉,不要再胡思乱想。但此时他那波澜起伏的心绪又怎么可能平复下来?这一天,杨招凤经历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彻夜失眠。 次日卯时,赵营先讨军右营饱食一顿,准备出发。郝摇旗为了激励军士,下令拆每人身上只准带中午一餐的干粮,大有不破官寨誓不回军的架势。 杨招凤引着一帮手持开山刀的兵士在前面开道,后司的主力居中,前司则押后。未及日中就开到了官寨不远处。 二千人的军队在树林中穿行很快就引起了官军的注意。官寨中立刻开始聚集人马,郝摇旗抓住机会,率军在最后阶段火速推进,成功打了官军个猝不及防。官军的前寨登时一片骚乱,谁也没想到赵营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杀来。 这个官寨是近期单独开辟的一个千户所,里头有兵八百多,由一个千户坐镇。这千户算有些才干,立寨不过两个月,四野八方的棒贼山匪基本都望风而逃,遂宁北部的纷乱因他之故为之一肃。且前两日孔全斌的残部也来寨蔽身,他与统帅着黑军的百总商议,准备过段时日就去北面,或寻张令部,或寻孔全斌,反正目的都是为了阻击赵营。 不过,他要的时机绝对不是此时。 赵营兵忽然杀至,着实令那千户吓了一跳,他在慌乱中动员全寨人马,准备御敌。然而还没等他的人马聚集完毕,赵营的前部就已经从高坡上冲到了寨门前方的空地。 “千户大人!此时还是御敌要紧,可让一部弟兄先行杀出,阻碍住贼寇的行动,后面的弟兄慢慢准备不迟!”一个总旗在嘈杂的人群中向那千户建议喝道。 那千户采纳了总旗的意见,派人召集了一支大概两百人左右的部队,乱哄哄的先行出寨应战。 那总旗又道:“寨旁有一小道,与后寨相连,贼寇必然不知。可让另差弟兄迂回过去,抄掠贼寇后路,可起到奇袭之效!” 黑军百总见前寨官军一片混乱,心知要是自己的人马上去,多半是在混战中做了炮灰,倒不如听那总旗的话,引兵奇袭贼寇,搞不好还能收到奇效。于是向那千户请命道:“大人,在下愿意带着弟兄去抄袭贼寇!” 那千户平日里虽然沉稳,但毕竟没经过大风浪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六神无主的,听到建议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哪还会加以细想?黑军百总得到应允,带着自家兵马快速向寨后转移。 这一切都被驻立在高处的郝摇旗看在眼里,他指着黑军那拨兵马问杨招凤:“那是不是孔全斌的余部?” 杨招凤举目远望,回道:“正是,黑军人人皆穿黑甲,外裹黑袍,属下就瞎了眼也不会认错。” “彼等为何突然率部离开?”郝摇旗眼见前寨的官军越聚越多,而黑军却一反常态带着自己的人马向后寨奔去。 杨招凤紧锁眉头道:“此去必有蹊跷,可教前司分兵策应后司,以防为贼寇端了后路。千总你看,官寨南边是一片高草丛,直蔓延到后面的高山之上,其中地理形势我军并不清楚,倘若其间有小路可行,官军便可能从小路直抄后司背面。若让官军一击得逞,纵使前司再上前支援,恐怕也为时已晚。” 郝摇旗颔首道:“此言有理,对此应早做防范。”因而叫过宋司马道:“你带着前司儿郎现在下坡备战,同时分人去那边守着。要是有官军突出,万不可让他们攻击到后司的弟兄!” 宋司马领命,他已是摩拳擦掌,精神振奋道:“千总安心!有属下守在那里,便是天兵天将也叫他有来无回!”说完,毫不迟疑地招呼部下行动。 那边安排妥当,郝摇旗略略宽心,重新向坡下的官军前寨望去。只见此时后司的前部人马已然与出寨应战的官军杀成一片。那群官军显然没有做好准备,纵使竭力抵抗,还是被赵营兵打得节节后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6歧路(二) 好几日没下过雨,寨前的平地上甚是干燥。双方交手不久,扬起的尘埃就几乎遮掩住了郝摇旗的视线。又过一会儿,尘埃更盛,几乎弥漫了整个山谷,郝摇旗几乎看不清坡下的交战情况,只能透过浓浓的尘埃听到激烈的交战声。 “千总!” 一个上来传令的塘兵手脚并用爬上高坡,他满脸血污,浑身上下都似被尘土泼过一般蒙了一层黄灰。 “情况如何了?” “官军前部已被我军击溃,我军撵到官寨门口,里面又有大股的官军向外冲突,现下正在僵持!” “后司的预备队上了吗?” “未曾!” “传令下去,让后司前部且战且退,将官军引到寨前的空地上,预备队继战支援!” “是!” 那塘兵飞也似地奔下了高坡。郝摇旗惦记着黑军,向寨南边的山林看了看了,对杨招凤道:“黑军就算从寨后兜转抄截过来,现在也应该到了!” 杨招凤对周遭地形不熟悉,心里也拿捏不准,说道:“也许道路崎岖了些,还可能黑军不熟悉路,走错了……” 话这样说,郝摇旗仍然不放心,从边上叫来个兵士,吩咐他道:“你去叫宋把总看紧点,切莫有任何的松懈!” “这伙黑军到底揣着什么鬼主意?”郝摇旗因为琢磨不透,不免感到一丝恼怒。 坡下的寨前空地上一片烟尘,赵营兵与官军在飞扬的灰尘里混战几乎难分你我。相较于他们的混乱,前司的两百儿郎静静地守在不远处,与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如果说现在的后司的兵士像一团火般激烈炽热,那么这些前司的兵士就静得似一潭水。 “千总,官军已露败相,后司崔把总组织敢死冲锋,已有冲入营寨者!”又有塘兵气喘吁吁地飞奔前来报信。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个兵士,他们前后抬着几个担架向高坡上走来,担架上的十余个兵士都受了重伤。 “很好!叫儿郎们再加把劲,切莫松懈半分!”郝摇旗激动地握紧了双拳。 杨招凤凑进一步道:“千总,现在是否可以把前司投入战斗?” “嗯……再等等。”郝摇旗若有所思道,黑军就像他心头的一个疙瘩。在没等到他们出现之前,郝摇旗实在不想让前司轻易投入战斗。 “你说黑军玩的会不会是疑兵之计?”郝摇旗忽然说道。 杨招凤一愣,马上否定道:”应当不会,若是疑兵,无需带那么多人。” 一个“人“字才说完,便听耳边”刷”的一声,一支大箭逆风而至,径直穿透了郝摇旗的胸甲! 郝摇旗当即仰面倒了下去。紧接着又从林中射来五六支箭矢,每支的目标无一例外都是郝摇旗。杨招凤情急之下拔出腰刀,“当当”几下将箭矢拨开,向左右呼喝:“快保护千总!” 如今崔树强后司的大部正在与官军激烈缠斗,而宋司马前司的全体兵士也都下到了坡底准备作战。在坡上留守的紧紧只有后司的一个行,准确的说只有五十人不到。 官军来了多少人马?出于本能,杨招凤第一时间没有去看郝摇旗,而是估略起了敌人的数量。但当他看到黑军那标志性的装束时他知道,来袭的正是孔全斌部下最为骁悍的马队——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徒步作战。 从剑州一路追袭黑军至今,大大小小交手了无数次,杨招凤自然晓得孔全斌这支黑甲马队的厉害。北兵乘马者多为将领家丁私曲,战斗力格外强劲,若不把这支马队铲除,使之与孔全斌再度合流,将成为心腹之患。 只见那黑军百总光着膀子,手提一杆长矛,与一众弟兄边向郝摇旗这儿边冲锋边扯嗓高呼:“杀光他们,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他手下的那群悍卒早就被之前的成功偷袭点燃了激情,此时一个个嘶喊呼号,挥舞着兵刃向赵营兵猛冲过来,癫狂之态真让人联想起地狱中的恶鬼。 “钩镶手,快顶住他们!” 杨招凤大声下令,这时,本阵的赵营兵们也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十余名钩镶手在行长的指挥下呐喊着冲向黑军。这十余钩镶手手上的“钩镶”与一般的盾牌不同,盾面上带有小钩,这使得个此种防具可攻可守。而这些兵士手上拿的也不是腰刀,而是更加短小,便于与钩镶配合使用的平脱刀。 黑军知道赵营兵此处的防卫不多,于是利用散阵向赵营兵冲击。赵营兵虽有十余名钩镶手挡在前面,但人数终究太少,不断有黑军兵士从钩镶手的两侧与缝隙中渗透进来。 眼见郝摇旗已成瓮中之鳖,那黑军百总不禁一阵得意。亏得自己半路灵光一现,把奇袭的位置改到了郝摇旗的本阵后面,才能收此奇效!虽说这样很可能致使寨前的友军因抵挡不住赵营兵的着重进攻而溃败,但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击杀了赵营兵的主将,一切还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然而他却忽略了一点:赵营的兵力并没有全部投入到对前寨的强攻之中! 他浑然不知,冲在前面,一杆长矛在他手上轮转如飞。他是孔全斌手下首屈一指的猛将,一般的兵士在他面前根本无法招架三回合。不一小会,他就挑死了两名不知天高地厚的赵营兵,杀到了杨招凤近前。 “狗贼!”那黑军百总曾与杨招凤照面多次,故而一见他就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贼该是你!”杨招凤毫不示弱,持刀护在伏卧在地的郝摇旗身前,一边招架着两名黑军兵士的攻击,一边还嘴。 那黑军百总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向两名正在疯狂进攻杨招凤的黑军兵士招招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对杨招凤道:“你奶奶的不是一直追老子吗?老子便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 “呔!”那黑军百总说完陡然色变,暴喝声犹如惊雷,举起长矛劈头向杨招凤打去。 他这一下用了十分力气,势大力沉,杨招凤本欲闪开,但顾念着身后的郝摇旗,也只能紧紧闭上眼,咬牙举刀硬抗了这一击。 “当!” 刀矛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响声。杨招凤只觉手臂一麻,腰刀脱手掉到一边,整个人也被硬生生地打坐在了地上。他单手撑地,喉头一甜,就“哇”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看到杨招凤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手下败将,屈服在自己的脚前,那黑军百总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慰,跨一步起脚将他踹倒,举矛要刺。岂料杨招凤睁大着双目,直直的看着他。此刻他虽然被那黑军百总收拾得极是狼狈,但眼神中仍然透着一股桀骜不屈的光亮。只听他勉强着嘿笑两声,缓声道:“孔全斌举无义之兵,倒行逆施,败亡就在眼前。你今日杀了我,只怕不久便要来与我做伴了……” 很显然,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杨招凤也没有向那黑军百总屈服的意思。 那黑军百总只觉一阵沮丧,又顿觉一阵失落,咆哮一声,就要将长矛刺下。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一直伏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郝摇旗竟然在这个时候一把抱住了那黑军百总的右脚! “呃……”那黑军百总仗着力大,使劲想要把脚拔出来,奈何郝摇旗压上全身的力量将那脚死死抱住,一时间难以挣脱。 “喝啊!”杨招凤觑到生机,立马弹起身来,奋力将那黑军百总扑倒。那黑军百总抛了长矛,腾出双手与杨招凤在地上厮斗。 此时高坡上的赵营兵死死伤伤,大多陷入了黑军的包围之中。眼见到主将受难,想要驰救,却终究有心无力。反而是黑军看到自家将领吃了亏,立马奔上去三五人,胡乱地就要将自己手上的家伙望郝、杨两人身上招呼。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暴吼,洪钟也似,震得他们脑袋嗡嗡作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先讨军右营后司把总崔树强! 郝摇旗本阵受袭,当是时,有两个机敏的的兵士赶紧下坡,向尚在原地待命的右营前司求援。 宋司马闻报,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可他心有顾忌,既怕眼前的高草丛中还会有官军抄袭,也怕回军仓促,反而溃败,因此犹犹豫豫不敢动弹。反倒是在前方督军激战的崔树强二话不说,提点所有兵士就要赶回本阵。他上坡前与宋司马打了个照面,宋司马想得较为周全,劝说崔树强先领半营人马驰援,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营兵一面继续观望,一面接替后司继续发动对官寨的进攻。。 崔树强急火攻心,也顾不得那许多,答应了他,领着人马匆匆赶上高坡。头一眼就看到了郝摇旗、杨招凤两人与一大汉厮打在一起。于是抽刀上前,当头一阵乱劈,杀散了围在周围想要伺机偷袭的黑军兵士。 那黑军百总在地上感到不妙,大喝一声,一把推开杨招凤,又将早已虚脱的郝摇旗踢开,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 崔树强见这人身材长大,料是敌渠,也不给他重拾兵器的机会,扬刀向那黑军百总颌下撩去。那黑军百总有心躲闪,但奈何前番在与郝、杨二人的纠缠中消耗了太多体力,因此避之不及,被划了个从左胛骨一直延伸到颈部的大口子。 他叫骂一声,踢开崔树强,转身就走,一旁的几个黑军兵士也张牙舞爪地上来助战。崔树强“呸”地吐口唾沫 ,举刀挺进,不料左右早有几个手下弟兄飞身迎上,与众黑军杀成一片。 那黑军百总四下看看,才发觉原本处于优势的自军,随着这一支官军的到来已经逐渐处于了劣势。想到今天拼命一遭,又免不了功败垂成,他不由喉头发出一声哀嚎,从头顶凉到了脚跟。 崔树强却不给他更多感怀悲伤地机会,贴近上来,反持腰刀,挥手向那黑军百总脑后抹去!那黑军百总早有防备,向下一躬,顺势朝前打个滚,重新站起来时,手上已经抄起了一把短斧。 只是眨眼间,崔树强与那黑军百总两人已经从对峙的状态转而贴身杀到了一起。与身边兵卒之间的对抗相比起来,他们的对战显得格外激烈。两个人每一次下手都是狠辣无比的杀招,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招式,只是靠着多年打熬身体的本能在与对手厮杀。一边虽有双方的手下想要帮助各自的将领,但却又如何近得了两人的身? 郝摇旗血性汉子,看着两人精彩绝伦的厮斗,要不是想着自己还身处危难之中,他甚至有了种为两人喝彩的冲动。 崔树强这二人其实只过了短短的十招,但在外人看来,等待胜负的决出的时间似乎分外漫长。 然而,胜利者最终只有一个。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7歧路(三) 崔树强摸了摸溅射在嘴边的血,狠狠地踹了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黑军百总。他致命的一刀直接插入了那黑军百总的心脏,而激射而出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使这时的他看上去无比血腥、可怖! “百总死啦!” 那黑军百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崔树强的刀下。他是黑军兵士们的精神支柱,随着这个支柱的倒塌,黑军兵士们意志的长堤也在此时决了口。 “千总,官军崩溃了!”杨招凤还有力气,他扶着郝摇旗走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眼前,原本气焰无比嚣张的黑军们丧失了意志,就像猎物一样被赵营兵追杀着四处逃窜。 “唔……”郝摇旗还想笑笑,但嘴角一抽,带起胸前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笑也随即演变成了痛苦状。 “千总,你没事吧?”崔树强满脸血渍,走上来关切的问道。 “我…唔,我没事。”郝摇旗暗自庆幸,幸亏穿了两层甲胄,要不然现在胸前的这一箭足以让他一命呜呼。 “坡下战况如何了?”眼下虽然打败了那黑军百总的奇袭军,但战局的重心还是在官寨前的混战,郝摇旗生怕因为自己受到袭击而使坡下赵营兵的战意动摇。 “宋把总还带着人马守在下面!” “千总,坡下尘埃蔽目、嘈杂一片,坡上又有树林遮掩,在战的兵士们未必知道咱们这里的情况!现在官军奇兵已灭,正兵则为我军压制,正是一鼓作气将官兵击溃的绝佳机会!”杨招凤不管身上的痛楚,大喘着气激动地说道。 崔树强看他一眼,似乎要说什么,但郝摇旗先道:“有理!老崔,你立刻下坡,和老宋一起带儿郎们杀上去!对了,把那黑军渠首的头也捎上,高挑示众,降者免死!” 崔树强领命,又看了杨招凤一眼,着人割了那黑军百总的首级,依然精神百倍地提着人头、带着人马下了山。 “凤子。”郝摇旗突然转过头叫了一声,却因为吃痛,紧接着“嘿嘿”了几声,“今日要不是你,我老郝的命可就没了。” 杨招凤摇摇头道:“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我二人同营做事,你又待我如兄、多方关照,士为知己者死,我杨招凤就是为千总粉身碎骨亦无不可,一条命又算什么?”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也疼得直哼哼。两人相视微笑。 前寨的形势原本就对赵营兵有利,他们突入并占据了前寨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刚刚获胜、战意鼎盛且悍不畏死的其余赵营兵再杀将进来,官军已是完全招架不住了,败若山崩海覆。赵营的兵士一直追杀官军到黄昏,基本上将官军们都一网打尽了。那官军的千户也在混乱中被溃兵踩踏致死。 经过彻底的查抄,赵营兵从官寨各处一共只搜出百十两钱银,各种细软物什也是寥寥。同样粮草抄出的比较少,仅仅一千余石。看来官军的生活过得也煞是艰苦。值得一提的是,赵营兵们在寨后的马厩里发现了近百匹马,这些马不消说,定是黑军马队带来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就被赵营“笑纳”了。这些马匹虽然多是劣马,但对于缺乏马匹的赵营来说,无疑也能派上些用场。 “传令下去,再将全寨检查一遍,确保官军的钱粮没有遗漏,放把火将寨子烧了。全军回狐尾坡休息一晚,明早回军。”在对有功将士进行了精神与物质上的简单奖励后,郝摇旗将最后一道军令传了下去。他胸前受的这道伤虽然不致命,但也颇为严重。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十分想静静地休息。 各级军官都在有条不紊地整训队列,郝摇旗由人搀着,坐到一块青石上喘气。这时候,杨招凤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说道:“千总,有发现。” “说。”郝摇旗因为胸口的伤难受得紧,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杨招凤举起手中的一封书信,道:“属下在官军千户的营帐里寻到这封信,上面有些情况。” 郝摇旗皱眉抿嘴,点头示意下往下说。 “属下看了看,信上说二日后将有一支人马路过这里,要求这官军千户组织寨兵欢迎。落款的署名与印信都是个叫吕大器的。”杨招凤说着,又将信摊开看了一眼。 “吕大器?这厮什么来路?”郝摇旗心生疑窦,他既为先锋,自然对前路的情况了如指掌。遂宁目前没有什么官军部队驻扎,现任遂宁知县也并不姓吕,这叫“吕大器”的人凭什么要求一个千户做事? 杨招凤也不清楚,摇着头道:“属下不知,不过桌案上有那千户写到一半的回信,从那里可知这千户已经答应了下来。” “嚯,这姓吕的面子倒挺大!”郝摇旗捂着胸口,一张脸因为疼痛凄苦无比,“先别管他了,你说有一支人马路过,那人马什么来历?” 杨招凤应声道:“这个信上倒有说,说是西宁兵备道旷昭护送家眷归乡。” “旷昭?”郝摇旗摇头晃脑,“这些人名一个也没听过,但信上既然说了姓旷的要路过这里,就叫斥候们探紧些,可别漏了过去。” 夜幕降临,赵营的兵士们才陆续回到广山沿麓的狐尾坡。这里有个荒废已久的村子,现在都被赵营占了充当营房。狐尾坡还留守着一些赵营兵,听闻镇兵大捷,山里的官军已被彻底铲除,心里那是说不出的快活全都涌出村舍拎着铜锣,“当当当”敲打,有的还扯开公鸭嗓子呼喝:“赵营虎威,官军尽灭!赵营虎威,官军尽灭!” 郝摇旗骑不了马,由几个军士抬在担架上,见到前方灯火的光景,料得是兵士前来围观,便嘱咐手下道:“现在已经入夜,让弟兄们提防着点。可别叫官军钻了空子,倒打一耙!” 几道命令下去,狐尾坡的喧嚣登时消停了不少。郝摇旗耳边清静,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杨招凤从挤在路边的兵士头前走过,看着这些对自己欢呼雀跃的袍泽们,他的心和所有出战兵士一样,既激动又自豪。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一点放不下。他在想,此前在广山林中救助的那个女子现在何处。 可是,不论他如何观望,纷乱的人堆中就是不见那个另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入村后稍作安顿,杨招凤便开始打听那女子去向。有留守的兵士回他道:“那女子被送来后,一个人坐在舍内,至今米水不进,有弟兄去问她话,她也啥都不说。大家都说是个哑巴。” “她不是哑巴!”杨招凤怒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在林中时,那女子的大声呼救他听得真真切切,旁人不明情况就妄自揣测,让他难以忍受。 那兵士不知一向平和的杨招凤为何突然火起,呆了下,唯唯诺诺。杨招凤缓过神,脾气消减,对那兵士道:“这女子恐怕有来历不凡,你等要好生伺候着,不准有半点怠慢。”他压根不晓得那女子姓甚名谁,所谓“来历不凡”云云纯系信口雌黄,可他希望那女子能好过一点,不要受了兵士的欺侮——毕竟他是营中的二把手,一句话下去,没人敢忤逆。 “她怕是还未从惊恐中缓过劲儿。也罢,现在还不宜去见她与她交谈。等过两天,再做计议。”杨招凤如是想。 冬季的天,黑得极快。杨招凤才吃完晚饭,四野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营中点起了不少灯笼火炬,照亮了村舍,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方才吃饭时听说郝摇旗伤势不太乐观,杨招凤便打算顺道去看看他。对杨招凤而言,没了二哥杨成府,遍数赵营中最亲近的人,也就是郝摇旗了。旁人眼中,郝摇旗从来都是粗犷莽撞的代名词,可杨招凤知道,自己这个郝大哥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自己去探望他,准保能让他乐呵一阵子,没准能加速伤势恢复呢。 入夜风冷,杨招凤缩了缩脑袋,尽量不让自己的脖颈露在外边,狐尾坡这个村舍不大,走不几步,郝摇旗所居房舍外高挂着的灯笼遥遥在望,灯笼在不时来去冷风中微微摇曳,虽仅仅几点亮光,但在冬夜的黑暗里,还是给予杨招凤无比的安全感。 “阿嚏!”杨招凤又走一步,鼻头突然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就是在这个喷嚏打完的时候,他忽地感到空气中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怎么回事?”杨招凤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响,同时停下了继续向前的步伐。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侧方看去,却见深沉到无尽的漆黑中,遽然在一瞬间亮起了无数光点。 那光点不计其数,一如天际浩瀚的星海,在当下却也似荒原中蓦然而至、寒光四溢的狼群眼眸。 “有敌袭!”戎马至今,杨招凤脑海中念头如电般闪过,他才想罢,对面的光亮几乎是在刹那间扩大了一倍。那些光点也不再是分分散散的样子,而是汇聚成了一团,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源,照亮村舍上空的半边天。 杨招凤下意识地向旁边的夯土墙后一滚,果然“咻咻咻”数支利箭紧随着接连从侧方极速掠过,同时带起“啪啪”几声,箭头打在土墙上溅起的土块全都弹在杨招凤脸上。 “杀贼!”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犹如火山爆发,声势霎时间笼盖了整个狐尾坡。杨招凤躲在墙后,已经能感觉到地面因为成百上千人同时的跑动而引起的颤动,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原先去探望郝摇旗的意图,他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跑! 他踉踉跄跄着连滚带爬过两座院落,这时候,村舍里的所有门户都已经洞开,不断有已经睡下、衣不蔽体的兵士张皇失措跑出来。原先静谧的小山村简直是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炸开了锅。 回首再望,自己来时的那条路上已然火光冲天、喊杀有若鼎沸,杨招凤举目四顾,身边的兵士狼奔豕突便似撒入江河的流沙,完全不成阵列。他曾想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区,有可能会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但他没有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隐秘到令赵营兵连半点有效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 “完了,完了!”杨招凤失魂落魄,随着乱兵跑了一阵。在这种形势下,人人保命要紧,没有人在乎杨招凤是不是营中的参谋。不断有慌不择路的兵士从他身边疾跑过去,其中几个不小心撞到他,还不忘回头瞪上一眼,狠狠骂句娘。 才刚刚尝到胜利的果实,转眼间怎么就成了这样?置身于冰火两重天地,杨招凤只觉脑袋混沌无比。 “杨参谋!” 正茫然不知所措时,一声大喝如醍醐灌顶将杨招凤惊醒。他转目看去,只见火光中,崔树强满头是血,提着刀连蹦带跳着跑过来。血水不断沿着崔树强光溜溜的脑壳流下,映着火光,透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崔把总!”看到崔树强,杨招凤好似抓住根救命木头,不知怎么陡然间精神复振,思络也廓清了不少。他同时小跑几步,与崔树强碰在一起,再向后看看,只见后头还跟着十余名兵士,虽然个个手里拿着兵械,但基本上都是衣甲不整的窘迫之态。 “来的是官军,具体来路不明!”崔树强呸了口唾沫,将从脑袋上流入自己嘴角的血水吐到地上,疾首蹙额说道,“营中所有守备已经崩盘,我好不容易聚起来十几人。可趁现在突围!” 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崔树强说出“崩盘”这个词时,杨招凤还是无比痛心疾首。他心里清楚,今夜这一败,非同往日,照眼下形势,整个右营的建制完全崩溃,很大的可能会造成全军覆灭的局面。 他忍住悲楚,咽口唾沫道:“千总和宋把总还没寻见,不如与他们会合再走!”兵没了可以再招再练,但郝摇旗若是没了,那对赵营而言可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创伤。对杨招凤则更是如此,他已经经历过失去杨成府的痛苦,这样的痛苦,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然而,等来的却是崔树强的摇头,闪动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杨招凤只听到他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不必等了。” “此话怎讲?”杨招凤的问询还没出口,只见崔树强怒目切齿,硬声先说:“宋司马个狗贼,见势不妙,割了郝千总的脑袋,已经投降了。” “什么!”短短一句话,浑如晴天霹雳,立时令杨招凤浑身一悚、大脑一片空白。俄而,他“啊呀”尖叫一声,再也坚持不住,闷头栽倒,晕厥于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8歧路(四) 宋司马看着不远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强烈的恐惧。肮脏的血污之下,郝摇旗依旧怒目圆睁,那愤怒而又不屈的眼神似乎在一遍遍质问着宋司马,质问他为何不顾忠义,背主投敌。 每一次对视,宋司马都熬不住将视线转移,但是,他越是逃避,却越有种强大的力量驱使他偷偷再瞄向郝摇旗的脑袋。 “你做什么?” 宋司马的局促表现被一个少年看在眼里,那少年满脸鄙视,走过来在他腰间踢了一脚。少年的四周,正忙忙碌碌不断穿梭着收拾器械、整顿甲衣的兵士。宋司马一看来人,赶忙卑躬屈膝道:“小人,小人不敢做什么,只等诸位大人发落。” 自从归入赵营,宋司马凭借自身的能力,一步步爬到了高位。他成了数以百计、千计兵士的头目,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苟活于田间地头,任人宰割的破落户,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发号施令,训斥别人。但是,身处此地,只听那少年一句话,他在瞬间便给打回了原形,回到了此前数十年奴颜婢膝的状态。 那少年没理他,抬头看见远处一人踱步而来,问道:“旷世伯,人寻到没?” 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态硬朗,满脸红光,但眼下眉宇间却颇见倦怠。那中年男子叹口气,摇摇头道:“不曾。”继而又道,“孔昭,你那边可有线索?” 那少年也是摇头不语,这时,宋司马却“扑通”跪下,向那中年男子磕了三个响头,拱手于顶道:“小人见过旷大人!”说毕,伏额于地,瑟瑟发抖。适才,他通过周遭兵士的言语已经大致判断出,袭击狐尾坡的这支官军来源两部,一部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家丁,一部是前吏部文选主事吕大器的乡兵。而眼前这对话的两人,那中年汉子便是旷昭,那少年则是吕大器的长子吕潜。 眉清目秀的吕潜今年不过十七八,但谈吐之间已很显老成,他瞥了瞥蜷成个球状的宋司马,对旷昭说道:“世伯,此人杀了贼渠,提首来降,如何处置?”说着,也不等旷昭回话,自问自答,“此贼叛国,是不忠;今又背主,是不义。此来投则为逼不得已,如此不忠不义,断不可留,不如押回遂宁当街斩首,与贼渠一并悬首示众,以杀贼寇之威,张我官民之志!”言语间锋芒毕露。 宋司马闻言大惊失色,吓得抖如筛糠,什么也顾不上,膝行两步想要靠近旷昭,但半途给官兵拦了下来,饶是如此,他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乞求饶命。身畔与他一起被看押的十余名赵营兵士,也都大声哀号起来。凄厉声直冲云霄,有如一群深夜游动的孤魂厉鬼。 吕潜满脸期待地望着眼神深邃的旷昭,等来的回答却使他失望。 “淑儿还没找到,留着此人,尚有用处。” 生死关头,宋司马脑筋急转,听到“淑儿”似是女子闺名,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狂叫:“大人,大人!小人知道!小人看到过那女……看到过小姐,她,她早前被贼人抓……请到营里……”他慌乱之下,称谓、语序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大致意思还是表露了出来。 吕潜看了旷昭一眼,转过身,又在宋司马身上踹了一脚,咬牙道:“淑儿果真是被你们害了!” “不,不,不!冤枉,冤枉!”宋司马连声告饶,涌泉般的泪水沿着他脸部纵横交错的褶皱四涎,他举手誓日道,“小人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了小姐。小人保证,就昨日,小姐还在营中安然无恙!”他不知道旷昭口中的“淑儿”是谁,但见旷、吕对此人都深为关切,言语中自也不敢怠慢分毫。 与宋司马看押在一起的,也有个杨招凤的亲兵,亦道:“小人等前几日在广山林中见到小姐为山匪所掳,出手相助,将她请回了营中。若非咱几个,小姐怕已给山匪轻薄!” 他说的是实情,吕潜却并不买账,走过去“啪啪”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啐骂:“狗东西,胡说八道!”说着,扯起那兵士的头发,“我且问你,淑儿当日穿了什么样的衣装?” 那兵士当时给杨招凤指派背那女子回营,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性命攸关,思维活络,不假思索道:“青白比甲,还有,还披着白罗纱!”话音刚落,便觉头上一松,看来答的不差。 吕潜望向满面忧愁的旷昭道:“世伯,看来淑儿是给这些贼寇抢去无疑。狐尾坡既然不见踪影,想来定是给溃逃的贼寇裹挟走了。”言及此处,复问宋司马,“贼子,说,尔等是否意欲祸乱遂宁?” 宋司马连说不敢,但道:“赵当世遣军南下,我与郝千……郝摇旗等为前部先来遂宁探路。要是知道遂宁有着旷大人与吕公子坐镇,那是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呀!”边说,边忍不住又看了郝摇旗的脑袋。 吕潜闻言对旷昭道:“这赵当世近来声势颇盛,不是寻常小寇,淑儿要是落到了他手里,怕不太好办。”说着,很有几分自恼,“唉”一声将拿在手上的短剑用力插到了土里。 旷昭点头道:“陕西二闯,李、赵并称,洪总督聚三省重兵,累剿不灭。今同入川,为祸不小。”转言又道,“当前李闯尚滞成都,赵闯则分道而行,观其动向,不日必将来犯遂宁。纵然淑儿不给他们掠去,若无法抵挡赵贼攻势,等遂宁城破之日,淑儿乃至你我,仍不免族灭身死……”说着,看向吕潜,几道抬头纹透出沧桑无奈。 吕潜何等聪慧,当即便明其意,先是喃喃:“世伯之意,若无遂宁,一切皆不足道,所以凡事都得以保遂宁为先……”继而皱眉摇头,急切道,“若如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淑儿陷在贼营?” 吕家与旷家也是当地望族,比邻而居的两族之间不乏姻亲关系。吕大器与旷昭相交甚厚,旷昭之妻还在孕期,吕大器就为吕潜指腹为婚。后来旷昭外任,吕潜虽与淑儿见面稀少,但心知肚明此女日后很大可能是自己的妻子。旷昭此次之所以护送家眷归乡,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将女儿的婚事提上日程。对于吕潜,毫无疑问,已然将淑儿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然而,事情未成,却中途起了这么一场风波,他的愤怒与不甘可想而知。 旷昭内心的焦急与恼怒比吕潜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老成练达,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比起年轻气盛的吕潜更看得清形势。他知道,遂宁虽有知县,但是个草包,半点用没有。吕大器是遂宁最大的缙绅,他才是遂宁话语权最强的人。事情涉及不止自己女儿,更关乎整个遂宁的安危,无论是救女儿也好,保遂宁也好,没有吕大器的点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 “等收拾好了村子,先回遂宁,我要与你爹见个面。”旷昭心乱如麻,不想再和吕潜这样的毛头小子费无谓的口舌,背过身去,“还有,那贼渠的脑袋以及这几个人,都看好了。留着还有用。” 吕潜虽不甘,但还是点头应诺。宋司马听之,痛哭流涕,不住磕头罢了。 广阔的山岭中偶尔会传来几声乌鸦的干叫,为这寒冷肃杀的森林增添了几分萧索。杨招凤小心的注意着脚下的山路,不敢有丝毫大意。皮靴与干冷的土石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他听来特别清脆。 安全下了一个陡坡,又转过了一个弯道,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与之前雷同的景色,一样的山,一样的树林,似乎这片山岭就是没有边际。 杨招凤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沮丧。纵使如此,他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咽下苦涩,继续走下去。 “凤子,等伤好了,咱哥俩再好好吃几盅!” 回想起郝摇旗那夜在村口与自己最后说的话,杨招凤不禁潸然泪下。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身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也明白,这个答案,永远没人能告诉自己。 山谷中不时刮来冰冷刺骨的寒风,从衣甲的破洞中钻入,引起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 杨招凤紧缩着脖颈,努力把整个身体变小。“阿嚏”随着鼻头上的一丝抽动,他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不远处,一个身影从弯道处出现,那是崔树强。他刚想说话,但话没出口,先结结实实也打了个大喷嚏。他吸吸鼻子,发现杨招凤目中含泪,故作不见,斜眼看向一边,道:“前面没有官兵。” 杨招凤趁人不注意揩去泪渍,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小娘子昏过去了,小娘子昏过去了!” 这句话令他无暇再与崔树强搭话,急目瞧去,果见一兵士背上的女子嘴唇发白,双目紧闭,双脚无力地垂下。 “山里冷,这小娘子有两日不曾吃喝,怕是难捱过去。”崔树强凑上去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不过还有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顶,这里也早给山风吹的发青发紫。 “就近找个隐蔽地,升火休息。”杨招凤毫不迟疑说道,他才说完,却见众兵士都将视线投向了崔树强。他这才记起,自己虽然顶着个“参谋”的头衔,但却没有实力。目前跟在身边的十余名赵营兵士,其实都以剽悍凶蛮的崔树强马首是瞻。崔树强不答应,他们不会跟着杨招凤走。 崔树强眉头一拧,不满道:“参谋,你非要带着她作甚?照顾她既费粮食又慢脚程,何苦自讨苦吃?” 杨招凤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十分微妙。说难听点,崔树强一声令下,自己和那女子登时就会被乱刀分尸,死在这山沟沟里,没人知道。崔树强完全可以再大摇大摆回赵营或者自谋去路。但一种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她来历不明,没准对我营有用。”因为找不出其他理由,杨招凤只好以一种臆测来强行解释,说完,外表坚定、内心忐忑地看着崔树强。 过了一会儿,崔树强叹口气道:“也好,就听参谋的。反正走累了,正好寻个去处歇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至少从现在看,他对杨招凤尚没有生出什么歹念。 众人找了个小山坳,点了小篝火,围坐着取暖。杨招凤将昏迷着的女子抱到自己身前,脱下外衣给她盖着,在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照顾她。崔树强见了,“啧啧”两声道:“参谋果然是读过书的,做事就是细致温柔。不想咱们个大老粗,毛手毛脚。” 杨招凤心情低落,无言以对,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的树皮,道:“看方位,咱们应该是跑到了南边。北面官军逗留,应该去不得了,不如先去东面,寻到青衣军,再做计议。” 遂宁北面有官军驻扎,再往北,郭如克、覃进孝还驻扎在射洪,老本军与飞捷军正沿涪江水陆并进,要等到他们,需得北面的官军先被击溃。所以为今之计,最好不如先去东面寻找当初与右营并为先锋的青衣军。 崔树强没有异议,点头称是,只不过在点头的那一刻,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89凌云(一) 兵行四日,即达潼川州蓬溪东境青石山。过了青石山就是蓬溪地界了。 临敌在即,谭大孝下令择地扎营,暂时休整一阵,养足精神再图北上。同时放出斥候游骑,打探消息。很快,就有斥候来报,数里外发现数百兵马,正向这边疾行。谭大孝一惊,不想流寇来势这么快,难道蓬溪已经失陷了?无暇多想,暂停了扎营,号令全军,结阵以待。 谭大孝祖籍湖广武昌府,祖辈于洪武“湖广填川”时期入川,世代苦心经营,渐为川东豪族。谭大孝出自川东谭氏一枝,武举出身,号称川中良将,现任万县武宁营副总兵。此前他一直在陕西、湖广等地奔波助剿,这几个月,回石砫、罗网坝等地征兵,才整顿不过半个月,又接到川北告急的讯息,来不及训练。是以带着一千出头的老兵受命北上支援。 等对方靠近,派了人再次打探,才松一口气。来的不是流寇,而是友军。 这支兵马的头头是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矮胖男子,身着铠甲,兜鍪却不见,头发也凌乱披着,看上去颇为狼狈,他手下的兵士也个个面有颓靡之色。 那男子自称保宁千户所千户,名叫石濛,手下六百卫所兵刚刚从沈水一带撤退下来。这叫石濛的还说他本在保宁听从王维章剿杀争天王袁韬,但王维章见西南势蹙,特遣他游击支援。可后来王维章本人深陷漩涡,焦头烂额,他便失去了上级的把控,又不敢贸然回去,便自个儿在西充、蓬溪、盐亭三县构成的三角地区转悠,寻觅战机。 石濛满嘴开花,可谭大孝却不以为然。但瞧这石濛模样,想是才遭战阵,说不得还吃了大亏。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这石濛不久前听闻射洪遭贼,就带兵去救,谁想两天之内三战三败,不得已暂且向南退避,不久前还有一支流寇在后追击,现在倒是不见了踪影。 谭大孝见石濛口干舌燥,叫人给他上了碗水,待他喝完,又问:“石千户,射洪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石濛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抹嘴道:“没戏了,已经成了贼窟窿。不过听说遂宁县暂不碍事,那边的兄弟们不久前在广山打了个大胜仗!”他喘口气,问道:“你有多少人?” 谭大孝如实回答。石濛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人太少了。我手下一千余人,和流寇打了三仗就只剩六百人,你这么点人也不济事。” 谭大孝没说什么,立在旁边的军官不乐意了,牛眼一翻,不屑道:“咱武宁的弟兄可都是裆里有货的。”言下之意,石濛手底下都是些没卵蛋的夯货。 石濛不忿,正想发作,一个手下走上来,躬身行礼道:“大人,斥候回来了。” “让他过来。”石濛瞪了一眼那军官,强按下不满,他派出去侦查敌情的人回来了,他还得办正事。 那斥候身着布甲,一溜小跑奔到石濛面前单膝跪下,忽然瞥见谭大孝个陌生人,不由一愣。谭大孝对他微微一笑,斥候回过神来,不敢耽误正事,向石濛禀报:“禀大人,属下沿着小道一路探查,那伙流寇追到赤城山就停了下来,现在他们还驻留在那边。” “多少人马?”石濛双手撑膝、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他报告,末了又问一句。 “这……”斥候两腮泛红,却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石濛恼道:“有话就说!” 斥候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谭大孝,才尽力压低嗓音道:“二百人……” 六百官兵被二百流寇追了数十里,难怪斥候感到难为情,谭大孝心里有数,为了给己军留面子,他恐怕这“二百人”也掺了水分。石濛一听,一张老脸登时通红,番茄也似,只怪自己心太急,到头来自取其辱。 谭大孝身边的军官正想大笑,谭大孝瞪他一眼,只得半途硬生生将笑声憋了下去,眼泪都挤了出来。 流寇只有这些,谭大孝可不想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对石濛道:“石千户,我众敌寡,不如此时返杀过去,必然一鼓而胜!” 石濛不同意道:“不行,你没和他们交过手,不晓得他们的厉害。这股流寇非等闲,多为悍不畏死之徒,骁勇异常,日前我带人马也是以多击少,反而连遭败绩。现下你我士卒疲惫,切不可轻举妄动。” 那军官忍不住啐一口道:“流寇不过区区二百,我等合兵一处,少说也有近二千人马,兵力悬殊,岂有畏敌之理?我看,你是被流寇吓破了胆!” 石濛不与他争辩,冷笑数声道:“你厉害,你自去,送死的事情我可不干。”意思很清楚,谭大孝他们要去攻击,他不会帮助。 谭大孝皱了皱眉头,对于石濛的态度也很不满意。他是援军,而石濛的卫所却在附近不远,按理说石濛的战意应该比客军高才对,此时所见,却是一副心灰意懒的颓态。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股流寇的战斗力不容小视,石濛真的是被打怕了。 石濛怕,他谭大孝可不怕,此战若得胜,无疑可以大大提振兵士们的士气,保不齐石濛听到他们胜利的消息,也会再生出几分勇气。当机立断,谭大孝叫过手底下一批军官,开始商议作战方案。 石濛冷眼旁观谭大孝一班人围拢在一起,自言自语道:“真是不自量力,非要去吃这个亏。” 有手下试探着问道:“大人,看样子他们是准备进攻。咱们不帮帮他们?” 石濛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帮,拿什么帮?你的命?你要去寻死,我不拦你。”那手下被斥责,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左右见此光景,虽有欲助谭大孝一臂之力者,也各自敛言。 这边武宁营兵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那边保宁兵意志消沉,一个个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躁动不安的武宁营兵。两下相比,形容天差地别。石濛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看谭大孝等人,免得心烦。不料耳畔忽有人道:“大人!” 他吓了一跳,睁眼看到是那斥候,十分烦躁:“何事?” 那斥候一本正经道:“武宁营要出击,我等是否应该相助?” 又来了,石濛暗自晦气。 “不帮。”石濛重新合眼,淡淡吐了一句。 “这……这不太好吧,他们远道而来帮助咱们,咱们却……” “住嘴!“石濛双目一睁,严声打断,”你一个小小斥候,这里啥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还不速速退下!” 那斥候没奈何,怏怏离开,过不多久,却有手下来报:“大人,武宁营招徕了咱们营的弟兄,说是了解情况。” 石濛毫不在意,只要自己不上阵,就分给武宁营一百人又何妨,这几人权当给谭大孝一个面子罢了。因此他继续端坐,未曾阻拦。 根据那被叫来的斥候描述,流寇本来追击保宁兵,但追到赤城山又分了一部分回射洪去了,现在驻留在赤城山的流寇人数,估计在一百人左右。他们的任务想来也不再是追击,而是依托赤城山的驿站为据点,对可能卷土重来的石濛部进行阻击。对于赤城山,斥候又补充道:“赤城山是有个大驿站,仓储丰富、工事也较为坚固,倘若强攻,取之不易。一旦陷入对峙,就有可能招致射洪方面流寇的支援,到那时形势就于我不利了。” 谭大孝深以为然,他手下营兵急行军数日,精神面貌虽然尚好但毕竟有些疲敝,一旦战事陷入胶着,势必难以坚持,为今之计,只能采取雷霆之势,攻赤城山一个措手不及。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谭大孝定下大概方针,便询问诸将有无好的策略。 一军官应声而道:“卑职有一计。” “哦,甚好,请讲。” “我等才抵县界,流寇未必知悉,可教几人领本部先头兵马前往赤城山挑衅,我大队徐徐后随。流寇必以为是石千户部众前来,又见先头兵马人少,携大胜之骄必然轻敌追击,先头兵马退避,诱敌深入,再请副将亲率主力截断流寇退路,大部齐出,两下夹击,必胜无疑。” 谭大孝拊掌道:“果然好计策。” 当下定计,武宁营分出二百人为先头兵马先行,谭大孝率主力在后,保持距离慢慢跟随。 石濛听到响动,吐口唾沫,暗自计较:“待你等大败而归,方知老子所言不虚。” 越过青石山,不出十里即到赤城山。有向导指引轻车熟路,武宁营先头兵马很快来到赤城山的驿站。此时驿站内外,屯驻一百流寇,搜杀了驿站里的吏员,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剽掠财货。放哨的进来禀报,说是有敌军逼近,领头的唿哨几声,重新把四散的流寇集结起来,准备作战。 领头流寇观察了会儿,认出是前番败兵,又见对方人少,放心许多,顾左右道:“这些腌臜货以为老子退了,派先头部队前来打探,待我等出击,再败他一阵,给他娘的个有来无回,让他们无胆再靠近驿站!” 邻旁有人劝说小心为上,那领头流寇哈哈大笑:“这些人的战力你等也见过,有何可惧。纵使他们后续人多,于我等也不过是增加些功劳罢了,万一不济,咱们退回驿站,他能奈我何?”言语之间,自信满满。 武宁营的先头兵马见流寇呐喊着出驿杀来,故意指使手下弓箭手胡乱射箭,那些箭矢绵软无力,大多在流寇身前数米外就掉落在地。见此情景,流寇更加轻视对手,以为敌人已经胆寒,呜啦啦一片围杀上来。 流寇逼近,武宁营先头兵马二人立刻催兵后退,这更加激发了流寇的杀戮欲,箭矢、飞斧齐发,七八个团武宁营官兵立时惨死。 武宁营的先头兵马等勾引着流寇沿着道路退却,谭大孝却在此时带着主力,悄悄从道边的树林迂回到了流寇的身后。流寇们杀得兴起,浑然不觉。只是此时时候未到,谭大孝安抚军马,静静地继续潜在林中。 那流寇头领领着一众兵士追击半晌,倒也杀伤了十余武宁营官兵,正是兴起之时,忽见前头烟尘骤起,随即从前头传来叫喊:“风紧!风紧!咱们中计了!” 身畔一个小头目慌道:“怎么办,中伏了!” 流寇头领扬手一刀,将他杀了,向左右呼喝:“而今只有向前一途,击破官健,扬我军威!有退半步者,立斩不赦!”他手下那些流寇素知他秉性说到做到,也没了念想,红着眼嘶吼着奋力向前。 说起这票流寇,也着实勇悍,身陷囹圄,却没有半分退意,谭大孝命罗网坝白杆兵居中、刀盾手分为左右夹击,原指望一击就将流寇打溃,岂料一刻钟过去,流寇阵线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败退迹象,不由喟叹:“流寇凶狠如斯,我自谓军士训练有素,又占着人多的便宜,此时竟是奈何他们不得!”至此方知石濛畏敌如虎并非没有由来。 有军官在侧,闻言不快,请命道:“请副将拨给属下悍卒二十,属下突入敌军,为都将取来贼渠首级!” 谭大孝制止他,微微笑道:“喟叹几声罢了,此等流寇,岂能真入我眼?你放心,流寇嚣张至此,也将终结了!”才说完,遥见流寇阵后,突然飙起一阵飞尘。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更新通知 百事缠身,身不由己,元旦后开更。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更新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018快乐 2018,新的开始,小可祝读者朋友们新年快乐!也望各位能继续支持《蚍蜉传》!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2018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0凌云(二) 以正军吸引敌兵注意,再以偏军抄袭后路。说起来容易的军事行动真到了执行那一步往往漏洞百出。然而这一次谭大孝的人马却没有出什么岔子,他这一千老兵都是饱经战火锤炼的锐卒,无论个人素质还是团队协作能力放在川中都是一等一。面对身经百战且人数占优的武宁营兵,着了道的流寇们很快溃败。 当数以千计的武宁营兵出现在视线内,那流寇头目才捶胸顿足知道自己错误估计了对手的数量。可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嗟叹自失,因为在密如网织的弩箭扑天而来的情况下,他和大部分袍泽的下场一样,都给射成了筛子。 “严格搜查,切勿纵一人走脱!”满身是汗的谭大孝从马上跳下来,顺手解下兜鍪,严寒中不断有湿热之气从他的头顶飘腾开去。 坐定喘息定了,谭大孝陷入了沉思。此战虽胜,但到底敌人势大,且精锐众多、各处据险,如若硬拼,自己这点人马定然经不起消耗。敌我兵力、实力悬殊,在这种情形下,再想以奇谋取得决定性胜利,不太现实。想来想去,还是得让石濛助自己一臂之力,只不过,那厮胆小如鼠,会同意合力吗? 无论如何,这一仗是大获全胜,搞不好石濛听到这个消息,会回心转意。谭大孝想着,正要差人去石濛那里,就有兵士来报,石濛已在驿外。这倒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赶紧将石濛请进来。 石濛一进门,当头就是一句:“大人好手段。” 谭大孝连道侥幸而已,石濛又赞了几句,话语之间,早已没了当初那般随意,有的只是恭敬与小心——这谭大孝连这伙流寇都能全歼,自己手下那些个卫所兵想来也远非其敌手,心中畏惧,态度自然谦和不少。谭大孝知他所想,也不自矜,仍然温言温语,石濛稍松口气,话题却拐弯抹角,转到了这驿中仓癝上。 “我还道他回心转意,原来他是怕我独吞了这驿中资财粮秣。”谭大孝心下鄙夷,神色不露,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些粮草财货,大人既要,你我五五开,分掉算了!”驿站中一般都囤积大量粮食物资,以来提供给过往旅客差使,这赤城山驿地处要道,又是大驿,仓储不少。 石濛虽然竭力忍住,但还是喜形于色,咽口口水,竖起大拇指赞叹:“谭大人不但骁勇能战,这慷慨仗义也是一等一的,石某佩服。”言毕,再奉承几句,起身要走。 “石大人留步。”谭大孝道一声,石濛以为他临时变卦,生生地将已抬起一半的大屁股重新放了下去。 “谭大人难道要反悔?” 谭大孝笑笑,解释道:“石大人误会我了,谭某虽不敢称君子,但也知道言必信、行必果的做人道理。我既然已经答允了石大人,岂有食言的道理?” “那大人的意思是……” 谭大孝眼里掠过一丝狡黠,出言道:“我应允了你这件事,现在也请石大人应我一件事。” “何事?大人请说,只要我姓石的办得到。”石濛口中豪迈实则颇为不安,说完就紧张地看着谭大孝。 “此事易耳,请石大人助我一臂之力,与我合军。”谭大孝脱口而出,面无表情,就好像此事再正常不过了。他已经想好,既然石濛都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么说什么也得绑着他跟着自己干。 “这……”石濛暗暗心惊,不想谭大孝这厮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统共就不到六百人了,再拼个几仗,他怕不要成个光杆司令?肚里大骂谭大孝无耻,面子上不好撕破,堆笑道:“大人玩笑了,我部久战疲惫急需休整,怎能说走就走。” 谭大孝笑容忽收,意味深长地看了石濛一眼,转首招呼立在一边的军官:“把东西带上来。” 那军官晓得他说的“东西”是什么,诺一声,朝石濛看看,转身大跨步出了堂。石濛不知谭大孝卖什么关子,小心看向谭大孝,却见他神色怡然,波澜不惊,不禁更添忐忑。 须臾工夫,那军官回来,跟着的还有十余名军士,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挑着大箩筐,那些个大箩筐外面都覆盖着白布,看不见里面物什。 “打开!”谭大孝大手一挥,招呼手下。那几名军士放下箩筐,应声掀开白布,石濛一看之下,当即骇然。这些箩筐中所盛,均是满满当当的人头! “大人,这、这、这是何意?”入眼所见,满堂头颅,饶是石濛早有几分准备,一惊之下,还是连话都说不利索,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渗出,顺着两颊滑落。 石濛惶恐的姿态谭大孝看在眼里,十分满意,他拿这些人头上来,一个目的就是给他个下马威,现在恐吓的效果达到,他接着道:“石大人莫急,这些都是流寇的首级,足足有百个之多,血淋淋的,堆在我那也没什么用处……若是大人有需,我自当赠予……”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稳下心神,石濛心里活泛起来,这百个人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他来说,刚好需要。要知他自领兵出战,所战皆北,杀敌寥寥不说,自损倒近大半,这样的糟糕战绩,他是没脸如实报告给上级的。不过有了这些头颅,他就有了几分底气,以后上报,自可言己军虽死伤甚重,但亦斩杀不少流寇精锐,也可抵去不利罪责。他既然朝这个方向想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寸进尺,眼前这个姓谭的一心要和流寇玩命,与自己无关,但若能从他手里攫得些战功,也是对自己有利的。 细细思忖之下,他竟感到此事大有可为:“此事倒也未尝不可……” 谭大孝设了个套,就等他自己钻进来,他既入彀,自然有对付:“石大人放心,我既然有心杀贼,自不会莽撞行事。邀大人合伙,只是为壮大声势而已,若逢战,自当先上。至于这驿中囤积,你七我三。”石濛已经心动,他索性再进一步劝诱,以坚石濛之心。 一千人都打成了六百不到,纵然千万般小心又有何益?自己带着这六百人踯躅不进,底下有人心生不满不说,终究也会被治个迁延不进之罪,谭大孝既然可以把战功分给自己,何乐为而不为?石濛“考虑长远”,拐弯抹角又加一个条件,便是此后谭大孝每有斩获,也需得分他一杯羹,谭大孝自是满口答应。 看着石濛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出堂去,又看着一筐筐的人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军士们从堂上拖走,谭大孝心中稍平。 时才下午,但风云突变,整个天空阴沉沉如同迟暮一般。几个有经验的兵士报告谭大孝,说是大风将至。 尚未与赵营正式对阵,天象骤变,福兮祸兮?谭大孝抬首望天感怀片刻,即便投入到了其他事务中去。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从没那么多多愁善感。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他预测不到胜负之数,但求一步一个脚印做好眼前的事。 百里之外,大风吹在吴鸣凤的脸上,刮得生疼,不由给他原本就烦躁的心绪增添上几分阴霾。转眼看向远处的参谋刘拥金,脸色也是和天色一般阴郁。前两日,顺风顺水沿着涪江而下的赵营水陆大军在沈水碰上了硬茬子。 沈水乃涪江的支流,出西充境,由东北汇入涪江,交汇处位于蓬溪县西部。官军在这里构筑了江防陆防,连成一片,赵营冲突了两次,都未能成功。赵当世认为这些官军早有准备,对之不可操之过急,故而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先在沈水北岸择地扎营。 后来探知,驻守在眼前的官军主要来自遂宁县,大多是县兵乡兵,总数将近三千,主事之人一姓吕、一姓旷,另还有少量蓬溪土兵。对面情况不明,赵当世加派人手打探。在和这支官军对峙的同时,赵当世还派吴鸣凤部向西面渗透,一来清探有无其他路径可绕,二来也搜索好几日未曾传回消息的青衣军与郝摇旗部。 昨日又是一番攻江未果,赵当世预感跨过沈水似乎遥遥无期,就再次打起了绕路的主意,因为据吴鸣凤所报,他日前在蓬溪北部连续击溃一支来自北面的官军,不久前还攻陷了蓬溪县北赤城山的一处大驿站。赵当世感到这似乎是另一条进取之道,便传令给吴鸣凤,让他不必回大营,继续全力走赤城山探索道路。 可是就在吴鸣凤接到这条命令的两个时辰后,就传来了赤城山驿站失守的消息,军行一半,敌势尚不明了,总不好退却,吴鸣凤只好继续催军前进,但心情也因为这一插曲而坏了不少。 天色渐暗,且有雨水迹象,吴鸣凤问过斥候后决定暂且休整,过一夜再行。手下兵士们在他的军令下开始安营扎寨。 冬季的雨天极为难受,吴鸣凤感受着已经从黯淡的天空时不时坠落的冷雨,小声咒骂着,希望天气能快快好转。 一边想,一边注视帐外,奶奶的,这鬼天气可没有消逝的迹象! 他还在气闷,帐外忽报,在几里之外发现一支官军,人数尚未分辨清楚。 “官军?”吴鸣凤将身一挺,大感意外,他此前判断,与自己一直周旋的这支官军就是日前数败于己的那支。官军的主将无胆,兵士战斗力也不强,按理说敢于趁虚反攻赤城山已是出人意表,如今不思据险死守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难道他们来了援军?”合情推理,在强弱之势分明的情况下,那官军主将如不是得了失心疯,定然就是有了靠山。转而一想,不太可能。以吴鸣凤对于当前遂宁、蓬溪一带官军分布的认知,官军的主力都在沈水与赵营大军对峙,怎么还有余力照应其他? 来历先压下不谈,就单看这支官军现下动作,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 思来想去,吴鸣凤没有头绪,可他生性多疑,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他兵力虽多达两千,却无专门的骑兵部队袭扰策应,所以打定主意,先以守御为主,待探明敌情,再做主张。于是传令,将兵力往山前集中,布置拒马、鹿角以及铁蒺藜等等,周密防备。 风雨依旧,吴鸣凤却越来越烦躁,也不知怎地,他右眼直跳,似乎预示着有祸事将临,“再忍耐几日,遂宁可破!”吴鸣凤不断宽慰着自己,又想到与自己交手官兵的低下战斗力,略微心安。 天色昏暗,不到傍晚,已是灰蒙蒙一片。吴鸣凤有经验,知道黑白交替之际是敌军进攻的好机会,因此传令全营,提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御备战,切不可让官军钻了空子。 他军令刚传,就有角声响起预警,北面有敌来袭! “奶奶的,就知道你打得鬼主意!”吴鸣凤狠吐口浓痰,心底却泛起一丝得意,“狗日的想趁着雨夜迷雾踹营,老子的营盘依山而建,固若金汤,今番那帮丘八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又传军令,着兵马望营北集结,不忘西面留下精锐数百,用以防备官军有可能的偏师。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1凌云(三) 几乎是在一瞬间,不知名的小山坡畔,激战顿起。 ̄︶︺ 据寨而守的赵营兵不住向外飞射乱矢,意图阻碍汹汹而来的官军。风中已经带上了不少的雨水,可鏖战中的赵营兵与官军再也没有一人注意气象的变化 过不了多时,官军前部杀到,领头的在辕门远处兜了一圈,径直投北面去了。不消说,定是他们此前侦查,知晓辕门一带修缮完备且布置了大批陷阱,不可自投罗网,而营北的几处营栅尚未完全修筑完,官军貌似想从那里突破。 这一层,官军想得到,赵营千总吴鸣凤和参谋刘拥金也想得到,营北早有重兵把守,栅栏的几处缺口,赶工建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来不及,干脆让剽勇的军士手持彭排,密密层层堵在那里。 官军先驱首先放箭,想以乱箭使赵营彭排手阵脚松动,但这些彭排手身上所着,是全军凑集起来的十几副步人甲,箭矢射在致密的甲叶上,大多弹开,仅有几支也是嵌在甲缝里,毫无威胁。 官军冲得急,进了射程,刘拥金一声令下,彭排手各自抽出随身的飞叉、飞斧、流星锤等等,发力投出。官军冒雨进攻,许多都被雨水迷蒙了双眼,来不及闪避,中招者许多,脑浆迸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刘拥金寻思:“官军立足未稳,不若此时冲他一阵,给个下马威,也好叫他知道爷爷手段!”思毕,嘡啷拔刀,招呼后队:“你们几个,随我上!” 七八个勇士紧紧跟着他,猫着腰,从彭排手当中悄悄穿过,趁着官军前驱慌乱,猛然突击,一冲之下,官军前头立溃。 刘拥金寻隙砍了两个脑袋,也不带回,而是高高抛向官军阵里,还纵声大呼:“孙子们,爷爷给尔等的礼品收好!”手下那七八个勇士,也有样学样,将手上所掣官军首级伴随谩骂,一股脑丢了出去。然后,不等对手复来,全都又退回了营中。官军前部军官大怒,驱兵抢来,刘拥金立刻令久候多时的强弩手放箭,再次击退官军攻势。经此两次,官军气焰大减。 短兵之间赵营兵继续上弩箭,除此之外,弓箭再度上阵,营中乱箭齐出,阻碍官军前进的步伐。谭大孝择敢死之士数十人,冒着矢雨,奔到栅栏前面,抽出腰间瓶子,一股脑地丢进营中。 这些瓶子非比寻常,其中所装,均是猛火油。猛火油,即石油原油,又名石脂水,遇火极易燃烧。早前谭大孝曾凭着关系得到川中一些富贾的资助,其中就有着几大缸产自南洋的猛火油。谭大孝心思敏捷,见了这东西,有心地让一批军士带上了装满猛火油的瓷瓶,现在正好使用开来。 数十瓶猛火油砸到赵营寨中,赵营兵见流涎满地的黑色液体,不知何物,还在愣神,官军十来支火箭射到,遇见原油,也不怕现在雨水飘飘,一点即着,火焰借着风势,噼叭着扑向赵营兵。 赵营兵惊慌失措,当头几人被火舌一舔,须发皆焦,嗷嗷怪叫着捂脸退后,其余人等也是丢了各色强弩,向营内退却,任凭赵营兵军官怎样叫骂,也不回来。外头官军觑准机会,一拥而上,破坏了栅栏,蜂拥入营。 眼见栅栏已破,赵营中头目气急败坏,手刃了几个败兵,厉声威吓之下才重新驱得赵营兵杀回。且赵营兵之中也不乏精锐,观察仔细的发现了在大雨之下,火势无法扩张开来,胆气重拾,组了队伍,杀奔官军。 谭大孝令手下亲信军官数人带兵阻挡,厚甲在前、轻甲在后,全力抵敌。赵营兵骁悍,头一冲击,武宁营官军前头兵士抵挡不住,差点崩溃,幸得几名军官调度得宜,各处支援,方才勉强稳住阵脚。 谭大孝也跳下马来,由几名亲兵保护着,挥刀入阵。他虽然素以智计统御著称,不过对于武艺也是自小就练习勤勉,身手极佳。 赵营兵有看到谭大孝的,暗放袖箭,但谭大孝重甲护体,连中三箭,却是毫发无损,他顺势一呼:“流寇兵孬弱,箭矢无力,儿郎们无需担心。我军必胜!”几个亲兵分别大声将话重复一遍,官军们闻听,倍受鼓舞,攻势更加凌厉。 官军士气虽高,怎奈人少。刘拥金调兵遣将,已向营北增派了千余兵力,又分兵去攻栅栏缺口,欲图完全包围官军。 “大人,我军退路危险!”一名军官手提血浆淋淋的腰刀,靠近禀报。 谭大孝四下看看,赵营兵数十锐士正朝着缺口猛攻,也不迟疑:“你们几个立刻带我亲卫,前去支援!”战场险恶,若无亲卫贴身保护,安全系数无疑会大大下降。 “这……”那军官稍稍一怔,瞬间定住神,也不再多言,毅然应诺一声,“大人自己小心!”便带着原本护卫在谭大孝身畔的一众亲卫赶去。 风啸如兽,风中人已不知自己是因风冷而颤抖还是因恐惧而颤栗。吴鸣凤驻足高处,俯瞰战局,这次的敌人和此前那支不同,战斗力明显强过一头,但是可惜,勇则勇矣,人数过少。营中所剩五百精卒,一千余杂兵中,除了两百人防着西面,其余尽数派到了这里,敌人已经身陷重重包围,如今不过负隅顽抗罢了。以他过去的经验来看,眼下的势均力敌的情况很快就会被打破。 “西面的官军还无反应。”斥候再次来报。 吴鸣凤笑了笑,没说话。西面那支游走的官军,很显然是疑兵与牵制,为的便是扰乱视听。敌将也算下了一番心思,故布疑兵的同时,还想到借助气候之势乘夜来袭,可惜,对方棋差一招,对于自己的实力还是错误估计了。 “不自量力者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吴鸣凤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形势至此已经明朗,我军必胜,没必要再看下去了。”吴鸣凤摇摇脑袋,转身就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想去找刘拥金商议下一步的动向。卜一抬脚,营后乍起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正纳闷间,远处一个赵营兵士狼狈奔来,见着吴鸣凤,扑通跪下,哭道:“不好了,后营突然出现一支官兵,骁勇异常,我等抵挡不住,请头领早退!” “胡说什么!”吴鸣凤如遭当头棒喝,大叫一声,顺势拔出腰刀,一刀将这兵士砍倒,“该死狗奴,乱我军心!” “千,千总……”左右军士均有惧色,不安地瞅着吴鸣凤。 吴鸣凤强作镇定,指挥手下道:“你们跟着我下去查看,哪个怂了,老子先剁了他!” 他色厉内荏督嘱几句,引着一班亲兵转向后营。千算万算,没想到后营还会有敌军杀出,早知如此,就不该一股脑地将营中兵马全调到营北了。吴鸣凤当下后悔不迭,然而错已铸成,他很清楚,自己此时绝对不能乱,至少,不能在手下兵士面前乱了阵脚,否则必死无疑。 他急中生智,招呼道:“你们两个,马上去营西把人马叫来!”营西还有一支留守人马,本意是防着那支游走官军的偷袭,如今火烧眉毛顾眼前,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能赌一赌。 越接近后营,不断有溃逃的赵营兵兵士迎面奔来,吴鸣凤逮着一个,问询情况,那兵士结结巴巴,说了个大概,就被焦躁的吴鸣凤杀了。他又喝令左右亲兵砍翻几个逃兵,想要阻止兵士溃逃,但那些个奔逃的赵营兵军士仿佛熟视无睹,完全不理会他的威吓。眼见败军如流,吴鸣凤忍不住“哇呀呀”怒咆起来。 烟尘忽起,一拨仓皇败退的赵营兵身后赫然出现一杆旗帜,旗上大书一个“明”字。在旗帜周围簇拥而来的,正是势若猛虎的谭大孝奇兵,他们一路杀来,士气炽盛,兵戈甲胄在雨水的冲击下寒意逼人。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嗜血的恶鬼。 官军气势如此,饶是吴鸣凤行伍以来久历战阵也是见所未见,错愕之时,心头也不由一震。 他回过神来,就欲召集亲兵死战,岂料乜斜之下,发现左右亲兵神色异常,暗叫不妙,还没来得及反应,双手立时被人挟住。他又气又悲,仰天长啸:“你们这群畜……” “生”字还没出口,耳畔却响起“噗噗”几声。 当下吴鸣凤本自谓必死,哪料峰回路转,挟持着他的那几个亲兵却又被另外几个忠心耿耿的亲兵剁倒。 施救的那几个亲兵劝道:“千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番败局已定,拼命无益。还是暂且退避,再图报仇!” 吴鸣凤不是个冲动之人,闻言冷静下来,观察形势:官军快至,而营西援军还未至。左右亲兵不过寥寥十几人,无力硬拼,眼前乱兵四走,正可以此为掩护撤走。于是当机立断:“走,去营西!” 营北固然有着他的主力部队,但胜负尚未分,正是胶着之时,如若眼前这支官兵从后杀到,己军难逃败绩,去营北,乃是送死之举。而营西未闻有官兵袭来,且尚有建制完整的两百精锐,从那里突围出去,十拿九稳。至于那支飘忽的官军,现在就连傻子也看得出来不过是官军用以牵制的疑兵。 这边吴鸣凤从营西逃出,那边谭大孝与石濛带领两百多名官军,一路杀到营北。营北赵营兵人数上千,精锐却只有三百来人,方才与谭大孝所部一番苦战后,锐气已尽,现下背后又遭突袭,士气大沮。而谭大孝一方原本已处下风,忽见援军到来,精神无不一振,斗志陡然上升。两下夹击,赵营兵支持不住,阵脚大乱,纷纷寻隙逃窜。谭大孝与石濛再次会合一处,又掩杀一阵,只是无奈己军苦战多时,也是疲困不已,无力再战。谭大孝见好就收,不再追击,把营寨占据了事。 周遭官军依旧打扫战场,谭大孝则手持兜鍪,掀幕入帐,身后诸将,紧随着鱼贯而入,几乎每个人都是满脸血污,浑身泥渍。 身上湿漉漉的,谭大孝也不想坐,就与诸将在吴鸣凤的中军主帐里围圈站着。此战得胜,本应欣喜,不过此时众人脸上,鲜有喜色,原因无他,一来死伤超过预期,二来被吴鸣凤给逃了。 “大人,贼寇副将已被斩杀!”还未说话,一军官掀幕而入,顺手将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抛到地上,“贼渠名唤刘拥金,听说在这伙贼寇中身居副贰。”官军们对赵营的编制不是很清楚,但从俘获的流寇嘴里还是能大致知道这个叫刘拥金的算是此战对手的二号人物。 “甚好。”谭大孝睁目拍手,同时问道,“斩获如何,可曾清点?” 那将摇头道:“战事尚未结束,寨中仍有数撮恶贼负隅顽抗。待将他们清剿完了,便详细点计伤亡、清查战果!” 谭大孝闻言点头,转目看向站立在两步远出,看似还没从适才的激战中回过神的石濛:“石大人,等这场战斗彻底结束,所有缴获战功,咱俩对半分。” 石濛从军至今,哪里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仗?说他被战斗吓得七荤八素,还不如说他沉浸在厮杀中如梦似幻。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念想,他只觉得,跟着谭大孝来走这一遭的决定,正确无误。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2凌云(四) 冰冷的雨滴从树冠的不知哪个角落坠落,轻轻巧巧掉在崔树强的额顶,却引起他浑身一震。 “他娘的!”崔树强把手往光头上一抹,狠狠骂着,“老子还道此间有暗敌埋伏!” 看到他一惊一乍的表现,杨招凤微微苦笑。两天穿梭山林风餐露宿,众人在交加的风雨中吃尽了苦头,不说吃的,身上也是多处湿透,难以保暖。咬牙坚持到现在的,只剩寥寥数人。生理的疲惫虚弱自然带来心理的异常敏感,崔树强的这一过激反应就是当下外强中干的明证。 微微抬首,几步路开外,身裹裘皮的那个女子由一兵士背着,闭目无言。她身上的这件裘皮算是当前队伍里最厚的冬衣,是被杨招凤力争过来的。众兵士忍饥耐寒,对杨招凤如此偏袒之举多有怨气,好在崔树强站在杨招凤一边,压住场面,才不至于军心哗变。 可饶是有着厚裘裹着,那女子孱弱的身子骨给野岭的凄风苦雨侵袭两日多,仍然免不了垮了。她从昨日开始,就头壳发热、神志不清,嘴里呢呢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有兵士认为她必死无疑,建议丢到山沟里免得拖累行走,还是杨招凤力排众议,坚持要求每个兵士轮流背负她。而崔树强的一句:“杨参谋读过百家书,自然目光长远。”算是给这事定了调,没人敢忤逆崔树强的淫威再对杨招凤说个不字。 杨招凤怕那女子坚持不下来,也怕再拖久了自己乃至整个小队都坚持不住,心中万般急切,盼望着能尽早寻到自家部队。老天爷似乎为他的心愿所感召,先是清晨天气放晴,到了午后,前方哨探的几名兵士兴冲冲回报,说是找到了己军的踪迹。 哨探的兵士发现情况的同时,对面也同时察觉到了杨招凤一伙人的行踪。杨招凤等人又走了片刻,很快就被数十人给包围了。 人人都是饥寒交迫,要说抵抗是完全不可能了。杨招凤抱着一丝希望报出自己的名号,对面听了,面色陡变。过不多说,有二骑从东首侧策马而来,马上人下来相见,却是梁时政与杨三。 杨招凤与崔树强没和这两人打过交道,但好歹军议上混得脸熟,梁、杨二人同样如此,杨三见几人落魄模样,疑道:“杨参谋、崔把总,你俩……” “在西面吃了败仗,郝千总死了,就剩我几个了。” 杨招凤本待委婉陈述事情的始末,谁料崔树强心浮气躁,张开大嘴先说了一通,使得他到了喉头的说辞全都生咽了回去。 梁、杨两人对视一眼,面有异色,杨招凤看在眼里,问道:“请问呼总兵现在何处?”青衣军三个渠首他都打量过,认为最靠得住的还属老大呼九思,所以不欲与这两人多费口舌。 “大哥他现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见面。”梁时政想了一会儿,回话后似乎不相信又问一句,“先讨军右营真个全军覆灭了?” 杨招凤提前一个眼神压住蠢蠢欲言的崔树强,应答:“覆灭没覆灭不好说,郝千总确实死了,但弟兄们逃亡多有,当不至于全没。”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当夜的战况,按照狐尾坡那等地势,崔树强说只剩自己几个人逃出生天并非妄自菲薄。但同时他也清楚,作为新附军的青衣军绝不是可以百分百信赖的袍泽兄弟,至少当下梁、杨二人的表现就有些暧昧不清。杨招凤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他很敏锐,可不想对青衣军交百分百的实底。 他话音刚落,崔树强那粗豪的嗓音就起来了:“不论怎样,先给我们寻个干燥的地儿休歇可好?”他说完,其余兵士也是点头称是。 杨招凤见梁、杨眼神古怪,多有闪烁,也知道今日之事恐怕有些蹊跷,正在担心气氛搞僵,崔树强这么一说,刚好是个岔开话题的机会,故而顺势也道:“呼总兵既忙于军务,我几个就不急着叨扰了。二位也看到了,杨某和众兄弟全身都湿漉漉像落水狗,饥寒交迫,还请给个地方安歇。” 梁时政没理由拒绝,点头道:“应当的,几位先去营里休息,换衣进食,我去找大哥说。晚点再好好交谈。”说完,使了个眼色给杨三,杨三也连声称是。 他两人的眉来眼去,崔树强等焦躁粗鲁之人没注意,杨招凤可是净收眼底。可以说,纵然见到了友军,他现在的警惕心情可一点都没有放松。他莫名感受到梁时政与杨三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但又不好当面问询,所以下定决心先走一步看一步。 梁时政的意思,本想给杨招凤与崔树强另外安排营帐,但杨招凤以人少为由,拒绝了他的提议,从狐尾坡一路跟来的几名右营残兵连同那个女子全都跟着杨招凤与崔树强到了一个营帐内。 营中送来干净的衣服以及酒水食物,崔树强等一帮大男人三下五除二就将湿衣给换了开始大快朵颐,只有杨招凤却望着那蜷缩在角落头的女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树强走过去对他低声道:“她全身湿冷,已然着凉,若不尽快更衣,只怕寒气入体,救之不及。”言罢,斜眼看了看正在狼吞虎咽的几名兵士,又道,“想我老崔及这些兄弟,都是毛手毛脚的伙计,不会那怜香惜玉的活儿。杨参谋你心思细腻,就劳烦给她更衣便了。” 杨招凤一听脸当即就红了半拉,他嚅嗫着说道:“这,这,男女授受不亲,如此大防,我岂能、岂能……”公正地说,杨招凤是现今赵营里硕果仅存的初哥,不要说和女人接触,就是说话从没说过一句。他生性其实羞涩内向,这下一慌张,便忘了自己已是一名武夫,“之乎者也”的迂腐话几乎脱口而出。 崔树强及时打断他的话,脸色严肃道:“生死关头,救人要紧,还管什么大防不大防的?难道参谋想让弟兄们这数日来的劳心劳力都化为乌有?” 杨招凤忙道:“我绝无此意。” 崔树强点头道:“那便好。人都带到了这里,若叫她死了岂不可惜,纵然参谋不去施救,我几个也不会坐视不理。难道参谋就放心让咱这些老粗去对小娘子动手动脚?” 杨招凤听到这里,抿嘴低首,沉默了好一阵,思忖良久方道:“行,我来吧。我这是救人,可没什么非分之想。” 崔树强“吃吃”笑道:“这个自然。”随即又道,“我这就叫他们回避一下。” 杨招凤还没来得及答应,崔树强的大嗓门早拉扯开了,他一边朝几个还在吃喝的兵士走去,一边喊道:“你几个,滚出去,杨参谋要救人,谁也不许留在这里碍事!” 杨招凤听他说得有些含混不清,连忙加一句解释:“片刻即好,请各位兄弟在帐外稍事等候!” 众兵士有些嘴里手上还带着食物不满地嘟囔着,但崔树强一声令下,全都给赶鸭子般赶到了帐外。崔树强最后一个出帐,出帐前意味深长地瞅了瞅杨招凤,随即扯上了帐幕。 隔着厚厚的牛皮帐幕,不时有抱怨声或是嬉笑声传入帐内,但此时的杨招凤已经充耳不闻,视线所到处,他狂动着的心的心几乎就要跃出胸腔。鬼使神差中,他拾起平整铺在地上的一套衣装,喝醉了酒般跌跌撞撞走到那个蜷缩着的身子旁。 看来那女子还在昏迷,即便此前营帐中的大声吵嚷也未将她惊醒。她的发梢湿漉漉的,垂到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上。顺看下去,连同那两片原本应当红润的双唇此刻也是毫无血色。 杨招凤拿起颤颤巍巍的右手,小心翼翼贴到她的额头。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发着烧,但也许这么做才能让他确认她的的确确发着烧、需要人帮助,从而侧面降低他内心的负罪感。 “我,我这是在救人,我是在救人!” 杨招凤低沉尔急促地喘着气,他心很乱,但脑袋却如明镜台一般澄澈,只有“救人”两个字反复在其中围绕旋转。 几天没换衣服,加之雨水泥水浸润,低下头靠近些,其实一股很重的气味就会从那女子身上扑鼻而来。可杨招凤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嗅到的犹如雨后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眼珠就像要从眼眶内滑落一般死死睁着似乎忘记了眨动,他只感觉自己似乎盯着女子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内心都开始不安,认为崔树强等人也许会在一瞬间因为等得不耐烦径直冲进来。但是他所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疲惫、萎靡、苍白、无神,这些词汇都可以形容这个倒在地上的女子当前的状态。以这样的状态,是远远称不上赏心悦目的。然而,杨招凤却有种奇妙的感觉,他只觉从小到大遇见过所有最好的事物加在一起,也不及现在看这女子一眼十分之一的好。 终于,杨招凤受到一股无名力量的驱动,心惊胆战地将手指搭上了那女子的肩头。即便隔着一层麻衣以及含混其中的雨水泥沙,他似乎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温暖,如春风拂面,在一霎那让他快乐地想唱出歌儿。由点及面,他缓慢而又顺理成章地替那女子脱去脏污难受的衣衫。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有了循序渐进的铺垫,但当那女子衣裙渐少,露出白如初雪的玉体,杨招凤不禁看得痴了,几乎把自己现在所处困境一事也尽数忘却。 “亵渎!” 脑中一闪而过这两个字,杨招凤的眼睛顿时一刺,他赶紧闭上了双目,骂自己:“杨招凤啊杨招凤,你果然还是个下流胚子,借着救人的名义对人家不敬。该死,该死!”想到这里,他愧疚难当,闭着眼居然狠狠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一巴掌扇完,他双手却不能停,继续动作,他只怕自己一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一次作出这等举动。 可这脱衣换衣毕竟繁琐,若不睁眼查看,上下乱摸,免不了又是进一步的亵渎。故而杨招凤每隔一会儿,就眯开条缝,极快掠一眼,而后全凭那一刻的记忆印象指引自己。 杨招凤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手忙脚乱给那女子换下脏衣,又换上干净的服饰。因为他在做完这一切后,居然失忆了,压根记不起适才换衣的细节。 他大概估计快收尾了,小心睁眼想看看情况,谁知这时那女子外衫未上,上身只留了一件白色抹胸,一对胸脯在那抹胸下若隐若现,煞是勾人。杨招凤这时候什么都忘了,瞪大双眼,屏息注视,心情沉醉之下,也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一句:“真美!”说罢,便听到右脸颊“啪”一声清响,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给了自己一个沉沉的大耳刮子。 他努力伸脖昂头,闭着眼用右手想去勾那最后一件外衫,谁料手指所达,却似绵软的柔荑。那触电般的触觉登时令他想抽手回来,可就在瞬间,他的手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走。” 杨招凤魂飞魄散间,耳畔忽而传来一声虚弱轻柔。他正在惊愕,却见帐幕一掀,一个跨步入内,大声道:“参谋,事情有变!” (本章完)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3破釜(一) 当下杨招凤吃却一惊,被刺扎了也似飞快缩回手,不过那局促姿态依然给风风火火突然闯入的崔树强看在眼里。 “有,有事?”杨招凤不安地站起身,同时不忘斜瞭那依旧躺地不醒的女子一眼。所幸,外衫已给她披上了。 崔树强故作不见,拉过杨招凤沉声道:“呼九思派人来了。” “人在何处?”杨招凤一愣,一听此话,很快将之前的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 “人现在就在外头。”崔树强竖起拇指向后指指,“这人叫茅庵东,居然是我同乡,现在为呼九思的心腹。” 杨招凤对崔树强的话并没有什么吃惊。陕西是流寇兴起之地,很多地方要么不反,一造反往往都是整乡整村一起反的,所以当今诸多流寇头目多有同乡里人。呼九思本就是陕西人,这茅庵东会在他手下更无奇怪。 “他来做什么?”这茅庵东既为呼九思心腹将领,那么说起来在青衣军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如此低调前来,隐秘到杨招凤在帐中都没有听见一丝动静。 崔树强应道:“他是一个人来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对我说,呼九思现在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此话怎讲?” 崔树强面色凝重道:“参谋,你我路上的担心恐怕要成真。听那茅庵东说,青衣军自从在蓬溪分道东行,进入顺庆府后,接连与孔全斌打了好几仗……” “孔全斌?” “是。这姓孔的从北面保宁府南下西充、南充,追着青衣军打,青衣军战力不济,给打得够呛,死伤颇多,昨日还新败一场,躲到此间喘息。”虽说一样身为败军之将,但崔树强的眉宇间毫不掩饰对青衣军的鄙夷。即便同属赵营,他还是认为棒贼出身的青衣军不值一提。 而听他这么一说,杨招凤大概想到了呼九思身不由己的来源:“照此看来,莫非青衣军内部有了分歧?” “狗咬狗、一嘴毛。”崔树强嗤笑一声,“听茅庵东说,青衣军现在不太平。他想让咱们赶紧走。” “此言何意?” 崔树强回道:“或者说呼九思想让咱们趁早走,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咱们待下去,也落不着好。” 杨招凤沉吟片刻道:“莫非梁时政与杨三联手向他施压?”能作为青衣军的渠首,单靠资历名望是绝对控制不了局面的。呼九思的实力一直支撑着他保持对梁、杨二人的优势地位,单凭梁、杨两个的任何一个,都不太可能单独挑战呼九思的权威。所以很可能是最近的连败消耗了呼九思的实力,而梁时政与杨三就趁着这个机会跳出来联手反制呼九思。 崔树强点点头,明显赞同杨招凤的猜测,同时道:“我看那茅庵东说话时语气急促、面色焦急,很不安宁,参谋的猜想恐怕八九不离十。” 杨招凤咬咬唇,想了想道:“青衣军三将,我看还是呼九思最为忠厚。他这样通知我们,看来目前营中的情况定然十分危急。不过,梁、杨二人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俩想害了大头领,自己上位。”崔树强与杨招凤正谈话,不防帐外又进来一人,那人说话的口吻明显是在回答杨招凤的提问。 杨招凤拿眼看去,只见来人狮鼻阔口、魁梧黧黑,却是不曾见过,转目对向崔树强,崔树强介绍道:“这位便是茅庵东。” “在下茅庵东,见过杨参谋。”不等杨招凤说话,那被称作茅庵东的大汉先规规矩矩向杨招凤拱了拱手,继而道歉,“在帐外听到二位说话,忍不住就进来了。冒昧了。” 杨招凤这才晓得,原来方才自己与崔树强谈得入港,竟全然忘了压低声音,所幸这茅庵东进来提醒一句,不然自己犹不知觉。 茅庵东人长得莽撞,声音却很轻缓稳重,杨招凤对他的观感很好,也没计较他的不速而至,回个礼道:“正有事情想向茅兄请教。” 茅庵东叹口气道:“若是有关营中的,也没甚可言。前番数战,大头领损兵折将,伤了元气,梁、杨宵小之辈,便想趁火打劫。”呼九思现在的境遇其实和杨招凤等人也差不多,茅庵东有同病相怜之感,说话也不遮掩。 “他二人想害呼总兵自立?”杨招凤其实有些愤怒。当初赵营好意驰援青衣军,并且提供了大批越冬的衣物粮草,现在梁、杨二人不思回报,反而意图落井下石,用心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 茅庵东摇摇头道:“只怕没这么轻巧……”言及此处短叹两声,“大头领素怀忠义,不愿眼睁睁看着二位卷入漩涡之中,所以特地叫我来通知二位及早出营避祸。我这一路来,也是不敢声张,小心而行,万不敢让梁、杨知晓。” 杨招凤摇头道:“茅兄此言差矣,青衣军既已与我赵营合而为一,自当祸福与共、同舟共济。如今呼总兵有难,我等怎可置身事外,全身而退?”言讫,瞅了崔树强一眼,“是吧崔把总?” 崔树强咧嘴一笑:“那是当然。我姓崔的最不怕事,哪里热闹就爱往哪里钻。要我老崔当贪生怕死的耗子,倒不如现在就砍了我。”他虽不知道杨招凤为何如此说话,但天生的刚强劲儿一上来,话语几乎不用过脑子脱口而出。 “这……”茅庵东迟疑了会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梁、杨人多势众,两位连同帐外的兄弟才几个人?留下来只会徒然把命给送了。” 杨招凤不理会他所言,说道:“茅兄,我问你一事,你如实和我说了。” 茅庵东“哦”了声,道:“什么事,我知道自然不隐瞒。” 杨招凤颔首而言:“梁、杨二人是否欲投官军?” 茅庵东闻言,壮硕的身躯想给什么重物撞到一样,剧烈一颤,崔树强看在眼里,暗自思量:“茅庵东这般反应,看来那二人果然欲行不义之事。” “杨参谋神机妙算。”茅庵东略有些汗颜,讪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方的脸看着还未完全摆脱稚嫩,却不想思虑极深。 梁时政与杨三一旦害了呼九思,就相当与赵营完全撕破了脸面。但看当前青衣军所处局势,算得上是前有狼后有虎,梁、杨二人再急于上位,也不会莽撞到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故而杨招凤按情理推断,他们不可能自立,只有向官军投降有个依靠,才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先讨军右营算是报销了,作为先锋的如今只剩下青衣军。杨招凤心理估计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基本可谓四面是敌,即便听从了茅庵东的建议,侥幸逃出青衣军营,势单力薄,也难保能平安寻找到主力部队。况且,长远考虑,青衣军算是赵营安插在东面的一根楔子。只要这根楔子还在,无疑能起到牵制官军兵势的作用,尽可能保存青衣军的实力,就是在为赵营保存力量。杨招凤性格谦柔,但并不怯弱,他会尽自己的努力来为赵营挽回损失,所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轻易放弃,就如同当下,他不愿意看着青衣军就这样葬送在叛逆之人的手中。 崔树强是在汉中加入的赵营,但他也听说过杨招凤昔日的勇敢事迹,知道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其实有着一颗刚健的心。而且从与杨招凤交往的日子里,他进一步了解到杨招凤老成持重的一面。总而言之一句话,他认为杨招凤是个靠谱的人,所以才会在右营全军覆灭后,笃定心思站在杨招凤一头,用自己的武力为他保驾护航。他在这短短的片刻没想很多,并不明白杨招凤为何希望留在青衣军中。但杨招凤的这一豪气举动深合他脾性,所以,他全然不会考虑安危问题,立刻便表了态。 “实不相瞒,就在昨日晚间,营中就已经与孔全斌搭上了线。”茅庵东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杨招凤执意留在军中的动机。他并没有说谎,现在青衣军中暗流涌动,真真切切是处于风头上。呼九思自顾不暇,难以照应旁人,要活命,只能尽快逃离这险恶之地。他甚至认为,梁时政与杨三之所以会将杨招凤等人领进营,纯是为了在投降那时充当“投名状”向孔全斌表明心意。 “孔全斌……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杨招凤冷笑一声。流寇起兵,本就是为了活命讨口饭吃。没有一致的理想与意志,就很容易分化瓦解。这一特点为官军所掌握,故而策反流寇内部,使之自相残杀之计屡见不鲜。孔全斌边疆宿将,对这一点拿手的很。 “青衣军是大头领的根,他就算死,也不会离开营中一步。”茅庵东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一想到追随多年的大头领有可能遭害,顿时悲愤不已,连眼眶也开始微微变红,“无论生死,他都会死守营中。但几位不一样,没必要陷在这里。” 杨招凤装出轻松模样笑道:“青衣军一入赵营,便是我等的兄弟。坐视兄弟蒙难而无动于衷,禽兽所为。我几个虽说人少,但能尽一份力,就死也问心无愧。” 茅庵东很惊讶杨招凤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慢慢摇头,摇了好多下,接着叹气,又叹了好几声。 杨招凤又道:“呼总兵能让茅兄来劝我们,足见义气深重。我等若拍拍屁股走了,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义之人?投桃报李,分当所为!” 崔树强此刻也热血沸腾,大剌剌道:“茅兄,我们决意留下,你也别婆婆妈妈的叫我老崔看轻了你。” 茅庵东怔然看着一脸铁毅的杨招凤与崔树强,实不知这二人的勇气从何而来。过了良久,方才嗟叹:“赵营之强,并非没有来由。大头领与我等若早一日入伙,又何尝会有今日的苦难!” 崔树强“嘿嘿”笑道:“现在并肩而战,也不迟。” 茅庵东点点头,却又立刻摇起了头:“可惜,可惜!事情已经晚了。” “怎么说?”杨招凤探身上前问道。 “今夜,孔全斌的使者就要来营中最后一次接洽。届时,营中会摆下酒宴接待,大头领以及梁、杨皆会出席。然而梁、杨两个掌控了局面,到那时,大头领只能表态。若是不答应投降,只怕火并立起,凶险难测;若是答应投降,从此就将成为梁、杨二人的傀儡,命不自主了。”说来说去,都没什么好下场,无怪茅庵东会如此沮丧。 “且不知茅兄有何主意?”杨招凤听罢,马上甩出一句。 “我能有什么主意?梁、杨人多势众,我等就算反抗,也只是杯水车薪,翻不了天。”茅庵东说着低下头,神情间很是颓丧。 谁知杨招凤却在此时硬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事尚未谋,茅兄就已然放弃,失败自成定局,怪不得旁人。” 一言既出,引得茅庵东与崔树强同时看将过来。茅庵东眉头拧成一块道:“势已明朗,岂能效那扑火之飞蛾?” “未必。”杨招凤的脸上早没了起初的疑惑与生涩,在崔树强与茅庵东看来,这时的他,目光深邃如同一个耄耋老者,“我有一策,若成,未必不能反转局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行此策,一物必不可少。但凡咱们任何一人少了此物,此策都无法顺利成行。” 崔树强与茅庵东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齐声问道:“什么东西?” 杨招凤眼皮一抬,清亮有神的眼眸里带着难以令人直视的锐利:“胆!” (本章完)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4破釜(二) 孔全斌的使者如期而至,梁时政与杨三两人就像已经归顺了官军也似,出营相迎。那使者很傲慢,压根不拿正眼瞧不住阿谀奉承的梁、杨一眼。梁、杨毫不在意拿低做小,簇拥着那使者进入早已摆好宴席的大帐中。 帐内灯火通明,呼九思早已坐到了主位。他好似大病初愈一般气色极差,见那使者入内,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问了声好。那使者早前已得到过知会,晓得呼九思当不了主,就也不理他,自顾自坐上了客位。 梁时政热情招呼几句,得不到那使者回应,自讨个没趣,便即拍手三下,宣布宴席开始。荒林野寨,更兼军旅艰苦,穷困潦倒的青衣军此前靠着赵营接济才勉强度日,如今哪里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展示在这宴席上?酒淡如水,丝竹管弦是附近村堡里劫来专供红白喜事的喇叭手,几拨所谓的舞女亦只是掳掠营中的粗蠢农妇、赶鸭子上架站在席中畏畏缩缩全不知如何是好,侍奉席间的也都是些毛手毛脚的兵士,总之乱哄哄一气,全没个模样。 那使者食之无味、看得也糟心,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不少,透露出些许厌恶神情。杨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也不等梁时政说话,先对那使者道:“大人,都是些粗贱胚子,入不得你老人家法眼,万望见谅。”同时拍了拍手,招呼后头,“别愣着,还不赶紧把礼物端上来。” 一听礼物,那使者眉头舒展几分,梁时政瞧杨三抢了自己的风头,好不愤懑,也立刻叫人将自己的赠礼取来。 礼物送到,杨三那边是白银五十两、白布两匹,那使者看了,明显流露出失望。与此同时,梁时政则是大东珠一颗,牛皮靴一双。东珠自不必提,官宦人家都已拥有成色上佳的东珠互相攀比;牛皮靴也不错,当今上到官员士绅、下到贩夫走卒,一般日常都穿着布鞋、草鞋,仅在些较为正式的典礼会议上才舍得取靴穿之,这使者今日出使就穿了一双靴子,只不过因为老旧颇有些破损。梁时政这两个礼品,一珍惜、一实用,较之杨三的无疑更得那使者心意。 杨三被比下来,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反观梁时政,此时恁的是一脸洋洋得意。可杨三从不是甘愿吃亏的主儿,脾气一上来,对身后的心腹招手道:“去把三娘、九娘带出来献给大人!”情急之下,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居然想到了自己那几个老婆,并随口指了两个容貌出挑的,挑货般没有半点迟疑。 那使者见过席上“群芳”,对杨三的审美心中有数,马上出声打断:“不必了,我看二位的礼品都足够分量。本官这次来,是来交涉的,可不是来收礼的。” “是,是,是。”杨三听他的话如听圣旨,大叫一声喝住自己那个才走出两步的心腹,“龟儿子,回来!” 那使者昂着脑袋,等随从收走了礼品,环顾帐内,对二人道:“孔大人的意思,今夜归降之事需得定下。尔等可知,有多少流寇想要投降,都无门可入。孔大人菩萨心肠,不忍将尔等斩尽杀绝,尔等可不要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罢,两个黑黝黝的鼻孔大洞朝天,一张一合。 梁时政连连点头道:“小人省得,小人省得。现今全营上下都做好了准备,只等孔大人接去收编。” “收编?”那使者半闭着的眼突然一睁,歪嘴厉声道,“想的倒美。合着孔大人留尔等一条路子,还得好吃好喝将尔等供起来养着?” 梁时政与杨三见言语触怒了他,大感惊慌,期期艾艾束手在哪里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口中只能无脑自辩:“大人错意了,咱没那个意思!” “哼,做人第一点就是要有自知之明,端正了自己的位子。反抗朝廷,尔等已经走错一步,孔大人有好生之德,给尔等改邪归正的机会。尔等若乖巧,就不要得寸进尺,规规矩矩做人。” 梁、杨二人给他这么说,算是明白了孔全斌的意思。那孔全斌节制要节制自己,可奢求他为自己提供半点好处,怕是难如登天,保不定日后,还得反被盘剥不少。当下两人心中嘀咕,却也无可奈何。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打又打不过孔全斌,对方愿意给条生路,自己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其实孔全斌这么做,也有客观条件的制约。他只不过是个副总兵,只管领兵打仗,招降小规模的流寇可以,但若不经过上级同意明目张胆给数以千计的流寇颁发“招安令”,那可就是掉脑袋的活计。对于流寇,洪承畴一直是坚定的主剿派,他的前任杨鹤、陈奇瑜等都是因为对流寇有所姑息,才引火自焚,同时他也是因为一直坚持着剿杀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才得以被朝中赏识提拔上位。像曹变蛟这类与流寇不共戴天的将领在他手下很吃香,反之贺人龙这种经常与流寇来往媾和的,就时常遭到打压。 在陕西、在洪承畴手底下混了这么久,孔全斌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既无权利招安青衣军,也没有胆量挑战洪承畴的权威。所以他能做的,只是给予青衣军“口头告身”:你要投降,可以。但我没能量为你谋一个正规出身,所以你们不可能编入朝廷正规军,身份依然只能算绿林。但我可以给你们的这层身份加一层保护罩,即以我孔全斌自己的能力,私底下与你达成协议,互不攻打,同时也转告周遭的官军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协约固然不正规,更没有朝廷的官方效令,但却是当下最为普遍的潜规则,靠不靠得住,完全看提出条件的这个官军将领的官场能量、人脉以及人品如何。 孔全斌是什么样的人,梁时政与杨三完全不清楚。但他们清楚按照现在青衣军的处境,再与官军对峙下去绝不划算。他们没有拼死一搏,寻找赵营主力的决心——说到底他们对于赵营还没有归属感——是以病急乱投医,认为投靠官军是目前最为靠谱的途径。 事已至此,梁、杨二人也没退路,梁时政微微皱眉,还是道:“孔大人的话,小人铭记在心。只要给条活路,往后定然唯孔大人马首是瞻。” 他都这样说了,杨三别无选择,也只能附和。 “嗯,很好。”那使者难得露出满意的微笑,不过转瞬即逝,“只是……” “孔大人那边还有顾虑?但说无妨。”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黑跟死了孔全斌,梁时政与杨三就希望事情越快定下来越好,生怕出了岔子。 那使者轻轻摇头道:“倒不是顾虑,是缺一个规矩。” “规矩?” 那使者说到这里,斜眼瞭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一脸麻木自顾自喝着闷酒的呼九思,招梁时政与杨三二人靠过来,小声道:“孔大人要你俩杀了呼九思。” “什么!”梁时政与杨三几乎同时抬首而起,他们的惊讶状引来了呼九思的视线,又急忙收回讶异的神情。 实话说,毕竟追随呼九思“创业”这多年了,此前也同仇敌忾,面对诸如袁韬、侯良柱等劲敌,说完全没有情谊那是不可能的。他二人之前的计划,也仅仅是夺了呼九思的兵权并将他软禁起来,可从未动过害他性命的念头。如今那使者这么一说,自然令他二人相觑踌躇。 “这,这……”梁时政与杨三搓着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首先发话。古来谋逆都是大事,即便他们属于“弃暗投明”,孔全斌那边防备一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们猜测过孔全斌会提出什么样严苛的条件,却就是没有想到,孔全斌会要求自己杀害相交多年的兄弟。 “怎么,尔等还有什么迟疑?”那使者见二人犹豫不决,将脸一板,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傲姿态,“实话告诉尔等,今夜就是最后期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杀了呼九思,孔大人在北面拱手相迎;不杀呼九思,来日兵锋杀到,你几个都逃不走!” 那使者言语中多含威胁,但对于梁时政与杨三却是真真切切的写照。想到将在官军的围剿下死无葬生之地,他俩就怕得一阵哆嗦,可再想到要下手杀了与自己情如手足的呼九思,他们又心生一股悲凉。 正在他二人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外面忽有兵士跑进来,根本不管呼九思,径直来到梁时政等人身前。 “何事?”正是困顿之时,被那兵士插一杠子,梁时政与杨三竟而有种暂时解脱之感,急忙询问。 那兵士看了眼那使者,梁时政给他个眼色示意他不必顾忌,那兵士方道:“茅庵东来了。” “茅庵东?他来做什么?”梁时政与杨三闻言心中都是一疑。茅庵东是呼九思手下头号悍将,可以说,呼九思能支撑这么长时间,与袁韬等人对抗,将自己压制在手下,此人“功不可没”,对此人,他二人一向忌惮,早已准备在投顺了孔全斌后,就寻机将他除了。 “他押解先讨军右营来人,说是这几人欲图不轨,全数绑了,现等在帐外听候发落。” “先讨军右营来人……”梁时政将这几个字念叨一遍,同时看向杨三,“是那姓杨的和姓崔的一伙。欲图不轨,有什么不轨……” 他正说着,忽然发现杨三眼里泛着光芒,猛地想到另外一节。可话未出口,杨三抢先对那使者说道:“大人,小人有一个提议,不知你意下如何。” “什么提议?说。”那使者还在纳闷,没细想就回应道。 “近日赵营的一支人马在蓬溪附近大败,有几名残兵败将逃到了我营中寻求庇护。这其中一个叫杨招凤,一个叫崔树强,都是赫赫有名的贼渠,也是赵贼的心腹爱将,若杀了他们,比杀了呼九思更显我俩改邪归正之心!” “还有这等事?”那使者边听边捻须考量,他知道呼九思等是在赵营入川后才投靠过去的,算不得亲信嫡系。但若是真杀了赵营老本营中人,梁、杨二人与赵营划清界限的态度无疑会比杀了呼九思更为明确。 (本章完)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5破釜(三) 当被带入营帐的那一刻,杨招凤屏住了Δ.kge光亮袭来,他首先入目的,是最上首呼九思那颓靡失神的面庞。那面庞原本沉静的如同一汪经年不起涟漪的池水,但在这时忽地颤动起来。 “茅子,你咋来了?”一直闷不作声的呼九思惊讶说道,因为许久抿嘴不语,他卜一开口,嗓子还堵了痰,清了清才算把后头的话说清楚,“这里可有贵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妨,是本官让他进来的。”那使者长袖一振,起身望着茅庵东,同时将目光掠向他的身后——那几个人的上身全给绑了个结实,低头耷脑随后入帐。 “大人,这蓝衣的是杨招凤,那秃贼就是崔树强。”梁时政不失时机站起来介绍,杨三同样不甘落后, “你他娘才是秃贼!”崔树强最讨厌别人拿他没头发说事,即便当下亦然,忍不住抬头痛骂一句。 那使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杨招凤与崔树强,抚掌道:“看着确实生着个贼相。你说能生出这种贼头贼脑的人,他们的爹娘,怕也长得周正不到哪去吧?”言毕,自觉甚是有趣,嬉笑起来。 梁时政与杨三尴尬着陪笑几句,上头呼九思却又怒道:“茅子,我让你好好在自己帐里待着,你又来凑哪门子热闹?” 茅庵东乜视他一眼道:“这几人欲图不轨,我及时擒拿,方未酿成大祸我将他们带来,就是为了让头领们发落。” 他此言一出,呼九思以及梁时政、杨三三人同时一惊。青衣军中人人皆知,茅庵东是呼九思的臂膀,一向对呼九思惟命是从。可适才先是罔顾呼九思之令擅自到来,而后言语神情间又没了往日的尊敬听话,这时更是说出“让头领们发落”的话,连起来看,明显感觉到他对呼九思态度的急剧转变。 呼九思看他表现跋扈无礼,气得不轻,另一边梁时政与杨三却是心中惊喜。听这姓毛的言语,似乎有疏远呼九思与向自己示好的意思。这虽然很出人意料,但也并不是没有来由,人一旦到了十字路口,面临命运的抉择,自然而然会多加思量。想来这姓毛的也看清楚了形势,知道再跟着呼九思没前途,是以有意与自己拉近关系。原还想着日后该怎么除去他这个棘手的钉子,当下看来,没准能将他拉拢到自己身边,倘若真成了,无疑会对今后自己的发展提供强劲的助力。 本还想着能尽最后一份力,送杨招凤等人逃出去,也对赵当世有个交待,谁料这茅庵东居然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情谊,什么忠诚,在利益与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呼九思心中悲切,却又不能当面讲出,只好长叹一身,用宽大的手掌遮住自己的脸面。 梁时政拍拍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茅,你算赶对时候了。” 茅庵东愣了一愣,询问:“二头领此话何意?”此前他一直不服梁时政与杨三,对他二人从来称呼“梁头领”与“杨头领”。这时候先从称呼改起,看来当真巴结起了梁、杨。 梁时政微笑道:“我等正缺个‘投名状’。这几人送上门来,是再好不过。”说着,对孔全斌的使者恭恭敬敬行个礼,“大人,你意下如何?” 那使者思略片刻,微微点头道:“倒也无不可。不过,你且慢动手。” 梁时政心领神会,道:“大人思虑周全,是想再给他们条生路?”他话说的委婉,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使者恐怕是想从杨招凤与崔树强嘴里再撬出些军情。孔全斌之前就是败在赵营手上,日思夜想便是一雪前耻,若能趁机为己方打探出点有利讯息,实可谓为此行锦上添花。 那使者上前两步,高高昂首,蔑视杨招凤等人道:“尔等恶贯满盈,本罪无可恕。但孔大人慈悲为怀,不愿多造杀孽,故本官为尔等指条明路……”他话及此处,发现原本垂头丧气的杨招凤一伙儿不约而同抬起了头,齐刷刷期盼地望向自己,不由心中得意,“本官听闻尔等之中,不乏赵贼手下心腹,现给尔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知赵贼的计划部署、兵力后勤等等一应如实说出。若本官觉得可信,便网开一面,放尔等条生路。”言讫,雄赳赳气昂昂,一派矜傲之态环视杨招凤等人。 他本谓这一番口舌必将引得这些阶下囚争先泄密,孰料说完半天,并无一人答应,反而那边崔树强冷笑骂道:“狗官,爷爷早便活的不耐烦了,要杀要剐随你。可那心中的秘密,都永远烂在肚子里啦,你跟着爷爷下阴曹地府,爷爷在那里和你说。”说完,旁若无人大笑起来。 那使者勃然大怒,戟指骂道:“死狗奴,死到临头犹敢放屁!”骂完,还气不过,顾视梁、杨二人,“何不好好教训教训这没大小的狗奴才!” 杨三方才被梁时政抢了不少风头,这下不愿再后,跳跃两步上前道:“我来!”才说完,又是一个箭步早欺至崔树强身前,也不多说,起手“啪啪”就是沉沉两个耳光。 崔树强头偏向一处,嘴角都渗出血渍,他惨笑着将头转正,逼视杨三:“乳臭未干的小子,敢给爷爷解开绳索,单打独斗吗?” 杨三啐骂:“待会先敲碎你的牙,捣烂你的嘴,再将你舌头勾出用铁索穿起来,看你还能聒噪不?”怒骂几声,转对那使者,“大人,这些都是老顽固,死心塌地跟着赵贼的。不要与他们多费口舌了,直接杀了吧!”说完,一脸怨气走回了那使者身边。 那使者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似乎给杨招凤吸引了。杨三挤眉弄眼看将过去,却见杨招凤泫然欲泪,嘴里也碎碎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这人年轻怕死,保不准想要乞活。”那使者如是想着,不自觉向杨招凤那边再迈几步,到咫尺之遥,欲图侧耳听清对方的话语。 “说吧,说出来没准就能换一条命。”那使者用无比居高临下的口吻半是威胁、半是劝诱说道。他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全身发抖,直觉告诉他,此人的内心正受着剧烈的煎熬,但年轻人一般都缺少意志的锤炼,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从这个杨招凤的口中套出话来。 “我……” 听到杨招凤嘴里再度喃喃出声,那使者心下窃喜,同时将脸凑得更近了,生怕听漏一个字。然而,他没有听清“我”之后杨招凤又说了什么,眉头一皱,正欲斥责,孰料眼前寒光一闪,喉头刹那间钻心的冰凉。 那使者下意识地捂住脖子,余光掠到竟不断有血水从自己的指缝间流出。他惊愕万状看向杨招凤,只见对方的手,已不知怎么从绳索中挣脱了出来,一柄杀气四溢的短匕首反射着灯火光,闪着他的眼。 不单杨招凤,此时此刻,崔树强等所有被带入营帐的先讨军右营兵士,都无一例外解绳而出,持匕首在手。 茅庵东打了活结。 事出突然,那使者受袭的瞬间,除了杨招凤等人外,没有人反应过来。直到那使者惊恐地紧捂着脖子向后仰倒,梁时政与杨三等才手忙脚乱上来搭救。可为时已晚,杨招凤这一刀又快又利落,直接切断了那使者的气管,那使者胸口剧烈起伏,因为应激反应不住沉沉呼吸,想要发出声音但气到一半,全都从脖间伤口处冒成一个个血泡。 “干他娘的官军!” 呼九思直到听见崔树强的这一句怒吼,才急忙转过身来。只是电光石火间,崔树强等人已经放倒了那使者的两名随从。 “杀了他们!”梁时政双眼通红,看着必死无疑的孔全斌使者,悲从心起。杨三更是怒冲云霄,拔刀就朝杨招凤冲去。 杨招凤匕首短小,眼看着无法抵挡杨三全力以赴的一击,左近的茅庵东及时施救。茅庵东体格壮大,乃青衣军第一悍将,他横冲过来,用肩侧撞向心无旁骛、一意要杀杨招凤的杨三腰部。 杨三人虽狠辣,但体格纤细,给茅庵东这么势大力沉一撞,立刻斜飞出去。崔树强眼疾手快,往前一滚,恰好滚到重重摔地的杨三身畔,并在他意图起身之前将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部。 “别杀他!” 崔树强对杨三方才扇自己的事十分记恨,当下手一使劲,几乎就要将锋刃送入杨三的脖子,但猛然听到上首一人大声疾呼,下意识住了手。 出言阻止的乃是呼九思,崔树强这时向旁边看去,只见杨招凤将匕首又插入那使者的一个随从胸腔,最后一个随从夺路而走追之不及。然而,那随从刚跑几步,背后一把尖刀飞至,贯胸而出。那随从喷血溅帐,伏尸当场,众人看向出手之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梁时政。 几个来回后,帐内梁、杨二人的心腹兵士回过神来,都操起家伙准备与杨招凤与崔树强拼命。可是这时,梁时政却一脚将身边躺着的孔全斌使者尚有余温的尸体踢开,大声道:“全都住手,不可乱来!” 崔树强不知此人为何突然改颜换色,只道他还想耍什么阴谋,不料杨招凤此时三两步走上来,温言道:“崔把总,将杨头领放开吧。” “这……”崔树强大为诧异,以为听错了,可是看杨招凤当前这泰然自若的神情,也只好依他所言,松开了勒着杨三的粗臂。 杨三感到崔树强压力稍减,赶紧脱身出去,一跃来到梁时政身边,捡了把刀,对梁时政道:“二哥,咱们杀了他们!” 谁知梁时政却摇头暗道:“不可!”言罢,不理会杨三惊诧的目光,自顾自走上去,单膝跪地,对杨招凤一拱手,又朝着呼九思一拱手,突然涕泣:“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几乎做下禽兽不如的事,幸得大哥、杨参谋等点破,否则当真要遗恨终生!” 崔树强眼睛瞪的如铜铃般大小,十分不解梁时政怎么态度会来个倒转。说实话,即便占了先机,杀了几人,但纵观营帐内外,梁、杨的人还是稳占上风,是否能够突围犹未可知。 杨招凤看出他的疑惑,小声道:“切莫再动手。孔全斌的使者死了,梁、杨也就扑腾不起来了。” 听了这句提点,崔树强再一琢磨,一拍脑袋才算把事儿想通,心中对杨招凤的胆识与智略是无比钦佩。只见杨招凤两步并一步将梁时政扶起,好言相慰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坎迈不过去?梁头领、杨头领受奸人挑拨,误入歧途,现能迷途知返,未为晚也!”边说,心中连连恶心。 杨三懵懵懂懂,好像也明白了些什么,跟着梁时政上来,对杨招凤与崔树强连声道歉不提。之后,二人又厚着脸皮,一齐向呼九思跪倒,大呼该死。 呼九思冷眼看着他俩,没说什么,只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无限的落寞。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6破釜(四) 前汉班超出使西域鄯善,鄯善王对之态度先热后冷。班超查其故,皆因汉之宿敌匈奴使者亦到游说使然。情急势迫,班超向左右说出“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八字决心后,果断趁夜击杀匈奴使者。鄯善王见木已成舟,无能为也矣,从此不再摇摆,专心事汉。 这个典故,是杨招凤从书上看来的。他并不确定这故纸堆中的事是否靠谱,但时不我待,他也无暇多思,领着崔树强与茅庵东等将此故事重演了一遍,从实际效果来看,完全达到了预期目标。 使者一死,与孔全斌的交涉算是打了水漂,任凭事后如何解释,梁时政与杨三都知道,孔全斌不会再相信自己的半个字。他们很愤怒,但愤怒之后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实很简单,要生存,必须在官军与赵营之间择一者依靠,如今招安的希望破灭,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腆着老脸,再巴巴向杨招凤与呼九思摇尾乞怜。 对这二人的无耻行径,杨招凤很厌恶。不过,他可不会给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者是杀了,但梁、杨二人的实力并没有受损。青衣军的强弱之态没有实质性改变,兔子急了还咬人,若一味强逼,把梁、杨二人逼红了眼,己方势单力孤下,免不得功败垂成。 呼九思显然也没有与自己的这两个兄弟玩命的意思,杨招凤综合考虑,还是捏着鼻子与梁、杨二人演了一出心照不宣的拙劣戏码。 “来啊,把这几个官府的狗贼拖下去埋了,他奶奶的,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梁时政演技超凡,立场的转变毫无生硬之处。杨三没他会说,但眼力见还是有的,有样学样,拔出刀,在那使者尸体上砍了几刀,嘴里还不住骂骂咧咧。 杨招凤强装笑颜道:“二位不必恼怒,此人既死,想来孔全斌绝咽不下这口气,早晚必将复仇。还是整军备战为先。” 梁时政与杨三连声称是,心中有鬼,目光飘忽,根本不敢与杨招凤与呼九思有半点对视。他俩心烦意乱,待在帐中又十分尴尬,等尸体先后拖下去后,便告个理由匆匆走了。 “唉。”呼九思看着梁、杨二人离开,叹息不止。 茅庵东这时再也忍不住,流着泪小跑上去,对他道:“大头领,你没事吧?” “我没事。”呼九思倦怠的回了一句,同时说道,“这主意怕是杨参谋出的吧?” 杨招凤抱拳道:“侥幸成功。” 呼九思点点头,撇开茅庵东,走两步上前。杨招凤正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忽然单膝跪地:“呼九思多谢杨参谋搭救之恩!” “呼总兵这是做什么?”杨招凤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上去扶起他,“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呼九思起身,涨红着脸,黯然道:“我本道多年兄弟,情比金坚,岂料到头来,还是给摆了一道。” 杨招凤宽慰他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呼总兵切莫耿耿于怀,一切还得向前看。” “向前看……”呼九思将这三个字念叨一遍,轻摇头道,“经此一遭,我实不知前路会是何方。” “世本无路,人走即成。条条大路通京城,呼总兵无需过多担忧。”杨招凤对赵当世很仰慕,平日里也会有心无心记录赵当世的言行举止,说的这两句话,都是从赵当世那里听取,现在刚好拿出来。 “有理,有理。”呼九思闻言,若有所思,然而稍稍恢复的热情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冷却了下去,“几位前来,怕是郝总兵那里出了事吧?” 杨招凤神情一敛,低沉道:“嗯,郝总兵遇害了。” 呼九思一愣神,继而摇头直叹:“造化,造化。我二军皆受重创,想来主公那边,形势也是艰难啊。” 杨招凤沉默不语。 事态的确和呼九思的猜测**不离十。 时间已是崇祯十年的十一月中旬,四川全省各地已经下了好几场薄雪,天气愈发寒苦,可赵营主力依旧在蓬溪县境内进退维谷。 当前的形势主要分为四个战场:赵营老本军前营、右营、后营六千人以及飞捷军一千骑滞留在沈水沿岸,与遂宁吕大器、旷昭的三千兵马对峙;北面射洪县,徐珲与郭如克带着先讨军前营三千人防备在潼川州虎视眈眈的张令部二千五百官军,左营覃进孝正领着二千人南下支援;东面吴鸣凤手中仍有一千余众,在蓬溪北面赤城山面对谭大孝、石濛的一千六百人苦苦支撑;再向东,则是南充境内两千青衣军对抗孔全斌的一千五百余人。 再逐个分析,首先在沈水,赵营看似有着步骑七千的大军,但六千步兵缺少训练,战斗力十分孱弱,唯一战力可靠的一千飞捷军却碍于当地水道与丘陵,难以驰骋。遂宁来的吕大器与旷昭显然十分老道,他们在沈水南岸以十余座屯堡为基础,沿河水构筑了紧密的防线,沈水虽然不深,但在遂宁兵的严防死守下,赵营人马还是如望天堑。一言以蔽之,此处赵营自保有余,难以进取,算是僵局。 射洪县同样是僵局,这里的形势基本上是沈水的翻版,只是角色颠倒。守着临河县城的先讨军前营与潼川州对峙,谁也不敢轻易动一步。张令人少,亦知徐珲、郭如克这支部队善战,只盯不打。而徐珲与郭如克对于张令的压迫丝毫不敢放松,射洪县城是一处要隘,守着这里,就守住了南面赵营主力的腹背。一旦弃城而走,张令即可便可挥军南下,没有坚城河流的庇护,单纯野战,徐珲与郭如克没有取胜的把握。 赤城山的吴鸣凤,处境要更惨一点。他才在谭大孝手里吃了个大亏,本待回归休整,可赵当世却忧虑谭大孝与石濛会趁着这个机会与遂宁兵合流,届时将更难突破,所以下了严令,让吴鸣凤尽可能与谭大孝周旋,不求取胜,只求将其部拖延在蓬溪北部。要在之前,吴鸣凤压力还没这么大,只看当下,军队新败,且战力、人数面对谭、石都不占优,他的忧愁可想而知,所以在他这里,赵营可称劣势。 再向东的南充青衣军情况也十分危急。青衣军此前与驻扎在北面西充境内的孔全斌打了几仗无一胜绩。而看孔全斌一系列的动向,势必会对青衣军穷追猛打,若不能击败孔全斌,等待着青衣军的结果将是致命的。 总体来看,赵营当前局势不容乐观,主力与射洪尚能和官军维持均势,可一旦吴鸣凤、青衣军失利,那么等到孔全斌或是谭大孝挟势而来,与吕大器、旷昭、张令合力,赵营无疑将落下风。 赵当世与昌则玉等人讨论过破局的方案,第一个方案便是走蓬溪陆路以下遂宁或者向东进入顺庆府,然而这条路子随着吴鸣凤在赤城山的失利而无法成行。有遂宁兵虎视在前,战力不足的赵营老本军是绝对无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然向赤城山方向转移的,若那样做了,给遂宁兵与武宁营兵两面夹击,赵营主力很可能陷入被围杀的境地。 另一个方案则是强行突破遂宁兵在沈水的防御阵线。若没有吕大器与旷昭的阻拦,这其实是最优路线。赤城山方面不利后,赵当世不得不将视线又重新转到了这里,一连两个日夜,他半刻不曾合眼,与昌则玉、穆公淳等谋士以及侯大贵等高层军官商议应对之策,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要打破当前的僵持局面,必须要有一支机动兵力。 眼下,无论是射洪的先讨军前营、还是赤城山的老本军右营以及南充的青衣军和消息不明的先讨军右营,都基本挪不开步子,若以博弈说之,则都可称为“死兵”,即便是沈水沿岸的赵营老本军步骑七千,因为自身素质原因,面对一般于己的遂宁兵,同样分身乏术。反观官军,在这几地,亦无法动弹,只有彻底击败各自眼前的敌人,才有机会抽调兵力支援别处。兵者机先为重,所以赵营的当务之急,是得在官军之前抽配出一支机动兵力,作为“活兵”,掌握主动。 “活兵”从何而来,最终定下的,是先讨军左营覃进孝部。 覃进孝部在入川的一系列战事中减员不大,如今依然有着两千人左右的规模。这个数量的兵力说多不多,正好容易调遣,说少不少,也不怕给官军直接包了饺子,更兼部中兵士骁勇善战,千总覃进孝与参谋覃奇功又智勇兼备,故颇值得信赖。 一石能激起千层浪,以覃进孝部为石,赵当世希望能由此打破沈水的死局。 西充北部,乱山群中。 长蛇也似的一支兵马正迤逦而行,草鞋摩挲沙石地的细碎声汇成一股在山峦间传响,对于军旅中的人而言是再美妙不过的音乐。不过这些兵士面目中多有倦怠之色,再仔细看,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土灰或是血污,有经验的看了就知道,这些人不久前定然经历过激战。 实际上,这支兵马可不仅仅经历过一场激战,可以说,整整两个月,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你死我活、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求存。 他们的领导者在川中很有名,“争食王”景可勤,通常也称“黄鹞子”。 景可勤年逾三十,面部狭长,几缕黑毛长在双颊,看上去颇为乖戾,事实上,他也是个狠辣之辈,很有些表里如一的意思。他是陕西人,向年追随张献忠入川后与袁韬等同留川中发展,往后因为侍奉袁韬得力,逐渐成为袁韬的重要帮手。崇祯八年,他就曾与袁韬一起,与当时初出茅庐的赵营在苍溪一带激战,虽然失败,可在川中流寇中的地位却未因此动摇。 就在前几日,他还保宁府与袁韬并肩抵抗官军的攻击,只是,两日前,他下定决心,脱离了袁韬。 促使他出走的原因很多,一方面来自对袁韬与日俱增的反感,一方面也来自每况日下的局势。袁韬为人心胸狭窄且猜忌多疑,当初常国安便是受不了他的排挤而出川发展。景可勤忍耐力算不错,但当呼九思、常国安等等川中旧寇都先后脱离袁韬后,他作为硕果仅存的大将,免不了受到了袁韬的“重点照顾”。人非草木,袁韬也不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却不料袁韬对他的敌意反而日益嚣张。而且近日的连战连败也使他消极,再听说了陕西官军不日将在洪承畴的率领下入川助剿,强烈的失落与危机感最终促使他放弃袁韬。 他从躲入山中,凭借对路径的熟悉、山势的了解,避开官军布防之处一路南下,带着所剩一千余众到了顺庆府的西充县北部山区。他其实对目前这一带的局势不了解,只不过他知道,从这里再向南,很有可能找到赵营。 有了崇祯八年的经历,赵营这次入川的消息传播甚广。这一次的赵营已不再是昔日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营小寨,赵当世甚至已经是可与名震天下闯王并肩而立的巨寇。名声这种东西,看似没什么直接的用处,但他在潜移默化间带来的效果绝对超乎想象。 赵当世凭借着“闯将”的声威在川中竖起大旗,招徕各地流寇归附,现在,就连昔日的敌人景可勤为了自保也被吸引。景可勤本人自觉没什么丢人的,“流寇没有隔夜仇”,昨天你死我活并不代表明日就不能手牵手合伙做买卖。他相信,只要自己表现出诚心,赵当世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入伙。毕竟,他手下这一千人的战斗力,可比袁韬等人的乌合之众强太多。 找到了赵营,一切都好说。但让景可勤没有想到的是,在见到赵营的人前,他先与一支官军不期而遇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7动静(一) 昨夜杨招凤是一宿没合眼,满心忧虑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虽说破坏了梁时政与杨三向孔全斌倒戈的企图,但他俩依然掌控着二千青衣军近三分之二的兵力。呼九思在军中的权威地位早已动摇,而希望倚仗呼九思来影响青衣军动向的可能性也就没那么明朗了。 揉着睡眼,裹着厚厚裘服的杨招凤钻出营帐。其时已是卯时中段,但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派萧瑟寂静,凛冽的寒风不断从面部割过,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 帐外有专门派来服侍杨招凤的岗位,当下执勤的是个年轻兵士,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的样子。他从旁人那里听说了昨晚宴席上杨招凤等人的表现,内心甚是钦佩,这时听到响动,赶忙迎上去道:“杨参谋,还没到点儿,你怎就起了?” “突然醒了,被子冷,不舒服。”杨招凤的脸早已被风吹得僵硬,对那年轻兵士勉强挤出个笑容,“怕再睡过去,出来清醒清醒。” “哦,哦……”那年轻兵士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微微摇动身躯,对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将领居然紧张的说不出话。 杨招凤目光无意扫到那兵士拿持着木枪的右手,见手背在寒夜中早已冻得黑紫成片,皱皱眉道:“营中没有手套?” “有!”那年轻兵士赶紧接过话茬,一抬头,两滴鼻涕不自觉地流了出来,他吸了两下没吸回去,就也不顾,忙着答话,“不过那是毛狗民、领哨民才有,咱这样的,可轮不到穿戴。” “毛狗民”、“领哨民”都是棒贼中的头目职位,这杨招凤自然清楚。在赵营中,同样也只有队长以上的军官才能获得专有的手套,只是和青衣军不同,在赵当世与何可畏的组织下,赵营中还专门凑齐了一批冬靴、冬衣以及手套公用,不发给个人,只发给轮值的兵士。这些共用的御寒用物纵然质量参差,但多少能帮助在寒风中执勤的兵士抵御些寒冷的侵袭。就像当下,杨招凤不看也知道,没有皮革的隔离,那年轻兵士与枪杆紧贴的右掌必然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如果轮值结束后没有及时护理,很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像这样有几率造成非战斗性减员的隐患赵当世一向是零容忍。 记起自己当下并不在赵营,而是在新近归附青衣军中,杨招凤不禁摇了摇头,他固然有几分同情,但却终究没说什么。 那年轻的青衣军兵士显然不清楚杨招凤为何突然郁郁寡欢起来,还道是自己对答不周,不由生出几分担心,于是半是讨好半是试探着道:“参谋,你要是肚饿,小人这就去帮你寻些吃食。营中的日餐点虽还早,但头领吩咐过,对杨参谋你们一切便宜行事。”和大多数军队一样,青衣军奉行的也是一日两餐制。这一方面是怕频繁的饮食造成饱腹时段过多而在突如其来的战斗中造成拖累,一方面也为节省粮食考虑。对于食不果腹,靠着赵营资助堪堪度日的青衣军来说,显然后者的影响更大一些。而且比起其他军队,青衣军的日餐时间比寻常滞后怕将近一个半时辰,这也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而出的下策。此举固然能多保有些粮食,但反过来,军队休息时间过长造成了人员精力不济、行军时间缩短等等负面效应。 没休息好,加之吹了些冷风,杨招凤想要提振精神的效果微乎其微,脑袋反而胀痛起来。此前,他常见二哥杨成府会在人不注意时敲打自己的头,并露出痛苦的神色,当时他不敢问,现在自己体会到,便知那时候二哥十有八九也遭受着和自己同样的痛苦。再深刨记忆,似乎模糊的记忆中父亲、祖父也偶尔会扶头靠墙暗自呻吟,症状貌似与二哥、与自己现在无二。 杨招凤不知道这样的疼痛起于何处,不过就目前看来,头痛往往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痛觉也还能接受,诸事繁杂下,他并无太多在意。 “不必了,按平常来即可,我回帐里再躺躺。”杨招凤摆摆手,婉拒了那年轻兵士的提议。这次的头痛袭来比以往剧烈,他想或许躺着能减缓点不适。 那年轻兵士“嗯嗯”两声,瞧杨招凤面色不耐,不敢再多说什么。杨招凤一手撑着额头,返回帐内。刚迈出步,却听身后一人呼道:“参谋且慢!”听声音是崔树强。 回头一看,来的不止是崔树强,还有茅庵东。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并肩而动,在夜幕中有些模糊,均是飞脚而来。 崔、茅并不住在一处,联袂前来定然有要事,杨招凤忘了头疼,转身也走过去:“是否敌情?”三人私交并不亲密,能把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素只有公事。 凑到一块,崔树强抹把头道:“是,北面有动静。” 杨招凤发现崔树强甲束在身,心中一紧:“难道孔全斌来人了?” 崔树强点头道:“应该是的,不过事情有变……”说到这里,看向茅庵东,“茅兄,还是你说吧。” 茅庵东立即接过话茬:“半个时辰前,散在外面的兄弟回报,言北面有大队人马朝营寨方向来……” “看来定是孔全斌没等到自己的使者,知变兴兵。”杨招凤边听边道。 “差不离,我彻夜未睡,防的就是他来这一手,所以听到消息,立刻召集兵马准备迎战。岂料……”茅庵东说到这里,眉宇拱立如川,“岂料我等在外列阵方毕,又有军报,说北来之敌走到半途突然折返了。” “折返?” “是,半刻钟前的消息。我接到这消息,就留人继续守着,马不停蹄来找二位商议。”茅庵东说话十分严肃。 “呼总兵他们知道吗?” “敌人将至,我早便差人去通告,想来这时候都该起来了。” 茅庵东正在说,后头马蹄声起,一骑飞驰而至,骑士在马上拱手道:“中军帐,大头领要三位尽快前去!”说着,似乎身上还有要事,一夹马腹,再度绝尘而去。 杨招凤呼口气道:“军事重大,非我三人于帐外可定,呼总兵既然有命,我等宜速行。” 崔、茅二人皆点头称是,杨招凤回帐中又简单穿挂下,三人同行。行至半途,忽见营后哭声震天,茅庵东扯着一个兵士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兵士给茅庵东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道:“小人,小人是三头领手下的,三头领方才传令,说要火速转移,小人等不敢怠慢,都在收拾辎重行李!” “杨三想跑?”崔树强嚷嚷起来,“官军的卵蛋都没瞧见,他跑个逑?” 茅庵东叹气摇头:“跑惯了的,拦也拦不住。” 崔树强“哼”一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杨三以为青衣军是小孩过家家酒吗?”说着恨恨咬牙,“不如点起人马,先把这厮给掀了!” 茅庵东直摇头道:“不可,不可。我营中与贵营有所不同,乃是三营合一,联营而动,平素兵士、后勤都是各管各的,杨三要走,且由他去。咱们眼下还是先见大头领定个主意再说。” 杨招凤亦附和道:“茅兄所言极是,事分主次,而今外敌为主,若再分心去顾杨三,只怕自乱阵脚。” 他俩不同意,崔树强也没法子,兀自叫骂泄愤,给两人硬拖到了中军帐。 帐中早站了呼九思、梁时政以及其余一些青衣军军官,一见杨招凤入内,如望时雨。梁时政热情上来道:“杨参谋,等你多时了,你主意多,赶紧的拿个法子!” 不等杨招凤回话,崔树强横插一句:“杨三那没锤的货已经跑路了!”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正在气头上,也不管呼九思与梁时政的脸色,直接骂起了杨三。 “嗯,我等都已知道了……”呼九思脸颊抽动一下,木然道,“人各有命,他要走,就随他走吧。” “他手上可有着近千名兵士!”崔树强愤怒地挥起了拳头,“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带走了?” “这些都是他的死党,不要说留不下,就留下也不会为咱们卖命!”茅庵东按住躁动不安的崔树强,解释道。 “老三脾气火爆,怒上心头,就亲爹亲娘也不认,若真要堵他,怕不是留一千友军,而是多了一千敌手……”梁时政喟叹不已,但偶尔眼神撩动,透出点点狡猾。 杨招凤问道:“现下北面情形如何?” 呼九思才接到最新消息,如实而言:“官军行到半途突然就掉了头,恐怕是后头出了什么乱子。” “诡计,诡计……”呼九思话音刚落,梁时政就摇起了头,“孔全斌狡诈多计,一定是故作姿态,好赚咱们出营,一网打尽!”言讫,对着呼九思拱拱手,“大哥,咱们可不能中他诡计!” “倘若不是计策呢?”杨招凤眉斜如剑,朗声说道,“以孔全斌的实力,要想攻破营寨,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杨参谋的意思是……”呼九思面目凝重,双手互托望向他。 “我认为,孔全斌此前打的就是攻击我营的主意,现在突然折返,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便是后头受到了牵制。” 他才说完,梁时政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北面要么是官军,要么是山地,哪里会来人给孔全斌添乱子?” 杨招凤毅然道:“正因为你我都想不到,怕是孔全斌也没有想到变生肘腋,是以才会慌慌张张,不惜将已经出发的军队召回!”说完,也不管梁时政满脸不信,对呼九思道,“呼总兵,所谓良机就在此时,抓住机会,此间形势或许会大变!” 呼九思晓得杨招凤在请求什么,他对杨招凤的话十分心动,却也忌惮于梁时政所提出的假设。可以说,他现在要走一步棋。走对了,整盘棋救活了;走错了,将死无葬生之地。 “大哥,此事蹊跷多多,咱们又少了老三相助,实在不该去冒这个险啊!”梁时政急赤白脸,犬吠也似,因为情绪激动,口水都喷出来不少。 “呼总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犹豫!”杨招凤其实也摸不准事情的真相,尤其是对那支在北面扰乱孔全斌的人马他和梁时政一样不知所以。只不过,在经历一宿的思索后,他发现,眼前貌似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长久以来,杨招凤给旁人的印象就是腼腆寡言,小心翼翼。在这层表象的迷惑下,几乎人人都以为,这是一个谨慎到懦弱的“白脸书生”,就连杨招凤自己也一度认为自己不是个适合杀伐决断的人。然而,每当有重大抉择甚至重大到关乎生死的时刻,杨招凤却惊讶于自己的狂妄与大胆。他无法理解,一些在他看来完全可以一试的机会为什么会让绝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现在的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实则拥有一颗异于常人的“虎胆”。所谓“虎胆”,并不是指人在暴怒或是绝望下的爆发,而是指一个人,在平常心下、在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刺激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尝试一些常人远远不敢尝试的事。 杨招凤就是这么一个人。胆大的人很多,可大多有胆无谋,所以他们可能在经历了一次尝试后就付出了代价,永远消失。可杨招凤不一样,他拥有与生俱来对局势的洞察力与后天形成的长于思虑的性格,所以,他的“虎胆”才能一次又一次推动着他作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抉择。 杨三一走,青衣军呼九思与梁时政两部加一起只剩一千六百人出头。而如果梁时政不配合,那么可供调遣的,只有区区六百不到了。 面对梁时政与杨招凤两张急切的脸,呼九思的内心大受煎熬。他其实很希望能助杨招凤一臂之力,毕竟杨招凤等人之前帮助过自己。可是,他也怕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选? “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帐内的气氛似乎凝结,时间在这里给人感觉过得极为缓慢。呼九思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内心的担忧与恐惧,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同时不忘给予杨招凤一个抱歉的目光。 杨招凤大失所望。 本站重要通知:请使用本站的免费APP,无广告、破防盗版、更新快,会员同步书架,请关注 () 下载免费器!!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8动静(二) 满怀期待的最后,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杨招凤的失望可想而知。崔树强虎眼怒瞪,梁时政则是松了口气。呼九思愧疚地轻轻摇头,侧过身去,包藏在厚实胸腔内那颗心的老迈与怯弱在这一时间暴露无遗。 杨招凤失望,更绝望,绝望于那种有心无力的滋味。 “这次是真的完了。”杨招凤暗自嗟叹,岂料就在他低首的刹那,一个灰影迅捷从身前掠过。 那是一个更为不甘的人,茅庵东。 等众人回过神来,已见茅庵东的腰刀直直挺出,顺看过去,刀锋没入的,正是梁时政的前胸。 嘴角尚自带笑的梁时政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凶煞如鬼的大汉,呼吸间,他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残嚎,穿透了整个中军大帐。 “茅子,你这是作甚!”呼九思大惊失色,跳跃过来,伸手去夺茅庵东的腰刀。可惜为时已晚,面色惨白的梁时政颤抖着双手去握刀刃,只是手还在半空,他便“哼唧”出了一声长气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死不瞑目。 茅庵东牙关紧咬,拔出刀锋,顺带将带血的刀刃在梁时政胸前的衣衫上抹了两下:“乱军心者,杀无赦!”说着,并不顾忌惊慌失措的呼九思,大声向尚在惶惶的一众青衣军军官喝道,“尔等谁不服,要为梁时政报仇,现在尽可上来!” 他自幼习武,尚气任侠,后投贼,逢战从无退缩,只会向前。久之,人皆呼“茅瞎子”,意指其有进无退,同时也有赞如“熊瞎子”般剽悍耐战的意思。这样的人,自是很难接受胆小怯弱的行为的。老实说,之前呼九思面对梁时政与杨三步步紧逼的退缩,已让茅庵东很不快,他仅仅为了恪守对呼九思的忠诚才勉强忍气吞声。因有着这样一份愤懑,所以他才会对“胆大包天”的杨招凤与崔树强“一见如故”,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火焰,动手格杀了消极怯战的梁时政。 一声既出,那群青衣军军官不安攒动着互相张望,却没有一个敢开口挑战。背对灯火的茅庵东那高大宽厚的身板几乎遮住了照向军官们的所有光线,站在他们的角度,现在正面阴暗难辨的茅庵东狰狞有若巨灵神。 “诸位!”茅庵东一连几声威吓,没有招来对手,却也没有赢得队友,杨招凤审时度势,在这时站出来起手高呼一声,并道:“梁时政包藏祸心,与临阵脱逃的杨三不过一丘之貉。他们心里算盘,只为自保。可如今官军进逼日急,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有击败他们,咱们才能过上舒畅日子。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何不搏上一搏?” 杨招凤的胡萝卜显然比茅庵东的大棒更有吸引力,当下就见几名军官交头接耳,似乎有所意动。杨招凤抓住机会,继续劝说:“向闻青衣军义气当先,现无情无义的梁时政已死,杨三已走,各位愿意相从,大家还是兄弟!”他看得出这些军官顾虑何在。自危之心人之常情,青衣军三营并立,他们隶属梁时政日久,害怕归顺呼九思往后会遭清算。 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的呼九思看到杨招凤给自己使个眼色,忙不迭道:“杨参谋所言甚是。罪在梁时政,与旁人无关,各位依旧是我青衣军的兄弟!我呼九思若有半点对不起各位兄弟的事,天诛地灭!”说完,举指过额,意为发誓。 杨招凤暗舒口气,庆幸这呼九思还不算太糊涂,没再掉链子,接着也高呼一句:“对,各位还是我青衣军、我赵营的兄弟!”这里特意加上“赵营”,无疑比单单一个“青衣军”更具号召力。 在呼九思与杨招凤的先后许诺配合茅庵东的威势下,这群梁时政的老部下最终选择了屈服。首先是一两个表示愿意顺从,有人开头后,所有人的投顺水到渠成。原本几乎酿成一场大火并的中军营帐,渐渐又平静了下来。 内乱消弭,外事不宜迟。青衣军按照计划出兵主动进攻孔全斌。呼九思经历这一场风波,方寸已乱,在简短的军议中几乎一言未发,所有安排皆由杨招凤、崔树强以及茅庵东三人主导。最后计定,仅留一百人守着营寨,呼九思坐营不动,其余一千五百人乾坤一掷,以茅庵东为主帅,立刻出动,杨招凤、崔树强随军作战。 时值本月中旬,月出东山,一千五百青衣军分为几部,循着斥候提供的线索同时向北挺进,进入西充境内,前部已经零零散散打了好几仗。据报,每一仗的对手都很少,最多一次不过二十人。杨招凤判断,孔全斌应该是知悉了己军的到来,所以才会分兵抗拒。而之所以每次派来的人少,说明其部现在正在激战,难以一次性抽调出大规模的人员。 有了这个分析,茅庵东当即集结全军,重分两路迅速突进。复行数里,沿路已可见星散的尸首,想来距离主战场已不远。 主战场就在孔全斌大营的东南。 青衣军的不期而至,令孔全斌惊怒,却令另一个人欣喜若狂。这个狂喜的人,便是景可勤。 说句老实话,景可勤并没有料到他特意选了崎岖难行的道路,从群山中钻出来,还没把步子走平了,就一头撞进了孔全斌的怀里。 为了防备青衣军有可能的偷袭,孔全斌将营寨依山而建,并着重防御了不靠山的一侧。景可勤在出山不久就得到左近有官军营寨的消息,他本想避而走之,但前部已经发现四周有官军斥候出没。因担心给官军抄了后路,景可勤只好硬着头皮反冲回去。本想着冲一阵,乱了官军阵脚就走,岂料一冲之下,居然发现官军营寨十分空虚,他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又正好缺个营盘休养,就随机应变,开始专心攻打营寨。谁知营寨里的官军虽少,却非常顽强,他打了几次,都没有进展,正在恼火,孔全斌已经率主力回援。 景可勤投入了大量兵力参与进攻,此刻想要撤回兵力很困难,索性就继续与官军交战。一战之下,发现眼前的这支官军战斗力不同凡响,韧度与战技远远超过保宁府王维章的标兵。幸运的是,夜幕深黑,营寨周遭地形又是起伏复杂,官军无法大面积展开攻势,而孔全斌也有所顾忌,迟迟不肯下达全力以赴的军令。景可勤勉强与敌,但依然越战越不支,正在进退维谷之际,救星竟然从天而降。 孔全斌其实料到了青衣军会来浑水摸鱼,他心有防备,但兵士实在是捉襟见肘。如果青衣军与景可勤来自同一方面,他尚可支撑,甚至获胜也不无可能,但局势差就差在两个敌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一个从北来,一个从南来,将己军夹击在中,这样的情况就很让孔全斌难受。 青衣军左队前部由茅庵东亲自率领,位在最前是一百精锐,这一百人同时也是呼九思最为依仗的老本。茅庵东一声哨响,百人应声放箭。这一百人是呼九思手下唯一的带甲部队,全着札甲,这些札甲身甲甲片为大块整制的皮片竹片,袖甲上则是小型的皮片,自上而下层层反压,非常便于手臂活动,周身也颇为轻便。同时这百人以远程武器为主,近战仅有短刀。当下他们拉弓引弦,先发三支快箭,这类箭短而轻,速度极快,一般用于打乱敌军前部的部署。 快箭射毕,又射鈚箭。鈚箭箭头多等腰多边,上有血槽、倒钩,算是主战箭矢,鈚箭齐发间,亦夹杂许多哨箭,用来恐吓摧残对手的作战意志。 应该说,看过青衣军打了这么多次的仗,只有这一百人才让杨招凤有种刮目相看的意思。对面的官军在黑夜中显然无法很好辨别来去倏然的箭矢,同时秩序的混乱也让他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茅庵东顶风在前,利用箭雨的掩护,不断率领刀手、枪手向前推进,杨招凤猫腰紧随,向右队看去,没有了和左队一样的弓手,那边的进展几乎可用举步维艰形容。想左队弓手不过百人,就能赢得如此大的优势,“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在这里十分显著。 有了青衣军的“协助”,景可勤明显能感觉到官军的战斗意志在逐步下滑,此消彼长,他顿时精神百倍。再一盘算,能有胆量夜袭官军的部队,想来必是赵营。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投靠赵营,这正是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怎能给人看扁了?在他的威压下,部下兵士竭力反扑。 和在剑州时差不多,孔全斌的兵马此时固然困顿,但损失并不大。然而和那时有点不同的是,那时候,随军物资不多,孔全斌可以拍拍屁股说走就走;此时他的营寨中,却存有一批从盐亭、西充县等地讨来的军粮辎重,为了拿到这些补给,孔全斌可费了不少口舌,若是一走了之,想要再次筹措起同等规模的补给,只怕不易。 孔全斌督促着官军死死支撑,很有一副死磕到底的态度,崔树强在后头看得真切,纳闷道:“官军已经落了下风,但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若是其主将,当知死斗无益,退却为上。”崔树强看得很明白,青衣军目前是有利的一方,但只不过依仗“天赐”的天时地利,若官军铁了心突围,单论战斗力,青衣军绝对遮拦不住。他知道孔全斌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将领,既然以老道著称,那么就不应该看不清形势,一味缠斗。 杨招凤就在他的身边,听了这话凝神而言:“孔全斌不愿退兵,定是有所羁绊。以我度之,怕是放不下营盘。” 崔树强知其意,点头表示赞同。 杨招凤遥望前方说道:“如不遣人将营盘中的辎重端了,这仗只怕难打,纵然侥幸取胜,结果与失败也相差不远。这点需得及早提醒茅兄。” 二人正说间,有一兵士急跑而来,杨招凤回看崔树强一眼,淡淡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今番只怕又得劳烦崔把总走一遭了。”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99动静(三) 灰暗的天空开始细雨飘摇,鏖战正酣的官军前部忽起骚动,孔全斌听着四周无休无尽的呼号,扭头急目看去,骇然惊见营寨深处,一股比夜色更为深黑的烟柱正朝天升腾。 “罢了!”孔全斌痛心疾首,既心疼营中的那批物资,亦可惜此战的功亏一篑。和上次攻打剑州类似,眼望着就要成功,可老天却总在关键时候开一个令人无比沮丧的玩笑。 很快,官军退兵的鸣金声传遍四野,杨招凤环顾纷乱的战场,暗自抹了把汗。一刻钟前,崔树强临危受命,作为奇兵带着一帮从未合作过的兵士从空隙直插官军大营深处。虽说官军对青衣军的这一冒险举措之前并无准备,可崔树强等毕竟只有区区二十人,时机再怎么拿捏得好,终究凶险异常。 崔树强作为客将,原本可以直接拒绝茅庵东的请求,但他身临战阵,早已热血沸腾,只恨无缘厮杀,这时得到机会,怎会拒绝?杨招凤也有意让他展露一手,并未阻止。结果证明,崔树强的执行力非常强,一刻钟不到,就从战场的缝隙顽强插入了官军营寨的腹地并且成功引燃了营内的物资。 孔全斌与青衣军胶着至今,其精神支柱便是营中的那批物资,如今物资化作乌有,他立马通权达变,全线退兵。他的这支军队人数并不多,但纪律非常严明,一声令下,所有各处激战中的兵士都如同潮汐中的沙砾,一齐开始退却。他们或三或五,且战且退,慢慢汇成一股,向西北转移,茅庵东见势,佯追不战,景可勤追了一阵,碰了一鼻子灰,很快返兵回来。 粗略点计伤亡,青衣军损失近二百人,景可勤那边不详,听说死了超过三百,但想想也知,景可勤出于面子,定然没说实话,他手下实际的损失,至少四百。反观孔全斌那边,掘地三尺,才从营里营外拖出一百来具尸体。若非孔全斌无心恋战,这个伤亡比例怕是还要进一步扩大。 等战事结束,天东已然微微泛白,从头顶到脚下浑身散着热气的景可勤兴冲冲找到杨招凤等打招呼。 老实说,这一战,要没景可勤全力掣肘孔全斌,青衣军能否取胜真还两说,反过来对景可勤也一样,没有青衣军的及时赶到,他这条命今番怕是葬送在了这里。因有着一种同仇敌忾的微妙关系,昔日对立的几人见面,并无不适,反而有些并肩而战的惺惺相惜之感。 “当初有眼无珠,跟错了人,多有冒犯!”景可勤是个爽快人,知道双方有这个疙瘩卡在心里,索性开天窗说亮话,毫不遮掩,“袁韬为非作歹,已失众心。听闻闯将替天行道,在下恬不知耻,特来相投,还望几位能不计前嫌。” 赵当世不在此地,青衣军又依附未久,所以这时候,杨招凤就成了赵当世的代言人。他气量不窄,又常听赵当世讲些聚拢人心的技巧,自然对景可勤没表现出什么偏见。不单他,实则呼九思以及茅庵东等对于景可勤同样没那么大的怨气。大家都是给人做事,各为其主、各尽其事罢了,造孽的是袁韬,景可勤没道理为此背上黑锅。 “闯将常说,反抗暴明,四海之内皆兄弟。几年前入川,就是为了聚合众力、共襄大义。可惜争天王别有所图,故酿出刀兵之祸,今景头领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正是我营需要的栋梁之才,闯将如闻,定也十分喜悦!” 景可勤听他这么说,心中大定,顾视左右道:“且不知呼、梁、杨三位兄弟怎么不见了踪影?”他认识茅庵东是呼九思的心腹干将,故有此问。 杨招凤解释道:“呼总兵现在南方坐镇大营,其余诸事一言一语道不清,等咱们收拾完战场,回营细说。” 在山中赶了许久的路,加之才打一场硬仗,景可勤和他的部下已经十分疲惫。他听杨招凤这么说,点头答应。 冬天干冷,崔树强的一把火在官军营寨蔓延很旺,压都压不住,想来孔全斌的那批物资是绝无救出的可能,所以青衣军最后又添了几把火,将整座营寨以及众多尸体统统烧成灰烬,另外略微拾掇了些尚可使用的装备即打道回府。 千余青衣军在前,景可勤领着数百人跟在后头,军行半途,天已大亮。茅庵东带马当先开路,道路尽头却冲来一群残兵。 茅庵东立手示意兵士停步,待与那群残兵照面,对方已然稀里哗啦哭成一片。打马向前,才发现内中有几人眼熟,都是与呼九思留守营寨的几名青衣军军官。 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茅庵东心头猛然一跳,厉声问询:“出什么事了?” 那群兵士捶胸顿足:“杨、杨三那狗‘操的龟儿子,攻、攻了大营,大头领,大头领给他们害了!”说完,全都号啕大哭起来。 一句话如一口寺院老钟,“嗡”一下在茅庵东脑中敲响,他心无旁念,唯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瞬间发了出来,紧接着天旋地转,再也无法稳坐马上,晕厥坠地。 杨招凤与崔树强同时滚鞍下马,抢上前去,将茅庵东扶起。崔树强用拇指猛压他的人中。茅庵东痛呼一声,复又转醒,他甫一醒来,就兔子般弹身而起,飞上马背怒咆:“我要宰了那个畜生!”话落马出,早已是十步开外。杨、崔二人来不及阻拦,只能领军紧随。 南面的青衣军营寨立于一缓坡上,茅庵东策马狂奔,已见彼处人乱如蚁,红眼之下根本不管背后有无兵士掩护,绰起悬挂在鞍鞯边的长枪,加紧打马冲去。 留守营寨的青衣军不多,杨三数百人突袭而至,战事早已结束。他控制了全营上下,此时正催令兵士搬运营中存粮,外头突然喊声暴起,他情知不妙,引十余亲卫钻出营帐查看。 头一眼望去,就看到一将单枪匹马,贯冲入营,枪影闪烁如梨花飞舞。 “此必是茅瞎子,格老子的,真是个疯子!”在青衣军中,杨三谁都不怕,甚至对呼九思也不是真心服膺,但独独恐惧茅庵东。这一方面是敬畏其勇猛无畏的作风,另一方面也忌惮其人刚直不阿、软硬不吃的性格。 “头领,茅瞎子是一个人!”左右看到来势甚急的茅庵东身后并无兵马跟随,立刻提醒,“不如趁机先把他做了!” 杨三杀呼九思实属无奈,他因畏惧孔全斌才临阵脱逃,但缓过神却担忧粮秣不济,所以暗中探知茅庵东等倾巢而出后,自后袭击了呼九思。呼九思躲在中军大帐内力战不屈,杨三怕夜长梦多,下令乱箭齐发,将昔日待己甚厚的大哥呼九思无情地射杀在了营帐内。孰料,茅庵东回来的速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第一反应是跑路,不过,经过左右提醒,发现茅庵东的确是孤身一人后,他又起了别样的心思。 “呼九思死了,茅瞎子便是老大,把他杀了,无需我再动手,青衣军不战自溃!”杨三心下盘算,口中也不含糊:“来啊,取梅鍼箭来!” 他才说完,侍从的亲卫早有人解弓取箭,递了过来。所谓“鍼箭”,箭翼窄小,箭头尖锐,而且箭簇整体较长,专用于透甲。杨三自谓箭法不错,不敢上前与疯虎也似的茅庵东肉搏,就想远远射杀之。 心无旁骛的茅庵东左挑右刺,没有察觉暗中窥视自己的杨三。杨三看准时机,射出一箭,谁知心急之下用劲过猛,那支箭从茅庵东的头盔上飞了过去。 茅庵东警觉一颤,同时反射性地朝箭来方向望去,当他看到正在张弓搭箭的杨三时,心底地愤怒积蓄到了最大值。气冲霄汉中,不顾马边还有兵士阻挠,咆哮着“杨三狗贼,还大头领命来”驾马朝杨三那边狂冲。 一人拼命、万夫莫敌,似乎是受了不要性命的主人催化,茅庵东跨下的那匹大青马也失了智般在促狭的营地内撒足狂奔起来,周围兵士遮拦不住,纷纷向两侧避让。 发现茅庵东猛虎出笼径朝自己这边赶来,杨三心中着慌,但他弓已拉弦,还是硬着头皮射出了这一箭。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茅庵东并没有觉察自己直线冲锋是个大忌,但听“噗”一声响,右肩结结实实吃了这一箭。他登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飞坠落马,而他的大青马重负突释,也乱了步伐,脚下磕绊一下,也是横摔出去,压塌了一间营帐。 杨三得手,大喜过望,举弓招呼:“快擒了茅瞎子!” 左右亲卫见势欢呼雀跃,正欲上前,可脚还未迈,侧方厉啸接踵而至,他们在尚不知觉中就立毙七八人。 放箭的乃是青衣军那一百精锐弓手。 原来不久前茅庵东负气自冲,杨招凤与崔树强在后追了一阵,认为直接冲击营寨只怕又得陷入与杨三的一番苦战。实话实说,来回赶路加上大战方歇,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不免困顿。杨招凤忧虑己方连番作战,极度疲劳下会产生较大的伤亡,便与崔树强兵分两路,各带百余人从左右包抄,剩下的兵马以及景可勤的部队则在后伺机而动。 杨三部本就军纪涣散,又忙于搜罗营寨更无秩序可言。茅庵东忽然到来,杨三等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正面,对于悄然而至的杨招凤与崔树强几乎没有察觉。 当下左右包抄的兵马皆起,杨招凤自左急救茅庵东,崔树强则持弓衔刀,领兵猛攻杨三。 已经暴露踪迹的杨三在这种慌乱时刻完全无法有效组织纪律全无的己方部队,所赖者仅仅身边的亲卫罢了。这十余名亲卫给崔树强等放箭先放倒了近半,剩下的簇拥起杨三就朝营后奔逃。 崔树强是突袭的好手,怎容杨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出生天?他快冲两步,来到队伍外头,张手一箭,先将护着杨三背后的一人射倒,紧接着气不喘、眼不眨,再发一箭。这第二支箭犹如长了眼,稳稳当当沿着前支箭的轨迹飞射,没了旁人的阻挡,箭头从杨三的背脊破入,自喉部透出。 远远看去,杨三猛然止步,双手成爪状,在半空狂抓两下后随着身躯一并颓然倒地,左右亲卫哄然四散,纵有抵抗也毫无章法。 杨三的尸体被崔树强倒拖回中军大旗下,杨招凤此时也着人背着茅庵东赶来相会。崔树强皱皱眉道:“他还好吗?” 杨招凤舒口气道:“只是晕过去了,没甚要紧的。”又加一句,“营帐里找到了呼总兵的尸体……唉,给射得体无完肤……”说到这里,不忍再说,连续叹了几声,颇为嗟叹。 崔树强对呼九思死不死倒没有那么在意,“哦”了一声,指着杨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前还不信,现在看这姓杨的还有那个姓梁的,真是至理名言。”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杨招凤可没有心情陪他闲扯,看了看眼前正在追杀溃兵的青衣军前锋,又回头看看身后——远处,剩下的青衣军以及景可勤的兵马正快速赶来,胜局已定。 他正想开口嘱咐崔树强几句,可话还没说,突然想起一事,不由丢魂丧胆,惊呼:“糟了!”言毕,撇下满脸疑惑的崔树强,撞撞跌跌跑了出去。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0动静(四) 杨招凤从来没有如此惊悸不安过,他穿过来去如梭的人流,摸到了位于青衣军营寨东端的一处小帐,这里,有他最为惦记的一个人。 帐外的人不多,杨招凤极力抚平慌乱的心绪,沉着气钻入营帐。小营帐不太透光,白日里也没有照亮的灯火,但接着从缝隙间斜斜射入的几道微光,杨招凤还是清楚看见,营帐里头的铺子上,正蜷缩着一个人。 “谢天谢地!”帐内的陈设安然无恙,没有被扰动过的痕迹,杨招凤怀揣着紧张而又庆幸的情绪,缓步向内走去。 才走两步,便见内里的人动了一下。再走一步,那人又明显将身子缩了缩。杨招凤强压激动的声音,但还是不免有着些许颤抖:“没,没事,你别怕!” “唔。”原本缩在角落的那个人不知是听了杨招凤的话还是有心戒备,撑起身子,双手抱膝蜷坐着。杨招凤从她凌乱披散的发梢中发现了一剪秋水般澄澈的双瞳。 杨招凤意图再靠近些,可才抬脚,那女子浑身就剧烈颤动起来,这过激的反应使得他不得不将抬到一半的右脚又慢慢放回了原地。 “我,我不过来,你也别怕。”杨招凤有点失落,但更是高兴,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在前番的兵祸中,自己从蓬溪山中救出的这名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不过她显然被喊杀声惊吓到了,联系到此前她在林中的遭遇以及这些日子昏昏沉沉跟随着杨招凤、崔树强等风餐露宿的经历,连续不断的刺激下,她有这种抵触也实属正常。 杨招凤此来,只为确保那女子的安全,现在放心了,又见那女子对自己带有强烈的敌意,自知不便久留,尴尬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你别走。”一步踏出,脑后忽传一声轻咛,杨招凤被雷击一样登时立定不动,他此时只感觉,世间的一切比起这三个字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原来之前那一声,不是我的错觉。”杨招凤神不思属,回想起了之前替她换衣时的尾声。那时候他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只是当时神魂颠倒,崔树强又突然入内,令他事后对自己听力的正确性产生怀疑,然而现在证明,无论是音调还是音色,两次相差无几,他那时候并没有幻听。 “我,我怕……”那女子再次说话,她的恳求对杨招凤而言全无抵抗力。 “我不走,我就在帐外。”杨招凤纵然狂喜,可却如鲠在喉,不知说些什么。越是如此,他就越觉踯躅——他想和那女子做进一步的交流,却担心时机未到,也担心无话可说,不如先躲出去,慢慢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青衣军余部与景可勤很快到来,杨招凤在营帐外待了一会儿,就被满头大汗的崔树强找到参加临时军议。公事为先,杨招凤无法推脱,只得叫了两个信得过的兵士,嘱咐他们代替自己死守营帐不得有半懈怠云云。 这一次的军议,很紧急,紧急之处在于,原先青衣军的三名最高统帅几乎是在十二个时辰内死了个干净,青衣军现在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微妙境地。 从左到右,各具惨状的呼九思、梁时政与杨三的尸首依次排列。景可勤扫视一遍,啧啧称奇:“时也命也,这三人横行川北有年,也算是川中有数的豪杰,怎知最后会落到如此下场?所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说的就是他们吧。” 他嗟叹几句,给茅庵东听到煞是扎耳。调侃梁、杨也就算了,势利小人,死不足惜,但涉及呼九思,他就不乐意了。杨招凤反应敏捷,心知现负伤在身、绑着白布条的茅庵东不宜动怒,也不好指责才投靠的景可勤寒了其心,便抢白道:“人各有命,呼总兵死得壮烈,永受敬仰,梁、杨过街鼠罢了,岂可与呼总兵同日而语?”说罢,朝几名兵士招招手,“把梁、杨的尸体拖下去,找个地儿埋了。把呼总兵的尸首收拾好,明日咱们当隆重下葬。” 和了这一把稀泥,茅庵东与景可勤的情绪才算被安抚下去。 崔树强掰着手指头道:“适才我算了算,青衣军现在杂七杂八加一起,还有一千四百人不到,景头领,你这里有多少?” 景可勤虽然好面,但亦知此乃坦诚相见的时候,若故意隐瞒,无疑会让杨招凤等人怀疑自己的诚意,于是也不管是否打脸,回答:“六百上下。”他兵马原有一千出头,现在只剩六百,看来果真在与孔全斌的交战中折损甚多。 崔树强又掰了掰手指头:“两边加一起,倒还有个两千人。” 杨招凤接过话头:“话是如此,可呼总兵既不幸身亡,青衣军实可说是一盘散沙。如今景头领又入伙,若依旧各自为政,强敌在外,怕是凶多吉少。” 景可勤老练,一听到这里,敏感起来,尝试着问道:“杨参谋的意思是,要……要整编整编?”可以说,他投靠赵营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整编。像他这样的草头王,身份地位全靠手里有兵撑着,要是兵力被吸收,届时兔死狗烹给一脚踹开,那真个是哭诉无门、任人宰割了。 他说话间心念电转,已经暗自打定主意,杨招凤只要一有吞并自己的意图,就立刻拍屁股走人,青衣军若敢阻拦,玩命也要干到底。他投靠赵营是为了投资,可不想把自己老本都折进去。 茅庵东与崔树强都看到了景可勤脸上的阴晴,绿林多年,这类事看得多了,他们都明白吞并往往是引发火并的一条重要导‘火索。眼下,拿主意的人是杨招凤,他们心中都暗暗担心,怕年轻的杨招凤缺乏经验,一句话说错从而酿成大祸。 “景头领多虑了,什么整编,没有的事。你的人,你自己管,我的意思,现在咱们兵力不少,总得有个主事的不是?”杨招凤面沉如水,淡然说道。 此话一出,景可勤猜忌顿释。听杨招凤的意思,是要联营,这既能攀上赵营,又能保持自主的模式,正中景可勤的下怀,他当即喜笑颜开:“姓景的没读过书,脑袋都是浆糊,杨参谋多包涵。你说的有理,咱们现在就需要个主事的。” 茅庵东与崔树强暗舒口气,同时都向波澜不惊的杨招凤投以赞许的目光。想不到这杨招凤年纪轻轻,思虑不止于战场,待人处事方面也不可小觑。依靠青衣军现在的实力,自然不可能强行吸收景可勤,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退一步,先将景可勤牢牢绑在身边,往后再办,余地就大了许多。 杨招凤见景可勤放松了心防,微笑道:“我认为,茅头领可暂摄青衣军总兵职务。” “我?”茅庵东一脸茫然,完全没有料到杨招凤会推举自己。他其实觉得杨招凤能谋善断,又是赵营嫡系出来的,更为适合。 景可勤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舒展,低声附和:“无异议。” 崔树强同样表示赞同,茅庵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姓茅的莽夫一条,没什么智力,又是有伤在身,怎当得起这个重任,还是另择贤人为好。” 杨招凤握住他宽厚的手,摇头道:“茅总兵说的哪里话?纵观我等众人,每一个比茅总兵更为妥当的人选了。茅总兵安心任职,等度过这一关,再听闯将任命可也。” 之所以选择茅庵东,短短时间,杨招凤其实考量了很多。首先,目前这两千人里,青衣军还是占了绝大多数,而要驾驭好这些棒贼余部,在青衣军无根无基的杨招凤与崔树强都不合适。茅庵东作为呼九思首屈一指的悍将,在青衣军中威望甚高,呼、梁、杨三人一死,挑一个能压服三部的人,也只有他一个罢了。再看景可勤,他现在也算实力派,但比起青衣军全然不占优势,他就算不服,也没什么资本竞争。最后,茅庵东耿直刚强,为人真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无论对赵营还是对杨招凤本人,相处起来更为舒心。 崔树强也咧嘴道:“让你当你就当,没啥好推脱的,别人如不服,我替你宰了他!”说完,将刀往地上一插,表情相当认真。 茅庵东咬了咬嘴唇,点头爽快道:“既然几位给我姓茅的面子,姓茅的自无推脱之理。” 崔树强喜道:“这才像话!” 杨招凤笑了笑,续道:“茅总兵既然就任,那么接下来就劳烦崔把总与景头领暂任两个千总职位,以为辅佐。我就厚着脸皮,继续充一参谋吧。” 崔树强闻言,“揉着自己的光头大笑起来:“妙哉,妙哉,绕来绕去,最后老崔我反而升了官。哈哈,这买卖不亏!” 杨招凤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而肃道:“咱们虽然击退了孔全斌,但依然身处险境。不说四周还有其他官军伺机待发,孔全斌也没有伤筋动骨,必会卷土重来。排下这个职务,只是权宜之计。而今首当其冲,还是得迅速转移,找到我营主力!” 众皆称是。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1异客(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灰蒙蒙的天空下,双手互插袖中的郭名涛隔着栅栏,望向天际边那蓝黑交接之处,脑后却传来一声长吆。 “什么晚来?这可快要日出了。牛头不对马嘴。”郭名涛怕冷,脑袋动也不动,看着前方说道。 路行云与他并肩而立,学着他朝远方眺望,嘴上不忘问道:“瞧什么呢?” 郭名涛目不斜视,道:“看日出。听几名兵士说起,这边的日出好看,我怕日后再也瞧不见了,今日特地过来瞅瞅。” 路行云哂笑道:“郭兄真好雅兴。我军都朝不保夕了,你竟还有这份悠闲,佩服,佩服!”边说,边假装作揖。 郭名涛白他一眼:“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又有何用?我又不是沈水的龙王,操点心就能将水收了放军队过去。你说的,我军的都朝不保夕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妥?” 路行云见他较了真,笑笑道:“妥,大大的妥当!”说完,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大军已经在此间停顿了快十日,眼见再过两日就要十二月,咳咳,时不我待呐!” “这我知道。”郭名涛幽幽说一句,“闯将这几天忙上忙下的,可不就为了此事焦心?对了,听说覃总兵不日将归营,你会随军吗?”按编制,路行云是覃进孝所部先讨军左营的参谋,可之前在射洪分兵的时候,赵当世考虑到事关重大,没有继续留路行云在覃进孝身边,而是照老规矩将老本军参军覃奇功配给了覃进孝暂为辅佐,路行云则跟着老本军诸部南下来到了这里。郭名涛听说了覃进孝被南调的消息,故有此问。 “鬼晓得。”路行云撇撇嘴,“闯将他老人家不信任我,怕是接下来我都将在此给郭兄你作伴了。”说完,嬉笑两声,可神情间颇显落寞。 郭名涛沉默一阵,慢慢道:“其实这还遂了你意,能留在这里,岂不是有更多机会见着郡主?” “他奶奶的!”路行云佯怒骂他一句,“你这厮,什么时候也会耍贫嘴了!”他说着,捶了郭名涛一拳,郭名涛也“哈哈”笑了起来。他俩此前对留在赵营的华清其实十分担忧,怕赵当世或者其他军将忍不住欲望,行禽兽之事。然而到目前为止,赵当世的亲身示范下,赵营全军对华清都执礼甚恭,并无半点冒犯亵渎之处。他俩安心之余,对赵营、赵当世的印象不由又好上几分。 “咱们在赵营一日,便可多保护郡主一日,若情况有变,需得第一时间护送郡主脱离险境。”路行云与郭名涛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一点。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保护郡主”云云都是他们自欺欺人的想法,“护送郡主脱离险境”也无异于痴人说梦。虽心知肚明,可他俩之间从未有人真正点破这一层窗户纸。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华清郡主已经渐渐成了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们恐惧有一天将话说穿,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精神世界就将在一夕轰塌无存。 “你俩怎么在这里?”二人脑中各有所想,都怔怔远眺天边那慢慢出现的霞光出神,不防又有人来到。 “哦,是杨行人。”郭名涛循声看去,认得眼前眉宇间有些许焦急的这个白净后生。此人叫杨绍霆,现为稽查使刘孝竑手下的一名稽查行人。他此前曾暗地里给过郭名涛一些消息,令郭、路颇为受益,故而三人之间关系不错。 “营里军纪严明,刘稽查更是铁面无私,若让他知道你俩擅自来此地,只怕……”杨绍霆点到为止,但一脸严正。 “果真是刘张飞的好徒弟。”路行云偷摸着吐吐舌头,自思,旁边郭名涛拱拱手道:“我适才给今日轮值的百总打过招呼,不碍事。” 杨绍霆不容置喙,道:“那更不行,刘稽查要知道,只怕那百总也得一并受罚了。”说着,又道,“二位跟着我走,速速离开此地,尚可无事。” 郭名涛与路行云相视咋舌,想不到赵营的纪律居然已经严格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曾经巡检过许多官军部队,完全做不到这样的令行禁止,更别提流寇了。赵营以流寇之实,竟自律如此,当真匪夷所思。 杨绍霆与他们关系虽好,但却素以公正不阿著称,郭名涛相信再磨蹭下去,这后生真会“秉公执法”,失落地瞥了眼天边那尚未冒出的旭日,点头答应。三人正欲离开,不远处的北大辕门外,突然归来一批骑兵。 “是韩总兵的人。”杨绍霆直直立着,呆看向那群神龙活虎的骑兵,眼中蕴含着艳羡钦佩。路行云偷眼看看他,暗自嘀咕,也不知赵当世、刘孝竑用了什么洗脑的法子,居然让这么一个大好后生真的把赵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营外了骑兵与守门的兵士来去通穿了身份,营内兵士将门打开,一将一马当先飞马入营,瞭见郭名涛三人,驾马小跑过来,笑道:“几位起的好早,可是来迎接韩某的?” 说话的是飞捷营总兵韩衮,郭名涛与路行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此人虽为武夫,但态度和顺、懂得礼节,所以对其颇有好感,就也恭恭敬敬回了礼——赵当世再怎么看重读书人,赵营毕竟是武人为台柱,武贵文贱依然是不说的规矩。 “呵呵,晚间出巡,收获不错。”韩衮面容上显出微微的倦怠,不过看上去心情上佳,他竖起拇指向后指指,“后面一群客人,等着见主公,韩某这里先别过了。” 郭名涛三人点头答应,韩衮随即呼哨一声,数十骑立时马蹄飞踏而去。飞捷军骑兵是赵营精锐,郭名涛与路行云早前对军务多有接触,并非只会埋首读书的酸儒,朝阳下见到英姿勃发的韩衮以及雄壮英武的骑兵飞啸而过,也不禁从心里发出赞叹。 然而,前头十余全副武装的骑兵掠过,后头紧跟着的,却是同样骑于马上,百姓装束的七八人,他们脸色都是一派颓丧,看样子就是韩衮所说的“客人”了。 当其中一人打马而过,路行云眉毛一耸,问郭名涛:“郭兄,你刚才看到没,那人,那人的样貌……” 郭名涛亦是疑云满面,点头回答:“看上去不类你我,似是,似是胡人。” 三人再将目光投去,看到的,却只剩飞扬起的尘土。 赵营的中军大帐外,韩衮精神抖擞地翻身下马,帐外周文赫上来牵住马,道:“主公正在吃早膳,总兵稍等。” 韩衮打量他两眼,笑着道:“老周,身体好不少啦。”自打在褒城身受重伤后,这护卫赵当世的职责基本都由庞劲明代替,韩衮与赵当世经常见面,这几日来倒是头一遭看到周文赫。 周文赫脸黑如铁,看不出什么动静,但道:“身体基本痊愈,可以继续效力。”言罢,紧抿嘴唇,不再言语。 韩衮晓得他本就少言,经历这一场风波后更是孤僻内敛了不少,也就不再与他说笑,专心候在帐外。也不知是不是马蹄声惊动了赵当世,只一小会儿,周文赫就让韩衮进去了。 来到帐里才发现,赵当世还端着一个竹碗在喝粥,韩衮还没说话,赵当世先道:“老韩,吃东西没,来来,先吃完热乎的粥,暖暖身子。这粥里加了莲子、枣子,甚是香甜可口!” 韩衮笑道:“不必了,没吃早饭的习惯,不饿。”说话间,赵当世已经囫囵将一大碗粥咽下了肚。 “舒爽!”赵当世摸着肚子,伸个懒腰,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主公,昨夜夜巡,在西北面找到些‘客人’,顺便请到了营中”赵当世不拘小节,韩衮也就没那么多拘束,径直走到了他身边。 赵当世笑笑道:“什么客人,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韩衮点头道:“是有些不同凡响之处,我让他们进来,主公一看便知。”说完,拍拍手,帐外周文赫问音放行,当即七八人掀帐鱼贯而入。 赵当世抬头看去,扫视一遍,视线却在站在最前的一人脸上停了下来。他侧头看看韩衮,这才明白他所说的“非同凡响“是指什么,不再喝粥,朝那人招招手道:“灰衫者,上前来。” 那站在最前,身着灰衫的男子闻言,很听话地走近几步,赵当世仔细将他打量一遍,开口道:“你不是明国人。”他现在算是看清了那人长相,脸长颔方、高鼻深目、头发带卷,虽然穿着长衫,但一看就不是汉人。 “小人是明国人,真真实实的汉人。”那灰衫者连忙说道,两手握拳不断搓着,很是慌张,但一口官话,很是纯正地道。 “我汉人都是直发黑目,而你却是卷发棕目,怎么敢自居汉人?”赵当世有心戏谑故作严肃质问。 那灰衫者摆手解释:“将军误会了,小人名叫杜纯臣,虽然样貌有所不同,但确实是汉人。”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小人是广州府香山县壕镜澳人氏,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之所以被将军误会,实因小人的生父是佛郎机人。” “原来如此。”赵当世点头说道,“无怪你酷似番夷。” 那自称杜纯臣的灰衫男子忙不迭道:“是,是,全因这层关系在里头。”言及此处,叹口气,面露惆怅,“可恨我那佛郎机爹给我生成这般模样后不见了踪影,晓得小人从小到大,收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 赵当世与韩衮等听他这么说,哑然失笑。这杜纯臣长得不同,说话也是不同。短短片刻时间,就忘却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也似,开始编排起了自己那个死鬼老爹,还一副义愤填膺模样,倒是个妙人。 所谓“壕镜澳”,即之后的澳门,现在已为佛郎机人盘踞了很久,虽然不合法,行政上仍然属于香山县管辖,但自主的权利完全在佛郎机人手中。佛郎机人每年缴纳“地租”,大明朝廷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这既成事实成为摆在台面上的潜规则。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2异客(二) 据这杜纯臣供述,他与随行七人数日前刚离开龙安、松潘府,那里有几家土司的生意要做。而他们之所以南下到达潼川州境内,则是为了去云南,然而目前李自成大肆肆虐,成都府境内兵祸不绝,万难通行,杜纯臣与伙伴权衡后还是决定转入潼川州,找了向导,抄小道绕去嘉定府。 “你要去云南,那里还有买卖要做?”赵当世随口问道。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杜纯臣红光满面。他与海盗、山匪打惯了交道,其实现在对于赵当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恐慌,甚至心底下还盘算起了是不是能在赵当世这里也捞一把生意。既有这个心思,赵当世发问,他便应声回答:“将军所料不差,云南有个大主顾,必须得去。” “大主顾?你说说看。”杜纯臣的突然出现,其实令赵当世先惊讶,后惊喜。惊讶自不必说,惊喜则是他似乎嗅到一丝极为诱人的气息。说简单点,便是赵当世认为,或许可以利用杜纯臣,与广东、福建的一些海商搭上线。 如果仅仅把目光局限在赵营当前的处境,这杜纯臣对于赵当世而言半点价值也没有。只是,无论形势危及到什么状况,赵当世都会不断提醒自己——一定得把目光放长远! 带兵有如博弈,但凡博弈,庸才走一步想一步,高手走一步想三步乃至于更多。能将赵营经营成现在这种规模,踩过无数坑的赵当世之心智已经远非当初初出茅庐时可比。虽说他也不知道眼前的难关何时才能跨过,可这并不影响他越过这个难关,把赵营往更为长远的方向考虑。 赵当世在与昌则玉、覃奇功等人深谈过很多次,大概给赵营的发展搭建了粗略的框架。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做事要有蓝图,纵然内中会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可蓝图的指导性作用不容小觑,大方向把握好,小地方的错谬可以慢慢修正,没有大方向,就如同对着空气打拳,纵使使劲浑身解数,到头来都是吃力讨不着好的无用之举。全军陷入无头苍蝇般的境遇,下场就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现阶段赵营的目标很明确——出四川去湖广。但之后是什么?目前仅仅赵当世、昌则玉等寥寥几名军中高层有模糊的概念,大致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发展”。如何“发展”?是继续和眼下这样四处流动,裹挟式野蛮生长,还是说找块地皮,细心经营?更进一步的细节在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但赵当世必须得确保,当完成第一个目标,开始着手第二个目标时,满足第二个目标的所有条件,都必须拿得出手,必须早做准备。世事难料,机会稍纵即逝,赵当世可不想因为自身的短视,未做好准备,而与可能的好机会失之交臂。 回到现下,一言以蔽之,赵当世感觉这杜纯臣也许会是日后用得上的资源,故而倘若可以,最好现在就开始布线。 为商者,诚信很重要,特别是杜纯臣曾经郑重其事,对自己的所有客人都保证不会向外界泄露他们的半点信息。只是形势比人强,年轻的杜纯臣能在官、商、匪三者之间游刃有余,靠的就是八面玲珑、随机应变。他快速在心中权衡了利弊,张口回答赵当世的问话:“那大主顾说来将军或许听说过,云南石屏州土副总龙在田。” “龙在田?”赵当世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印象,但一下子记不清晰。 杜纯臣见他不知,说道:“这龙副总为彝人,先为保正,天启年间破安效良、张世臣,因功相继受职土守备、坐营都司。前几年在中原有功,被拔擢为了副总兵……”为了不引起赵当世的反感,他把龙在田前几年剿贼获功的是轻描淡写带了过去。 韩衮在旁插话道:“你对这些很了解啊。” 杜纯臣忙谄笑道:“走南闯北多了,自然能多听些风声。此外这龙副总是大客,与他交涉,事前总得做些准备不是?” 韩衮微微一笑:“心思倒细,无怪能做出些成绩。” 杜纯臣又道:“这龙副总几个月前才回到云南休整,听说近段时间受新任熊总督的召唤,又要出师。他人手招够,想来小人这里购买些物什。” “什么物什?”赵当世冷眼看他。 杜纯臣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敢隐瞒:“听说鸟铳的需求较大,火炮倒是没有……是大宗生意,小人怕手下人误事,这次特地过来准备与他敲定内容。” 韩衮冷笑道:“这倒不错,把鸟铳好好卖些给他,结结实实来打我们。”综合前段时间得到的消息,杜纯臣前言“熊总督”当属新任六省总督熊文灿。熊文灿将与洪承畴等人配合,重点“照顾”湖广、中原等地,与赵营接下来的目的地“不谋而合”,所以韩衮才出言讽刺。 杜纯臣敏感,立马说道:“不,不,误会,大大的误会,我看那龙在田诚意不足,这次去,准保成不了单。” 赵当世这时候道:“我不管你将和谁做买卖,我且问你一句,如若我营想要些铳炮火药,你可愿卖?” 杜纯臣一听此话,心神一荡,装模作样想了半晌道:“自然可以,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小人只是个中间人,自己并不经营铳炮。东南海面的规矩,都是钱到货到……” 杜纯臣话还没说完,韩衮起声打断他:“慢着,听你意思,还怕咱们赊账不成?”语气甚冲,故意含些威胁用来施加压力。 杜纯臣硬着头皮道:“这是实情,也是行规。小人只是中介,其余供货、转运甚至清关等等都有专人需要打点,其中流程极为繁复。如果几位将军以为对小人说句话就行,那,那便错了……”他本来想说“那便太天真了”,可话到嘴边,想起保命要紧,还是赶忙改口,即便如此,看着赵当世与韩衮二人神色,皆露出不悦。 “那得如何操作?”赵当世有耐心,继续问道。 杜纯臣到底是见过些世面,事到如今,心慌意乱下表面还是能坚持从容不迫,他朗声道:“如果将军真有意向,可派专人去广东打点经营。小人愿意从中牵线搭桥,提供便利。此外,本金少不了。那边做生意,没些定钱,寸步难移。”说到熟悉的业务范围,杜纯臣的信心回涨不少,口齿流利意思清晰,果真当得起他之前的述说。 赵当世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杜纯臣似乎是收到些鼓舞,接着说道:“若是将军需要,小人还能提供另一项便利。” “说。” “小人在东南还有些脸面在,如果将军价钱给的到位,凭小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当能说服些番人、夷人过来。”杜纯臣看了眼赵当世,见他没什么异色,续道,“东南炮铳制式甚杂,来源广泛,有些炮铳,实难上手。那些番人夷人诗书礼教远逊我天朝上国,对于炮铳这些奇技淫巧却是拿手异常。有他们指导,想必能更好运用炮铳。”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3异客(三) 沈水对岸,青灰色的天空下可以遥遥望见那连绵分布的赵营营帐。层层叠叠的营帐内,偶尔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或是传出几声号响呼喝,“毗邻而居”了这些日子,吕潜已经能够大致估摸出对面在做些什么,甚至判断出对面是否要准备进攻。 在沈水的南岸,吕大器组织的遂宁兵合计旷昭带来的兵马统共有个三千。吕大器坐镇后方,这前线的指挥事宜都是旷昭在负责。只不过,前两日,旷昭去遂宁县的北固乡找吕大器商议对策,所以这营中事,暂时交给了吕潜负责。 吕潜今年仅有十六岁,纵然天资聪颖、老成练达,毕竟还欠些历练火候。他名为营中主事,但实际的军务全都由吕大器、旷昭手下的几名老家丁负责。虽是如此,锋芒初露的吕潜责任心很强,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冒着严寒、顶着冷风,亲自来沈水的防线“观察贼情”。 霍去病未及弱冠封狼居胥、杨爽不到而立两破突厥,自小读了那么多书,吕潜对历史上诸多少年英才十分心驰神往。受此影响,加之少年人的虚荣心,他暗立志气,即便做不到那些人的彪炳千秋,至少也得剿灭了眼前的这股大寇,为自己、为吕家挣脸。 天寒地冻,接连几日清晨,沈水沿岸都结起了薄薄的浮冰。吕潜留了个心眼,今日起床,头件事便是踱步河边,查看结冰情况。令人安心的是,沈水的冰依旧很薄,距离容人走动,还差得很远。 日头渐上,吕潜朝手掌哈了几口白气,准备返回营帐。对面的赵营似乎每日都有操练,自己这边当然也不能懈怠。等回去了营帐,就得和几名军将讨论今日操练以及守备的诸多军务。 边走着,吕潜忽然想起了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旷琬。她是旷昭的独女,比自己大一岁,因家事,八九岁就离开了遂宁。印象中旷昭的脸庞已经十分模糊,吕潜透过重重记忆,依稀能想起她有着一张可爱的鹅蛋脸,虽然有些怕生内向,但一双大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一晃已经过了近十年,吕潜当然知道女大十八变的道理,但综合父亲与旷叔父的话语,他还是确定,自己的这个“准未婚妻”定然长成一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 当半个月前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说旷琬要回遂宁的消息时,吕潜的心中就像绽开了一朵花。他憧憬着未来,等待的日子每一天都过的很有动力。 然而,走到营寨外,不经意看见根根尖兀的木栅,吕潜就如蒙锤击,瞬间从温暖的的回忆被拽回了残酷的现实——旷琬被贼寇捉了。 他只敢想到这里,因为仅仅想到这几个字,他就顿生钻心的疼。她会遭遇什么,粗鄙凶残的贼寇们会对她做些什么?等等等等吕潜完全无法深想下去,就如现在,他忽然就有些胸闷喘不上气,赶紧扶着一根营栅,深吸几口气。 随行的仆役见他状态不佳,都殷切上前,吕潜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大惊小怪。他喘息片刻,微微好转,这时候,西面两匹快马飞驰而至,马上人远远看到身披厚厚白鹤裘的吕潜,翻身下来,小跑上前道:“公子!” 吕潜瞧瞧两人,都是自家的老家丁,西南马帮走商出身。因为马技娴熟,特地被任命为斥候,专探消息。 “李叔,荣叔。”吕潜客气地打个招呼,“你们去了两天两夜,我心里着实焦急,几乎要差人去寻你们。”这两人此前受命向北冒险查探,风险很高,吕潜久久未得到他们消息,真的以为出了事,没想到他们居然回来了。 “是遇到些小麻烦,不过还算好,安然无恙。”那被称为李叔的中年矮壮汉子回话道。 另一个荣叔接着道:“我二人偷渡向北,几乎要到射洪,岂料那附近正在交战,贼寇四面巡防甚严,我二人保险起见,没有妄动,就想要南下归营。” “射洪正在交战?”吕潜追问一句。 荣叔应一声道:“是川北张副总的人和赵贼分部,听说几日来来去去交锋数次,胜负未分。” 李叔补充道:“战事虽多且频繁,但阵仗不大。想必张副总打的也是将赵贼困死的主意。” 吕潜颔首而言:“正是,天雪欲降,赵贼自陷囹圄。家父的意思,就是困而不攻,俟其自灭!” 二人闻言,皆点头称是,那李叔说话间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荣叔赶紧帮他拍背,过了一会儿,他才满脸通红缓和下来,不好意思道:“一路太急促,口干舌燥,让公子见笑了。” 吕潜将脸一板,严肃道:“李叔这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一家,本就没什么生分,又为了公事劳心劳力,我吕潜感激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岂会笑你!” 李叔闻言,笑着点头,荣叔说道:“公子,实不相瞒,我二人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回大营,还有一件要事禀报。这事比起射洪方面战事,势必更为紧急!” “荣叔请说。” “我二人才从射洪南返,不料前脚刚走,后脚射洪的贼寇也分出一支南下了。” “竟有这等事?”吕潜惊呼一声,预感到此事干系重大,“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二位入营坐下细说!” 吕潜与李叔、荣叔入营,仆役上了几杯热茶,李、荣二人喝了几口,又端着暖手,神态不再萎靡,渐渐恢复些神采。此时恰好到了晨议时间,其余军将陆续都来了,吕潜便让李、荣二人继续说明情况。 “从射洪分出来的贼寇,具体人数不明,但粗略估计,当在千人之上。这支贼寇行军速度甚快,我二人骑马,也只能堪堪保持五里以上的间距。”帐内温暖,李叔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不少,说话的嗓音也大了起来,“贼寇沿涪江南下,想来目的是为了支援此间的赵贼。”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4异客(四) 掐指一算,自赵营起兵至今,已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局外人以为白驹过隙,但局内人却觉一日三秋。赵营的每名成员从入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没日没夜的困苦煎熬中步履维艰。 无时无刻均处在漩涡中的赵营很自然成为了最残酷的角斗场。人,往往在逆境中新生。坚持住的人不断成长,坚持不住的人则陆续湮灭于半道。 覃进孝坚持到了现在,即便他加入赵营的时间比不上营中的一些宿老,但显而易见,他的蜕变绝不比营中任何一个坚持者少。 就在大半年前,他还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保守派。施州卫荒蛮落后的环境打磨出了他的血性,同时也塑造了他闭塞排外的个性。他只愿意率领自己的忠路子弟兵面对险境,也拒绝与除了亲友、家将以外一切人物交流。就像一个刺猬,外表貌似尖锐不可侵犯,实则内里充满了柔软与不安定。 然而,今年以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经历,使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观念与看法。一开始,这种转变是迫不得已甚至是痛苦的,他也曾为此连续几周焦虑恐慌,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态逐渐平缓下来。他发现,将自己打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似乎没有预想中的那般焦炙危险。 他开始反思,反思此前封闭的内心以及对于部队管理体制是否能跟得上赵营发展的速度。最直观的感受在于,一场大战下来,任凭忠路兵再怎么骁勇无畏,总会有些折损,这种情况下,只能选择吸收一些外人入营填充空额,否则可以预见,辛辛苦苦从忠路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终将荡然无存。 先是赵当世指定了他营中参谋以及几名低层军官,而后,覃进孝自己也开始主动调整部队的结构。调整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观察,生怕自己的尝试会引起恶劣的后果。然而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期期艾艾的魏一衢,便是他从行伍间提拔起来的外人。魏一衢虽说是外人,可和忠路人一样豪爽、一样仗义、一样剽悍勇猛,有时候,覃进孝根本不会想起魏一衢压根不是自己的家人、家丁出身。施州卫出身的彭光嬉皮笑脸地和急赤白脸的魏一衢胡言乱语着,也瞧不出半点隔阂。 “或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覃进孝低头凝思,拿布擦拭着兜鍪的右手也不经意间从边缘滑落。 他回过神,惆然轻叹,余光处,一双麻鞋踏泥而来。 “老魏,怎么?争不过老彭,找我求援来啦?”覃进孝抬头看看走来的魏一衢,打趣道。这魏一衢性格宽厚大度,从来没见发过脾气。自己与彭光有时候拿他的结巴说事,他最多也是无奈地朝天挥个两拳以示恐吓罢了。 “不,不是。”也不知是因为刚才和彭光争吵还没缓过劲,还是天气太冻,魏一衢此时说两个字都磕巴了一下。 覃进孝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来说笑的,敏锐抬头向不远处的涪江看了看。那里,早已搭建起了好几座浮桥,正不断有营中兵士沿桥过岸。 “江对岸打起了红旗,看来已经再过片刻,就将渡满千人了。”魏一衢调整了呼吸,在脑中将要说的话过了一遍后方道,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覃进孝答应一声,转头对正叉腰看江的彭光唤一声:“东边有消息吗?” 彭光大跨步走上来,回话道:“一炷香前,刚来一个斥候,言说韩总兵最迟入暮前可至,想来快了。” 覃进孝点点头,韩衮的人一来,这事就算是妥了。他脸色一绷,将抹布往腰间一塞,右臂夹着兜鍪站起身,毅然道:“通传全军,做好准备,今日行军,事关重大,懈怠者重罚无赦!”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5铁石(一) 范己威周身焦黑,不省人事,好在尚有鼻息。吴鸣凤正自惊疑,适才那轰然声再起, “砰砰啪啪”直击赵营兵士的前沿。再又死了几人后,赵营的阵线不得不向后稍稍退却。 “是鹰扬铳。”蒲国义仔细听了凝眉道,他在明军中服役多年,对各种制式火器十分熟稔。 “哦哦,该当是的!”吴鸣凤也是明军出身,经他一提醒,也省悟过来。 遥目望去,只见远处的小缓坡上,果真排布着数十队鹰扬铳小序列。每个小序列两人一组。 一人在前,单膝跪姿,将长长的铳管架在肩头,右手微微扶正,左手则竖一防御用的圆盾在身前;一人在后,为站姿,负责填药加丸,并在点火时改换半跪姿势。 这鹰扬铳为赵士桢所研制,是抬枪的一种。其来源却是数十年前壬辰倭乱。 那时日本正处战国时代,火器发展迅猛,此中其称为 “铁炮”的火绳枪尤为佼佼。各大名为了取得对邻国的军备优势,无不苦心钻研火器研制技术。 只短短几十年的发展,至侵朝前,日本国的火绳枪技术已经完全碾压明朝、朝鲜等邻国,甚至超过了将火绳枪最早传入种子岛的佛郎机人。 其 “铁炮”无论在可靠性还是威力上,都可圈可点,完全不亚于同时期的佛郎机人、红毛人等。 然而入朝后,拥有卓越火绳枪的日本军队还是处境窘迫。其症结在于,他们虽然能在轻量级的火绳枪上面压制明军、朝军,却在中大型的火炮方面处于完全的劣势。 日本乃岛国,资源匮乏,尤其铜铁奇缺,实则不单日本,朝鲜亦存此难,相较之下明朝则资源丰盈。 尤其是明朝中后期,开始将铜矿、铁矿乃至牛角、硫磺、硝石诸物作为战略物资严加限制对朝鲜、日本的出口,使得这两国的军事发展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6铁石(二) 望着缓坡下尸横遍野的赵营兵士,谭大孝的眼皮跳了一下,从戎多年,这般的景象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他令他感到不适应的是,对面的贼寇在受到如此打击的情况下依然没有放弃冲击。这样的场面可是他数年与流寇的征战中从未遇见过的。 “传令,下一轮齐射罢,刀盾手近战杀贼!”即便内心有所波动,但颇有城府的谭大孝脸上还是风平浪静。这伙赵贼确实战斗力与意志力远超一般的流寇,可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秋风扫落叶般清理干净?他现在已经很确定,今日一战,必将把这股狡猾的流寇尽数歼灭于此。 等打完这一仗,就去沈水。谭大孝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是川东豪族出身不假,有财力有实力,可是累于在朝中背景单薄,无所依靠,这几年来升迁的并不顺利。也许在旁人看来,以不惑年纪已位列副总兵,已然算得上“年轻有为”了,但谭大孝对自己的要求还是颇高。 武宁营的刀盾手实则就是前番投掷投枪的猛汉,谭大孝立下规矩,营中刀盾手必须熟习投枪,因为面对手持长兵的敌人时往往一时“长短势绝,急不能入”,为了应对这样的窘境,便需要以“弃枪诱之,使彼一顾,则藤牌乘隙径入矣”,尤其是当下赵营冲击队中多为长枪手,更要做到“待敌长枪将及身,掷标刺之,中与不中,敌必用枪顾拨,我即乘隙径进,急取出刀在右,随牌砍杀。一入枪身之内,则枪为弃物。我必胜彼矣”。 在谭大孝的军令下,缓坡上官军阵列号角声叠起,号角声未歇,数百支鸟铳再次射击,“噼噼叭叭”犹如珠落玉盘。缺少了屏障的赵营冲击队乱成一团,兵士东倒西歪,或死或伤,扑堆若山。 铳击才歇,无数投枪继而破风而来,许多兵士方才为弹丸所伤,还未及回神,早被势猛力沉的投枪当场钉死在地上。有的眼疾手快,堪堪闪避过去;有的则无处遁形,只能硬以兵刃拨挡,却给巨大的冲击力震裂了虎口,要么当场丢弃了兵器,要么身形不稳,前后趔趄。 一声清亮的天鹅喇叭刺声高鸣,武宁营的上百刀盾手挺起藤牌,绰刀在手,厉声呼喝着从各个方向冲杀向秩序大乱的赵营冲击队。 后头的赵营本阵意欲支援,然而谭大孝早有准备,下令冷却方毕的数十门鹰扬铳再次投入战斗。武宁营阵内,各类火器交相大作,不但对赵营的冲击队造成了极大的杀伤,也完全压制得后头的赵营本阵抬不了头。 眼看距离官军的前阵不到三十步,可就是这三十步的距离现在对于蒲国义来说犹如过天堑。 局势很明朗,面对火力强劲且精于协同作战的武宁营兵时,仓促练就的赵营老本军左营颓势尽显,几乎全无还手之力。这其中固然有谭大孝提早布局,占据地利的原因,双方装备及兵员素质亦是至关重要的差距。 赵营的冲击队已经伤亡泰半,最前方的长盾手接近全军覆灭,作为肉搏主力的近三百长枪手、短刀手也死了不少,而且组织序列临近崩溃,后续的近百名游兵弓手虽说损失不大,还在持续不断地提供远程支持,但他们零零散散的抛射对于冲锋而来、惯用藤牌的武宁营刀盾手而言,完全起不了任何阻滞作用。 蒲国义心知肚明,要冲进官军本阵已无希望,他现在只想退却,尽可能为本就不多的左营保存实力。只是乱马交枪中,他的号令未出,官军刀盾手早已挥舞着腰刀全数贯冲入冲击队的腹里。蒲国义本人闪过一刀,险些送命,立马反手将对面的官军戳死,但他身边的众多赵营兵士则是纷纷倒地,被杀者无计。 后边观战的吴鸣凤心如火烧,焦急万分地目视岌岌可危的冲击队,他几次想要差人支援蒲国义,可只要一动军,缓坡上的官军鹰扬铳就会立刻爆发出怒吼,残酷地隔断双方联系的可能。 看着近在咫尺的袍泽被敌军冲的七零八落,却无法提供一星半点的支持,为将者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吴鸣凤眼眶红热,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死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能任由冲击队在官军的轮番打击下逐渐凋零。 彷徨间,对面缓坡上忽然亮光一闪,吴鸣凤打个激灵,左侧的亲兵忽然大喊一声:“千总小心!”说话间,身快如电,抱着吴鸣凤跃向另一边。 吴鸣凤背部刚刚着地,原位置处瞬间爆炸起来,弹射的飞石土块四溅,周遭的赵营兵士皆哗然四避。推开那亲兵,吴鸣凤挣扎起来,才发现,这名亲兵为了保护自己,下半身早已给弹丸打成了两截,断裂处血淋淋焦臭无比。 “狗日的畜生!”吴鸣凤咬牙切齿,狠狠怒视对面缓坡。适才的袭击,定然是坡上的几门鹰扬铳所为。想来必是谭大孝为了及早结束战斗,特地抽出人手狙击自己来着。若非那亲兵反应敏捷,忠心不二,想他吴某人今日就将成为一缕孤魂了。 虽怒,却无能为力。吴鸣凤顿感一种无助与绝望。 缓坡上的武宁营兵人头攒动,铳击的密度渐渐减小,看来谭大孝认为已经稳操胜券,准备慢慢收尾了。 吴鸣凤其实想退,可是抬首看到兀自率部与武宁营兵厮杀在一起的蒲国义,他却不禁迟疑。他自认为不是那种重情重义的好汉,只是蒲国义都愿意舍命为他、为左营一搏,他就这么走了,于心难安。 正在纠结,身后一兵穿林而来,猫着腰靠近吴鸣凤身前,吴鸣凤见他模样陌生,心中一跳,激动地揪着那兵士问道:“可是覃千总到了!” 那兵士咽口唾沫,连连点头:“是,是,覃千总已在半里外,先驱魏把总已到!”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覃进孝。吴鸣凤精神陡振,拔刀高呼:“弟兄们,援军来了,再撑一会儿,官军就要输了!”左右兵士闻言,士气稍升,之前涣散的军心重新固结起来,凌乱如犬牙的阵列也重新排齐,开始向前推动。 在吴鸣凤得知覃进孝抵达的同时,谭大孝也通过斥候知道了覃进孝的到来。他听完报告,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这股贼寇来自西面,当是从沈水那边分出来。吕公难道遭遇了不测?” 此前,他已经和吕大器达成过一致,即由他在蓬溪北部将吴鸣凤部歼灭,然后从向西绕到沈水北部,袭击赵营,不求击灭,只求拖延牵制沈水赵营大军,尽一切可能让赵营陷死在即将到来隆冬大雪中。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与赵营大军对峙的遂宁兵要做的,就是时刻注意赵营的动向,尽可能阻止一切赵营援军向东搅局。所以,当下覃进孝不期而至,其实是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他自然而然以为是沈水的遂宁兵那边出了事。 事分主次,谭大孝很快把思绪调整到了当前。据斥候所报,从西面赶来的这支贼寇数目当在千人之上,而且前锋数百人已经抵达战场。观其举止,似乎是要立刻投入战斗。 “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谭大孝心中冷笑。且不论西面的赵贼是用了什么法子避过沈水的遂宁兵将送来这支军队,单从现在的战场形势看,西贼直扑自己的左翼,明显是想钻空子——武宁营兵现在的重心放在右翼围剿赵营的那支冲击队。 谭大孝宿将,临场应变能力很强,他审时度势,没有动右翼的一点兵力,乃至于那三十门鹰扬铳也纹丝不动,继续保持对吴鸣凤以及蒲国义的压制。转而将大批的鸟铳手调向了左翼,这些鸟铳手原本都开始逐渐停止了射击,现在只能再次准备激战。 武宁营的阵中传出急促的小鼓点声,数百名鸟铳手听着鼓点,快速而又有序地重新按照地形排布阵型。随着谭大孝中军大旗的旗语舞动,鸟铳手们沿着山坡很快排列成许许多多的小阵。这些小阵大多五排五列,前后近,左右宽,武宁营兵的最前线大概摆了十个小阵。此时,快速推进中的魏一衢部也只不过又进了五十步而已。只看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就重排成形,这些武宁兵的素质已经非常惊人。 作为覃进孝先锋的魏一衢率领着五百兵士距武宁营鸟铳手的前阵已不到一百五十步,他是被覃进孝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军官,自成为流寇以来十余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斗。眼下看到武宁营排出的这个阵型,是再清楚不过,谭大孝明显是想使用排枪。 所谓“排枪”,其实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射击阵列,分为“进连环”与“退连环”。“进连环”指每个小阵的第五排从右侧间队前出第一排前五步,立定完毕后听指令发射,之后第四排同样前出至第五排前,以此类推。鸟铳手右进左退立地连环发射,铳手射完由左退回原位置。“退连环”则依理反之。 排枪之阵列,用的好的将领自然得心应手,不得要旨的将领往往会因此将自己薄弱的火器部队直接暴露在外,尤其是再空旷的平原上极容易遭到骑兵冲击而一败涂地。但是只看当下,魏一衢手底下没有一个骑兵,谭大孝依靠缓坡排出排枪,自然有恃无恐。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魏一衢很清楚,值此间不容发之时,自己的一念之差就将对全局造成极大的影响。他几乎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想好了对策,一声令下,数百兵士身随令动,立刻停止了继续前冲。 魏一衢的临时却步令武宁营兵吃了一惊,他们立刻开始对魏一衢部发动了齐射,但魏一衢部尚在一百五十步外,又迅速散开,致使武宁营兵精心策划的这一次迎头痛击收效并不显著。 从所在直到鸟铳手占据的缓坡,一路坦途,毫无遮蔽,纵然覃进孝部的兵士多有盾牌防护,但还是无法冒弹无脑冲锋。魏一衢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左近有密林连续分布,军令立时再起,数百名兵士尽数钻入四下的林中躲避。 覃进孝与覃奇功来前嘱咐过,若敌机可乘,击之;若敌有备,等大部队到达再定计议。魏一衢讷于言敏于行,执行力很强,看出了谭大孝反应很快自己无机可乘,故而索性就将军队隐藏起来坐等支援。 对面的缓坡上,谭大孝听闻了魏一衢部的动作,暗想:“贼寇狡诈。” 纵观整个战场,仅剩数百人的吴鸣凤部已经被自己死死圈住,覆灭只在旦夕。而西来支援的覃进孝部虽说有着近两千人,但谭大孝有足够的信心利用那数百人的鸟铳手将他阻击在战场的外围。他的计划是,等吞掉了吴鸣凤,再调转枪头去打覃进孝。虽说此间的武宁营兵士仅有千人,可如今他居然觉得兵力绰绰有余。 只是脑海中一个闪念穿过,引起了他的担忧。他眉头微皱,朝着东北方的天空看了看,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好好应付当前的敌人,不要胡思乱想。可似乎正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便来什么,他正全神贯注于对坡下赵营冲击队残部的围杀,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7铁石(三) 沉沉的脚步声划破深林的寂静,惊鸟扑翅而起,飞出树冠。鸟散处,一杆丈余大旗岿然而立,上书一个大大的“义”字。 这面黄边黑底的大旗在川中很有名,民间流传着“黑旗一出,暗无天日”的说法。甚至连小儿夜啼,也会以此恐吓,说旗下地面将会钻出不计其数凶神恶煞的厉鬼,将人的肠子拽出,绕树三圈。 茅庵东望着这面迎风飒飒的大旗,不禁喟然一声长叹。这面旗的主人已经不在,而他则要带着这面旗,肩负起率领青衣军继续前进的使命。 “杨参谋呢?”茅庵东顾视左右,不见杨招凤身影,问道。 一兵士回话:“适才队后有情况,杨参谋去查看了。” “有情况?我怎么不知?”茅庵东有些奇怪。 那兵士还没说话,不远处的崔树强听他疑问,似笑非笑道:“还有什么情况?定是照看后头那个小娘们去了。” 茅庵东皱皱眉头,“哦”了一声,续问:“那女子杨参谋看上了?” 崔树强哂笑道:“不是看上,怕是爱上了。嘿嘿,到底年轻,定力不够。” 茅庵东摇摇头,道:“那女子什么来历?” “不清楚。是从遂宁北部的山里救出的,恐怕,恐怕和官军有些干系……”崔树强扶着下巴边想边说。在广山时,兵士从官军营寨里搜出一封书信,他那时听到些内容,很自然与这女子联系在一起。但杨招凤得到信件后就藏了起来,他想要来,却又不识字,军务繁杂下便将这茬给忘了。现在回想,他越来越觉得是杨招凤看到了什么内容,有意向自己以及旁人隐瞒。可他没有证据,且记忆逐渐模糊,只能大致揣测这女子的来历。 “原来如此,无怪杨参谋一直对这女子很是上心,或许其中真有些出人意表的地方。”茅庵东不太相信崔树强所言杨招凤爱上了那女子云云。在他看来,杨招凤老成持重,表现出来的气质远超他的实际年龄,如此练达有谋之人,怎么会轻而易举自陷温柔乡?再说了,对他以及大多数军将而言,女人不过是和货物差不多的东西,需要时拿来发泄一下,不需要就丢在一边即可,说什么情爱,当真是他们这些大老粗匪夷所思的。故而,茅庵东更倾向于认为杨招凤之所以这般对待那女子,是有着深谋远虑的。 崔树强干笑两声,没再吱声,茅庵东则道:“过了这座山,便到了蓬溪。看来孔全斌是不会来了。” “他要是长了记性,就不会再来。”崔树强哼哼说道,满脸堆满不屑,“若非这姓孔的脚长跑得快,我非他拿他祭旗不可。”经前日一战,孔全斌粮草损失殆尽,带兵一直退到了西充以北。青衣军不愿意与他再纠缠下去,休整一夜后全军向西开拔,行了一日多,却不见孔全斌有任何动静。大雪将至,看来孔全斌也得先为自己手下千把人的后勤补给考虑。 茅、崔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前方忽然传回消息,说是带兵先行的景可勤在前方遭遇了官军,现已混战起来。 “官军几何?”茅庵东热血冲顶、浑身起劲,勒马大呼。 “详细不明,但观其规模,当与景千总相差无几!”景可勤部下六百人,以此推测,前方的官军也当不到千人。 崔树强闻言立刻请命道:“我军后队尚有众千余人,不如左右抄袭上去,关门打狗!” 茅庵东想了想道:“若是官军战力强悍,此为恐怕于我不利反伤……”敌强而分兵自薄,不是上策。 他话音未落,一名塘兵再度从前线赶来,见到茅庵东手舞足蹈道:“我军在前方已占优势,景千总请总兵立刻发兵!”既占优势又请兵支援,显而易见,怕是景可勤认为有把握全歼这股官军。 “传令,军分左右翼,全体跑动前进!”茅庵东闻言大喜,他打了这好几个月的仗,要么被暴打,要么胜利了也是灰头土脸,哪曾想会遭遇上这么脓包的官军?他觉得机不可失。 崔树强也这么认为,故而当杨招凤接到消息,气喘吁吁赶上前想要提醒茅庵东谨慎行事的时候,茅、崔两个早已分领左右翼兵马杀奔不见,只在原地留了百人不到保护少量的辎重以及随行人员。 值得庆幸的是,茅庵东与崔树强的决定并没有错,杨招凤等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接到消息,要他带着留守原地的剩余人员去前方会合。由此可知,对面那支倒霉的官军的确是不堪一击。 来到前方战场,这里青衣军兵士三五成群,已经开始打扫战场,茅庵东与崔树强满脸是汗,蹲在一起喝水休息。再看之下,他们的身边,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那汉子体型肥胖,发披甲斜,正呆滞地盯着地面。 “这是官军头目?”杨招凤走过去,和二人打个招呼,指着那胖子问道。 崔树强弹身而起,朝那胖子踢了一脚,那胖子立刻杀猪般“嗷嗷”叫痛起来。 “肥猪,你叫什么!”崔树强凶巴巴骂道。 他本来是为了恐吓那胖子,岂料那胖子惊魂之下以为他询问自己的姓名,立刻叫起来:“回禀头领,小人名叫石濛,石头的石,濛,濛……细雨濛濛的濛!” 崔树强“啪啪”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斥骂:“老子没问你,你自作主张个什么?”那胖子哪敢反驳半句,连声诺诺,不料求饶的话还没出口,又遭崔树强铁板也似得手掌猛扇两下,“妈的,什么细雨濛濛的濛,欺负老子没读过书不识字?” 这胖子眼噙泪水,有苦难言,他正是保宁卫的千户石濛,不久前受谭大孝指派来这里驻防。谭大孝今早出兵时曾询问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并去赤城山与贼寇决战,石濛贪生怕死,拒绝了。谭大孝没有法子,就差他向东北面巡防,要他“防备北来之敌”。石濛担心,谭大孝又告诉他,北面来敌的概率并不大,他才算稍稍安心。 石濛在东北面蓬溪与南充的交接处选了一个他自认为的“险要之地”驻军防御,并和手底下的数百官兵提心吊胆捱过一个上午,所幸如谭大孝所言平安无事。眼见日影开始西斜,他感到自己的担心或许是多余了,才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准备撤军的前一刻,“北来之敌”真的来了。 自从离开保宁府,晃荡于保宁府、潼川州以及顺庆府的三角地带,石濛和他手下的官兵们愣是一仗都没有打赢过,直到最近才勉强算是跟在谭大孝的身后捡了几个胜利。然而,这种胜利对于石濛以及他的兵士们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依旧畏流寇如虎,甚至因为谭大孝的缘故,对自我产生怀疑,渐渐衍生出一种“只有跟着谭大孝才能打胜仗”的想法。 也因有这种自卑心态作祟,离开了谭大孝独自来到此处驻防,不单石濛忧心忡忡、如坐针毡,着数百官兵亦是担惊受怕,一心等着谭大孝召回的军令。以这样的颓丧之气,又如何能够应对一鼓作气而上的青衣军? 青衣军的实力其实并不强,不过石濛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了相较之下实力稍稍强些的景可勤。他带着士气低迷的官军与景可勤勉强能相持住,但当茅庵东与崔树强各带着近千人的部队出现在自己的左右翼后,石濛和他的兵士们不可避免战意完全崩溃了。 这一仗,打得最投入的是景可勤,说实话,茅庵东与崔树强的汗都是跑路时出的,他们也没想到才露个头,官军就溃了。 “嗯,石濛……”杨招凤自己念叨了一下,“名字倒好听,可惜是个脓包!”和谭大孝、孔全斌都交过手的人当然不会把石濛这般拙劣的将领放在眼里,“看你肥头大耳的,想来平日里没少刮百姓油水。”石濛品行怎么样杨招凤并不清楚,但天生的厌恶感驱使着杨招凤臆想出石濛的种种劣迹。 “嘿嘿,我正缺个吃水的勺,这肥猪脑袋大,不若摘了瓢,切干净了拿天灵盖暂做替代。”崔树强存心吓唬石濛,边说边把腰刀从刀鞘里拔出些许,登时引得石濛一阵狂叫求饶。 正在这时,景可勤气喘如牛,提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走过来,并直接将那两个脑袋丢到了石濛脚边:“诺,你的两个弟兄,请来给你做做伴。”石濛吓得汗毛卓竖,厚硕的嘴唇因为恐惧乱颤如同秋风中的腊肠。茅庵东等人见他惊恐万状的怪象,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杨招凤没他们那种趣味,不过见石濛已经吓得不轻,认为时机正好,板脸问道:“我且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老老实实交代,有半句虚假,别怪我等,我等……” 他有心学着崔树强他们威吓石濛几句,可他到底天生温和平顺,不曾说过学过那许多污言俗语,所以话到嘴边,却讲出不来,竟然有种“词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8铁石(四) 众人不约而同顺着石濛的目光瞧去,杨招凤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心头“咯噔”一紧。原来此时几步开外,正有后续的部队护着一批辎重经过,但石濛的着眼点,显然是夹杂在辎重队中那个怯怯弱弱的身影。 “小人,小人认识,认识她!”石濛情急之下唾沫横飞,肥硕的身躯也剧烈扭动起来,“各位好汉给小人留条活路,小人什么都说!” 望着辎重队中那女子愕然的神情,杨招凤不禁怒从心中起,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说着出人意料地重重一脚踢在石濛脑壳上。石濛猛然受袭,端的是七荤八素,不过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驱使着他嘴中仍然不住叫唤。 崔树强见状,朝护送辎重队的兵士摆摆手,那群兵士当即停止了前进。杨招凤脸色一白,正要斥责,崔树强抢先一步奔上去,扯住石濛的领口,狠狠道:“老实交代,不然老子剐了你这头肥猪当下酒菜!” 茅庵东之前听崔树强说起过杨招凤与那女子之间的事,觉得有些蹊跷,这时也闭嘴不说话,静观其变。那石濛先是叫了两声“戴罪立功”,然后说道:“她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女儿,叫,叫旷,旷什么来着……哦哦,叫做旷琬,旷琬!小人不会记错,就是旷琬!” 他才说完,茅庵东斜眼朝那女子瞭去,果见那女子登时神色一惶,心中有数,对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几个兵士应诺,推搡那女子一把,那女子身子虚,几乎跌倒,杨招凤忽然怒气冲冲,叫道:“都给我躲开!”说着,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刀。 谁知才大拇指才顶出来些,刀却给人重重压了回去。杨招凤恼怒着抬眼一看,只见崔树强不知何时已经欺到身前,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他满脸笑着对杨招凤道:“参谋勿急,且看这姓石的能放出什么屁来。” 崔树强的性子杨招凤再清楚不过,他现在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定然是为了掩饰内心强烈的凶气,这样的反差令杨招凤不由气窒,自危之下也只好默然不语。 压服了杨招凤,崔树强转过头,恶狠狠地对那几个兵士道:“把她带过来!” 石濛心惊胆寒看着那女子被带到近前,又听崔树强问她:“他说他认识你,你可认识他?” 那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紧抿双唇,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撒谎!”石濛当时就叫了起来,“小人十余天前还在保宁府境内,那时路过河溪关,她与她爹以及一队人就在那里借宿休息。小人记得真真切切,那会儿还特意上前与她爹和她打过招呼。” 杨招凤这时道:“这姓石的死到临头怕是失心疯,咱们不必理会他!” 石濛性命攸关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叫着“冤枉”,而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小人,小人记得,她那时左腕上有个玉钏,明晃晃甚是耀目,几位若不信,可查验之!” 众人闻言,实现齐刷刷朝那女子左腕上看去,不过,除了那如霜雪白的皓腕,空空荡荡并无他物。杨招凤正暗自松口气,谁知崔树强横跨一步,径直抓起了那女子的左腕。那女子吃却一惊,“啊”的叫了起来。 杨招凤心中一痛,想要出声阻止,但见崔树强手法迅捷,起手一推,就将那女子的左袖撸上去了一大截,这时众人始才发现,在手腕的上方不远,赫然套戴着的,就是一个青翠欲滴的上好玉钏。原来这女子怕给人看见,故而刻意将玉钏向上拖掩盖于衣衫下,若非崔树强机警,恐怕都得给她欺瞒过去。 “这是什么?”崔树强很是得意,环顾而道。 杨招凤气急败坏:“姓石的随口攀咬,侥幸言中而已,当今女子,哪个手上没些镯钏之类的饰物?无足奇怪!” 崔树强不以为然,将那女子的手一托,细视那玉钏道:“未必,未必!想老崔我早年也干过许久搬山倒斗的活计,就皇帝墓里也去过,各色珍品首饰也见过不少,多少有些眼界。我看啊,这个玉钏成色非凡,不是凡品,若非官宦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能佩戴如此贵重的饰物?” 茅庵东这时也附和道:“正是,这玉钏一露在外,便着实抓目,就我这般距离远观,也觉与众不同。”经过这几句来去,他现在心里其实已经认定这女子就是石濛所说的旷昭之女旷琬,同时再看杨招凤一系列的过激反应,不由暗自咋舌崔树强的先见之明。 景可勤这时候也凑上来道:“原来这是大官的女儿,那可太好了,有她在手里,咱们便多了一份筹码。”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内中纠葛,只是单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茅庵东偷偷看了杨招凤一眼,见他神色不对,有意替他解围,乃道:“既然是大官的女儿,那便不是我等可以随意处置的。按我看,还得带回去让主公发落。自此之前,咱们需得保她周全,如若不然,届时见了主公或是到了官军那边,都不好看。” 他这一番话,正打中杨招凤心坎,杨招凤心中最担忧的就是旷琬在军中受到欺凌侮辱,而他之所以如此全力维护旷琬,为的也是不让其他军将们生出二心,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只是面对崔树强的步步紧逼,他实在有些抵挡不住,好在茅庵东适时出手相助,才能让他重新找回些主动。 “我正是此意。数月前在汉中,主公就是凭借着华清郡主这样一份筹码,将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现有了旷昭之女,只要好好利用,未必不能给咱们提供助力,渡过当前难关!”杨招凤顺坡下驴,连忙补充。他现在救场要紧,也无暇顾及自己一番话听在旷琬耳中是何感想,同时也间接承认了旷琬的身份。 景可勤完全不明内情,觉得有理,也随着点头赞同。 局势立刻逆转成三对一,崔树强纵还有些想法也没口说出来。他脸色黑沉,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抬手,让兵士将旷琬带走。 旷琬的小插曲告一段落,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军事上。通过对石濛等官军俘虏的盘问,众人大致确认了目前蓬溪方向的情况。简而言之,眼下需要做一个决定——救不救吴鸣凤? 四个人中,崔树强要救,景可勤不救,茅庵东弃权,决定的重担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压到了杨招凤的身上。 即便刚刚经过旷琬的那场小风波,杨招凤的思绪还是能很快阔清。他思忖片刻,说道:“吴千总,必救。”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09不宁(一) 当这三个发蓬甲斜的人碰到一起时,他们首先全无表情地面面而视,然后,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嘴角流露出了疲惫且苦涩的微笑。 他们是吴鸣凤、覃进孝以及杨招凤。而作为赤城山战场的另一个主角,谭大孝在半刻钟前已然卷兵而去。 “要是二位再晚来一步,我这条老命,怕就要栽在此地了。”吴鸣凤半是庆幸半是讨好的对覃、杨二人说道。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绝对实力派,一个是颇受赵当世眷顾的后起之秀,他都得罪不起。 换作以往,覃进孝与杨招凤对于出了名两面三刀的吴鸣凤印象都不佳,但兴许是方才并肩作战的缘故,他们当下对于这个人,反而都不再感到排斥。 “谭大孝用兵谨慎,是他之幸,也是我等之幸。”覃进孝旋即换上了冷冷的表情。他说的很公允,若不是谭大孝提前一步撤出战场,避开了决战,恐怕真打起来,两边都得大出血一次。 “覃千总所言甚是,如此我军方才不至于受到进一步的损失。”杨招凤对冷酷的覃进孝有些敬畏,听他说的在理,也补上一句。谭大孝的执行力很强,既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念头,很快就朝全军下达了退却的命令。首先是围剿吴鸣凤的左翼且战且退,而后右翼负责阻击覃进孝部的那数百鸟铳手也相继撤离。眼下,武宁营全军已在数里开外。 在三人中,不怒自威的覃进孝自然而然成为首脑,他看了看周遭说道:“官军虽退,并未受创,谭大孝名冠川东,未必不会打欲擒故纵的算盘。”地处施州卫西北的忠路覃氏与川东谭氏的地盘接壤,两家近百年来恩怨不断,作为覃家的中坚,覃进孝早年也没少和谭家人摩擦冲突,所以对谭大孝也不陌生。 杨招凤点点头,拉过立在一边的茅庵东介绍道:“这位是茅庵东,茅兄弟,现在暂任青衣军总兵。”说着,将几日前在南充境内发生的种种情况简要给覃、吴二人述说了一番。 说话时,杨招凤就明显感觉到覃进孝颇显不耐神色,而且眼神飘忽,根本不拿正眼去瞧茅庵东。等他说完,吴鸣凤搓着手,热情地走上去朝茅庵东拱手道:“茅兄弟,久闻大名,今后同营共事,还得多多仰仗你周全!” 茅庵东连声客气,不料覃进孝却冷哼一声道:“什么野路子,也配做总兵?”摇了摇头,完全不顾茅庵东脸色陡变,又道,“呼九思既然死了,那新任总兵也得咱们老营中人来当,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么一说,杨招凤与吴鸣凤各自尴尬,茅庵东更是涨红了脸,嘴唇嚅嗫似要言语,杨招凤抢先说道:“覃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此前情况紧急,茅大哥是最佳人选,暂任这总兵职位罢了。等见了主公,再听发落。”虽然知道覃进孝性格古怪,但毕竟少打交道,杨招凤也没想到覃进孝会当面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茅庵东脸上阴晴不定,转目看到杨招凤对自己轻轻摇头,勉强按下不悦,“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崔树强与景可勤见状,也各自瞪了瞪覃进孝,跟着去了。 吴鸣凤见似乎有不欢而散的危机,立马转移话题:“敢问二位,接下去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兵力最少,最没有安全感,又不敢独自分出去,所以对二人接下来的打算十分关心。 他话中说的是“二位”,但目光径直投向覃进孝。杨招凤虽然成长很快,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但到底年轻资历不深,面对把总一级的人还好说,到了千总一级,就没人真的把他放在眼里了。故而此时此刻,能一锤定音拿主意的,只有覃进孝。 覃进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后招了招手,叫道:“军师,过来一下。”他叫的正是自己的叔父、赵营老本军的参军、目前暂时替代路行云任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覃奇功。 在外人面前,覃进孝与覃奇功从来没有以亲戚的关系互相称呼过,所以正在指挥收掇兵械的覃奇功对覃进孝的呼唤表现得很自然。他拍拍下摆的灰尘,抹着脖间的汗水,走了过来。 覃进孝、吴鸣凤、杨招凤以及覃奇功四人凑成一圈,简要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后,吴鸣凤首先提议:“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与大军会合,听主公的下一步指示。” “指一步,行一步,庸将也。”吴鸣凤话音方落,覃奇功就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时用手中的一细树枝在地上横向一扒拉,“吴千总真的以为,主公深谋远虑,派我等过来,只是为了给你解围来着?” 吴鸣凤脸色微红,强装不在乎道:“难道不是?” 覃奇功心里暗道脸皮真厚,嘴中“哈哈”两声道:“吴千总可知道,在来赤城山前,我军做了何事?”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0不宁(二) 十二月初的沈水两岸因为昨夜的一场雪而银装素裹。现在是白日,细细散散的雪片还在不断从暗白淡弱的苍穹飘摇而下,落到雪地上的,可以一点一点积聚起来,而落到水面上,则转瞬消融无迹。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来兴小心翼翼踩着水畔的泥泞,眼神却被不断消失在水中的雪花吸引。身后跟着的覃施路逗趣般吹着飘到眼前的雪花,提醒道:“水边湿滑,你可要小心。” 王来兴嘟囔两句,没说话。覃施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依然流淌着的沈水,怔怔说道:“天气这么冷,这条河也不宽,却没能冻起来。” 她才说完,不防脚下突然一滑,手足无措眼见着就要跌落冰冷的水中。好在王来兴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扶住,才幸免于难。 “你看你,一边说我,自己却不小心!”王来兴嗔怪着说道,覃施路挣开他手,不满地“哼”了一声,小脸蛋儿却泛起微红。 “别看这沈水不宽不深,里头可湍急着呢。若非如此,地都冻了三尺,这河水岂有不结冰的道理。这就叫,这就叫……流水不冻、户枢不……”王来兴之前从赵当世那里听到了许多道理,正想拿出来显摆显摆,谁想激动之下却全都掉到了肚里,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覃施路“扑哧”笑了,嘲讽般学着王来兴的语气道:“该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吧!” 王来兴闻言,大为惭愧,脸登时变得比覃施路还红,可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憋着一股气道:“不冻和不腐还不是一个道理!” 覃施路很了解他,不想和他犟嘴,撇撇嘴没理他,反而自言自语也似:“虽然未冻起来,可好歹也减弱了好些水势,如此一来,我军过河,当方便多了。” 王来兴苦笑道:“这沈水再宽,终究挡不住人。真把我军挡在此地寸步难移的,可是对面的官军。他们一日不挪窝,咱们就只能在河边打水漂。” 清冷的天,洁白的雪,在层叠厚衣防护下的覃施路看上去晶莹得如同布偶。王来兴猛一抬眼间,发觉她的娟丽容颜,不禁怦然心动,只是心动未已,却又在她明澈的眼眸中觉察出了些许忧郁。 “你说,咱们能渡过这个冬天吗?”过了很久,覃施路突然说道,声音平缓如水,同时从袖中伸出温润如玉的小手平托着,双目望着那些旋转落入掌中的雪。 王来兴傻了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久之,才吞吞吐吐道:“一、一定行的,当、当哥儿他一定有法子!”私底下,他还是习惯称呼赵当世“当哥儿”这么个老称呼。 “唉,又是当哥儿……”覃施路轻叹一声,收手转身,言语中似乎有着点点幽怨,“你的当哥儿已经不是你的当哥儿,你却什么时候能成为我的来哥儿?” 王来兴还没来得及回答,覃施路就已经走到平路上,头也不回地踏雪而去,只留下他一人,怔而无言。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1不宁(三) 雪终究还是越下越大,当最后一支兵马成功渡到沈水南岸,一向镇定自若赵当世还是暗地里松了口气。背后,纷扬如絮的大雪接天连地,无穷无尽一般飘落人间,令犹自在河边缓缓走动的人都浑似披上了层鹅毛丝毯。如果不是有人来回巡视,恐怕没有人能一眼辨出那些覆盖于白雪之下、暂且堆叠在一处的辎重军备。 不远处车轮咕隆,赵当世回眸望去,只见一辆牛车正缓缓朝前行着,牛夫坐在车厢前的木板上,若非偶尔吆喝上一两句,催促牛走同时驱赶挡道的兵士,就活脱脱是一个冰雕雪塑。 车轮戛然而止,一个脑袋透过车厢的布帘向外张望一番,继而自内钻出一个俏影。赵当世嘴角一扬,对她笑笑,那女子也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向车厢内指了指。赵当世怎会不懂风情,受了暗示毫不迟疑,马鞭一收,跨着大步走到车辕边,唤道:“郡主,外边儿景色颇佳,何不下来一观?” 他才说完,便听车厢里“呵”一声巧笑,他眉宇舒展,面带微笑,等待着里头的人出车厢,站到自己面前。 穿着雪白大氅的华清轻巧地跃下马车,等候在下的小竹上去扶住她,她则粲然一笑道:“身体好多了。”从汉中离开时,她因为心病,一病不起,往后长时间都十分虚弱,不要说跑跳走动,就站的时间稍长,也感不适。不过,这些症状随着时日的推移,慢慢减弱,到如今,基本已经痊愈。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华清一落地,便抬首仰望天空,细语而言。那白皙的脖颈没入纯白的大氅裘衣之中莹若凝脂,淡妆薄施的面颊白犹胜雪,周身浑如天成的玉人,几与冰封雪飘的天地融为一体。 实难想象,就是这样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妙人,居然心甘情愿夹杂在成百上千名在外界看来最为脏污浑浊的流寇之中。命运弄人,以至于此。 华清感慨了几句诗词,环顾周遭井然情形,双唇微开,似乎有些惊讶。赵当世知其意,咳嗽一声道:“官军中我计策,行格势禁之下不得不引兵退却,两边却没怎么大动干戈。” “这真是极好!”华清闻言大悦,笑靥瞬开如海棠初放。加之冬日的清晨空气虽冷,但足以提神,神清气爽之下,她心情自然舒畅非常。 她高兴,赵当世同样高兴,他道:“不久前,所有人马都已成功渡河。咱们在此处稍作整顿,一过正午,便要行军。” 华清点点头,正想说话,左侧却又几个人踏雪而来,她当即收声不语,识趣地的对当世笑了笑道:“你还是先办正事,我和小竹去走走。” 赵当世没说什么,目送华清与小竹走远,招过周文赫道:“惯例,派人暗中保护着点。”赵当世对于华清的尊重爱护,赵营上下人尽皆知,但这并不代表她与小竹两个弱女子就能毫无顾及地在外行走。自从出了吴亮节那一茬破事,赵当世深深明白,赵营这个庞大而冗杂的团体各色人等鱼龙混杂,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赵营就像一团烈火,掌控得好,就能借助它焚林烧山,所向披靡。可一旦松懈,失去了对它的掌控,那么就会被它反噬。 周文赫前脚刚走,后脚左侧的几个人来到了近前。领头的是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二个人。 几人一齐行礼,赵当世问道:“他们便是合适的人选?” 庞劲明点头道:“正是。”说着,侧过身介绍,先看向一个中等身材、留山羊胡的汉子道,“此人名叫李匹超,山东人,早年贩货到河南,给人骗的连盘缠都没了,只能落草。但凭借技艺,反而闯出了名头。”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2不宁(四) 数匹快马飞驰而过,踩起的雪泥飞溅,波及到不少沿途的兵士。然而,当看到马上骑士的装束,这些兵士全都屏声静气,沉默不语,心中虽恼,但脸上依然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些骑兵在一座营帐前分道扬镳,其中二骑抄入泥泞不堪的小道缓缓而行,马上骑士沿途看到不少堆积的粪便污浊,不由掩上了口鼻。待出了小道,始才移开手掌,其中一个深吸一口气道:“他娘的,就算是暂作驻扎,这纪律也不能如此废弛,这后营,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另一人苦笑两声道:“老孟,你就忍忍吧。后营现在是张妙手在管,他营中原来什么规矩,想想都知道。那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后营会成为这样,情理之中。” 头前说话那人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营中秩序是兵家大事,万不能松懈半分。你看现在天气寒冷尚好,如果是三伏天,这满地狼藉不及时清理,准保引出疫病。病来如山倒,那时敌人不来,咱们自己怕就得先报销一大片。” 旁边那骑士闻言,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事咱们回去再说,还是先把正事给做了。”说完,两人同时一夹马腹,再度奔驰起来。 这两人不是别人,均是飞捷军千总,脸长的那个是孟敖曹,满脸坑洞的那个则是廉不信。飞捷军在不久前也渡过了沈水,他俩当下是受了赵当世的指令,来老本军后营通传消息。 兜兜转转少顷,二人在路上遇到要找的人,隔很远便开始招呼,对面那人听了,颇有异色,站定不动。廉不信跨马而立,孟敖曹则前驱几步,翻身下来,牵马边走边道:“杨参谋,主公军令。” 对面那人正是杨招凤,他愣了愣,指指自己:“我?” 孟敖曹点头道:“不错。主公要你申时前赶到中军帐报道,随军北上。” “随军北上?”杨招凤疑惑道,“我听闻全军不日即要南下攻打遂宁,北上却是缘何?” 孟敖曹沉吟片刻回答道:“详情不明,但大概是赤城山那边需要支援。主公准备差徐总兵率兵出战,希望你能随行。” 听他这么说,杨招凤大概猜到了北上的原因。目前,赵营主力已经在沈水南岸全部集结完毕,唯独青衣军一支尚在赤城山待命。想来必是谭大孝或者孔全斌犹不死心,卷土复来,所以需要派人去接应青衣军南撤。而之所以会让自己随军,想必也是考虑到自己曾在那一带行动,对敌我态势比较了解。 先讨军右营随着郝摇旗的死而宣告覆灭,况且赵营也没有立即重组右营的意思,所以就当前情况来说,杨招凤实则处于一个“待分配”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自然没有理由拒绝赵当世对自己的征召,更何况此行需要辅佐的人,还是自己乃至郝摇旗的老上级徐珲。 “申时前必须到中军帐,具体差事主公自会和你说。”孟敖曹郑重其事又重复了一遍,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廉不信,续道,“我两个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就不多做逗留了。杨参谋自己拿捏好时辰。”说完,拱拱手牵马而去。过不多时,就见他复回马上,与廉不信一并驰离。 杨招凤眼望二骑走远,轻叹一口气,转身走了几步,钻入了一座小小的营帐。 “他,他们走了?”一入内,里头就有人问他,语气中透着些许慌乱。 每当看到她,无论多么烦恼倦怠,杨招凤总能瞬间心花怒放,此时他也不例外,抛却了愁眉,带上微笑道:“没事,来找我的。” “来找你的?”说话的是个女子,她便是在遂宁广山中为杨招凤所救的旷琬,她的身份随着杨招凤回到大营而曝光。现在,不但赵当世,营中只要职位稍高的军官大多知道了她身为旷昭嫡女之事。赵当世虽然了解到她的身份,却并没有做进一步的盘问,权且安排在了后营。不过,无论她自己还是杨招凤,心中都一直暗暗不宁。 “他们要你做什么?”经过一路上杨招凤无微不至的照顾,旷琬的身体也好转了大半,脸色复现红润的生气,她心中不安,进一步问道。 杨招凤如实回答:“今日我便要随军出征。” “哦。”旷琬闻言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岂不是又剩我一个了?” 杨招凤咬了咬嘴唇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主公有召,不得不去。”说完的同时再补一句,“不过你放心,这里我会让几个人仔细盯着,准保没人能骚扰你半分。” “都怪你,为什么要将我的身份说出来!”旷琬忽然怒起来,瞪着杨招凤。 杨招凤心中一紧,连忙解释:“不,不,你误会了,我是为了护你才抖出你的身份。若不这么做,只怕,只怕,只怕在南充,你就,你就……”说到后来,却说不下去了。 “都怎样?”旷琬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个窘困不堪的年轻人。她现在已经能毫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发泄自己的所有不满与愤怒,甚至有时还会怒骂,因为她发现,杨招凤喜欢她。 这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武器。这世间的任何感情,都没有爱慕一个人的情愫来得坚韧与强烈。杨招凤恭谦,但并不怯弱,尤其是在经历了多次的历练后更是日益铁石心肠起来。只是,这样的坚强,在情窦初开的那一刹那统统都化作了绕指柔,他一心只想讨好旷琬,想逗她笑,想看她露出满意的笑容。纵然他发现他已经逐渐丧失了自我,可他却依然甘之若饴。 旷琬觉察到了这一点,一开始,她感到害怕甚至是恶心,不过,当她慢慢发现杨招凤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爱慕而无法自拔后,她自然而然有了其他的想法。她开始一步步试探起了杨招凤的底线,不断用言语或是动作刺激这个初涉情爱的雏儿,最后她惊奇地发现,在自己面前,杨招凤似乎压根没有底线,即便是直截了当提出要杨招凤放自己回去,杨招凤也并没有拒绝,而是有条有理替她分析起了当前面临的诸多困境。 这个卑陋恶心的流寇,当真十分天真! 旷琬不止一次在心中如此咒骂,但脸上一般都会露出掩饰性的微笑。 她浑无法想象,一个卑贱如蚁的流寇,居然会恬不知耻到来勾搭自己。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在她的世界里,她的如意郎君就是一个像父亲述说中吕潜那样风度翩翩、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要不是心存利用杨招凤逃离虎口的信念,她现在恐怕都要将一肚子的愤怨全都倾泻‘出来。 “你放心,这里偏蔽不起眼,没有人会寻到这里。”杨招凤挺胸昂首,尽量将自己瘦削的身材撑的大些。可他越是这么信誓旦旦满怀责任感地保证,在旷琬看来,更是滑稽可笑。 在强烈的求生**驱动下,旷琬最终还是忍住了满腔的怒火与委屈,装出淡然神情,点头道:“嗯,我信你,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一种被信任的喜悦与自傲在杨招凤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激动之下几乎要上前抓住旷琬的手一表心迹,不过旷琬却像察觉了他想法也似提前稍稍退却了半步。这一细小的动作被杨招凤看到,当即像一瓢冷水浇下来令他冷静了不少,他一边暗骂自己居心叵测、无耻之尤,一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聚集于沈水南岸的赵营大军在整顿了一日后开始行动。整支军队一分为三:第一支,由徐珲、郭如克率领先讨军三千人向西北方挺进,前往蓬溪赤城山方向支援驻留在那里的青衣军;第二支,则由侯大贵率领老本军前营二千人南下前往遂宁,在那里,覃进孝的二千人也将与他会合;第三支,剩下的老本军右营、后营、左营残部以及飞捷军等总计不到四千人在赵当世的率领下向东南方向前进。 全军的下一个目标乃是位于重庆府最北端的定远县。那里有数个渡口可渡过嘉陵江。故而,分道而走的三支兵马定下的战略也围绕着定远做文章。赵当世所带人马径去定远自不待提,风雪渐大,在雪势没有完全封堵道路前,快行一步,就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给北上的徐珲的指令是一旦与青衣军相会,不可恋战,即刻南下定远。而给南下侯大贵的指令是盯梢住遂宁县,要求其保证在本部穿行的期间不会受到彼处的任何袭扰,等本部抵达定远,便可率部来合。 按理说,南下的侯大贵任务并不重。遂宁城中的官军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千,而他加上覃进孝有个四千多人,在赵当世没要求攻城的情况下,以四千盯住三千,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心高气傲的侯大贵却对这个目标嗤之以鼻。长久以来,因为种种原因,赵当世在时常外放徐珲独立作战的同时却屡屡拒绝侯大贵独立领兵的请求,眼看着徐珲因此获得战功无数,隐隐有爬到自己上头的趋势,侯大贵自危之下,哪能不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憋屈了许久的他暗下决心,盘算着这一仗该怎么好好表现,以重获赵当世对自己的青睐。 想来想去,唯有攻陷遂宁一途可走。 赵当世的要求是限制遂宁兵外出袭扰的机会,但至于如何限制,则没明说。最粗浅的解决办法当然是把守着城外各处要道,死死盯住城内,但如果能攻下城池,那么一方面没有越责处事,一方面也能显出自己的能耐。 至于如何达成攻陷遂宁的目的,侯大贵并没有想好。四千人拿来盯人够用,用来攻击守备森严的县城,则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老本军前营的二千人战斗力实在不敢恭维,仅凭覃进孝一部,就算侯大贵有心,覃进孝为自己人考虑,想必也不会答应他攻城。 雪虐风饕中,侯大贵与他的二千兵马出营投南而行。兵行半日,抵至遂宁北部石马坪一带,从这里再行二十余里即可到达北坝。北坝是一处大乡,肥沃富饶、人口繁盛,根据此前的消息,侯大贵得知吕大器的宗族基本上都在北坝。 不过和他所想相同,当下北坝的吕家人已经尽数躲入了遂宁县城的庇护下,甚至连同遂宁周边包括北坝在内的诸多镇乡,也有大批百姓携家带口迁入了遂宁。赵营南下甚急,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一点,绝不是临时起意可为,由此可见,吕大器之前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工作,留了后路。 在北坝,斥候排查好几遍,将所有房舍屯堡乃至窦窖、地道等等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在吕家的一处暗室内抄到了数根壮阳的海狗鞭。 擒拿吕家亲眷、以此为要挟的计划落空,攻下遂宁县城的希望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侯大贵心烦意乱,旁人偶然的一句提醒却令他拨开云雾见青天。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3腊梅(一) 灰暗的天空下,庭院的几株梅树旁,一个内着青衫、外套狐裘的中年男子正凝神细视枝桠上的点点红梅。指甲般大的雪片几乎落满了他银白的貂帽,甚至有些粘附在了他厚而长的卧蚕眉上,可是他似乎看梅看得痴了,竟然久久无动于衷。 “爹!”这中年男子兀自出神,廊庑里一声传至,与此同时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内,顺手撑开了手中的油纸伞,替那中年男子挡雪。 那中年男子回头看看,微微一笑道:“潜儿,你怎么来了?”眼前这个生气勃勃的少年正是他的嫡子吕潜,而他则是这座庭院的主人吕大器。 有几朵雪花从侧方飘到伞下,细心的吕潜见状,将油纸伞向那边倾斜了些,才回答道:“睡不着,看天亮了,就想来给父亲大人请安。”说着,轻叹口气,眼神略略偏移,“沈水不守,全因孩儿擅作主张。每每想起,寝食难安……” 吕大器收了笑容,起手拍了拍吕潜的肩膀,温言说道:“爹不是说过,沈水不守,非你之责。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说到这里,停了停,点头再言,“然而,你既有这份自愧之心,说明我儿实已长大成熟不少,爹心里,甚觉欣慰。” “可是,爹……”吕大器越是这么说,吕潜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这两日来,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张张陌生的嘴脸,他们众口一词,似乎都在质问自己当初为何下定决心派兵去涪江西岸,以至于中了赵营的调虎离山之计,终致沈水防线不攻自散。 吕大器大袖一抖,转身负手在后,宽大的衣衫配以这漫天飘雪更衬得他十足的儒雅清癯,只听他半仰朝天轻轻吟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继而低首续道,“世间事,不如意事十之**。你需记得,任何时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既然做了,纵念兹在兹,岂能挽回重来?” “爹……” “便如今下,沈水已然不可再守,再想上三天三夜,赵贼的人马也不见得会乖乖随你意思退到沈水北岸。既然木已成舟,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事上。” 吕潜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吕大器又道:“你自小熟读王摩诘诗句,岂不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语?遇事莫慌,遇险莫惊,心如止水,方能从容面对。” “孩儿记下了。” “嗯,你是好孩子,聪慧勤奋。但有些道理,若非亲身经历,纵书中千言、我嘴上万语,你也难以领悟。故此,遭此一劫,对你,我不忧反喜。”吕大器面色恬淡,声如林籁泉韵,颇有循循善诱的感觉。吕潜自小就无比仰慕自己这个学识渊博、通今达古的父亲,对他的所有话都奉为金科玉律。 不过,即便给父亲开导了不少,年少的吕潜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眼下赵贼兵临城下,却该如何应对?”昨日兵报,赵营兵锋已达北坝,虽说那里早在吕大器的事先安排下人去楼空,但毕竟是祖基之所在,一想到那里的土地被流寇踏上,吕潜就十分心痛。 “赵贼虽来,可漫漫雪地,了无余粮,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吕大器不假思索道,“我之前的安排都是为今日的情况在做准备。”此前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说服族中那些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暂抛祖业,那时候,全族人群情激愤,认为他贪生怕死,大有群起攻歼他的态势。但他毫无退缩,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终于说服全族人都迁入了县城。现在反过头再去看那些族人,却是一个个闭口不言,成了哑巴也似。 吕潜知道父亲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蕴涵着的辛酸。这也是他极为佩服父亲的原因之一。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将责任扛在肩上、苦痛憋在心里,默默承受一切重压。有苦不诉、有功不骄,这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具备的品质。 “塘兵已经来报多次,言说城外的流寇林林总总加一起,不到五千人。城中兵力三千有余,再加上万计百姓,守城不在话下。况且眼下风雪有愈演愈烈之势,流寇绝不可能在城下消磨太久。” 吕潜听了,点头称是,他也很清楚,就算成功跨过了沈水,可凭借赵营的兵力,想要攻下遂宁,可能性微乎其微——这点自信不单吕大器有,他也有。说起一千道一万,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旷琬。 “只是,只是琬儿,琬儿她……”心心念念中,吕潜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一茬。毕竟对方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心中依旧充满着憧憬。 吕大器闻言,脸色一沉,没有立即回应。吕潜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才听他悠悠叹道:“你想着她,爹又何尝不想?那时你还小,有些事记不清了。爹可是清楚记得,琬儿最爱白雪,每到冬天一下雪,头一个冲出屋子的,准保是她。而她,又尤喜在雪中于这片梅林间穿梭跳跃。适才我之所以驻步于此,也是偶然看到这些梅花,触景生情罢了。” 吕潜眼睛一热,伤感道:“难道咱们就这样对她不闻不问了吗?”这次回来,他特意去拜见了旷昭,但旷昭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与他相见。他心里明白,这既有他没有守好沈水的部分原因,但吕大器至今没有就旷琬的事给出明确态度想必也是旷昭迁怒于己的重要原因之一。 “人一动情,就容易做下错事。”吕大器缓缓说道,目光深邃,“琬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你旷叔父的舐犊之情我亦深有体会。只不过,你也明白,我们派出那么多人四下查访,至今未得琬儿的蛛丝马迹。就算琬儿如你旷叔父坚持的那样在赵贼手中,我们依然不知她身处何方,贸然出战,却没有明确目标,必然无功。” “然而……”吕潜咬唇涩声,不想这么轻易放弃,只是想要辩驳,却终是无话可说。 “潜儿,你记住,凡事谋定而后动,所谓谋定,必得洞察敌我态势。有一事我先与你说吧,赵贼除了分兵来犯我遂宁,尚有一支大部队朝东南方去了。观其动向,目的当在定远县一带。” 吕潜不明其意:“爹的意思是?” 吕大器抚摸长须道:“按道理,我等在其不远,是否应该出兵截击?” “这恐怕,恐怕不妥。”吕潜摇头回答,“其既志不在我,我等何必寻衅自扰?” 吕大器长袖一甩:“然其所攻略目标是我大明郡县,我等为大明子民,又为近邻,当尽忠竭义,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吕潜脸一红,争辩道:“可是我等若轻出,遂宁必为敌所乘!” “很好!”吕大器这时脸色忽然从严肃转为淡笑,吕潜正在疑惑,却听他道,“方才你我言语之间,你已能洞察敌我之态势,明白虽然论道义,我军不该坐视流寇驱往定远,但是考虑形势,我军实不该轻举妄动啊!” “我……”吕潜心中一震,有所领悟,“父亲的意思是……” 吕大器喟然说道:“将定远换做琬儿,其理亦然。你旷叔父救女心切,我体谅的来。只是凡事有大小,分主次,琬儿情况尚不明了,我怎能因她一人而将全城百姓的安危置之不顾?不出兵,这并非爹无情,乃是形势所迫啊!” 他才说完,半空吹来一阵寒风,刺骨侵髓,当即引得父子二人都是寒战不已。吕大器更是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吕潜赶忙转换油纸伞的方位,重新替父亲挡住猎猎寒风。 吕大器咳嗽两下,露出祥和的笑容,说道:“潜儿,你是爹好孩子,但爹却不能永远把你当个孩子。有些事,爹不知道该和谁说,只能和你说。恐怕这其中有好些是你不爱听的,你可会怪我?” 这些话,在此前的十余年岁月里,吕潜可从未听父亲说过,不禁心头大震。自晓事以来,父亲给他的形象就是高深莫测、无所不能,他习惯了听从一个严厉的父亲不断给予自己期望和要求,他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什么,却从未想过居然有一天,父亲会以一种商量的口吻以及不安的目光试探自己的反应。 在这一刻,他既感鼓舞,又感到心酸。鼓舞于在父亲眼中,自己终于已经不再是个不谙世事、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已被认可能够逐步挑起些重担,承担起大人才有资格承担的责任;心酸在于此时此刻,透过父亲那深邃的双目以及略带沙哑的嗓音,他发现,父亲似乎真的老了。 今晨,风雪愈急。 杨招凤用麻布将自己的头部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用来观察前路。说是前路,但在连天的茫茫飞雪前,想要看清前方的道路几可用困难形容。因此,想不和部队脱节,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盯紧了前人的后背,并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一动。 因为大雪,之前由遂宁到蓬溪的大道行军受到阻碍,经过讨论,徐珲将先讨军前营一分为三,他自己以及千总郭如克、参谋宋侯真分别带领一千人沿着三条不同的道路前行,约定在蓬溪县南部的宝梵寺会合。现下,杨招凤所在的,就是宋侯真的队伍。 适才经过永安镇的常乐寺,据报,再行不远,至迟日落前,就能到达宝梵寺过夜。这漫天飞雪遮天迷地,纵然有厚衣厚甲,杨招凤依然能不断感受着寒意的侵袭。而且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早已冷冻如冰,如果再不找个火堆烘烤烘烤,只怕就将永远失去知觉。 从队伍的前头处发出高亢的喇叭声,一声接一声,颇有节奏,持续了很长时间。杨招凤知道这是宋侯真在为众兵士打气,所含之意为:再坚持片刻,就能休息。 他听着喇叭声,眯着双眼,忍受着掠过如刀割的冷风,默默跟随着大部队移动。这一路行来,他都不断提醒只要经过了这一仗,他便又能与旷琬见面了。这一点小小的念想犹如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花,带给他风刀霜剑中仅有的些许温暖。 牛皮靴在厚厚的雪地里一下接一下踩踏着,这双沔县武库里掠来的靴子看着不错,但底部似乎有点开裂,要不然杨招凤现在也不会感到靴中湿漉漉的不断从下传遍全身透心凉的寒冷。 或许该找个机会抢一双新靴子,哦,对了,也得给旷琬也寻一双女靴,天气这么冷,她还是穿着布鞋,只怕冻得够呛。 杨招凤正百无聊赖地用胡思乱想来打发漫长无趣的行军时间,不想一步跨出,背后“嚓嚓嚓嚓”似乎有人急促地踩雪而来。他警觉一顿,才停下脚步,肩头就给人拍了一下。 “嗯?”他没说话,皱眉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满脸焦急,大口喘着,不断有白气从他鼻孔、嘴中喷出,面孔颇为熟悉。 “你怎么……”下一刻,杨招凤不顾寒冷,扒下了遮嘴用的麻布,惊奇问道。 他与这人交谈小片刻,顿时魂飞天外,似乎疯了一样,先是推开那人,而后手脚并用,踏雪径直冲向后方不远的一匹马。 “杨参谋!”左右兵士见他异状,各自惊讶,杨招凤却浑然不顾他们的视线,踉跄着抢到马,扯起缰绳就走。这一带积雪厚,宋侯真军令不得乘马,杨招凤夺马,显然是为离开这里之后的行路做准备。 众兵士见他神色举止失常,各自惊疑不定,但杨招凤身为参谋,与这支部队的最高领导人宋侯真平级,故而他们只能任由杨招凤夺马,却不敢有任何阻拦的动作。有机灵的则趁隙去禀报位居队列头前的宋侯真。 当宋侯真得知杨招凤不告而别、夺马而去的消息时,同样讶异万分,只是待他亲自找来的时候,马军出身的杨招凤早已带着马不知投何处去。而一人一马留下的脚印,也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渐渐消于无形。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4腊梅(二) 如何才能拿下遂宁? 侯大贵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乃至于与覃进孝合兵后,拒绝了覃进孝联合驻扎在遂宁东端的建议,独自带着老本军前营驻扎在遂宁的城外不远,时刻做出一副要攻打县城的姿态。 遂宁的官兵如他所料,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在期间自城中分出了二百人向东挺进,似乎想要打通东面通往定远县的道径,但给覃进孝毫不留情堵了回去。这番试探吃瘪,遂宁县城的官军便收起了野战之心,专心守城。 雪势越来越大,侯大贵的心也越来越急切。今早他接到消息,说赵当世已率领本部兵马开始朝定远县方向转移,按照预期,不出两日即可抵达定远县境内。所以,想要拔城立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侯大贵此前探了探覃进孝的口风,发现他完全没有攻城的意思,一心想着做好本分工作,确保赵当世等顺利到达定远再去会合。因此,算来算去能用来攻城的兵力,只有自己手下的二千人罢了。 然而,他清楚得很,凭着老本军前营这二千新兵蛋‘子,在这种大雪天别说攻入城内,恐怕连墙垣也摸不到。实话说,得亏此前遂宁官军的佯攻是给覃进孝击退从而心生忌惮,换做官军来自己这边,即便野战,侯大贵也基本没有信心取胜。 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擦肩而过? 正当侯大贵感觉无能为力却又有几分不甘之时,惠登相找到了他。惠登相是前营的参谋,自打白蛟龙遇害、侯大贵暂兼前营千总之职后,他就与侯大贵走得特别近。这一来是因工作关系使然,二来也因惠登相想找个靠山。 此前,中间隔了个软硬不吃的白蛟龙,惠登相还不方便向侯大贵献媚,而今两人形同直属,惠登相便开始施展自己阿谀奉承的绝学。十多年摸爬滚打,能从一介草寇混到现在,对于讨好上级,他还是很在行的。 侯大贵看似脾气古怪,很难接近,在经验丰富的惠登相看来,也不过一个爱戴高帽、爱色喜财的俗人罢了。酒色财气,这类东西,绝大部分人都喜欢,但通过什么方式打中各个人的心坎却大有讲究。 就拿侯大贵而言,惠登相发现此人最是沽名钓誉。明明嗜色如命以至于全军人尽皆知,可他还是时时装出不近女色的慨然模样。故此,惠登相就故意配合他作秀,对剽掠来女子的兵士重罚呵斥并当众将女子们释放,却在晚间差人蹑小路追上那些逃跑缓慢的女子,择其貌美者复掳回营中供奉给侯大贵享用。此举既满足了侯大贵的虚荣心,同时也满足了侯大贵的色欲,可谓一举两得。正是有着这般察言观色的能耐,惠登相才得以逐步取得了赵营实权派人物侯大贵的好感,并慢慢被侯大贵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 早前说过,侯大贵为了巩固地位,一直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不过赵营旧将中,诸如郭如克、白旺等基本对徐珲死心塌地,他争取不来,白蛟龙、吴鸣凤之流又过于老成油滑,难以放心,所以,他改变策略,开始有意延揽那些归附未久的“新人”加入自己的麾下。这类新附者在营中往往缺乏安全感,希望能有所依靠,这便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机。有他“赵营二把手”的地位放在那里,自然对后来者有强大的吸引力。 只是一开始,侯大贵并没有拉拢惠登相的意思,主要原因在于惠登相此前的名头太响,侯大贵担心自己压不住他。惠登相也知道侯大贵的顾忌,故而在与侯大贵相处时,有意拿低做小、低眉顺目,对侯大贵的命令几乎可说言听计从。起初,侯大贵还对他有所防范,但时间一久,习惯了惠登相奴颜婢膝的模样,就真的开始放松警惕,认为惠登相的确认清楚了形势,服膺于了自己。这层心防一破,惠登相再接再厉,曲意逢迎,二人的关系从此突飞猛进,形同主臣。 想打遂宁这件事,除了惠登相,侯大贵没有再和第二个人说起过。他日前和惠登相暗地里合计过一次,没甚结果。今日独自再想,也毫无头绪,便想将自己的这个“得力干将”召来再议一番,岂料惠登相反而主动上门了。 帐外风雪甚大,惠登相一进帐随身带入冷气,本来暖和的帐内立刻寒意四散,他将披风上的雪块抖落满地后,毫不夹生地走到侯大贵边上盘腿坐下,直接道:“侯帅,关于遂宁,属下有话要说。”总兵者口语中俗称“帅”,便如已在九泉下的侯良柱生前便被称为“侯帅”。侯大贵也姓侯,虽说面对大众,也装作和徐珲一样,自谦着不接受“帅”的称号,但骨子里其实十分喜欢这份恭维。惠登相是何等人,能将阿谀拍马放在生活点滴之中的事他怎会错过,所以人前仍称侯大贵“总兵”,人后则热切称呼侯大贵为“侯帅”。 “说。”侯大贵不看他,用铁筷拨了拨炉火,好让炉上的酒能快些热温。 惠登相吞口唾沫道:“属下以为,遂宁不可攻。” “你说啥玩意儿?”侯大贵眼睛一斜,好生不满,“让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了一夜,你却给我想出这个屁来?” “不,属下还没说完。”惠登相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侯大贵的恼怒,等他说罢立刻补充一句。 “有屁快放!”攻城的计划到现在没个眉目,侯大贵心情很差,也不温酒了,不快地将铁筷往灰里一插,拍了拍手。 惠登相盯着炉中烧得红红的炭火,缓缓道:“属下回去仔细想了想,覃千总不肯帮忙,只靠我部二千人,雪厚墙滑且无攻城器械,要想短时间内拿下数千官军死守的遂宁县城,希望,希望渺茫……” 他实是基于现实情况分析,侯大贵不傻,自然懂得他所言不差。不过,一想到破城立功之事成空,他还是极为不爽,忍不住吐了口唾沫进炉火,立刻“滋滋滋”引起一阵焦臭气味:“拿不下遂宁,就立不了功,立不了功,我如何在主公面前为你求职?嗯嗯,你自己掂量着办。” 虽然赵当世将惠登相以及熊万剑、张妙手收于帐下,并授以重职,但哪个不明白,对于这三个昔日与自己平起平坐之辈,赵当世是明宽暗防。熊、张二人还好些,虽然有参谋掣肘,但至少顶着个千总也有部分实权。可作为三人中来头最大者,惠登相的境遇连他二人也不如,仅仅得了个“参谋”的职务。参谋是什么?实实在在没有兵权的副职。说难听点,千总听你的,你还有一席之地,千总瞧不上你,你在营中就半点话语权也无,底气甚至连手里有兵的把总、百总也不如。 当初,白蛟龙还在时,惠登相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各种排挤。不但营中重大军务不会让他参赞,就连日常军事章程,他也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偶尔为了照顾赵当世设立“参谋”这个职位的面子,白蛟龙会叫上惠登相商议,但每每都是一场会议从开头到结尾,惠登相就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全程都没机会发表意见。纵然有时强行抓住机会发言一二,白蛟龙以及营中各军将依然置若罔闻,浑然不觉一般。这种冷遇自然不是曾经纵横一方,带兵万千的惠登相所能忍受的。 故而当白蛟龙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脸上凄然的惠登相实则心中无比欢欣鼓舞。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没了,他松了口气,同时也立下决心,提醒自己绝不能再让另一座大山压上来。他之所以义无反顾杀周清、投赵营,就是为了给自己再搏个前程。他还有野心,决不允许自己再混吃等死、任人宰割下去,他希望能在赵营中重拾自己昔日的“辉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将“参谋”这个职位转虚为实。 白蛟龙不幸被杀后,这老本军前营虽说有侯大贵兼任千总,但侯大贵毕竟主职在于总兵,权责甚广,对于一营的管理无法躬亲入细。而惠登相则凭借侯大贵的信任,逐步将前营的各种军务揽在了自己手中。可以说,及至目前,侯大贵仅仅只保留名义上对于老本军前营的兼任,实际营中各种军务,事无巨细,都已牢牢掌控在了惠登相的手里。所以,惠登相的这第一个目标算是完成。 既然掌握了前营的实权,惠登相的下一步便着眼于让自己名正言顺起来。考虑到限制自己的军权是赵当世定下的方针,所以这一目标实现起来的难度较前者无疑大大跃升。然对于惠登相而言,这是他“东山再起”征途上的重要一步,只有成功踏出了这一步,他才有机会从容攫取更多的权力。 反过来对侯大贵,既然已经将惠登相视为自己手下的“鹰犬”,那么替惠登相谋取实权也是对自身势力的一种加强。毕竟,郭如克、白旺等追随徐珲的军将们在军中可都是有实打实兵权的人物,侯大贵可不愿意自己忙活了半天,提拔拉拢到身边的全都是些一无所有、全靠吸自己的血才能过活的破落户。 那么如何才能让赵当世回心转意,肯重新放权给惠登相呢? 二人不谋而合,都想到了一个法子——立功。 赵当世很早就在营中立下“唯才是举、任人唯贤”的规矩,也就是说,只要你为赵营立下了实实在在的功劳,甭管你什么出身,都会给你提拔与奖励。最明显了例子莫过于那些从朝廷投顺来的降兵降将。侯大贵与惠登相都认为,只要立下了足够大的功勋,赵当世没有理由不一视同仁。正所谓“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在他们看来,比起吴鸣凤、蒲国义等被逼上梁山的朝廷旧将们,赵当世理应更加信任同为流寇出身的惠登相等人才是。 这也即惠登相为什么一心想找侯大贵做靠山的原因。因为纵观当前赵营的上下人物,能给予自己上升通道以及翻身机会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回到当下,面对侯大贵的冷言质问,惠登相并不慌张,不急不缓说出了自己的解释:“侯帅,拔城之功没有,咱们未必不能立下其他的功劳。” 侯大贵粗眉耸动,瞪着他道:“啥子意思?” 惠登相吸了吸鼻子,一本正色道:“天亮前,有塘兵来报,在县城城楼上发现了宋司马。” “宋司马?”原本俯身的侯大贵闻言顿时立起身子,语带惊讶,“他不是给谭大孝收了去,现在理应随军在东北方向,怎么会在此间?” 惠登相摇头道:“我亦疑惑,不过当前这并非重点。据那塘兵描述,城上来回巡视那疑似宋司马者脖中绑着一条红丝带,这不就是宋司马的招牌?” 宋司马怕冷人尽皆知,又因脖子细长,故而绑条红带以保暖。侯大贵此前都为此取笑过他多次,这时听惠登相说出如此明显的标志,无复怀疑,点头道:“若果真见着了脖间红丝带,那必是宋司马那贼撮鸟无疑。”说着,略一沉思,原本喜上眉梢的神情顿时又消减不少,“我知你说立功的意思,只是这厮守在城里,要拿他,还不得攻破县城?如此,又有什么两样!” 看着侯大贵一副“你是在拿老子寻开心”的不悦脸色,惠登相摇头道:“此言差矣,攻城难,获宋司马易!” “怎么个易法儿?”面对有可能到手的功劳,侯大贵表现出了罕见的耐心,强忍着烦躁继续问下去。 惠登相笑着说道:“侯帅难道忘了,咱们军中,还有一张好牌没打出去。”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5腊梅(三) “爹!大事不好了!”堂外冒着飘飞的风雪,一个身影穿雪而过,火急火燎冲进了堂里。卜一入内,他脚步不由一顿,同时发声:“旷,旷叔父,你的病痊愈了?” 望着满头白雪、神情焦虑的吕潜,堂上早已端坐着的吕大器与旷昭二人不禁对视一眼。旷昭清清嗓子说道:“原是小疾,无足挂齿。却是贤侄,何事如此焦躁?”他在家中郁闷了数日,到了今晨,终于想通些许,所以特邀吕大器一叙,倾吐心中愁肠。岂料两下才刚坐定,吕潜就到了。 吕潜也不多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递上来,旷昭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吕大器接过信,吕潜又道:“这是方才流寇从用箭射进来的。孩儿怕信里做过手脚,就先拆开看了……” 他还没说完,阅览着书信的吕大器脸色陡变,看来,就这几个呼吸之间,他已然读完了内容。旷昭怀着满腹疑窦,也取信来看,才看两眼,当即呜呼一声:“琬儿果然陷入了流寇黑手!”言毕,掩面而泣。 吕潜牙关咬紧说道:“流寇渠首想让以琬儿为条件换咱们开门!” 吕大器没理会吕潜,而是拍了拍旷昭耸动着的肩膀,劝道:“伯余,此非祸事,而是幸事啊!” 旷昭啜泣道:“子落虎口,何幸之有!” 吕大器沉声道:“此前琬儿下落不明,我等纵然想救也无从下手。实不相瞒,我甚至以为琬儿或许已遭毒害,曝尸荒野。然而现今流寇主动抖出琬儿的下落,我等要施救,岂不就可对症下药了?” 旷昭抹了抹泪,但泪水却越抹越多:“赵贼之凶残尽人皆知,琬儿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遭了多少罪,怕是生不如死!我为父至此,又有何脸面再面对家人?” 吕大器摇首道:“旷兄此言差矣,定然没有看完全信。信里写了,琬儿完璧如初,绝没被侵害分毫。也因如此,流寇信里才敢底气满满与咱们谈条件。” “哦?是吗?”双手抱头的旷昭不顾头发凌乱,立刻再去看信,这次他仔仔细细,逐字逐句读了一遍,破涕为笑,“琬儿没事,琬儿没事,甚好,甚好!” 吕大器叹口气,对于旷昭的悲喜之间的大起大落颇感酸楚。他俩是发小,情同手足,对彼此的个性也很是了解。若不是亲眼看到旷昭时下的失态,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素以稳重平持著称的能人会慌乱至此。转念再想,毕竟为人父母,孩子出事,难免心弦大乱,扪心自问,若陷入贼手的是自己的儿子吕潜,恐怕时下自己未必能做的比旷昭更好。 “可流寇想让咱们开城。”虽然不忍心打断旷昭来之不易的喜悦,但大事当前,吕大器还是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旷昭的脸登时就黯淡了下来。他很清楚吕大器的意思,同时也不断审视自己的立场何在。到了最后,他豁然贯通,长长吐了口气,闭目摇头。当初在狐尾坡击溃郝摇旗部时,他就曾对吕潜说过“公事为重”的话。既然那个时候表明了立场,那么此时此刻,纵然在爱女消息的影响下方寸大乱,但原则与立场却不应该因此动摇半分。 “这是琬儿命中劫数,无复可避。”旷昭的老泪似乎在一刻流干了也似,立刻止住,脸色一变,“流寇想要以琬儿为要挟,换我城池,真是痴心妄想。即刻派人告诉贼渠,我旷昭的女儿就死,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烈女!” 吕大器闻言,肃然改容,从椅上站起,抖抖双袖,方方正正给旷昭行了个大揖,口道:“旷兄大公无私,实我东林士子之楷模。大器钦佩之心无以言表,仅能以此礼,示我尊仰之情!”严格说来,长期外任的旷昭不算东林党人,只不过与许多东林党人都是好友至交,吕大器心情激荡之下话语脱口而出,这些细节也就没有在意。 旷昭见状,摆手连连叹气,道:“女儿事小,家业事大。流寇入城,惨毒可期。我旷昭怎能以全城百姓为代价满足一己私情?罢了,罢了!”说最后两声“罢了”时,他仰头长呼,透出十足的悲凉与无奈。 吕大器点点头,回归座位。之前他虽然说了救旷琬有戏,但实则压根没有与流寇交涉的意思,旷昭能有这种觉悟,正中他下怀。他晓得旷昭生平仅此一女,旷琬一死,他的血脉将再无存续。能在这种条件下忍痛舍女,这份胸襟与觉悟,就自己也未必能及。自思之下,暗自喟叹,此前自己常恃才高,对这个忠厚的好友多有看轻,岂料真到了大节上,对方所表现出的高风亮节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所谓外柔内刚,说的就是旷昭这类人。 好友丧亲,吕大器自然悲戚与同,他嘴上不说话,实则心里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事后应该挑个好时机,向旷昭提议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过去。他有好几个儿子,能让其中一个给旷家延续些香火也是好的。这也是自己作为好友至交力所能帮的事。 站在堂上的吕潜看见父亲与旷昭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咬唇说道:“难道真的如旷叔父所言,对琬儿不管不顾了?” 与老成谋国的旷昭不同,他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正值血气方刚、最易激奋的年纪。他不傻,自知开城换取旷琬绝无可能,但他完全不能忍受父亲与旷昭叔父就这样对自己的准未婚妻撒手不管的态度。 吕大器看出儿子的心浮气躁,手一挥道:“这些事你不必管,先退下。” 一想到娇弱的旷琬将身陷虎狼群中受尽摧残与折磨,一股热血当即直冲吕潜的头顶,这也许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公然违抗父亲的命令:“不,我不走,我要救琬儿!”说着,正视愕然的父亲,反而向前跨进一步。 “你……”看着儿子不依不饶的模样,吕大器气得长须乱颤,右手抬起,指着他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一边的旷昭,这时候双眼一红,重新噙泪。 “爹!你可得想清楚了!”吕潜满脸通红,为了自己憧憬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忘却了在父亲面前应该遵守的礼节,“眼见至亲之人身陷狼窟虎穴却束手坐视,与、与懦夫何异!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当为鬼雄,岂能退畏不前!”看得出,吕潜现在很失望,他没有料到,在真正的困难面前,一向顶天立地的父亲居然会选择退步,这也是他当下表现过激的直接原因。 “住嘴!”吕大器豁然起身,大袖一挥,从来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他面对儿子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由恼怒。他一起来,气势十足,吕潜稍稍回神,自觉失礼,迟疑了片刻,情不自禁后撤了半步。 旷昭见吕大器父子对峙,烦心更添,将头低下深深埋到了自己的双掌中。 虽然积威已久的父亲动怒使吕潜感到恐惧,但心中强烈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坚持了下来:“父亲!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咱们想办法,就一定能将琬儿解救出来!但若连这个念头都放弃,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荒唐!”吕大器一甩袖子,侧过身,气不打一处来,“流寇明显借势要挟,咱们岂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吕潜上奔两步,跪伏在吕大器脚边,涕泣道:“父亲,流寇想要的,不过是钱粮辎重。你此前也说过,大雪肆虐,他们无法支撑太久,故而孩儿以为,这其中未必不能做些文章……” “畜生!”吕大器勃然大怒,强忍住一脚踢出去的冲动,怒斥,“我吕家世代清白,怎能与卑陋的流寇往来苟且?一旦传扬出去,我吕家的名声何在?” 吕潜涕泗纵横,伏地哀求:“父亲,孩儿记得你时常教诫,说世事无常,若一味墨守陈规,为害非浅。现下琬儿即将有性命之虞,你就忍心眼睁睁任她遭贼毒手而不做半点争取吗?” “纵女子亦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你读了这十多年的典籍,怎么到头来还是一无长进!”吕大器很固执,他是程朱理学的笃信者,把礼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他的概念中,世间事,忠君为大,名节次之,其余财色乃至于性命都无足道哉。他当然知道流寇爱钱爱财,与他们讨价还价一番未必不能达成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交易。但因为恪守着内心的这道教条,所以他无法忍受吕潜与流寇交涉的提议。在他看来,每多和流寇说一个字,都相当于给他吕家清白的牌匾抹上一道脏污。即便通过这样的交易最终成功救回了旷琬,他今后在士林中也再抬不起头来了。 双方正在僵持,从堂外撞撞跌跌又跑进来一人,父子二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去,识得是家中长伴的管家。 那管家身材胖硕,这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双手撑膝,急喘几口调匀了呼吸,然后道:“老、老爷,流寇在城外叫阵……” 眼前的烦心事没解决,又来一桩,吕大器呼道:“不必管他,装腔作势罢了!” 那管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加急了声音:“旷大小姐就在城外,流寇希望与老爷谈谈!” 此一语有如石破天惊,不仅吕大器与吕潜怔了怔,一直掩面的旷昭也同时猛然抬头:“琬儿,她、她在城外?” “是!已经着人辨认了,是大小姐无疑!”那管家不住点头。 那管家话音刚落,吕潜重重磕了个头,哀声道:“流寇既行此举,明显有转圜的余地,琬儿可救,切不可错失良机!” 吕大器眉头扭紧,正要痛斥,谁想还没开口,眼见身边人影一动,拿眼急视,旷昭居然也在此刻下了椅子,与吕潜并肩而跪。 “伯余!”吕大器痛心疾首,咬牙蹙眉,“你这又是何必!”虽然一直以来,旷昭都以长兄事吕大器,吕大器也因为年长才卓,欣然接受着这份关系,但到底说来,两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兄弟之谊。吕潜跪自己还好说,情同手足甚至还有官职在身的旷昭向自己屈膝,怎么受得了! “唉,折煞我也!”吕大器连连叹气,满脸痛惋。跪在下面的旷昭现在老泪纵横,哽咽着一语不发——不语并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因为他的心意已经由行动表露无遗,根本无需再多言语。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6腊梅(四)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开到仅容一人侧身勉强挤过的宽度便戛然而止。随后,统共三个人从缝隙中走出。领头的是吕潜,跟着的是两个家丁。 面目沉毅的吕潜透过飘扬的雪幕朝前方望去,眼到处,数百步外,无数黑色小点杂立,他知道,那些都是兵临城下的流寇。而在那些小黑点前,立着一杆数尺长的小旗。旗虽小,但因是红色的,故而在白茫茫的冰雪天地中显得格外抢眼。 吕潜咽口唾沫,迈步向前,两个家丁低着头,紧随其后。在雪中缓行片刻,眼前那杆小红旗以及旗杆周遭的景象愈发明晰,吕潜抬起脑袋,正目看去,心中不由自主“咯噔”一震。那迎着朔风微微飘动的红旗下,正立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双眼直直看来,脸色和雪片一般洁白。 娇弱纤细的身躯、白净清秀的脸颊以及那似乎透露出强韧坚定的眼神都与自己想象中的形象别无二致。吕潜暗想,原来那就是旷琬,原来那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常在自己梦中出现的人。 可她的身边,如今却环绕着一群眈眈虎视的野兽。 除了旷琬,红旗旁,靠前还立有几人。当先一个大汉,身着极为夺目绚烂的紫红布面甲,由众人簇拥着姿态超然,根据早前获悉的情报吕潜敢肯定,此人便是城外这支赵营军队的渠首侯大贵。 侯大贵注意他多时了。 吕潜在十步外停下,酝酿须臾,拱手朗声说道:“遂宁吕潜,见过侯帅。”既然打定主意要与流寇交涉,吕潜就下了必将旷琬救出的决心。为了救出自己的心上人,一时的忍气吞声又有什么打紧。 他话一出口,余光处,旷琬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心中一急,几乎落下泪来,但到底顾全局面,还是强忍心潮起伏,肃面不动。然而当下的旷琬,却已是泪流满面,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放弃,因为她坚信遂宁的父亲、吕伯父以及吕潜都不会丢下自己不闻不问。而今,吕潜的出现令她倍加感动,在她的幻想中,自己未来的夫君定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时此刻,这个英雄人物,就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侯大贵回头看了看旷琬,对吕潜道:“你认识她吗?” “认识。”吕潜昂首挺胸,硬声回应。 “你想救她吗?” “想。” “信你也看过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开城门迎我军入城,这娘们我自然会放。” 吕潜双唇紧抿,摇了摇头:“若以开城门作为条件,恕在下不能答应。” “不答应?那你来做甚?” “来谈条件。”吕潜不卑不亢,声音洪亮清楚。要不是旷琬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她只怕与侯大贵等在场的所有赵营军士一样,浑然无法想象这临危不乱的年轻人居然还不到二十岁。 “有什么好谈的?”侯大贵冷冷说道。 吕潜回道:“你部入城,所需无非补给。阁下报个数目,城内凑齐了送出来。” “补给?”侯大贵闻言一愣,继而顾左右大笑,“听到没?这小子说咱们入城只是为了补给!”伴在他身旁的几名赵营军官听完也跟着笑将起来。 “难道不是?”侯大贵等人的突然发笑令吕潜才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受到极大的打击,可他兀自坚持,忍住情绪问道。 侯大贵数十年的老江湖了,已经能觉察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之前所表现出的沉着稳重不过是种自我掩饰。一个人发自心底的自信和装出来的自信在侯大贵面前一眼即能分辨出来,他发现吕潜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所以准备进一步摧残吕潜的心理防线:“老实与你说了,我军入城,不单要补给。还要你老娘、你姊妹、你姑姨全都脱个干净陪老子快活!”说完,和左右军将们猖狂嬉笑起来。 书香门第出身的吕潜只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从小到大,因为家境使然,他所接触的都是知书懂礼、恭谦有教养的人物,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如何能想象得出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卑鄙下作、寡廉鲜耻的人。 侯大贵看到吕潜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心中一阵快慰,暗想你们这种装腔作势的文人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还不是给自己一顿话说得面红耳赤,毫无反驳之语?他也不知道为何,每当能侮辱读书人乃至于让他们在自己面前局促狼狈时,他就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他喜欢这种满足感,并乐此不疲。 听着耳畔环绕着的肆笑声,受到欺侮调侃的吕潜直觉一阵阵的热血前仆后继涌上自己的头顶,他很想发作,甚至有种想落泪的委屈。但一想到自己背负着的使命,他冥冥中就会感到不远处旷琬的双眼正在注视着她。是这双眼睛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我要忍,我要忍……”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想到后来,他只觉有些头晕目眩,而后,随着深吸的一口气,他本来激动的情绪竟然慢慢给压制了下去。 鹅毛般的大雪依旧飘飞,但看到吕潜脸色由红转淡的侯大贵等都在讶异中逐渐止息了笑声。 “如若是这种无理要求,在下也绝无答应的道理。”吕潜怒目逼视侯大贵,从骨子透出一种坚定不屈。 “这小子有点能耐。”侯大贵心中暗想,同时朝旁一看,惠登相也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只若是钱粮方面的,都好谈。”吕潜接着说道,冷静下来他也猜出侯大贵故意以言语激自己不过是想打乱自己的思绪好从中牟利,想通了这一点,对于前面侯大贵的污秽言语,他也就不再上心。 “要是阁下不答应,那么遂宁城恭候阁下自己来敲门。”定下心来,吕潜又撂下一句。谈判要有谈判的格调,使者要有使者的尊严,要是一味给对面牵着鼻子走,那这场交涉没有任何意义。他有意显示自己的决心,反将一军,不过说完这话,却不敢去看旷琬的反应。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正眼去看旷琬一眼,因为他怕看了那一眼,他的所有感情都将在一刻迸发出来。 侯大贵脸色一黑,没有立刻回答。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旁人不知道,每当这时候都以为他动了怒气,反而会心慌。其实他会摆出这样的脸色,也是一种掩饰,他在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真攻城,他甚至都没有自信下达进攻的军令! 自家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他没有想到,吕潜这么一个年轻人居然有胆量先来试探自己的底线。 他原想通过言语首先让吕潜崩溃,但到头来他发现,没绷住的反而是自己。 “罢了!”他心中叹气,脸上一抽,也没心思再和吕潜周旋下去,沉着脸说道:“你城里,是不是有个叫宋司马的?” “是。”吕潜听了,暗自警惕。当初他与旷昭在广山附近的狐尾坡全歼一股流寇,这宋司马就是那时候投顺的。因此人杀了贼渠有功,遂宁城内又暂时缺少有御兵经验的军官,吕大器与旷昭最后没有杀他,反让他负责守城以戴罪立功、杀贼自赎。 侯大贵点点头,目光突然之间凶狠尖锐不少:“我要他的脑袋。你把他的脑袋送来,我就放了这娘们!” “宋、宋司马的头?” “哼,用死人换活人,不是让你占些便宜是什么?” “可,可……”吕潜曾经在脑海里假想了侯大贵可能会提出的各种条件要求,但想来想去都委实没有想到,侯大贵最后要的,居然是一颗人头。这宋司马和他非亲非故,又是贼寇出身,按理说他对此人没什么感情。但他现在之所以犹豫的症结在于,之前吕大器收下宋司马时曾许诺,只要宋司马真心归顺,就既往不咎,且协助守城扛过这一波流寇,就为他请功正名。从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宋司马显然是为了这句承诺在尽心竭力,守城执勤之卖力,尤甚遂宁土著。 不要说吕大器,吕潜也深知“君子喻于义”、“无信不立”的道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为了救旷琬而杀宋司马,他父子二人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侯大贵当然想不到吕潜一念之间会想到这么多方面,他只看到了吕潜的迟疑,心中不禁大为恼怒,道:“怎么?就这也不肯给?他奶奶的,难不成你吕家看上了宋司马那狗日的,招做上门女婿了?” 对粗鄙无状的侯大贵,吕潜自然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纠结,他半晌没说话的表现令侯大贵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来啊,刀斧伺候!”恼羞成怒的侯大贵气冲冲呼喝一句,身后的惠登相知他意,毫不犹豫,亲自上前到红旗底下,一把揪过了猝不及防的旷琬。 听到旷琬那凄厉的叫声,吕潜再也忍不住,急视过去,只见风雪中,旷琬已给惠登相押着跪在飒飒的红旗之下。惠登相手中那明晃晃的腰刀也几乎在同时搭在了旷琬瑟瑟发抖的后颈上。 “住手!”吕潜起手大呼,趔趄着走了两步,却见侯大贵一招手,登时从后头跑上来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齐齐对了过来。 “再向前一步,我就放箭射死你,那个小娘们也别想活!”侯大贵恶狠狠道,同时向右边看了看,一个兵士很听话地从袋中取出三根细香烛,拿在手里。 “点了。”侯大贵吩咐。随即,众目睽睽之下,那兵士前跨五步,将那三根细香烛插到了吕潜面前不远的雪地上,并同时用火折子将其中一根点燃。 侯大贵直勾勾盯着那根香烛,说道:“我不想与你废话。三炷香,就三炷香,三炷香烧完了没见你拿宋司马的脑袋来见我,我就砍了她的脑袋!”言讫,看向红旗所在,那里,跪在雪中的旷琬已是泣不成声。因惠登相方才的一扯,她的棉帽也给扯掉了,现在披头散发的样子极是凄惨。 吕潜惨然张嘴,不由自主又朝前挪了半步,那一排弓弩手当即拉紧了弓弦。他身后的两个家丁见状,赶忙手脚并用上来将他拉住,力劝:“公子,不可!” “快回去把宋司马的脑袋拿来!”侯大贵愤怒地咆哮,两只眼睛瞪着犹如地狱中食人的恶鬼般狰狞。 吕潜颤着双手,呆滞地朝红旗下看了一眼,而后推开两名家丁,义无反顾地回身就走,不久便消失在茫然的雪雾之中。 侯大贵怒气难消,对着惠登相喊道:“我方才的话听实了吗?” 惠登相点头答应:“听实了。” “他奶奶的,得不到宋司马,留着这小娘们也没鸟用。这三炷香一烧完,就把这小娘们宰了。好让他们知道我姓侯的说到做到!”他说完,将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双手叉腰看着远处在雪中隐约可见的遂宁县城。一怒之下,全军肃然,唯有红旗下悲切凄惨的哭声,不绝如缕。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7走水(一) 急,很急,太急了! 杨招凤极力抽打着胯下的战马,想让它跑得再快一点。但在厚厚积雪里,马儿再怎么使劲,终究无法全力奔驰开来。它不懂,不懂为什么背上的这个人会这么粗暴对待自己,只能以不时的响鼻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现在的杨招凤恨不得长双翅膀,飞过这皑皑雪原,立刻到达遂宁县城。 因为走得太急,途中又极尽颠簸,杨招凤防寒措施并没有很到位。一路来,肆虐的风雪无情侵袭着暴露在外边的每一寸肌体,至如今,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得红肿皲裂,口鼻几乎都已麻木,若非一双眼睛还能在眼眶内转动,就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只是他现在满脑皆空,根本忘却了自身正在遭受的苦难,仅仅一念为明:将旷琬救回来。只因昨日,有人追上开向东北方向的军队,寻到他,和他说了一件事——旷琬被侯大贵的人带走了! 对来人的话他并没有半分质疑,因为这个不畏途艰天寒前来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他随军走前特意留在营中负责保卫旷琬的几个亲兵之一。据亲兵所言,部队开拔不久,便来了几人,要带走旷琬。那几人手上持有总兵侯大贵的军令牌,自然无法阻拦,但在责任心的驱使下,他们还是推出一人追上来报知杨招凤这个突发情况。 不想其他,仅仅“侯大贵”这个名字就足以令杨招凤一阵心惊肉跳。他压根没去想侯大贵带走旷琬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定然不会是好事。 所以,在得知这个噩耗后,心急如焚的杨招凤甚至忘却了军纪,在没有通知宋侯真的情况下抢了匹马擅自离队,不吃不喝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直到现在。 他实在是太在乎旷琬了! 被急催着的马儿穿林跃涧,兜兜转转,终于走出了积厚的雪地,踏上了一条积雪较少、颇为舒坦的道径。从道径两旁一路堆砌的泥雪可以看出,这条道路定是不久前刚给人清理过。 这条道路一眼看不到底,两边皆蜿蜒曲折向远方,杨招凤拿不定主意,却又不想原地耽搁,硬着头皮任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纵马疾驰。奔出十余里路,沿途遇上个踽踽独行的老汉。杨招凤盘问后才知,这老汉是遂宁北部的乡民,为避兵灾北遁,不想在半途与家人失散了。沿着当前路途继续行进,即可至遂宁县城。 杨招凤大喜过望,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不差,吆喝一声,飞马而出。 遂宁城外,气氛紧张。 两根香烛已经烧完,第三根也烧到了一半。侯大贵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开始在香烛前来回踱步。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焦躁了。 “总兵!” 身后,惠登相唤了一声,侯大贵闻声扭头,问道:“什么事?” 惠登相没有说话,只是拿刀在兀自垂首涕泣的旷琬脑袋上空轻轻比划了一下。侯大贵懂他的意思,怕是看到第三根香烛都快烧尽而仍未见着吕潜的身影特来向自己求证届时是否真的要杀旷琬。 “哼!”侯大贵没回答他,直接转过身去了。惠登相见这般态度,基本上也了解了他的决定:照杀不误。 “呸,呸!”他将刀暂且插在雪中,向左右手掌各自喷了点唾液,而后相互抹匀了重新绰刀在手。这是他动刀前的习惯性动作,既然侯大贵真的动了杀心,作为下属也只有奉命行事。 期间有点点唾沫星子溅到旷琬的头发脸颊上,立刻引起她一阵震颤。她的哭泣在极大的恐惧下已然转变成了哽咽。 遂宁县城城门方向雪雾迷蒙,仍然不见吕潜的到来。侯大贵看着第三根香烛越来越短,心中基本也不再报什么希望。将身后披风一撩一甩,走回阵前,大声道:“准备动手!” 他这一声令下,使红旗下的旷琬受到惊吓,复又泣不成声起来。她既害怕冰冷锐利的刀锋砍向自己的脖颈,同时也在心中悲切自问吕潜以及父亲为什么还没来救自己。 侯大贵不说话了,但惠登相的眼睛死死看着远处雪地中的那根香烛。他心中默念倒数着。 “九、八、七……”按照他的预估,这根香烛应该会在数到“一”时完全熄灭,到那个时候,面前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子,就将在自己无情的挥斩下香消玉殒。 那边侯大贵似乎已经开始吩咐军将们准备开拔撤离的事宜了,惠登相的注意力稍稍一打岔,就立刻被他自己摆正了回来:“五……四……”还剩三个数了,也不知何故,惠登相感到自己的手竟而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当真寂寞如雪。 侯大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惠登相以及旷琬。于她而言,一个女人罢了,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碍。他真正放不下的,是自己本该得到的那份功劳。实在无法想象,为了宋司马这么一个狗才,遂宁城中的旷昭居然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殒命于此。 “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读成无情无义之辈。”很多时候,侯大贵都不明白那些读书人心中在想什么。他们看上去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有时狠起心来,所表现出来的残酷与烈度甚至超出自己的想象。自己和他们,难道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想了想,不想再想。类似的问题,他想过无数次,想了也白想。都随它去吧,活成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既然不是一类人,那就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就你死我活。 不管是主观意识还是客观环境使然,侯大贵的选择显然是后者。 “行了,砍吧,砍完了把脑袋挂旗杆上插这儿,咱们就走!”等了许久,又吹了不少凤,侯大贵有些不耐,朝惠登相喊道。 听到这么露骨的话语,正自垂泪的旷昭心灵终于承受不住,在接近崩溃中尖叫了起来。 惠登相微微点头,举起腰刀默念一句:“这位小姐,杀你非我意,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言讫,就要将刀用力挥下。 千钧一发之际,脑后忽然传起一阵纷乱,紧接着一个声音石破天惊般贯穿而来:“且慢动手!” 惠登相当即只觉侧后风紧,情急之下,他下意识撤刀一滚,余光到处,一匹快马有如闪电,堪堪从侧急掠而过。 “什么人!”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侯大贵惊怒交加,他持刀怒吼,凭空挥舞,“快将此人拿下!” 余音未尽,那匹马却自己先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下,一人翻身下马,即便已给冷风吹红了脸庞,但侯大贵与惠登相还是看的清清楚楚,来的可不就是杨招凤! “你怎么在这儿!”侯大贵愕然问道,“你不是随军去了蓬溪?” 杨招凤此时口齿冻僵,“呜呜咽咽”中基本上说不出话来。但见他横跨两步挡在旷琬身前,双目圆瞪。 “你狗日的!”侯大贵大怒说道,“我定下的军令无人能改!赶紧给老子躲开!”他此刻已然气得七窍生烟,他不管杨招凤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只要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就无法忍受。 杨招凤摇摇头,后退一步,将旷琬蜷缩着的身子蔽护在自己身后。他似乎看到旷琬透过凌乱披散的发丝看过来的哀求眼神,这眼神是那么可怜而又无助,就如同受了伤的小兽期盼着救援的到来。 这时候惠登相也以刀驻地爬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叫杨招凤的年轻人,知道他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 “愣着干啥呢,赶紧把这小子架走!”侯大贵挥刀呼喝,“老惠,动手!” 军令如山,事到临头惠登相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向赵当世拱拱手道:“杨参谋,请让一步。”见杨招凤木然不理,沉声道,“那便得罪了!”说罢,暴喝一声,持刀挺进,周遭十余名赵营兵士也同时一拥而上。 杨招凤本就不擅长格斗,马上还行,步战甚差。历经风霜摧残的他勉强挡住惠登相的一击,虚弱下已经站立不稳,加之尚有十余兵士围攻过来,他完全无法抵抗。只是,他似乎怀有一份必死之心,所出招数有攻无守,皆为搏命杀招,惠登相等人顾忌到他身份,也不敢下狠手,故而两边缠斗,久未分出胜负。 侯大贵看得心焦,怒骂:“一群废物,十几个打一个还拿不下!你们尽管上,只要不伤他性命,所有责任,主公面前我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就听旷琬一声惊呼,不过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杨招凤。他的手在混战中不小心给惠登相划伤,鲜血顷刻间滴到了旷琬的腕部。 惠登相本来叫苦,但听到侯大贵信誓旦旦的保证,顾虑全无,开始全力猛攻。这般一来,杨招凤三两招后便刀法散乱,立显颓势。 “走!”趁着杨招凤疲于应付兵士夹攻的当口,惠登相找准时机,一刀递出,轻轻巧巧在对方的膝内侧划了道口子。杨招凤吃这一招,当下无法站定,以刀撑地,痛苦地单膝跪倒。 众兵士见状,七手八脚地将旷琬向外拖去,旷琬哭喊着极力挣扎,但却无济于事。杨招凤大叫一声,弹身要追,岂料腿伤实在难当,起到一半就支持不住,整个人重新倒在了雪中。 “立刻将她杀了!”侯大贵不想再浪费时间,冲着惠登相大呼。惠登相点头抢上前,刀锋一立,当空就要直戳旷琬心窝,谁知就在这时形势峰回路转,侯大贵的吼声再起:“慢着!” 惠登相生生将刀在半空打个圆弧,收招回式,一脸迷惑顺着侯大贵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人影绰绰,冒雪而来。人到十余步外,看清楚了脸,赫然便是久久未归的吕潜! 吕潜铁青着脸,望着眼前的狼藉一幕,并没有多说话,而是缓缓弯下身子,将手中端着的一个木盒轻轻放在了雪地上。 不等侯大贵使眼色,惠登相已箭步上前端起了木盒。他先打开盒盖看了看,面露喜色,而后朝一言不发的吕潜点点头,携盒转回。 扑在雪中的杨招凤错愕地瞅着吕潜一步步走向旷琬,他不知道这个男子想要干什么,本能驱使着他以手抠地,全力匍匐着爬向旷琬。 团团围在旷琬周边的赵营兵士挥刀挺枪,意欲阻拦缓步靠近的吕潜,只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先瞧见不远处的侯大贵摇了摇手。很显然,他看过了盒子,很满意,旷琬也因此得救了。 眼前有个小坡,阻挡了杨招凤的视线,他身子实则已经十分疲惫,腿伤在寒冷的侵袭下更是令他痛不欲生。他急喘两口气,鼓足了劲儿,想继续前进,却在这时听见旷琬颤声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杨招凤闻言,心头巨震,心情激荡下快爬两下,眼到处,蓦然呆滞。原来,旷琬适才的这句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伏雪凝望,木然看着被解了绳索束缚的旷琬哭着扑入吕潜的怀中,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乎黯淡了下来,只剩黑白两色。他身处黑白之中,单调且寂寥,而眼中唯一的彩色,却仅有不远处的吕潜以及旷琬二人而已。 “我们走吧。”安静的世界中,杨招凤的耳边唯有雪片飘落的呼呼声,但吕潜这极轻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响如洪钟。 于是,当旷琬被吕潜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杨招凤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侯大贵的默许下,赵营的军阵一片寂静,无人阻拦、无人呵斥,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对人儿转身在风吹雪飘中慢慢离去。 杨招凤的视线停在旷琬的背影一刻都未曾移动,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属于这里。这是吕潜与旷琬之间的故事,甚至是吕潜、侯大贵、惠登相他们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自己都没有理由,没有身份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 可自己终究还是来了,顶风冒雪跑了数十里,出现在了一个最不该出现之地。 为了什么?终于,杨招凤的心头出现一个声音质问起了自己。 不过,还没等他解释这个问题。他心中又是一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着吕潜离开的旷琬,竟然在某一刻,回首看了自己一眼。即便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可那双眼眸在杨招凤的眼里好似停留了极为漫长的时间。 他解读不出旷琬这一回眸所透露出的寓意。或许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旷琬仅仅只是想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再看一眼自己这个奇怪而又荒唐的人。 或许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多少年之后,等杨招凤真正到了能将这份情愫看淡的年纪,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当年这份真挚却没有结果的爱慕。那时的他已经不像这时候那么痛彻心扉,但真正想起,微微一笑间,他总还会有些淡淡的惆怅。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小通知 春节前后诸事繁杂,更新将不定期,请各位书友多多包涵。在此也提前半个月恭祝各位书友春节愉快,阖家幸福! 且厚颜恳请各位请继续支持《蚍蜉传》,不甚感激!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小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8走水(二) 沿口镇地处重庆府定远县北部、嘉陵江东侧,原本湍急的江水在此处经过连续几个洄湾,水势改缓。因靠着平缓的数千米江段,沿口镇自宋代始皆为嘉陵江自北入重庆的一道重闸。上游秦陇、南充、广元等地以及下游湖广、贵州等地转运走水路来的货物都要在此经停集散,如果说潼川州的射洪县是一处小港,那么这沿口镇则堪称川东、川北水路上最重要的河港之一。 十二月下旬,赵当世率领着赵营兵士到达了定远县北部,赵营并没有向内攻打位于南部庙儿坝的定远县城,而是马不停蹄开始着手跨江攻取嘉陵江东面的沿口镇。 近两个月以来,川中的雪势大面积扩张的态势不单使赵营受到了影响,李自成与洪承畴等人同样苦不堪言。根据远近消息,赵当世得知,早在半个月前,陕西曹变蛟、李文胤各部就已至川中,但因为雪势与刘逵、曹志耀、罗于莘等川将不得不暂缓围剿。反观李自成,也好不到哪去,大雪封路,李自成担忧分兵过度会各自被困,所以慢慢开始收拢兵力,并放弃了围困大半个月的成都。就连他本人也在月前染上风寒,卧病难起。总之,暴雪的到来令川西、川北的征伐角逐不得不暂缓下来,官贼双方对峙着,都在这寒冷雪飞的隆冬中苦苦支撑。 赵营的脚步却不能因为风雪而停顿,对赵当世而言,只有尽可能快的走出四川这个“天牢”,已然残破不堪的赵营才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可是,眼前的鹅毛飘絮般的雪越下越大,虽说比不上崇祯八年,但粗一估计,不到二月是不会完全止息的。让赵营在川中再待上两个月,不要说四面的官军将乘机将赵营团团围死,就赵营自身的军粮,也实在不够再白白消耗两个月。 赵当世一天三会,与众军将反复讨论了出川的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出川仍然可行,但如若按照原方案继续进行陆上的长途跋涉,定然无法长久坚持下去。故此,走水路的论调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走水路论调的坚定拥趸,昌则玉在众军将的质疑下依然笃信自己当初的思路。照他的话说,如果不是在射洪县乘船顺流而下节省了许多的时间,光走陆路,那时近两万的军队不可避免要分成数股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如若这般,想必节外生枝出的状况要更加众多,以至于大军是否能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抵达定远也未可知。即便当下遂宁方面的侯大贵以及东北的覃进孝、青衣军三部还没有会合过来,但综合情况看来,他们期间并未发生什么突发状况,一切都还在计划内,想来至多三日,赵营的大军就将在此间尽数集结完毕。 作为赵营的领导者和灵魂人物,赵当世自然没有闲工夫去和昌则玉掰着手指头细数此前的得失。他更看重的是下一步该跨向哪里。 老成谋国的昌则玉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他是经过数次沉浮的人,很清楚自己既然凭空一跃成为赵营的核心人物,必然得有相应的能力拿出手来。光靠吃率众投降的老本显然无法长时间维持自己在赵营中的煊赫地位。他更清楚,表面上对他客气恭敬的赵营军将里,不知有多少在心中猜疑咒骂着自己。所以,在灼灼众目下,他稳稳当当说出了自己思考很久的答案:“向北。” “向北?” 原本安静肃然的中军大帐议论声蜂起,环立着的军将们交头接耳,多多少少都表现出惊诧之色。己军才沿着涪江南下至此,缘何又要转到北边,这走的可不就是冤枉路吗? 赵当世右手微起,示意众人保持肃静,然后对昌则玉道:“军师有什么想法,说来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说正题前先卖个关子,是昌则玉、覃奇功之流谋士最常用的套路,既保持了神秘性,也突出了自己能耐。赵当世以前不懂,也会跟个小白一样出言质疑,但毕竟当了这许久的“主公”,他现如今对此完全能应付的得心应手,所以很熟稔地抛出个台阶,让昌则玉站上去说。 这自然而来的配合果然让昌则玉很舒服,他清清嗓子说道:“除了向北,时下我军别无选择。鄙人先撂下这一句,诸位若有疑问径可提问。” 有军将不以为然道:“向南若何?” 昌则玉点头微笑:“向南甚好,走水路、陆路皆可。然南部百里即是合州,此渝北要隘,想再向南别无二路。嘿嘿,将军可知,当年鞑子的蒙哥汗就是战死在合州的钓鱼城下。将军自谓武勇才智,可超鞑子可汗?” 那军将哑口无言,只能摇摇头。 昌则玉续道:“且即便过了侥幸过了合州,再向南就是重庆府。这是川东通衢重镇,控制的势力范围方圆可达百里。无论咱们怎么走,都绕不开它。要是诸位有力克重庆府的自信,我便无异议。” 打个遂宁尚且打不下,何谈崇墉百雉、固若金汤的重庆? 当下昌则玉一语问出,在场军将无不敛声默然。 过了片刻,有不服气的军将再道:“南下既然不可,何不东去?据我所知,从此间向东走,数百里即可至湖广施州卫,向年咱们还不是从哪里打出去的?”听口气,倒是一个跟随赵营很久的老人了。 纵然身居左军师的高位,但昌则玉对于赵营的宿将们还是很尊敬,这些人看着一个个都不显眼,但却组成了整支赵营中势力最为雄厚的团体。他们是赵营的核心与灵魂所在,现在混得再差基本上也都是百总级别,一旦有外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不管平日里相互之间多有嫌隙,他们都会暂放仇雠,抱团对外,有时候面对他们,就连赵当世也不得不退让三分。所以昌则玉很注意与这些人打交道时的态度与话术。 做一事、像一事;谋一城、思一国。被委任为军师的昌则玉在入川前就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并且做到了然于胸。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自信与资本与赵营杂七杂八的军将们唇枪舌战:“这位将军恐怕有所不知,从此向东,自大江、嘉陵江等分出的只有不计其数。就说近的便有岳池水、渠江、邻水,再远尚有高溪滩等等。这些河水江水不见得会结冰封冻,且皆为西南自东北的走向。我军要横跨重重水网,不说危险,恐怕延误也是甚巨。此外,东面忠州卫、石砫宣慰司均处我军必经之路,我军须得迎面将此二者败而拔之,方可保出川无虞。这两地官兵的厉害,将军你此前定然经历过,不用鄙人多说了吧?” 这军将就是当年与石砫的决战中的负伤者之一,昔日战斗之惨烈记忆犹新,他不回答昌则玉,但身边的人都发现他竟暗中都起了鸡皮疙瘩。既有这样的表现,答案不言自喻。 “南、东皆不可,向西原路返回?非也!”无人再出言质疑,昌则玉随即自问自答着摇摇头,面露难色,“张令、孔全斌、谭大孝之辈神出鬼没,其意难测。遂宁吕大器等人恐怕做梦也想我军继续迁延此地,并慢慢将我军困死。我军当前既然得以突破篱障,就得速行摆脱,否则给官军喘息重拾的机会,只怕会再次陷入泥沼。” 帐内众军将包括赵当世在内,都深然其言,原还有些嗡嗡的不满声至此完全止息不闻。 “是以下一步我军动向,非向北不可!”有了前面一番辩论的铺垫,昌则玉说到这里已然右拳捏紧,露出了不容置喙的坚毅神情。 赵当世适时出声道:“军师言下之意,莫不是要走嘉陵江?”辩论者需要对手激活自己的思维,而当辩论者一枝独秀成为演讲者时,他更需要的是捧场的人,赵当世深谙此道。 昌则玉郑重点头道:“主公一语中的,要向北,只能走嘉陵江水路!” “嘉陵江水路?” 继前次骚乱后的长时间寂静,军帐中再次议论鼎沸开来。他们都开始想向北该怎么走,却很少有人想到要顺着嘉陵江走。 “大雪封路,行之甚艰,这来定远的一路,诸位想必都能体会到雪地行军的艰辛。况从武胜到南充,其中山路崎岖、千回百转,远非遂宁与定远间的坦途大道可比,要北上,只能走水路!” “军师说南充?” 昌则玉摇着头道:“不是,此比喻也。我军既走水路,溯江仅百里岂不可惜!我以为,可直抵蓬州!” “蓬州!” 一石激起千层浪,帐内因为昌则玉的这一句话顿时炸开了锅,不单他们,一直镇静自若的赵当世此时也不禁面有讶色。 赵营内,只要是稍微资历老些的,对蓬州都不会陌生。崇祯八年时的那次川中行,赵营的军队便是从保宁府撤入营山县,再趋向渠县渡江。而营山县正是蓬州属县,且与西侧的蓬州府城相距不过咫尺之遥。从定远县要到蓬州,有着将近五百里路,这样的距离单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诸位,走水路,即便逆风,以人力划船,至多三日,可达蓬州!”昌则玉声如洪钟,努力压过帐内杂声,“沿口乃渝北良港,船舶无数,大船亦多如星数,载我部万人上下,并非难事。” “纸上谈兵!”有军将小声嘀咕。在他们看来,且不论两部在恶劣的天气下能不能达成会合的目标,就看走水路本身,也充满未知之数。要知道,纵然搜罗到了足数的船只,从定远县到蓬州这一路江上可还有着无数江防闸口,要突破重重阻碍,并不像嘴中说的那么简单。 赵当世对此也心知肚明,凝眉问道:“军师,倘若官军截江邀击,我军没有路上策应,又不擅长水战,恐怕危险。” 对此,昌则玉也有准备,应声答道:“徐总兵等在蓬溪,从那里到南充,山路陡峭,大军难行,不过其部再加青衣军也不到五千,正好通过。他走陆路可先至蓬溪,以部之精锐足可牵制南充附近官军的大股兵力。” “原来如此……”赵当世闻言沉思。 “待我部水路通过,即可返身策应徐总兵,合兵一处,同抵蓬州。”昌则玉目光炯炯,高声说道,“时下还有两件事当先要做。第一件,等遂宁侯总兵归来;第二件,攻取沿口镇,缴获船只。” 对昌则玉的计划,帐中议论纷纷,众说纷纭。赵当世其实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几年来他险中求胜的事没少做,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么犹豫的。此前他不犹豫是因为虽然成功的几率虽小,但怎么做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自己只需压上赌注便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昌则玉提出的这个方案,实在有些匪夷所思,甚至在有些军将看来足可言异想天开。当中的不安定因素实在太多,就算殚精竭虑,也不可能将思虑得面面俱到。然而,除了昌则玉的这个方案,又着实无招可出。 关于是否走水路的事讨论至晚仍没个结果。赵当世心中其实有点想法,但一声令下关乎到的可就是万人的身家性命,他就算果决惯了,也不得不三思。举棋不定间,他想到了在外未归的侯大贵。赵当世认为,在决定军队去向的重大决策上,不应该漏了侯大贵的意见。毕竟,侯大贵已经不止一次帮助他在艰难的时刻作出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决定等侯大贵回来,再和他谈论,并最终定调。在此之前,先做两手准备,开始攻取沿口镇的军事行动。 沿口镇再向南的旧县乡回龙村本历来皆为定远县县治所在,不过嘉靖三十年时知县胡濂以此地山势危险、太近江岸为由将县治迁到了庙儿坝。虽然已过近百年,但因历史原因,毗邻旧县治的沿口镇还是有着颇为可观的防御工事。 隔着滔滔江水,赵当世依稀能看到对岸沿口镇的城垣。不过这日清晨,在发动进攻前,他先在江边给一群人践行。这群人将去的地方与赵营北上的方向恰恰相反,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广东。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9走水(三) 晚上有更新 《蚍蜉传》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9走水(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20走水(四) 作为统筹整个战局的主帅,赵当世不会猜不到熊万剑与白旺的一筹莫展。而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出现在江边亲自参与渡江的战斗,只因正在接见一个人。 这个人三十出头年纪,面色瘦削,宽袍大袖、外裹裘袄,穿着很是得体富贵。他由庞劲明引荐而来,自称孔庆年,来自对岸沿口镇的孔家。沿口镇作为渝北一个重要河港,商人自免不了在其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孔家就是这些商人中的佼佼者,乃沿口四大商帮中临安帮的龙头。 此临安非指浙江的临安,而是云南的临安府。孔家本世居云南临安府的石屏州,仅在三代前因为经商徙居到了沿口镇。一开始,赵当世以为孔庆年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就战事进行交涉,孰知相谈之下大跌眼镜,这孔庆年此行居然不为罢战,而为引战。 “阁下可否将适才言语再说一遍?”赵当世与坐在左侧的昌则玉对视两眼,有些不可思议道。 那孔庆年看上去十分冷静,点头即道:“明日亥时,我家将在北面石盘渡置舟船十余条,足可在短时内渡军,届时还请贵部前去渡江。” 这一遍再说,赵当世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孔家是来私通的。 “无功不受禄,请阁下说明白点。”赵当世正身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浅显易懂的道理,孔家人世代为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定然对赵营有所求。而赵营一无钱二无货,有的只是暴力机器,赵当世与昌则玉其实已经对孔庆年将要说的话猜到了个大概。 孔庆年沉吟片刻,撩袖拱手道:“我家老爷希望贵部攻入沿口后能对我孔家网开一面。”言及此处垂目,“仅此一项不复所请,贵部若还需粮秣钱银,开个口,我家必尽力筹措。”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心已了然。和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孔家的想法与此前施州卫的忠路覃氏如出一辙,归结到底四个字——借刀杀人。 沿口镇各路商人之间有什么纠葛赵当世不清楚,但很明显可以看出,孔家已经到了不借助外部的暴力就无法继续在镇上立足的岌岌可危时刻。 事实上,这种危险十余年前就已初露端倪。 沿口镇在嘉陵江的中的地位其实有类于山东运河旁的临清。临清因处运河漕运的重要节点而兴盛以至于富甲天下,沿口对货物的吞吐量即便比不上临清,但同样利润巨厚。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商贾都看重此地的通衢地位,无不殚精竭虑希望取得对此地货运的垄断地位。经过上百年的纷争角逐过后,最终傲立于沿口商界,能分到一杯羹的仅剩下四个商帮。外人自难想象,从当初多如繁星沙砾的商贾演变成现下的四个商帮,其中官、商、盗等等之间的腥风血雨、千回百转绝对堪称一次缩小版的改朝换代,且体量虽小,内中争斗角逐的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说已在沿口镇定居三代,但相较于其他三个“根正苗红”的川商商帮,孔家作为主导的临安帮还是被视作外来户,时长被人以滇商称之。好在孔家前几任家主睿慧聪捷,愣是以自身的才智在沿口站稳脚跟且带着临安帮不断蓬勃发展。可树大招风,临安帮越壮大,对于其他商帮而言,便日益成为眼中钉肉中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往年,因孔家上下打点得宜,尚且可保家无虞,但到了今年,新任重庆府知府王行俭上任,却是一意偏袒川中本土商人。尤其是与孔家针锋相对的李家,出身南充,渐有取而代之之势。屋漏偏逢连夜雨,加之数月前,孔家送寿礼的使者在蜀王朱至澍的宴席上失手打翻了庭中兰锜,致使蜀王幼子拇指受伤,孔家在川中的境遇顿时一落千丈。 眼看着孔家势蹙,沿口各方势力开始趁热打铁,使劲浑身解数开始不断压榨孔家在沿口的生存空间,好些一直依附于孔家而存的小商家也一夜变脸,改换门庭甚至落井下石。内外无援之下,孔家免不得节节败退,就在赵营来的一月前,孔家上下甚至还开了一次宗族会议,商议是否该迁回云南。虽然迁回原籍之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孔家的窘困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孔家内坚定的留川派,孔庆年自始自终就没有考虑过半点回云南的可能性。照他的话说,老祖宗来沿口时可是一穷二白,光凭着赤手空拳都能打下这份基业,自己不过守成之辈,尚有家底支持,境遇再差也差不过当初,怎么就坚持不住?也因孔家有着类似他这般的坚守者一直不肯妥协,孔家才能至今依旧苦苦支撑着,而赵营的到来,几让孔庆年有峰回路转之感。 他的想法很简单,借赵营的手,将李家等几个出头椽子全都除掉。待生米煮成熟饭,善后的事可远没有当下处境来的棘手。 当然,事情的原委,孔庆年没必要对赵当世全盘托出,赵当世也不会追问。赵当世只要明白孔家的利益点所在即可进行权衡。他盘算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孔庆年的请求。 之所以答应,攻取沿口镇不过是眼前事,赵当世想到的,更加长远。 他想要利用这个孔家,在川中插入一根楔子。 在赵当世的构想里,赵营出川的落脚点将在湖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拍拍屁股出了川,从此与四川再无瓜葛了。作为湖广的上游,四川对赵营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木之根、水之源。有些事,很早就应该布下,即便当时并没有想好它们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但赵当世的直觉告诉他,多一条线、多留一条路终归不错。他入川,为的绝不仅仅是躲避围剿、收拢势力,他更希望的是留下自己的种子。 送上门来的孔家,对赵营而言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孔庆年的心中事赵当世想不到,同样孔庆年也猜不出眼前的这个年轻将领在盘算什么。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万事开头难,只要双方在攻取沿口镇这件事上先达成了一致,往后事、往后说。 等熊万剑与白旺二人行色匆匆受召到来的时候,孔庆年已经离去。赵当世简要询问了下渡江的进展,熊、白二人面有惭愧,吞吞吐吐。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赵当世没有责备他们,而是通知他们准备明晚偷渡之事。 “只要能过江,休说整个右营二千人,就二百人,属下也必替主公拿了沿口!”一听说有船渡江,熊万剑皱成一团的脸顿时舒展,心中郁垒顿消,不禁喜上眉梢,左顾白旺,同样欢欣不已。 “正面渡江的声势不要停。”赵当世不忘叮嘱道。 熊万剑与白旺都有经验,自然懂得其中道理,二人重拾干劲,接令而去。 从赵营所在位置向北直到南充,沿江有着不少渡口,其中大者有李渡、石盘渡等。李渡靠近南充,石盘渡则就在不远,当熊万剑带着人马摸黑赶到石盘渡时,西岸渡口边,果然停泊着近二十条舟船。 四野黑寂无声,除了熊万剑的人,便只有汨汨流淌的嘉陵江。为了今夜的行动,熊万剑从右营中仔细选取了三百名骁悍之士。这三百人白日都在休息,养精蓄锐,没有参加白旺统带右营剩余兵士在江边的虚张声势,所以现在个个生龙活虎,无不精神百倍。 即使渡江的门路来自赵当世,熊万剑还是留了个心眼,头一批只派了不到百人的部队乘船过江,未见任何异常。有了先驱,确认两岸无恙后,熊万剑才大着胆子,来回渡了三次,将所有人都渡了过去。 他并不清楚这些船来自何方,那时在帐中却也没追问。于他而言,既然赵当世已经解决了渡江的难题,那么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已不在渡江,而在于渡江后攻取沿口镇。他只关心自己的目标所在,从不多嘴多舌,这样的习惯在赵当世看来,是一种优良的品质。别的权且不说,就只这一点便足以证明熊万剑具备一名优秀执行者的基本素质。 官军早前曾来石盘渡搜括过船只,所以渡口周边以及延伸向南面的道径上的积雪被清理过并不厚,这给熊万剑提供了便利,使他部全员渡江后能毫不耽搁,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南方的沿口镇。 当站在江边、驻剑而立的赵当世看到原本漆黑一团的对岸忽然闪耀出无数火光的时候,心中登时一动。不久之后,东岸沿口镇内的火光越来越亮,到后来几乎照亮了半边的江水,同时,萧索的江风从对岸带来了隐隐约约、纷杂错乱的喊杀嘶吼声。至此他知道,沿口镇这一关算是过了。 赵营的后续兵马在清晨陆续渡过嘉陵江。 不大的沿口镇靠西侧的一片已经成为了灰烬瓦砾,中部也有一小片屋舍被焚毁。据前来迎接的熊万剑描述,当夜他带人抵达沿口时,先从西面开始点火,而后镇中也同样有人点火呼应,想来必是孔家提前布置下的暗线。火光一起,镇中便即骚乱动荡,不明情况的官民都以为赵营已经趁夜渡了江大举来犯,各处守卫星散,原先的防线尽数土崩瓦解。 打过无数仗的熊万剑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押着俘虏由他们指路,顺利擒拿了还在床上酣睡的几名镇中主事官员及一名把总。没了领头的,沿口镇一盘散沙,再无复起反攻的可能。此外,沿口镇地势促狭,坐落沿江山中,所以熊万剑仅凭着三百人,就完全控制住了镇子仅有的几处要道。是以等赵当世等前来时,从镇中走脱的人并不多。 沿口镇的居民不过二三千,其中大多是定居此地经商的商贾人家,除此外还有官兵民兵二三百人,现在都做了阶下囚。孔家没有例外,也被控制,当然,有着赵当世私底下的吩咐,孔家人实质上自是安然。 虽说到了隆冬,江运的货量小了不少,但囤积在沿口的货物对于赵营而言依然可谓阜若山积。其中好些入冬前就运到这里,准备等冰消雪融后再发。赵当世将人分成三拨,一拨去清点码头上的舟船,一拨把守镇子上下,还有一拨则去镇内清点缴获并额外“追脏助响”。 所谓“追脏助响”说开了就是搜括钱粮。几月消耗下来,赵营的钱粮储备早已不乐观,沿口镇富商众多,正好在这里做一次大的补充。赵当世军纪虽严,却并没有迂腐到连必要的查抄都不做。在“但追为富不仁者之响,与尔曹无涉”这条军令的指示下,赵营的兵士开始对沿口镇名列前茅的部分商家进行了极为严酷的拷掠搜刮。内中最被针对者,自然都是孔家私下给予“黑名单”上的成员。 在普通人眼中,身为大商贾的孔家也遭到了流寇的入侵,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孔家人自己知道,比起家破人亡,人财两空的别家而言,自家的那点损失,真心算不上什么。 攻下沿口的次日便是除夕,赵营的崇祯十一年,就此在沿口镇的血腥与杀戮中拉开了帷幕。 《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完 1合璧(一) 冬季的雪林在清晨多了几分肃寒,远处苍远而又起伏不绝的山岭间在氤氲中仅仅展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线条,遥遥而望很是有些缥缈朦胧。不知从何而来的几匹鬃毛长披、粗身短腿的驮马喘着粗气,踏着泥雪急不可耐地踱步到山坡上或是林木间,摆着脏乱的长尾低头在野地中贪婪搜寻啃食着草根。翻山越岭这么长时间,还是踏着皑皑积雪前进,纵然皮糙肉厚、行惯了险路,它们还是感觉有些累了。然而,比起它们,身后那一大群披着厚重蓑衣的汉子,才是真的精疲力尽。 因为他们或三个一组或两个一组,背后都背着一条齐人高的小木舟。 小木舟实际重量并没到压人喘不过气的程度,可是好说歹说也有个百来斤。纵然都是长期锻炼、身强体健的坚韧汉子,背着这小木舟还有兵器、行囊在深厚难行的苍茫群山中翻山越岭至今,即便铁打的身躯也遭不住。 “他奶奶的,这是要把老子整死。”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嚷道,因为出汗他早将兜鍪挂到了腰间,脚步一停,旁人立刻就能清晰看到不断有热气从他头顶湿乱的头发中蒸腾起来。 有人经过他身旁,闻言驻步,劝道:“老彭,少说两句成,成不?” “奶奶的,老子就说怎么了?有种你骂死老子?”披发的汉子显得很不耐烦,三角眼直瞪。 原本普通一句挑衅的话却噎得对面那人说不出话来。赵营中有名的结巴魏一衢现在是有苦难言、有怒难宣,他深知,自己在情绪激动下,这结巴的毛病会雪上加霜。所以,他宁愿撇着头,默默忍受着对方的挑衅,却也没有气急之下径直开口,惹来更大的尴尬。 身为先讨军左营前司把总的魏一衢身边,可很少有人敢这么**裸地嘲笑他的缺陷。掰着手指头数,常拿他结巴说事的,无非左营千总覃进孝及后司把总彭光。眼下覃进孝尚不见踪影,所以这出言讽刺的,只能是彭光。 身心俱疲的彭光那长在左耳下黑痣上的长白毛平日里常随风抖动,眼下似乎与主人心曲相通般,不再神气活现,亦无精打采贴着面颊半点也没动静。看到魏一衢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双唇颤抖着却没有言语,彭光突然感到有些内疚,眦眦嘴道:“哎,老魏,随口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魏一衢因为结巴这毛病,早给人挤兑习惯了,当下听了彭光抱歉的话,转脸微笑道:“没,没,没什么。”一个激动,却不妨又出了洋相。 彭光这会儿没有再嘲讽魏一衢,因为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魏一衢看他左顾右盼的模样,说道:“你在找千总?” “嗯。”彭光答应一声,继而肩膀一斜,顺势将背负在后的小木舟卸了下来,那小木舟的绑带既松,瞬间整个便沉沉砸到了雪地中,陷入颇深。 除了这么个大累赘,彭光的表情如释泰山。他撩起布甲的下摆,擦了擦脸上不断渗出的汗水,看着远方绵延不绝的山岭,摇头道:“这可要走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魏一衢看着他,表情复杂,嚅嗫着却终究没有开口。因为他自己,感受着不断从背部传来的重压,同样也颇觉疲惫。 数日前,赵当世挥军攻取了渝北良港沿口镇,侯大贵与覃进孝两部也很快从遂宁方向会合了过来。如此一来,聚集在沿口镇的赵营马步军合计约有九千。其中老本军前营二千人、老本军左营五百人、老本军右营二千人、老本军后营一千人、先讨军左营二千人以及飞捷营一千二百骑加上亲养司一百骑、特勤司二百骑。 南部的定远县城并无官军野战部队驻扎,而仅凭县兵又完全无法与沿口镇近万人的赵营相抗衡,故而在沿口陷落的两日中,定远县城就如一潭死水般安静。当然,通过特勤司接连不断的回报,赵当世知道定远县的官员乡绅们并没有坐以待毙,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两日时间里,光夜不收们报上来他们向四面八法派出求援的使者就多达十七拨。 数字听上去很骇人,若这些求援都奏效,那么汇聚而来的官军兵力必将对赵营的下一步行动的顺利进行造成极大的压力。只是,赵当世与昌则玉等人从来就不会被表面情况所左右。他们都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已经很能够透过表象思考内在。就如同这件事,根据昌则玉的估算,即便距离定远县最近的几支官军全都毫不迟疑发兵驰援,他们全都抵达定远也至少得花上四日的时间,且尚未考虑这些官兵抵达后各部之间对于作战的协调准备工作。而四日,早已超出赵当世能够容忍逗留的极限。出川之事兵贵神速,他给全军下达了三日内必须做好所有方面的准备工作并且开拔。其中,先头部队甚至在攻下沿口镇的第二日就出镇北上了。 先头部队便是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 兵者贵在机先。所谓“机先”,先发制人是也。攻打沿口镇前,赵当世就想好了打下沿口镇之后的行动。 行动的大致方针与昌则玉所言北上并无二致。这是因为在侯大贵率军会合后,赵当世就接下来全军的动向特意征询了他的意见。出乎赵当世的意料,侯大贵居然在此事上完全赞成昌则玉,想象中可能出现的文武之间的抵牾并没有上演。从这点也能看出,侯大贵固然是个私心很重的人,但在大事上,无论出发点是为了赵营还是为了自保,至少都能持一个秉公处置的态度。这是他的优点,也是赵当世敢于将他作为臂膀倚仗的一个重要因素。 徐珲在外,赵营中剩余最重要的一文一武都持相同论断,赵当世自己也无更好的方案提出,故而沿嘉陵江北上的阶段性方针就此敲定。 沿嘉陵江北上将经过诸多江岸府县,其中首当其冲一个要地便是南充。向北渗透的夜不收回报,称在青居城有官军断江。 青居城位处南充县南三十里,倚江而立,因始建于南宋淳祐年间,又称“淳祐城”。曾是南充县治、顺庆府治之所在,在南宋时与钓鱼、大良、运山等城并称“防蒙八柱”。时至今日虽然旧城已然坍圮大半,但因其正位于江段要扼,江水在城边一段因为一个巨大的曲流分道从而使一侧的江水变窄,故而南充的官军近期还是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这里,并多少修复了靠江的城垣,新筑几处水寨。此外,未雨绸缪的官军还别出心裁,横江设置了数道铁锁桥,以阻拦船只经过。 不得不说,南充的官军还是有些远见的,尤其是在铁锁横江一事上,完全戳中了赵营的软肋。如果不提前将这枚钉子拔出,预期乘舟船沿水路大举而上的赵营届时势必在青居城撞上重大挫折。 之所以离开大部队提前北上,覃进孝背负的使命正是为后续部队扫除青居城这一障碍。 现在的赵当世最怕的就是和在沈水时一样干耗时间,他对攻取青居城的要求只有四个字——速战速决。 赵营不习水战,想要乘船北上强行攻破青居城防线显然难以达成。所以,覃进孝部此行走的是陆路。这也就是为什么魏一衢、彭光等人此时此刻会身处莽莽群山雪林中的原由。 在派出覃进孝部前,赵当世与昌则玉、侯大贵、穆公淳等人根据舆图以及各类情报仔细分析了官军在青居城的部署,最后认为,要想尽快拿下凭城而守并且立有多处水寨策应的青居城防线,水路夹攻当是最为奏效的一招。因自身水战的短板,故而从水路不可能正面硬上,只能当作出其不意的奇兵,是以作战的主力还需陆路为主。 陆路方面之前说过,便是自蓬溪挺进顺庆府的徐珲部与青衣军。攻取沿口镇的前夕,徐珲就曾派人来禀报过一次军情,陈说目前已有部分兵马通过赤城山的要道进入了南充地界,尚留有兵力在赤城山与阴魂不散的谭大孝等部官军周旋。 南充将防御重点放在了青居城,目前驻扎在府城南充的官兵不多,几乎没有机动兵力,所以从蓬溪进入南充折向南可直插位在嘉陵江西侧的青居城。此外考虑到青居城仅仅地势险要,把守的官军数量实际上并不多,故赵当世认为,让徐珲分兵一支走陆路自北袭击青居城是完全可行的。 陆路既定,水路何在?不言而喻,自是现正处在青居山南部苦苦行军的覃进孝。可他们走的明明是陆路,怎么与徐珲部达成“水陆会攻”的战术目的呢?覃进孝部每个人身后都背负着的那齐人高的小舟,就是此行袭破青居城的关键。 这是穆公淳提出来的方案。如果说,他在战略眼光和大的布局方面较之昌则玉、覃奇功为逊,但在出奇策这一方面,赵营实可称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想法是,遣一部携带干粮水筒以及小舟,翻山过林,暗度至青居城上游,然后顺流而下,达到奇兵的效果。 实质上,这个方案并不是他空想出来的,而是早有前例。 明初平夏之战,朱元璋分遣北南两军夹攻盘踞川中、由明玉珍父子统治二代之久的“大夏”。北军不必多言,走传统陆路,从陕西入川;南军则由汤和、廖永忠等率领自湖广沿大江水陆并进入川。 南军至瞿塘关,遇夏军铁索桥横江不得过,廖永忠“密遣数百人”抬着小舟“逾山渡关,出其上流”,并自带陆路军队“度已至,帅精锐出墨叶渡,分两军攻其水陆寨。黎明,蜀人始觉。上下夹攻,大破之”。 穆公淳博览群书,自然对国初廖永忠的这一事迹有所了解,此时赵营情况与那时的明军南军相同,自然因时制宜想到了借鉴此方案。右军师的地位,名至实归。 此计一出,水路如何选择的困难迎刃而解,赵当世感到可行,旁人也无异议。然而细一考量,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这支走水路的军队首先要具备素质背负重担越过高山雪地的险阻,之中还要注意匿踪,且到了上游,更要具有偷袭的经验及与友军协同作战的能力。遍数屯驻在沿口的诸部兵马,数来数去还是觉得此事非覃进孝部不能为。因此覃进孝抵达沿口镇休整不到两天,就又被派了出去。 然而覃进孝本人却没有任何怨言。此人任性甚至有些幼稚的个性固然在很多方面给赵当世引来诸多头痛,但也同时造就了覃进孝相对单纯的思维。对于覃进孝而言,作为武人,带兵打仗就是他的全部,马革裹尸才是他的归宿,只要胸中还有一口气在,对于作战,他永远不会感到有半分畏难情绪。 就像现在,爬雪山过草地将近一天一夜,如彭光这样随他出生入死的多年的老部下都不堪重负开始发起了牢骚,覃进孝本人却无半点气沮的意思。相反,当在雪地中顿步喘息着的魏一衢与彭光看到覃进孝时,他正精神焕然昂首挺胸大跨步走来。 每当看到这样红光满面的覃进孝,魏一衢与彭光都不由自主会抓住刀柄。因为他们知道,这必然预示着激烈的战斗即将打响了。 2合璧(二) 青居城防线的官军大部聚集于城内,天色一黑,夜寒江冷,仍然滞留于水寨巡防的官军屈指可数,仅仅半个时辰换拨调防而已。 覃进孝率领兵马在入夜前偷潜至青居城上游,却没有匆忙下舟入水。一来派遣出去与徐珲部搭线的使者并未回归;二来跋涉良久的兵士们也需要喘息休整;三来则是覃进孝凭个人经验认为刚入夜未久,官军定然尚未睡眠,保不齐大部分还围坐在炉火边扯闲天,等过了子时他们皆松懈熟睡,方才是最好的时机。 派出去联系徐珲部的三拨使者良久未归,覃进孝不由有些浮躁。这次行动,覃奇功并没有在他身边,而是被侯大贵留住了,随军而来的,却是对于军事连半桶水都称不上的路行云。 身为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路行云固然分当在此,可富有韬略的叔父覃奇功珠玉在前,覃进孝对他自然老大瞧不上,只不过碍于赵当世“请路先生随军锻炼”的军令不得已而带上这个累赘。 覃进孝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而且是会加倍显露内心的想法,一路来,受尽他脸色的路行云自然心里有数。可他最是倔强不屈之人,别人越轻视他,他便越要较劲。从出发到如今,路上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咬牙默默坚持,未曾发出过一声叹怨。原本对他颇为不屑的覃进孝等人在看到他为粗麻绳深深勒陷的双肩,均暗自惊讶,态度也随之转变了不少。 “路先生,累、累了吧,坐下来歇、歇一歇。”魏一衢见路行云闷声不响站在江边,肩上兀自垂挂着粗绳,有些过意不去。这种粗活脏活终究自己这样的武人做便是了,怎能让路行云这样的读书人受罪。 即便出了施州卫后陆续补充了不少人员,左营到底还是施州人完全占据主导。而这些施州卫出来的兵士军官们,又全都源自覃进孝的家丁仆人。他们原本就剽悍粗犷惯了,对路行云这样的文人不感冒,再加看到覃进孝对于路行云的轻蔑态度,就更不会有人主动来搭理他了。相比之下,魏一衢是汉人,且性格宽厚,行为举止间也对身为参谋的路行云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故而路行云对此人的印象不坏。 “嗯,我知。只是走多了路,浑身泛热,在此间吹吹江风散散热罢了。”路行云委屈了一路,这时候依然憋着一口气,所以言语上犹自犯犟。他可不愿给魏一衢等人小看了,所以即使身上冻得不行,还是在说完话后伸长了脖子,抬首眺望远方。 魏一衢无奈道:“想不过多时千总便要下令行动。在此之前,先生还是养足体力为好。”他也算知道读书人多少都有些清高自傲,完全是出于善意提醒路行云。要是路行云和他一般曾经亲身体会过以生死为筹码的战斗对于人心理生理的双重消耗,那么现在的路行云绝对不会意气用事站在这吹什么劳什子的风,而是像彭光那些战场老兵也似,抓紧任何抓得到的间隙,躲在避风处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拿体温热刀。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踏着河边沙石而来,路行云斜睨过去,是覃进孝来了。可以说,在左营中,性直刚烈的路行云谁都不怕,但独独对这个脸色时常阴郁的千总暗中畏惧。这不单单因为对方是千总,更重要的是,每当面对覃进孝那锐利而又冷漠的双眼,他便会自然而然感到一种死亡的味道,若以一动物比喻,那么覃进孝在路行云看来就如同一只悄悄穿梭于深林、时时刻刻窥视着不明就里的旅人并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的野狼。 “怎么,参谋想下水去游游?”路行云装作没看见覃进孝,覃进孝就主动开口道。旁人都知道覃进孝在开玩笑,只是他的气质与神情似乎不太适合开人玩笑,一开口总会令人隐隐担心他是不是要来真的。 路行云轻咳两声,生怕覃进孝真个将自己丢入刺骨奇寒的嘉陵江中,所以也不敢像对魏一衢时那么孤高,转身微微抱拳道:“见过千总。” “适才西面来人了,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出发。”覃进孝抬头看看漆黑的苍穹如是而言。由此可知,必是已经和徐珲及青衣军搭上线了。 魏一衢郑重点头道:“属下明白。”说完,也不等覃进孝再发话,对着他和路行云各行一礼后先行告退。 没了旁人,和覃进孝独处一出,路行云如芒在背,很有些局促不安,不过覃进孝并没有让他尴尬太长时间,只沉默了小会儿又道:“待会儿行动,参谋就待在这儿吧,等战事了了,我再差人来接你。” 他说这话,实在是为了路行云考虑。刀剑无眼,即便路行云不会亲自肉搏厮杀,在黑漆漆一片的乱局中,谁也无法保证顾得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人周全。要知道,在战场上,有经验的老兵和初出茅庐的雏儿的差距完全不可以道里计。就算是出谋划策的读书人,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像覃奇功,把外袍一脱,披甲提刀,凭他的身手,完全不在魏一衢、彭光之流以下。昌则玉也有传言说他早年曾以一力独杀三刺客的彪炳事迹。纵然外表孱弱清秀如穆公淳,营中也俱知其骑术非常精湛,甚至超过飞捷营的许多骑兵。所以说,能在军中谋得一席之地的人,都不会像表面上所见般简单,通常都有着超出常人的能耐与手段。 而路行云,除了会卖卖嘴皮子以及故作清高,覃进孝完全想不出他上了战场能有什么自保的技能。可因为他是赵当世“钦点”此次随军“锻炼”的,所以覃进孝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让他有所损伤从而招到赵当世的诘责。 只是,他的好心并没有被路行云接受。相反,他低估了路行云的自尊心。他这话不说则已,一说,路行云犟脾气瞬间上头,那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去爬上一爬、跳上一跳了。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我既得令‘随军’,那便从始至终都不可脱离了行伍,就死,也需和将士们埋在一起!”路行云怒气冲冲下,也管不上对面的是不是覃进孝,大声而言。他书读得多了,特别容易慷慨激昂,就如同当下,突然的爆发不但把覃进孝吓了一跳,也引得周围很多闭目小憩的军士睁眼瞧来。 “嘿嘿。”覃进孝微低下头,干笑几声,瞧不出喜怒。 路行云激奋过后,双拳紧攥,瞪着眼等着覃进孝的反应。他现在心中其实十分紧张,很担忧这位情绪阴晴不定的千总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覃进孝又笑两声,路行云听不出他笑中意思,有点发毛。正在此时,覃进孝突然往左跨出两步,路行云紧张下不由得退却一步。 不过,覃进孝的目标显然不是他,路行云忐忑看去,只见一名兵士正满脸疑惑,这兵士腰间的刀却已给覃进孝拔了出来。 “拿着。”覃进孝手持腰刀,转向路行云,走两步靠近,继而将刀塞到了他的手中。 路行云生平最多持过几把剑,还是作为装饰或是礼仪用的佩剑。士林以剑为风雅,路行云身在其中,自然不会去碰被视为粗鄙鲁莽、武夫配用的刀,故而当他第一次拿着刀柄,沉重的刀身令他猝不及防,差些抓不住刀柄而掉刀在地。 “这……”路行云双手拿刀,看看刀,又看看覃进孝,不明所以。 覃进孝嘴角轻扬,目光看向别处,冷冷道:“既然要上阵,那便有个上阵的样子。拿着这把刀,等战事结束,我看上边多了几个缺口。” 路行云一时语塞,还没等他出声,覃进孝却已经踩着卵石走远。 据报,此次从蓬溪方向走陆路与覃进孝部配合的是参谋宋侯真,所带有先讨军前营的一千人。他因此前杨招凤罔视军纪,不辞而别的事给徐珲狠狠批了一顿,这次行动,显然是为了戴罪立功。他求胜之心不在覃进孝之下,在入夜前就已经到了青居城附近埋伏。 子时刚过,覃进孝部全军动员,开始行动。他们将前头裹有铁皮的小舟们陆续下放水中,并几人一组,分为十批,乘舟顺流而下。 青居城的上游立有三个水寨,只不过等覃进孝部抵达那里的时候,仅仅只有几点亮光预示着此处还是有人驻防的。 覃进孝不声不响,留了二百人在这里。他志不在此,但考虑周全。留人一为了攻下水寨,防止水寨中的官兵驰援或是封锁江面,二也为了预防南充县城方面官军有可能的动作。 赵营的水路军在距离青居城不到二里的位置终于被巡防的官军发现。覃进孝并没有让兵士提早亮火,而是不断盲射箭矢,并大声鼓噪。他作战经验丰富,深知此战中自己这一路的职责并不在于先行强攻,而在于引起官军的恐慌。故此,不亮火以及盲射箭矢并鼓噪都是为了让官军摸不清己军的数量从而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清响的哨箭以及亮眼火箭在青居城的上空不断交织穿梭,官军即便对赵营的进犯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赵营的人马竟然会从上游袭来。从上游过来绕到青居城的北面,那里可是守备的薄弱地带。官军的将领应急能力不足,重点把守南面以及江上铁锁水寨的官军在纷杂反复的换防命令中,很快便有了混乱的迹象。 覃进孝自然不会给官军重整旗鼓的机会,左营在江上分成两拨,一拨前往水寨纵火,另一拨则径直上岸冲击尚未回过神的青居城北门。 战前,宋侯真与覃进孝固然已经约好了时间以及行动暗号,但黑夜作战最是考验军队的素质以及将领的领导能力,各部间配合的不同步更是家常便饭。覃进孝刚开始只是想试探性进攻几下,可是等了许久,宋侯真的部队迟迟不见,他担忧官军重新布置,便也不顾许多,开始下令真刀真枪进行攻城作业。 青居城近期修筑小有成果,但到底废弃已久,远难与正规修葺的县城相比较。低矮的城垣几乎不用梯子就可攀过,这对于精于攀缘的覃进孝部兵士来说如履平地。黑夜中,官军看不清来敌的动向,架在高处的几门小炮也成了摆设,仅仅胡乱朝天放了几炮,没吓到赵营兵士,却吓坏了本就心惊胆战的自己人。 北门战事开始的同时,不远处的江面上,也已是火光成团,突袭入水寨的赵营兵士四处焚烧搜杀,与岸上的袍泽遥相呼应。 打了一会儿,覃进孝感觉到,青居城的防线已经开始动摇,这种时候便是发力的最好时机。他军令迭下,催促着兵士更加猛烈地进攻,不给官军任何喘息的机会,以期一鼓作气压垮官军最后的作战意志。 夜战危险系数高,回报率也很高。就如同当下,成功发动夜袭的覃进孝部占得先机,人人奋勇当先,而没有防备的官军则秩序紊乱、士气低落。原本计划中水寨与城池之间的犄角呼应这时候也成了镜花水月。只半个时辰不到,覃进孝部就顺利攻入了青居城,开始巷战。对于巷战混战,施州卫土兵占绝大多数的覃进孝部更是拿手好戏,所以,当宋侯真部急急赶到之时,青居城的战事已然进入了尾声。 3合璧(三) 孔庆年与赵营之间的勾当,就连孔家内部,知情人士也是屈指可数。经过三天的严酷抄查,小小的沿口镇已经可谓人间地狱。 一开始,应孔家的要求,“追赃助响”的对象仅仅只是与孔家对立多年的几个大商贾,但到了后来,孔家的胃口却是越来越大,不仅要求将其他三个商帮中稍微势大者全都屠戮殆尽,就连自家商帮中几个隐隐对自家有威胁的后起之秀,也都一并包含在内。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 事后,穿梭于沿口镇血流成渠的街头与宅院,刘孝竑摇着头如是叹息。杨绍霆跟在他身后低着头,半点不敢斜视,出生至今,他从未想像出如此惨毒的场景,他害怕一斜眼就会看到那些残肢断臂,那些已经泛起青黑的骇人尸体。 因为赵当世提前打过招呼,刘孝竑算是与孔家交涉之事的知情人之一。赵当世让他知晓此事意在防止他阻挠“追赃助响”,他那时听了赵当世的理由,也答应不会横加干涉,却怎知事态最后会发展成对沿口镇大规模的屠杀。 军令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在赵营待了这么久,刘孝竑发现自己变了。他不再像初入赵营时那样义愤填膺、对看不过去的事毫不妥协,他开始学会退让,学会以退为进。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权衡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对于自己的利弊。他考虑的东西多了,慢慢学会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手下的诸如杨绍霆等年轻后生考虑,然而为当初一意坚持的“正义”与“善良”的考虑却少了。数不清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不断从内心质问自己是否依然牢牢恪守着做人的底线与准则,但结果每每都是到了东天泛白,却仍未寻找到答案。 人心的险恶与贪婪在孔家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或许站在孔庆年的立场,他会义正词严告诉所有人,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保证本族上下近百口的未来,不杀这些人,最终曝尸街头的,就得是他孔家老小。可被杀的数百商贾及其家眷是人,孔家的近百口也是人,在人命这一点上,刘孝竑不会用人数的多寡来判断孰对孰错,所以,他迷茫了。他不知该站在哪一方。站在死者那端是错,站在孔家一端,也是错。难道在乱世,当真没有对错善恶可言? 孔家轻巧巧一句话,赵营同样也是轻巧巧一挥刀片,落地的,可就是数百颗人头。当沿口镇的血腥气息浓重弥散开来时,他始才恍然大悟。在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后他算想清楚了——与其无穷无尽纠结于两方的对错,还不如赶在屠刀出鞘前多救几条无辜的性命。在他看来,沿口镇斗争的双方仅限于成年男子们,与女人以及未成年的孩子没有半分瓜葛,让他们作为牺牲品惨死在这场漩涡中,定会招致莫大的罪业。 他现在行色匆匆,正因听到消息,赶去江边救人。 沿口镇不大,从住的地方赶到江边,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冬日的阳光下,平缓流淌着的嘉陵江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然目及所至,靠近岸边的江水中,却有着血红的颜色一层层荡漾开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刘孝竑的耳畔已经能听到江边传来的阵阵凄切的啼哭声。那里成排跪着数排俘虏,估计有个二百来人。他们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披头散发朝江而跪。第一排却是横七竖八倒着无数无头尸首,有些身子尚自抽搐,从空腔中激射出鲜血。而他们的脑袋一个个都已在江水中上下起伏着,朝下游流去。每具尸体的身边,都站着一名兵士,兵士们均自聚精会神,拿着抹布擦拭着带血的刀面,看起来像是才开始行刑不久。 主持此次行刑的将官是吴鸣凤。他的老本军左营伤亡惨重,如今只剩下五百人不到,战斗力全无,又暂时得不到补充,赵当世看他闲来无事,就让他负责在江边砍脑袋。 今日无雪,阳光甚暖,吴鸣凤坐在江边,手端一杯茶,吹吹江风、看看江景、偶尔出言吓唬几句那排排跪着的将死之人,好不悠闲。 他看着血流满地的江岸,脸上毫无波动,招招手,侍立在侧的一个兵士识趣地端起茶壶给他杯中补水,并道:“千总,这头一批杀倒了,下一批什么时候动手?” 吴鸣凤轻呷一口清茶,摆摆手道:“不急,我还有事相问。”言罢,朝不远处一个负责行刑的百总使个眼色,那百总立马屁颠屁颠奔上来听话。 “和他们说,身上若有值钱的财物,取出来,数目够了,本将兴许会饶他们一条性命。”吴鸣凤眼珠骨碌直转,“对了,如果在镇子上什么暗道、地窖中有藏货,说出来是再好不过!” 那百总应诺一身,小跑回那批颤抖着的俘虏前,摇身一变,没了在吴鸣凤身前的阿谀谄媚,反之十分趾高气昂,大声道:“尔等听了,我家千总有言,若有余财的,赶紧拿将出来。千总悲天悯人,菩萨心肠一动,没准便法外开恩,饶你一条性命!”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俘虏中的一阵骚动,中有一个皓首老者哑声说道:“不瞒军爷,前两日拷问,我等就是口中有颗带金银的牙也全都抠下来交公,实在是没有余钱了。” 他一说话,周围几个人就凄凄惨惨哭了起来,其中几个手解不开,就拿脑袋没命地猛磕,口中不住道:“军爷慈悲为怀,放我等一条生路吧!”还有几个哭叫得分外惨烈,细看之下,原来都是妇人,她们的年幼的孩子也都被绑在后面,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百总好不耐烦,骂道:“似你这等富人,最会哭穷装蒜,以为老子会听你扯谎?一句话,拿不出钱,就拿命来偿!” 赵营“追赃助响”的任务,最开始是被侯大贵给接了。这等省力又吃香的肥差,侯大贵那容他人染指,自是要全力争取过来。他一出口,自然无人敢与他较劲,只是到了后来,赵当世嫌搜括钱粮的进度太慢,又前后派了熊万剑、张妙手两部协助。所以,这些人在落到吴鸣凤这里时,其实已经被层层盘剥最少三遍,而吴鸣凤却不管这么多,别人有好处捞,他当然不肯吃亏,自不论如何,也要再榨上一榨。 那百总有心在吴鸣凤面前表现表现,不愿就这么无果而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来点下马威,所以也不多说,一个箭步过去,揪住方才说话的老者,硬生生拖出人群,不等对方叫唤起手一刀就将他干瘪的脑袋割了下来。 俘虏中顿起惊呼,亲眼看到家人被杀,几个妇人当下就晕厥于地,其余人等皆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心如死灰。 那百总随手将脑袋扔进江水中,将刀往地上一插,怒道:“还有谁不愿给钱?现在我就要杀下一排的人,一排排杀过去,到时候被砍了脑袋,你再想给钱财赎命,也是枉然!” 他声色俱厉才说完,岂料突然飞来一声咆哮:“畜生!” 那百总还以为俘虏中有人骂他,惊怒下拔起刀朝前看去,却见远处一人戟指着自己,边跑边骂。 吴鸣凤这时也看到了来人,他为人圆滑,认识是营中有名的“文面张飞”刘孝竑,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刘稽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畜生!”刘孝竑到了近前,又是高声大骂。 吴鸣凤木然指了指自己,说道:“稽查说我?” 刘孝竑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也是畜生!” 吴鸣凤哑口无言,他素闻刘孝竑脾气火爆却从未见识过真身,现在亲身体会,方知刘孝竑有“文面张飞”的绰号真是恰如其分。 “稽查何出此言?”吴鸣凤常带笑脸,却也不是没有脾气,没头没脑被人骂成畜生,心里自然不痛快。 刘孝竑气满胸臆,脸上因为激动也胀成了通红:“残害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你不是畜生是什么?难道还是圣人?” 吴鸣凤辩解道:“这是主公发下来的军令,我只是按令执行而已。” 刘孝竑毫无退让的意思:“主公只是让你清除对孔家不利之人,试问这些老弱妇孺,又如何能对孔家不利?”说着痛心疾首补上一句,“你摸着良心看着,那跪着的人中居然还有垂髫小儿,他们又有什么罪过,要一同赴死?” 吴鸣凤摇头道:“稽查此言差矣,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小儿现在年纪小,但十年后就是一条条身强体健的汉子。我这只是防患于未然。” 刘孝竑闻言,忽然仰天长笑,吴鸣凤见他神情古怪,又怒又笑的,很是不解:“稽查何故发笑?” “我笑主公怎么就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刘孝竑冷笑不止,他笑,带给吴鸣凤的不适反而比愤怒时更盛,“亏得你还说得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十年后天下如何,那时的你或是赵营又是如何,你能说清?十年后,他们纵然都找你寻仇,找我赵营寻仇,你又何惧之有?丢人,实在是丢人!” 吴鸣凤闻言,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只不过是很自然辩解一句,不想却给刘孝竑无情嘲讽。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好歹也是手握数百上千兵力的将帅,惧怕几个垂髫小子日后来寻仇的事传出去,的确是够丢脸的。 “主公连罗尚文、拓攀高那样的人都敢杀,你却从他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担忧彼等亲朋、党羽回来寻仇的事吗?可笑。杀该杀之人,问心无愧,又有何惧?只有你这样肆加残害无辜之人,才会心中有鬼,杞人忧天!”面对羞惭满面的吴鸣凤,刘孝竑的嘴连珠炮也似不断吐词出句讨伐他,“这先按下不提。你说你是奉命行事,那我且问你,主公军令中,可有让你搜括这些人钱财之令?” 这一句戳中吴鸣凤软肋,刚才自己差人向俘虏索要钱财被刘孝竑抓了个现行,那是想赖也赖不掉,他心中既羞且恼,嘴唇乱颤,却就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赵营替天行道,从来都是反抗强暴。你倒好,战场上被打个七零八落,却到这里耀武扬威来了?”刘孝竑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个性,加之此时实在太过于愤慨,所以压根不管吴鸣凤脸色有多么难堪,步步紧逼。 吴鸣凤说不过刘孝竑,却也不好当场就翻脸了,思来想去,只有一根救命稻草,乃道:“可这是主公的命令,名单上之人阖家老小都不准放过,我没有指示,只能奉命行事。”说着灵机一动补充一句,“稽查若要阻拦,那么按军纪就是阻挠公事。在喷在下之前,需得先将自己绑了!” 刘孝竑暗骂吴鸣凤无耻,但转念一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若是凭着一时意气先触犯了军纪,那时候可就得不偿失。 “你等着,我去找主公改令。”刘孝竑强忍着怒气说道。 吴鸣凤似笑非笑道:“稽查慢走不送,只是在下有件事要提醒稽查。主公军令,这一批俘虏午时前就得处决完毕,眼下再过半刻钟就要到午时了,届时在下得不到改令只能立刻动手。” 刘孝竑闻言大怒,这吴鸣凤此言明显是借着公事想要报方才被羞辱的一箭之仇。粗粗一估计,从江边到赵当世所在,全力跑去,来回之间定然不止半刻钟。自己想救人,吴鸣凤却故意下绊子。 难道今日要救这些无辜之人就只能以身试法? 刘孝竑不由嘴角露出苦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定下来的军纪也会用到自己的身上。 4合璧(四) 赵营在沿口镇的“追赃助响”卓有成效,收获大大超出了赵当世的预期。截至第三日的清晨,累计抄掠出五千余石的粮秣,其余金银钱财等赀货不可胜计。有了这些补充,足够支撑包括尚未会合过来的徐珲、青衣军在内赵营全军上下一月有余,几天前营中钱粮告急的情况为之一缓。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在得到初步的账簿统计后,覃奇功这么说了一句。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一路行军过来,川中的凋敝与破旧还是历历在目,与富商官宦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绝于路冻死饿死的尸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是富饶的沿口镇,也同样存在大批在严冬中垂死挣扎的流民。一墙之隔,里头莺歌燕舞,外头却是饥寒交迫,人命的两个极端在这里却只有咫尺之遥。 若是加上这些食不果腹、摇摇欲倒的流民饥民,那么沿口镇的人口绝不是被俘官员所说的那样,仅有二三千人。由此可见,此地的商贾官绅们,压根就没把这些流离失所的同胞当人看。有流民们的惨状作为对比,参与搜掠的赵营军士们对于沿口镇官商更为痛恨,若非赵营还有着军纪作为最基本的规矩,只怕沿口镇当前的境遇还要再惨毒十倍。 伪装成受害者的孔家也死了几个人,丢了点钱财,甚至正堂的一角也被焚烧殆尽,可清楚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赵营一撤出沿口,那么相较于其他已然元气大伤甚至举族灭亡的商贾,只损失了九牛一毛的孔家必将成为沿口镇之后的绝对龙头。 赵当世对孔家很看重,他借着“抄查孔家”的名义,天还未亮就亲自进入孔家大宅。他当然不是去干什么劳什子的“抄查”,就连一向随身形影不离的周文赫最后也被挡在了孔家的内院之外。周文赫只能猜到赵当世是在与孔庆年密谈,可至于谈了什么,就无从得知了。他只看到,当赵当世从孔家内院出来的时候,端的是满面春风。 “待我走后,你去内院带个人出来。”经过周文赫时,赵当世稍一停顿,低声吩咐。周文赫抱拳应命,赵当世说完就信步离去。 周文赫指示几个人继续追随赵当世,自己独自走入内院。才踏入院,一株湘梅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形映入眼帘。 高的那个周文赫认识,便是孔庆年,他移目看向矮的那个,却是个尚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年纪,小脸粉嫩,天真无邪的模样甚是冰雪可爱,她见着了脸黑的周文赫,畏惧地抓住孔庆年的衣摆,并躲到了他的身后。 周文赫发觉小女孩眉目间与孔庆年有几分相似,心有计较,拱拱手道:“孔掌柜,这是令爱?”孔家人丁繁多,孔庆年本排不到前面。但因引入赵营这一举措,孔庆年在家族中地位直线上升,周文赫跟在赵当世身边也有耳闻,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孔庆年现在已经位居孔家三大掌柜之一。 孔庆年的神情有些复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那小女孩将脸埋在他的腰间,他则轻轻将她瘦弱的身子扳正了过来,面对周文赫。 “爹爹,他是谁?”孔庆年没回答,小女孩自己把关系说了个透彻。周文赫观察到孔庆年在听到她说“爹爹”的一瞬间,神情颇为落寞。 孔庆年叹了口气,抱拳对周文赫道:“这位将军,小女今后就要跟着贵营了。往后还得多多仰仗将军照顾!”言罢,也不管周文赫面有错愕,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了周文赫的手中,“区区小礼不足挂齿,请将军笑纳。”说着,眼角竟然泛起了点点泪光。 “哦,好,好……”周文赫拿着锦囊,木然看着那依旧缠在自己父亲腿旁的小女孩。她是孔庆年的女儿,而今日,她却要不得不放弃沿口镇的锦衣玉食,跟着赵营千里跋涉、饮风喝雨了。 一念之间,周文赫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场景,但是也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他硬生生将自己已然发散出去的万念都收回到了一个点,表情复归严肃。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不过一个执行者,他不需要知道前因后果,他要做的,只是按令办事罢了。 “爹爹,爹爹!你说什么?”那小女孩也听到了孔庆年的话,但却没有听明白,仰着头,扑闪着大眼问道。 孔庆年咬咬唇,胡须微颤,柔声道:“歆儿,乖,爹有事要办,你跟着这位叔叔。晚点爹再来带你。” 那小女孩闻言,愣了一愣,看了眼周文赫,继而头摇得像拨浪鼓般:“不要,歆儿就要待在爹爹的身边,哪都不去!” “歆儿,乖,听话!”孔庆年的眼角越发湿润,连带着整个眼眶也开始起红。他柔中带厉,边说边不断轻轻推搡着女儿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不,爹爹!爹爹!”小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叫了起来,同时一把紧紧抱住了孔庆年的腰,“歆儿不走!” “歆儿……”孔庆年欲言又止,女儿抱得他太紧,若再想推开她无疑要使上力气,然而从来将女儿视为掌中宝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下重手。一想到从今日起,可能永远都难再见女儿一面,他内心波涛万丈,双臂如同石蜡一般,斜斜向着两边僵直伸开。 纵然见惯了杀戮与别离,周文赫也不是毫无感情永远冷冰冰的石头,此情此景下,也不由有几分动容。只是,当他看到孔庆年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成熟的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为了完成赵当世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可以摒弃任何感情。 啼哭着的小女孩突然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恐惧与委屈让她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孔庆年铁着心道:“我的乖歆儿,跟着这个叔叔,爹爹晚些再来找你,再……”说到后来,哽咽替代了说话,再难成言。 “爹,爹!”小女孩在周文赫的身上全力挣扎,但周文赫的手臂就如铁壁铜墙,没有一丝半点的松动,她没奈何,只能放弃,换而惨叫哀嚎起来。 周文赫不在与孔庆年说话,抱着小女孩转身拔腿就走,小女孩的一双小手伸出去,奋力想要抓住父亲,可换来的却是与父亲的越行越远。 “爹……”当痛哭最终成为了抽泣,她轻轻叫唤了一声。她不懂,一向宠溺自己的父亲在这时为什么会冷冰冰站在原地,任由自己被陌生人抱走,却只是在那里流泪。 从孔家走出来的赵当世心情舒畅,在和孔庆年的长谈后,确定了很多事情,当中展开繁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而孔庆年的女儿孔歆便是孔家交付在赵营的人质。 赵当世自不会对年幼的孔歆有什么非分之想,事实上,提出将孔歆交托在赵营也是孔余年自己主动提出的。一个斯斯文文、看似柔弱的商人居然如此狠得下心来,将自己的独女送入“虎狼”之手,赵当世自谓还是低估了这孔庆年的野心。 孔家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赵当世将心绪调整到军队上。钱粮方面自不必说,王来兴、何可畏上报至迟黄昏即可全数点计清楚,到了明日正午,当可完成装车。船舶方面,也不劳多心,据负责人李延义禀报,停泊在沿口镇的舟船足以满载近万人的赵营部队以及马匹、辎重等,只是这一段嘉陵江面的负载量有限,万人规模的船队只怕无法同时启程,所以恐怕前后要分三批次陆续沿江北上。这虽然多少麻烦了些,但对于赵当世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大事。 赵当世边走边想,思索着还有什么军务自己忘了查验,想了一会儿,快走到江边,却猛然记起交付给吴鸣凤的最后一批人要在正午前杀完,此时几近正午,既然没有其他的要事,不如去江边转转。 只是,到了江边,眼前的情景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岸边的石滩上,不见刽子手斩首行刑,却见一人正揪住另一个人厮打。 厮打的主角令赵当世啼笑皆非,不是那个“文面张飞”刘孝竑是谁?这位仁兄虽是个读书人,可个性却比武将还要暴烈,在赵营中,已经不是第一次动手与人殴斗了。有时赵当世会想,依照刘孝竑的个性,练武会不会比读书更有出息? 苦笑过了,赵当世再看另外一个人,乃是在江边行刑的负责人吴鸣凤。此时,武将出身的吴鸣凤是满脸无奈,不断闪避着刘孝竑不断打来的老拳。刘孝竑已经打得气喘吁吁、身形不稳,却仍难碰到吴鸣凤的皮毛,看得出,吴鸣凤并非是打不过刘孝竑,实是心中还有些忌惮。 “住手!”公事不做却在江边打架,成何体统,赵当世瞧不下去,出言喝断。 “什么事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听到了赵当世的声音,刘孝竑与吴鸣凤都停了下来,赵当世快步流星,走近板着脸问道。 “禀主公,刘稽查有羊角风,适才是在犯病!”吴鸣凤抢先说道。 大汗淋漓的刘孝竑怒视他道:“我就是犯病也要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之徒!” 吴鸣凤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没反骂回去,而是恭敬对赵当世道:“刘稽查阻挠公事,使我行刑之举无法继续,请主公做主!” 赵当世听刘孝竑骂得厉害,脸色一肃道:“事情原委如何,说来我听。” 刘孝竑即便情绪激动,思路还是很清晰,喘息定了,三两下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说完,转瞪吴鸣凤,吴鸣凤则“扑通”一下跪倒,哀声道:“主公明鉴。属下完全是按令行事,眼看正午即到,刘稽查却突施阻挠,属下好言相劝不听,他反要殴打属下!” 刘孝竑则道:“妇孺老弱实无罪过,主公切勿因一时疏漏酿成暴虐嗜杀之名!” 赵当世眉头紧锁,略略思量片刻,叹口气道:“二位不要再置气了,此事过失在我。” 当日定下斩首名单时,因为军务繁杂,赵当世并没有过多考虑,然而看向江岸边迎着江风而跪,瑟瑟发抖的那排排俘虏中,的确混杂着不少妇孺。赵当世常怀恻隐之心,这时见到,又听刘孝竑真情劝谏,自然感到有些后悔。 刘孝竑所言不错,赵营打出的旗号便是“替天行道、锄强扶弱”,这是原则,也是赵营立足于天下,逐鹿于群雄间的自信之本。杀几个妇人孩子不难,即便杀了,赵当世相信也没有人会因此站出来指责他赵当世不仁。可是,人心难测,这一杀,看似杀的是沿口镇的妇孺,实则杀的是赵营兵士的心,杀的是他赵营的威。 说出去的话,打出去旗就如同放屁,何以服众?勿因恶小而为之,看似不经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人心中也许会被无限放大。就算是赵当世自己,在了解到自己的刀下多了这好些无辜的妇孺,也会心不自安,更何况旁人?赵当世越想越觉得不对。 下令斩首俘虏是军令,不杀老弱妇孺是军纪。一个是临时的命令,一个是营中的原则,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他不会因为面子而将罪责推给吴鸣凤,他没有将黑锅甩给下属的习惯。而刘孝竑所言吴鸣凤以公谋私的事他更不在意——侯大贵他们借着“追赃助响”捞了多少油水他还不是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吴鸣凤想借机搞点补贴,无可厚非。有关贪墨是另一档子的事,就事论事,只看眼下这杀俘虏一事,吴鸣凤没有大的过错。 所以,是他赵当世错了,从他因为疏忽下大了这道军令的那一刻就错了。 “我的错,我来偿。”赵当世沉声而言,在众目睽睽下,不顾四周的惊乱错愕,将腰刀缓缓拔了出来。 5巾帼(一) 青居城被攻陷的捷报传回的次日,屯扎在沿口镇已达四日之久的赵营立即开始乘舟船北上。 不算已走陆路到达上游的覃进孝部,剩下七千赵营人马分成三批,头一批二千人,主体为老本军右营,作为主将,熊万剑负责将已经装配好的诸多钱粮辎重押送到上游。这批人不多,押送后勤物资为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其实早在第三日的夜间便已登船出发。 次日清晨,离开的是沿口镇赵营的主体,包括老本军前营、老本军左营、飞捷营、亲养司等各司人员以及老本军后营的一部,战兵与随军人员加起来将近五千人。这批人所需的船舶最多,也是此次沿江北上的主力。 在码头,整装待发的赵营兵士中间,弥散着一种不同往日的严肃气氛。来往舟船不绝,队伍移动中秩序井然,甚至无人喧嚣。人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不敢随意言语,因为昨日赵当世的举动令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昨日在江边,面对相执不下的吴鸣凤与刘孝竑,赵当世最后归责于己,并做出了惊人之举:用腰刀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汉末曹操割发代首,以正军纪,赵当世此举效仿的对象便是他。 “军纪有云:无令擅杀,且涉及无辜者,悬首示众。”赵当世一手持刀,一手握着自己的一束细发,看向早已瞠目结舌的众人,“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山军纪前,我本该立即授首刀下。然当前军中不可无我,权且以发代首,诸位觉得如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当下时节已是礼崩乐坏,可赵当世毕竟乃一军之主。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要说以首偿罪了,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也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从这一点出发,赵当世能主动削发,完全可称是“大刑伺候”了。 作为稽查使,刘孝竑再秉公执法,也不可能加罪于赵当世,赵当世没有推诿主动揽责已经令他颇为讶异,而这下赵当世更是以断发以明志,他难道还能说不满意?至于吴鸣凤,那早已是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抱住赵当世直呼“不可”。 “将我这束发悬在城中最高塔楼上示众,旁边挂牌‘罪者赵当世,削发代首’。”赵当世义形于色,声音洪亮,吴鸣凤颤着双手连声诺诺,小心翼翼将他的头发接了过去。 刘孝竑见吴鸣凤那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骂一句“马屁精”,而后道:“法不加于尊,主公以发代首,足以服众!”言罢,高高拱手,“主公既然认为军令有错,现下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说话时眼神瞟向江岸,半点也不看赵当世,话中意思便是“你戏做罢便该做正事了”,对他而言,救人更为重要。 赵当世颔首道:“这是自然。”旋即一道命令下去,江岸边闭目待死的妇孺老弱立时捡回性命。只是他们的眼中并没有半分感激,甚至没有人说话,只是互相搀扶着,迅速离开了这个血腥的屠宰场——赵营杀了他们的家人,焚毁了他们的家业,血海深仇之下,说什么被赦免后的感恩戴德?痴人语耳。 使命已达,刘孝竑拍拍衣衫上的灰土,不想久留,招呼杨绍霆离开。赵当世说道:“我那里还有些伤药,稽查要用,自去取便了。” 刘孝竑淡淡道:“谢主公。”言罢,飞脚离去。 今日之前,在刘孝竑的心目中,刨去肮脏的流寇身份,赵当世最多只是个善战多智的人杰。岂料一观,看法大变,原来其人智计思虑更胜征战。 短短一句话,便化解了自己与吴鸣凤之间的矛盾,并且利用此事大作一番文章。表面上看似罪己,实则一举两得,既整肃了军纪,起到了示范作用,也从侧面加强了严于律己的形象。看似是他赵当世自己的事,实质上发散到全军所起的效果,绝对比以往任何一次刻意的整训、处罚更具有震慑效果。 “原以为不过是个黄巢,孰料竟不亚阿瞒朱三。”远离了江岸,刘孝竑急促的脚步慢慢平缓,边走边喃喃自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没有觉察到身边的杨绍霆诧异的目光。 阿瞒即曹操,朱三则是朱温。此二者皆以狡诈多谋著称。眼下刘孝竑没头没脑来这一句,虽未加主语指明他所说之人的身份,但能以此等人物相类比,具备资格者是谁?杨绍霆自然想到的是赵当世。 不过杨绍霆并不敢吱声,仍然默默跟在刘孝竑身后。刘孝竑待他甚厚,甚至不避嫌,曾私底下对他说过“赵虽雄勇,大抵不过一个王世充”的话。 后来的王夫之曾言“世充者,操、懿以后之积习也”,认为王世充是与曹操、司马懿一个路数的人,然而王世充虽能守东都、扞李密、与薛仁杲、窦建德、萧铣等分庭抗礼,却终究没有做成曹操、司马懿那般的基业,所以水平很明显在操、懿之下,顶多算得上割据枭杰罢了。且他最后败死在李唐的“正义之兵”手中的下场,也与刘孝竑内心认定赵当世最后的结局不谋而合。 可如今,在刘孝竑的口中,赵当世的能耐似乎可与曹操相提并论了,自然而然,其人格局自也不再是区区一个王世充可比的。杨绍霆其实内心很想知道,现在的刘孝竑对赵当世今后的看法如何,但刘孝竑后来情绪慢慢平静,却绝口不再提有关江岸边、有关赵当世的任何看法了。 七千人的部队陆续登船,船舶依次驶离港口朝上游而去,赵当世是这七千人中最后一批登船的。 赵当世抬头看看天,当下轮到自己时,大概已到了正午。周文赫一跃登船,从上面放下船梯好让赵当世走上来,赵当世却在踏上船梯前停了下来。 “主公。”一名将领走上来,抱拳低首。他看上去很年轻,但有些黝黑的皮肤以及结实的身板让他看上去十分老练。 赵当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李延义,满意地点了点头,并在他的肩头用力拍了两下:“这里便交给你了。我与众兄弟在上游等着你们。”沿江北上的赵营分为三批,等赵当世这一批离去后,最后留在沿口镇的便只剩下李延义所带后营半营。 与战兵营不一样,老本军的后营因为掌管后勤,兵力上仅有一千人的额度。所以现在留守在沿口的,只五百人而已。参谋李延义与这五百人负责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预期出发时间在明日的午后。 一直以来,赵当世对李延义的印象都很好。这不单因为李延义老成知礼,更重要的是他颇懂为下之道。自打在沔县投顺赵营以来,李延义都给人能征惯战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赵当世私底下曾经掂量过,就赵营目前人才储备情况看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中,李延义的作战能力是最强的,这从他归顺前凭城力拒徐珲、覃进孝二部的猛攻便可窥知一二,往后与祖家军、川军等官军的战斗中,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 然而褒城整编后,因为种种原因,李延义却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到了后营掌管起了后勤,而且名义上,他还不是一把手,任职辅佐千总张妙手的参谋。赵当世有时想起,对他也颇感亏欠。可就是这么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才,来到后营后,竟是兢兢业业,从始至终都未发出过任何不满。 张妙手为了自保,基本不管事,所以后勤事无巨细,都是李延义在一手统筹。赵当世不是没接触过后勤,他一想起那些鸡毛蒜皮的琐屑杂事就头痛,但李延义到职后,立刻一扫营中的混乱,就将后营管理的可谓井井有条。想那后营,不单与各司有交集,要涉及到钱粮、武备的管理出纳等等,更还要与内务司合作处理那些个安排在后营的“杂人”的生活。这些人可不比兵士,老弱妇孺什么人都有,那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等等什么都要沾上点边,可就是这些在赵当世等人看起来无比头痛的事李延义居然也都很好地处理平衡。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营,就不可能有赵营一系列的胜利,这不由让赵当世对李延义的能力刮目相看。 当初在闯营中,被打压的高杰将闯营的后营搞成怎么乌烟瘴气,赵当世可历历在目。说真的,李延义的处境其实暂时与高杰差不远,只是他对于工作的负责与认真以及对主帅的忠诚是高杰之辈望尘莫及的。 李延义的任劳任怨赵当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很早就给李延义下了个定论:可倚之才。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会是赵营日后的中流砥柱。 “主公尽管放心,这里有我,一个子儿都不会落下。”李延义笑了笑,露出一口难得的白牙。 李延义长得说不上清秀,但五官端正,加之身形匀称,自有一股英气。赵当世看着他,从他的眉目中依稀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实际上这也是赵当世有心结纳李延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李延义的背景并不简单。 时下说这些为时尚早,说话间,船头传来悠长的号声,这是快要离港的信号。 赵当世微笑道:“瞧这船,就让我再好好看看李将军也不成。” 李延义“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又听赵当世续道:“处理完后事,即刻上船,万不可有半分耽搁。” “是,属下谨遵主命!”听到军令,李延义反射性的脸色肃正,大声回道。赵当世说这话并不是没有来由,赵营出川甚急,快一步,便多一分逃出生天的机会。要是李延义因为种种问题滞留在了沿口,那么在全军为上的方针下,赵当世是绝不会停下脚步来等他会合。这看似随口的一句嘱咐,在李延义这种富有经验的将领听来,自然蕴含无比重要的信息。 赵当世无他话,正要转身,目光却突然掠到远处角落里的一个面孔,这使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皱眉对李延义道:“当真不让我带她先走?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多谢主公好意。她既希望留下,我也不想让她失望。”李延义正色而言,十分毅然,“若连她也护不周全,属下亦无颜再来见主公。” 赵当世闻言笑了起来,点头道:“是我多嘴了。”言罢,一撩红袍,登梯上船。 6巾帼(二) 江水流逝,波光粼粼。李延义在江边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镇内走去。这“收尾”的工作听起来简单,其实繁杂无比,涉及面很广的同时又十分琐碎。这也是为何,赵营的那些个军将宁愿上阵厮杀,也不愿主动揽下这份差事,同时赵当世认为也只有李延义主持,方可完美胜任沿口镇的“收尾”工作,自己才能踏实的离开。 但赵当世绝然想不到,就在他登船离岸的当口,看似安稳的沿口镇实则已然笼罩上了彤云。 “忆儿。”走在路上,李延义不意间瞟到篱笆旁闪出的一个俏影,他一改原先严正的表情,换上亲和的微笑。 “他的话可真多。”说话的是茹平阳,她望着江水的尽头,淡然说道。 李延义尴尬笑了笑道:“说的都是些军务,不得不听。怎么,你等累了?” 茹平阳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还好。”说完,背过身就走。后头李延义见着,“嘿嘿”一笑,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本来,与赵营有“杀父之仇”的茹平阳是抵死也不愿留在营中的,但李延义并不放弃,锲而不舍的劝导安慰她,及至后来,当得知亲手逼死父亲茹进盛的薛飞仙已为赵营正法,茹平阳那颗硬如铁石的心,终于被李延义的一片真诚所感动。 李延义对茹平阳的好,旁人都看在眼里。平日军务再忙,他也必会忙里抽闲,去茹平阳那里嘘寒问暖一番,又因得了在后营任职之便,对茹平阳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甚至于行军路上的几段险路,他都不顾艰难,背着茹平阳挺了过去。说起对女人的体贴,在营中随便问问,绝大多数人都会对李延义竖起大拇指。 赵营中明令禁止男女私交,即便赵当世最为宠幸的王来兴,也从不敢肆无忌惮与覃施路交往。然而李延义与茹平阳却是个例外。这一方面有赵当世希望借茹平阳以安李延义之心的有意纵容,另一方面也由茹平阳自身的不同凡响使然。 何谓“不同凡响”?大抵可解释为茹平阳并非传统意义上喜欢安坐闺阁的静女。她对于武艺与军事的热爱甚至超出了许多赵营兵将。就说武艺这一块,有李延义的面子在,茹平阳得以先后拜营中李匹超与葛海山两位大侠为师,她天资聪颖,往后又常与李延义、覃施路等人交手切磋,短短几个月时间,武艺几乎称得上突飞猛进。李匹超在离开赵营南下广东前特意找她练了一场,结果很难想象瘦弱的茹平阳竟然已能在李匹超的手下坚持二十招而无破绽。当中自然有李匹超放水的缘故,但区区一个弱女子能达到这样的成绩,也足以令人敬服了。 绿林草莽中,从来只信奉强者,什么旧规俗礼,统统是狗屁倒灶。就拿李自成新找的老婆高氏来说,英姿飒爽、果敢干练,是众军将头领崇敬的对象。没有人会在意她一个女流,有好手段好身手是否符合身份,抑或是冷嘲热讽。相反,她的能耐得到众人广泛的认可,大家都认为只有她这般厉害的女人才够格待在闯王的身边。 说回茹平阳也是一样的道理,她热衷舞枪弄棒,对女红什么的毫无兴趣,经常与军将们打成一片,军将们和她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喜欢她的豪迈洒脱,对她不再存有偏见,反而十分佩服。是以李延义和她待在一起,一对伉俪羡煞旁人。大伙儿都以唐初柴绍与平阳公主比喻二人,二人相处也同样光明正大,早已传为佳话,自不会像对当初鬼鬼祟祟的张妙白与吴亮节那样引起众人阴暗污秽的猜疑。 一开始,茹平阳对殷勤备至的李延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朝夕相处间,女人的心思最容易改变,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无形中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自己最为亲近的人。 纵然她现下对李延义甩了脸子,一声不吭快步走开,但事实上,每当她看到李延义那张纯真亲善的笑脸,她的心中就像绽开了花般快乐。 “我陪你走走,或许只能走一会儿,镇里还有些事,需得我去处置……”李延义不止一次骂过自己嘴笨。平日里,处理起后营的各项事务,他都是口若悬河、游刃有余,可每每到了茹平阳面前,却要么牛头不对马嘴,要么像个闷葫芦。 茹平阳闻言,停步瞪他一眼:“我又没要你陪,你有事走就是了。”说着,假意向前迈了一步,“我一个人,清闲自在。” 李延义脸色微红,急于解释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可匆匆拟好的说辞还没出口,拐角处一个百总神色慌张飞跑过来。 “什么事?”李延义陡然色变,公事当前,他瞬间忘了茹平阳。 那百总脚步混乱,几次都差些被石子绊倒,看得出,是出了大事。果然,那百总到了近前,指着东面急喘着气道:“东、东面来了官军,已据此不到十里!” 十里路,官军若是脚程快的,不到一个时辰就可走完。李延义心弦一绷,追问:“官军多少?来历若何?”赵当世与主力军队刚走,这支官军就摸上门了,不消说,必是那狡猾的官军将领蓄谋已久。 “详细数目不清楚,但据来报的弟兄说估计当近二千。” 留在沿口镇“收尾”的兵士不过五百,而且战斗力很差,赵当世之前也没留什么铳炮在镇中备守,所以基本上是要什么没什么。实难想象,以这样一支孱弱之兵去对抗官军,能取得什么好看的战果。最大的可能是一触即溃,全军覆没。 “这……”李延义听了情况,随即开始权衡。距官军到达还有一个时辰,利用这个时间,组织目前沿口镇上下所有的兵士立刻登船撤离不成问题。只是这么一来,赵当世留下“收尾”的任务,铁定就泡汤了。 按道理,面对这种形势,只要脑子稍微清醒的人,都会选择退避三舍。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做无意义的抵抗不是勇敢,而是鲁莽。尤其一点,赵当世并没有给李延义下达务必完成任务的死命令,他登船前便说过,让李延义随机应变。既如此,更无顾虑,可李延义如今却出现了迟疑。他迟疑,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在他的脑海中,不打算撤军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 之所以不想就这么轻易撤退,原因无他,荣誉感使然。 失败可以,但前提是曾做过努力。这是李延义从始至终都奉为圭臬的一句话。就如同守御沔县时一样,他可以不顾赵营兵多将猛,据孤城死战,也可以在城破后,顺应大势,归降赵营。这并不说他为人寡廉鲜耻,实际上,沔县那一次,全因为了保护茹平阳他才同意归降,但侧面也因他自认尽了人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后的失败,他咽的心服口服。 回到当下,李延义不是死心眼,他手里攥着的是五百条人命,避敌离港无疑是最为稳妥的选择。然而,荣誉感驱使着他苦苦思索,是否还有机会搏上一搏。 庸才遇事,往往受制于惯性思维,要么不思后果、玉石俱焚,要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而人杰往往能抵抗自然情绪的干扰,在万难中寻找哪怕一线的机会。李延义便属于后者。 “参谋……”那百总抓耳挠腮,焦急等待着李延义的回应,可等了许久,对方就似入定般沉默不语,他忍不住轻唤起来。 李延义一时拿不定主意,抿嘴不语,可冷不丁肩头却被拍了一下。他一个激灵转头转头瞧去,茹平阳的一张俏脸映入眼帘。 “哦,我竟将她忘了。”李延义嘴角微微抽搐,暗暗自责,同时快速扫了一眼茹平阳,发现她神情间似乎有些不悦,心不自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事不等人,你还在犹豫什么?”出乎李延义的意外,茹平阳摆臭脸的原因并非适才受到冷落,而是对他的犹豫看不下去。 “我……”李延义懵了一下,差点说“我没法子”,好在回过神来,将话吞回肚里,重新酝酿了一番才道,“我在想怎么安排。” 茹平阳撇撇嘴道:“你真是笨死了。” 李延义不解其意,但看身边的百总心急如焚,先道:“你快去镇中,传令所有人,一刻钟后务必来镇中打谷场集合。”不管接下来怎么做,对兵力的收拢是首当其冲的。 那百总神情复杂,分别瞅了李延义和茹平阳一眼,没话说,闭着嘴行个礼,飞脚走了。 数里外,沿口镇东面的山道中,数路官军分道而行。 说起来,他们并非是附近州县的官军,而是来自南方的江津县仰道镇。作为拱卫重庆府的军镇之一,仰道镇立有援兵营一个,设镇守参将一员。此次带兵直扑而来的正是仰道镇援兵营镇守参将郭起柱。 参将之职,守御为主,在北方尤其九边地区,分守参将设置普遍,基本是在总兵领导下分守一片防区,称为“一路”。守护本路,或是受总兵差遣与他部配合都是常见职责。但在南方,与分守参将不同,镇守参将也多有设立。其不但要在划定的防区操练军马、修理城池、防御虏寇,还经常担游击之任,领兵应援他地。 郭起柱便是近期收到指派,从重庆府出发向北驰援。他营中兵额原本一千二百不到,出发前又临时强征了三百人作为民夫,所以算下来约莫有个一千五百人。 起初,郭起柱是受命前往成都解闯营之围的官军中的一支。不过当他抵达成都时,李自成早已撤围率军北走。他撵在屁股后面打了一阵,因为勇敢善战,很有些战功。随后,因赵营流窜势大,他又被调过来追击赵营。只是等他迢迢赶到射洪县的时候,赵营早已经度过沈水南下了。其他几路官军相继不利,他与北面的孔全斌等陕将又没什么交情,为了保险起见,就带着人转进保宁府。 在那里,他与川北兵备道夏时亨、四川副将张奏凯痛打为乱府中的袁韬及其党羽,袁韬败入山中隐匿。他见此处无事,召他北上的王维章又被革职了,所以就转军南下,想回仰道镇。岂料事出突然,赵营竟而折行到了定远县境内。如此一来,纵然郭起柱本来没想与赵营死磕,现在为了打通回去的路,他也不得不摆正心态,与赵营周旋。 应该说,郭起柱还是很有些军事头脑。至少在他将军队从保宁府开进顺庆府的这段时间,隐藏行踪的工作做的很是到位,赵营的哨探散布虽广,却也没有探到这支官军的动向。故而,这支漏网之鱼得以悄悄沿着嘉陵江的东岸摸到了定远县境内。要是赵当世提早知道还有郭起柱这么一支官军伺伏在侧,他是绝对不敢如此安排分军北上的。 郭起柱了解敌我态势,在赵营主力屯扎沿口镇的期间并没有冒头露角,反而偃旗息鼓驻扎在定远东部不远的岳池县。他始终在密切注意赵当世军队的动向,直到知悉赵营主力军队已经沿江而上,才下令出击。其实他完全可以等李延义走了再出去,但面对只剩下五百人的李延义部,他可不想白白失去了这次“杀贼复镇”的大好战功。 更新通知 承蒙不弃,五月开更! 《蚍蜉传》更新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巾帼(三) 嘉陵江洄湾东侧的沿口镇三面环山,所有道径均是开山而出。开山修路,人力物力耗费繁巨,故而沿口镇向外起伏崎岖的狭窄小路居多,能够行车走马的主径仅仅向东延伸的一条罢了。 因曾为县治,为了车马方便的缘故,前朝的官员们愣是一锤一砸,硬凿出了这一条像样的主径。说是主径,实则比起正经官道,依然不值一提。才出镇口,这主径还算宽敞,但越是远离镇子,不知是当初修筑时偷工减料还是确有地形限制,总之逐渐变窄。尤其是向东越过注入嘉陵江的支流、南北走向的岳池水后,道径宽度陡然下降,最宽处也只能堪堪容三马并行而已,直到普安镇,分出向北去岳池县以及向东北去广安州的岔道后才又变宽。 从岳池县出发的郭起柱部先是南下进入普安镇,休整外加刺探军情,及至真正踏上前往沿口镇的路,才感到道阻且艰。 “龟儿子。”郭起柱牵着马,慢慢走着,不时抬头看看前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部队有些心急。他虽然对定远县不陌生,但掰着手指头算,距离上一次去沿口镇,也约莫有个三年了。那时候,他便觉着沿口镇的路不好走,与附近州县大相径庭,不曾想,几年过去了,这道路非但没有拓宽修缮,反而更加荒芜废弛。若非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看着夹杂于枯草残雪之间的那些砌垒在道边的那些凌乱的砖石,他还以为自己走的是一片乱坟岗。 沿口镇交通主要靠水路,可纵然如此,陆路也不能如此不予重视。郭起柱一想起沿口镇那些个脑满肠肥,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商贾缙绅,心中就老大不痛快。都是些悭吝的铁公鸡,不知把钱都藏到哪里去了,拨一些出来,修修路,也算是积阴德的福祉。这不,路况这么差,耽误自己行军的速度,若赶不上救他们,怕便定是他们因吝啬遭了报应。 “盐滩溪还有多远?”岳池水颇长,“盐滩溪”是它在沿口镇边上这一段的别称,郭起柱是川人,自然知晓见到了盐滩溪,沿口镇也就咫尺之遥。 位于队伍前方的塘兵很快回传:“盐滩溪已在望,前部距离不过半里。” 虽说行军阵列基本上都是长蛇式,但因着道路狭窄的缘故,郭起柱的一千五百人被拉的格外长,头尾之间相隔将近一里,郭起柱本人的位置处于队列中部偏后,由此可知,按照目前的行军速度,他至少还需要一炷香的工夫才能看到盐滩溪。 放在往日,颇具作战经验的郭起柱是万不敢任由队伍拉长到这种地步的。如果真要是敌人突袭而至,不等自己军令下达到全军,部队早就给截成数段,失去控制了。 只是经过周密的查探,郭起柱确信留在沿口镇的“赵贼余党”不过寥寥,他一直要求最前方的一个百人队保持战斗序列缓缓推进,可以想见,即便“赵贼余党”奸诈阴险,想趁着己军立足未稳来个当头一棒,己军也有能力抵挡并争取到充足的时间完成全军转换乃至于反攻。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至,期间,按例回禀的塘兵提供消息,沿口镇港口风平浪静,没有只舟片甲出港的动静。由此可见,“赵贼余党”依然滞留于沿口镇,不论他们是尚未反应过来还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对于郭起柱而言都无所谓。他对今日收复沿口镇的结果从没有半分动摇。 盐滩溪东面的一段道路最为促狭难行,郭起柱很早就传令事先集结,重新整顿后再过桥渡溪。 集结地是道径中一处难得的小坝子,但这里最多也只能容纳下五百人。郭起柱乘马赶到坝子,纠集起五百人,至于剩下的千人,则在后方沿路原地休息待命。 坝子再向西,会经过号称整条道路最为狭窄的一条山峡“长沟”,通过了长沟,即可到盐滩溪边,走已有的石桥过溪。 郭起柱精于算计,他稍作分配,从五百人中择出精壮百人,作为先驱,等过了盐滩溪,把住了对岸,再从后面抽取五百人后继而上。这样的话,等六百人过了盐滩溪,便能够毫不驻足,直扑近在咫尺的沿口镇,而八九百的后续部队,慢慢过峡渡溪即可。沿口镇的赵贼不过数百,以自己六百善战锐卒攻之,岂有不胜的道理? 百人先锋队早有建制,很快就组织完毕,郭起柱以一百户带领先走。自己继续停留在坝子,而留在后头的部队,则交给一名都司统带。 斥候已有传报,长达半里的长沟中不知何故,停放了许多板车、羊角车,上面层层叠叠,堆着无数麻袋。戳开麻袋查看,内中大多为干草、粮秣或是豆子。这些小车为数不少,一簇簇几乎完全堵塞住了长沟原本就不宽的道路。 面对来历不明的众多小车,郭起柱起先满腹疑窦。他心思缜密,最先想到的便是“难道贼寇想要火攻?”干燥的冬季、满车的干草、狭长的山峡,怎么想都是发动火攻的三要素。郭起柱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想起书中记载的那些耳熟能详的火攻案例,当中一个关键环节乃是伏兵,试想若无伏兵突然出现引燃干草,他前期准备再充分,又能济得甚事?有了这个指引,他不再犹豫,差人立刻细细搜寻了长沟的上下左右。兵士满山排查,就一块浮动的草皮都掀起来看过,最后确定长沟内外,没有贼寇埋伏。 这样的结果反让郭起柱有些诧异。贼寇堆积这些小车,难道并不是为了施展火攻? 他仔细想了想,最后倒是苦笑一声,暗讽自己风声鹤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了。在沿口镇的不过小股贼寇,想那赵贼,能驰骋至今,怕还算有几分胆色,可现在自己面对的,不过对方阵营中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头目。一个做贼的小头目罢了,会有什么能耐?恐怕是警戒工作没做到位,临时得知自己率军袭来,心慌意乱下无计可施,只能破罐子破摔,想出用粮车阻道的伎俩。为的什么?为的自然不是那“高级”的火攻,仅仅是“卑微”的拖延时间。 这么一想,心中宽慰不少,随后塘兵又报,言说沿口镇的港口似有异动,贼寇貌似想跑。郭起柱认为这情况有力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贼寇不过是使了一招拙劣的拖兵之计。 没了后顾之忧,在郭起柱的指示下,先锋队很快就在堆积的小车中清出一条小通道。这小通道仅容一人过,可对于矫健的先锋队而言,眨眼间也就过去了。 前方传报,先锋队已至盐滩溪边的石桥,听指令渡溪。郭起柱下了过溪的军令,自己也着手带着小坝子上新调整出的五百人开始行动。因为听说了沿口镇贼寇想跑的军报,郭起柱的心中微有焦急,想这收复失地之功,若不带几颗贼寇的脑袋,说出去如何服众?怀揣着想砍些脑袋功上加功的想法,郭起柱十分不希望看着贼寇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即便不提脑袋,这批最后的贼寇手里定然也有着许多财宝,身为官军,光天化日下打劫不敢,但这东西从贼寇手里过了一遍,自己再拿过来,就心安理得了,白白任由它们飞了,岂不可惜! 所以,先锋队一开始渡溪,“杀敌心切”的郭起柱就带着五百人钻进了长沟。本身狭窄又有许多小车阻塞的长沟几乎被静候前方回报的这五百人填满了。 半刻钟后,先锋队有塘兵回报全队顺利过溪。 一切进展完好,郭起柱号令手下五百人继续前进,等六百人在盐滩溪西岸集合完毕,收复沿口镇的功劳算是紧紧攥在手中了。 岂料,郭起柱才迈出两步,前方警报迭至,细听之下不禁愕然,已过溪的那百人先锋队此时已经遭到贼寇围攻。 发动攻击的,正是李延义及其所部五百赵营兵士。 此时,他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口中不断高呼—— “杀敌!” 沿口镇距此地很近,之间的道径也颇宽敞平坦,故而李延义在镇中整顿好了兵士,压根不用埋伏,率军一个冲锋,便已然抢到了官军先锋队的跟前。 官军先锋队即便早有作战的准备,可着实没料到沿口镇的贼寇蓄势待发已久。往日里,只数百规模的贼寇,遭遇上官军,无不是望风而逃,能凭借地理与堡垒抗衡一二的已经算胆肥儿的了。像这种主动冲出来野战的,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惊讶归惊讶,这支官军到底是郭起柱营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自然不会因此而怯战。在那带队百户的指挥下,这百人五个一组,组成二十个左右的小团体以对抗三面围杀上来的赵营兵士。他们具着棉甲,形制十分醒目,相比之下,穿着五花八门棉衣棉袄的赵营兵士就寒酸多了。李延义主管的后营,平时作战要求几乎没有,所以武备方面的要求比起诸战兵营差了一个档次,且隆冬时节,有保暖的衣物已算奢侈,何谈其他。不过,防护差归差,可这数百人三面而来,各色各样的棉服混杂在一起,反倒更具声势,令心绪未定官军摸不清人数。 李延义手起一箭射倒一名官军,随即收弓抽刀挺身而上,手下兵士也皆呼喝着杀向官军先锋队。那先锋队百户分遣兵力,四下调配,扛住了赵营兵士最具冲击力的第一次进攻,心中有数,大声激励官兵:“儿郎们,小鸡屎儿的贼寇,日他仙人板板!”而后开始慢慢将早前的劣势扳回。 说实在的,第一波冲击没能奏效,已在李延义预料之中。他这五百人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不足二成,而真正刀上染过血,砍过人脑袋的,怕是屈指可数。即使当下人数是官军的数倍,说要在短时间内击溃官军,也绝无可能。很显然,那官军先锋队的百户也觉察出赵营兵士战斗力不足为惧,所以心下安定,想稳扎稳打,坚持等援军到达。 官军打的主意李延义也清楚,他自然不能让官军后援赶到,一百人的官军尚且如此难啃,更何况上千。他之所以要放弃沿口镇现成的防御工事,选择主动在此截击官军,另有想法。 他的想法体现在当前这支官军先锋队身上,只要一个字就能概括——拖! 自己的兵力只有五百,以这五百人的战斗力,最多只能拖住百人规模的官军,而从眼前的情形看,四百来赵营兵士与近百官军混战,仅可称勉强与敌。若是再多出个五十官军,只怕登时便要处于下风。好在过桥的这头一批官军,不多不少,正在可承受范围内。 这百人的官军先锋队此前已经离开石桥二十余步,赵营兵士有意从三方施压,慢慢将他们逼向更远的位置,那官军百户是个机灵的主儿,很快发现不对,大声疾呼:“别让他们过桥!” 可事情已晚,他这百人被四百余敌人死死压制住,再想向石桥方向前进一步都称艰难,更别提在话音方落之际,赵营阵后已有一股兵力,一阵飓风也似,早已横插过来,抢过了桥去。 8巾帼(四) 按李延义原先的想法,需要放官军过桥到百人时再行截断,如此一来,受限于自身实力的掣肘,行动难度无疑大上许多。谁想郭起柱“小心谨慎”,先差百人过桥的行为反而替他解决了这个难点。 官军先锋队被围攻时,已离桥头有二十余步,如此大的空隙,足以令李延义事先预备好的一支奇兵突入。只见桥头青光一现,有人一跃而起飞登石桥,定睛再看,那人全身淡青素甲,巾绫飞扬,虽身型不显壮大,却端的有一股英姿勃发气质。数十名矫健的赵营兵士随后齐涌上去,团簇着那人疾行过桥。 李延义眼望石桥方向,暗自忍不住轻叹数声。这支奇兵的使命就在于趁乱突破过桥,所以人不需多,定得个个精勇。尤其是统带之人,若无十分的锐气,如何能将这支奇兵队带成一柄利刃? 可是遍观留守沿口镇的五百赵营兵士,能选出五十人的奇兵队已是不易,想要从中再择出身怀绝技、胆勇兼人的猛将无疑比登天还难,而在盐滩溪西侧围困百名官军的任务又非李延义不能亲自坐镇。该派谁去带领这一支奇兵队? 几个时辰前,箭在弦上,李延义却为此事犯难。 “我去吧。” 许久的寂静过后,李延义忽闻这细弱却又坚定的一声。他当即浑身一震,抬眼看向说话的茹平阳。 “忆儿……”李延义嘴巴微张,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战事在即,沿口镇但有茹平阳,无有茹忆!”茹平阳斩钉截铁道。“忆”是她的本名,可她嫌此名太过柔弱,早已弃之不用,偏爱用自起的“平阳”。李延义在其父茹进盛手下干过一段时间,为表示亲昵,更喜欢称呼她原名。茹平阳平素里不在意,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再听这名字,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李延义面有难色:“我怎能让你去冒矢雨之危?” 茹平阳咬牙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你说,这五百人中,除了你,有谁的身手能胜过我?” 李延义一时语塞,茹平阳瞪目再道:“挡不住官军,你我都逃不了一死。那时候,你拿什么护我?” 不远处的敌楼上传来号角声,李延义知道这是敌军迫近的讯息。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而且对于茹平阳的意见,他一向十分尊重,时不我待,片刻审时度势之后,他选择听从茹平阳。 李延义掌管后营军需,一个月前在战利品中为茹平阳挑选了一件极为合身的锁子甲。这件锁子甲做工甚是精良,层层扣套的铁环均细小如同指甲盖,不但防御能力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分外轻便。茹平阳对这件锁子甲爱不释手,几乎每日贴身内护,所以这十万火急的时刻,就不必再行换上甲胄。 回到眼下,李延义目视着迅捷的茹平阳等过桥,心中一横。他此时虽然免不了为茹平阳担惊受怕,但也非常明白,倘若茹平阳在对岸的行动不幸失利,那么城门鱼殃,自己也难逃败亡的下场。但想今日一战,二人纵然不能同生,亦能共死,李延义奋然之下,心中胆气便立时激腾起来。 盐滩溪东侧,原本全数驻扎在长沟的郭起柱部在接到急报后立刻全体动员。当下郭起柱并不太担心,因为照他的预想,盘踞在沿口镇的这股贼寇想必是欲行“半渡而击”之计来做垂死挣扎,长沟距离西岸不过一桥之隔,脚程快点,眨眼便至,先锋队是无论如何都能坚持住的,待到那时六百人合势,贼寇必败无疑。 号响三声,郭起柱有条不紊地组织兵士动身,狭长的长沟中很快就人头攒动。郭起柱绰刀在手,刚要发话,前方突然传报,言说有一股贼寇从西岸突袭而至。 “贼寇人数几何?”郭起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沿口镇的赵贼余党竟然胆大包天,区区数百人,不但敢在西岸与自己营中精锐野战,如今反倒气势汹汹杀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郭起柱一愣,先是惊疑,旋即哭笑不得。看来,赵贼的头目真的是黔驴技穷,竟然出了这样的下策,妄图行斩首行动将自己做掉,以期一举扭转劣势。 百人不到的贼寇,还不够自己塞牙缝。郭起柱了解情况后,对这突发状况浑不放在心上,嗤笑道:“无知鼠辈,自寻死路!”说罢,传令道,“让前头的先抵住,后部继进……” “进”字余音未了,余光瞄到明亮一闪,郭起柱眼疾手快,侧头避开破风而来的一道火光。 惊魂未定下看去,之间一支箭插在脚边不远,箭上兀自跃动着火焰。 “贼寇射火箭!”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起了撕心裂肺的惨嚎,郭起柱心中大怒,刚想训斥“不过几支火箭有什么可惧”,然而话到嘴边一个激灵,当即打住不说。因为他发现,不断划过天际射到长沟内的火箭落在遍布于地的麻袋、小车之上,已引起了不小的火势。 “格老子的……”郭起柱反应很快,暗自叫起苦来。这长沟本就狭长,加上堆积阻道的众多小车,更是逼仄异常。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自己为了谋求兵力的最大利用,五百人将长沟驻扎得满满当当,长沟内最宽处也仅容旋马而已,如此狭隅,身侧又都是无数遇火即着的干草粮秣,点上一把火,岂不就成了火炉烤箱? 他正震惊,西首道口处早已火光冲天,一阵风吹,带来无比浓烈的黑烟,郭起柱连同身边的兵士全都眼涩喉干,控制不住地猛咳起来。泪水直流中,一名家将连滚带爬而来,带着哭腔道:“西首道口已成火海,万难通行!” 郭起柱闭着眼怒骂道:“废物,区区几个贼寇,尔等就撑不住?” 那家将咳嗽数声道:“我部尚未出沟,贼寇先至,当先一人着实凶悍,刺死两名健儿,我部稍却,兵力无法顺利展开。而贼寇后部齐射火箭,更兼火油等物招呼上来,我部一步未出长沟,道路已火光冲天!” 郭起柱抹了把眼睛,微微睁开,斜睨向西首,那边浓密的黑烟积厚如云,仅能透过缝隙看到明跃的大火,具体如何,压根无从得知。而不时有乱箭冲破浓烟冷不丁射到自己这边,除了射伤射死几名没有防备的兵士,周边的火势也不断蔓延开来。 “冲出去!”郭起柱怒不可遏,他可以接受正面战败,却无法接受为人暗算。 “前方已有十余人冲突,然火势太猛,那十余人早成焦炭!”那家将泪如雨下,哭着述说前方情形。 郭起柱看着不断向东扩散来的浓烟,恨恨道:“西风刮得甚大,老天爷也不助我!” 那家将恳切道:“火起之后,前部全速后撤,如今除却十余名当先死者以及十余名扑火死者,伤亡尚不算太重,剩下的均在途中。请老爷及早下达全军退却之令,否则等前部尽数抵至此处,前后拥堵以至动弹不得,我等皆为焦炭矣!” “我等若撤,将西岸袍泽置于何地?”郭起柱一想起那百人精锐,心惊肉跳。 那家将劝道:“火势阻道,非人力可强过,目前西风挟火而来,倘若不能及早脱身,死伤更巨!” 郭起柱咳两下,怒目圆睁,尤自不服,此刻大风一起,一条火舌忽然扑出黑烟打在那家将头上,登时将人烧了个皮焦毛烬。那家将滚倒在地,凄然尖呼,几乎让人不寒而栗。郭起柱强睁双目,看着已然为黑烟充盈‘满整个空间的长沟,咬紧的牙齿终于慢慢松动下来。 另一头,盐滩溪东岸,昂首看着冲天的黑柱不断从长沟中腾起,赵营的奇兵队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不断有官兵从火海中冲到外头,他们或是浑身带火、或是早给烟熏晕了理智,总之零零散散一个个都给守株待兔的赵营奇兵队逐个擒杀。茹平阳站在溪边,摘下头盔,甩开湿漉漉的长发,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适才,若不是她不顾一切,冲到长沟的口子上刺杀了两名官军勇壮、重创官军的锐气,冲出长沟的官军怕是立刻就能反过来将赵营的奇兵队击溃。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却让赵营抓住机会,并且永远抓住了胜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样一句古话,竟然在今日用在了自己这么一个女子身上,茹平阳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长沟内火势熊熊不绝,没有半日是难以烧尽,茹平阳稍作休息,留下小部分兵力继续蹲守口子,带着其余人赶回西岸。 西岸的官军先锋队早见到东岸的异状,惊疑不绝,战意一落千丈,待茹平阳再到,那带队的百户完全无心恋战,开始且战且退,觅机突围。李延义知道凭借自己的兵力困他不住,也不愿意徒耗时间,着人开了个口子,放官军的先锋队去了。实则激战至今,在盐滩溪西侧,双方伤亡也不过十来人罢了。 壮士断腕,便是此前茹平阳提出的计策。 断的是什么?自然是长沟里那些被烧毁的干草粮秣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用部分粮草的代价,换来沿口镇大部分战利品以及兵力的保留,再划算不过。 兵行险招,遽而大获全胜,一照面,李延义心头一荡,再也顾不得在兵士们面前的形象与威严,一把将茹平阳紧紧抱在怀中。 “成功了!”李延义几乎落泪。曾以为今日二人就将化成一对连理枝,谁知,世事无常,他和茹平阳,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 很意外,泼辣的茹平阳并未像往常一般将李延义狠狠推开。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似乎也忘却了一切,闭着眼享受着与自己心爱的人相拥相依。 也不知抱在一起抱了多久,李延义逐渐冷静下来,耳畔听到了兵士的交谈声,尴尬下不得不将茹平阳放开,轻声道:“事情还没完。” 这时候,四目相对,李延义才发现,茹平阳也是泪水汪汪。不过听了他的话,茹平阳还是心领神会破涕一笑:“是,再不走,咱们可真就走不了了。” 李延义也笑了,看着安然无恙的茹平阳,他只觉人生中从未有现在这般踏实。 据茹平阳估计,长沟中的大火,最多烧二个时辰,考虑到官军实际上并没遭受到多大的损失,所以既然争取到了时间,就要在官军卷土重来之前撤走,如若不然,半日的辛苦与浴血可就白费了。 二个时辰,足够了。 当红了眼的郭起柱再次杀回来,长驱直入沿口镇时,他看到的,只有空空荡荡的镇子,以及江面上那远远离去的孤帆船影。 9天王(一) 时近二月,往年,这将是风雪最盛的时段,不过,今年却有些反常。去年底的雪来得快,如今看来,怕去得也快。 “呵呵,我看这雪,是程咬金的三板斧,越到后头,越是乏力喽!”枯草碎石遍布的林间小道上,郭如克低头看地,边走边嘟囔。 “你还嫌它走的快了,不及赏玩赏玩?”前方数步外,徐珲牵着马,微微偏头说道。 郭如克笑笑道:“怎么会呢,不是有句老话,‘得道者,天助之’,我看,这是老天爷为咱们出川廓清道路。” “有理,有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明廷腐败暴桀,我赵营铲奸除恶、顺应天道,弱强之势,由此便可知。”跟在两人后头的偃立成也附和道。 郭如克却“哈哈”笑了起来:“我说偃参军,你这冠冕堂皇的话,说给外人听便是,咱们自己人,还整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作甚?”说着,也不管偃立成尴尬,故意驻步,等上他,二人并肩而走,“老实说,你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赵营做事,最终想要的,难道是那劳什子的救生民于水火?” 偃立成瞥了郭如克一眼,发现对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强自镇定,清清嗓子正色道:“怎么不是?这是我赵营的使命,鄙人不才,既然追随于赵营,自然也将此信条奉为圭臬。” “嚯,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真个比唱的还好听。”郭如克撇嘴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一个个问起来,都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好大口气,好大的胸怀!实则呢?呵呵,还不和咱这些糙老爷们一样,都是爱财如命、色中饿鬼?”郭如克有点墨水,言语上足以与偃立成来去。 偃立成脸色一红,硬声道:“郭千总,这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财色,鄙人不敢言之凿凿营中人皆淡然之,但至少鄙人,视之为粪土!”和同出施州卫铁骨铮铮的刘孝竑不同,偃立成的处事比较圆滑,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个软骨头。当他人的质疑触及到他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时,他也会毫不留情面地怼回去。 一向柔和的偃立成冷不丁这般刚硬一下,倒让郭如克有些诧异,前方徐珲闻言,也是略微停了停步子。郭如克看了看徐珲,又转向偃立成,装作漫不经心道:“哦,原来如此……”说着,加快了步伐,又走到了偃立成的前头。 这时,徐珲却突然问道:“虎头,你问了偃参军,那我也想问问你。你跟着赵营打官军,到底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故意戏谑,“你该不会真是为了财货婆娘吧?”他性格沉稳寡言,极少与人插科打诨,当下也因为与郭如克关系极佳,是以才会难得调笑。 “不是。”郭如克不假思索,干净利落说出了这两个字,而后振声续道,“我郭虎头做人光明磊落,就算说出来丢人也不会隐瞒。打开始跟着赵营,不过是想混口饱饭,而如今,嘿嘿……” “如今怎么?”徐珲停下来,转身问道。 “现在,我日日夜夜满脑子想的都是去北京城,去那皇极殿亲眼看看那个皇帝小子,看看他是不是真个长得与咱们不同!” 此言一出,偃立成长大了嘴,就差“啊”一声疑呼,而徐珲却是神情复杂。三人先后又走出两步,才听徐珲低声说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是。” 三人此时走着的,正是蓬溪北赤城山东侧的通道,穿过这里,就进入了顺庆府南充地界。此前,先讨军前营的参谋宋侯真已经奉命带着千人进入南充支援覃进孝攻略青居城,而今,徐珲则是带着先讨军前营剩下的二千人以及青衣军全体转移进顺庆府。 说起来,能够顺利转进顺庆,还有一部分运气成分。本来,赤城山只余孱弱的蓬溪县兵,徐珲完全不放在心上。只是不久后,在西充战败的孔全斌也率部辗转到了这里。孔全斌因为前次粮草给青衣军焚烧,后勤告急,不得不在蓬溪大肆抄掠资军,同时派人去蓬溪县敲诈勒索。蓬溪本来仓储就不多,孔全斌又索求无度,加之孔部军兵行径暴虐如寇,知县陈惇忍受不住,派人向同样驻扎在蓬溪县周围的谭大孝求助。 和出身外省、实为辽东系将领的孔全斌不同,谭大孝是土生土长的川人、手下基本也都是川中土军,对于川蜀很有些家国情怀。而且谭部的将官兵士,也有好些籍贯在蓬溪或附近州县的,自然见不得孔全斌蹂躏“家乡父老”。谭大孝本人此前一直流转于四川、湖广,与孔全斌这类北方军头也没什么交情,所以接到陈惇发出的求救信后没有迟疑,即刻开拔到了孔全斌部附近,并派人交涉。 孔全斌老兵痞一个,自然晓得谭大孝不怀好意。但他也不是怕事的人,一方面剑拔弩张,不给谭大孝与陈惇可乘之机,一方面也派人来去交涉,慢慢周旋。所以,蓬溪县看似聚集了数目可观的官军,但实质上相互防备对峙,谁不敢轻举妄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给了徐珲部脱身的机会。 两日前,青居城方面传报,言说覃进孝与宋侯真两军已攻下此地,赵当世大军也从沿口镇开始沿江北上,一路畅通无阻。徐珲随后接到赵当世的军令,亦觉时机恰到好处,故而自昨日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后全军开拔通过赤城山进入南充。截止此时,殿后的青衣军大部都已过界,打探到蓬溪县官军并无追袭的迹象。 又过一日,徐珲部全体进入南充,屯于曲水北端。同日再接赵当世军令,指示大军集结地点定在南充再向东北的蓬州。 原先军议上,初步拟定的集结地点就在蓬州。但考虑到途中的不可控因素,赵当世曾今考虑过将集结地换成南充,可青居城的大获全胜又令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将主要防御兵力皆投放在青居城的南充官军一经惨败便元气大伤,除了婴城自守外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情况,赵营自是有恃无恐。 从南充到蓬州,水路通达,再方便不过,赵当世在青居城会合了覃进孝、宋侯真以及后继而来的李延义后,便统带万人继续沿着嘉陵江行船。徐珲部的四千人,则走陆路,从南充穿过西充直抵蓬州。精确的会军地点,位于蓬州南部的凤凰山。 冷雨如刀。 六匹快马迅疾如电,飞掠过雨幕,踏着泥水奔驰。这六人均披蓑衣戴圆笠。雨水汇集,顺着他们的衣甲流淌,有若道道小瀑。为首之人面色泰然,神情浑不似淋着覆盆大雨,反倒像是沐浴着阳光。 大雨不住,马蹄不歇。直到天色晦暗,六骑才穿进一片小林,相随徐行。 “指挥使,天暗了,浑身湿透,不如就近找个地儿休整休整。”两骑并肩而立,其中一人说道。他是赵营特勤司的一名夜不收,而他说话的对象正是特勤司的指挥使庞劲明。 “可。”庞劲明自成为夜不收之长后,更加寡言少语,阴沉的面目让人望而生畏,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夜不收们对他分外畏服,那说话的夜不收听了此话,半点不迟疑,就退到了后方。 几日前,尚在途中的赵当世以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半点不敢马虎。在他的要求下,特勤司的夜不收广遣四方,打探一切可以打探的消息,而身为指挥使的庞劲明更是作为表率,亲自出马探查蓬州东北面的营山县。包括他在内的这六骑,是赵营精锐夜不收中的精锐,赵当世在六人出马时曾信心满满的说过“此六人可当别部三十人”的豪言状语。 冬季的雨最是害人。庞劲明的本意是赶夜路,在黎明前赶到营山北部的小蓬山,但不断渗入衣甲的冰水寒彻全身,为健康考虑,他最终还是决定暂缓计划,今夜择地干燥保暖。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前,庞劲明等六骑终于在山坳处寻见个小洞穴。瞧这小洞穴内,尚存些骸骨,怕平日里,常是虎豹熊罴的居所。纵然如此,六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马,提刀入洞。毕竟,对于他们地身手而言,即便真有几条大虫躺在里面,也照样杀了。 洞穴不深,前头一个夜不收走到底,招呼一声。庞劲明等人听无异情,也都放心走进洞中。岂料才走两步,洞外突然一声尖啸,庞劲明心中一凛,侧头看去,但见从洞口旁冲出数人,皆冒雨挥刀杀来。 还未交手,电光石火间,庞劲明已经窥知对方不过五人。既不是凶狠的野兽,又只区区五人,庞劲明情绪瞬时安定下来,首先斜过身子,躲过两人来袭,而后左脚一抬,将其中一人踢飞。另一人见状,慌张后退。 见敌人手段稀松平常,另外五名赵营夜不收更不答话,纷纷抢上前去,短短几个呼吸间,突袭而来的那五名敌人全部就擒,无一走脱。 这些人来得蹊跷,庞劲明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将他们绑了,全都拖到洞中审问。 五人中有个领头的,身着灰袄,辩解道:“无意冲撞了几位大爷,该死该死!小的几个是这附近的农户,外出樵采狩猎,突遭大雨,便寻觅此处躲避。岂料几位大爷忽至,小的几个怕是贼寇,就躲出洞。又见几位带马,怕偷跑时被发觉走不脱,便想铤而走险……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大爷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咱几个吧!” 庞劲明打量他一会儿,轻蔑笑道:“这番说词,只能唬住三岁小孩。你几个手里的刀,皆是官军制式腰刀,若是农户从何得来,又怎敢如此招摇过市?” “这几把刀是偷……不,捡来的……” “笑话。我再问你,既然出来樵采狩猎,时已入暮,怎么还都是两手空空?干了这一天,全喝西北风去了?” “小的……” “住嘴!如此狡辩,定然心怀鬼胎!”庞劲明冷冷喝止,同时冷不防拿刀在那领头之人的腰间划了一刀。 那身着灰袄之人旋即惨呼起来,几个同伙见状,各自瑟缩凄凄。庞劲明拿刀在几人面前比了比,咬牙说道:“老子几个就是贼寇,快将来历如实报来,否则休怪老子手辣!”言罢,又在那领头之人腰间划了下。 湿漉漉的雨水渗入伤口,更添痛楚,那身着灰袄之人吃痛不住,大叫一声扑在地上。庞劲明一脚踩着他喝问:“说不说!” 虽然外头凄风苦雨、肃冷异常,可那身着灰袄之人因为疼痛愣是汗如出浆,他哆嗦着余光瞄见庞劲明似乎又想动刀,急忙呼道:“大爷且慢,大爷且慢,是本家,是本家兄弟!” 庞劲明撤刀,踢他一脚:“什么本家兄弟,老实道来!” 那身着灰袄之人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怕死之情占了上风,招供道:“小人几个,皆是争天王的部下。争天王就在营山县,小人们是奉命探查四周的!都是本家,好好说话就是!” 他心一横,索性将自己背后的靠山说了出来。争天王袁韬号称川中第一大掌盘子,打狗还得看主人,若是寻常贼寇,不能不卖个面子。 果然,一报出“争天王”三个字,庞劲明等人登时就没声了。那身着灰袄之人心中大喜,以为有机会逃出生天,斜瞭向不声不响的庞劲明,却发现此时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兴奋。 10天王(二) 夜雨潇潇,帐外人影一闪,一个矮壮的武夫掀幕入内。盔甲因为碰撞发出“咔咔沙沙”的响动,连带着甩下无数附着于其上的雨滴,打湿了原本干燥的地面。 到了帐里,烛光幽幽,一个俏影连忙起身迎接上来。杨科新看着眼前这美人儿俏丽的面庞,烦躁的心绪才稍稍平和。 “哼,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照这么搞下去,老子他娘的还是什么狗屁滚地龙,滚地虫还差不多!他那劳什子的天王,也别当了!”在女人给自己更衣卸甲时,杨科新越想越气,狠狠说道。 女人细声道:“今日战事不顺吗?” 杨科新不吭声,征伐之事,和这些妇人说也是白说。他不愿意说,女人也不敢再问,又取来浸湿的毛巾,为杨科新擦拭头面上的土灰。杨科新一把牵过她,女人识趣地一声娇哼顺势倒在他汗淋淋的怀里。 杨科新用手指拨弄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我且问你,如果老子将你送给李效山,你可愿意?” 女人闻言,丝毫不见忧色,反倒嘻嘻一笑道:“将军别逗奴家了。” “唉,将军?什么将军呦!不过是过街老鼠不如的贼寇罢了!”杨科新仰起粗大的脖子,吐出一口热气。 自从崇祯八年在赵当世手下吃了大亏,原本不可一世于川中的“争天王”袁韬声势一落千丈。好些依附于他的势力纷纷离去,有的甚至干脆自立门户,在川中抢起了他的“生意”,一时间人走茶凉,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可袁韬为人狭隘悭吝,内外交困之际依然不知体恤下属,因自身元气未济,故而对各方的压榨剥削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算得上是袁韬第一号追随者的“争食王”景可勤也义无反顾离开了他。景可勤一走,袁韬实力大损,极速衰败下来,临崖之际,袁韬始才省悟。在他的提拔下,几名原本不显于军的角色开始崭露头角,事实证明,这几个人在能力上的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以至于在他们的努力下,袁韬军的声势居然“中兴”了。 杨科新以及他提到的那个“李效山”皆为袁韬手下新的干将。也就在赵营入川前一个月,他们成功将袁韬军的势力又重新扩展到了巴州全境乃至仪陇、苍溪,大有一举恢复袁韬全盛时期“版图”的气势。 可成也袁韬、败也袁韬,势力逐渐壮大,袁韬的野心又不切实际膨胀起来。尤其是在听说李自成入川后,袁韬生恐在川中的“霸权”收到威胁动摇,继而也开始疯狂侵略四周州县。他打了巴州一次,没打下来,又弃而攻打保宁府城,同样未果。两次不自量力的行动使本便没有完全复原的袁韬军再次受到重创,这还不是最要命。最要命的是袁韬的反常行径引起了官军的高度注意。偷鸡不成蚀把米,城没打下来,反而引来了大批官军的围剿,甚至连前任川抚王维章都亲自坐镇保宁督军剿杀袁韬。袁韬军本身战斗力并不强,面对成建制的大批官军,胜率极低,基本可称十战九输。由此,在官军步步紧逼下,袁韬军辛苦扩张出来的“版图”瞬间缩水大半,入冬之后更是连战连败,连老巢通江、南江一带的十余个城寨都被拔除。无奈之下,只能转军南下躲避追杀不止的现任四川副总兵张奏凯。 日前,在袁韬的强烈要求下,杨科新硬着头皮与张奏凯野战两场,均大败,如今仓皇逃到这营山县,苟延残喘。也因这屡战屡败的缘故,早先杨科新的“滚地龙”诨号也开始给人暗地里戏称“滚地虫”。他并不觉得失败是因为自己指挥不力,所以听到了自然十分恼火。 想起袁韬那张黑沉的脸、中军帐中众头领的无休止地争吵、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的官军……杨科新的脑袋就像要炸开一半疼。也只有此时此刻,看着这尽心服侍着自己的玉人儿,他内心的怒火与浊气才能慢慢消散。 要说眼前这个对自己殷勤备至的女人,来历可不一般,不是寻常百姓家女子,而是一个霍姓官员的女儿,嫁的也是川北一名小有名气的军官,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正是黄金年岁。只是那军官福气不佳,才将这女人娶过门,就在一场战斗中给杨科新劈成了两半,他的全副身家包括这个女人也都落到了杨科新的手中。 这女人的大名杨科新早忘了,只记得通常呼为“蔻娘”。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叫她“蔻奴”,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女人更多的作用是作为他战前战后缓解压力的性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面容以及身段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更难得的是有一身狐媚的本事,每每都令他感受到十分的乐趣。只是他这样的人,早忘了什么叫爱,或者换而言之,因为成长环境以及现实情况使然,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如何爱上一个人,女人于他,天生的与工具并无二致。 不过他嘴里还是认真说道:“你知我十分爱你,不忍将你交给那些粗人,但是形势逼人,我也不得不将你送出去。” 这下蔻奴倒当真了,双手箍住杨科新的脖颈,抬头道:“将军真的不要奴家了?”说着,澄澈黑亮的杏眼不失时机地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杨科新看她嗔怪模样,忍不住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话语也不由放软下来,哄道:“我和你说笑的。你乃无价之宝,我如何肯将你交给那些个黑老粗。”言语之中,似乎忘记了自己与袁韬、李效山不过一丘之貉。 外人不知道,以为同为袁韬手下,定然是铁板一块。实际不然,杨科新、李效山等头目各拥部曲,好歹能听命于袁韬调遣,但各自之间都是互不服膺,相互火并的事件层出不穷。袁韬乐得看手下这班人互相撕咬,他好从中制衡,从来不闻不问,故而杨科新与其余几名头目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李效山,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吞并自己,劫夺早眼红多时的蔻奴。如今自己屡败,元气大损,若不能拉拢左近的李效山帮助自己,反而操戈相对,内外交困下结果定然糟糕透顶。 他说完话,却不禁一阵苦恼。眼见的这个女人自己实在舍不得放手,李效山那里倒是不必担心,自己不理他他也不敢动粗,他真正担心的人,是袁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只要是个草头王,无关大小,哪个不留恋美色?从前大家都是苦哈哈,见着那些个明艳动人的富家小姐、绝色名伶也只能远远艳羡,有色心没色胆,回到家中仍然要面对自家五大三粗、与妩媚毫不搭边的黄脸婆。现在稍稍“发达”了,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谁又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多快活一天是一天? 和大多数底层出身的棒贼将士一样,杨科新也是对官宦女子情有独钟,看着原来那些个从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夫人、娘子在自己胯下委婉承欢、娇‘喘不绝,一种征服的快感就会油然而生。同样,他袁韬也喜好女色。杨科新看得出,袁韬对蔻奴也是垂涎已久。他现在都很后悔为了自己的虚荣,在那次宴席上让蔻奴出来给众将敬酒的举动。 懊丧之下,杨科新忽然来劲,也不顾蔻奴还在给他洗洗擦拭,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丢到榻上,手脚并用,很快就将面前的美人剥了个精光。面对着横陈玉体,杨科新将一天的不快全都宣泄了出来,疯狂地蹂躏女人的肉体。 面对着粗壮的杨科新野兽般的动作,蔻奴并不敢说一声不适、皱一下眉头,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能最大限度的满足眼前这个熊罴般的男人,她才能继续存活下去,那怕自己在这一刻感觉分外痛苦,她也只能强颜欢笑,用淫‘声浪‘语来使杨科新得到进一步的快感。 她全然没了当初的高贵雍容,摇尾乞怜低贱犹如条牝犬。在府中,她会的只是颐指气使,呼喝下人,但当她自己成为下人中的下人后,才猛然知觉,除了享福,自己竟是什么都做不来,唯一能做的,就是贡献出赤条条的肉体,给昔日看都不看一眼的贱民们充当泄’欲玩弄的工具。 这一次云雨,时间比以往更久,在最后喷薄结束后,杨科新如一贯做派,撇下兀自急喘着气,尚在迷离的蔻奴,独自躺到了一边。 痛快过后,他反而感到更加空虚无助,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 “将军何故叹气?”蔻奴感觉今夜的杨科新有点不对劲,试探地问道。 杨科新并未转身,还是背对着她。当她以为自己的问询还是一次徒劳的尝试后,杨科新突然回话道:“战事不利,袁韬迁怒于我,我怕是自身都难保了。” 蔻奴听到此话,内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被掳以来,她虽极力侍奉杨科新,但并不代表她爱杨科新。恰恰相反,对于杀了他全家老小的杨科新,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她看得清现实,与自己一起被掳掠来的原有数女,经过短短数月的沙汰,那些反抗的、做的不够好的都先后被杀,或是被直接扔给棒贼兵士,被千万人奸‘淫凌辱,这一幕幕,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她不愿意重蹈她们的覆辙,就这样白白死去,她还想着为家人报仇,再不济也要逃出这个令她生不如死的地方。 在希望的强烈驱使下,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杨科新不想她会回话,一时间没听明白,转过身来,追问一句:“你说什么?” 蔻奴壮着胆子说道:“奴家听说将军在投袁韬之前就是名动一方的英雄豪杰。纵横川陕,江湖上无不对将军尊敬有加。而今将军却委身在这袁韬手下。那袁韬是什么人?不过西安一个不入流的贱民,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他仅仅借势乘乱而起,凭着将军等人浴血奋战方才有现在气象。而将军你不论气度还是实力,都不输于他,却为何心甘情愿为他鹰犬,供他驱策?” 杨科新越听她说,越觉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她出身书香名门,家里世代为官,有此见识诚不足怪,只是她现说的这些话,却令杨科新十分忌惮。他佯怒道:“你一个妇人,谈什么兵国大事?” 蔻奴被他一唬,也不管是真是假,就使出杀手锏,梨花带雨地哭开了,她边涕泣边道:“奴家心疼将军,一时心急,才口无遮拦,口出谬言。将军不喜,便打死奴家罢了。” 杨科新气短,立刻搂过嘤嘤哭泣的蔻奴,安抚道:“我说笑呢,你万万不可当真。你为我好,我怎么会怪你?只是眼下我任先锋一职,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袁韬那厮,他安排李效山那没卵蛋的家伙驻扎在我西北,名曰为掎角之势,实则就是为了监视我。他如此防备,我又何敢轻举妄动?” 蔻奴心念电转,趁着他心境平稳,嘟着嘴道:“要奴说啊,那袁韬心胸如此狭窄,一看就成不了大事,覆灭只在迟早。为了咱们的安危,将军你还需寻好退路。” “退路?”杨科新紧紧盯着蔻奴扑闪的明眸,突然感觉自己怀里的这个弱女子实在比自己手下那些个什么劳什子将领谋士都更有远见。 “退路……”他又喃喃自言一遍,放开蔻奴,四仰八叉平躺下去,向上看着,陷入思索。 想的多了,杨科新的脑袋也有些混沌,须臾,便从他的口鼻中传出了沉重的鼾声。一旁的蔻奴瞅着面前这张憎恶的面孔,泪水顺着面颊缓缓下流。对她而言,今夜又将是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11天王(三) 袁韬的出现对于赵当世而言完全出乎预料。川北局势变化诡谲,命运的浪潮最终又将袁赵二人推倒了一起。急于出川的赵当世本并无灭袁之心,只是天算不如人算,给官军逼到营山县的袁韬军不巧正卡在赵营出川路的侧方,如置之不理,赵营的行军的腹背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除此之外,赵营入川,打得本就是与川中群雄“共襄大义”的旗号,若最终还留了袁韬这川中第一寇在川,自个儿却夹着尾巴跑了,岂不见笑于人?况且,一路行来,有诸多原本依附于袁韬的势力先后入伙。因为当初袁韬的暴虐与压榨,他们几乎都与他有着或浅或深的仇隙,灭袁韬,亦众人之愿。 新仇加上旧怨,不由得赵当世不考虑将送上门来的袁韬一举铲除。 崇祯十一年二月初,虽然各路兵马尚未全数集结完毕,但营中各大将领们已先行一步,齐聚于蓬州凤凰山。 正式会议开始前,赵当世先着重表彰了徐珲。自从带兵支援蓬溪方面的青衣军后,徐珲便独立带军与官军周旋。虽说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事,但有效地保存了实力,在此之下顺利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最后还能领着近五千人,完好无损地来到蓬州会师。这份功劳,可不是白纸黑字能够细细写了下来的。如果说杀敌攻城都是战术层面的功劳,那么徐珲这次的统筹之功,无疑就上升了一个层次。与会众将对此均心知肚明,各自服膺。 徐珲本人,则全程抿嘴不语。人尽皆知他沉着稳重,并不认为他是在掩饰,反而对他不以物喜的个性暗自佩服。 接下来各军各部,都照惯例,汇报了本部兵员器械等等情况,总的来说,除了全军覆没的先讨军右营以及基本上丧失战斗力的老本军左营,各部在或多或少都存在伤亡的情况下,尚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具体情况如下:老本军方面,共计五千五百人。其中前营二千人,左营五百,右营二千,后营一千;先讨军方面,共计五千人,其中前营三千,左营二千;此外飞捷营一千二百骑,青衣军二千人,亲养司、特勤司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百人上下。即将会师于凤凰山的赵营全军总计马步一万四千人。 会上虽然没明说,但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当前赵营明面上有着万把兵力,但实际上有能力与官军来回的,不过先讨军中郭如克的前营,覃进孝的左营虽然也能打,可因不擅操持火器的劣势,真比较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一万四千人的部队,中坚仅仅三千人,听上去难以置信,但赵当世等混迹江湖多年的将帅们都心知肚明,这等规模在鱼腩遍地的流寇群体中,已经可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着赵当世与徐珲的重点照顾,但能将这三千人不负重望带成营中首屈一指的强军,统御的将帅同样功不可没。带兵是门大学问,兵强压主、主强兵难聚心,如何能保持两端的平衡,同时在旬月间历经多场恶仗的情况下依然将伤亡率尽量压低,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显然,作为先讨军前营的千总,郭如克还是很好的胜任了这份工作。 早在他任职全营上下唯一一个三千人的大营千总时,敏感的人就能觉察到郭如克在营中地位的上升。而这几个月,剑州鏖战,作为主力阵斩四川总兵侯良柱;独守射洪,以一己之力阻挡住川中名将张令南下的企图等等战绩都为郭如克的履历增色不少。加之此次追随徐珲,做到了五千人部队的“完璧归赵”,在郝摇旗不幸身殁的情况下,很多人都认为,郭如克必将是营中下一个“票帅”。 票帅,流寇俚语,无指定职位,通常用以代称营中决策层一级的高级将领。就拿赵营来说,各军各部将领虽多,但能参与重大军情会议的,屈指可数。此前除了赵当世本人,以及昌则玉、覃奇功、穆公淳三谋士,能参与决策的将领仅仅是侯大贵、徐珲、郝摇旗三名最早的“票帅”。 现如今,随着郝摇旗战死、覃奇功下放,赵营的决策层短暂出现了真空。参与决策的人不能多,同样也不能过少,故而,于情于理,赵当世都必须再择选一名可以依仗的将领补入。年富力强、读过书、懂进退,对作战有着自己的想法,郭如克,无疑是最佳人选。 会议上没明说,但人人均知郭如克地位上升已成定局。目前情况急迫,不好调整,一旦日后赵营得以喘息了,他必将跃升为能与侯、徐分庭抗礼的主将之一。 侯、徐都是明眼人,会上已经从赵当世的态度上清楚了这一点。不过他俩的心境截然相反:徐珲本性淡然,郭如克又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就不说高兴,也不抗拒;侯大贵则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此前,他一直将徐珲视为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眼瞅着几月来此人的风头都压着自己,正没奈何,郭如克这小子又冒了出来。倘若二人结为一心,那么自己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焦虑之下,侯大贵强自镇定,挂起微笑,其实心底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棘手的情况。 且不说这些,军务当前,赵当世紧接着就抛出了对付袁韬的计划。按老规矩,先由主要将领们表态。 徐珲没说话,看了看郭如克,郭如克晓得这是“老上级”有意让出机会好让自己在众将面前确立地位,也不谦让,直截了当表示袁韬必须要灭。 他话音方落,不等徐珲说话,侯大贵便抢先表态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反对“徐珲派”将领的提议,而是极力赞成郭如克。这一方面在于他确实觉得袁韬该打,另一方面也因自危之心驱动,认为在没有建立自己的优势前,先装孙子,顺着“徐珲派”做事,以免招致当红炸子鸡的讨伐。 打袁韬,其实大家都没什么异议,除了郭、侯,其余几名高层也认为袁韬不能不打。众将见赵当世自己也倾向于打一仗,自也无人脑袋秀逗到跳出来唱反调。 所以议论的焦点自然转移到了如何打袁韬上面来。据庞劲明提供的情报,当前驻扎在营山县的袁韬军依然有数千人的规模,占据着营山县周遭山区的十余个山寨。袁韬本部军约在四千人,手下两名大将李效山与杨科新则分别都有二千人上下的兵力。 庞劲明后来暗地里探查过,发现袁韬军占据的那些山寨都险峻异常,且不管其军战斗力如何,要在那种艰险地势下作战,对攻击方而言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挑战。此外,袁、李、杨三部各据城寨,互为犄角,攻一处,两处救,更添困难。这也许也是为什么官军在将袁韬军逼入营山县后没有一鼓作气将之荡平,反而固步自封的原因所在。 官军忌惮,并不意味着赵当世忌惮。不打袁韬,赵营就无法继续东进,这枚钉子说什么也得拔了。他环顾各自思索的军将们,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郭如克身上,问道:“老郭,让你打袁韬,要多少人?” 郭如克迟疑片刻,老实说道:“粗粗估计,至少五千人。” “胜算几何?”赵当世闻言,登时有些不快。自己有意提拔郭如克,对方应当正是锐气方张的时候,怎么反而保守起来。 郭如克摇摇头道:“五五开。”虽说这是自己表现的好机会,但郭如克还算是个冷静的人,绝不愿意因为一时的激动夸下海口。综合情报以及舆图分析,他认为袁韬军并不好打,要是话说太满最后一败涂地,遭受到了损失绝对是现在认怂的百倍不止。 赵当世拿他没办法,转问徐珲:“老徐,你呢?” 徐珲想了想,道:“郭千总言之有理。”继而又加一句,“即便取胜,恐怕也要付出相当代价。” 他说的“相当代价”,并不单指伤亡人数。赵当世明白,徐珲和郭如克认为要出动的五千人,一定是囊括先讨军前营以及左营这类营中精锐在内的。其他营头死点人赵当世不心疼,但要让这些精锐折损在袁韬手下,未免得不偿失。 视线转到侯大贵方向,赵当世却立刻将头偏到了一边。不是他不信任侯大贵,而是他心里门清儿,侯大贵压根就不是个打硬仗的材料。而且,此人容易情绪化,做事不考虑后果,要是问他,他十有八九一拍胸脯,立刻把攻打袁韬的事揽到自己身上,而届时要付出多少的代价,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冷静下来,赵当世也发现攻打袁韬没那么简单。能把袁韬军从巴州赶到营山,官军也不是孬种蠢材,之所以没进一步攻打,定然也是看到了前路艰险。想自己的家底还不如官军,把时间与精力放在攻坚袁韬军上,是否合适? 如此一想,袁韬军似乎又不该打了。 正当攻伐袁韬的议题悬而未决时,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突然道:“主、主公,小的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当世转目看去,只见偏靠角落的一隅,景可勤带着忐忑的神情挤到了前头。 赵营草创,赵当世一视同仁。但这并不意味着营中没有尊卑之分。约定俗成,一众赵营的老班底,地位比起后来入伙的就高的多。大伙儿明里不说,但暗地里或是在这种公开的军议中,地位上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赵营各部中,青衣军是最晚归并的,而且赵当世从未对它做过彻底的整编吸收。整体实力偏弱且自认“外来户”,青衣军的军将显得和其他各部军将格格不入。除了暂代总兵茅庵东位置稍微靠前之外,其余青衣军的将领大多在外围看热闹,无人能进入靠内的圈子说上话。而景可勤,又是后来才加入青衣军的,甚至还没经过赵当世亲自认可,心理上的劣势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心中实在有点想法想说,景可勤其实并不愿意出头。赵当世对他没太多印象,甚至是在旁人提醒下,才恍然大悟认出人来,上前握住了景可勤的手。 众目灼灼下,景可勤颇有些不好意思,一张糙脸愣是和洞房花烛夜的小媳妇也似泛成猪肝色。赵当世见他很是局促,安慰两句,但道:“争食王之名,名动川渝,谁人不知?景千总只管上前说话,我等洗耳恭听。” 这话里两重含义,一重先赞了景可勤,介绍给众将认识,并为他打气增添信心;第二重则在于那个“景千总”上。和茅庵东一样,青衣军的千总,景可勤也是暂代的,名分上其实不太站得住脚,但赵当世现在这么一说,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的地位。青衣军虽然孱弱,但千总毕竟也是营中数得上的高级将领,给他一个名分,说起话来腰杆也挺得直。 景可勤得到赵当世的尊敬,好生激动,点头哈腰没个正形。这其实也是在流寇中混迹久了的后遗症。赵营中没那么多尊卑礼节,并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只说在袁韬手下,不要提顶撞了,就无意说错一句话,碰上爱猜忌的袁韬,也够喝上一壶。众将见他这般作态,各自哂笑,但也能理解。 “且不知千总有何高见?”军事紧急,赵当世没那么多闲暇寒暄,直奔主题。 景可勤激动过后,想起该干正事,缓了缓情绪,张口说了一番话。他这番话说完,包括赵当世在内,众军将大多没甚反应。正自有些尴尬,却不料上首一人突然道:“有此言,袁韬可破。” 12天王(四) 人活一世,总得想着法子往上爬。如说酒色财气四大皆空,那是参禅入道的贤者才能有的修为,寻常人岂能企及?放眼当下,济济于这赵营中军大帐的众多军将,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无所求? 景可勤也不例外。从前,他是川中赫赫有名的摇黄贼,就算曾屈就于袁韬的强权,那在台前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新近加入赵营遭受到的冷遇,却让他倍感失落。不甘寂寞的他不愿飘忽在赵营核心圈子的外围,比起耿直憨厚的茅庵东,他更懂得如何表现自己。 机会要靠把握,当赵当世等人苦于没有对付袁韬的好办法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袁韬手下老人,对于袁韬军的了解远超旁人。所以,也不等思虑成熟,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小的不才,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这二人亦不服袁韬久矣,可招降之。” 他头前说“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时,众将的眼中都是亮光一闪,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之语,然而当听到“可招降之”的话,眼神皆又黯淡下来。还以为什么奇计,原来不过是老一套。 众将扫兴,赵当世也略感失望。这并不是说招降之计不可行,而是并不适用于当下。从外策反敌军内部,最终成功,通常源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敌方中有与我方极为亲密的内应;第二种,己方的压力足以逼迫敌方内部产生分裂;第三种,敌方将帅之间离心离德到了一定程度。 回到当下,李效山、杨科新此前与赵营从无交集,完全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石。而袁、李、杨三部据险互为犄角也占据着优势,赵营施加的压力极其有限。除非是李、杨对袁韬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二人“不服袁韬久矣”,不服什么,不服到什么程度,都无从得知?事实上,从景可勤的语气中可以判断,李、杨二人对于袁韬,仅仅也只是有些不满而已,否则是不可能在官军的穷追猛打下坚持着追随袁韬退到营山县的。仅凭这一点点不满,就妄图令二人将身家性命押给赵营,太不现实。 综上考虑,招降之事或许可行,但成功率不会很高。 遇到冷场,景可勤不自在起来。赵当世瞧出他的窘迫,笑了笑道:“景千总之言颇有理,但具体操为,还需斟酌。”算是在众人面前变相给了他个台阶下,同时也暗中提醒他往后发言前,三思为上。 在赵当世的预想中,招降肯定是要试一试的,就景可勤不说也会派人去李效山、杨科新那里游说,但抱的希望不大。岂知景可勤的话却点醒了一直在侧沉默不语的昌则玉。 正当景可勤讪讪准备退回原位时,昌则玉忽道:“景千总且慢。” 若换作旁人也罢了,想这昌则玉是赵当世眼前的红人,营中前三把交椅的人物,被他喊住,景可勤心中“咔噔”一下,将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军、军师有何见教?”景可勤早在好几日前,就通过一些渠道将赵营上下的职位摸了个门儿清,也因此当下能及时反应过来。 赵当世见昌则玉突然说话,料其有想法,并不吭声,只听昌则玉继续道:“你方才说起李、杨,这两人现为袁韬左膀右臂,且不知性情如何?” 景可勤愣了愣,随即道:“李效山人称‘飞山鸟’,杨科新人称‘滚地龙’,二者皆骁勇善斗。故有宵小恬不知耻,将二人比做袁韬手下的龙凤。” 昌则玉点点头,笑着道:“有一龙一凤,尚如此狼狈。如此看来,袁韬此人,怕是连蠢猪都比不上。” 他说完,众人皆哄笑,景可勤也赶紧干巴巴陪着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另一事,便想乘机助助气氛,复道:“可笑这李、杨,虽并称劳什子的龙凤,可二人之间却是势同水火。对袁韬,此二人怕反而是瘟鸡病蛇。” 本期待这句话一出,进一步煽动气氛,谁知事与愿违,昌则玉的笑容陡然消失,严肃之情浮满于面。在赵营中,他威望很高,所以众将见他变色,也都跟着憋下了笑容,抿嘴铁面。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景可勤再次遇到冷场,心中惊疑,正努力回忆自己哪个细节说错了,昌则玉那威严的声音顷刻传到耳畔:“你说李、杨不和?” “是,是……”景可勤连连点头,好生紧张。 “不和到什么地步?”昌则玉再问。 在这种情形下,景可勤根本无暇多想,只能一五一十将自己耳闻目见的倒豆般说了:“李、杨不显前,皆为袁韬手下领哨民。二人本情同手足,不过先后受到提拔,便有了在袁韬面前争功表现的嫌隙。小人离开袁韬的两个月前,杨科新这厮在一战中获了个大美人,李效山眼热,曾数次讨要,均被拒绝,二人之间仇怨愈深。半月前甚至还火并过,若非袁韬当中调停,怕是不斗出死活不会罢休。小人也是看到袁韬军内耗不止,感觉无望,才决然出走的。” 昌则玉若有所思道:“居然有这等事。” 景可勤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表现的曙光,马上接话道:“可不是,听闻那李效山还当众放出过话,说有朝一日不取杨科新的人头拿来斟酒便枉为大丈夫……想倘不是好有个袁韬在中间,他俩绝不可能合作共处。” 昌则玉哂笑两声,转视赵当世道:“御下如此,足见袁韬无能。” 赵当世摇了摇头,没搭话。昌则玉则奋然续道:“有此言,袁韬可破!” 所谓高士,往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当世清楚昌则玉从不打诳语,登时来了兴致,问道:“军师莫非有了对策?” 昌则玉郑重点头道:“上兵伐谋。今要破袁韬,便在一个字——间。” 一日后,营山县群山中,杨科新的营寨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杨招凤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代为传话的兵士。那兵士眼里放光,连声诺着扭头便跑了。 “瞧那穷酸样……”背后,背倚木栅嚼着嫩草茎的崔树强不屑道。 杨招凤没接他话茬,环顾了一周眼前沿崖而立的杨科新山寨,啧啧称奇:“你看这山寨,险绝异常,若是强攻,怕是十万兵也拿不下来。” 崔树强撇嘴道:“十万人挤在这山沟沟的犄角旮旯,闷都闷死了,打个屁仗。给我老崔五百人,足够拿下此寨!” 杨招凤对他的自吹自擂早已习以为常,没兴趣反驳抬杠,叹道:“如此鬼斧,真难置信出于人手。看来这些棒贼打仗不成,建造倒颇有一手。” 崔树强不以为然继续讥讽:“只有王八才要壳保护。这些棒贼都是没卵蛋的怂货,打仗废柴,自然想方设法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来自欺欺人罢了。” 杨招凤没话说,白他一眼,继而来回踱了两步,显出几分落寞。 崔树强见此,沉默片刻,道:“这次若是把事办成了回去,应当能减免些罪责吧。”这句话,他的话语一反常态,居然有些“温柔”。 这样温和的话语,着实很少听崔树强说出口,杨招凤眉头微动,嘴角却透露出几分苦涩的笑。这段时期来,先是他所在的先讨军右营覆灭,之后他又是罔顾军法,背离部队去遂宁妨碍军务,纵然赵当世有意维护,但众目昭彰,杨招凤无论如何也得负起相应的责任。所以,在大军会合后,赵当世以及刘孝竑等人就正式对杨招凤进行了处罚。处罚罪不致死,但也相当严厉了,原本身居一营参谋职位的杨招凤连降数级,下放到基层任职队长作“后续观察”。这样的处罚甚至超过了当初失于敌手的郭如克。 杨招凤自认责任深重,对军中的处罚完全没有异议。他于职级什么的并没有特别强烈的追求,反正当初也是从小兵队长摸爬滚打上来的,重头来过也没啥大不了的。然而,令他诧异的是,在他被降职处分的同时,崔树强也请愿表示愿意接受处罚,陪同杨招凤降职接受观察。 像杨招凤这种一营的绝对高层,对战事的失败负有主要责任并且个人也违纪,接受处罚情理之中。崔树强此前不过是右营一个把总,甚至前后还立了些功劳,真算起来并不需要承担主要责任,其实没必要自讨苦吃。只是崔树强似乎心意已决,不依不饶要求处罚,刘孝竑没见过这种讨罚的人,拿他没办法,顺手就把他下放到了杨招凤身边,当个副队长充数。 对于崔树强的行为,杨招凤在惊讶的同时也颇为感动。但是他并没有主动去询问崔树强这样做的动机,因为一直以来,崔树强的性情就比较古怪,惊人之举在他身上并不鲜见。他自己既然不想说,就问了也白问。 自从遂宁城外失去了旷婉,杨招凤的心情其实一直很阴郁。只不过,他迟早得面对现实,这一次,就是他主动请缨,担任赵营与杨科新交涉的使者,目的无非戴罪立功罢了。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是赵营军纪中的基础。来之前,赵当世允诺过,若此行顺利成功,凭借之前的积累,回调把总不是问题。毕竟惩罚是为了服众,赵营现在求才若渴,赵当世可不愿意真就将杨招凤这么一个可塑之才彻底压垮。 崔树强看出了杨招凤的焦虑,此行杨科新山寨,虽说早有定计,基本上是赵当世有意送出的机会,但杨招凤毕竟缺乏这方面的锻炼,有些忐忑不足为怪。为了缓解他的压力不致于待会儿过度紧张,崔树强转移话题道:“队长,你看,这山寨上下,木栅沿边驻守的兵力已超出日常巡警所需,且方才一炷香不到不到功夫,经过寨门的巡逻队已经有了两趟,远超寻常,由此可见,棒贼们必是对我军极为忌惮啊。” 话题转到军事上,杨招凤的心绪稍平,注意力随即被引导到了对杨科新山寨以及周遭地势的观察上。如此过了一会儿,寨内来人,还是那个兵士,他指手画脚两下,寨门便缓缓开启。 杨、崔二人走近前,听那兵士道:“二位请进,我家头领在内迎候。” 杨招凤点头答应,与崔树强一并入寨。 到了里头才发现,也不知此地是什么构造,外头看起来极是陡绝的山寨,内部却颇为宽广。房屋瓦舍鳞次栉比,可容纳数百人的校场路上也看到了两三处,仓库仓储虽没见着,但想必也不会寒碜到哪里去。说这山寨至少能容纳万人起居,是完全没问题的。 沿途所见,兵士大多无甲,器械也是纷杂难有大规模的统一。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杨招凤匆匆掠一眼就过去了。 到了寨中的“聚义堂”,从外头看,形制平平,并无什么格外宏大瑰丽之处。一扇大门敞开着,一眼就能看见堂内最上首处,一个体态微胖的武夫大马金刀坐在长椅上。 “哈哈,本家兄弟来了。”既然坐在最显眼的位置,说话的不用猜,也知道必是这一寨之主杨科新了。 杨招凤进堂后,站立着对杨科新抱了抱拳,道:“奉闯将之命,来与将军会面。” “好说,好说。请坐,请坐。”杨科新笑容可掬,看上去脾气不错。他伸起粗短的手指,勾了勾道:“上茶。” 杨招凤道了声谢,但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从衽内抽出一封书信,递交给了杨科新。杨科新身边站着一个干巴巴的瘦子,看着像读书人,一张脸苦大仇深也不知是杨科新从哪里掠来的夫子。 杨科新拆了信封,装模作样浏览一遍,就抛给那个夫子,让他念。那夫子对着信,一字一句,低声念诵给杨科新听。杨科新大剌剌坐着,边听,眼睛看着杨招凤边点头。 因有些距离,杨招凤听不清那声若蚊音的夫子读到了哪里。杨科新听着,眼睛慢慢闭上,若不是偶尔微微点头,旁人当真以为他睡着了。 那夫子嘴唇连动,杨招凤紧紧盯着他,谁知念了一会儿,那夫子却突然住嘴,表情也流露出些许尴尬。 杨招凤轻吁一口气,杨科新的眼睛也睁开了,斜睨那夫子,怪声道:“怎么不念了?有字不识得?” “不,不……”那夫子连忙摇头,接着轻念下去。 他开始念不久,杨招凤就观察到杨科新的眼眶越睁越大,直到最后,几乎完全圆成了一个铜铃。 13勾心(一) 月初东山,一束银光透窗映在脸上。如水温柔的月光并未令杨科新感到安适,相反,却令已辗转反侧大半夜的他睡意更薄。 又一个翻身,因为躁了,幅度过大,肩背撞到了同榻而眠的蔻奴。蔻奴朦胧中听到杨科新不住地叹息,“哼哧”一声道:“将军,怎地还没困?” 杨科新小声嘟囔着骂:“死婆娘,成天没心事,困得死猪一般。”骂完,气呼呼地侧身背对蔻奴。 通常,身材胖硕的杨科新在劳碌一天后,总是沾枕即睡。有时即便有精力折腾蔻奴,完事后同样旋即便会发出震天价的鼾声。敏感的蔻奴明显察觉到今夜的杨科新,情绪异常,心事重重。 对于杨科新的恶劣态度,蔻奴早见怪不怪。身陷贼窟,要想苟延下去,就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五短身材、面貌丑恶的莽汉便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天。与他置气对抗,自己一个弱女子到头来绝讨不着便宜。当初在官府中那一套趾高气扬蔻奴统统都收了起来,现在,每当杨科新的态度转为恶劣,她就会“纡尊降贵”,强忍着恶心不适,反过来曲意逢迎。 烦躁的杨科新突然发现一双藕臂轻轻环箍住了自己,蔻奴的脸颊更是小猫也似摩挲着自己长满疙瘩的后背。饶是他性情再暴烈,当身陷这种温柔乡,他的脾气也不由自主收敛几分。 “你个淫娘们又想要了?”杨科新狠狠骂道,但听得出他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自打将蔻奴掳来,凭借暴力,杨科新确定了他在蔻奴面前的绝对主导。面对唯唯诺诺的蔻奴,他不但在肉体上完全霸占了她,到后来甚至意图在精神上也建立起自己的优势。他建立心理优势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断强调,他之所以如此淫靡,罪魁祸首不在他本身,而在蔻奴。只因蔻奴自己色欲熏天,是个天生的潘金莲、赵飞燕,离不开男人,尤其离不开他,才致使他沉迷温柔乡不能自拔。 将原罪归咎于女人,顺便拔高自己,杨科新的强盗逻辑,任谁听了都觉得可笑卑鄙。蔻奴心中自然无比憎恶,只是,她绝不会出言反驳,反之,无论杨科新做的多么过分,言语多么荒谬,她会做的,从来都是顺从。一开始,她心若死灰、深感绝望,但慢慢的,看着杨科新掩耳盗铃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模样,她居然会有几分莫名的快感。 “唔……嗯……”蔻奴心里清楚得很,却故技重施,嘴里发出暧昧不清的声音,来勾诱杨科新。她经验十足,知道杨科新唯有在来了兴致的时候才会对自己好好说话。 杨科新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一般突然弹过了身。因动作过于激烈,娇小的蔻奴险些因为巨大的震动掉下床。和平常一样,肥硕的杨科新就如一只对峙中的公牛,睁圆了双眼,鼻嘴里不住喘着粗气,粗暴地将她揽到了怀中。 “将军……”蔻奴轻车熟路,娇嗔一声,假装要将杨科新推开,但如预想那般对方将自己越发抱紧了。 正当她闭上双眼,准备一如往日迎接杨科新狂风暴雨的蹂躏,原本浑身滚烫的杨科新却突然收手了。 “唉……”随着一声长叹,杨科新松开铁扣的手掌,蔻奴也顺势滚到了一边。 “将军?”蔻奴很惊讶,侧头看他,这可不像他往日的作风。借着熹微的月光,她发觉他的鼻尖上多了几滴汗珠。 杨科新没说话,蔻奴看着他,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杨科新忽而短叹数声,道:“过了今夜,却不知你是否还在我身边……” 这话,带着几分幽怨,又带着几分不甘。老实说,和杨科新待了这么久,蔻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听他这么说话。 杨科新才说完的时候,摸不清状况的蔻奴小心翼翼着没有吱声,后来,当看到他面显着实的焦虑与忧愁,蔻奴才谨慎试探道:“将军,将军是要将奴,将奴奴送出去?”此前,杨科新曾谈到将自己送给李效山的想法,蔻奴平日里听他说起的军务极少,也没什么话头好起,只能如此问。 “放屁!”一句话,炸起了杨科新,他鼻孔大张,同时攥紧了双拳,“别说你了,老子就一个子儿也不会让给那条老狗!” 蔻奴复抱着他的手臂道:“将军最好了。是奴奴不会说话。” 杨科新“哼”一声,不过随即又陷入了沉思。蔻奴睁着眼,细致观察着杨科新表情的变化。她有预感,杨科新定然是遇上极为棘手的事。 只是,她从未主动追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她其实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心怀警惕的杨科新总有意隔绝她与外面的信息的交流。很多时候,她只能暗自祈祷杨科新“大发慈悲”,在醉酒后或是房事后透露出些许消息。就像李效山与袁韬的相关事,都是她使劲了浑身解术,千辛万苦才从杨科新的口里套出来的。 岂料,祈祷起了效果,今夜的杨科新有些反常。 “前段时间,袁韬的仇人找来了。”或许是在心里压得太难受需要倾吐、也许是此时此刻受到静谧环境的感染,杨科新迟疑之后居然主动对蔻奴挑起了话题。 “什么,什么仇人?”蔻奴欣喜若狂,极为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表现出过分的激动与兴奋。 杨科新“哼”了声道:“个婆娘,给老子本分些,叽叽喳喳问些什么?”说完,却自顾自说了下去,“还不是老冤家赵当世?这姓赵的是个瘟神,躲也躲不掉,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不,阴差阳错又给撞上了!” “赵当世……”蔻奴不愿放弃外界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她嘴中轻轻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哦”一下惊呼出来,“难道是,是几年前那个鼎鼎有名的赵贼?” 数年前,赵营首次入川,她还未出闺阁,然而因为生于官宦世家,免不了从亲友的闲谈中了解到猖獗一时的赵营。那时她藏身深闱,没甚危险,女人家对军事也不感兴趣,自是听听过去了毫不在意。岂料历经这么多年,这个原本模糊到差些遗忘的名号,重新闪现了出来。 杨科新蔑视她一眼道:“果然是妇人家见识短陋,什么几年前鼎鼎有名?那时候赵贼还不成气候,越往后,他名头越大。到如今,才真真算得上是鼎鼎有名!” 蔻奴“嗯嗯”两下,眨巴着眼睛,一脸倾佩看着杨科新,奉承道:“这些事,蔻奴自是不及将军懂的。”继而又道,“将军说现在的赵贼才算有名,怎么个有名法儿?”说罢,身子一斜,就把头枕在了杨科新的手上,作倾听状。因为她知道,男人都爱吹牛扯闲,尤其在有“忠实听众”的情况下,很容易打开话匣子。 杨科新自然不能免俗,相反,今夜他本来就憋了一肚子话想找人聊聊,眼下话端开了,自是难以收住。又想蔻奴不过自己圈养着的玩物,就与她读说两句又有什么打紧?如此自‘慰,再无顾虑。 于是,杨科新从崇祯八年开始说,将赵当世与袁韬之间的恩怨简要叙述了一遍。他在唾沫横飞中完全起了兴致,有时候蔻奴想插嘴问两句都是不能。后来,话题转到赵当世出川之后发展的事,这些混迹川中的杨科新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许多地方都难以自圆其说,有的甚至瞎掰扯过去。胡编乱造下,当然免不了云山雾罩,编到夸张处引起蔻奴阵阵低呼,反而令他倍感快慰。 “一句话,姓赵的现在号称‘闯将’,什么是‘闯将’?李自成你知道吧?如今赫赫有名的‘闯王’,之前便是挂着这个‘闯将’的头衔。是以,这姓赵的当下的斤两,你可懂了?”杨科新直说到嘴干舌燥,兴致却不减分毫。 蔻奴乖巧地点了点头,接着,趁着杨科新喘气的工夫,却抛出一个在他看来极为尖锐的问题:“那赵当世现在,和袁韬比,孰强孰弱呢?” 杨科新愣了一下,显然对蔻奴的突然发问缺少准备,而且,蔻奴的这个问题也确实不好回答。但人就是这样,到了兴头上,往往会迎难而上。这也是蔻奴善于察言观色的结果,她敢确定,要是放平时自己问了这样的问题,绝免不了一顿好打。 意料之中,杨科新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眼看别处,开始思考。 蔻奴再接再厉,续问:“将军适才也说了,那赵当世现在不过是‘闯将’。但袁韬他可是号称‘争天王’,和‘闯王’一般,都有个‘王’字。从这看,是不是袁韬更胜一筹呢?” 杨科新本来还绷着个脸,但听到蔻奴一本正经问出这么一句,难得一见“哈哈”笑了。他一笑,腮边的两块肥肉就如同风中的腊肠开始颤抖起来,一嘴层次不齐的牙齿虽丑,但和他那张极为磕碜的脸相比,倒是相得益彰。 “什么‘争天王’,他娘的笑掉老子大牙。就老子手下,还有十来个杂碎,都他娘顶着个什么‘天王’的名号!这年头,手下有几个歪瓜裂枣,就都是‘王’,猫王狗王的一大箩筐,不足为奇!”杨科新肆意嘲讽了一通,边摇头边说,仿佛他自己那“滚地龙”的诨号听起来有多么光鲜似的。 他骂骂咧咧一通,表情忽地一肃:“草头王遍地,没人当真。现今真正值钱的,不是‘王’,而是‘闯’!” “闯?”蔻奴跟着念了一遍。 “还用我说吗,李自成、赵当世,都是风里雨里、刀山火海闯过来的真汉子。当‘王’谁都行,但论‘闯’,对着李、赵两个,那些草包恐怕都得夹着尾巴蹿了!”杨科新一脸崇敬地说道,仿佛他现在就是李自成、赵当世那一边的人也似。 蔻奴也发现他的态度似有些反常,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赌上一赌,壮着胆子问:“既然赵当世远胜袁韬,那么将军为何还愿意给袁韬效力?” 这等于是把话敞亮开了说。 面对喜怒无常的杨科新,蔻奴其实很担忧对方被戳到痛处后会暴跳如雷。但事实是,她的这句话虽然确实正中了杨科新的痛点,但并未引起杨科新的反感,反而让一直以来因为此事苦恼的杨科新有种找到知己的错觉。 只是对着一个女人,杨科新到底还是压抑下了自己几乎激昂起来的情绪,低着嗓子说道:“妇人就是妇人,异想天开。岂不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蔻奴不傻,明白杨科新的顾虑,她很少经历这样的事,遇到选择性的问题,尚能帮忙拿个主意,但似这类没有边际的难处,她就无能为力了。故而,她咳嗽一下,只能闷声不语。 只不过,杨科新好像不想让话题就这么终结。他嘴唇轻颤,几次欲言又止。但当一束月光照在蔻奴光洁无暇的俏脸上时,映射出的光彩却让粗鄙的杨科新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感召,这种感召很微妙,带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顿了顿,最后轻叹一声,还是说道:“我得到消息,李效山那厮,已经勾结赵营了。” 蔻奴心中“咔噔”一响。她虽然不能立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成一线,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推测出事态可能的发展。但从杨科新那异常冷峻的脸上,她有预感,就这几天,自己的命运将发生地覆天翻的改变。 14勾心(二) 一连三日,杨科新都未能安眠。头两日,借着打熬多年的筋骨,尚能强振精神,到了第三日,疲劳积压之下实在难受得紧,睡又睡不着,脾气顿变暴躁。 蔻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伺候着他不敢有半分逾矩,总算是游刃有余。但身畔那些个不明就里的奴婢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清晨,送水的一个奴婢粗手大脚,不小心打翻了水桶,当即点着了杨科新积蓄已久的怒火。看着那可怜的奴婢给杨科新鞭挞地满地打滚如同癫痫发作,周遭人包括蔻奴在内都心有戚戚、噤若寒蝉。 别人不清楚,但蔻奴心知肚明,杨科新有此乖戾表现,完全是因为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说出来可笑,这压力的来源,不是虎卧在侧的死敌赵营,反而是近在咫尺、处于同一战壕的“兄弟”李效山。 明面上,杨科新和李效山都是袁韬手底下的悍将。就不说恩若兄弟,二人也曾经好几次联手挫败官军的汹汹围剿。如今,又驻扎甚近,互为犄角,怎么看都是辅车相依的关系。可驴屎蛋‘子表面光,偌大个袁韬军内部真实情况如何,也只有杨科新等当事人才晓得。要说赵营是头虎,光明正大要来吃自己,那李效山就是只狼,貌似与自己同仇敌忾,但那两只眼,就直晃晃一直盯着自己的肚腹,但凡有机会,定是要来咬上一咬的。给赵营打了不要紧,打不过就跑呗,但要给李效山这等知根知底的老对头抓到机会,那自己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黄泉路上无老少,大限来临不由人。”越到后来,杨科新貌似开始有些恍惚,整日神神叨叨的。但蔻奴看得出,他心中所想,绝非与嘴上一致。 第四日晚间,在一次激烈的发泄过后,大汗淋漓的杨科新仰面又开始“自言自语”。 看似自言自语,但细心的蔻奴知道,他是在说给她听。自打有了那一次深夜的交流,杨科新对她就没那么多戒备了。所谓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现在,杨科新已经越来越适应将自己别自心底的话倾诉给蔻奴听。而乖巧少言的蔻奴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倾听者。 “日前有走路的兄弟报信,说姓李的已朝这边增派了兵力。” 蔻奴瞧他颇为愤愤,小声道:“将军不是说赵营要来了,他这么做未尝不是为防外敌。” “防个屁的外敌!”杨科新立刻骂将起来,漫天的唾沫星子洒了自己一脸,“我和他之间,全是羊肠小道,赵营绝插不进去。在这互援通路上增兵,不明摆着防着老子?”他虽骂,但不恼,蔻奴这样的表现最好,与自己有来有回,不致于寡然无味。 “将军又说过,那赵营来的使者曾言,李效山已经降了赵营。他这么做,是不是......” 杨科新愣了愣,旋即摆手:“真是妇人之见。”嘲讽过后续言,“姓李的真要当场便允了他,就是个瓜怂。只是听小的们说,那赵营来的使者,在见我之前,的的确确见过了姓李的。” “照将军所言,李效山没有答应赵营?” 杨科新摇摇头道:“老子又不是李效山的肚里的虫,怎么晓得他想什么?” “那将军的意思是......” “赵营个狗东西,明摆着是挑拨离间来着。见了姓李的再来见我,鬼话连篇。”说到这里,杨科新却轻叹口气,“可你真别说,老子现在,确实摸不清姓李的他是怎么想的。他当不会反水,但也打不了保票,唉,瞧他这两天动静,叫人难以决断......” “倘若姓李的真有异心,那将军可就危险了!”蔻奴樱嘴微张,表情忧虑,心中却是有些幸灾乐祸。 杨科新侧头瞥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穹顶,愁道:“那可不。我能看出赵营的鬼伎俩,姓李的未必能看出。就算他聪明能看出,然凭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保不准他会生出啥心思。” “......” 到了第五日夜,精神状态越发差劲的杨科新甚至破了惯例,破天荒没有折腾蔻奴。他心事重重躺倒,头一句话便叹道:“活着人吃土,死了土吃人。” “军事如何了?”随着关系的拉近,蔻奴已经少了很多顾忌,她认定杨科新定然又有好多话想说,故而都敢于直接挑起话题了。 杨科新阴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日他个老天爷的。” “李效山又做什么小动作了?”听了杨科新讲述并分析了许多事,如今蔻奴的直觉也敏锐起来。 “算逑他小子!”杨科新“呸”一声道。 蔻奴想了想,又道:“难道是赵营的兵打来了?” “别胡说了,赵营兵若来,老子今晚还能安安稳稳躺在这里与你扯闲?”杨科新对蔻奴的猜测嗤之以鼻,但他的表情也在话落后黯淡了下来,“袁韬那龟孙怕是着了道了。” “袁韬?”蔻奴讶然失声,到底还是眼界问题,她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袁韬也会卷进来。 杨科新微微摇头:“赵当世土贼,果然狡猾,不但派人来找我和姓李的,还把风声故意捅了出去。就今日,袁韬把兵力向外围撤了撤,同时还派人来了营中......” “来营中?来诘责将军吗?” “恰恰相反,派了个身边的梯己人,带了点礼品酒水给我。” “啊?如此看来,反倒是拉拢将军了?” “哼,你懂什么?”杨科新板着脸抿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是什么当口?大敌当前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得备战。袁韬之前就说过,临战前各营中敢寻欢作乐的,立斩无赦。这却又突然给我送酒水财宝,为什么?心虚罢了!” “心虚?” “你听不懂?换言之,心虚便代表他现下心中很不安。就是他觉得我对他隐有威胁。再换句话讲,他想做了我。” “这,这......”纵然不谙军务,但耳闻目见,蔻奴也清楚杨科新在袁韬军中的分量。左膀右臂一般的人,怎会说起杀心就起杀心。 杨科新看出了蔻奴的不可置信,心里暗暗嘲笑了她一番,嘴道:“你是不是常听我是袁韬的手足?实话告诉你,如果当真如此,那袁韬就是八臂哪吒,打从我跟他至今,手,他早就自己砍了好几只喽!” 蔻奴闻言,顿时不寒而栗。在贼窟中待了这么久,她对于寻常的杀戮、凌虐的惨状早已有了很强的承受能力,但每每窥视到贼寇之间那残忍无情的脾性以及冷峻奸险的心思,她还是会打心里深深畏惧。 杨科新说到这里,无言良久,最终重重吁了口气,说话的口气以及情绪反而平缓了不少:“要是一个李效山,和我半斤八两,我也不必太过担忧。可若袁韬是个不长脑袋的,那这军中事,还未可知。” 他说完这话,便侧身转向另一边。蔻奴听他说这话,懵懵懂懂,很是不解,还想试探询问”这军中事,还未可知“等话的意思,却听到杨科新那边,久违的已是鼾声如雷。 又过二日,正午,营山县一隅。 十余骑缓步穿过一道灌木丛,视野才阔,远方数人雀跃而来,推搡着当中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 “此何人?”两边照面,骑队的领头人打马前跨几步,手持马鞭指着那个被绑着垂头丧气的汉子。 “回把总,是个探子。”有人回道。他们都是赵营中飞捷营所辖兵士,而那个骑队的领头人则是飞捷营的把总孟敖曹。 赵当世既欲图袁韬,暗里施展手段,明里的工作也丝毫不懈怠。一方面广遣特勤司的夜不收不断渗透袁韬军,另一方面也指派飞捷营的马军游走在营山附近,反截袁韬军的斥候哨探。我知敌、敌不知我,大仗未打,仅在军情信息的获取效率上,赵营便已经完全压制了袁韬军。 孟敖曹跳下马,脚踩雪后松软的新泥上十分柔软,那被绑的汉子见了他,立刻连声告饶起来,袁韬军兵士的素质由此可见。 “姓甚名谁,什么来历,据实报来。”孟敖曹不想庞劲明那样花招多会折磨人,他审问从来都是直截了当。旁人看来,他的脸色并不凶恶,反倒稍显温和,如此如何震慑俘虏?但他手底下的兵士们都知道,自家这把总有个习惯,只要问三声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立刻会下杀手,绝不拖泥带水。论手辣,绝不在庞劲明之下。 也正是怀着这份打算,纵然孟敖曹“和颜悦色”,但那被绑的汉子还是能从他的眼眸中读到浓厚的杀气。恶犬不吠、猛虎善伏,落实到人身上也无二致。 那被绑的汉子保命要紧,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底掉儿。孟敖曹对他其他的话语都完全没有兴趣,唯独听到他说“小人是杨头领手下”这句时眼光一闪。 “这是什么地界?”那被绑汉子还在为了活命而滔滔不绝,孟敖曹扭头问询兵士。 “过了前面不远鹅公包就到了马王寨。” “马王寨......”孟敖曹沉吟小会儿,看向也闭口不言的那被绑汉子,“那可是李效山的地盘,你不去打探我赵营,来这边作甚?” 那被绑汉子当即住口,面露局促神色,孟敖曹心里有数,故意诱导:“你老老实实说,是否杨科新与李效山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那被绑汉子虽然贪生怕死,但此前交待时,也故意拈轻避重,是以孟敖曹听了半天,也兴趣寥寥。这当口被一句话戳到了痛点,自然尴尬起来。 孟敖曹冷笑道:“你就不说,我也不会多问你。杨科新既派人监视李效山,就不会只你一个。再问一句你不答,那就不必再说话了。” 事到如今,那被绑汉子已全无退路,未图自保,索性都说了:“不瞒大爷,杨科新不但派遣小的等来监视李效山,连袁天王那边也派人去了......” 消息传到赵营,正在议事的赵当世与昌则玉皆会心一笑。 “主公,袁、李、杨三方入彀,今观之,貌合神离之势已成。”昌则玉抚须淡笑说着。 赵当世亦点头道:“这三人名为互援,实已彼此失信,军师‘明间’之计上佳!” 离间分暗间与明间,现在赵营给杨科新等人下的药,就是明间。古来离间计,绝不可有所拘泥,必须随机应变。根据各方的线报,赵当世了解到袁韬军内部并不是想象中的铁板一块,反而离心离德十分严重。各大头领之间也同样互相猜忌,毫无信任可言。可以说,现今能将他们绑在一起的,仅仅只有袁韬军的一块破招牌以及压逼的外敌而已,而这两个条件,起到的作用已经悬悬欲坠。所以赵当世认定,只需再添上一根稻草,就足以使这份脆弱不堪的关系支离破碎。一如汉末曹操离间西凉军,只需光明正大的来去几句话,即可令马超、韩遂反目成仇。 “为今之计在于速战。”昌则玉徐徐而言,“只需主攻一点,即可令袁韬军土崩瓦解。” 赵当世回道:“可即可差人攻打近处的李效山,拔了他,再打杨科新。剪除袁韬羽翼。” 昌则玉摇头道:“主公此言差矣。今去,径取袁韬即可。李、杨二人虽互不信任,但到底节制于袁韬。我若攻二者之一,在袁韬威逼下,另一者必会师袁韬来救,如此我等白辛苦一场。但若打袁韬,袁韬必然向两人求援,而这两人互相提防,生怕自己一动对方抄了后路,所以彼时的结果自然是......” 赵当世恍然大悟道:“彼时结果自然是我军打袁韬,杨、李二人作壁上观!” 15勾心(三) 清晨,酥雨。 苍穹灰蒙蒙中略带些苍白,飘摇的如毛细雨中,赵营兵士从数个营门鱼贯而出。 “千总,尚有近千人,现已从西北、东南两营来会,至迟一刻钟,可集结完了。”顶盔掼甲的宋侯真快步走到郭如克面前,微微抱拳。他身着的是一套完好的扎甲,光洁的甲片上,因湿气已然蒙上了一层密集的小水珠。 郭如克严肃地点点头,表示了然。说起来,他也曾与袁韬军激战过多次,也正是因为当初对阵这些棒贼时的优异表现,才使他有机会崭露头角,从此逐渐从行伍中脱颖而出。是以,接了这次主攻袁韬的军令后,并无分毫懈怠,复杂的心情下,他一反常态,铁板着脸不言苟笑。 经过昨日半日讨论,赵当世会同军中高层最终敲定了讨伐袁韬的行动,即以全营战斗力最强的先讨军前营三千人为主力,由千总郭如克统带,攻打坐落于营山西面群山中龙龟寺的袁韬主寨。 宋侯真才转身离开,手底下有兵士便来传报:“千总,左营已开拔。” 郭如克一怔,嘟囔着道:“动作倒快,赶去吃酒吗?” 老本军的左营已经废了,这里说的“左营”自是先讨军的左营。此次讨伐袁韬,赵营并非只有郭如克出马,作为辅军,覃进孝部的二千人也在出征之列。军议上,虽然基本确定了袁韬、杨科新、李效山三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的基本情况,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杨、李真个忠心赤胆,不顾一切去救了袁韬,那么单凭郭如克一部,势必难以取胜。所以,为防意外,特派覃进孝策应,其职责在于盯梢住左近的杨科新与李效山,二人只要一有增援袁韬的意向,立刻行阻断事。对于赵营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故而,此战,即便最终演变成全局的混战血战,也必须打起来。这五千人乃是赵营如今的核心战力,倾巢而出,足见赵当世对于此战的重视。 “这姓覃的野人,一听打仗,当真比过年还欢喜。”郭如克摇头晃脑,慢慢走向军中。做事有始有终,既然他的真正的“军旅生涯”是从袁韬开始,那么对于袁韬,就必须有个了结。 赵营大军出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杨科新的耳中。因赵营势力范围极广,对信息的把控占据绝对上风,所以等他得知此事时,位于龙龟寺的袁韬本部兵力已经开始与郭如克的先头部队接触交战。 "来了,来了,来了......"杨科新在正堂中不断来回踱步,中了咒也似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这样做就能缓解他的紧张。 几个心腹都给他尽数打发下去,动员全部兵力时刻保持临战状态。他现在面临一个抉择,即便早已对这个抉择有所准备,但当它真真切切呼上来,他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到底救不救袁韬? 按照常理,作为袁韬军中举足轻重的大将,杨科新驻扎于此的目的便在于策应主寨,此时本应奋不顾身前往驰援才是。可这仅仅只是理想状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袁韬于他有“知遇之恩”,大难临头,他还是得先考虑清楚一个问题:自己的安危。 救袁韬,当然可以,不过,出兵之后自己将会置于何种境地? 杨科新自己给出的答案是四个字——凶多吉少。 吉,自不必提,乃是击退赵营,救下袁韬,凯旋回军,皆大欢喜;凶,则有三处来源。 第一处,也是最首要的,便是杨科新实无把握击败赵营。赵营是什么来头?当初可是打穿了川、楚、陕各省官军的重重围阻,在群寇之中硬挤出尖来的狠茬。赵当世本人更是从无到有,短短两三年就跃居到了与李自成等人齐名的“闯将”,实力绝非寻常流寇可望项背。袁韬军是什么货色,杨科新比旁人更清楚,轮数量、论质量,都属下乘,唯一可凭者,唯几处险要而已。但看近期内赵营斥候哨探们对营山县的大面积渗透,想必早已摸清了营山县上下地势的门道,加上此次大兴刀兵完全一副有备而来的姿态,袁韬所依仗的险要是否还具备十足的效果实在存疑。由此,还未交战,杨科新自己心里就先打起了鼓。 第二处,同样要紧,亦为公开的秘密,即与己军互相提防着的李效山部。李效山什么人?至少在杨科新看来实乃鹰视狼顾之辈,与之携手无异与虎谋皮,若非上头还有个袁韬压着,他俩一早便分道扬镳各寻去处了。当前袁韬受难,身负犄角之责的不单他杨科新,还有李效山。然而,从兵士的传报可知,李效山部至今纹丝不动,这就很可疑了。他为何不动?他不动,自己先动,后果如何?杨科新越想越不敢想,深深的忧虑浮上心头,他的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李效山那一张狡诈贪婪的丑恶嘴脸,似乎只等着己军一走,便会张开血盆大口朝自己吞噬过来。对此,杨科新早有对策,很简单,玩木头人游戏罢了,李效山不动,他就不动。 第三处,则远在北端近百里外,隐患既非赵营,亦非李效山,而是四川副将张奏凯的部队。自打袁韬重用杨、李,势力重张,前任川抚王维章便亲自坐镇到了保宁府,同时派张奏凯进讨巴州的棒贼老巢。张奏凯连战连胜,袁韬军在他的不断打击下狼狈犹如落水狗,失了经营数年的巢穴,仓皇南遁,张奏凯也因功升任四川副将。此人既得嘉勉,战意愈炽,一路追击袁韬军到营山县,大有一举荡平川北所有棒贼的气势,若非营山多山,地势艰险,只怕不等赵营来攻,袁韬等人已然死在了官军手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不得不提。当日王维章革职去任消息传来,棒贼内本弹冠相贺,以为能趁着川抚交接的真空期重返钻空子重返大巴山。岂料暂时接手抚标的川北兵备道夏时亨是个狠人,四川抚标一千五百人在他的指挥下与张奏凯部队密切配合,守备严密更胜王维章在时,两人联手,已经压得袁韬军大气不敢出,整日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凄惨心思。试问,有如此强敌在北,即便最后袁韬军能战退赵营,人困马乏之际又拿什么抵御极有可能前来趁火打劫的官军? 综合以上三点思虑,杨科新对此一战实在是十分悲观——败,要亡;胜,亦要亡。数来数去,当真都逃不过一个“亡”字。 “日他仙人板板!”杨科新越想越不对劲,腹中怨愤之气郁结成团,如千斤块垒压在胸口,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了手边的桌案上,那桌子“嘎吱”一声,竟是凹了个小坑。 自把命抵给阎王爷讨生活至今,杨科新什么样的险情没见过?说在生死间徘徊都是轻的,好多次就连他自己也认定自己死定了,结果最终都挺了过来。但是,死则死矣,没有一次,他是像现在这般难受,亦或者说是绝望。很多次,就算死,他死的明白,也死得无憾,有一帮并肩战斗的兄弟共赴死难,也值。然而如今,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只觉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官军是敌人、赵营是敌人,就连李效山、袁韬,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潜在的敌人。 我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倚仗?还有谁是我的朋友,会在我最危难的关头伸出援手?杨科新连问自己三个问题,无一例外,给出到自己的答案都是可怜巴巴一个字——“无”。 那形势就很明了了,身处在这漩涡之中,与其说自己是给绑在了袁韬军中对抗赵营,倒不如说只有自己,对抗着包括赵营、官军、李效山等等所有人。 只凭自己这点兵力,打个锤子? 想到这里,杨科新不禁哑然失笑。他笑,是苦笑,是嘲笑。苦笑对自己,嘲笑,对象也是自己。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至如今,到头来为谁打仗、打什么仗都稀里糊涂。 那么,该何去何从? 想到最后,脑中思绪多如乱麻,越理越乱,越理越多,想要抽丝剥茧一个个理清,几无可能。所以,杨科新斩断一切,索性抛给了自己这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 会问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说明杨科新自己回答不了自己。只不过,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他不想再为袁韬打仗。打那些烂仗、糊涂仗,打来打去打到最后,没个结果,没个希望。 “老子不干了!”杨科新突然松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地上冰冰凉,寒意袭来,他禁不住要起身。这时候,却感到身后一阵清香倏然而至,闻香识人,不回头也知道,是蔻奴来了。 “你来做什么?”杨科新依然两脚撇开坐着,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正堂重地,岂是你妇人想来便来的?” 岂料蔻奴一张嘴,娇滴滴来一句:“奴奴是来为将军送茶水的。军情虽急,身体亦要保重。” 她声音清脆婉转,很是好听,杨科新随口一句话,本来就没对她置气的意思,这时候听到有若莺语的关心,糟糕的心情稍稍舒畅。周遭皆无人,这样的环境令他代入了卧房的场景,他一如既往,几乎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心事脱口倾诉给蔻奴:“我意已决,袁韬是不救了,任他自生自灭吧。” 蔻奴“哦”了一声,小心将茶碗递在桌案上,之后莲步轻翩,走到杨科新身畔,也斜坐下来,靠着他肩膀:“袁韬是主,为何不救。” “救他也白救,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杨科新想透了,冷冰冰说道。 蔻奴说道:“那若是袁韬败了死了,将军怎地?” “怎地?他袁韬又不喂奶给老子吃,老子就离不得他了?天下之大,足以驰骋。”杨科新牛眼一翻,大大咧咧叫嚷起来。但蔻奴分明能感觉到,在强敌环伺之下,杨科新说这话时底气明显有不足。 “奴奴瞎猜,此战若不救袁韬,不论赵营、袁韬哪一方胜,将军都只能远走高飞了。” 杨科新闻言,稍一迟疑,吞了口唾沫道:“你说的不错。” “既如此,那就是个亏本的买卖。人常言‘大树底下好乘凉’,将军家底不富裕,自力更生,恐怕不易。”也许是遇到了今日这特殊的情况,蔻奴一反常态,不断说话。 只不过,她说的话,半点也没有遭到杨科新的反驳,杨科新现在实如一个落水的人,他其实很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为久悬不决的自己拿个主意。 “你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不得不承认,蔻奴的分析很到位。不救袁韬,这是杨科新的基调,任谁来劝,他都不会再动摇。可他做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乃是出于一时的意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完全没想好不救袁韬之后该如何自处。而这也是他苦恼的症结所在。 “将军曾言,赵当世乃是当今一等一的大豪杰,是能与闯王、八大王等并肩而立的中流砥柱,绝非袁韬小丑可比。如今袁韬在左,赵当世在右,既决定与袁韬划清界限,何不倒向赵当世?赵营声势浩大,凭借将军的英武才华,在赵营中取得立足之地岂不是易事?”蔻奴恳切说道,一派真诚。她希望杨科新死,但不是现在。因为她知道,现在的她,离不开杨科新。 诚然,杨科新粗暴野蛮,还杀了她的夫君,她曾经无比憎恨这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可是,直到遇到当前这种一决生死的时刻,她还是会有恻隐之心。与其说她对杨科新有了感情,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潜移默化间已经依赖上了这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完全不爱她,只拿她当作玩物,他却是如今唯一能够为她提供安全庇护以及生活保障的人,简言之各取所需罢了。 杨科新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女人都是死心塌地爱着他的,所以,蔻奴现在会这么说,一定也是全心全意在为他考虑。 “投靠赵营,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李效山死死盯在边上,我动弹不得。”杨科新颇有顾忌说道。他兵力不及李效山,自保尚可,进攻绝无胜算。 “将军来正堂前说过一嘴,赵营的兵马也到了附近。想来若是将军攻打李效山,赵营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杨科新看她一眼,眼神中分明带着讶异。他想不到,看起来一向柔弱的蔻奴,至此关键时刻,居然比他还要果决。其实他不知道,蔻奴已经将自己的未来压到了这次的战事上。她无比渴望脱离杨科新甚至亲手杀了这个玷污她身体的禽兽,而要开始这一切的一切,就必须抓住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16勾心(四) 李效山做梦也想不到,杨科新最终会破釜沉舟,反戈一击。老实说,他虽厌恶杨科新,但却没有在这种危机时刻自相残杀的意思。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一个主要原因在于局势不明朗。 杨科新怕李效山浑水摸鱼,李效山同样有这种顾虑。他的打算很简单:只要杨科新先行救援袁韬,他亦会发兵相助。他从未考虑过背叛袁韬、投顺赵营,是以从一开始,便与杨科新的想法南辕北辙。 迟迟不见杨科新发兵,袁韬主寨的告急军报又迭至,李效山沉不住气,他一面在心中痛骂杨科新不识大局、蝇营狗苟,一面布置兵马出寨火速驰援袁韬——再耗下去,袁韬怕是真撑不住了。 他营中二千人,除了三百人留守本寨外,其余一千七百人由他亲率,尽数出动。他摸不清杨科新至今没点风吹草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火烧眉毛顾眼前,权衡之下救袁韬最是要紧,他便无心与杨科新继续消磨下去。在他的预想中,杨科新这次恐怕是想做个缩头乌龟,隔岸观火,却万万没想到,杨科新暗中对自己早已磨刀霍霍。 几声炮响,穿透雨帘,李效山回首凝目,满脸惊疑。早有几个兵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到面前哭诉:“本寨受袭,南、东两面寨墙已坍!” “是赵营的人?姓杨的难道撒丫子跑了?”李效山在军中素以狡诈著称,他此前探查过,赵营自南而来,要抵达自己的营寨势必得先攻破杨科新。而今短短时间,本寨突然受袭,若非杨科新不战而败,他实难想像出赵营怎能如此迅捷。 那几个兵士听他问话,当即切齿呼喊起来:“不是赵营,不是赵营,是南营,是南营!” 李效山与杨科新分别驻扎北南,所以平素里,通称李效山营寨为北营,杨科新营寨为南营。至于袁韬的主寨,则称大营。 千般谨慎却抵不过一时大意,“南营”二字直如个晴天霹雳,立刻打得李效山呆若木鸡。 混乱的北营中,彭光率先杀入,这时候,营中上下基本已给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杨科新控制了。 “小人杨科新,见过头......头领!”正在张望局势间,一声忽到,彭光转头看去,但见一个矮胖的武夫踩着泥水小跑过来。 彭光听“头领”二字不顺耳,提醒道:“赵营把总彭光。” “哦哦,彭把总,彭把总!”杨科新脸上堆笑,心中不以为然。左右不都是做贼的,装腔作势什么。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反了袁韬,赵营这边可得多巴结着点。 “李效山人呢?”彭光看着杨科新,对这个肥头胖脑的棒贼降将没什么好印象,语气上也颇为倨傲。 杨科新忍住不快,回道:“李效山已出援大营,小人就是觑北营空虚,才当机立断。” 彭光冷冷看了眼他,没再吱声。对于背叛者,无分敌我,其实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基本上看法都是负面的。似赵当世这般的上位者为安抚人心或许会对背主来投之人以礼相待甚至倍加恩赏,但对于彭光这类军官来说,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况且,彭光出身忠路土人,更没那么多礼节教化,所以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两个时辰前, 抵达南营周遭不久的覃进孝还在按计划布置阻截阵地,突然接到了杨科新投诚的请求。换作旁人,在没弄清状况前必会斟酌一二,可覃进孝却没想那么多。当他得知为了不贻误战机,杨科新已带兵直扑北营后便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拒绝了魏一衢先占领南营的提议,认为这样做会丧失杨科新的信任,更不够义气,最终仅仅留了魏一衢及五百人蹲守在南营外不远,把守南北营之间的通路,自己则与彭光跟在杨科新后面径取北营。 可以想见,若杨科新联手李效山设下计谋赚覃进孝,覃进孝这么做无疑是自讨苦吃,万一损失过大,甚至会影响到郭如克攻击袁韬的行动。然而,覃进孝从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换句话说,和其他将领比起来,覃进孝更注重战果而非损失,即便会冒着极大风险,但只要一旦成功后的利益可观,他通常都愿意搏上一搏。亡命徒经常把自己的命作为赌注换取利益,从这点看,覃进孝无疑是赵营最大的亡命徒,他很冷酷,冷酷到随时随地可将包括自己在内数千人的性命压上赌桌眼皮不眨一下。 “若能独力灭了杨科新与李效山,那么届时功劳绝不会在作为主力行动的郭如克之下。”好胜心驱使着覃进孝产生这样的想法。 好在这一次,杨科新并没有什么异心。当彭光带着先头部队冲入北营后,才庆幸地暗中松了口气。 “彭,彭把总,小人愿带兵设伏。”彭光不说话,杨科新他没办法只能再道。对彭光冷淡甚至带些鄙视的目光很恼火,但为了自己的前程考虑,还是按下了怒意。 “设伏?什么设伏?” 杨科新立刻说道:“这北营是李效山的基业所在,其军中补给以及家眷财货,都聚在此,小人适才已经确认过了。没了这些,李效山无以为继,纵救下了袁韬也难以立足。故而必会拼死来抢。”一股雨水顺着头盔、脸颊流到嘴里,他吐了一口水续道,“咱们可在其返回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不喜归不喜,彭光对杨科新的提议还是颇为重视。他略略思索觉得此事甚是可行,乃道:“那你带人去吧。这里的地形道路,你熟悉。我在营中坐镇后援。” 这早在杨科新的预料中,他之所以如此提议,一来自是要扑灭李效山的反击,二来其实也存有亲手与李效山有个了断的想法。想当初,两人同起微末,互相扶持勉励,才得以存活并在袁韬手下先后崭露头角,岂料旦夕反目,从此誓不两立。这份仇怨,难以向旁人述说,但却是杨科新内心深处最痛的那根刺。 营山县西北龙龟寺。 混战一直从山脚延续到山腰,整个山坡从石阶到草丛,到处血流肆意。在雨水的冲刷下,无数血水汇成一股,如同偌大血瀑一直流淌到郭如克脚边。 此战,倒有些出乎郭如克的意外。几年前,他与袁韬军交手,只觉对方兵员素质低下,全不值一提。本想着如今手中赵营精锐早已今非昔比,定当一举荡平龙龟寺,岂料也不知是穷途末路前的殊死一搏,还是这些年不断战斗自身技战水平亦有提升,总之赵营冲锋几轮,效果均不理想。而当下最近的这一次冲锋,效果已算可观,至少在山腰间占住了几处阵地,可与袁韬军来回拉锯了。 郭如克看看暗弱天色,询问左右:“敌有援兵迹象否?” 左右摇头:“西面塘马散出数十里未见敌军片影,至少两个时辰内不会有敌军来援。” 郭如克心思:“覃进孝这厮倒还有些能耐。”他其实对昌则玉等人认定李、杨不回来援的猜测持怀疑态度,所以这时候更宁愿相信是覃进孝这支兵马牵制住了援军。 “那好,就两个时辰,给老子拿下龙龟寺。”郭如克毅然下令。赵当世既然已经半公开表示了对自己的认可,作为那次会议后的第一战,郭如克是无论如何也要打出成绩。 仗打了将近一个时辰,看似激烈,实则两边伤亡并不大。一来天降雨水,阻碍了攻势,攻上山腰的赵营兵士往往发现立足不稳,就会退却;二来袁韬军的战斗力虽有提升,但依然难以与赵营抗衡,凭借地理与天时,多次占据了优势,却信心不足,不敢追击下山;三来袁韬为了鼓舞士气,曾通告上下说援军即刻便到。他本意是激励兵士们坚持作战,孰料同时也起到了相反的效果,造成兵士们防守积极,进攻消极的状况。大部分袁韬军兵士心所想,都是要等到援军抵达,再凭借兵力优势反攻回去。 鼓点隆隆,郭如克“两个时辰”之限定下,赵营兵士的攻势立刻加急。只是战意虽高,接连两拨进攻,成效皆不大。郭如克盛怒之下,正想严惩指挥不力的几个军官以儆效尤,龙龟寺所在的半山腰处却突然爆发海啸山呼。 “敌军阵中有何变故?”郭如克听着排山倒海而来的欢呼声疑惑地顾问左右。 有坐营中军官用千里镜瞭望后道:“山腰间忽出一金甲将,盔胄配饰极为夺目!” 郭如克也随他望向山腰,咬牙道:“此必是袁韬。战事胶着,他亲临前线,当是为了激励士气。” 中军官点头道:“必是无疑。”他话音放落,前后三名塘兵接踵而至,皆言袁韬军忽然战意高涨,屡次主动进攻,山腰间己军阵地略有动摇。 “瞧不出袁韬这撤怂还有这份胆识。”郭如克闻言,低语一句。袁韬这次现身,时机把握非常好,正处于自己攻击的“强弩之末”,可以想见,如果最后这一次的攻势无果,那么战事必将会拖延入夜,一旦入夜,进攻的效率将会更低。 但反过来想,袁韬再无能,毕竟也是从无到有闯出了川中头号交椅的地位。说一无是处是不可能的,因为之前的胜利而完全轻视他,也是赵营方面的失误。 郭如克不禁犯难,赵当世的命令是明日日出前龙龟寺必须插上赵营的旗帜。袁韬在双方皆疲倦之际出现,对自己十分不利。夜间攻险,兵家大忌,也就是说,傍晚前若无法拿下龙龟寺,自己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饮恨而归。 难道要在这里马失前蹄? 郭如克心气极高,当然无法咽下这口气。秉承着不顾一切代价誓要拿下袁韬的决心,他意欲加大攻山部队的投入,索性蚁附。军令还没下,景可勤先找了上来。 此战,景可勤也随军到了这里。但是,按照赵营一贯的传统,在没有接受整改之前,所有新附军都不可以直接投入战场,所以,景可勤这当口儿手里并没有一兵一卒,纯粹是作为一个对袁韬军以及营山县颇为了解的顾问辅助郭如克。 景可勤表现欲望非常强,自不会拒绝赵当世的委任。他内心其实极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巴结上赵营的权贵实力派。虽初来乍到,但他的政治敏锐性很强,很快出了赵营中的权力分配。侯大贵、徐珲他尚无机会接触,也自觉难以融入已经树大根深的二人势力圈,是以将目光对准了新贵郭如克。几次军议,稍有头脑的人都瞧得出,赵当世提拔郭如克是迟早的事,在他想来,郭如克上位,也需要臂膀辅佐,如能抓准时机攀上这棵大树新苗,那么自己今后在赵营的位置便算稳妥了。再一点,景可勤是老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丰富,经他观察,一路不断减员、吸收的赵营现在军队编制已经比较毛糙,所以很大的可能会在下一个安稳期进行统一整编。自己现在固然是属于“青衣军”,但也只是暂任罢了。 青衣军是什么?如果说老本军、先讨军是亲儿子,那青衣军连干儿子、侄甥都算不上。待在这种编制下绝无发展的前途。只要在统一整编前搞好了赵营实力派的关系,那么届时未必不能赢得一个好位置。 郭如克自没想到景可勤一双小眼下装了这么多花花心思,接触至今,他只觉此人还算尽心尽力。对于路线的选择以及阵地的布置有颇多有利建言,担得起此次“顾问”的身份。也因此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冷淡转为微微和气。 “景千总。”景可勤的职务其实还没定,千总不过是暂代,但郭如克也找不出其他合适的称呼。不过话一出口,看着同为千总的景可勤对自己一副下属姿态,郭如克还是有些别扭。 景可勤拱手躬身,毕恭毕敬道:“禀千总,攻山之事,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郭如克瞅他一眼心想你光杆一个子儿都没有,拿什么尽力?若是拿我的兵尽你的力,这买卖老子可不做,只是嘴上到底客气:“景千总有何妙计?” 景可勤再一拱手,形容间却没了谄媚气息,取而代之居然很是严肃:“愿千总拨兵十人,在下必为千总拿下龙龟寺。” “十人?”郭如克难以置信。自己几千人尚且打成这副样子,这景可勤口气倒不小。因知其人素喜大言,郭如克摇摇头,只觉十人取山纯属天方夜谭。 17车辕(一) 龙龟寺上下沸反盈天,山腰的密林中,景可勤猫着腰,带着十个兵士穿梭其间。 回头看看那十个满脸紧张的兵士,景可勤的心也不禁“砰砰”直跳起来。他一时兴起,向郭如克许下了“十人拿下龙龟寺”的豪言壮语,那时候胸有成竹,可真到了这执行阶段,心气就不知怎地“蹭蹭蹭”往下掉。 诚然,他许下的不是军令状,即便没拿下龙龟寺,同为“千总”职位的郭如克也没权力直接处置他,但想必因此会给郭如克造成极其恶劣的印象。如此下场,无疑与他拉近赵营新贵关系的想法背道而驰。在景可勤的计划中,郭如克是助他在赵营登楼的阶梯,无论如何,也不能亲手将这条路子给堵死了。从这点考虑,此次行动还真可言只许胜不许败。 作为昔日袁韬手下的头号干将,景可勤对袁韬军势力范围内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就像眼前这个龙龟寺,若不是他最初率众攻取,如今也不会被经营成袁韬的新巢穴。 袁韬发展的重心一直放在巴州一带,因此,营山县内大大小小的堡寨据点虽说一直掌控在袁韬军的手中,却从未专心加固开发过。也就是近期袁韬失败南遁,才重新重视起龙龟寺及其周边。这之间时间寥寥,自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可做。故而景可勤沿山而上时四处观察,发觉龙龟寺上下的守备布置、大小道径与记忆中并无出入。 山腰处不时传来阵阵猛烈的欢呼,景可勤不看也知道,定是亲临前线的袁韬在耀武扬威。棒贼中,对袁韬以及众头领多有神话,直说成是天上心宿下凡。在这种洗脑作用下,“尊贵神秘”的袁天王一出现,自然能激起棒贼们极大的热情。 为了巩固统治,散布流言,暗使亲信对自己极尽吹捧之能事,是袁韬最拿手的伎俩。这些骗骗愚昧无知的棒贼兵士们可以,怎能蒙蔽曾与他朝夕相处的景可勤等领兵大将?是以,山腰传来的欢呼越浩大,景可勤的怒火就烧得越旺。 转过两棵大树,前方为交杂的灌木阻隔,道路模糊。有兵士担心道:“从这里走恐怕无路了。” 景可勤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与害怕,骂道:“路还不是人走出来的?这路老子走过,穿过这片荆棘,可直抵山腰的平地。”说完,眼露凶光,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刀斜了一斜,“今番有进无退,有人敢磨蹭半步,先看看老子手里的宝刀点不点头!” 他口出狠言,自无人敢再拂逆,只是人人心中都打着鼓,怀疑自己舍弃了性命,跟着这景千总深入敌后的意义所在。景可勤顾视众人,又道:“尔等听着,老子现在,要做的是件大事。事成了,老子拿脑袋起誓,山下的弟兄不必再辛苦,尔等也均有头功重赏!” 众人闻言,皆道:“谨遵千总令!” 景可勤弹压住躁动的兵士,自己心中却也忐忑起来。他当先开路,左劈右砍除去荆蔓,同时不断询问后方:“可有敌军动静?” 兵士观察后回道:“敌军俱视山下,并无人注意我等。” 景可勤点点头,而后每走十五步左右,便问上一问,但凡兵士的回答稍有不对,他便令所有人静伏不动。如此这般,一连问了十余次,在灌木丛中也艰行了一二百步。又过不多时,他大手一立,突然低声吩咐:“全都别动!” 兵士们早有了反射性反应,听他一声,登时无不成了木头人。山风微起,刮得林木“沙沙”作响,景可勤与十名赵营兵士直如山木岩石,愣是纹丝不动。 风吹过草丛,景可勤心中狂跳,小心翼翼伸出手,拨开横在眼前的枝桠。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出去,只见十余步外的一片临崖高台地中,一圈人成团锦簇,当中一人身着金甲、手持宝剑、披着紫红蟒袍、头戴冲天冠,周身上下飘带如缕,极为鲜艳耀目,不是袁韬是谁? 这正是景可勤的目的所在。 龙龟寺不好打,深谙此地地理的景可勤头前就提醒过郭如克,只是并未引起彼时意气风发的郭如克的重视。直到攻山接连受阻,他才再一次提出了迂回取胜的提议。在他看来,仅凭郭如克的三千人,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拿下拥有相当兵力驻防的龙龟寺的,要速战速决,唯有斩首袁韬一途。 可怎么斩首袁韬?说起容易做起难。袁韬十分谨慎,即便现身,也远远躲在山腰上,距离最近的赵营兵士阵地少说有数百步的距离,中间道路蜿蜒曲折,更隔着无数哨卡驻兵,就赵营中最精锐的兵士齐上,怕一时半会儿也难强突入内。所以正面击杀不可行,要杀袁韬,只能另辟蹊径。 景可勤敢向郭如克请命出击,所依仗的无其他,仅仅是当初走过的生僻小路罢了。他依稀记得,袁韬所在的高台地,有林间小路可通侧面,但也难以确定。要换作平时,景可勤绝无今日这般果决,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此战中有所表现,故稍作考虑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毕竟,一旦成功,收益巨大。 这样的隐秘行动,人多反而会坏事,十人足矣。景可勤选这十人,也不是瞎选。这十人,清一色都是军中最为擅射之人,当下,他们全都手持强弓劲弩,随时等待着景可勤的下令。 袁韬就在十余步外。景可勤暗自庆幸自己的记忆没有出岔,同时,紧张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他回头看看身后的兵士们,发现他们也均是聚眉凝目,全神贯注盯着空隙处。猎物就在眼前,这些极富经验的猎人们已经绷紧了神经。 “起弓。“远处,袁韬所在的高台地,欢呼声如同海啸,一浪接一浪,热闹非凡。景可勤却浑作不闻,大脑空白一片。手一抬,连自己在内,七把弓、四把弩,十一支利箭在一瞬间齐齐对准了十余步外的袁韬。 “放!” 景可勤激动之下,自觉声音没有绷住,可沉浸在指挥方遒中的袁韬以及周围棒贼,竟无人听到这一声呼喊。 电光石火间,十一支箭几乎是同时齐刷刷攒向突出众人、独立高处的袁韬,速度之快,连轨迹也难觅。以至于当袁韬仰面摔落之际,也不知到底是谁人射出的箭最先将他的性命夺去。 人死即撤。在袁韬军中哗然大乱的当口,景可勤等迅速原路撤退。惊慌失措的棒贼们全都涌向忽然倒毙的袁韬,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去寻找行凶者的踪迹。而后,当他们搜遍四周,奋力清除了荆棘藤蔓后,景可勤早带着十余人逃之夭夭,全身而退。 数十里外,同样是密林中,杨科新将李效山蹬倒在了地上。 时至今日,再一次对视,杨科新突然发现,李效山的似乎比之前更瘦了。想来,也很久没有正眼再怎么近距离观察过他,原本以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颊如今看来,竟是有些陌生。 从同榻而眠、恩若兄弟,演变成水火不容,直至现在刀兵相见,有时想想,杨科新居然也记不起最早是因为何事与李效山闹翻。有些仇,不是一朝一夕的爆发,而是日积月累的积压,杨科新坚信自己对李效山是憎恨的,可是,现在的他却说不出这憎恨具体的来源。 “嘿嘿,嘿......”灰头土脸的李效山头盔歪在一边,粗喘着气,这使他看上去更加狼狈。他的兵马在回援北营的路上遭到了伏击,从接战的那一刹那,李效山就知道,他是给“自己人”摆了一道。 “你也有今日。”战场局势已经完全在杨科新的控制内,他望着再无翻身之力的李效山,冷眼嘲笑,“你不是说过,要拿我的脑袋做成酒碗吃酒?现在看看,到底是谁的脑袋先掉?” 李效山摇摇头,眼中透出丝许绝望,叹了口气,却没有只言片语。 这表现出乎了杨科新的预料,他本以为,被自己暗算的李效山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就不说与自己拼个死活,嘴上也绝不会示弱的。可现在,一连颓丧的李效山反而令杨科新的征服欲大打折扣。 “我杀了你,你不恼吗?” “成王败寇。自你我决裂那天起,我便知,我二人之间,必将有此一场结局。”这时候,李效山说话了,眼神中万念俱灰,“我败了,你杀了我;若是我胜了,我杀了你。既是注定该有之事,又有什么恼不恼的。” 杨科新听他幽幽而言,心中百感交集。早已逝去的那些经历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李效山瞧他面目呆滞,悬刀不决,提醒道:“你动手吧,免得夜长梦多。赵营攻山,胜负难料,要袁天王救过来,形势逆转,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罢,将颈部衣甲一扯,将脖颈裸露出来,很有些视死如归的派头。 杨科新闻言一呆,而后点头道:“谢了。你记住,只因你曾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今日才不得不杀你。” 李效山听了,干笑数声道:“我知。” 半个时辰后,李效山的首级被送到了驻扎北营的覃进孝面前。一个时辰后,郭如克攻打龙龟寺得手,袁韬阵亡的消息亦至。 “晓得了。”来使眉飞色舞,正欲添油加醋将郭如克攻下龙龟寺的经过娓娓道来,覃进孝手一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使者尴尬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却不知道值此大胜当口儿,覃进孝何以一直黑着脸。 覃进孝虽然勇猛,但在其猛鸷的外表下,却包裹着一颗并不太宽广的心胸。长期以来,他都是施州忠路的天之骄子,即便归顺了赵营,那也是横行无忌,连赵当世有时也得退让三分。曾经自认赵营第一猛将的覃进孝,这段时期却渐渐给强势冒尖的郭如克比了下去,心中自然老不痛快。赵当世任命郭如克为此战的主力、覃进孝策应时,覃进孝心里便有些不平衡。 原期望以一力连下南北两营的战绩喧宾夺主,抢郭如克风头,证明自己才是赵营名至实归的第一猛将。谁知南北两营虽顺利取下,郭如克那边也马到成功,而且还当场击毙了敌军首脑争天王袁韬,这份功劳一拿上来,覃进孝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如此想着,原本获得大胜的喜悦,也瞬间被冲刷个干干净净。 覃进孝心烦,打发走了报捷的使者,郁郁寡欢中正想着布置善后工作,郭如克那边却又来人了。 “这厮是猢狲照镜子,没个人模样了!”覃进孝很是恼火,“不就收了个棒贼,得瑟什么?” 即便恼怒,郭如克好歹也是此次出击的主将,覃进孝也只能接待来使。 新使者似乎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走起路来端的是顾盼生风,这种志满气骄的模样更引覃进孝的反感。 “营中军务尚多,郭千总那里若无紧要的吩咐,阁下就免开金口了!”没等来使说话,覃进孝先一句话怼了过去。 那新使者正高兴当口儿,没想那么多,连声道:“有要紧事,有要紧事!” “那有......”覃进孝一句“有屁快放”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还是强压了下去,“有话快说。” 那新使者点头道:“我部攻下攻下龙龟寺,棒贼大举归降,而今有降众近二千。郭千总需回大营述职,所以前线俘虏管理事宜,想先劳烦千总帮忙负责。等主公那边安排定了,再来交接。” “二千俘虏?”坐着的覃进孝身子往前一探,怒火中烧,“老子这里还有千把来人的俘虏没安顿好,你又塞过来二千。老子总共不过二千人,这近四千人怎么管得过来?” 二千人管三千余名手无寸铁又战力低下的俘虏,还是短时间暂管,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覃进孝正处于气头上,又感到郭如克自己回去邀功,把自己当垃圾桶,所以不满之情喷溢而出。 那使者显然没想到覃进孝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这着实与郭如克以及他之前的预想大相径庭。事出突然,他也愣在那里,看着郁怒的覃进孝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覃进孝看着那使者局促不安的样子,登时有种恶作剧般的解气。气焰上来,还想再多说两句折辱折辱这个使者,堂外彭光却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什么事?”覃进孝翻眼问道。 彭光看了那使者一眼,附耳与覃进孝低语数句。覃进孝的表情起先十分严峻,而后慢慢舒缓了下来。那使者看着覃进孝的脸上发生的变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彭光说完,闪到一边,覃进孝沉吟半晌,忽然改颜说道:“阁下别介意,适才我只是随口戏谑一句。那二千俘虏,我这里收了,你回去,让郭千总尽快准备交接即可。” 那使者满心疑惑,唯唯应了几声,问也不敢再问。他完全难以想见,覃进孝的态度为何会在短短一瞬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8车辕(二) “禄子,禄子......” 低沉而又苍凉的呼喊,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无限悠远,也无限摄人心魄。 浑浑噩噩的广文禄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然而,每当他茫然抬头,放眼四周,呈现出的景象却能在一瞬间令他心灰意冷。 人,都是人,可怜又无助的人。他们没了命的奔跑着,呼喊着,哭泣着,颤抖着。裹挟在他们之中,广文禄脑中空无一物。手脚似也全然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动着。视线再一次模糊,他现下只知道,自己正在往前跑。 他实在太累了,白日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而后,气未喘定,接踵而至又是近二十里的残酷强行军,任铁打的人,也遭不住这份摧残。况且,说是强行军,倒不如说自己以及眼下身边不计其数的“袍泽”都是没驱赶着的牛羊。手执利刃的“放牧者”就在身后凶狠地监视着不断前行、手无寸铁的“羊群”。人人不语,心中皆知,不说回头,只需停一停步子,顷刻招呼上来的,就将是无情的杀戮。 广文禄灵魂出窍也似,以为会无穷无尽地跑下去。他仅着草鞋的双脚早已和绝大多数人相若,起满水泡、鲜血淋漓。过度的疼痛、透支的疲劳使他身体与精神上都逐渐麻木,他相信,再过不久,他就将与沿路倒下的许多人一样,不是活活累死,就是给追上来的兵士砍死。 没有人说话,甚至一星半点的咒骂也没有一句,这种时刻,哪怕多说一句也是徒耗精力。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那此起彼伏,泰山压顶般沉重的呼吸声。 “哔——” 也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一道尖利的哨声划过天际,紧接着有人喊:“住了,住了!” 起先,包括广文禄在内,很少有人理会,他们都认为自己听到的声音并不真实。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慢慢停下步伐,连带到广文禄这里时,他才真真切切确认,这漫长的奔跑,终于可以结束了。 “呼啦!”疲惫已极的广文禄几乎是在瞬间就要瘫坐在地。可是,还没等接触到地面,手臂就给人强有力地拽了起来。 “唔。”说实话,这一拽的力道太大,直让广文禄感到生疼。他龇牙咧嘴着朝那出手之人看去,但见一满面乱胡茬的汉子正瞪着自己。 那汉子身材敦实,浓眉大眼,虽然满脸是汗,可神态比之旁人要宴然不少,呼吸也并不急促。看得出,适才这强度极大的长行军对他而言,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喘息未定,地上又凉。跑没跑死,你这一屁股扎下去,可要把自己坐死。”长跑之后不可急于坐定休息这是常识,广文禄当然也知道,只是他太累了,什么念想也没有,那坚硬冰冷的大地当下对他而言不亚于温暖舒适的被褥,一不留神自然就着了道。 “多,多谢大哥......”广文禄见对方好心相助,又比自己年长,感激道了声谢,只是话没说完,喉中一口灰痰先咳了出来。 这一口痰差点吐在那汉子的脚背上,广文禄很不好意思,正要道歉,那汉子却不容他分说,先一巴掌将他脑袋按了下去。 那汉子的力气实在是大,蒲扇般的手掌压得广文禄根本抬不起头。他弯腰急喘几下,用余光从人缝中环视,才发现原先散漫奔跑着的漫漫人群从最外围开始不断向中心方向收缩。由此可知,这必然是后面监阵的兵士们追了上来,刻意驱赶的结果。 “日他娘的,赶鸡鸭牛羊吗?”广文禄正在观察耸动惊恐的人群动向,那汉子却小声骂了一句。 随着人群的涌动,最终,广文禄也和身旁的人一样,慢慢坐到了地上。地上的确冰凉硌人,但广文禄不在乎,要是可以,他情愿仰面朝天,就在这地上躺上一宿。 好不容易略略休息的人群中很快传出无数嗡嗡议论,广文禄无心与人说话,低着脑袋闭目养神,哪知只过一会儿,耳畔听见有人对骂起来。 “罗大哥,消消气,南营的兄弟伙,不懂事体!” 广文禄抬眼循声看去,只见一臂距离外,方才那汉子抱臂坐着,拧着脸气呼呼的,有一两人正在劝他。 “南营算什么东西?还有脸面叫咱兄弟?要不是那姓杨的心黑手辣,咱们有这么容易败了?”那汉子吹胡子瞪眼,气到头上,大声怒道。他嗓门大,一出声就引起了十余步距离内所有人的注意,身边人怕因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都低声劝他。 看得出,这汉子有点名气,不然,偌大的人群,各部编制荡然无存,成百上千的人杂乱在一起也不会恰好就这几个认识他。果真,几步开外,也有认识这汉子的,有的附和着安慰,有的则幸灾乐祸冷言嘲笑。 广文禄听他骂南营,以为同是北营的袍泽,便问道:“大哥,你是北营的?请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闻言,看看他道:“咱家叫罗威,不过这‘罗’既不尊,‘威’也不大。”说到这里补充一句,“咱家不是北营,是大营的。” “大营的?”广文禄愣了愣神,他作为北营的一份子被俘虏,后来有混入一批人,当初以为只是南营来的俘虏,不想如今大营的俘虏也齐聚一处。 “有啥好吃惊的?”那自称罗威的汉子说道,“咱们三大营的人好些年没坐一起亲热亲热,这下倒好,遂了愿了。” 广文禄听他表面调侃,实则悲哀,叹口气道:“袁天王真......” “翘辫儿了。”袁韬在三大营兵士的心中有若神明,广文禄怕冒犯了尊讳,尚在措辞,罗威老不客气替他说了出来。 “脑袋都给人挂到半空中咯,还能有假吗?”看上去,罗威似乎对袁韬并没有那么感冒。 “唉,可叹......”广文禄是在半年前加入袁韬军的,那时候有一股流贼屠戮西乡县,他家破人亡,跟着一伙流民逃荒躲入大巴山,辗转被袁韬收编。他年纪很轻,入伙时间又短,听人说起袁天王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仁义无双,自然信以为真。原期待着跟着这“川中头号瓢把子”能混口饱饭,岂料风云突变,故而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袁韬死,咎由自取。只可惜了北营的李头领,给小人暗算,含恨而亡!”罗威边说边摇头,双拳紧握。他明显对袁韬无甚感情,反而对北营的渠首李效山的死耿耿于怀。 广文禄小兵一个,平时自然了解不到太多信息,但见罗威反感袁韬,就也知趣不再说话。反倒是罗威问过来:“这位兄弟,你叫啥?” “广文禄。”广文禄说完,怕他不清楚是哪几个字,解释道,“‘广’是广大的广,‘文’是文曲星的文,‘禄’是俸禄的禄。”说完,脸色一红,因为他这些话就是从小背熟讲给其他人听的,他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其实并不知道诸如“广大”、“文曲星”之类的词到底长啥模样。 罗威撇撇嘴道:“哦哦,你就和我说我也不晓得。”说完补一句,“不过听你道来,你爹倒是很希望你能考个功名,拿朝廷俸禄哟。” 广文禄腼腆地摇摇头道:“我不识字,平日里只会跟着打打猎。这名字是我出生时一个云游道士起的。那道士借宿我家,吃了我爹炖的野味,便起名为报。” 罗威“哼”一声没再出声,反与其他人攀谈起来。广文禄无依无靠,很没安全感,觉得罗威看着像个人物,便有意拉近与他的关系,又挑起话:“罗大哥,你可知道,咱们在这里做啥子?” 罗威斜睨他一眼,本不想搭理,好歹受了声“大哥”的尊称,只得拉着个脸道:“必无好事,但坐这里就是为了休息,至于休息完了如何,天晓得。” 广文禄连连点头,看着罗威似乎又要撇下自己,忙道:“我看着树木轮廓,咱们一路倒是向北走着。想那赵营是从南而来,这可不是走反了吗?” “嗯?”罗威一怔,好像受到了什么启发,可还没等他回问,遥远的天边,骤然再度响起了号角声。 “他娘的,又要走了。“罗威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骂骂咧咧两句。 “你跟着我,别丢了。”广文禄正不知所措地立起环望四周,罗威又说道。 肃穆中带着冷峻的号角声接连不断,人群突然纷乱起来,广文禄给熙攘的人流挤得趔趄,亏得罗威一张大手抵住他后背,才不至于跌倒。 “又得跑了!”罗威冷言道。 广文禄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背后的号角声中突然震天价响起了浑厚的战鼓声,纷至沓来的无数人将他带向前方。 “怎么回事?”罗威大声疾呼,他也夹在人群中,紧挨着广文禄。此时人群的密度远远超出此前长行军的时候,加上战鼓声犹若冲锋,使他登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罗大哥!”号角声与鼓声从左、右、后三个方向愈演愈烈,每当它们响起一阵,广文禄便真切体会到无尽的人群又向着中心收缩了一次,他被挤得几乎透不过气,下意识地呼起了罗威。只可惜,这一次,除了攒动着的无数黑色人头,他没有得到罗威的回应。 纷纷攘攘的人群如同洪流,一个劲儿地向前倾泻。广文禄七荤八素,只是跟着大流跑。身后,忽而又传来了惨叫。不看也知道,定是在后监阵的赵营兵士在对“不听话的羔羊”痛下杀手。 “赵营究竟要干什么?”歇了一会儿,宝贵的体力令广文禄在狂奔中尚能抽出空隙思索。很明显,处在人流最外围的赵营兵士是有目的地将俘虏们从左、右、后三个方向向前驱逐。长距离行军、休息之后的突然启动、战鼓与号角...... 这种种线索交织在一起,最终与一个点碰撞出了令人醍醐灌顶般的火花。这个点之前提过——行军的方向在北不在南! “糟了!”广文禄几乎在转瞬间想通这一切,紧接着,一种极度的恐怖袭遍他的周身。 “不能再跑了!” 他声嘶力竭着呼喊,想要阻止人流继续疯狂地向前,可是,他即便再大声,人群产生的巨大噪声以及震耳欲聋、经久不绝的鼓声号声登时就会将他孤独无助的呼喊吞噬。他叫得撕心裂肺,可到头来,不但身子还被继续裹挟着向前,就连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正眼看过他。 他们都是那么专注,专注着向前。可广文禄知道,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这些俘虏们在恐惧的驱使下早已成了一个个行尸走肉。颓丧的意志加上极度疲惫的身体,他们当下都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他们习惯了被驱逐、随波逐流,却不知道,这洪流最终流向的将是无穷的深渊。 也不知又跑了多少路程,四周都是人,都是沉重的呼吸、难闻的汗臭口臭,广文禄唯一能够辨识的,只有天色。 天色已近黄昏。 踏过一大片枯草甸子,广文禄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异响,隐隐约约中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可随之而来的声音,却令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仿佛有着成百上千的人,都发出了无比惨烈的哀嚎! 涌动的人群不禁为之一滞,而后,鼓声如雨点般再起,同样的惨呼声自背后传来。人群不敢再停,继续前进,然而,每前进一步,前方的惨呼响彻天地,闻者无不为之战栗。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发生了何事,可广文禄等人再傻也猜得出,那样的惨呼,若不是将死之人,是绝发不出的。 前有刀山,后有火海。广文禄这时才确信,自己来到了地狱。 他个子高,举目遥望,前方人群已然纷乱如麻,似乎不断有人向后退却,与依旧向前的人,挤成了一团。 形势尚未看清,霎那间,几乎能撕破耳膜的尖啸声迭起,广文禄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却见黯淡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无数小黑点。那数不清的小黑点们飞着,情景像极了少时所见肆虐麦田的蝗群。 “该死的东西!” 不知哪里忽起一声暴喝,广文禄眼神一晃,就给人电光石火间摁倒在了地上。 “扑簌扑簌......” 尖啸声旋即成了冰雹砸在毡布上的脆响,有时还会带出“滋啦”的撕扯声。声音虽悦耳,可广文禄几乎反射性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箭雨! 仅仅一个呼吸的光景,他的四周,就爆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当他再一次将头扭动,利用余光扫视周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身畔已然伏尸无算。 19车辕(三) 两军相争勇者胜,入夜之前,赵营兵力自南面突袭而至,四川副将张奏凯顿时手足无措。 张奏凯能晋升四川副将,很大程度上拜追剿袁韬的战功所赐。袁韬号称川中摇黄诸家第一贼,倘若拿到他的人头,接替侯良柱成为新一任四川总兵也不无可能。所以,张奏凯长期逗留在川北,一心一意就是为了追杀袁韬。他的军队驻扎在仪陇南部的一个镇上,密切关注着遁入营山县袁韬军的一举一动。此前他得到消息,营山县流寇火并,主角还是川中赫赫有名的袁韬与赵当世,只觉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袁韬的三大营他查探过多次,地势险峻,绝非仓促可下。赵营虽说能战之名在外,到底疲师远来,又不熟地理,贸然与袁韬鏖战,胜负难料。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袁二方厮杀,正是他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把大寇赵当世也除了,自己日后的前途岂是区区一个四川总兵摸到顶的? 他点出营中战兵二千,赶到营山县北部观望局势,同时通知阆中的夏时亨带兵支援。天色渐暗,从前方查探回报的消息都称赵、袁激战,相持不下。他认为此时出击尚不合适,夏时亨的援兵也没有来到,便开始布置兵士扎下简单的枪营,准备等次日再做计议。岂料,白黑交替之际,忽报有军队来,只是来者不是夏时亨而是贼寇。 不久前胜负还悬而未决,怎么顷刻间就有了结果?且血战才罢,竟马不停蹄继续发动了进攻,这份疯狂凶残,大大出乎了张奏凯的意料。 天暗昏黑,摸不清敌方的具体情况,但无论来的是袁韬还是赵当世,对张奏凯而言,都非最要紧的事。 贼寇来得急,倒还不是没有半点准备的机会。张奏凯慌乱过后当机立断,取消了继续扎营的计划,转而动员全军投入战斗。据报,贼寇正面布置了至少三千人的兵力,此刻正前仆后继朝着自己快速推进,看样子,是想借着突击,一举踹破己方的部署。 张奏凯很快凑齐了近千人的兵马先行出战。他根据斥候回报进一步了解了此次进犯的贼寇情况:他们虽然大举来袭气势汹汹,但阵型散漫,毫无章法,眼下双方相距尚有半里,敌阵已然稀稀拉拉,前后相隔甚远。 如此表现,显示出贼寇低下的作战素质。张奏凯暗中舒口气,有条不紊摆阵将近千人次第派出战。即便贼寇狡诈,占了先手,但他还是有信心凭借实力扭转颓势。 坐在中军营中,张奏凯听到了营外震天动地的鼓号声,看来,贼寇已经发起了冲锋。 果不其然,在前方指挥作战的坐营官派人来报:“贼人鼓声愈急,前锋已至三百步!” “进二百步放箭试敌,若敌孱弱,进一百步收箭肉搏。”张奏凯吩咐道。他心中已大致有了计划,贼寇疲兵来袭,很可能打得就是捞一把的主意。一旦发觉己军稳住了阵脚,开始反击,十有八九会撤退避战,这也是贼寇一直以来的作战策略。但他却不能让贼寇从容撤走,营山县贼寨难攻,唯有在野战中大量杀伤贼寇,才有希望打破僵局。所以,他宁愿放弃以弓弩铳炮远距离打击贼寇的稳妥做法,改而采用近身战,以求将贼寇死死贴住。等到己方部队尽数投入战场以及夏时亨的兵力赶到,一次性将贼寇的主力歼灭殆尽是完全可能的。 营外,箭啸铳响迭起,不时有清脆的小号声带起熟悉的节奏与旋律,似张奏凯这种极富作战经验的将领无需亲临前线,只需凝神细听,就能将战斗的态势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副将,箭放二轮,铳放一轮,贼人尸积若山!” 战况完全在张奏凯的把握中,他点点头,面不改色,传令道:“再放一轮箭,藤牌手、狼铣手、耥耙手、长枪手等各司其位,以三才小阵步进,分三面将贼人钳制,绝不容其部走脱!”说罢,再令旁人,“剩余千人分二部,先上五百支援,各行各伍,务必高立旗帜,与主旗呼应。主旗三摇而不应者,战罢追责。”混战中,旗帜是区别敌我的重要手段。张奏凯治军极严,要求兵士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时刻注意上级旗帜。在他营中,曾有几名总旗、小旗在巡检时因丢失了背旗而被一并处斩的案例。 “副将,饭到了。”作战归作战,饭还是要吃的,张奏凯一切安排妥当,没什么心理压力,点点头,接过碗筷。碗里只有热腾腾的白饭以及一些腌菜和豆酱,很寒酸,但长年羁旅的张奏凯只吃得惯这样的饭菜。真要让他大鱼大肉,两三餐就腻了。 饭吃到一半,再来军报:“贼人与我军交手,全无力抵抗,欲行撤退事。” 张奏凯耐心嚼完嘴里的饭,咽下后方道:“全力牵制住,不要让他跑了。”说到这里,加问一句,“我军伤亡几何?” “至今无伤亡。” “无伤亡?”张奏凯眉头一皱,“缘何如此?” “贼人手中似乎甚少兵刃,更无弓弩铳炮。” “这......”事出反常,张奏凯皱起了眉毛,将饭碗放到一边,“好几千人,没兵器,敢来打我,莫非有诈?” 左右见他疑云满面,说道:“但据前方军报,贼人实已大批被杀,此事想来做不了假。” 张奏凯点头道:“这倒是,由此看来,我前番判断有误。” “有误?” “我本以为,此来的贼人是赵、袁中的赢家,如今观之战力低劣如斯,全然不符。再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纵赵、袁二人一人胜出,元气也必有损伤。按常理也该休整恢复,绝不应再行乖张之举。由此可见,这支来袭的贼人,是慌不择路的败兵。” “败兵?” “嗯,其众手无寸铁,混乱无旗帜,全无行伍之态,岂不就是丢盔弃甲之后的狼狈?而且向北逃窜,怕就是袁贼的溃军想重返巴州。不想正撞见了我,也是命中该绝。”张奏凯摇着头道,表情看上去略有失望,“原以为能一举荡平二贼,岂料是杀鸡用牛刀。” 左右有人道:“若是袁贼败了,于我反而是好事。听说那赵贼一意出川,想必不会在此间停留太久。只要我等歼灭了袁贼残部,等赵贼离开收复了失地,未始不是一件大功。” 张奏凯点头表示赞同:“言之有理,不过只是袁贼残兵,我军必胜,不必再费周章去请夏大人来助战。你几个即刻派人去保宁府通知夏大人。” 左右闻言领命,各退下行事,张奏凯叹口气,这才端起身旁的饭碗继续吃了起来。 营外的战场上,已是尸山血海。 眼看着不远处,在步步紧逼着的官军的刀斧下如待宰鸡豚般无助的炮灰们,覃进孝面露笑容。 陪立在侧的彭光扬鞭指示道:“少君,你看,官军已有疲态。”他出生在忠路,长在覃家,于他而言这天下可以没有皇帝,但却不能没有覃进孝。即便已经接受了赵营把总的身份,当与覃进孝独处时,彭光还是会自觉按照之前的习惯地称呼覃进孝。 覃进孝笑容转瞬即逝:“目前战场上的官军有多少?” 彭光应声答道:“官军不断添兵,至今已在一千五百人之上。” 覃进孝脸色冷峻似刀,透出点点寒意:“疲兵不假,但官军总共不过二千人,如今泰半在此,这才是我本意所在。这三千俘虏,顶得大用。”说着,补上一句,“借官军之手又卸下了这么多人的累赘,当真是一举两得。” 彭光心中一寒,嘴上不断附和,又听覃进孝冷言:“那姓杨的有些不懂事。老子要不仗义,还给他留五百人作甚?亏他还有些眼力见,真惹老子毛起,将他及那剩下的五百兵都一并发到此处挨刀!” “少君说的是。”彭光连连点头。 “俘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准备准备,即刻带兵下去,别让那一千五百官兵回了头。”覃进孝说道。他这里尚有七百人,除却二百人留守原地,还有五百人都将被彭光带去与一千五百官兵交战。 以五百对一千五百,光从账面看,绝无取胜的机会。然而,覃进孝下给彭光的任务并非异想天开将那一千五百官兵击溃,彭光的任务仅仅只是为了牵制住这些官兵。战场空间并不大,官兵分三面夹击,原是为了防止赵营兵马脱离,但现在,反过来正被覃进孝利用了。通过观察,覃进孝认为,只靠彭光手下那骁勇敏捷的五百忠路老兵,足以暂短时间支撑起与三倍官军的对垒。 至于如何取胜,全看左营剩余的那一千三百余人。 就在彭光及五百兵对官兵展开进攻时,另一端,暗中包抄到官军两侧的魏一衢也同时发动了猛攻。 魏一衢的目标,直指张奏凯。 张奏凯此次出战,预计两天内结束行动,所以并未有太多的后勤准备。当下连个最简单的枪营都没有立好,所谓“营寨”,对于魏一衢的进攻起到的防御效果寥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简单的策略,只要运用得宜,通常能起到决定战局的效果。 覃进孝利用从三营中收拢的袁韬军俘虏,发动正面进攻,吸引了张奏凯的注意力。而张奏凯对南面战事缺乏了解以及判断失误,也直接造成了对迂回包抄而来的魏一衢完全没有准备。 魏一衢很老道,杀入官军大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去找张奏凯,而是分出部分兵马抄截那在前线一千五百官兵的后背。所谓关门打狗,有先有后,先把官军主力回援这个门给堵了,再对付张奏凯,便无后顾之忧了。 刚吃完饭的张奏凯听到撼天动地的喊杀声,失色惊问左右。左右未言,自帐外已冲入三五人。张奏凯拔腿要走,可饱食方罢,遽动之下引起腹部一阵剧烈痉挛,令他不得不弯腰停步。入帐为首者正是魏一衢,他飞脚过去,将尚自捂腹的张奏凯踢翻在地,同时看到案板上那个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碗,冷笑两声。 张奏凯拔出腰间短刀,猛力抹向魏一衢脖颈,魏一衢腰刀一扬,本意是打掉他的短刀,谁知没估好长度,刀锋不偏不倚,正中张奏凯下颚。只听张奏凯大叫一声,没等脖间血流出来,就已伏地。 魏一衢抢上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没了呼吸,颇有些悔意。本待是大好时机能拿个活的官军副将,当为此战锦上添花,可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 “做个饱、饱死鬼,也不、不亏。”魏一衢嘟囔着摇摇头。 张奏凯既死,营中官军或死或逃,俄顷便荡然无存。魏一衢割了张奏凯的脑袋,调转枪头,与彭光一起夹击剩下的官军主力,等夜幕降临时,一切尘埃落定,张奏凯的二千官军大半战死,部分突然走脱,剩余一些投降的也都给扣押了起来。 激战过程中,覃进孝曾听斥候禀报说自北面有一支兵马行军的动静。当时左营的全部兵马都已经投入战场,覆水难收,若来者是官军援兵,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所幸,官军在左营出其不意的战术下很快丧失斗志,战事并未拖久。等收拢了各部兵马,覃进孝得知,北面那支兵马在观望一阵后已经拔军而归,紧绷着的心才放松一二。他却不知,那支兵马正是川北兵备道夏时亨的人,他们接到张奏凯的求援从阆中出发,走到一半却又接到张奏凯要求退兵的消息。他们不明就里,也只好回军,但走了一阵,张奏凯那边又有败兵追来求援。如此一来,他们更加摸不清头脑,一边观望一边重新向南行进。 可也就是因为这来回一折腾,夏时亨的兵马没能及时赶到战场,及至张奏凯彻底失败的消息传来,他们眼瞧着战事已无翻覆可能、天色亦黑,只得怏怏退了回去。 20车辕(四) 当广文禄被人从尸堆中拖起来时,他感到嘴里咸咸的都是腥味。勉强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满头早已给肆意流淌的血水完全浸湿了。 抬头已是天明,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却是罗威那粗犷的面庞。 “罗、罗大哥......”广文禄扶着脑袋,晃晃悠悠走了两步才算站定,“我,我这是在哪儿?” “昨日你在哪里躺下的,现在就在哪里。”罗威淡淡说道。 广文禄这时才看清,比起浑身血污的自己,罗威的光景不错。不但脸上没有半点污垢,一身夹袄更衬托起整个人很是精神。 “罗大哥,你这是......”即便昏沉了一宿,广文禄还是能清楚记着当时与罗威照面时,他的形容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那时同样是衣衫褴褛,怎么一晃眼,他就像变了个人。 罗威瞧出他的疑惑,叹口气道:“你没死真算命大,来,先用这布抹抹脸,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 广文禄茫然无措,只能点点头。擦干了脸,除掉了凝结在眼帘的血块水渍后,他豁然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样的荒林,一样坚硬而又冰冷的大地,不一样的是那堆积如山的尸首。纵横流淌的血溪已经凝结成一滩滩一条条的深红血渍,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摆满了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给它们绊到。尸体与血渍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与明媚的阳光以及湛蓝的天空格格不入。 罗威领路在前,一边走着,一边与他说话。通过交谈,广文禄了解到,昨日,包括自己在内的三千余名俘虏都给赵营驱逐着做了攻击官军的“先锋”。“先锋”说得好听,但听罗威冷嘲热讽的语调,也猜得出起到的作用基本与炮灰无二。手无寸铁的“先锋”,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军,自没有什么好下场。据罗威透露,三千余俘虏,最后活下来的,不足三百人。这涉及军中机密,具体人数难以得知,他也是无意间听来的情报,但和自己的估算也在伯仲之间,所以较为可信。而广文禄和他,都很幸运,是这三百人中的一员。 “那这三百人......”广文禄犹豫着说道。 “昨日血战,官军大败。知道不,那个张奏凯,就是追着袁韬屁股打的张奏凯,都给割了脑袋。”罗威说完,不自觉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广文禄对张奏凯了解不多,只知道此人一直号称袁韬军的瘟神,袁韬军会从巴州转移到营山,全拜他所赐。如此厉害的一个人,居然死了? 罗威摇着头说道:“还是赵营厉害,张奏凯不仅本人被杀,手下那二千兵,也七零八落。可赵营的损失,微乎其微。” 广文禄闻言,跟着惊叹了几声。他也知道赵营厉害,所以能击灭袁韬,但未曾想厉害到这份上。想当初袁韬军全军上下日思夜想的最大目标就是击败张奏凯,夺回巴州旧巢,如此“宏愿”,却在一夜之间,给赵营轻轻松松达成了。 “负责此间战事的覃千总觉得咱们作战有功,放言三千人中只要没死的,都不再是俘虏,改换赵营门庭。咱家命硬,没死了,被任命为个队长,带着三百人在此负责收拾战场。”罗威说话时,半是庆幸,半是自豪,“咱俩投缘,等你拾掇完自己,咱家去向上面申报,也给你个小队长当当。” “多、多谢罗大哥抬举!”广文禄其实直到现在还是晕头转向,他对于局势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但对接下来怎么做完全没有概念,也对什么覃千总之类的人事关系两眼一抹黑。心中想着的,只是先依靠罗威站稳了脚跟,所以罗威叫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走了不久,来到一棵树下,广文禄看到树下有个人低着头坐那里打盹儿。 “老万,给套衣服。”罗威大跨步走过去叫了一声,似乎与那正在打盹儿的汉子很熟络。 那汉子被吵醒,有些不快,瞅了一眼广文禄,随机低下头去,略带些嘲讽说道:“又捞出来一个。”说着,向后摸了摸,抽出一件夹袄丢给广文禄,“就剩这一件了,有两个破洞,将就将就。另外裤子没了,兄弟若是难受得紧,就去那边死人堆里找找,总有几条品相好的。” 罗威这时拍拍手介绍道:“这是万勇兄弟,和我是老相识,现在也做个队长。这兄弟叫,叫......”当介绍起广文禄,罗威却突然卡壳,神情间有些尴尬。 广文禄赶紧自我介绍道:“小弟广文禄,广是......” 他这一说,罗威登时便记了起来,同是又怕广文禄把他名字来历啰啰嗦嗦又说一大堆,赶紧打断:“对,广文禄,平时就叫他......”说到这里,又向广文禄投去求助的目光。 广文禄接着道:“就叫我禄子便是。” 那叫万勇的汉子显然对广文禄的兴趣不大,听他自报家门后也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后即板着脸道:“上头发话了,今日黄昏前,所有尸体务必清理好,不然拿办负责之人。” “晓得了,晓得了。”罗威连说两句,同时对广文禄道,“听见没,这赵营的官,可不好当。当不好,保不准还得掉脑袋。” 万勇听他这话,却笑了:“我说老罗,你怕啥?昨日那生死劫都渡过了,还怕什么掉不掉脑袋的?” 谁知罗威却一本正经道:“话不能这么说,正是因渡过了昨日一劫,这命才更金贵了不是?” 三日后,赵营全军从营山县开拔。 对袁韬一战,结果是远远超出赵当世的预计的。 赵当世原本的计划是将袁韬打残,使之无力与赵营相争,然而再利用袁韬余部在营山县的势力,阻隔保宁府境内的官军南下袭扰,从而确保赵营撤出营山县的安全。谁想,首先是郭如克阵斩袁韬,而后又是覃进孝一孤军之力歼灭了对赵营威胁最大的张奏凯部,赵营出川之路瞬间通畅不少。 郭如克的战功,无可厚非,既是份内之责,又超额完成了任务,立一大功。覃进孝这边,就存在争议了。直白说来,对于覃进孝的逾矩军事行动,营中主流分成两派。一派持肯定态度,认为覃进孝能审时度势,立下汗马功劳,值得旌表。另一派则持激烈的否定态度,认为覃进孝罔顾军令,擅自行动,看似功臣,实则功贼。前一派,以昌则玉为代表,认为覃进孝虽有冒进之嫌疑,结果却大利于军,有功却罚,恐失众望。后一派,以侯大贵为代表,坚持应该严惩覃进孝,以儆效尤,否则军中条例,将成一纸空文。 两派在善后总结的军议上唇枪舌剑,辩论不下。赵当世经过仔细考虑后还是比较倾向于昌则玉的看法。诚然,覃进孝孤军深入,的确置军于险地,甚至忽视了郭如克及赵营本部的安危,但至少从结果上看,得到的回报是非常丰厚的。毫不保守的说,张奏凯这一死,赵营出川的时间至少可提前近一个月。因为单纯靠着袁韬余部,赵当世没有十足的把握牵制住官军,一旦张奏凯联合夏时亨等尾随过来,赵营还是得想方设法做个了结。如此一来,拖延出川时间事小,一时半会儿摆脱不开,甚至会引来其他地区官军的围剿事大。张令、谭大孝、孔全斌等元气犹存,都是有可能追击上来的,更遑论在夔州府静观战局之变的各部官军了。 所以,张奏凯的死,战略意义大于战术意义。没了他,官军在川北就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一个勉强可以协调各部统筹战局的角色。这对于赵营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利好。 赵当世对人,有赏有罚,赏罚公正。最后,他一锤定音,覃进孝这次擅自主张的军事行动,的确有违军令,但若理解为对战局机会的把握,罪有可缘。且因收获巨大,所以功罪相较,功大于过。论功行赏,仅排在郭如克之下。 有人还提起杀俘不详的罪责,赵当世对此一笑了之。首先,覃进孝有点小聪明,在利用俘虏时是作为作战“先锋”来使用的。这可就与单纯的屠杀俘虏有着天壤之别。他这么安排,实质上就把这些俘虏吸收成了战兵。他是主将,怎么打是他的权力,人死得多了,也只是指挥问题而非滥杀俘虏的原则性问题了。且从战后覃进孝吸收未死俘虏为兵的举动来看,前后呼应,无可指摘。再者,一旦俘虏多出本部的供养能力或是控制能力,杀俘之事,实乃常态。军队纪律的塑造要一步步来,是经济实力、部队章程、兵员素质等等综合作用下的产物,绝非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可以规避。赵营现在尚不能做到严禁屠戮百姓,何谈善待俘虏?一味急于求成与揠苗助长无异。 对于这个结果,覃进孝自己还是满意的。他一战成名,名声大噪,在官军中的名声甚至超过了侯大贵与徐珲,营中也四处流传着对此战的议论。他嘴上不说,其实心中窃喜,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一战最出风头的必定是自己,至于要不要那个表面上的头功,无大干系。 他没意见,旁人自更无言语。侯大贵虽然不爽,但毕竟与覃进孝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不可能死咬着他不放。况且赵当世已经拍板的事再去说三道四、满腹牢骚,自找不痛快吗?他之所以要怼覃进孝,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是敲打作为自己参军的覃奇功。现在目的基本上达到,他也见好就收。 在袁韬以及李效山等人的营寨中,还是搜刮到了不少资财,全部没入军中。除此之外,杨科新等等从袁韬军以及张奏凯军投顺过来的人数,林林总总加一起,也有将近千人。这些人,赵当世还不准备处理,暂且编入青衣军不提。 做完了善后工作,赵当世急不可耐地继续东进。时间对于他而言,永远不够用。 二月底三月初,赵营兵马相继进入渠县境内。这条道,赵营曾今走过,轻车熟路。赵营在上游渡过渠江,在宕渠山逗留了五日,等山路上春雪渐融,方翻山而过。自从跋涉过渠江及宕渠山,赵营的行军路线有所改变,不再向东,而是转向了北面。 此前,军中一直存在声音,认为可以穿过重庆府,转进湖广,但这个提议被赵当世否决了。他否决的基本论点有三:一、路不好走;二、石砫宣慰司;三、施州卫。 这三点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重庆府内水网密布,尤其还要横渡大江,沿路关卡汛口不计其数,其中存在风险与艰辛可想而知,通过这条路,就如同通过一个筛子,以赵营现在的实力,不蜕层皮,要过去谈何容易。而以忠君爱国著称的马家掌权的石砫宣慰司绝对是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赵当世深信,吃过一次亏的石砫此时此刻定然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行动,只要一有机会,石砫是无论如何也要与赵营再拼上一拼的。赵营现在虽然体量远超昔日,但精锐程度反而有所下降,且各部建制多有残破,实际上的战斗力更低。再与石砫对抗,是下下之策。施州卫也是同样的道理,走重庆府,入湖广必入施州卫。有过前车之鉴,施州卫必然不会重蹈覆辙,赵当世不会傻到主动去撞这堵南墙。可以说,真要走这条路,最后能活着见着湖广太阳的赵营军将,不会超过五百个。 赵当世的打算,是走夔州府的山道。 夔州府多山,地形险绝,要去湖广,唯有走水路顺流而下一途。 赵营可以借路走嘉陵江,但想走大江通过夔州直下湖广,无异于痴人说梦。夔州至湖广的水路向来都是与川北金牛道并称的入川主干道,守御及其森严,沿江关卡无数。不说别的,即便赵营能竭尽所能搞到舟船,但不善水战的赵营想在短时间内通过有着“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瞿塘关简直比登天还难。 赵当世还是务实的人,偶尔行险,也是在成功面占比较大的情况下。他心里很清楚,赵营现在就像个虚胖子,体量大实力却弱。在没有安定前,一切硬仗能避则避。因为一旦营中主力遭到重创,看着偌大的赵营极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审时度势后,他的决定是迂回前进,走的依然是夔州府,但出川的第一个落脚点,却不是湖广,而是老家陕西。 21浊酒(一) 位处四川东北角的夔州自古便号称川东咽喉,其地扼守江关,为四川东面之门户,“控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南宋王应麟亦曾以“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形容夔州的紧要。 与川北以陆路为主的交通方式不同,因着三峡群山险峻异常,要从四川东面去湖广,水路最称便捷。自奉节登船顺大江而下,过滟滪堆不出一日即可至湖广。唐代诗仙李白甚至有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叹咏。白帝城即在夔州的首府奉节,而江陵则为湖广重镇荆州府的治所。两地相隔千里,一日当然到不了,然而通过这种夸张,从侧面也可看出夔州水路的畅通发达。 只是,对赵营而言,想走水路通过夔州,不现实。 夔州设立之初,便作为川东军事屏障而存。明廷在此地设有瞿塘卫,十分重视。其军事思想便是以瞿塘卫为中心,周遭并以云阳的前锋营、大宁的大宁营、万县的天生城等军镇营寨拱卫守护,相望守护,从而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军事禁区。 崇祯七年,张献忠由郧阳入川,“犯夔州,贼不得入”。同年,“归州贼自来虎八千人走蜀,刘承缨遣支罗百户杨名世,败之巫山赤溪铺,斩自来虎”。另有群贼屡攻夔州无果,“一路还楚,一路经自通江经百丈关、阳平关入甘肃”。无不顿挫夔州城下,可见其地之险要难攻。 赵当世量力而行,不认为依靠赵营目前的实力能顺利拿下夔州,再走水路进湖广。但出川迫在眉睫,也无法继续逗留原地,裹足不前徒失大好时机,所以思来想去,与昌则玉等人定下了个迂回之策。 所谓“迂回之策”,顾名思义,重点就在那个“迂”字上。怎么迂?赵当世的想法是,走陆路,而且是夔州的陆路。 夔州虽说以水路为主,但那只属于通衢大道的范畴。实质上,奉节以西,夔州的山势还算平缓,山路也远没有三峡那么陡绝难行,故而对北、南、西三个方向,均有陆路可通。赵营当初,便是翻过了西面的宕渠山,再北上进入了夔州府内的达州。这条路,赵当世还要再走一遭。他的计划是以达州为中转站,到达达州后,不再如几年前,向东经新宁、万县进入施州卫,而是转向北走,先到东乡县,而后,自东乡一路北行,直抵川陕交界处的太平县。 实质上,这条出川的路线,也并非赵当世首创。早在崇祯七年,就有“兴安、汉阴流寇由东乡、太平入川”的事例。赵营中不乏混迹辗转多年的老兵,他们也有好些曾走过这条路。譬如景可勤就走过,昔年他就是与其他营头从太平县流窜入川,数败后归附了张献忠。张献忠等营“未破夔州,由大宁、大昌至巫山,旋至开县、云阳,而东江、东乡、新宁、仪陇、广元”,景可勤等其他流寇渠首才得以在川中开枝散叶,成了摇黄贼的前身。是以,比起其他将领的满腹疑虑,茅庵东、景可勤、杨科新这些“川中老贼”,反倒对赵当世的决定未感任何吃惊。 崇祯十一年三月初,时隔三年,还是那个赵营,又一次兵临达州城下。 现任的达州知州看来也是个硬骨头,早先一步将兵民聚到了城中,很有死战到底的模样。但三年前的兵灾给达州城造成的极大破坏至今仍存在后遗症。别人看不出,赵当世这种战场老人一眼就能瞧出城池的破绽。想必这知州以前没打过仗,并不知道看似修整完善的城垣防御系统实则纰漏百出,不符合最基本的战场规则。真要打,赵当世有信心在五日内再度坐上达州衙署的太师椅。 只是,他却没有在此地死磕的打算。据探查,达州城戍兵统共千人不到,勉强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兵,顶多二千人。这点兵力,对赵营是完全构不成威胁的。强弱之势显而易见,赵当世相信达州知州也看得出实力相差悬殊。故而,只要赵营不打达州,达州当也无胆主动过来撩拨。 赵当世更在意的,实在达州东南面的梁山县,犹记昔时,梁山县会同云阳前锋营、天生城谭氏等会兵进攻赵营的盛大场面。只是到头来功亏一篑,不但三地联军被赵营打得土崩瓦解,就连联军的“盟主”、梁山县实际上的主事人、涂家的家长涂原也成了赵营的阶下囚。有此过节在前,梁山兵与赵营实可谓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在抵达达州的次日,赵当世就接到了军报,报称梁山县有异动,一支兵马已到新宁县附近观望。看来,梁山兵报仇之心不死,仍想着一雪前耻。 郭如克曾与梁山兵交过手,深谙其部技战术,主动请命出击,放言称不但要击灭新宁的这支梁山兵,更要直捣黄龙,将梁山县也拿下来,并将梁山涂家杀个鸡犬不留,好从此教人知道挑衅赵营的后果。 先讨军的前营是赵营的定海神针,赵当世轻易不会动。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知道挫败梁山兵的难度并不大,但赵当世依然拒绝了郭如克的请战,原因无他,没有必要而已。战争从来都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之一,却不是必须,一味穷兵黩武最终只会自取灭亡。放眼当下,夔西地区,除了梁山兵,再无其他成建制、成规模的部队能对赵营造成威胁。赵营此阶段的目的在于快速转移,在此方针指导下,一切会对行军造成阻碍的军事行动都应该摒弃或是再三考虑。只凭梁山兵一支孤军的体量,亦难以真正牵制住赵营的脚步。 基于这种考虑,赵当世认为以放弃全军前进的代价与区区千余梁山兵周旋,得不偿失。且不论梁山县内堡寨纵横,防御体系极为完善,十天半个月啃不啃得下来还两说,就算郭如克大发神威,当真一举攻取了梁山县,又有什么用处?徒耗宝贵的时间与精力罢了。赵当世现在关注的,只有整个赵营发展的局势,至于那些个私人恩怨,姑且都放在一边。 不过,赵营可以不管梁山兵,但看梁山兵的动向,反很有一副拼死一搏的姿态。做好准备,不必担心梁山兵会对大军造成严重的损伤,可如此一来,时时防备身后的威胁,赵营的行军速度势必将受到极大的拖累。这也是赵当世不愿意看到的。 如何做,才能不被拖入战争的泥沼,同时又能安稳地抽身而去? 赵当世想到了涂原。 说起涂原,倒也是个传奇。自打当年被侯大贵突袭俘虏,他待在赵营,粗算也有个三年两载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从前期的顽抗不屈、绝食抗议,逐渐演变成了勉强生存,直到现在的安之若素。与三年前相比,现在已年逾耳顺的涂原固然清瘦了不少,在不断的随军锻炼下,却是更加精神矍铄。涂原想的很开,早已打消为君王“死社稷”的想法。所以,能在赵营坚持三年,形相愈发清癯,这不仅是身体上适应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心态上的平和。赵当世有时到后营走访,也会和他聊上几句。若是不知情的人很难想象,原本该势不两立的二人,居然能谈笑风生。后营有不少妇孺,她们平时没事,也喜欢聚到涂原处听他扯闲。每次,都是到了散归的时候,她们才会一拍脑袋,“哦”一声提醒自己,这风趣幽默的老头依然还是一介俘虏。 话归原处,留着涂原,是有原因的。比如当下,他就能派上大用场。 赵当世认定,比起三年前争斗引发的旧怨,梁山兵之所以至今不死不休,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认定家长涂原是给赵营害了。毕竟,被凶残的贼寇掳去,多年音讯全无,任谁都不会认为家人会有好下场。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让梁山兵打消这种复仇念头的,非涂原本人莫属。 一个人,足以使一场兵灾消弭无形。如此便宜卖卖,何乐不为? “涂老,吃了这杯酒,当我困你三年的赔礼。”赵当世微笑着,端起小酒盅,敬涂原道。 灰须灰发的涂原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了自己明日就要回梁山,双颊微微泛红,容光焕发。他点点头,一饮而尽,叹气道:“你养我三年,也费了好多粮食。我这老身子老骨,愈加精实了,又如何当得起你的赔礼?” 赵当世笑笑道:“涂老说笑了。困涂老于此,迫不得已,还请涂老回去后,容情一二。” 涂原“呵呵”笑了,眉目间甚是慈祥,可是赵当世不经意间,目光却掠到他双眸中透出的一丝凛冽的杀气。赵当世心中“咯噔”一下,移开视线,只作不见。 “话说回来,我这人都老了,回去又派啥用场?族中年轻后生,个个年轻俊彦。我这老掉牙的回去,还指手画脚些什么?” 赵当世不知该怎么回答,讪讪道:“涂老年高德劭,回去梁山,涂家必然兴旺发达。” “呵呵,兴旺发达的好呀。生一窝窝的涂家崽子,好到时候让你这些贼寇一勺烩了痛快吗?“涂原原本缓和的语气至此陡然一转,极尽锋锐,赵当世心头一震,不由抬眼看去。只见眼前,涂原早已满脸通红,皓发皆张,状若金刚怒目。 “涂老,你这是......”赵当世轻咬下唇,右手不自觉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狗崽子,实话与你说了。你困我三年,我忍你三年,今日答允回去,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涂家!”涂原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一声,都竭力压低声音。可越是这样,那长眉之下犀利的眼神,以及紧绷到扭曲的面部肌肉,更让赵当世心中戚戚。 “我赵某仁至义尽,涂老如此想,赵某已无能为力。”赵当世冷言说道。 涂原的脸面似乎蕴含了无限的怒气,而那通红的脸庞便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令赵当世不得不暗自握紧了腰刀。然而,正当赵当世感到涂原的愤怒一触即发之际,涂原的脸色却在一刹那突然平和了下来。如同从天际跌落至深潭,涂原的表情也在几个呼吸间平静到如一潭清泉般平静。 “酒吃够了,老头子也要睡了。”涂原面如冷霜,拂袖而去。 赵当世任他离去,没有半句言语。独坐案前,他心中就像有头猛虎在扑腾。在某一个瞬间,他几乎要弹身而起,传令郭如克即刻出兵踏平梁山县,不过,这样的冲动还是随着更多的考虑而慢慢淡薄下去。 “哼,你能为了你涂家人的性命考虑,难道我便做不到为我赵营子弟考虑?”如此一想,赵当世登时云淡风轻。 次日,涂原便由赵营兵士“护送”到了新宁。此前双方就已有往来,但当涂原真正出现的那一刻,新宁梁山兵自上而下,无不潸然泪下。他们大多是涂家以及受到涂家恩泽的子弟,对涂原这个涂家的家长的感情自非对待寻常长官可比。负责此次俘虏交接的赵营军将,见此场景,也都嗟叹不已。 接到涂原的当日,除了留下少许兵力在新宁观望戒备,梁山兵绝大部分都即刻撤回了梁山县,这情形在赵当世的意料之中。和赵营相仿,梁山兵也不打无目的之仗。他们出兵的理由正是为涂原复仇,如今涂原安然回归,梁山县上下心满意足。对于拖延赵营这种既不在职责范围内,也超出自身能力的作战目的,涂家及梁山兵们从未想过。 计划达到,夔西的这颗绊脚石兵不血刃就给移除,赵当世心中甚悦。只是,赵营的路仍遥遥无期,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三月中,赵营全军从达州开拔,历形同虚设的东乡县,踏上了前往川陕交接太平县的道路。 22浊酒(二) 崇祯十一年冬春之交,横跨西北至东南数省的流贼变民之局势依旧风云诡谲。上到一州、下到一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流贼几乎遍布了这片广袤大地的所有地区。没有人知道,这场动乱究竟将在何时才能逐渐消弭,但就明廷方面而言,十一年的开端,显然振奋人心。 去年底,与闯王李自成齐名的巨寇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在南阳一带遭到了援剿总兵左良玉的突袭而大败,张献忠本人亦在混战中负伤,由义子张可旺拼死力救方得免。西营元气大伤,退入房县、竹溪的山区暂避。左良玉骄惰之名在外,明廷也曾多次责备他剿贼不力,然而,每每对上张献忠,他却精神百倍,分外卖力。原因无他,私怨罢了。早在崇祯九年,流窜于河南的张献忠在攻打许州时杀了左良玉的哥哥,由此结怨。明廷在这一点上,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除了张献忠,年初,另一大巨寇闯塌天则归顺了明廷。闯塌天刘国能,即当初老闯王高迎祥的手下干将,自高迎祥被俘后,一直辗转于郧阳、湖广、河南三省交界处,负责维持流寇方面对于郧阳通道的来往顺畅,秦翼明等部官军与其交手多次,互有胜败。然而还是左良玉,击败张献忠后,挟大胜之威再接再厉,与昌平总兵陈洪范合作,在郧西地界大破刘国能,刘国能力歹势蹙,向官军乞降。刘国能出身庠生,当初被掠入贼,身不由己,一向以智勇双全闻名,又事母至孝。其母常晓以忠孝之道,他之所以投降,固然是因战败,其实也为了遵奉母命。 四川方面,二月间,蓬溪知县陈惇前脚送走赵营,后脚则遭到了闯营的侵犯。但他与谭大孝合作,破之于张家山。李自成闻讯大怒,聚兵倾巢而至,谭大孝退却,蓬溪也失陷。但此时洪承畴已到四川,他敏锐发现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之前,因闯营在川北分营各动,如水银泻地,官军顾此失彼颇是疲于奔命,而闯营的主力也飘忽不定,难觅踪迹。李自成因怒兴兵,将兵力聚集一隅,无异于自投罗网。洪承畴布策,先以兵力围困,将闯营逼入死角,后又以四川羸兵诱闯营。李自成时卧病未愈,军宜大事分诸将共决,诸将意见有分歧,当中急于突围者分出一部追击羸兵,中了曹变蛟等部官军伏击,死伤千人。余众见事蹙,分崩离析,各自为战,登成一盘散沙。李自成无奈,率本部兵马数千突围北奔,后续又遭李文胤、刘逵等部官军追杀,虽然勉力冲出,但死伤很大。原本结成一股绳的闯营联军,也自此宣告散伙。 眼下时节,巨寇以李自成、张献忠等为最,而其他各贼各寇名号虽多,可皆无大气候可言,弹指可灭,明廷的重点,也是放在李、张等活跃的区域。李自成虽败,但逃亡进甘肃,挫败了甘肃巡抚汤道衡、总兵柴时化的进攻,肆虐活跃于陕甘川交接的山区,洪承畴既要善后川中,又要再次领兵入甘,一刻也没得空。 陕西、四川官军兵力聚甘肃川西继续追逐李自成,河南、湖广官军兵力则围剿张献忠、刘国能等。但张献忠、刘国能先后或败或降,河南、湖广的官军便掉转枪头,开始打击尚在活跃的以曹操罗汝才、老回回马守应为首的流寇集团。罗、马论实力地位,几与李、张相当,官军从不敢小觑,他们当下流窜于豫东南、楚东北一带,故豫楚官军的重心也向东面倾斜。 陕川兵聚于西,豫楚兵聚于东。如此一来,川东以及楚西一线,大为空虚,这对于近日出川的赵营而言,何其幸运! 三月初,赵营进入夔州最北端的太平县。东乡县至太平县间虽有路,可千回百转,也很难行。赵当世真走,才发现当初高估了此路的可行性。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这条路,那么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山区气象突变,途中又下了一场雪,赵营分十余路在连绵群山中艰行,各营各部死伤、走失的兵士多有,甚至还有不少队伍迷了路,误入当地百姓的堡寨,给结社自保的百姓全歼的惨痛事例。这还不算,到了路程的后半段,东侧出现了一大股官军,为数近两千,日夜不停袭击骚扰赵营的行军部队。赵当世组织了几次反击,但官军每每都很机敏地先一步撤离,匿入山中,由此可见,这支官军必十分熟稔这片山地的地理,乃是有计划地对赵营打击。 在此不利条件下,赵当世不愿继续与这支官军纠缠,只能催促加快行军速度。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营越是着急,反而越是前后拥堵,继而分散迷失。这山区的后半程路,几乎花了一倍于前半程路的时间才算走完。而当中人员辎重的损失,更是爆炸性增加。到达太平县后,赵当世简单点击了下人数,在这段近三百里的山路中,赵营各部走失、战死、逃亡、受伤的人数总计超过了五千人,虽说这五千余人中赵营的嫡系主力占比微乎其微,但数字还是让赵当世触目惊心。要知道,他选择的,可是当初自认为最妥当的一条出川路。倘若当初没有走这条路,可以想见,赵营的损失必然更加惨重。 死在那支从东而来官军手下的赵营兵超过千余。赵当世后来才知道,来者是大宁参将刘贵的兵,他与守备庞来分兵两支,轮番前来袭扰。刘贵与庞来都是瞿塘卫世袭的卫所官,对整个夔州府上下的地理地势都烂熟于胸。强龙不压地头蛇,赵营是强,但遇到这样的敌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完全力不从心。而赵营全军进入太平县郊略微平坦的地区后,大宁兵就悄然退走了。 “官军中从不乏善战之士啊!”赵当世遥望身后那片影影绰绰的群山,揽辔长叹。大明朝虽然腐朽,可说到底依旧是这天底下最强的政权。当中才智勇武出挑者,何止车载斗量?不过一个小小的参将,都能利用不到两千的兵力给自己造成近五千人的损失,由此可知,大明朝怎能称无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巍然的大明朝,居然最后就灭亡了。 时也,命也。 赵当世从不愿意给大明朝的失败找任何理由。因为要找,无论出哪个方面,都能针对性说出无数促使它最终失败的理由。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的分析,都是纸上谈兵之辈的马后炮。当一个政权,自上而下都已经烂透了,找出它任何的缺陷都是轻而易举的。将它们一一列举下来,既无意义更无必要,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喜欢以一个最终的理由来解释大明朝灭亡的事实——命数已尽。当一个政体的制度已完全无法适应社会的发展生产、无法调和阶级之间的矛盾时,它就注定要走向灭亡,通俗而言,就是失去了天命。 赵营没有在太平县过多停留。残破不堪的太平县同样对赵营无能为力。 休整三日,赵营拔军北上,过大竹河,再次踏入陕西地界。 因官军部署的关系,赵营途径的紫阳县、兴安所乃至平利县皆无大股官军驻扎,除了韩衮领马军将一小撮欲图试探的官军驱逐过汉水以北外,别无战事。 月到中旬,一路顺畅的赵营过白土关,进入竹溪,并占据了东面的竹山。此二县皆在山中,地小民少,且县城都残破不堪。其中竹山县甚至“七年为贼屠陷,至八年知县黄应鹏仅栖草舍数椽”,昔日赵当世还在郧阳时就见识过这和乡村相若的县城,时过境迁,年年被兵的竹溪、竹山二县非但没有转好的迹象,反是愈加破敝。其实朝廷后来又派了几名县官过来,意图治理振兴,但这些人贪生怕死,大多称病不上任,有的甚至在就任中途以“贼兵塞路,难以通行”为由逗留不前。二县也因此无人管理,日益荒废。二县虽破,也无粮草,但它们都算湖广地,所以对赵营的转进有里程碑意义。 赵当世知兵,通过私下的查访已经了解到经过长期的行军与作战,赵营军将们的士气如今处于一个非常萎靡的状态,甚至时有怨言发出。体谅兵士之心是一个统帅必备的素质,赵当世找来王来兴与水丘谈,合计了一下粮秣,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就在竹溪,大宴一日。一来庆祝全军抵达湖广的战略目的达成,二来也为犒赏劳累长久的全军将士。 说是“大宴”,其实酒水无多,肉类也寥寥。但对于风餐露宿这么久的赵营将士而言,喝上一口清冽的淡酒、尝一尝荤腥的滋味、吃上一次撑大肚子的饱饭,已是最大的满足。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高台之上,侯大贵、徐珲轮流讲话,赵当世最后一个发言,慷慨陈词。既回顾了往昔的峥嵘,同时也展望了未来的光明。作为赵营的一军之主,赵当世明白,无时无刻他都不能让营中任何一个人对赵营的明天失去信心。如何才能做到?最重要的便是他自己对赵营永远充满信心,即便这种信心有时候来自于盲目的坚持,但赵当世并不认为它是一种欺骗。相反,它是一种激励,就如同虚无缥缈的宗教,它给人内心以支持,让信奉它的人充满着动力。 赵当世有了这份信念,他才能继续领导全军前行;所有人都有了这份信念,赵营的旗帜才能屹立不倒。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全场肃静,鸦默雀静。无数张脸都怔怔望着赵当世。 “为我赵营,干了这一碗!” 赵当世第三次高呼,热泪纵横。也不知为何,任凭风吹雨打,他从未低头,更别提流泪。然而,每当看着这一张张黑白方圆皆千差万别的面庞,他的内心总会生出一种炽热的感动。有他们在,赵当世从未感到孤独;有他们在,赵当世无所畏惧。 三呼完毕,赵当世端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营中酒不多,为了满足今日大宴人人都能喝上几口的需求,酒里面无一例外都兑了很多水,口感很差。但赵当世此时只觉它是人世间最美味的醇浆玉露。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高台下,密匝匝耸动着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高呼了这一句。随后,几乎是是在一瞬间,全场千嘴万口,爆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吼声——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 震耳欲聋的大吼令赵当世不禁有些眩晕,高台下的吼声一次盖过一次、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次,都,都震人心脾,又动人心扉。赵当世举手大呼,想要让大家冷静下来,然而,众人见他抬手张嘴,欢呼声更加热烈。 “为闯将,干了这一碗!” 这竭尽全力的吼声中蕴含着众将士们心中最朴素的愿望。这声音是那么雄浑有力、击穿人心,以至于直到此宴过去的三日后,赵当世的耳中仍有余音萦绕。 驻扎在竹溪与竹山一带的赵营并没有急着东出群山进入汉江平原。湖广的局势十分复杂,各势力犬牙交错远超川陕,在未明确敌我态势的情况下,远道而来的赵当世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一日,散布出去的夜不收有人回报,在东面的房县、保康县周遭发现有数股兵力游荡。这不禁令赵营上下紧张起来,因为此前没有人对湖广的形势有过深入的了解。房、保康二县和竹溪县与竹山县相仿,均立县于山中,属于大巴山余脉地区。回想起出川时在太平县山中遭到土著官军袭击的惨状,不由得赵营军将们不人人自危。 赵当世防患于未然,立刻派覃进孝部分兵把守住竹山东面的数个隘口,同时令郭如克沿着竹山南面流向北的竹溪河、堵水驻扎。军令下去不久,覃进孝却派人回到了大营。赵当世本以为他那边出了什么情况需要通报指示,岂料覃进孝此次押来了一个“探子”。 据覃进孝的人称,本部兵马分兵驻扎东面各隘口,先后两天,皆发现有数人在林中远远窥视。昨日,这几人居然大着胆子接近了一个隘口,覃进孝便将他们包围一并擒拿了。本以为是官军的斥候,但那数人中为首的自称有要事要见“大掌盘子”,覃进孝觉着这些人衣装不似官军,感到有些蹊跷,便交付到大营决断。 那数人被押解上来,赵当世举目观之,发现当先一人身材挺拔,气宇不凡,很像是渠首。然而细看之下却发现,比较其他人,此人的年纪却又是最轻的。虽然皮肤较为黝黑,显示出几分沧桑,但只看眉宇,几乎是个少年。 “尔等中,谁为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赵当世张口便问。 果不出所料,那少年前跨一步,拱手微微躬身道:“回掌盘,小的便是,谨听掌盘子问话。” 赵当世听他对答非同一般,来了兴趣,再问道:“你是什么来历?” 那少年点点头道:“小的张可旺,家父正是八大王。此前奉家父命来交涉,但忘了提前传报,与贵营有些许误会,请掌盘见谅。” “八大王”是“革命元老”,崇祯元年就起事的老寇,赵当世与之也曾有一面之缘。不过,赵当世很清楚记得,早在崇祯九年,他就被时任河南巡抚陈必谦、守备尹先民击败且被俘于舞阳新店。所以,此“八大王”绝非彼“八大王”。而当今之世,冠“八大王”之号者多有,只是到了现在,敢对外直接以“八大王”自称而旁若无人的,仅有一家。 这一家,即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m. 23浊酒(三) 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义子众多,年才弱冠的张可旺在其中本并不出挑。然而,去年底张献忠负于左良玉之役中,张可旺不顾生死,救张献忠于乱阵,自此一战成名,并受到了张献忠极大的厚爱与信任,在西营中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看得出,张可旺能受到重用并非仅仅因为救了张献忠的命,赵当世与他交谈几句,便发现此人为人处事之老练,远远超出实际年龄。 “家父驻兵于房、保,与官军拼杀。今闻闯将至,特派晚辈前来结谊。” 听是张献忠那边来的人,赵当世本想看座,然而想想还是暂且收了嘴,任由张可旺继续站着,问道:“八大王已知我来郧阳?” 张可旺愣了愣,乃道:“是。家父一直密切关注各省义军之动向,闯将来时家父本想差人接应,只是苦于官军纠缠个不住,无奈作罢。”说到这里,顿了顿,再道,“家父常言,闯将乃当时一等一的豪杰,只惜一直无缘得见,深感遗憾。今贵营到来,可算了一桩心愿。” 赵当世笑道:“过奖了,赵某不过一个乡野匹夫,何敢承八大王青眼。”说完问一句,“且不知贵营现驻何处?如此厚爱,赵某必得上门拜谢!” 这话一问出,张可旺的目光忽地就闪避到了一边,赵当世张嘴欲再言,张可旺先道:“实不相瞒,我营当前与官军周旋,形迹无定,就晚辈回去,也得留心营中标下的暗号,方能寻觅到本营所在。”说着,脸上流露出抱歉的神情。 “哦,原来如此。”赵当世笑了笑,没再抓着这话题不放,转道,“我营初来乍到,不知此间凶险,张兄弟可否提点一二?” 张可旺连连摆手:“提点称不上,闯将既问,晚辈自知无不言。”说到这里,赵当世手一挥,左右搬来几把凳子,张可旺连连称谢,坐下后指手画脚着续道,“眼下豫楚官军集聚桐柏山以东,留在郧阳境内的数目不多,仅昌平总兵陈洪范、石屏副将龙在田两支而已。陈部现在襄阳,龙部则在宜城。” 赵当世点头,相信张可旺所言八九不离十。从房县、保康县再向东出了群山,就到了襄阳、宜城之间。官军分驻二地,明显是为了防止藏匿于郧阳山中的贼寇再向北南渗透。 “这两部兵马加一处,统共有个四千人。其中陈洪范二千五百昌平兵,龙在田一千五百滇中土兵,皆颇难对付。”张可旺接着说道。 赵当世这时又问:“且不知八大王尚有多少人马?我听闻前段时间贵营曾在左良玉那孙子手下吃了亏。” 张可旺看了看赵当世,朗言道:“左良玉奸险小人,趁我营不备突施冷手。我营虽不利,但元气未伤,尚存万人。”说着,挺了挺胸脯,脸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赵当世抚掌笑道:“八大王用兵如神,进退有序,实是我辈楷模!” 又谈几句,赵当世明显感觉到张可旺的言语开始混乱,对话题的把控能力也开始左支右绌。年轻缺乏经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看得出,张可旺此来,前期并没做许多准备,的的确确只是来“打个招呼”罢了。 “今能见闯将尊荣,真三生有幸。”再聊一会儿,张可旺站起来,准备告辞,脸色诚惶诚恐,“晚辈来得匆忙,未带些见面礼,还请恕罪。” 赵当世摇头道:“比起八大王,我赵某是晚生后辈。该当是我先登门拜访。”言及此处,想想道,“赵某对八大王仰慕已久,听其尊身就在咫尺,恨不得插翅飞去相见。怎奈大军方定,军务千头万绪一时难以调理。此间缺我不得,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亲去拜见八大王。不若我营中先差一人,替我去贵营走一遭,聊表心迹,不知意下如何?” 张可旺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连声称是道:“晚辈来前家父也万般叮嘱,说若闯将公务缠身,切不可强求以致因私废公。天下义军是一家,而今贵营来了郧阳,与我西营更是亲上加亲,日后互相仰仗的地方还多。赵营安顿好了,连带着我西营才能跟着好。” 赵当世叹道:“此言甚是!” 张可旺笑道:“家父与闯将神交已久,早晚必将相见,不差这一时。贵营只要有人去,家父知闯将心意,想来高兴之情不会减灭半分。” 赵当世点头称是,复寒暄数句,张可旺便即告辞。当他离去时,赵当世已找好出使西营的使者。不是别人,却是杨招凤。 之所以会差杨招凤代己去见张献忠,一方面是赵当世对他的信任。认为他不但读过书,有见识,且为人处事也颇进退知礼,足以担负起这个出使的任务。另一方面也有向张献忠针锋的意思——你能派个弱冠的后生来见我,我营中难道就缺少年英才? 自打被降职观察以来,杨招凤明显发现赵当世有意无意,常给予他表现的机会。他知这是赵当世有意提携他,心中自是感激涕零,只觉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难报赵当世的恩情。这出使之事,当然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送走张可旺一行人并杨招凤等后,赵当世找来了昌则玉。 昌则玉很爱读书,平日里几乎手不释卷,然而出川路上羁劳艰险,他并没有功夫抽出来看书,所以这两天好容易在竹溪、竹山二县间定下,没有要事,他都窝在自己的营房里抚卷细读,用以解渴。这时接到赵当世传令,其实心有不愿。 “张献忠派人来了。”赵当世开门见山,点名要义。 一听此话,昌则玉原先还有几分倦怠的表情立即恢复了神采。他自视甚高,每自比张良、诸葛,着眼点都在军略大局,军中小事杂事从来不管不顾,本以为赵当世在处理日常军务中有了什么麻烦,没甚积极性,哪想到“张献忠”三个字突然冲入耳中。 “张献忠......”昌则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 赵当世说道:“此人鼎鼎大名,我却是从未谋面,日常听人说起事迹,也是参差不齐,难辨真伪。军师沉浮多年,当知其人。”他说这话,确实没有诳语。李自成、张献忠,说起来都是明末风云人物,可和绝大多数人类似,赵当世对他们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他们在原本历史上一些节骨眼的大事,至于更加具体的事迹,并不清楚。 从寥寥几件早被传得失去了本身真实性的大事上,绝难判断一个人,无论张献忠是敌是友,赵当世都希望能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这一点上,在流寇集团中摸爬滚打十余年的昌则玉的阅历与资历是他望尘莫及的。 昌则玉想了想,抚须缓声道:“我对此人,实则知之甚浅。但将所知说出,主公听听便罢。” 赵当世闻言一愣,随即想起昌则玉的履历。他最早追随王嘉胤,而后辗转腾挪这许多年,其实都没有跳出王嘉胤以及王嘉胤余部的系统。如果按崇祯元年数大寇并起来划分最原始的流寇内部态势,那么王嘉胤、张存孟等其实和高迎祥、神一元等分属不同的流寇系统。按小了分可以说是地域上的派别,但按大了分,也可说是流寇边军系与农民系的不同。 张献忠虽然是崇祯三年才起事的“晚辈”,但按照部队成分看,与流寇边军系更加亲近。而且其人自起兵始,都是独立成营,从未依靠归附过任何人,是以,昌则玉在王嘉胤那边玩得再风生水起,实则和张献忠等的交集并不大。 不过纵然如此,昌则玉好歹一直游走栖身于流寇集团的“上层”,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也比赵当世这种常年在底层打滚的泥腿子来得多。 “此人乃延安府肤施县柳树涧人氏,早年干过多种营生,也当过兵戍过边,但到底生性不羁,最终落草。崇祯三年在米脂起事,初号‘八大王’,后为与清涧人称‘南营八大王’的区分,故名‘西营八大王’。”昌则玉边想边说,“西营初成员多为大盗响马,张献忠又以曾为边军之便,延揽了不少明廷边军军将入伙,部众战力颇强。崇祯四年王嘉胤死于曹文诏手,他与曹操、老回回等共推王自用为首。我在那时,与他有过往来。” 昌则玉曾是王自用的谋主,当初王自用能上位,压服众寇,离不开昌则玉的谋划。昌则玉在内支持,张献忠等在外支持,两边合作,才有了王自用后续号称“紫金梁”,一跃成为王嘉胤之后新一代群寇之首的结果。 “以军师之见,此人如何?比之李自成如何?”赵当世问道。他知李、张皆为不世出的枭雄人物,但那只是基于对原本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看法。他很想知道,不知道原本历史轨迹的昌则玉就目前为止对二人的评价是怎样的。 “这......”昌则玉闻言沉吟,看得出,对这二人的比较,他也需要考量。 “哈哈,一时兴起随口问问,军师不必较真。”赵当世笑着说道。 昌则玉似乎并没有因为赵当世的解释而转移思绪,他又考虑了一下,郑重而言:“以我愚见,明廷为鹿,天下共逐之。遍地宵小,皆为狐犬豺狼,充其量最多不过熊罴而已。李、张人杰,出于人上,可称狮虎。” “狮虎?” 昌则玉颔首:“李自成为狮,坚韧不屈,且能聚群力,善于服众;张献忠为虎,凶狠狡猾,且霸道蛮横,从不屈人下。”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狮虎乃百兽之王,军师以此比喻二人,足见重视。”末了,半带调笑加问一句,“狮虎都给他俩占去了,且不知按百兽而比,我在军师心中,分属何者?” 他本以为昌则玉将百兽中最尊者都说去了,是个难得的失误,正打算看他尴尬,岂料昌则玉半点犹豫没有,几乎脱口而出:“纵狮纵虎,厉害顶天了不过在陆上逞逞威,何足道哉!主公非常人,怎能以寻常走兽相比?我之见,比起当时群雄,主公当之无愧,就是腾于九天之上的飞龙!” 赵当世“啊”了一声,面现讶异,没想到自己“作茧自缚”,一番话到头来令自己尴尬。 昌则玉面不改色道:“主公,属下虚活这四十余年,也算历经人事,目前兴风作浪于明朝天下的诸多强人也七七八八见过个遍,及至遇到主公,方知超凡脱俗之含义。李、张虽强,也只是一时之盛,以主公之才德,才是能够开数百年太平的真命英杰!” 赵当世连声道:“军师过誉了,军师过誉了!”心想你这厮舌灿莲花,奉承褒奖之言信手拈来,几乎展现于无形,如此能耐,无怪当初王自用心甘情愿对你言听计从,我不是王自用,可不吃这一套,想完续道,“我赵某没那么远大的理想,走一步看一步,只求为自己、为我赵营上下每一名将士都某个好的归宿,便心满意足了。”说完,笑了一笑。 昌则玉长眉一耸,抬眼瞅了瞅他,继而默然将视线下移,没再说话。 赵当世重新挑起话题道:“前面说到张献忠,军师说他是虎,看来不好对付。” 昌则玉点头道:“不错,此人性格刚烈,报复心极强,更兼极善于应变。若与他结下梁子,不是善事。” 赵当世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你看着这张献忠来意,是敌是友?” “怕敌大过友。” “哦?此话怎讲?” 昌则玉正色道:“李自成与张献忠相恶,想必主公也知道。而今主公与李自成过从甚密,一个为闯王,一个为闯将,张献忠心中,自然会有抵牾。” 赵当世挑眉问道:“你说张献忠认为我是李自成那边的人?” 昌则玉一捋美髯:“不是我说,此世人皆知之事也。主公不但在老闯王死后公开支持李自成继任闯王,更在汉中策应其避难,而后二营又一同入川作战,如此作派,张献忠就算不相信主公是李自成一派也得相信!” “这倒是堕入李自成彀中了.....”赵当世目关移下,颇有些落寞。此前,他竭尽全力想与闯营撇清关系,谁知万般努力下,好歹没被闯营吞并,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怎么避免,也无法改变外人眼中自己是闯营一系的看法了。 这倒不是说赵当世看不上闯营,恰恰相反,能傍上闯营,是赵营最大的福气。只是这份福气,放在当下却不太好使。 众所周知,近些年,李自成一直待在陕西发展,即便联营而动的最亲密战友高迎祥都率部出了外省,他也岿然不动。反之,张献忠、罗汝才等部却纵横陕外数省直到现在。流寇中,以陕西出身的势力最大,所以,每到外省一处,本地的土寇山贼都会望风披靡,寻求依附。本来,在豫、楚等省影响力最大的非高迎祥莫属,但他失手后,产生了权力真空。陕西、四川不必说,经过激烈角逐,最终是李自成与赵当世胜出成为最大的赢家,而河南、山西、湖广等地,闯王遗留下的权力则被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三人瓜分。这三人中,又以张献忠为第一。 罗汝才与李自成关系一般,赵当世也没过接触;马守应与李自成算有些交情,但一来距离远,二来实力不算太强,现阶段也不顶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赵当世到了湖广,实际上就是到了张献忠的地盘。既如此,与李自成关系再好也不好使,甚至有可能坏事。所以,昌则玉说出张献忠怀有的敌意或许大于好意并非空穴来风。 “一山不容二虎,张献忠目前被官军逼入郧阳山中,发展本就艰难。我军再来,岂不就是虎口夺食?”昌则玉直摇头,“再看那张可旺,再怎么巧言令色,终究难掩心中忐忑。” 赵当世不语,张可旺虽然少年老成,但再老成毕竟缺少经验阅历,无论怎么遮掩,遇上赵当世、昌则玉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依旧无所遁形。他心中有鬼,赵当世打从见他第一眼是就看出来了。 只是,赵当世却怀有另一种想法。这想法的由来,当然不能和昌则玉明言。说白了,便是赵当世知道此时的张献忠在打什么主意。同时也能预见,张献忠将要做的,必将会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24浊酒(四) 离开赵营后三日,杨招凤归来。和想象中略有出入,杨招凤这一趟居然连张献忠的面也没见到。 张可旺带着杨招凤在山里转了一天,中途与一个人会面后便抱歉地通知杨招凤张献忠目前手头上尚有要事,三两天间恐怕难以抽身接待。杨招凤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再逗留,当即告辞,返身回营。唯一的结果便是带来口信一则:张献忠邀赵当世五日后于竹山县东北面的方城山“饮酒叙旧”。 不管张献忠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见杨招凤,赵当世既接了这话,就暂且把它按下。事分内外,张献忠这是外事,如何应付,到点儿了见招拆招。赵营的军务,是内事,才是当下的头等要事。 乱世,拳头永远是安身立命的基础。赵营历数月艰辛,虽然终抵湖广郧阳,可全营上下千疮百孔,战斗力非常孱弱。在这群雄割据的时代,赵营若想与群雄共问明鼎于湖广,实力亟待恢复。 恢复无法一蹴而就,需要时间慢慢安整,但指导性的方针与计划,可以先行。距离与张献忠见面还有五天,赵当世可不想白白浪费了这宝贵的时间。 对军务,一如既往,赵当世着眼的第一点就在军制。 军队需要不断整编才能凝心聚力,距离最近的那次褒城整编已过去了近一年,期间赵营多次扩张、伤亡、再扩张、再伤亡,军队的构成已经非常松散。且不论茅庵东手底下的青衣军人员、装备极为参差,就说老本军左营吴鸣凤部征战至今只剩五百人不到,这五百人,军将亡佚,编制混乱,甚至存在一个百总手底下的人还不及个队长的情况。要真作战,实话说,有没有这五百人并无太大区别。 赵营家底薄,赵当世决不允许兵浮于粮的情况出现。五百成建制、有战斗力的部队和五千乌合之众,他义无反顾会选择前者。所以,对部队的重新整顿调配是重中之重。 坚持出川到此间的赵营兵士目前还剩万人,赵当世与昌则玉、侯大贵等军中高层通宵达旦讨论,最终拟定了赵营军制的初步框架。 首先,营中战兵,分三军一营。三军,无俦军、效节军、起浑军。 无俦军,由原老本军改之,但所承担的职责不变,既是赵营老本亲兵,属赵当世直辖,同样也是作战中坚。总兵为侯大贵,参军则为覃奇功与张妙手。侯大贵与覃奇功继任原职,而张妙手则是赵当世故意安排。时至今日,张妙手的原先势力已给赵营消化差不多,影响力也与日俱减。且此人“明哲保身”,长时间来虽任职军中却毫不作为,赵当世不愿他继续尸位素餐,又知道以侯大贵与覃奇功之强势,决不允许第三者插手营中决策,所以给他一个参军,完全是虚职,直接架空了事。张妙手本人心中透亮,闷声不响,他在营中没有丝毫经营,无权无势,所以也无人在意他的“高升”,更无人为他说话。 军中兵额五千,分前左右后四营。其中前营二千人,为主力,李延义担任千总。经这一安排,赵当世兑现了承诺。李延义是现今赵营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沉厚在赵营同年龄段的将领中是数一数二的,让他继续掌管后勤固然无恙,但却会限制了他才能的进一步发挥。赵当世自诩看人很准,他认定,李延义天生就属于沙场。只有在战场上,才有机会迸发出更炽热的火焰。 接到任命,李延义激动不已。他不像很多人那样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就在众目睽睽下,他的眼角划出一道泪水。只是,他站在前排,而尚在他前,能看到他流泪的人,除了赵当世也不到五人。 左营、右营各一千人,继续由吴鸣凤与熊万剑担任千总。而原先为熊万剑副贰,担任右营参谋之职的白旺荣升后营千总。白旺的性格赵当世也很了解,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不止一人曾在赵当世面前说过白旺太轴。但赵当世从来不以为然,因为私底下,赵当世也与白旺接触过,认为他虽然无趣,却谦逊有礼,不是一个喜欢抬杠的人。故而以此看来,他之所以为人诟病完全是负责任的表现。而这种品行,在管理各种关系层次纷杂烦乱、以后勤为主的后营时,尤为有用。 顺带一提,将老本军改名,是昌则玉的主意。他博览群书,入伙以来第一次参与到赵营的改造,所以对此事非常投入。他认为无论做人做事都应“表里如一”,是以,从他的理论出发,赵营既心存大志,那么至少从军号上,就应该先摒弃那些江湖气息浓厚的名称,诸如“老本”、“青衣”这种,是全然入不得他法眼的。 他起这“无俦”二字,取自宋代袁甫《蒙斋集》中“背嵬军马战无俦,压尽当年几列侯”的诗句。宋代岳飞有强军“背嵬军”战无不胜,他择“无俦”与之相对,显出对赵营寄予的厚望。且“无俦军”三字念起来近音“无愁军”,与三国时东吴精锐“解烦兵”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效节军,脱胎于原先讨军,总兵徐珲、参军偃立成一如既往。全军三千人,分前后两营。前营二千人,千总覃进孝,除了从先讨军左营变成了效节军前营,其他各司各队人事、编制半分没变。这在全军的整编中是个异类,也是赵当世给予覃进孝的特权。他这支部队结构成分特殊,打散弊大于利,且单纯从覃进孝的角度考虑,赵当世可以想见,如是动了他的部队,以他刚烈的性格,很有可能会作出些过激的反应。对于覃进孝这种“猛兽”,赵当世曾私底下说过“野性难驯”四个字,驾驭这类人,一味对抗压制只会适得其反,怀柔与引导才是上策。至少现在,赵当世毫不担心覃进孝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后营一千人,安排茅庵东为千总。茅庵东曾暂任“总兵”职,可一来他本人对功名利禄并不十分看重,二来也清楚自己当初的职位都是虚的,说到底,他尚处于赵营权力圈的外围。且论地位,要不是呼九思、梁时政、杨三等在一天内都意外死亡,作为一个二线的小弟他完全没有资格与赵当世甚至是景可勤这等身份的知名大寇平起平坐,所以,赵当世给他一个千总,实际上已经很给面子了。 说起来,还是徐珲主动向赵当世提出想要茅庵东这个人的。徐珲虽寡言少语,但外冷内热,很讲义气情分。他看到茅庵东的莽直,就会没来由想起当初的郝摇旗。即便他与郝摇旗的关系并不密切,但茅庵东的身上有些许郝摇旗的影子,虽不深,却也不阻碍他产生天然的好感。 “效节”二字也是昌则玉起的,此名出自五代后梁大将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梁师厚死于魏博节度使任上,后唐庄宗李存勖灭魏博后,将此军置于麾下为亲军,并于胡柳陂之战大败后梁军,为最终灭梁定鼎。昌则玉既看中“效节”二字蕴含的忠主之心,也有心将赵营的这支军队比成如昔日效节都那般所向披靡、拱卫老本的强军。 起浑军,是在无俦军、效节军外新设的一军,下辖二千人,军总兵为郭如克,参军则为杨招凤。郭如克由此一跃成为与侯大贵、徐珲并驾齐驱的营中柱石。如此安排,倒未出乎众人的预料。因为此前,赵当世就不止一次显露出要提拔郭如克的意思,而郭如克确确实实也不负重望,先后打了许多血仗硬仗,能力无可置疑,这位子坐的令人心服口服。可杨招凤这边,却引来了不少非议。原因无他,在此之前,因罪受罚的杨招凤职位仅仅是一个不入流的队长,即便曾经当过中高层的军将,但从区区个队长转眼就成了一军的二号人物,提拔难免太速。况且,参军一职虽无实际兵权,却负有辅助总兵决策、督查军中秩序等重要责任,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当的。观其他二军,无俦军参军覃奇功、效节军参军偃立成,均是老成持重之辈,现在杨招凤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就担负起如此职责,人心难服。 赵当世则有他的考虑。 第一,他有心提拔杨招凤。这是众所周知的,不单因为其兄杨成府的余庇,更因杨招凤本人心思纯直,有大将之风。人的能力能在后台培养加强,但品质却源于天性,在年幼时定型后即贯穿其人生始终。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当世用人,能力还放在次要位置,他最看重的是人的品性。杨招凤虽然出身草莽,但颇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这种不同寻常,便是他最大的闪光点。 第二,杨招凤表现出的能力并不差。这种能力并非为人处事的能力,而是学习的能力。赵当世不瞎,自崇祯八年到今年,杨招凤从一个少不更事、浑浑噩噩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可堪大任的将才,这种成长速度是非常惊人的。在飞速成长的背后,离不开杨招凤勤恳的努力,也同样离不开他所拥有的绝佳天资。赵当世一直坚信,行军打仗是需要天赋的。有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最终还是会在阴沟里翻船;而有的人,天生的敏锐性便会指导他主动绕开一些陷阱篱障,以最小的代价找到方案的最优解。行军打仗有特殊性,对它的每一次尝试都要搭上自己乃至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从这种昂贵成本的角度看,拥有作战天赋的人,无疑是这个时期最宝贵的财富。而在赵当世心中,杨招凤就是拥有这种优秀资质天赋的人。 第三,设立起浑军的本意便是要组一支敢打敢拼的锐卒。反过头来看无俦军与效节军,两军的数量都超过了起浑军,确实给人中坚之力的感觉,但这只是盾、只是甲胄,防护有余、进取不足。赵当世还需要一支矛,一支锐利的甚至有些张狂的矛。军队需要活力,保守与进取相合犹如阴阳并济,方能令全军进可攻退可守。无俦、效节两军,总兵侯大贵、徐珲皆在三十五岁以上,参谋覃奇功与张妙手更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这年龄看似不大,但放在一支亟待新生的军队中,也说不上年轻。赵当世本人生于万历三十七年,今年刚好而立,故以他为标尺,营中三十岁以上的,都算做老人,而三十岁以下的,才算年轻人。郭如克二十八岁,杨招凤二十四岁,这两人的组合无疑是三军中最年轻的。且他二人,一个狂中带刚,一个柔中带刚,相互配合既能保持军队的活力,又能保证秩序的稳定,十分得宜。作为尖刀军队的尖刀人物,如果自己还是一副保守不前的态度,上行下效,绝无法达到赵当世最初的期许。 在赵当世的力保下,杨招凤如坠梦中也似走马上任,他从未想过以一待罪之身,还能得到如此垂爱,感激之下,免不了忐忑不安。更看到周遭同僚投来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更觉惭愧。好在,郭如克本人力挺他,对他与自己搭档一事全无异议。有了赵当世和郭如克两人的弹压,营中那些不满的声音自然低了下去。然而,他们中好些想必都洗亮了眼睛,盯紧了杨招凤想找他的茬,杨招凤在主帅的扶持下爬上了参军的位置,但坐不坐得稳,还得看他日后的造化。 起浑军分前后二营,皆定额一千人。前营千总景可勤,参谋崔树强。景可勤没得说,既是川中大哥级的人物,又有率众归降并袭杀袁韬之功,给他一个千总,不高不低,恰得其所。崔树强则与杨招凤类同,也是越级提拔上来的。营中人对他这火箭提拔倒没太多闲言碎语。他本来罪责就不重,立功又多,当初执意追随杨招凤下放甘当个副队长时还有人替他鸣不平来着,加之他凶狠蛮横是营中出了名了,自无人会去找他的不痛快。 后营千总宋侯真,因功,从郭如克身边的参谋改副为正。参谋杨科新,则是投顺有功,给职嘉勉。 以上为赵营的主力三军。总计一万人,其中除了无俦军后营主要承担着后勤方面的任务外,其余所有兵力的主责都在于作战。 除了三军,野战部队还有飞捷营,马军一千二百,依然设总兵,韩衮担任。孟敖曹、廉不信分别为千总未变。 其余亲养司、特勤司、稽察司、教练司、内务司、钱粮司一如往常不变,与后来增设的市舶司统称“七司”。 以上,是赵当世粗定下来赵营军改的条陈框架,具体施为绝非短时间内可完成。所以,对于当下的赵营而言,迫在眉睫的,乃是寻求一个稳定的环境,悉心发展,养精蓄锐。对此,昌则玉等人殚精竭虑,拟出了许多计划,但赵当世觉得都不甚靠谱。可他的心中却不慌,因为他知道,赵营是否能安稳,不靠别的,全靠几日后与张献忠的那一次会面。 25俊杰(一) 竹山县以东三十里的方城山又名望楚山,以楚怀王二十八年秦、齐、魏、韩联兵讨伐楚国,登此山观楚之疆界而名。竹山本便处于群山中,由此可知,方城山为其中险峻高耸的翘楚者。 赵当世与张献忠之约,地点就在方城山。此地距离竹溪、竹山之间的赵营本部并不远。营中军务千头万绪,五天之期转瞬即至,今日清晨,赵当世简单安排了一番,即抽身赴约。他并未穿戴任何甲胄,随行人员也寥寥无几,昌则玉等人倒也并未劝他多带人手以备不测。大家在道上混了这许多年,多少都知道流寇之间虽少有信义,可真到了赵当世、张献忠这级别,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所谓江湖道义是也。真要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是事小,失了人心事大。再者,会面地点在赵营的控制范围内,真有不测,以赵当世的经验,也难出意外。 绕过几段山路,路径逐渐狭窄,赵当世等人翻身下马,牵马缓行。当下时节,冬春之雪已融得差不多,仅有些山阴偏僻处,尚能看到积雪的残影。不得不说,赵营此次出川能相对顺利,尽人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天时也帮了很大的忙。雪下盛的几次,都恰巧阻挡了在后追袭的一股股官军,而当赵营出川时,雪又化了。“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战争比的就是组织度以及精确性,而当下这个时代,以人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很好地掌控住变数,所以能对战争结果造成影响的天时地利人和,无疑,依然是天时摆在最前面。 赵当世已经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幸运,眼睁睁看着当初叱咤风云的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先后消弭,成为流逝在岁月长河中的一抔黄土,而自己,却在这大浪淘沙中捱过了一轮又一轮,坚挺到现在。他赵当世或是赵营,是否也终有一天会倒在那滚滚黄沙中?没人能说清楚。对于赵当世而言,他既不会杞人忧天,也从不好高骛远。他固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然而,他也始终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份幸运,离不开每一次的拼死与玩命。 旁人眼中赵当世、赵营的幸运是每每都能在最险要的关头觅得存活的一线曙光;赵当世眼中他自己以及赵营的幸运则是每次在血泪背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换言之,用最大的拼搏与坚持最终换来了好的结果,而不是徒劳无功,这或许就是老天对赵当世与赵营最大的眷顾。 一路沿着破旧的山道走,二里亭、五里亭乃至十里亭赵当世都见到了,虽然有一两座亭子已经破得面目全非,可依稀可以辨出方城山似乎曾经还是个交通要道。 山顶也有个亭子,这里头本来对了许多枯草树枝,早两日王来兴派人来收拾过,眼下亭中多了一台圆桌以及数张椅子。赵当世见张献忠尚未到来,便着随行的庞劲明等先将带来的酒水瓜果先张罗布置开来,他本人则负手在后,朝山顶这一段铺有青石砖的道路往下看。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松林如海,苍黛凝重,轻烟薄雾游动于奇山连亘之间,稀淡隐约,有若乳白色之薄纱,弥漫峰谷。这烟波缥缈的景象,倒让赵当世不经心旷神怡,忽而想起那赫赫有名的武当山距离此间也不算太远,由是暗自笑言:“若大事不成,去那山上当个道士也不差。”同时又想到华清,略有惋惜,“唉,若非不是和张献忠相会,把她带来,见此天庭仙境,必然欢喜。” 正怅然间,目及所至,透过薄雾,似乎有人正拾级而上。 庞劲明这时听到响动,走过来皱眉一看:“正主来了。山下放哨的弟兄已经来报,言说有十六骑,歇马在山腰间。” “十六骑?”赵当世向下看看,抿嘴不语。自己来这方城山不过咫尺,都带了二十来人,这张献忠“远道而来”,带的人居然比自己还少,果真有些胆勇。 两句话说完,石阶上已有人招手高呼:“赵掌盘子!” 赵当世看去,见行在最前的正是面熟的张可旺,而后,又一个身影从弯道处闪出,立刻吸引住了赵当世的视线。但看体格,竟是比张可旺大了一号。那魁梧的汉子向上看了一眼,恰好与赵当世对视,不过只稍稍一停,便即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在他的身后,继续有人走出来,然而,赵当世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了那个魁梧汉子的身上。从那双眼中,赵当世似乎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锐利与澄澈。单凭这一点,足以认定,那个魁梧汉子必是张献忠本人无疑。 来到亭外的人,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人。赵当世收下心思,笑着迎上:“赵某恭候各位多时!” 说完,赵当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向了方才那个魁梧汉子。走到近前,赵当世才发现,那魁梧汉子的身型犹在自己之上,而放在众人中,也是鹤立鸡群,想不看他也难。 张可旺笑道:“赵掌盘好等,我营中有点事,故而来迟了。”说着,迫不及待介绍,“这位便是家父。爹,这位是闯将。”果不其然,那魁梧汉子正是张献忠。 赵当世这时候拿眼细细看去,但见张献忠不但身躯威猛‘挺拔,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也是掩盖不住的西北剽悍之气:豹睛环目、方颐大口,虬髯与发鬓连成一片,在光线之下明显透出淡黄的颜色,犹如虎豹。见此情景,赵当世心中暗想:“军师所言不差,只看这长相,张献忠就足称狮虎。” “赵掌盘,久仰久仰!”张献忠前跨一步,拱了拱手,说话时嘴角抽颤,连带着双眉下拉,模样看上去着实凶悍,但声音醇厚,听着很舒服。 老实说,单看相貌,张献忠绝对排在赵当世所见过人中前三名。这并不意味着张献忠长得好看,而是“生有异相”。自古以来,相貌在一个人的发展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尤其在乱世,长着一张不同凡响的脸绝对比一身过硬的武功来得划算。秦末韩信、五代杨行密等都曾因长相非凡被“免死”,而元末徐寿辉、几年前的王自用,都是因为长着一张有“人君之姿”的脸而被拥戴成了首领。自古大部分人对长相都迷信,认为长得“出于人”,必然就会有超越平凡的前程。赵当世此前虽然不信这个,但真见到了张献忠,却也不得不惊讶于他的相貌。如此长相,加之那小山一般的身躯,往那一放,生而就是一副当老大的派头。 张献忠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赵当世明显察觉到他身后的人都露出了敬服畏惧的神色。他们不再有一个人说话,就连之前一直很活跃的张可旺,也躲到了人堆中,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赵当世道一声“承让”,说道:“八大王一路辛苦,先进亭稍作休息则个。”也不知怎么,还没和张献忠交锋,他现在心中竟然感觉到了压力。或许是张献忠透出的那一股强烈的威慑与危险性,令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且慢!”赵当世还在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对付,张献忠却先横插一声。 “嗯?八大王有何吩咐?”赵当世勉强微笑,却见张献忠返身回到后面,推出一个人。 “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张献忠勾着那人的肩膀,就像好多年的老友一般亲昵。只是赵当世看那被他勾着的汉子,神情却有些不自然,“这位老哥,才是今日的主角儿。” 被张献忠勾着的汉子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小胡子,脸颊稍稍内凹。他本混在十六人中不声不响,直到此时赵当世才发现此人有些与众不同。先看他衣装的工整洁净以及穿戴配件,就知道是个十分讲究的人,而这样的人,在流寇中,当真不多见。再看他虽有些年龄身材却还匀称,且臂膀之间的轮廓颇显匀润,想来也是长年习武之辈。如此,倒引起了赵当世的兴趣。 “哦?居然有这种事?贵客驾临,是赵某有失礼数!”赵当世边笑边故作讶异,心中警惕张献忠这没来由的举动以及那不速之客的来历,“且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想来贵号一出,必如雷贯耳!” 谁知那汉子并未第一时间回复,反倒是有些尴尬看了看张献忠。 张献忠毫不在乎,说道:“你名字既这般金贵,我替你念了得了。”言讫,大声而言,“这位老哥唤做陈洪范,而下当昌平总兵的便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赵当世甚至看到庞劲明跨在半空的一只脚就那么悬着不动,脸上目瞪口呆。这也难怪,流寇两雄相会,怎么莫名其妙蹦出来个朝廷的总兵! 赵当世还算沉着,看了一眼那局促不安的汉子,笑道:“八大王说笑,人陈总兵现在襄阳城莺歌燕舞,怎么会纡尊降贵,来我这犄角旮旯。” 张献忠嗤笑一声,对那汉子道:“老哥,人家不认你,你名字再金贵也成粪坑里的石头不值钱了。怎么不说两句?” 那汉子听他这么说,骑虎难下,叹口气,对着赵当世抱个拳道:“八大王所言不差。”说完,补一句,“今日来,只有辽东陈洪范,没有昌平陈总兵。” 赵当世听他这么说,知道没假,暗自点头,还了一礼:“我赵某恩怨分明,江湖事江湖了。陈老哥以朋友之名赏光前来,我赵某自然扫榻以迎。”言毕,道一声“请”。 陈洪范闻言如释重负,与张献忠共入亭中。 三人分座,赵当世令人给张、陈斟满酒,便听张献忠道:“我在湖广,也关心陕中兄弟。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便是李闯怎么怎么。这些都听出茧子,没意思。哪料不知哪一日,有人给我说起个‘赵闯’。我那时还嘀咕是个什么西贝货,后来越听越多,赵闯的事反而都多过了李闯。现在见到真人了,妙哉妙哉,比李闯那驴毬子看着顺眼多了!” 张献忠夸人就是这么个夸法,赵当世已有耳闻,连称不敢,陈洪范则道:“是啊。李闯赵闯,我亦时常耳闻。”说着,竟然还对赵当世笑了一笑。 一来就给老子戴高帽,是何居心?赵当世心里如此想着,嘴上说道:“赵某哪里敢与闯王并称。不过跟在后面捡些残羹剩饭,上不得台面。反倒是八大王,在楚豫间翻云覆雨,这等纵横捭阖,才是实打实的真英雄。” 张献忠撇撇嘴道:“什么英雄狗熊,老子就从没想过。老子就是狗熊,哪里有英雄,老子就去干他娘个卵朝天!” 赵当世“哈哈”大笑道:“八大王真性情,来,我敬一杯!”斜眼看去,陈洪范也是陪笑着,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 “你手下还有几个人?”张献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赵当世答道:“五千上下。” 张献忠看了看他,又与陈洪范对视一眼,突然摇头叹息:“不济事,不济事!” 赵当世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不济事?” 张献忠当下却又是连叹数声。 26俊杰(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张献忠与陈洪范,有备而来。 时下虽然冰雪消融有段时间,逐渐转暖,然临近四月,这两日气温骤降,似是倒春寒。三人互相寒暄,主要是赵、张二人在谈些营中旧事,陈洪范基本上不做声。一阵山风吹来,颇觉寒意,赵当世鼻头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张献忠咧嘴道:“可是我适才说的话不称赵兄的心?”他以为赵当世还对前头自己连续叹息“不济事”耿耿于怀,所以与陈洪范相顾莞尔,“五千人说少不少,可要在湖广掀起什么阵势,单凭这点兵马,未免......” 赵当世摇摇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明廷失人心,我等义军,纵只剩最后一人,振臂一呼,呼应之雄豪依然比比皆是。死灰都能复燃,更何况小弟我尚存五千之众?” 张献忠伸出食指摇了摇道:“时势不同,岂能同一而论!实不相瞒,我在襄阳以西,林林总总加一起少说还有一二万人马,比你不少吧?可又能怎样,事到如今还不是仰陈老哥的鼻息,才能苟活至今?”说到这里,转视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洪范。 陈洪范见二人看向自己,轻咳两声,摆着手一叠声道:“互相照拂,互相照拂。” 赵当世这时问道:“却不知八大王与陈老哥有什么渊源?”他话不说破,但意思很明显。你一个流寇,一个官军总兵,本该互为死敌,怎么这时候反而惺惺相惜起来?流寇与官军中,的确经常有些往来——比如左良玉、贺人龙之流,除了顶个官军的名号,所作所为几乎与流寇无异——但再亲密,也很少有人敢越过红线,似张、陈两人般毫不避嫌的。 一句话问出,张献忠与陈洪范相视一眼,还是张献忠道:“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与陈老哥,算起来可有十多年的交情了。” “哦?此话怎讲?”赵当世身子往前一探。 张献忠闷了口酒,徐言:“十余年前,我尚在延绥镇王总兵手下听差,犯了点事,王总兵要拿我还有其余十几人开刀问斩。恰好陈老哥到来,向王总兵求情,才算留下了我这颗浑头。” 他口中“王总兵”乃是原延绥镇总兵王威,现大同总兵王朴之父。王家世属榆林卫,势力颇雄,王朴更是蒙父荫得入京营长年任职,所以当下他虽然挂了大同总兵之衔在凤阳跟着监军太监卢九德护陵,但手下的兵都是京营出身。顺带一提,早已退休多年的王威前两年又被朝廷请出山重新担任了延绥总兵,朝廷本意是看中他在西北的声望,以此威慑众寇,岂料效果不佳。陕中巨寇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还怕王威个糟老头子?由此可见,困窘之下的明廷为了抚平民变,当真什么招都使了出来。 这些且放一边,张献忠说完,赵当世笑了起来,斜睨过去,发觉陈洪范张着嘴,也在讪讪地笑,也不知他这笑容是真心为张献忠庆幸还是后悔自己当初一念之差救了这么个魔王出来。 “八大王吉人自有天相。”赵当世奉承一句,“外面风声都说,左良玉那厮将八大王你怎么怎么,现观之,意气风发不减当年,可见那些都是夸大其词、子虚乌有的事。” 张献忠一听“左良玉”三个字,双眉立竖,啐骂:“休要再提那驴毬子,老子迟早扒了他的皮。”说着,又哼哼唧唧,“不过这姓左的倒还有些手段,想刘国能也是条汉子,给他一逼,居然也就降了......” 赵当世点头道:“昔日我在老闯王营中,与刘国能也有些往来。那时他对老闯王忠心耿耿,一心匡扶大义,孰知物是人非,到头来还是软了骨头。”言及此处,面朝陈洪范,似笑非笑,“陈老哥,这里边,也有你一份功劳咯。” 陈洪范轻咳两声,道:“刘国能素有招安之心,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张献忠接过他话茬道:“赵兄,你适才说老刘是‘软骨头’,这我却不敢苟同。” “嗯?何出此言?”赵当世从一开始就警惕着,这时候张献忠口风突变,不免让他有种预感:三人之间的话题或许很快就要进入关键环节了。 “你初来乍到,对楚、豫、淮的局势可有了解?”张献忠把头一昂,略带些轻慢地看着赵当世。 不要说这数省的大势,就郧阳目前何种情况,赵当世也是一头雾水。他当然不会为了面子不懂装懂,故而如实回答:“正要请教。” 赵当世见张献忠问话时目光如炬,本以为他会有一番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推出。岂料“请教”二字才说完,张献忠身子向后一仰,双手抱在脑后,直截了当道:“湖广、河南,咱们怕是陷入死局了。” “此话怎讲?”赵当世皱眉而闻,同时听到陈洪范清了清嗓子,却没听到他说话。 张献忠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几杯酒,继而缓缓放下杯子,长叹一口气道:“姓张的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也知道聚沙成塔、汇流成河的道理。咱义军,势单力薄,与朝廷对抗,本来捏成个拳头,还能过上两招,然而现在各营各部心思各异,互相猜忌提防,各自为战,如何能成大事?” 赵当世听出他明显话里有话,再问:“小弟久在四川,对此间情形不甚了解,八大王可否讲明一二?” 张献忠再叹一声:“早前,陕中洪蛮子逼得紧,我就说要出来缓解缓解。哪料李闯个二愣子,死活不肯,说什么死也得死在祖地,大家伙儿拗不过他,就也任他去了。只是他一留不打紧,蝎子块、满天星、过天星等一大拨人都瞎了眼追随他留在了陕中,义军之势始散。而后,老闯王听信他鬼话,从湖广又回去了陕西,结果如何,你也见着了。老闯王这一没,我义军元气大伤,势又散了好些。后来,我纠集曹操、老回回等,一路向东横行无忌,最远抵徐泗、应天,所向披靡,那是何等盛气!”说的入港,张献忠抓起酒壶,径直就将嘴对上口子直接喝了起来,全然不管从嘴逢肆流到胡须衣衫上的酒水。 赵当世手一招,大声道:“再上酒来,为八大王助兴!” 张献忠将酒壶里的酒都喝了个干净,顺带舔了舔嘴角的酒渍,继续说道:“只恨那老回回、曹操,皆是鼠目寸光之辈。胜败本常事,可他两人,一个瞻前顾后,遇屁大点事就要‘三思再三思’,犹犹豫豫;一个胆小如鼠,整日价疑神疑鬼的,总觉得旁人要害他。路上不过遇到些小坎坷,这两个腌臜泼才就开始与老子抬杠,老子后来烦了,索性与他们分道扬镳。你再瞧瞧,姓罗的从此成了流窜在山林河道中的野鬼,老马打开封,把自己的老命都险些打没了。独我一部,苦苦支撑,尚可使我义军大势坚持下去。纵如此,这两人一走,我义军大势再次大散!” 赵当世见张献忠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道你倒真将自个儿当成救世主了,嘴上仍不住宽慰,又听他接着说:“本来,就这烂摊子,好歹也能在制成一段时间,你说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郧阳通道这一口气?有刘国能、贺一龙守着这条路,咱进可攻退可守。而今刘国能降了,贺一龙也不知那根筋搭错,去河南找老回回寻死,这郧阳又给官军拿了去。这通道一断,陕中弟兄与我等失联,再也无法相互应援、牵制官军,我等亦无法躲入郧阳、兴安所之间的群山喘息,而官军,则完完全全可以安心关门打狗喽!” 赵当世边听边点头,张献忠这话虽糙,却也不是全然信口开河。赵当世熟晓地理兵事,稍一分析就明白张献忠言语中虽然不免有些夸大自己贬低别人的地方,但总体听来,将这两年流寇的分合兴衰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前,卢象升调任北去,正是流寇发展的最佳时机,然而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却在这关键时刻内讧起来,到头来一拍两散,没有趁机打破官军的桎梏,反而坐失良机,将自己一步步逼入又一个死角。 “眼下,曹操、整齐王、左金王等流窜于光山、固始之间,老回回、革里眼等则躲藏郾城,另又有射塌天、顺义王、安世王、改世王等罗山、信阳苟延,其余人等,杂七杂八,如过街之鼠,刘流散各地皆不足道。唉,楚豫淮我义军看似声势浩大,遍地开花,其实浑如一盘散沙,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张献忠说话间,头已经摇得像拨浪鼓,“赵兄,我冒昧问一句,你来湖广可是为了另寻天地发展壮大?” 赵当世心骂一声“屁话”,口道:“正是。洪承畴铁了心要办川陕,这两省形势险峻逼仄,小弟向闻湖广自己兄弟多,所以特来投奔,共襄义举!” “唉呀,那么兄弟是来错时候了!”张献忠脱口而出。 赵当世呼了口气,缓声道:“愿闻其详。” 张献忠瞥了一眼正盯着酒杯出神的陈洪范,正色道:“楚豫动静大,前番我部更是直捣南都,朝廷恐惧之下无时无刻不想全力扑杀我等,这你是知道的。”顿了顿,复言,“去岁,熊文灿代王家祯任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总理的事你知否?” 赵当世故意装傻:“不知。” “熊文灿这人不得了,曾为福建抚台,不费一兵一卒,单凭一个人一张嘴,就降服了东南海面数家巨寇,就连皇帝小子,都认为他是不世出的奇人。”张献忠说着又看向陈洪范,陈洪范这时面目凝重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话深以为然,“可叹的是,就这么个人,居然主动请缨,来此间任职掌兵了。唉,谁能想到,前边走了个卢象升,后边又会来这么个厉害茬子!” 张献忠喟然长叹,赵当世心中冷笑不止,这时,陈洪范道:“这姓熊的我会过几面,只觉此人心思深沉,足有神鬼莫测之机。他才到任,就遗下数个锦囊,左良玉那厮与我都得了个。姓左的按计行事,嘿嘿,给八大王绊了个大跟头;我也按锦囊上所说动兵,故而能大破刘国能。” 赵当世啧啧称奇:“当真如此?” 张献忠应声道:“姓左的我和他交手多次,深知其底细。岂料上回南阳交手,这厮一反常态,部署极其精妙,我虽败,可也败得心服!”素来以骨头硬著称的张献忠此时嘴上居然服了软,这倒是令赵当世始料未及的。 “不知锦囊中写了什么,能让陈老哥击败闯塌天这等强人,可否恭听一二?”赵当世问道。 陈洪范面上一紧,赶忙道:“天机不可泄露,恕无可奉告。” 赵当世闻言颔首,没有继续追问。 张献忠接过话茬,转问赵当世:“你营驻扎竹溪、竹山,下一步当是要进襄阳府了?” “有此打算。”都是沙场老人,赵当世不打算在这方面虚言以对。 张献忠没说话,陈洪范却道:“赵掌盘,说句不好听的。按赵营眼下情况,怕是进了襄阳府就再无抽身出来的机会。” 赵当世闻言一惊,再看张献忠,见他却是一脸铁肃,抿嘴不语。 更新通知 抽点时间将之前的内容统一整改一遍,改完即开始续写,万望支持! 《蚍蜉传》更新通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俊杰(三) 四月争取多存些稿子,献上一大章先为投名状。恳请各位书友继续支持! —————————————————————————————————————— 八方桌上,赵当世尝了尝杯中美酒,含笑不语。陈洪范一句话出口本待是引他入彀,却没见到预想中反应,反而显出些急迫,将身子往前凑凑,道:“赵掌盘笑,是笑我陈某人危言耸听吗?” 赵当世将杯轻轻放下,摇头道:“非也,八大王适才分析郧襄之间形势,字字在理。襄阳为湖广之重,更...... 《蚍蜉传》27俊杰(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俊杰(四) 赵当世从方城山返回的次日,赵营左军师昌则玉、右军师穆公淳并无俦军总兵侯大贵、参军覃奇功、效节军总兵徐珲、起浑军总兵郭如克被召私会。眼下,这六人才是赵当世在偌大赵营中所倚仗的核心团体。从方城山带回来的消息过于重大,一个人难拿主意。 三文三武与赵当世围圈而坐,赵当世环顾众人,先说道:“八大王欲拉我投顺朝廷。” 这个消息卜一出口,六人神态各异。 昌则玉轻抚长髯,面如止水;穆公淳双眉上挑,蠢蠢欲动;侯大贵口齿微...... 《蚍蜉传》28俊杰(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招安(一) 赵当世抵达的一个时辰前,华清正忙于服侍病榻之上的小竹。 小竹是当初华清身畔的几个贴身婢女之一,几场风波过后,如今只剩她一个勤勤恳恳依旧追随华清至今。华清在营中固然从心所欲,但举目望去能说得上话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小竹是故人与她相熟,又聪明伶俐,所以渐渐二人的关系较之从前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虽说小竹一直都以奴婢自居,但华清却早已将她视作了自己的姊妹。 三月天气忽寒忽热,昼夜温差甚大,营中不少人都染上了风寒。...... 《蚍蜉传》29招安(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招安(二) 求推荐、求月票~~~~ —————————————————————————————————————— 崇祯十一年三月中,名震天下的巨寇西营八大王张献忠正式向总理南畿、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军务的熊文灿递交降表。大明朝廷授其副总兵之职,并允其将部队驻扎在谷城县王家河,还把王家河改名“太平店”,以示招安之意。 张献忠早在去年底便因熊文灿的招抚而发生动摇,年初,他在与左良玉等官军的作战中连续失利,帐下谋...... 《蚍蜉传》30招安(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招安(三) 地处襄阳府东北面的枣阳县声名颇显,汉光武帝刘秀即出生此地,有着“龙飞白水,松子神陂”之美誉。赵营进驻此县鞍马未顿,赵当世就先去刘秀故里寻访了一阵,按侯大贵的话说就是“沾沾龙气”。 龙兴之地自然是个好彩头,可赵当世对驻军枣阳最满意之处,却在于此县位置的关键。 自古守东南必守荆襄,历朝历代从未有失荆襄而保有东南者。而荆襄之重,又在汉水。汉水源于汉中,走安康、兴安等地流入湖广,并在襄阳大合诸支流转而南下,最...... 《蚍蜉传》31招安(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招安(四) 求推荐、求月票~~~~ —————————————————————————————————————— “先生来得何其迟也!”赵当世笑着迎上去,左右眼神示意,负责引人入室的周文赫会意,当即转身掩门而出。 其时夜色已浓,但室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姗姗而来的左思礼显出几分讪色,搓着手道:“小人但怕白日间语态多有冒犯,令大人不喜,此前实是忐忑。” 赵当世与他分别坐定,笑道:“先生有难处,赵某怎会浑然不知其意。此事...... 《蚍蜉传》32招安(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定军(一) 左思礼是左良玉手下几个最为倚仗的大掌柜之一。明面上经营着许州一家不大不小的倾银店生意,实则暗中负责左家豫南及至楚北极大范围内的诸多业务。人不可貌相,乍看不起眼的左思礼实则谈吐老练、思维也很敏捷,确实足以当起左良玉给予的重任。 他数日前受托前往大阜山探查银脉的情况,本意是与苏照接洽,商讨合作开矿的事宜。岂料变数纷至,先是赵营即将进驻枣阳县的消息从天而降,而后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引起了枣阳县衙门对开矿...... 《蚍蜉传》33定军(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定军(二) 大阜山及其周遭的情况,何可畏调查的颇为详实,不但确切指出了银脉所处的地段,连同预期的产量以及开矿所需的人力物力成本都做了大致估算。然而当论及银矿产量时,昌则玉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当下何可畏正口若悬河,得意畅快下突遭打断,很是不快,然碍于昌则玉的身份,强捺恼意,翻一个白眼道:“军师先生有何高见?” 昌则玉道:“高见不敢当,只是适才听何先生说大阜山月产银两的数额,有些不解。” 何可畏一头雾水,将自己说过的话...... 《蚍蜉传》34定军(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定军(三) 几个名字一出口,其他无庸赘述。赵营当前所有的工作的都是围绕着日前提出的九字方针进行。整军筹粮是为了“精武备”,在此期间,“广结援”的举措亦不可忽视。昌则玉时下提出的这这一串人,都是目前阶段必须全力结交的角色。 赵营虽驻扎在湖广,政令出自湖广布政使司,但军队的调配驱使之权则在总理熊文灿。可以说,熊文灿是目前赵当世的最重要上管,赵营往后要想发展顺心,自然无法忽视这么个顶头上司。而且督抚一级的地方大员,其...... 《蚍蜉传》35定军(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定军(四) 儒洪村辖属于鹿头店,并不是一个大村,但其下辖的斑竹里人口却比较稠密。这里靠近大阜山南麓,多陡岭少耕地、土壤贫瘠,务农之人不多,因地处一个交通井道,平日中路过的旅人络绎,因而大多里民都选择做一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 杨招凤引着三骑从道边路过,抬眼但见一家酒肆青旗招展,酒香飘香入鼻,腹中馋虫不禁给勾了起来。后头一个骑士打马上来,说道:“参军,口渴得紧,不若此间休歇片刻。”说话之人长着一张鞋拔子长脸,却是孟...... 《蚍蜉传》36定军(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铁鞭(一) 酒肆内外虽熙攘喧闹,然本有几分躁郁的孟敖曹却忽而沉下了心。偷眼瞧向杨招凤,见他也恰是对目过来,当下两人心照不宣,同时饮了一口酒。 那王姓少年嗟叹两声未闻应和,问道:“二位怎生都不说话?” 杨招凤放下酒碗,笑道:“公子博学广识,我等鄙陋村夫听了,无地自容。” 那王姓少年笑笑道:“听几位口音不是本地人,是陕西来的?” 杨招凤说道:“不错。”岔开话题道,“这绍兴、苏州的美酒,我等只听过,却从未有幸得尝。公子年纪...... 《蚍蜉传》37铁鞭(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铁鞭(二) 从金岭川始便追随着赵当世的老弟兄们,没有人能忘却那耻辱的时刻——当着千万张陌生的面孔,在无尽的嘲笑与讥讽中看着自己的主公受到鞭笞而无能为力。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但这些年来,郭如克一直将那张极尽嚣张狂妄的脸牢记在心,想着的同时,嘴里也会不由自主念出“张雄飞”这三个字。 “张雄飞......” 这三个字再一次从郭如克的口中默默念出,庞劲明亲眼目睹他的脸渐添黑沉,问道:“老郭,咋办?” 郭如克反问道:“你...... 《蚍蜉传》38铁鞭(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铁鞭(三) 过了唐子山,一山之隔,与枣阳县不同,唐县境内,却是淅淅沥沥飘着微雨。 前后皆是或急或匀的喘气声,夹在行伍中随行的广文禄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前罗威的背影,感受着酥酥扑面的雨丝。走了一阵,前列响起几声号响,紧接着旌旗摇动,整支队伍逐渐慢下了脚步并最终停住。 手执红旗的万勇拨开人群走到队中,大声道:“军令,原地休整片刻,听号响三声,随旗小跑前行。”一句话连说数遍。 待他说完,广文禄叫一声“万大哥”,万勇斜眼瞅见...... 《蚍蜉传》39铁鞭(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铁鞭(四) 当年川军侯良柱部有军擅用强弩,不单曾在川北重创廉不信的马军,在剑州城下也给赵营兵士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侯良柱覆灭后,赵当世将其部强弩搜括起来,得数百张。 明代因技艺失传,弩以数层木板捆扎替代了前端横置弓,且缩短了弩弦与弩机的距离,故而蓄能较低,威力主要发挥在近距离。侯良柱军的弩以西南苗人木弩、竹弩为模版,分以桑木做弩‘弓,枣木做弩身,改臂开为腰开,劲力更强,尤其在五十步内,基本可谓穿铜透铁。 郭如克编营...... 《蚍蜉传》40铁鞭(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世胄(一) 明神宗朱翊钧子嗣不繁,正宫无所出,故其子皆为庶出,而其中夭折多有,仅有五子顺利成年。庶长子朱常洛继承国统是为光宗,亦即熹宗朱由校及当今崇祯帝生父。另四子则各封为王,分别为庶三子福王朱常洵、庶五子瑞王朱常浩、庶六子惠王朱常润以及庶七子桂王朱常瀛。故而论亲疏,福、瑞、惠、桂四王皆为当今崇祯帝朱由检亲叔父,地位犹显,常称“四亲藩”。 相较之下,受封于湖广襄阳府的襄王一系与崇祯的关系就远多了。襄王系源出明仁...... 《蚍蜉传》41世胄(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世胄(二) 不出意外,有关朱常法的前因后果一出口,连同赵当世在内,帐内所有人一时皆愕然震惊。杨招凤叹一声道:“只是,属下不才,于路给枣阳县的巡捕弓手们撞见了,两下起了争执,杀散大半,然而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 昌则玉一捋长须,凝眉道:“兼任枣阳县巡捕官的是褚犀地,如此一来,怕有隐患。” 穆公淳则道:“隐患虽有,却不大。枣阳附近多有流匪强人出没,没有物证,只凭逃兵的一面之词,褚犀地恐怕还没那么大手段直接就将我赵营钉...... 《蚍蜉传》42世胄(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世胄(三) 按照惯例,赵营的随军人员都会被安排在标营以便于保护。不过自从赵营军改后,作为标营的无俦营已转变成了完全的野战军,故而经过重新调配,各色随军人员全都转移到了屯田军系统下,如此,更妥帖也更稳当。 朝廷授予赵营的军田有一百五十余顷,沿着鹿头店北面的溪河绵延。这一带水网密布,土地十分肥沃,稍有些耕作经验的人一看便知早前何可畏预估每年总亩产十二万石并没有夸大其词。 屯田军确立后,王来兴与何可畏等就开始紧锣密鼓地...... 《蚍蜉传》43世胄(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世胄(四) 养尊处优惯了的朱常法在赵营度过了一个今生难忘的夜晚。因有赵当世的嘱咐,朱常法被关押在了赵营最好的几间房舍中的一间。可饶是如此,身为襄王世子的他,闻着弥散在空气中那淡淡的马粪味、柴草的霉味,枕着坚硬硌人的硬板床,听着屋外过往兵士的窃窃私语,纵然身心俱疲,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 他现在万分后悔,悔不该将父王的告诫置于脑后,在这种时节出城去尝那劳什子的美酒,以至于将性命都栽在了别人手上。目前而言,他还不...... 《蚍蜉传》44世胄(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狼狈(一) 护送华清郡主以及朱常法回襄阳的队伍由赵当世亲自带领。为避免节外生枝,一切低调行事。随行护卫的不过从赵营亲养司中抽选的二十人,华清与朱常法所搭乘的也只是寻常样式的马车。此外,这次交接华清郡主,赵当世并未知会湖广布政使司方面,而是仅仅派人去找了陈洪范。 赵当世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由于小心谨慎,另一方面也含有向陈洪范示好的意思。陈洪范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赵当世的用意。迎回郡主这么一份大功劳送上门来,他当...... 《蚍蜉传》45狼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狼狈(二) 涉滚河,经打火店,穿鹿门山,再向西由东津渡口过东津湾即至襄阳府城。 赵当世在东城下的先农坛、社稷坛略略整顿队伍,沿着城垣向北绕去,自大北门“拱宸门”入城。襄阳府城北临汉水,赵当世举目看去,汉水北岸亦房屋俨然、鳞次栉比,问道:“对面之地,可是昔日樊城所在?” 有向导回道:“大人博学,那边便是樊城旧址,而今城垣尚在,环其东、西、北三面。但早已归属襄阳县管辖,属两厢四坊二十九里中的一厢。城隍庙、同知衙署皆分...... 《蚍蜉传》46狼狈(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本章先记着,日后必补上 《蚍蜉传》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狼狈(三) 能令陈洪范都面露愁容之事,赵当世心里了然,纵观当前襄阳府地面,值得他操心的无非张献忠与自己两人。果然,陈洪范绷着脸,将杯中酒仰头饮尽,先用手指了指侧窗上的黄帘,而后又看了看红木桌案上雕刻着的一头扑食猛虎。 赵当世面不改色,沉声问道:“素闻他与老哥是故交,该当是并肩齐心的体己兄弟,怎么就反让老哥伤神了?” 陈洪范微微摇头道:“譬若家中骄子,虽亲却难教养。闯出祸来,你说是谁去擦屁股?” “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蚍蜉传》47狼狈(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8狼狈(四) 赵当世在陈洪范的庄子度过一日,次日清晨动身返回枣阳。陈洪范诚意十足,直饯别至五里外。亭中,两个小童端上酒壶酒杯,赵当世与陈洪范执手对饮,一杯酒下肚,陈洪范看着道上跨马揽辔、雄健精实的二十名亲养司护卫,慨然道:“观将知兵,观兵知将。有壮勇如此,贤弟营中龙腾豹跃可见不凡。这楚北的安稳,往后就全仰仗贤弟费心了。” 赵当世回道:“哥哥说那里话。小弟还得靠着哥哥、熊大人的多多庇佑。若无哥哥、熊大人照拂,小弟也...... 《蚍蜉传》48狼狈(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对子(一) 金声桓部驻扎在枣阳县西面的双沟口,人数约莫千数。为了确保左梦庚有足够的时间在赵营活动,大部队将在枣阳县内滞留三日。常言“兵贵神速”,可金声桓部却一反常态,甚至不惜冒着剿寇误期的风险。如此因私废公,怕也只有左良玉部队才做的出来。 此来赵营的加上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统共不过十骑,当下四马相对,赵当世反应快,先朝立马于左思礼身畔的后生行礼道:“公子一路辛苦了。” 那后生正是左梦庚,他咧嘴回礼:“晚辈素闻赵...... 《蚍蜉传》49对子(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0对子(二) 午后便开始的宴席,直到入夜方歇。众人乱哄哄地拥出中军大帐,各自归去,赵当世转视席间,左梦庚、左思礼、金声桓、刘国能四人均已是酩酊大醉。起初,左思礼还算绷得住,生意场中人,酒量也上佳,可架不住气氛热烈以及姑娘的殷勤款款,最终亦步金声桓、刘国能的后尘,栽倒在了席上。 赵当世俯身对倒在位旁的左梦庚道:“贤侄,现在送你回营帐休息可好?” 左梦庚嘴角流涎,双手摆动连道:“不好,不好!” 赵当世问道:“怎么不好?” 《蚍蜉传》50对子(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1对子(三) 日悬当空,绿意浓盛的林海在和风下波涛起伏。透过林隙,一条黄泥小径曲折向上。小径两边杂草繁密,人走在上面刮动草枝,带起窸窸窣窣的轻响。头戴斗笠的侯大贵踩折一根挡道的横枝,回顾身后三人道:“腿脚都麻利些,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角儿,咱们攒的局,自个儿迟了面子上需不好看。” 三人应诺,自他们身后又走上一人,对侯大贵道:“统制,向山脚路过的樵夫打探过了,沿这条土路向上便是山神庙。” 侯大贵朝他笑一笑道:“方才尚在...... 《蚍蜉传》51对子(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2对子(四) 气氛顷刻间凝固,侯大贵颇具经验,觉察出了不善,轻笑两声道:“张献忠是什么驴逑东西,诸位心里必定明白。这反反复复的一套,可是老伎俩了。楚豫间形势紧张,他这么做,不过争口喘息罢了,待时机成熟,必定不甘居于人下。” 刘希尧道:“侯兄的意思是,八大王唱这一出,还是缓兵之计咯。” 侯大贵郑重其事道:“不然怎地,还真当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平官儿不成?各位有所不知,西营现在与左良玉私底下纵兵私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 《蚍蜉传》52对子(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3外援(一) 自陕西大规模民变以来,大明朝中对弭平流寇的态度始终分“剿”、“抚”两派。崇祯帝性格刚烈,即位后一直奉行“剿杀为主”的策略,故此坚持强硬剿贼的地方官员诸如洪承畴、卢象升、陈奇瑜、孙传庭等文武均先后受到提拔重用。在朝中,亦有以杨嗣昌为代表的鹰派朝臣得受宠信。 去年四月,因张献忠、马守应及罗汝才等流寇东犯乃至南直隶,朝议皆以为要剿平流寇,必须先困其势,一如提壶打水,若壶破水溢,则覆水难收。杨嗣昌殚精竭虑,...... 《蚍蜉传》53外援(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4外援(二) 六月初的楚北地面气温骤升,炎炎烈日高悬数日后气温转为闷热。依照以往的经验,不日暴雨即来,是入梅的预兆。 纵然迎面风吹不绝,可坐在马背颠簸只小一会儿,身着薄衫的傅寻瑜浑身上下就已湿湿黏黏的颇不舒服。又驰片刻,前方一匹青马上的骑士回首对他挥了挥鞭,他望见远处林木间立有一座小亭茕茕独立,心下慰然,旋即加紧催马。 马至近前,傅寻瑜始才发觉,这亭并非给旅人游客歇脚用的凉亭,而是与几排拒马鹿角建在了一起。亭外尚有...... 《蚍蜉传》54外援(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外援(三) 张献忠重视骑兵,编有骑兵三千倚为军中柱石。每每训练均会亲自参与操演,每名骑兵需与十名步兵或棍手搏斗,一旦失误,将受到严惩。这些骑兵由是精悍异常,张献忠本人也不止一次夸口说过自己只需要这三千骑就足以纵横天下的话。 驻军谷城后,张献忠将三千精骑分为四营,分别以肱骨勇将担任营将。当下的四营将为张国兴、张四虎、张可继与王复臣。除王复臣外,其余三营将均是张献忠义子,而其中张国兴原名王国兴,诨号“三鹞子”,只比...... 《蚍蜉传》55外援(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外援(四) 桃枝摇曳,几片淡粉小瓣掠入赵当世杯中,赵当世不以为意,饮酒如常。陈洪范皱皱眉道:“贤弟,何故不将桃花瓣除去。” 赵当世爽朗笑道:“桃花与酒正是良配,二者相适相宜,更添滋味。” 襄王朱翊铭轻袖一振,颔首道:“赵大人说的在理。桃花本便可以酿酒,古人《国经本草》中便说采新鲜桃花浸酒,每日一饮,对驻颜大有裨益。本朝典故《普济方》亦说‘三月三采新鲜桃花,以上等白酒浸泡,日后服。久服,可除病益颜’。我府窖藏中就不...... 《蚍蜉传》56外援(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7勾当(一) 襄阳府地面,襄藩拥有的土地逾千顷,其中分布在枣阳县内的便有三百五十余顷。听朱翊铭讲述,他在枣阳的的土地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收获。譬如某年谷仓渗入雨水导致播种用的种子大规模受潮最终腐败难用,又譬如某年眼见收获在即田地仓棚却突起大火等等。而本年自年初开始,便陆陆续续开始有佃户逃逸失踪,屡禁难止,虽请求枣阳县参与调查维持,但依旧收效甚微。以至于如今播期在即,却没有足够的人手负责田亩的开垦与耕作。 坐视三百五...... 《蚍蜉传》57勾当(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8勾当(二) 十余人沿着山道而上,一将身着蓝色布面甲走至马跑泉旁,俯身掬水抹了把脸。环顾四周一番后,找了块还算圆滑的石头坐了下来。 “马匹都藏好了?”蓝甲将询问左右随从。 有随从答话道:“将军放心,都是老手活计,不会有差池。” 那蓝甲将没说话,又过不久,从山道转角处转出一将,瞧装束也是把头模样。那蓝甲将一见他,起身便问:“老冯,官军搜山?” 来人摇头道:“我看过了,只是过路的马帮商贩。” 那蓝甲将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 《蚍蜉传》58勾当(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9勾当(三) 湖广北部的大雨如期而至,自六月十四日始,雨水猛烈而持续地冲刷着酷热已久的土地,天地似乎都因之洗练一新。空气里弥散出泥草浓厚的气息,嗅在鼻中,少了几分酷热炙烤下的暴戾,多了些阴雨带来的平和与宁静。 赵当世从营帐内走出来,候在外头的周文赫立刻为他打起了油伞。跟在周文赫身后的还有两人,但见到了赵当世,全都知趣地淋着滂沱大雨退了下去。赵当世看看消失在雨幕中的两人,问道:“老周,我瞅你这几月来都将他俩带在身边...... 《蚍蜉传》59勾当(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0勾当(四) 何可畏所提到的“三千支工部督造良品”赵当世亦有耳闻,朝廷每年都会督造火器兵甲配给各镇,前几年配额以陕西三边为主,这几年因中原贼寇披猖,故而配额也逐渐向湖广、河南等地倾斜。 这三千支鸟铳本是四年前预计输送给旧援剿总兵邓玘、参将杨遇春等部的军资之一,但当运至枣阳县时,先是杨遇春中伏战殁,邓玘也由于兵变坠墙而亡,这批军资随即便押在了县内未动。而后虽有秦翼明接手邓玘余部,但不明情况,忽略了这些。时任枣阳县户...... 《蚍蜉传》60勾当(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1反戈(一) 每每遥想自万历四十六年得中武举,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年,陈洪范都不禁唏嘘。二十年的时光,足以令漆黑的两鬓泛起些许银白、令原本紧实硬朗的肌肉也渐而松弛,更令一位轻狂的青年转变为深沉的中年人。 红水河、居庸关、登莱......二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快到来不及回想这其中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陈洪范自谓不是个念旧的人,但走在廊庑中,随着石阶上下,起起落落之间,往日的画面忽而走马灯般浮现在他眼前。越想到后来,脑海中...... 《蚍蜉传》61反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2反戈(二) 二人骤然站起,林铭球愕然无措。当是时,朱翊铭负手而立,低沉着脸略带些愠色,微微仰头看向悬于高处的那块“进退自若”牌匾。陈洪范则轻叹数声,摇了摇头。 窗外风雨呼呼,书房内陡变的气氛令林铭球极为尴尬。三人沉默片刻,他随即亦提起衫摆起身,吞吞吐吐问道:“王爷、陈大人,二位这......这是......” 陈洪范舒口气,将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林大人,你我相交多年,陈某人素来钦佩大人能谋善断之术及通权达变之才...... 《蚍蜉传》62反戈(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3反戈(三) 天井四檐雨流如灌,雨天清爽,可踱步于堂内的褚犀地却只觉背脊阵阵发凉。 “我家主公让小人传话:赵营与贵县本应相辅相成、唇齿相依,并无半点相欺之意。信中所书皆实情肺腑,若大人深明大义,愿意放下往昔仇雠,一切好办,从今往后携手同行;若大人依旧故我,一意孤行,届时玉石俱焚,结果怎样亦难以妄度。” 立于堂口的邓龙野低着头,任凭雨水自上而下不断冲刷着笠帽蓑衣,双眼却抬视,仿佛一双狼眼,幽暗中透出着几分肃杀。 褚犀地...... 《蚍蜉传》63反戈(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反戈(四) 在陈洪范的私局上,赵当世还得知了两个消息。 其一,湖广巡抚余应桂受到熊文灿的弹劾而下狱。 余应桂性格刚直,认为自己受到的是中央直接拔擢且身负守护显陵的功劳,所以对熊文灿向来不以为然,而且平日对招抚流寇政策多有抵触。熊文灿视之为眼中钉,恰好近期罗汝才等部流寇为乱楚中,余应桂便被弹劾以纵贼养寇之罪。朝中帮余应桂说话的人很少,而杨嗣昌也推波助澜附和熊文灿,最终朝议以尚宝卿方孔炤代之。余应桂心中悲愤,被捕时直...... 《蚍蜉传》64反戈(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5山雨(一) 逝者如斯,转眼间广袤的楚北地界连绵阴雨渐息,七月中旬已是出梅时节。经过数月来的众志一心、勤勤碌碌,扎根于枣阳县的赵营已初显蓬勃气象。主要成果则体现在内政、军事与外交三方面。 首先说内政,本来,这对于习惯了流动作战状态的赵营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挑战,但综合评判,内政方面的成果反而让赵当世最是满意。 内政之一,在于屯田。此乃全军立身之本,也是军队长久而稳定发展的重中之重。如此大任,由年轻的王来兴独挑大梁,不说...... 《蚍蜉传》65山雨(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6山雨(二) 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除此最基本之六步外,对于鸟铳无论是作战的操作还是平时的保养,都大有讲究。而这六步要做到精熟,也非一日之功。 徐珲既然一力推崇鸟铳,当然也就扛下了训练的重担。自六月伊始,军队整备的主要方向便从人员结构调整转为了对兵士的火器训练上。他信誓旦旦对赵当世立下“军令状”,到八月,必然让军队达到“铳必有操、射必有获”的标准。鸟铳为赵营火器中代表,除铳外,各色炮类亦在徐珲的...... 《蚍蜉传》66山雨(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山雨(三) 赵当世翘首以盼的龙在田部终在七月下旬抵达了襄阳府地界。龙在田此来的目的一如赵当世预测,乃是监督谷城县张献忠部以及枣阳县赵当世部,其驻扎地由此选择在了襄阳府城东北,扼处谷城县与枣阳县之间的双沟口。 龙在田部约二千人,善操持鸟铳、象队,“马上鸟枪疾利,能取人于百步之外,人马俱洞穿。所部土司独牙象,贼马不能当”。赵营预定的鸟铳二千支在龙在田抵达双沟口的第三日由石屏营坐营都司许秉淳负责与赵营交接,龙在田本人...... 《蚍蜉传》67山雨(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8山雨(四) 孟敖曹此行人数寥寥,而清潭旧城中的曹营兵马少说也有千人,众寡过于悬殊。于是,探得部分情报后的孟敖曹审时度势,果断选择了撤离。城中曹营亦派出数十骑追赶,但始终未能接近,后亦回返。清潭城距离枣阳县城六十里,孟敖曹疾驰过半,中途在舂陵旧城暂且落脚,却遇到了韩衮。 比起破败的清潭旧城,始建于汉代的舂陵旧城虽然历史更悠久,但因距县城较近有着屏障之利,反倒修缮更加完备。孟敖曹汇报了清潭旧城的军情后方知韩衮原来也...... 《蚍蜉传》68山雨(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9北战(一)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沉寂了数月之后,赵营辕门外那大如磨盘的十余面征鼓暌违已久地被再度擂响。隆隆咚咚的鼓点声不绝,无数肆意招展的旌旗中,赵营起浑营统制郭如克跨马自络绎的兵队中缓步而出。 辕门外,骑着黄骠马的鹿头店巡检司巡检苏照带着数十名弓手迎将上去。郭如克与他交谈数句,便即一拉缰绳,扬鞭指点。苏照讪讪着笑了笑,寻即有兵士引导他并巡检司的弓手们汇入长队。两骑自队中脱出,立于郭如克左右,一为景可勤,一...... 《蚍蜉传》69北战(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北战(二) 湖阳镇北坡,宋侯真由兵士搀扶着走到一株松树下休息。四野自城内至城外郊野尽皆沸扬如潮,贯穿整个城池的喊杀激斗声震耳欲聋不断灌入耳中,他却没了往日临阵振奋的高昂情绪,一反常态流露出了忧愁的神情。 周身插了十余箭,但因有甲胄护体,大部分箭矢只是卡在了甲片之间,仅有两支劲力极猛,攒进了背部的皮肉。但两处伤口的刺痛已然令宋侯真无法坚持作战,兵士们七手八脚帮他卸甲检查包扎伤口,他出着神,反复想着半刻钟前的突发一...... 《蚍蜉传》70北战(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1北战(三) 震惊之余的郭如克没有太多时间沉湎于情绪的波动。禀报的斥候才退,魏山洪策马而来,急促道:“西北草鸟惊飞,有大股军马踪迹!” 郭如克将他留住,简要述说了湖阳镇的变故,魏山洪大惊失色,道:“由、由此看来,北面来、来敌必是、是自湖阳镇转进、进的回营马军!其势迅猛,旷野之中我......我军难讨便宜!” 郭如克说道:“不错,此距岑彭城不远,我等先退入城中踞守,再做计议!” 魏山洪一拳砸在鞍鞯边缘,咬牙恨恨道:“景...... 《蚍蜉传》71北战(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2北战(四) 被乱军裹挟着的广文禄重重扇了自己俩耳光。近在咫尺,一面黑色飞虎旗下,宽脸细目的哈明远正扬刀呼咤,以他为中心,数百人的步兵阵一圈圈波纹般向外次第陷入混乱。 恍然间,一军将纵跃至身前,凶神恶煞喝问:“景可勤背信弃义,视手足兄弟如同猪狗。哈管队替天行道,要反了景可勤那厮,助城下我赵营壮士共破回贼!你从哈管队不从?”听口气,当是哈明远的身边人。 或许是无法坐视同袍相戕,又或许是对景可勤视兵士性命为无物的行为感...... 《蚍蜉传》72北战(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3动摇(一) 北面来军行动甚速,起浑营尚未进入岑彭城,数百步外的溪畔就已立马如林。 魏山洪朝远处望了望,又瞅了瞅身侧的城门楼子,咳口痰道:“统制,姓苏的还不、不愿开门,奈何?”回营马军匆匆撤去,逃出生天的起浑营残部遵郭如克之军令,再次聚到岑彭城下。恶战方罢,部队人困马乏,亟需寻安稳处休整,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躲在城内作壁上观的苏照依旧紧闭城门。 这一次,任凭魏山洪、哈明远等人怎么呼喊,好话求尽、脏话骂尽,苏照干...... 《蚍蜉传》73动摇(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4动摇(二) 今夜的军议,气氛分外肃重。赵营军改,原先一万两千余兵裁汰过半方才遴选出无俦、效节、起浑、飞捷四营主战精锐。而起浑营相较于另外三营,因统制郭如克最为锐意进取,兵士们平日里的操练也最称严苛。赵当世曾以甲、盾、矛、弓四器分别比喻四营在他心中的印象与定位。整营从上至下都弥漫着一股子冲劲儿的起浑营当仁不让,成为了赵当世眼中的“赵营之锐矛”。 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支被赵当世寄予厚望的锐卒,竟在一日之内连遭惨败,乃...... 《蚍蜉传》74动摇(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动摇(三) 湖阳镇北、西、南三面俱为平原沃土,仅东面倚靠桐柏山余脉。这片余脉属浅山区,山势较低,诸如蓼山、唐子山等皆在其间。为掩人耳目,侯大贵率军自鹿头店出发,先向东北由白山岭进桐柏山脉,再沿着山道向西面湖阳镇的浅山区进发。 数日不曾落雨,山林间少了些湿气,却多了些燥热。远山偶尔传来鸟鸣猿啼,侯大贵将戴在头上的遮阳笠帽松了松,拨开挂在身前的几根藤蔓,问道:“离他娘的下虎沟还有多远?”眼前群山虽不高,但一座连着一...... 《蚍蜉传》75动摇(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6动摇(四) 作为沉浮多年的老寇,惠登相有着比寻常人更加出色的忍耐力。他在流寇中成名已久,却能一而再再而三甘受名不见经传的侯大贵驱使甚至侮辱,原因无他,为的只是日后能获机会重开一片天。 惠登相起于边军,自崇祯二年举堡兵起事为寇后,逐年壮大,无论资历与兵马,都是堪与张献忠、李自成等巨寇同席谈笑的元老。只因一朝不慎,输光了家底,才沦落到如今有名无实的下场。但实力不再,心气却还在,两年前在汉中,他不得已杀了搭伙的满天星...... 《蚍蜉传》76动摇(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南守(一) 夜色中的西塔院与日间不同,雾霭飘绕。沿途野草苍苍虫切切,惠登相提着刀快奔于碎石铺就的垄道上。抬首看,本该一片寂暗的村落,此时却闪亮起点点灯火光,光线与雾在沉沉墨色中融杂成团,透露出难以捉摸的朦胧。 山风似乎从环绕西塔院四面的群山齐齐吹来,吹在惠登相的脸上又干又猛,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的脚步却是比风还急。 “军中宵禁,怎么还有人在村中举灯?”村口,气息不匀的惠登相质问负责巡夜的兵士。 巡夜的兵士们回...... 《蚍蜉传》77南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南守(二) 枣阳县城坐落于平原,整个城垣建为四平八稳的正方形。四面墙皆立一城门,除西门外,东、南、北三门前不远均临河流。因地扼险要,自宋至明,历朝修缮不辍,故整座城城周虽只千丈,但做工很是坚实。墙体底部以三合土夯打,其上则黄土分层夯筑,顶部更有一至二层青砖铺设海墁,外沿雉堞垛口二千余个、敌台十余座,四城门上亦各立角楼、箭楼及登城马道等。局制虽小,而崇墉百雉,俨若雄关。 廉不信部二百骑踏着暮色过城郊崇兴寺、古塔等...... 《蚍蜉传》78南守(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南守(三) 夜半时分,枣阳县城内却飘起了毛毛细雨。杨招凤从床榻上鱼跃惊起,一身亵衣飞脚奔到了营院内,这时候,兵士们已经各自从营房中出来,睡眼惺忪着零零散散立。军官们各自呼叱,抓紧整备队列。 “城内情况如何?”杨招凤一边由两个兵士协助裹上又厚又重的甲胄,一边问向侧里替他牵马过来的一位名叫赵承霖的军官。 “打探多次,百姓皆言廉哨官引部发难,焚烧民舍、抢掠财物。”赵承霖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面目方正、眉目间透着点点锐...... 《蚍蜉传》79南守(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南守(四) 书友群:631057961 欢迎入群 ———————————————————————————————————————————————————— 破晓时分,薄雾笼罩的舂陵旧城外,战鼓擂动。 数十面丈余高的黄边黑底大旗在城外数百步外一字排开,旗帜迎风飒飒飘展,旗帜上的斗大绣字也清晰可见。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仁义无双安民扶政......” 低矮的城垣上,孟敖曹手扶垛口,一边听着军中文书念着旗上的字,一边向远端瞭...... 《蚍蜉传》80南守(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无前(一) 求推荐,求月票~ —————————————————————————— 江湖中人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重然诺、讲义气,譬如袁韬背恩忘义,众叛亲离;李自成重情守诺,众望所归。赵营中军将多出自草莽,初起孑然,无背景无人脉,闯荡在外,全凭朋友间互相扶持,友情对他们而言,有时更重于亲情。 回到孟敖曹本身,他父母皆亡、亲眷疏离,仅有一个亲妹子跟着他不离不弃。遍数赵营上下,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人也寥寥无几,廉不信便算其中之...... 《蚍蜉传》81无前(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无前(二) 舂陵旧城一日即告失陷,突出重围的韩衮、孟敖曹及崔树强带领飞捷营残部北遁,直退到枣阳县城东面四十里的庙子坡方歇。孟敖曹领十余人向西迂回一阵,回报证实了枣阳县城已为贼所侵的猜测。令韩衮没想到的是,他还一并带回了从枣阳县逃离的近百骑。 “属下赵承霖,见过统制!”焦头烂额的赵承霖翻身下马,自孟敖曹身边走过,躬身朝韩衮行礼。 韩衮刚答应一声,崔树强急切奔上前,揪住赵承霖领甲道:“杨参军何在?” 赵承霖指了指身后由...... 《蚍蜉传》82无前(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无前(三) “褚犀地”这名字听在耳里,韩衮再熟悉不过。此人不仅是赵营在枣阳县的肉中刺,也是差些致孟敖曹于死地的幕后黑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谁能想到短短两个月光景,他反而阴差阳错栽到了飞捷营手上。 “枣阳城大乱,百姓流徙出城,散逸四野,这厮混迹其中避难。属下打马经过,觉其面白衣净不似常人,揪出一问,才知身份。”赵承霖睥睨着抖如筛糠的褚犀地说道。 韩衮着左右将褚犀地硬架起身,冷着脸问道:“贼寇洗城了?”根据赵承霖探查...... 《蚍蜉传》83无前(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无前(四) 两排号炮震天炸响,地动山摇。范河城西面旗旆成阴的赵营本阵,中军大帐内,赵当世昂首阔步走至一张数人宽的太师椅前四平八稳坐下。他穿戴一身鲜明金色山文甲坐东朝西,光彩夺目的盔甲与七八张斑斓猛虎皮披就的太师椅相衬,凛凛可敬,将其身为一军之主的威势展现的淋漓尽致。 帐门大敞,敛起的挂幕在风中微动。由赵当世的太师椅左右分列的人员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出帐外数百步。最上首二位,左边一人着银色山文甲,站立挺拔如松,此人便...... 《蚍蜉传》84无前(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范河(一) 战车坚立如城,战旗飘扬如云。效节营三哨,茅庵东左哨与范己威右哨皆组车阵,布于武岗的平原。覃进孝前哨则以叠阵微微居后,灵活策应。回营驱马群率先冲撞的法子不奏效,马光春驻马细观,只觉阵型虽不完全吻合,但赵营所摆阵势形制基本属边军中的战车阵法。 景可勤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点伤,半张脸包扎着白布,露出的一只眼倒很敏锐,一见赵营阵势如此排布,当即拍马赶到马光春处,焦急道:“赵贼练此车阵,正是为遏马军而为,非同小...... 《蚍蜉传》85范河(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范河(二) 回营骑将灌三儿与魏烈所部精骑来回拉扯着早已支离破碎的茅庵东左哨阵列。刀光剑影中,发蓬甲斜的茅庵东由不到五十人的兵士护卫着冲杀出乱阵。背后七八骑呼啸而来,茅庵东几乎能感觉到脑后刮起的道道劲风,霎时间,无数散乱的箭矢飞射如暴雨,从茅庵东的头顶划过,将追击的回营骑兵连人带马射杀在地。当是时,一杆丈余大旗迎风立起,茅庵东以手遮阳,眯着眼朝上看去,认出是覃进孝的旗号。 效节营三哨,左右二哨为车阵居前,前哨为叠...... 《蚍蜉传》86范河(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范河(三) 回营马军自西而来,赵营本阵的防卫也都靠西布置。马光春亲率千余精骑杀至坡下,先分数百人撤马攀坡,未及中途,便遭到熊万剑哨中铳手弓手猛烈迎击。无数矢弹交织着打中沙土,响声“噼噼叭叭”犹如在釜中弹爆的豆萁,向上仰攻的回营兵士们心惊胆战,几次冲锋,又几次后退,随后赵营发射几轮火箭,点起了丛生于坡道的杂草,蔓延开来的火焰更加阻滞了回营兵士的攻势。 马光春爱惜兵力,很少驱使马军攻坚,这时候见赵营布防甚严、战意甚...... 《蚍蜉传》87范河(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范河(四) 枣阳县以北地面平坦,然因水网密布且多垦良田并不好走。自范河城城西战场脱身的马光春率残余的一千五百余骑急于北撤,不少骑兵脱离稍显拥挤的官道,分散踏入泥泞的田地,举步维艰,反而拖累了大部队行进的速度。 起事以来,马光春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又擅长审时度势,小败虽有,大败从无。因有他坐镇,回营最精良的马军才能一直周全壮盛。可是,数年的惨淡经营今朝却在范河城外毁于一旦,这份损兵折将的憋屈搁任何人身上都难以忍受,...... 《蚍蜉传》88范河(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义气(一) 范河城之战前一日,人踪寂寥的枣阳县城北林间小道,三骑踽踽而行。风起枝摇,三骑之一忽而停马。马上人身子一侧,垂头干呕片刻,续抬眼向前,看见为首骑手正顾视过来,泪水当即自眼角滑落。 “好端端的,哭什么?”为首骑士蹙眉问道。他白肤细目,及喉须髯轻飘。身着玉色布绢织就而成的长衫,宽袖皂缘,再配以胯下白马,颇显文雅风流。 “傅、傅外使,小人、小人害怕......” 那为首骑士眼帘下垂,思忖须臾道:“此去枣阳县,虽...... 《蚍蜉传》89义气(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0义气(二) 傅寻瑜的话一出口,坐在侧边的凤盔骑士立刻就不高兴了,板着脸骂起来:“放屁,放屁!满嘴屁话臭不可闻!”接着说道,“覆盆之险?我看还是把这四字送给赵当世的好!”坐在上首的那汉子脸色同样不屑一顾。 “二位,岂不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语。”对着面孔渐露凶相的二人,长身而立的傅寻瑜不卑不亢,“我赵营是否忧患,拭目以待,可二位的苦难,则一目了然。” “你倒说说看!”那凤盔汉子抓耳挠腮,已很是不耐烦。 傅寻瑜瞥他...... 《蚍蜉传》90义气(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1义气(三) 枣阳县城失陷之日,绰号“杨傻子”的曹营南营方面将军杨金山率先领马军冲杀入城,其次贺锦、蔺养成等部相继递进。又过一日,舂陵城失陷,曹营以“整齐王”王和尚及“九条龙”刘百正、“张胖子”张芳等留守,另有“一丈青”施公达、“一条龙”张立在清潭城,其余各部会同后续由南部出山的曹营大部队皆转移到了枣阳县城。 “曹操”罗汝才本人与心腹老营领哨赵应元、叔父罗戴恩、外甥王龙居于县城衙署,中营方面将军朱养民、东营方面将...... 《蚍蜉传》91义气(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2义气(四) 李万庆扶正凤盔,挥刀欲战,剑拔弩张之际,一骑走马而出,马上人一眼瞧见傅寻瑜,起手制止左右,呼道:“傅外使!” 傅寻瑜认出那人,展颜回道:“杨参军。”并对李万庆道,“李掌盘,这位乃我赵营参军杨招凤。”当下又将李万庆介绍给了杨招凤。 杨招凤坐下战马不住喘着粗气,似乎奔驰已久,傅寻瑜问其故,杨招凤说道:“散在县城周遭的游骑回禀说城北有异动,韩统制担忧外使的安危,特令我等前来接应。”说着,举目往远处看看,“城...... 《蚍蜉传》92义气(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换马(一) 赵营北面战事的结束时机恰到好处。生擒马光春的那日已过白露,再有不久便到了秋分,按照预期,赵营屯田的第一轮收获将在秋分前后收获。回营马军虽然在湖阳镇、鹿头店间纵横来去多日,劫掠过村舍却并未对田亩造成大面积的破坏,赵营在善后的同时可以抓住时机,抢收粮食。粗略估算此轮收获依然超出四万石,对赵营而言可谓极大的补充。 赵当世反复确认,滞留在唐县的回、革、混三营中有能力孤军深入独立作战的马军部队仅仅马光春这一支...... 《蚍蜉传》93换马(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换马(二) 崇祯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隔日便到了秋分,转军南下的赵营军队前后聚拢,驻扎于枣阳县城北方的大赫岗休整了一日。中秋佳节,赵当世特别下令从范河城运来不少的蔬果鱼肉以供所有将士享用。与曹营的大战在即,全营不紧反松,如此反常的状态,不得不令人联想到了暴雨前的宁静。 一路都心神不宁的覃进孝并没有因此感到宽慰,相反,鲜美的肉果、醇香的美酒,这些平日里都难以享用到的珍馐嚼在嘴中却如同干蜡。中秋之夜,赵当世邀请了...... 《蚍蜉传》94换马(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换马(三) 距范河城之战已过五日,一早便抵达了大赫岗的赵营兵马连日来并未再向前推进,反而原地扎下了营寨。此处距离曹营最北端“一连莺”孔新达及“白云升”白加礼驻防的钱庄寨仅有六里,站在平阔处,两边甚至能相互观察到营地轮廓。 赵当世在秋分日军议上那一句“此次作战与范河城之战相若,有进无退”犹在耳畔回响,可现实情况却颇有几分南辕北辙的讽刺。包括覃进孝在内,多名军将先后求见赵当世,以劳师糜饷为由,对军队当前裹足不前的状...... 《蚍蜉传》95换马(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6换马(四) 围绕四面的回营马军马蹄环踏,各自勒紧缰绳、脚夹马腹,傅寻瑜疾呼道:“马统制误会了!” 马光宁左手一立,将蠢蠢欲发的部下止住,高举着马刀的右手同时缓缓落下,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说?” 傅寻瑜见他犹豫,猜出他心中顾忌,乃道:“马统制,尊兄的确在我营,然两军交战是公事,我营与尊兄并无私怨。尊兄如今好吃好喝供养在范河城,安然无损。” 此言一出,马光宁本拧巴着的脸明显缓和不少,但口气依然生冷:“你营囚禁我兄长,是...... 《蚍蜉传》96换马(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坐斗(一) 森然肃穆的枣阳县衙署明堂两侧,穿皂服、持水火棍的衙役们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众赤裸上身、手执明晃晃宽刃大斧的魁梧壮士。堂前高悬书有“正大光明”牌匾,堂中的气氛却隐约显得阴暗幽沉。 虽出身边军见过些世面,然而和绝大多数泥腿子出身的流寇相若,但凡攻下了州县,罗汝才也喜欢霸占县衙自居。不为其他,只因每次坐上衙门的高背椅,一种难以言喻的征服的快感便会油然而生。 当年一同叛明哗变的边军兄弟皆取三国人物之名为...... 《蚍蜉传》97坐斗(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坐斗(二) “你挟我来此做什么?” 唐县南部,一处不知名的密林中,叶茂蔽日。被横置马背大半日的傅寻瑜因剧烈颠簸而头昏脑胀,胸口气血翻腾、腹部也是翻江倒海,阵阵恶心。他踉踉跄跄走到一株梣树下,扶着树干干呕,边呕边责问依旧跨于马上的马光宁。 “他们为何要捉拿我?”马光宁没有回答他,反而茫然问道。 说话间,几匹快马跃过灌木丛,护在傅寻瑜左右,马光宁及手下十余骑抽刀欲战,但来骑中有人举手道:“自己人,别动手。”却是李万庆。 《蚍蜉传》98坐斗(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坐斗(三) 故地重游,覃进孝不见感慨,冷肃的神情及苍劲如松的身板散发出了更为坚毅的气势。他此来并不逗留许久,一因钱庄寨是南北必经之路,二因传达赵当世的军令。 “主公令,钱庄寨地面守备由你部全权负责,加固工事,务必不令曹贼突出半步。”覃进孝喝了口茶,冷静说道。一招手,随行兵士边将赵当世的书信递给了吴鸣凤。 吴鸣凤将书信顺手放在案台上,问道:“老覃,你要南下?” 覃进孝敛容屏气,沉声道:“主公昨日召开军议动员,今日三军...... 《蚍蜉传》99坐斗(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坐斗(四) 作为曹营北面防线的绝对主力,布兵驻防时家小冲至小骆庄一线的王光恩等部监视着赵营的一举一动。赵营军队由大赫岗开拔转进钱庄寨的情况也被曹营斥候探得,火速传报给了主将王光恩。 王光恩诨号“小秦王”,实际资历并不浅,本年尚未及而立的他崇祯元年即起事于陕西延安府,在流寇中以“擅斗”而闻名,只因年龄偏小,早期并不为诸家老寇所重。直到高迎祥被俘后,群寇势力大衰,他方得以脱颖而出,跻身强寇之列。与大多数为了苟活而依...... 《蚍蜉传》100坐斗(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砥砺(一) 横亘于湍急河面的宽木桥建成已久,长久以来的风吹雨打致使不少棱角枢结缺失朽蠹。数百上千马匹徐徐通行其上,木板间传来“吱吱咔咔”的响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塌散架也似。今日微雨,与阴暗的天际相对应的是愈加浑浊的河水,伫立河岸的“兴世王”王国宁看着奔流的水势,没有说话,一抬头面对自对岸络绎过桥的骑兵,则不由皱起了眉头。 “见过二位将军。”两名膀大腰圆的披甲汉子迈步走到身前,王国宁忍着不快,拱手行礼。这俩汉子...... 《蚍蜉传》101砥砺(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砥砺(二) 常国安很早就想离开曹营。川中时,自视甚高的他备受袁韬压迫,常怀有志难舒之愤懑。崇祯八年败于赵营之手后,他索性走马入楚,先后依附过多家大营头,可惜作为外来户无根无基,发展都不算如意。本年初,官军剿杀甚急,他无奈之下栖身曹营,暂时避避风头,不想却受到了罗汝才的赏识。原以为罗汝才会是明主,自己终于得到一展拳脚的机会,孰料几个月相处下来,罗汝才的好猜多疑、打击异己可谓与袁韬一丘之貉,不禁令常国安大失所望。 《蚍蜉传》102砥砺(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卷名改动 因为篇幅内容的展开与预想中有出入,故而特告知诸位书友本卷名由《风鼓怒涛惊海怪》改为《丹忱碧血消难尽》。《风鼓怒涛惊海怪》或许是下一卷的卷名。:) 《蚍蜉传》卷名改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砥砺(三) 正如那日与胞弟王光泰夜谈时所论及的观点,王光恩猜出了赵营之所以敢于铤而走险出林作战或是倚靠了“内应”。可猜出其一未能猜出其二,赵营的暗桩竟然是近来备受罗汝才重用的常国安,着实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一想到日前自己还曾派人向坐镇猫子冲的王龙通风报信,言称“左翼恐生变”,王光恩便觉胸闷。 王龙那里如何应付,王光恩暂不清楚,但他下定决心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任由赵营来去,一为找回场子,二也为遏制赵营进军——赵营在大...... 《蚍蜉传》103砥砺(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砥砺(四) 辰时三刻,距赵营兵临猫子冲曹营营寨已过去了一个时辰。战事比想象中的顺利,有着北面数道防线挡在前面,猫子冲的防备与今日天空中的流云一般稀疏。流寇本就不擅立寨垒营,猫子冲地带曹营所建三座临时木寨中的两个已在赵营轻型小炮们的轮番肆掠下七零八落,唯一尚称坚挺的中军大寨也被轰出了不少豁口。 亲临第一线负责指挥作战的郭如克汗涔涔地跑回阵后,对观望战情的徐珲道:“对面的土鸡瓦狗撑不了多久,想来咱们午时必可准点儿吃...... 《蚍蜉传》104砥砺(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朽骨(一) 猫子冲的曹营兵马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李汝桂、杨承社二将各率三百骑出营寨左右,试图冲击赵营阵列。覃进孝、范己威以排铳还击,但困兽犹斗,曹营马军风驰电掣,迅速击溃了来不及调整序列的赵营前部,仅范己威一哨眨眼间便死伤数十人。 徐珲见势,急令覃进孝哨中刀斧手、长矛手由后排前切守御为先。搏杀须臾,曹营马军骤然退却,但过不多时复又冲袭且轮番递进。赵营步兵追击几次,要么为曹骑来去拖疲、要么为营寨所拒无法跃进,覃进...... 《蚍蜉传》105朽骨(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朽骨(二) 几名兵士传报后未久,一身曳撒装束的路中衡自办公衙署转出。“曳撒”词出蒙语,本身款型样式也源于蒙古中长袍,明初为内廷侍卫所穿,往后形制略有转变,逐渐普及开来,相比宽大的直缀、道袍等更显干练精神,但比之寻常武人劲装则多了几分雅气。 二人相见,傅寻瑜打趣道:“常闻路主簿好弓马,自从领了练兵营,愈发英气逼人了。” 路中衡爽朗一笑道:“练兵营中军务大多偏动,不比处理政务偏静,穿着宽袍长袖,行事多有不便,路某也算...... 《蚍蜉传》106朽骨(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7朽骨(三) 石门复开,傅寻瑜、路中衡等人冲进牢房,七手八脚扶起早已不省人事的马光春。傅寻瑜望着马光春脖颈间那一圈瘀黑的印记,抬头朝讷然跪地的灌三儿看去。李万庆一把脉搏又探鼻息,喜道:“还有气儿!”听了这话,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不长脑的奴才,叫你掐便掐,真掐死了我二哥,将你剁碎了喂猪喂狗!”马光宁挥拳乱打向灌三儿,灌三儿跪在原地任他殴打,挺立背脊恁是纹丝不动。 灌三儿默然垂泪,不发一语,李万庆上前将马光宁拉住,道...... 《蚍蜉传》107朽骨(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8朽骨(四) 香囊打开,马光宁小心翼翼将里头的物什取出。傅寻瑜借着灯火细瞧,但见马光宁手上托着的东西有拇指般大,表面多暗少明,看质地似乎与木头差不多。 “这是沉香木?”傅寻瑜疑问道。 马光宁摇头道:“这是我大哥的一段遗骨。” 傅寻瑜心中一惊,不禁将身子探了过去,试探道:“是否方便?” 马光宁犹豫片刻,点点头将那段遗骨递给了傅寻瑜。傅寻瑜凝目端详,发现这遗骨颜色颇有几分诡异,只有零星几点区域是类似寻常骨头那般的淡黄或是淡...... 《蚍蜉传》108朽骨(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9老本(一) 昂扬,惊诧,愤怒,冷静,绝望。一日之内,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似乎在这方塆都尝了个遍,仰望慢慢黯淡的长空,王光恩自觉没有理由再滞留下去。 马蹄声响,疮痍满甲的王光泰将马鞭甩给弁从,骂骂咧咧着大跨步走到王光恩身前,偏着脑袋叹口气,半是不忿半是无奈道:“兄长,又败了。” 王光恩脸上最后一道光彩随着他的话落下帷幕,双手撑在身前桌案上,摇头道:“没成想我王某人戎马半生,有朝一日竟会栽在几道篱笆、几条沟壑这等死物面...... 《蚍蜉传》109老本(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老本(二) 曹营兵马的最后一搏随着飞捷营铁骑的突然到来而瓦解冰泮。王光恩预想中的有序撤离至此无可挽回演变成了大溃败。首先是遭受熊万剑哨明甲材官猛攻的刘希尧部兵士哗乱四散,乱兵反冲,继而波及其后的胡可受部,从而引发一连串的败势,最后连王家兄弟也难以弹压躁动惊恐的部曲溃如山崩,抛下无数尸体后仓皇退却。沙河东岸的杨友贤本受到王光恩的威逼,连续派遣了几支小队象征性地抢渡滩涂,都给常国安半渡而击打了回去,意志进一步消沉...... 《蚍蜉传》110老本(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老本(三) 正当曹营迫于形势自枣阳县开拔转移的同时,唐县的回营也遭遇了灭顶之灾。九月初二,熊文灿、左良玉、张任学麾下诸部官军发动猛烈攻势,连破唐县回营三十六寨,“老回回”马守应及“革里眼”贺一龙、“混十万”马进忠为避覆盆之险,横下心分三路突围。这时候官军协同作战能力不足的短板就暴露出来了,各部互不相让、各自为战,虽不至于前功尽弃,但整个围困阵线疏漏百出、形同虚设,令马守应等巨寇趁机脱身,彻底围歼回营的企图终究...... 《蚍蜉传》111老本(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2老本(四) 初九需赴陈洪范的宴席,枣阳县县城更是一大堆的军政诸事等待处置,百忙之中的赵当世却在初七临时抽身,单独回了趟范河城。 一切皆因傅寻瑜的那封书信。 回到数日前。赵营资深大夫牛寿通通过对马光宁随身携带的遗骨的勘验,确认马光玉生前曾饱受马钱子缓毒之苦。而后傅寻瑜据此事实综合前后诸多信息分析,对马光玉之死的真正原因提出了质疑。马光宁追忆往事,立场随之动摇,听从安排,与傅寻瑜再一次前往范河城监牢,探访马光春。 傅寻...... 《蚍蜉传》112老本(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3总兵(一) 此来襄阳府,赵当世怀有三个半目的,其中两个与熊文灿有关。 一为探熊文灿口风。毕竟浴血奋战大半个月,赵当世不想到头来白忙活一场。好在从与会宾客及熊文灿本人热情的反应已可略窥出旁人对赵营看法,而陈洪范那一句“贤弟不日将受总兵职”更如定海神针,令赵当世的些许忧愁顿消。 当夜宴席散后,赵当世也留宿陈家庄园。次日拜见熊文灿,自是大大表了一番忠心。他心里清楚,在楚豫缺少根基的熊文灿有意拉拢自己。楚北地带乃贼患重地...... 《蚍蜉传》113总兵(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4总兵(二) 赵当世终究没能见到华清。倒不是因为朱翊铭阻拦,实际上,赵当世与华清之间的情愫就赵营内也少有人知,朱翊铭只以为赵当世要见华清叙叙旧罢了。 “这几日气温变易,华清不防染了小寒,一直卧榻休养,是小王照顾不周......”朱翊铭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小王也让犬子去请过,她着实难来,小王也不好勉强,赵大人见谅。” 赵当世哪能再说什么,应诺而已。 出了襄王府,赵当世甚觉失落,看着立在身侧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连芷,...... 《蚍蜉传》总兵(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5总兵(三) 陈洪范的信上直言苏高照这一次执意要走,不好强行阻拦,只能送他上路。 赵当世快马加鞭,在双沟口东面堵上了苏高照及他的两个随从。苏高照似乎知道赵当世的来意,对他而言,赵当世的冉冉上升之势肉眼可见,能帮主公郑芝龙在内地开拓一个潜力巨大的渠道何乐不为。是以他也乐意作为引路人,介绍赵当世与郑芝龙相见。但毕竟公务在身,他也不愿意消磨太多时间在无意义的等待上,故而向赵当世解释,但说要先去安庆府办事,并与赵当世约定...... 《蚍蜉传》115总兵(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6总兵(四) 襄王府甚大,比屋连甍、轮焉奂焉,壮丽几如宫殿。一月前府中茶阁,朱翊铭曾说起发觉华清缺少梯己婢女以连芷相赠的事,考虑到华清进府已逾三四月,由此可以看出,全心经营王府名下诸多产业的朱翊铭其实很少有时间精力穿过千回百转的院落关心府内事,其子朱常法能经常性地溜出王府逍遥亦是明证。 赵当世头前没见到华清,这次也不想再惊动朱翊铭,毕竟一个府外武官三番两次执意求见郡主本来便不合常理,所以赵当世这次找的中间人是朱常...... 《蚍蜉传》116总兵(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7轻舸(一) 作为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首府的武昌府素为重要的水陆通衢,路通荆襄、岘山之腹地,水扼大江、汉水之主脉。因此地利,商贾极为繁茂,京口以西称为第一。泊税务亭,贾船客舫,不可胜计,衔尾不绝者数里。华清目见盛况,忍不住将李白《赠江夏韦太守》中名句一改,连连叹咏“万舸此中来,连帆过鄂州”云云。 登舸之后,行速非人力可能为,是以从枣阳县至武昌府陆路上快马加鞭的紧张节奏缓和下来。艄公见赵当世、周文赫等人身材壮勇出手...... 《蚍蜉传》117轻舸(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8轻舸(二) 看着史可法扶栏下楼,苏、赵二人相对沉默。少时,赵当世笑起来道:“江北多事,抚台大人心系军民,是我等楷模。”举起酒杯,“来,苏兄。” 苏高照勉强一笑,以袖掩面喝口酒,问道:“赵大人来怀宁多时了?” 赵当世道:“提前到了几日,却不知苏兄事办得如何了?” 苏高照点着头道:“与史抚台今日相见,心上事就算都了了。”两人喝着酒,大略谈了谈一路上的见闻,史可法的事却是绝口不提了。 “鄙人预计明日一早就动身,不知赵大人意...... 《蚍蜉传》118轻舸(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9轻舸(三) 两名贼人一死一擒,邓龙野将那倒地的高个贼人拽进屋内,赵当世正扯下衣角给断指的周文赫包扎止血。那高个贼人见同伴已死,止了呼叫,抿嘴不语。邓龙野抓住他发髻将头扳起,质问:“杀才,为何要害我家主公,从实招来!” 那高个贼人不回答,满宁上前重重扇他两个巴掌,直将脸都扇肿了。赵当世处理完周文赫的断指处,问道:“老周,身上还有伤吗?” 周文赫不好意思道:“没什么打紧。唉,周某百无一用,反让主公费心了,惭愧。” 赵当...... 《蚍蜉传》119轻舸(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0轻舸(四) 沿围着外郭的杨吴城壕向东行抵西天寺看了段城垣,赵当世一行人复折回去,走来宾桥,由聚宝门进城。其时天飞小雨,走在笔直宽阔的古御街上,“天街小雨润如酥”几催人脱口而出。 身着淡蓝绸缎编成的罩甲头戴网巾的赵当世一洗军中杀伐气,显得干练而英武。女扮男装、唐巾直身外裹轻裘的华清则形似富家公子。就连周文赫、邓龙野及满宁三人,也换上了烟墩帽灰曳撒,与棱角分明的面庞与结实宽厚的身躯相配,平添几分平和友善。 城中行人如...... 《蚍蜉传》120轻舸(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钱塘(一) 一宿睡足,一行人投城西北,游览石头山、清凉寺。石头山不高,然峭立独绝,自据其险。登高望远,俯瞰江山城垣,方知“江左有变,必先固守石头”之言不虚。山上有石头城,战国楚威王始筑,汉末诸葛亮曾跃马山巅,观此山川地势,叹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东吴孙权继以旧址为基,取山石复筑城,并倚之立大业。走新河至西水关,游赏心亭、白鹭亭、二水亭等,再向东去往钟楼、鼓楼等地,怡然闲适、颇为惬意。 临近傍...... 《蚍蜉传》1钱塘(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钱塘(二) 信马由缰绕湖缓行数里,赵当世与苏高照走马当先交谈甚欢,不知不觉间竟与众人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踏雪过一座石拱小桥,耳畔琴声飘忽,亦扬亦挫、悦耳婉转。赵、苏二人沿小径循声入一竹林,青石板铺就小径上积雪已经扫除,两侧则立有矮篱,曲径通幽,越往里走,琴声就越清晰。 赵当世笑语道:“不知何处清人雅士隐居在此。” 苏高照说道:“这里鄙人倒访过几次,名‘生圹’,是草衣道人的隐庐。” “草衣道人?” “草衣道人姓王名微,...... 《蚍蜉传》2钱塘(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钱塘(三) 新的一个月,新的开始。鞭策自己码字外,还是腆着脸老生常谈:求月票、求扩散~ ———————————————————————————————————————— 杭州府府城形状似矩,围达四十里,虽有城墙相隔,但府城内外皆人流熙攘,市集外展延袤十余里,烟火数十万家。尤其是城西郊西湖周边,更是屋舍栉比鳞差,车马盈千累万。绕湖近半,览曲院、忠烈阁、钱王祠、雷峰塔等景,及到湖南岸南屏山麓净慈寺,夕阳已沉。本还想泛...... 《蚍蜉传》3钱塘(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钱塘(四) 求月票,求扩散! ———————————————————————————————————————— 昆仑奴多来自南洋,耐劳老实,明代尤其东南等地奢遮豪富之家多有豢养奴役。赵当世在襄阳陈洪范的庄园内也看到过不少昆仑奴,但大多矮小羸弱,浑若饿鬼。眼下平台上立着的这三个则身长体大如牛,肤色漆黑似炭,更是煞人。一条小小的牡丹犬围着三人绕圈轻吠,似乎也受到了惊吓。 庞心恭说道:“此黑番鬼非昆仑奴可比。属下在壕境澳...... 《蚍蜉传》4钱塘(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半野(一) 剑出迅捷流畅,无半分拖泥带水,众目聚焦过去,适才一直沉默陪席的郑森以青锋点中了正将一道名菜端上桌案的伙计的手腕。瓷碟落在桌上,那伙计吃痛跳开,白色裹腕泛出点点殷红。 正酣聊至兴头上的郑芝龙忽被打断,勃然呵斥道:“放肆!” 郑森平持宝剑指着那伙计纹丝不动,怒眉倒竖道:“阿爷,这厮有鬼!” 侧座的郑芝彪踢凳起身,扭过那伙计,不给他脱逃的机会,并问道:“福松,你说。” 郑森这才收剑回鞘,绕桌两步,以筷在瓷碟中夹...... 《蚍蜉传》5半野(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半野(二) 回到客栈,赵当世仔细想了想,越发觉得暗处的敌人心思狠毒。早前在休宁、北关夜市,这批人或许单纯只为了刺杀自己,可选择在映江楼与郑芝龙会面时下手,分明就是因势利导,有意挑拨离间搞出更大的动静。那时但凡郑芝龙与自己哪怕一人毒发身亡,赵营与郑家就再也不必谈什么合作了。 昏灯跳烁,一人轻敲厢房门。赵当世听出是华清来了,忙起身将她迎入房中。 “这么晚了还没睡?”赵当世微笑问道。 “一闭眼就想起白日发生的事,睡不着。...... 《蚍蜉传》6半野(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半野(三) 书名已改成《明匪》,希望各大书友认准名称不迷路。求月票,求扩散~ ———————————————————————————————————————— 轻舟之上,郑芝龙并没有立刻给予赵当世答复。这也在情理之中,亦官亦商亦盗的郑芝龙不多留几个心眼也爬不到如今位置。辞别前,郑芝龙承诺年后会尽快给予赵当世答复,事情已到了最后关键一步,赵当世别无选择,能做的唯有沉下心等候。 赵当世随后与庞心恭碰面,两人找了家茶馆,...... 《蚍蜉传》7半野(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半野(四) 林吾璋不久前跟着郑芝龙从福建来浙江,但途中转道去了绍兴府,所以映江楼宴会上并没有见到他。 “蕺山先生与家师友善,鄙人亦师事之。先生下野归家,临近年关,鄙人便去绍兴拜谒了一趟。” 他所说“蕺山先生”即刘宗周,亦为东林党人,因讲学于山阴蕺山而称。师承理学硕儒许孚远,对经纶理学研究成果斐然,秉持人需“克己”为要之纲领,奉“存天理,遏人欲”为圭臬。往后钻研曹端、胡居仁、王守仁等人学说,开创“慎独”之宗旨,自成...... 《蚍蜉传》8半野(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潜流(一)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赵当世微笑看着钱谦益手捧淡黄稿纸轻轻念诵纸上的诗句。 “桃花得气美人中,桃花得气美人中......”读到最后,钱谦益不断重复着这最后一句,显得极是意犹未尽。 “这首诗叹咏的是西湖之景,牧斋公文采过人,以为如何?”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惜见佳句而不见人,空留落寞。”钱谦益喟叹一声,转目看到诗旁小字,“嘉兴影怜?此名似曾相识...... 《蚍蜉传》9潜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潜流(二) 若以一句话形容大明朝在崇祯十一年底至十二年初的这段时光,“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甚为贴切。谁也没有料到,正当熊文灿在楚豫间“剿抚并用”之策貌似初见成效之时,塞外的清国会突然打上当头一棒。仿佛一个内疾稍有好转的病患突然间又遭受到沉重的外伤,步履瞒珊的大明朝喜悲相冲,晕晕沉沉中醺醺茫然。 去岁九月,清兵东西两翼军分别破边墙进犯。十月,清帝黄台吉亲临宁锦策应。战火登时弥散开来,关内外明清之间的全面战争正式打响...... 《蚍蜉传》10潜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潜流(三) 本卷名改为《龙虎旌旗尽带烟》。另书名也由《蚍蜉传》改为了《明匪》,新名新气象,求宣传~ ———————————————————————————————————————— 崇祯十二年四月初,赵当世自东南归营十五日后,驻扎在双沟口的石屏土副将龙在田部忽而开拔,听说直接原因乃熊文灿向崇祯上书,主动要求“撤龙在田兵还云南”,理由则是因“龙部扰害地方”而顺从民意。但据特勤司提供的说法,荆襄一带有关龙在田部暴虐无...... 《蚍蜉传》11潜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潜流(四) “曹营将反“是事实没错,可从西营将佐吕越口中说出,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当下赵当世不动声色,轻咳两声道:“曹营新降不久,怎么又要作乱?” 吕越说道:“我营耳目遍布楚北,曹营中亦不乏仰慕八大王威名者,是他们主动通传的消息。” “不知八大王作何举动?” “八大王愤然说‘大丈夫需有始有终,罗汝才降而又叛,小人也’。” 赵当世闻言沉吟不语,马元利与吕越互看一眼,亦敛声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赵当世方道:“不瞒二位,...... 《蚍蜉传》12潜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郧襄(一)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赵当世接到一封密信,信是由黑邦俊亲手呈递的。自那日听了赵当世的一席话,他便心一横改换门庭投顺了赵营,目前在庞劲明手下做事,负责利用昔日身份,暗中渗透西营攫取情报。西营中,有他一名密友充当暗桩,与他互通消息。至于那暗桩具体身份是谁,在黑邦俊的恳求下,赵当世与庞劲明便不追问,口头或信件中只以“王将军”代称。 信是那王将军写的,心中明言,五月初四,张献忠就已经派马元利围下了谷城县县衙署,...... 《蚍蜉传》13郧襄(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郧襄(二) 不算赵营,楚豫陕三省中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官军统共四家,分别为左家军、陕西三边总督衙门、总理衙门以及勇卫营。四家之中,无论三边总督衙门还是总理衙门,官员流动性都很大,难以形成对御下军将的稳定节制,更不必提隶属京营编制、属外派性质的勇卫营了。 左家军却不一样。 这个以左良玉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庞大军事集团并没有正式存在于官方文件,但事实上却足以左右楚豫局势。左家军中诸如金声桓、高进库、王允成等将领大多出自左良玉...... 《蚍蜉传》14郧襄(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郧襄(三) 双倍月票时间,求月票~ ———————————————————————————— 遥望远方,川流不息的徒附接踵比肩,将本就不算宽阔的乡道挤得几乎看不见脚下泥土,拥攘的人群沿着乡道一直蔓延出十余里。 杨招凤打马立于高坡,叹道:“这样行军,西营的心倒也真大。” “在张献忠眼里,这些人的生死无足轻重。”韩衮亦举目高眺,淡淡道。他俩身后数百步外,飞捷左营的马军们正偃旗息鼓,潜伏茂林中。 昨日,赵当世分出飞捷左营,穿...... 《蚍蜉传》15郧襄(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郧襄(四) 自得授郧襄总兵并获崇祯帝手谕嘉勉,赵当世对舆论的重视更胜往昔。他心里很清楚,作为一省中举足轻重的实力派,赵营获得的关注是前所未有的。有关注就会有压力,当官不比做贼,发展的重点不仅仅局限于温饱与存活,军事、政治、人脉、宣传等方面都得平衡好,走一步动一步均需如履薄冰,这就是发展的代价。赵营已经迈过了初期随波逐流的阶段,有相当的实力将命运攥在自己手中。然而就目前而言,赵营的实力还很弱,还不足以左右天下大...... 《蚍蜉传》16郧襄(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长槊(一) 赵营在狮子岩救下了三万徒附,并随后由韩衮部引带到了襄阳城下。开城接纳这些徒附流民,熊文灿办不到——有赵当世暗中与陈洪范及襄王串通一气他就想收容也收容不了——于是象征性地调拨出些钱粮,供这些人吃了一餐稀得和水似的稀粥,就让从枣阳县来的赵营兵士将他们接手接走了。 败西营,复谷城。赵营近日的连续得手给丧气至极的熊文灿打了一针强心剂。他自知身负重罪,朝廷不日必将降罪,所以非常渴望在定案之前打几个漂亮仗,不说...... 《蚍蜉传》17长槊(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长槊(二) “贼子,休伤我兄弟性命!“ 邓龙野失利落马,官军中满宁及几个亲养司的侍卫立刻抢上前去。张国兴见状哈哈大笑,倒也不阻拦,兜马退后几步,由着满宁等七手八脚将邓龙野背回阵去。 邓龙野到了赵当世面前,却苏醒过来,随即满脸通红,抽出腰刀立刻就要自刎。满宁赶忙将他抱住,苦苦相劝。 “龙野给我军抹黑了,愧存世间!” 赵当世厉声道:“你的命是亲养司的,生死由不得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败了便败了,往后有机会,再找回来就...... 《蚍蜉传》18长槊(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长槊(三) 今日两更,另一更在晚间九点。求推荐~求月票~ —————————————————————————————————— 白日里房县县城尚稳如泰山,怎么到了夜里,说破就破了? 惊疑中的韩衮无暇细思,当即起身披甲,外头兵士们们早已是明火执仗,他们都看见了漆黑中县城方向那冲天的火光,早在军官们动员下迅速集合了起来。 “统制!” 韩衮擐甲披袍,大跨步走到战马旁,踩蹬而上。杨招凤、崔树强、孟敖曹、胡可受四人站成一排,等候...... 《蚍蜉传》19长槊(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长槊(四) 韩衮双眉倒竖,厉声道:“我要你带十名勇士去突袭西营本阵!”好钢用在刀刃上,崔树强当尖刀突袭乱阵是一把好手, 韩衮耳闻目见过多次。 “这……”崔树强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接令。在他看来,能顶住西营浪潮般的进攻已经殊为不易,更何谈去攻击张献忠本人? 韩衮没有直接参与战斗,待在阵后也不是吃闲饭的,他一直在观察战场上的形式。之前他看到张献忠亲自押队,并没有直接斩首行动的心思,直到张献忠为寻找突破而将身边的预备马队...... 《蚍蜉传》20长槊(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鹞子(一) 黑蒙夜色下,睁目惨死的张四虎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狰狞的表情似乎还停留在被刺死那一瞬间的惊诧。鏖战中的西营兵先是数百精骑惊走,而后协战的千余马步也哄然四散。孟敖曹与胡可受二人各率马军回见韩衮,却见杨招凤正抱着崔树强残缺不全的尸首泪如雨下。 “崔中军死的壮烈,是我赵营之耀!中军之职,暂由孟敖曹代替。”韩衮面凝如山,“其余十名勇士,记下他们的名字,待日后追赏。”不拖泥带水,声音继而一提,“传令,全军后撤转移...... 《蚍蜉传》21鹞子(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鹞子(二) 拜谢烽火大哥推荐,诚惶诚恐不胜感激!今日两更,另一更在晚间九点! —————————————————————————————————————— 诨号“三鹞子”的张国兴能得此号,一猛如鹞,一猾如鹞。当流寇,能打不是最主要的,会跑才是首要能力。张国兴散出的游骑其实早马元利一步侦查到了挥军猛进的赵营兵,但他只顾着自己,没有知会马元利,也多多少少怀有些踢马元利出去当挡箭牌的心思。 张国兴的驻地与马元利相隔不远,...... 《蚍蜉传》22鹞子(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鹞子(三) 那百余西营兵马虽被包围,但丝毫不见气馁,反而结成一个圆阵,继续负隅顽抗。韩衮看在眼里也不由咋舌,这些西营兵马既机警狡猾,更剽悍如斯,无怪各路官军会屡剿无功。 棋逢对手,韩衮无端兴奋起来。咆哮一声,手持丈余长矛纵马跃到最前线,座下披着马铠的坐骑,加速起来,冲击力巨大,当即就有一名西营兵马被马撞个正着,口喷鲜血直直飞了出去。西营兵马们看到韩衮装备精良,知道来人不凡,一拥而上,将韩衮的马团团围住,各式兵刃...... 《蚍蜉传》23鹞子(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鹞子(四) 击溃马元利,斩杀张国兴。房县虽已来不及救援,但野战战绩尚属慰藉,当然,这战绩仅是对赵营而言。赵当世心中很清楚,明廷素以结果为导向判断军将是非,房县终究还是陷落了,从这点出发,赵当世说一千道一万,难逃“失职不力”的罪责。 受到诘责几乎是每一名明廷将帅仕途上的必备环节,重如洪承畴、卢象升等大员往日里也没少领略过“朝廷天威”。不过朝廷诘责归诘责,打打嘴炮提醒罢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为了局势稳定,不太可能也...... 《蚍蜉传》24鹞子(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左镇(一) 三年前,左良玉追击张献忠曾短暂驻扎在襄阳城,兵士分居城中百姓家,然而军纪败坏,“淫污之状不可言”以致百姓“不恨贼而恨兵”。此次左家军再来襄阳府,以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也——推官邝曰广为首的襄阳各级官吏坚决抵制左家军靠近襄阳一步。由是左良玉带兵进入湖广,没走枣阳至襄阳这条路,而是直接由河南邓州出光化乃至谷城。 左家军各部齐驻马窑山西侧,沿汉水东岸连营数里。赵当世从谷城夹河洲渡水,经仙...... 《蚍蜉传》25左镇(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左镇(二) 献、曹二贼忽退,左良玉大吃一惊,进而着急起来。军中粮草供应紧俏,本待是攻下房县刚好吃完、拿城中余粮供给再等郧阳与襄阳转运,拿捏很准,但如今贼寇西遁,势必风卷残云、坚壁清野,这一来胜仗拿不到,粮草亦无供给。 为避免陷入此等尴尬境地,左良玉顾不得整军,令罗岱引所部一千五百马军奋起急追,张应元、马应祥两营继进,自与金声桓居后。 罗岱部于青峰镇西口筑水南岸遭遇上百贼寇阻拦,冲突几次将之打散,再向西,连续击破豹...... 《蚍蜉传》26左镇(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左镇(三) 短短不到二十步,避无可避。一波射罢,冲击中的金声桓部数十骑人仰马翻,刺鼻的硝烟之中,金声桓发蓬甲斜,额头因坠马而擦伤了一大块,满头鲜血淋漓,模样可怖。他捡回一条命已极幸运,放眼看去,周遭本齐头并进的左家马军们大多连人带马伏尸当场,大部分尸躯均无数洞穿,一个个仿佛蜂窝煤般。 冲在后排的左家马军们或惊或停,攻势登时凌乱无序,前排尚有几骑死里逃生,但一头扎进西营精骑阵中,没等拼斗,便给团团围杀。 金声桓四足...... 《蚍蜉传》27左镇(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左镇(四) 张任学罢官、左良玉夺印之外,七月底朝中批下的文书丝毫没有提及熊文灿的罪责,一度让熊文灿看到了一丝自保的曙光。然好景不长,八月初,崇祯帝命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兼领兵部尚书督师,代熊文灿统筹诸省剿寇事宜。 熊文灿剿寇无功,反纵张献忠、罗汝才等巨寇休整乃至复叛,受朝野群劾自不待提,刑部主事雷演祚亦直接弹劾熊文灿的推荐人杨嗣昌,称“熊文灿主抚误国,调度庇护,总是嗣昌”,力主收杨嗣昌下狱,以平朝议。崇祯...... 《蚍蜉传》28左镇(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督师(一) 听取书友建议,对此前章节有关赵当世最终处理吴、张的情节略作调整,以更加贴合赵当世的性格。还请继续支持。 还有一更在晚间八点。 —————————————————————————————————————————————— 陈洪范不善战,赵当世心知肚明。此出参与围剿回营、革营之战许胜不许败,虽说十拿九稳,但赵当世还是担心陈洪范给自己表演出“奇迹”,于是临时抽调了无俦营前哨哨官李延朗作为参谋“辅佐”陈洪范作战...... 《蚍蜉传》29督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督师(二) 城下贼寇见城门破口,缓过神来,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冲进城内。马廷实见势不妙,一边疾呼官兵迎敌,一面亲自推着塞门刀车,去堵城门缺口。塞门刀车十分沉重,虽有轮子,但也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推动。但此刻形势紧迫,马廷实着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要将城门缺口堵住,竟然单凭一己之力,愣是将塞门刀车堵到了口子上。冲在前头的几名贼寇冲得太急,收不住脚步,硬生生地撞到排满钢刀的刀壁上,被扎了个透心凉。 回过神来的官兵们见...... 《蚍蜉传》30督师(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督师(三) 五十出头年纪的杨嗣昌的脸圆而白净,颔下的须髯虽不茂盛但打理很好,加之双目炯然有神,整个人抖擞蓬勃,精神状态几如三十来岁的青年。他一袭二品锦鸡补服,头戴乌纱帽、腰系犀带,靠北朝南、四平八稳端坐太师椅。他的身前是一张宽大的楠木桌案,案台最显眼的就是左上角那颗用云凤四色绶带包裹着的大印。无需拆开,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大印上刻着的乃意为职掌数省军务的“督师辅臣”四字。而侍立在侧的一名少年执事怀中捧着的,便...... 《蚍蜉传》31督师(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督师(四) 虽说对左良玉的托大颇为不满,但交谈几句间,杨嗣昌对赵当世与陈洪范二人的态度还是相当倚重的。赵当世暗中瞥了陈洪范一眼,此时他脸色释然,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局促不定。 堂外竹梆轻敲几声,杨嗣昌展袖道:“就这一会儿功夫,不想又过去了两刻钟。人生如白驹过隙,一点一滴都需好好把握,否则虚度了光阴,明面上写着活了数十年,其实仅仅十余年罢了。” 赵当世接话道:“使相说的是。譬如剿寇这事,劳劳碌碌数载无功,大伤国家之元...... 《蚍蜉传》32督师(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斗鸡(一) 沿口镇孔家居川中商贸要隘,往日里天南海北的商旅所见多有。尤其当孔家一跃成为川东举足轻重的商行领袖后,沿途拜访、投递名剌的各色商贾更是日渐增多。陆其清在沿口镇盘桓了大概三四个月,通过孔庆年也结识了不少各地商人,其中就有几名从两广结队而来入川收材的药商。 “那批商客统共七八人,均是粤籍,有一姓梁者在肇庆府开了几家药铺,生意颇大,与孔家关系紧密。”陆其清说道,“当时我与孔庆年恰好聊起收购川中诸种材料制备火...... 《蚍蜉传》33斗鸡(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斗鸡(二) 这个法子听上去确是公平,然而在场的诸人心里透亮,那“突厥儿”性情之猛烈,斗法之狠辣绝非一般斗鸡可比,更不必说众人对那主人家说的什么“未曾掂量过其它斗鸡的实力”的话还心里存疑了。 那主人家等了一会,见还是无人理睬,不由有些气沮,垂头丧气地蹲下去,抱过那“突厥儿”,就要塞回笼里,口中还念叨:“可惜,偌大襄阳府竟没有识货的人,唉。” 正在此时,却有一人上前阻止,粗声道:“主人家且慢,让我来试试。”声音虽粗,...... 《蚍蜉传》34斗鸡(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斗鸡(三) 杨嗣昌抵达襄阳府的前后,西、曹诸营流寇亦寻即作出了反应。官弱则合、官强则分是流寇惯用手段,张献忠与罗汝才老道,预计官军会在新任督师的领导下展开大规模的围剿,提前在竹溪县分营,张献忠率军入川,罗汝才北进陕西。 十月初,蜀将方国安、岳宗文并谭弘等会兵败张献忠于三尖峰,追击再败之黑水河。西营等流寇四面逃窜,逐步渗透川内。此役中,川东土官谭弘与族兄弟谭文、谭诣追随四川总兵方国安颇立战功,谭弘调守忠州石宝寨,...... 《蚍蜉传》35斗鸡(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斗鸡(四) 穿堂过殿不久,渐通寺庙深幽。一墙之隔,外头喧嚣,韦驮殿却寂然清静。赵当世让连芷并周文赫等留在殿外,自与普宁天喜缓步入殿。走不数步,高大的韦驮尊天菩萨像后转出一僧,长眉窄面,眼皮多褶似睡非睡,普宁天喜先道:“师兄,赵施主来了。” 那僧人行礼道:“小僧永惠,见过赵施主。” 赵当世回礼,连同普宁天喜,三人就站在菩萨像前交谈。 永惠连声叹息着道:“赵施主风尘仆仆,小僧本不该叨扰,只是事关寺运,小僧亦无计可施。” 《蚍蜉传》36斗鸡(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少室(一) 延寿庵离灵山寺不远,沿着寺后小道前行约莫半刻钟,一片松树林树高林密。虽比不上灵山寺的庄严正大,但这延寿庵雕梁画栋胜在精致,庵内外宝盖熠熠,幡幢逶迤,香火同样旺盛。庵内供奉着千手观音,为兴林国国王妙庄严的三女儿妙善,即“三皇姑”,出入庵门的香客多是前来祈求送子的妇女。 普宁天喜引赵当世等步入前院天王殿前,有两个年轻尼姑迎接上来,正交谈间,赵当世眼角掠见一人正从偏殿走出来,以青布将头裹得严实,正是那日在...... 《蚍蜉传》37少室(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少室(二) 掐指一算,西湖一别至今已有近一年光景,赵当世虽知日后与柳如是必有机会再见,却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此刻。按他原来打算,是要将柳如是引荐给名重天下的钱谦益,凑成一段姻缘。但柳如是当下既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赶来襄阳府,说不得赵当世的一番苦心已然化为泡影。 当夜赵当世心绪烦乱,思潮起伏,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才熬到破晓,连芷蹑手蹑脚为他打来洗漱用的温水,却见他已经自己整理好了衣冠。赵当世漱了口抹了脸,对连芷道:...... 《蚍蜉传》38少室(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少室(三) 彼岸海宽今年四十出头年纪,为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亲传弟子,被赞“戒德清白,禅学精练,堪为一代表率”。按照释教习惯,“海宽”为其法名,“彼岸”则是其号。他既精通经文道义,又兼得武艺韬略,曾数次率寺中僧兵击退来犯的各路土寇,堪称少林镇寺护法。他早年间曾下山游方历练,偶遇了柳如是,两人就佛法方面相谈投契,柳如是是故以“师兄”称之。如今相隔虽有好几年,但彼岸海宽听声辨人,很快就认出了她。 因有着这层关系在,...... 《蚍蜉传》39少室(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少室(四) 草木微动,只听前一人道:“这次围攻少林寺,于掌盘必不会再无功而返。” 后一人先朗笑几声,而后应道:“那还得凭着师父,方能成功啊。” 赵当世顺着柳如是的目光透过假山的一条细小缝隙向外看去,只见有四人不知从何处踱步到了后园。 四人之中,当先一名男子体格健硕,衣着华贵,留着短须,模样甚是勇武。赵当世瞧着那人,悄声道:“这人我日间见过,正是这次围攻少林的土寇头领于大忠,不想他竟然还未走远。” 与于大忠并排走着的是...... 《蚍蜉传》40少室(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喂鹰(一) 寺内无酒,三人围坐,一人一盏热茶。 彼岸海宽面色不怿,刚坐下就道:“小寺鄙陋,无他物招待。寺中今日又有事,这盏茶吃完,就请于掌盘子移步吧。” 于大忠呵呵一笑道:“人言少林海纳百川,不想到头来区区一个于某人也容不下。” “小庙难容大佛,于大掌盘体谅则个。”彼岸海宽寸步不让,硬生生顶回去。 于大忠不和他斗嘴,转眼看向赵当世,只觉英气逼人,暗自称奇,拱手道:“阁下是?” 彼岸海宽代为回道:“郧襄镇赵总兵。” 于大忠...... 《蚍蜉传》41喂鹰(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喂鹰(二) 昨夜微雨疏疏,今晨雨歇,少室山云雾氤氲。轻烟薄雾之间,十余人正踩着湿润的石板阶梯拾级而上。寺钟长响,彼岸海宽领数名寺僧出得山门外,那十余人中走出一个长大汉子,面无表情道:“在下申靖邦,听闻贵寺扣留了于掌盘子,奉李大掌盘子令,特来讨要。贵寺佛法宽宏,想来不会计较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申靖邦与于大忠同为李际遇死党,较之自负的于大忠,出身县中小吏的申靖邦做事更加妥帖把细,听说堪为李际遇的耳目喉舌。 彼岸海宽...... 《蚍蜉传》42喂鹰(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喂鹰(三) 少林寺山门外不远,有座名唤“达摩尊亲亭”的凉亭。此亭距李际遇华盖不足百步,李际遇早已在亭中摆了一桌酒水。身裹袈裟的寒灰慧喜徐徐走到亭前,朝亭子的牌匾拜了一拜。围绕亭子,密密匝匝几不知围了几层土寇,坐在亭中的有两人,一人身材长大,是头前来少林讨要过于大忠的申靖邦,另一人燕颔虎须、体魄结实,肩头还立有一羽蒙着双目的玉爪海东青,却正是此间聚集着的数万土寇渠首李际遇。 “禅师果然言而有信。”李际遇与申靖邦一...... 《蚍蜉传》43喂鹰(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喂鹰(四) 寒灰慧喜缓缓举起短匕,彼岸海宽生怕他怒而自裁了,全然手足无措,进退失据。但见寒光一闪,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短匕已是深深扎进了他的髀肉之中。只这一刻,包括彼岸海宽在内,众寺僧无不泪流,齐刷刷跪倒一片。连芷惊呼一声,倒在周文赫怀里当即晕了过去,纵坚强如柳如是也闭目不敢再看。 匕锋生转,寒灰慧喜面色苍白、额汗坠落如豆,忍不住咳嗽一声,喷出满嘴血沫肉屑。李际遇与申靖邦万想不到寒灰慧喜竟决然如斯,都掩袖色变。...... 《蚍蜉传》44喂鹰(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三不(一) 寒灰慧喜年届七旬,本就抱恙,又遭达摩尊亲亭劫难,全然支撑不住。给众僧救回寺里,才抬到天王殿便不行了。等赵当世等人赶到,寒灰慧喜已经逝去,彼岸海宽等寺僧全体围着他的尸体跪在殿内,流泪诵经。赵当世身为寒灰慧喜关门弟子,深感缘分浅短,亦是下跪黯然。周文赫等见状,同样追随着跪在殿外庭间,静静默哀。 为主持寒灰慧喜的祈祷一直持续到次日正午。这期间,赵当世及寺僧不曾挪一步路、喝一口水。左梦庚不止一次偷摸到殿口探...... 《蚍蜉传》45三不(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三不(二) 赵当世见他貌不惊人、一副颓然,然言行之中却透露出不寻常的自信,当下兴趣横生,转念一闪,似乎脑海中对“顾君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温言道:“我便是赵当世,先生有何见解,赵某洗耳恭听。”他身为总兵,是楚北数一数二的军头,能如此和颜悦色的与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穷酸黔首交谈,已是十分折节,周围的数个兵士都已面露不忿之色。 可是那顾君恩倒像浑不知觉,不仅如此,他一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旋即双臂紧抱,将自己箍成一圈...... 《蚍蜉传》46三不(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三不(三) 室内渐热,赵当世拨弄几下炉火,将细灰盖上红炭。顾君恩看着炉火,开口说道:“总兵天纵英明,以范河城为基,步步为营,势头正好。然有三点,却不可不早做思量,否则一着棋错,遗祸无穷。” 赵当世放下火筷子,问道:“哪三点?” 顾君恩一正色道:“此三点名谓‘三不可’,赵营在楚北经营,如临深渊,只要避开了这三不可,一切皆为正轨。”进而道,“在说这三不可前,下愚想先问总兵。若以总兵之见,赵营往后发展,要走正道还是邪道...... 《蚍蜉传》47三不(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8三不(四) 杨嗣昌在襄阳的宅邸位于府城小北门往里两个巷口,赵当世正月初二便与随从携带各色礼物登门拜见。督门已立,督师府当然也得好好整治。两个月前,知府王承恩便亲自主持了府宅的建筑工作,强行征用了城中足足七进深的城中贡院为底子,多加修葺,将这座本古朴简易的宅院硬是改成了雕梁画栋、玉宇琼楼的高堂广厦。 赵当世车马到了朱漆大门前,但见大门上门神、联对、挂牌并新油的桃符一应俱全,门前车塞马拥、宾客满盈,热闹非凡。投递了...... 《蚍蜉传》48三不(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昌洪(一) 正月过后,崇祯十三年的二月被少见的闰正月给取代。在湖广民间的许多地方,依照习俗,百姓们乐得其所又过了一个春节,但对于各路兵马而言,却无法耽于欢庆。这一年,与闰正月的出现相似,注定不同寻常。 闰正月间,楚豫之交风雪渐息,受到回、革等营残部的搅动,河南土寇大批侵犯楚北,光枣阳一县,就陆陆续续与各类土寇、流寇交战十余次。虽说每每皆胜,但看得出贼寇之势随着冬去春来,已有复苏的迹象。 除了楚北,其余各地官贼交锋...... 《蚍蜉传》49昌洪(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0昌洪(二) 整个四月,赵营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新营的建立上面。新立三营,编制皆归于昌平镇,朝廷方面的文书汇报与递交由陈洪范自行处理。在赵营私下的编制中,则取“昌平镇”之“昌”字与“陈洪范”之“洪”字合二为一,分别以“昌洪前营”、“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为三营营号,以示它们与陈洪范的渊源。虽无实际作用,但也算赵当世给予陈洪范尊重的表现。 陈洪范本有兵二千余,都归在昌洪前营下,为了让陈洪范有安全感,昌洪前营的一应人事...... 《蚍蜉传》50昌洪(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1昌洪(三) 依附于回、革二营的还有一些杂部营头,几年前曾在楚北与赵营起过龃龉的“整齐王”王和尚即是其中较强的一支。在他麾下,依然有着九条龙、张胖子等铁杆伙伴联营。“老回回”马守应将这次进袭随州、试探赵营反应的行动交给了王和尚指挥,另又差出瓦背王、张吴王等营头随他出动。 王和尚等自东南的武昌、安陆方向来,先劫掠了随州南部部分乡里,进而直接进攻州城。但随州知州范巨安有兵略胆识,引州兵及临时招募的乡勇击退了王和尚等部...... 《蚍蜉传》51昌洪(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2昌洪(四) 九条龙见顶住了对方最猛烈的一次在冲锋,不由吁了口气。但依然不松懈,调动阵后的一千主力,严密监视前阵战事,伺机而动。 跟随在五百赵营兵身后的,是飞捷右营的一百骑兵。他们催马绕过赵营兵的后部,兜转到北部贼寇与中部贼寇之间的空隙中。 已经吃过一次亏的九条龙自不会再次中计,他急忙差动预备在那里的一千精锐,防备在前部的侧翼,漫发乱矢,间或还有几发暗铳。如此顽抗,飞捷右营的一百骑兵无机可乘,又怕中、北两部贼寇夹击...... 《蚍蜉传》52昌洪(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3贺寿(一) 北部贼寇面对刘世俊的死战不散被王来兴看在眼里,贼寇这次的顽强出乎他的想象,可以想见,王和尚此战,必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之心。再将目光投向南路,原本寄希望一战溃敌的赵营兵士虽然杀伤了不少贼寇弓弩手。但随后赶上来的南路那一千后队,质量虽差但也拼死抵抗住了赵营兵士的进一步扩大战果。在那一千贼寇的及时掩护下,首创的贼寇弓弩手很快在阵后重新集结起数百人来,开始向赵营兵士进行抛射。而更让王来兴揪心的是,远处土丘...... 《蚍蜉传》53贺寿(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4贺寿(二) 继出使当时还驻扎在唐县附近的回营之后,至今整整两年,傅寻瑜才又一次踏上了河南的土地。 自从回、革诸贼受挫南窜、赵营起浑营坐镇湖阳镇,由枣阳县北到唐县进入河南的这一条道路顺畅了许多。一路行来,官道因为重新修葺较之从前平实不少,过往车马旅客亦络绎纷纷,豫南、楚北都是人口稠密的地区,这也才是太平时节该有的正常景象。 傅寻瑜深知,楚豫之交的局面之所以能渐次稳定,与赵营的守卫密不可分。一股自豪油然而生,激励着他...... 《蚍蜉传》54贺寿(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贺寿(三) 有的放矢,方能事半功倍。福藩家业繁巨,不差金银女色,然赵当世却打听到福王朱常洵因为身体原因,时常缺乏气力,故而动用特勤司并内务使司等处眼线力量,千方百计从楚北乡野间刮得了这么小小一瓷瓶的“蟾酥金方”,献给朱常洵。 千金易得,良药难求。傅寻瑜将瓷瓶拿出后,本稳如泰山的朱常洵随之一动,喘息中,但见他奋力扭了扭肥硕的屁股,当时便有五六名府内仆人、侍女围将上去,一齐用力,将那三百余斤的躯体扶正,并在背后垫了...... 《蚍蜉传》55贺寿(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贺寿(四) 福王府中并无别事,一夜寿宴后,次日正午,傅寻瑜再拜见朱由崧道贺几句后还想去见见福王,但福王此时已经闭门谢客,无奈之下便即告辞,带人离去。 傅寻瑜在王府外与郑时好分开,郑时好及绝大部分的随从先去少林寺,他则只带了两个随从转向南行。及入汝州地界,背后忽追来十余骑,两个随从以为是土寇剪径,怕得打颤,但等那十余骑近前,刘体纯则夹在其间。 傅寻瑜与他打了招呼,刘体纯当下引了三骑出来,介绍道:“傅先生,这三位分别...... 《蚍蜉传》56贺寿(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7再起(一) 郑时好在七月底回到范河城,并带来了闯营即将出山的消息。这在赵营高层中当即掀起了轩然大波,赵当世放下襄阳府驻地军务,立即赶回范河城,召集分散各地的众文武商讨应对之策。 侯大贵对闯营没有好感,主张趁着闯营未起,尽快将之扼杀。亦有许多军官附和他,认为闯营若复兴,必对现为官军的赵营产生巨大威胁,纷纷劝赵当世先下手为强。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这些军官们大半辈子都在东躲西藏、寄人篱下中度过,好不容易经营出赵营在...... 《蚍蜉传》57再起(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8再起(二) 赵营上下达成“联闯”共识的数日后,即八月上旬,傅寻瑜也回到了赵营。一日后,赵当世带着亲养司内十余名精锐轻装而出,复进河南——李自成希望在起事前与赵当世会面。会面地点位于南阳伏牛山之巅峰老君铁顶,这一带均是深山老林,官军罕至。 联系到此前闯营对赵营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次因有了傅寻瑜游说,李自成发出邀约,赵当世没有不去的道理。傅寻瑜既然提前转达了赵营希望与闯营携手的意向,此等大事,见面在所难免。无论从李自...... 《蚍蜉传》58再起(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9再起(三) 去年下旬,赵当世定下了屯田军兵士与定居范河城的三万百姓中妇女相配的章程,后续落实由内务使何可畏牵头、屯田统制王来兴及范河城提领水丘谈配合慢慢推进,至今大半年,成果斐然。 赵营在当初流动时没有裹挟大量妇孺随军的习惯,所以营中兵士基本全是单身汉,他们虽有赵营的军纪与信念维系,但到底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家更让他们感觉到踏实与振奋。 只要是适龄的女子,基本都在屯田军中找到了归宿,即便有些拖儿带女或是身有残疾,同样有兵士愿意接纳他们。婚嫁乃人生大事,何可畏有人情味,注重仪式感,即便百事缠身,依然不辞辛劳,每个月亲自充当司仪主持本月新成配偶们的婚宴。 囿于客观情况,婚宴是集体性质的,摆的是为期三日的流水席,菜品及布置也很简陋。但在婚宴上,几乎每对新人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乱世苦人,大体家破亲亡,本只存苟延残喘续上一口性命的念头,谁人又能想到,自己还能在如此时节寻觅到一生所托。如果说,他们本只是肉体与赵营绑在一起,那么现在,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认定,自己魂魄业已与赵营紧紧交融。 本年六月往后,范河城能婚嫁的妇女基本都已有了夫婿。何可畏与王来兴商议,认为每月可以给屯田军五日省亲假兼顾家庭。由是夫妇相合,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范河城周边的生气远远超过往昔,原本开垦、营建等工作的效率亦大大提升,赵营本身也节约了不少成本。相反,考虑到军中兵士来源庞杂,免不了一些人留有恶习,因此婚后只要是夫妻不睦,皆可往提领水丘谈处申诉,裁定后若男方不善,则规定短期内改过自新,否则强制分离并施以处罚,一年内失去再配偶的机会;若是女方不善,处置同男方,但相对而言,责罚较轻。不过几个月来,申诉的夫妻倒是寥寥。 何可畏的司仪任务逐渐减轻,正准备将精力转投榷商等正事、与林吾璋就牙行问题再研究研究,岂料到了八月初,却有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这个人便是徐珲。 徐珲性格冷傲,在军中地位又高,何可畏颇敬畏,相处几年下来,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当前徐珲率军驻扎枣阳县,突然远道来访,何可畏心甚忐忑,只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徐珲居然一见面就堆起了笑脸。 二人聊了几句,铁面无情的徐珲破天荒红了脸。何可畏总算知道了他的来意,合着竟是也要赶着这集体婚宴的趟儿,成一门亲事。 “不知......不知徐统制,心仪哪位姑娘啊?”何可畏好生纳闷,范河城尚未许出去的女子,他前后都看过,本也想拣个作伴,但她们要么疯癫、要么患有重疾、要么年龄太大或过小,并没有合适的。徐珲不是美男子,可好歹也长得周正,更有地位,这等人物想娶周遭哪家的大家闺秀不简单,怎么会有此异举。 徐珲咳咳两声,不好意思吐出个名字:“楼娘。” “楼娘?”何可畏脖子一伸,仿佛听到铃响的白鹅。他曾长期掌管后营,对在后营随军的每个人都知根知底。这个楼娘他很熟悉,知道最开始是保康知县杨境的小妾,杨境死后为赵当世所救,归于赵营。其子赵元劫现正是赵当世的义子,母以子贵,楼娘虽与赵当世没甚瓜葛,但在营中的待遇也因之优渥不少。 一码归一码,楼娘美貌丰腴,就何可畏自己也时常心猿意马。可无论怎么说,即便年近四十,徐珲毕竟此前未曾娶妻,身居高位又有着大好前程,什么样女人得不到,偏要纳了楼娘这二茬子。 “妻?”何可畏硬着头皮,试探问道,又怕冒犯到徐珲,字都不敢多说一个。 徐珲郑重道:“不错,正室。” 何可畏往右拳中咳嗽一声,问道:“恕在下冒昧,徐统制因何起意呢?” 徐珲好似又回到了军议时一般,绷起了脸:“何内使也知道,我长久来都有隐疾,时不时犯病,痛苦万分。” “嗯......”何可畏点头。第一次入川时,徐珲为了守剑州城,亲自操炮,不防给炮轰时的后坐力撞伤了腹部,落下一个病根,经常发作,大夫也诊断不出结果。但是貌似印象中,来到湖广后,徐珲的病,犯的就不多了。 徐珲接着就将与楼娘之间的事大略讲了讲。 三年前赵营尚在汉中府盘桓时,徐珲因疾转后营疗养,楼娘为报赵营庇护的恩德,主动要求照顾徐珲,二人将近月余朝夕相处,由此起了苗头。后来战事频仍,徐珲少与楼娘见,直到又有两次犯疾,楼娘仍是尽心尽力服侍,徐珲深觉其人体贴入微,不由渐动情思,只是在那流离徙转朝不保夕的日子,行军作战才是徐珲日常生活的主旋律,这份感情也因故被生生压了下来。 赵营在湖广扎根,战事虽有,但频率已经大大降低,徐珲才得以有空时常与楼娘相见。楼娘其实本对情爱心如死灰,全心全意都放在赵元劫的身上。只是面对着款款深情的徐珲,寂然之心便不自觉又萌动起来,但一想到往日的身份,又没来由心生自卑,自觉远远配不上前途光明的徐珲。 徐珲也对娶楼娘过门可能的流言蜚语有过顾忌,但他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权衡一整夜,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婆婆妈妈,算什么东西!”他骂自己一声,把正端水来的兵士惊了一跳。 正如当初舍弃官军投靠了赵当世一样,他最后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那时他相信自己,所以跟着赵营,能再度从贼打成官,并搏得高位。今时他同样选择相信自己,能够给予自己所爱的人美满的生活与足够的安全感。 楼娘听说了徐珲要娶自己,心情复杂。她高兴,孤苦伶仃的日子终于可以翻篇,有个坚实的臂膀能在未来紧紧依靠;她害怕,自己的身份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徐珲,会给这样一个男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两者在她心中无分轩轾,她犹豫。 徐珲态度坚决,楼娘知道凭他的威势,自己并没有拒绝的资格,故而退让一步,只求徐珲纳自己为妾、或是一个丫鬟更让她心安理得。 “我姓徐的也快四十了,没对女人动过心。阿楼,你是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这辈子,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长年累月的习惯使得徐珲说话都和发号施令差不多,即使语气生硬,楼娘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面对何可畏,徐珲说着说着,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徐统制敢爱敢恨,在下佩服!”何可畏发自内心说道。换他,可没这么果断。 徐珲道:“我与楼娘的事,一切从简,还请何内使成全。”他很细致,心知楼娘就算最后答应了自己,其实也还是怀有几分不安。所以特地想凑上集体婚宴,简简单单将娶楼娘这事过去。 他都这么说了,何可畏哪能不给面子。和营中实力派将领搞好关系是何可畏坚定不移的目标,有这机会献殷勤,哪能自己作践。 “嗯......”何可畏踌躇一会儿,还是说道,“主公那里,徐统制打过招呼了吗?”如果徐珲要娶的是其他女子,何可畏当天就能给他安排婚宴,但楼娘的儿子赵元劫到底过到了赵当世的膝下,这件事就必须知会赵当世。 “内使放心,主公去河南前我请示过,得一句‘从心而为’。” “从心而为......在下明白了。”这么说赵当世对此也没意见,何可畏暗自点头,“徐统制放心,过几日恰好是婚宴的日期,到时候必会安排。也请徐统制早些准备。”说着,面带微笑拱了拱手。 徐珲复释容而笑,点着头道:“那就有劳何内使了,务必一切随众从简,不必特殊安排。”话完,告辞而去。何可畏无意间发现他的眼角,都泛出了些泪花。 “唉,连人称‘不近女色’的徐珲都成家了,我那主公何时才能开花结果?”何可畏负手而立,苦笑着来回踱步。 徐珲成婚后三日,赵当世返回范河城。得知徐珲之事,心中甚慰,拉着徐珲畅聊了整个下午,更赠给他与楼娘各类金玉锦缎以为贺礼。 楼娘既嫁给了徐珲,有着赵当世的特许,次日便收拾好了行李,坐上马车随徐珲去枣阳。赵当世亲自相送,楼娘由徐珲搀扶着走下马车,对着赵当世深深福了一福。她面颊泛红,体态匀称,神态气质与早前的颓丧判若两人。看得出,她现在很幸福。 “有你这样的贤内助在,枣阳无忧。”赵当世打趣说道。 楼娘轻声道:“主公说笑了。”又道,“贱妾离了范河,元劫却还顽劣,往后若不听话,打发他到贱妾这里。” 赵当世笑道:“元劫是好孩子,你就尽管放宽心,我还盼着老徐身边再多几个小徐呢!” 楼娘听罢,脸刷就红了,忸怩无言,但与徐珲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甜蜜。 赵当世继而嘱咐了徐珲几句,将他稍稍拉到一边,低声道:“老徐,刚得消息,南边的新物什到了。你回县城待几日后,可再回范河城一趟。” 徐珲凛然道:“属下省得,必不拖延。”他晓得赵当世口中的“南边的新物什”是什么,当是从广东购买的五门红夷大炮已经运到。 60再起(四) 广东收来的五门红夷大炮因为回、革为乱蕲、黄等地而于路耽搁了很久,陆其清为安全起见没有强行押运,耐心等到七月底才从武昌府渡江直奔枣阳。五门炮沿途都用厚牛皮及干草等覆盖填实,等赵当世带着陆朴一等收验时,保存完好,并无半点锈蚀磨损。 这五门黑黢黢的铁制红夷大炮都在五千斤上下,皆近二丈长,炮身有三道加固箍而成四节状,分别从牛车上卸下时明显感觉被沉重的炮身压沉的车架往上剧烈一跳。 风尘仆仆的陆其清将一名高鼻深目的卷发夷人带到赵当世面前道:“主公,这位是此行佛郎机人的主掌,名叫劳崇汉,颇通汉夷两边事,此后所有需求,与他相说便可。” 赵当世细看面前的劳崇汉,大约五十左右年纪,须发灰银,身着华丽蕃袍,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而厚的经书,便知其必是天主传教士。佛郎机人中,高职一般都是由劳崇汉这样的教士兼任的。 劳崇汉得到引荐,毕恭毕敬朝着英武不凡的赵当世按照汉俗行礼,说了两句福气话,口音甚怪,看来汉话水平并不是很高,所以很快就有随行的通事赶了上来。 有着通事居中翻译,赵当世从劳崇汉那里了解到,此次来到枣阳县的佛郎机人,统共三十五人,除了他自己,其中炮师二十二人、工匠十人、通事二人。所有人都已经与赵营签了契约,在赵营中必须待满五年方可申请离开。 天启年间即有佛郎机铳师受雇入京传授炼药、装法之法;崇祯元年朝廷往濠境澳购炮,亦同时招募了部分佛郎机炮师,虽然因为炮重于路延误,未能赶上己巳之变,但这些炮师在几年后的吴桥之变随明军镇压孔有德、耿仲明为首的叛军时多立战功,部分阵亡者还被追授参将、游击、守备等职;崇祯四年,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等倡议再多募佛郎机炮师数百人,但朝中许多大臣顾虑异族异心,猛烈抨击此举,即便那些佛郎机人已经领取了所有的安家费、衣甲、行粮以及月粮,却还是不得不中途折返。从此以后,大明官方便再也无人提起招募佛郎机人的方案了。 赵营不是人多口杂的朝廷,实质上是赵当世的一言堂,只要赵当世点头的事,自无那许多条条框框来约束。 “本来不是只二十四人,怎么多出了十一人?”赵当世有些奇怪,顾问陆其清。 陆其清答道:“原先说好雇佛郎机人二十四人,结果启程前,老刀送行时瞧出些猫腻,发现二十四人中纯正的佛郎机人并不足数,其他好些都是天竺、吕宋等地的杂夷。后来交涉,那姓劳的解释说濠境澳纯正佛郎机人本就不多,临时难以再去招募,又怕我等不满,所以在原有编制上,自愿再加些杂夷为添头。”因在濠境澳生活过很长时间,见过各类蕃夷,赵虎刀在这方面的眼界自然较高。 “这些杂夷看着灰头土脸的,顶用吗?”赵当世皱着眉望向劳崇汉背后站立着的各色蕃夷,正巧有个黑番人睁着骨碌碌的眼睛,也呆呆看过来。 陆其清道:“主公放心,炮师及工匠中纯正佛郎机人占的比例并不低,而这些杂夷虽然看着瓷马二愣的,但都接受过正规训练,操起火炮来毫不含糊。” 赵当世略微点头道:“也罢,到时候真刀真枪验看。”随即目光移向劳崇汉手里的那本厚书,“你盯着点儿,他手里那本东西可是极害人的玩意儿,百姓、兵士切莫叫他洗了。”当前赵当世正紧锣密鼓编纂《当世恒言》,这本书中的章程才是赵当世规定的赵营最高的指导总纲,他对所有可能威胁到《当世恒言》的竞争者都是零容忍。 陆其清连声诺诺道:“属下明白。”他游历两广,也瞧见了不少百姓虔诚信奉天主的情形,赵当世既然提醒了,自然万般留心。 然而只凭陆其清所在的内务使司未必能控制住极易扩散开来的天主教,赵当世心下考虑,等转回身,还得让特勤司的庞劲明把防范劳崇汉趁机传教这事也排上日程。 赵当世与劳崇汉简单交流了几句,就着人先将他们带下去休息。内务使何可畏、内务副使陆其清及司下属火器坊的陆朴一被一齐叫到了三军府的议事厅。 红夷大炮虽到,但赵当世并不指望只凭这区区五门炮就瞬间提升了赵营战斗力。没有足够的火炮数目、熟练的炮手以及配合流畅的战术,这五门炮对目前的赵营而言,也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三位以为,这红夷大炮,对我赵营,有何裨益?”赵当世抛砖引玉,“或者说,它们与我朝其他炮种相较,有何突出之处?” 何可畏并不懂火器,只是因为主管内务使司才到场,所以这话主要是问给陆其清与陆朴一听的。而陆朴一主要身份还是匠人,实操为主,理论方面自然比不上一路向劳崇汉等佛郎机人请教学习的陆其清。 陆其清左右看看,见另两人都抿嘴不语,便回道:“西洋铸造炮,长短、大小、厚薄尺量之制着实慎重,一旦定制,凡铸造皆依,并不妄改。这红夷炮不以尺寸为则,只以铳口空径为则,正切火炮效能之要义。故其炮管长度、管壁厚度皆按定制,射程颇远,近三里。实出于我朝破虏、大将军等炮多矣。此为其一。” 赵当世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其二,凡蕃夷用炮,装放皆有秘传,如视远则用远镜,量度则用度板,并撰炮表等辅助。红夷炮需架在炮架或炮台上,无准星、照门,其度板可称‘铳规’,以此度量角度,精确数倍。” 陆朴一这时候补充说道:铳规者,以铜为之,其状如覆矩,阔四分,厚一分,股长一尺,勾长一寸五分,以勾股所交为心,用四分规之一,规分十二度,中垂权线以取准。” “正是,不想陆坊使也知道这玩意儿,我可记不下来。”陆其清赞许一句,接着道,“还有炮表,用以按射击的角度记录效果,以便后续调整,同样是妙招。“最后道,“其三,红夷炮炮口宽大,装药量亦大,威力尤著。”顿了顿,“有此三点,红夷大炮便可称为神器。” 总结而言,射程远、精度高、威力大,是为红夷大炮相较当下明军中所装配的各类制式火炮最显著的特点。 赵当世说道:“此类正是红夷大炮之诸好处。西洋铸炮,惯定形制,那么现在有了佛郎机人工匠,正可与他们计议,以购来的五门炮为模版,将我营所需的红夷炮形制定下来。往后训练炮手,也让他们负责。”制炮、用炮如果不考虑弹道、几何、物理等诸多知识,其实很难提高效率,赵当世不奢求自己营中的工匠、炮手能够将这些理论知识融会贯通,他只求在佛郎机人的监督下,营中工匠、炮手至少在应用层面能够尽可能提高。 陆其清问道:“营中所需何种炮?” 赵当世应声道:“我想了三种目前最需的,一号红夷炮,重量大概五千斤,用于攻守城;二号红夷炮,二千斤,用于野战;还有一种大佛郎机炮,按着现有佛郎机炮改,大体五百斤,也用于野战,弥补我营的火力间隙。” 陆朴一想了想道:“主公,当前我营及襄阳城中的火器制局皆用泥模浑铸法铸炮,若按需求分铸以上炮种,重量恐怕压不到这么低。” 赵当世道:“这一点需得请教那些佛郎机人。听闻广东那边市舶使赵虎刀说,佛郎机人善铸铜炮,能极大压低炮身重量,而且比起铁炮,铜炮亦更可靠。现在的五门红夷大炮虽都是铁铸,但我营今后造炮,全用铜。” 陆朴一答应一声,又听赵当世道:“此外,炮弹我看还是用实心弹合适,材质的话,石弹、生铁弹、铅和铜包铅、熟铁五种都可以兼用。”并道,“关于铜,我头前和老何商量了一下,大头还是得从云南采购,待川乱稍平,就让孔家着手此事,近期需铜,量不大,可以就近从武昌府取,那里也有铜课。” “是。”陆朴一及何可畏、陆其清不约而同道。 赵当世继续道:“我去襄阳府内各制局走访过,也有几个曾经参与我朝自制红夷大炮的老匠头,听他们说,红夷炮好虽好,也不是十全十美。就譬如发炮药爆时有很大一部分会变成坚硬渣烬,部分留在管内膛面上,部分象股烟似地被喷射到外头。膛面的残渣需反复檫拭,才能使枪炮内膛恢复光洁,否则就会使枪炮膛受损而缩短使用寿命,甚至会发生卡弹、炸膛等严重的后果。这就大大影响了射速。需要佛郎机人好生训练炮手的装填、清理速度,务必达到至少一日发五十次才够格,这一点,后续我会找教练使司让他们定下考量科目。这也是需增加射速较快的大佛郎机炮来配合红夷炮的原因之一。”佛郎机人按照职能不同被安排到了不同的部门,负责教用炮的炮师划到教练使司,负责锻造的则划到内务使司的火器坊,“另外大量烟雾会严重影炮手再次操射时的瞄准,精度大跌。是以与火药质量的相关的硝、硫、炭等原料的纯正、组配比例之合理、弹药组配之适宜就尤为重要。这一点,朴一,是你的研究重点。” 看着暗自低头已经开始思量自己往后工作内容的陆朴一,赵当世暗自叹口气,红夷炮发射的火药为有烟的黑‘火药 ,本身由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而成。炭为燃料、硝石补气、硫磺助燃兼粘固剂,这种火药是一种稠密的物质,容易粘在膛壁上引发多种问题,且化学能很低,燃速过快,产生的推力小,自然杀伤和摧毁能力有限。可惜陆朴一技术再好、再勤奋好学,到底无法超越时代研制出效能更大的无烟火药,故而赵当世退而求其次,选择以提升人力效率的方式来弥补技术的不足。 陆朴一心事重重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道一声“是”,赵当世往下说道:“方才提到野战所需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我都要炮车承载,可以令大炮在车上直接射击。这些技术,佛郎机人也都懂。” “直接射击?”陆朴一讶然道。 明代稍大一些的火炮比如大型的佛朗机炮,行军时炮搭在车上,到了发射地点,就需把炮从车上卸下,放在地上发射,否则炮击时的巨大后坐力立刻会让炮车乱晃甚至倒塌,严重影响精度。因为炮车始终没有改进,所以即便后来明军研制出了车载炮,但也只能承受形制极小的炮种,完全无法发挥火力优势。在陆朴一的认知中,见识过明军最大的车载炮也不过千斤,现在赵当世居然要求把二千斤的大炮摆上车,当真匪夷所思。 不过,改车终究比改炮简单,更何况还有佛郎机人协助。 五门红夷大炮对赵营而言只是一个开始,在赵当世的计划中,赵营的制式火器分别为鸟铳、虎蹲炮、发熕炮、佛郎机炮及红夷大炮,再佐以少量其他火器。当下而言,鸟铳、虎蹲炮、发熕炮乃至佛郎机炮对赵营都不难获取,但前面提到的一号红夷炮、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都是赵当世自定,无处购买,只能由赵营自己将要建设在襄阳的火药制局研造,而相应的材料购买集散、火药配方的研究、载炮车的重新设计、炮手的训练考核等等衍生出的一系列事务更是繁复异常。 改制火器之事,注定任重道远。这个耐心,赵当世有。 61红册(一) 老君铁顶之会,赵、闯二营正式携手,后续在八月间发生的一系列事,都与此相关。 李自成曾说“老回回”马守应、“革里眼”贺一龙等营已经暗顺闯营,赵当世本还存疑,然而回、革二营在月中确确实实由蕲、黄等地向更东面的南直隶转移,甚至有风声称他们将要进逼凤阳皇陵。但无论他们的目的地在何处,远离赵营、不再骚扰楚北已是不争的事实。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率军追击回、革,勇卫营的驻地也由此从河南转到了楚东南并安、淮等地,楚豫交界官军的兵力进一步薄弱。 趁此空虚之际,李际遇等河南土寇也开始为“迎闯王”而做准备,大兴刀兵,巡抚李仙风发副将卜从善以磁、怀兵征剿,又以游击高谦策应,与李际遇、任辰、张鼎等寇激战于登封各地,连战连捷。土寇们是胜是败,赵当世并不在意,只要他们能将河南局势搅乱,就已是功绩。 身在川中前线的杨嗣昌得到楚豫等地贼势复猖的消息,生怕后院起火,遣随征的楚将王充成、杨文富等从夔州返回湖广,协助楚抚宋一鹤稳定楚中局势,并在月底飞书一封给赵当世,让他将防务范围扩展到与襄阳府接壤的郧阳、德安、荆州、承天四府,“戮力杀贼”,尤其是承天府的皇室陵墓“显陵”,必须全力保护。如此一来,赵营在大江以北湖广地面的军事行动,再无约束。 杨嗣昌的心慌显而易见,他在九、十月分别将四川巡抚邵捷春、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罢免,改以廖大亨、丁启睿代,陕西巡抚则由王裕心接替。联系到此前郧阳、湖广等巡抚人事跌宕,他这缓则堕渊、急则加膝的做派几乎与任免官吏如走马灯般的崇祯帝如出一辙。 各地烽火皆起,唯独楚北因有着赵营军事、外交的双重屏护而始终风平浪尽。不算驰援外府的随州之战以及更早追击西营而在郧阳山区的数次战斗,只看襄阳府,自从崇祯十一年下旬将进犯的回、曹二营相继击退后,基本再无大战。整整两年时间的稳定环境使地理位置极佳的襄阳府农商复振,襄阳府城、枣阳县等地甚至可用物阜民安来形容。 赵营也抓住这个时机蓬勃发展,至眼下即崇祯十三年的十一月初,赵营野战军无俦营、效节营、起浑营、飞捷左营、飞捷右营及昌洪前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共八营一万四千人齐装满员,其中飞捷左、右两马军营基本一兵二马,而无俦、效节、起浑三步军主力营的兵士同样每人拥有一匹马、骡或驴以保证机动能力,效节营的火器装备率更是超过八成。这大量的乘骑、火器等武备,都不是一朝一夕骤然而得,全都得益于长久以来赵营通过各种渠道不断搜括累积。除了野战军,赵营尚有屯田军一万两千人,既作为后勤供应主力,也作为后备兵员。屯田军中练兵营的战斗力,同样不差。 依仗军事实力,赵当世当前已经将襄阳府上下所有州县至少在军事上都紧紧控制在了势力范围内,向外辐射周边各府自不待提。楚地官员中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对赵营的过于强势踹踹不安,但值此动荡时节,周边还有更加凶残的流寇、土贼横行,他们谁又有胆量再挑起内部的纷争呢? 十一月,大雨连连不断,襄阳府城周边水线上涨,将大部分低洼地都淹没在浅潭之下。 赵当世冒雨沿着襄阳城墙外侧而行,高筒牛皮靴踩在坑陷处溅起阵阵泥水。才赶到一城门墩子,冷不丁头上不知什么物什重重砸到了斗笠上,落在脚边。看过去,却是一个被啃了大半的石榴。 城头上有笑声传来,赵当世仰头看去,透过淅淅沥沥打在脸上的雨水,三丈余的高处,几个守城官兵正躲在城楼下靠着城垛谈笑风生。显然,他们并没有料到随手丢弃的石榴会恰巧落在郧襄总兵的头上。 周文赫勃然大怒,当即就要破口叫骂,赵当世起手制止他道:“罢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得给他们些教训!”周文赫愤愤道。 拱卫襄阳府城的官军分内外两拨。内拨是督门下守门副总兵卢镇国与黎安民的两部兵,外拨则便是赵营当前驻扎在城郊的无俦及左、右飞捷三营战兵。内拨的官兵与赵营兵时常起些摩擦,又仗着在城内高处,光动嘴不动手,直让赵营兵多有怨恨。无俦营统制侯大贵甚至亲自扯嗓在站在城下与城上的守城官兵对骂过,若非有赵当世坐镇,凭他一时激愤,恐怕那时就要点起所部兵马倾力攻打城池。 赵当世与卢、黎二人反映过这类事,让他们平素多约束着些部下,他们自然连声答应,可实际弹压官兵的效果却不甚佳,虽说现在两边讥嘲斗嘴的情况已经少了很多,但隔三差五仍自有人犯事,亦是屡禁难止。 和大部分血气旺盛的赵营军将一样,周文赫也对内拨官兵没有好感,这下彼辈竟敢冒犯赵当世,郁怒之气实难下咽,对赵当世道:“主公,属下看内拨官兵就是群坐吃山空的废物,空占着城池有何用途!真乱起来,守护楚北还不是要看我赵营儿郎们显身手!何不移驻城内,也好不再受这水涝之苦!” 赵当世将斗笠扶牢,摇头道:“内拨官军是督门标下兵,怎么安排是杨阁老的事。” 周文赫道:“府城这么大,我军也可以进去啊!” 赵当世笑了笑道:“不是光一个‘大’字我军就能进,这关乎职权与部署诸事,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周文赫瞪了一眼城头,又道:“总有一日,上头站着的会是我赵营儿郎!” “走吧。”赵当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城头的官兵一眼,借着城门墩子的遮蔽,抹了抹在脸上恣意横流的雨水,迈步离去。 驻地营帐内,已有人在等着他。 脱下蓑衣,披上暖袍,赵当世大步流星,走到大帐上首位置坐下,早等在帐里的庞劲明将个中年汉子带上来道:“主公,罗掌盘子到了。” 赵当世点点头,对那汉子道:“罗叔,久仰大名。”身子却稳稳的一动不动。 那中年汉子不以为意,先跪下给赵当世重重磕了两个头,复起身道:“小人罗戴恩,能得赵总镇接见,感激涕零!” 这罗戴恩是“曹操”罗汝才的叔父,比罗汝才大不了几岁,通晓行伍,与赵应元并称为罗汝才的“心膂”。他其实昨日就到了,赵当世故意拖了一日才见他,果然,他生怕赵当世执念前番龃龉,话里行间尽显小心恭敬。 “罗大掌盘子让你来,是要回湖广了吧。”赵当世眼神冷峻,不掺一丝感情,直视罗戴恩,看得这个中年汉子心中凛然。 “是,是......赵总镇神机妙算,我营近期的确有转回楚地的意思......”罗戴恩的来意被赵当世一语道破,早先拟好的些腹稿统统排不上用场,方寸登时乱了不少。 “那就回来呗,湖广边境又没铁门拦着。”赵当世略带调侃道。 罗戴恩尴尬道:“楚北是赵总镇的地盘,我营怎敢轻易来去,这不得先来总镇求个通融......” 赵当世一挥手道:“只要不扰我楚北百姓安居乐业,一切好说。” 关于罗汝才,在老君铁顶时李自成已经明言,希望赵当世网开一面,赵当世知道罗汝才派罗戴恩来自己这里前,必然已经从李自成那里知悉了赵、闯二营的盟约,现在不过是再来确认求一份心安罢了。罗汝才要投李自成,赵当世并不会阻止。不过他想了想,又问道:“川事正酣,贵营何故急于出川?”投奔李自成自然是直接原因,但赵当世对促成这原因的背后推力有些兴趣。 罗戴恩回道:“赵总镇自也知道,我营在川中,备受瞩目。杨阁部领着川、陕、楚诸地官军日夜剿杀,我营纵能躲避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且八大王素好凌人,我营上下多遭其羞辱,也难共同谋事。” 杨嗣昌将张献忠与罗汝才作为重点对象打击,动用了几省几乎所有能战的官兵,双方虽然有胜有败,但总的说来,还是被剿的一方形势更加困顿。特别是两个月前,杨嗣昌以众川将把守隘口围困曹营,并向罗汝才抛去了招抚的橄榄枝,企图分化西、曹二营,罗汝才精疲力竭之下几乎应允,但被张献忠以极强横的手段挡了回去。 那时张献忠直接恐吓罗汝才,扬言只要罗汝才敢投降,无论西营覆灭与否,都必尽力全先将罗汝才挫骨扬灰。罗汝才畏惧张献忠,知他说到做到,只得打消了受抚的念头,但从此以后,对张献忠再无并肩作战的袍泽情谊,只有一种被强迫裹挟的忧愤。 联系到张献忠的为人,赵当世能想象得到张、罗二人必会不和,川中难以发展、闯营又蓄势待发,罗汝才会舍了张献忠转投李自成也不足为异。 “你营出川,等于抛弃了西营,以黄虎之暴淫,岂会善罢甘休?”赵当世续问。 罗戴恩此时犹豫了一下,赵当世心一跳,敏锐觉察到内中有些情况,径直说道:“我营敞开怀抱接纳贵营入楚,也请罗叔有话就说,不要隐瞒。” “小人不敢隐瞒......”罗戴恩点点头,吐口气道,“出川,非止我营,西营亦是。” “嗯。”赵当世严肃点点头。在川中,因有着曹营策应配合,西营得有空间辗转腾挪,可要是曹营跑了,西营即便人人有穿山遁甲之数,也难逃被数省官军集中火力齐剿而灭的下场。而曹营摄于张献忠之威,又不敢单溜,所以罗汝才打的必是与张献忠说好一起出川,后续再择机脱离西营投奔闯营的打算。 “出川日期定了吗?”赵当世询道。 有闯营为担保,罗戴恩才能面对身为官军的赵当世而无顾忌,在他的眼中,现在的赵营就是穿着官衣的贼。 “川中降雪,行军不便,要出川,得等来年一二月开春时候。” 赵当世闻言,微微颔首,心念电转之下,竟是忽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思忖片刻,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保你营在楚地畅行无阻。” 62红册(二) 将部分入川助剿的楚兵打发回楚地后,杨嗣昌似乎还觉不够踏实,过不多久,派遣督门下职方郎中杨卓然代己坐镇楚地,统筹各地官军。杨卓然还没到,杨嗣昌的信先飞到了赵当世手里。一如既往,对赵当世的“忠心”寄予厚望的杨嗣昌希望赵当世也能提供部分兵马归于杨卓然调拨。 军中有反对的声音,认为以赵营之强,大可不必听命于一个小小的职方郎中。但赵当世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杨嗣昌。“顺朝廷”这条路给赵营带来了难以计量的好处,现下正值赵营发展的关键时期,贸然拂命容易引起督门与朝廷的猜忌,赵当世仍然需要“恭顺忠贞”这一张面具。 不过,战兵营赵当世不准备动,只征调了屯田军中练兵营广文禄、郑时新两哨千人,由教练使刘世俊率领,开往武昌迎接杨卓然的到来,一为奉调、二为练兵、三也为沿途探查湖广各地官军部署。 川中战事依旧,河南等地巡抚李仙风督游击高谦、参将李建武等不停征剿风起云涌的土寇,然而一茬接一茬,虽胜仗连连,但土寇数量却越来越多、河南的局势也愈加混乱。 “今流亡满道,骴骼盈野,阴风惨鬼燐之青,啸聚伏林莽之绿。且有阖门投缳者,有全村泥门逃者,有一日而溺河数百者,有食雁矢、蚕矢者,有食荆子、蒺藜者,有食土石者,有如鬼形而呻吟者,有僵仆于道而不能言者,......有集数千数百人于城隅周道而揭竿者。” 经年累月的旱、蝗、冻等天灾加上横征暴敛、兵戈战乱等人祸,河南就如一锅沸粥,总有彻底喷发的那一日。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迎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这个临界点,终于随着十一月底至十二月初河南的零碎小雪及跃山而出的闯军被彻底冲破。 闯军最开始仅千人从淅川山区出发北上,随后一斗谷、瓦罐子等流寇立刻投靠,闯军沿途宣传口号、招徕流民,短短小半个月,兵力立刻就扩大到二三万人,所到之处无不风行草偃,连破鲁山、郏县、伊阳等地,下旬攻克宜阳,称“不杀平民,唯杀官”激励各处流民贼寇来投。随后乘胜进击永宁,力克,俘明宗室万安王并豪绅百多人,“过堂审讯,历数罪状”并一一处决,闯营上下声威大盛,也直到这时,河南各地官军始才从懵懂中反应过来。但正如赵当世一早所料,闯军起势之速,已然不可遏制。 河南乱,楚北平。无论天下形势糜烂到了何种境地,崇祯十三年底的除夕,还是按时而来。 赵当世本人驻扎襄阳,范河城佳节布置,全由统制王来兴与提领水丘谈总领操办。 范河城经营至今,居于城内外及周边的军民合集也有五六万人,彩灯张结、庆贺新春,气氛热烈并不逊于附近州县,又因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将各地独有风俗引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更增趣味。 除夕夜,城中彩灯游行,并有驱傩表演。军民同乐,练兵营中队长张敢先与几个朋友亦夹杂在浪涌般人欢闹人群中游玩。 近些日子河南大乱,不少流民被赵营接收,安置在了范河城,里头自又多出不少妙龄女子。似张敢先这般尚未娶妻的年轻军将兵士们很多都有心在此男女无忌的节日,寻觅自己的心上人。 张敢先身边的那两个弟兄心中都是这般打算。两双小眼不住地向人群里招呼,一会指着那个姑娘说好看,另一会又争执这个姑娘才最漂亮。张敢先听着他们说话,却是一声不吭。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 一个弟兄瞧他沉默的样子,给另一人眼神示意,同时戏谑道:“还是咱们张兄弟眼界高,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就是没一个看中的。” 另一人应和道:“是呀,人家张兄弟心里早已有心仪的姑娘,你难道不知道?” “谁?”先前那人脑袋往前一伸,故作不解。 “还有谁?可不就是那孟家小娘子吗。啧啧啧,也难怪,有她那样的美娇娘比较,这些个女子可不就被比成乡涧里的蛤蟆了吗?” 言罢,二人同时大笑。其中一人还不过瘾,继续道:“可是,这里还有一个难处……” “啥难处?”另一人配合的极好。 前一人装模作样的叹声气道:“可惜那孟家的小娘子有个阎罗煞星一般的哥哥,你说有这等哥哥护着,若没两下子,哪里有本事抢得去孟家小娘子呢。咱们兄弟几个顶天一个队长,没一个上的了台面,哪里又能入得孟家兄妹的法眼?” 他二人一唱一和,张敢先早已不悦,现下两人又故意说到了他的痛楚,张敢先登时恼火,也无心再看驱傩,伸手将二人一推,自个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与孟流相识于范河城,他为练兵营中军官,长期驻扎在城边,不训练时常会奉命帮居民处理些营造、田垦的杂物,因此有机会接触到了同样住在范河城的孟流。 一面走,一面想着那二人刚才所言所语,念及孟流,不禁鼻头一酸。他们说的不差,自己不过是赵营中平平无奇的个小小队长,而孟流的兄长孟敖曹则是赫赫有名的飞捷左营哨官,以孟流之才貌,想必前前后后上门说媒的冰人都已经踏破了门槛,孟敖曹想来必无可能同意自己与孟流的婚事。 想到这里,一股孤寂涌上张敢先心头,旁人都在开心的庆祝节日,而他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他信步而走,鬼使神差间竟然走到了城南的民居旁。这里安置着不少营中军官的亲眷,孟家的宅邸也在此间。 想到两三天不曾见到孟流,张敢先有种敲门的冲动。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与孟流之间既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何必去寻那份伤心?如此想着,收回了迈向民居的脚,转而就要离开。 “咦,这不是张兄弟吗?”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张敢先驻步回看,原来说话的是屯田前营屯田主簿路中衡。路中衡是隶属于兵马都统院的副兵马佥事,所以已经算是从文官转到了武官序列。他虽地位甚高,但对下属一向谦和,提拔过张敢先,两人是以关系不错。 “路主簿。”看到熟人,张敢先感觉有些尴尬,又不好直接离去。 “你怎么来这了?我听旁人说主街那边正在驱傩,好生热闹,我才办完手上差事,正打算去呢。”路中衡笑盈盈的,一副喜悦的表情。这才是今夜范河城中人该有的表情。 “哦哦,是啊。那里可热闹了,属下也才从那边来……”说到这里,张敢先忽觉失言。自己放着好玩的地方不去,却兜转到这寂寥幽静的地方来,不太合常礼。 果然,路中衡面现奇怪的神色。还没等他发问,张敢先抢着先道:“不知主簿在这里有啥公干?” 路中衡没察觉他刻意转移话题,有问便答:“主公在襄阳,来不了范河,便要我带了一批新年的礼品赠给范河城的百姓,这不才派送完嘛。要我说,主公可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是、是……”张敢先连声附和,接下来却想不出再说什么。 路中衡显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还是问道:“张兄弟不在大街上乐呵乐呵,来这里作甚?” 张敢先闻言窘迫,口中吞吞吐吐:“这、这,呃……” 还没等他说出话,民居巷口,一个俏影忽地转出在二人的面前。 路中衡看清来人,顿时全明白了,嘿笑两声,对张敢先道:“原来张兄弟还有佳人相伴,那我就不便打搅。先行一步。”言毕,领着七八名手下大摇大摆走了。 张敢先讶异朝那俏影瞧去,这来的可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孟流吗?她瞧张敢先张大嘴巴,一副吃惊的滑稽样,忍不出笑出声来。 “孟、孟姑娘。”张敢先定定心神,一面腼腆道。 “张将军。”孟流说着,轻轻朝张敢先福了一福。 张敢先赶紧道:“不需多礼,还,还有,我不是什么将军,只不过是一个队、队长而已。”紧张之下,结巴的老毛病都开始发作。 说完这个,两人各怀心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张敢先急于打破这安静的气氛,想到路中衡来过,便问道:“孟姑娘,军中派发的礼品,你收到了没?” 孟流点头道:“收到了。营中每个人都收到一大份包裹。里面有吃的,还有穿的。” “那就好,那就好。”张敢先没话说,只能不自在的重复说话。 孟流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张敢先不知道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很轻易的就被吸引,问道:“孟姑娘,大好佳节,你怎么看着不怎么欢喜?” 孟流顺势道:“不瞒将军,只因阿流有一桩心事未了。” “何事?” 孟流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头道:“孟流平素里在范河城屡受将军照顾。一直感念于心,却又无以为报。几日前想到今日佳节,便想着缝制一件衣袄报答将军。前番刚刚完工,正想着托人捎给将军,不想竟在这里相见。将军若不嫌弃,阿流这就将衣袄取来。” “这,这……”没想到孟流居然会专门为自己做衣服,张敢先激动之下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这一沉默,反倒让孟流以为他不同意,问道:“难道将军瞧不上这衣袄。阿流手艺不精熟,自是比不得旁人赠给将军的精美华贵,将军看不上也是应该……” 张敢先闻言一急,说话倒利索起来:“不是,不是的。你给我做衣袄,我心里欢喜得紧!”那一副喜悦的神情自是骗不了人的。 孟流听他这么说,芳心瞬放,嫣然一笑道:“那好,将军稍等,孟流这就去营里那衣袄来。” 张敢先虽与她相处日久,但也还是头一遭看到她如此欢颜。看着她翩翩而去的开心模样,心中亦自欣喜。 不多时,孟流就捧着一件衣袄回到了张敢先身畔。 张敢先拿起衣袄细细端详,只见料子虽然粗糙,但做工精整、布线整齐,一看就是精心之作,也不知孟流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这上面,很是感动。 孟流心细如发,觉察到张敢先动容,小心问道:“怎么样?将军回去试试,若是不合身,拿回来阿流再改。” 张敢先大力点头道:“很好,很好,我很喜欢,我现在就试!”说完,也不顾孟流劝阻,就在这极冷的天气下将外袄一退,将孟流的衣袄立刻穿上。 出乎两人的意外,这件衣袄竟是分外合身。 孟流如释重负,赞叹道:“刚刚好,将军你穿着这件衣袄当真好看!” 张敢先憨笑着道:“那我正月里都穿着它了!” 孟流闻言,脸一红道:“那可不成,这料子终究太差。上不得台面的。” 张敢先从话里听出其他信息,心想着她看来是见过世面的。他自是不知道,孟流没随孟敖曹投入赵营前乃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被教着做这些,针线活当然不在话下。而孟流见过的那些华贵衣服,则是他这种苦孩子想都想不出的。 “即便现在配不上她,我也得加倍努力。”张敢先暗暗发誓,虽然孟敖曹的霸蛮让他暗暗发怵,然而一种要担起责任的斗志同时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 想了许多,张敢先突然想起一件物什。那是他打贼寇时缴获留在身边的一个玉质吊坠。玉的成色他不懂,他只是单纯觉得玉坠好看才带在身边。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偶遇孟流、孟流又为他特别准备了礼物,他身无长物,一下便想起了这个玉坠。他想到此处,便望衣袄中摸去。孟流不知他做什么。但当张敢先取出吊坠交给她时,她竟然捂着嘴,眼角泛湿。 张敢先瞧她为何突然红了眼睛,登时手忙脚乱。好在此处并无人往来,他才能慢慢哄劝孟流。他伸出温暖的手替孟流揩去小脸上的泪水,柔声道:“除夕佳节,你哭什么。” 孟流睁着明澈的双眸,破涕为笑道:“嗯,阿流不哭了。” 张敢先咧嘴笑了起来,笑的分外舒心,这个除夕夜,没有比现在更令他开心的时刻了。他想把这份快乐留的久一点,便提议道:“你看主街那边还是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不如我们去那里走走。” 孟流心中甜蜜,怎会不允,当下顺从地应诺,灯火余晖下,两人并肩而行,慢慢离开了南营。 这厢张敢先与佳人相游不提,另一面,路中衡在主街看了个驱傩的尾巴,随后撇下了一班手下,自个摸到了一处院落。 这处院落地处城东,与热闹的主街相距甚远,不过此时院中也是张灯结彩的,人声鼎沸,喧闹程度竟不在主街之下。 这里是乃是王来兴在城中的宅邸。眼下有不少镇中的军官聚在这里。他们都是在赵当世举行的除夕筵席上吃完了酒还不过瘾,自发组织来此再战三百回合的。 63红册(三) 宅院里客人的职位最低也是哨官以上,算是军中高级将领的私宴。七八桌摆开,酒菜凌乱,每一桌上的军官都是面红耳赤,要么在划拳斗酒,要么则是在分别胡吹大气。 路中衡穿过几张正在吆五喝六的酒桌,来到一桌坐下。同桌的军官们见路中衡来了,知他海量,一股脑地上来劝酒,大有不将他灌倒不罢休的坚决态度。路中衡使出浑身解数推酒,但还是喝了不少,脸渐渐就醺红了。 他这桌坐的全是来湖广前即追随赵营的老军官,罗威、石濛等以及东道主王来兴均在其中。挨着他的两桌基本上都是赵营定在湖广后陆续入营的军官。其中一桌全是屯田营中的高级军官,张光翠、张景春等屯田使均在,值得注意的是,前营屯田使张妙手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几桌之中,也属他们这桌说话最大声、叫的最欢。 路中衡侧耳倾听,听出他们似乎在争论屯田军各营驻扎区域的问题。左营屯田使张光翠脾气大,嚷嚷着这些日子多雨水,自己营中驻地多有淹漫,不但行动不便,兵士们好些患上了湿疹,生活与工作都大大受到影响。一开始还围绕着实际情况抱怨,但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居然开始挤兑起了占着最好驻地的屯田前营。 屯田前营因又是练兵营的缘故,驻扎地、军官兵士待遇等等都相对较佳,而且营中任职军官多是来湖广前就加入的老人。尤其是罗威,属实看着练兵营在自己面前成立,倍有感情,听得张光翠在那里喝一口酒嘲讽前营一句,脸早就黑了。在他看来,守卫范河城的说是一万二千屯田军,但真正有足够战斗力的只有练兵营的三千人,作为范河城的尖刀,维持城池安稳、外援别处等任务非练兵营莫属,张光翠的贬低实无道理。 其时楚北久无战事,范河城更是承平已久,赶上这除夕的日子,这些军官大多想趁着兴致想为自己脸上贴金,另外实际上范河城的一把手王来兴就在身边,夸耀自己几句也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赵营来湖广后投诚的屯田军中各军官,就属刘世俊、张光翠与张景春军职最高,刘世俊虽然属于教练使司且虽练兵营出动在外,但平素与二张关系更近,又有诸如随州之战这样实打实的战功,因而隐隐成了这群军将当之无愧的首领。张光翠知道自己威望不够,所以往后说话时,已经将不在场的刘世俊捧到高处,隐隐含着压罗威、石濛等人一头的意味。与张光翠一桌的弟兄们自无异议,大多高声叫好,在他们眼里,仿佛刘世俊越厉害自己也就越厉害。 他们认可了张光翠,并不代表别人没有异议。不单罗威,石濛也听到张光翠的言语,颇感不忿。他在川中投靠赵营时可是正牌官军身份,与赵营战兵营的宿将们不敢比,比起张光翠、张景春这些后来降贼,心中的优越感岂止一点两点?本来看在除夕良辰的面上,不屑与他们计较,但听得张光翠与张景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愈发过分,几碗酒下肚,火气上来,头一个跳出来对着张光翠就是一阵讥讽。 “能者多得,黄口孺子都晓得的道理,练兵营征战有功,你左营拿什么比?且不论打仗,就开荒屯田,你左营、右营也半分比不上老子后营,叫嚷什么叫嚷?” 他有些醉了,后边又说了几句语言含糊不清,但张光翠还是从偶尔清晰的几个字句里听出了他侮辱的意思。张光翠是什么人?没归赵营前在蔺养成的手下也是横着走的主儿,岂能容忍他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当下也是勃然大怒,挺身而起,酒劲上来,也不顾其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往石濛脸上招呼。 石濛浑然不怕,兀自叫骂不绝。路中衡等还清醒的赶紧扒过石濛,躲过了张光翠的一记老拳。张光翠一击不中,撸起袖口准备再上,张景春慌忙抢上前来,死死抱住他,口言不可乱来。此时在场饮酒的军将们看这形势,无不是站起观望,内中记恨石濛或张光翠的就等着两人开打,好去赵当世那里告上一状。 “混帐东西,几口黄汤下肚,就没规没矩的?”王来兴陡然怒起,大声喝止。他年纪不大、身量不壮,但长久屯田军一把手做下来,开口自也有一股逼人的气势在。 张光翠固然莽撞,但并非没有脑子,受此一激,酒醒了七八分。此时路中衡也怕事情闹大,出面劝和。众人见没热闹看了,也都一哄而上纷纷两边劝解,张、石二人酒劲小了不少,两边嘴上虽还骂骂咧咧,但情绪都压下来不少,斗意亦随之消散。 架是劝住了,但酒再也没法喝下去。王来兴也没料到一场好好的聚会会出这种岔子,担忧两边又会再起龃龉,随即阴着脸称醉转回内室。大伙都知道他的意思,前前后后很快出了院子,三五成群各自再找地方乐呵去了。对于张、石二人,王来兴不敢一同放他们走,只能先让张景春带着张光翠先行一步,确定已走远后,才让路中衡护送已经醉醺醺的石濛回家。 眼看片刻之间,本来热闹非凡的自家宅院已然是鸟兽散,冷冷清清,王来兴也没啥好心情,独自坐在堂院的石阶上气闷。对于赵营军官之间的矛盾,他与赵当世其实早就注意过,特别是此前惠登相、景可勤通敌,多多少少也受了内部矛盾的影响。不过此前因不断有外敌压境,全军尚能同仇敌忾抵御外侮,派系矛盾暂时成了次要,直到这会儿局势平稳日久,才又显现出来。 “咦?人都到哪去了?”覃施路抱着两坛酒从廊中走来,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惊讶道。 “都他娘的滚蛋了。”王来兴闷闷不乐道。 覃施路放下酒,从管家那里询知的事情的经过,转回王来兴身边,与他并阶坐下,道:“来哥儿,人都走了,你还生气呢?” 王来兴道:“我当然生气,不过也不全然是生气。” 覃施路双手托腮,直直望着狼藉的院子道:“我猜你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当哥儿。” 王来兴一怔,转头看她道:“阿路,你真懂我。” “那你怎么决定的?”覃施路也看向他,“难道就任凭今夜这事轻飘飘过去吗?” 王来兴低头抿嘴,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抬起头,眉头紧锁道:“我怕当哥儿为了这事分神,我也怕......我也怕......” “你也怕当哥儿会因此看轻了你,觉得你压不住这些军将,才不配位?” “我......”王来兴被她一语说中心坎,一时语塞,要不是月光昏暗,覃施路必定能看清他现在烫红的双颊。 “你可真傻。”沉默一阵子,覃施路忽而说了这么一句。 王来兴有些着急道:“我真的不想给当哥儿添麻烦,毕竟他现在内外军事政务缠身,要是知道除夕夜屯田军这里又起了这档子事,必然心焦。我想,要是能靠我自己......” “你是傻子。”覃施路又强调一遍,“我看你就没认真看过三院设立的文书。力所不及,只能越帮越忙。” “怎么说?” “三院分立,兵马都统院管军事,你在院中的职务是兵马都统,虽然比那些兵马佥事或副兵马佥事的主簿、屯田使高,但只有差遣权却无任免权与处置权,这些都需要上报,由兵马都统院裁断。我一介女流都研究的透彻,你却还糊涂着!”覃施路得意地露齿一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说,兵马都统院的大兵马都统是谁?” 王来兴很不甘心的答道:“当哥儿......” “这不就得了,你若不想放任这件事,到头来必是要报给当哥儿,还苦闷什么?” “我......”面对覃施路的伶牙俐齿,王来兴毫无招架之力。 覃施路看他焦虑的模样,眼神一柔,握住他双手道:“这不是小事,往时在忠路,大哥、叔父他们也遇到过这样的事,都不会轻易饶过的,你可得留心。我记得,‘防微杜渐’是当哥儿一直教导你的词,你不会不懂这词的意思吧?” “我懂!”王来兴脸一拉,“水丘先生都教过我,和‘未雨绸缪’意思也差不多。”他跟着水丘谈学了几年的文字、算术,即便不能说大成,但认读方面几乎已经没有障碍。 “那就好。”覃施路莞尔一笑,“这是正事,绝不能姑息。你也不用担心当哥儿会怎么看你,毕竟头前吴亮节、惠登相、景可勤等等这些人可都是当哥儿亲自提拔上来的叛徒,连当哥儿自己都有看走眼、御下不力的时候,你又何必太过自责呢?”又握紧了他手,“当初你还没现在这般本领,当哥儿就能让你来当这个屯田军的头儿,你说,那时他都不看轻你,这时候怎么会看轻你呢?” 王来兴听了覃施路的话,郁垒顿消,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挠着头笑了一笑:“阿路,你说得对。是我多心了。”说完这句,心念一闪,脱口问道,“阿路,你过了年,几岁了?” 覃施路一板脸,佯嗔着捶他一下,没好气道:“没良心的东西,我比你小一岁都忘了!” 王来兴连连道:“是了,是了,吃了点酒,脑袋浑。”边说边笑,暗自却想:“我过了年就二十二了,那么阿路也已二十有一。记得她刚入营时不过十六,时间流逝,转眼居然五年光景过去了。” 如此想着,再看覃施路,只见她虽依然扎着长长麻花辫显出年轻可爱,但有着近距离观察,她双颊的婴儿肥已经消去了七七八八,取而代之的是越加成熟的柔美曲线,在一瞬间城内天空中那绽放着的璀璨烟火光照耀下,难以言喻的明艳动人。 64红册(四) 石濛与张光翠殴斗之事引起了赵当世的高度重视,但重视的本身并不在于他二人殴斗,而在于正可抓住机会借题发挥。 赵当世新年收到的第一份大礼即是由统权点检院下统权使司呈交的《当世恒言》定稿。这一部《当世恒言》内容并不多,仿照《论语》的问答模式,以“赵子”赵当世扮演孔子角色回答其他杜撰出的人物所提各种问题——内中不乏与吕洞宾、刘海蟾等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谈笑风生的案例以衬托出赵当世之“高深”,大概有一百余条对话,近万字。 整部书所有对话都取自营中常见场景,为的是贴合实际,让作为主要者的赵营军将们更亲切及更易理解。书的内容紧紧围绕着赵当世如何英明决策、赵营如何战无不胜、军将如何齐心协力、叛徒如何罪有应得、军民如何其乐融融、遇紧要事如何处理等等展开,既有概念也包含大量方法‘论,语言力图最通俗易懂,标准便是念给十岁小儿听都不会感觉生涩。 虽然语言通俗、道理简明,但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偃立成拉着穆公淳仍是苦心钻研了好几个月,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废稿都至少十余版填满了好几个箩筐,编纂过程中参照了无数典籍,请教刘孝竑、昌则玉、顾君恩乃至林吾璋更不在话下。总之据偃立成自己说,这本《当世恒言》实是汇百家之精粹、千人之思想的无上至宝,准保让看的人从好奇到喜欢、从喜欢到相信、从相信到笃定。 治军必须治脑,古往今来,坚定的军队都有着坚定的信念,抽象化的信念在实际中会以军纪或者口号等形式表现。就如当前的飞速扩大的闯军,也在儒生牛金星的建议下编出了一溜儿的童谣、口号,既鼓动百姓归附、也可坚定兵士的作战意志。 赵当世希望能将这件事做的更好更完善更有章法,《当世恒言》就是第一步。赵当世和偃立成说过,这部书一经定稿,立刻就要发放全军,务使赵营上到军将下到走卒都人手一本。而且必须人人诵读,定期抽查,不达标者以军法‘论处。各战兵营并各司各坊设立的参事督军的工作除了监军的同时,还得将监督本属军将和诸人员背读理解《当世恒言》。考虑到要让引起全军尤其是中高级军将们的重视,赵当世直言:“要是连这浅显易懂的内容都记不住,这军官也就不必当了!” 为了让这部《当世恒言》更有视觉冲击力与警诫性,赵当世要求封皮染朱红为底色,并将书页裁成巴掌大小便于随身携带犹如小册,所以又可称之为“红册”。 襄阳府就有纸坊、印刷坊,虽然红册之名已经提前传遍了全军,但印刷数万做到人手一本还需些时日。在此空档期,恰好出了石濛与张光翠这一桩事,赵当世就顺水推舟,将他两人抓出来当典型,处罚之余把两本新鲜出炉的红册交给他们,让他们细心研读,并作为代表,在范河城、枣阳县、襄阳府等各处军中来回巡讲自己的心得体会。当然,他们的讲的稿子都是外宣内扬使司精心准备好的。 石濛与张光翠均是兵马都统院兵马佥事,在赵营中的地位都不低,有他们为表率,赵营上下对《当世恒言》的重视无疑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两人即便是通过丑事赢得了赵当世的关注,依然不遗余力抓住机会表现,拿到红册的三日后,就将所有内容背诵的滚瓜烂熟,再给其他军将兵士们检讨时,自是引用册上的语句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听众见他们侃侃而谈,对红册更多几分期待。 也因为红册的契机,石、张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瞬间成了互相扶持的“战友”。若非人事调动繁杂困难,他俩甚至都想申请调到外宣内扬使司,专注宣传。 试点成果不俗,赵当世及偃立成、穆公淳等人不禁对《当世恒言》的信心更著。然而红册因产量尚未大面积推开,实际效果还有待验证,于是赵当世定了些章程,吩咐到外宣内扬使司与统权使司后,就暂时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别处,主要是两处,一在川,一在豫。 川事,与不久前出使赵营的罗戴恩说的一样,十二月到一月,西营与曹营已经开始为出川入楚做准备。年后不久,始终流窜于川东的西、曹二营自巴州陷通江然后取道直下达州,不知情的官军们只道是流寇来回流徙的伎俩,但赵当世可是亲自出过两次川的人,从前方的塘报上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自然敏锐觉察到了其中关窍。 后续塘报又至,因左良玉作壁上观,猛如虎、刘士杰等明军主力与西营血战,猛如虎的儿子都战死沙场,官军不利。由此赵当世判断,杨嗣昌已经失去了扼住西、曹二营归路的机会。 果不其然,西、曹二营通过一场胜利打开了官军包围圈的缺口,抛下机动力不佳的杂部自生自灭,只以轻骑抓住机会昼夜兼程,径走云阳。截至赵当世受到最后一封塘报时,上面已经赫然写着贼寇已经复回夔州。 这一切,既在赵当世的意料中,也有些出乎意料。意料中的是,张献忠素擅奔袭,是辗转行军的一流好手,川中地形复杂,各部明军又不能很好统一作战,拉扯几下出现漏洞让西、曹二营脱身而出是迟早的事。出乎意料的是,杨嗣昌亲自坐镇前线,指挥川、陕、楚等省官军,剿寇的局面却比现象中更难堪,原以为张献忠至少要到二月才能搏出出川的机会,没想到一月未结,就已经游刃有余。 由此看来,至迟二月中旬,西、曹二营必回湖广。 豫事,闯军继续高歌猛进,河南总兵王绍禹出战抵挡,可在宜阳、永城连输两阵,士气大沮,副将罗泰、刘有义叛降闯军。值此短短一个月,新兴的闯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攻克了宜阳、永宁、卢氏、偃师、灵宝、新安、宝丰、鲁山、郏县、伊阳等地,扫清了洛阳的外围。 洛阳城与福藩宫城相连,王绍禹退兵而来希望进城协守,福王朱常洵虽怕死,更怕兵痞侵犯自己的府邸,一口回绝。王绍禹大怒,强行入城,守军难以阻挡。他前脚进程,后脚闯军便兵临洛阳城下,以投降官军的火炮轰击开始攻城。 两线虽并进,但在细微处,还是豫事为先、川事为稍后。这两处,赵当世都已经部下了机宜。虽身在楚北,但赵当世心中之波澜,与身在前方并无二致。 小雪冷风洛阳城。 不远处城楼上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接着一声,作响不绝,甚为急促。这样的情况,城中百姓都不是头一次遇见,他们在这一瞬间立刻抛下了所有无关紧要的思绪,全都绷紧了神经——流寇又开始打城了。 城头爆发巨大的响动,那一瞬间产生的震撼直似天崩地裂。急促的钟声中,是百无头绪的纷杂喧嚣。四散惊逃的人接连不断,这混乱的场景从城门那边一直波及到邓龙野等人的周围。 “他奶奶的,得亏快了一步。”不远处,满宁翻进院子后立在墙根下,接过墙那边的人推来的麻袋,嘴里喘着气骂骂咧咧。 麻袋齐人长,沉甸甸的,邓龙野走过去帮着将麻袋拖到院里,这时候,又有一人轻盈地翻墙而入,看着地面上那麻袋,拍拍手道:“齐活了。” 满宁听着外头的偌大动静,问道:“老邓,闯军进城了?”啧啧两声,“不到一日就得手,这洛阳城墙可不是纸糊的?” 邓龙野道:“听说闯军用了投顺官军的火炮轰门。” 那后到的汉子说道:“再轰城,只一日也打不破城池,里头定还有猫腻。”他叫薛抄,尖嘴猴腮、瘦瘦小小,却不是赵营中人。 邓龙野摇着头道:“现在不是揪这些的时候,怎么,只搬来一个?” 薛抄干笑一声:“一个?邓大哥说得轻巧,且不知只这一个就费了俺们多大劲儿。” 满宁道:“老邓,另一个没十来人,着实搬不来。主公吩咐的,二者得一即可。” 邓龙野沉吟片刻道:“也罢,一个就一个,足够了。”又道,“运气说好不好,才完事闯军就进来了,咱们可得快点脱身,否则给乱兵撵上,就白忙活一场了。”转向薛抄,“老薛,接应的人已经联系好了?” 薛抄点点头道:“放心,东北门那里早有咱们的人候在那里。” 城头方向再度炮声巨响,尖叫惨嚎声盈街。邓龙野从院子角落推出一辆早备好的板车,与满宁、薛抄合力将麻袋抬上去放好,道:“走吧,耽搁不得。” 出了院门,沿街巷而走,局势极是混乱。豕突狼奔的百姓们犹如个个无头苍蝇,只顾逃窜,毫无章法可言。逆行着的邓龙野三人在这杂乱无章中就像一股清流。要不是三人的身板都够强健,怕早已给慌不择路的几个百姓撞翻了跟头。脑后忽起爆裂噼啪声,邓龙野扭头一望见西面鳞次栉比的房屋背后,远远有无数黑柱腾起。光天白日之下,空中都隐隐映射出火光。 行至一半,迎面无数百姓犹如潮水般涌来,薛抄抓住几个问了情况,说道:“前头几栋楼阁给飞进城的炮丸打中倒毁,阻塞了道路,咱们得朝西先绕一段路。” 三人当即足不点地,推车飞奔向西。到了城西附近,逐渐映入眼帘的就是无数燃烧着的屋舍,尤其是城西那一堆堆的窝棚,因为全都是草木搭建,所以最早被烧成灰烬,大量的流民从窝棚中逃出来,灰头土脸跟被炭抹过般,相互簇拥着战战兢兢挤在一起,或是咳嗽,或是哀嚎,亦或是眼泪汪汪看着路过的人发怔。 满宁长叹一声,面现不忍:“这可苦了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容身之处,现在又得遭受日晒雨淋了。” 薛抄斥道:“咱现在自顾不暇,你还是收收善心吧!” 邓龙野提醒道:“你两个也小心点,我看这附近都是大乱,人走屋空,已经没了秩序。”他点到为止,但赵、薛二人心知肚明。一穷二白的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尤其是那些已经打心底里绝望的人,是不会有任何道德约束的。有秩序时,靠着强权,尚能弹压住他们,可一旦失去了压制,这些人就会与出笼的野兽无异。 根据以往的经验,邓龙野他们都知道,现在这一群群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流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摸清形势,也因为缺少一个出头鸟来挑动。等这两个条件都成熟了,这些流民就将在一瞬间从羔羊变为野狼。 邓龙野可不想与这群随时会爆的火药桶共处太久,一阵浓烟袭来,引起三人剧烈的咳嗽。薛抄红着眼透过烟幕看去,发现远处几间屋舍中有荷枪持矛的身影来来回回,开口道:“前头有官兵,咳咳,就在那几间屋子那里。” 然而,那却是三人的必经之路。 —————————————————————— 赵营部分人年龄考 【赵当世】万历三十七年(1609)生;崇祯十四年(1641)33岁 【侯大贵】万历二十九年(1601)生;崇祯十四年(1641)41岁 【徐珲】万历三十一年(1603)生;崇祯十四年(1641)39岁 【郭如克】万历三十九年(1611)生;崇祯十四年(1641)31岁 【杨招凤】万历四十三年(1615)生;崇祯十四年(1641)27岁 【王来兴】昌泰元年(1620)生;崇祯十四年(1641)22岁 【赵元劫】崇祯二年(1629)生;崇祯十四年(1641)13岁 【覃奇功】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崇祯十四年(1641)44岁 65突围(一) 三人快步流星,冲过浓烟,等能睁开眼,果然见到熊熊烈焰中,成排的屋舍正在燃烧,黑烟从屋中不断飘出,屋外,是一队官军在大声疾呼。 “这位兄弟!”薛抄当前跳过去,寻到个貌似领头的人打个招呼,“你们可是王大人帐下的?”城内守军,基本都听从河南总兵王绍禹节制。 那队官兵原本心无旁骛在忙活着,突然听到声音,无不一惊,那领头的下意识就将腰刀拔了出来。随即,三五个官兵聚到他身畔,也都警觉地拔出了刀,挺起了枪。 “这位兄弟切莫误会,我几个是葫芦营的,想寻王总兵说话。”邓龙野见对方有敌意,拱着手上前解释,故意套近乎。洛阳城内守军本有毛葫芦兵,编制不在王绍禹手里,往日分拨当差,“我三兄弟正日假,城中乱起有些迷惘。”这句话用来掩饰三人未着兵服的情况。 “你......你们找王总兵?”那领头的听了来意,打量着邓龙野三人,稍稍放松,但腰刀依然提在手上,“王总兵不在这里,你几个找他有什么事?” 邓龙野看他们神态有些异常,心中纳闷,正想再说,突然听到“咔吱”一声巨响,明显是侧边房屋内的梁子断了。紧接着三两官兵叫唤着从屋内窜出来,口中骂道:“屋内那老儿死活不肯说出银子在哪儿,老子一时兴起,送了他一程。本想着自己搜搜屋子,岂料那横梁......”话未说完,看到邓龙野三个,顿时噎住了。 那领头的神情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对着邓龙野不耐烦道:“你们找王总兵,回过头走右手边的巷子便是了。” 可是邓龙野当下的焦点,却已经完全不在那什么“王总兵”身上,他分明看到,刚刚从屋中出来的几个官兵手上,都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其中一个脑袋须发皆白,岂不就是官兵所说那个不听话的“老儿”? 薛抄这时也看明白了,拍手大笑:“几位兄弟原来在做这番买卖。趁乱劫民,杀良冒功,好熟练、好自在!” 这种事,并不鲜见,甚至邓龙野与满宁早年尚为官军时之前也曾参与过,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自从出了崇祯四年副总兵赵大允在韩城避贼不战,却受迫于朝廷的压力,斩妇人之首充数这档子事后,明廷对于军纪愈加重视,而自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陕西巡抚孙传庭以来都是很看重军纪之人。故而在他们的要求下,陕豫官军的风气与纪律整肃了不少。 受他们影响与约束,陕豫绝大部分的将领都不再敢像从前那样公然纵容军队烧杀抢掠,即便素称军纪最差的贺人龙、左良玉等部,慢慢也只敢偷偷摸摸地做些小规模的杀掠了。毕竟这事,目前是朝廷的红线之一,不捅出去还好,一被捅出去,丢面子事小,主帅收到严厉处分事大。 城内大乱,作为官兵不去全力维稳,却第一时间开始烧杀劫掠。若说单纯看着屋里没人捞一票也就罢了,竟然还公然杀人枭首用以冒功。这份歹毒,纵然邓龙野这等久经泼墨染缸之人,也感到极端的憎恶。 “难道这些丘八......”即便想浑水摸鱼,可闯军即将杀来,也绝不是敛财的时候。邓龙野想到这里,忽而心中一动。 那些官军似乎也看出了邓龙野等人的鄙夷之情,当下那领头的前后看看,有小声与左右的兵士们说了几句,继而举起了刀,傲然道:“对面的兄弟,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奉劝一句,这里的事,你少管。要找王总兵,自己去找。” 只这一句话,邓龙野知道,对面的官兵们,已经起了杀心。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噼啪作响,邓龙野心弦紧绷,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再看满宁与薛抄两人,也是默契地往自己这边靠了过来。 对面官兵中领头的左右递个眼色,他手下的十余官兵放下手中的战利品与人头,全都面露凶光。看得出,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 巷道狭窄,左右又是不断腾动的火焰,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邓龙野并没有死磕的打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虽厌恶对面的卑劣行径,却也不想在这里平白流血。 “这位兄弟,今日事就此作罢,我三个只当不见。咱们分道扬镳可行?”邓龙野大声说道,同时向后退了一步。满宁与薛抄则微微前跨一步,各自横刀。 可是,那头领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极为凶残起来,他狞笑道:“原来可以,只是老子被你说得烦了,想改主意。”此前,他尚且顾忌邓龙野身后或许会有其他援手,但对话良久,并未如预想中看到其他人赶来,心境顿时变了。 这些官兵心中有鬼,本听到“葫芦营”三字有些忌惮,不愿节外生枝,可仅仅一瞬间又决心出杀手,将事情彻底解决干净。 邓龙野经验丰富,也知道今日是进了狼穴,凶多吉少,所以在谈话的同时,已经与满宁与薛抄摆出了个楔型的小阵。薛抄虽不是赵营中人,但与他二人早就相识,他三人同甘共苦、并肩作战多年,已经到了无需交流,单凭默契就能统一行动的地步。用这个楔型小阵,满、薛二人在前抵挡,守御为主,邓龙野居中在后,负责进攻,刚好能填满小巷的道径宽度,从一定程度上抵消对面的人数优势。 那领头的心急,呼哨一声,身后两名长枪手立刻抢步上前。他们手执长兵,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想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当头打乱邓龙野的小阵。 邓龙野实战无数,当然想到了对手的套路。这还不算,因为久在军中,他十分明白,以明军训练惯例,秉承“教师之法,一打一戳,余皆花法也”的准则,长枪手的科目,最多只有两招,即用枪柄打和用枪头刺。 战场与街斗不同,更注重组织度,个人的突出对于军队的整体战力没有帮助,甚至还有危害。即便你曾经是能飞檐走壁的大侠,到了军中,也只能老老实实练规定的一招两式。刀盾手有刀盾手规定的动作,弓箭手有弓箭手的动作,各司其职,分担战场的各个职责。回到长枪手,去繁就简,精炼到只剩两招——一军之兵,成百上千,免不了素质参差,动作太过复杂,总有人学不会,也总难统一步调做到整齐划一。 邓龙野身为指挥,也算是到了军中最基本的管理层,平素里也没少教导司中的弟兄。他一眼就看得出,眼前这两个张牙舞爪抢攻过来的长枪手素质并不强,至少他们持枪的姿势就完全没有做到“枪刺一条线”的基本原则。 若是近十年的老长枪手,两个突刺过来,邓龙野还有些担忧,但这时丝毫没有畏惧,呐喊一声,满、薛二人突然向左右一撤,邓龙野也同时后跳一步,中间空出了好大一个空档。 那两名长枪手没料到邓龙野三人突然变阵,回式不及,刺了个空,因为惯性,又踉跄了几步,正待调整,邓龙野三人早迅如闪击,用刀柄将他们分别重击在地。 才放倒二人,后头紧随而至一名长刀手飞跃至前,尖啸着劈头盖脸就朝邓龙野砍来。几乎是眨眼间,邓龙野已经反应,因来不及横刀抵挡,他随机应变抄起地上的长枪,直直对了过去。 这时候,长枪的长度优势就展现得淋漓尽致了。那长刀手还算灵活,见势立刻绷紧了身子,生生将步伐停住,如果再犹豫片刻,恐怕在他的刀劈到邓龙野脑袋之前,长枪的枪头便早将他贯穿了。 “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防。”邓龙野忽而说道,“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怎么上阵杀敌?” 那长刀手闻言一怔,下一刻,他腿窝上给满宁用力一踩,惨叫声中毫无抵抗力地倒了下去。薛抄眼疾手快,在他脑后补了一下,就此也将他给放倒了。 邓、满、薛轻描淡写几下,已经造成三人倒地,这仅仅是几个呼吸间的事。对面那领头的见状,惊讶非常,身边剩余的官兵,也多少露出恐慌之色。 不过,邓龙野却没有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很清醒,趁着对面惊疑不定的时刻,暗道一声:“走!”三人同时掉头后撤,推着车急速向巷外跑去。 那领头的这才意识到中了邓龙野的伎俩,也赶忙下令追击,这又中了邓龙野的计策。善于用兵者,既会进攻,也会后撤。后撤毫无章法的,皆可称庸才,而因进攻自乱阵脚的,称为蠢才也不为过。 邓龙野料到自己假意的后退会令那领头的着急追赶,从而失去对手下的控制,所以在退了几步后忽然又与满宁与薛抄转身结成了小阵,并且凭借这个小阵,击倒数名立足不稳急急追来的对手。那领头的见势不妙,重新收拢自己的手下,邓龙野等则故技重施,又开始跑。吃了次亏,那领头的明显不敢追得太近,而这正是邓龙野希望看到的。 一方全力逃跑,一方犹犹豫豫,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眼瞅着再过至多半炷香的工夫,邓龙野等就将完全摆脱追兵。谁知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从另一个巷子中,不期又涌出了一队人马,这次人数颇多,略微观察,便不少于三十人。来人正巧挡住了邓龙野逃跑的路线,邓龙野见此规模阵势,料是官军,不由得身躯一震。 这队人见了邓龙野三人,不知什么来历,以为是逃窜的贼寇,立刻紧张起来,十余刀盾手瞬间结成个弯月形阵型,将邓龙野三人半包围了起来。 邓龙野三人停住脚步,自报了家门。随后,大队人马后有一人穿阵而出。这人身材瘦长、面目阴沉,正是此次负责镇守洛阳城的河南总兵王绍禹。 66突围(二) 王绍禹的出现,并没有让邓龙野感到意外。这里本就属于城西,是王绍禹部队的主要守御范围,可以想见,那些追杀自己的官兵也十有八九是他的手下。 “尔等是何人,在此所为何事?”王绍禹见了邓龙野三人,目光顺便瞥向了那板车。 邓龙野驻步,等调匀呼吸,并不回答,反而黑着脸反道:“王总兵,你真是带了一手的好兵!” 王绍禹愣了愣,问道:“此话怎讲?” 他话音方落,后头那一直苦苦追赶的官兵们就先后冲杀了过来。他们一见王绍禹,当场全都傻了。面面相觑中,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在原地踌躇,进退维谷。 邓龙野冷冷道:“要不是咱几个脚快,只怕现在早已给这些‘骁勇善战’的壮士剁成了肉泥!”又理直气壮道,“总兵标下,就是这么对待咱‘葫芦营’的兄弟?” 王绍禹瞪直了双眼,前后看看,似乎大致明白了些,随后大声喝问对面官兵的行伍编制。果不其然,那十余名官兵,正是他营中兵马。 邓龙野佯道:“我几个受守东门任把总的委托,来此寻王总兵你了解城西贼乱的情况,谁知走到半途,遇到这些人在烧杀抢掠,看不过去斥责了几句,不想却险些惹上了杀身之祸。”说着补一句,“王总兵,衙门里可有严令,滋扰百姓者是什么下场,你该当知道。” 因在洛阳潜伏过很长时间,邓龙野对全城防务都了然于心。东门守将任把总正是葫芦营中的将佐,王绍禹听他这么说,暗自点头,但脸上却无半分焦虑。 邓龙野瞧他表情神情诡谲难测,略有些担心,主动又道:“王总兵,怎么?你还不信?” 王绍禹瞥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因为他现在心中就如四周那熊熊烈火般炽热,连带着面庞都泛起了兴奋的红光。 薛抄凑到邓龙野耳畔,低语道:“老邓,这姓王的看上去想护短。” 邓龙野暗自点头不语,他也想到王绍禹的私心,就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想不护都不行。也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邓龙野滋生了另外的想法。 王绍禹发现邓龙野一直盯着自己看,眼珠转了几转,脸色逐渐紧绷。薛抄打个激灵,又道:“这姓王的看着有些异样。” 邓龙野这时高声说道:“王大人,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总兵,如此顺风顺水、官运亨通,想来不愿意在此栽了跟头吧?”继而故作轻飘飘来一句,“还是说,王总兵已经另寻了大好前程了” 王绍禹被他说到痛处,很是恼怒,但脸上强装平静,压低声音道:“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你们仨?” 既然现在最后一层窗户纸也捅破了,邓龙野也不再做作,同样咬牙低声道:“放或不放,由不得你。” 王绍禹闻言,不怒反笑,眼神中尽是轻蔑,邓龙野只听他言语冷似寒冰,一字一顿:“那你等就准备准备,去阎王爷那里点卯吧。” 邓龙野怒从心中起,气血冲头下不由“哐啷”拔刀,而满宁与薛抄二人见状,也随之重新将刀抽了出来。但听王绍禹忽然一提音调,振声高呼道:“来啊,将三个逆贼拿下!” 满宁金刚怒目,背靠邓龙野,问道:“老邓,怎么说?” 值此危急时刻,邓龙野却反常的平静,他一面将双眼死死观察着四面蠢蠢欲动的对手,一面沉声道:“对不住了二位兄弟,带路带到了死胡同。我等绝不可坐以待毙,今日无他路可走,只有杀出重围一条。” 薛抄干笑两声道:“既如此,俺老薛反倒放心了。总而言之,杀他一个卵朝天便是。”说着,抬眼看了看满宁,“是吧老满?” 满宁毫不含糊:“正是如此。”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邓龙野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要他两人离开、自己独立承担的客套话。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说了,他俩也只会当作耳边风。 王绍禹后退几步,从人堆里钻出几名刀盾手,举盾架刀,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薛抄见了,讥笑:“王绍禹,亏你也是沙场厮杀出来的。临战在即,不思身先士卒,反而当起缩头乌龟来啦?” 王绍禹面无表情,并不理会他,右手先是缓缓立起,而后猛然一摆,十余名官兵呼喝着拥杀向邓龙野三人。与此同时,邓龙野背后的追兵们也同样夹击而来。 邓龙野低声吩咐道:“寡众悬殊,咱们不可力敌。东面有条巷子,咱们往那里去。” 薛抄点头答应:“好,出了巷子,直奔东门,那边有咱们营头的人等着,当有回旋余地!” 三人定计已毕,一众官兵早杀至身前,邓、满、薛三人背靠着,各自挥舞腰刀。只见刀影闪烁,寒光四射,激斗之下,已有两名官兵倒地。对邓龙野三人而言,这当口已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招数再无保留,是以每出一刀都是杀招。他们都是经年累月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精锐,招式利落、锐利无匹,王绍禹手下官兵虽多,战力却远远比不上三人,故而虽然双方人数差距甚大,一时间却也互不退让、难分伯仲。 邓龙野、满宁二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好手,打熬筋骨乃是日常必修课。相较二人,薛抄差一些,但他在自己营中地位较低,有时还是需要披坚执锐冲在第一线的,所以实战经验能很好弥补自身身体素质的短板,加上有邓、满两个强力援手的策应,所以一时也并不吃力。 三人不断移动,但所聚成的小团阵型却始终密不可分,四面八方杀来的刀枪很多,倒也无隙可钻。不过,邓龙野三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拉锯战,顶一时可以,绝无法长久支撑,自身的体力是一方面问题,另一方面一味逗留原地,给予王绍禹找来更多援兵的机会,是他们更不想看到的场面。 王绍禹毕竟有经验,看三人且战且退,缓缓移动,便知邓龙野心里打什么主意。他左右指挥,不断添置兵力朝三人的东面冲压过去,意图抢先一步堵住向东的巷子口。 薛抄一刀挑开两个枪头,满头大汗道:“老邓,姓王的想断咱们退路!” 激战至今,邓龙野也免不了有些气喘吁吁,心想若不能尽早逃入小巷,那么等体力不济,将更加难以突破重围。若想要以蛮力挣脱包围,可眼到处,尽皆是攒动着的乌泱泱的人头,官兵们挤成一面又一面的铜墙铁壁,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 粗粗一算,在场围攻邓龙野三人的,足有近五十名官兵,王绍禹立于远处冷眼观看,其实对于今日自己的胜利已经十拿九稳。 “难道今日真得死在这里了?”远处的火焰不经意间已经蔓延到了四面,一股一股的热浪从燃烧着的屋舍里不断袭来,令邓龙野颇有些焦头烂额。四面八方的喧嚣声更让他心烦意乱。他不是怕死,而是死有不甘。余光略见板车,一想着赵当世吩咐的任务,邓龙野原本已经有些力沮的臂膀就会在瞬间因为责任重新积满力量。 眼看着形势愈发恶劣,邓龙野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身畔不远一间燃烧着的屋子似乎有倾倒之势。他正想提醒距屋子最近的满宁当心,但心念电转间,忽然心生一计。 “老满!”百忙之中,满宁的耳边忽然传来邓龙野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有些恍惚产生了幻觉,没有反应,岂料邓龙野又一连叫了几声。 “老邓,你说!”满宁用力踢开一个官兵,回应道。因为力大勇猛,威慑力很强,所以满宁面对的压力是最小的,官兵们都愿意留空他而猛攻貌似最弱的薛抄那一点。因此满宁尚有余力来应付邓龙野的话。 邓龙野一边抵挡如暴雨般不断袭来的攻击,一边说道:“你看见那屋了吗?就在你眼前。” 满宁顺着他的提示看了一眼,道:“看到了。” “那屋子快塌了,现在仅靠着被火燃烧着的一根柱子勉强支撑......”官兵逼得紧,邓龙野无法长时间讲话,所以点到为止。 满宁不笨,听到这里,就基本明白了邓龙野的意图。他当即说道:“好,咱晓得了。待会咱喊一身‘走’,你和老薛就往外面躲。” 邓龙野答应一声,薛抄无暇说话,也用背顶了一顶,表示听到了。 于是,三人不语,但有默契地开始慢慢往那燃烧着的屋舍挪去。那屋舍临近东面巷口并不远,是以他们的行动,未曾受到王绍禹的特别关注。 “哼,困兽犹斗。”王绍禹看着兀自全力奋战着的邓龙野三人不屑说道。他洞如观火,已经看出邓龙野三人的体力在慢慢流失,招数的频率也随之下降了不少。看来,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要,他们就将束手就擒。 只可惜,事情并未如他料想中的那样演变。 他自觉稳操胜券,正自神驰千里,浮想联翩,不远处的战局中突然平地炸起一声“响雷”。 那正是满宁的咆哮! 只见俟近了屋舍的邓龙野三人中,满宁在霎那间,突地脱离了阵型。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官兵们面对如蛮牛般冲撞过来的满宁,下意识地纷纷闪避,满宁半步不停,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奋不顾身冲入了那剧烈燃烧着的屋舍。 众人见状,无不讶异,正自惊疑间,却听“咔嚓”一声巨响,屋舍内的柱子被生生撞断,伴随而来的是满宁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走!” 一声既出,只见黑影一闪,满宁早已从火海中鱼跃出来,连带着,邓龙野与薛抄,也都陡然回身后撤。 浓烟大起之时,但听轰然巨响,被火焰包裹着的那件屋舍瞬间坍塌。火星激射四溅中,几乎有近十命靠近屋舍的官兵给从天而降的火焰瓦砾压埋在了底下。黑烟灰尘四散弥漫,伴随着无尽的哀嚎声,宣告了邓龙野计划的又一次顺利实现。 67突围(三)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息,惨绝人寰的哀嚎不绝于耳。百忙之中,薛抄斜眼瞭见身侧满宁,笑道:“老满,你本便黑,如今当真成个黑炭头了!” 满宁骂道:“咱舍生忘死,拼出这条生路,你小子还有闲情取笑?” 适才,因受邓龙野指派,他奋不顾身,顶着凶猛的火焰,冲入那剧烈燃烧着的屋舍,舍身一撞,撞断了本来就摇摇欲断的最后一根梁柱。火屋遽然崩塌,避之不及的官兵顿时丧生十余人,而邓龙野三人则提前避开,趁着官兵们大乱当口,一举冲出包围,钻进了向东的小巷子。只不过,纵然再快,满宁穿过火海时也免不了给肆虐飘腾的火舌舔到,他如今须发皆焦,一张脸也如同锅底漆黑如墨,脸侧甚至还起了几个水泡。 邓龙野脚步如飞,边跑边凝神静听后面的情况,但听身后喊杀声接连不绝,他认定,气急败坏的王绍禹定然在全力追赶。 这条巷子他们从城东来时走过,所以并不陌生,途径几个岔路口都未曾迷失了方向。三人在逼仄巷子中左绕右拐,心中暗自庆幸城西的火势没有那么快蔓延过来。否则,如此狭小的巷子给火一堵,恐怕不等王绍禹追杀上来,邓龙野三个先期就给烟火熏死烧死了。 终于,健步飞奔许久,冲出一个街口,眼前豁然开朗,不少百姓神情紧张地在主道上来回奔走。沿着主道向东看去,洛阳县城的东城门遥遥在望。 薛抄喜道:“老邓,到城门了!”谁知,话音放落,脑后两股“飓风”袭来。满宁眼疾手快,将薛抄扑倒在一旁,电光石火间,几匹快马正正好好擦着二人飘起的衣角疾驰过去。 “贼他妈的王绍禹!”薛抄吃了一口泥,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王绍禹出动了骑兵。想那王绍禹倒也有几分智谋,知道邓龙野三个的目的地就在东门,所以,这几名骑兵没去狭窄曲折的巷子里自讨没趣,而是直接沿着大道奔赴过来,不偏不倚,正赶上邓龙野三人现身。 对方有骑兵,邓龙野便不敢再贸然撤退。他喊了两声,与满宁与薛抄聚到一处,复与他组成了三角小阵。那大概七八名骑兵一击未中,立刻兜马回望,却也不再进攻,而是分成了两三股,游荡在邓龙野三人周围。这是骑兵对付步兵典型的围困战术,即便不攻击,单凭机动力的威慑,步兵为了自身安危,也不敢动弹半分。 虽然知晓此中道道,可邓龙野等没有机动优势,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又对峙了一小会儿,薛抄听到不远处喊杀声慢慢靠近,显然是王绍禹追上来了,不由暗暗叫苦。转眼看向邓龙野与满宁,他们同样面色铁青。 那几名骑兵等王绍禹等靠近,重新汇成一股,聚到了东面,堵住了邓龙野三人再往东逃的道路。与自家的步兵形成钳制之势。 敌众我寡,还有骑兵助战,眼看着前方就是生路,现在却是可望不可即。不仅满宁与薛抄有功亏一篑的失落,就连邓龙野也不免颓丧。 王绍禹打马而出,胯下的枣红马如同他一般傲慢地打着响鼻,他吐了口痰,面有怒色,厉声骂道:“逆贼,你等不但抗捕,还杀伤官兵,罪无可赦,我就当场将你正法了,上头知道了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薛抄不输气势,反唇相讥道:“房屋倒塌,乃是天祸。更何况被火烧着,倒塌更在情理之中。你自己蠢如猪狗,不会提前判断,反而怪在我们头上。可笑可笑!” 王绍禹冷笑道:“几个将死之人,不劳老子多费口舌!”说罢,指挥左右,步兵们挺枪立刀、骑兵们夹紧了马腹,便要开始新一轮的围杀。 “给我......“王绍禹右手一抬,正准备配合着最后的“杀”字挥下,谁知话未出口,骑兵那边却先乱了。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只见这时候,从城门那边,突然涌来了大批的兵马。 这新来的一批兵马虽着明官军兵服,但领头之人薛抄再熟悉不过,面露喜色。看到了援兵,邓龙野的心中的希望顿而死灰复燃。 王绍禹眉头一皱,看着对面来人,粗粗估算,也当有十余人。这些看上去很像葫芦营的人,与自己没什么交情,如果他们一意维护邓龙野三人,今日这事怕就要黄了。 于是,不等邓龙野说话,王绍禹便打马上前,寻到领头的白甲将,问道:“阁下是?” 那白甲将本来看着眼前场面发呆,被王绍禹一问,半晌没回过神来,等王绍禹先满脸不快自报家门,他才说道:“在下是葫芦营的百总,奉命随任把总驻守东门......”说着,看着邓龙野三人,朗声道,“这是三人都是我营中军官,不知何事受大人追逐?” 王绍禹也不下马,直接居高临下回答道:“几个叛逆,趁乱进城抄掠,且屠杀百姓,被我部当场发现,夺路狂逃到了这里。” 那白甲将哈哈笑道:“大人说笑了,闯军进城大祸临头,饶他三个,哪有胆量抄掠。” 王绍禹怒道:“不必巧言包庇!与逆贼同流,谁也别想落得好!” 从城西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逐渐向东弥漫,邓龙野心急如焚,急于摆脱王绍禹,于是趁他说话间,暗以袖箭狙射。短矢一闪,王绍禹情急之下一个鹞子翻身,虽躲开了致命一击,但也摔到了地面。 王绍禹落马,形势骤乱,邓龙野朝满、薛二人大声疾呼:“生死在此一举,咱们向北突围!” 满宁与薛抄皆明其意。东门虽然近在咫尺,但追兵早有防备,且有骑兵虎视眈眈,想从那里出城,难如上青天。相较之下,洛阳城还有一个位居东北的小门,开在城垣的拐角处,距离此处并不远。是战事作为出奇兵的通道,从那里走,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几名明军军官扯着嗓子急急呼道:“先救王总兵,先救王总兵!”此时局势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王绍禹的安危。 那白甲将见状,指使兵士立刻抢上前去。袭击王绍禹的十余名兵士中,一半左冲右突,逐渐朝邓龙野那边靠拢;另一半则继续围杀跌在人群中的王绍禹。王绍禹以马为屏障,挡了几刀,那马虽是他生平的爱物,但自个儿命悬一线,也顾不得许多。枪刺刀捅中,那马满身是血,悲鸣着跪了下去,但王绍禹也趁着这个空隙,抽刀跃起,且战且退。那白甲将固然引众拼命抢攻王绍禹,但眼见最佳机会已经丧失,而王绍禹的骑兵也正朝自己这边赶来,便也不再恋战,返身追随邓龙野去了。 “总兵,这些葫芦营的人怎么......”左右有人问道。 王绍禹无心浪费时间琢磨此事,他已经注意到了邓龙野三人推着的板车以及放在上头的大麻袋很久,见他们对其保护甚佳,心知有异,所念只是追来那板车要紧。适才身处险境,自家的兵马虽多,但不确定他的安危,无人敢妄动,时间虽然短暂,但如脱困虎豹的邓龙野并白甲将等人,早冲出了包围,投北而去了。 “纠集弓手,见了人直接乱箭射死!”王绍禹急了,重新下令。很快,二十名轻装弓弩手被他挑选出来。这些人都是军中精锐,无不是身体矫健之士,王绍禹复跨上马,引领着数名骑兵以及二十名轻装弓弩手继续快速追击。 洛阳城东北部地区居民较少,大多是公仓官署以及一些官营作坊。这里屋舍排布较为稀疏,且发自西南的火势也未曾蔓延过来,故而邓龙野等人进展颇速。 薛抄忙中偷闲,回顾后方,对邓龙野道:“老邓,姓王的贼心不死,又追上来了。” 邓龙野说道:“他追来速度甚快,定是抛下了长兵手,只带了轻甲弓手。”说到这里补一句,“咱们既缺甲盾,也无弓箭,为今之计,只能出城为先。城北外头是一片山林,进了里头,王绍禹的弓、骑拿咱们就没辙了。” 二人正谈,后头忽而传来惊叫声,紧接着马嘶几声,队伍为之一滞。 薛抄察看了情况,对邓龙野道:“道路宽敞,王绍禹的骑兵已经撵上来了。死了两个弟兄,还有三四个与之纠缠在一起。”路上那白甲将分了一半人手护着邓龙野等推着板车先行,自己则领着剩下数人断后。 满宁急道:“这些骑兵明显谁来拖延咱们的,咱们若回头,不过多时,王绍禹大队赶将上来,咱们都难逃一死。” 薛抄此时面色如铁,沉声道:“咱带几个人,去后面挡着,你俩带人先走。” 邓龙野点头道:“自己小心。”说完,和满宁以及少数几人,毫不迟疑走了。这并非是他无情,而是事到临头,不由得他不果决。撤退断后,是掩护的必要措施,总得有人去做,如若婆婆妈妈的反而坏事。这项重要的任务,交给别人邓龙野不放心,薛抄人机灵,又是行伍老人,邓龙野对他的能力以及分寸的拿捏有着充分的信任。 但听后方的喊杀声越加喧沸,邓龙野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心无旁骛继续撤退。 走出一条街道,前方是一片开阔地,视线豁然开朗。邓龙野认得此处,左侧不远的宅院正是洛阳县官仓。宅院前有数名官兵驻守,见了邓龙野等人,主动上前问道:“西边情况如何?”他们只知道城西、城南起了贼,失了火,并不知道邓龙野的事。 事到如今,邓龙野只求快速通过此处,敌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他故作无事,挤出笑容上前道:“有贼寇流窜到了城北一带,在下奉命搜查。” “哦?城北居然也来贼了!”那几个官兵听了这话,有些畏惧之色,交头接耳起来,“若如此,还是让郦大人先走吧,万一遇上了贼寇,太不安全。” 满宁听到“郦大人”三个字,心头忽然一震,眼看向邓龙野,暗道:“老邓,你还记得那些射入城中的信卷上列出的人名及画像吗?” 邓龙野也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问那几名官军道:“郦大人?可是洛阳府通判郦元仲?” 那几名官军点头道:“正是。” 邓龙野哪能不熟,潜伏洛阳期间,这郦元仲掌握全城粮食储备调配,是人尽皆知的能吏。后来说给了满宁和薛抄,故而他们也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 68突围(四) 邓龙野看了一眼来时的街口,转目说道:“不瞒几位,我几个都是葫芦营的。在下姓邓,是营中百总,这位是大旗手。” 能混到百总、旗手,在军中都已经算有地位了,那几名官兵哪敢怠慢,连忙见礼。邓龙野马上又道:“我等来时,城北已经乱了。城中贼寇甚众,且与外贼勾结,恐怕过不多久,贼寇就将袭来。若郦大人要走,我等刚好护他周全。” 那几个官兵点头道:“这样最好。”他们都是城内的守军,被派来照应郦元仲。闻听贼势浩大,已有三分恐惧,现在巴不得扔了郦元仲这个烫手山芋,自己好躲入宅院,紧闭大门,“邓把总稍等,小人去叫郦大人出来。” 郦元仲身为洛阳府通判,今日本来为了洛阳守城而与知府商讨供给军需的事宜。他上午刚和知府谈好了事情,就来这官仓清点物资,孰料中途听说城中贼乱,他畏惧乱兵,现在虽然早就做好了点记工作,却不敢出仓院,只想等着城内情况平稳下来,再做计议。 而下,他正在院中坐立不安等待着外头的情况,忽然听说自家营头派人来接,当即大喜。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慌慌张张就跑了出来。 邓龙野一面等着郦元仲,一面不住往那边街口看去,还好,街口尚是风平浪静时,急于脱困的郦元仲已经来到了身前。 “郦大人。”邓龙野对他拱了拱手,但发现郦元仲的脸色有些难看。 “阁下是......”郦元仲的目光看向满宁。 “郦大人,情况紧急,我几个现在就护你出城。城南方向贼势滔天,咱们走城北的门。”邓龙野不想郦元仲多饶口舌,连珠炮似的说道。 “听说你们是葫芦营的?”郦元仲明显对邓龙野与满宁不太信任。 邓龙野从腰间掏出伪造的号牌给他,道:“在下任职营中百总,此前没和大人照过面,所以大人可能看我脸生。但任继荣、任把总大人应该知道,是在下的拜把子兄弟。”说到这里,神情一肃,“大人,情况危急,咱们速速动身,再晚恐怕要惹祸上身!” 郦元仲分得清主次,即便对邓龙野与满宁有些存疑,但性命要紧。任继荣他熟悉,和他哥哥任光荣一样很会打点,没少送礼给自己。邓龙野既然提到了任继荣,自当稳妥。故而叫上了两个一起出营的随身伴当,背好行囊,随邓龙野离开。 走出十余步,看到熟悉的道路,邓龙野知道北门在望。可就在此时,远处的街口忽起大乱。郦元仲听到响动,又见无数人从烟尘中奔踊出来,十分紧张,结结巴巴问道:“是、是、是贼寇来了?” 邓龙野的紧张并不下于他,敷衍答应一句,抬首看去,但见乱马交枪中,当先一人正是薛抄,他满身是血,带着七八名同样狼狈的兵士朝自己这里跑来。而他们的背后,相距不过二十步,十余名弓箭手正拉弓搭箭。 “老薛!”邓龙野与满宁同时喊道,话音放落,十余名弓箭手齐齐放箭,薛抄没有中箭,但他身后的兵士则有两人痛苦倒地,惨号不已。 薛抄到了近前,气喘如牛:“走,快走,姓王的手辣,后面死了几名兄弟,抵挡不住。”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 邓龙野看他这般表现,心一紧:“你弟弟他......难道......”掩护断后的那白甲将,其实是薛抄的胞弟。 “嗯......”薛抄抹干泪水回道,同时往后看去,只见街口,还不断涌出来更多的弓弩手,几名骑兵也混在队伍里,当下咬紧牙关,“先不提这个,出城为要!” 邓龙野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距对面最近的一排弓弩手不过五十步,倘若只顾逃跑,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他心有定计,将薛抄往前一推,喝道:“你们带人先走,我断后!” 薛抄惊道:“对面放箭,老邓你就成了筛子,拿什么断后?”他只道邓龙野无甲无盾,说要断后,几乎与送死无异。 邓龙野摇头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你放心,我虽无十足把握,但尚有信心全身而退。” 薛抄摇头道:“你别蒙我,我不信。”红着眼又道,“你别再害死我又一个好兄弟!” 邓龙野叹口气,突然将惊魂不定的郦元仲扯了过来,郦元仲措手不及,几乎跌倒。他下意识想要呵斥无礼,但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耳边但听邓龙野说道:“有了他,我无忧矣!” 洛阳县官仓前的开阔地上,王绍禹走马阵前,他的身后,十余名弓弩手严阵以待,而数名骑兵则分列两侧。他手抚额上,疑惑地看着对面邓龙野那奇怪的举止。 按照邓龙野的吩咐,满宁与薛抄无奈带着其余兵士先走,只留下了邓龙野以及惊恐万状的郦元仲。 “你,你要做什么?”郦元仲尝试着挣脱邓龙野的控制,但邓龙野的手犹如铁钳,将他制得死死的,他努力几下,见全无效果,就也死了心。 邓龙野说道:“先生放心,我绝无伤害先生的意思。只不过形势逼人,暂且需要先生为我挡挡刀箭。” 郦元仲就像掉入了冰窟窿,浑身打颤:“帮,帮你挡刀箭?那,那我怎么还有命在?” 邓龙野笑笑不答,与此同时,王绍禹身边人道:“大人,逆贼逃了许多,要追吗?” 王绍禹骂道:“追不追我自会说,轮得到你来提醒我?这几个厮诡计多端,都不是省油的灯,定是设下了什么陷阱等我去钻。” 左右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王绍禹沉吟片刻,指示身后的弓弩手道:“起弓!”随即喃喃自语,“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射他个七荤八素,彼等再有能耐,也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 然而,当第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准备齐射之时,却有人从侧里焦急大呼:“不可放箭,不可放箭!” 王绍禹循声看去,只见有两名官兵连滚带爬,从官仓方向跑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王绍禹很不高兴。 那两名官兵搓手顿脚,急切道:“小人都是官仓的守兵。对面是郦大人,若放箭,必害了郦大人性命!” “郦大人?”王绍禹一听,倒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何人了,“哪个郦大人?” “是洛阳府通判郦元仲郦大人。他今日奉了明府大人的命令,来官仓公干,不料马失前蹄,给邓百......不,逆贼捉了......”他们眼睛不瞎,看了当下形势也基本能判断出,王绍禹在追的正是邓龙野。他们虽然不知道邓龙野具体犯了什么事,但王强邓弱,他们下意识就站到了王绍禹这一边。 “郦元仲?”王绍禹听了这名字,再眯眼朝对面邓龙野身边的人仔细看去,双眼顿时瞪了起来,怒骂道,“居然是他。他奶奶的,早不来,晚不了,偏生这时候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本来,郦元仲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郦元仲可是上头指名道姓要活捉收为己用的能人。想到自己现在的立场以及往后的前程,王绍禹不敢妄下杀手。 “他娘的......”箭是不能放了,王绍禹很确定这一点,心中是不断咒骂坏自己好事的郦元仲。他的手下没有神箭手能一箭射死邓龙野却不伤到郦元仲。即便有,老实说,王绍禹也不敢赌。而邓龙野似乎就抓住了王绍禹的这个痛点,一边拽着郦元仲,一边开始向后撤退。 “大人,他要跑了!”左右看得心焦,相继说道。 王绍禹首先让弓弩手收了箭,左右寻思如何才能打破邓龙野的挟制。侧旁有人提醒道:“不如让骑兵上?” 这时候,王绍禹已经无心摆弄架子训斥手下人擅自发言,他想了想认为这相对于乱箭齐发,不失为一条稳妥之计,于是招呼过来三名骑兵,对他们道:“你三个,立刻出动。千万不可伤到了郦大人。记住,解救郦大人为先,击杀逆贼为次!” 那三名骑兵应诺,立刻催马朝邓龙野二人冲过去。邓龙野听到背后有响动,忙将郦元仲抵在了身前,却见来的是三匹快马,念头一动、心中一横,径直将郦元仲推了出去。 那三名骑兵本来以为,邓龙野会以郦元仲为质,原地固守,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从容分成三路夹击。就算邓龙野有郦元仲,也不可能同时顾三方周全,慢慢周旋,总会找到破绽。可谁想,邓龙野铤而走险,舍了郦元仲,这样一来,立时化被动为主动。 郦元仲早吓得傻了,猛然被推出去,跌跌撞撞走了两步便瘫倒在了地上。而那三名骑兵中,两名靠得较近,且行经路线,正对郦元仲,忽见郦元仲堵在路上,一时都慌了,都下意识地用力拉扯辔头,以防踩踏到了他。 这停滞的时间很短,但其中一名骑兵才缓过神,眼前亮光一闪,等他看清眼前,胸口上已经插进了一把钢刀。身前马匹的脖子也被划伤,那马吃痛之下,开始癫狂地原地跳跃,将自己的主人摔到了地上。 邓龙野飞掷一刀得手,十分振奋。郦元仲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那狂躁的马跳跃时不防一蹄子擦到了他脑门,他顿时抱着脑袋“嗷嗷”叫着滚到了一旁。 此时另外两名骑兵全神贯注,继续驱马撞向邓龙野,邓龙野俟其中一匹将至,纵身跃向一边,那骑士的刀锋在他的腰间带出一条血痕,他咬牙坚持,利用惯性滚了两滚,到了那被刀插死的骑兵尸体边,拔出刀来。 这时另一匹马也欺到身前,马上骑兵甩出套索,正中邓龙野左手,邓龙野还不及挣脱,早给一股巨力拽了出去,幸好他还没下意识地发力反抗,否则两力相抗,他这条胳膊就不被扯断也必然废了。 邓龙野在地上被拖行数步,起手一刀,将绳索砍断,此时他半边衣衫已经全部破碎,皮肉也多有擦伤。马上的骑兵突然失了力,摇晃两下,稳住身形,同时拔出腰刀,兜转过马头,想要再度冲击邓龙野。 可邓龙野那容他再来,飞跑过去,扒住了马鞍,控制住了马匹。那骑士侧对着他,不好挥砍,邓龙野生死关头,气壮如牛,奋力推搡那骑士,那骑士对抗不过,仅凭着脚勾马镫,方不至于被推下马背。邓龙野见状,怒吼一声,使尽全力反手一刀,将那骑士的脚踝剁了下来。那骑士惨呼落马,伤口激射而出的血液撒了邓龙野满脸。 邓龙野顺势上马,此时,最后一名骑士也到扬刀而来。到了马上,邓龙野更无畏惧,熟练地闪过一刀,并在两马擦身而过之时,回身一刺,将刀刃不偏不倚插进了对方的背脊。 他抹了一把黏在睫毛与眼皮上的血渍,视线却依旧朦胧。朝前看去,只见不远处,气急败坏的王绍禹嘴里大嚷着什么,已经全军出动,直扑自己而来。 他嘴角冷笑,转过马头,小驰两步来到兀自哆哆嗦嗦的郦元仲身边,斜身用力攥住他的腰带,将他提到马上,横放在自己身前。 背后,王绍禹声嘶力竭的喊声越来越清晰,他却充耳不闻,“驾”一声夹紧马腹,催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透过眼前红色的血迹,此时,他看到的天空并不是蓝色,而是暗淡的灰色。 69樊笼(一) 先行撤退的满宁与薛抄等人脚步很快,早便没了踪影。等邓龙野纵马来到东北门时,城门已经洞开。这里最早是在战火中被火炮轰开的一个豁口,从前的知府先是拿木栅栏挡着,后来城中的居民害怕城外流贼土寇会从这里潜入,于是众筹集资,将这里修成了个小城门。 这城门不常用,平时也不开,所以守兵也寥寥无几,邓龙野经过时没看到尸体,心里猜想,城中贼乱,这里的守兵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身后王绍禹还未追来,邓龙野最后朝城内看了一眼,拍马出城。脑后的喧嚣不绝于耳,但于他而言,对没什么所谓了。呈现在眼前的,是那远山与灰天,邓龙野仰天长啸一声,如山重负在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他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畅快与轻松。 依照分开前的约定,邓龙野径直投西北方而走,行不三里,但见四周高草遍起、树木相合,已是身处山林之中。及确认了王绍禹并未继续追击上来,邓龙野这才渐渐放缓马速,开始往西北方向走,沿途寻觅满、薛等人的踪迹。 兜兜转转,穿林跃涧,邓龙野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他特意挑一些艰险难行之路,所以到了后来,马也骑不了,索性就牵马步行。 又过了许久,红日渐沉,夕阳从林木的缝隙中射进来,照得满地的枯叶熠熠生辉。邓龙野到了这当口才感到腹中饥饿,同时身上的伤口也开始作痛。他寻思着得找个地方歇脚,否则风餐露宿,一旦着凉,与伤痛相加,可不好熬。 反正眼下已无追兵,故而邓龙野走出了林间小径,转行大道,行了段路,路上遇到个挑着扁担的老者。 那老者看邓龙野浑身血淋淋的,先是吓了一跳,抛下扁担就要跑,邓龙野追上去,解释道:“老丈休慌,我是官军,路上遇到了贼寇。” 那老者被他扳着,挣脱不了,也只好面对。邓龙野看他还是有些恐慌,掏出号牌给他看。那老者并不识字,不过看邓龙野信誓旦旦又态度和善不似奸徒,也就信了八九分,说道:“军爷找小老儿何事?”边说话,边看向被横置马上,昏迷不醒的郦元仲。 邓龙野温言问道:“敢问此地附近可有去处歇脚?” 那老者想想道:“有是有,此处向东再走五里,就是邙山余脉。山上有个兴德驿,虽是小驿站,但驿长急公好义,过往的旅人,多有寄宿驿中客房的,军爷不妨上哪儿试试。” 邓龙野闻言大喜,连声道谢,复爬上马背。五里路,快马加鞭,想来日落之前必能赶到。 向西而行,道路皆平整,两边甚至还除过了草,由此可见,这兴德驿管事的还挺负责。 道路在一个路口有了分岔,邓龙野挑了其中好走的一条再行一里,此时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但他分明看到不远处的山腰上,有点点亮光。不消说,那里定然就是兴德驿了。 邓龙野朝着亮光方向驱马,不多时即抵达山脚。他牵着马,沿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 邙山的这片余脉山势不高,二人一马很快抵达了位于山腰的驿站大门。这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只凭着驿门口两盏高悬的灯笼,邓龙野才得以看清牌匾上镌刻着的“兴德驿”三个大字。他本以为驿门已闭,孰料面前,驿站的大门却是洞开着。 门口空荡荡的,既无人看守也无人接引。邓龙野心中好生疑惑,将马拴了,并将郦元仲手脚绑好仍放在马背,跨步进驿。幽静的驿站内漆黑一片,邓龙野不自禁地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向里头走了几步,静谧中,邓龙野似乎隐隐听到有哭泣声断断续续传过来。他还道是自己累虚了身子,起了幻觉,拍拍脸保持清醒后侧耳再听,那哭泣声却越加清晰起来。 邓龙野四下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却有哭声不绝如缕,邓龙野越想越蹊跷,不禁毛骨悚然。他咽口唾沫,缓缓拔出刀,寻找着哭声来源猫腰小心翼翼地前行,目之所至,尽皆漆黑如墨。正绷紧了神经,侧里突然亮光一起,他下意识后跳一步,黑暗中,去听到亮光处有人发出尖叫。 邓龙野三步并两步,抢上前去,身后将那人抓住,那人登时哭了出来,大呼:“大爷别忙动手,大爷别忙动手!” 借着那油灯的亮光,邓龙野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的,是一个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看到邓龙野凶神恶煞的模样,更是害怕得抖如筛糠,嘴里一个劲儿的求饶。 “你们驿长呢?”邓龙野不知道他何故如此,直接问道。 问声未落,忽听脑后有人一跳,正待起身,脖间凉丝丝的竟是给人用刀架住了。 “识相就别动!” “好汉,你我无冤无仇,有话好说。” 一句话出口,后边的人突然就把刀撤了,只听得一声欢喜:“老邓!竟然是你!” 原来满宁与薛抄一众人等也正在这驿中落脚。 当下大伙儿见面,欣喜中夹杂着些许凄凉。薛抄双眼通红,显然是为了自己弟弟的死伤心了很久,邓龙野劝了他几句,他强自微笑,却让人看了更是揪心。 “把姓王的甩了?” 邓龙野道:“甩了,姓王的十有八九是投了闯营,不会出城追击。” “投了闯营?” “不错。姓王的屡败并无战心,定是知道洛阳难守,怕是和闯营里应外合。要非如此,我等本按周密计划行事,怎会这般手忙脚乱乃至一切努力差些付之东流?” 满宁想了想道:“不错,我看那姓王的举止怪异,料想也是有鬼。” 邓龙野笑笑道:“倒也无妨,要不是咱这事儿不能让闯营知道,姓王的还是咱们一边的呢。” 薛抄狠狠道:“姓王的害了我兄弟,我死也要报这仇!”他不是赵营中人,自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邓龙野叹一声,瞥见那兀自哆哆嗦嗦着的中年汉子,问道:“这人怎么回事?” 薛抄回道:“我等来到驿中,这厮不纳,还要带着驿卒驱逐我等,没奈何,杀了他们一伙儿,杀到他时,他却疯了,就饶了一命。”听上去,这中年汉子想必就是此前邓龙野在途中遇到的老者口中那位“急公好义”的驿长了。 邓龙野知道满宁、薛抄等从来杀人不眨眼,心里虽惋惜,但也没多说什么,但道:“所幸没害了他。这驿长有善名,咱们离去时留他些银子。” 满宁应了一声,这时候,却从驿站外头传来阵阵呻吟声,邓龙野解释道:“洛阳通判郦元仲,顺手也带来了。绑牢的,无需担心。” “老邓你真好手段!”满宁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不仅掩护我等撤离,还能全身而退,更没落下一个‘袍泽’。”话里略带调侃,倒把给邓龙野挡枪用的郦元仲也看做了“自己人”。 邓龙野扬嘴一笑:“那可不,咱赵营啥时候能吃亏?”几人笑了笑,他又心念要紧事,问道,“那麻袋呢?没什么闪失吧?” 满宁拍拍胸脯道:“放心,就舍了性命,也要先保这麻袋无事!”说着,大呼道,“把那麻袋拖上来!”登时就有四五兵士去侧房搬那大麻袋。 兵士们将麻袋扛到邓龙野面前,重重掼在地上,麻袋里有东西抽动一下并发出“呜呜”的声音,显然是装着一个活人。邓龙野笑着道:“睡了这么久,倒醒了?” 满宁道:“出城就醒了,故意没解开绳子,就留到这时,大家好一起吃鲜瓜。” 麻袋里的人听到“吃鲜瓜”三个字,貌似吓得不轻,又开始呜呜咽咽。邓龙野让兵士解开绳子,拉抻间将里头的人放了出来。 “哇哈,哇哈......”那人终于出了麻袋,手脚绑绳除了、塞在嘴里的粗布也拔了,没顾得上说话,先自大口大口重重喘了好几下,仿佛头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样。 邓龙野看着眼前这人,虽一身锦绣华服,却鬓发凌乱、神情委顿,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德昌王殿下了?” 那人一怔,应声道:“嗯,谁在叫本王?”移目看向邓龙野,一时间又立刻记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面色煞白着后退两步。 邓龙野等人却无反应,他们都出身底层,生平连知县都没照过面,此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名高高在上几如神仙般可望不可及的人物,自是要好好观察欣赏一番。可怜那德昌王朱由崧环顾众人,不明他们为何突然都痴痴地盯着自己,即便惊恐万状,却是半步都不敢再挪动。 看了许久,满宁猛然一拍大腿打破寂静,吓得朱由崧身板一挺,只见他摇着脑袋道:“无趣、无趣,本道老朱家的龙子龙孙有什么异相,反复看了,头上也没长角、屁股也没生尾巴,和咱们几个没啥差别!” 薛抄冷笑道:“不会俺们掳错人了吧?” 朱由崧咽了口唾沫,紧张道:“你、你等究竟是何人?为何趁本王午憩时候突然潜入府中,还行大不敬之举?” “大不敬?”薛抄笑了笑,“王爷,你每日午时都要在鹿苑的假山后面临幸侍女,活春宫俺们几个都看了大半个月了,要说不敬,早就不敬了,也不缺今日这一次。” 满宁附和道:“王爷是个有条理的,日日勤勉无阻,否则咱几个倒还不好下手。”又嬉笑道,“老王爷在鹿苑殿中寻欢,而王爷你在鹿苑院中快活,竟能两不相扰,当真是父慈子孝,家庭和睦。” “你等竟敢......”朱由崧高起低落,按着往日习惯脾气上来,但想到时下处境,威胁的话到嘴边自个儿溜回了肚去,嘴唇颤抖、悲怒交加,“要害本王,当今圣上必饶不了你等!” 邓龙野哂笑道:“王爷,你搞清楚,我几个将你带到这里,不是害你而是救你。”站起身继续道,“闯军攻入洛阳,你福藩家业再大,也必将化作南柯一梦。以闯军杀富济贫的习性,你福藩当之无愧河南首盛,你和老王爷又是当家人,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不是害我而是救我......”朱由崧喃喃自语着,呼口气问道,“那你们是什么人?” 邓龙野说道:“我们是什么人你无需知道,你只需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 “知道我自己是什么人?”朱由崧不由呆怔,“我是德昌王,我是福王世子,我是下任福王!” “不!”邓龙野摇头,脸上写着的尽是无情,“从今日起,你得知道,你不再是德昌王,也不再是福王世子。你,只是一介草民。” 70樊笼(二) 荆山南部金厢坪,漳水东岸,二十八骑。 一名年岁不大却面相老成的年轻骑士走到岸边,掬了些水扑在脸上。水和天气一样,冰冰凉凉的,瞬间就让他精神不少。他忍不住又漱了漱口,正感受着唇齿间沁人的清爽,一名比他年纪更轻的骑士边走过来边道:“大哥,襄阳府城防务探知确凿无疑,姓赵的数日前已经拔军尽数东去。”他的头发及甲胄的缝隙中不断腾出丝丝热气,看得出浑身是汗当是赶路方歇。 “甚好,此乃天助我西营也!”那面相老成的年轻骑士嘴角微斜,“在这儿稍作休息,今日傍晚,必须赶到襄阳府城!” 这说话的二人,年长些的乃西营八大王张献忠的义子张可旺,年幼些的则是另一个义子张定国,另还有张文秀、张能奇与他们并称西营之“四龙”。自打营中号称“四虎”的张国宁、张四虎、张可继、张惠儿四义子近些年相继战死或被俘后,作为后起之秀的“四龙”取而代之,成为西营新一代将领中的领军人物。而其中,老三张文秀与老幺张能奇年龄都还未到弱冠,只老大张可旺与老二张定国年龄稍长,更受重用。 张定国环顾周遭众骑,略有些担心道:“大哥,你说只凭咱们二十来人,能成事儿吗?”说话时不住拿眼小心瞟向张可旺,生怕遭他训斥也似。 “瓜娃子,瞎操心,爹定下的妙策,怎会有差池!”张可旺笑骂着,摸了摸张定国的头,“你跟着大哥,就放一百个心。” 半月前,西、曹二营联手于开县战败官军猛如虎、刘士杰等部,从包围网中撕开一个缺口并率心腹轻骑突围而出,之后马不停蹄窜入夔州,杨嗣昌、万元吉等步兵为主,仓促间追不上,等万元吉带川、陕兵进屯白帝城,西、曹二营早已入楚。 顺流而下,首当其冲便是封于荆州的惠藩。惠王和洛阳福王、汉中瑞王、衡州桂王都是万历皇帝的儿子、当今崇祯帝的亲叔叔,位列“四亲藩”,地位无比尊崇。杨嗣昌生怕贼寇侵犯惠藩,既然在夔州没能堵住贼寇,便立刻让万元吉领川、楚兵赶赴荆州,援护惠藩。只不过,万元吉尚在半路,张献忠却早已变招,转军北上。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楚北襄阳府。 张定国与张可旺并立岸垄,望着波光闪动的水流,张定国道:“大哥,方才在那边抓到个脚商,听他说,闯军十余日前已攻下了洛阳。不但招降了河南总兵王绍禹、杀了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还把洛阳城里的福王连同着梅花鹿顿成一锅分而食之,称‘福禄宴’。” “哦,竟还有这等事?”张可旺一怔。 “那脚商还说,闯王用杀官杀王向百姓宣告‘王侯贵相剥穷民,视其冻馁,故吾杀之,以为若曹’的话在楚豫广为流传,更大开府库、藩库等赈济贫民,远近饥民荷旗归附者多如流水,日夜不绝。”张定国微笑着说道,似乎对闯营的义举很是心驰神往,“看来闯军燎原之势,已不可扑。” 然而张可旺随后哼哼两声,倒显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闯王运气好,见缝插针罢了。若无我西营将官军主力西引去了,他哪里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并道,“等我营这次事成了,声威未必就在他闯营之下!”又加一句,“就几日前,爹率军攻打兴山,只半日就将县城拿下。我军迢迢千里而来,尚有此战力,难道会比闯军差?” 张定国素来敬重自己的这个哥哥,听他这么说,也就点头称是。 “襄阳府的情况,你探实了吧?”或许是闯军的胜绩刺激到了张可旺,为了让自己领导的这次行动更加稳当,他又问了一遍。 张定国用力点头道:“探实了,河南土寇群起,闯军又勃勃而发,赵当世以北事为重,率兵往楚豫交界地带布防了。”西营中人,自然不知道赵、闯之间的联系。 “好。”张可旺长舒一口气,无论他怎么强装轻描淡写,举手投足间仍显出十分的紧张。 大哥心中担着的压力张定国心知肚明。张可旺是西营新一代将领的领袖,自己入营以来,一直和另外两个弟弟依靠着他生活。张献忠名为他们的义父,但军旅事多,并无时间照看教导他们,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的张可旺却一力承担起了兄弟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张定国的战斗技巧、行伍经验甚至识字通文都是张可旺一手传授,说长兄如父毫不为过。 张献忠义子很多,各有团体,他们四个最铁,可以说,他们四兄弟能在营中出挑冠以“四龙”之号,很大程度上都拜张可旺的努力所赐。没有张可旺,他们或许都活不到今日。这一次,张可旺主动请缨带出二十余骑独立作战,说着信心满满,实则凶险万状。但为了四兄弟往后前程,他并无半点退缩。 “大哥,姓赵的是走了,可附近郧阳还有左良玉和袁继咸,他们......” 比起张定国,张可旺与张献忠交流的机会更多,更通晓整体局势,他觉得大事在即有必要消除自己这个谨慎的二弟的顾虑,便回道:“左良玉不会动的。你可知道,此前杨阁老为了堵咱们,连续九次檄调他兵,他都无动于衷,与我营作战的最佳机会早已经失去。现在他虽然驻扎到了郧阳,但更多是在观望楚豫间的局势变幻。”咽口唾沫接着道,“至于郧阳袁军门,义父已经派了曹营北去纠缠,好像也是罗汝才自己请命的。罗汝才虽然废物,但拖延郧阳的官兵,还是不成问题的。” 张定国撇撇嘴道:“这姓罗的就会捏软柿子,这当口倒积极起来。”进而问道,“小弟闻风声,这次行动,最开始倒是姓罗的向义父提议的?” “不错,姓罗的提过一次,但那时候义父想打的是荆州府,又忌惮赵当世凶悍,没同意。只是近期赵当世走了,又恰好得了个机缘,这才换了目的。”张可旺说着话,伸手往自己马边悬挂着的兜囊中取出一本文书,“有了这机缘,此事才算真正可行!” 张定国看着那黄底金边的文书,抚掌道:“杨阁老忙中出错,正是天资西营!” 此时又有两人走来,对二张行礼。其中一个是吕越,询道:“二位,不知何时动身?” 另一个则为同行的将佐王继业,禀道:“官兵衣袍上的血渍刚在水边都洗干净了。” 张可旺看看天色,点着头说道:“好,让兄弟外面都披上官兵的衣袍,吃些干粮填饱肚子,咱们便动身。” 吕越与王继业齐声应诺。 天空无雨雪,可阴嗖嗖的冷风直吹,凭立襄阳府城瓮城城头的督门下守门副总兵卢镇国丝毫感觉不到寒意。左右兵士见他鼻头清液流淌,扯出手帕想帮他抹掉,却给他用手挡了回去,接着出神着自己用食指将之揩去。 襄阳城中卢镇国与黎安民的兵力一共二千余人,绝大部分布置守大北门“拱宸门”与东长门“震华门”。今日,黎安民在东,卢镇国在北。 赵当世坐镇襄阳府城城郊时,卢镇国很少上城头巡查,但自从几日前赵当世忽然引兵离去后,他一下就没了主心骨,日难安夜难寐,几乎每日登到城头上。似乎就这样远眺着城外的草木江水才能让他心事好受些。 “戌时到了吗?”看着瓮城下稀稀拉拉的过往行人,卢镇国回头问监门守备,今日不知怎么,他眼皮直跳,反正人瓮城内外人不多了,有意提早起机桥闭门。 监门守备往城楼里转了一圈回来禀道:“大概是到了,约莫还有一刻钟。” “准备敲鼓吧。”卢镇国伸个懒腰。日出开门、日落关门,击鼓为号。 不多时,从鼓楼中就传出的沉浑的鼓声,一下接一下,间隔甚长。瓮城外围,行人们闻音,无不慌慌张张小跑起来。有两个推着车的农户心慌,车轮卡到了机门铰链中,几个官兵赶紧跑上去帮忙扯开。 暮鼓不急不慢响着,鼓声中,卢镇国转身准备走马道下城回家吃饭。不料监门守备忽追上来道:“大人,有情况。” 卢镇国在狐疑中复回城头,向下看去,但见城门下,一骑被七八名官兵挡着,正在朝上头呼喊,他身后尚未吊起的机桥另一端,还伫立着二十余骑。 这些人都有马且携带兵刃,卢镇国不敢懈怠,紧着心就站在城头呼问:“尔等何人?” 城下骑士扬手回答:“我等皆是阁老差官,流贼返楚,欲逼襄阳,阁老让我等先来传讯!” 监门守备视卢镇国眼色又问:“有何凭证?” 城下骑士右手再扬道:“有文书。”这次卢镇国看到了他手中还拿着东西。 监门守备将文书拿上来,递交给卢镇国。卢镇国在杨嗣昌手下也待过一阵子,对杨嗣昌的字迹与章印都很熟悉,把文书反复看了,并无什么破绽。这时候暮鼓敲了最后几下,负责看管机桥并城门的军官上来请示,监门守备也道:“这二十余骑既有公文,又着官兵服,当无差池。前两日,荆州府也曾派人来过,说起流寇回楚和杨阁老、万监纪追击的事。想必是贼事紧急,先派人来通传。” 卢镇国犹豫道:“可上面写着只拨官差十人,这里却有二十多人。” 监门守备道:“贼乱难料,或许文书拟好,道路又凶险了,多加几人保护文书安全抵达,也在情理之中。” 卢镇国微微点头,文书上不仅写明了当下流寇的去向,还吩咐安排襄阳城上下防备事宜,这些对襄阳城防的了解旁人必然伪造不出。唯一还有些奇怪的是,公文内容要求卢镇国、黎安民与赵当世共同守御城池,而现如今赵当世却早就移军别处,难道赵当世在开拔前并没有知会杨嗣昌,亦或者是杨嗣昌发出这份公文前尚不知赵当世的行动? 未及想透,城下那骑士复叫起来:“大人,我等千里而来,快马加鞭,一分一刻都不敢耽搁。整整两日粒米未食、滴水未进,人困马乏已极,正得入城中公署休歇。等明日休歇罢了,还要再转别处通告阁老安排,万万耽搁不起!” 监门守备劝道:“督门严苛、贼情孔急,确实不能怠慢了。” 卢镇国听他这么说,想起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这套官身,又想起杨嗣昌罢黜官员时的利落,暗生恐惧,便也没那么多顾及,点头道:“好,让他们进来。之后立刻关闭城门。” 监门守备接令,下城头吩咐瓮城外的官军们撤防迎使。城下那骑士对着卢镇国高高拱手,道一声“谢大人”,旋即返身过机桥,兜回对面的剩余二十骑那里,招呼他们一齐快速进城。 71樊笼(三) “寅正四刻,五更天——” 公署外,报时的更夫敲着小锣,悠声长吆。锣响一慢四快,这是一整宿人睡得最熟的时候,纵然张定国的后背因紧张而渗汗,却仍免不了打了个呵欠。 “瓜娃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睡?”张可旺贴在门上,侧耳倾听着外头动静。更夫过后,脚步沓沓,一队巡夜的官兵经过,他们显然没想到黑灯瞎火的公署中居然还有精神抖擞的二十来人在虎视眈眈。 官兵们随着锣响渐行渐远,张可旺又道:“这拨官兵已经走了,五更既过,他们要与出早班的伙伴交接,中隙较此前会更大,咱们正可行动。” 张定国迟疑着点了点头,透过半开着的气窗看见了墨蓝苍穹上兀自带着两三点星光,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说爹他......” “住嘴!”张可旺不耐烦地出言打断他话,“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能成什么事儿?” 张定国面色一蹙,讪讪不答。 “爹是何等英雄,尤其是行军打仗,向来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张可旺冷着脸教训道,“你只要想着把爹交代的任务本本分分的做好就谢天谢地,爹他老人家还要你来操心?” 张定国自知失言,小声道:“大哥说的是,小弟知错了。” “大伙儿热热刀,随我走。”张可旺冷哼两声,不再理会张定国,招呼挤在一间屋中的其余人众。他们的脚边,昏黑的屋角,胡乱扔着七八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些都是片刻前在睡梦中被一个个剁了脑袋的公署官吏及差役们。 张可旺等二十八人确认公署外无人后即刻溜了出去,他们分成两拨,一拨由吕越带着五六人向西沿路纵火,一拨由张可旺领头径走东边的东长门“震华门”。 分开不久,张可旺等转过一巷,迎面却走来五名提着灯笼的官军。 “大意了。”张可旺暗叹道。他本谓只要躲过了守城巡夜营兵就畅通无阻,却忘了襄阳城周边尚有樊城关巡检司也会派人来城中捕盗防贼,如今运气不佳,恰好碰上。 他引着众人还靠在墙根阴影处计较,不想随行的王继业毫不迟疑,横跨一步,弩机一抬,当先射翻领头官兵,张定国见势,豹跃而出,同样照面先以弩机射杀一官兵,而后短刀疾出,不偏不倚,抹了第三个的脖子。剩下两个见状大惊,张可旺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抢上前去,飞脚先将灯笼踢走,而后扬刀挑中面前官兵的下颚。最后一个转身要走,张定国、王继业一左一右早将他扑倒在地,那官兵未及喊出声,张可旺跳上去稳稳一刀自他脑后扎入取了性命。 “呼......” 一场激斗转眼就尘埃落定,王继业呼着气将倒在地上明着的灯笼一一踩灭,张可旺一把揪起他前领,压着嗓子质问:“你狗日的,没让你动手,来什么劲儿?” 王继业干笑两声,解释道:“这不急着去东长门,小人也没想那么多,见谅!” 张定国赶紧劝开二人道:“事急从权,王将军也是好意。反正结果尚可,咱们先别争执,还是去东长门要紧!” 张可旺忿忿松开手,怒瞪王继业道:“老实些,无我令再敢妄动,先宰了你贼怂的!” 王继业忙不迭答应了,张可旺这才罢休,当下众人先将五具尸体并残破的灯笼拖藏到了巷角的大松树后边,而后继续前行。 张可旺等二十八人来时走的是大北门“拱宸门”,但那里是襄阳府城主门,又有瓮城巩固,守备森严,相较之下,东长门“震华门”的守军就稀疏多了,这门也是张可旺等还没到襄阳前就定好的目标。 震华门亦归卢镇国把守,但卢镇国以拱宸门为重,在此间只布置了寥寥数十兵。夜到后半,城门上下冷寂无声,除了一两个轮差放哨的官兵还强打着精神,有气无力靠在城垛上茫然望着漆黑的远方,其他的全都靠在墙根打盹儿。 张可旺率众由马道慢慢摸上城头,站在高处,回首一望,远方城的西部,已经有了火光烧燎迹象,知吕越等人已经动手,便不再迟疑,一哄而上,先剁翻放哨的官兵,而后趁着其余官兵措手不及的当口儿,一方面连杀带唬将他们制住,一方面迅速放下吊桥。 三发火箭先后厉啸着破空坠入无垠的荒野。登时间,数百步外的黑暗中,陡然亮起无数火点,锐利而又无情,像极了幽深莽林中突然出现的群狼的双瞳。 “爹到了!” 张可旺与张定国相视欣喜,但见那不带温暖却带着寒意的无数火点瞬时间开始朝着城门方向急速掠动,随着时间的推移,火光由点连片,照耀四野愈加明晰,直到从城头往下看的张可旺与张定国二人的面颊同时被明耀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时,一骑怒马跃出,扬起长鞭声若洪钟:“快开城门!”说话人燕颔虬髯、壮似狮罴,正是“西营八大王”张献忠。 张献忠此次自率精骑二千人,一昼夜行军三百余里,夜半时分就已经抵达了城郊,一直潜伏未发,这时候通过张可旺等内应顺利入城,眼望城的另一端火光弥漫天际,不禁大笑起来:“襄阳府今番落入老子彀中!” 张可旺与张定国等下城面见张献忠,伏身跪拜道:“爹爹料事如神,孩儿五体投地!” “起来,你等皆有大功!”张献忠喜道,随后毫不犹豫,立马叫来身边各将领吩咐,“传我令,二千人分三部。一部王复臣,守东长门并攻略其余各门;一部随我来,攻打城内官兵兵营并诸府库;一部旺儿,去府狱营救潘、徐二先生及惠儿,之后再去攻打襄王府。各自行动,天亮前往襄阳府衙门前寻我通报成果!” 张可旺没料到他会这么安排,预想中,襄王富甲一方,府内财货必然阜如山积,这么大的好处,理应只能由张献忠独享。惊疑之下,王复臣已经大声接令,他却迟迟不敢答应。 “怎么?以为听错了?”张献忠看出了张可旺的顾虑,咧嘴笑了起来,“乖儿子,这次进城,你居功至伟,襄王府就赏给你了。这可是爹的一番好心。” 话说到这份上,张可旺再无疑虑,心情激荡之下就要下跪纳首再拜,但张献忠长长的马鞭提前拖住了他即将向下沉的身子:“别磨蹭了,快去吧!” 张可旺点着头,朝张定国、王继业等唿哨一声,当即带着数百骑飞驰离去。 襄阳府狱距离东长门并不远,等张可旺等骑到时,官兵、牢子都早就闻风走了个干干净净。去年年初,西营在玛瑙山被左良玉及川、陕等地官兵围攻大败,营中素称智囊的“四席先生”中“东席先生”潘独鳌与“西席先生”徐以显都被擒获,张献忠的义子张惠儿为了救他二人亦落入官军之手。他们三人与张献忠抛下的一些妻妾后来都被押送到了襄阳府收监,准备于今年秋后问斩。但这三人对张献忠乃至西营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张献忠攻打襄阳府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将他们营救出来。 潘、徐、张三人被救出来后随军继续向襄王府进发。张惠儿想是憋屈太久,卜一逃出生天,立刻就向张可旺要了一副甲、一柄枪,跨上战马转身随即参与了作战。数百骑沿路纵火烧杀,所过之处皆成废墟,不少尚在睡榻的百姓被直接拖出屋舍,用绳拴在马后拖行,按张惠儿的话说有“慑官民并壮我军声势”的效用。 将近襄王府,一路上不少官兵乱奔,张可旺抓了几个询问,才知在张献忠的袭击下,城内黎安民部守军已经土崩瓦解。以张献忠的战斗力,卢镇国部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友军进展顺利,张可旺等人心越发安定。 火光中,襄王府朱漆大门前的绿影壁隐然生光,府内两座望楼上大灯通明。大门紧闭,有众多走投无路的百姓、乱兵正在门前苦苦哀求,但森森大门始终动也不动,不放任何一人入内。看上去,这襄王府的守备,倒比襄阳城还严密得多。 张可旺才立住马,正观察形势,忽来一箭掠他甲胄而过,插入泥地。张定国抬头看看,皱眉说道:“大哥,定是那望楼上射来的。”又道,“王府各角皆立望楼,这大门口更立有两座,举高临下,对我等攻门着实大大不利。” 张惠儿哂笑道:“雕虫小技,怕他什么!”也不管张可旺,自带着十余骑先冲大门。 “大哥......”张定国正想劝张可旺叫回张惠儿,张可旺却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一脸漠然,看着前方。 但见张惠儿等俟近大门,府内高耸相对的两座望楼上忽而箭雨如注,在大门前交织成网。张惠儿见势不妙,拨马便逃,可跟随着他的数骑,都被射落下马。 张惠儿狼狈地跑回来,气呼呼问道:“你他娘的怎么不上!”他与张国兴等作为张献忠麾下最受器重的义子“四虎”,嚣张跋扈惯了,压根就没把年纪轻轻的张可旺、张定国等放在眼里,呼喝一如往昔。 孰料张可旺睃他一眼,冷冷道:“住嘴,在这里,我才是头儿。” “你好小子......”张惠儿一听这话,勃然怒起,手上马鞭顺势就举起来,将打未打,余光却瞟见张可旺身边的张定国、王继业等都一脸杀意地看向自己,勇气不知怎么,顿时消失不见。 “呼,罢了。”张惠儿一脸颓丧,兜马转到了张可旺的身后,干巴巴笑着。在府狱中关了一年的他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西营中,早没了他“四虎”说话的地方。 72樊笼(四) 朱漆大门前尸体横陈,血水恣流,一左一右两个大铜门环犹如大门的双眼,漠视着这满地惨状。这一刻,那大门仿佛不是通过金银宝山的捷径,而是食人猛兽的血盆大口。 矗立门后的两座高耸望楼顶部,亮光闪烁,张定国看了看远处的火光,凑到张可旺面前提议道:“大哥,不如咱们也放火烧门?望楼再厉害,射出的箭矢也奈何不得火焰!” 张可旺当即否决道:“馊主意。大门外面铜铁包裹,你烧上三日三夜也未必烧得开。而且烧门要柴火,这当口儿你哪里再去找柴火?拆屋伐树?太过消磨时间。” “可是大哥,一旦烧起来了,起火生烟,能遮蔽望楼上的视线,对我军冲墙有利!”张定国有些不服气。 张可旺瞥他一眼,道:“不是我说你,遇事不考虑周密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仔细瞅瞅,现在是什么风向?” 一言既出,张定国吐了些唾沫到手背举手试探,随即一愣,顿时无言以对。张可旺摇着头笑笑道:“你放火,是想把咱自己人烧死还是熏死?”继而声音一沉,命令道,“到后队望楼上看不见的拐角找十匹马及十个老百姓。” 张定国疑道:“这是?” 张可旺嘱咐他两句,张定国稍稍犹豫,便见张可旺眼神凶狠瞪过来,慌忙奉命去了。接着王继业也被叫了过来,只听到吩咐:“挑二十个身手敏捷、精明强干的,扔了长兵器,只准带腰刀短斧。届时看我手中令旗一挥只顾向前,有半点动摇者立斩!” 王继业惊道:“王府望楼厉害,我等骑兵无盾,贸然冲击怕重蹈覆辙。”说着,眼神瞟向正自垂头丧气着的张惠儿。 张可旺冷笑道:“王将军,来的路上那么果断,怎么现在又缩起了脑袋?” 王继业心中一震,尚在诧异,却听张可旺严声续道:“我自有安排,不会傻乎乎送了兄弟们的性命!”话从口出,张惠儿脸色阴沉,很不好看。 “是。”王继业紧张稍缓,不再与他多说,脚步匆匆着去了。 张可旺表情冷峻如刀,目不转睛盯着那朱漆大门,望楼上不断有零星的箭支坠落,俯角射下来范围更大,本层层叠叠围在大门不远的西营众骑不得不接连后退,一直退开将近五十步方罢。 过了少许时候,队伍忽而自后骚乱起来,张可旺向后一看,但见张定国正引着十匹马从分开的空隙间走来。和张可旺的计划相符,那十匹马上均坐着一名方才沿街捉来的百姓,可他们并非驾马而坐,而是全都被麻绳结结实实绑在了马背上。 “大哥,准备好了。”张定国搓着手,不安地朝马上那些惊恐万状的百姓看看。不仅他,其余围观的西营骑兵们同样惊疑不定。 张可旺面如止水,淡淡道:“很好。”又朝后边探探身子,进而确认了每条马尾上都绑上了临时从兵士身上扯下来的棉麻布帛。 “将马尾点了。” “大哥......”张定国虽然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正到了这节骨眼上,还是免不了心中千面小鼓齐打,“这能行吗?”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张可旺傲然回道,“不过十匹马、十个百姓,比得上我军攻王府的紧要?”即便张献忠嘴里说的是将王府赏赐给张可旺,但在素来无比敬仰张献忠的张可旺听来,却是比军令还重。试想,赏给你的东西你都拿不到,岂不落成大大的笑话?是以张可旺现在的心理压力比外表所见足大上百倍。 张定国恍惚间只觉眼前这个往日无比亲近的大哥今夜好似变了个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大哥的脸色冷冷的,自己的心亦是凉凉的。他不敢违抗大哥之令,懵着脑袋应诺着给身后待命的几名兵士使个眼色。那几个兵士旋即举过手中的火把,毫不留情地将十条马尾都点燃起来。 火动如流,不断有火花像水滴似的落在地上,尾巴着火的战马骤然狂嘶跃动,那几个兵士再接再厉,用力在马臀上刺了一刀,只一瞬间,无法忍受剧痛的战马们如离弦的箭般似癫若狂着朝着王府大门方向并排着飞驰而去。 “王继业!”战马一出,张可旺立刻高呼。 “小人在!”王继业大声回道,他身旁蓄势待发的二十名骁骑也全都扬刀呼应。 张可旺将视线移到前方,手中令旗也缓缓举起。只见当那十骑边跑边跳着进入离大门百步时,两座望楼一时触动了机括般顷刻间连射不断。十匹带着明亮火焰的战马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望楼上的守军这一轮倾泻‘了更加大量的箭矢。 这正是张可旺想要的。 张定国这才明白大哥临时想出的谋略。那两座望楼虽然占据制高点,但毕竟为了躲避仰射,距离地面太远。眼下又是黑夜,纵有远方的燃火光线掠来,上头的守军视线仍然昏黑难辨,他们只能依稀依照轮廓确定西营是否发起了进攻,且因瞄准困难,仅能以大面积的交叉齐射来构成杀伤。 而此前张惠儿的莽撞虽说造成了己军的些许损伤,却也给望楼上的守军留下了印象。惯性思维有时候可以很好的利用,张可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以显眼的着火战马当先冲锋,刺激较之前更强烈,必然能吸引望楼守军的十分关注,等他们一轮射罢、注意力未转移的时刻,便是后续部队抢进的好时机。而马上的那些百姓,仅仅是拿来做足戏份的添头罢了。 只眨眼功夫就算计到了前前后后这许多环节步骤,张定国只在如今想清楚了,方才醍醐灌顶,怔怔望向挺胸昂首跨着高头战马的张可旺。此时此地此刻,他看向大哥的眼神已经与看向义父张献忠别无二致。 “上!”张可旺令旗一挥,王继业还来不及传令,蠢蠢待战的二十骁骑早疾冲出列。战马铁蹄翻飞,转眼就已经俟近大门十步左右。他们都是军中身手最为矫捷之人,不等战马停下,已在马上倾斜身姿,飞抛钩爪,攀上了大门或是府墙的檐角。脚下一蹬、手上一拽,猛然脱离马背,垂荡到了门墙。 此时望楼守军已经重新调度完毕,弓弩并着鸟铳齐射过来,然无济于事。西营的二十骁勇之士早沿着钩绳爬上门墙接着迅速翻入了王府。 一击得手,西营方士气大振,山呼如雷。当中不少兴奋呼喊着“万岁”。即便旁人都知道这是为了西营骁勇之士作战得手而发,但张定国无意间看到张可旺眯着双眼,竟是一派享受的神情,就如同这“万岁”是呼给他听的一样。 王府内能战之兵不多,仅以据守望楼的十余名压制来犯西营而已。顺利进入王府的西营骁勇之士先冲散堵在门内地面的一伙儿家丁,之后当即分成两路,快速杀上望楼。王府家丁到底实战能力不足,凭险据守可以,真肉搏厮杀岂是百战余生的西营精锐的对手。不多时,两座望楼上灯火顿灭,连带着王府的朱漆大门也缓缓开启。 “给老子冲!” 张惠儿大喜之下再次不顾张可旺,引众先驱。张可旺黑着脸看他狂驰而出,亦对张定国与王继业道:“杀进去。传我令,劫掠可以,但王府中人全集中起来,先不得妄杀一个!” 张定国道声“是”,见王继业似有几分迟疑,便问:“王将军,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他这么说,张可旺的目光就转了过来,王继业忙道:“没有,没有的事儿。”说完,赶忙走开催促兵士们去了。 “王将军今个儿有些奇怪。”张定国喃喃道。 张可旺漠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西营兵士鱼贯入王府,正像猛虎窜进肉林,张惠儿领着几个兵逢人就砍,哪里听张可旺的命令。张可旺没有法子,只能亲自跟在张惠儿身后,以防他突然兴起,杀错了要紧的人。即便张献忠将王府交给张可旺处置,张可旺出于周全考虑,还是决定至少要留下襄王朱翊铭、福清王朱常澄、进贤王朱常淦及贵阳王朱常法父子四人由张献忠亲自发落。 张惠儿想是在府狱中太受压迫,原本就暴戾的个性在当下展现的淋漓尽致。一路走着只要看到个人,就砍上一刀,直如平日行人顺手撩拨擦肩而过的花草般稀松平常。 有个小侍女受他一刀没伤要害,捂着肩膀就跑,反激起他兽性,飞脚追上去,踏倒在地,拽着纤细的脚腕拖布袋般小跑着拖行其人,直走了上百步,由石板地走到沙砾园林,纵然上阶梯也不带停。等张惠儿气喘吁吁感觉没劲儿将那小侍女随手甩掉,那伏在地上的可怜人早是面目全非。张可旺铁青着脸,默默看着张惠儿的暴行,一声不吭。 转入一道月门,张惠儿忽而脚步更快,张可旺揪过刚被张惠儿质问过的府中仆役,喝问:“你与他说了什么?” 那仆役吓得不轻,软着腿脚哀声道:“小人说瑞藩的华清郡主也在府中,换条性命!” “瑞藩......郡主......”张可旺没料到那仆役抖出这个消息,一拍甲胄,急道:“糟了!” 张惠儿生性好色,这下兴冲冲的自是给“郡主”二字激到了。张可旺管不上分析一个瑞藩的郡主怎么会在襄藩府里,在他看来,华清郡主同样非比常人,重要性并不亚于襄藩四王,带给张献忠发落前决不允许张惠儿玷污分毫。 “咱们也快走吧!”王继业不知从哪里带了一队兵窜出来,看着比张可旺还焦急,“切莫让张惠儿那淫贼得逞了!” “你......”张可旺好生奇怪,可王继业居然就丢下他,径直尾随张惠儿追去,便来不及质疑,紧跟在后边。 襄王府亲眷风闻府破,都躲在后院。张惠儿拿刀开路,很快就寻到了战栗群聚的襄王朱翊铭等一众皇亲国戚。他以兵士围成半弧,把王府上下五十余口逼在院墙根,将长枪插在地上,张大嘴笑着提着腰刀,突出几步走到前头扬声问道:“老子西营张惠儿,最讲道理,从不滥杀无辜。这里头,哪个是华清郡主?” 一连问了两遍,都无人回应。 “他娘的,老子先礼后兵,别不识抬举!”张惠儿舔着嘴唇,骂骂咧咧着忽而暴起,冲进人群,拖出一个半大孩子,将刀悬在他脑后,“老子再问一遍,要是华清郡主还不出来,老子先拿这小崽子的圆脑瓜儿开刀!” 那半大孩子受执,不敢挣扎,只是哭叫着呼救。他虽不是襄王朱翊铭的子嗣,但与王妃母家有着血缘关系,转看襄王妃,面无血色跪在地上,亦是嚎啕大哭。 张惠儿好不得意,故意拿刀在那半大孩子的脑后比划两下,襄王朱翊铭泪如雨下但终究抿嘴不语。 “不说?好,那老子就一个个杀过去。看老子这把刀,能不能杀开尔等的嘴!”张惠儿狞笑着作势就要将刀劈下,可眼角所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这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住手!”那白衣女子柳眉倒竖、额头紧蹙,颤抖着的唇齿里尽显愤怒,但即便这样,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倾国之貌。 张惠儿当先一呆,眼都看直了,咽着唾沫,将那半大孩子丢一边,愣愣朝那白衣女子走去,眼见二人相隔不过半步,朱翊铭周边亲眷都吓得掩面不敢再看。 “你、你就是......就是华清......华清郡主?”张惠儿不知怎么浑身蓦的酥软无力。他玩过不少女人,也见过不少女人,但若非眼前这个白衣女子适才说了一句话,他还当真以为是庙中的观音菩萨驾临凡尘了。 “不错,我就是华清。”白衣女子面对杀气腾腾的张惠儿,毫无畏惧,反倒高高抬头。她身段修长,不在张惠儿之下,因此勾头勾脑的张惠儿竟而有种被俯视的感觉。 “好、好......”张惠儿惊喜的口水都从嘴角渗了出来,回过神,眼神中充满了淫侮意味,“好一个郡主,果真、果真不同凡响!”边说着,边将刀插回刀鞘,腾出双手。 “你要做什么!”华清不自觉后退一步,她后头的人群惊惧看着张惠儿犹如看见贪狼貔貅,也跟着退后。只不过他们背后就是冰冷冷的院墙,退无可退。 “混账,你要做什么!” 张惠儿全不搭话,眼泛凶光,径朝华清脖间掐过去,不远处,才赶到的张可旺大声疾呼。他身边,王继业甚至率众扑来阻挡。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一柄长槊仿若灵蛇出动,从昏暗处凌空刺出。槊锋自华清白皙似雪的细颈旁探过,正好从张惠儿的喉部透穿。一股鲜血沿着微微倾斜的槊锋滴了几点在华清的肩胛,浑似落入雪地的红梅。 “唔呃......“ 张惠儿的手在半空僵硬,他错愕地仰面倒下,只听到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西营‘四虎’,嘿嘿,这下算齐活儿了!” 73养虎(一) 破晓时分,匝地烟尘中的襄阳府城局势愈发混乱,满街满巷都是兵相骀藉的败兵。东长门“震华门”已经被西营掌控,防御西边“西成门”的黎安民兵营亦受到西营精骑的冲击溃败,此时守门副总兵卢镇国焦头烂额由少量官兵护着逃往大北门“拱宸门”。那里因有瓮城加护,并未被西营作为攻击目标而受到袭扰,尚有数百官兵驻留。但卢镇国并无会兵反击的打算,他认定襄阳府城内官兵败局已定,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集合所剩兵力,尽快撤离。 张献忠当然不会任由卢镇国逃去,黎安民部土崩瓦解之后,他马不停蹄,将所部数百骑分三路,自领一路转去府县衙署,另两路则由骑将王会、卜宁率领追击卢镇国。 卢镇国受袭时尚在梦乡,变生肘腋,忙乱中压根无暇披甲戴盔,仅着单衣跨马就跑。那马也不是惯骑的马,而是营中负责驮货的驽马,由是他兵营距离拱宸门不远,可跑到半路还是给急速飞驰的西营骑兵追上了。 左右官兵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卢镇国苦苦拍马,祈天求地。几支箭飞来,射中那驽马臀部,卢镇国当即便感到胯下坐骑气力一泻千里。尚未及脱身,那驽马哀鸣着不受控制向斜侧里燃火的屋舍倒去。 王会大呼道:“抓活的!”一声出口,数名西营精骑策马迅进,各抛绳索去套卢镇国。 可不等这些西营精骑得手,拱宸门方向,腾飞的火焰中,忽有无数人马具装的骑兵赫然现身。他们的甲胄反射着强烈的亮光,劈开丈余熊熊烈焰如流而来,几如踏着业火前来勾魂索命的修罗夜叉,即将跌落的卢镇国也瞬间消失在了他们耸动起伏的身影中。 “尔等隶属哪部?”王会下意识以为来者是不期而遇的同营袍泽,扯着缰绳喝问。可是,他睁圆了的双目随即涌出无限的震怖,眼到处,那些只顾默默冲击的骑兵们,哪里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王会暗暗叫糟,转马要退,岂料对面那些来历不明的骑士在瞬间猛然加速,层叠交错的铁骑填满了这并不宽敞的街巷,挺立的骑枪微微上翘,密集犹如荆棘锐刺。直如一把钢铁铸就的方刷,朝着无路可退的西营精骑狠狠扫了过来。 被裹挟着的卢镇国双目紧闭,唯听耳边传来连接不断的刀兵相交之响,折断、尖啸、哀嚎、碰撞、嘶鸣等声音交杂其间,某一瞬间,卢镇国恍惚中甚至产生了轻微的耳鸣,而在耳鸣时,他感受到天地仿佛都轰然碎裂了一般。 如潮铁流漫涌至这条街巷另一端的口子方休,卢镇国耳中的声线复渐渐恢复清晰。正当驮着他的马慢慢驻步之际,他听到有人喊他。 “卢大人......卢大人......” 卢镇国恍然惊醒,这时候有人将他从马上背下来,他受着搀扶循声看去,但见一骑背光,面对着自己。 “卢大人,赵某来晚了一步,还请见谅。”醇厚的嗓音很熟悉。 卢镇国双目呆滞,想靠近一些与马上之人说话,但一迈步,腿脚不听使唤,绵软无力,若非有人立刻将他扶牢,怕是已经瘫软在了马前。他深喘着气,看了看自己的下身,却见正有热流不断自裤管渗流,积成小小一滩。 “赵大人......”卢镇国只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即便他已经看清了马上之人的身份,但口齿打颤,已经说不清话。 赵当世知他心灵受到冲击过大,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便谓左右道:“将卢大人送下去先休息。”说着,提高声调喊道,“老马!” “属下在!”披挂整齐的马光春催马上前,他的半边铠甲已在刚才的冲锋中染尽了鲜血。 “斩得贼首了?” 马光春点着头唿哨两声,很快,营中哨官灌三儿与马光宁伸直着手,各自提着一个脑袋出列。 “刚验过身份,王会、卜宁,献贼两骑将皆授首。所部二百骑,死伤过半,余众散逸。” 赵当世笑道:“一口气赶了近二百里路,还能有此战力,果然是我飞捷右营的好儿郎!” 正当时,城东天空有火箭连发。 赵当世遥望皱眉道:“老韩运气没咱们好,他飞捷左营走震华门,看来那里有献贼的兵把守,免不得一番激战。” 马光春说道:“主公,咱们此次从鹿头店昼夜不停奔袭二百里,上下早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献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今夜便是他的死期!” 赵当世说道:“献贼果然长于强行,咱们较他离府城还近百里,却还是慢了他一步。”说到这里一夹马腹,“不能再耽搁了,按原计划,分两拨,一拨随我去襄王府、一拨老马你带着支援老韩!” “是!”马光春点头答应,两下立即各投去处。 城东上空的火箭,襄王府后院中的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华清目睹眼前张惠儿被长槊贯喉,强忍着不适掩面转身。一人从她身后大摇大摆走向张惠儿的尸体,将长槊拔出来,环顾震惊的张可旺等西营兵士,懒洋洋道:“杀贼者,江都郝鸣鸾。”同时歪着脑袋瞅了瞅死不瞑目的张惠儿,面带轻蔑,“‘四虎’吗?我看还是‘四猫’恰当些。” “郝鸣鸾?”对这个名字,张可旺哪能不熟悉。他陡然怒起,厉声啐骂,“好个郝鸣鸾,先前迫八大王,现又杀我营大将,血海深仇,岂容你放肆!”言及此处,喝令王继业,“王将军,快快将这厮拿下!” “是。”王继业拱手应诺,继而一挥刀,“兄弟们!随我拿下贼寇‘一堵墙’!” 张可旺的诨号即为“一堵墙”,他乍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看向王继业。却见王继业一脸铁肃,面对着自己正步扬刀,所部十余名兵士早在他的命令下挥舞刀枪齐刷刷杀将过来。 “畜生,你......”张可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王继业会猝起发难,挡在前头的几名西营兵士来不及反应,都被劈倒在地,他慌慌张张且战且退。 “‘一堵墙’,许久未见了。” 张可旺那时因急于追赶张惠儿,除了王继业带兵随行外其余兵士并不多,寡不敌众很快落于下风。郝鸣鸾正拄着长槊看热闹,襄王府的那群亲眷中,这时又陆续走出来近十人。他们将裹在身上的女装帽袍全扯了去,竟都是赳赳壮汉。当头一个皮肤黝黑,露齿冷笑。襄王朱翊铭瞠目结舌,天黑兵乱,他也没注意这伙人是怎么混到队列里的。 张可旺一见那人,当即切齿痛恨道:“黑邦俊,人传你已经死了,原来早成了赵贼的走狗!”又骂,“姓王的、姓黑的,襄阳府已尽在八大王掌握,你等无耻叛徒活不过今夜,别猖狂!”黑邦俊与王继业是拜把子的兄弟,可想而知,王继业之所以反水,定是受到了黑邦俊的蛊惑。 “活不过今夜?恐怕未必。”黑邦俊干巴巴笑道,“赵总兵早算准了尔等会来偷城,伏下天罗地网就候着尔等自个儿跳进来。我这些人奉命护卫襄王府亲眷,外头更有数以千万计的官兵,你营拿什么取胜!” 黑邦俊、王继业什么货色张可旺很清楚,连此等人如今都这般信誓旦旦,可想而知,张献忠自认为神来之笔的奇袭襄阳府城行动其实已成泡影。可即使如此,他也浑没有屈服的意思,身边的护卫兵士在王继业等的猛攻下逐个战死,他兀自奋战不止,往日里的勤学苦练此刻派上用场,饶是王继业、黑邦俊两边加起来有二十余人,一时竟然也难将他制服。 郝鸣鸾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见二十多人打一个都拿不下,顿觉烦躁。打个呵欠,一拎长槊就想亲自上阵。还没动,院外先自鼓噪起来,不一会儿,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鱼贯而入,一将金甲红袍、英姿勃发,举刀朗声道:“献贼已败,降我赵营者免死!” 郝鸣鸾见状笑了笑,将长槊又拄了回去,遥遥拱手道:“主公!” 话音方落,从队列中闪出几名兵士,将一名五花大绑的少年将领推倒在地,赵当世用刀指着他,严声道:“贼渠张定国已受缚,府内贼寇皆溃,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再行徒劳之举!” 张定国蜷缩着,泪如雨下朝着张可旺哭喊:“大哥,我没用!” “定国......”张可旺望向自己最为亲近的二弟,再转看周遭,忽而发现,在这襄王府后院,不知何时形势倒转,已然只剩自己一个西营中人尚在孤身力战。又听着不远处张定国凄厉的呼喊,当即悲从心来,苦苦支撑的精神终于崩溃难挽。他张着嘴将砍出了无数缺口的腰刀一扔,仰头嚎啕大哭。 控制住了襄王府的局面,赵当世长舒口气,无视襄藩亲眷的睽睽众目,快步走到华清身边,用力将她揽入怀中,颇带自责道:“还是来晚了,差些让你遭了委屈。” 赵营军队撤离襄阳前后的一段时期,朱翊铭正在计划将华清送回汉中瑞藩,所以几乎日日与华清相见,赵当世无法故技重施将华清提前带走,又为了避免引起朱翊铭的猜疑,只派了包括郝鸣鸾在内的少数一流好手藏在府内保护,可纵使如此,实际情况依然险恶。回想几刻钟前,完全可称生离死别千钧一发。思及此节,他便是什么顾忌也没有了。 华清虽仍在微微急喘,嘴中却道:“不晚。”双手亦是紧紧箍住了赵当世的腰身。 朱常法见二人相拥,拍手叫好,朱翊铭则半是震惊半是尴尬,不安地四下看看,故意咳嗽两声道:“赵总兵,多谢相助!” 赵当世这才放开华清,华清低着头慌慌张张躲入亲眷中,他则脸不红心不跳回道:“王爷不必如此,守卫襄阳府本就是赵某应尽的职责,只可惜被献贼钻了空子,让王爷等金枝玉叶受惊了。” 朱翊铭心道我确实受惊了,偷瞟一眼华清,将赵当世拉到一边,正声道:“赵总兵,一码归一码,你和郡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当世道:“什么关系,王爷想必也看见了。” “这......这可未必是桩好事。”朱翊铭没想到他意思表达这么直接。 赵当世不以为然道:“还请王爷成全。” 朱翊铭心中有些气,道:“小王如何能成全?这可不是在说笑。” 赵当世淡淡道:“今日无赵某,襄藩上下付之一炬,自也没什么说笑不说笑的。赵某希望王爷成全,今夜所见所闻,不必对外透露半个字。”襄阳府城形势已尽在掌握,他所剩无几的顾虑至此基本全部消逝,自是有恃无恐。 “你这什么意思?”朱翊铭听他口气冷而强硬,与往昔大相径庭,暗吸一口凉气。 赵当世忽而松开眉结,微笑起来,说道:“什么意思王爷心里自知,你我携手多时,这点默契,赵某相信王爷还是有的。”说完,给他行一礼,转过身头也不回着走了,边走边立起手传令院中兵士,“好生照看王爷一家老小,切莫再给贼寇半点可趁之机!” 赵营兵士闻令便动,窸窸窣窣中,朱翊铭伫立原地,长袖低垂,呆呆目送赵当世的猩红披风消失在如墨的夜色里,五味杂陈。 74养虎(二) 走出襄王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赵当世陡然轻松起来。黑邦俊带着王继业来到他身前,齐齐跪地道:“黑邦俊、王继业见过主公,千恩万谢主公赐给弃暗投明、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当世扶起二人道:“老黑,你自投了我营,出力不少。老王,你与老黑配合,攫出西营好些情报助我营步步决策,同样大大有功。你二人,早是我赵营中人,无需多礼。”话虽如此,赵当世最开始看到王继业时其实还是有些诧异。黑邦俊一直以“王将军”指代他在西营中的暗桩,天下姓王的那么多赵当世本来也没多想,那里料到这个暗桩居然会是在西营中地位不低的王继业。 黑邦俊与王继业起身,均面有喜色,但见赵当世眉头一蹙,问道:“主公心有忧虑?” 赵当世点着头道:“有一忧不解,寝食难安。” 黑邦俊看王继业一眼,王继业心领神会,立马拱手请命:“属下愿为主公分忧!” 赵当世含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事儿还非王将军不能为。” 王继业听赵当世似乎有意抬举自己,暗自欣喜,一脸毅然道:“主公吩咐就是。” 赵当世抚掌称好,旋即却又摇起了头:“不成,不成。王将军才入我营,干这事怕是不合适。” 王继业急于表现哪能让到手的机会飞了,二话不说,“扑通”跪下道:“姓王的这条命往后都是主公的,主公若不让姓王的卖命,姓王的才生不如死!” 赵当世再将他扶起来,赞许道:“王将军忠心可嘉,我营有王将军,恰旱地逢甘霖。”旋即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本身做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完之后,却需要王将军辛苦几年。” “辛苦几年?”王继业纳闷道。 当下赵当世便将要做之事的前前后后与他说了,王继业听完,果真开始犹豫:“若、若是这样......”他委实料不到事情会朝着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赵当世看他神情落寞,笑道:“王将军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说着,拔腿就要走。 黑邦俊这时候攀住王继业的肩膀,语气郑重对他道:“你放心,主公赏罚分明,日后绝不会亏待你。” 王继业回眼再看向赵当世,只觉他被远处火光映照的侧脸端的是无比冷肃,心中凛然,暗暗叹口气,只得出声说道:“属下愿行此事,为主公分忧!” “甚好。”赵当世笑容复现,转过身对他点了点头。 赵营此次回援襄阳府的主力乃是飞捷左营与飞捷右营两马军营。此前,赵当世托词防范豫寇南犯而率军进驻到了鹿头店巡检司,眼下无俦营依然留在那里,二千马军则兼程赶路,终于在襄阳府城岌岌可危的当口儿顺利抵达。 张献忠分三路行动,张可旺这一路随着他本人被俘已经彻底失败,另一路守着震华门的王复臣结局也很快有了分晓。 城内混乱,王复臣既奉命守城,为了保证西营进退自如,并没有闭门吊桥。这本是谨慎之举,谁知却给突如其来的韩衮钻了空子,千余飞捷左营马军几乎三两个呼吸间便如风般顺着通畅的机桥与城门洞子冲进城中。 韩衮以孟敖曹、胡可受左右夹击,王复臣骁勇,忙集合数百骑力敌,双方一时陷入鏖战。其后不久,马光春引数百骑赶到支援,灌三儿身先士卒当先飞马跃入乱阵,冲散核心亲兵,王复臣大惊失色,面对三四倍的赵营兵士终于不支败退。 赵营夺回震华门后,布置百人守门,并将城门紧闭,不放半个西营人马出去,其余马军则跟随韩衮、马光春复兜回城中,并在襄阳府衙署前的空地与赵当世会合。 天边已从漆黑慢染成了深蓝,半空中依然有不少火箭流星般交织来去。 韩衮勒马问道:“主公,抓到献贼了吗?” 赵当世呼着气道:“未曾,献贼狡诈机警,刚在衙门审了被俘的贼寇,他已经带着残部向南去了。” “向南?”韩衮皱起眉头,心中一急,“看来献贼要走永昌门逃窜。”他随赵当世驻扎襄阳府城郊日久,对府城守备及地形很熟悉,“我军从东、北两面来,南面无兵阻挡,可速追,不然定让献贼跑了!” 孰料赵当世却在这时候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必了,由他去。” “主公!”韩衮等赵营将领面面相觑,无不愕然。他们此来襄阳,斗志满满,本期将不可一世的“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一举拿获,哪里想得到赵当世最后居然选择了纵容,“今夜可是捉拿献贼千载难逢的机会!” 赵当世知道韩衮等人仓促间难以接受自己的决定,但仍是果断道:“这是捉拿献贼的良机不假,但对我军而言,却还不是将献贼诸寇一网打尽的时机。” 韩衮与马光春闻听此话,相顾无言。他们都是军人,一向秉承着奉令行事、说一不二的准则,即便赵当世现在让他们去把张献忠请回来继续抄掠襄阳,他们也不会犹豫半分。赵当世的想法行为他们现在虽然不解,但他们非常相信赵当世,因此很快压下不宁的心神,绝口不再提追击张献忠的事了。 一夜躁乱,及至拂晓,方才渐渐平息。 喊杀已休的襄阳府城中,目之所至皆为残垣断壁,里头到处都是焦炭燃木。残火暗明、青烟飘升的废墟之间,一队队被俘的西营贼寇被绑成一串,萎蘼不振地受着官兵的呼哧鞭笞默默行路。另有官军吆喝着将横布于街道的焦尸残骸往两边拖,好为经行的人马留出空间。 羇劳了一整夜的赵当世依旧精神抖擞,独坐襄阳府府衙高堂,听取纷至沓来将领们的汇报。 “夜间剿寇,杀贼五百单三人,俘二百一十六人,另获骡马千三百五十七疋,甲胄、兵械......”飞捷营左营参事督军杨招凤看着手中册簿大声宣报,“阵斩贼渠张惠儿、王会、卜宁......捉党羽张可旺、张定国、潘独鳌、徐以显......” “襄阳府县各兵库、粮仓均受重创,贼寇凶残,取之不得,便纵火焚烧......”杨招凤继续念读,下意识看了看赵当世,见他正靠在椅上,微笑点头,“守门二副总兵下编制残破,兵士散秩十之八九,卢、黎二位大人正在我军庇护下招徕散兵游勇......” 杨招凤尚在继续,堂外飞捷营右营参事督军赵承霖趋步而来,躬身拱手道:“主公,刚已查明,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湖广佥事张克俭、推官邝曰广等皆已在宅中死难。其中邝大人亲领家丁拒贼,不甘受辱,自手刃妻谭氏、妾季氏、二子邝逢明、邝逢泰并二女,最后自刎殉国!” 赵当世佯装大惊,拍案起身道:“噫!到底还是迟了!”继而怒容满面,“害死邝大人阖门的贼寇拿得了吗?” “拿得了!”赵承霖回道,“是西营中悍寇王继业。” 赵当世毫不迟疑道:“诸位大人尽忠为国,却为此等宵小所害,痛心疾首!下令,速斩王继业狗贼,悬其首于大北门示众,告慰忠烈!”旋即又道,“张榜告民,就说郧襄总兵赵当世已率官军破贼,光复襄阳城!” 襄阳城东南三十里鹿门山,仓皇败退至此的张献忠坐马上扭身回看。遥遥路远,却是早已看不见襄阳府高宽的城垣。 “老子已经跑了这么远吗?”张献忠复低下头,将一直紧攥着缰绳双手摊开,这时他的手掌湿漉漉的犹如海绵,全是汗水。 西营大将王尚礼、马元利及王复臣相继参见。张献忠将凌乱的发梢用指塞进兜鍪里,值此惨败时节,他却不悲反笑。 “八大王......” 王尚礼等还道是张献忠受了刺激失了神智,正在惊疑,张献忠笑声骤停,起鞭点了点襄阳府城所在的西北方向:“赵家小子,长进了啊。” “赵当世狗贼,阴险狡诈,与我营结下不共戴天的梁子,势必杀之!”王尚礼与马元利、王复臣咬牙切齿,齐声怒骂。 张献忠短叹两声道:“有今之败,亦是老子咎由自取,小觑了这赵家小子。哼哼,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直到现在,他始才真正认定,赵当世的确是可以与自己及李自成相提并论的枭雄。 “八大王,‘一堵墙’他们还陷在城里......”王复臣黯然道。 张献忠摇晃着大脑袋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顾不得他们了。不过赵家小子百密一疏,还是给老子逃出生天。这是他的失策,也是他的祸根。”说着一夹马腹,纵声高呼,“贼怂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个个都给老子打点起精神!老子的西营,可没那么容易垮了!”一声令下,千人一呼。当是时,铁蹄翻飞,迅速绝尘而去。 二日后,郧阳府房县的军营驻地,面若重枣、身材高大的左良玉亦得知了襄阳府的情况。正兵营参将金声桓与右骁骑营参将高进库分立他左右,说道:“左帅,襄阳这事,怕是有些蹊跷。” 左良玉冷哼着道:“人生如戏,朝堂之上,谁演的好,谁就爬得高、站得牢。襄阳府这一出戏,赵当世编排的不错。” 金声桓摇着头道:“如今在豫,有豫抚、闯贼、李际遇、袁时中;在楚,有督门、赵当世、回革贼、许成名。余等林林散散的小营小部更不计其数。加上我军,不过小小天地,势力交错盘结以至于此。” 高进库勉强一笑道:“群雄争霸,逐鹿楚豫吗?”又道,“管他如何,最后脱颖而出的必也只能是我左家军。” 左良玉淡淡道:“让赵当世偷了一步,算是小小失误。你两个立刻派出塘马,传令给张应元、王允成、卢光祖、张一元、马应祥、徐国栋、周凤梧、并白显、徐勇、刘国能、孔道兴等等诸部,就说本镇将归,让他们做好迎接的准备。”接着目视远方,紧绷着脸,仿佛下一刻就将拔出鞘中宝剑。 75养虎(三) 襄阳府之战,过程看似惊心动魄颇有戏剧性,实质上,一切全在赵当世的算计中。 以防御豫寇南犯为借口撤防北驻,为的就是张机设阱,请君入瓮。当然,张献忠会最终下定决心突袭襄阳府城,一方面固然由于襄阳守备空虚,一方面也因他本身十分的自负,当然,最后同样少不了罗汝才的极力怂恿。至于罗汝才,他自告奋勇,口口声声表示北上纠缠郧阳巡抚袁继咸以策应西营,但一转身拍拍屁股,直接从郧阳入豫,投奔李自成去了。 有着王继业与罗汝才等为内应,赵当世得以清楚了解张献忠来到湖广之后的一系列行动,并随之一步步勾诱张献忠,将他和西营引入这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之中。除却飞捷左、右营从鹿头店巡检司赶赴襄阳府城的这一段路时间上扣得稍微紧了些外,整个计划的施行完全称得上顺利。事关重大,知道内幕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此次军事行动的前线指挥韩衮与马光春,也是临时接到的军令——张献忠因军情走漏而受戗,赵当世当然引以为鉴,严控风声。 赵当世之所以费尽心机,与顾君恩着意布置了此局,实是因为可以借此一举打破赵营在楚北发展的最后一道桎梏,即赵营上下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进襄阳”。 虽然名义上职责为“镇守郧阳襄阳”,可赵营此前在楚北,仍然免不了处处受限。大明崇尚“以文御武”,上到朝阁、下到地方,都谨遵此道教条。就算赵营对楚北局势的稳定再重要,襄阳府中的那些文官们还是不会允许地方军镇的兵马染指府城一份半点。 已故襄阳府知府王承恩曾说“防赵镇兵甚于防川”、推官邝曰广则认为赵当世与董卓无异。他们从不允许赵营兵进城,只肯在城郊提供驻地,从这些明着暗着的举措都可窥见他们心中对于“武人擅权”的巨大防范。 城防易过、心防难破。赵当世深知,不采取极端手段,近在咫尺的襄阳府城城垣便将永远成为赵营的天堑。作为独立的个人,赵当世有情有义,但作为赵营的领袖,现实却逼迫着他成为一头没有感情的猛兽。赵营前进的脚步是无法容忍旁人阻隔的,若有,那么赵当世将会毫不犹豫、千方百计将之消灭。 这是他的使命。 赵营这次进兵襄阳的举措可以看作为当初占据枣阳的放大模式。换言之,乃借贼寇之手,将襄阳府中所有反对赵当世的官员一刀斩断干干净净,重置权利架构。西营降将王继业,正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 王继业投顺赵营的勾当,知晓的人微乎其微。赵当世本人也是临了才清楚这个神秘的“王将军”的真实身份,外人更无从得知。赵当世交给王继业的任务,便是带人将王承恩、邝曰广等襄阳府的顽固派斩尽杀绝。由此,王继业作为替罪羊,再无法光明正大地归降赵营,不过赵当世给他安排好了退路。 赵当世让赵承霖在西营众俘虏中找了个与王继业长相相近的顶包替死,而后让庞劲明负责掩人耳目护送名义上已经“授首”的王继业前往河南少林寺出家为僧。王继业身携赵当世亲笔所书交给寺院的荐信,内容自然多加修饰掩去了王继业的行径,少林主持彼岸海宽必然不会拒绝提供一个容身之地。 “进襄阳”三个字看似简单,牵扯面却大,绝非简简单单驻兵罢了。没有府县官掣肘,赵营从此可以有效掌控襄阳府从军事到民政的所有关节。 就比如襄阳府各仓各库,赵营对外宣称大部毁于贼寇黑手,但私底下,这些军资物资全被赵营严格把控了起来。襄阳是楚北转运交通的重要中转站,杨嗣昌在此设立督门后,更是以下了军令将各府物资齐汇襄阳府以供督门视情况分拨调派。时至今日,诸府库中囤积的钱粮物资可谓山积,目前仍在紧锣密鼓地点计中,然可以肯定的是,赵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钱粮军资都不会再成为军中主要问题。 掌握了襄阳府仓储库存,还能从根本上节制楚北尤其是襄阳府辖区内迫切需要各项支援的州县。有着军、政两方面的钳制,赵营才算能够彻底控制襄阳府全境。 此外,位于襄阳府城中的襄王府亦成赵营的囊中物。襄藩在襄阳府及周边府州的产业颇盛,说的客气点,赵营往后推进农、商、矿、渔等产业的发展,可以从襄藩得到更多的“帮助”。说的不客气,失去了襄阳城墙屏障的襄藩一如怀千金过市的孩童,从今往后存亡与否已经难以自主。赵当世顾及情面,愿意和襄藩继续携手并进,可要是襄藩不听话,那赵当世一句话,把襄王府一门“活活饿死”,也并非难事。 还有一点利好,得益于卢镇国、黎安民两部的溃败。 赵当世一开始还没打他二人的主意,可是后来了解到,他二人的兵力在兵乱中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一应编制名存实亡,随即起了别样心思。 赵营以楚北为基,既得襄阳府城,更是基业之本。可是飞捷左、右营与后续赶来的无俦营都是野战主力,时常要外出征战,以襄阳府城之重要,必须要留一支军队长期坐镇。卢、黎两个镇守副总兵的奇兵营兵额加在一起大概也有二千出头,足够襄阳府城防务所需。赵当世找到他二人,委婉表达了自己希望与他们同舟共济的想法。 卢镇国与黎安民虽然归属督门标下,但这点机变能力还是有的。这时节朝纲废弛,明面上的编制并不能代表私下里的隶属关系。就像左家军,核心成员除了左良玉自己总兵标下的内营军官外,尚有来自总督、巡抚等各处各地的军队。他们不听自己上司而以左良玉马首是瞻的原因无他,唯实力耳。左良玉有实力帮他们养军队、有实力帮他们稳固军职地位、有实力维护他们的军队横行无忌,他们就愿意跟着左良玉抱团取暖。 回到赵当世身上也一样。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赵当世已然成为楚豫军头中的新贵,蒸蒸日上之势不可阻挡,与其再将身家性命交付给日薄西山的杨嗣昌,何不另寻明主,投了赵当世,翻开人生的新篇章? 赵当世没有逼他们立刻做出决定,毕竟眼下朝廷的赏罚未明,督门对于近期楚豫间的一系列变乱亦还没有应对,一切还都难说。但在赵营私下里,从卢镇国、黎安民两人名中各取一字拼成的“国安营”的设立,已在章程中。 二月春分,登封迎来一场大雨。 少室山下,邓龙野、满宁及薛抄数人站在一株大樟树下避雨。薛抄左顾右盼不住张望,口中嚷嚷:“怎么还没到?” 满宁笑道:“老薛,你看你那抓耳挠腮的模样,当真似只猢狲。” 薛抄回讽他道:“猢狲也好过你个黑炭头。” 邓龙野听着他二人拌嘴,斜眼往后瞅。原本雍容华贵打扮的朱由崧当下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衫,可即便衣着简陋,他那面泛红光的宽面大耳,仍然显出难以掩盖的富贵之气。 “王爷请稍候,等人来了,咱们即刻上山。” 与邓龙野等粗俗莽夫相处了半个多月,朱由崧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邓龙野告诉他,福王府已经家破人亡,就算送他回去也无济于事。朱由崧这段时间都跟着他们藏在偃师乡间生活,直到两日前邓龙野面见了一个陌生人,随后就通知他,要将他送去少林寺。 “你等......要让本王去当和尚?”两个泼皮满宁与薛抄正吵得不可开交,朱由崧感觉这些人中就邓龙野还讲些道理,这时实在忍不住,趁机问出了心中疑虑。 邓龙野笑笑,只简单道:“王爷睿智。”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猜测被肯定,朱由崧依然难以接受。他眼眶湿红,小声抽泣起来:“怎、怎么能这样......”福藩虽然崇佛,但除了烧香布施做些面子工程外,酒色财气是样样不落。朱由崧实在难以想象从此不近女色、不食酒肉的日子。要是他有勇气,他真想一头直接撞死在少林寺的山门前。 邓龙野宽慰他道:“王爷,忍得一时方为人上人。我记得,本朝太祖皇帝,起初亦是佛门中人,后来不照样成了九五之尊?” 朱由崧摇头道:“小王怎敢与祖宗相提并论,小王不求其他,只求诸位英雄好汉能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回去,必将各位供奉在案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邓龙野叹了口气:“王爷,我等才将你救出,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又蹈火场?”接着道,“数日前,闯贼攻下了汝州,知州钱祚徵身死殉国。闯贼在汝州开设官署,俨然有了与大明分庭抗礼、改朝换代的意图。他既然要立新朝,自是容不得王爷这样的皇亲国戚。这不,就前两日,听说闯贼与从楚中流窜过来的曹贼相合,要攻开封去啦。开封什么地方,周王的封地。闯贼仇视皇家子孙,自是不斩尽杀绝不罢休。我等让王爷走了,要是半道上遇上流贼土寇,岂非再次羊入虎口?洛阳城刀山火海这一场,真当白走了!” 朱由崧垂泪不语,邓龙野继续道:“当前河南贼寇遍地,洛阳、偃师、登封这一片更是贼窟子,我等就走一步都难。王爷安危要紧,总躲在乡间终究不是办法,所幸少林主持与我家主公有情谊,寺里有寺兵护持,远近贼寇莫敢侵犯,把王爷先送去寺里避避风头,属实为最合适之举。” “可是......”朱由崧心知眼前这个汉子说的话虚虚实实,不可尽信,但也找不出理由反驳。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本还想请邓龙野将自己送去别的藩府寓居,可话到嘴边,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周藩在开封之事,亦只是刚才才从邓龙野口中得知。至于北京有皇帝在,他是知道的,但印象中北京仿佛在万里之遥的天边,由是更不敢开口提去北京这茬。 “好汉,那小王可否知道,现下在等的是什么人?” 邓龙野应声道:“是与王爷同去少林的人。” 朱由崧见这伙人一个个嘴巴都紧得无比瓷实,也打消了套话的念头,默默哀叹着如常一样开始顾影自怜。正在这时,邓龙野见斗着嘴的满宁与薛抄忽而安静了下来,一个探步跳出去往道上看,但见三骑正冒雨奔来。 三骑须臾便到身前,骑士相继下马,一人摘下竹笠,邓龙野与满宁同时上前行礼:“庞指挥使。”这人正是赵营特勤司指挥使庞劲明。 庞劲明的脸一如既往的黑沉,他扫了不远处的薛抄一眼,压着声音道:“御寨的?” 邓龙野答道:“是,这次带德昌王出来多亏了他。”又补一句,“与我俩相熟,靠得住。”他们虽然不属于特勤司而是亲养司中指挥,但周文赫与庞劲明关系匪浅,两司关系也很亲密,平时走动及交叉合作很多。庞劲明手段高明、个性难测,在邓龙野与满宁看来十足是赵营中最惹不起的人。 “将御寨的打发走,送王爷上少林,不需要他们。”庞劲明的话隐隐透着强硬。 邓龙野不敢违抗,点点头转身与薛抄说了几句,薛抄瞅了瞅沉默的庞劲明,嘿嘿一笑,招呼身后几个手下:“走,回家咯!”也不和庞劲明见面,大步踏着泥泞很快消失在了幽深的林木中。 庞劲明随后打了个响指,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汉子拱手道:“指挥使。” 邓龙野瞧这汉子面生,问道:“阁下是?” 庞劲明替那汉子答道:“来服侍德昌王的。” “服侍德昌王?”那汉子愣了愣神,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几步外瑟瑟缩缩躲在树下的朱由崧。 76养虎(四) 庞劲明及邓龙野、满宁等护送德昌王朱由崧上少林。少林主持彼岸海宽早得消息,亲领寺僧出迎。彼岸海宽览毕赵当世的荐信,问庞劲明道:“两位需寓居寺内的施主何在?” 庞劲明介绍朱由崧道:“这位是福藩福王世子德昌王。福藩遭横祸,阖门死难,我等救出王爷,送寄贵寺聊作盘桓。待世道渐平,必将接回王爷。” 彼岸海宽点头道:“阿弥陀佛。小寺与朝廷渊源颇深,亦曾受过福藩的香火钱,自当全力照拂王爷。”说着,又对朱由崧行了礼。纸包不住火,赵当世并不想对彼岸海宽隐瞒朱由崧的身份,彼岸海宽所见,皆是大明忠贞总兵的救驾善举。 朱由崧更摸不清事情原委,半个月来又日日夜夜受到赵营中人的影响,慢慢也开始相信邓龙野等真是救他出火海的忠义之士,与彼岸海宽见礼后转问邓龙野:“好汉,你说的,等世道太平了,就迎我下山。” 邓龙野点着头道:“王爷放心,等我家主公杀散洛阳群贼,当奉王爷回家继承福藩基业!”这时候感到时机成熟,也就不再掩饰,“我家主公王爷应当听说过,即是郧襄总兵赵当世。” “赵当世?”朱由崧不由一怔,“原来是他,我知道的。那时小王寿宴,他还曾特意差人上门贺寿。” 邓龙野说道:“正是。我家主公以家国为重,窥知贼寇欲犯洛阳,才提前准备营救王爷。只可惜世事难料,老王爷他终究没能逃过一劫。”边说边叹。 朱由崧闻言眼眶又红,邓龙野便哄道:“我家主公与贼寇势不两立,短则一二月,长则三四月,必尽灭河南群宵,还王爷一片净土。”话说的煞有介事,可赵营后续如何行事,邓龙野怎会晓得,为今之计,对朱由崧这里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了。 “赵总兵威名卓著,小王就在寺内等着他克贼制胜,光复河山的好消息!”朱由崧家破人亡,无依无助,实与风中飘萍无异,只觉当下能依靠的也只有邓龙野口中的郧襄总兵赵当世了。在他看来,毕竟是主动给自家送过礼的人,只这一点,比起隔壁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左良玉已经好到不知哪里去。 庞劲明随后又向彼岸海宽引荐了同被带上山的王继业,口称道:“这位是我家主公的远房亲戚,名唤赵继业,本在军中任职,因厌倦了厮杀,自愿皈依佛门,弘扬释道。”并言,“还望主持发慈悲,收下了他,在寺中给他一个容身之处。”朱由崧入寺不入释,但王继业却是要正儿八经剃度为僧的。 彼岸海宽道:“海见师弟在信中也说了这位施主的来龙去脉。有心即是有缘,我少林海纳百川,包容千色,休说这位施主一个,纵再来多些敝寺都是扫径以待。”转而对王继业单手合十,“施主,若不嫌弃,可归贫僧座下,平日参禅打坐,也好照应。” 彼岸海宽年不到五十,比王继业大不了几岁,但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被视为少林数百年来鲜见的“中兴之主”,王继业在来少林的路上没少听到乡野百姓传颂彼岸海宽的恩德。彼岸海宽看在赵当世的面子上主动提出收王继业为亲传弟子,着实可以算作大大的运道,即便王继业先前对委身佛门心有抵触,但能得这个机会,高兴之情自涌,将这段时间的消极悲观情绪登时冲去大半,当然满口答应。 闲叙片刻,彼岸海宽引众人进山门。路上,庞劲明将王继业拉到一边,暗中道:“栖身少林,是主公给你的惠赐,你可知道?” 王继业答应不迭:“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他杀了襄阳府中多名重量级的官员并被通传了姓名,自知因此深重罪孽绝无可能再以“王继业”之名投奔身为官军的赵营。赵当世为他安排了落发为僧这条路,说是让他暂避三五年,但他并不傻,其实已经做好了“王继业永远消失在人世”的心理准备。 “你在寺里,务必时时谨遵寺规,听从师训。各项功课都不许偷奸耍滑。” 王继业严肃道:“是。”赵当世权倾楚北,没有对他个小小的王继业行兔死狗烹之举已经很算情义,故而王继业从来没有奢求能与赵当世这等人物谈论什么“公平”。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他只能按着赵当世给出了路走下去。 庞劲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继续道:“除此之外,也别忘了自己身负的责任。” 王继业看了眼咫尺之外的朱由崧,点了点头。 庞劲明冷冷道:“德昌王对主公非常重要,有朝一日会有大用。在这之前,有你盯着他,不允许出半点岔子。”说到这里,语气突然间如冰锥般冷锐,“若有异情,就让他死了,也好过让他离开少林一步......懂了吗?” 王继业心中一凛,偷眼再看了看浑然不知情的朱由崧,咽口唾沫,只从嘴中吐出一个字:“懂。” 庞劲明一行人抵达少室山时,距襄阳之战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特勤司中人行事,向来缜密周全,邓龙野与满宁等人之所以会苦等,倒是庞劲明他们半路遇到些突发事件。 楚北乱,豫中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月间,河南巡抚李仙风与巡按高名衡不和,互相诋毁,最终李仙风倒台,在被逮捕前夕于家中自缢。贼乱紧迫,河南巡抚身为要职无法虚位太久,朝议本以湖广佥事兼督门下监军张克俭有德行补其职,但后续张克俭不幸死在襄阳城兵乱中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就近取材,任命了高名衡接替李仙风。 李仙风在时,河南诸军已经很多不听控制,高名衡借机上位,不服者更多,愿意听从抚台军令的官军寥寥无几。高名衡自觉羸弱,上疏请求朝廷添兵助剿。朝廷经过商议,敕令保定总督杨文岳率麾下将领虎大威、张德昌等进豫。庞劲明快到登封时,杨文岳本人恰好刚到附近的偃师,各部官军沿道戒严,他们因此受到了波及绕了些山路,以至于迟到。 短短一个月时间,福藩被灭、襄藩危若累卵,作为统筹各省防务的督师,杨嗣昌难辞其咎。可崇祯帝心里清楚,若要治罪,杨嗣昌难逃重罪。但若真的治了罪,杨嗣昌的位置可比李仙风难处置得多,自己也势必大失颜面。 所以即便一直强烈反对杨嗣昌的刑部主事雷演祚激烈抨击认为杨嗣昌有“六可斩”的死罪,户科给事中左懋第也认为杨嗣昌“费兵耗饷”、“虚妄欺诈”、“使藩封死亡,社稷阽危”,并吏部尚书李日宣、左都御史王道直、河南道御史叶初春、掌左府事定国公徐允祯、吏科给事中章正宸、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等群臣弹劾如潮,“极言枢辅之恶”,要求追究杨嗣昌的罪责,但崇祯帝依然悬而不决,甚至把六部九卿及科道诸臣召进宫内,亲言“杨嗣昌系朕简用,用兵不效,朕自鉴裁。况尚有才可取”、“大家排斥,意欲沽名”等话,软硬兼施着护短。群臣见此,亦只能三缄其口。 崇祯帝维护杨嗣昌,将治他罪的事拖着,寄希望于杨嗣昌短期内再立功绩以塞群臣之口,反过来,对楚豫等地其他军镇,处置起来却毫不犹豫,大有让这些军镇为杨嗣昌挡箭背锅的意思。 左良玉就以“怠战不进,坐视襄阳陷落”的罪名被革职,戴罪立功。“被革职”看似处罚重大,但若后面加个“戴罪立功”,那性质完全不一样。通俗点而言,便是“杀贼以自赎”,相当于缓刑,只做敲打之用。不单左良玉,洪承畴、贺人龙等各地军镇文武官大多都受过这种责罚,不会真正伤筋动骨。而赵当世虽说及时光复了襄阳,但依然因“功过相较,过大于功”,同样受到了处罚,大体和左良玉差不多,都是些虚罪——崇祯帝心知肚明左良玉、赵当世等都是保杨嗣昌的替罪羊,不能负主要责任,是以有愧于心,并没有真正追究。 处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楚豫等地贼势越来越猖獗,杨嗣昌靠不住,崇祯帝只能再次直接插手军务。在他一系列的布置下,除了让保定总督杨文岳率军援豫外,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扼光山与固始、卢九德控潜山与太湖、湖广巡抚宋一鹤截蕲州与黄州、安庐巡抚郑二阳驻守庐州、凤阳总兵牟文绶防御凤阳与泗州、新任湖广总兵钱中选卫承天府、颍州兵备道张懋爵来往颍州与寿州等地。再以杨嗣昌任命的职方郎中杨卓然主持楚地工作、漕抚朱大典进总督职进兵英山与霍山等等。看似调动繁复,大动干戈,实质上遥控指挥的京师完全不了解楚、豫、南直隶等地的官军部署,整个二月,各地官军纷纷调动,行伍混乱异常,遗留防区空隙无数,贼寇流窜任意自如,局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大为恶化。 唯一能算作好消息的怕只有豫将陈永福、高谦与开封府推官黄澍、祥符知县王燮等合作力战击退了侵略开封的闯、曹联军,使得河南局势不至于进一步糜烂。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开封之战中,封藩开封的周王朱恭枵大散家财以资拒贼,大振了官军士气。比起一毛不拔乃至覆灭的福藩,周藩可称自救的正面典型。河南副总兵陈永福之子在此战中甚至射伤了亲自在城下瞭望的李自成的左眼,为退贼立下大功。陈永福也因战从河南副总兵升格成了河南总兵,成为方面重将,陈德亦从守备拔擢游击。叛降贼寇的王绍禹、罗泰、刘有义等皆被擒获问斩。 以上种种,都处在赵当世的严密观察之中。这些或远或近的事件都对赵营往后的发展有着深浅不一的影响,但在赵营紧锣密鼓攫取襄阳府权力的风口浪尖,却有三件事尤为重要:第一件,随州知州范巨安调任襄阳府知府;第二件,左良玉的军队有从郧阳开拔的迹象;第三件,杨嗣昌病倒了。 77桃花(一) 二月底的午后,赵当世轻车熟路走进襄王府,那旁若无人的姿态就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宅。自入主襄阳府城后,他隔三差五就会跑一趟王府。一开始,他还会礼节性地先去襄王朱翊铭那里问个安,到后来索性不搞这自欺欺人的把戏,直奔目标而去。朱翊铭也很知趣,装聋作哑,从不过问。 在绿影壁处拴好了马,从朱漆大门开始,一路都有府内仆役、侍女对他恭敬行礼。赵当世“嗯嗯唔唔”着敷衍过去,毫不停留。王府的水榭楼台、雕梁画栋他都早看腻了,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双脚亦如机械般前行不停。 头次来“安澜轩”时,印象中似乎走了很久,但现在,信步至此只怕也只需几个呼吸的功夫。赵当世穿过那扇熟悉的月门,习惯性地看了看月门上端挂着的雕有三个朱砂小字的檀木牌。无论来多少次,每值此时,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股暖意。 清净的小院中,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依旧。云鬓青衫的华清今日略施粉黛,看着比往日似乎多了几分轻熟妩媚。 “寒云一过,春暖花开。这院子里,看来又将热闹起来咯。”赵当世笑嘻嘻着走过去。院中的空地上摆放了不少空荡荡的各色器皿,一向喜欢花草的华清想必是在为播种准备。 “赵郎。”华清将一柄短短的小木铲顺手递给侍女小莲,并吩咐她,“去屋里整理种子。” 小莲看看赵当世,吐了吐舌头,应声去了。赵当世凑到华清身边,陪着她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瓷瓶瓦罐,无意间却嗅到淡淡幽香的脂粉味。 “怎么这般隆重?”赵当世笑道,“今日似不是什么佳节,还是我记错了?” 华清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我前两日温习《论语》,又读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句,心有所感,是以为之。” 赵当世奇怪道:“孔夫子的话还能引申出梳妆打扮的意思?” 华清本来还有些冷淡的表情给他这一句话逗乐,忍不住笑道:“你又插科打诨了。我看到这一句,只是联想到了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做对应的事这个道理。” 赵当世故作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赵某愚钝,多谢郡主不吝赐教。” 华清忽而又把脸冷了回去,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本就是闺阁中女子天性。我昨日特意去寻了王妃,与她交流妆扮之法,受益颇深。” 赵当世凝视她,装模作样点头道:“看得出来。” “你别取笑我。”华清没来由撅起了嘴。她的性子温和率真,极少流露出负面情绪,老实说,纵以赵当世与她的亲密,平日同样很少见她面现不满。 “无意取笑,这妆淡雅却不失高贵,正合适王妃和你这样的身份。”赵当世忙道,心中却暗暗疑惑,华清看着竟是有些脾气在,这可太少见了。 华清并不理会他,而是一转身,自顾自走到了屋檐下。赵当世现在完全确定她绝对是有心事难舒,于是跟着上前,笑问:“我的郡主大小姐,可是有人气了你。说出他名字,这襄阳府就没我制不住的人!” “那好。”华清说道,“有个叫赵当世的气我,你去教训教训他!” “啊?”赵当世愣住了,脑海中回想似乎也有人曾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但华清对他的重要性岂是旁人可比,更不多话,直接拉起了华清的纤手,“阿清,要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但说无妨。” 华清闻言,眼神里隐隐有着一丝幽怨。她低头看了看裙裾,轻轻说道:“我怕。” 赵当世问道:“你怕什么?” “我怕你不要我了。” 赵当世如坠云雾中,道:“我怎会不要你,谁说的?” 这又把华清引笑了,只听她半笑半嗔道:“还不是你自己。你没说这话,但做的事,又有什么区别?” 赵当世心中一震,连忙暗暗自省:“难道我与阿是、连芷的玩闹传到了阿清耳中?天地良心,我与她们并无实质举动,连芷也是阿清当初认可的丫鬟......” 正如芒在背,却听华清柔声细语传入耳中:“那夜在后院,我俩的关系已给襄藩中人瞧得清清楚楚。你不知道、我之前也忍着没和你说起,襄王他不止一次来找过我,质问我与你的关系,甚至要我、要我配合偷跑出去......” 赵当世听到这里,脸色顿肃:“他要你跑去哪里?” “回汉中。”华清轻咬朱唇,蹙眉道,“我从未答应,以至于他几次拂袖怒去。” 赵当世说道:“我和他说过了,绝不容他从中作梗。而且那夜在后院,他只要眼神好使,自然明白我俩的关系......”说到这里,便见华清一双杏眼已是泪水盈盈着望向自己,似有话要说又难说出口,当下心弦一动猛然省悟,瞬间明白了华清那个“怕”字的含义。 华清虽说做事稳重而有条理,但实质上比印象中调皮活络的覃施路只大一岁,说到底初入赵营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可时光荏苒,赵当世都不知不觉三十三岁了,华清亦是二十有二。换成此前,局势不定,分隔两地,华清愿意为了二人的未来忍受寂寞、默默煎熬,乃至在襄王府中一待就是几年,她从无怨言。 只是令她失望的是,好不容易捱到了当下,阻挡在两人中间的襄阳城墙、王府宫墙都已被打破,她本满心欢喜盼着能与赵当世顺利待在一起,然而赵当世却仍然没有将她从襄王府接出去的意思,即便隔三差五会上门探访,但这又如何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她仍然要日夜面对深深宫墙、面对苦苦的等待与无限的落寞。 这样的关系,真当还不如当初随营颠沛流离的时候。那些时光虽苦,但至少华清能感受到与赵当世的同舟共济,她的心里是满足的。而她最怀念的那段朝夕相伴的江南之行,或许只能永远埋藏在心里,成为永恒却尘封的记忆。 为了赵当世,她付出了太多,她可以放弃汉中的荣华富贵、她可以忍受流亡的风餐露宿、她可以耐住客居异地的孤独寂寥、她可以勇敢面对那一夜襄藩中人惊诧的目光......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只有赵当世的不作为。 这是女人本能的担忧,也是她对自己幸福的必然诉求。正如“年龄到了”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又是那么的不可抑制。 赵当世在自责中沉默,华清怔然看着他很久很久,嘴唇几次嚅嗫,将说未说。终于,再三犹豫后,她横下心,还是轻轻说道:“我想要你娶我。”伴着细柔的声线,一滴晶莹的泪珠顺颊坠落。 赵当世眼神直直向她望去,却依然没有说话。 华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眼眶,几乎是哀声道:“你不愿意?” 赵当世摇了摇头,华清正是要崩溃的当口儿,忽而感到自己的双手被赵当世那双厚实又温暖的大手紧紧‘合在了中心。 “你等了我这么多年,我赵当世时时想起,都自惭不已。但想何德何能,能耽误了你的大好韶华。”赵当世面色弘毅,稳重如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一定会娶你,而且要堂堂正正、威威风风的娶你过门。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华清,是我赵当世的老婆!” 华清听到这里,更是肆意大哭了出来。赵当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在这一刻犹如一个孩子,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赵当世轻抚着她的乌黑如瀑的秀发云鬓,低声道:“阿清,就这两日,我便着手派人去汉中向你父王提亲。” “嗯。”华清哭着,但简简单单的一声答应则蕴含着无比的欢欣。 赵当世容她哭了许久,直到胸前衣襟给泪水湿透,相拥的两人才算稍稍分开。他将她的几道泪痕抹去,细视之下才发现,她紧张而又小小得意,激动中已不知觉的面颊绯红,秀丽娇美仿若二月春风里的桃花。 几日后,谷城县辖区西北部石花街。 石花街虽名中带“街”,实际上却是个镇子,与南面的盛康镇规模相若。名义上的昌平镇总兵、实质上的赵营昌洪前营统制坐营官陈洪范带着数十骑正在此地视察。石花街临石溪河,河中有鲜鱼味美,以陈洪范的优哉游哉,所谓“视察”的内容,无非就是享珍馐、观风景了。 张献忠反叛时谷城的城堞被尽数平毁,赵营后来拨出些钱粮,协助重建。有着建设范河城的经验,谷城县新县城的城墙虽说较此前老城墙规模有所缩水,但自一县有墙,给予百姓的心理安全不是简单的数字可以计量。陈洪范处政宽仁,乐善好施,在他的经营下,本来破败的谷城县又逐渐开始复兴。 谷城的老百姓都比较爱戴陈洪范,陈洪范既到石花街,不少渔户主动献出各类鲜美河鱼,陈洪范从早晨直吃到傍晚,顿顿吃鱼,乃至到了最后,看到香喷喷的鱼,都没了胃口。酒足饭饱之下,陈洪范想起今夜叫了个戏班到县里表演,于是拍拍屁股准备打道回府。可还没等上马,镇西方向即有大量散乱的百姓奔逃而来。 石花街更往西,就到了郧阳府群山。近期多有贼寇往来其间,陈洪范只道是百姓遭了贼,立刻传令随行来镇的营兵数十骑准备迎战。他虽然领兵打仗不在行,但也仅仅相对于赵当世这种惯战宿将而言,对付起普通小规模的贼寇,他从来不怵。 “西边来了多少贼寇?”临战在即,陈洪范保险起见,找了几个百姓询问状况。 可那些百姓交头接耳,说不出个所以然。直到后来,陈洪范几乎都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才觉不妙。凭借经验,他判断朝镇上赶来的,少说也有千余骑。此等马军规模,在他想来,恐怕是李自成、罗汝才等巨寇才具备的势力。 推测至此,那还打什么? 他立刻传令,改备战为撤退。只不过,就在他抽下马鞭的霎那间,他突然记起来,郧阳的山里,可还藏着一位重量级人物。 78桃花(二) 上千骑自镇西山道而来,行动甚速。陈洪范远远瞧见山坡上有零散的游骑瞭望,知道己军踪迹已被察觉,乃吩咐左右道:“不必撤了,原地待命。”石花街再向东,都是平原阔地,对方真要追击,自己也逃不掉。 小小的石花街不多时就挤满了兵马。不出所料,来者皆是援剿总兵左良玉的部曲。 被众骑围在中心的陈洪范故作镇定,大声自报家门,不一会儿,两骑自后方驰来,甲胄鲜明的军官下马与陈洪范相见,却是左良玉的左骁骑营参将周凤梧与右骁骑营参将高进库。按照左家军的一贯编制,他两营合起来当足有三千马军。 周凤梧因顶替战死疆场的前任参将罗岱而受提拔,资历不及高进库,而留着山羊胡子的高进库实可称左良玉的得力臂膀,亦与陈洪范相熟。陈洪范见是故人,稍稍放心,见礼问道:“左帅要出山了?” 高进库回道:“豫省糜烂,左帅剿贼更要护本。”河南许州是左家军的大本营,左良玉离开时虽然留下了一些军队驻防,可当前以闯军为首的各路贼寇攻伐之势愈演愈烈,相隔两地终究心绪难安。而下马军先行开道,接下来左良玉必也会率后续部队转进。 陈洪范心中计较,左良玉为了追剿贼寇从河南带出了五营,分别是正兵营、左骁骑营、右骁骑营、左协营及内中营,能战兵力约莫万人,再加各种徒附,总数当在一万五千上下。本来,同样是朝廷官军,没什么嫌隙,只不过当下的情况却有些微妙。 谷城县靠近郧阳府,属郧襄之间兵粮转运的孔道,陈洪范对郧阳府乏粮的情况早就了然。左家军数量庞大,驻扎房县观望不前这么久,快两万张嘴可是每日都要吃饭的。高进库“剿贼更要护本”话说的冠冕堂皇,暗中的算盘子岂能瞒得过陈洪范?在他看来,左良玉之所以动兵,有意维护老本安危是一方面,但受到朝廷责罚和军队即将缺粮恐怕才是最主要原因。 左家军的军纪,陈洪范多有耳闻目见,他此前也私下派斥候去房县打探过,回报的情况无一例外都是县城残破、百姓日夜遭受蹂躏,左良玉甚至还派兵分往竹山县、郧县等地勒索钱粮,但凡地方官不从的,立刻烧杀劫掠,操行狠过贼寇。种种暴行数不胜数,就说郧阳全府被他扒地三尺也不为过。 郧阳府山地为主本就穷困凋敝,又给左家军作践这许久,自再无油水。现在左家军要动,只可能向东进入襄阳府,这样的军队,与过境蝗虫何异?联想起左良玉行军之“慢”,若让他来到襄阳府,好不容易丰沃起来的襄阳府地面不给他吸干榨尽难道还有别的下场? 陈洪范自认是个功利的人,但与襄阳府休戚与共好几年,他免不了对这片土地多少生出了类似家园故土的情怀。尤其驻扎谷城县的时光,眼看着城墙立、百姓聚、商贾兴、稻田收,更让他感受到了官民之间的鱼水交融。但凡一个正常有抱负的人,怎会坐视外人破坏这一切的美好?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朝廷的昌平总兵,他早因昌洪三营而与赵营紧紧联系起来。襄阳府是赵营的根基所在,他既然下定决心跟着赵当世闯一闯,从此应付起外人来,自然而然会在“自己”两个字上再加一个“赵营”。 “左帅要出山拯黎民于水火,是大好事。”陈洪范装笑道,“陈某这就回去,传令谷城的父老乡亲们箪食壶浆,椎牛飨士。” 高进库与周凤梧都是老粗,听不懂陈洪范的遣词,但听到“这就回去”四个字,都笑了起来,说道:“不必着急,左帅让咱俩先来襄阳府打点,本还头疼不知所为。现在好了,有陈帅做主,咱俩岂能不振作起精神?就让我军护送陈帅归城,以为致谢。” 陈洪范心下连连叫苦,暗想:“让他们进了谷城,谷城数年恢复之功看来要付之东流。”脸上又不敢表露出半分,更不再坚持,嘴巴向外一扩,笑道:“如此亦可。有二位协助安排,及左帅到时必更加周全舒心。” 三人商定,左家军两营裹挟着陈洪范数十骑继续向东行。石花街与谷城县城相距三十余里,高、周快马加鞭,赶在了入夜前抵达了城门口。城内只有一些县里的团练、弓手驻防,连昌洪前营的营房都建在外围,高进库却执意要求引兵进城休息,并理直气壮道:“我军背井离乡、客居外地,为国浴血奋战近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驻扎城郊,寒风朔朔依旧,陈帅难道忍心看着我军健儿遭倒春寒之苦,又冻杀了人马?” 陈洪范尴尬道:“不是陈某故意为难,实因县城遭前灾,民屋焚倒略尽,只这两年陆续建了一些,到底数量贫乏,怕是没地方腾给贵军。” 高进库一挥手,大大咧咧道:“无妨!当兵的皮糙肉厚,自己择地挤挤便罢,不劳陈帅操心!”说着,竟然不管陈洪范,自顾自与周凤梧开始招呼兵马入城。 陈洪范愤然不平,然而思及自己手底下的昌洪前营,并无一星半点的把握能将这两支左家军的精锐赶走。于是趁着高、周分心催促之际,暗中嘱咐亲信道:“你找些人,快马加鞭,分别往光化、均州及府城求援,就说谷城给左良玉占了,形势危急!” 六百里外,荆州府兴山县。 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武官仰头观察着残破不堪的县城城垣许久,铁青着脸摇了摇头。残败的城头上,悬挂着两根麻绳,它们的底端,各自拴着一颗人头。经过近一个月的风吹雨打,那两颗人头都已经大大腐烂并给鸟雀啄食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在时下的微风中轻轻摆动,狰狞而又诡异。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将之取下?”中年武官虽不算很老,但或许因军旅羁劳过度,鬓发及唇旁杂乱的大胡子都已灰白如霜,他双眼炮肿、脸型宽正,加上魁梧的体格、洪亮的嗓音,极具威严。一句问话而已,左右随行的兵士却都吓得身躯一震。 “献贼往来无定,既破城遁走,保不齐何时又会悄然回返。兵民逃散,哪个敢留、哪个又敢再去解下麻绳。”一名身着补服的文官踏步走到那中年武官身边,与他一起向上望去,嗟叹不已。 中年武官叹口气道:“万大人,这两人即便陷城有罪,也不至于抛尸露骨至此。” 文官轻轻点头道:“所言甚是。这就可差兵士将麻绳解下,将首级厚葬。”继而又道,“我记得兴山知县叫刘定国,守备叫吴国懋,首级面目难辨,就将他二人葬在一起,共立一块墓碑便了。” 中年武官连连叹息道:“我猛如虎当初内附天朝,本意是为国效力对抗外虏。哪里又想得到,这大半辈子,反而都是在和流贼追逐。” 文官笑了笑道:“我何尝不是出乎意料?若非督师千里召我,我现在想必还在东南主持政务。军事?从来都未想过涉足。” “督师......” 一提到这个词,文武二官的神色都是一黯。他二人,武者为督门下总统猛如虎,文者为督门下监军万元吉,一武一文分别是督师杨嗣昌的左右手。 福藩灭门、襄藩几乎倾倒,消息传到尚在川东的杨嗣昌耳里,直如晴天霹雳。他自亲力亲为带兵剿寇以来,心力交瘁早积劳成疾,唯靠着崇祯帝的期望勉励坚持。四川打成一锅粥毫无成效,最后还让西、曹二营溜之大吉,他已然心急如焚,近期后院失火,闯、回诸营复起,声势浩大,再度沉沉打击了他的精神。福、襄二藩受戗,则无疑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自觉辜负了力排众议起用他的崇祯帝的厚望,在写给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书信中哀鸣“天降奇祸”、“仆呕血伤心,束身俟死,无他说矣”等语,随即在出川路上于夔州一病不起。万元吉去探望他时,其人已经口不能言,仅以颤抖的手指指点,示意由万元吉暂时接过督门的指挥权。万元吉无奈,只好与猛如虎带兵先行,而今督门标下所有兵力都归于二人节制,今日才从荆州府的归州上岸,来兴山县驻扎。 “二位,有军情。”又有一名文官碎步走来。他是现任荆南兵备道王永祚,本为随行杨嗣昌军中的幕僚,前任陶崇道因为不满杨嗣昌加饷于民的举动而请辞归乡,他因而临时接受任命。谁料才上任,杨嗣昌却病倒了不能视事,他便跟着万、猛一起来楚。 “献贼的消息?”万元吉与猛如虎同时转身。 “正是。”王永祚说道,“献贼在襄阳为赵镇所败,走承天、德安二府,往黄州府去了。” “黄州府?”万元吉沉吟道,“黄州府在湖广东南,与我等北上路线截然不同。” 猛如虎提议道:“不如明日就改道,从此地折向东去。” “如此太费周折。”万元吉摇摇头,想了一想,“我军继续向北可也。河南贼况同样紧急,远胜献贼败军残寇,亟需我军支援。”进一步道,“三边总督丁大人已差遣标下左勇营副将李国奇与延绥总兵贺人龙后继,据报至迟三五日内也将到达兴山。我休书一封,让他们暂时防守荆州,再派人去找湖广宋大人,请他移调湖广总兵钱中选扼应山、随州。黄、麻尚有刘公公的勇卫营在,应付献贼及回、革诸贼,当无问题。” “贺人龙......”王永祚脸色不太好看,“这种人靠的住吗?” 万元吉付之一笑道:“若这般说,左良玉、赵当世、钱中选、陈永福等等又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呢?”敛起了笑容,“我等为大明臣子,唯有尽臣节、尽人事而已。其余再多,以督师之权势,尚且顾此失彼,更况乎我等?大明气数,自有天定,实非我等可以左右。” “尽臣节、尽人事......”猛如虎喃喃自语,蓦然心生种悲凉。他出身塞外夷种,迫于部落间相互仇杀而随族投奔大明,为大明南征北战少说也有三十年,一度忘却了自己夷狄的身份。他一直想着的都是为大明剿寇破虏,甚至自己的儿子猛先捷战死为国捐躯亦心怀激荡。有时候他会觉得,比起那些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朝廷文武,他更像一个汉人。 “现如今,贼寇出川出陕,楚豫又将成为我大明心腹重地啊。”万元吉一抖袖口,流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楚豫既成舞台,怕又有好戏上演咯。” 79桃花(三) 夕阳渐沉,立城汉水畔的光化县城如往常一般,早早便击鼓合门。此县与毗邻的郧阳府,自古就是楚豫亡命流民最喜窝藏的据点之一,宋代于此地设“光化军”,意味“光大王化”,驻军清剿匪寇,后来军民合二为一,改军为县延续到了本朝。 自贼乱始,光化县屡屡遭受兵灾,辖境内马窑山一带更是常成贼窟,官贼经年攻防,遗下露野无主骸骨无数,若是晚间路过,在官道就能清楚看见那漫山遍野泛着荧荧绿光的磷火,说不尽的瘆人。 赵营设昌洪三营,沿着汉水沿岸三地布防,昌洪前营驻谷城县、昌洪左营驻光化县、昌洪右营则驻均州,形成一道屏障,将承平的襄阳府与干戈不休的西邻郧阳府隔挡开来。昌洪左营有二千兵的编制,统制坐营官乃陈洪范亲信将领与连襟马廷实,李延朗担任中军官总掌实际军务。 今日三月初一,马廷实难得现身,在军队驻扎的子城城头赐给守城兵士们赏钱。每个人得的钱不多,几个铜板罢了,但自打昌洪左营来到光化县,月月照例无阻。这些钱虽微薄,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对于激励兵士效果显著。兵士们接过马廷实亲手递来的铜板,都下拜磕头。他们叩谢的不是得来的钱,而是主官们的期许与鼓励。 李延朗微笑着看着马廷实从城头那一端走到身前,又从身前继续慢慢走远。当初在北泰山庙镇,他辅佐过陈洪范,只觉其人固然不会打仗,但胜在脾气随和、言听计从,故而配合起来也很顺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而这个马廷实同样性格温和憨厚,晓得李延义善战又思及曾为赵营救出贼军的恩德,平素对李延义说得上百依百顺。为了方便李延义掌军,他很自觉极少出现在军中干预事务,只在诸如例行赏钱这类面子仪式时出来主持一下。 “册子背的怎么样了?”马廷实将钱塞过去,发现眼前的兵士看着年纪不大,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稚嫩,便和蔼笑着多说了一句。赵营统一派发的《当世恒言》已经分发到了昌洪左营,识字的军官兵士一人一册,不识字的则定期去校场听营中参事督军统一宣讲教授,每月都有考核功课,不达标的处罚、表现优异的受奖励。马廷实无法插手军务,由是对这一块工作更为关注。 那兵士没料有幸得到统制的问话,激动着说道:“禀统制,小人已经背了三章了!” “不错,不错。”马廷实笑得更灿烂了,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五章全背下来,让你代表咱们营头去范河城参会。”《当世恒言》一共五章,这兵士估计也就学了一个月,辛苦执勤之余能背下大半已经很了不得。 那兵士咽口唾沫,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记得参事督军不止一次说过,但凡背满《当世恒言》五章的军将无论职位高低,都有资格受营中推荐去范河城,与其他营头推荐来的优秀人选共同接受统权点检院主办、一月一度的“评定考较会”,接受进一步的测验。只要能通过测验,都会领到厚额的奖励,所属营头及营中主官也都各有夸赏。表现最为优秀的几名人选甚至有机会获得直接进入统权点检院下属各司工作的资格,这对最底层的这些兵士而言,无疑是一步登天的天梯。 只可惜,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因为每月能受推至范河城的人每营最多三个名额,昌洪左营二千人挑出三人,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并不为过。这个年轻的兵士心里清楚,自己背的并不是最好的,身边几个脑袋瓜灵光的袍泽背完了四章的也不少。 “你把名字报给我,我去和参事督军说说。记住,背的快未必背的好。咱们求质不求速,只要你能把五章背的滚瓜烂熟,我就让你去范河城。”马廷实笑眯眯着道。以他统制坐营官的身份,说这话基本就等于开后门了。 “是、是!”那年轻兵士没口子答应着,紧张中绷直了身子,“小人叫......” 李延朗没听到最后,他的目光在那年轻兵士即将报出自己姓名的时候转到了城下。 “统制。” 马廷实还在和那年轻兵士笑语,冷不丁背后给人拍了一下,转身便问:“老李,何事?” 李延朗表情严正道:“右营的人来了?” “右营?”马廷实皱皱眉,“天都快黑了,右营人来做什么?”昌洪右营虽说就在隔壁不远,但有什么事儿非要现在来说。 “城下是右营的塘马,言说半个时辰后右营中军官覃进孝就将抵达,还有......还有所部千人。”李延朗回头看了看城门方向,远处,传报完消息的塘马正在夕阳下飞驰。 马廷实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李延朗道:“覃中军带了兵,必有极要紧的情况。得速去营中动员兵士,以备不时之需。” “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安排。”马廷实有些慌乱。昌洪左、右营的兵力相当,右营现下分出了一半兵力,除了投入战事,难想再有他用。而打仗,恰恰是他的短板。 “交给属下便是。”李延朗点了点头,对他一拱手,迅速离去。很快,昌洪左营的营房中动员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光化县城北门也从严闭转成微微开启。 半个时辰后,暗弱的天光下,数以千计的兵马果然准时来到城外,在军官的呼喝号令中缓缓由行军的长蛇阵变为松散的待命方阵。李延朗验了旗号、文书、符印等信物,随即下城出门,与戎装齐整的覃进孝相见。 覃进孝是天生的武人,即便年已不惑,但只要一戴兜鍪、一披铠甲,整个人的精气神便完全掩盖不住,看着就和而立之年的李延朗差不多岁数也似。李延朗邀请他进城,但被拒绝了,只听他道:“谷城已陷在左良玉之手,需火速救援。” 李延朗吃惊道:“左良玉怎么进的城?那里不是有前营挡着吗?” “前营?”覃进孝嗤笑一声,“就给陈洪范那个废物再多十万兵,他也守不住。”又道,“陈洪范在石花街给左良玉的鹰犬逮了个正着,只能暗中差亲信溜出来求救。” 李延朗知他语言凌厉从不给人情面,并不多说,转而疑问:“可是均州尚在光化之北,陈洪范能派人到右营,怎么没有派人来光化?” “奇人做奇事,又有什么稀奇?”覃进孝冷冷道,“谷城乃我军西面防线的重要一环,若失于左良玉之手,他兵长驱直入,府内会如何,你心里清楚。” 李延朗道:“这个我知道......只不过......”边说边抬头看了看天色,“只不过入了夜,仗不好打。”夜战说得轻巧,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不要说临战指挥克敌制胜,能在混乱中把队伍约束好不发生哗变就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你能出多少人?”覃进孝没接他话,“我带了千人。” 李延朗思索片刻回道:“大概也是这个数。” 覃进孝说道:“那便是两千人,听陈洪范的人说,现在谷城县城里头,就有三千左部马军。”干笑起来,“凭此夜扣县城,嘿嘿,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是。况且左、右二营兵员大多是新兵,缺乏实战,若指挥得当,守坚尚可,主动攻城,是下下之策。”李延朗赞同道,他二人都是赵营中有名的战将,经验都很丰富,辨析敌我态势的长短,不在话下。 覃进孝轻摸须髯,自嘲道:“夜战、兵弱、攻城,我军似乎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取......且昌洪三营主守御,都无甚大型的攻城器械......用两千人蚁附?哈哈哈......” 李延朗面目凝重,接话道:“这倒还罢了,然而左良玉麾下兵马众多,今只三千马军抢进谷城,必属前驱。我军若贸然攻打县城,一旦左良玉后续部队赶来,城、野地利皆失,腹背受敌,更是大大不利。”思考到这里,忽望见覃进孝身后队伍已经开始陆续打起了火炬照明,暗思:“覃进孝是百战宿将,手段在我之上,这种种劣势我能想到,他不会想不到。可现在他却依然带了千余兵来寻我,既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许已有成见。”于是微微躬身,朝着覃进孝一拱手,“覃中军通行伍,乃我营一流将帅,今敌强我弱,该如何抉择,还望覃中军指教。”却是有意拿低做小,抬高覃进孝。 李延朗猜想的不错,覃进孝会出兵,的确是定好了计划。但是他性格傲慢,注重尊卑、更重视战场上的地位,所以特意隐而不言,观察李延朗的反应,若李延朗迟迟不低头奉他为大,他甚至做好了引兵回均州扔下谷城的乱摊子作壁上观的打算。 这举动正中覃进孝下怀,他一改神态,微笑点头道:“指教谈不上,我这里倒有个看法,可趋利避害,以最小的代价救下谷城。” 李延朗顺势询问:“什么看法?” 覃进孝傲然道:“我军不打谷城。” 夜幕低垂,四野悄然。谷城县城内一反常态,灯火通明。 进了城的高进库与周凤梧仿佛数十年没沾过荤腥的和尚般逼着陈洪范打开府库,蒸白米、下白面,并征收城中百姓的牛羊等牲畜宰杀,大摆宴席,犒赏兵马,陈洪范也被强迫着位列宴席。 吃酒吃一半,红着脸的高进库突然躁起来,大呼“无趣”,对陈洪范道:“有酒有肉却无美色相伴,正如残月,虽然皎洁,到底称不上圆满合意!” 周凤梧借机将身子一斜,眼珠对着陈洪范转,话说给高进库听:“听说陈帅主宅在襄阳,但这里的家,也携了个美妾相伴,扫除寂寞。那美妾能歌善舞,若来助兴,岂不美哉!” 高进库一瞪眼,嘴巴圆张道:“竟然还有此事,我等粗人,能得机会瞻仰天颜,纵死也不枉此生了!”两人一唱一和,显然是早有准备,说完,一齐向陈洪范这边看过来。 陈洪范闻言,心中惊怒交加。想他虽从来都算不上炙手可热,但官场摸爬滚打十余载,终归挣出了些名望地位,往昔无论在辽东还是湖广,哪里有军头敢对他如此无礼,人前人后都需尊称一声“陈帅”,就算去了京师与朝中的阁部重臣相见,对面也都得礼让三分。现在高、周两个土丘八,仗着兵马,言语冒犯、举止粗鲁就不提了,而今竟然还要自己出妾相陪,属实不知天高地厚,欺人太甚! 但陈洪范毕竟看得清形势,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兀自压着怒火没有发作,挤出笑容道:“没有的事,家中妾貌陋胆小,上不得台面,二位见了一定失望!” “陈帅谦虚了!”高进库酒兴上来,一手攀住桌案,另一只手居然当即拔出了腰刀,“邦”一声重重砍在了桌角上,“陈帅是何等风流人物!能给陈帅看上眼的,岂会寻常?只怕陈帅家中扫地清道的丫鬟给我两个见了也要奉为天仙!” 陈洪范看他满脸戾气,握着刀柄的手亦微微摩挲,知他刻意恐吓,一时间气得浑身颤抖。周凤梧这时帮腔道:“哦,是了,高兄,你道奈何?” 高进库眼皮一抬,周凤梧嬉笑着说道:“陈帅高高在上,就算他家里的一妾,地位也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我等随便说一句就能请动尊驾,你把陈帅的面子往哪儿搁?” “哦?周兄的意思是?” “你是喝酒喝糊涂了,美人是请来的,娼妓才是叫来的。你坐着不动,算什么诚意?” 高进库听到此节,猛一拍大腿,桀桀笑将起来:“对、对、对!还是周兄明白,我老高酒量浅,这三两杯下肚就晕头转向。嘿嘿,这是中肯之语,是我过失!”说着叫唤陈洪范,“陈帅,别看我粗手大脚,其实也会怜香惜玉。你放心,夫人尊贵玉体,我等必不会冒犯,只是良机难觅,仅求远远看看,开开眼界!”接着便抛个颜色给周凤梧。 周凤梧立刻向后招招手,陈洪范听他吩咐亲兵:“你几个,快去城中陈帅家,把夫人请来。务必小心翼翼,就和托着个瓷瓶一样,半点也不要磕碰喽!” “使不得!” 那亲兵领命即去,陈洪范慌忙站起要追上去,谁料他一起来,高、周二人瞬间挡在了他的身前,笑着将他向后推搡:“陈帅慷慨,不会在意这点小事!”那高进库更是单手提刀,威逼之态昭然。 陈洪范无可奈何,这堂上堂下全是左部兵士,他就算硬闯,亦非高、周对手,于是暗自叹气,颓然坐回了位子。 左部兵士此间办事效率极高,高进库几杯酒下肚,不多时,一转眼便见阶下娇怯怯立着一个倩影。陈洪范与他同时跳起来,急切呼道:“晚意,你没受欺负吧!” 立在那里的名唤“晚意”的女子脸上的惊恐在见到了陈洪范才稍稍平缓几分,但高进库随后而来的大笑则让她战战兢兢着不敢挪步走到陈洪范身边。 “晚意,好名字,美人有佳名,妙哉!”高进库深呼吸一口气,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女子,只觉她面容姣好、体态匀称,兼得唇边一点黑痣更是点睛之笔,着实韵味非凡,心里躁动如有野马奔腾,早不可遏制。 周凤梧咳嗽一声,晚意身后几个左部兵士齐齐上前一步,迫得晚意不得不向前走到堂中。辉映的灯火下,她云鬓低垂,不敢看人,含羞待放的姿态更是撩人。 80桃花(四) 眼见晚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高进库与周凤梧两人不禁更为得意。心猿意马的高进库耐不住性子,几视陈洪范为无物,一把扯过晚意的手,笑劝:“一看夫人便是擅饮的,别光站着,来吃两盏先。” 晚意一声惊呼,只把一双眸子哀求着望向陈洪范,陈洪范急跨上前,周凤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堵他身前,说道:“陈帅,我二人让你一尺,你就不敬我一丈,也不要过分为难!” “我过分?”陈洪范七窍生烟,怒瞪周凤梧。 周凤梧对身后女子的哭啼声置若罔闻,压着声音狠狠说道:“你别以为私下干的腌臜事神不知鬼不觉。实话告诉你,我营中健儿前不久在汉水边截住一骑,据那骑供述,你想差人去光化求救!” 陈洪范心中巨震,顿时感觉口干舌燥,但听周凤梧冷笑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明日一早,左帅即将率大军来谷城。届时就算你把均州、襄阳的人都叫来,也未必讨得便宜!” 听这话,被截住的那亲信似乎并未出卖前往均州和襄阳的同伴,陈洪范悬着的心略微放松,可透过缝隙瞧向晚意,她弯着腰正被高进库强行拽着往席上走。高进库腾出来的一只手大不老实,已在晚意的胸臀撩拨了不止一下。 “即便如此,你俩也休要太过猖狂!”辱人之甚莫过于辱人妻妾,陈洪范怒不可遏,目睹爱妾受到侵犯,端的是气冲霄汉,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利索地拔出佩剑。 周凤梧迅速后退两步,嘿嘿笑着道:“陈帅何必如此,良辰美景,刀兵相见伤和气。” 陈洪范好歹也是万历年间武举出身,虽说几十年没动过手,但那股子热血一旦被激发出来也非常人可比:“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陈某即便护不了家人,但在这堂中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不可!” 周凤梧又笑两声,但见他双目怒似喷火,摆了个不丁不八的架势,持剑姿势亦甚是老道,便知他所说并非仅仅威吓之语,保不齐真做好了拼死以搏的打算,于是渐渐就笑不出来了。回头一看,高进库浑然不觉旁事,兀自嬉笑着手持一杯酒压着晚意饮用,便咳嗽两声道:“老高,收敛些。” 高进库回头转视,双手却仍不放松:“何事?” 周凤梧附耳与他说了两句,他的表情随即凝结,不情愿地放开了衣衫不整的晚意。晚意哭哭啼啼着扑到陈洪范怀里,香肩剧烈耸动,想是吓得不轻。 “本来开开心心的一场宴席,陈帅也忒不给颜面。”高进库嫉妒地盯着紧抱陈洪范的晚意,似乎意犹未尽。 陈洪范肃声道:“陈某算不上什么人物,也没那许多颜面可给!”边说,边低声安抚怀中美妾。他自然晓得高、周二人的顾虑之处。若今夜自己始终逆来顺受,不敢声张,那晚意十有八九要遭到非礼,但现下自己决心搏命,那么高、周就不得不掂量掂量后事。自己兵力固然孱弱,可地位怎么说也是朝廷敕封的正牌总兵官,一旦闹出了人命,这责任不要说高、周,就左良玉也未必担得起。而左良玉刚受到朝廷责罚,正是准备戴罪立功的当口儿,被高、周这么横插一杠子,可以想见,恐怕朝廷尚未下达处罚之令,他左家军内部就要先行“家法”了。 “陈某家中还有事,恕不奉陪了!”陈洪范一举镇住场面,不愿再面对高、周,收剑将晚意横抱在怀中,大步向堂外走。 脑后周凤梧的声音响起:“陈帅慢走,等明日左帅到了,咱们再一醉方休。” “哼,无耻之徒尤不甘心,想拿姓左的要挟我吗?”陈洪范暗骂,并不答话,反而走得更快了。今日事今日了、明日事明日计,在陈洪范心里,家人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时运不济落入虎狼之手,他唯一想到的也只是能多护家人一日便是一日。 从宴席处返家途中,陈洪范所见皆是左部兵士明火执仗,挨家挨户抄掠百姓。无数哭喊与喝骂远近交融,几乎塞满耳廓。晚意搂着陈洪范的脖颈,瑟瑟缩缩着道:“老爷,让晚意自己走吧。”陈洪范已经不年轻了,因保养的好人前看不出来,实则已然年过五旬。往日里的平顺和蔼却不期在这一夜忽而爆发成了锐利的锋芒,晚意懂得“老不动怒”的道理,知道此时仍然抱着自己的老爷经过冲冠一怒,免不了伤损元神,因此体谅他、不想让他再多劳累。 陈洪范摇了摇头,环顾满目疮痍道:“我抱着你便好。”四周乱兵来回不断,不少经过二人时都会忍不住将贪婪的目光投向晚意,只因又见陈洪范的军官袍服,才打消主意。 “老爷......”晚意将秀丽凄清的脸蛋儿深埋陈洪范胸前,不再说话。于她而言,现在虽是龙潭虎穴,但有着这样一个男人护着她为她做主,她当真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她的安全感来自陈洪范,而陈洪范的安全感,则来自另一个男人。 “也不知赵贤弟那里,收到消息了没......”陈洪范缓步中微微仰头,参看漫天繁星点点,暗暗叹息。 翌日饷午,横竖躺在一起的高进库与周凤梧被匆忙来报的右骁骑营坐营都司冯文推醒。昨夜,他二人没能染指陈洪范的美妾,一股躁气始终难抑,便派兵士去城里捉掠暗娼并容貌尚可的良家妇数人陪酒,一直胡天胡地到后半夜方休。 这时尚是睡眼惺忪有些宿醉,耳中听冯文的声音却如连珠炮般贯进来:“禀给二位大人知晓,有大队兵马在东门外叫城,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了!” 高进库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不防脚下踩到块果皮,差些摔回去,好在周凤梧及时扶住他才避免失态。他略定心神,喝问:“他奶奶的,都两个时辰了才来和老子通报?” 冯文胆战心惊道:“大人息怒,前番数次来唤,怎奈二位爷始终沉睡不醒......” “贼怂玩意儿,还敢顶嘴?”高进库勃然大怒,左顾右盼想找自己的腰刀。 周凤梧劝道:“现在不是争这个长短的时候。”好不容易将高进库按住,又问冯文,“来人多少?打什么旗号?”既然那兵士神色慌张,看来现在城外的并非预想中的左良玉军队。 冯文回道:“郧襄总兵赵当世的人马,统共两千骑上下。李都司正在与他来去拖延时间。”左、右骁骑营都有坐营都司负责前线指挥作战,李都司是周凤梧的手下李云程。 “赵当世?”高进库一跌脚,还好扶住周凤梧。 周凤梧面部肌肉僵硬,呼吸急促:“你可看实了?”昨夜截杀了陈洪范派出求援的一骑塘马,原以为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冯文点头如捣蒜:“小人都和姓赵的交谈快两个时辰,百般确认,不会有差池。” “他待怎样?” “姓赵的要我军开城门。小人自是给拒绝了。” 周凤梧陡然紧张,续问:“他说什么了?” 冯文摇头道:“姓赵的先说要进城,被小人一口回绝。后来又说要接陈帅出城,也给小人搪塞了过去。现下他就带着兵马蹲在城门外,只催着要见二位大人,小人寻思这事能办,就赶紧再来大人这里了。” 高进库对周凤梧道:“姓赵的定是接到了陈洪范求救这才星夜赶来。不过他都是马军,想来不会强攻城池,咱们没啥好担心的。” 周凤梧面色凝重:“理是这个理儿,但高兄,你不觉蹊跷?咱们与左帅约定正午之前谷城会合,当下姓赵的到了,左帅怎么还没到?” “山里道路崎岖,估计是有所耽搁。”高进库两指撑颔思忖道,“姓赵的不是普通人,狡猾多智,老李性子憨直没准被他哄骗了,咱们还是快去城头看看。” 周凤梧点头称是,两人抹把脸清醒一二,随后跟着冯文,迅速赶向东门。才登城头,就听到城外鼓噪不休,高进库凭垛下望,数百步外兵马林立,盔甲向日反射入眼满是金光闪烁。阵列当中矗立华盖,遥遥生威,那里想必就是郧襄总兵赵当世之所在了。 李云程向高、周简要汇报了情况,说道:“姓赵的讲,华盖下摆了茶水,请二位大人出城相叙。” 高进库与周凤梧对视一眼,各自暗暗嘀咕。赵当世的做派他俩都早有耳闻,远方那华盖下或许真有茶水,但人过去具体喝成什么样,就没人晓得了。 “周兄,不如你去?”两人沉默良久,高进库清清嗓子,率先说道,“我宿醉头疼,怕发挥不好。” 周凤梧连连摇手:“高兄这是哪里的话。左、右骁骑营一向是左在前、右在后。我老周亦是始终将高兄看作榜样和值得敬佩的前辈。论资历论地位,高兄都在我之上,姓赵的虽说卑劣,毕竟也是能和左帅并肩而立的角色,吃茶,我老周不够格。” 高进库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周兄此言大谬,人若要进步,就需多多锻炼。这是个与姓赵的交锋的好机会,你走一趟必定受益终生。没准以后左镇中骁骑营就是右在前、左在后了。” 周凤梧强行笑了两声没说话,高进库看着他也嘿嘿笑了笑,紧接着脸色一紧也抿嘴不语,两人漫无目的再度向那抢眼的华盖望去,复陷入僵局。 又过了一会儿,但见华盖下一骑脱出,直奔东城门,高进库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吩咐左右:“速速起弓!” 李云程不解道:“不过一人一马而已。” 高进库骂道:“狗日的东西,你懂什么。赵营里妖魔鬼怪不少,你听过有个姓郝的没有?献贼麾下‘四虎’居然都先后栽在他手里!‘四虎’尔等谁不认识,那可俱是响当当的巨贼,咱左镇几年来可没少吃他们的亏!全死在一个人手里!吓人不吓人,邪乎不邪乎?你说,要不是姓郝的会妖术,如何能干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咱不多份小心多加防备,你现在看着是站在城上,没准一眨眼就被妖人勾了下去,那时候可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 李云程听得一愣一愣的,哪敢违抗,当是时,东城头沿垛一排弓弩手剑拔弩张,个个屏住呼吸、如临大敌。 赵营那骑须臾便至,发现城头严阵以待的左部兵士,倒无慌张神色,于马上拱手高声道:“赵总兵诚意相请,事关谷城安危,贵军切莫拖延。”一连呼喊三遍,城上左部军将却个个成了哑巴,无人回答。 周凤梧眼看着那骑冷笑着驰离,忽问:“陈洪范的兵呢?” 高进库一拍手扼腕道:“要命,光顾着吃酒高兴,倒把这茬儿忘了!”昌洪前营两千余人都驻扎在城外,高、周本来挟持了陈洪范,自以为足以制服其众,可没料到赵当世突然到来,倘昌洪前营被赵当世拉过去,那自己这里就不再占兵力优势了。 事情的确朝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据冯文说,今早赵营兵一到,整个昌洪前营便很快归了过去,完全来不及阻拦,仿佛是赵营自己的兵一样。 “这陈洪范和赵当世到底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也没这么亲的!”高进库愤愤斥道。纵然他们左家军内部,各营间的恩怨情仇也纠葛不清、数不胜数,周凤梧是新受抬举的新人,有心攀附自己这个老资格混开局面,要换了别人同行,若是关系不好的,高进库自谓恐怕半道上自己人就先打起来了。 周凤梧道:“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济于事。姓赵的既能控住陈洪范的兵,但咱们却控住了陈洪范。现在去把陈洪范带来,姓赵的再能耐也没法儿驱使陈洪范的兵打自己的头儿!” 高进库忙不迭答应了,着冯文火速去城里抓陈洪范来当护身符。这时候又有十余骑自赵营华盖方向过来,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停住,只差了其中一骑继续到达城下。 “你又来做什么?”这一次,高进库主动发问。 那赵营骑士呼道:“赵总兵猜出贵军有顾忌,所以特地脱离本阵,择中公平之所,与贵军的高大人、周大人谈话。贵我两军同为朝廷效力,本不该如此见外提防。” 高进库与周凤梧自己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哪里还管什么见外不见外,只道:“回话给你的赵总兵,我等无权定夺军事,一切需等左帅到了才好细谈。”两人皮球踢来踢去没个结果,最后索性起一大脚,直接传给不见踪影的左良玉了事。 那赵营骑士闻言,蓦地哈哈大笑起来,高进库不知其意,高声问道:“你笑啥?” “我笑你尚且执迷不悟!”那赵营骑士边笑边道。 周凤梧怒叱道:“贼子休绕口舌,有话直说!” 那赵营骑士好整以暇理了理手前战马的鬃毛,然而才道:“实不相瞒,你的左帅,怕是来不成喽!” 81主客(一) 谷城县城东门外二百步,赵当世横鞭立马,目视城头。新任飞捷左营中军官郝鸣鸾从城门洞子兜回来禀告道:“主公,左部的军将都是无胆鼠辈,几张口百般推脱,就是不愿出城一步。” 这情况在赵当世的意料中,他嘴角带起一抹笑,道:“由他们去,东边不亮西边亮,他们指望着左良玉,但左良玉可指望不上别人。这谷城,我军必下。”说着转问身侧的韩衮,“老韩,人派出了没?” 韩衮肃然应声道:“杨参军去了。” 赵当世颔首,远望紧紧闭合着的谷城东城门,胸有成竹。 百里外,石花街西南方向,沈垭。 从郧阳府的房县向西出山,先走青峰镇、司坪乡再折往东北经沈垭可至石花街。这本是连接房县与谷城县两地的主干道,可现在,左良玉的军队却在沈垭寸步难移。 原因无他,前路被人堵了。 沈垭穷山恶水,却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番寺坐落在境内木盘山,听说番寺里头供奉的是西洋的天主,善男信女皆以“教堂”呼之,始建于崇祯七年,寺中还有一个红毛碧眼的番人主持。那番人汉话精熟,自称“何大化”,在大明待了十余年。听他说,因大明禁外教,天主很难立足大的州城,只能来此荒僻之地落脚,沈垭名不见经传,但教堂的规模在大明属实可称数一数二。 左良玉坐在教堂大门的阶梯上闷闷不乐,耳边何大化叽里呱啦一直在喋喋不休劝他皈依天主。他充耳不闻,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山”这两个字。 司坪乡与石花街之间只有一条狭长的谷道,别无岔路,沈垭就处在此道正中。左、右骁骑营机动性强,在前开路,先期去了谷城,现在除了内中营的千人尚在司坪乡殿后外,正兵营、左协营总共五千余众都挤在了这个小小的沈垭。 教堂前方的樟树后走来一名军官,左良玉眼前一亮,豁然站起身,那何大化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终于有了结果,正自欣慰,却见左良玉并不理会他,而是径直迎向那军官问道:“老张,有结果了吗?” 那军官是左协营副将张应元,摇着头懊丧道:“没用,对面说,无赵总兵亲令,就一只鸟也别想飞过九连灯。”沈垭谷道尽头的山隘就是九连灯。 “他娘的......”左良玉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却没了一开始的愤恨。从清晨至今,他来来回回已经派人去九连灯交涉了七八回,每次得到了回答都无甚差别,驻守在那里赵营兵马始终拒绝让左良玉的兵过去。 “姓赵的玩儿这一手,是想将老子困死在山里。”左良玉半是忧愁半是无奈。 昨夜他接到了前部高进库与周凤梧传来的捷报,言说谷城县及陈洪范都尽在掌握。首战告捷,他心下大定,便率军驻扎司坪乡过夜,准备今日午时进抵谷城县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可天有不测风云,早时前军张应元忽禀出山的道路竟已有赵营兵马严防死守,他大惊之下亲自赶赴前线查看,果见九连灯山隘上下守备森严,驻防兵力怕不下二千人。 赵当世军队的战斗力著名楚豫,对面坐镇军官覃进孝、李延朗系赵营中有名的战将,一善攻、一善守,均有着不少彪炳战绩,现在突然抢先扼住了必经之路,左良玉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高进库与周凤梧出了岔子,给赵当世反戈一击,输掉了主动权。 一有此念,左良玉仿佛被人看穿的心思,当先就心虚了不少。他这次领军出山,实因粮秣告急所致,打的主意便是趁赵营不防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抓时间在富庶裕盈的楚北大肆劫掠一番后迅速撤回老本营许州。既可滋补军需,亦可给予赵营破坏,等赵当世质问起来,只以“客兵外战,因粮当地”之语搪塞即可。 现如今,风云突变,一切都乱了。 “可曾打探到谷城方面的消息?”左良玉询问,他极其不安,很想知道高、周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 张应元回答:“没有,赵营的人说一只鸟都过不去,就是过不去。我军私下前前后后派出多名精悍的哨骑想潜伏过山,都被赵营的人捉了。可见赵营实在有备而来。” 左良玉将双手负在腰后,焦虑地来回踱步。赵营这支抢占九连灯的军队来得太奇,一堵山口不让自己的主力出山、一隔消息封锁了谷城方向的讯息,即便作为对手,在怨愤之余,左良玉也不禁暗暗嗟叹赵营军官的巧思。 行军打仗需要学习,也需要天赋。随机应变,化腐朽为神奇,正是天赋之一。 左良玉自谓出敌不意,占尽先机,而且前锋占城,后部递进,纵然赵当世举兵回援救城,己军也能在野战中取得两面夹击的优势,可说立于不败之地。只可惜,他死也想不到,赵营能在一晚上当机立断赶到九连灯,一举将自己的主力部队全部困堵在促狭的山中,只此一招登时扭转劣势为优势,让自己的一番精心谋划前功尽弃。 倘若能出山口,靠着谷城内的马军策应,平原野战,自己何惧赵当世?左良玉后悔不迭,后悔不该在司坪乡休整那一宿。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左帅,不如咱冲他娘的?”张应元恶狠狠地朝东北方向看去,使劲儿吐口唾沫。 “不可。”左良玉很有些丧气道,“我军兵不血刃拿下谷城,没死一个人,本是上佳局面,朝廷问起来,不过准备些说辞应付罢了。有此好的开始,后续去楚北筹粮,真起了冲突,料想先动手的也必将是赵营,捅到朝廷那里,我等依然有法子周旋。”话锋这时一转,“但当下若攻九连灯,那板上钉钉是我军先动手,再纵兵筹粮更是理亏。即使顺利返回河南,朝堂之上,我军再无半点道理可倚,必陷不义。此乃得小利却输大局的蠢事。” 张应元闷应一声,垂手不语。左良玉嘴上的顾虑是一方面,往另一方面说,赵营凭险力拒,己军强攻,在这山中无法展开阵型发挥兵力优势,卯上素有骁勇之名的赵营军队,能不能占便宜的确也是未知数。一旦战事不利造成士气跌坠,军粮又告罄,后果可想而知。 “何不改道?”张应元再次提议。 左良玉苦着脸道:“不通过九连灯,我军只能回返司坪乡。军粮紧缺,不可能滞留郧阳,只能就近找口子继续行军。从司坪乡向南,可去保康县,但那里被往来官贼盘剥无数次,官民之贫困恐在郧阳府中首屈一指,绝无法停留......要么继续向南穿绵延群山去夷陵州、要么向东去襄阳府。” “夷陵州......”张应元迟疑道,“那可有数百里崎岖山路,以我军目前粮草储备,支撑不到那时!” 左良玉冷哼道:“你知道就好。可倘是向东,我军也没好下场。保康县往东出了山口,直接便到南漳县之北。距离襄阳府城一步之遥,那里是赵营军队部署的腹地,不比楚豫交界可来去自如,一旦陷进去,想脱身?哼哼......” 张应元为难道:“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难道我军真的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听天由命?”说来真是吊诡,己军这成千上万的军队原先不管放在何处,都足以虎视群雄,哪里想得到赵营只轻轻巧巧派了二千兵扼死了个小小的山口,就能让连同自己和左良玉在内的数千左家军将士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这一仗,算是老子棋差一招!”左良玉暗自咬牙,心里跳脚,枣红脸一时憋成了猪肝。他虽摸不清高进库与周凤梧那边的实际情况,但从赵营敢于无视背后的谷城派兵抢占九连灯可以推测出,高、周二部定也失去了回来策应的能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本道是兵书上故弄玄虚之语,孰知有朝一日竟然真的上演了。然而遗憾的是,无奈屈服的却是自己。 左良玉默立着天人交战许久,最终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俗话说服了内心,沉着脸长吁一口气道:“去把番寺里的那个红毛番僧找来。” 张应元疑惑地远观那座在僻壤中突兀雄立的教堂,迟疑道:“那个......何大化?”身着白袍的何大化说不动左良玉,现正在教堂门口来来回回竭力劝导或坐或立的左部兵士们。 “正是那厮。”左良玉没好气道,“找个中间人,去赵营那里好说话。” 张应元立刻明白左良玉的意思,看来骄矜如这位左帅,如今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了。 覃进孝大马金刀虎踞九连灯的制高点,乜视山脚逡巡不前的左家军。他起初以为即便自己抢占了先手,不甘心的左良玉亦会前来争斗一番,由是早做好了鏖战的准备。可眼见着日头从东边升到了中天,这段时间里,左良玉的兵马进了又退、退了又来,磨磨蹭蹭、磨磨唧唧,拉锯了大半天一矢未发、一铳未放,最拿手的反倒是派各种人来打嘴仗。 战场之上,当机立断,根据以往经验覃进孝判断,左良玉没有立刻进攻,完全可以说明,他已经丧失了斗志。 “左家军,外强中干。左良玉,虚有其名。”覃进孝给对面的敌人下了一个评语。此时的他毫无忧虑,因为此前担心的两点都不再是问题——左良玉没敢强攻、赵当世默契地配合了这次行动。 谷城县城失守太突然,覃进孝敏锐察觉到了左家军占谷城的真正目的是全军挺进楚北,所以在火烧眉毛的时刻,能够稳住心神、洞见症结并对症下药。高进库、周凤梧不过是开路先锋,真正的大头当还在后边。覃进孝认为左良玉本人必会接着出山,故而与李延朗议定了提前急行军赶到九连灯布防的军事计划。 只是这计划施行起来时间太过紧迫,覃进孝深知战机稍纵即逝,自是无暇再将这番思量先禀明赵当世定夺。他从陈洪范的亲信处了解到,陈洪范向襄阳府同样派了人求援,是以一边全力催军赶往九连灯,一边临时差塘马告知赵当世自己的决定。 赵当世先见了陈洪范的亲信,与覃进孝相似,他亦立即点起机动性最强的飞捷左、右营连夜开向谷城,但途中又碰到了覃进孝的塘马。实际上,他原来还想分出一营马军去截山道、堵山口,可这样一来,要围困住谷城的三千马军势必会处于劣势。覃进孝之举正合他心意,于是拢起两营骁骑,摒弃后顾之忧直抵谷城。 覃进孝与李延朗守住九连灯、赵当世兵临城下恰好都在清晨时分,这时候,无论山里还是山外的左家军,都才刚刚回过神。 一夜光景,胜败即定。 从谷城受命而来的杨招凤登上九连灯的制高点,对覃进孝道:“主公已盯死了县城,高、周皆不敢动,我来时,侯统制的无俦营正在路上,现下或许已经与主公会合,县城大局已定。” 覃进孝少见地笑了笑道:“主公英明,左良玉将熊兵懦,不足为虑。” 杨招凤说道:“主公让我来与左良玉议和。左右都是朝廷的人,真撕破脸皮对我营也没太大好处。” 二人尚在交谈,负责具体监督防线的李延朗快步流星走到面前道:“左良玉派人来了。” 覃进孝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冷峻道:“若又是来啰嗦说些求我放行的屁话,这次却不好饶他,需得抽来人一顿鞭子,让姓左的晓得爷爷也不是好消遣的!”言罢提起马鞭走到前边张望。 李延朗忙道:“这次倒不是......” 话说一半,兵士已将左良玉送来交涉的人带到。眼看过去,却有两个人,在前的是个拄竹拐披白袍、红毛碧眼的中年番汉,在后跟着的则是一个汉装少女。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比那中年番汉少了几分异域风情,但仍是秀鼻高挺、明眸皓齿,面貌与汉人稍异。她带着明媚的笑容,蹦蹦跳跳的,那伶俐活泼的姿态就和当下高悬天空的日光一样耀眼。 82主客(二) 左良玉的来使自我介绍,长者为沈垭天主教堂的主持何大化,少女则为何大化的女儿。 “你来,有什么话说?”覃进孝冷笑不已。左良玉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竟然妄图依靠番僧求开山口。 何大化恭敬道:“左帅让鄙人来说和的。”他为了传教,常年往来楚地各州县,对赵营并不陌生。更知眼前这些大明军官起初个个都是杀人越货、刀头舔血的贼寇,端的是不敢在言语和态度冒犯半分。 “说和?他想怎么和?”覃进孝以目示意杨招凤先别动,故意用傲慢的口气问道。 何大化和颜悦色说道:“左帅说希望贵军山口能松开一丝缝,容他本人过去。” “那他的兵马呢?” “兵马则回寺坪乡等待消息。” 覃进孝听他这么说,皱皱眉道:“还有吗?” “没了。” 覃进孝嗯了一声,回身与李延朗与杨招凤说了左良玉的请求,杨招凤道:“听姓左的这意思,是想和主公单独见面。” 李延朗附和道:“左良玉虽说势蹙,毕竟是援剿总兵,最终处置的事儿,还是得由主公定夺。” 杨招凤言道:“对,反正他兵过不去,光杆儿一个的,还怕他翻起天来?” 二人意见相同,随即一齐看向覃进孝。 覃进孝本想痛打落水狗,再多羞辱羞辱平素蛮横跋扈的左良玉,这下虽心有不甘,还是分得清主次的,也点头答应。 “回去告诉你的左帅,只他一人能出山口,其他的,都回去。” 何大化得此结果,先道了声谢,继而脸色一正道:“将军,鄙人是天主的人,不是左帅的人。天主仁慈,不愿坐视世人妄受天灾人祸继续犯下罪行或遭受罪孽,鄙人代天主布道,左帅有难,身为天主信徒,无法不理不睬。” 覃进孝冷道:“你这么说,那天主与佛祖,有什么区别?” 何大化这时脸色更加严肃,一板一眼道:“世人皆有罪,人之一生皆为赎罪而活。若无法洗清罪孽,那么死后免不了下那凄惨的地狱,而无法与善人好人们同聚极乐天国。而天主就是学问最渊博的明师、就是境界最高深的圣贤,能指引你择善而从、择优而事,只要信了天主,笃定信念,就能一步步削减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后升华的那一刻,永享天国之乐。” 覃进孝不屑道:“按你说的,世人都有罪,但有些天生就是滥好人,从没做过亏心事,他们也有罪吗?” 何大化严正道:“但凡人,生来就有罪,即便天主座下的诸圣贤,也皆因摆脱了所有罪孽方能超凡脱俗。” “杀人算罪孽吗?” 何大化不防他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一下犹豫着点头:“算......”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不安地看向覃进孝挂在刀柄边的手。 覃进孝面色冷峻道:“我十三岁开始杀人,至今亲手杀的、借别人手杀的人数岂能计数?若是寻常人尚且要花一辈子来赎罪,我却要花多少辈子?与其日日夜夜在赎罪中挣扎,倒不如趁还活着多多潇洒快活,至少下了地狱,也不枉此生。” 何大化怔而无言,他身畔的少女却道:“你承诺放左帅过山,就是一件好事了。天主会看到你的努力,至于能抵消多少罪业,自有天主评判。无论过程多少艰辛,等到你人生的最终一刻,天主必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裁决。”这声音悦耳婉转,字正腔圆的官话中微微夹杂了些楚语的韵味,几如山涧流水般轻灵动听。 说话的是何大化的女儿,少女替忐忑的父亲解了围,笑容满面直视覃进孝,她的脸蛋好像绽放的白兰,人看了心情也不由自主跟着愉悦起来。 “这是你的女儿?”覃进孝从来忍不了别人插话,一股怒意升到高点,却在看到那少女的一瞬间陡然跌落谷底。 不等何大化张嘴,那少女大方回道:“应绘衣,叫我绘衣就好。” 杨招凤笑着道:“你爹姓何,你姓应,是随母姓,还是你国别有风俗?” 何大化红着脸回答:“她生在大明长在大明,和鄙人不同。她娘亲乃沈垭本地人,倒也不姓应......” 绘衣解释道:“我这名字不是随意起的,可有来历。”接着清清嗓子,好似学着父亲的口吻说话,“沈垭原先来过一个去武昌府应试的秀才,受我爹的接待,便吟了一首诗赠我。诗里头有一句‘应是留情春花处,细把铅华绘彩衣’,我觉得好听,就取‘应’、‘绘’、‘衣’三字组成了汉名。”众人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几分娇憨,均笑了起来。 也许是被绘衣开朗的性格与笑容感染,本有些局促的气氛登时就活络开了。 覃进孝的冷脸亦如冰雪消融,温和不少,对何大化道:“你回去吧,左良玉一个人要出山口,我会放他走的。” 何大化再次道谢,脚下却不动,杨招凤见状便问:“你还有事?” “是......”何大化尴尬笑了笑,“鄙人前不久走访楚北时听说贵营来了些佛郎机人?” 杨招凤回道:“对,难道你也是佛郎机人?” “是,也不是......” “红毛人?” 何大化没办法,乃道:“鄙人出生在佛郎机,却长于欧罗巴法兰得斯以东,那里大小藩国林立,少说也有三四百个之多,名字不提也罢。” 几乎二十年前,来大明传教的泰西传教士艾儒略就已经在自己所著的《万国全图》、《职方外纪》、《西学凡》等书中将西洋各国作了区分。他与徐光启、马呈秀、杨廷筠、叶向高等对番夷之学感兴趣的官宦或天主教友结交,因此广为士林所知。在他的书中,大胆将古来汉文统称西洋的诸如“泰西”等陈词替换,以音译出“欧罗巴”指代天竺、大食等更西边的洲陆,及将位于欧罗巴的诸国也以“意大里亚”、“法兰得斯”、“莫斯哥未亚”等等专名冠之。何大化来楚前曾先落脚福建,在艾儒略布道的福州“三山堂”与其人相处过很久,同样在耳濡目染中将艾儒略创制出来的东西学以致用。此外,他与当前正在北京明廷钦天监供职的汤若望也相识,二人在来大明前是同学。 当然,即使他有意说了些宽泛的地名国名,可在杨招凤等人听来,依然云里雾里。 交流不畅,何大化涩然一笑,亦不再说。杨招凤对他拱拱手道:“先生既与佛郎机有渊源,有闲暇了径可来襄阳。我家主公对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最是尊重,必无轻慢。”杨招凤平日很注重赵当世言行举止,他想到赵当世这段时期正重用从从濠镜澳雇来的那批佛郎机人,是以对有才能的人本着能拉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向何大化发出了邀请。 何大化学着汉人礼仪给杨招凤作一揖,算是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正有此意,待有良机必定上门造访。” 当下双方无话说,便要分开,覃进孝稍稍侧过身,忽听见绘衣声若银铃:“大哥哥,你左耳上的环儿真好看。” 覃进孝转目瞧她,一眼过去,绘衣如湖水般清澈的那双明眸正对视过来。出身土司家族的覃进孝说起来也不是汉人,所以平日里穿戴,也喜欢穿戴一些手环、耳环之类的饰物。但自打赵营受抚从官后,他就有心将自己不类汉家的打扮收拾了许多,至今其他皆没,只有左耳这个银耳环因是弱冠时母亲所赠,日常隐在长垂的鬓发下也不显眼,故一直未摘除。此时立于山巅,角度又恰好对着太阳,或许反射了些光线,闪闪烁烁的,是以引起了绘衣的注意。 “大哥哥?”四十岁的覃进孝打量着尚是及笄待字之年华的绘衣,啼笑皆非。从未有人敢出言品评自己的穿戴,也从未有人敢以“大哥哥”直接称呼自己。不过,绘衣纯真的鹅蛋脸让他不忍心对此加以否定。 “绘衣,走吧。”何大化唤了一声,绘衣乖巧地应答着,临走前还不忘向覃进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覃进孝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突然起声呼道:“慢着!” 何大化吓一跳,回头木然道:“将军......” 杨招凤与李延朗素知覃进孝秉性难测,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正准备劝阻,但见覃进孝已三步并两步走到前头,却不是为难何大化,而是将左耳上那银耳环取在手中递向绘衣:“你喜欢,就给你。”口气依然生冷。 绘衣双眼睁得大大的,细翘的睫毛微颤,惊喜道:“真的吗?” “嗯。”覃进孝并不多话,只点头轻应。 绘衣显然不似寻常汉女般拘谨,接过那耳环,爽朗笑道:“多谢大哥哥!”又道,“我现在没带礼物,日后有机会再送你些有趣物什。” 覃进孝淡然一笑,目送父女二人相携下山。信步走回藤椅边,见李延朗与杨招凤眼神中均有疑惑,咳嗽两声道:“没什么,只是看到那女娃子,就不由想到了我妹子。” 日影渐斜,临城一日的赵当世坐在饰旆环垂的华盖下喝茶。 谷城县的东城头,有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给高进库与周凤梧挟持上来的陈洪范。 韩衮眯眼远望道:“主公,陈帅在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了。” 赵当世悠然道:“就当没见,无关大局。咱们越在意,左部就越起劲。”并道,“高、周这是拿陈帅当护身符,以为能靠此保住县城呢。”喝一口茶,“就让陈帅今日先辛苦辛苦。” 当金灿的日头转为橙红,铺满了落日余晖的官道上数骑飞驰。 众骑下马,杨招凤领头走上来,先道:“主公,左帅到了。” 赵当世放了茶起身看,残阳暮色,左良玉的影子地面拉得又斜又长,一派凄凉。 83主客(三) 赵左相争,仅仅一昼夜,胜败尘埃落定。 为了保全实力,不可一世的左良玉放下架子与颜面,单人匹马求见赵当世,希望两家议和。考虑到诸多现实问题,赵当世并无意过度打压左良玉,见面时依然谦逊随和。最终,赵当世允诺放左家军各部回河南,并提供沿路所需军粮。 作为回报,左良玉要做的有两件事。头一件,令盘踞谷城县城的两营兵退出城郭;次一件,自捆了高进库与周凤梧,交给陈洪范处置。 左家军山内外两股兵马无法相合,即便左、右骁骑营死守县城,面对赵营围而不打的策略,最终也只能落个粮尽自溃的下场,故而左良玉一出面,有自知之明的高进库与周凤梧便立刻打开了城门。左良玉知悉陈洪范家人受辱,只恨高进库与周凤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急败坏着先将高、周二人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接着将鼻青脸肿的二人扭送至陈洪范面前,呼喝道:“鼠辈胆大包天,无耻之尤。要杀要剐,随陈帅吩咐!” 高进库与周凤梧大眼对小眼,自谓今番难逃一劫,各自戚戚自悔,怎料陈洪范甫一开口竟是出乎意料:“左帅已有警示,足够了。”没等左、高、周反应过来,当即拂袖离去。 走出院子,陈洪范长长吐了口气,拐角处,负手而立的赵当世见他身影,近前问道:“哥哥,可出了气?要不解气,再让小弟去教训一番。” “不劳贤弟,哥哥心中这口恶气已经消了。”陈洪范微微笑道。说话间,院内复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估计盛怒难宣的左良玉又动起了手。 赵当世恨声道:“这两个贼子敢惹到哥哥头上,不杀他们真真仁至义尽!” 陈洪范叹口气道:“贤弟,说起来哥哥心里惭愧。左良玉的人能进谷城,也确因哥哥大意不察。” 赵当世连连摇头道:“兵家胜败事不期,哥哥不必自责。但无论胜负,仁义二字都是为人处事之本。高、周行径有失纲常,实乃猪狗也。” 陈洪范没接话,反而深深叹了口气。 “哥哥有什么顾虑,小弟愿意分忧。”赵当世恳切道。 “有贤弟在,哪还有什么顾虑。只是......”陈洪范再三踌躇,面色紧蹙,额头、眼角、脸颊等处的皱纹随之叠起,一时分外深晰。 赵当世并没有追问,两人就这么并着肩默默走过了数条街巷,直到耳边凄厉不绝的惨叫完全泯然,陈洪范忽地站住了。 “若愚兄没记错,贤弟今年三十三岁?” 赵当世纳闷回道:“不错......” 陈洪范笑笑,倒显出些慈祥,这与赵当世此前接触他好似正值当打之年的矍铄状态大相径庭。 “愚兄多吃了十九年的白饭,虚活五十二载了。” 二人初见是在四年前,那时候,赵当世与他相交只觉其人精力充沛、谈吐自如,仿佛同龄人并无半点隔阂,可是,只在这一刻再抬头看,说话时的陈洪范居然当真有了几分老态。年华易逝,都在不知不觉间。 赵当世正暗暗惆怅,只听陈洪范慢声细语道:“五十是道坎呐!自两年前始,愚兄处理起公务就时常觉着力不从心......可毕竟有着贤弟帮衬着,咬咬牙也能熬去。然人不服老终是不行,眼下对于军旅诸事,有心无力之感更切。左思右想,实怕拖了贤弟的后腿。” “哥哥正年富力强,何出此言?”赵当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洪范言语轻缓,但甚是坚定有力:“愚兄觉得,该是时候抽身了。” 赵当世惊道:“哥哥切莫如此想,黄忠虽老尚能力斩夏侯,比起他,哥哥可还是个年轻人!”作为昌洪三营在朝廷方面的代表,陈洪范对赵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他告老还乡,必将给赵营带来重大损失。 陈洪范笑道:“贤弟误会了。愚兄已经答应与贤弟同舟共济,怎会那般不讲义气,半途而废。”进而道,“台前本就该是贤弟等青壮俊彦的发挥之所,愚兄恬不知耻,死皮赖脸磨到这把年纪,风风雨雨经历不少,也知足了。趁着余热未尽,还是转到幕后方能绵长。” “这......”赵当世算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可昌洪三营......” “左营有廷实、右营有启祚,都是靠得住的。”陈洪范前半句信心满满,可后半句将出,脸色陡生忧虑,他拈须说道,“只有前营,还需贤弟多费心。”咳嗽一声,“甫儿年纪轻、资历浅,好生毛躁。” 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早先便分别派了李延朗与覃进孝担任中军官掌握实际兵权,出于对陈洪范的尊重,赵当世没动昌洪前营,陈洪范营中的主事军官是他自己的长子陈威甫。陈威甫年龄不大、二十出头,赵当世见过多次。 赵当世无法探究陈洪范的心境在这几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对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即名义上依然保持着朝廷方面昌平总兵的职位,私底下则退出赵营的军政系统。昌洪前营的统制坐营官由他儿子陈威甫继任,不过到底舐犊情深,不忘委婉为子请臂膀辅助。反过来,此举同时亦变相将昌洪前营的权力交付给了赵营。一码换一码,足见陈洪范一贯的精明。站在赵营的角度,如此安排,昌洪三营才可称彻底归化。 赵当世默然良久,沉声道:“哥哥可想清楚了?” 陈洪范回道:“吃了大半辈子风霜,终归懈怠了,早没有贤弟这样的雄心。只想着回襄阳摆弄摆弄花草来得自在。” 赵当世略一点头:“有贤弟在,必为威甫拓开个光明前途,哥哥只需放心享受天伦之乐便是。” 陈洪范淡淡笑着,笑容中透着点轻易难觅的辛酸。 左家军出楚,亦有规矩。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左良玉的人品,赵当世留了心眼。为避免左良玉出尔反尔,他先许从谷城撤出的高进库、周凤梧两营北上,直到其众经北泰山庙镇完全进到新野县境内,方令严守九连灯山口的覃进孝、李延朗放出后续部队。左良玉本人则最后归军,整个过程一连持续了三日。打发左家军,赵营固然花费了些钱粮,但以此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大规模激战,自然是值得的。 随后,赵当世亲自带兵,在楚豫交界布防,左良玉即便吃了哑巴亏,但见赵营兵马枕戈待旦的姿态,自谓机会已失,只能将怨气暂时憋进肚里,先回许州去了。 风波平息,陈洪范说到做到,旋即向赵当世辞别。赵当世送他回襄阳府郊外的庄园,回到军中,立刻安排起浑营参事督军蒲国义转任昌洪前营的中军官,作为陈洪范之子陈威甫的副贰。 统权点检院并统权使司建立后,各营中参事督军的工作重心很大程度上向政务方向倾斜,蒲国义通文墨,可本质上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武举出身的他在军事方面很稳,属赵营中不可多得的“科班人才”,赵当世认为让他继续带兵方能“人尽其才”。 至于起浑营参事督军一职,则任命给了顾君恩的弟弟顾君命,因效节营原参事督军偃立成转成统权使,故空缺趁这个机会由与顾君命同随顾君恩投靠赵营的庠生刘靖夏填补。作为专攻文法的儒生,顾君命和刘靖夏更适合参事督军这个职位。 为进一步拉拢陈洪范父子,赵当世还特意择选了黄道吉日,摆坛烧香,认陈威甫做了义子,以表明提携他的决心。陈洪范的突然离开让陈威甫也很诧异,好在赵当世关照,蒲国义人也温厚和善,他吊着的心因此得以慢慢放下。 确认左家军远去的赵当世引兵回到襄阳府城,已是当月中旬。鞍马未歇,知府范巨安很快找上门来。 范巨安与赵营关系一直很融洽,自随州就近调任到襄阳府后,两边配合愈加默契,范巨安族中排行老六,赵当世与他关系好到直接呼其为“六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范巨安则回称赵当世“赵帅”,也很给面儿。 “近日襄阳府尚安?”二人对坐,赵当世先问一句,“六哥连个喘气儿的空当也不给,莫非有大事?” 范巨安轻抚长髯道:“有赵帅驱走蝗虫即是襄府万幸,府内别无甚事。” 赵当世一笑道:“那不知六哥急找,有何指教?” 范巨安右手瞬间从须髯溜出,并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道:“杨阁老已殉职。” 杨嗣昌死了。 赵当世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才从荆门州传来的消息,想来事出就在月初前后几日。”范巨安凝面道,“杨阁老本就抱恙在夔州将歇,听说左良玉那厮先前还刻意写了封信寄去,信里头对阁老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阁老悲愤交加之下,一口气挺不上来,就......” “消息确凿吗?六哥哪里得来的?” 范巨安答道:“督门下万监军、猛总统现屯兵在承天府显陵周边,我与万监军有旧,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应当属实。” 赵当世叹息几声,不知是喜是忧。 范巨安往下说道:“不过前段时间万监军家中老夫人亦丧,阁老既没,他打定主意要回乡丁忧,督门里的事务,统统都交猛总统接手了。”另道,“月前来湖广统筹军事剿杀回、革贼的职方郎中杨卓然也出了事。” “什么事?” “军中无钱,他擅作主张暗与贼寇通商,虽是权宜之计,可前两日也被人捅出来,估计撤职查办是跑不了的。” “职低权大,终不稳固,没了阁老,他也站不住脚。”赵当世若有所思道。杨卓然从杨嗣昌的幕僚中受提拔,代替杨嗣昌来湖广临时组织各路官兵讨伐回、革诸贼。他虽的确有些能耐、一度逼得马守应等巨寇乞降告饶,然到底本职低微,有杨嗣昌撑腰还罢,现下没了后台,手底下那些地头蛇哪个愿意再服他?被踩住马脚排挤打击也是早晚的事。 “正是这个道理。” “那么王永祚呢?”赵当世继续问。杨嗣昌孑然一身,凭空立起个督门,从微末处火线拔擢了四人为基石帮护,万元吉、猛如虎、杨卓然都说过了,还有个接替陶崇道新任荆南兵备道的王永祚没说。 范巨安说道:“刚要提他。这王永祚运气好,朝廷就近取材,本想让万监军当郧阳巡抚,万监军来不了,就转荐了王永祚,朝廷文书已经下来了。” 赵当世扬嘴道:“郧阳是非之地,百官皆视之畏途,王永祚运气好不好,还难说。”转道,“袁军门要下台,倒有些可惜。”赵当世私下结交过袁继咸,所辖郧阳府又是左邻,本还想进一步发展。 范巨安不以为然道:“也没什么可惜的,圣上久久没审杨阁老的案,朝中已积众怨。这下阁老殉职,必压不住了。袁大人和宋大人都是杨阁老一手拎上来的,受到殃及顶个罪的事儿逃不过去。再说了,袁军门拦不住郧阳来去自如的贼寇、宋军门屡剿楚东南诸贼无果,早授人以柄,恰好碰上这是非,自没什么好辩驳的。另外以王永祚的履历能被起用成地方大员,怕也是圣上万般窘迫中给自己找回些颜面罢了,所以我说他运气好。”他对政见见解颇深,而且有话直说,从来不遮不掩。 “宋大人也革职了?”湖广巡抚宋一鹤同样与赵当世有点交情,若追随袁继咸一并被罢黜,赵当世当真有些怅然若失。 范巨安点头道:“革职是革职了,但论要紧,湖广巡抚与郧阳巡抚岂能同日而语,总不能胡乱再找个王永祚替上去,所以朝中下的旨意,让宋大人戴罪立功。” “原来如此。”赵当世苦笑连连。 范巨安道:“赵帅主责在军,官场中事兴许无暇顾及,范某想着这些琐碎线索或多或少对赵帅有些干系,是以火急火燎的叨扰了赵帅休息,实在抱歉。” “六哥谦虚了。赵某愚钝,官场消息也没六哥灵通,往后还需六哥时时点拨呢。”赵当世对他拱拱手略表谢意,顿了顿道,“听六哥这么说来,杨阁老那里,我近期会安排人去吊唁......督门下万、猛、杨、王四人,猛、王看来得着重关注。” 范巨安深以为然道:“此言甚是。阁老在时,所立‘上将营’本有宁夏分拨过来的马军三千,让猛如虎统带。后来又立‘大剿营’领湖南征召的二千耙头兵御于内游击、陕地旧将刘光祚,同样颇具战力。这五千人是督门标下核心,可称强劲。”一口气说到干哑,喝茶润了润嗓子,“万监军在川中及楚地还拢了三支军,一支参将王希甲川兵千人、一支游击闵一麒与朗启贵各五百川兵亦合千数、一支都司周晋辰州兵千五百及镇筸兵五百共二千人。三支军加一起足有四千之众,同样不可小觑......” 赵当世插嘴问道:“周晋......这名儿有些熟悉......”王希甲等赵当世不陌生,赵营第一次入川时便在围剿赵营的各部川军之列,周晋这名字却不太想得起来了。 “周晋是原镇筸都司周元儒的儿子,周元儒年老,已经将军权相让了。” “了解。”赵当世笑笑。镇筸都司来自楚西南的苗蛮之地,那里荒莽异常,连左近的施州卫的那些土司都视之为野人,子继父职、军队私有,朝廷也不闻不问。 范巨安说到这里脸色一沉,道:“赵帅,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点。以前有万监军等人与猛如虎分统兵权,文武相互制衡,大体安担。可现在万监军、王永祚各奔东西,这些个兵马怕都是要归受猛如虎节制。猛如虎曾因罪削职,只因杨阁老不拘一格才复受用,他又是个塞外套夷出身,即便沐我大明文明数十年,终究是叵测的蛮夷异族,只怕本性难移。督门各营兵算起来近万人,他带着就驻扎在隔壁承天府,说是护陵,但下一步会怎么走,实在难料......常言道有备无患,赵帅可得早做计议。” 赵当世郑重道:“言之有理。”他与猛如虎完全没打过交道,对方带着庞大的军队游移在襄阳府边境,绝不能置之不理。只不过,当范巨安的一番话重在他心中过一遍时,他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拍起手,喜道:“对啊,有了猛如虎和王永祚,我事可成矣!” 范巨安茶杯举到一半,僵在了那里,他愕然望着不忧反喜的赵当世,一脸茫然。 84主客(四) 新任郧阳巡抚王永祚一向以清正自诩,早在他初涉宦海之时,他就给自己设立了今后行为处事的标准与典范,便是要努力朝前辈文定公徐光启看齐。 徐光启乃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名臣,文韬武略皆为一时之杰,唯一可惜的是前期科举之路走得极为坎坷,就连乡试也考了几次才取得资格。虽然最后还是中了进士,可那已是四十开外的事了。 现年三十六岁的王永祚与杨嗣昌同乡,家族间颇有渊源,故拜之为师。他年少得意,早经乡试中举,可往后十余年参加会试屡屡名落杏榜,便罢了再进一步的念头。明代士林讲究出身,想登京城混中枢,少说也要过了会试的贡士才有资格,故而仅获举人的王永祚长期只能在地方上任职。 王永祚对自己的应试道路很不满意,一直激励着他不气馁的榜样便是徐光启。他认为酒香不怕巷子深、命好不怕运来磨,只要一步一步走得踏实,最后参相入阁的徐光启也未必就是遥不可及的目标。自在督门下受任荆南兵备道之后,因无兵统带,他便暂时主掌军中法令,雷厉风行、法不徇私的刚硬作风让很多人都心生畏惧,其中不但包括妄图枉法的宵小之辈,连好些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办公的同僚也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当有几次无意中听闻有人在背后暗暗称他是忠介公海瑞转世时,他虽无被誉唐顺之那种自豪,但亦会感到十足的快慰。 原本这次朝中指派的替代袁继咸的郧阳巡抚人选是万元吉,可万元吉因母丧婉拒了任命。王永祚听说了这事,厚着脸皮旁敲侧击希望万元吉能将自己推荐上去。万元吉与朝中很多有识之士一样,都认定郧阳府是一个险恶的富贵地,对仕途而言绝非一个好的跳板。 说“险恶”,郧阳府地处楚、豫、川、陕四省交界,位置极其重要,是各路兵马往来的必争之地,需要时时统筹打点各方关系,维系平衡。而全府地形几乎全为山峦,自古就是贼寇藏匿的腹地,不但贼多、亦是难剿。况贼乱起迄今十余年,府中连年兵灾,所辖诸县无不残破,弹尽粮绝、兵力孱弱,王鳌永、袁继咸等前任巡抚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代表。是以在此基础上经营,艰难困苦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写明道尽的。可反过来说,要是能将烂摊子收拾好、做出成绩,声明必然一举大振,成为下一个洪承畴也未始没有可能,这便是郧阳巡抚之职所谓“富贵地”的意思。 万元吉等有自知之明,没胆子搅这趟浑水,可王永祚很自信,并无畏惧。或者说,为了能尽早出人头地,他只能选择抓住机会,搏上一搏。结果对王永祚来说无疑很好,受万元吉推荐、崇祯帝的有意抬举,他顺利争取到了郧阳巡抚一职,短短时间内,从原来被杨嗣昌从地方召至督门下的小小幕僚连跳数级,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正儿八经的地方大员。他心满意足,上午才接到朝中差遣任命,下午就收拾好了行李,告别猛如虎等督门下旧将,只带着随侍的三个伴当离开了驻扎于承天府的督门军队。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干练与果勇,王永祚没有选择乘公家的马车,而是选择骑马去郧阳。这点学自杨嗣昌,当初身为大学士的杨嗣昌只身轻马入襄阳,给当地的官吏们的震撼不小。不过他没有崇祯帝赠送宝马的荣幸,乘马自也是公家的,右颊上还印着表明负责转送驿乘的“出”字样。 他跨着马,手执马鞭,于路四处兜转奔驰,春风得意。他后面跟着的那三个伴当却是叫苦不迭,心中暗骂这个上官没个正型,每每驰马不见,又得满头大汗地去寻找追赶。 如此这般,走了两日,四人一路折腾到了襄阳府边界。其时天色已黑,几人就投到宜阳所东北的迁山驿住宿。迁山驿的驿长听到响动,带着三五个驿卒出来查看。在验过了王永祚拿出的作为公验的府里发放的角符后便急忙将王永祚等人迎入驿站。 驿站的宅院两进,驿长先吩咐驿卒将跟随王永祚早已累得半死不活的三个伴当带去后院厢房歇息,又亲自陪着王永祚进到了前院的堂中。 “王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热水、饭食、床铺小驿一应俱全。大人就在小驿休息一宿,明早小老儿就换给好马,让大人好继续赶路。” 这驿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满头白发,皮肤黝黑,看上去毫不起眼,犹如普通股田垄间种地的老农般,但语言得体流畅,办事又干脆利索,果然有着多年迎来送往练就的一套本领。 王永祚与他闲聊几句,原本希望从谈话中搜寻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但那驿长所言,皆是众所周知之事,无甚稀奇处。王永祚索然无味,也懒得再和驿长多费口舌,只推说自己疲惫,便告辞要回房去了。 那驿长殷勤地将王永祚送回厢房。王永祚敷衍几句打发他离去,闭门进屋,只见屋中陈设简洁朴素,倒还干净,一道帘后,正摆放着一个盛着半满的热水、兀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澡盆。 赶了两天路,一路风尘,王永祚也感到身上有些难受,当下也不犹豫,自个宽衣解带,要好好地泡上一澡、将一身的污垢与疲累都清除殆尽。 待将身子泡入热水之中,王永祚忍不住轻呼一声,水温冷热刚好适宜,浸在里面,那是说不出的快意与舒服。 王永祚上身靠着桶壁,双手自然地搭在桶沿上。四周都是水汽氤氲,他闭上双眼,竟感到像喝醉酒般的微醺,惬意之下,嘴中也不由哼起了家乡小调。 便在此时,只听“砰”一声响,王永祚受惊猛然睁开双眼,隔着帘布,却见自己厢房的房门大开,三个人影破门而入! “什么人?”王永祚惊恐之下大声喝问,却因为全身赤裸着不能站起,仍然泡在木桶之中。 那三人均用皂布包头蒙面,看不清长相,听了王永祚的质问,其中一人怒喝道:“狗官,让你胡乱断案,送却俺大哥性命!今番就叫你血债血偿!” “壮士慢来!有话慢说!”王永祚闻言色变,这三人竟是来报仇的!想自己在督门中过手的军中杂案无数,也有好些人是死在了自己决断下,但扪心自问,自己从来都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按理不会有冤案错案的发生!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俺们要拿你的命祭奠俺大哥的在天之灵!”那三个蒙面人根本不给王永祚更多口舌的机会。当先一人从肋间拔出一柄短刀,大跨两步近前,掀开布帘,就要往王永祚身上捅去。 值此危难时刻,王永祚也顾不得朝廷命官的体面与形象了,“哗啦”从澡盆中窜起,顺手向那当先蒙面人门面泼出一掌热水。 那蒙面人起手遮蔽,间隙间,王永祚就跳到了一旁。 “狗官哪里跑!”后边的那两个蒙面人各自抽出贴身的匕首,冲王永祚扑杀过来。就这电光火石间,王永祚也不忘忙里抽闲扯出床帘,三两下系在腰间,聊作遮羞,对他这样自诩有身份的文官来说,礼义廉耻大于身家性命,要死也不能像头死猪般浑身赤条条的。 就在紧要关头,从门外突又闯入数人,当先一人见屋内有三名贼人,竟然向后退却几步,要不是后面的人顶上来,恐怕他就要转身而逃。 王永祚定睛看向屋外,原来是驿长领着几个驿卒以及自己手下的三个伴当赶到,急忙呼道:“驿长救我!” 那三个蒙面人见王永祚援兵众多,形势不妙,当下却也不硬来。其中一人甩手将手中匕首掷向拥堵在屋门口的众人。众人各自怕死,一哄四散开来,那三名蒙面人互看一眼,纵身一跃,闪出了厢房,身手矫健地顺势一滚,起身飞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大家又惊又怕,正愣神的当口,还是驿长沉稳老练,叫过众人先进屋看看王永祚的情况。 王永祚惊魂未定,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喘着粗气。当驿长等人再进屋时,他尚以为是贼寇,吓得身子一抽,后见是自己人,这才舒了口气,颤声问道:“那三个贼人呢?” 驿长躬身道:“已经跑了。”说着面带愧疚道:“小驿监管不力,致使贼人入内,差些伤了大人,请大人责罚,所有罪责小老儿愿意一力承当。” 三个伴当也站在后边探头问询道:“大人没伤着吧?” 王永祚长吁两口气,抚了抚胸口,待心绪平静下来方道:“这三个贼人是寻仇来的。想本官秉公执法这几个月,从不因私情而败坏自己的原则,有好些宵小就因为贿赂本官被拒而怀恨在心。这几个恐怕就是那些人当中的。”说着,脸上原先的惊惶之色逐渐被刚毅所取代。 “大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小老儿佩服!小老儿防贼不力,致大人落险境,实不称职!”驿长一直躬着身子不敢起来。自己所管的驿站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王永祚的生命又受到如此威胁,若是得不到王永祚的原谅,他这个驿长也算当到头了。 王永祚瞅瞅他,自思:“按理说驿中防务不周,致使我差些命丧贼手,绝不该原谅。但是我向以文定公的为人自许,文定公性格宽容,要是这次受袭的是他十有八九会原谅这老头。再者,这老头不过一个小小驿长,又还算及时赶到救我,驱赶走了贼人,我既没受伤,若再与他斤斤计较下去,只怕日后会有人说闲话,于我的名声不利!” 想通了这一节,他起手扶起驿长,和言道:“言重了,此次若非是你及时带人赶到,本官恐怕就要遭到不测。你还躬着身作甚?” 见王永祚并无追究的意思,那驿长方才放下心来,抬头再看王永祚,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王永祚看他一眼,猛然想起自己全身赤裸,仅有一块破床帘遮住羞处。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王永祚的脸已然红透,那驿长是个晓事的人,连忙转身过去,边驱赶众人出厢房边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出去,让王大人一个人静静!” 经此一劫,王永祚已是睡意全无,也不敢独自待下去。换好衣裳后,开门走出,却见驿长带着所有驿卒正和自己手下三个伴当守在外面。 “大人。”驿长小心说道,“你怎么出来了?有咱们守夜,你自安心睡觉无妨。” 王永祚摇摇脑袋道:“睡不着了,现在心乱如麻,还不如起来走走。”在这些人面前,他自是不能说自己是害怕得睡不下去。 “大人不如到堂中一坐。”驿长试探着问道。不料王永祚一口应承了下来,于是众人簇拥着王永祚来到前院堂中。驿长打发驿卒看住门户,王永祚则令三个伴当侍候左右。可怜那三个伴当,辛苦奔波了两天,到了今夜仍是无法歇息,口上不说,心底下早已将王永祚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85分军(一) 驿长在王永祚边上坐下,陪他说话打发时间。 “我且问你,这襄阳府一向这么乱吗?”王永祚心有余悸地问驿长,自己活了这几十年,遇到的险情也不算少,但真正在鬼门关上走一次,今晚还是头一遭。 那驿长摆摆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襄阳府自从有赵总兵坐镇护境,已数年太平安定。赵总兵重律守法,不但杜绝一切犯境的外敌贼寇,就连所部兵士平日对百姓亦是秋毫无犯。阖府上下不要说杀人越货了,就偷鸡摸狗的事也鲜有发生。如今天这般贼人敢公然潜入驿站袭击的事,那是万万不可能出现的。只不过......” 那驿长叹口气续道:“只不过近些年来,督门立标兵剿贼,不见贼少反而激出更多。彼等自川、陕等地复流入楚地,各路层出不穷,到了前几日又遭左镇扰境,这治安早却又有些动荡了......想那些零零散散的贼人寇盗便像那春季的野草,杀也杀不完,除也除不尽,或许就趁着这空当钻赵帅的空子......是以连累了大人......” “你的意思是,现在府内不太平,本官继续走下去,难免还会受到威胁?”王永祚心里一紧,忙问道。他现在只不过到了襄阳府的南部边境,要穿过去直到郧阳府治所只怕少说还有数百里路。若世道太平还好说,若像这驿长所说贼寇横生,那么这一路走去恐怕凶多吉少。 “正是这个理......”那驿长无奈地点点头,顺眼向那三名伴当看去,续道:“恕小老儿不敬,这段时间百姓、商人甚至是镇里的兵士在府里活动行走都要十几人甚至数十人带着兵器凑在一起方能使小股不法之徒知难而退......如今大人只带着三名随从,统共四人......小老儿以为走不出十里只怕又将......” 楚豫混乱复生,王永祚在川中就有所耳闻,此时听那驿长这般说来,这里的治安之差竟然还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寻思驿长与自己无冤无仇,自没必要危言耸听来吓唬自己,因此认定了他所说应该属实。 “然则......你认为我应该回去?”听到最后,王永祚算是听出了驿长的弦外之音,带着些闷气忍不住说道。 “小老儿绝无此意。大人要去郧阳府上任,是顶顶大的事,小老儿就算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擅自为大人拿主意......只不过......只不过前两日就有一个贾人因为人少而在驿东十八里的地方被贼寇劫杀了......小老儿只是为大人忧心......” “你......”王永祚心里明白这驿长铁定是不看好自己能安全到达郧阳,但他所说句句在理,毫无恶意,王永祚就算恼火也说不出话来。照他所言,自己带着这三个没用的伴当,一行四人,出了驿站就是有去无回了。参照今晚的情况,他的话似乎得到了佐证,自己再一意孤行,只怕明天的这个时候就要变成贼寇的刀下鱼、板上肉了。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折回承天府,请求猛如虎为自己增兵保护......或者干脆撒手不干,把这差事让给别人算了。 那么回去? 这个念头只在王永祚的脑海里停留了片刻就被他自己无情否决了。如果自己回去搬救兵,即便猛如虎答应增兵保护,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成什么了?畏贼如虎、胆小如鼠的夯货!这样一来,哪怕自己最终走马上任,在别人眼中也抬不起头来,往后又如何在郧阳府确立威信?这种后果与王永祚自己一开始的期盼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再想那文定公、忠介公,一生经历了多少磨难?就是龙潭虎穴也去过不知多少次了!自己只受了这么一点磨难就打退堂鼓,以后就再无脸面把徐光启当做自己的楷模了。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取鱼而舍熊掌者也。同样的,现在名声与性命不可俱得,舍命而取名声。这才是他王永祚的风范! 一日后,赵当世看着手上的信纸,颇有些哭笑不得。顾君恩从他的神态中已经窥知一二,询问道:“怎么?难不成这厮还是个硬骨头?” 赵当世笑着摇摇头道:“正是。这个王永祚倒有点硬气,受了这一劫加上驿长的旁敲侧击,竟然还是没有退却之心,看来倒是咱们小觑了他。” “哈哈!”顾君恩冷冷笑道,“知难而进,这个王大人倒难缠得紧。” 王永祚驿站受袭一事,幕后主使其实就是顾君恩。郧阳府空虚,且巡抚位正待交接,悬而未决的时刻正是赵营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只要把把王永祚堵在路上,赵营完全可以镇守郧襄的职位借口“防寇布防”,进兵占领郧阳府。可他当时并未料到王永祚的意志会如此坚定,面临生死之险仍毅然决然没有动摇。 “驿长在这封信上说今早天未亮,那王大人就催着伴当们继续赶路了,想他既然吃了一亏,在路上就不会再有耽搁,至迟午后,也许就会到咱们这里盘桓。”一计不成,赵当世略有些心烦,他不知顾君恩还有没有主意,“要不咱们再派几个人去一趟?” 顾君恩反对道:“不可。先前在驿站,有驿长给咱们做托,戏还好演。如今王永祚自己上路,咱们派去的人又不能真的伤他......不和他动真格的,他自然会起疑,这对咱们不利。” “如此怎生是好?吓不走王永祚,郧阳府就难揽入我赵营囊中。”赵当世颇有点不快道。 顾君恩嘴角微斜,说道:“主公毋忧,此路不通另有它途。以属下之见,但凡常人,都有着两面,要么吃软、要么吃硬,软硬不吃者古来罕见。想那姓王的既非圣人,不吃硬的这一套,那么咱么就好从另一面入手!”沉吟着往下说,“主公放心,即便真唬不住姓王的,属下打保票,这郧阳府也逃不出我赵营的手心!”他在草莽中待久了,说话行事也透着一股子的豪爽。 事已至此,赵当世也没其他办法,只得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永祚一行四人在当天下午接近黄昏之际到达了襄阳城。 看着眼前高耸雄立的襄阳镇郭,王永祚长长舒了口气。还算运气好,从迁山驿到襄阳城的这几十里路上没有再遭遇强人。他抖抖袖口,扶扶幞头,昂首挺胸地朝城门走去。 守城的一个镇兵听了他简略的自我介绍,又见了他出示的公验,不敢怠慢,忙去城里通禀,不一会,赵当世就与范巨安、顾君恩等官吏出城迎接。 赵当世给王永祚行了一礼,王永祚也不客气地受了。他自谓孤身硬闯龙潭虎穴,所凭恃的唯有一个“势”字。只要有气势,任前方千军万马,他也再无畏惧。 “大人一路可还顺利?” 王永祚见赵当世主动给自己行礼,原本心里挺受用的,不妨赵当世又抛出这么一句问话来,当下立马不痛快起来,板着个脸,没好气道:“承赵总兵福,还算顺利。”他昨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将自己受袭的事扩大传扬开来。临行前还百般叮嘱那迁山驿驿长不许将此事透露出去,因此以为赵当世什么都不知道。 赵当世看他故作悠闲的样子,强忍着一股笑意,抱拳再请道:“大人一路劳顿,请暂时到府中驿馆休息。今晚本将定下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王永祚知道这是官场一贯的规则,甭管你是多清廉的官员,初来乍到,这顿接风饭还是要吃的。到时候府里有些头面的官吏都会出席,自己若拒绝,就是拂了这襄阳全府上下的面子,以后就近与襄阳府合作办事就难了。于是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道:“本官意思,这宴席不办也罢。但又不好折了各位的面子,坏了你我的情分。也罢,有劳赵总兵破费,一切务必从简。” 赵当世面带微笑,连连点头自不待提。 这次宴席的地点放在了赵当世在城中的一座私宅中。这套宅子是赵当世数年前刚来襄阳府时购得,权当作个落脚地,至今甚至一次也没在那里睡过。宅子多年来都是由赵当世安排的几个仆役打理。幸亏平时有着这些仆役居住,里面的家具陈设之类的也不至于落灰蚀蠹。 赵当世差人提前将宅子稍稍布置了一下,就在正堂里摆开了宴席。此次到宴的除了王永祚外,都是襄阳府里有身份的人物。夜幕降临,襄阳城内各家各户大都闭门休息,惟有赵家宅子里暄晖如昼、丝竹管笙之声彻响盈天。 为表示对王永祚的尊重和欢迎,赵当世与范巨安推他坐到了首席,自己则陪坐两侧。往下左右轮流坐着襄阳府及赵营军中的各位文武。 赵当世指着眼前堂中央正在翩翩起舞的三名舞女,侧身对王永祚说道:“大人,你看她们跳的这个‘胡旋舞’技艺如何?这三个舞女乃是西域亦力把里出身,从会开始会走路,就被教以舞曲,至今表演已有不下十五年了。” 王永祚自不知他从哪里搞到的这三个高鼻深目的胡女,不过他对这些东西感到无趣得紧,碍于面子只能打着哈哈连声说好。 赵当世抚掌笑道:“大人果然好眼光。敢情大人上堂一舞。” 有明一代,上至皇帝,下到庶民,皆酷爱饮酒,正所谓“无酒不成会”,有人即有酒。然枯饮无趣,就想出许多把戏助兴。吟诗论文、谈艺赏景尚属士林风雅,但各种奇技淫巧也大行其道。比如明初左丞相胡惟庸,竟挖空心思豢养了猿猴十余只,还给它们穿衣戴帽,不但让它们对宾客打躬作揖、供茶行酒,甚至教会它们舞蹈吹笛,以供笑乐。 以管窥豹,那些个“对酒惜余景”、“有酒纵天真”、“烂醉慰年华”、“醉坐合声歌”的事体实为常态。风气使然,若有官吏擅舞,纵高官显贵在私会上当众给大家表演舞蹈的事例屡见不鲜,并且旁人也不会因此而认为你有失矜持,没有尊严,反而会赞美你、为你的舞姿拍手叫好。 王永祚对跳舞不在行,会还是会一点的,他先推辞道:“鄙陋舞姿,不堪入诸君明目,还是算了吧。” 赵当世那肯罢休,执意道:“我观大人身段协调、步履轻盈,不消说,定是跳舞的行家里手。大人离了襄阳就要长期坐镇郧府,咱们难得瞻仰大人一次,今番便让咱们开开眼界、饱饱眼福。万望大人通情则个。” 他这一说,王永祚倒真有些为难了。再向下首看去,与会众文武皆是举目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碍于面子,只得应承下来。 赵当世笑盈盈地看着王永祚起身,微腆着脸摆弄着身姿跳到三个舞女之间。那三个舞女也是见惯了世面的,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当下散开,空出一个间隙,让王永祚把身子腾进去,便和着他的身段再度起舞。 也是这三个舞女技艺高超,配合着王永祚别扭的舞姿仍能把一台舞蹈高质量地表演给众人。众人在为这些舞女的舞技高声叫好的同时,私底下也瞅着王永祚那不伦不类的舞步不住掩嘴偷笑。 86分军(二) 王永祚勉强地应和着节拍起舞,却发现这三个舞女之中有一个看上去领舞模样的不住地对着自己使眼色。那一双墨黑的细目便会勾魂也似,在不经意间就与王永祚产生对视。几个照面下来,王永祚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再看那个舞女,只是低着头闷声跳舞。 王永祚硬着头皮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感觉差不多了,便从三个舞女的包围中跨了出来。赵当世拍手笑道:“王大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一身舞步是真功夫,令我等大长见识!” 众人听到这话,嘴里也附和着啧啧称赞,心里哂笑,均思:“这话不错,果然是大开眼界!” 王永祚红着脸,连说不敢当,回身归席,却是鬼使神差地再偷瞄了那舞女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那舞女竟然也满脸妖娆,媚眼如丝地瞅向自己。他吃却一惊,目不斜视,径直回到赵当世身边,靠在椅上喘气。 赵当世倚着高脚凭几,眯眼看着王永祚道:“大人觉着那名胡姬如何?”他所说的,自是那个与王永祚眉来眼去的舞女了。 “妙人,妙人。”王永祚眼都不敢抬。他已经三十来岁不假,可对于女子的经验,却只还堪称初出茅庐。这也不怪他,他早年家境艰难,父亲早死,得些宗族接济,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他虽勉力读书,在家乡远近也略有薄名,但旁人只要一看他家那家徒四壁的模样,便就打消了到他家说媒的念头。由是在他读书的这许多年中,他除了自己的母亲,从未与任何其他女子打过交道。 也确是时运不济,他辛勤苦读十数载都未能给他带来理想的功名,浑浑噩噩到了而立之年,实在撑不下去了,求着母亲把家里值钱的物什都给变卖,又去族中乞求着借钱,好歹凑足了一笔路费,就抛下老母,独自前往京城想找个机会当幕僚。 当幕僚并非稀罕事。早在元末乱世,群雄割据,许多天资有限或对仕途不再抱有信心的读书人为了生计,开始以“私人幕客”的形式成为上到一方诸侯,下到土豪乡绅的入幕之宾。所承担职责从教师、文章主笔乃至出谋划策等等都有涉及。 到了明代,早期内阁大学士、六科或是总督巡抚等衙门为了应付繁重的工作,经常会私下聘请一些饱学之士以“门下客”、“掌书记”的名义为自己分忧解难。自明代中期以后,府、州、县等地方衙门聘请幕宾佐治,也形成了一时风气。 越往后,聘请幕宾几乎蔚然成风,自然而然也在武将中普及开来。武官们多以聘幕为荣,他们对读书人水平的鉴别能力相对较低,慢慢就有了不少寄希望于混口饭吃的山人杂流投入军中为将帅效力。且因这类人唯利是图,所以流动性很大,一日换数名东家的例子俯拾皆是。 王永祚志存高远,自认为才高八斗,到了京师定下目标不为枢辅以下官员做事。可他一没人脉、二没名气,即便广投名剌、竭自夸之能事,依然屡屡碰壁,无人问津。游荡京师大半年,一无所获,带来的盘缠却用得七七八八,只能靠摆街摊给人写字讨个生计。正是无计可施,准备退而求其次往地方大员处碰碰运气,却机缘巧合,遇到了时为礼部尚书的同乡杨嗣昌。 这根救命稻草王永祚自不会轻易放弃,使劲浑身解数,总算获了杨嗣昌赏识。有那时炙手可热的杨嗣昌作保荐,王永祚很快有了机会,接到了派遣到地方州县当官的任状。他本来不屑上任地方,这也是他中乡试后依然潦倒多年的原因所在,可十余年来的挫折将他心气消磨了许多,这时候更有杨嗣昌当后台、想来外放历练后重新调回京城当不成问题,他便心安理得,走马上任。 王永祚一朝翻身,上门提亲之人自是源源不断。在杨嗣昌的授意下,他娶了京城一名开国勋贵后人的女儿,为以后在京开拓事业提前铺路。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三岁。 说来也无奈,他娶回家的却是个黑陋的悍妇,无人敢娶的女人嫁给王永祚时已经是二十八九的老闺女了。她人长得丑也罢,最要命的是生性奇妒,从不许王永祚接触别的女子,甚至看到王永祚与婢女说句话她都会跳着脚破口大骂半天。碍着杨嗣昌和她老爹的面子,王永祚一直隐忍不言。 又过两年,那悍妇嫌王永祚长相显老,难看得紧,再也不愿再与他同房,自己搬到了别院居住。王永祚暗地里也打听到她背着自己偷汉,然而却装聋作哑并不声张。两人没有子嗣,自是从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形同陌路。 因此,当多少年未曾与女子打过交道的王永祚感觉到那舞女似乎在勾诱自己时,难免慌乱。对方虽是个没有地位的胡女,但她那曼妙的身材、妩媚的眼神、热烈的舞步还是让王永祚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安与自卑。 赵当世观察到王永祚有扭捏之色,心里暗暗称奇,自思对方不过一个卑贱的胡女竟能让王永祚窘迫如斯。他感到好笑,抬头瞟向顾君恩,却见顾君恩正对着自己微微点头。 那舞女继续跳着舞,直到一众仆役端盆托碟将酒肉摆上来,莲步轻翩不知不觉间竟脱出队伍,独自扭到了低着头的王永祚面前。 王永祚手握杯兀自出神,不防鼻头香气扑来,一个激灵朝前看去,但见仅仅一指之遥便是那舞女厚敷脂粉的面颊,登时大惊。这当口儿,整堂的喧嚣在他耳中似都充耳不闻。 “且慢......”王永祚下意识想掩袖闪避,然而不意间,杯盏破碎的脆响却在霎时将脑海一片空白的他拽回现实。他从空隙处看过去,或许是因为新添的酒水滑了杯外壁,赵当世手中的瓷杯已然摔碎在地,很难想象竟摔得那么彻底...... 还没等看清,王永祚忽觉胸前一沉,继而听到一声娇呼,急目视去,立马手忙脚乱起来——那舞女跳转时脚下一磕,径直倒在了自己的怀中! “造孽!”王永祚暗呼,脸色惨淡,唯存的念想便是撇开那舞女。可是那舞女好似受到了惊吓,一双手臂将他抱得死死的。正自失措,眼神瞟见席间灼灼目光不约而将自己聚成焦点,惊思:“当众与舞女搂搂抱抱,传将出去,成何体统!”他事事均以声名为重,助兴舞蹈是礼节无所顾忌,可肆意行猥亵之举有违君子之义,只怕还没等到郧阳,弹劾的奏章就堆成了小山。 “哎呀,王大人,你这是......” 赵当世惊笑声迭至,成了王永祚炸毛的一道强推力,他拗不开那舞女,慌乱着也顾不得太多,坐在椅上躬身缩脚,继而手脚并用,用力一挺,如弹簧般将那舞女整个人连推带踹得老远。 那舞女瘦如纸片,哪经得住成年男子如此用力,眼见着向后连退七八步刹不住身形,趔趄一个接一个,直直引着她仰身向后倒了过去,席间众人只听惊呼,就已见她摔在王永祚斜对角顾君恩的座上。座前小案被撞得向里侧歪,案上码放整齐的瓜果时蔬以及酒盅酒杯全都掀撒一地。 左右仆役连忙跑上前将整理桌案并将那舞女扶起,可那舞女整个人软塌塌的似无半分力气,起身躲避的顾君恩瞅了瞅,讶然道:“已经没知觉了。” “怎会这样?”王永祚脑中嗡嗡作响,如悬大钟,震得心亦跟着突突狂跳。 正当时,赵当世豁然起身,大手一挥道:“诸位吃喝好,小小意外不足挂齿!”说罢递给范巨安个眼色,范巨安轻咳两声,随即走到堂中主持,开始安抚席间的躁动。 王永祚尚嗔目结舌,木在那里,赵当世跨步近前,凑近道:“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好......”王永祚失魂落魄,跟着赵当世绕过屏风绕去后边。身后有脚步亦步亦趋,扭头一看,方才躲过舞女一躺的顾君恩跟在一尺距离外。 三人一同转进堂后的一间别室,空间不大,室内亦仅明油灯一盏,围立于灯旁的三个人影深黑而长,从脚边一直拖到室壁上,气氛显得更加压抑。 “那女子......”王永祚脸上惨无人色,灯火中双颊内陷,留出几块阴影。 “已经送出去找大夫了......”顾君恩肃道,“刚看了一眼,只有出气没进气。” 王永祚摇头不迭:“我、我、我实无害她之心,哪里想得到......” “天有不测风云。”赵当世接过话,“事出突然,在座的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 他不说则已,一说“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令王永祚很自然想到了另一面,黯然神伤道:“可谁又知道其中有没有刻意刁难之人呢?”接风洗尘的宴席很正常,找些美色莺莺燕燕也正常,然一位巡抚公然“亵玩”舞女甚至致其昏迷,这件事就不大正常了,至少放到台面上来,定免不了遭到主流舆论的猛烈抨击。兢兢业业维护自己名节的王永祚思及此处,不禁万念俱灰。 顾君恩暗笑,赵当世道:“大人放心,有赵某,必不教宵小利用这等流言对大人不利。” 王永祚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影子在室壁上乱晃:“赵帅此言当真?”有求于人,连称呼都不自觉改了。 赵当世正气浩然道:“那是自然,王大人是文武双全的名臣,襄阳府久久难定,正因左邻郧阳府缺乏定海神针稳住波涛,而今不仅郧阳百姓盼大人如盼时雨,就我等襄阳官吏,同样寄希望于大人的力挽狂澜之才华,怎能容小人阻碍了大人上任!” 王永祚点头连连,顾君恩这会儿突然道:“那舞女要是没大碍还成,若真有三长两短,这道坎儿......” 死与伤是两码事,明代律法严苛,重律守法之风根深蒂固。虽然到了如今时节早有了不少钻营空子与特权横行的现象,可一般情况下,甭管是官绅还是寻常百姓,遇到了事,“写诉状打官司”几乎都是他们脑海中出现的第一选择,至于后续是否有黑幕,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若那舞女是王永祚府中的私仆,那另有一番私刑家法的潜规则,无论死伤影响都不大。可坏就坏在那舞女是襄阳府中的官妓,有专司编册管理。人没死,王永祚堂堂地方大员,纵卖个情面,误伤个人也溅不起什么水花。一旦人死了,性质立变,则需报上提刑按察使司审理备份,襄阳府官方单独应付不了,这事儿必然要被捅开。 王永祚怕的不是给查办,他实怕这件事在有心的人嘴里扭曲并传播开。人的名、树的影,他王永祚没有背景出身,苦熬数十载,好不容易有了光宗耀祖、平步青云的机会,若就此毁在这一场无足道哉的接风宴上,他真想找块石头直接撞死了事。 这件事,必定要压下去。压不下去,成为一生污点,不说还能否坐上郧阳巡抚的位子,那有朝一日出将入相的远大目标想必只能等下辈子再实现了。 “赵帅,你看这......”王永祚搓着手,忐忑等着赵当世给他一线希望。他这时恍然发现,失去了杨嗣昌这座靠山,他是如此的弱小无助。 赵当世没有令他失望,一瞪眼,带着几分斥责的意思对顾君恩道:“什么话,都说了王大人对郧襄是不可或缺的要紧人物。不过个小小的舞女,还窜上天去不成?只需大人一句话,就死了也治成活的,就活的也整成死的!”说着,目光转向王永祚,复露齿一笑。 “活的,当然是活的才好......”王永祚讪讪道。 赵当世点头道:“赵某晓得,王大人放心。赵某和襄阳范大人与你都是一条心,只想着携手保证郧襄这片土地的太平安康。”赵、范二人基本上总揽了襄阳府的军与政,今夜列席的文武全是他们的下属,没有比他俩出面镇场子更稳妥的做法了。 王永祚对赵当世的仗义老大感激,拱手道谢,赵当世却阻住他道:“大人何必见外。我为郧襄总兵,本就与大人同气连枝,相携相护正属该当。”同时道,“事道不靖,明日赵某就差兵马送大人,务必顺利直达郧阳府城!” “差兵马送......这就不必了吧......”王永祚心生警觉,推辞道,“我有三个伴当,足够了。” “哪里够!”赵当世一甩袖子,一叠声叹气,“郧阳山峦叠嶂,贼寇纵横,早成了贼窟。相比起来,称襄阳府为世外桃源毫不过分。” “好一个世外桃源。”王永祚想起昨夜迁山驿的险情,对此话并不认同。 赵当世没理会这句,续道:“大人远来不明情况,郧阳府标下兵马本就孱弱,自戴东旻戴大人主持郧事开始,陆陆续续又给贼寇杀伤不少。府内没钱粮,仅存一奇兵营。郧阳副将冯时早一千五百兵打没了亦难以补缺,他后来和郧襄兵备佥事王瑞旃都先后辞官下野了,营头编制也撤了。后续王鳌永、袁继咸两位抚台大人手底下可调动的兵,不过各州县乡镇自募的寥寥散兵游勇而已,自保都成问题,如何还能野战驱贼......” 顾君恩不失时机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袁两位大人都才华不凡。但郧阳巡抚这位子要坐稳,不是人的事,而是兵和钱的事。没兵没钱,说句不好听的,即使孔明复生,亦无如之何。” 王永祚正默默听着此话,赵当世却笑了起来。 “大人放心,要兵,我赵营儿郎各个精忠报国;要钱,襄阳府内积蓄仍多。”赵当世手拍着胸脯,发出闷响,“只要赵某在郧襄总兵任上一日,就必要与范大人等一起护得王大人任上周全!” “赵总兵......”王永祚这下算是听懂了赵、顾唱和的弦外之音。顾君恩的话简而言之便是“郧阳谁去都不好使,除非有兵有钱”。赵当世的回答同样可概括成“我有兵,我朋友范巨安有钱,和我们一起,你的官位就能坐的稳当”。话语委婉,道理则浅显。诚然,这都是大实话,可免不了受制于人,王永祚心里仍有点不甘。 只是他转念一想,人做事,目标最重要,只要能达成目标,路怎么走,他并不在乎。换言之,赵当世话语中隐喻的种种不利又怎么会比他在郧阳巡抚的岗位上顺利过渡更重要呢?不忍一时,王鳌永、袁继咸便是前车之鉴。他志存高远,目标永远是京城,绝非那残破偏僻的郧阳府一隅之地。 室内灯火带着人影不住闪烁,侍立门外的周文赫腰板挺直,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一门之隔,只要有心,他完全能将室内的谈话原原本本全听下来。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目视前方的双眼空洞,他从始至终只是在等着主公出来。 不远处的正堂上,依然欢声笑语不绝,范巨安手段高明,看来早就稳住了席间的惊乱。 “又要开始吹笙了。”周文赫今夜听了四遍笙奏,对席间助兴表演的流程完全烂熟于胸,小声嘟囔着,开始预测接下来堂中即将出现的场景。 这时,门开了。 他立马侧过身,反射性地躬身行礼:“主公。” 赵当世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与他附耳言道:“和老徐说,一切妥当,让他明日就率军进郧。” 87分军(三) 文官上任地方统筹军务,大抵都要招募标下军队为底,一来倚为亲兵护安全、定秩序,二来也可震慑麾下各部军队、巩固权威。而标兵的来源,又分为两种。一种如孙传庭、杨嗣昌这样出府库钱财,自征募良家子弟,另一种则如熊文灿、丁启睿等,接受从别的军镇临时差拨过来部队。 王永祚轻身上任,了无余财,郧阳府库更是穷得叮当响,不接受客兵相助,结局必然与王鳌永、袁继咸如出一辙。可外借客兵作为标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除非有着杨嗣昌与崇祯帝那样的关系,一般而言,朝廷任命督抚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你没钱?自己想办法。你没兵?自己想办法。办不到?卷铺盖滚蛋! 当初孙传庭任秦抚,自募、借兵两举措同用,自募募兵及训练周期长、借兵则成效快,前期免不了偏重借兵。那时的他虽说在朝堂上能量也不大,但亦远非白手起家的王永祚可比。最后通过各种关系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从洪承畴的三边总督衙门借来了二千多的甘肃兵打底。王永祚自知人脉浅薄,本来的计划是到了郧阳,从府库提钱,自给自足,可从赵当世、范巨安等人口中了解到郧阳府荒芜凋敝的实情后,他当即没了主意,真真切切感受到巡抚一职实在不是自己一开始所想那么好当的。 赵当世抓住机会“雪中送炭”,主动提出调“钦差枣阳等处游击将军”徐珲所部替王永祚效力,更请出陈洪范,让他一并出兵相助。对外,郧襄总兵赵当世与昌平总兵陈洪范提供兵马归郧抚标下调遣再正常不过;对内,以徐珲效节营为核心、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为羽翼的赵营军队从此名正言顺,入主郧阳。 这次分军不同往昔事罢即回的模式,赵当世将郧阳府视为襄阳府西北方的屏障以及与陕西、四川往来的重要军事缓冲地带,所以徐珲带着三营六千余兵这一去就将长期驻守郧阳府。赵营要开拓地盘长成参天大树,将枝节伸展开来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且不论资历还是能力,赵当世都认为徐珲已经具备独立坐镇一方的资格。赵当世在军事上给予徐珲充分的信任,送他启程前曾说道:“郧府若无重大事故,一切皆从你裁决,便宜行事。” 徐珲目光弘毅,坚声道:“主公放心,此去郧阳,必不负使命!”身为赵当世最倚重的大将,他自无需多言,不过即便赵当世再怎么放权,避嫌的自觉他还是有的。在他的极力坚持下,楼娘等家眷并未随军同去,而是留在了襄阳府,赵当世听说,楼娘貌似已经有了身孕。主臣坦荡,军事无忧。 因有军队护送,王永祚上任就没那么着急了。他在襄阳府逗留了三日,期间替赵当世写了一封信,之后才随效节营自城关开拔,途径光化县、均州,合了昌洪左营、昌洪右营,最终沿着沧浪水到达郧阳府府治郧县,开始了“梦寐以求”的巡抚生涯。 送走王永祚不久,本在武昌府节制诸路军队的督门下职方郎中杨卓然下狱的消息随之传来,本归在他麾下的练兵营部分兵马也在回襄阳府的路上。至此,督门下作为杨嗣昌四基石的万元吉、王永祚、杨卓然都有了结果,只剩下了一个猛如虎。 三月中下旬,赵当世差人,带着自己与陈洪范、范巨安及王永祚的四封信去承天府,邀请猛如虎北上。起初,诸多军将畏猛如虎兵多将强,担忧引狼入室,因为早在川中时,西、曹等贼就曾说过“想杀我左镇,跑杀我猛镇”的话,在讥讽左良玉按兵不动消极作态的同时,形象反应出了不遗余力剿杀贼寇的猛如虎的鲜明形象。 赵当世并不了解猛如虎,不过他综合猛如虎此前的种种事迹及特勤司暗中搜罗来的各项情报,与顾君恩、庞劲明等仔细分析后认为猛如虎并非左良玉、贺人龙那样的无良兵痞。他固然是套夷出身,但作为异邦人,这一身份反而激励着他比寻常汉人更加努力争取朝廷的认可。 崇祯五年,于山西高平与族人等击败贼寇邢红狼。崇祯六年,复破贼寇寿阳县黑山山麓,灭贼姬关锁,其后从曹文诏、许鼎臣等屡败贼兵诛渠首。崇祯七年,遵永之战,与其时尚为后金的清兵作战,以功自行伍拔为守备。同年,又参与剿灭套夷部落,积功升任游击。崇祯八年,阵斩大贼高加计,震慑山西群贼,受山西巡抚吴甡举荐为三关镇副总兵。入冬后守卫黄河有功,加授都督佥事。连续几年立功不断,与另一名猛将虎大威齐名,并称“山西二虎将”。崇祯十一年清兵破边入塞,又因勤王有功,任蓟镇中协总兵官,从此踏入国家高级武臣的行列。只是在去年任上,因小事冒犯了监军文官,受到弹劾才被削官待罪,直到复被杨嗣昌起用,成为标下兵马总统官。 如此履历,一条条看下来,从低到高,当真一步一个脚印,半点做不了假的。猛如虎曾不止一次在人前涕泪纵横,说自己能从卑贱扶摇直上,成为一镇总兵,全是朝廷赐予的恩德。这其中当然离不开他自己的抵死努力,但亦可见他对大明朝的感情之深。即便后来获罪,可经杨嗣昌一唤,他就立马响应,比起推三阻四的万元吉等辈,端的是无比爽快。及至军中,剿贼练兵一如既往,兢兢业业从无松懈。儿子战死,他只觉为国尽忠,死得其所,要不是亲兵拼死保护他,可能在川中时,他早就以身殉国了。论忠义,只怕数省武官中,无出其右者。就这样一个人,岂能以对左良玉之流的做法对待? 杨嗣昌死后,督门下的军队其实已经失去了控制与目标,要是左良玉、贺人龙,保不准已经在楚地纵兵大掠了,可猛如虎依然将军队秩序约束得很好。近万人的大军一个月来,都静静驻扎在承天府护陵,等待别处的召唤。 综观眼下楚豫形势,赵当世觉得猛如虎下一步很有可能去黄州府或武昌府。因为督门的基础在楚,猛如虎到底还是会以楚事为重,且杨卓然才解任,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各路官兵一时半会儿定难以构成严密的防线,回、革诸贼再加新近流窜过去的张献忠很可能借此兴风作浪,湖广巡抚宋一鹤在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必然会想到滞留境内的猛如虎。如果静观其变,只怕接下来猛如虎不会在承天府待太长时间,将去往黄州等地助剿。 可赵当世需要猛如虎,严格意义上说,他需要猛如虎挡在自己的北面。 赵营当前的军事发展方向不在北,即顾君恩所言的“不进豫”。可是河南贼寇风起云涌,闯军更是势不可挡、如日中天,一旦朝廷觉得单纯靠豫兵难挽颓势,一线之隔的赵当世最有可能受调对抗闯军。但赵当世已经与李自成达成了互不侵略的共识,且从更深层次说,赵当世并不认为现在就与闯军相争会有好果子吃,赵营仍然需要时间韬光养晦。 是以,寻找一面挡箭牌隔在赵营与闯营之间迫在眉睫,环顾四下,当真没了比猛如虎更合适的人选了。猛如虎兵够多战力也不弱,还正处于无所适从不知所往的微妙境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猛如虎心怀忠义、不太可能拥兵自重演变成地方军阀,就得将他全力争取过来。 赵当世、范巨安、陈洪范、王永祚四封信,内容无不劝说猛如虎即刻率军向北,人人的口吻几乎都已是没有猛如虎一日、楚豫相交之地就一日备受煎熬似的。以四敌一,赵当世自忖宋一鹤没有胜算。 三月底,猛如虎回了信,只推说整军经武,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开拔。赵当世知他犹豫,为了迫使他早做决断,赵当世在这四封信之余,还甩出了“救藩”这一杀手锏,请襄王府也差专人游说。 湖广自大江以北,重要的藩王有武昌府的楚藩、荆州府的惠藩与襄阳府的襄藩。武昌府附近的献、回、革诸贼虽然猖獗,可游荡来去,滋扰为主,并不具备打硬仗攻坚的能力,楚藩固若金汤。反过来,与楚北近在咫尺的河南闯军,却足可谓“三日拔一县、五日克一州”,哪边更危急猛如虎自然知晓。另,在赵当世的计划中,猛如虎北上后的落脚地不是襄阳府,而是毗邻的南阳府,那里正是唐藩的封地。站在赵营的角度,猛如虎驻扎南阳府,既能隔绝闯军、阻挡土寇南犯,还能同时屏卫唐王、襄王,一举多得。 何腾蛟离任后,南阳军事力量一落千丈,面对势渐浩大的闯军,知府颜曰愉、知县姚运熙与南阳卫指挥使兼城防守备王汝章惶惶不可终日。尤可气的是,左良玉从襄阳府撤入、转回许州,临行前遗留下了众多散兵游勇,剽掠当地,惨毒胜过贼寇,南阳官兵生怕惹恼了左良玉,不敢驱逐,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气吞声已经很久。今番若能得一军保境,自好过受人欺侮。 赵当世借范巨安的手,提前与颜曰愉说了猛如虎的事,“极言猛镇忠勇”,并愿为猛如虎作保。颜曰愉火烧眉毛,遂放下对武人的成见,表示愿意先找个机会与猛如虎沟通一二,如果合拍,日后猛如虎来南阳,一应军资粮草全数供应自不待提。 襄藩的使者动身不久,转眼到了四月,赵当世首先听说湖广巡抚宋一鹤驻节去了蕲州,对顾君恩笑道:“如此看来,猛如虎最终还是选择了咱们。”本来坐镇武昌府的宋一鹤倘若真说动了猛如虎,就不会亲临前线督战了,逆推可知,必是在猛如虎那里碰了钉子,无奈为之。 顾君恩道:“武昌周边官军不少,只论勇卫营黄得功、林报国等,便足以将回、革剿灭殆尽,可现在宋大人却犹嫌兵不够,请猛如虎相助,实无用之人行无用之举也。” 赵当世笑道:“昔日走少林,还有宋大人人情没还呢。” 顾君恩乃回道:“宋大人自保不成问题,朝廷无人,一时半会儿也撤不了他。好钢使在刀刃上,目前我等更需要猛如虎,待日后有良机,再给宋大人些弥补便了。” 赵当世边看着手中塘报边念:“陕西又换了个叫汪乔年的当巡抚......还有......保定、山东、河北等地总督杨文岳去开封了,想是帮着守城防闯军......他麾下保定总兵虎大威,则带兵到了汝宁......” 顾君恩轻轻一笑道:“杨文岳还算会用兵,汝宁府向南可下光山、固始,听说近期献贼正在那一带流窜,可伺机配合蕲、黄的宋大人夹击之。汝宁府向西,就到了南阳,亦有周顾唐藩的意思。”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猛如虎与虎大威同为塞外降人,当初齐名,老庞和我说他俩又曾在山西皋落山并肩作战,有兄弟之谊,或许猛如虎决心北上,也有和虎大威联手的计划。” “极有可能,猛如虎毕竟客将,楚豫间熟人不多。”顾君恩深然其言,“二虎替我军挡在北面,楚北无忧。” 赵当世又道:“昨日范大人找我,谈及朝中消息,丁启睿丁大人不日将为兵部尚书、督师,赐尚方宝剑,节制陕西、河南四府与湖广、凤阳、应天、安庐,仍然兼任三边总督。” 顾君恩漠然道:“一堆虚名而已,朝廷此举,明着激励丁大人,实则是给丁大人施压来着,看来圣上已经对楚豫之局大大不满了。”转道,“不过这样也好,希望丁大人能以此自勉,多拖住闯军,给我军争取足够的发展时间。” “也不知闯军、官军相争,最终鹿死谁手......” 顾君恩道:“河南实乃煮锅沸粥,突突碌碌,总有彻底爆发的那一日。主公既然已经定下方略、设下铺垫,专心自强即可,届时不论哪边得势,我军都能游刃有余。” 赵当世慨叹道:“世道多艰,顾人不如顾己,至理名言。现今,就先等着猛如虎了!” 几日后,猛如虎尚无动静,张献忠攻破随州的消息反而先传到赵当世的耳中。 原来张献忠往来劫掠光州、黄州、汝州、陈州之间为虎大威所逐,奔随州,闻知州徐世淳正开仓放粮、赈济四野灾民,即以所部千余精锐马军先驱,急抵城门。当是时饥民拥堵,城门来不及闭合,西营马军铳打枪戳,一路杀进城去,徐世淳巷战而死,子女妻妾及奴仆二十余人俱死难。 赵当世立刻反应,就近调练兵营救援,张献忠闻讯,等赵营兵马抵达时,早走得无影无踪了。情况报上来,赵当世与顾君恩并众军将一商议,决定趁机将随州接手过来。随州南北皆山为天险,其间关隘极多可插入豫东腹地,而大路贯通枣阳与孝感、安陆,直达武昌,实为襄阳府东面门户、战略要地。 与派去郧阳府的徐珲一样,随州也需要一名大将坐镇方面,人选没的说,非“钦差协守襄阳南阳鹿头店参将”侯大贵莫属。自从擒拿不臣之心的惠登相后,原先心浮气躁的侯大贵逐渐定下了心神,即便言行依旧暴躁粗鲁,但赵当世觉得,在对他信任这一点上,自己已经能够做到安心放权。 随州失守五日后,赵营以侯大贵为主,无俦营、屯田后营进据州城,并展开对全州上下各地各处彻底把控的一系列工作。 襄阳府本身的军事部署随后相应调整,原驻湖阳镇的起浑营及谷城的昌洪前营均收缩到了襄阳府城。以襄阳府为中轴,郧阳府、随州为两翼,“掌握楚北”,赵营这一阶段性战略目标在崇祯十四年四月宣告达成。 —————————————————————————————————— 崇祯十四年四月赵营及周边重要势力形势分布简图请在精品贴中查看 88分军(四) 襄阳府、郧阳府及德安府的随州虽先后收入囊中,赵营的军政基本仍设在范河城。赵当世亲自带兵驻扎襄阳府城,可近段时间政务繁多,时常要两边跑,便索性将营中军事暂且交托给郭如克、韩衮与马光春,自回范河城。 西营、曹营等贼寇既出川窜回楚、豫,川地局势大为缓和,重新与沿口孔家联系、打通各路商货的采购转运通道迫在眉睫。作为这一块事务的前期筹划人,陆其清受令继续负责推进,他本年以来一直帮着何可畏处理与楚地商贾行会的关系,四月初启程再度入川。但这次与他同行的还有其他营中文武——覃奇功、孙为政、邓龙野、满宁及郑时齐。 覃奇功本是枣阳县提领、孙为政则是其副手,经过两年多的管理,全县军、政、民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在与当地豪绅的结交上,覃奇功展现出了昔日在施州卫替家族巩固并开拓势力的才干。 豪绅最抵触外人侵犯自家的利益,覃奇功便也没有去撩拨这根虎须。以农业为例,为了清出足够屯田的亩数,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抄没范河城之战前后家破人亡的大户豪绅身上以及仔细丈量县内靠山地的一些无主抛荒地,成效斐然。特别是褚犀地所在的褚家,占据了枣阳大部分的膏腴田亩,而褚犀地犯下通贼的大逆之罪,将褚家名下的产业收用军中,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另外,为得到褚家之后枣阳本地主要豪绅的支持,覃奇功还分出部分产业给了他们,这样一来,不仅屯田不成问题,赵营的其他政令在枣阳更是畅行无阻。 眼下襄阳府诸州县尽数归于掌握,按部就班、有序运转的枣阳县再无必要着力经营。赵当世便适时将覃奇功抽调出来,让他替自己先去川中经营。 无论覃奇功、昌则玉还是顾君恩,给赵营规划战略布局时,四川都处在不可忽视的地位。赵当世同样对四川的战略地位心知肚明。如果说湖广乃进取之业,那么四川即是守成之基。想要争霸天下,湖广与四川二省赵营缺一不可,正如顾君恩私下揣测闯军的战略目标时说的一样:“闯王欲成大业,独占河南无济于事,非兼坐陕西不可。” 考虑到当前的战略形势及赵营的官军身份,赵当世还不能明目张胆染指四川,然而通过特勤司四川分舵传递的情报可知,四川经西、曹二营一闹,此刻的局面非常糜烂,虽没了巨寇肆虐,但全省各地棒贼土寇伺机而起,蔓延无尽,连同一些居心叵测的土司也开始公然扰乱周边秩序。 现任四川巡抚廖大亨本为督门标下参军事,因前任邵捷春被杨嗣昌罢免而借机上位。当初川中剿寇时,贼寇即编歌谣“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用以嘲讽包括廖大亨在内的官员之无能。杨嗣昌姑且不论,邵捷春实则清廉严谨,有德政,被逮捕时引得无数百姓哭送、船舶满塞江道乃至小规模的暴动。相较之下,被认为靠关系得位的廖大亨上任伊始就处在阴影中,更兼他确实能力欠佳,管辖无力,即便所部川军,亦多不听调遣割据自立者。故此,目前四川各方势力交错,说四分五裂也不为过。 若四川铁板一块,还不好下手,赵当世派覃奇功出马,为的就是趁机浑水摸鱼。他给覃奇功的任务有一浅一深两层。浅一层,与孔家合作,结纳川中各方势力,尽量将水搅浑;深一层,整合四川诸贼,暗中建立军队,为赵营往后的行动打下基础。覃奇功自信非凡,对赵当世的任命从无半点推诿,这次也一样。孙为政作为副手和他搭档日久,相互默契,也跟着继续效力。他两人代表的是承宣知政院。 邓龙野与满宁皆为亲养指挥使司下指挥。亲养指挥使司属军队编制,司中成员都是各军各部推选上来的一等人才,他们接近赵当世,更有机会受到赵当世的赏识从而提拔外派为军官。邓、满在抢出德昌王朱由崧的过程中表现优异,得以瞩目。川中建军,少不得将领,他两人代表的是兵马都统院。 《当世恒言》成书后,统权使司的责任愈加重大,无论军队还是政司,统权使司下属的人员无处不在,四川同样不例外,统权副使郑时齐亲自出马足见赵当世对此的重视。他代表的是统权使司所属的统权点检院。 四川对于赵营是块处女地,只有政、军、思三院同时鼎立协作,方称稳固。 陆其清目送覃奇功一众人离开三军府,听得赵当世道:“你与他们到了沿口镇,就可分道而行了。先前四川各地商贾的关系再去打点打点,沿途运货的中转站点,也可实地考察一番。这些我不多说,你比我更了解。” “属下了然。”陆其清回道,“川中贼乱时,属下也保持着与诸川商的书信联系,我赵营需要彼等,川地战乱百废,彼等更心心念念着我赵营带去生意。”又道,“孔庆年已是川东巨贾,同样对那些川商有很大吸引力。” “嗯......”赵当世陷入沉思。孔庆年自从答允与赵营合作后,要人给人、要钱出钱,始终恭顺。其中固然有爱女为质的因素,但赵当世相信,孔庆年这么做,必然与他本人的性格及能力有关。说性格,孔庆年这人非常重信守诺、知恩图报;说能力,他怕是能看出蒸蒸日上的赵营所具备的潜力。用性格、能力为纽带,自比单纯扣押个人质来得可靠。 “你见了孔庆年和他说,歆儿一切安好,已快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过不两年,我必亲自带着她登门拜访。” 陆其清连声道是,心想赵当世这话有讲究。一方面安抚孔庆年,一方面展现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登门拜访”什么意思?率军入川呗,柔中带刚、软硬皆施,实为枭雄本色。 孔庆年的女儿孔歆和华清的关系很好,早拜做了干姊姊,前不久软磨硬泡,从范河城搬去了襄王府与华清同住,朝夕相伴。想到孔歆,赵当世不自觉想到了华清。给予华清的承诺赵当世并没忘记,他接着说道:“几日前和你提及的事,也别忘了。” 陆其清怔一下,回想起来,忙道:“属下怎敢忘,待川事定了,属下便北上,去瑞藩拜见。” 赵当世吁口气道:“瑞藩一行,怕是没那么容易,不管好歹,等你消息。” 陆其清应诺两声,顿了顿,说道:“属下临行之际,也有两件事要通禀主公。” “说。” “一件有关火器坊......” 赵当世点点头道:“我刚要问。布置给陆朴一要制三种炮,半年多过去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主公,照葫芦画瓢容易,可造新制式的炮,就费时间了。至如今,五百斤的大佛郎机炮的研制已大体完成,二千斤用于野战的二号红夷炮亦有了轮廓。只不过现在铸成的炮试射时炸膛仍在八成以上,居高难下,只能慢慢调度校准,另外载炮所需的炮车也是难题。至于那五千斤的红夷炮,尚无眉目。” “佛郎机人帮不上忙?”赵当世眉头紧锁。 “出了大力,尚且只是这般成果......”陆其清连连叹气,“那些佛郎机人殚精竭虑,怎奈有些技术,他们同样没得炉火纯青。” 赵当世暗自点头,问道:“那么佛郎机人有什么建议?” 陆其清如实回答:“他们说,要么放宽制炮要求,比如五千斤改到八千斤、炸膛控制在七成附近云云......” 赵当世冷笑一声:“倘若如此,我费那么大功夫自造新炮有何意义?” 陆其清慌忙说道:“那些佛郎机人还说,不改要求,除非找一个精通数理几何的人来相助,否则累死了他们也造不出主公想要的炮。” 赵当世不悦道:“我营要是有这等水平的高手,早将这些佛郎机人统统赶回家去了。这些佛郎机人分明是黔驴技穷,想耍无赖。”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前段时间经过襄阳府城时,杨参军却和我说起个人......” “杨参军?”赵当世疑道,“他找你的?”赵营姓杨的参军只有杨招凤,襄阳府城的军队与范河城的政司分开,杨招凤更是与陆其清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主动找上了他? 陆其清说道:“对,杨参军。他对我说,向日于谷城县西面九连灯隘口,他见过一个番人,可能对火器坊有利。属下当时正为佛郎机人这事头痛,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派遣了几个人私访,打探到那番人乃沈垭当地天主寺的主持,颇通历法,在当地很有名望。属下的人又和那番人交谈,得知其人居然曾与朝廷钦天监的番官汤若望是同窗,故而想着,或许可以将他请来,为火器坊效力。” 钦天监主掌观测天象、推节气、定历法,对内中官员数理几何方面的要求很高,名臣徐光启就曾因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与番人合作研究仪器,并著立多书说明。这以后,钦天监中不乏番人身影,汤若望乃其中名望最著者。汤若望不但译著历书、推步天文、制作仪器,后来还奉朝廷之令以西法督造战炮,并口述铳炮冶铸、养护、运输、操办以及火药配制、弹丸制作等诸多原理和技术,由汉官整理成《火攻挈要》等书,几为权威。陆朴一曾不止一次在赵当世面前表达过他对汤若望的敬仰,若陆其清口中那“沈垭番人”确系汤若望的同窗,善加延揽,或许真能帮助赵营攻克火炮研制的难关。 只是赵当世尚有顾虑:“那番人主持番寺,若借机在我军中传播天主,奈何?” 陆其清应道:“主公毋虑,想那天主在我天朝传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没见盛过释、道二教。况且沈垭的天主寺规模极大、那番人主持同时不遗余力推行天主,我营不纳,他还是能扩散过来。现在瞧着好多年了,光视楚北一地并无大效,其他地方想必亦然。可见我天朝百姓自有信仰,轮不到他天主来教导。”清清嗓子,语调略带自信,“此外,即便那天主真有奇效,我营红册中,尚且有主公与天主谈笑风生的语段,并不冲突,二者未必不能兼容。” 赵当世沉吟许久,方道:“也罢,就先试试,请来那番人后务必严密监视。一旦有异,该采取果断手段还是得采取。” 陆其清道:“谨遵主公之令。” 赵当世续问:“还有一件事?” “是的。”陆其清话说的越多,越是神采奕奕,这种精神状态是赵当世最欣赏的,“属下这几个月都与何内使致力楚地榷商诸事,与那郑家人林吾璋接触的多。近来听他抱怨,武昌、黄州二府贼势披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商路来往,一开始定的几个商会点都先后受到兵乱波及,赔了好些成本......从杭州运过来的五千支鸟铳现在全滞留在安庆府,难以溯江进楚,希望主公能出手处理。” 五千支鸟铳是郑家前期用来抵款的物资,赵当世早有耳闻,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了,连月来事多不曾过问,没想而今这些鸟铳居然还积压在路上寸步难移。寻常小打小闹,内务使司自己有能力解决,可涉及大规模的军事,陆其清自是要寻求军队帮助。 “好,我知道了。”赵当世说道,暗暗思忖。陆其清这一言来得不早不晚,恰在节骨眼上,实际上,就在昨日,赵当世与顾君恩就商量到了湖广形势。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将为乱武昌府附近的诸家贼寇全部驱离楚地。 89江浪(一) 李自成曾表示希望赵当世对马守应、罗汝才等人手下留情,却并未说明“留情”到何种地步。赵当世和这两人的恩怨李自成不会不知道,闯军虽强,李自成自也没有昏了头托大到强制赵当世服从。作为闯军目前最大的盟友,赵营与回、曹等营相比谁更重要不言而喻,赵当世认为,就算自己灭了回、曹,以李自成枭雄本性,定然不会做那兴师问罪的愣事。在这人吃人的世道,信义固然重要,实力却更重要。 赵当世之所以决心出兵前往武昌府助剿,除了陆其清反应商道受阻的原因外,塞朝廷口舌亦是考虑。即使他主职坐镇郧襄二府原则上不应擅离信地,可现如今连昌平总兵陈洪范都不远万里赶赴楚地,他驻扎楚北,又有什么理由坐视回、革等贼肆虐楚东南等地而不为所动呢? 宋一鹤没有召唤、弹劾他并不代表其他人对拥兵自重的赵当世看得顺眼,范巨安可不止告诉他,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及地方官员中早就有人上疏攻讦赵当世尸位素餐、养寇玩寇,只不过这些人级别不算太高,朝廷权衡赵营的军事实力后暂时按住不表罢了。而今就连左良玉这样的大刺头都乖乖回了河南抗击闯军,河南、湖广一团乱麻,赵当世再稳坐钓鱼台,就真说不过去了。 原本赵当世打算将猛如虎的军队安顿好了再动,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猛如虎突发背疮,卧病在床无法动弹,所部军队也只能先跟着他继续滞留承天府。眼下闯军与官军在豫北、豫中混战,豫南倒还算清静,故而赵当世在四月底正式发兵南下,驰援武昌府。 军队行到中途,赵当世才修书一封给宋一鹤打了招呼。宋一鹤一直以来没向赵当世求助过,又刚从杨卓然手里抢回了楚地各部官军的指挥权,赵当世想先试探他的态度。而且宋一鹤的亲信、湖广总兵钱一选就驻扎在赵营南下必经之路的德安府,没有宋一鹤的许可,赵当世未必能轻易越过这道闸。 宋一鹤这个人表面宽和,其实心眼不少。当初杨嗣昌初到襄阳府立督门宣各路文武进见时,尚为汝南兵备道的宋一鹤因考虑到杨嗣昌之父名为“杨鹤”,怕自己的名字犯了忌讳,特地将投递的名帖署名改成了“宋一鸟”,一时传为笑柄。由此可见,钱中选作为湖广总兵,始终没有参与剿杀回、革等贼的战斗,却长期驻防在德安府,未尝不是宋一鹤有意为之。 赵当世曾得杨嗣昌“便宜行事”的许诺,可以按需要出府作战。即便杨嗣昌身死,也没人撤销这道军令,赵当世半路通知宋一鹤,存的也是让宋一鹤骑虎难下不得不答应自己的心思。宋一鹤再有顾虑,到底不敢让“一心急剿”的赵当世打道回府。 果不出所料,宋一鹤在五月初回复赵当世的信中大赞了赵当世的“忠贞爱国”,诚挚感谢并欢迎赵当世的支援。信的最后一句“今得君助,楚患可平”看起来像是肺腑之言,毕竟任由回、革继续猖獗下去,他乌纱帽实难保全,若步袁继咸等人的后尘锒铛入狱,他再多什么心眼亦无济于事。 赵营这次出兵,徐珲、侯大贵、郭如克、韩衮、马光春并陈威甫、马廷实、徐启祚所统诸战兵营一个没动,军队主体乃是隶属屯田军的练兵营。 经过长期的训练和几次实战洗礼,练兵营的战斗力已经非同小可,比不上无俦营、效节营等赵营嫡系老本部队,相较昌洪三营则实打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赵当世敢于将命脉之所在范河城交托给屯田军而未再派其他战兵营协防。 练兵营有兵三千,赵当世从中抽了两千调用。屯田军系统与野战军系统编制上稍有不同,野战军每哨五百人,屯田军则每哨千人。抽出的两千即是两哨,哨官分别为广文禄与郑时新,这两人在军中评价都很不错。与此前几场战斗相似,练兵营的教练罗威与刘世俊虽不属于练兵营编制,但因为平素与兵士关系最近,在军中具备极高的威信,故而也随军在赵当世左右充当参谋军官的角色。 赵当世带着军队在五月中旬通过钱中选的防区,自孝感县先抵达汉阳府。驻扎两日,得湖广巡抚通传,才由汉阳府转进武昌府补充军需。宋一鹤在前方督战,不在武昌府城,赵当世自武昌府城改行水路,经一日行军、两日整备,方到宋一鹤驻节的蕲州。 当前聚在蕲州的官军还有两支,都隶属勇卫营,一支武骧营右总兵黄得功的正兵营,一支武骧营右参将林报国援兵营,皆暂从楚抚剿贼。 勇卫营由太监刘元斌与卢九德分统,黄、林归在卢九德这边。卢九德本人时下正屯兵六安州监督手下其他几营攻伐祸乱皖淮的袁老山、袁时中等贼,而刘元斌则在豫皖交界的固始县同时支援卢九德及汝宁府的虎大威,并追剿流窜在豫东南的张献忠。 按明廷“以文御武”的惯例,包括赵当世在内,黄得功、林报国等武将都需要听从宋一鹤指挥,因此赵当世安顿完军队,便去拜见宋一鹤。宋一鹤早得通报,在衙署等候赵当世,二人谈笑了些昔日督门下的一些趣事,赵当世发现黄得功与林报国不在场,便问其故。 宋一鹤回道:“赵大人新来有所不知,头前探得风声,回、革贼与窝藏在鄱阳湖、雷池等水域的水贼合流,纠集起颇多战船,沿大江往来无定,官民深受其苦。黄、林二位大人日前已经带兵去马口镇操演水军,预备深入捣毁贼巢。本官亦是要去的,只闻赵大人将至,故此衙署多推延几日而已。” 赵当世讶异道:“如此说来,要打水战?”赵营熟悉陆战,却没什么机会水战,之前第二次出川时曾走过水路,仅仅只需兵士驾稳了船舶就行,平日了也没什么水军技巧的操练,若要水战,赵当世心里真没底。 宋一鹤应道:“正是,武昌府水路发达,贼寇又以舟船犯境,若不在江上歼之,遗祸无穷。”并道,“武昌府重镇,战船众多,光马口镇、富池镇的港口,就有沙船、网梭船、桨船、喇叭唬船等等无数,大人尽可放心。” 沙船又称“方艄”,属于中大型船只。吃水浅、多桅帆,航速甚快,但破浪能力差,故而多用于内河及沿海地区;网梭船则极小型,吃水仅七八寸深,容二至四人,在小港、窄河中来往甚便,灵活异常,冲风冒浪很是得力;桨船偏中小型,多靠桨提供动力,有少数三角帆,犹用于破浪;喇叭唬船亦偏小,船底尖面阔,桨帆并重,每边十桨或八桨,另有风竖桅用布帆,甲板以上舱室用弧形竹、苇席相盖。 “另尚有游艇、江鹘、草撇船、高把梢船、苍山船、蜈蚣船、子母舟、车轮舸等若干。” 大江在内陆地区固然宽阔,称风高浪急,但与大海仍不可同日而语。因而主力作战船舰多以中小型为主,推崇窄湾多、水位浅的江河流域灵活机动。类似大福船、海沧船、广船、鸟船等吃水深的大型船舶较少装配。船上武备则多用无敌神飞炮、佛朗机炮、虎蹲炮、鸟铳乃至火桶、喷筒、火箭、飞刀、钩镰、撩钩、犁头镖等等。 马口镇、富池镇等武昌府、黄州府这些地方的镇港赵当世去往东南路上大多途径过,曾见千帆竞发的景象,知宋一鹤并未虚言。然而战船归战船,官兵不习水战,纵有船也难以发挥战力。 宋一鹤瞧出赵当世的顾虑,言道:“黄、林二部此时正在马口镇港口操演水战技巧,赵大人与本官明日也需赶去。本官预计,训练一月,到得六月,当无大碍。” 大江江面波涛汹涌、颠簸起伏,赵当世暗暗腹诽一个月的时间,怕官兵能做到不晕船就不错了,宋一鹤文人不知兵,急功近利,太不靠谱。于是道:“一个月,恐怕太紧......” 宋一鹤摇头道:“时不我待,贼寇汹汹,四处屠戮大明百姓,岂等我官军优哉游哉、万事俱备?赵大人放心,水战,黄、林二部为主,贵军为副便是了。”更道,“回、革亦是西北贼,不谙水战,何惧之有?” 赵当世想了想,问道:“黄、林二位大人有兵多少?” “正兵营二千,援兵营千人。” “嗯,以回、革贼之规模,二营三千人足以制敌。敝军短于水战,二千人临时操演赶驴上架必然多费时间,延误战机。前线战事虽紧急,可贼寇神出鬼没,我军后方也不能大意了,赵某愚见,本部二千人,挑出水性好的七百人去马口镇演练水战,剩下一千三百人则替军门镇守蕲州,军门意下如何?” 这番话,半是公心,半是私心。公心即已经说出口放在明面上,私心则在于赵当世对水战这事挥之不去的忧虑。 宋一鹤思忖片刻,说道:“此言有理,就如此行事。” 赵当世回到营地,与罗威、刘世俊、广文禄与郑时新说了这事,四人也想不出比这更稳妥的做法了。最终定议,刘世俊与郑时新留在蕲州,赵当世与罗、广二人并七百兵去马口镇。 马口镇的军港早塞满了黄得功与林报国的京营兵。赵当世引兵到后,由宋一鹤介绍见着了黄、林二人。黄得功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往哪一站就气势非凡。相较之下,林报国就不起眼多了,唯唯诺诺的样子仿佛是在黄得功身边听用的走卒。 京营中宿将,最有名者首推孙应元、黄得功与周遇吉。赵当世注重搜集各方兵马势力的情报,对黄得功其实早有了解。 黄得功祖籍合肥,世代军籍,隶属辽东开原卫。少时即以勇气闻名,受荐为时任辽东经略孙承宗帐前亲兵,以功积升游击,也因着这条人脉,不久便调任北京,进到了京营系统,算少年得志。崇祯帝改革京营,黄得功受任副总兵,往后跟着卢九德往中原剿贼,多有战绩,升成总兵。他上阵杀敌前喜饮酒壮胆,作战极为勇猛,故有诨号称“黄闯子”。初见之下,赵当世只觉他给人第一感觉很像左良玉,或许辽东出身的军人身上的气质都带有几分相似。但比起骄恣不法的左良玉,黄得功少了几分傲慢,而且满口忠义,仿佛时时刻刻都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赵当世的名头黄得功与林报国亦如雷贯耳,黄得功爽快,听说赵当世兵不多,当即划出自家营地的一块供赵当世驻扎军队,此外还邀请赵当世与自己合兵训练。勇卫营的官兵久在大江两岸追逐贼寇,对水战有一定的心得,得这个便宜,赵当世自无不允。 黄得功为人豪爽热情,赵当世驻下后,时常前来一起饮酒扯闲,赵当世人情练达,善于交际,短短几日,二人就开始以兄弟相互称呼。 一连过了十余日,即近六月中旬,哨探探得贼寇主力有向九江府以北江面集结的迹象,宋一鹤认为这是一个进剿的好时机,便下令全军整装,次日寅时出发与贼寇决战,一时间,多日来的轻松闲适一扫而空,紧张气氛在马口镇上空弥漫开来。 临战前夜,赵当世与黄得功一起去马口镇检查了镇中汛地,随即转往营中检军。二人并驾齐驱,还没到营地,就能感觉到阵阵陆风。 “黄兄,你觉得这一战,咱们有多大胜算?”赵当世突然问道,隐约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 黄得功轻松道:“贼寇船只虽多,却少战舰,很多都是走舸轻艓,要不就是那些稍加改装的商船,看着唬人,实则一触就破,完全不必多虑。” 赵当世哈哈笑一声,心中却仍然有些担忧。正待说话,怎料此时却从营中传出警报的锣鼓声,似有贼情。 90江浪(二) 贼寇竟然夤夜主动来袭,这完全打乱了官兵原先的计划。赵当世立即派人飞马快报宋一鹤。宋一鹤还在被窝里,闻讯惊起,急唤全营军官帐前听令,自草草穿戴好甲胄、披上补袍,坐立不安。 不久后,黄得功、林报国等军官赶到。黄得功见到宋一鹤,滚鞍下马道:“末将迟来,救护不周,望军门责罚!” 宋一鹤大度地摆摆手道:“本官无碍,营中有警报,怕是贼寇舟师来袭!得速速点起兵船,集合迎战!” 黄得功大声应诺,呼喝左右四出通知,再与林报国一道,护着宋一鹤,乱糟糟地赶向港口。 到了港口,赵当世前来迎接,宋一鹤一抹额头上的汗珠,着急问道:“情况如何?” 赵当世指着黑茫茫一片的海面道:“军门勿虑,我已派两三快船出海,侦察贼寇先遣部队。据先前示警的游艇报称,贼寇主力大队尚在十余里外。” 宋一鹤闻言点头,略微镇定,由赵当世等将簇拥着前往中军营帐。 坐定之后,陆续又有其他部队赶到,宋一鹤感觉人马差不多聚齐了,胆气稍壮,环视诸将问道:“贼寇狡诈,乘夜而来,如何应对?” 赵当世这时道:“禀军门,以末将之见,贼寇有备而来士气高昂,我军则仓促集结军心不宁,若是勉强与之对抗,未必能占得上风。故而应该多树旗帜,多点火把,鼓动军士大声呐喊。贼寇见我军如此,必然以为我军严阵以待,未必敢贸然进攻。” 黄得功则出言道:“军门,末将不这么认为。” 宋一鹤眼皮一跳,带着几分期盼道:“你说。” 黄得功看了看赵当世,而后道:“贼寇夜袭,虽一时占了上风,但也难以长久。我军虽一时慌乱,但此时兵马聚集齐整,亦无多大劣势。末将愚见,可依托港口岸边防御工事,设左右两支水师为伏兵,再差偏师一支,勾诱贼寇入彀,围而歼之,一战可定!” 黄得功之言,正中宋一鹤下怀,他的意思也是出兵迎战。只是他心中虽喜,脸面上依旧矜持,一手抚须,作沉吟状,暗中观察诸将神色。 赵当世对黄得功的意见不置可否,但他觉着宋一鹤心向黄得功的法子,也就顺水推舟,起身横跨一步,走到正中,对宋一鹤抱拳躬身道:“末将愿带水师一支,为军门勾诱贼寇!”这些日子的水战操演,赵营的七百兵进步神速,进退之间,甚至优于黄、林二部,这出乎赵当世的意料,也是他的骄傲。 此言一出,黄得功与林报国各自震惊。黄得功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对宋一鹤道:“赵大人乃楚北虎将,曾数败贼寇,善战之名在广为流传,有他出战,再妥当不过!” 宋一鹤赞许不迭道:“我亦早闻赵大人英雄豪迈,今日观来,人言不虚!”他一拍扶手,朗声道,“好,既然赵大人请战,本官岂有不允之理?即令你为先锋,带本部舟师,出战诱敌!”又道,“黄大人、林大人,近前细细商议。” 赵当世领命要出,经过黄得功身边,只听他低声道:“万事小心。”于是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迈步出帐。 走马到了营中,罗威与广文禄早整起全军等候,听得己军将为先锋出战,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赵当世吩咐道:“时间紧迫,听我令,老罗,你和我五百人先出,禄子,你带着剩下二百后续再发。” 罗、广肃声应命,神色坚毅。 当下赵当世离了广文禄,自与罗威统领着五百水兵出战,很快上船驶向黑茫茫的大江。 他所在的这支船队有着沙船三艘、江鹘三艘、网梭船以及叭喇唬船三四十艘,是赵营所部主力。刚离开港口不久,东西两面的江面上相继闪现灯语,黄得功、林报国两部也已出江埋伏。 赵当世令兵士回馈灯语,同时问罗威:“后来游艇哨船可有来报?” 罗威面色凝重道:“不曾......恐怕都陷了......” 赵当世所在的座船是一艘较大的沙船,江船吃水浅不比海船全副武装。船上没有大型火炮,只是配备了传统的火砖、火球、碗口炮等纵火类和臼炮类的火器另加舷侧几门小型佛郎机及船首的一门发熕炮。即便如此,面对连鸟铳都未普及的贼寇,此等装配已可称碾压级别的火力了。他扶着舰上木质女墙,看着远处的漆黑一片道:“放出去的都是我军水军精锐,竟会全没,看来贼寇前锋的实力不可小视,待会见了贼寇,切莫太过接近,各舟船之间也要把握好距离,不要乱成一团互相碰撞。” 他虽不知贼寇来历,可担心不无道理。因为贼寇此战的前部,是由马守应手下大将牛有勇统领着的全军最精锐的一支船队。这支船队没甚大船,网梭船为主,以灵活机动见长。它前不久轻松吃掉了一些零散的官军哨船,此时正快速挺近。 贼寇主将牛有勇是陕北人,当初也是群寇中小有名气的渠首,后来被马守应吞并,成为其手下悍将,资历很老。此次乘夜偷袭官军的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自打马光春兵败投降赵营,他敏锐的觉察到,这是提高自己在回营中地位的绝佳时机。只要此战得胜,不仅官军围剿的威胁立时可解,作为计划的提出者与行动的先锋,他的威望自然会会涨船高,成为回营的二把手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五里就到马口镇港口,就算官军的反应再慢、集结效率再低下,现在也应该出战了。他坐在船舱里静候官军的出现。 果然,正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前方就出现了官军明亮的船灯。 “来了!”牛有勇将嘴里叼着的一根小木杆子呸在脚下,大吼传令,“快灭灯!” 作为旗舰的座船灯一灭,所有网梭船船灯皆灭。官兵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原本星星点点的亮光刹那间消失于黑暗之中。 “贼寇不见踪影!” 听闻兵士传报,赵当世怀着疑惑地心情凭墙眺望。天色尚黑,眼见果真已经无法辨别敌船踪迹。 “贼寇故意灭了船灯!”罗威又惊又疑,不知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舟船夜战,又是航行在广阔的江洋之上,倘若没有船灯明示,先不要说进攻敌人,自家船只反倒很有可能先碰撞到一起了。 赵当世眉头紧锁,喝令道:“所有船只停止行动,没有命令,不准移动。原地待命,严防敌袭!” 另一面,牛有勇发现官军船队已经停止行动,心中暗喜,自认一切都在掌握中。 牛有勇早年于落草之前曾干过几年盗墓的行当,每每夏夜行走于荒山野岭,在乱坟岗总能看见幽幽绿光。起先他如先辈那样以为是“鬼火”,敬而远之,而后他发现这些“鬼火”实际上并不鬼,仿佛是因为死人骨头而产生的。他对此留心,之后还特地做过专门的试验,结果发现遗骨之中确实存在能产生绿光的物质。继而又从军中的文士那里了解到,所谓“鬼火”即是磷火,在燥热盛夏尤其容易出现。 此时正值季夏,气候炎热难当,他生性敏锐,借天时将磷火与夜袭结合起来:在己方所有船只的左、右、后三个干燥的部位各凿一向内深凹的平底圆孔,并将一定量的骨粉均匀分布上去。因为分布在左、右、后三个部位以及圆孔内凹的缘故,位于舟船前方较远的人眼由于视觉角度影响是看不到这些幽暗的绿光的,只有左右排列的己方船只能够观察到两侧的友船,而位于后方的船只也能够看到前方的友船,避免了己方船队在黑夜中不辨友军的情况。 这样诡异的方法,赵当世等人自然一时间想不到。贼寇的网梭船循着官军船灯光亮,按照预先的计划分别向两翼纵插,中路一队直接挺进。已经被包围的官兵毫不知觉,还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黑暗。 四下只有风声以及江浪扑打船体的响声,贼寇究竟在哪里?罗威迷茫地盯着一片黑幕,内心焦虑。即使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丝毫不敢分心。 就在贼寇的合围即将成型之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贼寇左翼一艘网梭船受了些颠簸,一些按压不实的骨粉随风飘散开来,在夜空中点缀出一片薄薄的绿雾。 那绿光虽然微弱,但也足以惊动全神贯注的官兵。座船上很快有人发现了异常,将情况报告给了赵当世。 赵当世不敢怠慢,急忙令人传灯语,官军右翼立刻开始收缩回撤。 贼寇那里容许他们轻易脱逃,船夫玩命般划桨,官军慌乱的铳炮声中,十余艘网梭船破浪疾行,瞬间与官军的右翼相接。 官军右翼外侧以轻船为主,贼寇网梭船仗着速度,直接冲撞,登时三四艘官军叭喇唬船被顶翻顶沉,落江未死的官军奋力向己方船只游去,贼寇却从网梭船上伸出长钩,钩鱼般将官军钩死。 其时贼寇虽说在官军右翼发动攻势,但仍然没有升起火把,是以官军在慌乱中并不知道来敌数量。赵当世眼见右翼受戗,马上对罗威道:“赶快调集左翼大船救援!” 罗威力阻道:“不可!现下敌暗我明,决不能轻举妄动自乱阵脚,可先传令右翼大船在前,小船居后‘进行反击,试探贼寇实力!” 赵当世不及多想,道:“便先按此法来办!” 等军令传下去时,官军顷刻损失三四叭喇唬船、一艘网梭船,好在右翼指挥的军官沉稳,顶着风浪与贼寇的袭扰,愣是排出了阵势,可惜之间又损失了一艘网梭船。 右翼刚刚稳住阵脚,左翼又遭到了贼寇袭击。因为右翼已经遭到袭击,左翼官军早有防备,乱铳齐发,在贼寇的一波冲击下并没有损失,反而以一艘沙船为核心,展开反击。 贼寇见一击不成,并不恋战,从缝隙中穿插出去,重新回归黑暗。不过这一次官军已经掌握技巧,知道了绿光的线索。而贼寇经过一番冲击,骨粉也在浪涛的打击下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是以只能举起火把,探看水路。 贼寇网梭船在官兵舟船的周围来回穿梭,这让只接受过操练而不曾亲历过战阵的官兵们慞惶不已。几位军官虽竭力弹压,仍然难当颓势。好在官军大船坚固,暂时还能将战线稳住。贼寇纵横大江两岸经年,见过的大船多了去,自然知道如何对付,只不过要给予沙船最后一击,需得剪除围绕在沙船周围的护航轻舟。 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贼寇熟练地点燃火矢,朝天劲射。杂乱无序的火矢掠过黑天,划出道道耀目的轨迹,飞啸着扑向官军。火矢上船,有些被蒙在船蓬背部的牛皮弹开,有些则借着风,将火势蔓延开来。许多官军心慌意乱,都不曾想过扑灭船上火焰,第一反应却是一猛子扎入水中。一下水,举目迷乱,不知东南西北,大都被贼寇轻易地击杀。 官军船队的右翼较之左翼缺乏大船,赵当世观察局势,明显感觉到拥有一艘沙船的左翼战线更为稳固,于是下令将中军一艘沙船派往右翼进行支援。那艘沙船本来护卫在作为座船的沙船之前,如此调遣,赵当世所在的沙船前方仅仅只剩稀散的数艘网梭船、叭喇唬船分布保护。 牛有勇站立在不远处的船头,远望战局。赵当世的这一调遣完全中了他的计谋,他将左手紧攥成拳,吩咐左右兵士:“时机到了,突袭!” 左右兵士早在准备,一得军令,立马传了下去。这支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由牛有勇亲自带队的精锐部队立刻摇动船桨,破浪疾冲向前阵。 91江浪(三) 官军的注意力完全被左右两翼的猛烈战况所吸引。赵当世根本想不到贼寇还有一支生猛的生力军。之前激战,牛有勇本部并未暴露,所以借着黑暗,仍然对官军起到了奇袭的效果。 赵当世座船之前的那些零散轻舟基本上在牛有勇亲率船首皆裹着重铁皮的网梭船的一轮猛冲之中全部覆没,短短半炷香的时间,赵当世的座船就完全暴露在牛有勇的眼前。 罗威双目通红,喘着粗气,按刀请命道:“主公,局势险恶,得赶紧撤退!” 赵当世左右顾视,不忍道:“我若退却,此战必败无疑!”随即他又道:“贼寇来势虽猛,终究船小;我军虽有损失,但失去的多是轻舟,只要倚仗大船稳扎稳打,未必不能扭转局面,到那时退却不迟!” 在赵当世的要求下,官军座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调头退出战局,而是稍转方向,朝左翼驶去。 牛有勇看得分明,冷笑道:“这群丘八还想负隅顽抗!”立刻下令,“暂且不管敌方座船,全体向左,先把那部分官军歼灭!” 官军右翼本来就损失惨重,咬牙支持,而今牛有勇主力亲至,喝令之下,贼寇开始对沙船、江鹘发起猛攻。而起先贼寇并不攻击沙船,如同示弱的作态也不过是做给赵当世看,让他将中路大船调开使的诡计。 当是时,贼寇凭借船速,在官军大船四周来回游弋,不断将火矢以及木老鸦、鱼叉、弩拿子等投掷武器射到官军船上。官军不甘示弱,从沙船上伸出拍杆想要将贼寇网梭船打穿击沉。然而贼寇历战日久,十分了解水战战法,经验丰富,总能先沙船的拍杆一步,逃之夭夭。周旋不久,官军非但没能击退贼寇,反而在贼寇周而复始的攻击下死之五六。 眼见右翼败局已定,赵当世却无可奈何。官军左翼的贼寇虽然无法将官军吃掉,但其不间歇的袭扰使官军行动完全受制,进退不得。此刻罗威再一次向赵当世请命道:“主公!再不退就真走不了了!咱们的任务是诱敌,没必要与贼寇死斗!” 赵当世看着汗如出浆、已经多处负伤的罗威,一时语塞。他说的不错,再不走,的确就没机会了,但眼下这种局势,他的座船若要逃出生天,必定需要大部分兵力断后,而那部分将士们绝无生还可能。再三犹豫之下,赵当世还是决定再战一会儿。毕竟这支船队是楚地官军的心血,当下右翼虽颓,也能拖住贼寇一阵,趁着这段时间将左翼稍弱的贼寇击退,至少能保住一部分战船。 官军继续奋战,但局势已经越来越不乐观。惊涛拍舷中,数艘贼寇网梭船驶近赵当世座船,飞甩出套索、铁爪,嘴衔利刃、攀绳而上。罗威厉声呼叱,提着腰刀,一瘸一拐着指挥兵士斩断绳索。怎奈贼寇绳索中绞缠了铁丝铜线,坚韧非常,纵受刀劈,也难断裂。官军好不容易斩断一两根却又有三四条套索飞爪从沙船下甩了上来,总之前仆后继,根本不给官军喘息之机。 形势危急,赵当世也提刀亲自上阵。此时已有数名贼寇攀援而上,觇得赵当世衣甲,知道是官军将帅,便一拥上来,要抢夺此大功。罗威见状,也不顾眼前与自己缠斗着的贼寇,返身来救,这么一来,贼寇们全都确信赵当世是个大人物,都鼓噪着挥舞刀枪,围攻上前。 沙船上下已是遍布贼寇,好些官军自知必败,都丢盔弃甲,跪地告饶,还有一些不愿意落入敌手的则纵身跳入江中。船上唯一还奋战着的,仅仅剩下赵当世、罗威以及护卫在他们周围的一小撮忠心的兵士。 罗威的副手宋吉安也在赵当世身边。他浑身湿透,一边招架贼寇的进攻,一边对赵当世道:“沙船周围还有一些我军唬船、网梭船,主公现在跳下江中,还有退路!” 罗威亦道:“对!留在船上难逃一劫,不如跳江!” 事已至此,赵当世亦无计可施,只能在罗威与宋吉安等人的掩护下向船边移去,而贼寇似乎也看出了赵当世的企图,极力阻止他们的转移。在贼寇的猛攻下,赵当世等人每移动一步都分外艰难。 围绕在赵当世周围的官军逐渐减少,只剩寥寥数人,但这寥寥数人却个个悍不畏死,围成一个小圈,紧紧保护着自己的主将。 贼寇见强攻不过,便调集十余弓手,朝小圈放箭。两三个官兵中箭倒地,宋吉安胸口也中一箭。他低头看看深深嵌入自己胸腔的箭矢,喉头翻动,忍住一股上涌的热血,仍旧举刀力战。但力气却如同流淌的溪水渐渐流逝不见,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一大口鲜血也随之喷出,洒满了身前的甲板。贼寇乘势砍下他的首级,那首级滚到一边,引发一阵哄抢。 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副贰惨死,罗威悲愤地大吼一声,单脚跃起,接连砍死三名贼寇,但是随之而来的两支流矢却将他重重击倒在地。就在此时,一个大浪击来,沙船一斜,罗威还在迷蒙之中就此滚下了甲板,被大江吞没。 随着宋吉安与罗威两人相继离去,赵当世身边只剩下两名官兵,三人竭力抵抗、且战且退,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已到了穷途末路。 “护紧主公!” 那两名官兵声嘶力竭地吼着,即便他们周边甚至连一个袍泽也没有了。船身剧烈颠簸,其中一名官兵甲胄一斜,从前襟忽地掉出一本红色的册子。他一个哆嗦,下意识抢上去捡,怎料才俯身,暗铳立响,正巧打中他脑门,血花迸溅。 附近贼寇瞬时拥上来争夺尸首,另一名官军当即大呼:“主公往后跳江!”说罢也顾不上赵当世是否依言而行,挺身扬刀径直舍生向前抵命。 赵当世回头一看,两步外滔天火光中,乃滚滚江水。身前不远,官兵搏斗处早是血肉横飞。“兄弟之情义必不相忘!”他一咬牙,心里为死难的赵营军将们默默念祷,正待翻过舷侧,纵身飞跃,却听“乓乓乓乓”一阵清响,斜侧里忽然有十余飞爪钩上甲板。尚自怔然,本昏明不定的江上遽现无数火把。却见白浪翻腾间,一草撇船疾行而来,船头一将高声喊道:“主公,快上船!”乃指挥后续船队递进的练兵营哨官广文禄。 草撇船属福船的一种,但船型亚于大福船、沧浪船,桨帆并用,航速爆发力大,多用于短距离冲锋,便于攻战追击,那十余飞爪正是从这草撇船抛出的。十余官兵上身赤膊,一边吆喝着号子,一边拉扯飞爪绳索,迅速迫近赵当世所在的沙船。 “主公当心!” 船梯架上草撇船与沙船之间,赵当世一脚刚踏上去,对面广文禄突然急呼。但听背后杀声盈天,不用看也知定时贼寇追上来了。 广文禄心急如焚,抬手一箭射翻一名跑在最前的贼寇,叱令船头官兵:“操炮掩护!” 草撇船船首固定了一门中型佛郎机正对沙船舷侧。时有官兵担忧道:“主公尚在前,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广文禄怒道:“贼寇距主公仅十余步,不发炮后果一样不堪设想!”大吼一声,“发!”继而用喊得几乎破音的嗓子对赵当世道,“主公,属下一招手便跳江!” 赵当世喝应:“好!” “好”字余音未了,便见广文禄同时招手,赵当世无暇细思,心一横双腿猛蹬,从舷侧鱼跃而下。正在此时,草撇船火光一亮,紧接着自后砰然大响,那佛郎机炮仰射打出的弹丸没有击中贼寇,却打断了靠舷的桅杆,桅杆风帆早燃火熊熊,仿佛火被子从黑空笼盖下来,将甲板上的贼寇尽数压在了火焰中。撕心裂肺的丧嚎声大起,赵当世只觉一股热浪推着自己后背也似,灸烤难当,好在眨眼落到水中,冰冰凉凉的清爽立刻袭遍全身。 广文禄急忙差人将赵当世救上船,一见赵当世悔恨道:“属下来得迟了!” 赵当世将湿漉漉的头发全撩到脑后道:“你若来早了,我等全军今夜全得葬身鱼腹。” 沙船的火势蔓开,已不可能再救。这时候,贼寇也发现了广文禄这支船队的突然出现,几艘网梭船很快绕过摇摇欲沉的沙船逼近赵当世所在的草撇船。众网梭船飞矢乱放,赵当世与广文禄猫着腰躲入船舱。草撇船船侧舷上装有毛竹护板,以防铳弹,贼寇的攻击毫无收获。船上官兵弃了飞爪,长篙点撑沙船船壁,利用反作用力向外围荡去。与此同时,赵营官兵另有几艘车轮舸穿插过来。 车轮舸两侧装有轮头数个,入水约一尺,需踩踏驱动轮头击水航行,速度远快于人力划桨,船面设有大梁盖板覆盖的板钉棚屋,下安转轴,通前彻后。贼寇箭铳短时间内无法打透棚屋,便驾网梭船提速冲撞,想要故技重施撞翻车轮舸进行接舷战。官兵不给他们这个机会,自棚屋空隙向外发射神沙、沙箭、神火等喷烟火器,先遮障了贼寇视线,旋即掀开船板,官兵分立两侧向贼寇的网梭船抛掷火球、发射火箭、投掷标枪等等。贼寇受阻,网梭船的攻势为之一滞。 随着赵当世座船半沉,赵营主力船队基本宣告覆灭,贼寇所有的游艇、网梭船等开始沿江铺开,对官兵进行仔细搜杀。情况报至舱内,赵当世对广文禄道:“可趁贼寇困顿,快速后退!” 广文禄点头答应,又问:“直接退回港口吗?” “不!”赵当世睁目捏拳,“偏向东,转进镇港东面马口湖附近的草荡子。” 兄弟们的姓名要拿贼寇的血来偿,若就此退缩,此前的血战就失去了光彩与意义。 92江浪(四) 草撇船居前,其余各色艇船随航左右,数里外的江上火光燎天,但更近的后方,亮光星星点点铺满烟笼着的水面,那全是紧追不舍的贼寇船队。 广文禄三两步窜到船舱中禀道:“主公,救到罗大哥了!” “罗大哥?”赵当世疑惑道,随即反应过来,“罗教练吗?他在哪里?” 广文禄自知心情激动下有些失言,忙改口道:“是、是罗教练......”寻即又道,“适才左翼一艘车轮舸从水里捞起了罗大......罗教练,他抱着浮木随江水漂了一程,躲过了贼寇搜杀,虽中了两箭但都不在要害,性命无忧,已经舱内包扎了。” 赵当世舒气抚掌略微欣慰,继而问道:“贼寇的船上钩了吗?” 广文禄答道:“贼寇吃了我营主力,战意正炽,追势甚急!”接着道,“向前再过三里就是马口湖与大江相连的草荡子了!” 赵当世咬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我赵营儿郎数百条性命为代价,今番必定得将这贼寇船队尽数全歼!” 马口湖位处马口镇以东数里,与大江相通。湖水不深,大多烂泥浅滩,吃水稍深的战船无法进出,因江、湖水两面对冲,大江在此绕出一个洄湾,一线之隔,与浅湖水相对,江水却是极深,更兼蒿草蒹葭遍,十分利于水战伏击。 赵当世作为诱敌先锋出战时,已经与黄得功与林报国约好,在这里打一场歼灭战。眼下虽由于赵当世水战指挥不力,诱敌过程中损失惨重,好在最终战术目的算是达到了,尝过甜头的贼寇船队猛进不止,大有不把赵当世船队彻底覆灭不罢休的气势。 接近马口湖口子,周遭江水陡然湍急起来,广文禄急令兵士用力操舵划桨,保持方向不偏。大浪激流不断颠簸船身,坐在相对稳固的草撇船中的赵当世尚需紧抓扶栏才不至于东倒西歪,但胸腹气闷仍然有些晕头转向,由此可知其他小船官兵们是何种艰苦境遇。 “稳住!”船舱外头,广文禄等军官呼叱大喝,赵当世拄刀起身,艰难探到舱外,一个急浪打来,草撇船船身歪斜,几乎翻覆。透过如雨幕坠落的浪花,百尺之外,贼寇船灯闪烁不绝。 “贼他妈的黄得功,人呢!”赵当世凭刀顾望,风浪中,四野唯一可见只有那随风摇曳空空静静的草荡子,却不见约定好的友军。 退到这里,已经退无可退。广文禄扬刀疾呼,军令传下,从草撇船开始,随着哨号锣鼓齐响,赵营所剩二百余人的水军开始掉转船头,摆出迎战的架势。 “主公,怎么办?”预想中的友军并未现身,广文禄头一个念头便是给人摆了一道,眼见满江‘贼寇逐渐逼近,年轻的他免不了惊慌起来。 “掉转船头,准备迎战!”靠人不如靠己,事已至此,赵当世没时间去自怨自艾或责备他人。若设伏歼贼的计划泡汤,他能做只有且战且退,再度退向马口镇港口,走陆路撤离,“大船在前,小船在后,随本镇杀贼!” 广文禄本来心绪难平,可听到了“随本镇杀贼”这五字,胆气复生。他亦纵声高呼:“兄弟们,抓紧了刀、护好了红册,主公要带咱们杀贼啦!” 一句提醒,四周赵营官兵仿佛各个醍醐灌顶,他们本因袍泽遭害而憋着一口怒郁之气难以宣泄,此时又记起红册中的激励与教诲,转目望去,一个挺拔坚毅的身影正傲立船首,举刀面迎贼寇船队,即便看不清面目,他们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主公。由是不知怎地,热血登时冲顶,心情激荡,齐声呼啸:“愿随主公杀贼!” 草撇船船首佛郎机炮首发两丸,打在贼寇船队之间,溅起偌大水花。四艘较大的车轮舸当先飞冲,划浪而出,另有小型的游艇十余艘随后策应,皆无畏向前。距离灯火辉映的贼寇船队仅数十尺,赵营官兵俱出棚舱,肃穆坚定,人人做好了接舷血战的准备。 “主公请进舱!”广文禄在兵士的帮助下披上了第二层铁甲,一人双甲是他的标配,但不到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他一般都不会如此全副武装。 赵当世未答,前方数十尺外乍起乱响,他本以为前军已经开始接舷,遥遥远望,惊见原来遍布小船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几艘庞然大物。 突然出现的大船似乎是从贼寇后方开来的,体型甚大远超赵当世此前乘坐的沙船,以其三桅五帆的特征目测当为鸟船。这些鸟船中又夹杂些稍小的子母舟,一齐肆意冲突,所向无阻,挡在面前的贼寇小船纷纷散乱。 这时候,赵当世周围的草荡子中竟仿佛无中生有,更快速驶出了不计其数的苍山船,迅疾穿插到了赵营船队的序列里。苍山船俗称“苍山铁”,亦属小型船只,设有橹,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轻便灵巧。苍山船与鸟船、子母舟等都是武昌府官军水军的制式战船,比起分给赵当世的各类杂牌战船实在精良不少。这几种船一现身,赵当世在最初的惊疑过后,明白过来,今夜局面已经峰回路转。 “赵兄久等了!”一艘苍山船驶近草撇船,船上一将拱手大声招呼。 赵当世举过火把定睛细看,来人可不就是黄得功,便道:“黄兄来得正是时候!” 黄得功身手矫捷,一跃跳上草撇船,说道:“前不久有贼寇偏师意欲偷我马口镇军营,黄某临时抽身将之驱走,因而耽搁了。”并指点道,“老林就在对面的鸟船上。贼寇入彀,死路一条!” 环顾茫茫江面,本就散漫江上的贼寇船队此刻在官军大船的冲击遮断下阵型破碎,进退失据。大船上的官兵居高临下,不断投射犁须镖、双须镖、单镖枪、铁箭,配以鸟铳、毒药毬、烟火纸毬、火伞筒、九龙盒等火器轮番打击,压得贼寇难以抬头,群船各自为战,完全难以继续统一指挥。而那些破浪冲锋的苍山船组成几道阵型贯穿贼寇船队,主动贴近接舷肉搏。船上官兵持铁镰、竹篙枪、捞钩和燕尾牌,先勾住贼船使其不能脱身而去,进而钩断贼船缭绳或直接钩杀贼寇。有些苍山船则绕到侧方,用百子铳、佛郎机等火炮猛击,以局部数量优势不断蚕食落单的贼船。 赵当世观察了一阵子就明白了黄得功的作战思路。即先让林报国率大船巨舰横亘江面,打散贼阵、压制贼势、切断贼寇退路,再遣苍山船递进掩杀,近战彻底歼灭贼寇船队。现在看来,机会拿捏得相当好,一心追击的贼寇船队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黄得功之善战并非浪得虚名。 “贼寇丧胆,愿为主公擒贼渠首,为我营中子弟雪耻!”披挂已全的广文禄当即请战,他眼尖,一眼找到了混乱不堪的贼寇船队中贼寇主将牛有勇的座船。 黄得功笑道:“这位兄弟看着果勇非凡,且看他与黄某的部下,谁先抓到贼渠。” 赵当世点着头,对广文禄道:“无论拿不拿得住贼渠,小心为上。” 广文禄甲胄当身,无法全礼,大声应诺离开。过不多时,便见一艘游艇自草撇船放下,载着广文禄及赵营勇士五人飞速驶去。 与此同时,贼寇主将牛有勇正拢着左右七八艘堪战的网梭船寻找脱身的机会。然而江口洄湾往后,江道骤然一窄,官军的几艘大船正巧将那里堵了个满满当当,密不透风。不要说网梭船了,怕只水耗子也难游过去。 牛有勇心知败局已定,又气又急,当下想着的只有如何逃出生天,他四下看看,一刀砍在甲板上,吼道:“给老子往湖里走!”江面的主动权是夺不回来了,即便侥幸从官军大船的缝隙挤过去,后续十有八九也得给追上。因此他改变思路,想全力从江口冲进水位低浅的马口湖,这样的话,光吃水这一项就能替他挡住大部分的官军战船,之后弃船登岸,走陆路逃走可也。 “牛爷,你看那里!”牛有勇还在指挥左右网梭船排成小阵掩护,有亲信急呼指示。 “他奶奶的,什么东西?” “有一艘官军游艇已迫近我船仅三个船身!”亲信魂飞魄散。 “什么?”牛有勇一瞥眼,果见一艇自无数或动或覆的乱船阵内飞也似地破浪迅进。船头一官军军官手提锐刀,甲胄层层叠叠包裹直如个铁罐子般,凛然生威。 牛有勇怕被缠上,呼道:“张帆速行,别给他撵上了!”他无心恋战,已经顾不得左右网梭船阵型是否摆好了。一声令下,他所在网梭船木帆皆张,操帆贼寇慌张调整风帆方向并桨手亦开始死命出力。 广文禄冷眼看着翻动着的船帆,他现在脑海一片空明,浮现的只有那数百葬身江底的赵营兵士身影以及大哥罗威不省人事的模样。 “别想走......”他咬碎钢牙,行云流水张弓搭箭,目光锐利如射电,顺风劲射一支宽刃箭。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值此紧要关头,满腔的怒火没有令他浮躁,反而安抚着他从所未有的沉静。 牛有勇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广文禄,觑得他出手,赶忙低头闪避,却没料到那支宽刃箭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桅杆上绷直了的帆绳。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竟有人能在此等昏暗晦明的嘈杂环境中立足起伏不稳的船首,一箭射断近三个船身开外的细绳。 断了帆绳的桅帆布绵软无力地坠落,牛有勇起手掀飞帆布一角,早有另一艘网梭船极力靠近上来,想要将他接走。可广文禄志在必得,毫不迟疑,抬手连射三箭,箭无虚发,将那网梭船前排三名贼寇射落江水。 牛有勇见状骇然,生怕也给射死了,转身奔向船舱,刚到舱门前,广文禄所在的游艇已经狠狠撞上了网梭船舷侧。游艇虽比网梭船还小,可来势极凶,两船相碰,网梭船船身剧烈倾斜,牛有勇不由自主趔趄着倒向一旁。 广文禄力负双层重甲,奋力攀上网梭船,一刀剁翻名贼寇,杀至甲板中间。他所带的五名赵营勇士同样矫若猿猱,相继登船。这些勇士全部披有重甲,手持双刃重斧,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网梭船的贼寇全然抵抗不住,好些慌不择路,溃散跳水。 牛有勇甲胄沉重,不敢跳水,站在船边焦急招呼援助,广文禄快步过去,沉重的他每走一步都引得船首晃动。牛有勇站立难定,弯腰屈膝,无计可施只能挥刀拼命,广文禄当头一箭,咫尺距离射穿他持刀右臂,并趁他兵器脱手之际,扑着将他压倒。 给人加双甲几有两百斤的重量压制,牛有勇只觉胸闷难当直将窒息,哪里还能反抗。广文禄将他扭住,呼一名勇士上来帮忙将牛有勇捆了个结实。牛有勇犹不死心,极力喊道:“将我放了,我营所藏上千两黄金白银的地点,全告诉你!” 广文禄乜视他道:“上千两黄金白银抵得上我兄弟性命吗?”说罢,任牛有勇再怎么求饶利诱,再不理会。 战斗持续到后半夜方才逐渐消沉,此时此刻,水面浮浮荡荡,满眼俱是船骸死尸。赵当世、黄得功及林报国三方会合,林报国道:“盘查过了,与战所有贼寇无一漏网,要么被杀要么俘在暗舱。” 黄得功一脚踢在坐在那里五花大绑着的牛有勇身上道:“还有这埋汰玩意儿。” 牛有勇呜咽几声,也不敢说话,很是垂头丧气。赵当世问他道:“今夜就你这一支贼船队?”补上一句,“不算你分出去偷袭镇港的那些。” “回大人,就小人这一支船队......”牛有勇答道。 赵当世见他目光闪躲,觉出有些端倪,蹲下去扳住他鼻青脸肿的脑袋道:“你这厮最好老实点,若还遮遮掩掩的,今夜就在这给你吃顿板刀面!” 黄得功二话不说,径直牵起牛有勇的手,用匕首割下他的小指,看着牛有勇哀嚎不住,凶狠道:“说不说?我再多问一句,便多割你根指头,割完为止,算算你还能蒙几句?”说着,又猛力挤了挤牛有勇的断指处。 牛有勇顿时痛不欲生,冷汗直冒着道:“小人说,小人都说......除了小人这支船队,营中却派了贺大掌盘子,去攻蕲州了!”边说,边哎呦直呼。 “蕲州?”黄得功放下他手,顾视赵当世与林报国。 赵当世说道:“蕲州有我营千三百人在,当无大碍。为今之计,先回镇港通报宋军门战况。”看了眼牛有勇,“贼寇既水陆并用,这或许是一个彻底剿灭回、革二贼的良机!” 93英霍(一) 留在马口镇港坐镇的宋一鹤经历了一场虚惊,当遥望红日初升的江面上赵、黄、林三部的桅帆并驾飘鼓而来时,他始才露出欣慰的笑容。港口上下紧张了整夜的官兵们同时围在江边欢呼雀跃起来。 “除了赵镇诱敌不幸阵亡五百健儿外,我军死伤不大。”几人相聚,黄得功洪声说道。此战能胜全出自他的谋划,他当然志得意满,“若无赵镇牺牲,我军也难以全歼贼寇船队。”换作往日,按他的秉性,功劳十分要包揽九分,不过赵当世和他关系好,且却确实出了力气,不畏生死请为先锋的胆勇让他真心服气,是以也不怠慢赵当世。 “赵镇精贯白日,为我楚地将官楷模。”宋一鹤赞道,“贼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昨夜分出偏师往攻蕲州,所幸赵镇官兵英勇杀贼数百,已经将之击溃了,实可谓大功!” 黄得功眉头一结道:“贼寇水陆并出,看来处心积虑已久。” 赵当世说道:“我军屯扎马口镇操演水军,声势浩大,贼寇闻讯必然自危,所以想趁我军不备,先来抢个便宜。”一提声,肃立拱手,“军门,如今我军反戈一击,连败贼寇两路兵势,末将以为,却是个大大的机会!” “此话怎讲?”宋一鹤因为惊吓口干舌燥,直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每说一句话就得喝一口茶,持着茶盏的手同样微微颤抖不住。 赵当世朗声道:“末将在水战时擒获了水路贼寇的一名渠首。据那贼渠坦白,‘老回回’与水贼勾结,派他走水路攻镇港,一为出其不意重创我军、二为牵制我军兵力回援蕲州。他攻蕲州的那一路,派的主将正是‘革里眼’......” 说到一半,黄得功浅浅吸口气道:“‘革里眼’在这一带贼寇中地位仅次于‘老回回’,今番竟然亲自出马了。” “回、革贼日薄西山,等我水军大成再无活路,故而回贼走水路、革贼走陆路,倾尽全力意欲拼死一搏。”赵当世接回话道,“彼辈事与愿违,舟师沉、兵马溃,现见我官军全占上风,必然复要逃遁。” 黄得功应声道:“见风使舵是贼寇老伎俩了。”又道,“不是还有那贼渠在吗?正好利用起来,顺藤摸瓜将贼巢捣毁。”双拳紧攥,昂首挺胸,一派志在必得的模样。 “不然。”赵当世摇头道,“黄兄可见此一战虽灭贼寇船队,却无‘老回回’身影。‘老回回’诡计多端,必然早就做好了一有不妙立刻潜逃的准备。” 黄得功道:“你的意思是,等咱们杀过去,回贼早跑了?” 赵当世回道:“十有八九是这样。捉不到‘老回回’本人,就杀再多贼、捣毁再多贼巢,都难治根本。”更脸色一正,“兵没了可以抓、船没了可以抢,对‘老回回’而言,此败一时之痛罢了。而对我官军,则损失官民无数,反而相当于白打一仗,此可谓‘不败而败’。咱们可不能总做这无用功。”无论战功还是实力,赵当世当之无愧凌驾此间所有人之上。有这份雄厚背景支持,当他开始发表军事观点,自有十足气势,宋一鹤、黄得功与林报国等都不由自主抿嘴静听。 宋一鹤等了片刻,确认赵当世的话告一段落,才道:“流寇流寇,流窜之寇。四处奔走是彼辈老本行当,我等并非有意纵容,实是难以追逐。” 赵当世说道:“军门会错意了,末将哪敢当面质疑诸位剿贼之心。”转而问一句,“诸位追剿回、革贼长久,当知其老本巢穴所在。” 黄得功答道:“自然知道。回、革贼暗寨林立,沿大江两岸遍布各州县。可狡兔三窟还有个主窝不是,只要形势受蹙,彼等定然会逃去英山、霍山。” “对,就是这里。”赵当世走到舆图前道,“南直隶庐州府与我湖广黄州府接壤,两府以群山阻隔,主脉便是英山、霍山。又以县境内这两山为名,立有英山县与霍山县隶属庐州府。英山偏南、霍山偏北,更与安庆府境内潜山县之潜山相连,倚三山形成三角。这三角山区,就是回、革贼的老本巢穴。” 黄得功点着头道:“不错,安庆府内尚有太湖县之茶严山、望江县之香茗山并其余之禹山、龙山、朱枣岭、老谭峰、妙道山等等连成偌大一片。回、革贼只要遁入群山,我官军万难寻踪,兼慑山艰地险,进剿几无可能。彼等喘息定后,又会四出,或向北去淮颍、或向西出信阳、或向南来黄州、或向东窜和滁,总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无法遏制。朝廷每次动动嘴说要立刻剿灭,我等只有跑断腿累死的份儿。”说着说着自己老大不高兴,一把抄起茶盏,将里头茶水喝个干干净净,似乎这样才能将心中那憋屈之火浇熄。 林报国替他往下说道:“英、霍、潜三县山地老林多,寨子也多。本来是当地官府巡检的官寨或百姓自建防寇自保的土寨,后来好些给贼寇抢占。山区之民喜射猎,少壮精悍、轻足善走,自备虚机药弩,更在险隘用木石垒断道,地炮弩床缘险张设,往往杀贼杀马,为贼所畏。现下双方堡寨犬牙交错,今日归你明日复归我,早是难辨敌我了。” 黄得功消了气,抢过话道:“有些寨子查明了,是铁打的贼巢。比如潜山天堂寨、乌云寨,朱紫关焦山寨,龙山嵯峨寨,司空山司空山寨、大泼寨、黄栗寨、三十寨等等。这其中,尤以潜山及司空山诸贼寨为最险,官府与山民配合屡攻难下。” 宋一鹤兀自叹息,赵当世乃道:“末将来前,多多少少做过调查,有二位详述,愈加明晰了。庐州、安庆二府为回、革贼根本,眼下贼寇在江面失利船队覆灭,‘老回回’不会坐以待毙,必弃水寨。而‘革里眼’顿挫城下为我军所侦,同样难以再度南返。回、革二贼想再度会合,三位以为,彼等下一步会怎么走?” 三人闻言一愣,齐齐看向舆图。黄得功的手指在舆图上从南滑向北,林报国则从西滑向东,最后二指相触,宋一鹤愕然张嘴,目光聚焦处正是蕲州东北方的英、霍山区。 赵当世近前,点了点黄州府与安庆府、庐州府三府交接处,道:“‘老回回’由九江府水寨北遁,‘革里眼’自蕲州城郊东逃,很显然,二者碰头最近之地,就在于此。”眯着眼瞅清了标示地名的细墨小字,轻读出口,“大浮山。” 黄得功抚掌欣喜道:“赵兄料敌机先的本事了得。只要提前在大浮山设下埋伏,保管能给回、革二贼包上个团团圆圆的大饺子。” 林报国皱眉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距贼寇大败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不说早逃之夭夭的‘革里眼’,怕消息传回水寨,我军如何能提前一步,将这俩贼子一网打尽?” 赵当世爽然一笑道:“本来定是来不及,然在蕲州,这事可行!”说着指尖一点点在蕲州府城北,“此战要得先机,就靠它了。” 宋、黄、林同时将视线移过去,恍然大悟。原来,蕲州因汇入大江的蕲水而得名,而蕲水溯源至上游,正发源于与大浮山一线之隔的四流山。 林报国怔目道:“原来如此!” 黄得功哈哈大笑:“妙啊,蕲水是府内主河脉,水宽且深,以快船溯水而上,就凭贼寇的两条腿,岂能快得过我军?” 宋一鹤这时候则已经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想不到赵当世临时居然还能想出这一套方案。他博览兵书,自认在文官中很算知兵,只在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当世能称雄楚北,确有其过人之处。 赵当世鼓动三人道:“即便如此,时间对我军也不宽裕。此去伏击,以快、狠为主,人不需多,千人足矣,可立即从镇港出船,沿大江北上至蕲州,再转进蕲水。”接着连续吩咐,“黄兄,你出八百精锐,和我二百人为此行主力。林兄,你引兵径直向东穿插,不要给贼寇改道东逃的机会,若见贼寇向北驱逐即可。宋军门,劳烦你督黄兄留下的水军,来回游弋巡逻蕲州自九江府一带江面,截断贼寇重新南窜的道路。”最后道,“蕲州城里我营的驻军,我亦会遣人通知,让他们严防西面。这样一来,东、南、西三面张网,将回、革贼逼向北方大浮山,可一战定乾坤!” “是!”黄得功大声答应,不知不觉,他与林报国都把宋一鹤当成了空气,唯赵当世之命是从了。就连宋一鹤自己,亦茫然自失,唯有木然点头称是。 半个时辰后,三十艘苍山船飞速驶离马口镇港口,沿江北上。至蕲州停留片刻,负责守城的郑时新前来进见。郑时新体型胖大,且无胡须声音偏细,光外表像个富家少爷。虽看着懦弱,但赵当世知道其实是他郑家三兄弟里头性格最刚强的一个,嘉勉了他几句,并询问“革里眼”贺一龙的去向。 “革贼夜间攻打城池,被属下与州兵合力击退。不久前黎明之际复来一次,想纵火焚烧子城外的民舍,百姓抵抗,属下后头夹击,又将之逐走了。” 赵当世扭头对黄得功道:“‘革里眼’估计走不太远,我等可速去大浮山蹲候。”随即安排郑时新兵马布置,迅速转军进入蕲水。 94英霍(二) 车轮滚滚,颠簸中吱吱咯咯,车厢内的女人则哭哭啼啼。除了女人的哭声,一路来,随行左右的数百兵马无一作声。他们本就没精打采,而今耳边萦萦绕绕皆是那凄厉婉转的哭泣声,似乎令全军的气氛更为消沉了。 车夫心不在焉地驾马,只顾着一意催促,却没觉察到前方地面的隐患。车行甚速,不防磕入坑陷,但听一声尖叫,马车右前侧轴折轮倒,就连包裹在木轮外缘的铜制轮辋也散大半钉子。车厢突如其来的停滞与兀自前奔的驽马相互抗拒,扯断了连结两端的辔靷。 车厢受到拖累,再度倾斜,里头的女人过度惊吓,嗓子口就似塞进了棉花,想要哭喊却也哭喊不出了。 “不济事的废物!”一骑闻变,从前方兜回来。旋即跳进泥泞,呼咤左右,“愣着做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使劲!”骂骂咧咧着就去推那侧翻着的车厢。 几人合力推了几下,脚下打滑没有成效,车厢内的女子自个儿拨开帷幕,爬将出来。她三十来岁年纪,本有些姿色,可经此一遭,花容惨淡、面无血色,鬟斜鬓乱的狼狈模样哪还有半分往日那高高在上、仪态万千的主母矜持。 “都是你!都是你!”骑士将女子拥在怀里轻声抚慰,女子不领情地挣扎,嚎啕大哭,“若不是你执意要带着我去那劳什子的水寨,我现在那里沦落的到这般地步!” 捶胸顿足之下,几拳不受控制,都打在了那骑士的脸上。饶是那骑士平日对女子百般宠爱,阴郁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也压抑不住了。 “贱人!我带你去是一片好心,不想你我分离了,谁能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那女子闻言,遽而收了哭啼,红着眼冷冷讥笑道:“是吗?一片好心?我看你是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怕我趁你不在偷了汉子吧!” “你......”那骑士气到极处,反倒吼不出来。 “也是,我克死了几任丈夫与你在一起,贪心不足百尺竿头还要更进一步。我是天生的淫贱胚子,你防我,也是堂堂正正、实实在在的......” 那骑士不等她说完,抢先捂住她嘴,低声咆哮:“贱人,你胡说什么!”余光四瞭,周围的兵马此时都围拢上来探看情况,两人的几句对话想必都已经给他们听了去。 “大名鼎鼎的‘老回回’,还怕一个女人嚼口舌吗?”那女子挣开他手,惨笑讥讽,“哦,不对。你当不上‘老回回’之名,在我心里,能当上‘老回回’三个字的,永远只有那个人!” “狗婆姨,找死!”那骑士盛怒之下早没了当日的细心体贴,扬手一记巴掌沉沉打在那女人的右颊,“再说疯话,老子宰了你!” “嘿嘿......‘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说的可真有道理,咱俩凑成一对,也是天意。只可惜了那一家三兄弟......”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阴森森说着,双目直视那骑士,似乎要将他的心都看透,“我说的话,是不是疯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骑士自然不可能真将她杀了,怕她再多言,只能俯身子再将她揽过来,竭力平复心绪,几乎是低声下气哀求道:“我马守应说过要给你一世幸福,说到做到。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撤退奔波的事,你我也都经历过多次,怎么这次便要发如此大的脾气?” 那女人闻听此言,登时鼻头一酸,泪水簌簌就止不住了:“你每次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自从跟了你,我哪里有过安生日子。好不容易怀上两个孩子,都凑上你那劳什子的‘撤退奔波’小产流掉了。我今日、今日触景生情,突然想起这事。你说,这事搁谁身上能忍得住......”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窘迫哀愁的“老回回”马守应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长身立起,远望川河尽头那雾霭缭绕的群山,说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大浮山,只要进了山,再也不用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了。”复柔声抚慰,“我答应你,这次进山,好好将养,再不轻易出山了。” 右颊红鼓鼓的吕氏泪眼婆娑,抹了抹沾满泥水的裙摆,可发觉越抹越浑,便又哭了出来。 “后队还有辆载货的牛车,夫人暂且将就一下,等进山了就没事了。”马守应牵着吕氏的手向后走去。一路上,回营将士们都沉默着呆呆地将目光投向他夫妻二人,仿佛这一刻他们全都灵魂出窍,成了木雕泥塑的寺内罗汉。 马守应指挥几名兵士将牛车上的货物卸下,扶吕氏进车厢,转回身问询左右亲随:“可打探到了‘革里眼’的下落。” 左右亲随摇头道:“尚未。” “不应该啊。”马守应眉头紧锁,“革营从蕲州退来此地,当快我不少......难道‘革里眼’他遭遇了不测?” 左右亲随道:“或许革营走得急,先去了天堂寨。” 马守应回头看看安静的牛车,边走边道:“传我令,继续前进,不到大浮山不得停!” 自从张雄飞惨死澄水、马光春叛降官军、牛有勇水战被俘,回营中栋梁至今所剩无几,兵力亦只余不足千数。年近五十的马守应难得有了种孤独惶恐、对前路丧失信心的感受。他只觉得以自己的心力,已经难以再度担负起主导者的角色。从九江府水寨来此的路上他就在盘算,等回到山中休养一阵,还是和罗汝才一样,北上投奔兴旺发达的闯军为好。所以那一句对吕氏的承诺“这次进山,好好将养”,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编出口的谎话。 萎靡不振的队伍在回营军官们的催逼督令中重新挪动起来。马守应发现这次全军的士气貌似必曾经任何一次失礼时都低,归结原因,只能用期待越高、失望越大来解释。 回营费尽心机,游说大江两岸水贼加盟,经营筹划了大半个月的此番水陆并进之战,本指望击溃武昌府官军,一举扭转不利颓势,可最终落下的结果却令人大为沮丧。士气涣散亦不难理解了。 好在马守应面对这种情况可算行家里手,士气低落,他看在眼里却不去撩拨以免激怨成变。等到了山里没了官军的威胁,他才会着手大刀阔斧清理异己,并将权力再分配,拉拢值得拉拢的一部分宿老,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然后择机宣布北去投奔大有前途的闯军,给予部下们新的盼头、新的希望。马守应相信,只要这一连串组合拳打下来,他仍然大有机会东山再起。 眼见将至大浮山山麓,位居前方的马守应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不少。这时背后飞骑奔来传报:“贺大掌盘子来了!” “他来了?”马守应怔了怔,预计中早就进山了的贺一龙,居然还落在自己后头。不过他现在急于赢得部下的支持,贺一龙和他并肩作战很久,情同手足,早一点与他会合,他在回营大掌盘的身份就多一道保障。 两人很快见面。头戴斗笠的贺一龙有两个漆黑的大眼袋,年纪比马守应小,但瞅着沧桑许多。和马守应相似,他脸上光泽暗淡,都是难掩的倦怠颓靡。 马守应见他身后尚有十余骑,便问:“兄弟这趟蕲州行,收获如何?” 贺一龙声音嘶哑,苦笑道:“哪有什么收获?没将小命丢下就算不错了。” “这十余骑看着精强马壮的,不像兄弟营中人呐。难道不是兄弟新近收编的?” 回营本来以马多著称,然而那仅仅是尚在楚豫的时期,来到英、霍山区后,屡败屡战,又给山民偷袭杀伤,营中马军十失八九,唯一剩下的,也多老弱驽马。回营强、革营弱,贺一龙手下战马更少,但眼下随他而来的十余骑个个龙精虎猛的,只看气势,就不是革营旧部。 “正有个朋友要介绍给兄弟......”贺一龙似笑非笑着给身后骑士们使个眼色。 马守应第一反应便是贺一龙联系到了别部流寇,心中登时半是欣喜、半是紧张。欣喜在于若是对方能为己所用,那么必对自己地位的稳固大有助益;紧张于若对方傲慢无礼甚至有鸠占鹊巢的野心,那往后恐怕麻烦不少。 “马大掌盘子,久仰了。”后队的一名乘着高头大马、甲胄光鲜的青年骑士打马近前。 “敢情阁下报个万儿。”马守应抱拳道。 那青年骑士听了,轻松笑了笑道:“在下赵当世。” 一听“赵当世”,马守应当即几乎跌下马去,回头看,贺一龙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后的十余骑都逼上来,将他一人围在了中心。 “受贺大掌盘子的引荐,有幸得见‘老回回’真容。” 马守应双手紧攥着缰绳,颤声道:“你、你当真是赵、赵当世?” 赵当世面带微笑道:“千真万确。”又道,“几年前赵某还曾在回营效力过。” 联系到行踪诡异的贺一龙,马守应使劲摇摇头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稳了稳心神方道:“贺一龙已经降了?” “贺大掌盘子是明事理的人。” “赵......赵总兵。你的兵在哪里?”马守应偷眼看看周围,除了自己那些呆若木鸡、不明情形的兵士,四野和风微拂,山林寂静,看不见半点欲战兵马的迹象。 “马大掌盘子也明事理的话,赵某就没兵。”赵当世淡然道,成竹在胸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事已至此,不用赵某多说,马大掌盘子该知道怎么做。” 马守应目光掠见近在咫尺的大浮山,气急败坏道:“赵当世,我是闯王的人,你加害我,闯王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赵当世则道:“闯王那里,赵某自有分说。但有件事得让马大掌盘子知道。” “什么事?”马守应不肯放过赵当世口中的那怕一个线索,即便这些线索或许无法为他带来逃出生天的机会。可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每多说一句,他似乎都能多贪恋一分即将成为奢望的自由。 “赵某不会加害马大掌盘子,只不过在楚北,有些人有些事,还需马大掌盘子随赵某走一趟。” 马守应正不知所措,不远处的牛车里,有女人的呼声传来:“夫君,出什么事儿了吗?”声音细弱哀切,还带着哭腔。 “没事......”马守应凝望向牛车,仿佛自言自语着说了一句,眼角的泪水也在同一时间顺着双颊流淌下来。 95英霍(三) 作为崇祯元年便举兵起事的老寇,“老回回”马守应与“革里眼”贺一龙纵横大江南北迄今十余年,却在崇祯十四年六月底极其稀松平常的一日同时遭擒,如此结局有些人认为罪有应得、有些人则也暗自唏嘘。 此等大功,赵当世是不会让的。 湖广巡抚宋一鹤即便心有不甘,但事实胜于雄辩,马、贺最终落网离不开赵当世的慧眼如炬对时局的透彻判断。如果没有赵当世,六月间的这场战斗很可能只是一场寻常的胜仗,回、革二营在群山中休养生息后还会再度流窜,楚、淮等地也仍将继续动荡下去。 故而他在上奏朝廷的捷报中也不得不在详细汇报伤亡缴获的流水账后写道—— “而后统论其功,以武臣血战为首,以一往摧坚如总兵赵当世为首功中第一人。盖从前回贼狡险悍戾,自视枭雄,孤党众强,人莫予敌。自是一战而心胆摧破,羽翼离披,束手就擒。非独折从前未挫之凶锋,抑亦开后此可迎之芒刃。试观诸贼,以回贼为开端,克期必陆续而定。此功推当世为最,或朝野之公评,非臣独私所好也。” 黄得功固然贪功爱出风头,可折服于赵当世血战不屈的胆勇和远出常人的战略眼光,同样认可赵当世在清剿回、革二贼一系列战事的总体表现,难得一见没发什么牢骚。赵当世没来前,楚东南打了好几年毫无进展;赵当世一来,局面旬月立定。实情如此,无话可说。 回、革二营覆灭,余党星散,大江两侧山区密林自然还有些山匪、水贼盘踞,可到底江河日下、难成气候,有宋一鹤、黄得功、林报国继续进剿,完全不必担心。七月初,赵当世在马口镇军港祭奠战死江中的赵营兵士后,随即向宋一鹤辞行。宋一鹤送他出武昌府即回,黄得功却单人匹马送他出十余里直至黄陂县东南武湖之滨。 芦苇在风中起伏,水面上烟斜雾横,二人牵马缓行。面朝碧波荡漾的湖水上几只翠鸟掠过,点起道道涟漪。黄得功慨然道:“赵兄回了楚北,接下来面对的,恐怕就是不可一世的闯军了。兄弟没文化,别的不会说,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 赵当世答应一声,问道:“黄兄后续有何打算?” 黄得功回道:“还是先把武昌、黄州二府的余贼剿一剿。到了八九月,兴许就得去庐州府了。咳,若非军令难为,不然真想跟着兄弟去北面和闯贼过过招!”他隶属勇卫营,暂时留在楚地帮忙,但眼下顶头上司卢九德正监军庐州府的六安州,他身不由己,早晚得归过去。 赵当世爽朗笑道:“赵某又何尝不想与黄兄携手并肩作战呢?只是闯贼厉害归厉害,楚东南及南直隶在回、革之后,还远未到真正稳定的时候。” “赵兄在担心什么?” “黄兄可别忘了,巨寇献贼尚在。其众机动力极强,来往楚、淮等地迅捷如风。回、革二贼虽没,余众仓皇无主必然会投献贼,其势短期必张。另外,淮贼袁老山、袁时中与闯贼勾结,也在日渐壮大,万不可小觑了。” “多谢赵兄提醒,有黄某人在,容不得那献贼放肆。”黄得功咧着嘴笑将起来,“要真把贼寇都打完了,黄某手痒难耐,才难受得紧呐!” 又聊两句,赵当世乃道:“我把马守应、牛有勇等贼提回襄阳府,宋军门那里可说了些什么?”大浮山下,自知败局已定的马守应没有负隅顽抗,乖乖缴械投降了。回、革二营主要人员都成了俘虏,本来应该就近都收押武昌府等朝廷批示处置,但赵当世强行把回营的一众俘虏都随军带走了。 “哪能说什么话?没有赵兄,宋军门一个子儿也捞不着!”黄得功嚷道,宋一鹤反正不在场,他话里行间也完全不给面子,“宋军门标下正缺统战的军官,他这两日都筹划着从朝廷那里将贺一龙开脱出来收入麾下,还找我和老林拿主意来着。” “这我就放心了......”赵当世轻松笑笑。 经过武昌府水战的失礼,他敏锐感到今后在水网密布楚地发展,水军的训练一样无法忽视。牛有勇有指挥水战的能力,而正关押在襄阳府的张献忠军师之一潘独鳌最开始也曾在家乡带领族人扎水寨训练水军,赵当世准备将他俩凑一对,开展往后赵营水军建设的工作。至于马守应,则另当别论了。 走着走着,二人无意到了一个芦苇荡,岸边则是青油油的草甸子,山水相映成画,景色极美。黄得功从鞍鞯上解下一个布袋,又从里头拎出个青花坛子。 赵当世莞尔道:“黄兄,你这是什么招数?” 黄得功嘿嘿直笑道:“黄某爱吃酒,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给赵兄践行,思来想去还是拿平素最喜爱的花雕酒出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回想一个月来与赵兄朝夕相处的饮酒闲谈,心里好生放不下。赵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不如抓着这个尾巴,走他个‘三碗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再说!” 赵当世大笑道:“谁说黄兄没文化?这不是出口成章了。” 黄得功甩一个大瓷碗给赵当世,憨笑道:“只关于这忘忧物,黄某还是有些墨水的!”说着,用嘴叼开顶花,手扣坛口,哗哗先给赵当世满上,再给自己倒满,“要我说,这酒啊包治百病,连同大夫治不了的心痛愁肠,也都一醉全解。” 赵当世嘬口酒,眯眼赞道:“好酒!” 黄得功说到“包治百病”时忽而想到件事,凑到碗边的嘴停住,道:“赵兄,你要去北面需提防个凶神。” “凶神?闯贼吗?” “不是,怕比闯贼还厉害。”黄得功面色严肃,不像说笑,“早前有从下游溯大江来武昌府的商贾旅人说,现今北、南直隶并齐鲁、江浙等地有瘟疫爆发,害人极凶极猛,无论官贼,一视同仁、触者即死,想来不日或蔓延到楚、豫......没别的意思,只是听那些人说起来骇人,偶然想到,顺口给赵兄提个醒。” 赵当世心中一震,暗想现今河南因为战乱与灾荒,尸殍遍野、虫鼠成群,若有大疫,的确极易在短期内扩散,病来如山倒,一旦传染人口密集的军中,后果可想而知。于是暗自留心,嘴上则笑道:“好,我知道了。黄兄不是说了,美酒包治百病,怕他作甚!” 黄得功笑着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当下二人席地而坐,靠在马边,以那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下酒,对饮谈笑。 赵营兵马驻扎黄陂县郊一宿,未走德安府往北直返襄阳府,而是折向西,经孝感、汉川二县进入承天府。猛如虎卧病已有两个月,赵当世打算去探望一番。 猛如虎驻军承天府府治钟祥县,翼蔽显陵。赵营兵马取道景陵县,才到钟祥县左近的京山县,就给负责外围防务的镇筸都司周晋的部队阻拦了下来。 “镇筸”乃湖广辰州府境内镇溪所与筸子坪司的合称,左近川贵,为军籍屯丁和苗民混居地区,民风强悍,历来“苗乱”不绝,故而建有镇筸城设都司坐镇。辰州府一向被视为极好的兵员产地,川、陕、楚等各地军镇派人来此招兵的人年年不绝。近水楼台先得月,镇筸都司麾下自是兵强马壮,远超同级的一般军官。 前任镇筸都司周元儒年老乞休,朝廷以其多年来护境有功,即便周家属于外来流官不是当地时代袭替的土官,还是默许了周晋子继父职的行为。周元儒实力虽强,但一直以来孤军奋战,没有人脉,所以难以寸进。周晋的政治嗅觉好过父亲,当年杨嗣昌督门才立,就主动投靠,而今杨嗣昌死了,又依附猛如虎,手下兵力扩充到二千,几乎已是一介都司编制的极限了。 赵当世在楚地很出名,周晋更听说他新破回、革贼,立下赫赫战功,对他很客气。只不过因显陵的特殊性,周晋没有允许赵当世带兵去承天府城、钟祥县城,而是让他暂驻京山县,亲自引领赵当世,轻马数匹去见猛如虎。 猛如虎军营在城外,自己因为养病在城中租了个小院子。院子不大,过了一进的前院,猛如虎的房间就在二进左侧的一个厢房中。赵当世见门虚掩着,在外头唤了声后就径直推院门而入。里头猛如虎身穿便服,正弯腰倒水,见了周晋,有些惊讶:“周都司,你怎么来了?”转目瞧见赵当世面生,“这位是?” 周晋介绍道:“这位便是郧襄总兵赵帅。才从武昌府剿完寇,特来问候猛帅。” 猛如虎一惊,赵当世对他行礼致意,首先自上而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神容甚是憔悴,走过去扶住他:“猛大人,你背疮可痊愈了?” “没料赵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猛如虎咳嗽两下,“托赵大人福气,鄙人的背疮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身子还要慢慢调养。” 周晋说道:“背疮实为恶疾,猛帅能熬过此劫,足见洪福齐天。” 猛如虎强颜笑道:“没什么洪福,运气还可以。本道是国难当头,却要白白死在床榻上。不料十日前,一名大夫路过,被刘大人请到这里,给鄙人看了病症,真个是扁鹊再生,只三昼夜,就将鄙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里的“刘大人”猜想当是猛如虎标下内游击刘光祚。 “猛大人忠君爱国,感动上苍,自有天佑。”赵当世嗟叹几声,续问,“不知是什么大夫,有如此妙手回春的能耐。” 猛如虎回答道:“大夫姓吴,江浙人氏。他要去河南,在承天府不过短暂停留。这几日每日来观察鄙人恢复,今日倒是最后一日了。待会儿赵大人就能看到他。” 赵当世叹气点头:“这且不急,院中起风了,赵某先扶猛大人屋里说话。”说罢,与周晋先小心翼翼扶着猛如虎进屋到床沿坐下,而后又亲手泡了热茶,将茶杯递了过去。 猛如虎调匀了气息,呷口茶,脸色好看不少,继而说道:“鄙人宅居,也看到了邸报。赵大人勇猛无畏,连破回、革贼,解我大明心腹重患,鄙人躺在床上,都不禁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只恨有心无力,不能立刻投入军中!” 赵当世谦虚道:“还是宋军门、黄总兵等人配合得好。赵某能成事,侥幸而已。怎比得上猛大人一贯的戮力尽心。好汉只怕病来磨,等猛大人身体好了,杀贼不在话下。” 猛如虎连连摇头道:“说不上,说不上。鄙人不过莽夫,只会当个排头兵罢了。运筹帷幄、一锤定音的本事,还是赵大人拿手。”说到这里,仿佛知道赵当世的来意也似,主动说道,“鄙人虽现在丢人现眼,但那吴大夫说了,等到月底,身体当能恢复个七八分。到那时又有斤把力气可使,再无推脱,必然立刻北上,与赵大人合力抗贼!” 此言一出,赵当世心中大石落地,登时欣喜。 96英霍(四) 杨嗣昌殉职后,三边总督丁启睿在四月份接任了督师。可他扎根陕西,有自己的一套文武班子,似猛如虎这样的督门旧将归过去能不能获用还两说。更何况包括猛如虎在内,王希甲、刘光祚、闵一麒、朗启贵、周晋等川楚诸将也并不想接受空降而来的丁启睿的指挥。猛如虎迟迟没有北上,实际也受了这些人的影响。 除了猛如虎、刘光祚统领的督门标兵,依附过来的川楚势力在军中占据近一半的比例,他们的建议猛如虎不可能不予参考。比如周晋就力劝...... 《蚍蜉传》96英霍(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五牙(一) 为了将何大化请到火器坊,何可畏没少花心思。一开始何大化要求在襄阳府府城修建天主寺,何可畏哪里敢允,只答应不会阻挠他在襄阳府内传教。一番谈判后,再退一步,承诺沈垭的天主寺也会派人前去专门守护,寺内天主僧全由赵营拨款供养。 何大化在大明传教也有十余年,知国民对天主的提防与偏见非一日可消,是以审时度势,并没有固执己见。况且他传教并维持天主寺运转也很需费钱财,又见赵营出手阔绰,的确真心实意,便在六月初正式加入了赵营,和劳崇汉等佛郎机人一起受内务司下的火器坊节制。 来大明传播天主的西洋番人大多有绝技傍身,否则身无长技无立锥之地,何谈让他人信服心甘情愿皈依天主?何大化尤其擅长数理与天文,来大明前还曾自修过军事类的书籍,对火炮火铳等丝毫不陌生。他移居范河城,同时从沈垭带来了产自西洋的诸多远镜、尺规、钟表等物品和工具,令何可畏等范河城文武啧啧称奇,大开了眼界。 应绘衣也随行住到了范河城。当然,知她汉名的人不多,人们只知道火器坊里那极有学问的番人有个小名叫做“路亚”的漂亮女儿。女孩子性格活泼,口齿伶俐,是大伙儿辛苦工作之余的开心果。 因生于佛郎机,何大化与劳崇汉等佛郎机人交流无碍。且比起劳崇汉,他精通汉话,所以与坊主陆朴一并其余汉人工匠交流效率极高。通过本身具备的各方面专业知识,他很快融入了火器坊的工作流程,并在六月中旬至七月上旬的这段时期接连攻克了几道此前一直困扰着火器坊的技术难关。 陆朴一对何大化极为尊崇,几次请求将火器坊的坊主职位让给他,何可畏当然拒绝。番人厉害归厉害,终究是异族难以全信。尤其每每想到这个浅瞳鹰鼻长相的番人居然和自己还是本家,何可畏心里总觉得十分别扭。 不管怎么说,公事为重。内务司并火器坊上下人员齐心协力,终于在七月下旬将赵当世定下的三种炮型都铸造了出来。和预期相符,三种炮炮身皆用铜制,青铜、黄铜并用,耐磨且散热效果佳。同等体积,铜重于铁,从广东买了的五门红夷炮都是铁炮,何大化等以此为参考标准,焦劳昕夜、日夜攻坚,最后居然真就达成了用更重的铜造出了威力相同但炮身更轻这一成果,颇为不易。 赵当世在靶场上仔细看了看三种炮的炮身上镌刻铭文,发现一号红夷炮重四千五百斤、二号红夷炮重千八百斤,竟是比原来规定的重量还有减轻,不禁更对火器坊的研造能力刮目相看。 何可畏见赵当世满意点头,大添信心,说道:“主公未到前,三种炮都试射过多次,最近一次,还调运到郧阳府徐统制的军中,用来阻击献贼。属下当时在场,只见一号红夷炮架于城头,一炮轰出,彼端人马腾飞,自空中坠者纷纷无数,威力实在可怖!” 赵当世微笑点头,立于靶场麾盖荫蔽处,问道:“那么现在只剩炮车未成了?” 何可畏点头道:“炮车也早紧锣密鼓地设计中,已经大有进展。眼下先不说野战,只凭我营自铸的大炮守城,毫无问题!” 光说不练假把式。几声号角声扬,赵当世旋即和在场人员一道用厚棉花塞耳,等待放炮。在佛郎机教官并教练使司教练的齐声指挥下,炮手们有的拿着规度、铳尺用以测距离、测填药量,有的则“哼哧哼哧”怀抱实心铁弹咬紧牙关往炮口里塞,有的开始手持顶端包裹厚重棉布的木竿往木桶里蘸水为炮弹出膛后的清膛工作提前准备,全都紧张地进行着前期工作。赵当世注意到,这时操演的炮手基本都还是佛郎机人。 第一发试炮,炮身与地面平行,无任何角度。负责下令发射的是教练使葛海山,他身边的陆朴一则手持一册炮表,负责记录并给出调整建议。 赵当世没听到任何发射的命令,只看到何大化嘴巴大大张了一下。瞬时间只觉脚下地面震动连连,两门红夷炮的炮身先后向后小幅度地一缩,青烟登时从炮口四溢弥散。远方,作为靶子的几座小土垒前方,则如海浪般泥沙飞掀。 “弹丸与火药压太实了,弹、药间应留些缝隙。” 赵当世暂时取下塞耳的棉花。这时何大化正大声训斥操作大佛郎机炮的几名佛郎机炮手,另几个佛郎机人七手八脚将大佛郎机炮从固定架上拆卸下来,从后将子母铳管分开。赵当世看得很清楚,射出去的只有两门红夷炮的铁丸,大佛郎机炮发生了闷烧不爆的现象。他也操过炮,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是,是......”何可畏后背生凉,暗骂这群佛郎机人不争气,上不了台面。早不出意外、晚不出意外,偏偏轮到赵当世面前哑火泄气,“这群佛郎机人没见过世面,主公在场监督,彼等免不得心慌意乱,丢人现眼。”他只把耳中棉花拔得松了些,两团白棉从他两侧耳洞伸出来,与他气得跳脚的表情相配,那形象令人莞尔。 赵当世见佛郎机人已经迅速将那兀自冒着烟的佛郎机子铳更换成了正常装弹填药的子铳,边将棉花塞回耳中边道:“试炮嘛,正常不过。”继而又道,“之后给教练使司多施加些压力,让他们快快训练出我赵营自己的炮手。” “属下领命!”何可畏悻悻而言,随着也将棉花重新塞实。 几门炮清膛部署完毕,继续发射,每轮炮发,即有兵士立刻飞马而出,测量射程距离、炮坑深浅及离靶子的偏移程度等等数据,一一上报。几轮测完,只看用固定的炮身打击固定靶子,结果总体还是令人满意的。 赵当世赞许了几句,又鞭策了几句,何可畏等人答应不迭。何大化和劳崇汉、陆朴一、葛海山都转过来拜见赵当世,赵当世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后道:“如今大炮铸造十成八九,至于炮车,以助位之能,必然无可担心。” “多谢主公夸赞,属下等不胜欣喜,日后必将更加勤勉,不负主公厚望!”葛海山作为代表回道,“但属下等在制炮期间,还讨论出些看法,希望向主公汇报。”说着,将视线转向何大化与劳崇汉。尤其是何大化,因为本身具备军事方面的知识,不但参与到了制炮,这两个月来走访襄阳府、郧阳府各地,对赵营军队兵种构成的调查分析,总结出了自己的观点。 “先生有何金玉良言?”赵当世笑眯眯问道。 何大化向赵当世行了礼,寻即道:“鄙人所见,今军中火器之众,少则三四成,多则五六成。如郧阳府徐统制效节营兵,操持火器者乃至七八成。火器凌厉,毫无疑问,可若使兵士空得武备而无合适的训练与战术,只怕无法完全发挥军队之战力。”更说道,“向日鄙人专程前往郧阳府,从徐统制往军中一观,但见步炮疏离、行伍呆板,对付全无章法之敌尚可,倘遇灵活善变的狡诈之辈,极易给彼方可趁之机。” “此话何解?” “今军中火器战术,统一为铳炮居前齐射,敌军若以锐卒、铁骑用命冲锋,我方一铳换三矢,大大劣势。待凶敌俟及近处搏杀,则阵型虽厚难以阻拦,兼笨拙臃肿难以调度,立时无能为力。换以战车巩固,更是简陋缓慢,颠簸如浪,实自缚手足之举!” 在赵当世听来,何大化的话可谓一针见血。 明军的待命阵型整体而言实心方阵为主,所以装配火器比例较高的部队大多惯结空心方阵,以求能做到快速变阵并四面张射,阻击敌军。但变阵时因为令行禁止不到位,几乎所有的铳炮手都会尽力向外围展开从而使得整个方阵的面积短时间内膨胀数倍。 这样的战术主要是由前期对付塞外蒙古诸部时发展而来,情况发生在空阔平原尚无大碍。可自从流寇起、满洲兴,明军与他们作战的主要战场则往往发生在多山狭窄地带,大阵难以布开,只能迁就地形,分散成各个小阵各自成组。 理论上各小阵间可以互相提供火力支援,以防敌军趁隙而入,但实际考虑到铳炮最大射程普遍远于弓弩,故为防止火力交叉误伤袍泽,只能增加小阵与小阵相隔的距离。尽管明成祖朱棣曾说“两军相对,胜败在于呼吸之间,虽百步不能相救”这样的话告诫将帅临阵不要轻易分散兵力,然而时过境迁,为了发挥火器的最大效力,此等“祖训”亦早给只顾倚仗“火器之利”的各部明军抛诸脑后。 徐珲出自北方边军,沿用的火器战术大多继承自前朝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成果。戚、俞所处时代,塞外骑马各部乃是明军主敌,是以尤其热衷使用乘载火器的车营车阵拒敌。指挥车营、骑营、步营协同合作,内中操持火器的兵力超过半数,并在战斗中将他们布置在阵线前列以便形成最猛烈的火力。 戚、俞在时,这套战术得心应手,无甚纰漏。可他俩死后,继任的大部分明军将领都是目不识丁的武夫,只会骑马射箭,对兵书上的内容实则一知半解,往往只能照猫画虎,学个三四分相似便可。如此不思进取,后继无人,明军火器部队战术自然乏人推动适应时代发展的改革。 此等作战方式对上分散而战塞外骑马各部能受到良好效果,只是数十年过去,明军面对的敌人已不是当年那些机构松散的鞑靼各部,而成了组织严密的满洲兵及狡猾善变巨寇,旧有战术战法显然已经古板过时。 赵营火器部队是徐珲一手带出来的,在山西边军中长期的浸润纵然让他对各种旧战术熟稔于胸,却也限制了他的创新能力。按照他老一套的思维训练出来的赵营火器部队的的确确在打击川中棒贼和士气低落的部分官军时无往不利,不过一旦磕上稍微机变的对手,呆滞僵硬的缺点立刻暴露无遗,昔日的范河城之战就是很好的证明。 赵当世私底下曾问过当时作为对手的马光春对此战的看法,马光春没直接评判此战得失,却直接指出了赵营火器部队存在的弊端。他认为徐珲确实将火器运用之法带入了赵营,却不免也带来了边军中的一些陋习。比如操演时的方阵就大多流于表面形式,虽金鼓声振、井然有序,但就整个阵型揪出将士细问,则“问之兵,兵不知其故。问之将,将亦不知其故”。遭到几轮齐射打不垮的硬手反击,就会匆忙将方阵改为“一堵墙”那样的线式队形,挖堑掘壕继续蛮战,可脚跟不定、气势已去,怎能再克敌制胜。因此,纵观赵营前后十余战,火器部队素来都难成为决定胜败的关键。这是一个遗憾,也是必须加以解决的痛点。 “鄙人现在已开始着手按平生之所学,编纂练册,总结西洋所见诸国军争之法。预期一两个月当有所成,届时奉献赵帅,以供参研。”何大化说道,“内容主要还是在于各兵种间相互熟悉,并从中择选合适兵种配比布置,必立足于当前贵军的实情。” “先生费心了......”马光春的看法与何大化所说各兵种之间要相互了解袍泽机动目的观点隐隐一致。赵当世由是深切感到在赵营军队火器比例日渐攀升的当下,对军队战术的改变迫在眉睫。 98五牙(二) 靶场演炮之后,赵当世便着手展开另一项工作。 “主公,刘世俊、牛有勇与潘独鳖三人已在堂外等候。“ “潘独鳖?“正在练字的赵当世搁笔一愣,“是潘独鳌吧。” 周文赫仔细再看手上名册,脸刷就红了。他长期担任赵当世的贴身近侍,赵当世觉得有必要让他学会认字以应对今后难以预料的一些突发情况,故而特地从何可畏那里调了个儒生负责教授周文赫。 赵当世金口一开,周文赫就是都头牛也憋足了劲学习。至今半年过去,七七八八也认识了不少字,可基础终归还是薄弱,有时遇上形近字,依然会闹出现在这样的笑话。 “让他们进来吧。”赵当世不以为意笑了笑。 周文赫红着脸低头拱手应诺着去了,不一会儿就将三人带到了赵当世书案前。 刘、牛、潘三人中,刘世俊现为教练使司教练,负责在练兵营训练兵士,牛有勇与潘独鳌则分别为回营与西营的俘虏。当下他们凑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老大不自在,于是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赵当世。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赵当世将这三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同时招来,实是因他们为一件事而结缘。 马口镇水战的惨败令赵当世记忆深刻,楚地水陆并重,甚至在武昌府周边水路重于陆路。赵当世雄心勃勃,绝不会满足只占据小小楚北一隅,若要进控两湖,水军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而且,只要能掌握楚地的水路,那么往长远了说,上去四川、下走南直,都更为便捷有利。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赵当世从武昌府回襄阳府的一路都在考虑水军的建立事宜。昨日,他从演炮的靶场归来后,就与顾君恩深谈了一次,斟酌确定,先立一营为先驱、观成效。水军营暂时编制二千人,由刘世俊任统制坐营官,牛有勇为临战指挥中军官,潘独鳌则充参事督军。 三人闻讯,都很惊讶。 刘世俊原为刘希尧部将。刘希尧替罗汝才卖命害死了贺锦、蔺养成等人,最后被王光恩兄弟当作“投名状”枭首献给了赵营,刘世俊即带着其残部向赵营乞降。赵当世虽说接受了他的投顺,可因他是刘希尧旧将两人又有血缘关系,并未重用,只让他归在教练使司帮助屯田军练兵。 不想刘世俊的确有些能耐,与罗威联手将原本不显山露水的练兵营训练得有模有样,继而在练兵营驰援随州、保卫蕲州等一系列战斗中展现出了过硬的军事指挥能力,得到了赵当世的赏识。赵当世询问顾君恩、王来兴水军营合适的统制人选时,顾君恩和王来兴不约而同说出了“世俊可用”的话,正中他下怀,刘世俊的任命就此拍板。 “真金不怕火炼”,刘世俊常常在心里念叨这句话。他自知背景不利,自归赵营来每事竭力,从无懈怠。统权使司发放《当世恒言》之后,他因不识字,作为军官还和很多普通兵士一样,一有空闲风雨无阻前往校场听统权使司中人教导《当世恒言》的内容,并借着身在范河城的便利,四处寻找读书人的指点帮助,成效显著。若赵营中给众军官排名背诵《当世恒言》的速度,刘世俊一定能排在前列。他做这些,只求有朝一日靠着努力能真正重获带兵的资格,可他万万没想到,机会就这样不期而至。 “属下必不辱使命!”四十多岁的刘世俊此刻仿佛受到了表扬的孩子,眼眶红润,强忍着情绪不在旁人面前失态。 赵当世朝他笑笑:“这是你该得的。” 刘世俊闻言,低头作揖称谢,却偷偷用拇指尖刮去了忍不住夺眶流出的几滴热泪。 他身畔的牛有勇当即跪地顿首道:“小人蒙主公大恩,万死难偿!” 赵当世佯嗔道:“你带水军,若不拿出那夜打我的劲头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小人记牢了!”牛有勇“咚咚咚”又连磕三个响头。 赵营与回营仇怨不少,老实说,牛有勇一直认为赵当世将回营俘虏带到襄阳城,为的是亲自手刃处决,以报旧仇。马口镇水战那一夜,他指挥回营水军击杀了赵营数百名兵士、数十名军官,乃至一度将赵当世本人逼入绝境。若把赵当世换成马守应,牛有勇自忖自己恐怕已经被杀了四五次了,所以他早就做好了被虐杀的准备。 可怪事说来就来,从地狱到天堂,就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震惊失色,六神无主,跪地磕头完全是本能反应。直到与赵当世对话两句,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于是也不顾周围惊异目光,“哇”一下大哭起来。 比起刘、牛二人,潘独鳌就显得淡定多了。 “小生谢过主公安排。”潘独鳌素衣白帻,施施然作揖答谢。 赵当世说道:“先生通文墨,能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他深知眼前这个白白瘦瘦的中年儒生可远远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弱不禁风。 潘独鳌是湖广德安府应城县人,原为县中生员,贼起,弃笔从戎,领族人结水寨自保。崇祯九年,因与知县不睦,手刃其人主动投靠了带兵经过附近的西营,以文辞计略得张献忠重用,成为营中“四先生”之一。论胆识、论手段,比之看似赳赳昂昂的刘世俊、牛有勇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善变,会钻营,此前在府狱中使用各种方法向赵当世卖才,赵当世为了磨他心性,始终不理不睬,直到这时得用他了,才适时提出。 军中参事督军最好文武兼备,且潘独鳌有统领水军的经验,正当其用。而且参事督军身在军队而职属统权点检院管辖,也不怕他干预军务。 通过潘独鳌,赵当世还招降了同为俘虏的西营“四先生”之一“西席先生”徐以显。徐以显也是湖广生员,家居谷城县,张献忠盘踞谷城期间归之,长于兵略。他今日倒没来,被顾君恩要过去当了副手,正与顾君恩在别处交流。 读书人能变通,潘、徐得了机会就忙不迭降了,可诸如张可旺与张定国——他们在官府名册上已经改称了原名“孙可旺”与“李定国”——等西营武官尚且宁死不屈,仍旧一心期盼义父“八大王”率兵将他们救出牢狱。赵当世并没有急于处置他们的意思,继续关押不提。 “潘先生,水军营由你仨撑起片天,你有文采,想个名字。”赵当世道。 潘独鳌略略思索,随即答道:“‘五牙’可也。隋臣楚国公杨素曾为国造大舰,名‘五牙’,破浪碎敌,不在话下,想必此亦主公对水军营之期冀。” 赵当世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就叫‘五牙营’。”又道,“屯田军左、右、后三营兵士多有湖广本地精熟水性者,我知会过王统制,你三个接下来就先与他配合,将二千营兵挑选齐全。至于各色战舰,拟出表来,我让内务使司负责置办。” 安排妥当,三人受命而去。赵当世靠在椅上休息了一小会儿,周文赫旋即来报:“禀主公,马家兄弟回来了。” 今日一早,从襄阳府出发的马光春与马光宁二人便到了范河城,赵当世并未先和他们见面,直接打发他们去了马守应那里。 “好。”赵当世正了正身姿。他没有同去马守应那里,因为有关马守应与马家兄弟之间的事前前后后的原委都不可能再有反复,他找马家兄弟来,也只为给他们个结果。 身形及其相似的兄弟俩左右抱拳见礼,马光宁眼睛微微红肿,马光春则一如既往的冷峻。 “见过了吧?”赵当世问道。 一句话出口,马家兄弟突然间同时“扑通”跪地,扶身拜谢道:“主公替我兄弟报仇雪恨,我兄弟为主公效力,死而后已!” 马光宁年纪小,憋不住伤心,扑在地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马光春立起上身来道:“我兄弟和马守应、吕氏当面对质,他们已经将我大哥亡故的那些隐秘事都交代了。与主公当初猜想,别无二致。”言及此处,长叹一声,“属下愚蠢,替人当了刀子。” “二哥,这不是你的错......”马光宁哽咽,涕泪纵横下连带着声音也含含混混。 赵当世亦道:“阿宁说的是,老马,你大哥的死,全出自马守应、吕氏奸夫淫妇一手谋划,他们不过利用了你。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牵扯的是你的至亲,你实在也是苦主之一......错不在你。” 马光春哀道:“正因为是至亲,马某才难以释怀。即便马守应与吕氏布下了奸计,但终究是马某动的手。手足相残、弑兄之罪,马某万死难逃。” 赵当世摇头道:“何必这么想。等了结了马守应与吕氏,这事就翻篇了,咱们朝前看。” 马光春听着这话,点头道:“主公说的对,马某要朝前看。主公替马某捉拿了马守应与吕氏,杀兄之仇报了大半,但这剩下的血债,与别人无涉,还得马某自己来偿。” “你要怎么偿?”赵当世皱眉道。 马光春回道:“还没想好,但马某生于这世间,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主公对我兄弟的大恩,马某得先报。马某一介武夫,别的没有,只有满腔的热血和一条卑陋的性命,愿全献给主公。”说着磕两个响头,瞪目大声道,“马某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主公的了!” 赵当世听罢,带着几分苦涩的笑,叹道:“老马,命是你自己的,你要为自己而活。” 也不知怎么,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马光春的心弦,此时的他却与自己小弟一样,双眼抑制不住泪如雨坠:“属下早就不是为自己而活了。” 半个月,曾经与闯、献并称的巨寇“老回回”马守应连同其妻吕氏并斩于襄阳府城城关。悬首示众三日后,快马递送北京。 又过数日,南面军报,督门总统猛如虎引万人大军北上。 99五牙(三) 猛如虎军队中的部分宁夏兵在八月初盗马纵火,引起了小小的兵变。但猛如虎迅雷手段,立捕首恶百人斩之,很快将兵变平定。虽起小小风波,可他言出必践,等病症完全痊愈,旋即在八月中旬拔军北上。 赵当世预计猛如虎将在三日后抵达襄阳府宜城县,因而提前从范河城赶到襄阳府城做迎接的前期准备。恰好,火器坊内又有成果,何大化遵守七月底靶场上的承诺,将自己结合所见所闻西洋军争编撰而成的册子呈献给赵当世。 册子很薄,但在赵当世看来内容无不针砭军弊。简而言之,何大化提出的条陈建议主要分为两个部分。 其一,彻底规范部队武备。 这是赵当世与徐珲等人前期一直在推动的工作,比起其他各部明军,赵营其实向来重视统一火器制式。自从有了楚北为根基,经过数年发展,赵营利用开拓商渠、屯兵屯田、建立器坊等手段已经稳步着手将农商内政、军备制造和装配部队这一整条链路打通捋顺,基本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但这并不意味着无需仰仗朝廷制造并供给兵甲火药的赵营可以只凭军将、工匠意愿喜好,随意粗制滥造各类武备。 兵士掌握武器贵精不贵多,今日操演三眼铳、明日又用迅雷铳,用心不一,对军队战斗力的提升有弊无利。况且铳炮之间对于火药的配比、弹丸的要求亦不尽相同,多出一种制式装备就意味着在源头处多出一条专门的生产线,徒费人力物力。是以无论从提高兵士训练效率还是节约成本等角度考虑,在五花八门的各类铳炮中择选出最优者都是必要之举。 通过比较,赵当世认为铳类以鸟铳为最优,所以很早就下达了淘汰三眼铳、迅雷铳、神枪等其他铳类专练鸟铳的军令。这一点与何大化的看法不谋而合,他也觉得当今明军中,鸟铳在操作、射速、射程、威力等方面都较为均衡,适合大规模装备。 统一使用鸟铳的军令下达了很久,可各营各部的执行下效果不一。作为倡议人之一,徐珲亲统的效节营自然是执行得最到位的,营中铳手完全使用鸟铳,而且对鸟铳操作的熟练程度同样最高。相比而言,其他营头就多多少少没有贯彻到底,无俦营、起浑营等赵营老本精锐尚可,譬若昌洪三营以及最近新成立的国安营等营头就没那么讲究了。 昌洪三营及国安营的军官,要么似陈威甫、徐启祚、卢镇国这种不通火器更不明操练作战之法,要么似覃进孝、李延朗这种擅长弓马搏击轻视火器之利,自是没能将鸟铳的普及重视起来。何大化觉得这样长期下去,对于赵营军队整体战力均衡的拉扯只会越来越大,不可靠的军队实在还不如不养。 赵当世经他提醒,甚觉推鸟铳、收杂铳的事理应放在个更高的层面,否则难见成效。于是让统权点检院也介入进来,下达了“不管军中火器比例若何,但凡装备铳类,只能是鸟铳”的指令,由军、思两院协力监督推行。 军队制式铳类用鸟铳,炮类则用新近自研制一号红夷炮、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 靶场演炮后不久,赵当世将火器坊中俸禄翻倍作为激励,在何大化带着火器坊汉人工匠、佛郎机人炮师等废寝忘食的努力下,专为承载作为野战炮的二号红夷炮与大佛郎机炮的两型炮车很快就有了雏形。 以二号红夷炮的炮车为例,炮车构架以榉木制作,榉木重且坚固,抗冲击。蒸汽下易于弯曲,可以制作造型,抱钉性能好。虽成本相对较高,但比起一炮管动辄千金的价格来说,实在谈不上奢侈。 炮车双轮,长约一丈、宽约六尺,平日以辀、靷连结驮马的辔头、牵靳,由马拉前进。到达目的地,马、车分离后,进行短距离调整,则三人推动,更需一人掌车舵。炮载其上,以刹片将车轮略作固定后,红夷炮可在炮车上调整俯仰角度并直接射击。炮车缓震功能虽算不少极好,但只要不是超高频率的连射,正常限度内,有炮手及时调整,亦不会使炮车本身坍塌或倾翻。 有了炮车,大型的二号红夷炮在野战中灵活机动即成为可能,再与同样架在炮车上的大佛郎机炮相互配合,赵营野战的火力必然会有大幅度的提高。 火器装备之外,冷兵器的统一制式亦为重中之重。 还是拿徐珲的效节营来说,营中八成铳手外,剩余二成皆为长枪手。明代制式长枪分长短两种,徐珲沿用的是长型长枪,长一丈六尺,比起川中白杆兵所用甚至长达一丈八九尺的白蜡木长枪,长度只能说中规中矩。 但何大化认为一丈六尺太长了。他指出,长枪固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但那只是处在双方冷兵器肉搏的环境下,效节营以铳炮为主,只用作防御的长枪太长不利于周旋与变阵。他建议将赵营防御用的长枪改为一丈,因为总体看来,无论明军还是缴获官府武库装备自己的流寇,他们军中对铳手威胁最大的骑兵惯用的线枪、或称透甲枪长度均在九尺。一丈对九尺,已经足以应付大部分的战况。 谈及长枪,何大化同时对赵营的骑兵装备也做了分析。他走访过驻扎襄阳府城的飞捷左营与飞捷右营,承认赵营的骑兵悍勇无畏,是合格的战士。但他也看出,来源庞杂的赵营骑兵平均水平固然出类拔萃,可将眼光聚焦到一个个兵士身上,就不尽如人意了。 明显的一点在于并非每名骑兵在马上都能娴熟使用长柄武器,大部分还是精于短兵相接。不过此点的利益相关方是教练使司,他没有过多展开,只是在眼前的基础上就装备方面提出,赵营的所有骑兵都应该是重甲重装,弓弩、短铳之类的兵器需得全部摒弃,一律操持骑枪,不会骑枪的也该装备适于搏杀的宽刃马刀。轻甲远程,只该出现在侦查哨探用的游骑斥候身上。 至于车营车阵,他深恶痛绝,极力反对。他明确表示,战车营通常不能以疏散的行军队列进行野战,需要花费时间转换成紧密相连的战斗队形以阻挡骑兵渗透。可他们尚未布阵完毕,就能被以行军队形迅速投入战斗的骑兵队伍趁虚而入。在赵营整体提速的大潮流下,这种作茧自缚的老旧战术绝对不能再碰了。 此外,着眼机动,他觉得赵当世力图给步兵配马的举措可谓高瞻远瞩。有了马拉炮,火炮迟钝的痼疾会有极大的改观,由此出发,步、骑、炮三者间至少在行军速率上保持相对的平衡是十分明智的。 总体说来,何大化对赵营武备发展的观点与赵当世当初构想十分贴近,故而赵当世此前做的许多努力刚好与何大化对赵营军事改革的推动接轨相成,避免了时间成本与金钱成本的额外消耗。 其二,各兵种在作战中应该重视协同。 长期以来,赵营的战术都建立在明军旧有战术的基础上并加以小小改良,在何大化眼中这种改良是不够的、不彻底的。举例而言,观摩过徐珲在郧阳府野战打击来犯的张献忠所部贼寇的战斗后,他发现赵营兵士在对火炮的运用上十分“草率鲁莽”。临战时,十有八九是将所有火炮置于前列,一股脑儿猛射猛打,场面看起来盛大唬人,可在足以承载大重量炮管的炮车产出前,这些小型野战火炮的火力还不足以将正面冲锋的敌军挫骨扬灰,而且没有专业炮手操作,精准度更是低得可怜。试想,火炮的数量哪里能与鸟铳相比?鸟铳可以用密集射击的方式弥补精准的不足,火炮这么用实乃暴殄天物。 赵营现在的兵种按大了分,很明显是步和骑,再细分,有了炮车后的火炮在野战中的重要性势必水涨船高,从步中进而分出步和炮只在早晚。步、炮关系既然这么紧密,就更应该相互配合。否则类似当前这样炮轰几轮,步兵接踵而上,看似炮前步后似乎有所协作,实则是完全疏离的,要在野战中充分发挥火炮的优势,就不能“车轮战”。他强烈要求赵营将野战火炮分配到哨以下级别的编制中,均匀布置,而不是直接隶属于一营在战斗中一齐调配。当然,他并不反对营一级直辖一定比例的火炮以便在最短时间内针对特定目标形成局部火力优势,但他坚持,队一级、哨一级都必须拥有自己的火炮。 战斗的构想因此也成为了先以各队、各哨配合营中火炮进行火力压制,之后步兵循序推进,同时各队、各哨火炮不能就此割裂,需要同步推进,并在过程中继续以为步兵提供火力支援。换言之,他提倡强化更小作战单位的战斗力,从而再以小单位强化整体。这势必对赵营上下级的指挥沟通能力提出极大的挑战,不过这并不在何大化考虑的范畴内。 步、炮要协同,这是第一步。如果第一步已经能得心应手做到位,那么接下来第二步,步、炮、骑三兵种间的协同作战势在必行。在此理论下,骑兵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只用于临场救火、四处乱窜,而是要敢于脱离步兵,单独展开冲锋。冲锋也需要选择更好的冲锋机会,优先攻击敌军骑兵的侧翼或者是静止的敌军骑兵。而且在冲锋时要尽量保持密集整齐的队形。平时布置在侧翼或者是空心方阵的中央,伺机而动。总体而言,何大化对赵营骑兵的主要要求还是以白刃战以及冲击为主。 赵当世对何大化的这些建言很重视,但即便是金玉良言,施行起来也并非一日可成,所以好言感谢了何大化,让他先将主要精力放在火器坊研制铳炮的工作上,自把何大化的册子收起来,有空时时研读思考,并准备找机会与军中各主要将领商讨一番。 “爹,李中军派人来了。” 赵当世尚在思索往后赵营的军队的发展,一身劲装、精神抖擞的赵元亨跨入堂内禀报。他便是老君铁顶之会时李自成让给赵当世的那个李来亨。自打认赵当世为义父,他就改了名,营中呼为“大少主”,“二少主”则是赵当世另一个义子赵元劫。 赵元亨年不过十六,但老成持重,做事得力,赵当世很看重他,时常带在身边着意锻炼。这时他刚送走何大化,却带来“李中军”的消息。“李中军”即昌洪左营中军官李延朗,他时下正随徐珲坐镇郧阳府,忽而派人来所为何事? 100五牙(四) 居安思危者,焦虑往往伴随着顺利。作为实质上的一营之主,而立之年的李延朗可谓年轻有为。他从赵营的蓬勃兴旺中受益,对赵营今后的发展的考虑势必也较旁人更多。渐渐露出峥嵘头角的赵营已经处在了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高度,高处不胜寒,他想象不到赵营接下来又将会遇到何种情况,而他又将随赵营迎接怎样的挑战。前路大好却带着难以预测的风险,本能驱使着李延朗必须为一些事早做打算。 “哦,原来如此,这是大好事。”赵当世面带微笑听着使者的陈述。本以为李延朗有要紧军情回报,结果却是来请求赵当世准允他与茹平阳的婚事的。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李延朗是重情重义之人,与茹平阳相濡以沫在赵营中早传为佳话。李延朗随军南征北战,茹平阳却不可能像流亡时那样常伴他左右甚至与他并肩作战。尤其在李延朗随徐珲坐镇郧阳府后,两人更是聚少离多。茹平阳理解他,愿意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他也要给茹平阳一个真正的港湾。 李延朗请求赵当世能替他选个日子请假成婚,赵当世找卜者算了算,发现猛如虎抵达襄阳府前后几日恰好都是黄道吉日,于是锦上添花,将为猛如虎接风洗尘的宴席同时办成了李延朗的婚宴,自充司仪,给足了李延朗面子。 三日后,猛如虎的军队分几部分陆续进入襄阳府。河南战事紧急,他不打算在襄阳府多停留,预计补充些军需,便径去南阳府。南阳知府颜曰愉早早就到了襄阳府,提前与猛如虎接触。猛如虎虽是塞外夷人,但没有想象中的戾气桀骜,对颜曰愉客客气气、执礼甚恭。颜曰愉心中大石落地,私下对赵当世表示感谢道:“赵帅引荐猛帅,实救我南阳黎庶之义举。” 八月十五中秋日,李延朗告假从郧阳府军中来襄阳府城成婚。本来,他只希望赵当世为他和茹平阳做个见证,连婚宴的事都没想过。谁知与茹平阳到场后,发现大摆宴席、气氛热烈,且除赵当世外,猛如虎、陈洪范、范巨安、颜曰愉等文武大员均在场,既是震惊,又是感动。 “古有飞将李将军,我有良将李中军。李中军为我赵营鞠躬尽瘁,该当此等敬意。正巧今日大伙儿齐聚一堂,便联袂为二位伉俪添些彩头,事前未及告知李中军,万望见谅。”赵当世跨立堂中李延朗夫妇身前,环顾众人高端酒碗,“来,诸位,饮了碗中酒,为新人祝福、为猛帅接风也为庆贺中秋佳节!” 悠扬的丝竹管弦声中,红盖头的茹平阳透过盖纱凝视李延朗,发现他已是热泪盈眶。 新人经拜天地、高堂等仪式后先行转去后堂,筵席如旧,偌大堂中舞女袅袅,在座诸人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赵当世笑着对猛如虎与颜曰愉道:“猛帅、颜大人,这是陈帅家中私酿,甘醇清冽,不同凡品,何不多饮几杯?” 颜曰愉说道:“我方才还在惊诧此酒品质,不想竟是陈帅家中甘露,怎能不贪杯?只是颜某素来不胜酒力,恐怕想贪也贪不了许多。” 赵当世笑道:“往后南阳府就靠二位携手并力,无需客气。今日诸位欢聚一堂实在难得,定当一醉方休,切不可摆什么矜持的架子。” 陈洪范家黄醅酒的度数虽不高,但喝多了总还是有后劲的。喝到酣处,席上一些不胜酒力的客人早已是满面通红,有甚者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些客人中很多是猛如虎营中的武将,不谙什么规矩礼仪,纵然是在席那些襄阳本地有些名望的乡绅,酒劲上头并不将恪守规范放在眼里,故而一时间,除了几位顾忌身份、矜身自处的官吏外,宴席上已然喧闹成了一片。叫骂声、划拳声、唱酬声、行酒令声连成了一片。 赵当世陪猛如虎、颜曰愉又喝了几口,陈洪范这时提着个酒壶走到近前道:“来、来、来,随老陈一份子。” “大哥深居简出、居家休养,我还道休养什么,原来是休养那杜康、李太白之术!”赵当世瞅他红光满面的,笑着打趣。 陈洪范随手拖张椅子坐下,与赵当世三人干了一碗酒,抹抹嘴角道:“颜大人,我看你的南阳是固若金汤,闯贼虽猛,一时半会儿也未必犯得到你头上,就不要太忧心了。” 颜曰愉道:“有猛帅在,我自无忧。” 陈洪范哈哈笑道:“猛帅自是南阳兜底的王牌,但陈某觉得,不消猛帅出手,闯贼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颜曰愉一抬惺忪醉眼,问道:“陈帅可是想说傅公傅制台?” 本年五月,就在赵当世率军前往武昌府剿贼之时,朝廷将此前因为举措失当遭到崇祯帝怒斥下狱的前兵部尚书傅宗龙从天牢里放了出来,并任命他为陕西三边总督,分担兼任数职的督师丁启睿的压力。傅宗龙在七月底到达西安与陕西巡抚汪乔年合作主持军务,丁启睿将总督标下左勇营副将李国奇以及延绥总兵贺人龙两部分他调遣。 “傅公文武双全,乃国之良臣,先前遭小人蛊惑,是以触怒天颜。”陈洪范喝着酒说道,“听闻近期傅公接到朝廷谕旨,即将出潼关,兵发河南进剿闯贼。” “不错,保定等地总督杨公等也受旨与他配合,就看是否能一战定乾坤了。”范巨安同样凑了过来,接过陈洪范的话茬。 “可短短一个月光景整军经武,傅公这次出关未免也太急了。”颜曰愉酒醒了几分,连连摇头,“贺、李两人,可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 “应该还是妥当的。”范巨安摇了摇头,“贺、李固然骄横,但胆子再大想也不敢不尊奉调令吧?杨公麾下虎大威、张德昌,同样有善战之名。今闯贼不比昔日献贼、曹贼流窜川中难以捉摸,彼等攻一城、占一地,主力很好寻觅。以这几部官军之战力,合作讨贼,其效必著!” 保定总兵虎大威、保定副将张德昌都是跟随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杨文岳赴豫参剿的主力部队。虎大威不用多说,堪与猛如虎齐名,作战勇猛;张德昌则世代将门,其祖张臣历任蓟镇、宁夏、陕西、甘肃四镇总兵,其父张承胤曾任辽东总兵,万历四十六年抚顺城外与满洲兵力战死,他的两个哥哥张应昌、张全昌也都分别曾为山西、宣府总兵。龙生龙凤生凤,张德昌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猛如虎与颜曰愉碰杯道:“虎大威是鄙人兄弟,嫉贼如仇。即便别部不打贼,他也会拼死打贼。有他在,颜大人可高枕无忧。” 颜曰愉点头道:“只盼这一仗能将闯贼打回原形,灭灭他的气焰。”话虽如此,脸上忧愁依然掩盖不住。 赵当世很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说南阳府是楚北的屏障,那么豫中就是南阳府的屏障。闯军肆虐豫西、豫北,现在豫中与河南各部官军混战不休,目的便是极力打开缺口向豫东、豫南渗透。 豫东方向,官军主力主要由河南总兵陈永福为首的河南本地官军构成,死守开封府城,阻挡闯军继续向东。因为二月攻打开封府的失利,闯军东面暂时顿挫。可李自成志在与淮颍贼袁老山、袁时中的大、小袁营连成一片,早晚必将再攻开封府,拔下此根楔子。 豫南方向,官军则主要依靠左家军所布置的许州、叶县、襄城等城池作为防线,闯军同样难以遽出。但左良玉的作战意志毕竟比不上守家卫土的河南本地官军。有消息称,左良玉已经把许州的家眷偷偷转移到了别处。他现在本人率军也不在抗击闯军的前线,而是借口防备张献忠,窝在信阳州一带。许州、叶县、襄城一线,只有北舞渡副将刘国能、左骁骑营参将周凤梧、前锋营游击徐国栋等几部驻防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样的厚度必然难以抵抗住闯军的长期攻打。 左良玉不负责任,但做了样子工程,朝廷没法诘责他,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弥补。这事不能拖,再拖下去要让闯军真正突破防线,那么闯军在河南就完全可以做到四处开花、来去自如,至少在河南一省,官军将陷入难以挽回战略劣势。所以急令傅宗龙、杨文岳两军结合野战,当是为了缓解豫中之急。 可以预见,傅宗龙这次出关与杨文岳联手,若战胜闯军野战主力,豫南、豫东面临的威胁随之解除,各地官军可以从西、南、东三个方向把闯军向豫北黄河两岸、晋南山区等促狭地带驱赶,压迫闯军的生存空间,再寻机歼灭,官军的态势会好很多。可要是败了,那官军本就困顿的局面无疑会进一步恶化,不要说丧失豫中主动权,就连豫南、豫东恐怕也会受到殃及,造成全省的沦陷。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但不论怎么说,如此败势下,豫南第一重镇南阳府瞬间变成对抗闯军的前线,是不可避免的。 这压力不管落在谁身上都很沉重,颜曰愉为此茶饭不思、终日担忧,情理之中。 无论胜败,赵当世都做好了充分的应对准备,但当着颜曰愉和猛如虎的面,他还是端起酒碗道:“那咱们今日这一宴,可得再提前遥祝傅、杨二公马到成功!” “干!” 几人“咣当”碰碗碰杯,酒水洒溅,在红彤彤的灯火光反射下,有若热血。 101遇吉(一) 从八月初开始,已经完善模具的赵营火器坊开始全力量产火炮及相应炮车。有知府范巨安配合,襄阳府内所有旧有的火器监造司、火药制局等都成为了赵营可以直接调用的资源。 前往川中的陆其清已经传信回来,至迟十月中旬,赵营所需的铜、铁、硫磺、硝石等等原材料将正式通过沿口镇的集散转运至襄阳府。而在此之前,造炮急需的各项材料先由内务使司派专人前往武昌府采购。武昌府本身就置有铜课、铁课,回、革贼覆灭后商路畅通,其余原材料亦有流通,只要不是特别巨量都能做到足数供应。 在赵当世的指示下,火器坊的生产重心先朝野战炮倾斜。毕竟野战不比守城,守城操炮赵营兵士都有经验上手很快,但以新的野战炮配给部队,还需要去训练战术、协调行伍,更费精力和时间。所以一号红夷炮优先级往后排,野战主力二号红夷炮急需、辅助火力大佛郎机炮次之。陆朴一代表火器坊立下军令状,十月底必能交付二号红夷炮十门、大佛郎机炮十五门。 不过,这条军令状随着九月间官军与闯军在河南的大战结果而紧急修改了。 九月初一,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杨文岳与保定副将张德昌率军进入汝宁府新蔡县,与驻防于此的保定总兵虎大威相合。不久之后,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亦统标下左勇营副将李国奇、延绥总兵贺人龙二营会之,双方合有近四万兵马,声势极盛。 闯军那边也不遑多让。八月底,在郧阳、南阳二府接连碰壁的张献忠复回信阳州,恰好与蹲守在那里的左良玉部遭遇。左良玉奋起迎战,大败张献忠,将张献忠这段时期好不容易纠合起来的兵马打了个七零八落。李自成趁机派人网罗张献忠残部,捡了很大的便宜。 张献忠势力大衰,李自成甚至还派人去招降张献忠,但被张献忠拒绝了。在罗汝才“宜留以拢汉东,分官军之力”的劝说下,李自成打消了杀死张献忠的想法,张献忠得以逃脱。但楚豫各部贼寇自此完完全全“舍献奉闯”,结束了在闯营与西营间的摇摆,纷纷归顺李自成,李自成的兵力由此进一步膨胀。 得知傅、杨二督密谋图己后,李自成随即进行布置。他先将分布各地的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谷可成与李过五营野战主力召集起来,全部屯驻于开封府南端与汝宁府毗邻的项城县,作出要先发制人、全力进攻汝宁府官军的姿态,此时已是九月八日。 傅、杨二督见势,怕失了后手,决定提前发兵项城县,围歼闯军主力。李自成旋即引军向北退却,官军以为闯军胆怯,紧追不舍。李自成利用官军急于求战的心理,收拢军队抢先越过颍水,分出李过一支部队单独向东行动,似乎要迂回到官军背后截断退路。 傅宗龙认为李自成必是畏惧与官军决战,分兵只为了虚张声势,下令继续前进,直抵颍水。因为认定闯军怯战,官军并不担心闯军会主动进攻,于是遵傅、杨二督的军令,在渡水前暂驻孟家庄休整补充,为渡水后追击决战养精蓄锐。官军大多散入村庄民居搜罗粮食,结果闯营埋伏在孟家庄不远松树林内的伏兵尽出,早前以为是疑兵的李过也前来背袭夹击。 “献贼擅奔、闯贼擅伏”,这句官军耳熟能详的谚语真到了节骨眼上依旧毫无警示作用。 官军败如山崩,杨文岳在张德昌的保护下逃往陈州,虎大威见杨文岳已经走了,无心恋战,同样退去。傅宗龙本待与麾下将士浴血奋战,结果贺人龙与李国奇完全不受他节制,跟着虎大威一溜烟儿全跑了。 傅宗龙无可奈何,只能靠着标下亲兵死守庄内,掘壕待援。李自成将其团团围住,每日攻坚,傅宗龙渐抵不住,写信派人带着杀出重围,向贺人龙与李国奇求助。但这二人百般推脱,借口书从贼围中来难辨真伪,置之不理。 到了十八日,傅宗龙见所部弹尽粮绝,咬牙冲破围困,直奔项城县。谁知在城外八里被闯军追上,成为俘虏。闯军诡称傅宗龙家丁,裹挟着他到城下叫门,可傅宗龙纵声高呼“此贼也,身是傅督师,不幸落贼手,城上速以炮击之”等语。闯军恼羞成怒,以利刃插其肋骨、抠其双目并削其鼻,傅宗龙誓死不屈,最终叫骂而亡。官军本道一战定乾坤,最后却以如此结局收场,杨文岳、贺人龙等诸部官军都只能退避三舍避闯军锋芒。 消息迅速传到豫南楚北,赵当世同时接到了南阳知府颜曰愉的亲笔信。他在信中直言,闯军既击破二督之兵,下一步不用说定是要借势继续向豫东、南发展。南阳府作为豫南核心重镇,受到闯军的进攻为期不远,眼下虽有猛如虎军坐镇南阳协防,可四万官兵都对付不了的闯军,仅凭猛镇万人如何又是对手。所以他希望赵当世即刻派遣一支军队进驻南阳府作为后援。此外,他还提到,除了赵营,他也给驻兵固始县的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写了信。刘元斌手里现在有六七千人,只要赵当世和刘元斌都愿意来南阳府,加上猛如虎及府县兵,四方联手,挫败闯军并非不可能。 即便与李自成有着老君铁顶的约定,可闯军势大至此,咫尺距离的郧襄镇若依旧隔岸观火,必然难逃朝野舆论的口诛笔伐。九月下旬,官军兵败、傅宗龙殒命后数日,赵当世亲率兵马北进南阳府,在颜曰愉的安排下暂时驻扎两府交接的新野县。 目前赵营兵马主要分为三大股,一股徐珲统带的效节营、昌洪左营及昌洪后营共六千人驻防郧阳府,一股侯大贵统带的无俦营、屯田后营共五千人驻防随州,还有一股则是赵当世统带坐镇襄阳府的主力,包括襄阳府城的起浑营、飞捷营左营、飞捷右营、昌洪前营、国安营、五牙营与范河城的练兵营、屯田左营、屯田右营总计近二万人。 局势动荡,郧阳府、随州、范河城都需继续严防,赵当世此次出动主力主要从襄阳府城军队中抽调。国安营、五牙营新立不久,训练尚不到位,昌洪前营稍微好些,但战力比起赵营老本精锐诸营仍然逊色,于是赵当世将此三营留守襄阳府城, 三营之中,昌洪前营为核心,主事之人名义上是陈威甫,实际上乃中军官蒲国义。蒲国义本就是官军出身,对官场上的事体也很清楚,有他居中协调,赵营方面陈威甫诸将以及襄阳府范巨安等官吏配合可做到游刃有余。 起浑营、飞捷左营与飞捷右营出战。开拔之前,赵当世对火器坊的军令状做了调整,原本计划十月底验收的二号红夷炮十门、大佛郎机炮十五门临时改为九月下旬折中提前交付。火器坊不负所托,五门二号红夷炮与七门大佛郎机炮经试射无碍,按时交拨。 赵营军中炮手训练日短,赵当世决定此番先让佛郎机炮师们随军负责操炮。毕竟火炮的实战威力同样乃是重要考察项目,由熟练的佛郎机炮师运用,方可发挥自如。几门炮全部归置进起浑营。一向不爱火器的起浑营统制郭如克看着沉重千斤的炮管可以由马拉着进退如飞,愣是忍不住咧嘴笑开了花。 九月十九霜降日,气温转低,凉意阵阵。赵营数千将士在襄阳府城关迎着飒飒秋风肃穆誓师。襄阳府知府范巨安、昌平总兵陈洪范等当地文武出城十里送师践行。与李自成的密约,就连陈洪范也不知道,他这几个月深居简出,把自己养得满脸油光更多了几分富态,饶是如此,军旗之下与赵当世对立,依然难掩忧色。 “闯贼诡计百出,士气如虹,贤弟这一去,可得万万当心。” 赵当世爽朗笑道:“哥哥勿虑,不还有猛帅在?刘公公日前也派人过来,说已经在赶赴南阳府的途中了。我三军携手,何愁闯贼不破!” 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派人来试探了赵当世的态度,并称自己已经调遣勇卫营龙骧左总兵孙应元与勇卫营龙骧左游击周遇吉两部为先锋先行。孙、周与黄得功一样,都是勇卫营最有名的将领。孙应元用兵稳、周遇吉带兵猛,各有所长,为贼所惧,刘元斌派他俩出马,可见对闯军亦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陈洪范叹口气道:“贤弟英武过人,有这份雄心壮志自是令人折服。可流贼之势,今日不同往昔,闯贼力败二督之凶悍从所未见,多担份心总没坏处。”这时见道上兵士正推着炮车碌碌而过,勉强笑了笑,“期盼这些个铁疙瘩此番能建奇功。” 赵当世肃然道:“承哥哥吉言。”转而道,“小弟去南阳,前事未卜,此间虽有威甫、蒲中军,终究比不上哥哥镇得住场面。届时前线真要吃紧,后续发兵支援,还望哥哥出面把控一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郧阳府、范河城、随州三地的兵力目前看来都不能轻易调动,赵当世的后继部队最直接的来源只有襄阳府城。纵然蒲国义有能力,可他在赵营中毕竟地位不算太高,关键时候是否能撑住台场尚未可知。而以陈洪范的身份及影响力,适时而出,完全掌握住后方局面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陈洪范固然很迟才加入赵营,但两人相交这么多年、一起配合打过不少组合拳,真到了节骨眼上,赵当世脑海中能想到靠得住的人,他赫然在列。 陈洪范拍拍胸脯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你老哥我可还当不得‘老’字,即便愚钝,还是能帮贤弟分忧的。贤弟放心,你主外、我主内,有老哥在襄阳府一日,贤弟就一日放心在外拼搏!” 蜿蜒如龙、尘土飞扬的道旁,二人相对抱拳。 刘元斌信中所言派为先驱的孙应元与周遇吉直到赵当世军队入驻新野县十余日后才姗姗来迟。他俩驻扎在南阳府东北面、百重山与方城山南麓的裕州。这里位于豫南、豫中通道当中是群山环抱的南阳盆地的北大门,闯军要从北南下南阳府,必经此地。 孙应元给赵当世写了封信,解释了迟来的理由。原来张献忠自信阳州惨败,转而流窜进安庆府的英、霍山区,接替了回、革二营昔日的地位,整合四方贼寇,再次迅速扩大了兵力。继而引兵就近攻打桐城县,此前监军于六安州的勇卫营监军太监卢九德急调黄得功、林报国驱逐。这二人剿灭了回、革,又见西营新败,大意轻敌,被张献忠诈败勾诱至埋伏圈中,林报国在突围时被射死,黄得功身中三箭侥幸捡回条命。 卢九德生怕张献忠与淮颍贼会合,向刘元斌求救,刘元斌便收军归德府观察形势。直到几日前,两部合作,黄得功、周遇吉在凤阳府合力击败了张献忠,暂时解除了安庆、凤阳等地的危局,孙应元与周遇吉才重新启程,马不停蹄赶到南阳府。 “没卵子的人说的话,就是不能信!”郭如克骂骂咧咧道,“他怎不再拖几日,拖到过年,我老郭拍拍屁股回家,这样才好!” 赵当世说道:“情非得已。好在孙、周果勇无畏,一来就去堵裕州了。” 郭如克想了想道:“孙应元和周遇吉一共马步二千五百,光守城倒也够了,但要将闯贼野战击退,怕是没那么容易。” 赵当世皱起了眉道:“孙应元信上说,刘公公所监勇卫营其余张琮、马文豸、刁明忠各部,还得陆续进到南阳府。” “陆续进到?”郭如克敏锐,一下子感觉到事有不妙。 赵当世长吐口气道:“而且孙应元还要我换防,提到南阳府城以北、裕州之南......”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啊?”郭如克大嘴登时惊得合不上。先说勇卫营后续部队来得慢,又让赵营兵马往北转移,白纸黑字重新写一遍意思昭然若揭——那没卵子的阉人这下竟是要当缩头乌龟? 102遇吉(二) 孙应元、周遇吉,两人的名字合一起便是“应援遇吉”。刘元斌中官,久在宫中、笃信气运,派这二人支援南阳府,固然因他们善战,此外也不乏战未开打先搏口彩的想法。 只是事与愿违,孙、周二人到达南阳府后并没有遇上好运。十月上旬,人马未歇的勇卫营将士在裕州屁股都还没坐热,李自成便亲率数万闯军主力兵临城下。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大风呼呼,裕州城外,猎猎军旗竖立如林。跨短刀、手执丈余长枪的薛抄远眺人影逡巡、兵戈森严的城头,轻轻念诵着。 自击败傅宗龙、杨文岳,李自成军中谋士牛金星、宋献策等编造并宣传出了一系列的民谣口号,声张闯军威势。薛抄其他的记不住,唯独对这一句印象深刻。 “不纳粮......不纳粮......” 战马怒啼,一名厚甲骑士奔腾而来,勒辔吩咐左右:“传中营大帅田副爷谕令,御寨各部当先,备好火药,准备出阵。”说罢,磕磕马肚子便走了。 “见风使舵的东西,神气活现个什么劲儿。”薛抄对着那厚甲骑士的背影翻了翻白眼。人前他可不敢这样,因为对方可是闯军前部帅标下大将任继荣,受前部大帅田见秀与刘宗敏指派实际指挥前线作战,身份显赫。 可薛抄知道,这任继荣本年年初还是洛阳把总,闯军进攻时当了内应打开城门,迫使那时的河南总兵王绍禹也不得不屈膝投降,因此功被李自成视作座上宾,同时当成了投诚官军的示范人物。 “你少说两句。”侧边,御寨头领周如立在他后脑壳上拍了一下,“几步外就是刘爷派来的监阵官,被他听去,咱们可有的受了。” 闯军声势浩大,占据登封县御寨的李际遇无法独善其身,赵当世替他谋个出路暂时介绍给李自成效力。这次攻打裕州,御寨也受令出兵助战,李际遇于是派遣了手下统领周如立领兵数千归在闯军前部。前部主将刘宗敏素来酷烈,喜虐杀违纪之人,周如立很怕他,和他说话时都不敢抬头。 薛抄心中暗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到底还是给自己的统领面子,点头答应,随即顾视四下窸窸窣窣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火药的兵士,皱皱眉小声道:“不出所料,到底还是免不了当排头兵去送死。” 周如立不悦道:“你懂什么,能当排头兵还不知足?非要等闯军杀上少室山捣毁御寨基业了你才开心不是?”觉得自己起调高了,偷眼去瞧不远处的监阵官,确认无恙,才小心翼翼接着说道,“再说了,这裕州城看着并不算坚固,有这数十石火药,咱们恐怕不是送死,而是首功。” “首功......”薛抄不以为然地往后看了看,“闯军一家老小全家都来了,有他们在,咱还能抢什么首功。”内心哂笑不已。 作为前阵的御寨兵士身后,便是此战攻打裕州城的闯军主力。 闯军在河南起事日渐壮大,不断征伐中逐步自然形成了五支军队为野战中坚。一支李自成自己主导,田见秀、刘宗敏为副;一支刘芳亮主导,马世耀、刘汝魁为副;一支袁宗第主导,白鸠鹤、刘体纯为副;一支谷可成主导,谢君友、田虎为副;还一支李过主导,李双喜、马重僖为副。 传言李自成与牛金星、宋献策等商议过,要择机将这五支军队的编制正式确定下来,时间就在攻克南阳府之后。五军中,李自成自己主导的这一支实力最强,因此攻打裕州摆在了最前面,其余各军尽数参与无一遗漏,几乎可谓倾巢而出,从这里亦可见李自成对南阳府的志在必得。 “前阵预备——” 出神中,一匹快马自阵前飞掠而过,不断挥舞着手中那显眼的鲜红色令旗,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很快,前阵御寨的闯军中军大阵就传起了浑厚的鼓点声。 “前阵预备——” “走了!”周如立拍拍薛抄的肩膀,向下狠狠吐口痰,那痰却吐在了自己的牛皮靴上,薛抄注意到了,他自己却没注意到。薛抄刚想提醒他,他早已匆匆步入行伍。 “老周......”薛抄遽然将万念一收,凝神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数百步外,裕州城城门这时候开了一半,这当然不是为了迎接闯王。官军本来在城外布置了数百名马军游弋,策应守城军队,这时候估计是发现闯军的马军众多,无法在野战中占据优势,所以临时开门将城外马军收了回去。果然,当前阵御寨的兵士开始推进,城外的数百官军马军全都进了城,城门亦随之闭合。 前几排御寨兵士相继而出,薛抄将长枪插地,刚把刀拔出鞘,厚甲铁骑的任继荣又来了。战场金鼓齐鸣,各队各部振奋自励的呼吼声同样整耳欲聋,他只能在马上扯起嗓子大呼:“火药都准备好了?” 薛抄大声禀道:“上百袋火药都压实装车了!”说话间,十余辆大轱辘车也开始由兵士推行。每辆车上都层层叠叠堆积了十余大麻袋,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装满了火药。有这些沉甸甸的袋子压着,每辆车都至少需要四五人齐力方能推动。 “砰”地一声闷响,经过薛抄身畔的一辆大轱辘车磕着了突出地面的石块,纵然推车的兵士们极力稳住了车身,却仍免不了滑了一个袋子在地。 “混帐东西!”任继荣驱马两步,一鞭打在领头兵士的后背,“误了闯王大事,先宰了你等!” 推车兵士们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将落地麻袋重新搬上车,急急忙忙推着车赶上队伍。 “盯紧点!”任继荣叱道,一兜马头,“你这前阵务必摸到城下,不管死多少人,明白不明白?”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周如立从后面赶上来,替薛抄答道。任继荣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枪药,特别暴躁,不过当着“闯王”李自成的面指挥作战,任谁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任继荣走后,周如立伫立遥望,此时居于最前的部分御寨兵士已经遭到了城头官军的打击。裕州城城上,箭矢、铳弹倾泻如雨,十余门火炮同样震响不绝。 “你亲自赶过去指挥!”周如立面色紧张,吩咐道。李自成这次攻城,用的依然是最拿手埋火药炸塌城墙的“放崩法”。 “放崩”有大小之分,闯军近期屡屡击灭官军,缴获颇丰,即便面对小小裕州城,还是选择了火药量大的“大放崩”炸城,足见实力雄厚。周如立私底下听人说,李自成在打完南阳府后就要再次攻打开封府,所以今番在裕州运用“大放崩”,亦可视作打开封府的预先演练。这样一来,此战御寨肩上的担子更重,周如立可不想背上个“首战失利累及后续作战”的罪名。 冲在最前方的上千御寨兵士都是从数万土寇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绝伦之辈。御寨人多但兵械简陋,这些各拿称手兵器的千余御寨勇士并没有统一装备任何用于阻挡铳弹飞矢的牛皮竖牌或是楯车,而是仅靠着自己的身手以及运气躲避着猛烈的打击。 随着距离的拉近,御寨勇士们的伤亡逐渐增加,到了五十步内,人数骤降,锐利的矢锋、迅疾的铁丸无情地穿透他们的血肉之躯。官军的火炮虽然精度不高,但在近距离打中地面,横飞迸溅的土石依然足以将御寨勇士击伤,阻滞他们前进的脚步。 目见此状,薛抄咬咬牙,头也不回地横刀而去。他的身后,又是千余御寨兵士。冲在最前方的御寨勇士已经伤亡过半,无法掩护后续递进运送火药麻袋的大轱辘车队,官军的阻击之猛超乎想象,薛抄估计,真要顺利将火药送到城根,御寨只怕要付出比预估再多一倍的兵力。 乱世人命如草芥,可在李自成、周如立的眼里,御寨兵士的命还未必比得上草芥。 薛抄早就认命了,乱世不由人。他早年与邓龙野、满宁两人一起在宁夏中卫当兵,因上官克扣军饷中饱私囊,三人协力杀了上官一家老小,流落江湖。为了分散追捕官差之力,三人继而分道扬镳,邓龙野去了施州卫、满宁参加了陕西民变,他则辗转到了河南。最开始在登封县给人做木匠,隐姓埋名生活着,李际遇起事后,他因有气力,也被裹挟到了御寨,当上了小头目。 自从杀官潜逃,薛抄对自己的命其实就没那么看重了。身负血债,他只觉得每多活一日都是赚的,所以冲锋陷阵、拼死觅活的事,他从不推脱。说来也怪,越不怕死越不会死,腥风血雨这许多年,身边人七七八八死了不少,他倒始终安然无恙。 “将性命交给老天,我老薛但尽人事即可”,这是薛抄的生存原则。所以接到周如立的军令后,他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就奔赴第一线。而这也正是周如立将他带下少室山的原因。 终归有数百御寨勇士冲到了裕州城根处。因角度刁钻,他们得以避开一些弓箭、鸟铳以及火炮的打击,但官军显然早有准备,城上源源不断开始浇铁汁、熏毒秽,御寨勇士急忙向外闪避,却又给官军铳弹直接打死。再缩回来,高温的铁汁粪水当头,无数人甚至尚未哀呼,就在颅身熔化中泯然死去。 薛抄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御寨勇士的死活了,他带着千余人追上踯躅不前的大轱辘车队,催促并掩护着他们继续推动。 他已经做好了拿万千御寨兵士性命为闯军铺就进城之路的准备。 正在这时,余光处忽而如有黑云压来。西南方,一支闯军马军正风一般地卷过野地。 103遇吉(三) 城下闯军如潮攒进,城上负责守御裕州城勇卫营将领周遇吉凝视皱眉。看着不畏生死、前赴后继着涌向城池的闯军兵士,他有些后悔太早带马军归城。孙应元正在另一端全力督战,城头错落的人影来来回回,稍稍分心,他的身姿登时消没在了纷杂的人群里。 “启禀周大人,贼寇马军动了!”有亲兵来报。 周遇吉向城外荒野望去,但见蓝天碧草间道道烟尘飞扬,果真有数千闯军马军正朝城门方向疾驰,气势非凡。 “这可不成,传我令,备好鞍马,即刻出城!”周遇吉一紧甲束,绷脸抿嘴,“再派人通报孙大人,就说贼骑欲突城,我去引开。”口音使然,他说话结句时不由自主尾音上扬,平日里说笑起来平添几分有趣亲切。可值此情此景,左右兵士闻言无不肃然应诺。 周遇吉亦是辽东人。他出身广宁中屯卫,少有膂力,勇悍且精于箭术,以功调任京营。崇祯九年抵御犯京清兵有功,崭露头角。之后随勇卫营监军太监刘元斌赴中原剿寇,战功卓著,是谓勇卫营首屈一指的猛将。 刘元斌自保心重,本来不愿意驰援南阳府,是周遇吉主动请战,拉上了孙应元一起说服了刘元斌,才得以成行。抵达南阳府后,孙应元忧虑兵马寡少,想要驻扎到靠近南阳府城的镇平县一带,但被周遇吉劝阻了。 那时周遇吉对他说道:“京营为天下中流砥柱,你我又是勇卫营之锋芒。闯军汹汹而来,我等受人所托、为人护境,岂有大敌当前反而后退的道理?”一意坚持,孙应元受其感召,随即便与他入驻了首当闯军之冲的裕州,是以才有了今日大战。 官兵忙碌不绝、闯军紧逼不断,周遇吉绰大刀正欲沿阶下城,孙应元派人来道:“周大人,孙大人说已经差了使者给郧襄镇赵帅求援,再坚持一会儿等候援军,无需着急。” “来不及了!”周遇吉头摇得像拨浪鼓,“天边还没赵当世的影子,但底下贼寇的大轱辘车已快俟近城墙根部,再迟一步,城池难保!” 开战至今,裕州城外从二百步开始,已经铺满了闯军兵士的尸首,且越接近城墙尸体的密度越大。尸山血海之间,闯军兵士仿佛杀不尽灭不完也似,一拨接一拨、一浪接一浪,全力以赴试图撼动裕州城的防线。一开始,官军们还能水来土掩,凭借建瓴之势,利用弓弩铳炮及檑木、滚石、金汁等各种手段阻击闯军。但持续时间一长,闯军气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加不可阻挡,疲敝沮丧的官并多少有些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周遇吉随便瞟一眼,就能估计出推抵至城墙边的闯军兵士已经不下千人了。 “这已经不是流寇了......” 周遇吉喃喃摇头,再这么下去,等闯军的大轱辘车队到位,其势难遏。闯军将帅必然看得出有可趁之机,派出那支直奔城门的马军的目地当是为了在城墙出现豁口后不给官军重组堵缺的机会,抢先冲进城。 不过,因为忌惮城头的官军火器,这支马军在距离城门二百步外的西南方位留驻观望。周遇吉认为这是破绽,他正可带马军从这二百步的空隙中插进去,将城下的闯军驱散打乱,再赶在闯军马军攻来前脱身。时间虽紧,可也好过坐以待毙。 “报与孙大人知道,本将带马军七百走西门出城!”周遇吉大声说着,看了眼兀自沸反盈天的城头另一端,健步如飞。 闯军主攻北门,西门外几无防备。周遇吉领本部马军出得城门,径转北门外。他的这些马军个个铁甲包护,且与一般官军马军的喜好不同,无人装配三眼铳,基本靠长刀重枪近战搏杀,只有少数随身携带强弩快弓。所用战马同样为塞上名种,不甚高大但胜在极能负重、吃苦耐劳,它们和背上的主人们相似,全都披挂齐整。人马合一,跑动起来犹若会移动的尊尊铁塔。 养这等重甲马军花费颇巨,而这也是为什么以周遇吉如今的地位职衔,所带兵数从未超过千人的原因所在。他把这些马军当作自己的兄弟,即便节衣缩食,也得先给他们凑齐了军饷。这些马军因此对周遇吉感恩戴德,逢战皆愿效死力。 出了城临战在即,周遇吉好似出笼之鸟,深深吸了口气,浑身说不出的畅快自在。迎着渐至当空的阳光,他将手中长刀在半空中抡出个囫囵圈儿,纵声长啸:“跟老子去灭了闯贼!”铁蹄翻动,厚重而又轻快。 周遇吉带兵绕过城角,直插前阵闯军的背后,那里,薛抄正催督大轱辘车队死命向前。 经过反复进退拉锯,薛抄虽未受重伤,但火炮掀起的无尽沙土早将他整个人蒙上了厚厚的尘垢,他每走几步就要猛烈咳嗽喘气,将不知怎么蹦入嘴中、鼻中的碎石沙土清理一二。在他的努力下,御寨兵士又死了上千人,可这前前后后近两千御寨兵士没有白死,借着袍泽血肉堆砌而成的掩护,后续的大轱辘车队中的大部分已经靠到了城根。 薛抄仰面一箭将头顶一名意欲倒灌沸腾金汁的官兵射翻。那官兵本与另外两人三人合力举着装满金汁的大铁锅,一角坍塌,其余二人失力,大铁锅顿时反倒城头,烫死烫伤不少官兵。 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薛抄勾着脑袋抠着耳中的土灰,喝问御寨兵士:“损失了几辆车?” “三辆!” “贼你妈‘的,还好!”薛抄嚷声点头。裕州城远远不及开封府城那样坚固,本来闯军用上数十石火药就是杀鸡用了牛刀,就算损失三辆,剩下所有大麻袋装着的火药也足以将外向敷砖内向夯土的裕州城墙炸开个口子。 “不好了,百步外有官军马队!” “什么?”薛抄听左右兵士惶恐大喊,回头一看,远处,莫名其妙多了一支马军。但见那支马军的甲胄耀眼得紧,当是官军无疑。 “怎么办?”左右兵士基本都吓得呆了,连往大轱辘车上卸麻袋的动作都不禁停滞。 “畜生,赶紧的!”薛抄勃然大怒,起手刷刷几鞭子打出去,叫骂道,“又不是漂亮婆姨,有什么好看,都给老子赶紧掘坑卸麻袋!”他怒归怒,其实心中也怕得很,官军早就注意到了自己这边的大轱辘车,派出马军分明就是要来阻拦。可对面官军马军装备精良,仅凭自己的御寨兵士,哪里又能抵敌,所以他为今能做的,只有抢在官军马军冲杀来前将掘坑填火药的任务完成。 众御寨兵士心中戚戚,有些想走的回身就望见数百步外铁面无私的闯军监阵队,但想就算跑了,终究不免屈辱地被闯军“正法”,倒不如豁出性命,且将眼前事办好。于是在薛抄连踢带打,挥刀恐吓中,强迫自己不去想背后那随时会到的官军马军,或是吓得打颤失禁、或是吓得涕泪纵横,好歹抖抖索索只顾卸袋掘坑。 周遇吉对闯军马军有所顾虑,原先的计划是在城北现身,能将城前的闯军吓溃惊散最好不过。谁知闯军兵士意志倒是坚定,完全不为所动,心中嘿然,立刻布置兵力,将七百骑分两部,一部二百人直取北门下驱赶那里的闯军兵士,一部五百人由自己带着主动逼近百步外的闯军马军。 他盘算过,即便自己能解除城北之围,但若闯军大部马军接踵而至与城下递进的步军相合围困,自己免不得捡了芝麻丢西瓜,成了瓮中鳖。以二百骑打城下闯军兵士足矣,五百骑先将蠢蠢欲发的闯军马军牵制住,再伺机抽离,可保万全。 军旗舞动,七百马军立刻分头行动。薛抄觑得官军马军动静,万分紧张,可后来见来大部分官军马军转去了别处,登时胆气复振。他估计朝自己这边杀来的官军马军只有二百左右,老实说,他依然没有胜算,但没有胜算又如何,他要的并不是击退对方,而是尽可能拖住对方为自己争取足够的时间。现在官军只分了三分之一过来,这不是赚了是什么? “你几个,别停下!”薛抄双眼圆睁在左手边的一名御寨兵士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刀锋一指右手边,“你几个,召集些弟兄,随老子去堵路!” “堵路?”左右兵士偷瞄了远处几眼,“这路堵得住吗?”纵然只有两百骑,但铁甲重装的二百官军马军齐奔,一样轰轰然然。 薛抄没理会身边兵士的质疑,他们嘀咕归嘀咕,觑得薛抄手中明晃晃的刀刃,手脚丝毫不敢怠慢。不多时,薛抄身边就聚起了二百来人。 这二百来人大多是鏖战至今未死的头批御寨勇士,个个浑身血污,衣甲褴褛。时不我待,薛抄没空顾及军容,往斜上方的城头扫了两眼,猛吼道:“顺子都通透些,听老子一声令下,冲出墙根!” “冲出墙根?” 不少御寨勇士大惊失色。他们之所以能在城根存活至今,主要摸透适应了城头官军攻击节奏。只要贴着墙根不停游走,便能使官军犹豫难决,从而争取到生存的机会。可要是离了墙根跑到官军铳炮的打击面内,那就天兵天将也得给打上几个血窟窿。 “对!”薛抄扬声怒目,“跟着老子,敢退半步今日就是你等死期!” “今日就是你等死期”倒不是薛抄在恐吓他们,这些御寨勇士人人心知肚明让官军马军冲到墙根意味着什么,如果临阵退缩,不等薛抄或监阵官执行军法,自己所有人只怕都得先葬身在铁蹄长刀之下。他们现在只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薛抄身上。 官军马军逼近只剩八十步,即便手脚都已经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汗水涔涔的薛抄依然极力稳住心神,同时低吼弹压着惊惶失色、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御寨勇士们。 只剩五十步,有几名御寨勇士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发了疯般转身要跑。薛抄及几个亲信眼疾手快,不留任何情面将他们全数剁倒。 仅余三十步,这时候连同左右亲信都向薛抄投来了恐惧的眼神,薛抄一舔干裂的嘴唇,往城头再看一眼,等到官军马军仿佛顷刻就要正面撞上之际,猛然怒咆:“出!” 短短一个字的空隙,二百御寨勇士同时闪出墙根。城头官军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而且很显然,混乱中,他们对周遇吉的临时行动并没能做到有效且默契的配合。几乎一瞬间,待命已久的铳炮齐刷刷激射,硝烟滚滚中血肉横飞,满目疮痍的地面顿时立刻落雨也似洒满了御寨勇士的残肢断臂。 薛抄不惜命,不惜自己,也不惜别人。在李自成眼里,装备低劣的御寨兵士只有当炮灰的命。他本来不服,可事到临头思来想去才赫然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除了血肉之躯,御寨兵士的确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薛抄轻贱自己人的命,以命换命的事,他料定官军做不出来。 果不其然,全力冲刺中的那二百官军马军眼见前道铳弹连坠,急忙收住了马蹄。他们虽然没有被友军误伤,但近百步积蓄起来的冲劲亦荡然无存。 烟尘散尽,驻马观望的官军面前,侥幸不死的薛抄率残兵数十人嘶吼如若鬼神,尖啸着骤然冲杀出来。咫尺距离,官军来不及提速带马,不得不陷入了原地混战。 用近百条性命换官军马军一停、掩护大轱辘车队,薛抄认为值了,而且自己还没死,这可太值了。当然,他不认为自己临时收拢起来了剩余数十御寨勇士能够战胜官军马军,他只求每死一个御寨兄弟,都能换来一些宝贵的时间。 “杀!” 死中求活,口含血沫的薛抄带着数十御寨勇士边战边呼。他们个个丧失理智般不顾一切接近官军的战马,身手好的死命攀爬、身手不好的径直抱着马腿似个沙袋被甩来甩去,利用一切本能纠缠这二百官军马军。 官军马军缓过神来,群马齐喑、扬蹄奋鬃,尽皆挥刀怒战。激战不久,犹且散在薛抄周围的御寨勇士只剩寥寥十余个,而官军马军不过死伤一二人罢了。 “别管他们了,踏过去!” 薛抄连扒带拽,与一名官军骑士相持不下,几次爬上马背,都被骑士顶了下去,幸亏他矫捷,避开了几刀致命伤。此时耳畔闻得官军马军中有人呼令,一分神,不防胸前给马一撞,整个人当即骨碌碌滚出十余步外。 灰头土脸爬起来,身边有人扶起他,急道:“薛头领,火药埋好了!”一转眼,自己居然滚到了墙根。 “点火!”他不及多想,反射性地喝道。 “可......”那人脸一蹙,泪水直流如丧考妣,“可离这么近,咱们......” 薛抄嘿嘿两声,眉宇间布满阴沉:“你是想咱们孤孤单单去死,还是想再拉些官军垫背着去死?”转而用尽全身力气巨吼,“给老子点火!” 亡命至此,一切都值。看着那人大哭着手脚并用爬去,薛抄如是想。 104遇吉(四) 响彻云霄的巨响霎那盖过了裕州城内外所有的喧嚣。策马奔腾着的周遇吉回眸急视,裕州城北门上下已然笼罩在了浓密的烟尘之中。 “王八犊子,还是炸了!”周遇吉心中怒骂,一勒辔头,此时随他疾驰着的五百骑同样震惊不已,齐齐凝望城门。 远处,闯军阵内山呼海啸的欢呼声迭起,几个方阵同时开始向着城池挺进,周遇吉扼腕叹息着估计,只看头拨,人数便足有三四千人,之后,就是那茫茫似海无边无际的闯军主力。 “大人,城陷了!”有眼尖的骑士焦急万分说道。 浓烟虽尚未散尽,可毫无疑问,遭受如此足量的火药爆炸,本就不算坚固的裕州城城墙定然难逃一劫。但见无数闯军兵士疯了般跃进烟中,略略猜想便知,他们恐怕都是通过城墙的豁口蜂拥到了城内。 “孙兄......”周遇吉记得很清楚,孙应元亲自督战的位置就在烟起处不远,城墙塌、城楼倒,孙应元就不被炸死,怕也逃不过被土砾石块掩埋的下场。再瞧己部那有去无回的二百马军,估计也都尽数折在了城根的爆炸里。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当即从他眼眶滑落。 “冲出去!” 来不及感慨太多,五百官军马军复迅速开始移动。周遇吉注意到,对面的那数千闯军马军已经分成了三股,一股向左迂回、一股向右迂回、还有一股则正面冲锋,显然是想将自己的五百骑一网打尽。 闯军马军固然众多,然论实力,周遇吉根本不放在眼里,突围战他也打过不止一次。临战在即,他全神贯注反而尽收杂思,喝令左右:“传我令,全军紧凑聚成楔阵,从左路撕开口子!”他并不畏惧正面之敌,但他并不想因此遭受闯军三面合围而缠上更多麻烦。向右会撞上闯军主阵,只有向左是通往南阳府的大道。 统御这支闯军马军的正是李过,麾下高一功、贺兰、路应标三骑将则分率三股马军包抄向了周遇吉及其五百骑。 “李副爷,官军看着想怼老贺。”副手马重僖观望局势说道,他正与李双喜带着剩下数百骑周护在李过身畔。周遇吉带兵偏向的那一边,正是贺兰一股迂回的方位。 李过主导的这支军队在整个闯军中战斗力仅次于李自成主导的中军,战斗力不及的主要原因仅仅只是人数不及。单看精锐程度,全闯军拥有马匹数量最多的李过军比之中军不遑多让。李自成很重视这支军队,包括李过在内,担任军中高级军官的将领很多都与他沾亲带故。 “让老路快马加鞭,中折过去。令老贺务必缠住官军。一功继续冲击。”李过面沉如水。 马重僖受命而去,调整军旗指示,李双喜眉头紧锁道:“哥,咱们只怕拦不住这支官军。”周遇吉这五百骑的装备太过精良,奔驰如洪、平地生风,端的是龙精虎猛。带兵者贵有自知之明,李双喜知道自家马军强,但还强不过这支官军。 “嗯,有当初曹总兵的威势。”李过淡淡道。 “曹总兵?”李双喜愣了愣,“哥指的是曹......曹文诏?” 李过微微点头道:“六年前歼灭曹文诏所部,就是这般态势。闯王已经说了,没想过也没必要强求将这支官军一举拿下。” 虽说与李过兄弟相称,但李双喜比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闯军大将小很多,两人平日相处模式更像叔侄。击杀曹文诏之战,李双喜时年尚幼,留在后方没有亲历。但作为那时候的主要指挥官之一,李过将那一战视为人生的高光时刻,自然记忆犹新。 李双喜怔然道:“那爹他就眼睁睁看着官军突围?” “管好你的嘴。”李过冷眼瞧过来,在秋日的阳光里愣是寒光冽冽,“即便你是闯王之子,也不能在背后质疑闯王,懂了吗?” 李双喜咽口唾沫,道:“懂......双喜口无遮拦,甘愿受罚。” “不罚你,警示一次。”李过峻着脸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别人说闯王长短是别人的事,咱们姓李的绝不可有半点胡思乱想。既顶着这个姓,就得当得起这个责任。” “双喜明白。”李双喜闻言,五味杂陈。有些惊吓,早年平易近人的大哥哥李过这几个月和父亲李自成很像,浑似变了个人,说起话来冷多暖少,款款道理;有些骄傲,想到自己与威震四海的闯王、能征惯战的李过都冠一个姓,与有荣焉;有些失落,李过的固然中肯,可话里行间不知有意无意,透出些许疏离,刺中李双喜敏感的心,毕竟他本名“张鼐”,身上流的并不是闯王的真正血脉。 “如果爹一直没有孩子就好了......”李双喜许多年来不止一次像现在这样陷入了遐思,不过李过的告诫突然从脑海中窜出,将他泼醒,他一面在心中暗骂自己居心叵测愧对闯王,一面做贼心虚不安地朝李过看去。 李过也看了他一眼,却好在没有猜中他深埋心底的秘密,以为他尚在自责,于是道:“你不是想知道闯王怎么处理这支官军吗?很简单,一次掐不死,就掐两次。” “两次?除了咱们......还有谁?” 李过还未回答,彼端乱马交枪,一骑飞驰近前滚鞍禀报:“李副爷,不好了,贺将军身中一箭,其部也被冲散了。” “那路应标呢?”李过左眉一抬。 没等来回答,另有一骑亦至,上边骑士神色慌张道:“路将军身中一箭,其部已乱。” 李双喜惊讶道:“贺兰和路应标都中箭了?” “是......是的,官军有有一将甚为骁勇,纵马奔驰须臾间连发两箭,箭无虚发,所幸两位将军都给小人们抢了回来,并无性命之虞,只是堵截的阵势......” “须臾间连发两箭......”李过没关心“堵截的阵势”,而是对贺、路中箭的事更有兴趣。他也是马战老手,深知马上搏击与步战之异。十八般武艺挪到马背上,最难的当属射箭,这不仅因为坐马上下半身不好协调发力,也因为马背起伏颠簸极难瞄准。贺兰、路应标都是闯军高级将领,甲胄甚厚,能被射伤下马,可见射箭人所用之弓就算放在步弓中也算强弓。 他曾听营中儒生引经据典说过“凡造弓,视人力强弱为轻重,上力挽一百二十斤弓,过此则为虎力,亦不数出。中力减十之二三,下力及其半”。由此可见,只算力量,能在马背上拉开这等弓的射箭之人的膂力实可称作是“虎力”了。况且一箭一个,精确度还能把握这么到位,纵使自谓生平遭遇硬手无数,这种级别的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时候,马重僖打马前来,喘着气道:“官军马军剽悍过人,贺、路两部皆遮拦不住,给他跑了,高爷正带兵追击!” “不必追了,让一功回来。”李过不怒反笑,“天意如此,饶官军去吧,穷追不舍徒伤我儿郎性命。”继而略带狡黠又说一句,“反正这功劳也得让给外人,咱就不凑这个热闹喽。” “外人?哥所说除了咱们,再击这支官军的兵马是外人?”李双喜讶然纳闷。此次攻打南阳府,李自成调集的都是各部主力,除了临时勒令御寨出数千人充当掘坑埋药的炮灰外,其余想借机打秋风的各部土寇一个都没让来。然而御寨的人都填到了裕州城下,哪还有余力再去追击迅捷的官军马军? “对啊,是外人。”李过冷笑几声,“不是御寨......而是罗汝才。” 这桩“生意”真说起来,倒是“曹操”罗汝才自己争取来的。 周遇吉部马军卜一出城,情况立时就报到了李自成那里。对勇卫营的军事情况,李自成早有有所了解,深知以周遇吉之骁勇未必能一战而擒,从而定下了分批次杀伤追堵的计划。但一开始,李自成安排的是李过率军先攻,拖疲官军,再以中军大将党守素、辛思忠及李友等合围一鼓而擒。 罗汝才听说后,立马自告奋勇,称愿为闯王分忧。他虽依附闯军已有大半年,可一向注重保持自己部队的独立,李自成并未干预,又因罗汝才年长于己,呼其为兄。 李自成对罗汝才客气,闯军其他将帅则没那么多考虑,基本无人待见得了庇护却无效死之心的曹营。罗汝才精明,对此境遇心知肚明,尤其在回、革覆灭后,他自危之心更重。攻打裕州,李自成原将他留在豫北,他一意随征,到了城下,到底不敢一马当先,是以觑准了官军马军突围的这个机会,想要捞点便宜,在闯军中积累些功绩,巩固地位。 当时包括李过在内,很多人都暗劝李自成不要理会罗汝才的取巧行为,然李自成深思熟虑下依然答允了罗汝才的请命,布置稍作调整,李过军行动不变,蓄势待出的中军党守素等部则替换成曹营马军。李过等嘴上不违拗,心里大不愿意帮罗汝才干费力无益的事。所以眼下阻拦官军马军稍遇挫折,就立刻罢战了。 “曹营里不是将朱、李、王三人吹得神乎其神吗?有他们出马,这支官军岂有逃生的道理?”李过干笑几声,“走,咱们自顾自,进城耍子!” 崇祯十一年,罗汝才在与赵当世围绕枣阳县的一系列战斗中败退,营中五名方面将军中杨承社、杨金山皆战死,只剩下朱养民、李汝桂、王可怀三将。曹营跟随西营反叛转战四川的那段时间过得极为艰苦,部队扩张不开,直到投奔闯军在河南揩了点油,兵力复扩,现在三将合计亦达三千余骑,他们也是罗汝才这次派出追杀官军马军的主力。 裕州城的厮杀呼喊渐渐息弱,冲出闯军马军的包围后,周遇吉没有回头。事成定局,再回头只能徒增伤悲罢了。带着兵马绕向西南行,沿着百重山南麓,马不停蹄奔出十余里,至一镇集问清楚了方位,便想径投南阳府城。 他周遇吉可没丧胆到一战失利就溃退千里的地步,闯军真正要攻的乃是南阳府城,在裕州城吃的亏,换地方找补回来就是了。 勇卫营马军们在镇集上稍稍休整补充,旋即离开,岂料才出数里,背后烟尘蔽日,曹营的追兵已经赶到。 周遇吉及众将士酒足饭饱,精力充沛,回头迎战。曹营马军分成三支,两支迎战一支观望,战到中途,作战二支中的一支抽出,观望的随即补上,接替不断,显然自知战力逊于勇卫营马军,特地用车轮战打消耗战。 鏖战半日,勇卫营马军总计死了不到百人,曹营那那边倒抛下了不止三百具尸体。曹营人多,又可轮休,周遇吉思忖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由是在一次击退曹营马军后下令急撤。可他部下马军重甲重装,速度比不上相对轻装快马的曹营,连撤几次都很快又给紧追不舍的曹营撵上,且战且退如陷泥沼,直至日暮时分,跑出距离尚不足五里。 “无耻之辈!”周遇吉咬牙切齿瞪着围伺周边,如群狼众豺般袭扰的曹营马军。随着体力的下降,伤亡也开始变大。现在,他只剩四百骑左右了。 105积威(一) 赵营兵马迈进裕州境内时夕阳已渐没西山。飞捷左、右营二千马军自新野县出发,昼夜兼程赶路近二百里,韩衮与马光春先后要求择地暂作休整,赵当世都没同意,直到此时天色趋于昏黑,实是人困马乏,他才下令寻了片茂密的树林,偃旗息鼓驻军喘口气。 下马拴绳,赵当世从鞍鞯上取下水囊喝了两口,顺便将剩余的水一股脑都浇在脸上,大感酣畅淋漓,韩衮走过来问道:“主公,你决意要救裕州?” 赵当世撤出块麻布便擦脸便道:“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还说这话?” 韩衮叹气道:“这不出来的急,无暇细说。”随即话语一沉,“再过三十里就是裕州城,我军只要到了那里,与闯军就算撕破脸了,主公......”作为赵营元老级别的军官,他是全军为数不多知道赵当世与李自成之间密约的人。 赵当世将麻布甩到马鞍上,说道:“不然如何?真就眼睁睁看着裕州给闯军打下来?”接着道,“到了城外,我自会找闯王分说,他若不愿给这个情面,我难道还真怕了闯军不成?” “可......” “这就和我军击灭回、革二营是一个道理。回营虽说没有直接进犯楚北,但祸乱商道,极大影响到了我军发展,一样不得纵容。闯军打南阳府,看似也没有侵略楚北,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南阳若陷,楚北屏障顿失,会给我军带来何等冲击闯王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打了,为何?” 韩衮摇头道:“请主公明示。” 赵当世神情冷漠道:“闯王在试探我,也在向我示威。”又道,“闯军席卷河南,各路官军屡败、各省贼寇无不向他俯首称臣,只有我赵营,尚未表示......” “表示什么?” 赵当世回道:“天无二日,山无二虎。闯王尚无和我军叫板的准备,但他同样需要我军表示‘诚意’......或者说,他要亲眼看着我军服软。” “主公的意思是,闯王想要借着这次攻下南阳府,压我赵营一头?” 赵当世点头道:“老君铁顶之会时,闯军固然勃勃待发,毕竟体量尚小,前途未卜。我军已有规模,和他称兄道弟并无不妥,可现在闯营发展之速恐怕连闯王自己也难以想象。坐拥如此泰山之势,你说,闯王还有闯王身边的鹰犬,会允许他卧榻之畔存在一个平起平坐的角色吗?”略略一顿,松松衣甲往下续言,“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这句话不是说给咱自己听着痛快的,而是得让外人深深铭记在心。今日他进一寸,我退一寸;明日他进一尺,我就得退一尺。长此以往,如何有个尽头?顾先生讲《六国论》的时候你也在场,当时你不是对其中一句印象深刻吗,怎么说来着?” 韩衮不假思索道:“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赵当世接话道:“不错,‘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闯军既然已有凌我之心,与其委曲求全、步步退让,直到忍受不了那一日爆发,倒不如将这苗头提早掐灭。”说着笑了笑,“你放心,闯军势力虽大,还没能料理完河南的乱摊子,在这种情况下,以闯王之睿智,不会贸然树敌与我军完全撕破脸面的。” 韩衮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只要咱们能及时赶到,保住裕州城的机会还是很大。” 赵当世脸色一肃,稍有忧虑道:“机会大不大,还得试试看才知道。我现下就怕......就怕裕州城撑不到咱们现身的那一刻......” “孙应元、周遇吉皆为良将,有他俩守着,裕州城不会一日都守不住。”韩衮故作轻松笑道,“昔日属下在辽东为夜不收,黄得功、周遇吉的大名可没少听过。” “恩,希望是我多虑了。”赵当世长舒一气,“和强人结交,你若比他弱太多,绝难合作。就寻常人之间,不也是这样?” 韩衮咧咧嘴道:“那倒不,属下还是有很多微末的朋友时常往来的。” 赵当世苦笑着道:“酒肉之欢罢了,即便真是意气相投,可要是牵扯到利益与攸关重事,你觉着他们有能力帮你,而你又会最先考虑他们吗?”边摇头边道,“更何况我与闯王不是真正朋友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他几年前看重我、欣赏我,最后是要兑现他所投入的成本的。我如果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利润,对他而言,从携手变为反目,也只不过一念之间的事。” “那这次......” “这次我执意要带兵驰援裕州,不为救裕州,也不为击败闯军致使双方决裂,而是为了让闯王看到,我赵当世及赵营与人合作,从不屈膝。” 韩衮肃立道:“属下明白!” 天色灰黑,夜幕即临,赵当世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负责外围探情警戒的马光春急急赶来,禀道:“主公,五里外来了一支兵马......不,当是两支......” 赵当世先问:“从北来的?” “是的,一支人少没见什么旗帜。一支人多,据斥候观察,内中打的是曹营的旗号。那支人少的正被曹营追逐,且战且退......或是官军。”马光春应道。 韩衮脸色一重:“若是这样,裕州城只怕凶多吉少了。” 赵当世不动声色,马光春与韩衮对视一眼,大声道:“这两支兵马不久将行经这片树林,如何应对请主公示下!” “既是曹营,打就是了,这是闯王让出来的面子,不拿白不拿。” 赵当世当下完全确信李自成的想法与自己猜测的完全一致。高手过招,想透三步动一步。赵营兵马进驻新野县的消息想必早为眼线广布的李自成侦得,赵当世此举的意思只怕他心里也有数,之所以这么快攻取裕州城,为的便是不给赵当世出头的机会,而他顷刻间又拿不准赵当世是否已经在驰援的路上,既要追击奔逃的官军,那将曹营利用为刀,就可以避免与赵营直接大动干戈。 理顺了这一点还不够,赵当世同时看出了闯王对待曹营的态度——曹营已经沦为了弃子。对回、曹二营的维护比起闯、赵双方的切身利益而言,微不足道。 “你只甘心拿下一个小小的裕州城吗?”赵当世在心里对李自成道,“只可惜你低估了我的决心。南阳府,我赵当世保定了!” 李自成再厉害,也无法神通广大到攻取裕州城后不给赵营反应的机会再将南阳府瞬间取了。既不愿与赵营翻脸,那当赵当世出马,闯营的军事行动只能在裕州城戛然而止。 “兴师动众只为了给我个下马威,闯王当真阔气得很!”赵当世暗自冷笑。比铁马金戈更激烈的是人心的对决,赵当世认为,就算自己没能赶上救援裕州,但闯军的军事行动亦要搁浅。一码换一码,初次交锋,可谓战个平手。 “动员全军,出刀上马,静伺林中等候军令!” 短短五里路程,直等到天际浑浊、夕阳只从山巅冒出些光刺的时候,方才出现了来人的迹象。先是只依稀听见刀兵相交之声,而后约莫又等了相近一刻钟,连天边那最后一抹红霞都彻底消失了,透过茂密的林木,可见两支兵马正一边混战一边挪动。喧嚣声充耳,人马轮廓亦清晰不少。 人多的那支兵马分成三股,一股在外围观望的队中陆续打亮起了些气死风,灯火光明亮,照清了他们那随晚风招展开来的“曹”字军旗。 赵当世一点头,早便跃跃欲试的赵营马军瞬时间猛虎出林杀奔兀自专心追击则的曹营马军。 黑蓝的浅暮中,赵营马军的带起的马蹄声与吼声仿若龙吟虎啸,将对面的两支兵马都惊得呆了。韩衮亲自带兵先冲那观望的曹营马军,气死风在半空凌乱,曹营阵列同样在顷刻支离破碎。疲敝不堪的勇卫勇马军们反应过来,瞧得此情,无不大喜过望,一个个犹如浴火重生,涨起十二分的战意与胆量,汇着赵营马军转身杀了回去。 曹营兵马在昏暗中难辨敌情,肝胆俱裂,不多时便冰消瓦解,溃而四散。赵当世转马观望,一昂藏大汉单人匹马从黑暗跃出,浑身血淋淋直似索命阎罗,煞是可怖,护卫的亲养司兵士正要上前阻击,赵当世扬手呼道:“且慢!” 待见那大汉喘着气,将手上提着的脑袋抛在地上道:“不知贵军隶属哪部?救命之恩,周遇吉感激不尽!” 赵当世拱手道:“郧襄镇赵当世,见过周大人。” 周遇吉闻言,嘴角一抽,神情落寞道:“你来晚了,裕州城已经陷落。” 赵当世沉着脸道:“赵某驰援不及,甚是惭愧。不知孙大人身在何处?” “死了。” 正说间,韩衮飞驰而来,手里亦是提溜着个血迹斑斑的脑袋:“贼渠王可怀已授首,当初枣阳城害了老廉的人里有他,挨千刀的东西,倒被他多苟活了几年!”说罢,恨恨着用力将那脑袋掷地,恰好骨碌碌滚到了周遇吉扔的那颗边上,碰在一起。 “周大人斩的是朱养民。”马光春认识曹营将领,辨认道,“罗汝才的得利战将如今只剩个李汝桂了。” “追杀这些人无用,闯贼攻下了裕州,南阳门户已开,咱们得回保南阳府城才是!”周遇吉一脸倦怠,声音倒是十分高吭,“我这里战死不少弟兄,但剩下三百来骑个个以一当十。赵帅善战之名久著,可速速收拢军队,你我合军去府城与猛帅协力守城,等刘公公赶到,击退闯贼不在话下!”心急如焚、蠢蠢待走,竟是半点也顾不上疲累。 “正有此意。”赵当世点头称是,当即传令,“将追出去的兵马收回来,裕州不保,我军先回府城!” 周遇吉听罢,朝赵当世拱拱手,拨马去了。其时虽已入夜,但二部马不停蹄,直向南行。到了中途,马光春忽而叫声不好,翻身下马。 赵当世瞧他蹲在地上细细翻看土石一连向前走出数步,疑惑问道:“老马,有什么不对?” 马光春看了片刻,起身凛然,周身如笼寒冰:“此道大片泥土翻起,底部尚自湿润......看来在我们之前,正有一大股马军从这里过去。” 106积威(二) 滔天烈焰照耀中年武官沧桑悲怆的面孔,宫城的飞檐斗拱在翻腾的火舌中毕剥作响。流火点点坠如星雨,溅落肩头滋起焦臭,他却无动于衷。 街巷那端杀声震天咄咄逼近,中年武官长叹一声,面朝宫门跪下,仰视头顶高悬着的府门朱匾泪流不止。 满腔热血,旦夕付之东流。 “老仆猛如虎,无力阻贼,致使府城陷落、唐藩沉沦,无颜复立天地间,唯有一死以报君国。只愿来生生为大明人,再为大明效力!” 鲜血沿着他腥垢不堪的甲胄缝隙从背颈流到剧烈颤抖的右手。奋战近一个时辰,他已经太累了,累到周身的千疮百孔全都冒着血沫此时也麻木不觉。 手起一刀,抹中咽喉,他大喝一声,双指并拢用力从伤口处插进去,登时气绝毙命。 少顷,一大队乱兵拥至府门,这时候,亦有另一队兵从府内出来。两下相合,将中年武官的尸体围在当中。无数刀枪火炬间,身材高大的旗手挺拔而立,所擎之旗上头绣着的正是一个大大的“闯”字。 “猛如虎自刎了。”大旗下,盔甲鲜明的李过用脚尖踢了踢跪扑在地的尸体,尸体向斜侧倾倒,兀自有鲜血断断续续从喉间冒出。 “唐王也死了。”说话的是刚出王府的刘宗敏,他满脸都是喷溅而成的血斑,看得出刚才必定杀人杀到手软,“王府只留了些周正的婆姨,其余无论老幼,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李过皮笑肉不笑道:“南阳府城既下,任家兄弟在我闯军的地位,看来也就稳固咯。” 刘宗敏不屑冷冷一笑:“那可不是,一座洛阳、一座南阳,这俩兄弟一人一城当见面礼献给闯王,闯王能不高兴吗?”咳嗽两声面色不怿,“不如趁着城中混乱,找到任家兄弟做了?料想闯王也不会说什么。” 李过摇头道:“不行,闯王留着这兄弟二人还有用,况且闯王本人就在城中。半年前,你杀谁都可以,现在,我劝你还是不要乱来。” 刘宗敏勃然色变,嘴刚张开,李过先道:“赵当世的动向不明,别给闯王添乱。等此间事平,你想怎样由你去。”说罢,转身很快消失在了幽邃的巷子中。 十余里外,赵当世已经得知了南阳府城失陷的噩耗。 “属下打探得知,闯贼攻下裕州城后,立刻发兵快马加鞭往攻南阳府城。”从前方绕了一圈回来的杨招凤禀报道。 闯军马多,无论步骑都有马匹代步,机动性非常强,可就算这样,入夜攻城,光靠步骑兵士,没有攻城器械,如何能快速将坚固的南阳城拿下? 杨招凤继续道:“听说南阳守备任光荣与闯贼勾结,内应开城。” 赵当世击髀摇头道:“其弟任继荣已经降了闯贼,颜大人竟然还敢纳回任光荣?”那日老君铁顶之会,赵当世将任光荣顺手带给了李自成发落,原道李自成利用他劝诱弟弟赚开洛阳城已经人尽其才,孰料反过来还赚开了南阳城,确实始料未及。 马光春道:“官贼之中不乏互为亲眷者,更何况任光荣在南阳府素有惯战之名,颜大人不用他,府城兵马犹如散沙,也是弊端。”无奈笑笑,“保不齐颜大人本还想让任光荣劝其弟反正亦未可知呢......” “闯贼入城者近六七千,李自成似乎也在城里,当下全城防务都已给闯贼把控,颜大人、猛大人恐怕......”杨招凤叹息两声道。 猛如虎固然忠勇,但毕竟是武将,南阳知府颜曰愉不可能将他的兵马尽数放进府城,所以最后布置是仅容其部三千人驻城内与府兵协守,另外数千人则分驻城外各个营地。闯军来得突然,城门也破得突然,猛如虎临时无法统一各部,各自为战自然难免覆灭。 赵当世对周遇吉道:“周大人,事已至此,南阳府城是去不得了,我看不如先退去新野县,等刘公公到了,再做计议。”救援裕州的行动起浑营没有参与,还留在新野县,且新野县背靠楚北,进可攻退可守。 周遇吉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赵当世眺望南阳府城方向的光亮片刻,一咬牙扯动缰绳,高呼:“全军转回新野!” 这场与李自成的博弈,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回到新野县城,天光已然大亮。赵当世见城下除了自己兵马,尚有好些杂乱旗帜,更有不少兵马行伍来回穿梭,有些纳闷。后从郭如克那里了解到,昨夜南阳府城陷落,不少猛如虎部的残兵败将撤到了这里,其中成建制较大的有两支,一支猛如虎标下内游击刘光祚的数百宁夏马军,一支镇筸都司周晋的二千辰州兵。 赵当世找到刘光祚与周晋的时候,周晋正和两个人吵架。刘光祚则在旁边劝解,先发现了赵当世,赶紧上来说明情况。 原来隶属猛如虎的川军将领主要有王希甲、闵一麒及朗启贵三人,王希甲和猛如虎一样死在了南阳城,他的溃军跟着闵、朗同样逃到了这里。比起编制完好无损的周晋部,川军基本上七零八落,所以闵、朗认为周晋胆怯惧战,不战而逃,故而迁怒于他。 “你辰州镇筸兵吹得厉害,怎么就白白看着猛帅、王大人战死在贼阵?” “要不是你这厮胆小如鼠,早一刻上,说不定闯贼已经给我等赶出南阳府了!” 闵一麒与朗启贵你一句我一句,质问不迭,将年轻的周晋压制得完全抬不起头来。再看闵一麒怒目圆瞪、朗启贵撸袖伸脖的模样,似乎下一步就要对周晋拳脚相加。 赵当世立刻纵身上前,张手劝阻道:“三位息怒!” 刘光祚怕闵、朗盛怒失礼,一个箭步过来介绍:“这位便是郧襄镇赵帅、赵少保。” 一听是赵当世,闵一麒与朗启贵的火气登时熄灭七八分,互相看看,躬身行礼。周晋见过赵当世,抱拳尴尬笑笑。 赵当世说道:“南阳失陷、猛帅身殁,赵某同样悲愤万分。可木已成舟,再相互诘责指摘亦无济于事,我等既然合兵一处,正需戮力同心,击退闯贼、收复失地,怎能外地未至先起内讧?” 闵一麒瞪着周晋道:“赵帅说的在理。可要我与这等鼠辈并肩作战,就怕战端未启,这厮又先溜之大吉,弃我等友军于水火!” 朗启贵附和道:“是啊,赵帅不可信任此人,将他拿下送审便是!” 赵当世乃道:“二位此言差矣。南阳沦陷突然,非战之过,实因我官军内部有奸贼与外贼通气所致。实不相瞒,昨夜府城没时,赵某也在驰援的路上,可到了中途,还是与勇卫营的周大人合计,暂且退兵。不是不想救城,实因机会不当。”口气一松,“周都司与我有旧谊,我深知其为人之倜傥忠贞,其父亦为国浴血数十年,可谓满门忠烈。二位与周都司相处经年,当也见识过周都司杀贼的手段与决心,他又怎么会是临战怯弱的人呢?” 周晋这时朝赵当世拱拱手,又对吹胡子瞪眼的闵、朗二人拱拱手道:“猛帅、王大人身死,在下痛心疾首不下诸位。二位觉着在下胆怯无能,在下此间就说再多也是空口白话,只能以行动表示决心!”说着忽而抽出腰间佩刀,左手贴上锋刃,迅疾一滑,眨眼间,左手小指、无名指同时齐根而断,掉落脚边。 左手血流如注,年轻气盛的周晋犹自不理,眉头都不皱一下,呼道:“赵帅要是信得过我,杀贼算我一个!要是不信,镇筸兵即刻离开新野,绝不给诸位拖后腿!” 闵一麒与朗启贵抿嘴不语,刘光祚急令左右兵士给周晋医护包扎,赵当世则正色道:“包围新野,收复南阳,少不了周都司!” 目前驻扎新野县的官兵有赵当世四千人、周遇吉三百人、刘光祚八百人、周晋二千人以及闵一麒与朗启贵林林散散五百人,统共将近八千兵马自保足矣。周遇吉与闵一麒、朗启贵等人求战心切,提议趁闯军立足未稳突袭夺城。 赵当世的兵力最强,且背后就是他的大本营,因此即便明面上没说破,但他在这支临时凑成的联军中的首脑地位毋庸置疑。 诸将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最后还是齐刷刷看向赵当世,希望由他来一锤定音。 赵当世当然不愿意和闯军在南阳死磕,纵然最后能拿回城池,对赵营往后长线的发展不利,他思忖了片刻,道:“根据最新哨探军情,闯贼现下已经完全把控住了府城所有防务,考虑到后续闯贼援军或许会陆续进到南阳府,我军的兵力又稍显捉襟见肘。”转问周遇吉,“周大人,刘公公的兵马现在可还没消息,不知何故?” 要求进军南阳府城的人里头,周遇吉本来叫得最欢,受此一问,顿时像霜打的茄子焉巴了大半,略有些局促吞吞吐吐道:“这......这或许快到了......” 赵当世摇起头道:“若赵某没记错,刘公公大半个月前就差人说快到了。他就在归德府,这么长的时间,几个来回都足够了......莫非另有隐情?” 朗启贵嗤笑一笑道:“能有什么隐情?怕了不敢来了呗。‘勇卫营’名字听上去气势哄哄,真当不当得了个‘勇’字,我看还两说。”他见周遇吉人不多,行为举止倒很是拿大,呼来喝去一派自己为是的样子,心中早就不快。 周遇吉自知理亏,腆着个脸没说话,赵当世道:“淮颍贼猖獗,最近复加献贼,或许刘公公遭了旁事拖累。” 朗启贵叫道:“不必等他了,就咱们杀过去,还怕流寇不成?” 周遇吉抽冷子道:“闯贼厉害,不是往昔流寇可比。” 朗启贵吸口气,瞪着眼道:“呦呵,这下连大名鼎鼎的周大人都开始替闯贼说起话来了,未战先怯,我看这仗不打也罢!”说罢起身就要走。 赵当世将他叫住,好言道:“周大人不是为闯贼讲话。历数本年来闯贼战绩,确实不可掉以轻心。”又道,“赵某以为,主动出击南阳府城,是下策。” 朗启贵没好气道:“那上策是什么?” 赵当世解释道:“闯贼四处攻略,既拿下府城,如何能饶得府中各州县,不将远近诸地扫荡一空岂能善罢甘休。是以不出意外,三日内,不用我等出兵,闯贼必来打新野。咱们借城防之利,以逸待劳,胜机大增!”又道,“如若刘公公期间带兵而来,正好相会。此外,赵某已经差人往襄阳府提调大军。等各路兵马齐聚,再将南阳一举夺回可也!” 刘光祚点头道:“赵帅此言,是万全之策。” 周晋随后也表示同意。周遇吉想了想,点头称是。剩下闵一麒与朗启贵兵马薄弱,也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赵当世话是这么说,其实内心还有另外的想法,便是他估计闯军已经拿到大头,大概率不会继续南下磕硬钉子,三日光景,十有八九会引军北撤。只不过,现实再一次与他的想法有了出入。军队驻于新野县的二日后,军情急递,近万闯军正逼近新野县。 107积威(三) 经过确认,兴师而来的军队并非闯营的嫡系老本,而是依附于闯营的曹营。 罗汝才与赵当世本有旧怨未了,不料亲信大将朱养民与王可怀竟又双双折在赵营手里。听着闯军将领暗中讥嘲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他只觉得今番要不向赵当世这天煞孤星讨个说法,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他“曹操”的名号从此就算彻底砸了。 于是在打探到新野县的赵营兵马不到五千之后,罗汝才下定决心,动员所部所有兵马向李自成请战。出乎意料,李自成爽快的答应了。 “此为我闯军挺进湖广之前哨战,老哥勉力而为!”李自成笑眯眯说道,“老哥部曲将近万人,谅赵贼区区数千兵,纵再多些南阳府城溃败去的败兵当添头,也不会是老哥对手。”更道,“老哥只管往前,后边有小弟顶着,无需担心。” 罗汝才闻言暗自惊喜。他本以为李自成打下了南阳就要重新北上攻略豫东,谁知李自成居然也有意将势力范围拓展到湖广。老实说,他是很反对李自成一味死磕开封府的,那府城坚固异常,守城官军又个个玩命,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去处。 相较而言,湖广就不一样了,只说襄阳府,风调雨顺好几年,百姓富足、仓廪充盈,实是不可多得的膏腴地面。而且如今猛如虎已死、宋一鹤仍在东南山区,大江两岸诸府州县兵力空虚,只要能击败赵营,长驱直入可谓无人之境,自己作为先锋,捞到的好处必然最多。他甚至幻想,李自成豫事未决,保不齐最后会留自己代为经营湖广,有了这片广阔天地辗转腾挪,他曹营东山再起睥睨天下,绝不是异想天开。 “贤弟当真有取湖广之意?”即便已知道答案,再问一遍罗汝才依然能感到无限快慰。 李自成含笑道:“你我兄弟天下都要取,况乎一小小湖广?”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但在罗汝才心里,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他强自捺住喜悦,继续道:“那还请贤弟届时派遣兵马一支在后声援,进楚,咱俩得一起进!” 李自成点头道:“老哥放心,小弟这里都省得的。” 罗汝才欣喜若狂,回到自家营帐里立刻尽点兵马,转进南方。依附李自成后,他兵力扩充很快,凭借旧日威名,当下已有八千余众。从赵营手中死里逃生的李汝桂知耻后勇,请为前部,带二千兵先行,他则与亲信赵应元、叔父罗戴恩率主力军后继,另以中军旗鼓范鼎革实际指挥。 行军不久,传言数里外有一队马军远远相随,罗汝才知是李自成兑现承诺,转头望见竖立两侧,分别书有“报仇雪恨”及“杀赵平楚”的缟素大纛,信心更著。 李汝桂部在距南阳府城五十里外的崔营最先遇敌,罗汝才接到传信时李汝桂提到官军部队布阵于崔营往南十里的逵营,他将在那里等待罗汝才的主力抵达。 崔营与逵营皆为古军营屯点,荒废后渐为百姓聚集点。尤其是逵营正好处在流经的白河与径流阎河呈“丫”字形分岔的交汇点,水路便捷可直通汉水主脉,故附近人口稠密、聚落而成的瓦店镇为远近数一数二的大镇集。 罗汝才分析后认为,新野县北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官军布阵在逵营的目的只为了防止镇集为己兵劫掠,由是并无多虑,挥军急进,但不及逵营,在崔营便会合了仍在与官军前哨周旋的李汝桂部。 因为在此前追击周遇吉遭到赵营伏击时折损了很多马军,李汝桂的前部及罗汝才主力都是步兵为主,移动速度下降不少。等罗汝才到了崔营时,李汝桂尚未击退官军,罗汝才对李汝桂的进展情况很不满意,让范鼎革派人去诘责,回报内容则是与李汝桂交战的乃镇筸都司周晋的部队,镇筸兵勇猛耐战,是以未能仓促击退。 “哼,南阳城的残兵败将,在这里还敢耍什么威风!”罗汝才黑着脸下令给赵应元与范鼎革道,“你两个,即刻分带二千人,与前部配合。他奶奶的,以三敌一,一刻钟内不将镇筸兵逼退,就不要来见老子了!” 赵、范领兵而去,罗汝才不放心,策马亲临前线观察,只见己方兵士并未胡乱一拥而上,而是利用平坦地势向两翼展开,将阵线宽度慢慢扩大,这是以多打少的典型战术,人少的那方面对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集中兵力从一点突破、要么及时后撤另寻地形再战,若是不顾一切对应拉开阵线抗拒,最终必然会因多处局部兵力劣势从而陷入全线不稳的危险境地。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论带兵,罗汝才对自己以及曹营的一线将领们有着十足的信心。战争靠实力也靠运气,但单纯靠运气,只能是昙花一现的璀璨烟花。自崇祯元年历经风雨坚持到现在的巨寇们固然都可谓吉星高照,但如果没有从每次作战中汲取经验取长补短的觉悟,是绝无法撑到这一步的。 镇筸兵觉察到了对面兵力的陡然增加,随着阵内抑扬顿挫的号角连响,原先还处于优势的他们开始主动后撤,只为赶在曹营增援部队布置完毕前完成转移。 “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罗汝才暗自咬牙,随即摇动中军大旗,分拨塘马赴各部下令切莫贪追恋战,整备好了队列徐徐前进。 另一面,脱离前线战场的镇筸兵一直退后数里,直到逵营与早早布阵在此的赵营兵马会合。周晋气喘吁吁找到赵当世道:“曹贼就在后边,不到一炷香必到。” 赵当世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劳烦周都司带兵去预留空地部署。”同时吩咐坐在身边的起浑营统制郭如克,“可以让彭中军预备了。” 逵营西边临水势湍急的白河,东面则是其支流阎河,当下赵当世将起浑营的二千人摆在了最前正面迎敌,回来的镇筸兵位于起浑营之后,闵一麒、朗启贵的五百人则布置在起浑营西侧临河地带,飞捷左营与飞捷右营二千马军压后。此外,阎河东岸,是周遇吉与刘光祚两部千余马军。 “报——”塘兵后续回禀,“彭中军让小人传话,阵线妥当,只待敌至!” “好。”赵当世摸着须髯道,“再去提醒闵、朗两位大人,让他们务必看好了浮桥。” 塘兵下去后,郭如克有些郁闷道:“可惜这一次来的不是闯王,却是个‘曹操’。唉,可惜了咱这开门炮,大材小用。” 赵当世说道:“罗汝才亦是枭雄,惯于征战,不可小觑。”说着笑了笑,“怎么老郭,今非昔比啊,大名鼎鼎的‘曹操’送上门来,都觉得不够格了?” 郭如克嘿嘿笑道:“那倒不是,能打‘曹操’,也是一桩好买卖,只不过......只不过一想到他背后还有个正主儿,这不心里头就痒痒......” 赵当世忽而沉默,过了片刻方才喃喃道:“那一日不会太远。” 郭如克还在琢磨主公这句话是啥意思,远处两声炮响从空中滚来,他豁然起身道:“老彭放号炮啦,挨千刀的‘曹操’来了!” 逵营北,不断推进着的曹营兵马也在号炮响起时受令停步,原地待命。 罗戴恩牵着罗汝才的马道:“主公,东边阎河对岸有官军近千马军,观其势必是想趁我军鏖战之际抄袭腹背,我军倘将阵线展开过长,极易为其所乱。” “不错。”罗汝才点着头道,“白河、阎河我都熟悉,白河水深势急,没有渡船或浮桥难以过去。那阎河却常年淤塞,来往通畅。官军将马军布置在阎河东岸利用其便,我军反过来也可利用白河之阻,将兵马集中到其东岸。来的路上斥候侦查过,白河上游沿岸无一渡船或任何桥梁,官军要想从白河西岸迂回我军,少说要向北再折向南走上二十余里,我等大可安心。” 罗戴恩答应不迭:“主公所言极是,正该如此,正面官军位置也恰好稍稍偏西,与之对阵我军尚能分军从东侧包过去。” 商议已定,旌旗招摇、鼓号齐鸣。不多时,接到指令的赵应元、范鼎革及李汝桂三部一字型排开,其中赵、范二部向西聚拢些,李汝桂部稍偏东些,一齐并进。 位处最前线的起浑营中军官彭光望见曹营兵马动静,叫过前哨哨官哈明远道:“盯紧了那些番人,但凡有一丝临阵脱逃的迹象,立刻斩了!” 此次出战,新造付军的五门二号红夷炮、七门大佛郎机炮都安置在起浑营,郭如克又将他们全都分配给了哈明远的前哨。因为来不及训练新的战术,现下应敌,还是先采取了集中前置的惯用打法。只是考虑到兵士尚未对新炮完全熟悉适应,故而随军操炮的是从濠镜澳雇来的那批佛郎机人。彭光没指挥过佛郎机人,对他们的秉性怀有极大戒心,由是留了不止一个心眼。 二号红夷炮与大佛郎机炮的炮管皆装有炮耳,既帮助稳放在炮架上,射击时又可以上下左右调整角度,十分灵活。二者相较,二号红夷炮因其炮管长、管壁厚、用药多等特点射程更远。按照“铳身上水银点滴不走 ”的炮身平放标准,二号红夷炮的射程在二百六十步。但以平放时为标尺,每高一分,射程便更远,经过测验,至多高六分时,射程可达一千零五十余步,所以其实在曹营尚在整队时,他们就已经被赵营二号红夷炮的火力所覆盖了。 然而彭光并未急于下令发炮,听说过靶场演炮的结果,对火炮最大射程的概念心知肚明。一千步外,饶是火炮能射到,可要射得准完全是另一回事,大海捞针的事他可不做。他得知佛郎机人们在靶场试炮时候距离八百步命中结果还不到六成,便决心真到了战场上,不进入五百步绝不放炮。毕竟没有二百步,曹营兵不可能还手,与其一千步外漫无目的浪费炮弹,倒不如以牺牲些机会换准度,力求炮炮都有着落来得实在。 因此在曹营兵马前进到距离起浑营阵线未及五百步之前,他们并不知道正有几个黑黝黝的洞口瞄着自己这边已经很久了。 108积威(四) 曹营兵马进到八百步内后,佛郎机炮手们就不断让通事过来询问开炮的时机。彭光回答了几次不耐烦起来,朝那通事吼道:“你狗日的告诉这群番鬼,无我军令,敢开炮的全都摘了瓢塞炮管里去!” 那通事吓得屁滚尿流,一溜小跑和佛郎机人叽里呱啦一阵说,也不知是不是将彭光的意思原封不动传达到了,总之后来佛郎机炮手们果然变得很安静。 彭光耐心等待着,目测曹营兵马临近五百步,始才下令发炮。 久等多时的佛郎机炮手们立刻忙活起来,炮身、炮车等等已提前调整完毕,所以几乎是眨眼间,五门二号红夷炮同时轰然,响若霹雷,声震十余里 。眼到处,三枚铁丸打在曹营兵马之前的空地上,陷坑裂石,另两枚则刚好落到了阵中,白烟混杂着血花,瞬间将平齐的阵势凭空撞开个口子也似。 彭光粗粗估计,只这两枚铁丸,就至少打死打伤了十来名敌兵,一时错愕。还没回过神,当炮手们用铳规测好了矩度,第二轮炮击旋踵而发,这一次,准度较之试炮大大跃升,五枚铁丸全都飞进曹营兵马阵内,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两轮射罢,通事跑来请示是否要调整打击方向,彭光本对火炮没抱太大期望,依照往日经验只觉得用来吓唬吓唬对面、差不多时候就可以撤了,哪里认真考虑过倚重火炮的使用策略,如今见此“对军攻打,准如设的”的表现,震惊之余,口中所说唯有“照着贼寇给老子狠命打”之类而已。 五门二号红夷炮连射五轮,曹营兵马阵列已然东倒西歪,嚣然大乱。红夷炮的炮管滚烫需要清膛降温,操作过程中曹营兵马刚好进入大佛郎机炮的有效打击范围,于是七门作为补充火力的大佛郎机炮接替开炮,炮手以炮身本身带有的照门和准星,瞄准敌阵三点一线进行射击,精度固然比不上有铳规与炮表辅助的二号红夷炮,可因为射速甚快,威力同样不凡。只见得每门大佛郎机炮母铳皆有八九个子铳轮流替换,炮手取铳放铳,迅捷无比,仅仅一小会儿 ,彭光就连听了六七轮炮响。 白烟消散,曹营兵马偏西一部前列数排早已破碎糜烂,可比死伤更可怕的是意志的动摇。那部曹营兵马总共有着近二千人,此时屡遭炮击,细细算来不过死伤十之三四,然兵士在密集的炮火打击中,心惊胆寒,士气跌到了低谷,已经抑制不住出现了临阵退缩的现象。彭光审时度势,命前排兵士继续以弓弩、鸟铳齐射,一时间矢弹交飞、炮声连连,曹营兵马偏西一部难以支撑,在进到二百步后反而开始往后退却。 罗汝才见己军一部溃散而归,勃然大怒,揪住带兵的范鼎革就要斩首,罗戴恩苦苦劝住道:“官军火器锐利,集中打击一部,无论是谁都支持不了,眼下赵应元仍在挺进,李汝桂在东少受攻击,可借着赵部继续吸引火力,速令李汝桂领骁骑冲击官军火炮!” 范鼎革磕头乞求道:“小人弹压兵士不利,愿戴罪立功,拢了乱兵复进,此番务必杀到官军阵前,否则自裁以殉!”一连又磕几个响头。 罗汝才一脚踢开他,骂道:“杀才,既然这样还不快滚去,少在老子面前碍眼!” 曹营马军尚有千余,全都混杂在李汝桂的部队中。李汝桂既得令,旋即抽出马军脱离步兵向起浑营正面冲击。当是时,赵应元部与起浑营阵线相隔不足二百步,范鼎革部溃败后,他部便成了对面的重点打击对象。 彭光心有计较,知二号红夷炮与大佛郎机炮不能发射过频,故而在赵应元部从二百步到一百步的这段路程中只用弓弩、鸟铳进行阻击。赵应元部压力陡降,抓住机会奋勇猛进。只可惜才到百步,准备完备、等候已久的起浑营火炮登时大作,铁丸、铅子纷纷迸射,与飞矢、铳丸相合,震天动地间赵应元部兵士如风中麦穗仆倒泰半。 赵应元自己也不免为流弹击伤左臂,再听塘兵急报,本部兵马竟已伤亡三分之一,士气大坠,同样出现了军心浮动的迹象。好在范鼎革部卷土重来,增援及时,两部前后递进,阵脚稍稍稳固。 正面曹营兵士当还有近三千人,彭光随后得知了李汝桂部马军的异动,一面派人向赵当世、郭如克禀报,一面下令将火炮撤下。 李汝桂盘算得很细,他引军悄悄兜了一小段路,直到距离斜向起浑营前线阵地仅百步时发起全速冲锋。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将固定的火炮拆卸运走要费不少时间,百步路程,马军须臾可至,只要将火炮及位处前列的官军远程部队搅乱,就可为正面的友军争取到足够时间跃进,再合二为一,肉搏血战,自能扭转不利。 可冲到中途,令他惊讶的是,透过憧憧人影,可以观察到,官军阵前那十余门火炮,居然几个呼吸间就给官兵们推着隐入了阵内,完全不见想象中那些拔钉抽榫的繁琐步骤。若非亲眼见到有人在操作,火炮撤退的速度如此迅速让李汝桂简直以为它们个个都成了精,见势不妙自行撤离了。 “继续冲!”李汝桂身先士卒,挺枪不停。火炮撤了就撤了,前方还有官军的其余远程部队,从侧面冲击,能给对方造成巨大的伤亡。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在后阵待命已久的赵营马军岂会给他破坏己方阵列的机会,几乎是在李汝桂纵声呼喊的同时,飞捷右营的千余马军自南向北,将正在横向穿插的曹营马军生生截断。受到袭击的曹营马军瞬间好似被掐住中心的蚯蚓,首尾顿时朝着受创的中心点凑拢过来,与飞捷右营混战在一起。 除此之外,原先一直在阎河东岸观望的周遇吉、刘光祚千余马军抽刀纵马,越过泥泞不堪的阎河河床,向西迂回。 “开始了!”稳坐中军大帐的赵当世听得连天号角,也长身立起与郭如克走出帐外。 “禀报主公,飞捷左营已将曹贼马军阻住!”刚从前线观察归来的飞捷左营参事督军杨招凤说道,“我营马军是否出击?” “出!”赵当世一抬手,“截击东侧曹贼马军后续的步兵。”并道,“顺便通知周都司,让他带兵和起浑营一起顶住正面来犯的曹贼步兵!” 杨招凤才走,快马又到,马上塘兵来自起浑营前哨,只听他道:“哈哨官已将火炮推到白河西岸,正在重新布置!” “甚好,让他不要心急,等曹贼兵力向白河东岸聚集完了,再发炮不迟!”赵当世点头而言,“闵、朗二位大人那里如何?” 塘兵回道:“护送哈哨官部过浮桥后继续坚守。” 郭如克听到这里,笑着道:“万事俱备、只欠一炮。这一仗,‘曹操’可要吃大苦头喽!” 与此同时,罗汝才也在进行兵力上的重新调配。当前形势对他很不利,正面推进的赵应元与范鼎革两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逼近了官军阵前,但随即在起浑营左、右、后三哨以及镇筸兵的抵抗下陷入苦战。原期待李汝桂率马军当先冲乱官军前阵,不料也给官军马军缠住。新来军报,官军阵后另有千余马军已经出动,其目标很可能是暂时与马军分离的李汝桂部步兵。 正常来说,前线吃紧,罗汝才手里还有二千来人的部队,应该及时派去支援,可当下他却不敢这么做,因为越过阎河滩涂的第三支官军马军正从东面而来,看旗号,乃督门标下内游击刘光祚及勇卫营龙骧左游击周遇吉的混成部队,亦有千数。身处逵营空旷的平原,又来不及掘壕设障,只留有二千步兵自保的罗汝才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分兵了。 罗戴恩建议道:“不如向西靠河,以免为官兵马军包抄。” 事急从权,罗汝才生怕为官军马军所趁,急急引军向白河东岸靠去,只到低头可见那滔滔白浪,他才稍微安心。 岂不知,他这一举动,正中赵当世下怀。换言之,自阎河东岸出发的周、刘马军,其目的并不在于直接杀伤曹营兵士,而正在于将罗汝才本部兵马逼向河岸。因为这一次,决胜的武器不是他们,而是哈明远推送至白河西岸的十二门火炮。 隔河相对,双方相距不足百步。然而湍急流淌着的河水对曹营兵马而言,却在此刻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罗汝才看到了河水不久,河对岸就响起了隆隆炮声。 “西岸明明侦查过了,什么时候出现的火炮?”罗汝才大惊失色,诧问左右。 罗戴恩等人无不魂飞魄散,又如何能够回答他。 “他奶奶的,走,赶紧走!”罗汝才欲哭无泪,脑袋如顶蒸笼,因恐惧惊慌而热刺难当。 可遗憾的是,正当他慌忙不迭复跨上马时,一枚二号红夷炮发射出的炽热铁丸旋风疾至,当头轰在了他的身上,众目睽睽之下,罗汝才连人带马霎那粉身碎骨,血肉仿佛熔岩爆坠,散落满地,连同左近的罗戴恩及亲兵五六人,全都毙命当场。 “曹操”罗汝才,尸骨无存。 接到罗汝才死讯时,战场正面,起浑营在白河对岸火炮的侧翼支援下,与镇筸兵及闵、朗的兵马已经完全压倒了赵应元与范鼎革所部,李汝桂部在飞捷左、右营的打击下同样败势难挽。周遇吉、刘光祚则率军一边剿杀曹营溃兵,以便从背后夹击尚在负隅顽抗的曹营兵马。 大局已定,郭如克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赵帅神威定楚豫,一炮打死罗汝才!” 109齐家(一) 预想中的闯军援兵没有出现在战场。 罗汝才中炮身死后,赵应元、范鼎革两部相继溃败,赵应元死于乱军,范鼎革慌不择路跌落白河淹死。李汝桂想率马军脱逃,可为飞捷左营、飞捷右营及刘光祚、周遇吉等三千余马军追逐围困,眼见突围无望,只得下马受俘。 官军挥军掩杀,直杀得从逵营至崔营近十里平原尽是曹营尸殍,周遇吉、闵一麒及郎启贵三人尤其踊跃、争相追贼,赵营都鸣金收兵了仍不愿收手,赵当世亲自驱马往劝,一众官兵这才凯旋回到新野县城。 战后点计,除了周晋的镇筸营因提前在崔营与李汝桂激战许久损失了一二百人外,其余各部官军伤亡并不大,全加在一起怕堪堪三百人罢了。反观曹营,罗汝才、罗戴恩、赵应元、范鼎革、李汝桂诸首脑渠帅,要么身死、要么被俘,几无幸免。兵士更是十折八九,死伤逃散无数,光周遇吉一部拎回来邀功的脑袋就足有二百来个。以此见之,曹营与回营一样,再无复兴可能。 战争的胜利固然让人欣喜,然此战真正在赵当世心中留下烙印的,却是最终克敌制胜的那十二门自铸火炮。起初赵营的战术因循守旧,只凭着炮火威力击敌,有斩获可还算不上出挑。直到赵营兵士利用新式火炮的机动性迅速转移部署阵地,出其不意在敌军侧面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后,从策划到出成果前前后后年余的火炮改革始露峥嵘。 又有什么比一直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更宽慰人心的呢?现今新铸火炮的量远未达标,相应的战术亦未推行训练,赵营的火炮改革前路仍然漫漫。但只要前路充满了希望,哪怕再长,也足以鼓舞赵当世继续坚持下去。 曹营虽败,新野县依然笼罩在浓厚的战争阴云之下。谁也不知道,盘踞南阳府城的李自成会因罗汝才的死做出怎样的反应。 赵当世再一次派人去寻找刘元斌军队的下落。头一报,刘元斌已经率军进抵汝宁府确山县,诸将闻知无不欢欣鼓舞。可就在当日,后一报,则让诸将刚炽热起来的热情顿熄。 原来刘元斌自得知南阳府城失陷,本就不甚积极的救援情绪彻底跌到低谷,他并不清楚南阳府境内的真实情况,寝食不安只怕重蹈傅宗龙、猛如虎的覆辙,遂罢援北遁。因畏惧为闯军追上,全军走得极为匆忙,几乎形同溃败,各营军将不受节制,刘元斌亦弹压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掳掠妇女、劫夺州县,倍极惨毒。刘元斌生怕为朝野抨击,为了自保情急之下将不少被强迫随军的妇女推入河中淹死,企图毁尸灭迹,不想事情走漏,很快人尽皆知。 救援不力还犯下如此天怒人怨的暴行,赵当世敢肯定,刘元斌只怕很快就会遭到河南巡按任睿等人的弹劾。铁证如山,他这勇卫营监军太监的职务算是当到头了。 周遇吉对此亦心知肚明,击灭曹营,他大有扬眉吐气的快慰,只可惜快慰没多久,刘元斌及勇卫营的丑恶行径令他如坠冰窟,平日里昂首阔步的他顷刻间在人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其实会发生这种情况也有迹可循,刘元斌下属的勇卫营各部本首推孙应元为长,孙应元遵奉朝廷、礼敬刘元斌,其余将领便也安分守己。刘元斌自信过头,差遣孙应元为前部先去南阳,只道凭自己的手段同样能将军队治得服服帖帖,岂料孙应元一死,诸将登时大乱,他手足无措,终免不了原形毕露。 击灭曹营一日后,驻防新野县枕戈待战的官兵们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将南阳府城搜括一空的闯军居然没有继续南下,而是向北重返豫中去了。 李自成打南阳,一为破城资军,一为接触猛如虎的威胁,一为试探赵当世。现在这三个目的他都达到了,实无理由再进,除非他得陇望蜀,有侵吞湖广的野心。可正如赵当世此前分析的那样,闯军在河南的对手们尚自蠢蠢欲动,于河南占领区置官员、立衙门的李自成不会舍近求远,弃基本于不顾顶着与赵营全面开战的压力去争那一口眼下并不算值当的吃食。 周遇吉曾感慨闯军已经与当初的流寇有别,赵当世则更窥其理,认为至少李自成和他身边最高层的一群策士,已经完成了从“流徙求存”转为“争霸天下”的思想转变。思想决定方针,赵当世装出和诸将一样震惊的表情,心里并无多少波澜。 闯军北去两日后,十月底,赵当世等部官军收复千疮百孔的南阳府城。闯军去得快,来不及平毁城堞,即便百姓流利、府库一空,对赵当世而言此城仍具备战略价值。此时诸将都认定闯军不南下,绝对是受到了罗汝才兵败身死的震骇。自然而然,他们理所应当拥有“间接击退闯军”的功劳。 赵营是击灭曹营的主力,更是罗汝才的送葬者,赵当世当仁不让,揽下首功。赵当世表面虚与委蛇接受着诸将的颂扬奉承,内心则不断揣测着李自成容许罗汝才率军进犯新野县的用意。纵然曹营对闯营的依附关系没那么紧密,可近万人规模还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和臂助,如此轻易放弃,不合常理。赵当世一开始觉得送罗汝才上门或许是李自成故意让给自己好缓解因为攻伐南阳造成的两方紧张态势,可是当赵当世最后将事情的脉络想通,顿觉不寒而栗。 将自己的一厢情愿完全抛却,赵当世看清了李自成的真正用意。最大的可能,李自成想利用罗汝才当敲门砖,扣动楚北的大门。试想,罗汝才败了,自己最先萌生的念头便是李自成变相的让功。这样一来,李自成算是卖给自己一个人情,携攻破南阳府的诸多好处还能顺手缓和与赵营的关系,继续保持闯军在南方的和平局面。这是事实,从事实倒推原因,人之常情。可若反过来想,假设赵营败了,那会发生何种情况?赵营既败,防线顿失,罗汝才肯定会趁势进攻楚北,闯军怎么又可能按兵不动,放任门户洞开的膏腴之地不管不顾,是以十有八九亦会拥兵继进——赵营未败,染指楚北不如回去经营河南。赵营一败,再保守退保豫中,将肥沃富饶的楚北拱手让人,那就是目光短浅之举了。 也就是说,无论哪方获胜,李自成都能坐收渔翁之利。瓦店镇逵营这一场血战,归结到底,参战两方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李自成当枪使了。 见李自成的第一面时,赵当世就感到此人不可貌相,往后多次合作,更觉其人在军事上确有过人之处,哪曾想多年不见,及至当下,李自成谋略策划之缜密已渐渐炉火纯青,即使有出众的谋士辅佐,必然也与其人多方面的成长密不可分。他赵当世能经历磨练不断进步,起起伏伏更甚于他的李自成又何尝没有卧薪尝胆,日益精进? 争天下,绝非一蹴而就的事,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者。 南阳府城顺利光复,接下来倒有一个实际存在的问题,便是失去了猛如虎节制的刘光祚、闵一麒、郎启贵与周晋等部官兵何去何从的问题。 以猛如虎为核心的督门旧将团体直到猛如虎死了都尚未得到朝廷的正式安排。现在猛如虎死了,大军分崩离析,朝廷很有可能借此机会将众人的残部直接解散或遣返。对刘光祚、闵一麒、郎启贵等人而言,有兵才有他们发挥的机会,没了兵,正值当打之年的他们前途堪忧。 刘光祚当初以待罪之身被起用,要是军队解散,他只能卸甲归田。所以他最早向赵当世表达了归附的意思。政治嗅觉一向敏锐的周晋随后也通过刘光祚表示愿意受赵当世节制,否则他只能回穷山恶水永无出头之日的辰州去当他的土霸王,抑或是打点好关系,投奔督师丁启睿。可比起替他说过话更并肩作战过的赵当世,丁启睿显然不是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赵营的基业在湖广,他是湖广人,天生亲切。 督门旧将都是一伙儿的,刘、周既然选择了赵营,实力更弱的闵一麒、郎启贵也就跟着投靠了赵营。 现在还剩下周遇吉。 如果刘元斌在年前被逮捕,那么他所监包括周遇吉在内,张琮、马文豸、刁明忠等勇卫营将领肯定要归到另一个监军太监卢九德麾下。问题就在于这些将领好不容易没了上官约束,天高任鸟飞,自不会愿意再受他人驱使。即便卢九德仗着朝廷天威强行节制他们,但天高皇帝远,他们也未必乖乖听话,再不济阳奉阴违也是可以预见的。 换句话说,现在摆在周遇吉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对朝廷百依百顺,做好刘元斌被捕后投奔卢九德的准备;一条则另起炉灶,再寻出路。 周遇吉实则不是骄横自雄的人,可他在勇卫营中浸淫多年,对所谓监军太监的底细再了解不过。他觉得,无论卢九德还是刘元斌,阉人领军,都只是背靠朝廷瞎指挥罢了。指望接受他们的领导剿灭群寇,可谓痴人说梦。 所以两条路,他选择了后者。再寻出路,出路显而易见,唯赵营耳。 赵营强毋庸置疑,而赵当世更让他看到了大规模歼灭贼寇的能力与气魄。他心里透亮,若无赵当世精心布策,指挥若定,哪怕来的不是闯军而是“曹操”罗汝才,仅凭自己这些临时凑在一起、人心惶惶的杂牌军,也是敌不过的。 他崇敬强者,对胜利有着天生的渴望,显然赵营是他最好的选择。 110齐家(二) 收复南阳府城后,赵当世派人寻到督门总统猛如虎、南阳知府颜曰愉、南阳知县姚运熙等文武官员的尸首,主持祭奠。十一月初,闯军分兵四散,开始攻掠鄢陵、通许、太康、西平、偃师等县。军事危险暂缓,赵当世留下起浑营与镇筸营继续把守府城,自领其余兵马南返襄阳府。 督门旧将及勇卫营周遇吉等既然依附,赵营内部相应的编制很快确定。 除了周晋的镇筸营保持不变外,新立二营。其一长宁营,类似飞捷左、右营,皆为马军,由周遇吉、刘光祚原部混成,人数千余,统制坐营官周遇吉,中军官刘光祚;其二一冲营,由闵一麒、朗启贵残兵补充屯田军差拨的兵力合为二千编制,统制坐营官闵一麒,中军官朗启贵。 这样一来,如今隶属赵营的就有无俦营、效节营、起浑营、飞捷左营、飞捷右营、昌洪前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国安营、五牙营、长宁营、镇筸营、一冲营乃至练兵营、屯田左营、屯田右营、屯田后营总共十七个正编营头。 营头繁杂,相互之间主事军官平级、有时影响统辖权分配的问题也很突出。所以赵当世在与顾君恩、昌则玉等人讨论后认为,有必要在军职、兵马都统院本职的基础上再加一类“差遣”,事毕即卸,只用以明确各军队在临时出战情况下的统属关系,一样由兵马都统院任命。 按照目前实际情况,先定下了“军总管”及其副职“军副总管”,可担任副职中人选若资历相当,则分为“军左副总管”与“军右副总管”。比如徐珲就因此成为“郧阳等地方面军总管”,而覃进孝、李延朗便分别为“郧阳等地方面军左副总管”与“郧阳等地方面军右副总管”。与此同理,侯大贵为“随州等地方面军总管”,而才被任命镇守南阳府的郭如克也新晋“南阳等地方面军总管”。 除了赵当世自己兼领一军外,侯、徐、郭是赵营最受倚重的三员大将,也是当下仅有的三名拥有自主调兵遣将权力的军总管。 回到襄阳府后,赵当世给南阳府境内其余未遭闯军荼毒的州县官员都写了信,向他们陈述派兵坐镇保境的既成事实,以免自己军队入驻府城的举动引起这些官员的恐慌。这是必要之举,也是礼仪,更是赵当世企图将自己窃据南阳府的行为合法化的第一步。 时下闯军气焰滔天,府内各州县都日夜难宁,当初颜曰愉主动请求猛如虎率军协防的行为其实就是这些官员普遍的心态写照,他们自然不会对赵营兵马在南阳府部署有任何不满,距离南阳府城较近的镇平知县钟其硕、内乡知县龚新甚至还回信之余对赵当世歌功颂德了一番。 时间依然静静流逝,可与李自成的交锋却让赵当世更觉发展的紧迫。李自成通过南阳一战,解决了南面的隐患,现在开始着手扫荡河南诸多官军小势力。鉴于左良玉始终畏葸不前,闯军极有可能在本年底至明年初的这段时间里重新集结主力,再次攻打开封府城。一旦开封府城沦陷,河南官军将失去所有可以阻碍闯军前进的坚固据点,就说整个河南彻底落入李自成的手里也不为过。到了那时,闯军的声势必定较当前更盛,赵营若不竭力发展追赶,面临存亡之秋亦非遥远之事。 兵要练、炮要造、田要垦、援要结......无数事体纷至沓来,将驱动赵营这辆战车以更强的速率前行。 将襄阳府军务安顿完毕后,赵当世赶回范河城处理一些事务,最重要的乃是听取此前赶赴川中斡旋商事的陆其清的汇报。听说他其实已经中回归多时,只因赵当世这段时间军事不休,故而耽搁了相见。 当赵当世步入三军府议事厅时,他却先吃了一惊。只见起身相迎的人除了又晒黑不少的陆其清,还有襄藩世子朱常法。不过朱常法在前两年服冠时已然受封为了贵阳王,所以当下已然正式成为一名年轻的王爷了。 赵当世亲驻襄阳府城的那段时间常去襄王府,与朱常法经常见面,两人关系亲近,有如兄弟。但礼节重要不可不顾,赵当世还是躬身对朱常法行了礼,口称:“见过王爷。” 朱常法笑嘻嘻道:“赵大哥和我还客气啥。来,坐,都坐着说。”呼来喝去,像是把这庄严肃穆的三军府当成了自己家也似。 “不知王爷今日到此......” 赵当世问话未了,朱常法边吃着椅边桌案上摆放着的干果边道:“不妨事,不妨事,还是先让老陆说说公务吧。” 陆其清闻言,不好意思笑了两声,赵当世心里纳闷,朱常法这小子难得出府一趟,怎么好似与常年在外奔走的陆其清甚为熟稔模样? “主公,那属下就......”陆其清说道,目光移到了朱常法身上。朱常法旁若无人,大口大口嚼着蜜饯干果,把自己当成了空气。 陆其清首先说了与川商交涉的情况。和此前规划相同,十月中旬,各类赵营所需的商货物资已经开始从川、陕、滇各地不断汇集沿口镇孔家,再以孔家为轴心,进而转运至襄阳府。沿口镇至襄阳府这条商路,水路为主,沿口镇是起点,经嘉陵江进大江,再顺大江抵至湖广。 沿口镇位于重庆府定远县,孔家经营多年,在重庆府人脉很广,重庆府内的水路转运万无一失。可出了重庆府向东进入夔州府,孔家的掌控力就小了很多,而且夔州多山,历来山匪贼寇横行,为了保证水路通畅、货物安稳,夔州府的这段水路设了多个设人看护的中转站,建有仓库以供船队歇脚或临时放置货物,如此可大大保证转运的安全。 其中比较重要的中转站有忠州仓、万县仓与巫山仓,皆由孔家与赵营合资建设。但有了仓库还不够,外人新立船埠头哪有不拜当地码头的道理?故此陆其清走川除了寻访商贾外,另一项重任便是打通这些地方实力派,请求他们照拂本地仓库。通过孔庆年的引荐,陆其清得以陆续找到了门路。在忠州,为石宝寨游击谭弘;在万县,为云阳镇先前锋营参将王祥;在巫山县,为大宁营参将刘贵。 谭弘与王祥都是赵营第一次入川时老对手,这俩人输给赵营却并不以为耻,谁让赵营现在雄霸楚北、赵当世又官运亨通呢。 特别是谭弘,对赵当世非常崇拜,人前从不称其名讳,口口声声都是“赵总镇”、“赵帅”、“赵公”或“赵少保”,逢人便提他曾经与赵营对阵之事,仿佛那时候就是他人生的巅峰。他所在的谭家在万县世代豪强,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事没少做,谭弘小时候就经常跟着祖父、父亲出门“狩猎”,掳掠邻近州县的百姓劫夺资财几如家常便饭。他自己后来掌兵,亦时常外出抄掠人口、袭击商队,可以说七分兵三分匪。习气相似,由此对赵当世有着天生的好感、对赵营的发迹有着不由自主的向往。 因此故,一听说陆其清代表赵营做事,当前驻防忠州石宝寨的谭弘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帮忙周全,除此之外,他还主动提出,可以牵线搭桥,让万县天生城的族弟谭诣出力照看那边的万县仓,陆其清自无不允之理。 王祥不是谭弘那样热血激昂的年轻人,他对赵营无感。不过,陆其清了解到他在夔州、保宁两府交界处有些烦心事,所以对症下药,成功取得了他的支持。 刘贵亦曾对抗过赵营,对赵营印象不好。然而此人贪财,金银财宝献上,对赵营的印象立刻大好。与赵营合作,不在话下。 此外各地仓库每年都会将整年的货运价值折算出部分利润作为酬劳礼金交给这些地方仓库的“保护者”,也算是赵营与他们正式建立携手关系的心意。 陆其清一大段话说完,端茶润口,赵当世问道:“王祥在夔州、保宁两府交界处有什么烦心事?”想了想又道,“莫非与覃先生他们有关?”与陆其清一并入川的还有覃奇功、邓龙野、郑时齐等开拓川事的一伙人。 “主公神机妙算。”陆其清叹道,“属下刚要接着说他们的情况。” “他们进展如何了?” “有覃先生运筹帷幄、邓将军奋勇无敌,开拓四川之事如火如荼。”陆其清笑着说道,“属下等人到了沿口镇就分别了,期间没怎么联系,不过两个月前属下有次回到沿口镇,孔当家就将两封信交给属下。都是覃先生写的,一封我启,一封主公启。”说着从襟中抽出信递给赵当世。 赵当世看信时他继续说道:“给属下的信上说,陕西近来有贼窜进四川,聚集广元县的百丈关一带,这些贼寇多是陕西三边逃兵,战力不俗,所以有好几部川军都想延揽他们为自己效力。” “王祥就是其中之一咯?” “正是,不过他派遣游说的人遇上了对手,因为广元守备杨展也恰好有收伏这些贼寇的念头。” “杨展......这人什么来历?” 陆其清回道:“此人乃崇祯十年武进士,骁勇绝伦、慷慨好义,在川北很有威望。比起王祥,吸引力自然更大。”又道,“王祥不甘心放弃那股善战的贼寇,但却没什么好的法子,可正巧覃先生也在与那股贼寇往来,是以我对王祥说正可将水搅浑,为他牟取最大的利益,他于是同意了为我营看护万县仓的事。” 赵当世这时候把信看的差不多,付在桌上道:“覃先生给我的信里说,他也要将百丈关的贼寇收为己用呢。” 陆其清点着头道:“覃先生足智多谋,他出马的话,王祥和杨展看来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当世笑道:“尚未可知,静观其变。川事刚刚起步,如果能收得百战老兵,自是大大的助益。”指了指信道,“信上都是他那边近来的详情,就不拿出来细论了。” 陆其清拱手道:“是。川中运来的第一批货物月初刚从襄阳府的码头卸下,如今都在范河城清点入仓,一切都顺遂。再过两个月还有一批......” 赵当世和他又聊了会儿,视线移到朱常法身上。被朱常法发现,回了一个微笑。 “说吧,你俩怎么搭上伙的?”赵当世不问朱常法,而问陆其清。 陆其清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朱常法忍不住道:“没什么不好说的,是我偷跑出了王府,扮作负责背行李的使唤小厮混到了入川的队伍里。” “主公,是属下大意了,直到沿口镇才......才发觉王爷的身份,不然......”陆其清紧张解释。 “别嘴硬,你就算在襄阳府把我认出来,也赶不走我!”朱常法一眼瞪过去,陆其清立刻垂头不语。 赵当世苦笑道:“王爷,去川中不是下江南,路远地险好生奔波。你要出府放风,不必溜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以为我是出去玩儿呢?”朱常法摇头晃脑着,姿态好不得意,“实话告诉你,这次若无本王爷倾力相助,你去瑞藩提亲的事,怕早就黄了!” ———————————————————————————— 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赵营各军各营简况 赵当世军 军总管 赵当世 军左副总管 周遇吉 军右副总管 韩衮 飞捷左营 韩衮 飞捷右营 马光春 昌洪前营 陈威甫 国安营 卢镇国 五牙营 刘世俊 长宁营 周遇吉 一冲营 闵一麒 练兵营 张妙手 屯田左营 张光翠 屯田右营 张景春 侯大贵军 军总管 侯大贵 军副总管 白旺 无俦营 侯大贵 屯田后营 石濛 徐珲军 军总管 徐珲 军左副总管 覃进孝 军右副总管 李延朗 效节营 徐珲 昌洪左营 徐启祚 昌洪右营 马廷实 郭如克军 军总管 郭如克 军副总管 周晋 起浑营 郭如克 镇筸营 周晋 111齐家(三) 五月间从襄阳府出发的陆其清在八月中旬去了一趟川北,与那里的几家木材商接洽。因记着赵当世嘱咐往瑞藩提亲的事,故此就近专程抽身到汉中府拜访瑞王朱常浩。 听说是郧襄镇赵当世派来的人,朱常浩立刻将陆其清奉若上宾,连同瑞王妃一起作陪,仔细询问华清郡主的近况。 朱常浩崇佛不好女色,除了瑞王妃鲜有其他嫔妾,故子嗣亦不繁。他因不受万历帝喜欢,二十五岁尚未婚配,二十七岁才或准之藩,先后两个孩子不到半岁就都夭折了,直到二十九岁方得华清一女,往后努力数年,终于折腾出个男孩儿作为继承人,对香火延续便再无念想。 是以瑞王虽坐拥偌大基业,可膝下不过一女一子而已。 华清天生秀骨、聪明善良,非常得朱常浩的欢心。当初爱女被“凶贼掳走”,他痛心疾首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年余,几乎驾鹤西去,好在后来从襄藩那里听说华清已经移居襄阳王府一切安然,才算宽慰一二,身体转好。 朱常浩夫妇思女心切,千方百计央托襄藩将华清送回汉中,襄藩当然是答应的。然而一开始川、陕、楚、豫贼乱不休,道路凶险,实在不敢送华清行那千里长路。等到了今年,局势缓和,瑞藩再次动念,可派出一连几拨使者再去襄藩反而见不着襄王朱翊铭了——有赵当世亲自坐镇守护,他们哪里有半点机会。 本道是闯贼、献贼乱楚,殃及了襄藩及华清,朱常浩大半年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夜不能寐,陆其清这时亲自找上门来,岂有不隆重接待的道理。 “郡主在襄王府一切安好,王爷、王妃毋虑。”朱常浩满脸焦急,陆其清笑容可掬。 “本王听说楚地如今太平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华清送归呢?”原先挺胖的朱常浩受心事所困,日渐消瘦,脸上的皮囊随着说话微颤,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陆其清假装一愣道:“王爷这说哪里话,怎么好像郡主受我军软禁也似。郡主住在襄王府里,将郡主送回来该是襄王府的事。” 朱常浩有些不高兴,暗想这世上谁不知道楚北是你主公赵当世的地盘,襄王府不过个挡箭牌,所有事体还不是赵当世个军头说了算? 比起其他王爷,因昔日与孙显祖、柳绍宗等部合作过,朱常浩对这些武将的飞扬跋扈心知肚明。那时候的孙显祖势力不及现在的赵当世十分之一,尚能在汉中府颐指气使、专行独断,可想而知赵当世在楚北拥有何种的权势与地位。 “那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贵干呢?”瑞王妃知道陆其清故意装聋作哑,心里有气,脸色语气也没那么客气了。 陆其清对朱常浩夫妇拱拱手道:“王爷王妃提到郡主归藩的事,陆某正为此而来。”说到这里,端正坐姿清清嗓子,“郡主之所以迟迟未能归藩,既有外因,也有内因。” “内因?”瑞王妃以为华清身体抱恙,一下子急红了脸,“她病了吗?” 陆其清说道:“没有,郡主玉体康健。”继而道,“陆某所言内因指的是郡主与我家主公两情相悦,已经互相许了终身。”他说话时直被挺胸,一派俨然,仿佛这事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一般。 “荒谬,荒谬!”朱常浩登时摇着头拂袖起身,“华清她受掳掠而去,怎可能与贼......”话到嘴边,蓦然想起赵当世已经不是贼寇了,没说下去,只是不住摇头。身边坐着的瑞王妃亦是花容失色,错愕无言。 “怎么不可能,人赵当世现在可是御封的郧襄总兵、太子少保,为国守疆、为君分忧的地方重臣。郡主和他,正可谓英雄配美人,合适不过!” “这位是......”本来站在陆其清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说话,朱常浩原道是陆其清贴身服侍的小厮,先前没多注意。谁想此人竟然这般不懂礼数,罔顾家主擅自发表观点,自很是惊讶。 陆其清此时也站起来,略微尴尬着介绍道:“这位是襄王世子贵阳王。” “朱常法......见过......见过王兄。”那年轻人挠挠头想了想道。 襄藩之祖朱瞻墡乃明仁宗朱高炽嫡五子,朱常浩则是朱高炽嫡长子明宣宗朱瞻基一脉,从朱瞻墡到朱常法,两边算来已经错开了八代。论辈分,比朱常法年长近三十岁的朱常浩和他仍属于同辈族兄弟。族内排行一时半会儿数不清楚,但朱常法这一声“王兄”,叫的却没有错。 见朱常浩满脸狐疑,朱常法笑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封漆封的信件交给朱常浩道:“这是我爹写给王兄的信,火漆上的印戳和信里的笔迹、盖章,王兄应该不陌生。” 为了华清的事,朱常浩与朱翊铭此前时常书信往来,朱常浩的书房里就堆了厚厚一沓襄藩来信,若有蹊跷一对比就知道,做不了伪。于是将信将疑着拆开信细细读了起来,可是读到一半便读不下去了,里头言语,尽是希望朱常浩答应将华清许配给赵当世的劝言,与朱翊铭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可再审阅字体与印章,的的确确出自朱翊铭之手。 朱常浩铁青着脸,抿嘴不言,朱常法说道:“王兄放心,我襄藩撮合郡主与赵当世的婚事出自一片真心,没有受到任何强迫威压。不然小弟也不会心甘情愿主动跑来汉中府为赵当世说媒。” 陆其清道:“王爷,我家主公已经备好了十足聘礼,只等王爷点头,立刻送到府上。赤心相待,绝无半分虚伪。”所谓聘礼,当然都是先从川中孔家那里借来的。 朱常法亦道:“我襄藩愿意当这桩婚事的冰人,为两家牵线搭桥。” “可......”朱常浩实是有苦说不出,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竭力栽培,只愿将她塑造成得体端庄的王家淑女,嫁给家世清白的饱学才子,配成一段良缘。 实话说,在华清没出事之前,他就已经着手派人前往西安府陕西贡院、阆中县川北贡院等地委托主持乡试的督学大臣从贡院中为他挑选一名样貌出众、品学兼优应考士子作为郡马的候选人。若无合适人选,即便退而求其次,再不济也得是柳绍宗那样有家世有背景的京城公子哥。赵当世是发达了没错,但每每想到他曾为贼寇的泥腿子出身,这心里头的疙瘩就怎么也消不下去。 朱常浩朝后看看,自己的妻子正蹙眉微微摇头,叹着气亦不表态。朱常法看在眼里,迈步上前道:“王兄,借一步说话。”将他拉到斜侧里,续言,“老祖宗太祖皇帝昔年同样起于微末,这不还是一手创下我我大明数百年基业。赵当世今非昔比,前途更一片光明。郡主跟着他,吃不了亏。” “我想的不是这个,赵当世......唉......” “你觉得赵当世配不上郡主?”朱常法单刀直入,“还是说你觉着我襄藩、郡主,都是受到了赵当世的胁迫?” “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觉得都有。”朱常浩坦言。 朱常法冷笑道:“我也姓朱,胳膊肘不会莫名其妙向外拐。就我所见,郡主与赵当世是真心相爱,我襄藩也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你的担忧大无必要。”又道,“赵当世曾为贼寇,全因局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看朝廷网开一面,他就立刻为国尽忠、屡破群贼,可见为国效力之心。王爷若是能去楚豫走走,就能发现,赵当世的正直有口皆碑,无论民间官场,流传着的可都是‘大明忠臣赵当世’,从没什么人翻那些无聊的旧账。” “唉......” “郡主今日已经二十有二,能寻得一良人托付正当时,王兄何必棒打鸳鸯。” 朱常浩听在心里,暗暗叹息。不论华清是否自愿跟从赵当世,她所居的襄阳府在赵当世的掌控下是铁一般的事实。若自己不同意婚事,惹得赵当世恼怒耍横,强扣华清不放,韶华易逝,女孩子家家可真担不起这份消磨。 朱常法观察朱常浩心有动摇,声音一沉,抛出杀手锏:“王兄,还有件事必须说给你知道。”略略一顿,盯着对方那惊疑不定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郡主她......她已怀上了赵当世的孩子......” 三军府议事厅中,当朱常法话至此处,赵当世忍不住连人带椅向后一跌,哭笑不得道:“王爷这么诓瑞王,未免有些过了。” 哪料朱常法振声道:“我哪有诓骗,据实而言,没有半点杜撰!” “都是事实......”赵当世听着双眼大睁,心脏在胸腔中猛烈跃动,“难道说......” 朱常法点着头道:“怀有身孕之事,是华清亲口告诉我的,包括我爹写信、我去川中,也都是受她所托。” “华清竟然......”赵当世一时语塞,完全陷于惊讶。怀有身孕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华清央托朱翊铭父子相助的举动,则更令他震惊与感动。 “我前不久回到府中,郡主的肚腹已有些微微隆起。”朱常法淡淡说道,“哪个女子又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赵当世暗中思量,二月份驱逐张献忠入主襄阳府城之后,他便长期坐镇,那段时间的的确确进出襄王府十分频繁,两情缱绻,或许华清肚中的骨肉正出自那时的不经意。四月时因范河城政务繁忙,他就离开了襄阳府城,那时即便华清已有身孕,估计连她自己也未曾注意。后来又是清剿回贼、又是督造火器、又是驰援南阳,军政方面百事缠身,当真无暇再去襄王府走动。掐指算来与华清一别已有数月,本想着过两日就去探望,谁知先获此天大的好消息。 “那瑞王那里......” 朱常法笑道:“自然是答应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无论我爹还是瑞王,都没办法置之不理。赵大哥,这事说来说去,还是你厉害!”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意外、意外......”即便历经最艰险的战事,赵当世也从未想想在这么心神不定。他只觉胸口塞上了厚厚的棉花,闷得他全然喘不过去,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肆意放声大叫一番,“呼——” “天遥地远,瑞王说了,郡主的婚礼他就不参加了,嫁妆他会择日送来。婚事就由我襄藩代为操办,我襄藩也暂作华清的母家。”朱常法更添得色,头昂得快顶到天上去也似。 赵当世强忍着欣喜之情问道:“那么瑞王可曾说何时完婚?” 朱常法回道:“全由我襄藩做主,我回去翻了翻黄历,又和老爹商量了一下,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事情既然进展顺利,那便再接再厉,这几日就把婚宴办好便了。” 陆其清这时候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同样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日,三人聚在三军府议事厅,顷刻间将赵当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112齐家(四) 十一月初九,赵当世提前沐浴更衣,坐大轿随充当引荐人的襄阳知府范巨安拜谒襄王府。范巨安当先入府与襄王朱翊铭见面,赵当世则在府内安排的朝房等候。 不多时,两名穿戴齐整的府中内监官及四名小宦官领着一名头戴方巾、身着玄色褂袍的老年方士来见。其中一名小宦官取小玉尺丈量了赵当世的手掌,郑重其事道:“贵人之手,大吉大福。如此英雄人物,实为东床佳婿。” 老年方士仔细观察了赵当世面庭四体,亦赞不绝口,随后快速画下了赵当世的样貌,交给小宦官,让他们带去给朱翊铭用以“观婿”。 赵当世与朱翊铭相熟,连对方脸上几颗痣都一清二楚,这么做无非是走流程。帝王之家,一切舍简从繁,赵当世有心理准备,自然耐心配合。 又过一会儿,小宦官兴高采烈跑来说道:“王爷甚喜,急请赵君相见。”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赶忙簇拥着赵当世前往王府大殿。朱翊铭早在那等待,赵当世入殿后,得赐坐绣墩。朱翊铭注目打量赵当世须臾,高兴说道:“孤有爱女,桃李年华,如今妙选东床,卿诚可谓乘龙快婿也。”他代替瑞王朱常浩为女方家长,往细了究,华清固然是她的孙辈,但为方便起见,依然称为己女。 一席话冠冕堂皇,赵当世同样俯首帖耳回答道:“赵某蓬蒿庸人,山野匹夫,本无奢念,受王爷赏识,深感惭愧。” 两人尴尬着闲扯半晌,实在无话可说了,侍立在旁的贵阳王朱常法出面,召来府中钦天监属官,让他们选择吉日好安排婚宴。钦天监属官有备而来,旋即选定时间,朱常法继而禀报朱翊铭道:“选得明日黄道吉日,取申时花烛,上合天意、下合人愿。” 朱翊铭抚掌说好,命人赐给赵当世华丽袍服,穿戴上参加临时布置殿内的小筵席。席间五斋六牲,并列轩朐之美;三七酽醢,毕罗水陆之珍。 赵当世草草吃完筵席,向朱翊铭辞行,回到襄阳府城,于城中空阔地摆数百桌流水席,宴请父老乡亲,乃至范河城、郧阳府、随州、南阳府等地都派专人送去酒水鱼肉,赠予军民,同日欢庆。 次日未时,襄阳府各路官员齐聚,郧阳府、随州、南阳府等地离得远且军事重大不便来访,徐珲、侯大贵及郭如克等也特意派遣代表携贺礼前来捧场。赵当世一身新郎官装束乘坐彩舆,一路信炮喧阗、鼓乐前行,热闹非凡。 抵达王府后,见襄王朱翊铭与王妃并列坐于大殿上首处。赵当世不疾不徐,上前先行磕头请安的子婿礼,吃酒三巡,再行顶礼膜拜的花烛礼。然后赵当世被内监官引入别房,再次更衣,换上龙冠蟒服与玉带宫花、外披朱缎一端、头插金花二朵,整个人立刻喜庆起来。 再次拜见襄王夫妇后,拥出彩衣花冠的小宦官数名。一名小宦官捧着大红毡;一名小宦官端着玉盘,盘中有碧玉碟四个;一名小宦官端着金盘,盘中有白玉杯两支;两名小宦官捧着焚香宝鼎;另有两名小宦官捧金樽酌醴。全都伴随着赵当世,在府内几名窈窕女官的引领下,抵达华清郡主所居之地。 安澜轩前有等候着的王府内监官敲云板三声,很快十余个小宦官从轩内出来接应,赵当世便在众人的团簇下进轩。到了里头,内监官击金钟三声,又出十余人接应。继续向内,至屋舍门前,有老内监指着花圃边的一杆上悬铜钟的立架道:“请郡马爷击三声架子上的钟。” 这立架赵当世此前多次来都没见过,不消说定是为了此次迎亲特意准备的,自大步流星过去,依老内监之言连敲三响。之后屋舍门开启,披着红盖头的华清出门升座,口不言语,左右侍女代为传令免行“拜舞礼”。 赵当世虽与华清亲密无间,却从未有像当下这般渴望将那层薄薄的红盖头立刻掀去。佳人近在咫尺,可以想见,红盖之下,必然是那娇羞不可方物的倾城容颜。他在画阁前徘徊良久,敲钟一声,左廊下奏乐;敲钟两声,右廊下奏乐;敲钟三声,则侍女卷帘,郡主登座。 “华清,终于等到这一日。”赵当世心情激动,几年来两人的点点滴滴犹如决堤之水在一瞬间灌入他的脑海。铁汉柔情,战场上无论形势多么凶险,他从未动容,可面对此情此景,纵然四周喜悦的声乐萦绕不绝,他却眼眶发热,几乎落泪。 老内监经验丰富,为防赵当世提早陷入情思难以自拔,适时提醒道:“郡马爷可入屋了。”而后一连几声呼喊,成功分散了新郎官的注意力。 赵当世听着老内监指挥,首先于屋门外一拜,行谒见之礼。屋内侍女点头,又一拜,行谢恩之礼。侍女呼道:“郡主请郡马爷入内。”这才进到屋中与华清对立。 近距离再看,赵当世发觉对面的亭亭玉躯却是在微微颤抖,可以料见,期盼了数年的华清在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感动。 在老内监的长呼下,赵当世与华清先对跪绣墩,行交拜之礼。接着在唱酬声中,对着屋中明亮的花烛并跪而拜,行花烛之礼。而后,伴随老内监尖长的一声“合卺”,二人交杯饮尽杯中酒,行合卺之礼。 神情肃穆的老内监接着传令,两名小宦官取杯斟酒,交给赵当世与华清,再各塞莲枣二枚。老内监同时祝词道:“北渚有莲,南山有枣。硕人其颀,君子偕老。” 说完,老内监复差小宦官斟酒,重新交给二位新人榛子、柏子各二枚,祝词道:“凤凰于飞,楚地所瞻。榛桔济济,则百斯男。” 赵当世与华清将这两轮酒饮毕,老内监眉开眼笑,长声呼道:“举蒙——”这时候,侍女上前,小心翼翼揭开华清的红盖头。 赵当世跳心如鼓,及至盖头揭去,但见红烛之下玉貌云开,正是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绝美面庞。那双大而清纯的双眸湿湿红红的,透出说不尽的柔情与娇羞。 “华清......” 赵当世忍不住牵起对方的双手,正准备一诉衷肠,可在老内监的几声咳嗽下,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与华清相视而笑。 “行坐帐礼——” 几名小宦官闻声击钟,鼓乐齐鸣,侍女纷纷沓沓端送酒菜如流水,赵当世与华清相携举杯下箸。只浅浅吃了几口,小筵席便撤去了。 在老内监的指导下,赵当世亲手为华清升冠、宽服,赵当世自己则取冠、释服。又坐下饮茶稍许,华清在老内监的安排下先走了。侍女添熏炉火,老内监对赵当世说道:“郡主进了里屋,郡马本该出轩。可现在轩门已关,请郡马进里屋去更衣,进前莫忘了先敲金钟三声。” 赵当世恍恍惚惚,依言进到里屋,所经之处除了烛光飘忽并无一人,连那些侍女都不知去了哪里。到了里屋门口,门紧闭着,但看到门前摆放着一尊小金钟,想起老内监的吩咐,轻敲了三下,果不其然,里屋门微微开启。 入内后,但见桌案跃燃着双抬喜烛,床前悬一颗明珠,华清乖乖巧巧坐在绣红大被铺盖的床角,浅笑望过来。四下空无一人,赵当世疾走上前在华清身边坐下,刚将她揽到怀里,华清纤指将他嘴唇比住,笑吟吟道:“赵郎渴了。” 赵当世一怔,舔舔嘴唇,确实口干舌燥,回道:“是有些渴。” 华清听了,伸手从他腋下探过去,敲击床头挂着的小金钟。赵当世正愣神,只一小会儿,里屋门大开,几名侍女攘攘闹闹从外跑进来,你推我挤娇笑着献上两盏茶。 赵当世无奈喝了茶,侍女们才欢声笑语合门而出。 华清面红如潮,牵过赵当世的手,涩声道:“赵郎,这下再不会有外人来了。” 里屋四面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外头更用朱红漆纸厚厚覆盖,将屋内的小小天地遮蔽甚暗,唯靠红烛几支,二人才能依稀看清对方容貌。灯火虽昏暗,可赵当世只觉今日的华清看着格外动人。刚将华清抱住,忽而感到她袍服之下,肚腹微微凸起,当即笑着道:“这是咱们的孩子,什么时候怀上的?” 华清低头轻抚肚腹,答道:“不清楚,估计是四月间,那段时间你准备回范河城,不是......”说着说着,声若游丝,细不可闻。 赵当世点头道:“那么距今已将有六个月了。”眉宇舒展,快慰道,“看来明年,我赵某人就得多一个跟屁虫咯。” 华清轻哼一声道:“你都在打打杀杀,孩子小,不怕吓着?” 赵当世笑道:“呦,当娘的这就开始护崽啦?” 华清捶他一下,箍着他脖颈儿,在他耳边呢喃道:“说真的,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各有各的好。”赵当世爽然道,“生个小赵当世固然好,但若生个小华清,我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说罢,嘻嘻而笑。 华清脸上顿时流露出极开心的表情,紧紧贴着赵当世道:“我却希望是个男孩,这样的话,以后可以跟着你学兵法韬略、行军打仗,一定能成为你的得力臂助。” 赵当世说道:“只要你喜欢便好,这天底下,我只在乎你。” 华清又捶他一下,佯嗔道:“什么我喜欢便好,敢情不是你的孩子。”说着又挽住他坚实粗壮的臂膀,“那你想好了给咱孩子起什么名儿了吗?” 赵当世笑了笑道:“想好了。我有次听军中的顾君恩顾先生讲解《楚辞》,里头一句提到‘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彭咸乃商朝大贤,忠毅耿介,为世代表率。所谓‘表率’,在句中的字眼便是那个‘仪’字。咱俩的孩子我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以身作则,成为旁人的表率,是以就叫他‘元仪’吧。” “赵元仪,赵元仪......”华清念诵几遍,颔首道,“倒是无论男女,都可通用。”说着秀眉一皱,嘟嘴扑倒赵当世,“你偷懒!” 赵当世哈哈大笑,拥玉入怀,往后枕簟双酣,上演那巫山神女之戏,自不待提。 及天明晨起,二人携手走出屋舍,四周立时礼乐声起,久候多时的府内内监官、侍女、仆役等齐齐请安。洗漱罢了,华清端坐妆台,侍女代为捋发。赵当世本在旁观看等待,那严肃的老内监不知觉间又至,说赵当世应该为郡主画眉,赵当世忙不迭答应,仔仔细细描摹眉宇。他赳赳武夫,让他做这事几如逼迫张飞绣花,好在华清耐心,一直与他调笑,时间也就很快流逝。 刚画完眉,钟响三声,在老内监主持下,赵当世与华清再度当堂对拜,是为谢婚之礼。其后皆乘坐舆辇去拜见襄王夫妇,见面四拜方毕。朱翊铭赏赐茶、宴,更赐宝玉金珠果品诸物。并言已经安排下去,从今日起赐宴五日,期间郡主、郡马需得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或斗宣和牌、或张叶子戏、或投壶矢、或理丝桐、或围棋于绣阁、或赏花于名园、或拥书而问难、或拈韵以联吟,不管什么玩法,总之不得分离一步。 赵当世来前就布置好了军中事体,无后顾之忧,所以欣然答应。华清喜不自禁,当着襄王夫妇就拉起了赵当世的手,轻轻跳脚,不像新妇,倒还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得一可谓“丈夫”。可在赵当世的人生目标中,四者缺一不可。“齐家”,正是他成为志在能够“平天下”的“大丈夫”的前提。 望着欣喜的华清,他只觉,自己除了赵营,又多一个值得为之舍生忘死的理由。 113退路(一) 穿过院落几步走到屋舍门前,门闭着。左梦庚抬头看看那破旧的瓦檐,很是烦闷。好在一想到美人在内,闷胸难当的浊气才得以消散几分。方欲推门,里头传来一阵轻灵悦耳的笑声,左梦庚心中一甜,可紧接着又听见粗粝的嗓音,顿时一怔。 “怎么回事儿?”左梦庚面色不善,低声问看门的仆役。 “听说四夫人娘家人来探望了。” “哦?”左梦庚想了想,饶流波双亲早亡,认了赵当世为义兄,既是她娘家人,十有八九是赵当世那边派人来了。思及此处,驻步在门外整理衣冠片刻,始进屋内。 到了里头,饶流波正和一名武弁打扮的中年汉子坐谈甚欢,见左梦庚来,二人一齐起身相迎。饶流波娇笑着扶左梦庚坐下,自立在身边侍候,道:“这位是奴家义兄身边过来的体己人,奴家叫他黑哥哥。” 左梦庚打量那汉子心想是够黑的,那汉子自我介绍道:“小人黑邦俊,为郧襄镇赵少保做事,见过公子。”他头前已经和饶流波对好了口径,他俩都精明无比,这时在左梦庚看来,两人的确像是早已相熟多年的故人,举手投足行云流水。 “不知义父近况如何?”左梦庚坐定便问。 “奉主公之命报与公子知道,我家主公一切安好,此外上月初十已经完婚了。” “完婚了?和谁?”左梦庚讶然问道。 黑邦俊笑着说道:“倒与瑞藩的华清郡主结成一段良缘。”说着,将一封朱红请柬递给左梦庚,“这是请柬,上月本来送去了许州,岂料......” “情理之中。”左梦庚叹气道。十月中旬,他就在左良玉的安排下从许州转居到了这信阳州,随行的还有左府其他家眷。如今留在许州的,只有左家军的几部兵马而已。听说从十月到本月期间,留在许州、叶县、襄城县等地的刘国能、徐国栋等左家军将领已经和闯军展开了数次攻防战,虽与闯军来回拉锯,但形势并不乐观。 “不想义父能得郡主此等佳偶成为眷属。”左梦庚将请柬收下道,“可惜我却没能当场祝贺也未备下贺礼。待来日等贼寇平息,必然登门致歉。” 黑邦俊说道:“公子言重了,有为难之处,我家主公也省得的。这不连月来没有公子和四夫人的音讯,心里焦急。几日前得了四夫人诉说原委的书信,就立刻让小人赶来探望了。”继而道,“还有我家主公的一些心意,都在这单子上了。有给四夫人的,也有给公子、左帅的。” 左梦庚又接过一张纸单,上面林林总总写了不少金银财宝,大喜过望,旋踵假装不好意思道:“义父新婚燕尔,反倒让他破费了,好生过意不去,有机会定要涌泉相报。” 黑邦俊笑笑道:“自家人,公子说的见外。我家主公时常念叨公子与四夫人,只盼着有机会能与你二人见上一面,一诉心曲。” “该当的,该当的......”左梦庚忙不迭说道,眼睛看向饶流波,“义父恩重如山,我也铭记在心。等此间事平,自当拜会义父。” 饶流波这时忽然小嘴一撅,娇滴滴道:“此间事平、此间事平......这话你说了都有大半个月了,可这日子到底何时算个头儿?” 左梦庚忙道:“快了、快了!”怕她生气,屁股一抬亦站起啦将她揽住。 饶流波在他怀里挣了挣,眼角都渗出泪来,哽咽道:“我住这屋里,几日前睡觉,还有寒风从缝隙中透进来,吹得我浑身冰凉。我那对脚儿,就成日成日似冰窟窿里拿出来的,又冻又难受,你却从未吱唔过一句。昨日夜半骤雨,更有雨水从瓦片间低落床头,打在我脸上,我寻思即便告诉了你也浑不放心上,就想这么忍着耐着,直到哪一日就死在了这屋中床上也好过长此以外受这般折磨!” “唉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左梦庚在左府中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平素里无论府内家人还是府外左家军武官,无人敢忤逆他半分。只有饶流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起来毫无顾忌,倒也恰好对了他胃口,从不斥责,反而处处谨小慎微,唯恐芳心难受。 “你心中已经没我,往后也不必再来虚情假意探看我,若觉得烦我,就着两个壮仆将我扫地出门,让我去过那吃风饮雨的日子更好!”饶流波说着说着,眼泪随之滚落。 左梦庚大惊失色,暗叹女人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赶忙抽出绸帕给她拭泪,边哄边道:“还有外人在呢,有什么事儿不能等晚上再说。” 黑邦俊坐不住,起身劝解道:“若是小人在此给公子、夫人添麻烦了,小人这就告退。” 左梦庚一手安慰饶流波,一手将黑邦俊按回位子道:“家事而已,黑兄但坐无妨。” 饶流波凄凄哭道:“不是家事,是要奴家的命。”转对黑邦俊道,“黑哥哥,你怜惜奴家,不如走前将奴家带回去吧。就在赵营里头当个扫地洒水的婆子,也好过在这里受罪!” 左梦庚急上心头,视黑邦俊为无物,直接将饶流波搂紧了,柔声问道:“住在这里,是我爹的安排,我没法改变。但我答应你,等回去了许州,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不是看中三夫人那张银杏金漆方桌和大夫人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吗,我统统帮你买新的来。” 孰知饶流波并不领情,推开他道:“我不要这些,你一口一个‘等回去’,那我问你,到底何时能回去?” “我......”左梦庚话到嘴边,蓦地瞥见兀自喝茶的黑邦俊,拉过饶流波背过身去,“这事儿关乎我爹的后续兵马部署,岂能在此间胡乱说出来。” 饶流波泪眼婆娑道:“那对我也不能说吗?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心里苦、心里痛?” “这哪跟哪呀?“左梦庚好不懊丧,只觉说了一大圈又绕回了原地。 饶流波见他眼神不住朝黑邦俊飘忽,冷笑道:“哦,原来还有顾忌在呢。人前一口一个‘义父’叫得真甜,一转身拍拍屁股就见外得不行。左公子,你可真是表里如一的大丈夫!” 左梦庚最注重自己的形象,或者说最看重饶流波眼中自己的形象,这下给饶流波嘲讽,脸立刻红了大半。但见饶流波含泪摇头:“我义兄才给你厚礼,在外更与大老爷并肩作战,如此赤诚相待,你还用此等心思提防着他,当真令人心寒。” “哪有什么提防!”左梦庚受此一激,若换做旁人,早拳打脚踢大发脾气了,可面对娇怯怯的饶流波,想起她往日里的种种好处,原该有的怒气愣是不知散到了何处,“这不事关军政,说给你,你也听不懂!” 饶流波反唇相讥:“你知道我听不懂,还揣着十二分的担心,打死不肯吐露半个字,当真是半点也不信我。你不知道,无论你说了什么,只要我听了像是个正经对头的事儿,心里的忧烦自然就消下去了,如何会去计较什么!” 话到这里,左梦庚犹如热锅上蚂蚁,半是焦急办是躁乱,哪里还有什么思量在,于是压低声音道:“好,我告诉你,但你可不许透露出去。” “你看你,又来......”饶流波扁着嘴,嗔怒着看他,“不信我就别说......” 这模样更惹起左梦庚的怜惜,遮着嘴对她说道:“几日前,我去参加爹的军议。你知道,军议爹一般是不叫我参加的,除非是有极重要的情况。”略略偏头,用余光确认黑邦俊没有注意,方才继续说下去,“河南闯贼肆虐,许州一带皆是贼军,我爹此前留了周凤梧、刘国能、徐国栋等人守在那一带,但估计......估计是守不住的......” 饶流波倒吸一口凉气道:“守不住,那许州......” “为将者不及一城一池的得失,爹他是沙场宿将,深明其义,提前把咱们接到信阳州,也是做好了将许州抛为弃子的准备。”说到军事,左梦庚的表情立即严肃不少,“军议上爹连续下了几道军令,包括高进库、徐勇、卢光祖等散在外围的数部兵马都要在年前全部收缩进信阳州。” “那大老爷他想要做什么呢?”饶流波咬唇流露出恐慌神色,“这也太反常了......” 左梦庚凝重道:“是的,你我前路如何,就在接下来的一步上。” “接下来会怎样?”饶流波仿佛受惊的小兔,忽一下窜到左梦庚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左梦庚颇有些意气风发,回她道:“与闯贼决战。” “啊?”饶流波抬头睁大了双眼。 左梦庚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担心,这仗年前是不会打的,听爹说,等年后冬雪化尽、各路官兵齐聚一堂之时,再合力将闯贼一举荡平!”又加一句,似乎胸有成竹,“故而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回许州,我看等明年驱逐了闯贼,一定能回去赶上过端午节。” 饶流波低头嗯了一声,寻即小声嘀咕起来:“可要是......要是打不过闯贼呢?”左梦庚那“明年清明时分”说得信誓旦旦,但都只是建立在官军胜、闯军败的基础上。 左梦庚闻言连连摇头:“怎么会打不过,爹他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再会合陕西、河南等地无数官军,倾力一击,岂有再容闯贼放肆的道理?” “奴家知道大老爷与左郎你神勇无敌,这不只是想着万一嘛,难道在你面前,奴家连一点小小的猜测也不被允许?”饶流波如愿以偿,顺势卖乖,这是她最惯用的招数了。 左梦庚果然很吃这一套,嘿嘿笑着道:“没有的事,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仍是蹙起了眉头,“然而若你说的发生万一该当如何,爹他委实没明言。众将都在,热血激昂,我那时总也不好将那些扫兴的话说出口吧?” “嗯嗯。”饶流波轻点着头,“奴家相信左郎能击败闯贼。”当下媚眼如丝、身体温热,与左梦庚抵头细语,竟不避嫌就要当着黑邦俊的面亲热起来。 还是黑邦俊自己跳将起来,拱拱手道:“小人替主公传了话,别无他事,公子、夫人先忙,容小人告退!” 左梦庚心急如焚,哪管得了他,一叠声将他打发走,横抱起饶流波就外里屋走。黑邦俊尚未走出院门,从身后就传出震天价的淫喧浪‘叫,忍不住转过头。那立在门外的那名仆役看上去对此种情况早见怪不怪了,对他笑了笑。 黑邦俊随即走出远门,长呼口气,亦是忍不住嘴角冷笑。 114退路(二) 雨落潇潇,绕出左梦庚的府邸,黑邦俊戴上笠帽,却没有径直离开。他沿着外墙走着,看到一株从府墙内高耸出来的大松树后停了下来,就靠在墙根,佯装借着松树林盖避雨。等了大概三刻钟,黑邦俊都有了几分倦意,忽闻墙那边窸窸窣窣似有人来,立刻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面朝街巷大声咳嗽了几声。 咳声方罢,黑邦俊后脑壳儿被什么东西轻砸了一下,他俯下身去,拾起滚落脚边的一枚小蜡丸,会心一笑,将它塞进衣袖里,唱起了家乡长调,这才匆匆离去。 信阳州久经战乱,民生凋敝,沿路大多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乞讨流民。黑邦俊对他们伸出的黑瘦犹如鸡爪的双手视若无睹,飞步穿过街巷。途中有两个胆大的流民扯住了他的裤脚,都被他抽刀威吓吓走。 巷口处站着个身影,见到黑邦俊,冷冷道:“潭明水浅。” “云暗天高。”黑邦俊迅速与他对了切口,“兄弟就是御寨的?”说话间一抬头看清对面那人模样,心下一惊。但见那人虽有意压低了斗笠,但仍然遮掩不住面脸上骇人扭曲的疤痕,疤痕面积甚广,一直延伸到脖颈,横横亘亘像极了即将干涸的河床,看得出,他经历过烈火的烧灼。 “御寨薛抄。” “赵营黑邦俊。”黑邦俊拱拱手。 才说两句,有几个流民发现二人驻足不动,一齐拥将上来。薛抄冷笑一声,把当先之人一拳打翻,而后抽刀,不偏不倚,送进了第二个人的胸膛。拔刀溅血,那流民的身躯无力倒下,连同其余流民全都惊散而奔。 “薛兄,你这是......”黑邦俊望着地上惨死的尸体以及落雨下恣意纵横的血水,左顾右盼十分不安,“可别把官府的人引来了。” 薛抄不以为然,嘴角挂出轻蔑的笑意道:“你放心吧,这条巷子的流民是官府特意赶来的。自从信阳进了左家军,早就没王法了。你就将这一条巷子的所有流民杀个干干净净,官府也不会过问半句。” 黑邦俊无言以对,仍然道:“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吧。”接着问道,“李大掌盘子也到了?” “当然,如此大事他怎能不到。” 薛抄转身就走,黑邦俊紧紧跟在后边。两人一路无言,冒雨而行,出了城门,那里早备下两匹快马。当下纵马在雨幕中飞驰,不多时,就赶到了信阳州州城东面的中山铺。 “大掌盘子,人带到了。” 铺子不大,屋舍都分别自一条南北走向的大道两侧。薛抄掀开一间酒水摊的门帘,里头立刻有三个人站了起来。 黑邦俊对着最前头的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行礼道:“黑邦俊见过李大掌盘子。”他知道眼前这个汉子便是目前河南土寇中最具影响力的大掌盘子李际遇。 “不必多礼。”李际遇稍稍拱手,介绍身边二人给他认识,“这左边一位乃我寨军师申三任申先生,右边一位则为我寨领哨周如立,周兄弟。” 黑邦俊又分别与二人见了礼。御寨以李际遇为首,本来一文申邦靖、一武于大忠算是他的左膀右臂,但申邦靖在围攻少林寺之时被赵当世杀了、于大忠那时同样遭遇沉重打击一蹶不振,所以现在李际遇又任命了申邦靖的族兄弟申三任、申三荣为军师,周如立、姬之英为主要将领,这四个人实为李际遇的肱骨,地位不低。 正事要紧,黑邦俊直接问道:“其他人都到了?” 李际遇说道:“适才他们已经差人来说,都在牛心寨了。毛显文、刘洪起、赵发吾、沈万登、韩华美、马尚志,一个不少。”又道,“也得亏打出了闯王这杆旗号,不然依着这些人的秉性,如何肯乖乖凑在一起。”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辈。”薛抄在旁冷笑不已。他在裕州城下不畏生死爆破城墙立下了大功,虽为烈焰灼伤毁容,但大难不死,受到提拔也成了御寨领哨之一。 河南土寇兴起,势力最大的有两处,一处河南府,一处汝宁府。河南府的土寇已经被李际遇整合完毕,汝宁府的的土寇目前依然割据林立。李际遇提到的这些人都是汝宁府土寇中的佼佼者。 黑邦俊肃道:“据我营调查所知,这六人可都向着左良玉。” 李际遇摇摇头道:“沈万登不是。这人本跟着罗汝才,后来投降了官军,然而时叛时降,和其他五个虽都在汝宁府活动,但并非一路人。” “沈万登是哪一路的?” “官军对他失去了信任,不会接纳他,因此他早就托人和闯军搭上了线。咱们这次既然扯的是闯王的旗号,拉上他正好当咱们的援手。” 黑邦俊沉吟道:“暂且不论嵖岈寨的沈万登,将军寨毛显文、牛心寨刘洪起、杏遮寨赵发吾、九里寨韩华美、岘山寨马尚志,这六寨兵马全都聚集义阳三关周边,对我赵营太重要了。若放任到左良玉那边,我赵营必将陷入大大的被动。” 汝宁府南部以群山与湖广德安府的随州、应山县隔绝,但群山中垭口不少,其中最著名者为“义阳三关”,从西往东分别为平靖关或称杏遮关、武阳关或称礼山关、九里关或称黄岘关。土寇立寨群山,这三关所在山区即是汝宁府众土寇的巢穴,毛显文、刘洪起等土寇的寨子全都与关卡近在咫尺。 本来,早前范巨安尚为随州知州时,与赵营兵马配合,一度将这些关口掌握,但随后范巨安调任,随州又屡遭兵火自顾不暇,对关卡渐渐鞭长莫及。而且自打闯军势大,河南贼寇纷纷南遁,是以义阳三关附近的土寇数量急剧膨胀起来,关卡也重新落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中。 “左良玉进到信阳州后,就着手威逼利诱这些人,这些人有的贪财有的怕死,大多向左良玉表示效忠。”李际遇徐徐说道,“可最近闯军连战连胜,势力进一步扩张,他们中又有人起了别样心思。要拿下他们,不可错过这个机会。” “义阳三关贯通信阳州与随州,无论如何要控制在我营手中。”黑邦俊面色凝重,“这一次,就有劳李大掌盘子出面了。” “无妨,能为赵少保效力,是李某荣幸。”李际遇点点头,内心却想起月前送到寨中的十余门佛郎机炮及颇多军械,“明日午时我等要赶到牛心寨,此去尚有近百里路程,耽搁不得,吃点酒水面汤解解乏,即刻动身!” 信阳州州城左梦庚府邸。 屋内炉火温暖,大汗淋漓着的左梦庚躺在床上大喘了几口气,暗想:“流波这妮子,今日倒侍奉周到。”最近一段时间,甚是奔波劳顿,疲惫之下,床榻鏖战自也大多草草了事。此前精心准备了数次都未能重振旗鼓,不料今日这临时起意,反倒久而绵长,百般舒爽,心情端的是无比舒畅。 等身上汗渍干去,仍不见适才出内屋“梳洗”的饶流波身影,纳闷道:“这妮子哪去了?” 正想间,饶流波又盈盈绰绰着来了,她裹着长袍将玉体遮掩,看着左梦庚在床上怔怔看着自己,露齿一笑道:“怎么,还没吃够吗?”说着一扯长袍,丰润标致的身材立刻重新在左梦庚面前展露无疑。 左梦庚咽口唾沫,蠢蠢欲动,可颇有些有心无力之感,此时守在门外的仆役唤道:“公子,大老爷来了,在正堂等待。” “大老爷?”左梦庚听得这三个字,一个激灵从床上鱼跃而起,匆匆忙忙开始收拾衣冠,“流波,快帮把手,让爹等急了,我可担不起那罪责!” 饶流波笑眼如月,娇滴滴道了声是,就贴上去帮他拾掇起了衣裤带冠。左梦庚穿戴整齐,很是留恋地看了看饶流波光彩照人的胴‘体,忍不住动了动手脚,临走前叹气道:“你在这等着我,送老爹走了,我再来陪你。” “那奴奴就乖乖的等着左郎回来再让奴奴侍奉。”饶流波歪着头,乖巧道。 左梦庚闻言身体酥麻,胯下一动,可随即想起父亲那不苟言笑的威严面目,强自将邪念压了下去,并不敢再多看饶流波一眼,急急忙忙走了。待他走远,饶流波微笑着拾起那长袍,披在肩上,斜靠在床上,望着床边明亮的炉火,娇声悠悠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帷幕阴暗处转出一人,正是先前站在门外、左梦庚安排特意负责看护饶流波起居的那名仆役。此时他身体微颤,急喘着气,往向饶流波身体的目光呆滞如同死水,已经完全失了神。 “谢谢你啦,来吧。”饶流波妩媚笑着,伸出双手,敞开怀抱。 大堂上,左良玉端坐上首,阴沉着脸,看着神色匆匆的左梦庚,半晌没说话。 “爹......”左梦庚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大气不敢出。 左良玉端起茶杯准备呷一口顺顺气,不防手一抖将杯盖震响,心弦紧绷的左梦庚吓一大跳,也不管到底发生了何事,当即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瞧着宝贝儿子这般胆战心惊的模样,左良玉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无可奈何着将茶杯放回桌上,说道:“起来吧,都多大人了,咋咋唬唬还像个毛头小子。” “是,是......”左梦庚腆着脸立起身,连拍带打除去衣衫沾染的灰尘。 “又做什么亏心事了?”左良玉面色冷峻。 左梦庚讶然抬头,忙道:“没、没什么......” “哼,还想瞒过你爹?”左良玉摇着脑袋,“你肚子里头装着什么货色,我会不知道?不用想也猜得出,方才我来时候,定是房里鬼混。” 左梦庚被他一语说破,讪笑无语。左良玉又道:“年轻人喜欢风流快活本也无碍,但凡事过度了终究不好。水这玩意儿好吧?哼哼,你要吃多了照样撑死了你。我给你娶了三房妻妾,你还嫌不够,又去外边领回来个不知名的野种,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你撒泡尿照照,你今年才多大,四个老婆还有那些居心叵测的侍女婢女围着你转,你照应的过来吗?” “爹说的是。”左梦庚点头如鸡啄米,心道老爹前边才说我大,现在倒又埋汰起我小了。 “我只你娘一个陪着,你娘亡故后也没续弦,有什么?不挺好?与其将那般多精力花在闺阁里,不如多在军务上上点心。有舍必有得,你爹我无暇旁顾,一片心抛给兵马,才成就如今偌大气象,我不强求你和爹一样,但守业更比开业难,爹要是百年了,你总得有实在货拿得出手、镇得住场面吧?” “是......” “女人这东西,确实食髓知味,但年轻人浅尝辄止,万不要沉沦进去,否则本末倒置,遗祸无穷。”左良玉语重心长道,“还有,玩归玩,也别动什么真情。你不动情,女人对你而言就是玩物。你若动情,哼哼,我看你今后被人当猴耍也不知道。” “爹教训的是。” “这次我有正事,不多计较了。下次再来你若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休怪爹家法伺候!” 左梦庚立即再跪,伏身道:“孩儿谨遵教诲!” “起来吧。”左良玉一抬手,“坐。” 等左梦庚踹踹不安坐在身边,左良玉长叹一声,乃道:“这次来,实有重要事。” “愿闻其详。” 左良玉说道:“还记得之前让你参加的军议吗?” “记得,爹说要与闯贼决一死战,彻底安定河南。” “不错。正是闯贼这事......”左良玉说到这里,原本锐利的眼神突然间柔和下来,“你也老大不小了,爹想让你帮着分忧。” 左梦庚郑重道:“为爹分忧效力本就是孩儿应为之举。爹有什么吩咐,孩儿洗耳恭听!” 崇祯十一年时,许州发生兵变,左良玉的妻儿大多死于非命,所留子嗣仅剩左梦庚一个独苗,所以左良玉对这个独子十分宠溺,很少让他参与军政诸事,只想让他当个太平公子哥儿。可惜的是,天下不太平,他也不可避免做出了让儿子正式涉足军务的决定。 “明年与闯军决战,爹不会带走所有人,将留下几营在信阳州以备不虞。你是我儿子,能替爹坐镇后方吗?” 左梦庚闻言,很是惊讶。往常,他也带过兵,但基本都属于左家军文武们看在左良玉的面子上临时帮他的忙或者奉左良玉之命临时差遣办事,正儿八经被任命为一方统帅却从未有过。 “若是坐镇后方......”左梦庚心里莫名紧张,瞬间口干舌燥起来。 “可不止坐镇后方。”左良玉微笑着拍拍手,“你们都进来吧,一起听听。” 左梦庚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堂外,几个熟面孔先后步入堂内,却分别是正兵营参将金声桓、右骁骑营参将高进库、戎旗营游击卢光祖以及内右营游击徐勇。 115退路(三) 牛心寨之名听着草莽,实则更像是个镇集。寨主刘洪起乃汝宁府西平县人,回营过西平时从之,后因不愿随军转移去安庆府的山区,遂与乡党赵发吾脱离回营自立门户。 刘洪起有勇气讲义气,有赵发吾相助,又得南阳府桐柏县乡豪毛显文响应,很快聚众数千,攻取了应山县北部桐柏山区的牛心寨。应山县多猎户,射术精湛且擅制药箭,张献忠此前几次攻打应山县都在这些猎户手里吃了亏,但刘洪起则凭借风俗相近的便利,与这些猎户相处融洽,还招揽了不少到自己的手下。 汝宁府遂平县人韩华美与信阳州人马尚志各在家乡起事遭到官兵围剿,相继投奔实力渐强刘洪起,刘洪起便引兵先后占据将军寨、杏遮寨、九里寨等营寨安置各部,互为奥援。众人本来共推刘洪起为首,但刘洪起颇懂些进退之道,借口毛显文年长,反奉他为大,声称自己只为辅佐。不过实质上,桐柏山区诸寨皆以牛心寨为中心,刘洪起亦凭借众星捧月的优势,慢慢招徕流民充实扩建牛心寨。所谓的“寨”,其实早已筑有夯土围墙,另有百姓数千定居,往来有序、生活井然,完全不逊于大县乡镇的规模。 看得出来,刘洪起野心勃勃,定然不甘永远做个打家劫舍的土寇寨主。他最近的目标,显然是与整合了河南府诸土寇的李际遇一样,冠上个“大掌盘子”的名号。 黑邦俊与李际遇一行人抵达牛心寨时正当午,此行赵营不必浮出水面,黑邦彦为避免暴露身份,只充为李际遇身畔的伴当。 十一月的山区,寒风冽冽穿林过谷呼啸不止,日头虽大,但照在人身上,还是抵不住那阵阵寒意。李际遇是河南近几年第一个能称“大掌盘子”的实力派,是以刘洪起带着众寨主下山迎接,丝毫没有怠慢。 双方才见面,诨号“顺义王”的沈万登也到了。他的嵖岈寨就在汝宁府的遂平县,他本人其实早就逗留在牛心寨附近,然迟迟没有上山,直到这时李际遇现身他才来会。原因想想倒也简单,虽说他出身汝宁府真阳县,可毕竟起事很早资历完全高于刘洪起等辈,而今又心向闯军,自有与刘洪起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傲气。 众人到了寨里,最气派的建筑是一座翻修过的寺庙,庙里早没了和尚,成了刘洪起平日处理事务以及日常起居之所。 寺庙院落里守兵寥寥,全寨上下同样无多兵士,只见得各种老幼妇孺相携而行,往来穿梭。黑邦俊暗中询问得知,寨里住的大多是百姓,刘洪起担忧寨兵滋扰百姓生计,故而在后山新立一寨用以屯兵,平日无调令,寨兵不能踏入牛心寨。若有违抗甚至欺侮百姓,将由刘洪起亲自操戒刀斩于寺庙大殿前的“替天行道”大旗之下。 黑邦俊暗自称奇,但听得殿口号角声起,刘洪起请众人入天王殿。殿内正中摆了一张降香黄檀制成的大圆桌,数张靠椅材质不一,但也多用紫檀、酸枝等华贵木材。桌上尽摆酒肉,珍馐满目,所用碗筷酒具,亦各有名目。殿内外屋舍、陈设,朴素甚至带些寒敝,可这一桌酒席却格外名贵耀眼,透出与场景格格不入的古怪。 不过各寨寨主浑不在意,刘洪起祝酒词刚说完,便全如脱缰野马般开始七手八脚大快朵颐,胡吃海塞举止之粗鄙,令旁观者望而发笑。酒吃到兴头上,十八般武艺使出来,各种荤段子、吹嘘之词齐齐出动,惹得席间阵阵笑声,甚是热闹。 酒肉略尽,岘山寨寨主马尚志觉得不过瘾,嚷嚷起来,要刘洪起到外边挑几个周正的妇人陪酒取乐,刘洪起婉言拒绝了,赵发吾帮他说话道:“老马风流不羁的名头果真名不虚传,只是此间五脏庙祭完,俺们还有正事待办,若再叫些妇人来,那胡天胡地,还晓得弄到何时方罢。” 马尚志不乐意,刘洪起便劝道:“马兄莫急,等料理完正事,你在俺寨中多盘桓两日。兄弟一场,岂能亏待了你?”说着给他递个眼色。 “中,老刘这话俺爱听!”马尚志闻言,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喜形于色拍手叫好。 “那别忘了俺呐!”韩华美也叫了起来,众人复嘻笑起来。 “一群土包子。”沈万登小声讥讽。他从一开始就正襟危坐,满脸冷漠,偶尔动筷都迅速放下,似乎对刘洪起一伙儿很看不上眼。 李际遇停箸后,刘洪起拍拍手,众人起身,由小厮收去酒席。马尚志意犹未尽,手里还抓着个鸡腿连连啃着。落座后,几个小厮给众人添茶,沈万登对马尚志丑态极其反感,出言讽刺道:“马寨主,你这满嘴油水混着清茶,味道恐怕不佳啊!” 众人皆笑,马尚志白他一眼道:“俺吃俺的,你管得着?莫不是羡慕俺老马还有鸡腿吃,红眼了?”说罢,与韩华美相视大笑,更把鸡腿剩骨头一丢,落在沈万登脚边,“你要的话就给你,不用谢。” 沈万登被反戈一击,勃然怒起,刘洪起赶紧咳嗽一声,当即有个懂事的小厮跑过来将那鸡腿捡了,也不顾灰土,放进嘴里大口啃道:“谢爷爷赏肉吃!” 刘洪起笑笑道:“沈兄仗义慷慨,赐俺寨中人食物,俺在这里谢过。” 沈万登得了台阶,又见那边李际遇对他点点头,就顺着走下来,拱拱手冷言道:“无妨,礼尚往来。”如此一来,这一茬就算过了。 刘洪起这时对李际遇道:“李大掌盘子,你的来意俺们都懂。可是你知道,俺们都已经私许了左帅。君子一诺千金,你莫非要让俺们做那无信无义之人?” 李际遇摇摇头道:“你我皆起绿林,义气自是首要的。彼仁义待我,我亦报之以义,这个道理,没错吧?” 刘洪起笑道:“李大掌盘子果真是读过书有学识的,说起话来就是有道理。” 李际遇又道:“可左良玉是什么人?寡恩少义,对这样的人讲义气,岂不是对牛弹琴?” 赵发吾道:“李自成就讲义气吗,若是讲义气,怎么如今马守应、罗汝才先后都死了?” “放你娘的屁,马守应和罗汝才死不死,与闯王有锤子干系?”沈万登一拍桌子,“他们自己要去碰郧襄镇的硬钉子,找死怪不得别人!” 刘洪起拍拍手道:“义气这事讲不清道不明,姑且不论。现下情况是,俺们几寨身边就是左家军,左帅点点头,他数万兵马踏平我山寨也不是不能。人常言‘远水解不了近渴’,闯营虽强,却是远水,俺们为了自保,只有投靠左帅这么一条活路。” “兄弟这话说反了。” “李大掌盘子有何高见?” “你只看到身边有个左良玉,却没想过左良玉是否真有打你的心思。倘若只慑于左良玉的一张嘴一席话,那完全是胆小怕事懦弱之辈的行径,就不要讲义气不义气了。” 赵发吾不满道:“李大掌盘子这话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 李际遇听了拱拱手道:“若有冒犯请原谅则个。” 赵发吾继而道:“聚来信阳州的左家军越来越多,月前还只数千,眼下打探得知都二三万人了。俺们寨子势单力孤,左帅动怒兴兵,决计抵挡不住。” “我刚才说了,何不想想左良玉将兵马聚集起来的目的,判断他是否真有心讨伐你等。” “如若不然?” 李际遇回道:“日前刚过大雪节气,眼下虽还未落雪,想来时日也不会太久。雪一落,你等觉得凭山据险,左良玉会在大雪飘飞之际奋力来打?反正换做我,我是不敢。” 沈万登笑起来道:“左良玉真有这冲劲儿,闯王早就混不下去了。” 李际遇继续道:“大雪既来,不到来年春季不会停歇,山中雪化得晚,要能通行车马了,少说也要等到三月。照这个道理,就算你等现在立马与左良玉撕破脸,他想必除了动动嘴恐吓你等,别无他法。” “那俺们还真靠天吃饭?”赵发吾摇起头,“要真今年雪来得晚或是雪势小,岂不坏事?这谁能预测得到?” “不用预测。落雪只是一方面,我自不会把诸位兄弟的前程寄托在天象上。”李际遇摆摆手,“但请诸位兄弟知晓一点,左家军齐聚信阳州,绝不是为了打寨子。” “那为的是什么?”刘洪起问道。 “与闯军决战。”李际遇正色道,随即看向沈万登,“对吧,沈寨主。” “不错,闯军里头传出消息,各地官军近期都有异动,从往昔经验来看,官军或许正在组织新一轮的大举围剿。闯王一声令下,各军各部已经开始准备应对了。”沈万登颇有优越感地朗声而言,他固然没资格列席军议,但通过关系终归能提前探知些风声,这已经很让他得意了,仿佛自己已经成了李自成帐前大帅,“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得傅宗龙一样的下场?” “左帅居然要与闯军决战......” 这消息一出口,刘洪起等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均表现出了始料未及的态度。 “闯军气势冲天,已经开枝散叶四处攻略城池,就说大半个河南都落入闯军手里也不为过。”李际遇合掌说道,“山道崎岖、营寨艰险,诸位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亦有万人之谱,左良玉就算要灭了你等,仓促未必能成,同样不免大费元气。如此危急形势下,诸位兄弟觉得左良玉敢临时分出兵马,来攻诸位的寨子吗?” “可要是俺们现在反了左良玉,等他决战完了秋后算账,奈何?”赵发吾愁眉苦脸道。 李际遇应道:“闯王并未要你们现在就和左良玉翻脸,大可等必要之时再摊牌便是。”往下说道,“更何况,二虎相争必有损伤,诸位兄弟怎知决战过后,左良玉还有精力顾及到你等呢?” 沈万登亦道:“左良玉连老巢许州都不要了,仓皇逃到信阳州,真丧家之犬。就这样,还奢望能打赢遍地开花的闯军?痴人说梦!” 李际遇接话道:“闯军即便败了,大不了退保豫西,很快又能聚沙成塔,尚有回旋余地。左良玉基业已失,一旦失败就会溃如千里之堤,再无翻身可能。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不单为闯王当说客,实也为诸位兄弟的前途考虑。” 言及此处,毛显文、赵发吾都陷入了沉默,马尚志、韩华美藏不住心思,甚至都开始点头称是。 刘洪起沉吟片刻,抬眼问道:“要是俺们真心归附闯王,闯王又要俺们做些什么呢?”实话说,若李自成让他们在开战后做什么袭击左家军后方或者策应主力的事,他们做不到,他们几寨加在一起,顶天了不过万人,而且战力不强,没有半点攻坚能力。 李际遇知道大局已定,露出笑意,缓缓道:“暂且不急,就如我方才所言,一切先等到闯军与左家军的决战之后再说。也免得兄弟们瞻前顾后,心绪不宁。”说着豁然起身,洪声道,“诸位兄弟,是非成败往往在瞬息之间,闯王念及诸位兄弟同有反抗朝廷之谊,特让我来招揽。以闯军实力之强,看得上咱们是咱们的福分,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兄弟们信得过我、信得过闯王,就此歃血为盟,先结下效忠闯王之心,往后该怎么做,再听安排便了。不过放心一点,闯王仁义无双,不会让诸位去做那跳火坑的勾当,否则赔上我李际遇性命、御寨基业,也必帮着咱自家兄弟反抗到底!” 刘洪起听到这里,首先站起来,点着头道:“李大掌盘子仗义、闯王仁义,都有情有义,既然聚义于河南,少不了俺刘洪起一个!” 他一开口,毛显文、赵发吾、马尚志、韩华美再无犹疑,纷纷起身,同声答应。 116退路(四) 雨过天晴,神清气爽的赵当世穿过游廊,徐步走至一间屋室。室内陈设简单,仅一张案台、一张塌,外加几个蒲团罢了,案台上摆了块象棋棋盘,文房诸宝都给挪到了一旁,唯有一鼎香炉立在棋盘边,袅袅升烟。 一名中年儒生闻声,起身相迎,赵当世将皮靴脱在室外,只着罗袜入内,两人跪坐蒲团隔案台相对。 赵当世笑道:“先生果然雅致,这年头,家里没几张名贵桌椅的人家可少见。” 对面的顾君恩回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桌椅高而直,观之突兀张扬,属下生性恬淡,用不习惯,却钟情于这简简单单貌不惊人的蒲团卧榻。给主公带来不便,万望见谅。” “入乡随俗、入家随主。先生超群不凡,有古之隐者风范,赵某一介俗人,就该多来沾沾这般的清濯之气。” 谈笑间有小侍童送来茶水,赵当世捧过茶盏暖着手望着棋盘棋篓道:“看来今日先生设的是弈局。” 顾君恩微笑道:“坐着干谈军政,未免枯燥。若无调节,容易疲惫分神。不如主公与属下执棋对弈,间谈可也。” 赵当世爽朗笑道:“弈棋赵某可是一把好手。棋盘方圆之地,角逐激烈较之战阵厮杀不遑多让,有相通之处亦有不同之处。从相同处反思、从不同处得灵感,正是赵某身为领军打仗的武人所见象棋真谛。” “能举一反三者不凡,能见微知著者更不凡。然主公能从小小棋盘中汲取思量进而推到运筹天下,实为属下生平仅见。”顾君恩喟叹道。 赵当世笑道:“先生言过了,天下事权且不论,只这棋盘上,还请先生多留心注意。” 顾君恩微微点头道:“无妨,主公先请。” 当下赵当世执红先动,二人皆才思敏捷之人,动了五六步,皆无折损。又过两步,赵当世的左伡直下顾君恩棋阵腹地,立刻威胁到了他右边的马。顾君恩思索片刻,跳马躲避,赵当世再想追,那马却已经躲在了象的翼庇下了。 “主公这伡下得好。”顾君恩赞了一句。 赵当世说道:“这伡在棋盘天地,可谓瞬息奔驰千里的厉害角色,我最是喜欢。虽大多数时候无法一锤定音,可所到之处引得局势立变是没有问题的。” 顾君恩接着他话道:“不错,伡用得好,足以盘活全局。可若用不好,却会给敌人抓住破绽,早早退幕。” 赵当世听出顾君恩话里有话,乃道:“原来先生摆棋有这个门道在里头。”说着,拿起自己的左伡,悬而不决,“那么这伡下一步该去哪里呢?” 顾君恩正襟而坐,道:“去四川。” 赵当世笑了笑道:“不出我所料,先生也是有这个打算的。” “四川天府之国,若成霸业就必须拿下。水至清则无鱼,水越浑,对我军越有利。经营四川,光靠覃、邓、郑等人还不够,需要借些外力。” 赵当世面带笑意,拿着伡在棋盘上点了点,终究还是放下了:“现在动它还没到时候。” “快了。”顾君恩平静道,“我军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即可。” 赵当世不语,看着顾君恩的马道:“我喜欢用车,先生却喜欢用马。” “主公不喜欢用马?” “马用得好极强,可也难驾驭。” “难驾驭也需驾驭。主公可还记得几日前属下所提之策?” 赵当世应道:“先生布局精深,振聋发聩,赵某岂能忘了。”接着道,“湖广、四川,乃我军霸业之根基。所谓根基,在湖广于我军而言,襄阳府、德安府、承天府、荆州府四府足矣。除却这四府,另需屏障相护守住我军北、东两个方向,否则根基不稳、后顾存忧,绝难全身心投入四川。屏障,则为郧阳府、南阳府、汝宁府、黄州府、武昌府,其中黄州、武昌二府相距咫尺,可合一视之。” 顾君恩点着头道:“襄阳府已紧握于手,德安府亦在彀中,承天府与荆州府兵马空虚,唾手可得,我军根基,无需烦忧。目前重点,实在屏障。” 赵当世略略思忖道:“郧阳府有徐珲,南阳府有郭如克,这两府没什么问题,先生指的可是汝宁府与黄州府、武昌府?” “正是,汝宁府需要人坐镇,黄、武同样需要人坐镇。这两个人选,兵马可不能少了。” “先生说的有理,适才提到的马,莫非是这两个人选之一?” 顾君恩听着他问,伸出指头指了指马,还有离马不远的象。 “哦?这两个人选居然还有差别?” “不错,前头说到马威力强却难驾驭。这象则简单易用,却飞不过楚河汉界,只能自保。”顾君恩继续说道,“这一马、一象,不用属下说,主公也知道代指何人。” 赵当世观看棋盘,若有所思道:“马放在汝宁府,黄州府与武昌府则放象。” 顾君恩眉开眼笑道:“主公睿智。” 赵当世有些迟疑道:“如果先生和我的预测不出岔子,象的人选就是他了。可武昌府有宋一鹤在,凭他能斗得过宋一鹤吗?” 顾君恩笑笑道:“宋一鹤没了勇卫营,不过就钱中选一支兵马,决然不是他的对手。”舒口气道,“况且宋一鹤一介流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抱负,主公尽管放心。” “那汝宁府......” “马要进汝宁府,就那些土寇定然遮拦不住,主公要担心的,主要还在驾驭。” “驾驭......”赵当世沉吟着捏起已经插进顾君恩棋阵的右炮,横一步直抵伡后,抚掌道,“得了,先生这马现在复进窠臼喽。” 顾君恩哈哈一笑道:“看来我这马,主公是吃定了。主公用炮,也是了得。” 赵当世道:“这炮用惯了,能不顺手吗?” “那主公可还得继续用着。大开大合、纵横捭阖莫过于炮,一动幅员万里,扯动天下。正如我军新铸之红夷炮,瞄准了乃神器,瞄偏了甚至炸膛了,可就大大不妙了。正如现在属下的马给主公的炮对着的场面,能避则避。” “自然如此。”赵当世摸着胡须道,“先生准备怎么化解?” 顾君恩眉头一动,却不去碰那马,而是伸手向前,将自己的排头卒顶过了河:“主公若不管我这卒,另一只炮可就没了。” “用兵解炮、围魏救赵,先生好手段。”赵当世边说边将自己的车拉到了后排。 顾君恩点了点自己的卒,道:“这小卒看着不起眼,时常静而不动,可关键时候取敌心腹,可大大有用。小卒吃炮,险些得逞。” 棋下到这里,赵当世忽而起身长叹道:“伡、马、象、炮、卒,合起来就是一盘棋,先生寓天下形势于方寸之间,实在高明!” 顾君恩亦站起道:“主公还漏了两枚棋子,若无主公这个帅居中统筹、赵营将士为仕砥砺奋勇,就要这些伡、马、象、炮、卒五个人,亦无半分用处。” 赵当世朗然长笑,笑罢,与顾君恩相携重新坐下道:“来,把棋下完。今番定要与先生见个真章!” “恭敬不如从命!”顾君恩躬身一揖,温颜应和。 一个月后,大雪纷飞中,刚在信阳州草草过完年的左良玉领兵抵达郾城。 左协营副将张应元顶风冒雪穿过营地,进到左良玉的中军大帐。帐内烧着好几炉炭火,十分温暖,他搓搓手,走到正在烤火的左良玉面前道:“左帅,探明白了,刘国能死了,周凤梧投降了闯贼。” 左良玉稍稍怔住,寻即问道:“刘国能怎么死的?” 张应元答道:“这不月前闯军攻叶县,周凤梧外出野战,被擒变节。闯贼趁机猛攻城池,大炮轮轰,官兵抵挡不住。刘国能被俘,闯贼招降,不屈被杀,连同身死的还有知县张我翼。” “周凤梧个王八犊子,跟了我这许久,临难连刘国能也比不上,这不拱我火来着?”左良玉生气,枣红脸涨的越红了,一口唾沫吐进炭火,立刻引起一阵滋滋声。 张应元慌忙道:“周凤梧就是二皮脸,属下们平日里都看他不惯。左帅放心,但凡属下等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任姓周的逍遥法外!” 左良玉闷了良久方才压住怒气,又问:“其他人到哪里了?” “大都到了,正在城东北各择营地驻扎。王允成、张一元、马应祥、白显马上就来面见左帅,徐国栋正从叶县方向撤来,傍晚也能到。” “知道叶县败了,不想居然败得这么惨。这当口此等丧气消息传来,老子再去见诸公,岂不一见面就矮了身子?”左良玉摇头不迭,又忿忿起来。 叶县失败,河南官军唯恐闯军借势向东渗透,提前会聚这郾城县。目前四川总兵方国安屯城西、保定等地总督杨文岳屯城东、督师丁启睿屯城南,左良玉则屯城东北。 张应元补充一句道:“方国安待会儿会先来拜会左帅。” “好。”左良玉闻言,脸色略微缓和。 方国安是南直隶绍兴府萧山县人,年少无赖不为族人所容,投奔左良玉从军,屡屡立功。左良玉入川追剿张献忠、罗汝才时他受到抬举,又多效力,因功升到了四川总兵,也算是左家军的成员,有他在旁呼应,左良玉跟丁启睿、杨文岳照面时能多几分底气。 张应元这时道:“属下奉左帅之令,给丁公、杨公都送去了礼物,在丁公那里听到闯贼近期或许有再攻开封府的意图。” “哼,找死。”左良玉冷笑道,“郾城不克、许州不拔,李自成真有胆量径攻开封府?” 张应元摇起头道:“不清楚,闯贼胆大包天,谁晓得会干出什么出格举动。” 左良玉面紧似铁道:“闯贼不知天高地厚,妄图紧逼我许州,岂能容他。这次大会官兵,三边总督汪乔年也会来此,想还在路上。据他信里写,延绥镇贺人龙、固原镇郑嘉栋都在征发之列,等四方兵齐聚,就得让李闯晓得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张应元听此豪言壮语,情绪亦昂扬起来,凝面肃立,一双拳头同样攥得紧紧的。 117和颐(一) 连枝相依,万事和颐。襄王朱翊铭本来期望赵当世婚后能抽出五日时间陪伴华清,岂料赵当世在襄阳府城一待就是五个月。这期间楚北无兵戈,百姓安居乐业,军政稳步推行,赵当世自也不必抽身奔波四顾,因此得以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 然而,到了崇祯十五年三月间,赵当世却不得不辞别华清,返回了范河城。原因无他,河南的局势再次起了巨大的动荡。 去年底,闯军攻克叶县,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部官军对峙于郾城县。最开始,官军的计划是等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率军抵达后‘进行决战。孰料闯军提前发难,抢先攻下禹州,继而兵不血刃拿下了左良玉的大本营许州,似乎要走北、西两个方面向郾城县合围。 正当郾城官军做好血战准备之时,闯军虚晃一枪,居然疾行北上径直攻打开封府去了。好在开封府官民众志成城,齐力再次抵挡住了闯军的猛攻,郾城县官兵急忙向北支援,闯军担忧腹背受敌,主动撤进河南府。 考虑到几月来闯军连战连捷的态势,这场胜利原本可为河南官军的士气提振不少。岂料兴尽悲来,闯军从线人那里打探到自陕西率兵而来的汪乔年的行动计划,提前在其必经之路襄城县设伏。战端方开,这支官军的主要统帅贺人龙便不战而走,汪乔年受累大败,引得残兵二千入襄城拒守。闯军奋战不停,轮攻襄城五昼夜,最终克城。汪乔年因为出师前曾挖掘李自成祖坟鞭尸,被李自成下令凌迟活剐。 汪乔年既败,河南官军胆寒,聚在郾城县的官兵一哄而散,杨文岳撤到汝宁府北部,丁启睿本退陈州后来感觉不安稳,随后也撤到了汝宁府,左良玉与方国安则直接撤回了信阳州。 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赵当世耳中。 “属下暗中摸探,陕督之败,或与贺人龙有莫大关系。”庞劲明说道。 “你指的是贺人龙怯战?” “不尽然,只是这样,不会败得如此惨。” 赵当世听出深意,乃问道:“贺人龙与闯军有勾连?” “八成有鬼。”庞劲明认真道,“之前傅总督遇害,风传抬轿的车夫就是闯军兵士装扮的,当时主要统带兵马的就是贺人龙,没他安排,闯军怎么混得进来。贺人龙很早就与汪总督有过节,这次汪总督出事,据查也是有人暗中将行军路线通报给了闯军,才让闯军打了个正着,属下虽无确凿证据,但想一准儿也是贺疯子使的伎俩。” 赵当世面不改色道:“不论是不是贺人龙暗通闯军,他数次罢战畏战,先是不听杨督师号令累及川中围剿,后又兼致使傅、汪二督身死,罪责难脱,我看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又道,“无我军之顺、左家军之强,却行乖张之举,大明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收拾一镇总兵还是有余力的,贺人龙果然是个疯子。” 庞劲明道:“还有一事需报给主公知道。当年的陕西巡抚孙传庭被赦免起用了,圣上转任他接替陕西三边总督的职务,现在已经到了河南。” 赵当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就拜孙传庭所赐,那时孙传庭联合洪承畴、祖宽等部在西安南部黑水峪击败高迎祥,给了赵当世趁势而起的机会,赵当世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然而后来孙传庭受诏北调京师抗击清兵,又因与杨嗣昌政见不合遭到牢狱之灾,就此没了音讯。不想一晃数年,如今却给崇祯帝释放出来,重新披挂上阵了。 “孙传庭有两下子,不是丁启睿、杨文岳之流可比,上任陕西,陕西必又将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重点地区,你往后对此人多关注着点。”赵当世嘱咐道,进而想到另一件事,便问他,“对了,日前范大人与我提起辽东战局,似乎......似乎景况不佳?” 庞劲明点头道:“这个属下也探来了消息,本来以为万里之遥,无碍此间军事,还不打算烦扰主公。” 赵当世板起脸道:“我赵营志在匡扶寰宇,身为赵营中人,格局要大。你当了这么久特勤司指挥使,莫不是懈怠了?怎么这点远见也没有?” 庞劲明心中一凛慌忙道:“属下万万不敢!”忙下跪磕几个响头,“属下一时猪油蒙心,羞惭万分,恳请主公责罚!” 赵当世说道:“责罚就免了,起来吧。你是老弟兄,赵营就是你的家,我与你亦如亲人般。做任何事都得有当家作主的意识,明白了吗?”并道,“赵营日渐壮大,影响力也非昔日可比。颤上一颤,足以震动京师辽东。反过来,京师辽东的事也同样关乎着我赵营接下来的诸多方针。特勤司为全军耳目,切不闭困自塞,否则我赵营不就成了瞎子聋子?摸着石头过河可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打探,不可再将重点仅仅局限于楚豫一隅,所有事无论远近都得同等视之,且无分巨细,整理好了都得报将上来!” 庞劲明心如钟震,连声应诺,已而言道:“主公,辽东......” “说便是了。” 庞劲明这才松了口气,往下说道:“辽东战事胶着,自总督洪承畴洪公上任以来,征伐不断。去年八月,北虏围困锦州,洪公率军十余万集结宁远......” 辽东地处军事前沿,设置卫所繁多,正式名称更是冗长,为了省事,朝野均普遍使用古称、代称来替换。“锦州”为古地名,涵盖广宁中屯卫与广宁左屯卫一带。“宁远”则为泛称,一般指代宁远卫而不包括宁远中左所或宁远中右所等地。而譬如宁远中左所、广宁中屯所、广宁中左所等地,基本都以境内最主要的城堡塔山堡、松山堡、大凌河堡等名指代。 “......北虏出军邀击,屡战屡挫,洪公大军遂进松山堡。两军相持数月,虏酋狡诈,遣偏师断绝松山要路,断了粮道,将洪公十余万军队死死围困。及至上月,松山堡内各部总兵躁乱,洪公弹压不住,终酿巨败。洪公受执,不屈死节,辽抚邱民仰及王廷臣、曹变蛟等将亦皆战死,十余万大军登时灰飞烟灭。” 赵当世听到这里,有些疑惑道:“洪公死节了?” 庞劲明回道:“是的。据闻当今圣上觉着洪公忠义节烈,未辱朝廷,不负君国,已敕令为洪公赐祭十六坛,按期一坛一坛轮流祭祀过去。更以国礼安葬,对其遗孀子女等优加恤抚。”兼道,“朝廷现在乱成一锅粥,圣上正要清算此败的罪责。大同镇王朴、关门镇马科、密云镇唐通、蓟镇白广恩并前锋左营副将吴三桂等因溃师陷督,获罪可期。此外,兵部受牵扯极大,本兵陈新甲、职方郎中张若麒、职方主事马绍愉等人恐怕都难逃一劫。” 赵当世沉吟摇头,许久方叹道:“内外交困,祸不单行。” 尚在交谈,外头忽有人求见,庞劲明便即告退。人上来,在门口倒先对庞劲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看清楚了样貌,却是黑邦俊。 “什么事?”赵当世问道。这黑邦俊自打加入了赵营特勤司,很是卖命。他能力不错,立了好几次功劳,年前去河南府走一趟后,回来就被直接任命为了特勤司副指挥使,现在河南一块事宜的打点都交付在他手里。 “主公,这位是御寨的兄弟,名叫薛抄。”黑邦俊行完礼后,介绍身边一名包着裹头的汉子,“去年洛阳抢德昌王的行动,就是他负责接应邓、满二位指挥的。” 赵当世见薛抄低着头,有意遮掩脸上疤痕,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薛抄答道:“回赵帅,小人在攻裕州城时给闯军任为前驱,用火药炸开了城墙,走得不及,却落下了这副丑相貌。” 赵当世竖指赞许道:“这不是丑相貌,而是英雄之姿。我等大丈夫,不是闺阁中的妇人也不是宫中拿低做小的宦官,若效仿那潘安、宋玉之流终日油头粉面成何体统?北齐兰陵王甚至因姿貌甚美为耻,戴鬼面具蔽之。薛兄弟的伤疤既非天生,而是后天血战奋勇而得,正是无上荣耀,该当拿出来好好显摆显摆,引以为傲才是!” 薛抄闻言,心中一热,咽口唾沫抬起头道:“多谢赵帅!”他自毁了容,甚觉自卑,即便升为了领哨,人前却更抬不起头来。旁人见他遮遮掩掩,知他自惭形秽,就故意说些闲言碎语打击他,他虽不反驳,内心实则难受得紧。直到这时赵当世的一席话,几如寒冬暖日,令他眼前豁然明亮。 “连大名鼎鼎的赵帅都这么说,我又何必自薄?其他杂碎的言语,权当放屁罢了!” 薛抄正想,听得赵当世问话:“不知薛兄弟此来有何要事?李大掌盘子那里一切安好?” “蒙赵帅关照,都好。”薛抄肃立而言,“只是近日我寨俘获几名要人,李大掌盘子觉得兴许对赵帅有用,特令我等解来。”随即补充道,“赵帅放心,动手前我寨做了周密计划,这些人只以为是赵帅救了他们,绝不会想到贵军和我寨有干系。” “什么原委?” “几日前,闯军连破太康、睢州、宁陵、考城等地,又围商丘。商丘县中有大族侯氏,城虽破,却有侯方夏者以家丁斩关而出,为我寨所得。” “侯方夏?” 黑邦俊接话道:“即前户部尚书侯恂之子。侯恂有五子,长子侯方来、四子侯方任、老幺侯方策都与其余亲眷死在了商丘兵乱中,侯方夏正为其次子,力战得脱。另外三子侯方域目前正在东南游学,也幸免于难。” “侯方夏现人在何处?” “安置在了营中,正由人招待。” 赵当世抚须颔首,心中一念闪过,倒觉得这侯方夏来得算是时候。 118和颐(二) 梦里依稀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侯大贵拨开黑雾,跌跌撞撞小跑上前单膝下跪道:“属下见过主公!” 可主公赵当世并没有开口,懵懵懂懂中,半空中似乎飘忽着一句话:“为赵营开拓天下,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主公......” “为赵营开拓天下,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 无论侯大贵如何恳求,回响在耳边的只是重复不断的这句话。直到指尖突然刺痛难耐,他猛然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桌案上,腾动的灯芯不时爆出芯花,溅在桌面及手上。 “呼——”侯大贵长长出了口气,目光回到身前那厚厚一沓写满军务的文书。 他不识字,可作为一把手,军中诸事必须由他最后拍板。所有事体,他之前已经和中军官白旺、参事督军王光泰商量好了,眼下只是拿着笔,走过场在这些文书上画个圈圈表示同意用于交付执行罢了。画圈圈虽比署名方便,然要画的文书实在太多,他画着画着,中途倦意袭来,忍不住睡着了。 屋外冷雨依旧,侯大贵打了个喷嚏,从屋外立刻转进来一人,给他披上貂毛大氅。他本道是体己的亲兵,没有理会,不意见瞥见那人面目,惊讶呼道:“来哥儿?” “老侯。”王来兴对他点点头。他对人客气,无论公共场合还是私底下,称呼营中文武基本冠以职位。只有和一些起事之初就相处的老弟兄见面才会随意些。 侯大贵忙站起来道:“来哥儿你怎么来了,外头还下着雨呢。”说着话,探头探脑貌似在寻找赵当世的身影。 王来兴道:“主公没来,就我一人。” “哦,行。”侯大贵答应着,与王来兴一并到客位上坐下,又招呼亲兵上茶。 起初,侯大贵与王来兴势同水火,几乎从未单独相处过。不过王来兴随着年纪增长愈加稳重,侯大贵经历风浪也收敛不少,若公事公办,两人已经不再相互抵触。 “看不出来,当年的侯伍长也有为军事废寝忘食的这一日。小弟来时见得这般情形,都不忍心搅扰了侯伍长的清梦。” 侯大贵咧嘴笑道:“为了赵营为了主公,这点辛苦算什么。”转而骂起了左右亲兵,“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王统制来了不会通禀一声?就让王统制在屋外吹风淋雨?” 王来兴拍拍他道:“是我让他们不吱声的,没他们什么事儿。” “来哥儿亲来随州,估计是主公那里有了新进展?” “是,闯王那里前两日派人来了。” “闯王......河南打起来了?”侯大贵脸色一肃。 王来兴摇摇头道:“尚未,然而听主公的意思,就这两个月,必然要见分晓了。故而咱们这边也得提前准备。”又道,“练兵营三千人已经整装待发,主公不日亦将率飞捷左营、飞捷右营并长宁营三千马军进抵范河城。北边有郧阳、南阳二府挡着,东边有主公及我等,无论河南战况如何,都可保楚北万全。” “我这里也差人去桐柏山、大别山探查,听说那里土寇近期三日一练,煞有介事。”侯大贵点着头道。 “山里的土寇你就不必多心了,主公另有人派去支使。倒是南面,有什么异动没有?” 侯大贵回道:“没有,回、革贼覆灭后,楚东南形势缓解不少,宋一鹤凭借州县兵足以稳固局面。大半年来钱中选部一直驻扎在安陆县高核镇巡检司。估计只要献贼不窜入楚地,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二人又谈了会儿军务,王来兴转过话题道:“我来此除了公事,还有件私事。” “私事?不会是你要和那覃家妹子成婚送请柬来了吧?”侯大贵嘿嘿坏笑起来,“覃进孝那鼻孔长头顶上的家伙答应婚事了?” 王来兴却道:“不是我的私事,是你的私事。” “我的私事?”侯大贵一愣神,“我老侯能有什么私事?”随即开始盘算起自己驻军随州后是否做过什么亏心事。 “主公和我说,那时以大局为重,从你手上横刀夺爱,委屈你了。来前嘱咐我转告你,只要最近几件事了结了,就替你向老孟说媒去。” 所谓“横刀夺爱”,不言而喻,指的自是昔日将饶流波转赠给左梦庚的事。 “老孟?哪个老孟,难不成是......”侯大贵一想到那张驴脸,倒吸一口凉气。 王来兴笑笑道:“还能有哪个老孟,有妹子的孟敖曹孟哨官呗。孟家妹子今年二十出头,正是芳华年岁,你可别和我说你看不上眼。” “哪能够啊!”侯大贵双掌猛拍大腿,“就怕孟家妹子瞧不上我老侯个粗人!” 孟敖曹有个漂亮妹妹孟流是赵营人尽皆知的事,不过碍于孟敖曹霸横,敢接近孟流的男子寥寥无几,更别说提亲了。侯大贵对赵营女眷情况了然于胸,老实说,他早对孟流垂涎三尺,却自知作风不正配不上这样的好姑娘,只能憋在心里。这下赵当世亲手帮他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对他来说当真乃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那老孟他......”侯大贵高兴归高兴,依然担心。他倒不怕孟敖曹,但若孟敖曹抵死不同意,韩衮一定会回护自己的兄弟。韩衮他可压不住。 “你放心吧,主公探过老孟的口风。有主公出面,只要你最近裤腰带扎紧了不生出什么幺蛾子,没什么大问题。” “好,好,那就好!”侯大贵笑得合不拢嘴,“多谢主公关照!”接着搓起手来暗自喃喃,“河南这仗啥时候打呀?” 王来兴瞧着他那猴急样儿,浅笑无言。 四月十二,小满。 伴随着气温转暖的是楚地连月不绝的阴雨,人只要稍稍走动,这衣口甲间,便都充盈着湿气。好在时尚未到盛夏,雨水中还带着几分凉意,否则像张敢先这样从外面执勤归来的兵士进营房的头一件事必然是将厚不透风的甲胄全部脱下。 作为练兵营的队长,张敢先在驰援蕲州之战中有着不错的表现,今年初受到提拔当上了副哨官,辅佐王光英。 练兵营三千人,分前、中、后三哨,前哨与中哨的哨官分别是广文禄与郑时新,后哨哨官则是王光英。王光英原名王昌,乃王光恩的远房族弟,成为军官后为了表现出与王光恩、王光泰兄弟的亲近,所以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张敢先奉他之令,去营中整整耗费一个上午,都在动员兵士,据王光英说,统制王来兴已经下达了军令,不日将出阵东进。这一次,练兵营全体都将参与行动。 “主公三日后即至,这期间务必每日整备兵马,届时接受检阅,可别出什么岔子。”听完张敢先的述职,王光英不忘吩咐。此前几次行动,他都带兵留在范河城镇守,没机会表现,这是他头一遭带兵在赵当世面前亮相,自是十分重视。 “属下遵命!” 王光英等了一会儿,不见张敢先离开,疑惑道:“你还有什么事?” 张敢先低头抱拳道:“属下希望请半日假,去一趟城里。” “城里......”王光英想了想,脸色一沉,“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男欢女爱的?”张敢先与孟家妹子的关系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作为上级的王光英当然清楚。 “属下恳请王哨答允!” 王光英叹口气道:“老张,不是我说,你还是离那孟家妹子远些的好。” 张敢先不语,王光英继续道:“我大哥和孟哨官吃酒时提起过这茬,孟哨官还以为我大哥故意调笑,几乎当场翻脸。你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挣来如今的身份,到头来可别折在了女人手里。” “可属下......” 王光英干笑一声道:“你想说你已经是副哨官了,有资格和孟家妹子在一起了是吗?”说着不禁大摇其头,“军队现在归兵马都统院管辖,要看地位高低不是看你军中任职,而是看你在兵马都统院中的身份。咱们练兵营的哨官包括我,一律是副兵马佥事,而孟哨官则是兵马佥事,你和他差的岂止一级半级?再说了,人家孟哨官在军中什么资历、什么人脉,就面见主公也是挺着腰板说话的主儿,你又拿什么和他比?” “属下无意在军职上与孟哨官相比。” “老张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啊!你年轻前途光明,往下看看,大把的女人供你挑选,何必执着于孟家妹子呢?” 张敢先脸红红的,涩声道:“属下除了阿流,别无他念。” 王光英叹气道:“人生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原本顺顺利利的日子不过,偏要去遭那许多艰苦折磨,何苦呢?你瞧瞧我,虽年纪和你差不多,但十六岁就娶了老婆,现在孩子都四个了,儿女双全美美满满的,多好?” “王哨是有福之人,属下比不了。” “唉,老张,你这人我清楚不过,就是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也罢,你要去就去吧。”王光英挥挥手,“记得明早来点卯,不准迟到。” 张敢先红着眼道一声是,即刻退出了营房。他低着头走,一路都在想着王光英的话语,可越想脚步却是越快,只觉眨眼间就到了孟家在范河城城南的宅院。这次来倒有些不同,往常大门敞开的孟家当下却是门户闭得紧紧的。 扣动门环,门内有管家问道:“什么人?” 张敢先是这里常客了,径直呼道:“鲁伯,是我,敢先。” 那管家鲁伯沉默了片刻,并未像往常那样过来迎接,而是隔着门道:“是张兄弟呐,今日来的不巧,我家小姐偶染小疾,需要卧床休养,见不了客。” 张敢先闻言便似数九寒天当头给浇了一盆凉水,说道:“什么样的小疾,要紧吗?” 鲁伯答道:“大事倒没有,只是不能见人。”接着说道,“张兄弟军事要紧,不要耽误了,还是速速回营中去吧。” 张敢先有些失落,因为十日前他与孟流见面时孟流还好好的,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病症征兆。而且那时候双方约定了今日再会。他心心念念至今,但觉孟流不是爽约的人,又想若非身染重病怎么会连面都见不了,心急起来,呼道:“鲁伯你先开门,容我探望探望阿流,即便靠近不得,隔着门窗瞅上两眼也好。”加一句道,“我仅今日请了半日事假,再过二三日便得出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了。” 鲁伯叹口气道:“真不好见。小姐吩咐过了,外人这几日不能进家门,老身也通融不了。” 可他越是这么劝,张敢先越是火急火燎。两人又说几句,门里头鲁伯任凭张敢先这么呼唤,都不再吱声。 张敢先万般迷茫,喊两声、拍拍门,皆无回应,知道今日想见孟流是不成了,更不好继续骚扰,于是就默默坐在了孟家的院门口等着。等到夕阳西下,进入夜幕,亦无离去之意。怀揣着那么一点儿的希望,熬着凄风苦雨,直到次日东天肚白,方才拖着僵滞的双腿,失魂落魄地回营中点卯。 119和颐(三) 旌旗在交加风雨中飘摇,形如长龙的左家军兵士沿着官道蜿蜿蜒蜒直蔓向没有边际的北方。时隔两个月,左良玉从郾城撤回信阳州后再次带兵开拔,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比郾城更远,乃是位于开封府西南方向的朱仙镇。 本月初,屡次攻打开封府城无果的闯军复从襄城县、郏县等地集结军队北上。闯军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守在开封府城的豫巡高名衡立刻写信给督师丁启睿求救。丁启睿深知开封府得失攸关重大,于是利用节制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保定等地总督杨文岳、凤阳总督高光斗及各镇总兵的权力号召各地兵马迅速赴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即便左良玉再骄纵桀骜,可这闯军肆虐的毕竟是自己的主场,于公于私都难以作壁上观,故而一反常态爽快出兵。他部下张应元、王允成、张一元、马应祥、白显、徐国栋加上四川总兵方国安皆随战,声势极盛。大军从前日便陆续开拔,直到今日,方才尽数离开信阳州州城。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住,给老爹践行的左梦庚目送那数骑消失在茫茫军队的行列中,浅叹数声。也不知怎么,往昔也没少和老爹分别,却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心里空落落的。 “公子!”远处三个身影匆匆走来,见着任凭雨淋的左梦庚,赶紧上来撑伞,“天还凉,可得保重身子!” 左梦庚撩了撩湿漉漉的发梢,和颜道:“多谢三位叔叔关照。” 眼前的三个汉子,都是左良玉留下来辅佐左梦庚的左家军军官,分别是金声桓、卢光祖和徐勇。他们仨全都是辽东人,其中金声桓和卢光祖很早就跟随左良玉征战,说看着左梦庚长大也不为过。徐勇最初则是前南阳知县何腾蛟所立二十四剿寇营中的营将,何腾蛟调京后经人介绍投到左良玉帐下的。另还有个高进库是陕西人,今日负责巡逻信阳州州城,是以未出城来。 左梦庚打发随行几名伴当先回城去,自与三人在郊外寻了个路边茶铺歇脚。 两杯热茶下肚,左梦庚全身一暖,却忧愁道:“不知怎么,今早起来右眼皮就老跳,送走了爹,难受得紧。叔叔们说,我爹这次去,总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怎么会呢。”留着山羊胡子的卢光祖喝着茶道,“这次响应剿闯的可不止咱们左家军,丁督师、杨总督他们也都会举兵。经过这两个月修养,官军实力有增无减,左帅不是说了,预期集中剿闯的兵力将达数万,号称个十余万是没什么问题的。” 金声桓道:“左帅英明善战,公子无须多虑。我等既奉左帅令坐镇后方,做好分内之事就足够了。”进而道,“我四营加在一起,有马步军近七千人,支使起来绰绰有余。” “有叔叔们在,我自是放心。”左梦庚挤出点笑容,“但爹之前不是说了,我等可不止坐镇后方这么简单......还需要开拓后方呢......” 马脸的徐勇沉吟道:“信阳州毕竟在河南,易受闯贼侵扰不提,地贫人穷,更无甚发展前景。要开拓后方,只能走义阳三关去湖广。几日前,我奉命去义阳三关转了转,那些土寇前倨后恭的,对我军的忠心倒没什么问题。” “义阳三关?那是哪里?”左梦庚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河南还有叫义阳的地方。 徐勇回道:“信阳古称就是义阳,三国时蜀汉大将魏延便为义阳人。”接着道,“三关即信阳州南部桐柏山区的平靖关、武阳关与九里关。现在盘踞在那里的土寇都已经向我左家军臣服,我军出三关,可直抵湖广。” 左梦庚若有所思道:“哦,原来如此。那么爹当时说要我等准备进取湖广,意思是通过这三关去湖广咯?” 徐勇与另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没有想到左梦庚居然到现在连舆图都没研究、战略都没有思考。但想这段时期左良玉对自己这个儿子不间断的谆谆教诲,结果还是没能起到该有的效果,半是好笑、半是无奈。 所幸,身为受左良玉托付辅佐公子的要员,他们可不像左梦庚这样对军务完全不上心,计划的前前后后大致都商量妥帖了。当下由金声桓作为代表耐心讲解道:“出义阳三关,先到湖广德安府的应山县。应山县有两条路,一条向西北,至随州;一条向东南,至德安府府治安陆县......” 话说到一半,左梦庚插嘴道:“且慢,随州......我记得好似是义父的地盘吧?” 金声桓愣了愣,随即应道:“不错,是......是郧襄镇的......” “难道爹要咱们找义父帮忙?” “非也、非也!”金声桓忙摇手道,“郧襄镇绝对碰不得,咱们只能走东南去安陆县。” 左梦庚眉头一皱道:“为啥碰不得?义父他手握重兵、为人仗义,对我亦是极好,咱们借他兵马,何愁贼寇不平?” 金声桓解释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总之郧襄镇能避则避。” 见左梦庚依然不解,卢光祖料想就和他直说赵当世与左家军之间曾经的龃龉他也不会信,便给金声桓使个眼色道:“公子,左帅是要咱们开拓进取的,楚北是郧襄镇的势力范围,咱们怎么能鸠占鹊巢呢?去楚北,与初衷相背离。” 这么一说,左梦庚方才接受,点着头道:“也对,咱们往东南去,义父也能在背后为咱们提供支援。” 金声桓三人不晓得左梦庚怎么就对赵当世如此信任,心中嗟叹。左梦庚继续问道:“去东南到了安陆县,接着如何?” “公子,德安府不是久居之地,要定下来,只能去武昌府。” “武昌府?” 金声桓毅然点头道:“正是,武昌府为九省通衢,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如果为我左家军所得,基业可成!左帅他也是这么想的。” 左梦庚完全不知道武昌府的具体方位,只看金、卢、徐三人信誓旦旦且将老爹抬了出来,自无多虑,道:“那就去武昌府。” 金声桓咳嗽两声道:“不过武昌府现有楚抚宋一鹤宋军门,他的心腹楚镇钱中选就驻扎在安陆县,是以我等如果出了三关走东南这条路,必须打通宋军门的关节。” 左梦庚不傻,知道金声桓话中意思。换做赵当世他尚且礼敬三分,换做别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岂将宋一鹤、钱中选等人放在眼里?立刻硬气说道:“管他什么关节不关节的,他宋军门识时务最好,若不识时务,谁敢拦我左家军?” 金声桓三人见状,总算有些欣慰。他们不怕左梦庚对军务不上心,也不怕他冒失鲁莽,最怕他瞻前顾后胆怯犹豫与左良玉的战略选择发生分歧。主缺臣补,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几个也完全有信心辅佐,可要左良玉与左梦庚父子大的方向不同,他们身为下属,夹在中间就为难了。 “公子放心,有我几个奋身竭力,无人能撄我左家军之锋芒。”金声桓、卢光祖与徐勇心头大石落地,爽然拱手道,“那请公子先回城去,我等即刻各自回营整顿兵马。” “做什么?”左梦庚第三杯茶还没喝完,就听催促,好生疑惑。 “左帅已经出征,我等也该同时动身了,否则若北边战事打完了我等尚未进展,岂不寒了左帅之心?时不我待,我等这几日便奉公子进楚!” “啊?”左梦庚闻言,瞠目结舌,握在手里的茶杯也随之落地,摔成粉碎。 几日后,德安府随州。 三声炮响,城门大开,镇守随州的侯大贵与白旺、石濛等将领出郭迎接从范河城拔军来合、赵当世亲率的六千马步军。 “瞧,那披着红披风的便是主公,能这么近距离亲眼见到,真是三生有幸!” “听说侯统制的紫花罩甲最是抢眼,今日一见果然开了眼界!” 身旁的兵士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城门洞子那边的大人物,然而混杂在队列中的张敢先此时却心不在焉,很是郁郁寡欢。 “站在侯统制身边的那银甲将,好像是飞捷左营的孟哨官......” “孟哨官”三个字突如其来,仿佛一记结结实实的巴掌将张敢先猛然打醒,他急忙抬头看去,透过雨丝,果见远处一名银甲将站在赵当世与侯大贵边上,三人谈笑。 “哎,你们知不知道......”身边有个兵士小声说道,“据说侯统制不日将迎娶孟哨官的妹子。孟哨官的妹子,应该没人不知吧,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呢!” “知道啊,只是......”张敢先周围有少数人晓得他和孟流的关系,话说到一半均戛然而止。张敢先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不少灼灼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更有人存心要拿张敢先寻开心,阴阳怪气说道:“英雄配美人,我看这是绝配呀。”一言出口,好几个眼红张敢先屡受拔擢的小军官也同时附和起来。 张敢先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便是这些人乱嚼口舌,忍不住怒意扭头瞪过去道:“你们这些厮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料对方却没退让,理直气壮嚷起来:“怎么是胡言乱语了?小人曾轮岗在王哨官帐前听用,有次王哨官与前哨广哨官议事,小人听得真真切切,孟家妹子就是要许给侯统制!”他提着嗓音这般振振有词地说,顿时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张敢先火冒三丈,骂道:“闭嘴,不然就以妄言之罪报去军法官处!” 那人听了,到底畏惧张敢先副哨官身份,撇撇嘴便不再说。可是张敢先此时却反而心乱如麻。说这话的人仅是军中一个底层军官,就算有心编排自己,也无需牵扯上哨官王光英与广文禄。要知道,非议上官一旦定案,可不是小的罪过。他敢当众将这种话说出口,难道说,孟流真要许给侯大贵? “这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胡扯。”张敢先心惊肉跳,不断宽慰着自己。可联想起几日前寻访孟流未果一事,身体就不自觉微颤起来。一瞬间,他只觉滴在头颈之间的雨水变得特特别凉,刺寒入骨。 120和颐(四) 距离左良玉挥军北上已过十余日,转眼就将到五月。前任知州徐世淳被张献忠杀死后,新任知州至今未曾到位,听说朝廷人选已经定了,那新知州也确实在路上,只不过赴任中途,声称染了重病,便即寓居池州府,却再不愿动弹了。 暂无知州,随州上下军政事务全由赵营把持,当下赵当世正坐州衙暖阁,与顾君恩、徐以显等谋士以及侯大贵、韩衮、马光春、王来兴、庞劲明等军官议事。周遇吉则被差去执行外围防卫巡哨工作,没有参会。 “现在随州诸营人马不算屯田后营,合计八千余,无论守城野战,都绰绰有余。” “为啥不算屯田后营,我营里好赖有三千人呢!”屯田后营屯田使石濛听到庞劲明这种说法,很是不满。 侯大贵咧嘴道:“老石,你那三千人插秧种田可以,打仗就别拿出来现眼了。” 赵营设置“军”一级作战差遣单位后,侯大贵身兼“随州等地方面军总管”,总制驻扎随州的各部兵马,所以石濛正儿八经成了侯大贵的下属,这时听上官这么说了,打个哈哈掩饰住尴尬,便不再嘴硬了。 “老庞,黑邦俊那里有信阳州的消息了吗?”赵当世问道。 “有,据可靠消息,左梦庚就这几日便要誓师,预计五月前将翻过桐柏山。” 侯大贵拍手说道:“姓左的小子总算肯挪窝了。”一副欣慰的表情。 十日前,黑邦俊通过饶流波知晓了金声桓等左家军将领欲奉左梦庚入楚的情况,赵当世因此提前率军从范河城赶到了随州。岂料随后几日左家军却再没了动静,依据饶流波暗中传递的讯息,行动停滞的主要缘由在于左梦庚的拖延。任凭军将们如何催促,左梦庚总能找出理由拒绝出发。期间甚至还假借行房伤了身子,躲在饶流波那里一连三日避不见客,金声桓等将领虽忧愤,亦无可奈何。 直到左梦庚收到左良玉从前线写来的家书,才知道与其余各路官军将闯军主力围困在朱仙镇大半个月的老爹最近已经在准备决战的事了。他怕受到老爹责骂,先在信中写了搪塞的话,而后火急火燎找到金声桓等,开始着手动员军队开拔。 “主公,打左家小子,属下愿为先锋!”侯大贵生怕他人抢先,大声说道。在他眼里,左良玉是个窝囊废,身为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只能更窝囊。 没想到赵当世笑道:“老侯忠勇可嘉,可惜这一次,不需要先锋。” “打仗还能不需要先锋?”侯大贵瞠目道。 顾君恩道:“侯统制,左家军再怎么说还是大明官军,我等怎么能同室操戈呢?” “不同室操戈,我军兴师动众张罗些什么?难道咱随州这万余人的人马,是拿来看的?” “对,就是拿来看的。”赵当世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官再欺民,只要不损了朝廷威仪、动摇朝基根本,都不算大事。左家军就是明证。可若是官打官,这就触动了朝廷的原则问题,无论用何种借口掩饰,我军都难逃朝廷制裁。” “哼,朝廷,算个屁!”侯大贵满不在乎说道,“左良玉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打了那么多败仗,朝廷还不是好吃好喝供奉着?只要拳头够硬,朝廷不敢怎样!” 顾君恩应道:“侯统制说的不错,即便我军与左家军刀兵相见,朝廷估计仍会以和稀泥为主,然而这仅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朝廷会如何呢?” “如何?” 顾君恩肃声道:“我军将永远失去朝廷的信任。从此在朝野眼中,我军不过又一个左良玉罢了。左良玉何者?无义理者。失去了义理,就失去了人心。得人心着得天下,因小失大,实不值当。” 赵当世缓缓点头道:“所言甚是,我军接下里几步棋,还需扛着朝廷这面大旗走。”又道,“此次对付左梦庚,一如当初对付左良玉,只可智取,不可力胜。” 侯大贵叹口气道:“主公和军师说话,总云山雾罩的,我老侯不聪明,不知放这左家小子进来又不打他,所为何意?”继而又叹道,爽快的说,是要左家小子死,还是要用他便了。” 赵当世笑起来道:“我若说了,你又得给我头上扣一个故弄玄虚的帽子。” “属下不敢,只是心焦。” “呦,主公不急,侯统制何时这般忧国忧民起来?”王来兴故意打趣道。 侯大贵瞪他一眼,龇牙挑眉道:“别打岔!”转对赵当世道,“主公尽管说,老侯哪怕听不懂但好在脸皮厚会问个明白。” 赵当世笑道:“老侯这与时俱进的能力的确令人佩服。”随即道,“左梦庚这人,我既要活的,也要用他。” “与时俱进......”侯大贵尚在咀嚼这个词语,听得赵当世后边的话,不禁又愣住了。 赵当世面带微笑道:“别忘了,我可是左梦庚的义父,当大的怎么能对自己儿子动刀,当小的又怎么能不听大的话?” “主公的意思是?” 赵当世胸有成竹道:“左梦庚既要进楚地,不可能视我这义父为无物,更不可能置我军的这座随州城于不顾。我猜这小子进楚的头一件事,必然会来找我。” 侯大贵心里咯噔一下,如有所悟,道:“难不成主公是要他......” 赵当世点着头,顾视顾君恩道:“没错,我军放在武昌府的棋子,就是左梦庚这小子。” 军议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方罢,练兵营前哨哨官广文禄虽说没有发言,但全程都听得十分仔细。众文武鱼贯出衙署,他微微低头,负手在后,边走边考虑着军议上一些在他看来颇为重要的内容。 练兵营的营地在城西郊,广文禄信步行至衙署后的马厩,马倌早将他的枣红马牵了上来。正要上马,却见不远处的有个军官打扮的人站在屋檐下避雨,仔细看了看有些面熟,随口问道:“那边的可是张敢先张副哨?” 屋檐下的军官怔了一怔,赶忙回道:“是属下!”几步跑上前行礼,“后哨张敢先见过广哨官。” “你怎么在这里?”广文禄不解道。有资格参加此次军议的人最低军职也要哨官级别,张敢先这样的副哨官现在理应在军营里巡查才是。 张敢先面有赧色,四下看看道:“广哨,可否借一步说话。” 广文禄瞧张敢先面色恳切,保不齐有重要的事说,就将缰绳交给马倌,与他走到僻静处,凝面说道:“什么事快说吧。”补一句,“你在这里给其他人看见了不妥。” 张敢先连连点头,乃道:“广哨,属下斗胆询问一事。听说飞捷左营孟哨官的妹子,不久后将要许给无俦营的侯统制,不知可有此事?” 广文禄疑惑道:“你问这个做甚?” 张敢先咬咬嘴唇,涩声道:“属下、属下与孟家妹子......”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响。 他不明言,广文禄也猜得出内中风情,沉默半晌,直将张敢先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张敢先主动询问广文禄此事,本就有以下犯上之嫌,而这消息又是旁人从广文禄与王光英那里偷听来的,可见尚属秘事不宜外传,由此广文禄定然会认为他窃‘听机宜,这样一来更是过上加过。两件事叠在一起,再加擅离职守一条罪责,若广文禄是个心狠的将此事抖出去,按照统权点检院拟行的军纪,张敢先的前程就算彻底毁了。 张敢先对后果的严重心知肚明,可是为了摸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在所不惜。 “还望广哨告知真情,纵然事后将属下移交统权点检院,属下也毫无怨言!”张敢先心一横,咬牙躬身再次请求道。 广文禄呼吸一重,叹道:“这事不归你管,你也管不住。快回去吧,军中需要你。” 张敢先听得弦外之意,登时眼睛一红道:“这么说,传言是真的了?” 广文禄蹙眉道:“张副哨,你是练兵营名列前茅的军官,其他营头早就派人来问过你的情况,只要能在此次行动中立功,你大有可能直接调任野战军,切莫作出自毁前程的事来。”并道,“今日这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快些回去吧,别胡思乱想了。” 张敢先心沉如铁,眼泪哗哗就流了出来,广文禄背过身去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不是至亲生离死别,不要在人前做出这般作态!”说着,不意间想起了万勇死时的场面,暗暗嗟叹。 “可属下......可属下......”几日来刻意压抑的回忆瞬间在张敢先的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只要想起孟流那张亲切的面庞,他就透不过气来。 广文禄此时忽又转过来,郑重道:“倘若你觉得该是你的东西,那就拼了命去好好守护,别让旁人占了便宜。想这么哭哭啼啼的,济得甚事?”接着道,“我也有要守护的东西,我会为此献上我的所有,你可以吗?” “我可以!”张敢先立马抹了抹流淌的涕泪,正色而言。 广文禄点头道:“那就快回军中去,那是你唯一能拿回你东西的地方。”进而道,“在事情尚未发生前,没什么不可能的。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张敢先重复了一遍这话,蓦然生出几分悲凉。他只觉,哪怕自己在后续的行动中吉人天相拔得头筹,也不可能撼动半点侯大贵在军中的权威与地位。 可反过来一想,除了回到军中效力,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可不是人人都像广文禄这样宽以待人。他一个个小小的副哨官胆敢和军总管争女人的事一旦传出去被侯大贵知道,对方足有一百种方法将自己整死。 或许让孟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而这微末的希望,此时此刻亦足以支撑张敢先坚持下去。 “没什么不可能的......”张敢先又念了一遍,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扫泪痕,对广文禄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广文禄看着张敢先消失在曲折的道径中,摇了摇头。七情六欲是驱使着一个人活下去的根本动力所在,他很清楚张敢先为了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时那种奋不顾身的感受。 张敢先守护的是他的爱情,而广文禄守护的则是兄弟情。 《第四卷 龙虎旌旗尽带烟》完 1关山(一) 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经平靖关出武阳关,即至湖广德安府应山县北界。回望以山为障,凿山成隘的武阳关关城,左梦庚的心情却从所有的沉重起来。关口两侧峰峦壁立,群山连绵,兵马沿道通行不绝,有三骑自后追来,见到左梦庚皆滚鞍下马行礼。 戎装整肃的金声桓引荐道:“公子,这三人便是毛显文、刘洪起与赵发吾。平靖、武阳二关的秩序目前都由他们维持。另有韩华美、马尚志守在九里关。” 从信阳州出发,最近通过桐柏山区的路线就是平靖关至武阳关这一条。州城东南向着桐柏山北麓走个数十里,另可从九里关南折入楚,路线相对较远。三关如今既然都掌握在左家军手里,自是择其优者而行。 左梦庚让刘洪起三人免了礼,一板一眼说道:“三位保路有功,我左家不会亏待,日后为三位请朝廷敕封,是理所当然的事。” “俺们愿肝脑涂地为左帅、左公子效力。”刘洪起三人称谢,“穷山恶水没什么拿的出手,仅城寨里搜罗了写鸡牛羊等不入眼的物什,叫小的们送军中犒劳将士,万望公子笑纳。” “很好。”左梦庚点点头,“金叔,你派人去收一下。”等金声桓答应了,复对刘洪起三人道,“三关还需好好看护,务必保证信阳州到应山县的路线通畅,不可松懈了。”纵然此次行动他为统帅,但他在心中给自己的定位始终只是自己老爹的先锋。老爹一日没来湖广,他就一日踏实不下来。 刘洪起应道:“公子放心,三关有俺们等在,相当于姓了左。左帅、公子往来,就当作自家院子里来回便是。” 说不几句,前部高进库飞马而至,左梦庚先打发刘洪起三人走了,问道:“高叔,应山县情形如何?” 高进库摘下兜鍪抱在手里,沉着脸道:“知县不识相,不肯开门,也不肯犒军。” 金声桓皱眉道:“与他说我军南下支援宋军门了吗?” “说了。”高进库答道,“那知县倒是个心眼多的,非要我军出示宋军门的批文才信。现在应山县县城所有城门都闭了,防我军比防贼还严实。”另道,“不过所幸我军来得快,县里反应不及。县城进不去,城郊的乡镇村集都在我军控制之下,各类补给不缺,只是要多花点功夫去哨。” 左梦庚勃然大怒道:“我军来护楚境,这应山县处处提防,什么意思?金叔、高叔,去把卢叔、徐叔也叫来,咱们合计合计,把他娘的县城打下来!” 金声桓与高进库对视一眼,劝道:“公子息怒,应山县不好打。” “怎么不好打?”左梦庚不满道,“叔叔们不是说了,要去武昌,我军还得过钱中选这道坎儿。钱中选我都不放眼里,还怕他个小小的应山知县?” 金声桓解释道:“不能这么说。我军此出,打的是援剿总兵及平贼将军‘贼之所向,尾而追之’的旗号驰援楚东南。钱中选是湖广总兵,湖广总兵驻地,本该是常德府。常德分建藩封后朝制移驻武昌府。所以按理说,安陆县久无战事,钱中选长期驻扎在那里并不合情理,我军若通过安陆县被他阻拦,大有理由和他硬磕下去。反之应山县则不同,我为客军,县城职责仅有供粮而已,没有章程定要纳我军入城,我军若强打,恐受人非议。” 高进库亦道:“是啊,我军来楚,万事小心为上,不然左帅在前线辛苦,我等后院还给他惹下一屁股麻烦事儿,非为下属者所为。” 左梦庚讶然道:“原来还有这许多讲究,若不是叔叔们有心,我真想不到。”随即道,“那依二位叔叔的意思,我军进不了城,去哪里?” 金声桓回道:“目前我几个商量的计划是这样,我军先去应山县附近找个地儿驻扎,等待后续部队来合,整顿兵马同时哨粮补充。大概驻扎三日,按规制,应山县就必须得拨付钱粮资军,否则不讲道理的就是他们。等三日过了,再视情况转军南下......不过这期间,还得劳烦公子做一件事。” “什么事?” 金声桓说道:“据打探,郧襄镇赵帅已经率兵到了随州,目前随州驻兵多达万数。公子与赵帅亲近,可去探探赵帅的口风。” “什么口风?”左梦庚不悦道,“叔叔们就这么不信任义父?” 金声桓忙道:“公子误会了,不是不信任,赵帅是公子义父,既然近在咫尺,总得见见面叙叙旧不是?若是能从赵帅那里得些助力,当然更好。” 他这么说左梦庚才算接受,哼哼唧唧道:“说的有理,我军倘坐镇武昌府,今后和义父就是邻居。正该相互扶持,头前我就想找机会拜访义父,赶早不如赶巧,就趁这机会吧。”想了想道,“今日先找地方把军队安置了,明日我就去随州。” 金声桓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公子不可去随州,只可让赵帅来应山。” “义父为大,我为小。更兼他主我客,岂有让他来应山的道理?” 高进库道:“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是义父,毕竟不是亲父,未可全抛一片心!” 左梦庚骄横惯了,哪里听得人劝,恼怒起来道:“住嘴,我待几位叔叔为至亲,几位叔叔反而来挑拨我和义父的感情,居心何为?”扬鞭指了指四处的荒郊野岭,“我军连应山县也进不去,叔叔们难道要我在这种山野之地地方招待义父?这不是存心折了我左梦庚的脸面?” “不是这个意思......”金声桓与高进库各自无奈。 左梦庚傲然仰头,问高进库道:“高叔,军队驻地选好了吗?” 高进库有气无力道:“选好了,应山县城西南的长岭岗,西邻涢水,处于应山县、随州及安陆县当中。” “好,催促全军加紧行动,日落前务必在长岭岗安营扎寨。”左梦庚不愿多谈,撂下一句话,当即策马而去。 左家军在长岭岗集结完毕的次日,左梦庚起了个大清早,急急出发前往西北随州。军中四将各司其职,徐勇负责坐镇大营,高进库去周边哨粮,卢光祖向南探查钱中选部情况,金声桓则跟着左梦庚拜见赵当世。 跨马出了辕门,静静流淌着的涢水畔,金声桓发现除了随行十余名伴当外,前头还停着辆马车,纳闷着找到左梦庚询道:“公子,马车里是?” 左梦庚漫不经心道:“我的四房夫人。” 金声桓一愣道:“四夫人去随州做什么?” 左梦庚不耐烦道:“我的义父乃四夫人的义兄,家人相见,岂能不讲她带去省亲?”左家军离开信阳州时,左家连同所有军将的家眷也全都随军行动。 金声桓无言以对,怕惹恼了左梦庚,但招呼左右道:“你几个,好生护住夫人的车驾。” 左梦庚也不多说,拨马自去。 一行人早上出发,及至日暮时分才抵随州。赵当世得知左梦庚来访,亲率众文武出郭相迎,敲锣吹鼓阵势煞为热闹隆重。左梦庚与他寒暄几句指着马车道:“许久未曾与义父相见,心甚念之,这次不单孩儿,流波我也带来了。” 说着话,马车帷幕掀动,从上头娉娉婷婷由人搀着下来个美人儿,来到赵当世身前,认认真真福了一福,娇滴滴道:“流波拜见哥哥。哥哥光彩依旧,妹子心里欢喜。” 赵当世含笑看去,只见饶流波自进了左家,兴许是油水充足、生活舒适,体态愈加丰润有致,举手投足间尽是熟媚风情,若是定力不强之人,只怕看上一二眼就得方寸大乱。因此再看左梦庚,心中哂笑:“倒辛苦了这小子。” 赵营文武随后依次上来见礼,轮到侯大贵时,他偏着脑袋并不言语,只是闷闷地拱了拱手。赵当世笑着介绍道:“这位是侯游击,现在随州主事的也是他。” 左梦庚晓得侯大贵是赵营重将,便客气了几句。饶流波亦笑道:“奴家还在赵营时在军中多蒙侯游击照顾呢。”说着扭动腰肢,也对侯大贵福了福。 “哦,原来如此。那在下这里代夫人再谢侯游击。”左梦庚并没多想。 侯大贵偷眼瞭向饶流波,见她正含情脉脉望将过来,知她有心撩拨自己,心神一荡,突然想到昔日的鱼水之欢,居然口干舌燥起来。 赵当世见状,咳嗽两声岔开话道:“宴席已备好,咱们现进城。”说罢招呼一声,就与左梦庚携手而行。 侯大贵回过神,匆匆又扫了饶流波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左梦庚的来意赵当世心知肚明。晚宴之上,左梦庚委婉说出了此次带兵进楚的目的——当然不说占地盘只说援剿——金声桓则在旁小心翼翼观察赵当世的反应。赵当世历尽人情世故,心机深沉,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不断给左梦庚斟酒道:“贵部到武昌府再好不过,大半年前我曾率军去那边剿灭回贼,可现在楚东南贼寇依旧猖獗,若不下猛药无以根治。有贵部坐镇,与我楚北遥相呼应,楚地自此可以彻底平定了。” 左梦庚红光满面连声称是,赵当世又问:“敢问左帅何时入楚?” “左帅不来。我左家军根基在河南,河南闯贼不除,左帅岂能抽身?”金声桓生怕左梦庚几盏黄汤下肚给赵当世套出话来,抢先答道。 赵当世佯笑道:“那可惜了,左帅如我兄长,本来若能共会楚地,齐力向贼,不失人生一大快事!”接着道,“左帅定河南,左公子则定楚东南。虎父无犬子,一门忠良令人艳羡。头前听闻左帅与丁、杨等公将闯贼围于朱仙镇,可有分晓了?” 金声桓朗声道:“左帅有神鬼莫测之机,早便传信,说话就将闯贼铲灭。正因如此,公子才在这几日兴兵,呼应北事。” 赵当世笑着道:“正该如此,天下有左家军,何愁贼乱不平。”与左梦庚对饮一盏酒道,“公子尽管往前,我这里必全力支持,要有什么短缺,报过来,我来解决。” 左梦庚闻言大喜,瞥了金声桓一眼,似乎对他此前的各种担心怀疑十分不屑,高举酒盏道:“往后在楚,还要仰仗义父多多照拂了!”仰头将酒饮完,以袖口擦了擦嘴,甚显高兴。 酒兴正浓,不防侧里有随行伴当弯腰碎步跑到左梦庚身边,俯身与他耳语几句。左梦庚脸色陡变,笑容顿失,嘴角抽动连带将酒盏亦重重扣在了桌面上。 2关山(二) 赵当世观察仔细,觉察到了左梦庚神色异样,未及询问,左梦庚站起来先道:“义父,腹中难受,去外头解手。”说话声音竟都在微微颤抖。 “好。”赵当世点头答应,转头一瞥,猛然发现席上却不见了侯大贵,心中一紧。再朝左梦庚看去,他才出大堂,金声桓亦匆匆起身跟随而去。 “老侯呢?去哪里了?”赵当世暗觉不妙,招来周文赫低声问道。 周文赫如实回道:“开席不久就没影儿了,难道不是处理军务去了?” 赵当世身躯一震,呼口气道:“恐怕要出事。”立刻吩咐,“你带几个人马上与我出去一趟,酒席先让老韩替我照看着。”说罢起身亦走,眼下堂内七八桌文武吃酒欢闹正酣,喧嚣中,左梦庚与赵当世的相继离席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外头天空微雨酥酥,赵当世来不及穿戴蓑笠,直接跨马而行,吩咐道:“带我去左梦庚的驿舍。”左梦庚预计在随州住一宿,这场宴席除了左梦庚与金声桓参与,其余随行伴当都安置在别处驿舍。 奔驰须臾,前方道口转出一拨兵马,领头军官见着赵当世上前行礼,乃是今日负责随州城上下防务的无俦营中军官兼随州等地方面副军总管白旺。 “瞧见左梦庚了吗?”赵当世一勒缰绳,大声问道。 白旺点头道:“刚照过面,往驿舍方向去了。神色甚是匆忙,属下正待禀报主公!” “跟我来!”赵当世无暇多言,一夹马腹,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 另一面,左梦庚跨马加鞭,已至驿舍。他跳下马,一把揪住来迎的驿长,怒视质问:“人在哪里?” “人?”那驿长一傻,慌忙道,“是侯......侯总管?在、在里头呢!” “去你娘的!” 左梦庚一脚踢翻那驿长,驿舍里这时有左梦庚的伴当跑出来道:“人就在里头!” “走!”左梦庚一招手,包括金声桓在内五六个伴当全都拔刀在手。众人一阵狂奔,才进后院,西边一间厢房房门“吱呀”打开,从里头慌慌张张出来个衣冠不整的汉子。 “拿下!”左梦庚双目倒竖,厉声喝道。当是时,那汉子抬眼见一帮人冲向自己,大惊失色,转身就想重新窜进厢房。 金声桓纵身一跃,叫声“哪里走”,一脚踢中那汉子腿窝子,左手拽住那汉子的后襟向外倒拖数步。那汉子双手捂脸滚在地上,左梦庚带人一股脑围将上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那汉子拳打脚踢一番,直打得那汉子惨叫不迭,声彻驿舍。 “给老子往死里打!” 左梦庚插刀在地,拳脚不停,正是兴起时候,不期从厢房内又奔出一人,一下子就扑到了那汉子的身上。 “别打了,都别打了!” 众人吃惊,赶忙收手,左梦庚定睛看去,端的是七窍生烟,眼前这哭哭啼啼着衣裙凌乱的女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四房夫人饶流波。 “你这个贱婊子!”左梦庚气冲霄汉,右拳举到半空,最后又缓缓放了下来。 饶流波泪眼汪汪,仰面看着他道:“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吧!” 左梦庚气得说不出话,金声桓脸色一变凑近他耳边道:“公子,这汉子......”顺着仔细瞧去,那汉子虽说极力遮掩自己的容貌,然而依稀能看出,是方才照过面的赵营重将侯大贵。 “怎么会是他!”左梦庚目瞪口呆,完全想不明白这短短功夫,饶流波怎么会与侯大贵搞在了一起。 尚自莫名其妙,赵当世同样赶到了院中。此情此景,情况一目了然,他上前洪声道:“侯游击,别藏了,起来吧!”说着使个眼色给周文赫与白旺,当下两人一左一右上去,将饶流波与侯大贵都扶了起来。 侯大贵低着头叹气,垂头不敢看赵当世,左梦庚斜眼瞭见饶流波胸前衣襟因为拉扯松垮了一块儿露出春光点点,下意识地伸手去帮她抚齐。不防饶流波的泪水连珠般滴落他手背,他心里不由又是一软。 金声桓冷笑道:“赵帅,这事儿什么意思,怎么解释?”捉奸捉双,人赃并获,不用多说众人全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赵当世轻咳一声,盯着满脸羞愧的侯大贵说道:“侯游击对我我义妹有恩情,多时未见了,想来是叙叙旧谊。” “哦,叙旧谊都叙上床了?这是多大的恩情?” 左梦庚听了这话,骤然又怒,起手给了饶流波一巴掌,骂道:“不知廉耻的淫妇!” 侯大贵此时忽抬起头道:“主公,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闯入驿舍强迫了流波,不干她事。她抵死不从,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赵当世转视饶流波,她却呜呜咽咽只是在哭。 驿长闻声亦至,见状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小人以为、以为侯总管是来、是来公干的......”侯大贵身为随州一军之主,去任何地方自是无人敢拦。 赵当世皱眉道:“不是你的责任。”转而观察左梦庚,觉察出他听到“抵死不从”四字时瞪着饶流波的目光一柔,寻思:“这小子对流波用情颇深,倒是可以利用。不然捅出今日这篓子没法收场,对我后续安排不利。”想到这里,脸色顺时深沉,刷拉一下拔出了腰刀。 “义父,你这是要做甚?”左梦庚大惊失色。 赵当世挺刀跨步,佯装盛怒道:“今日本该是与左公子欢庆携手的大好日子,岂料家门不幸,出了此等腌臢丑事,败了公子兴致,也辱没了我赵某的声名。此等寡廉鲜耻之人留之何益,不如一刀一个杀了,落得痛快!” 说着话趁着旁人不注意,给侯大贵眨巴眨巴眼,侯大贵会意,大声道:“姓侯的给主公丢脸了,甘愿伏法!”说罢闭上双眼梗起了脖子。 “倒还算条汉子!” 赵当世呸一声,挥刀要斩。电光石火间,白旺与周文赫齐齐扑上去抱住他腿,哀求道:“侯游击战功卓著,为我军立下汗马功劳。现虽有过,但请主公念在昔日情谊,饶他一条性命!” 赵当世斥道:“这既是我军中公事,也是左公子家事。我能饶他,左公子岂能饶他?”继而对左梦庚郑重道,“事情追根溯源全出于赵某,赵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斩此二人给左公子赔不是!”说着不顾白、周极力恳求,要继续动手。 饶流波放声大哭,没口子叫道:“左郎救救奴家!” 左梦庚一急,正要劝阻,背后金声桓咳嗽一声,令他一滞。可是咫尺距离,面对饶流波的凄容,他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犹豫片刻,依然出声道:“义父,算了!” 侯大贵是赵营方面重将,堪为赵当世的肱骨,若因此事将他害了,赵当世即便碍于情面为自己主持了公道,但内心未必痛快,另赵营中与侯大贵交好的军官亦会怀恨在心,自己和赵营的梁子就算结深了。而饶流波则更不必提,不说她给侯大贵强迫未果,就真是偷汉子,气愤归气愤自己也着实不想伤她分毫。若赵当世杀了侯大贵接着又杀了饶流波,岂不让他俩黄泉路上搭了个伴儿,一样令人难受。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义父,你别生气。流波不是没给人污了嘛,我看这事,还没到那么重的地步。”左梦庚一句话出口,眼眶也红了,“至于义父自己军中的事,孩儿不掺和。” 赵当世手上一顿,问侯大贵道:“你敢立誓,没污了人家身子?” 侯大贵觑得生机,哪能不抓住,点头不迭道:“裤子都没脱呢,左公子就带人到了!”又赶紧磕几个头道,“属下知错,甘愿受罚,只盼主公能留属下一命,日后择机效死,也好过死在主公刀下!” 白旺与周文赫闻言,一起附和求情。 赵当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方缓缓将刀插回刀鞘,沉声道:“从今日起,侯大贵不再是无俦营统制,也不再是军总管,接下来移交统权点检院处置。军中一切事务,暂由白旺负责。”一振声又对众人道,“今日事不得传扬出去,明白吗?” 如此吩咐完,方叹着气对左梦庚道:“公子,这样可行?流波这里,是公子的人,发落全是公子家事。” 左梦庚点头答应,余光瞄见花容失色的饶流波,恼怒之情渐渐转为了怜惜,却听赵当世续道:“那宴席......” 金声桓又咳嗽几声,左梦庚心乱如麻,拱拱手道:“见过了义父,酒也吃了,军务繁杂,就不多叨扰了。这里收拾完,先行告辞。” 赵当世点点头道:“也好,我让驿长帮衬着些。” 当夜色完全降临时,随州城南门开启,打着气死风的左梦庚等一行人匆匆离去。赵当世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灯光里颠簸着的马车,紧锁眉头长叹一声。 韩衮问道:“主公,老侯闯这一出祸,不会坏事吧?” 赵当世一掌排在扶栏上,不悦道:“这不争气的东西,险些坏事!都一军之长了,还管不住那根驴货,要我怎么信任他?正好接着这次机会,送他到统权点检院,好好反省反省!”接着背过手,“我给足了左梦庚面子,没破盘儿。左梦庚不懂事,他手下的也懂事。为公,他应该不会意气用事。” “就怕他心存芥蒂,往后支使起来就不得力了。” “这一点还需要老庞那里加把劲儿了。希望饶流波还能控制住这小子。”赵当世意味深长着道,“对了,老孟那里,你打个招呼,就说他妹子的婚事,往后放放。” 韩衮抿唇点头。 离随州城二十余里,夜里雨势逐渐转大,金声桓几次请示要找个村镇歇脚过夜,都被左梦庚拒绝了。左梦庚寒着的一张脸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捡出来一般,除了公事,任谁也不敢与他多说一句话。 苦熬着一夜雨,回到长岗岭时,一行人都淋成落汤鸡。左梦庚却不顾辛劳,次日一早就传令全军立刻南下。 金声桓知他心里难过,实怕他昏了头累及全军,找到徐勇与卢光祖,三人劝道:“军资未全,又落暴雨,仓促南下,非明智之举!” “非明智之举?那什么才是明智之举?”左梦庚脸色和天色一模一样,“早定了要南下武昌府,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区别?”越说越气,嘴唇发抖,“叔叔们说的就是对的,我说的就没一个对的?是这个理儿吗?” “不是,公子误会......” “又是误会?我误会什么了我?几位叔叔要是不愿意现在南下,我带着伴当自己去!” 金声桓扫一眼帐外瓢泼大雨,很是无奈,踩踩脚下,都全是湿漉漉的。在这种情况下行军,就算到了安陆县,军队怕也废了。可左梦庚虽然年少冲动,毕竟乃军队主帅,他真拿定了主意,作为部将,亦不能不从。 左梦庚见三人敛声不语,着实不耐烦,抱上兜鍪就要往外走。徐勇没法子,说道:“公子,不如这样,留一营兵马在这里,防备四周并继续哨粮,另三营随公子即刻南下。” “随你们!”左梦庚懒得搭理他,大声咧咧着迈步不停。 金声桓三人相顾叹息,紧紧追上去,谁知未及出帐,迎面一人撞撞跌跌跑进帐内,差些与左梦庚撞了满怀。 “高叔,你撞鬼了?”左梦庚本来就憋着火,给高进库这么一激,当即就要爆发也似。 高进库却不理会他带有攻击性的言语,涨红着脸道:“外围军报,河南、河南......” “河南怎么?”听到敏感字眼,金声桓等人同时围了上来,急切问道。 高进库咽口唾沫道:“河南败、败了,左帅......左帅元气大伤,已经往信阳州撤退......” 一言如晴天霹雳,在场众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左梦庚恍惚着倒退两步,仿佛最后一颗稻草被压塌了,突然间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3关山(三) 大雨滂沱,周文赫撑起油伞急急忙忙追赶,赵当世却不等他,冒雨踏着泥泞大步走到院中。不远处,雨水顺着黑邦俊的蓑衣成瀑般潺潺流落,他狠狠抹了把脸,迎向赵当世道:“禀报主公,河南已经见分晓了!” 赵当世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理会,径问:“如何?” “官军与闯军决战朱仙镇,官军大败,弃马骡并器械无算!” 赵当世心头一震,这时周文赫上来撑了伞,便道:“细细说来。” 黑邦俊猛点点头,便将蛰伏河南这大半个月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原来月前,闯军佯攻开封府吸引了河南各部官军尾随会集后,双方就对峙于开封府城南部的朱仙镇。官军内部各方观点不一,督师丁启睿解围心切,主张尽早发动攻势,但左良玉、方国安等镇则担忧爆发激战折损过大,认为可利用后勤优势,将闯军围困拖疲再择机灭之,不过遭到了丁启睿、杨文岳等人的反对。如此一来,官军对外与闯军僵持,对内则分出战、困两派僵持,直磨了近一个月内外皆毫无进展。 闯军则趁着这段时期,分派兵力,向南迂回,在洧川县及尉氏县一带暗中挖掘了长达上百里的暗壕沟渠,其中当地百姓出力甚多,昼伏夜出,成功掩蔽了官军的耳目。 到了五月,面对丁启睿与杨文岳愈加咄咄逼人的态度,左良玉感到深深忧虑。除此之外,闯军在河南占领地的经营成果超出左良玉的预计。相持大半个月,依靠豫西及豫中部分地区提供后勤补给的闯军似乎并没有在消耗战中落了下风,反而在朱仙镇展开的大规模筑堡搭台工程,摆出一副要与官军鏖战到底的态势。 流寇流寇,现今居然不流了拥有与官军死磕到底的资本与胆气,这是左良玉十余年剿寇身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这使他进一步陷入恐慌,于是内外交困下,经过私下与方国安的密谋,提前率军从外围撤离。 左家军是围攻闯军的主力,这一撤不但令整个包围圈出现巨大缺口,给其他各部官军也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冲击。继左家军之后,各部官军随之开始匆忙撤离,闯军抓住机会全力追击,大破官军,虎大威、姜名武等官军将领全都战死疆场。 左家军是河南实力最强的官军,被闯军认为是首要歼灭之敌。闯军集中兵马,奋追不舍,左良玉领兵逃出数十里,被驱进洧川县及尉氏县的壕沟地带,行动受阻,不得不填壕逾堑。埋伏在当地的及追击而来的闯军几面并击,重创左家军,马应祥、徐国栋、张一元、白显等左家军大将及都司曹进功、于自新、吴学礼、马士秀等被杀,仅张应元、王允成二将引残部救出左良玉,仓皇退回汝宁府。 经此一战,河南官军势力为之一蹙,左家军更是声势大衰。 此消彼长,闯军获骡马数千及降卒万余,另军械火器不计其数,气焰难遏。豫中之地,基本为闯军所控。 “左良玉现在到哪里了?”赵当世抚须凝面问道。 黑邦俊回道:“属下来随州时左家军已经到了确山县,估计就这几日将至信阳州。” 两人正说,屋外庞劲明疾步而入道:“主公,闯军来人了。” 黑邦俊闻言就要起身回避,赵当世说道:“不必,你负责河南耳目,闯军的事一起听。” 庞劲明随后带来闯军的使者,人却熟悉,乃闯军右营副帅刘体纯。攻取南阳府城之后,李自成正式将闯军划分为五营编制,刘体纯现下为右营副帅,在闯军中算是非常有头面了。他满脸都是来不及擦拭的雨珠,发髻湿润,看得出是急赶路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赵当世与刘体纯见了礼,笑道,“才说河南贵军大捷的事。” 刘体纯点头道:“赵帅既然已经知道了河南战事,再好不过,我这里就长话短说。” 周文赫不悦道:“听你这口气,是替闯王来支使我家主公吗?” 刘体纯一愣神,旋即抱拳道:“绝无此意,军事紧急,一时冒昧!”转对对赵当世道,“赵帅,闯王可是时时念着当初老君铁顶之谊。在下前日从汝州出发,昼夜兼程,来此只为奉闯王之命给赵帅带个大好的买卖!” 赵当世起手阻止周文赫再说话,微笑道:“闯王情义深重,赵某感念在心,有什么大好的买卖,洗耳恭听。” 刘体纯续言道:“朱仙镇大战,官军兵败胆丧,尤其是左良玉,实可谓元气大伤。左贼荼毒河南经年,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实为贵我两军最大的敌人。闯王的意思,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两家携手,将这厮彻底消灭了。” 赵当世说道:“宜将剩勇追穷寇,是这个意思吧?” 刘体纯一怔,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左贼为我军所迫,遁回信阳州,闯王认定,他下一步十有八九会带兵避楚......据闻不久前左贼就有人来了?” 赵当世道:“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现就驻兵应山县西南地界。兴许是觉着不妙,提前留退路。我军之所以进驻随州,也是为了防他。” 刘体纯接着道:“左贼虽败,但尚有残力,若使他楚、豫两军合二为一,不免死灰复燃。闯王的意思,要将这两部分别剿灭,我军击左良玉、贵军击左梦庚。” “左良玉在信阳州、左梦庚在应山县,一线之隔,怎么挡他两军相合呢?”赵当世故意道。 刘体纯拍拍胸脯道:“赵帅放心,要跨过两地间的桐柏山需得掌控义阳三关,而今这三关都在我军手里,只要掐死了关卡,饶他十万大军也别想过去。” 李际遇策动桐柏山土寇时得是闯军的旗号,帮他说话的更有依附闯军的沈万登,无论闯军将领还是桐柏山土寇,都认为义阳三关目前归属闯军。 “毛显文、刘洪起等辈都投效了闯王?” “正是。” “闯王下令,几日后便纠集各军,攻打信阳州的左贼,也希望湖广这边,赵帅费点心。” “几日?” “五日之内,必有分说。” 赵当世拱拱手道:“我军与贵军休戚与共,贵军的事就是我军的事,更不必提左良玉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只要义阳三关不出问题,楚地这边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左家军再骚扰闯王霸业!” 刘体纯亦拱手道:“有赵帅这句话便叫人安心。义阳三关目前全在刘洪起等寨主手里,赵帅与彼等接触,只要报出闯王名号,他们自然配合。” 赵当世试探着问道:“前次作战,不小心害了罗大掌盘子,听说罗大掌盘子与闯王相处甚笃,赵某实在心中不安。” 刘体纯摇手道:“这事儿闯王提起过,那时攻下南阳府城,就准备拢军北返。谁想罗汝才猪油蒙心,居然不顾闯王劝阻,一意孤心,是以酿成恶果。闯王事后只叹罗汝才冒进,却也能理解赵帅无奈之举。”又道,“希望赵帅千万别挂怀,贵我两军情比金坚,不是马守应、罗汝才之流可比。” “如此就好......”赵当世又问道:“闯王接下来意欲何往?” 刘体纯应道:“闯王机宜神鬼莫测,在下猜不透,只知奉命而行。” 赵当世闻言笑了笑,便不再多问,又聊几句,刘体纯只道军中事急匆匆辞行。赵当世送他出了衙署,回过身吩咐周文赫道:“速速将韩、马、王、白四将叫来。” 不多时,韩衮、马光春、王来兴及白旺陆续抵达衙署,赵当世首先和他们说了河南战况,而后道:“闯军要将左家军斩尽杀绝,已经找上门来了。就这几日,楚豫格局必将一变,明日,来哥儿领练兵营三千进应山县东北,老韩、老马两营随我去相公庙,老白你带着无俦营和周统制的长宁营坐镇随州。” 应山县东北接近义阳三关之一的武阳关,相公庙则在应山县与随州之间。三地连成一条线,赵当世这么布置兵马的意图不言而喻,就是要限制左梦庚率军北上。 “左梦庚年少轻狂,又刚在随州吃了亏,会做出什么事来实在难说,咱们有备无患。”赵当世沉声道,“应山县东北驻军,一来盯梢着三关,二来左良玉真个拼命突破了桐柏山也能最快将其堵住。另有情况,相公庙居中调度,来回驰援,可保无虞。随州压在后面,护住进楚北的路,也随时后继。”这几日,赵当世早与顾君恩、徐以显反复讨论过了河南战事结束后面对各种情况的应对之法,是以能够从容不迫迅速下发军令。 “大雨连天又有败报乱心,以左梦庚的能力,打不下安陆县,我看必然北返。”马光春发表观点道,“他的兵马在应山县得不到足够的给养,估计会去桐柏山抢占山寨,那时候刘洪起等人藏不住,只能翻脸,要是左良玉赶在闯军大举赶到之前与左梦庚北南配合,夹攻三关,只靠那些个土寇,绝难自保。” 韩衮附和道:“老马说的对,和左家军刀兵相见弊大于利,是不是办法的办法。若不动手,就需要想个法子将左梦庚拖延在路上,否则等他真到了武阳关,事情就麻烦了。” 赵当世点头道:“这事我来办,拖上几日不成问题,你等回去立刻点起兵马行动。” 四将齐声应诺,快步离去, 急促的橐槖靴声与纷乱的雨声交混在一起,似乎在衙堂内外弥散开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4关山(四) 左梦庚接到左良玉败讯的当日放弃了继续南下的行动,经过与金声桓、高进库、卢光祖、徐勇四将的紧急军议,传令全军停止休歇,立刻拔营前往东北方,直驱武阳关。暴雨中道路泥泞,收帐拔栅完毕还没来得及开拔天就黑了。 心急如焚的左梦庚下令强行,顿时引得哀声四起,甚至隐隐有暗中辱骂左梦庚的声音。传到左梦庚耳中,他怒字当头,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命令高进库负责揪出乱嚼口舌之人,否则不许挪军半步。高进库无奈,带人一队一营细查过去,在此期间整整两个时辰,全军只能停在原地忍受着瓢泼般的风吹雨打,默默等候。 兵士互相包庇,高进库查了几圈没有成果,生怕左梦庚迁怒于己,索性随意拖了七八人绑了交给左梦庚发落。左梦庚毫不审问,直接让他们一排跪在涢水边,口里大声喊着“妖言惑众”,不顾哀求,一个个亲手将他们斩杀。 这一来反而激起兵士愤怒,他们从信阳州开始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一路没得休息,早有不满,到了湖广没得足数粮草供应还给无端杀了袍泽,更是怒火中烧。当下就有几个性躁的小军官领头鼓噪,数百兵士一拥而上要左梦庚给说法,混乱之中左梦庚差些被刀戳死,所幸金声桓与卢光祖等及时赶到,极力弹压,斩杀了那几个小军官并好言安抚,才算将情况稳住。等这一切处理完,已是次日清晨。 左梦庚受一场惊吓,没了主意,金声桓等这才得以簇拥着他转军而行。走了整日,赶了堪堪四十里路,全军上下早是叫苦不迭。金声桓瞧左梦庚精神萎靡,探得附近有个合脊寺,便先引军去寺里。只留下几个老僧,将其余僧众全都驱逐,腾出了屋舍供左梦庚与一些军官及其家眷歇脚,其余兵马则围绕寺庙驻扎。 许多兵士畏难大雨,不愿费劲扎帐生火,索性散出去侵占民居。民居不足,就往更外围散出去各寻去处,总之乱哄哄全无秩序。因为不久前才镇压过哗变,金声桓、高进库等不敢再强行勒令军纪,只下达了明日准时点卯、各部自行清点人头的军令,就撒手不管。即便兵士烧杀淫掠,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金声桓见左梦庚身体不佳似染风寒,就去寻寺里通医理的老僧煎药煮汤。岂料到了囚禁老僧的柴房,却不见人,于是厉声质问看守的兵士道:“人呢?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和尚都看不住,要你几个废物何用?” 那兵士慌忙道:“不是小人看不住,是这几个老和尚,都被、都被高大人提去了。” “高大人?”金声桓纳闷道,“他要几个老和尚做什么?” “不、不知......” 金声桓撇下他,转身就去高进库那里。高进库占了后院一个较大的禅房,还没进院,几个看守的兵士便围上来道:“金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没长招子,进这院还能做什么?”金声桓怒眼瞪过去,“找高大人!” “哎哎哎,金大人且慢,且慢......” “别挡道,真惹得老子搓火,高大人也保不了你等!” 金声桓的地位在左家军几名将领中相对最高,这些兵士见他要硬闯,不由慌了神,期期艾艾道:“高大人、高大人在里头有事,不便见人......” “起开!” 金声桓一巴掌将兵士推开,三步并两步冲进禅房,可刚推开门,却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但见禅房中时下站了六个人,其中三个鹤皮白眉的圆溜脑袋可不就自己要找的寺中老僧。另三个则是女子,看样貌,都在三四十岁,像是附近的村妇。三男三女无不是脱的赤条条,低眉顺目满脸通红,战战兢兢着看将过来。 坐在床沿的高进库讶然道:“金兄,你怎么来了?” 金声桓了解高进库为人,看两眼就晓得禅房里是什么幺蛾子,登时火冒三丈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干这事!” 高进库堆笑着站起来道:“这不是几日憋屈的厉害,好不容易得了闲,舒心舒心嘛。” “舒心?我看你是恶心!”金声桓骂道,同时指着老僧和妇女,“都赶紧的滚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高进库也不阻拦,讪笑着看着他们收拾衣衫慌慌张张跑了出去,方才道:“金兄,我给你个面子。但你突然过来搅了我兴致,若不给个说法,姓高的也不怕和你结梁子!” “哼,和我结梁子?你就不怕和左帅、公子结梁子吗?” 高进库闻言,咳嗽一声,兜转回床边坐下,漫不经心道:“河南消息都来了,结不结梁子,又有什么区别?” 金声桓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高进库笑笑道:“没什么意思。老金,你这人平时聪明,怎么临事了反而糊涂?” “你放什么屁!” 高进库一收笑容,冷冷道:“老金,你我虽追随左帅多年,但并非左帅的家奴家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飞,更何况我等?” 金声桓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回身先将门带上,凑近两步龇牙怒视高进库道:“左帅一败,你小子就支棱起来了是吧?当初还骂周凤梧贪生怕死毫无信义,我看你和他也是差不多的混账东西!” 高进库被他骂了几句,依旧不以为意,缓缓道:“任你怎么说,左帅败就是败了,河南再无我左家军立锥之地已是事实。” “败了又怎样?公子这里还有你我等四营,左帅那边再怎么败估摸着多少也能剩下几营。只要会合了,纵观这楚豫间,还不依然是数一数二的角色?” “会合?呦呵,说得真轻巧。” “我看你是被左帅那一败吓破了胆,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义阳三关都在我左家军手上,左帅要过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高进库冷笑道:“义阳三关归义阳三关,你可别忘了,北面还有个李闯,西面还有个赵镇。”又道,“李闯且不提,只说那赵当世,嘿嘿,你我都曾经在郧襄跟赵当世交过手,心中难道不明白,赵当世与我军之仇怨岂少于李自成?” “我怎么不知道?只可恨那赵当世不知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把公子骗得胡里巴涂的,我早就看不过眼了。” “呵呵,公子的四房夫人你又不是没见过,就是赵当世那厮送给公子的。东南风,西北风,不抵老婆枕边风,有那样的尤物在身边,公子他能有什么主张?” 金声桓沉吟片刻,嘴角一抽道:“你啰里八嗦说这么多,什么个意思?” 高进库道:“赵当世此人野心勃勃,从枣阳县的一个小小参将,不几年就称霸了楚北,可见厉害。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等一向在河南活动,这次要进湖广,姓赵的表面客气,暗地里一定恨得牙痒,恐怕早欲将我等除之后快。现在踩了狗屎运,碰上左帅这一败,不消说,必然会抓住机会倾轧我等,保全他对楚地的控制。有一说一,我看左帅就算能逃过李自成的追杀跨过桐柏山,赵当世也未必会让我左家军轻易会合。” “姓赵的有这等胆量?” “今时不同往昔,左帅新败,兵无战心。我等追随公子,奔波劳苦这几日,军心如何不用我说你也看得见。赵当世近在咫尺,以逸待劳,我军在湖广无根无基,如何能与其相争?一旦两家起了冲突,结局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说到这里,语重心长道,“老金,你人仗义念旧情,我也佩服,可一码归一码,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你也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那你想怎样?”金声桓脸色煞白,“你想背了左帅?” 高进库摇头道:“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姓高的心眼虽多,但还不是那没皮没脸的人。” “说说看,要有道理,未必不能考虑。”金声桓的声音明显一软。左良玉虽对他有提携之恩,但一想到家中的母亲妻儿,相权利害,他不会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 “为今之计,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南下,占了武昌府,作为复兴的根基。” “你这是老生常谈。” “非也!”高进库摇着头道,“我说的是直接下武昌府,可没提还要去北边。” 金声桓一怔道:“你想抛弃左帅,还要违抗公子军令?” “时至今日,我接到的军令只有开拓湖广这一条,金兄,左帅难道还有其他吩咐?” “没有......” “那不就得了。我等下武昌,奉命而行,就算左帅届时也到了武昌,我等有功无过。” “你把公子搁哪儿去了?有公子在,你怎么下武昌?” “公子?”高进库哑然失笑,摸着胡须道,“老金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觉得我等一味听从公子话,还有活路吗?” “瞧你这话说的。” “讲实在话,公子飞鹰走狗可以,行军打仗,他压根不是那块料。左帅心里也清楚得很,若非这次军情紧急,他定不会赶鸭子上架,把公子摆出来......嘿嘿......谁叫左帅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呢?” “说正经的!”金声桓不悦道,“你要下武昌,公子怎么办?要害公子,我先把你绑了!” “去你娘的,谁要绑公子?”高进库回敬道,眼神凌厉起来,“只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公子主事,就像个无头苍蝇,朝令夕改全无章法,把大家伙儿折腾成啥样了。如果要保留我等四营实力乃至顺利拿下武昌,就不能再听公子的!” “你想把公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公子吃好喝好玩他的老婆去,军事就不必劳他费心了。” 金声桓听到这里,大致了解了高进库的想法,抿唇陷入沉思。 高进库笑道:“你信不,现在把老卢、老徐叫来,他们准保儿站在我这边!”并道,“北边形势错综复杂,凶险万分,决计去不得。可要是到了南边,那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金声桓叹了口气,有些不忍道:“那左帅怎地?” 高进库一撇嘴道:“自顾不暇,去了也百搭。左帅吉人自有天相,要能到南边与咱们相会,我老高二话不说,照旧对他俯首帖耳。可要是......嘿嘿......那我等也算帮左帅延续了香火,同样大功一件。你心里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 金声桓被他一番说辞说的无言以对,万万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还能走上另一条道路。 他此前所作所为,都出自一腔热血,并不掺杂其他私情私念。但高进库是个务实的人,从实际出发,字字朴实,更振聋发聩。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俗人,相比起自己的前程与家人的安危,恪守着的那一份忠孝节义全然微不足道。 倘若左良玉真死了,那作为辅佐左梦庚的重将,日后在左家军中就说一手遮天也不为过,到了那时候......猛然间,他心头一凛,当真不敢继续想下去。直到此时他方才感悟,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的的确确会在特定时候变成现实。 此时,有兵士敲门,高进库呼道:“干什么,没见老子和金大人讨论军情!” 那兵士隔门禀报道:“二位大人,公子请,说有极重要的消息相说。” 二人对视一眼,高进库斜嘴笑道:“走吧老金,适才一番话记在心里,公子面前可得绷紧些。” 金声桓冷峻点头,不发一语。 5命数(一) 左梦庚及左家家眷占了合脊寺西侧的整座别院。金声桓与高进库刚进院落,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汉子擦肩而过。 金声桓扭头看了看,说道:“这人面熟。” 高进库没吱声,二人见到左梦庚,发现他双眼红肿如桃,好似哭过。 “公子。” “坐。”左梦庚声音微弱,凄凄惨惨的样子。 高进库先道:“公子,方才在院中撞见一人,看着是商丘侯家的大公子?” “是的。” 金声桓经此提醒,恍然想起那面熟之人的来历。左良玉曾蒙前户部尚书侯恂的提携之恩,对侯恂甚为尊敬。侯恂虽因党争囚禁天牢,但家族始终受到左良玉的礼遇。侯家在商丘县,左家则在许州,两边相隔不远,逢年过节,左良玉都会派人走动。侯方夏一直没中进士,几年前出任地方当小官,但后来因被父亲拖累,故赋闲在家主持家事,金声桓与高进库都去过商丘侯家不止一次,和他照过面。 “一个月前,闯贼攻破商丘,本以为侯家阖门死难,没成想侯家大公子却带着几个家丁杀出重围,辗转流离至今。也是最近才从河南来湖广避难,听说我军驻扎在此,特来投奔。”左梦庚说着,抽了一下鼻子。 金声桓闻言,猜到几分,便问道:“他来可是有河南方面的消息?” 左梦庚这时候鼻头一酸,垂泪道:“侯家大公子说,我爹他已......已经死了。” “啊?”金声桓与高进库听了,无不震惊,“是否属实?” 左梦庚垂泪道:“侯家大公子日前途径信阳州,就近听说了闯贼与爹激战的消息,想来不会有误。” “侯家固然与左帅、公子交厚,但毕竟行路匆忙,道听途说听信了谣传也未可知。”金声桓惊讶过后,依然持保留态度,“目前正式军报未至,一切都不好说。” 左梦庚一抬头道:“这么说,我爹他......” 不料高进库立刻道:“公子,实不相瞒,不久前有散在北面的斥候来报,也提到左帅下落不明。我本狐疑,但现在有侯家大公子为佐证,左帅或许真已经......” “此话当真?”左梦庚神情一丧。军中分工,高进库负责哨粮兼刺探外围情报,从他口里说出的话,自是很有说服力。 高进库明显感到金声桓嘴角一抽,又抢着说道:“千真万确,军事岂能儿戏!”说着,斜眼递个眼神给金声桓。金声桓踌躇两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左梦庚脸色登时黯然,轻轻摇头道:“要是爹死了,我去武阳关还有什么用?”长叹两声道,“侯家大公子还说,闯贼在信阳州大肆搜杀,有向湖广进犯的意思......他也是实在藏不住,才翻山而来。此事若确凿,我军更不能自去撞闯贼的刀口!” 高进库当即劝道:“公子,不如南下。” “南下?”左梦庚一呆,“去武昌府?” 高进库唾沫星子乱飞:“无论北事怎样,只要咱们拿下了武昌府,进可攻退可守,死水顿活。就重新打回河南为左帅雪耻也指日可待!”他看得出左梦庚方寸已乱,是以趁热打铁想今日就把自己心中计划定了。 未曾想金声桓却道:“公子,我看去武昌府的事可以缓缓。” “嗯?金叔有何想法?” 金声桓回道:“左帅生死,事关重大。只凭只言片语,难下定论。” 高进库恼火道:“我都探来军情了,还算只言片语吗?” 金声桓乜视他道:“那你拿正式塘报来看看。” “我......”高进库一时语塞。他本就是附和着侯方夏所说的话临时火上浇油,哪里真有什么塘报。 “所以这事急不得。乱军之中为了掩敌耳目,放出假消息再正常不过,几年来,左帅也不是头一遭传出死讯了。” 左梦庚焦急的表情为之一缓,甚至还有些喜色:“金叔,你说的在理!” 高进库急得不行,金声桓继续压住他的话头道:“再者,无论河南情况如何,义阳三关对我军而言都很重要。侯家大公子不是说了,闯贼大有翻桐柏山犯楚的迹象,只要义阳三关还在我军手里,闯贼就难过来,亦可为我军后续在楚地的行动提供掩护。”喉头翻动接着道,“朱仙镇之败已成定局,不必再去纠缠,但因此败可能引起的不良影响我军得防范于未然。刘洪起等只是土寇,不能全信,若不盯紧些,只怕坏事。” 一席话说的左梦庚点头不断,叹道:“金叔,还是你有主意!”他本就在北上和南下间纠结摇摆,比起南下,实则北上更符合他心意。只不过侯方夏带来的消息打乱了他的阵脚,是以痛苦无比。这当口儿金声桓为他剖析利弊,解了心中困扰,他自坦然了许多。 “不论侯家大公子所说靠谱与否,我军还是北上为先。到了武阳关,将义阳三关稳住,这样既能接应左帅,也能防止闯贼翻山。” 高进库气急败坏道:“可别忘了还有赵当世在!” “义父?他在怎么了?对我军是好事啊!”左梦庚一板脸道。 “怎么会是好事?赵当世狼子野心,绝非善类,公子可要留心!” “我爹性命未卜,你又来嚼我义父的口舌?到底居心何在!”左梦庚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驻军随州的赵当世。即便他刚在随州和赵当世有了些不快,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暗暗认为赵当世一定会在困难时对自己伸出援手。毕竟有父子之情又是官军,他可不信闯贼真来了湖广,赵当世能不与他同仇敌忾。高进库质疑相当于动摇了他的精神支柱,当然会激起他的反感与排斥。 高进库听着哑口无言,怕激起左梦庚暴怒,不敢反驳,脸帘子一拉,闭嘴不语。金声桓同样提防赵当世,适时出来打两句圆场,好歹把左梦庚的火气压了下去。 “今夜整军,明日卯时出发,务必赶到武阳关!”左梦庚有了指导,不再迷茫,马上重获底气,精神头完全一变,“放出话去,就说我军要回河南打闯贼,报朱仙镇之仇。拖延者立斩不赦。勒令百姓出粮资军,若拒不交纳,以通贼罪论处!” 出了别院,憋了一肚子气的高进库忍不住发起火来道:“金兄,你什么意思?本来一句话公子就南下了,你非来搅局!” “不是搅局。”金声桓正色道,“你也听到了,左帅可能已经身死,你我就算为自己考虑,与左帅毕竟有昔日情义在。瞬间变脸甩个干干净净,岂是大丈夫所为?” “你这话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敢情头前我苦口婆心的,都说到你屁沟子里去了?” “没有。高兄,我说的确有道理,但要我全跟着你走,也不成。”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要怎样才成!” 金声桓沉吟着道:“就照适才公子面前说的,先去北边。要是左帅没事,接应左帅过来;要左帅真遭不测,依你所言,咱们带着公子立刻南下。” “好!”高进库一番心思泡汤,脸都气歪了,一脚踢飞块石头,尽是怨气,“说了北边有赵当世,听不进去。我倒要看看,真和姓赵的磕上了,你怎么收场!”说罢,头也不回飞脚走得没影儿了。 金声桓伫立原地,长长叹了口气。 过了一日,应山县东北龙兴沟练兵营大营中军大帐,统制王来兴、屯田主簿路中衡、教练罗威以及广文禄、郑时新、王光英三哨官各坐小马扎围成一圈。 屯田前营自从军制改革后基本不再参与屯田、营造等杂务,正式改名“练兵营”,归王来兴直管,成了实质上屯田军编制下的野战军。但屯田使这一职位还保留着,继续由张妙手担任。 全营的性质都变了,张妙手顶着“屯田”两字拥有的权力可想而知,只不过负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罢了,算是彻底告别台前。本来的屯田主簿路中衡改职为了“参事督军”,与营教练罗威虽都不属于屯田军编制,虽然兵权都在三个哨官手里,但他俩在练兵营实属王来兴的左右臂膀。 练兵营在昨日刚到龙兴沟,屁股还没坐热,夜里就收到了赵当世的紧急军令。 “据线报,九里关的韩华美、马尚志有异动。”王来兴沉声道,“是刘洪起报给主公的。” 刘洪起等土寇受赵营的蛊惑归到了闯军旗下,但目前闯军兵锋未达桐柏山,所以在闯军的牵线搭桥下反过来先与赵当世私下交流。 路中衡一身戎装,意气风发,左右看看不见人说话,便道:“桐柏山土寇各拥部曲、各结寨子,并非受刘洪起一人节制。左良玉退到信阳州,闯军穷追,必然会想到翻过桐柏山逃来湖广,势必发现了刘洪起等人的反水。但刘洪起、毛显文、赵发吾铁板一块从了闯军,他撬不动,就转过去重新招诱韩华美、马尚志。应该是这么回事儿。” “土寇少有信义,左良玉生死存亡之际,必然封官许诺毫无吝啬,韩华美、马尚志目光短浅,动心了也不意外。我军来此,本就是防着这一手。”王来兴说道,“韩、马控制九里关,那里虽然距离信阳州相对远一些,但好在进楚只需经过一关。若使左良玉兵马过来,事情就棘手了。” 罗威问道:“左梦庚那小子动了吗?” “动了。”王来兴严肃道,“不过主公信上写了,已经安排人去拖延他,估计能拖至少两日,加上左梦庚赶路需两到三日,最多五日,咱们必须抓紧将九里关夺回来!” “左良玉什么时候过关?” “信阳州内还是一堆烂摊子,左良玉收拾好恐怕也要五日,五日后不论如何,闯军必然打过去,左良玉也必然要经九里关逃窜。左右都是五日,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罗威考虑片刻道:“若主公那里真能拖住左梦庚军队两日,时间还来得及。” “咱们不用为主公多虑,多想想咱自己。”王来兴不悦道,“今日就得行动,此去九里关山道崎岖难行,且大雨连绵,兵马宜精不宜多,我看千人足矣。诸位有谁愿意出战?” 路中衡应声道:“我看还是广哨官去得好。广哨官久在川中,熟悉山地作战,此前又多次执行突袭任务,他去十拿九稳。” “好,就禄子吧。”王来兴亦有意任命广文禄,爽快答应道。 练兵营三哨官,从野战军调来的广文禄是当之无愧的最为善战者。郑时新与王光英虽也有才能,但积累尚且不足,难堪重任。此次行动十分关键,王来兴不敢托大,还是选择了最为信任的广文禄。 “属下义不容辞!”广文禄起身拱手,然而停了一停,又道,“统制说了带千人,属下从前哨抽五百人,还想从后哨抽五百人,并向王哨官借一个人。” 6命数(二) 龙兴沟到武阳关近四十里,武阳关折去九里关更有二百余里。其中武阳关与九里关之间群山连绵蜿蜒其间皆为崎岖山道车马不便,加之大雨不断山洪泥流多发险阻,行军甚艰。然而兵贵神速,王来兴下了死命令,三日内必须抵达九里关。这对此次行动的指挥广文禄而言,实可称生平所接最为艰巨的任务。 军队半日即到武阳关,广文禄驻军外围,亲自扣关,驻扎在武阳关的刘洪起确认他的身份后只放了他及数名亲兵入内。看得出,纵然闯军提前通过气,但刘洪起对赵营依然十分防备。 广文禄来武阳关,一为给刘洪起打个招呼,二为了解九里关的情况。时间紧迫,与刘洪起见面后连蓑甲上的雨水都无暇抖落,在堂中对站着直接询问道:“从此去九里关,三日内可到否?” 刘洪起惊讶道:“三日?何必如此着急?”抬头看看天幕如珠坠雨道,“平日里俺们熟悉路径,从这里出发到九里关也要五日,眼下大雨纷纷,行路更难三日,三日决计到不了,再宽限两日咬咬牙或许可行。” 广文禄肃声道:“五日后左梦庚必到九里关,攻打关卡前后准备要留出两日缓冲,三日赶不到九里关,仗也没必要打了。等左梦庚到了九里关得知刘寨主的事,转头回来一定会打武阳关,那时候武阳关怕是保不住。” 刘洪起哭丧着脸道:“广爷怎么拿这话唬小人,不是小人不肯带路,只是武阳关去九里关山路确实陡峭万分,鲜有修缮。要是也像武阳关和平靖关这条道儿小人与毛寨主、赵寨主时常打理的好走,切莫说三日,两日也到了。” 平靖关与九里关均在桐柏山区中段,不同之处在于,走平靖关这条路去湖广只能从武阳关出。但走九里关这条路,进湖广后山势缓和,各种道路横亘杂交,没有固定去向。也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历代驻扎九里关的朝廷官员想修路都难以下手,更不必说韩华美、马尚志这种坐吃山空胸无大志的土寇了。 左良玉要是真带兵过了九里关,当初在郧阳府山区连珠峡堵口子将他大军困住的办法用不上,其众顿时如水银泻地,再掐就难了。所以对赵营而言,控制住九里关,便意味着能以最小的代价限制住左家军。 广文禄心情郁闷,久久沉默,不经意间瞥见衣后堆叠者许多旗帜,有大有小,便问:“刘寨主,这些是什么?” 刘洪起顺他目光扫了眼回道:“都是些早前左良玉送来的左家军军旗,各式各样都有,原本预计正式投靠左家军后插在关卡以及诸寨。这不现在俺们投靠了闯王,这些都成了废物,拾掇拾掇准备拿柴房烧了。” 广文禄闻言,忽而心中一动,寻即问道:“你适才说到武阳关与平靖关的路,这路有多远?” 刘洪起答道:“百里。” “从这里走过去要多久?” “这条路好,轻装急行估计、估计一日就可到。” 广文禄点点头道:“也就是说,我现在出发,明日正午就能到平靖关了?” “是......是这个理儿......” “那么到了那里就可以休息半日等入夜再次行军......”广文禄又问,“从平靖关到九里关怎么走?” 刘洪起不解其意,只如实道:“到了平靖关,需得向北出桐柏山到信阳州之南,然后沿着山麓向东,再折向南可到,算起来约莫有个一百五十里。” “路好走吗?” “平靖关北出桐柏山这一段百里,占大头,好在道路整修不错,抓紧些一日半可走完。”刘洪起琢磨着道,“再去九里关这五十里难走,怕要一日光景。” “那合起来就是三日半......”广文禄托颌沉吟。 刘洪起紧张道:“广爷,你不会要走这条路吧?就算三日半顺利到了九里关,这时间可还是超了。” 广文禄不答,转问他道:“九里关驻有兵马多少?” 刘洪起应声道:“只算能战之兵,韩华美与马尚志凑一起二千人。”说着讪笑几声,“当然了,说是能战,但比起广爷的人马,那可万万上不了台面。” 广文禄暗自点头,刘洪起还算老实,说的与赵营斥候打探来的情报基本一致。 不过刘洪起仍有顾忌道:“三关各具奇险,九里关位处桐柏、大别两山峻峰夹峙间,两头窄当中宽有若咽喉,极是难攻。甚至有民谚称‘妇孺守万兵却’,在那里多有南朝、北宋的古战场遗迹,可见此关非同一般。” “以你之见,我兵去打九里关,胜算几何?” 刘洪起忙道:“广爷大兵一到自然踏破城关无疑,只是......只是恐怕得多消磨些时日......” 广文禄道:“你的意思是两日打不下来九里关?” “小人照实说的。” 广文禄嘴角微扬道:“无妨,本来打这九里关还有些没底,多亏了刘寨主你,而今取下关卡,倒是大大有望。” 数百里外,应山县西南合脊寺。 寺庙别院外头,左家军一众军官正焦急等待着。金声桓来回踱步,卢光祖束手无策,高进库则靠在檐下冷笑不迭。 一名甲胄齐全的军官从林中飞奔而来,满脸不耐问道:“公子还不肯发话?” 高进库阴阳怪气道:“老徐,劝你还是别等了,” 徐勇朝院子看看,双眉紧聚道:“查清楚了,钱中选已经带兵进到了平里市巡检司。”平里市巡检司距离左家军曾经驻扎过的长岭岗只有三十里。 高进库道:“钱中选这孙子得寸进尺,一定是看我军北去,想来伺机占便宜。” 徐勇面色凝重道:“我军进湖广,打的是援剿总兵的旗号,但毕竟没有经过朝廷准许,无事尚可,若真与钱中选闹起来,他那个湖广总兵保境护土的招牌可比咱们好使多了,又有宋大人给他作保,我军处于劣势。在未下决心进武昌府前,不宜起冲突。” 金声桓恼火道:“这孙子怎么早不来晚不来,现在倒来了?这不存心添乱吗?难道他也知道了我军在河南的失利?他就三千来人,我军现在合脊寺好歹也有七八千人,谁给他的胆子?” “不管那些,我军如果继续北上,不能不管背后的钱中选。我刚集合好了人马,只要公子点个头,即刻带着营兵回去长岭岗堵着。”徐勇叹着气说道,“北上的事,就劳烦三位老兄多担担心事了。” 高进库笑一声道:“可现在公子不点头,你又奈何?” 徐勇抓着后颈皱眉道:“不是说好了卯时出发,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出院子!” “我进去把事情说清楚!”金声桓从卯时就候在了这院落外,至今已有三四个时辰,实在是一肚子窝火,这时外头军情迭来,他着实忍耐不住了。 “也好。金兄,你头面大,进去看看公子什么意思,哥几个保你。”卢光祖苦着脸道。他其实躁动不下金声桓,只是没敢出头罢了。 金声桓随即推开挡在院门口的兵士,抢进院里,先大喊了几声未听回应,径直闯进正堂,揪住一个兵士喝问:“公子在哪里?” “在......在里屋。”那兵士面如土色,向里指了指。 金声桓将他甩到一边,三两步到了里头,乍见之下,吃却一惊。只见左梦庚正跪在床前,俯首流泪,床上躺着的,则是他的四房夫人饶流波。 “公......公子?”金声桓不由自主结巴了,呼口气小步上前,右手搭在左梦庚肩头。 “谁!”左梦庚之前似乎并未觉察到金声桓到了,此时大惊站起,“金、金叔!” 金声桓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看他,继而看了看饶流波,愕然问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左梦庚抹去眼泪,头向着闭目不语的饶流波偏了偏道:“流波病了。”听这话,他脸上的一派苦楚都是因为患病的饶流波。 金声桓着急地一跺脚振声道:“公子!军队集结了好几个时辰只待开拔了!” 没想到左梦庚毫无愧疚之意,居然道:“金叔,今日走不了,流波患病动弹不得,也受不了颠簸......” “那就把她先安置在寺里,回头再接!”金声桓听到左梦庚这么说,端的是痛心疾首,“军事要紧,万万耽搁不得!” 左梦庚还没回答,床上饶流波忽而呻吟起来。左梦庚仿佛触电般撇下呆若木鸡的金声桓于不顾,迅速扑到床边,柔声道:“流波,感觉好点了吗?” 金声桓重重喘两口气,才将翻涌的气血压回去,却见左梦庚完全不理会自己,轻轻握住了饶流波的手:“你安心着,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饶流波半闭着眼,声若游丝:“左郎,你可别丢下奴家。奴家孤孤单单一个人,怕得紧......” “在呢,在呢。我不走......” 金声桓听不下去,强捺火气,呼道:“公子!外头大家伙儿都等呢!时下已然白白耗去了半日,实在拖不得了!” 他刚说完,饶流波便又痛苦呻吟起来,左梦庚心中大急,眼泪直流转过身道:“流波在随州受了惊吓,这两日又遭风吹雨打,落下了大病,命在旦夕,金叔你就别嚷了,给她一个清静!” 金声桓蹙着脸道:“那军事如何安排?”他眼见此情此景,无言以对。但想就听到左良玉“死讯”时左梦庚都不曾见现在这般悲伤,而今却为一个女人劳神至此,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想归想,口里留情面,憋着不说,只道,“还有南面,钱中选正带兵北上,意欲威胁我军腹背,徐游击请示率他一营兵回长岭岗据守断后......” “金叔,你就别烦我了!”左梦庚泪雨簌簌,“我现在脑子里根本容不下这些!”短短几日,各方军情纷至沓来,各种消息也层出不穷,如今又有饶流波患病,左梦庚重压难耐,早就濒临崩溃。 “公子!” “该怎么做,全凭几位叔拿主意......我只要留在这里陪着流波......”左梦庚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金叔你行行好,就别再迫我了!” 金声桓哀叹数声,瞧左梦庚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怕他下一刻就跪在自己身前。便不再多说,漠然点点头,摇着头离开了。 到了外头,另外三人齐围上来,觉着金声桓表情阴沉,心里都是一坠。高进库强笑道:“老金,公子怎么说?别担心,咱哥几个什么风浪没见过,没事儿!” 金声桓想了一小会儿道:“公子卧病难起,传了口令。老徐,你带人去长岭岗防备钱中选。老卢,你一营兵留在这里周护公子等人,并伺机策应老徐。老高,你和我率军,继续北上!” 7命数(三) 第二日傍晚,金声桓与高进库两营兵马急急抵达应山县县城周边。左家军四处哨粮劫掠的恶行早传遍全县,县城一如既往,防备森严,左家军见无机可趁,继续向东转移,临走平毁了城下几处民居用来泄愤示威。 到了城东牌楼河,不料却在这里撞上了郧襄镇赵营的兵马。要去武阳关,牌楼河是必经的隘口,赵营把守在这里不放行,金声桓便留了高进库在后整军,自驱马请见赵营长官。王来兴出来迎接,金声桓与他进帐途中见赵营兵士大多尚在安营扎寨,心知其众也是新到不久,到了帐内便问道:“贵军驻扎随州,意欲何为?” 王来兴早有说辞,乃道:“应山县来信,言称有贼滋扰,我军特来镇压。” “有贼滋扰?”金声桓怎么听怎么感觉王来兴意有所指。 “武阳关有土寇盘踞,最近楚豫交界不太平,我军守在这盯梢着。只待大雨停歇,即刻进剿。”王来兴一本正经说道。 “赵帅也在?”金声桓问道。 王来兴笑一声道:“不过些山匪土寇,哪劳得我家主公出马。”继而反问,“左公子来了吗?” 金声桓也道:“左公子要去楚东南,我等北上也是听说了桐柏山贼寇肆虐,特来处置。” 王来兴听他这么说,便道:“左公子既是要去楚东南剿寇,不必分心,此间有我郧襄镇兵马在,万无一失。” 金声桓干巴巴笑两声道:“阁下说哪里话,我军援剿,随贼所向,哪里有贼哪里就有我左家军,还分什么南北的。” 王来兴摇头道:“话是如此,但行军亦有章程,左公子连武昌府宋军门的面都没见到,就转军另行,不合规矩。若有宋军门的文书,一切好说。” “没有宋军门的文书。”金声桓一摊手道,“临时得知桐柏山贼况,我家公子宅心仁厚,不忍见应山为贼荼毒,是以延缓了南下的计划。” 王来兴说道:“不是在下不给情面,实是按我家主公之令办事。主公说了,县北戒严,任何人没有公文符印等验看,都不许往来。还请金大人体谅。” “赵帅是我家公子义父,一纸文书还抵不上父子之情,也要以死规矩办事吗?”金声桓好生不满,心浮气躁之下声音也大了许多。 王来兴点头道:“或许可行,但......但还得容在下去我家主公那里确认。” 金声桓嚷道:“赵帅还在随州,你派人请示一来一去至少两日,我军可熬不住。” 王来兴苦笑道:“没有办法,若熬不住,贵军继续南下即可。” 金声桓嘴都说干了丝毫没有进展,急切起来,顾不上许多,直接道:“北上还为一件事,河南战事孔急,左帅定下策略,要转进湖广腾挪,需得接应!” 王来兴不为所动道:“左帅若来,我军自会接应。” 金声桓听到这里,已经明白王来兴是存心为难自己,怒气登时就上来了,正要发作,忽而想到南面还有钱中选虎视眈眈,若贸然再与赵当世冲突,便将陷入南北受敌的不利境地。接着思及左梦庚十分信任赵当世,自己到头来不免被扣上个擅自寻衅,破坏他与赵当世关系的大罪名。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王来兴察言观色,见金声桓的脸色现出戾气,接着戾气消散重归镇静,同样暗松口气。赵当世嘱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与左家军开战,他实在担心脾气火爆的左家军军官们脑袋一热,主动挑起祸事,那时他身不由己只能自卫,必然损害赵营的利益。 “没有宋军门文书,我家公子的手书如何?”金声桓思索须臾问道。 王来兴晓得这已经是金声桓的底线,不想再激他,佯装踌躇了许久,方才回道:“可以,就看在公子与我家主公的情分上。” 金声桓看看天色,冷着脸道:“今夜我快马加鞭,明日清晨估摸着就能拿来公子手书。阁下一诺千金,届时可别食言。”声音很硬,眼神中也泛出几分凶光。 王来兴故作泰然道:“只要有公子印信的手书送来,绝不阻拦。” 金声桓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快的走了。 王来兴等他走远,强自舒缓的神情陡变,一招手叫来不远处候命着的王光英道:“传令下去,抓紧建营,营外掘壕,今夜必须完成。” 王光英点头道:“是否要派人去相公庙?”赵当世目前正与韩衮与马光春驻军相公庙,作为随州与应山县两头的策应。 “去知会一声即可,主公拿捏得稳。”王来兴说道,“广哨官那里什么进展了?” “和早前传报的一样,还在路上,一切顺利。” 王来兴这时候想到一人,皱皱眉道:“对了,你哨里头那个副哨官叫什么来着?” “张、张敢先。” “这人靠谱吗?广哨官此次出战,自己哨里头留下五百人,反而让他带着你后哨中的兵马为副手,有什么用意?” 王光英一怔,随即道:“张副哨作战勇猛,能得士心,我和广哨官都很看好他。” “你俩看法一致就行。”王来兴轻轻点头,“让郑哨官外围警戒别懈怠,盯紧了附近的左家军。我去找路参军商量商量后续安排。”说完,心事重重踩着泥水离去。 雨势依旧,毫无收敛的迹象。 “敢先,这次行动你小子可别给老子丢人。” 王光英心中默念,心绪仿佛也飞到了数百里外的桐柏山腹地。 山石崩塌,泥洪顺势而下,几名兵士惊叫着向四面飞扑,侥幸捡回条命。 “呃啊——” 他们惊魂未定地回眸一看,浑浊的泥浆飞溅,竟然还有一名兵士淹没其中,等泥流淌过,定睛细视,那名兵士的右腿却给滚下来的大石压住了。 “怎么了?”后边军官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 “副哨,老陆没逃出来!”有兵士叫道。 军官正是张敢先,他认得那名压在石下不住哀嚎着的兵士是营中的名人,泥瓦手艺了得,若非善于射箭受袍泽所敬,早被屯田军其他营头要过去专事生产了。 “你几个,和我上!”老陆的嚎声在山色空濛的深谷中回荡不绝,张敢先招呼了几名体态健硕的兵士一起上前。 压着老陆的大石径长数尺体积甚大,横在狭窄的山道中,原本行进连绵的队伍也为止停滞。 “一——二——走!” 张敢先与几名兵士各抵大石,吆喝着号子咬牙奋力。 头一推,大石稍稍倾斜,但因众人用力不齐,旋即回正,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石下老陆痛哭流涕,几乎昏死过去。 “再来!”张敢先焦急万分,汗如雨下,转头对老陆道,“坚持住!” 众人继续使劲,这次只由张敢先一人发号。 “一——二——走!” 大石复抬起些许角度,张敢先“走”字说完,明显感到众人力道减弱,为避免重蹈覆辙,他无暇细思,觑得大石的偏移处斜身横跨过去,当即用背脊将摇摇欲回的大石扛住。 数百斤的重量瞬间全部沉在了张敢先的身躯上,他额头两鬓青筋暴起,脸色涨红无比,双腿同时抖动。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微颤的声音竭力呼道:“快,再来!” 几名兵士见状,深深吸气,重新蓄力,随着最后一声“起”,张敢先顺着发力的方向将背脊全力一挺,大石翻动,咕隆隆滚到了山道边,卡进了沟壑。 “呼......” 张敢先额纹层叠,双手叉腰粗喘着气,看着兵士们将神志不清的老陆架去救治,待匀了气,立刻催令随后的部队:“快跟上!” 回身走了几步,撞见从前部闻讯而来的广文禄,听他道:“有大石碍路?” “已经清了。” 广文禄俨然道:“很好,前边不远就是平靖关,千万别出岔子,我已经派人带去了口信并刘洪起的信件,毛显文与赵发吾已经在五峰岭下等候。” 军队踽踽而行,狭长蜿蜒的深谷山道似乎没有尽头,一山过了又是一山。广文禄走马于直插云霄的崇岭之间,不禁感慨:“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平靖关之险,全不在川中剑门关之下。路先生说过,用兵者必善用险,能将天时地利收为己用方称良将,要不是亲自来义阳三关走一趟,哪里能想到关卡形胜,以至于此。” 嗟叹未了,前头传来阵阵欢呼声,广文禄一笑,自言自语道:“看来平靖关到了。” 转过山口,两人齐步迎上,一人毛显文,一人赵发吾。 “借贵地休息半日,晚间出发。”广文禄跳下马背抱拳道。 赵发吾道:“刘寨主的信我俩都看到了,接应贵军责无旁贷。另外平靖关以北全都打探过,左良玉正带着兵马在信阳州东面的中山铺,远近无他哨骑,沿桐柏山北麓而行,安全妥当。” 毛显文疑惑道:“恕小人冒昧,赵帅为朝廷做事,怎么和闯王有牵扯?” 广文禄淡淡说道:“左良玉不也来找过两位?” 毛显文默然无语,赵发吾道:“小人已将手里左良玉发来的旗帜等物什都拾掇好了,即刻就送到贵军中。” 三人并肩而走,走不数步广文禄却道:“需得提醒二位一件事。” “广爷只管吩咐。” “我军离开平靖关三日内,左良玉或许会来猛攻,二位提早有个准备。”广文禄敛容道,“只要能挡住一拨攻击,当无大碍。” 毛显文与赵发吾听了这话,各自凝面点头。 广文禄此去攻打九里关,志在必得。一旦九里关到手,左良玉没了退路,狗急跳墙之下必会强攻九里关,九里关若不克,则会转攻平靖关。广文禄清楚赵营兵士的战斗力,对毛、赵两寨土寇的能耐却没底。倘若真个是被左良玉一击而溃的货色,那么左良玉就能长驱南下继续攻破武阳关逃出生天。可若左良玉一击不中,顾虑到背后的闯军追兵,有着昔日连珠峡的阴影,他必不会在桐柏山区逗留过久,只能提前撤回。至于撤回去会有何结局,那就是他的命数了。 8命数(四) 三通鼓起,九里关关门洞开。张敢先率先锋队舍命突入关城,韩华美与马尚志错愕相顾,等他们醒悟过来,一切都已迟了。 义阳三关之一的九里关,半日即克。 广文禄快步登上关楼,墙根正捆着两人,张敢先上前汇报道:“土寇韩华美、马尚志皆已受缚,我军控制关门,正向关城里并邻近诸寨追剿。” “不必穷追,重点占领仓房,将败军逐出关城营寨即可。” 广文禄说着,转向焉巴着脑袋的韩、马二人,发问道:“左良玉啥时候来?” “回这位爷,和左帅......呸,左贼约好了就这两日放军通行。”韩华美哀声道,“既然不是今日,那就是明日了!俺们也是受他胁迫,身不由己,几位爷发发慈悲,就饶小的一命吧!”说着也不管被绑得结结实实,和马尚志如蚯蚓扭动着匍在地上,磕起了头。 “先带下去押起来。”广文禄一招手,立刻有几名兵士将哭喊着的二人拖走。 张敢先伴着风雨声聆听着九里关上下的喧嚣,喟叹道:“天下雄关竟然被哨官半日攻克,哨官有胆数百里奔袭、有谋赚开关门,真乃智勇双全的良将!” 昨日正午,抵达了平靖关的赵营军队休息半日后即冒着夜雨赶路。有着毛显文与赵发吾提供的向导引路,军队先出桐柏山腹地,之后沿着北麓行进。一如打探得来的消息,信阳州的左家军全都焦头烂额忙着对付北面的闯军,并未觉察到这支规模不大的军队行动。随着与信阳州州城的距离渐远,军队速度渐快,经过一夜一日的急行,第四日暮时正好抵达九里关。 疲师远征,时间又很紧迫,恶劣的天气更为强攻九里关增加了难度。不过广文禄早有定计,在将至九里关前就下令全军收起赵营旗帜,改竖从武阳关、平靖关搜罗而来的左家军军旗。天色昏黑,雨水混淆视线,守城的韩华美与马尚志受到广文禄言语诓骗,不辨真伪,以为是左良玉的前部要出关,便打开关门,岂料早已预备的张敢先迅速带人冲进关城,关卡遂得。 “也亏了你奋勇登先,没给土寇还手的机会。” 广文禄拍了拍张敢先的胸甲,眼含赞许,之后仿佛不经意又说了一句:“有件事得和你说。军中消息,侯总管因故暂且卸任,回范河城了,由白中军代行总管之职。” “侯总管......白中军......”张敢先一怔,随即双眼大睁,“竟有此事?” “貌似是主公在随州宴请左梦庚期间出了事,具体缘故不清楚,总之公文里说侯总管被发往统权点检使司学习去了,料想很长一段时间估计都不再出任军中职务。”广文禄不紧不慢说道,“我军到武阳关时此事就正式敲定了,发派公文告知诸军。我那时虽然得了消息,但以军事为要,没和你说。” 张敢先颤声道:“那侯总管和孟姑娘......” “侯总管待罪之身,如何成亲?八成是吹了。”广文禄微微一笑,“好好干,军队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朝张敢先点了点头,迈步自去。 泪水在张敢先的眼眶里不住打转,他强忍着等广文禄的背影远去才敢将它们释放出来,但很快又将它们抹去了。 “没什么不可能的。” 如期打下九里关令人振奋,可回想起广文禄曾对他说的这句话,则更令人振奋。 赵当世驱马赶到应山县东北时,金声桓与高进库的兵马已经北上。 “主公!”王来兴的兜鍪甲胄都蒙着无数细微的水珠,微微低头行礼。 “没别人在,叫什么主公,说了多少次了,叫当哥儿!”赵当世笑吟吟道。 王来兴憨笑着道:“当哥儿现在是大人物了,叫起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赵当世在他兜鍪上拍一下道:“你小子好的不学,这几年见人下菜碟的虚活儿倒学了不少呐。”又道,“怎么?大人物了,你当哥儿就不是你哥了?” “是、是,当哥儿教训的是,这不就改了嘛!” 时光荏苒,当初一起地里刨食儿的兄弟俩都早已改头换面。人前自有一番威仪气度压着场面,可到了私下相见,不知觉就会流露出与昔日别无二致的真挚感情。 “给当哥儿丢脸了,左家军的人还是没留住。”王来兴笑着笑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昨日走的?” “嗯,左梦庚的文书昨日到了,再迫下去金声桓看着要炸,就放他去了。” “多少人马?”赵当世托颔道,“左家军经过的时候留心过吗?” 王来兴应道:“两营近五千兵马,只金声桓与高进库两个,卢光祖、徐勇都没见着。” “和刺探来的情报差不多,卢光祖留在合脊寺保着左梦庚,徐勇则去了长岭岗防备钱中选。”赵当世说道,“我本还怕你一言不合,给我捅出篓子,所以接了你头前的穿信,赶紧带兵到了这里,” 兄弟之间说话,自无太多顾忌,王来兴闻言笑道:“换几年前,当哥儿的担心不无道理,现在倒大可不必了。” “看得出来,长进了。”赵当世亦笑道。 王来兴继而再度担心起来:“这里没激变,但金声桓与高进库去了北面,对大局依然不利。” 赵当世摇头道:“无妨,路上刘洪起派人给我传了口信,金、高二人先去了武阳关,他装模作样应付,没露出马脚,又说左良玉将走九里关,金、高当下约莫是在去九里关的路上。等他们赶到九里关,闯军与左良玉想必也见分晓了。” 王来兴愁眉不展道:“都说闯军要灭了左良玉,然而我这几日一连做了几个噩梦,梦里头都给左良玉逃出生天了。当哥儿,你说要是梦真应验了,又该如何?” 赵当世点头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凡事确实都该留一手。”接着道,“广文禄那里得到的军令是行军加攻关再加坚守,统共不得超出五日时长,今日是第四日,若明日没有左良玉的消息,他就放弃九里关,重新走平靖关撤回湖广。” “要是这样......”王来兴脸色一变。 赵当世表情严峻起来,道:“不错,我今日匆匆赶来,另一个目的在于在此统筹军务,为最坏情况做打算。随州方面白旺、周遇吉同样整军待发,此外郧襄方面,我也差人传令过去,要他们动员起来,随时准备后继支援。” 王来兴挺挺胸膛,硬声道:“就算左良玉大难不死,通过九里关来到此间,咱也不怕他!” “对,事情到了那一步,我军不会虚他。”赵当世微微一笑,“头前为了拖住左梦庚,我先派了侯方夏假传左良玉死讯,又让饶流波装病,同时修书请钱中选北上。本以为三管齐下,能将左家军定住,不想金声桓、高进库这些莽夫居然铤而走险分兵而行。可笑彼等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此举此实乃作茧自缚之举。” “此话怎讲?” “左梦庚分兵三地,徐勇、卢光祖、金声桓与高进库三方隔绝,若真免不了刀兵相见,你率军堵在这里,暂时挡住北方左良玉及金声桓等来军,我则直取合脊寺,先捉左梦庚。同时随州白旺、周遇吉两部即刻南下,与我后续夹击徐勇,预计不出两日,南面左家军就会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届时我赵营大军集结,全力向北迎击左良玉溃败之军,岂有不胜的道理?” 王来兴听了这番谋划,不禁叹道:“还是当哥儿有板眼!” 赵当世轻笑道:“不是我有板眼,从左良玉派左梦庚进楚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数就注定了,我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可要是左良玉死在了河南......” “死在了河南,若有残兵败将叩九里关,就放他们过来便是。毕竟留着左梦庚这小子,比灭了他对我军有利得多,广文禄明白此节道理。”赵当世言及此处,略微一顿,“说句实话,左良玉的命数最好就是死在河南。” “最好死在河南?” “对。他败退畏战进楚,本就没有道理,更兼此前与朝廷多有龃龉,我与他斗,在军事上要将他击败,在舆情上也要将他置于不忠不义的死地。况且成王败寇,只要他败于我手,再给他一百张嘴,他也洗脱不了身上的罪孽。”赵当世目光冷肃,字字锐利如刀,“前两日刚传消息来,入陕赴任的三边总督孙传庭月初已经奉诏处斩了贺人龙,收编其军。由此可见,同样骄恣不法、劣迹斑斑左良玉一旦衰弱,朝廷必会落井下石,坚决将他除去。这就是不加思辨,一味对抗朝廷的后果。就算他从我手里逃得性命,朝廷也绝不会放过他,最后免不了和贺人龙一样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原来如此......” “而且只要我正式与他开战,左梦庚的性命也留不得,他又会害死他的儿子。另外数千上万左家军将士的性命,同样难保周全。”赵当世面凝如山,“所以,为了他自己、他儿子或是那些个跟随他多年的将士,他死在河南,是最好的命数。” 王来兴长吁一口气,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震撼。“当哥儿”三个字虽然亲切,但看着眼前这布策千里、杀伐果决的赵当世,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黑夜中,信阳州城东南,两人在淤泥遍布的荒原野地艰难且狼狈地前进。 经过彻日凄风苦雨的冲刷,他们在疲惫与恐惧中痛苦地挣扎。前头一人披着残破的皮甲,不小心为岩石所绊,趔趄几步重重摔到了厚厚的泥水里头。浑浊肮脏的泥水入口,口干舌燥的他竟然不受控制地狠狠将之咽下肚去,直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心倒涌上喉头,他才双手撑地,开始不住呕吐。 “老张,没事儿吧你!”后头的人头上扎着头巾,手脚并用追上他,大声问道。 “杀了我吧!”皮甲汉子嘴里流涎,呆呆望着泡沫起伏的泥潭。 扎着头巾的汉子急道:“你这说什么话!都跑了数十里了,不差这一会儿!” “唉,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皮甲汉子苦笑着,披散着的头发垂浸于污泥浊水,令他看上去是那么无助可悲,“老王,你我是好兄弟,一直来兄弟都没帮上你啥忙。不如你趁着手脚还能动弹,把我头割了,去领赏再过日子。” 扎着头巾的汉子怒道:“住嘴,我害谁都不会害了自家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下性命撑过去,今后有的是机会报仇雪耻!” 皮甲汉子重重喘着气,没接话,看得出,他心如死灰。 扎着头巾的汉子没奈何,举头四顾,可在这莽莽荒原,入眼皆是那无尽的漆黑,仿佛他俩所在的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一丝人间的气象。直到这时,他始才开始感到绝望。 两人跪在原地休息片刻,继续相互搀扶着前进。也不知走了多久,目之所至,竟然有了一点灯火光。 “那里必就是九里关!”扎着头巾的汉子狂喜着回头一看,皮甲汉子正以比他更加激烈的步伐飞奔着,似乎那里就是他们希望的终点,他心甘情愿将身体所剩那唯寸的一丝气力都耗尽在这最后的一段路上。 灯火光渐渐明晰,两人相视喜悦,精神复振。九里关城头上,亲自巡夜的广文禄接到兵士报告,来到城头察看,眼见两个泥塑一般的人,有些诧异,高声道:“来者何人,三句不答,弩箭伺候!” 不料城下两人反问:“来者是韩寨主还是马寨主?” 广文禄听了这话,心情登时紧绷,他知道,自己的这次行动终于等来了结果。 9璋瓦(一) 经过确认,夜半叩关的是左家军大将左协营副将张应元与右协营副将王允成,除了他二人,远近再无半个兵马。 进城后,二人直叫唤着肚饿,兵士送来一桶粟粥与几碟油馍头到厢房里头,都被迅速一扫而空。广文禄等他们大概七分饭饱,上前相询道:“二位深夜来此,可是北面出了事?” 王允成打嗝着问道:“你是韩寨主还是马寨主?” 广文禄道:“都不是,我乃郧襄镇哨官广文禄。” 王允成听罢,抓着油馍头的手僵在嘴边,与张应元愣愣对视。广文禄故作轻松笑笑道:“前得军报,九里关为土寇所侵,已被我军剿灭了。” “韩华美......马尚志......死了?” “死了,尸首就摆在关城里。”广文禄本来还没想杀他们,但张应元与王允成的不期而至直接促成了他们的死亡。 “唉......” 广文禄继续装傻,“二位打头前就一直在问这二人,所为何事?” 张应元将手中的碗放下,不住叹息道:“韩、马其实此前已经接受了我军招揽,只是没来得及正式收编罢了。可惜面还没见,就......” 广文禄推说道:“哦?我军只接到应山县方面反应土寇残害百姓,引兵到此叫关,韩、马以刀兵抗拒,没奈何就将关卡打了下来。他们似乎说起过左帅,不过那时候我只当是胡口攀附,未曾理睬,没想到竟是真的。” 张应元愁眉苦脸道:“无论真不真,都无所谓了。”摇着头满眼都是苍凉,“今晨信阳州城东面中山铺血战,左帅不幸殒命。” “啊?此话当真?”广文禄不由自主双拳一握。 王允成接着道:“左帅本待走九里关,转移入楚与公子所部合军,徐图反击,不想贼军急至。我等与左帅以州城为屏,布阵中山铺,想打一仗再且战且退。岂料贼军凶蛮至极,‘一只虎’、‘马拐子’率马贼当先断绝我军退路,‘皂鹰’、‘五闯王’、‘王杂毛’等左右掩攻,贼军数倍于我,终致不支。我中军给贼锐卒冲击,左帅失足落马,首级遂为贼所枭。兵马或死或降,全线溃败,我二人杀出血路,侥幸得存,一路摸到了这里。” “一只虎”李过、“马拐子”马重僖、“皂鹰”刘汝魁、“五闯王”张能、“王杂毛”王得仁等皆为闯军骁将,由此可知击灭左良玉残军的正是闯军。左良玉转移湖广本为左家军的机密,但现在左良玉已经死了,左梦庚亦抵湖广,将这些说出来也无甚打紧了。 广文禄深思片刻,乃道:“既是闯贼到来,九里关实守不得了。二位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可随我军南下,去见左公子。” 张应元问道:“公子现在什么个情况?” 广文禄微笑道:“公子受我家主公支持,正全力南下武昌府,不过这几日因得到北边战事胶着的消息,暂时驻军应山县西南未动。” 张应元搓搓手慨叹道:“赵帅急公好义,对我左家军实可谓及时雨。有赵帅相助,公子与我左家军想必也能尽早挺过难关。”王允成亦附和不迭。 广文禄吩咐了兵士服侍他们,转出厢房。张敢先小声道:“如何处置这二人?” “带他们回去。”广文禄沉声道,“两个光杆,掀不起什么风浪,送还左梦庚,一来缓缓关系,二来可让左梦庚死了北上的心,三来......或许还能将左家军的水搅浑。” “搅浑左家军的水?”张敢先一头雾水。 广文禄道:“以后你就知道了。”并道,“今夜传下军令,全军收拾行装,等天亮了便出关向南,回应山县。” 左良玉死后两日,五月十六日,应山县东北郧襄镇兵马营地,赵当世正与韩衮,马光春、王来兴、庞劲明等人相谈。 “圣上厌恶贺人龙不法久矣。这次孙军门奉诏斩了贺人龙,当众历数其罪责,周国卿、贺国贤、贺武功、贺文明等贺家军的肱骨皆伏诛,贺勇则改回原名陈勇,与董学礼、高杰、高汝砺、南汝桂、彭魁等贺家军大将齐齐投顺了孙军门,并其余魏大亨、童守信、齐勋、郝允嵩、艾柱、郭可通等部曲都有封赏。”庞劲明叙述着近期陕西发生的军政动荡,“陕西巡抚张尔志与孙军门一条心,所以现在陕西三边总督衙门麾下不但固原总兵郑嘉栋、临洮总兵牛成虎、宁夏总兵官抚民、继任延绥总兵朱尚义四镇齐全,另高杰、陈勇、董学礼、高汝砺等同样俯首帖耳,还有陕抚标下孙守法、王根子等部配合,军势大振,是陕西几年来未有之气象。” “孙传庭文武韬略过人,他走马上任,陕西风向立变,看来闯军在面对河南官军之余,又要多一个劲敌喽。”赵当世意味深长道,“不是说朝廷还调了山西方面宁武镇总兵许定国给孙传庭吗?怎么没提?” “许定国行兵到怀庆府时发生了哗变,事情还在调查。” “闯军虽在朱仙镇胜了一场,却惹来更难缠的对手,合河南、陕西二省之力清剿闯军,朝廷也是下了决心的。我看要不了多久,孙传庭就会接替屡战屡败的丁启睿,率军支援河南,要是那时候闯军还没将开封府磕下来,河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庞劲明往下说道:“淮颍方面,袁时中攻破了亳州,有意向西渗透与闯军接洽。朝廷主淮颍战事的主要是勇卫营与凤阳总督高斗光。但高斗光为人怯懦,优柔寡断,麾下刘良佐、卜应第、杨振宗等将都不太听他的话,各行其是,是以朝廷还是得重点倚仗勇卫营。根据目前凤阳府一带潜伏的弟兄传回的消息,自从刘元斌出事,他与卢九德两个监军太监基本失去了将士之心,勇卫营的兵马渐有向黄得功聚拢的态势。黄得功如今掌兵几近万人,实力不容小觑。” “勇卫营首推孙应元,次则黄得功。孙应元遵奉刘、卢,活着还能起表率作用弹压重将,可惜一朝身死,要那些浴血奋战的兵马听从两个无根之人指挥,想想也难,他们归向黄得功是可以料见的事。高斗光无能之人,凤阳府诸军,我猜到最后,也会是实力最强的刘良佐占得主导。” “主公洞悉时局,我等不及!”庞劲明抓住空隙赶紧奉承一句。 “张献忠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庞劲明立刻回道:“张献忠连月来都在庐州府流窜,上月先破舒城县,随后利用川将覃世勋、乙邦才与知州交恶之事赚开了六安州,大掠一阵,本月又用计攻破了庐州府城。” “庐州府城都被张献忠拿下了?”王来兴忍不住惊讶道,“张献忠在楚豫连败,到了南直隶又开始生龙活虎,真不知那里的官军平日都怎么打仗的。” “张献忠本就狡猾善战,遍数天下,能堪为其敌手的也只包括我军等寥寥数部兵马罢了。打仗靠的不是人多少,而要靠脑子与经验,凭这一点,我看南直隶没人能挡住他。”马光春这时说道。 当初随州之战时,王来兴得亏有了马光春的协助才得以取胜,因此他对马光春很尊敬。换做侯大贵若当面岔他的话,他都不会有好脸色,唯独马光春说话,他听得进去。当下也只是点头,默然无语。 “张献忠打下了庐州,传闻大造舟船、练习水战,合群贼集于皖口,似乎欲复行水路。” 赵当世道:“情理之中,庐州府走陆路四向皆为其敌,他要通过流窜将局面重新盘活,走水路纵横是最佳方式。”赵当世说着笑了笑,“想来张献忠声势复起,宋一鹤又要紧张了。” 谈到中途,忽闻帐外传来争吵声,赵当世停止军议皱眉使个眼色,周文赫飞脚出去察看,旋即带了两个人到帐内。众人看去,却是一个塘兵装束、一个家仆打扮,两人都是鼻青脸肿的相对吹胡子瞪眼,看着适才当是在帐外上起了全武行。 周文赫躬身禀报道:“主公,这两个厮一个来自北面、一个来自西面,都称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知主公,却在帐外撞在一起,各自争先,是以相斗。” 赵当世先问左边那个塘兵:“你从哪里来的?” 那塘兵答道:“回主公,小人是广哨官身边亲兵,特来传递北边战况。”说着不忘瞥一眼对手,一副得意的样子。 赵当世豁然起身,上前道:“快说!” “我部两日前攻陷九里关,杀土寇韩华美、马尚志。当夜有张应元、王允成者来奔,言说左家军在信阳州城附近战没,平贼将军左良玉身死!” 此言出口,帐内众将纷纷站起,各自议论。 赵当世强忍起伏心绪,追问:“张、王带了所少人?” “除了他俩,再无别人。广哨官另派人兼程急探,左良玉首级为闯军后营所得确凿无疑。昨日清晨我部兵马弃关走平靖关回应山县,现还在路上。” “甚好!”赵当世不断点头,心中甚慰。闷兄数日的郁垒,顿时消逝无踪。 王来兴笑道:“左良玉死得其所,顿解我军之忧。” 赵当世沉沉呼口气道:“北事结局虽已定,我等却切不可松懈了。如何安排左梦庚,细节之处依然需要认真商榷,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 众将齐诺,赵当世刚想转身,目光扫到那一名家仆,突然想到他也声称有要事禀报,不禁纳闷,但想河南左将军的结果是大军几日来首要关注的内容,还会有什么事比左家军大败、左良玉身死更加重要? 发现赵当世充满怀疑的眼神盯向自己,那家仆忙道:“小人从襄阳府来......” 赵当世听到“襄阳府”三字,浑身一震,仿佛猜到了什么,更向前了两步,急切问道:“襄阳府如何?” 那家仆大声说道:“恭喜主公,三日前五月十三得获璋瓦之喜!” 民间俗语,生子为“弄璋”、生女为“弄瓦”,若是一胎双子则称“双璋之喜”,同理,一胎双女称“双瓦之喜”。但这“璋瓦之喜”意为何指,赵当世多少有些晕转转的脑袋瞬息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还是王来兴机敏,当先拍手笑起来道:“恭喜主公,儿女双全,龙凤呈祥!”众将随着他一声吆喝,无不喜笑颜开,全都祝贺叫好。 赵当世稳下心神,问那家仆道:“郡主她身子安否?” 那家仆猛点头道:“有襄王府一班大夫、产婆及侍婢贴身日夜照料看护,郡主产日前后,一切和遂,公子、小姐亦均康健平安!” 赵当世胸膛起伏,内心实可谓波澜万丈。生子得女,人生至乐之一,这家仆说的不错,这件事就个人而论,重要程度的确不下于北事。 “母子平安就好。”往日善于言辩的赵当世这当口儿居然空有喜悦却无以言表,只是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已。 那家仆等了好一会儿,见赵当世别无他言,没奈何,只得主动低声说道:“郡主托小人问话,‘先有一名,现得双喜,元仪为子,则女何名’?” 赵当世哈哈一笑,先自言自语道一句“到头来还是我失算了”,随后略略思索道:“这几日雨水沛然助我军事事顺宜,此女又可说迎北事喜讯而生,便叫她‘迎沛’吧。” 那家仆认真点头道:“小人记下了。”继而又道,“下月孩子满月酒,王爷、郡主在襄阳设宴,万分希望主公届时能抽身一二。” “一个月,足够了。”赵当世在场环顾众将,如是而言。 10璋瓦(二) 攘外,辽东松山大败,洪承畴身死殉国;安内,朱仙镇官军大败,左良玉亦为闯军所杀。短短三个月不到时间,接踵而来的两场大败,无疑给本就摇摇欲倾的大明朝廷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五月底到六月初,惶恐不安的大明朝廷开始紧急调整内外战事的部署。 对外,迫于形势的崇祯帝破天荒酝酿起了与清国议和的章程,并交付兵部尚书陈新甲、大学士谢升等人具体安排;对内,则在商议如何处置丁启睿、杨文岳等屡败之帅的同时,从狱中放出了囚禁数年、素有“文武全才”之称的侯恂,重新任命为兵部侍郎并总督山东、河南、湖北等地军务,立刻前往河南救火。又以凤阳总督高斗光无能,将当初因贿赂罪罢官闲居的前宣府巡抚马士英拔擢代之。此外,四川巡抚廖大亨碌碌无为,也被免职,改任四川兵备副使陈士奇为巡抚。 算上此前上任的孙传庭,陕西、河南乃至四川、南直隶的官场都有了动作,却唯独对同样临近闯军的湖广没有半点任免。原因只有一个,正如昔日对待猛如虎军队的态度一样,朝廷还在观望左梦庚的动静。 左梦庚是左良玉的儿子,但在军中并无职务,但左家军余部却依然围绕着他凝聚在一起,这种情况很微妙,朝廷不动,是怕踩了雷。毕竟左家军军队的暴戾作风早就传遍天下,如果对他们处置不当,在国家内外交困之际,难保不会激变酿成大祸。所以,在正式下达敕令前,朝廷很谨慎地派了人到湖广先行踩点,然而此人此行的目的地不在左梦庚,却在与左梦庚近在咫尺的郧襄镇。 六月上旬,两排礼花炮齐响,随州城外敲锣打鼓,赵当世引众文武迎接京来天使。 轿辇徐徐停下,轿口方向微斜,陪行轿边的两个小中官左右轻掀轿帘,扶轿内人下来。赵当世跨步上前,对眼前这位身着蟒服、面白无须之人行礼道:“郧襄镇赵当世,参加王公公!”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当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义子、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王之心。王承恩是崇祯帝心腹,深得信任,一直跟随着他的王之心、王之俊、王德化、栗宗周等太监也都因此鸡犬升天,身份显赫。 “赵大人免礼。”王之心之前在凤阳府监督漕运,临时接到指派赶来了湖广,说话时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来一路颠簸也够呛。 “敢问圣体近来安康否?” “安。” “圣上为国为民,焦劳昕夜,实令我等人臣闻知自惭形秽,只能时时以此鞭策自省,但求能为圣上分忧丝毫便足慰生平。”赵当世嗟叹道,“我大明有如此圣德之君,涤荡宇内、肃清丑氛指日可待!” “赵大人忠贞心声,杂家这里听进去了。” 赵当世连连笑谢,与一班人簇拥着王之心进城。时才过午,晚间大宴还在紧锣密鼓准备,是以就请王之心在别院雅室饮茶休息。 王之心来随州的目的在于左梦庚,所以和赵当世闲聊了几句,就直奔主题。 “左梦庚军队现在驻扎何处?”王之心纤长手指轻抚侧畔小而精致的香炉,缓声问道。 “自从左帅不幸阵亡后,原隶各部陆续聚左梦庚麾下,现下正驻军应山县西南平里市巡检司,兵马万余。”赵当世回道。 早在五月下旬,获知左良玉噩耗的左梦庚开始全面收缩兵力,金声桓、高进库等营中途折返,回到了合脊寺。左梦庚随后迁怒钱中选,举兵转进长岭岗,并立刻对钱中选所驻的平里市巡检司进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梦庚手底下好歹还有万人上下,钱中选不敢硬敌,急忙率军撤退,躲回了安陆县,左梦庚遂占平里市巡检司。 “唉,爷爷顾念左梦庚,听说已经好几个日夜没吃喝了。”王之心眉头微蹙,带着几分怜惜又带着几分痛心,“左梦庚骄兵悍将,为数众多,没了左良玉约束,爷爷担心其军将有负国恩呐。”宫人称呼皇帝,“万岁”、“爷爷”都是惯用语。 赵当世说道:“圣上多虑了,近来左梦庚与钱中选交恶,赵某正在居中斡旋,左梦庚军队停在平里市巡检司已有半月余,只等朝廷文书。” “等朝廷什么文书?” “敕封的文书。”赵当世道,“左梦庚没有官职,大军跟着他就没有名分,他空有报国之志,却苦于动弹不得。” “他想要什么?” “并无他求,只望能继承父职。” 王之心摇头道:“左梦庚年纪轻又无战功,想当援剿总兵是不可能的。赵大人,朝廷那边的消息,拟任刘超为援剿总兵,想来事情早晚得定,也和你提前一说。” 刘超现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天启年间随时任河南巡抚王三善镇压奢安之乱,后因王三善兵败身死,被牵连罢官,此后一直赋闲在河南家中。前几年河南贼起,他募乡人自守,重新获得了注意,今年打通了关节,再次得到了出头的机会。 赵当世拱拱手道:“左梦庚有自知之明,援剿总兵一职并不敢奢望,只要能继承父亲的卫所官级和平贼将军即感恩戴德了。” “卫所袭承固有定制,无需他操心,但这平贼将军......” 赵当世这时道:“公公,无论如何,左梦庚有百战之兵万数,这么多人不拿来打贼岂不可惜?有个平贼将军的印,他就能往来剿贼,再度为国效力。可要没有平贼将军的印,赵某实在担忧,担忧......”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对王之心笑笑。 左良玉当援剿总兵时,因为职能重叠,平贼将军对他而言只能算是个荣誉。但左梦庚争取不到援剿总兵的职务,这剩下的平贼将军对他来说就非常重要了。当上了平贼将军,他才有理由带着兵马进行转移。 王之心当然知道赵当世闭嘴不语背后的意思,心中凛然。义父王承恩曾嘱咐过他,地方文武贪得无厌,最爱得寸进尺。身为皇家天使必须端持,就算一分一厘也要让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求出来,这样方能显出朝廷权威。此话本来有理,但如今时局不同,左梦庚上万人军队可不是小数目,平贼将军不过是个临时差遣,给了就给了无足轻重,可要是激起左梦庚的愤怒,引兵作乱甚至投贼,那便万万得不偿失,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个倒是可以商议。”王之心轻咳一声,用以掩饰心生出的紧张,“左梦庚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有一点,赵某看来算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说说看。”王之心慢慢感觉到,眼前这个赵当世似乎和左梦庚是一条心的。 “左梦庚乞求以武昌府饷军。” “武昌府?”王之心一惊,“这是什么道理?” 赵当世认真道:“左帅在时,其部以河南为基,剿贼养军两不误,是以能和闯贼等屡战不懈。而今左帅亡故,其基本所在河南许州等地已皆为贼土,然左梦庚尚有兵马万余,亦非少数,要是没有合适的地方驻节,只怕军心涣散。” “为何要武昌府,其他地方行不行?” 赵当世应道:“选定武昌府有三点好处。其一,武昌府距离当前左梦庚军队驻地最近,行程最为便捷;其二,武昌府为楚抚驻节之地,左梦庚进驻,正可周护抚衙;第三,楚东南贼寇猖獗,尤其献贼往来甚频,左梦庚军队一去,正好剿之。” 王之心又道:“杂家听说楚镇钱中选就在武昌府周边,左梦庚去了,他待怎地?” 赵当世答道:“钱中选为湖广总兵,按例应当驻节在常德府,长期逗留在江北,并不合理。”明代湖广总兵初设时,职在往来湖广、贵州两省,只因这两省交界处多土司蛮夷,容易暴乱,所以驻节设在靠近贵州的常德府。播州之乱平定后,在贵州设了贵州总兵,湖广总兵甚至出现了长期的空缺。可见至少在崇祯之前,哪怕有湖广总兵的设置,其职权重心也在江南而非江北,直到天启年间,才复设湖广总兵。 王之心皱着眉道:“可正德时分封荣王于常德府,湖广总兵驻节不是移至武昌府了吗?”荣王朱祐枢为成化帝朱见深庶十三子,之藩常德府时朝廷怕军队扰乱王府,就将湖广总兵的驻地改到了武昌府。王之心在司礼监经厂主管印行皇帝指示刊发的书籍,读过不少书册,学问远比一般宦官高,赵当世三言两语唬不住他。 但是赵当世还有后手,抚掌笑道:“公公学识渊博,令人钦佩。”继而道,“但就是因为常德府有荣王在,钱大人才需要去常德府。” “此话怎讲?” “公公在凤阳府监督漕运应该听说过现今大江两岸献贼肆虐无忌的情形。据赵某探得军报,献贼自攻占了庐州等地,大兴舟船,有趁江水作乱的打算,倘若他见我官军全都麇集江北从而趁虚杀进江南,侵犯荣藩,如之奈何?有福藩、唐藩前车之鉴,常德府荣藩之屏护又怎能托大?” 这句话直将王之心说得浑身一栗,仔细想想张献忠几年前千里奔袭襄阳府的行径,荣藩的安危确实不能不担心事。 “湖广总兵为镇守总兵,职在保境,让钱大人去常德府,入情入理。而平贼将军重在为征伐,需得主动出击,武昌府地处咽喉要隘,又近安庐,正好防贼剿贼,如此安排再合适不过。”赵当世说着,扬嘴一笑,“真要是让左梦庚军队去大江以南,想必也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景象吧?”再补充道,“更何况,左梦庚在北、钱大人在南,刚好两面控扼江防,将献贼等死死限制在武昌府以东,对全局大大有利。” 赵当世的话又一次说到王之心心坎里,使他哑口无言良久。赵当世见好就收,说了几句玩笑,又话里行间暗示已经给王之心备下了厚礼,气氛才又活络开来。 王之心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拿着杯盖漏出条小逢,朝杯里轻轻吹气道:“左梦庚的事,都可议。杂家只是个传话的,赵大人和左梦庚的想法,等带回北京,还候着爷爷定夺。” 赵当世心里大定,笑道:“劳烦公公了。” “不劳烦,郡马爷在楚地剿贼,圣上听说了,好生不忍,也让杂家来慰问呢。”王之心突然换了称呼,淡淡说道,偷偷拿眼偷瞄赵当世反应。 赵当世一听此言,二话不说,当即下跪,拱手朝东北方向遥举,口中山呼万岁——王之心这短短一句,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重要了。 “赵大人起来吧,你与华清郡主成婚的事,圣上已经知晓了,赞叹不已,直夸天作之合。”王之心惨白的脸上泛起微笑,“圣上准备发帑银十万赏赐赵大人及郡主,以贺婚礼,不日即会转运过来。” 赵当世点头起身,坐回位上,连声道:“得圣上圣眷,愧煞赵某!” 王之心此时流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赵大人,你不知道,圣上这几个月提起你名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多了,朝堂上提,书阁里也提,嘿嘿,‘赵当世’三字,在京师现在可风头无二呢。”接着道,“赵大人,能得圣心者不多,你可得好好把握。只要努力为君国舒忧解困,往后封侯拜相,绝不会少的。”说着,摸起了并没有胡须的那光洁下巴。 赵当世咽口唾沫,点头称是,但背后却觉着凉飕飕的。 11璋瓦(三) 崇祯十五年七月初,风雨洗礼过的湖广平里市巡检司碧空如洗。无数旌旗随风招摇,层叠掀动犹如翻腾的海浪。一排排披甲荷枪的甲士沿道分开,肃穆注视着打马而过的两名骑士。一匹白马,一匹棕马,一人赵当世,一人左梦庚。 盔甲鲜明的左梦庚一扫长期以来的颓丧之气,今日容光焕发,双目有神。马至亭前,他率先跳落地面,三两步走到赵当世马边,殷切说道:“孩儿请义父下马!” 赵当世微微点头,扶着他肩膀利落而下。这时候,亭外等候着的左家军众将齐围上来行礼。左边三人,金声桓、高进库、张应元;右边三人,王允成、卢光祖、徐勇。 “酒席寒酸,义父肯赏光,孩儿感恩戴德!”左梦庚恭恭敬敬引着赵当世到亭中,两人相对坐下,其余人则跨立等候。 赵当世呵呵笑着道:“无妨,席小情意重。你临行在即,一切从简。楚北军务缠身,不能陪你去武昌府,只能来此践行,你可不要怪义父。” 左梦庚亲拿酒壶,给两人酒杯斟满,说道:“孩儿哪里敢怪义父,孩儿是谢义父还来不及呢!”边说边叹,“要没有义父鼎力相助,孩儿实难想象接下来的光景会是如何。” 赵当世与他碰杯,浅尝一口,嗟然道:“左帅与我有袍泽之谊,更有兄弟之情。虽然壮志未酬身先逝,周全你和左家军,我责无旁贷。” 左梦庚眼眶一热,咬唇点点头,两人对饮几杯。赵当世问道:“朝廷天使到了吗?” “回义父,天使直接去了武昌府,等孩儿率军到了那里,即摆香案接旨。” 赵当世说道:“这样也好,省心。”又道,“武昌府宋军门那里,我帮你打过招呼了。宋军门安排,你军先去汉阳府驻扎,天使料想到时候也会从武昌府过来。等他调整好了武昌府内军政,自可转进。”汉阳府与武昌府隔江相对,近在咫尺。 一个月前,奉诏前来湖广暗访的司礼监太监王之心通过与赵当世这个中间人的交谈,将获知的左梦庚的意图传递给了朝廷。内阁首辅周延儒、辅臣陈演、吴甡、张四知、黄景昉、魏照乘、谢陞、蒋德璟随即就是否应该继续任用左梦庚一事展开讨论。 内阁成员中,周延儒受崇祯帝信任,擅权独断。赵当世自杨嗣昌之后,一直关注京城官场的风云变幻,又通过范巨安获得了一些人脉,于是派人馈重礼至其家,打通了他的关节,促使他带头支持任用左梦庚。 陈演、张四知、魏照乘皆庸庸碌碌之人,对周延儒只能言出法随而已。吴甡自保心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持中立态度。谢陞近期心思全在配合兵部尚书陈新甲与清国议和,不想再掺和旁事,也表示中立。黄景昉、蒋德璟虽然性格耿直,对左家军的作风及战斗力表示质疑,但无奈人少,最终结果在两票作废的情况下,四票赞成、两票反对。周延儒遂以“北虏闯逆事急,未可轻易再起风波”为由拍板答应了左梦庚的要求。即准许左梦庚承袭父官、接任平贼将军职并且移军武昌府。 票拟进呈给崇祯帝批朱,周延儒又故意拉上户部加了一条遣散万人需要拨付的遣散费用,崇祯帝一看要花钱头就大,但顾虑到左良玉昔日的骄横,问道:“左梦庚可信否?” 周延儒称可信,正在边上为崇祯帝磨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听了,同样默默说道:“听说左梦庚是郧襄镇赵当世从河南接应出来的,赵当世忠贞为国,有他看着,不会容许左梦庚成为又一个左良玉。”早先派去与赵当世交涉的王之心是他义子,既然与赵当世达成了共识,他也要给赵当世情面。 “厂臣怎么知道的?”崇祯帝皱着眉头看向王承恩。 王承恩赶紧道:“哎呀,小臣胡言乱语。” “说。”崇祯帝脸一黑,把笔一搁。 王承恩小心道:“这不是前段日子赵当世的名头太响,小臣在爷爷身边服侍久了,也留了心思,往来书册有提到赵当世的,自会着重看上两眼。” “厂臣信得过赵当世?”崇祯帝不知为何,又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左良玉、贺人龙?” 王承恩眼神瞟向周延儒似有求助之意,周延儒便替他答道:“厂公在深宫,对赵当世了解不足,老臣倒是颇有注意。”待崇祯帝头转过来,往下说道,“赵当世虽出身流寇,但心怀忠义。自就抚以来,忠顺不渝,不但先后剿灭了马守应、罗汝才等经年为乱的巨寇,还从献贼手里救出过襄藩。由此可见,若论灭贼之心,赵当世远在左良玉、贺人龙等辈之上。除此之外,其人以武夫之身,怀仁德之心,楚北在他的镇守下风调雨顺,地阜民安。有他在,以闯逆势大,至今却尚未敢踏进湖广一步。实可谓军政两全的人才。” 崇祯帝听到这里,阴沉沉的脸豁然拨云见日,笑道:“我知赵当世,他此前娶了瑞藩的华清郡主,也算是国戚了,有这身份在,自不会是那左良玉、贺人龙。” 周延儒松口气,伴君如伴虎,崇祯帝喜怒无常的性格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到。 “现在左良玉也死了,所幸闯逆之侧还有赵当世在。若他能将左梦庚等骄兵悍将节制住,左良玉、贺人龙之死对国朝而言,倒非损失而是大好事。”崇祯帝沉吟着,冷不丁说道。 周延儒与王承恩都很精明,听出了崇祯帝话里有话,而且不像是临时起意,很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因此周延儒询道:“圣上的意思是要重用赵当世?” “国朝文武,有才者不少,忠心者亦不少,可要说才忠兼得者,却是屈指可数。”崇祯帝悠然一声长叹,“屈指可数啊......” 王承恩有意道:“听周阁老的叙述,赵当世似乎就是个既有才、又忠心的人物。”说着抬眼瞅了瞅周延儒。 周延儒心里暗骂王承恩狡猾,拉自己下水,但他为左梦庚的事而来,否定赵当世等同于否定左梦庚,便只能咳嗽两声,意味深长道:“其人或许可期。” 崇祯帝思忖良久,乃道:“如今北虏得势,辽东兵力难以回援中原,两线受难。要遏制声势愈加猖狂闯逆,我看仅凭侯恂、孙传庭等人还不够。” 周延儒闻言下意识就去找兵部尚书陈新甲的身影,当然没找到。回过神,他只觉崇祯帝在此等场合突然提到赵当世,应该别有用意。 “孙传庭督陕西兵,侯恂督河南兵,只此两督之力,的确不能遽灭闯逆。”事到如今,周延儒打定主意,权且顺着崇祯帝的话说下去,走一步看一步。 “孙传庭主陕西,侯恂主河南,范志完守山西,闯逆的西、东、北三面都有了人,但显而易见,南面尚有缺口。” “宋一鹤?”周延儒策略性地打了手太极。 “给了他快两年了,连楚东南都定不了,无才也。”崇祯帝摇起了头,其实对于楚豫间的形势通晓,他远比周延儒与王承恩透彻。 “赵当世?” 崇祯帝不置可否,却道:“我很欣赏他。”并道,“我这两个月仔细查看了湖广、南直隶等地呈贡的每一件奏章文书,这两处各部官军情况与孙传庭去之前的陕西大体相同,兵虽多,却是约束不力、各自为战。一盘散沙,怎能为国御侮?”和列祖列宗类似,崇祯帝召见亲昵近臣时说话也多以“我”自称,“朕”基本用在书面。 “可......”周延儒有些紧张,大致猜出了崇祯帝的用意。不消说,有着比左良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实力且对朝廷一向恭敬的赵当世已然得到了崇祯帝的另眼相待。不过他心有顾忌,因为说到底他对赵当世并不了解,要真按崇祯帝的想法办下去,赵当世必定会一跃成为大明最顶尖的封疆大吏之一,倘若那时候此人生出什么祸变,那可是天倾的责任,他自谓是担不起的。 然而,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因为他直到这时才醒悟,崇祯帝开头突然沉肃下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设下了圈套。自己当下如果开口反对,便不免有“巧言谄君、反复无常”的罪责,想当初傅宗龙可就是因此被不由分说剥夺官职投进了天牢。 王承恩不吭声,心里实则对周延儒抱有一丝同情。崇祯帝做事果决,特别有主张,一旦思定认准的事基本不会动摇。为了防止内阁及其他大臣反对,他惯用的一招就是先挖个坑等大臣们跳进来,再将自己的实际想法说出,等大臣们觉察不妙,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自是无法再拂圣意,个别骨头硬想改口的大臣比如孙传庭、傅宗龙等,则直接顺势扣上顶帽子,投入天牢以示惩戒。周延儒虽说老练,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比如今次就没逃过自己配合崇祯帝设下的这个小局。 周延儒不吱声,崇祯帝目的达到,捻须微笑,一派得意之色,缓缓说道:“我由是想,湖广、安庐等地也需要选人出来统筹局势,这样的话,即可达到将闯逆四面围困,坚密不透的效果。” 王承恩赶忙奉承道:“爷爷明智。” 崇祯帝接着道:“湖广、安庐等地形势与陕、豫等地不同,我寻思着,得设专人提督戎政......这样恐是最好的选择。” “提督?”周延儒显出几丝花白的长眉一抖。总督为文,提督为武,崇祯帝没有明说那“专人”是谁,但话到这份上,纵然傻子也能揣测出他心之属意。 “容我再想想,届时召集内阁各老,一起考较考较、参夺参夺。”崇祯帝点到为止,凝重的面容间勉强挤出些笑意,“安禄山、史思明都原形毕露先后殒命。收拾天下,我大明的郭子仪也该出来了。” 凉亭微风习习,左梦庚一连吃了几杯酒,一脸痛快。 “慢点吃,别耽误了军事。”赵当世笑道。 钱中选仍然滞留在汉阳府,尚未跨江。宋一鹤受朝廷施压,只能捏了鼻子放左梦庚进武昌府,但左梦庚与他之间,必然少不了一系列的明争暗斗。左梦庚要应付变数还有很多,远未到松懈的那一刻。 “嘿嘿,有义父在,孩儿还怕耽误什么!”左梦庚酒到兴头上,有些激动。回想大半月前,自己兵疲父丧,凄凄惨惨浑如无根之木无依无靠,是赵当世主动帮他打通了京城的人脉,争取了官职顺带还找到了安身之所,这份厚恩,万金难买。 金声桓、高进库等原本对赵当世很有敌意的左家军军官见此,亦没了声响。一朝天子一朝臣,左良玉已死,左梦庚成了左家军的新头儿,他们办事的观点得从左良玉的角度转移到左梦庚这里。左梦庚信任赵当世,赵当世也确实实实在在提供给了左家军诸多好处,将左家军从泥沼中拉了出来。所以他们现今更愿意相信,赵营与左家军曾经的摩擦,纯是赵当世与左良玉的个人恩怨导致的。左梦庚是赵当世的义子,两人相处甚是融洽,这是新气象。更何况左家军目前也迫切需要赵营这样的强力盟友支持渡过困难时期。顺势者昌、逆势者亡的道理没人不懂。 “从今往后,赵左两军便是一家,有什么难处,只管提便是!“赵当世爽快说道,”两军携手,共扶大明江山!” “好!跟着义父,共扶大明江山!”左梦庚心情激荡,点头不迭。 12璋瓦(四) 赵当世在六月中旬曾轻骑赶回襄阳府城吃了孩子的满月酒,时隔一个月左家军的去向尘埃落定,他才得以抽身再回襄阳府,将华清母子三人接回了范河城安置。 范河城赵府坐落城中,与三军府遥遥相对。虽不如襄藩王府或磻溪湖陈家庄园那般雍容堂皇,却也清厦旷朗,精巧大气。 华清母子居于四进处的主院,四面粉墙环绕,杨柳周垂,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数楹修舍遮映于千百竽翠竹之间,显得幽静清雅。主卧房的铺陈亦走华清喜欢的简单清爽格调,刷成如雪白墙。房内陈列并无过多杂色玩器,案上青釉瓷瓶供着数枝菊花,边摆书籍几部,另只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赵府中,本就住有赵元亨、赵元劫、孔歆及柳如是、连芷等人,以往主持家事的是柳如是,华清来了,她热情相迎,虽然年纪比华清还大两岁,但言语之间甚是谦恭做小,只含笑道:“往后府中事可全由郡主妹妹做主了。” 华清心胸开阔,早知赵当世英雄风流,自己无法时时陪伴终免不得会有些其他情愫,当初主动将连芷配他左右就是为了给赵当世排遣寂寞,且见柳如是谈吐举止颇懂规矩,又知她平素帮赵当世打点操持家事没少费神,倒也不觉生分,牵着她手道:“姐姐在府中待得时日久,各种事务比妹子熟悉,还需姐姐多多指点。” 两人絮叨片刻,仆厮抱来襁褓中的赵元仪与赵迎沛,柳如是惊呼一声赶紧抱了一个在怀里,亲昵逗趣,仿若己子。华清笑靥如花道:“一个孩子尚好,两个孩子可当真有些照料不过来,两个月了,多少顽皮起来。还好现今有了姐姐,可松口气了。” 柳如是轻轻摇晃哄着孩子道:“妹妹才坐完月子,身子骨还虚,还是得多多休养调理,切莫为了孩子太过劳神了。妹妹放心,有姐姐在呢。” 华清见为人爽快,心有好感。柳如是亦感觉眼前这个郡主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同样亲切。两人接着发现有着琴棋书画等共同的兴趣,更是相见恨晚,欢笑着交谈,倒把赵当世晾在一边,全不搭理了。 两人合得来,赵当世暗松口气,支使了连芷去为给华清整理床铺,自负手在后,慢慢转出院子。 踱步游廊,赵元亨来报说顾军师和徐军师到了,随即前往大堂会见。 顾君恩与徐以显看到赵当世要行礼,赵当世笑道:“二位自己人,不必多礼。” 三人坐定,顾君恩先道:“各军已经布置好了?” 赵当世说道:“全都安排妥当,估计月底能陆续就位。” 两日前得到的消息,左梦庚到达汉阳府后不久,宋一鹤只和他见了一面,就收拾了武昌府的兵马携同钱中选去了蕲州。宋一鹤久剿无功,朝廷里没人帮他说话,他自己本身实力也不强,面对左梦庚与左梦庚背后的赵当世,接到朝廷旨意的他不得不接受左梦庚驻扎武昌府的事实。但他顾虑受左梦庚凌压控制,是以干脆移节蕲州去了,整理转移的武备行伍需要时间,这就是宋一鹤要求左梦庚军队先在汉阳府停留的原因所在。至于钱中选,反正左梦庚已经如愿以偿得到了武昌府,他无论去常德府还是追随宋一鹤去蕲州,都没人在意。 打发左梦庚去武昌府并不意味着赵营从此高枕无忧。赵当世与左梦庚分别后即刻重新做出了军事调整,即指派权军总管白旺以防寇之名带兵进驻汉阳府。 目前赵营实际分五军。 其一赵当世军。统辖飞捷左营、飞捷右营、长宁营、昌洪前营、国安营、一冲营六营。其中飞捷左营、飞捷右营、长宁营驻扎范河城,昌洪前营、国安营驻扎襄阳府城,共九千兵马。 其二徐珲军。统辖效节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三营,驻扎郧阳府城,共六千兵马。 其三郭如克军。统辖起浑营、镇筸营二营,驻扎南阳府城,共四千兵马。 其四白旺军。统辖无俦营、五牙营二营,进驻汉阳府城,共四千兵马。其中五牙营乃从襄阳府城调拨南下,原先隶属的屯田后营则剥离。 其五王来兴军。统辖练兵营、屯田左营、屯田右营、屯田后营四营。其中练兵营驻扎德安府城,屯田左营驻扎承天府城,屯田右营驻扎荆州府城,屯田后营则同样驻扎范河城,共一万二千兵马。 左家军虽说进了武昌府,但时局不稳,赵当世对左梦庚仍不太放心。让白旺率军屯驻左近,一来防范武昌府生变,二来可就近进行军事支援,三来也有监视左梦庚的意思。当然,左梦庚并不会认为赵当世派兵到汉阳府有什么其他意思,在他眼中,这全都出自义父对自己的一片扶助之心。 王来兴军除却练兵营坐镇德安府,有着盯梢义阳三关的战事职责,其余三营还是以屯田及维持治安为主。承天府与荆州府都是赵营计划中需要收入囊中的地盘,眼下左良玉已死、宋一鹤式微、钱中选南移,赵当世一家独大,时机已经成熟。 屯田左营进承天府理由是护显陵,屯田右营进荆州府理由是保卫惠藩王府。赵当世派兵前让襄王朱翊铭和襄阳知府范巨安分别写了信送去两府给惠王朱常润与承天知府王玑,打了个招呼。其实凭借赵当世现在的权势,地方挡不住、朝廷管不了,就算直接将兵马开进去也没什么问题,但赵当世好歹还是懂些礼节,毕竟在这两府经营,少生些旁枝总是好的。 “左梦庚既到武昌府,黄州府也不在话下。如今德安府、汉阳府、荆州府、承天府亦在掌握,我军之势已不止楚北而在湖广之北全境了。”早先的战略部署有条不紊地推进,顾君恩心甚快慰。 赵当世点着头道:“外围则郧阳府、南阳府同样稳固,只还剩下个汝宁府了。”又道,“不过那里是闯军击灭左良玉的主战场,想必还有闯军余部在那里扫荡。我摸不清闯王的心思,不好动作。” 徐以显道:“此事倒无需着急。近闻闯军自朱仙镇杀败官军,复又去围困开封府城,大有攻克不死心的劲头。”咳嗽几声继而道,“山东总兵刘泽清已经率数千援兵到了开封府城周围,陕西三遍总督孙传庭也有出关的风声,闯军劲敌未除,不敢长时间分散兵力,不久一定会向开封方面收缩。” 顾君恩补充道:“汝宁府我军不可进,一旦进去,与闯军的关系难免破裂,朝廷亦要趁机动征调我军的心思,河南这乱摊子缠上身,再甩掉可就千难万难了。现下还是要等,等安庐方面的情况。” 赵当世肃道:“若安庐方面情况有变,奈何?” 顾君恩应声道:“那就得像当初主动进兵武昌府征剿回、革那样,自己动动手脚。”话锋一转道,“不过凤阳府那边,主公倒是可以提前联系起来了。” 又说几句,赵当世笑笑道:“上个月,我和朝廷派来的太监聊左梦庚的事,却不料从他口中听说圣上拨付内帑贺我与郡主成婚的事,钱不少,足有十万之数。” 顾君恩笑道:“我军闷声发大财这许久,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日。贺人龙、左良玉既死,我军锋芒太盛,确实藏不了。” 徐以显道:“朝廷缺钱少粮,侯恂、孙传庭上任都拿不到多少资助,可谓白手起家。我军自力更生,不拿朝廷一分钱又能打,当然逃不过朝廷法眼。” 赵当世苦笑道:“我其他倒不在意,只怕圣上金口一开、朱笔一挥,让我打闯军。嘿嘿,那可当真头疼。” 顾君恩思忖一会儿道:“真要打,也不急于这一时。”略一停顿道,“丁启睿、杨文岳被罢免只是时间问题,朝廷先后任命孙传庭与侯恂,就是看好了他两人能协同围剿。如今旨意方下,又要我军掺和进去,陕西、河南的官军既成的作战方针不免大变,反而对剿杀闯军不利。所以属下之见,无论朝廷是否有拖我军剿闯的打算,分晓也得等到孙、侯二督与闯军打一次。” 徐以显附和道:“顾先生所言极是。” 赵当世沉吟片刻,道:“不知孙、侯二督与闯军的分晓何时可见?如果能够预判,我军自可早做准备。” 顾君恩眉头微蹙道:“属下斗胆一猜,开封府城久攻不下实则大大拖累了闯军的全盘战略,入冬前闯军若还拿不下开封,四面八方的官军将越聚越多。譬如最近山东兵抵达开封府城附近,时间一长,等朝廷缓过神来,山西、南直隶、四川甚至我湖广等地想来都要前往河南助战,届时闯军的局势就很危险了。所以今年入冬前闯军必然会再次大举进攻开封府城,孙、侯无法见死不救,那时候恐怕就要爆发大战。” 徐以显颔首道:“闯军此前打了两次开封府城,蚁附、放崩等法子都用过,皆无济于事,因此改弦更张,改攻为困。五月朱仙镇大战,闯军主力南下激战,北方依然留了部分兵力继续围城截道,从不间断,掐指算来,至今已近三个月。据说开封府城粮草即将殆尽,已经是白骨山积,路绝行人,神号鬼哭天日为昏,再围下去,不出两月,闯军势将不战而胜。” 顾君恩接着道:“不错,刘泽清兵马虽多,但不足以独力击败围城闯军。他到开封,极有可能是为了支援其后官军谋划的又一场大战。” 赵当世思索着道:“以二位先生之见,倘若当真大战再起,对我军而言,闯军胜好还是官军胜好?”赵营明着没有参与河南战乱隔岸观火,其实暗地里绝对无法置身事外。闯军、官军就像天平两侧的筹码,赵营必须居中谨慎制衡,令双方的保持一定的平衡,才能谋得最大利益。 顾君恩轻咳一声,悠悠道:“若为大计,长久看来,自然是闯军胜对我军较为有利。”旋即往下说道,“闯军若打不开河南局面,必死无疑,官军若丢失了河南,尚有周旋余地。故此在闯军占领河南前,我军不宜将其逼进死路。” “那么官军若何,保不保?”赵当世心有忧虑,“若闯军再创朱仙镇之战绩,只恐势大难制。” 顾君恩答道:“属下之前曾与主公分析过我军与闯军争霸天下的基础,主公可还记得?” 赵当世面凝如山,道:“当然。我军基础在于楚、川,闯军基础在于豫、陕。” “正是如此,闯军要是仅仅拿下千疮百孔的河南而没有陕西,哪怕气焰熏天一时,也只是能是个瘸子,纵能窜跃几下,却绝无法长久行进。河南可做桥头堡,却非根基之选。换言之,闯军气势如虹尚能高歌猛进,可一旦遭遇重大挫败,没有后方支持,终难逃人心涣散,一溃千里的下场。” 赵当世似有所悟,乃道:“先生的意思是,我军的原则有二,一则保全闯军占河南,二则保全官军占陕西?” 顾君恩叹道:“主公真明主也,一点即通,但想光武唐宗,也不过如此!”叹罢,认真道,“闯军占河南不消说,官军占陕西却有一点至关重要。” “哪一点?” 顾君恩不假思索道:“必须保全孙传庭不死。” “孙传庭?” “嗯,此人实为栋梁材,陕西有他没他,完全判若云泥。他要是死了,再给陕西多一倍兵力,也难堪守护重任。保着他,对我军日后发展,有大用。” “原来如此。”赵当世缓缓而言,“保孙传庭......” 确保闯军全占河南,确保孙传庭坐镇陕西,左良玉死后,赵营的战略方向再次明晰。 13风云(一) 赵营承宣知政院之下负责地方军政的职位称为“提领”,责在经营地方,巩固赵营的控制力。原本提领的统辖范围只局限在州、县一级,但随着赵营势力的不断扩大,最后赵当世与昌则玉议定,提领统辖的范围直接扩大到省,所以作为当前赵营正在攻略的两块最主要地盘,湖广与四川都设立了“提领衙门”。 提领衙门中职权最高者称“大提领”,一人。副手则为“提军”与“提领”,分管军政,人数视实际情况而定。拿湖广提领衙门来说,衙门公署在范河城,大提领为水丘谈,提军李万庆,提领萧应坤、杨永裕、邓岩忠、王家柱、喻上猷、姚锡胤、陈可新,皆分别负责对赵营实际掌控的七府展开相关政务工作。对应关系则为萧应坤提领荆州府、杨永裕提领承天府、邓岩忠提领汉阳府、喻上猷提领襄阳府、姚锡胤提领郧阳府、陈可新提领德安府,南阳府也暂划归湖广提领衙门,由王家柱提领。 萧应坤原为广西布政使,喻上猷原为朝中御史,王家柱原为青田知县,都因受弹劾罢官赋闲在乡多年,有生之年几乎无望被再度起用。他三人本对仕途无望心灰意懒,但受赵当世重金延揽,又知赵当世实为现下湖广的第一权贵,遂答应出山效力。杨永裕为承天府钦天监博士,不甘庸碌而从赵营。邓岩忠、姚锡胤、陈可新则均为陕西、湖广慕名投效赵营的举子。七人要么有政务经验、要么有些干才,任为提领才堪其用。 李万庆为提军,总掌提领衙门所辖地方军务,不属兵马都统院,而属承宣知政院,所以无野战屯田之责,主要负责维持地方秩序,弹压民众,捕盗捉奸等。 四川提领衙门的大提领为覃奇功,提军为邓龙野,提领为郑时齐与孙为政。 覃奇功等人入川至今已有年余。去年年底,百丈关一带有陕西逃兵与贼寇相混,为乱当地,广元守备杨展与云阳前锋营参将王祥都有意将这伙富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笼络到自己麾下。不料最后半路杀出个覃奇功,利用赵营的声望与孔家资助的钱财,将他们收了下来,成了赵营先驱开拓川事的家底。 因为要顾及帮助赵营看护川货入楚线路安全的王祥的情绪,覃奇功但说自己所部军队将归在云阳前锋营编制下行动,这才平息了王祥的怒火。然而杨展却不甘心吃哑巴亏,随后与川北镇坐营参将曹勋及从陕西追捕逃兵而来的汉羌兵备道标下营将赵‘荣贵等联手进攻覃奇功本来打算作为老本营、通江县原棒贼袁韬部盘踞过的营寨。 强敌当前,覃奇功与邓龙野、郑时齐、孙为政等人商量后认为,川北地区并不适合继续发展。且不论已经杀到眼前的杨展、曹勋、赵’荣贵,向西有着苍溪县永宁镇参将侯天锡,向南还有驻兵广安州的川东兵备道佥事马乾。侯天锡是已故四川总兵侯良柱的儿子,与赵营有杀父之仇。马乾的小妾曾为赵营所掳,最后死在赵当世手里,算有夺妾之恨。四川提领衙门斡旋川中最大的资本就是背后的赵营,可这一点优势面对这两人不但吃不开反而会激发更激烈的矛盾。加之北面川陕交界处尚有随时准备进川支援的庆阳副将赵光远虎视眈眈,覃奇功最后拍板找上就近驻扎在巴州的王祥,请他出面挡住了杨展等部的追兵,随后与王祥一同回到了夔州府的云阳县。 整个崇祯十五年的上半年,王祥都想方设法将覃奇功所部兵马彻底吸收进自己的队伍,但覃奇功足智多谋,虚与委蛇,一直拖着王祥。直到王祥接到朝廷调令,回守播州,此事才算了结。 王祥恨恨离去后,覃奇功马上接到了石宝寨游击谭弘的邀请。忠州石宝寨游击谭弘、达州游击谭文、万县天生城游击谭诣族兄弟三人对赵营非常仰慕,本来见覃奇功与王祥走得近很是眼红,这下总算熬走了王祥,端的是大喜过望,生怕覃奇功又去了别处,赶紧来请。 覃奇功将苦于没有立身之处的困难说给了谭家兄弟,谭弘笑道:“覃先生何不早说,左右就是好去处,何必远赴川北,去吃那晦气。”接着道,“梁山县有金城寨,山势险峻,营寨坚固,足以容身。” “梁山县?这......”覃奇功知道赵营曾与梁山县豪族涂家有过节,担忧遭到涂家报复,永无宁日。 谭弘当初和王祥、涂家联合对抗过赵营,自知他的忧虑,乃道:“覃先生放心,涂家老头已经死了多年了。没了他,涂家就是一盘散沙,早就不复往日声威。现在据守在金城寨的是一伙贼寇,为首的叫姚玉麟,与我兄弟几个也有往来,有我兄弟出面,必定说得他为贵军效力。” 谭文与谭诣同样点头不迭。 覃奇功细细思忖,梁山县北面为达州、南面为忠州、东面则为万县,可以说地处谭家兄弟的三角庇护当中,当是安全无虞,另又近大江,可兼顾水运货物,距离沿口镇也比川北近上许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问道:“那姚玉麟肯相与营寨吗?” 谭弘道:“自打袁韬死后,川中棒贼就每况愈下,姚玉麟虽然有点名气,但充其量不过一方土寇山匪罢了,哪里上得了台面?能攀上贵军这株大树,怕是梦里也乐开了花。我兄弟介绍先生给他,是给他面子,更是给他指条明路,他若不识相,我兄弟即刻就帮着先生踏破他寨,拿那寨子给贵军接风洗尘。” 听谭氏兄弟说得信誓旦旦,覃奇功便答应了下来。 果不其然,听说覃奇功是湖广赵营的人,金城寨的姚玉麟心悦诚服。等覃奇功带兵进了寨子查看,方才晓得,姚玉麟的这帮人说是贼寇,其实与流民也没多大区别,真算起来只能是拿着些木棍铁叉的流民,要真拼斗,绝不会是自己手下老兵的对手。谭家兄弟说是给姚玉麟一个面子,实际上是救了他一命。 姚玉麟所部固然素质低劣,然覃奇功意在开拓川事,自有留下他以为千金买马的榜样。很快,游荡在忠州南部一伙儿较大的酆都贼也来投奔,领头的胡明道与姚玉麟是同乡。覃奇功与邓龙野将姚、胡二部的兵马加以筛选,与百丈官收来的数百老兵混在一起,总共得近二千人。 四川提领衙门没有占据任何州府,所以较之湖广提领衙门编制上略有不同,以军事为重。提军邓龙野之下仿效野战军分四哨,分以满宁、白也琅、姚玉麟、胡明道充任哨官——白也琅是百丈关乱军的头目,颇善征战。提领郑时齐、孙为政也无甚政务,工作都围绕军队展开。 以上便是九月中赵当世收到覃奇功最新川事的汇报情况。老实说,覃奇功等人的发展速度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在将信交给顾君恩与徐以显等人看后道:“近期特勤司处传来的消息,安庐方面情况还在正轨上。”停了停,续道,“张献忠攻破庐州府后即跨过防区直奔皖口,在那里大兴舟船,训练水兵。上个月凤阳总督马大人以刘良佐等军恢复了庐州府,张献忠立即解缆出江,月初突袭枞阳镇,放火烧官军水寨,更缴添舟船。马大人率军去救,他又率船队顺江而下,据说近期正在铜陵等地厚募水手。” “论流窜,何人能及张献忠?数年前,他和高迎祥、马守应等率部侵略过南直隶诸地,恐怕比各路客兵更加熟悉地利,凭南直隶的那些官军想要捉住张献忠,是不可能的。”顾君恩苦笑摇头,“张献忠是天生的流贼,对地貌地形甚是敏锐。听说他少时曾随父逃难至川中,时间虽短,但对川事已经了然于胸不亚于土人,这也是为何他多次入川的原因。” 赵当世叹道:“术业有专攻,论做贼,无人能出张献忠之右。”继而又道,“不过他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得确凿军报,近日黄得功在凤阳府击败了袁时中,暂缓了淮北局势,不久便要与刘良佐等部会合,全力追缴张献忠。黄得功今非昔比,刘良佐拳头也算硬,对上这两人,张献忠占不到便宜。” 顾君恩拂须道:“如此甚好,对我赵营正可谓一箭双雕。” 赵当世接着说道:“这事儿得提早和武昌府、汉阳府那边打招呼,否则这两地擅自行动,怕要坏事。”说完略略一顿,并道,“北面的情况与预计也大体相符,丁启睿、杨文岳两个,一个下狱、一个戴罪立功,侯恂从京师刚进河南,想来不久便要与孙传庭合力击贼了。我算过,陕、豫两地官军加在一起实力与闯军五五开,或许闯军稍强,但胜败之数依然难料。这一战,我军必须专心关注。” “闯军强官军弱是好事,但诚如主公所言,这战不但闯军、两省官军不能掉以轻心,我军也不能掉以轻心。”顾君恩徐徐说道,“南阳府,可先期准备。” 赵当世点头道:“我正有此打算,近期就带上三营马军去南阳府统筹军务。南阳府本有老郭四千人,加我这一支,足够应付变局。”且道,“我去南阳府,估计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南面的事也得先布置周全。” 顾君恩道:“南面有白总管,不会出岔子。”驻兵汉阳府的权军总管白旺一丝不苟、循规守律,在赵营中有名的轴,这样的性格放在同事间不讨喜,但在赵当世这样的上级看来,关键时候却是靠谱的保障。 赵当世闻言,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忽而想起犹然在统权点检院学习改造的侯大贵。说实话,要在南面统军的还是侯大贵,他亲自出马的选择或许不在北面,而在南面了。想是这般想,心里却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惆怅。 “先等这一阵子过去吧。”他如是安慰自己。 赵营这边,所有安排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谁知几日后,北面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不期而至。 14风云(二) 月黑风高,赵营三千马军进抵南阳府城。 军总管郭如克、副军总管迎赵当世及周遇吉、韩衮、马光春进衙堂。坐定之后,赵当世连茶水也顾不上喝,问道:“开封府情况如何了?” 郭如克面色凝重道:“水势浩大,淹及数百里,闯军目前已经撤围,向许州集结兵力。” 赵当世摇着头道:“千算万算,没算到开封府竟还生出此等变数。” 两日前,郭如克飞马传递开封府急情,只道开封府侧黄河决口,水漫金山,灌入府城。 “开封府本就大雨连旬,一夕破堤决口,横流骤涨,洪暴如虎,声势彻响百里皆闻。”郭如克说道,“河水深不见底,据闻仅城中钟鼓楼、相国寺与上方寺塔楼、并各王府高耸的屋脊能出水面冒个尖儿,城外闯军西南、东北营地遭重创,上万淹死,官兵亦损万人余。城内外百姓更是随水漂没,十亡八九。” 周晋补充道:“开封府本就有大疫蔓延,受围数月,疫、饥交加,水淹前百万户早损二三成,堪堪八十余万户。大水一来,自是荡尽无遗,至今只怕止存数万而已。” 赵当世嗟叹不已,只听郭如克续道:“豫抚高名衡、府推官黄澍及周王等倒是给巡按王燮与外围官军乘舟救了出来,只是周王府那万千广厦,也只能付诸东流。” “好端端的,怎么就漫了水?” “不知道,大概是闯军久攻城池不下,愤而掘河。”周晋猜测道。 郭如克干笑几声道:“我倒不这么觉得,这事很可能是官军自为。” “官军自为?”周晋一愣,“何必如此?此一举生灵涂炭遗尸无计,岂不甚于闯军荼毒?” “开封府再围下去,破城只在旦夕,朝廷那些个大官儿心里的小九九,你我怎么猜得着?”郭如克撇嘴道,“目前水势滔天,开封府城附近尽成汪洋,逼得闯军不得不解围。不过些百姓性命,在某些人眼中岂重得过头顶的乌纱帽。” 周晋满脸不信道:“可河堤在城外,闯军围困府城,哪容官军走动乃至挖掘河堤?” 郭如克笑笑道:“你以为那河堤难掘吗?不是吹牛,给我老郭二三百人,几日就能给它掘开。”又道,“开封府是中原重镇,府城周围极广大,城外更多角楼、堡寨相望守护,道径错综复杂。闯军虽说在那里占优势,但周边游荡的官军部队同样众多,闯军不能将部队铺得太散,说是围城,我看最多守着几处主道要隘而已。官军要偷摸着掘河,并没有太大难度。” 周晋一时语塞,郭如克接着道:“更何况,全城都淹了,反而高名衡、周王他们旋即就被接救了出去,要说没有提前安排接应,我可不信,” “要是这样,河南官军真可谓壮士断腕。”周晋不住摇头。 “不这样,终难逃闯军破城这一劫。”郭如克脸色漠然,“无论是开封府城,还是大官们的官身,借水淹城反而能保全更多。嘿嘿,只可怜了府城里那些个百姓。” “太过离奇了......”周晋看着始终难以接受官军掘河的说法。 “如今这世道、这人心,什么事做不出来?”郭如克冷冷道,“都说贼害民,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最后扒开,到底是谁害民!” 赵当世晓得郭如克对朝廷态度从来都很激烈,听到这里,出言打断道:“这事儿具体真相如何,且不去管他。对我军而言,最重要的是后事。”进而问,“闯军下许州,河南官军去了哪里?” 郭如克即道:“退到了考城县,侯恂刚到那里。” 赵当世想了想道:“这件事恐怕侯恂事先也不清楚。现在只看结果,水淹开封,河南战事对官军更加不利,如果最近没有一场大捷掩盖,想来侯恂这总督的位子还没坐热,就得打道回府咯。”同时问道,“孙传庭到南阳府了吗?” 郭如克回道:“到了,日前其部先到汝州,估计是听说了开封府的事,昨日转军南下来了南阳府,临洮总兵牛成虎、固原总兵郑嘉栋并花马池副将董学礼三支兵马已在裕州驻扎,另左勷、白广恩则随后徐至。” 赵当世皱皱眉头道:“牛、郑、董都是陕西老人,左勷是什么来路?” 郭如克答道:“左光先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在郑嘉栋手底下充了个副将,应该是关系户。”左光先初为陕西悍将更是固原镇宿老,赵当世早年流窜陕西,没少吃过他的亏。洪承畴入卫,他和曹变蛟等随征。洪承畴为蓟辽总督后,他充总督标下中协分练总兵,但后来遭辽东军系将领排挤,年纪又大了,遂被洪承畴打发回了陕西闲居,然而走通了路子,把自己儿子提了上去。 “白广恩怎么回来了?” 当年同由陕西随洪承畴去辽东抗虏的还有白广恩。此人初为群盗,后来投诚跟过曹文诏,曹文诏死后便投效了洪承畴,之前一直在辽东对抗清国。 “这厮在辽东混得不好,松山大败后,索性引军退入关内,帮着晋兵打了一阵子的贼寇,又不高兴,四处劫掠。朝廷怕他故态复萌,重新落草,就差遣到了孙传庭手里头。听说孙传庭甚倚重他,把新立的精锐火车营都交给他统带呢。”郭如克抽抽鼻子道,“孙传庭有才不假,但识人眼光差点意思,对左、白的任用,我看未必尽如人意。这两人一个纨绔,一个骄横,恐是隐患。”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左光先毕竟在陕西有些势力,孙传庭要稳定陕西局势,提拔左勷拉拢陕西旧将是必要之举。白广恩骄则骄矣,环顾全陕,比他能打的也没几个。”进而自点起头道,“这就是了,朝廷之意,本要侯恂、孙传庭合力在河南击败闯军,可是侯恂还没到开封府,开封府就生变,孙传庭要是提前获得消息,不会仓促转进南阳府观望。” 郭如克嘟囔道:“是啊,开封府弹指可下,闯军哪里用得着水攻。孙传庭都在路上了,按理说该当布置野战才是。我看定时开封府那群庸官自作主张,坏了局面。” 周晋疑惑道:“或许闯军听说了陕兵杀来的消息,才着急要破城。” 郭如克反驳道:“朱仙镇大战前,官军之势岂弱于孙、侯联手?那时闯军尚能不慌不忙分兵迎击,这会儿就慌了神?不合常理。” 赵营中,郭如克的战略眼光与分析能力一直出众,周晋闻听,亦点头称是。 “陕兵要进南阳府陆续整顿,约莫还需数日光景。孙传庭那边已经派人传信,明日将赶到府城,与主公相见。”郭如克说着尴尬一笑,“陕兵前锋其实已经到了府城,就驻扎在城外,准备明日迎接后续来的孙传庭,仅是些小鱼小虾,先前就没提。” 赵当世问道:“哪一部的?” “孙传庭标下游击高杰部,算孙传庭的中军,城外的是他外甥李本深。” “高杰?”赵当世眉头一皱。 郭如克乃赵营元老,很清楚赵当世与高杰之间曾经的龃龉,笑道:“李本深这小子乳臭未干,倒狂得很,本吆五喝六的好生猖狂,撞见了我老郭几个来去,顿时老实不少。” 周晋亦道:“李本深还想向我城勒索钱粮资军来着,郭总管一出面,乖乖自取了携带的干粮,埋锅造饭去了。” 赵当世忍俊不禁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赵营有老郭这尊门神,就阎罗来了也要收着手脚。”此言一出,满堂皆笑。 次日,天明云稀。赵当世轻骑十余人出南阳府城二十里至百重山南麓,等不多时,前方烟尘骤起,当先一杆大旗高高挺立,紧接着上百骑自后而现,一将明盔亮甲,直奔赵当世等身前,一照面,表情就僵住了。 赵当世抱拳微笑道:“李兄别来无恙。”对面的人正是高杰部下骁将,人称“李诃子”的李成栋。几年前赵当世尚在李自成营中时,曾追击过随高杰叛逃的李成栋,几乎致李成栋身死,这事双方都印象深刻。 “不知赵......赵帅亲至,有失礼数......”李成栋神情别扭,跳下马背拱拱手,目光游移不定,“孙军门就在后面。” “高大人来了吗?” “来、来了。”李成栋干咳几声 说话间,又有几骑随后而来。赵当世拿眼看去,飞尘中,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绯红孔雀补服,正由左右侍从扶下马背。走近两步过去,但见那人五十左右年纪,国字脸,仪表俊朗,眉宇间隐隐有威,料是孙传庭,便躬身行礼道:“郧襄镇赵当世,见过军门。” 风尘仆仆的孙传庭舒眉展颜,起手将他扶住道:“赵总兵何需多礼。赵总兵为主,孙某为客,该当孙某给赵总兵行李才是。”一扶相触,感觉得到,他补服之下定是披着甲胄。 这时候赵当世斜眼瞭见站在孙传庭身畔的一魁梧军官,似笑非笑对他抱拳道:“高大人,许久未见了。”对方便是李自成的老部下、叛走官军的“翻山鹞”高杰。 高杰点点头,紧绷着脸抿嘴不语。他投靠官军后长期追随贺人龙,贺人龙为孙传庭所斩,他与陈勇、董学礼等人主动依附,反而得了便宜,现为孙传庭督标游击,领亲军。若不是因着这个身份不得不随护孙传庭左右,他打死也不愿来南阳。 不久后,李本深亦率兵来接,赵当世便与孙传庭朝府城方向并马而行,只交谈几句,赵当世就发现孙传庭此人虽声音平缓仿佛随和,但骨子里有着种执拗劲儿,喜欢主导话题,不太愿意顺着别人的话说,个性颇为强硬。因此早先准备好的一些话题都识趣地收了起来,并暗想:“无怪孙传庭有才能却不受皇帝宠信,这两人怕都是自负自傲之人,针尖对麦芒,岂能融洽。” 及府城遥遥在望,孙传庭道:“再等两日陕兵集结裕州罢了,孙某就要率军北去驱贼。从陕西转运来的粮车不绝,届时也将陆续进抵裕州,还请赵总兵帮忙周全周全。” 赵当世先道:“军门放心,有我在,后方无忧。”趁机问道,“开封府被水淹的事,军门可知?” “知道。”孙传庭目视前方,不动声色。 “听说侯大人还在考城县,杨大人亦整兵汝宁府未完,赵某以为,军门进兵可以缓缓。”赵当世建议道。侯恂、杨文岳两部是河南府现在仅存还有野战能力的官军部队。 孙传庭双眉微聚,一言不发,就好像没有听到赵当世说的话一般。赵当世心知他北上心意已经不可动摇,便道:“赵某迂见,此番击贼,未可大战,开封府城与侯大人情况未卜,可先拆各部扫荡开封府南部,骚扰闯贼,疲其军、扰其心,待时机成熟,再会各路大兵一战定乾坤!” 可是,孙传庭依旧没有理会他。 赵当世暗自叹息,不意间目光扫到高杰,却见他双眼直看过来,颇是阴鸷。 15风云(三) 裕州方面的陕军按照预期,集结完毕至少还得三日,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期间都留驻南阳府城,与郧襄镇总兵赵当世讨论河南局势。高杰所部虽为总督标兵,但一样没能获准进城,驻扎在南阳府城北城外。今日孙传庭由赵当世陪伴前往唐王府遗址吊唁为闯军所害的唐王,他同样不必随行护卫,百无聊赖,便带着亲兵几人去往城周边闲逛。 因为早前的兵灾,原称富庶的南阳府荒凉不少。赵营驻军掌控后,南阳府提领王家柱着手振兴府城农商,在城外设立了几个草市,规模都不大,高杰在市中逛了几圈,索然无味,信步走到一个鄙陋的酒铺里歇脚。 刚点了酒水,有一人大喇喇地跨进铺里,大声招呼店家上酒。高杰抬眼看那人,那人同时也看到了高杰,先一愣神,继而马上换了笑脸,凑到高杰边上,道:“我说怎么左眼直跳,原来今日轮班得闲却是恰好碰见乡党。” 高杰亦道:“不想在这里遇见。”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时下赵营飞捷左营后哨哨官胡可受。胡可受和高杰一样是米脂县人,早年凭借父辈的荫蔽在县里当了一个帮闲,但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手下也有一批恶少相从,名义上虽隶属官府,但横行乡里,行径与无赖恶霸无异。高杰固然后来与他一样落草为寇,但不满他往日行径,故而心底里对他是看不上的。但漂泊在外,难得遇见老乡,更何况他也听说了胡可受在赵营中混得不错,也不好一甩头走开,只好耐着性子与他交谈。 “高兄近来可好?” “还好。” 胡可受看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气恼,继续说道:“唉,高兄你步步高升,而小弟我却是身无寸功,多年没得半点进步,却是对自个人惭愧、对高兄艳羡呐!” 高杰摇摇手想:“胡兄不也在赵总兵麾下稳占一席之地,郧襄镇什么气象,你哪里用得着羡慕我。” 胡可受接着道:“小弟哪说得上稳占一席之地,嘿嘿,恐怕这官,也快当到头了。” 高杰不想他会抽冷子来这么一句,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事,无事......“胡可受连连摇头,起声催促起店家,“快些上酒来!” 高杰将酒碗重重放下,黑脸道:“你话讲一半,存心吊老子胃口?” 胡可受嘿嘿两声道:“高兄别恼啊,这不无心胡咧咧两句,高兄还当真了。” 高杰十分不悦,一拍桌子起身要走,胡可受连忙将他劝住道:“何必为了小事破盘儿?” “小事?”高杰早年长得很俊,但是离开李自成后屡经挫风霜,额角、耳侧多了几道深刻的疤痕,与颊凌乱的络腮胡一并将他的脸衬托出了十足的凶戾之气,“老子说什么也是正儿八经总督标下的游击,你小子给赵当世卖命卖出屁大点的职务,贼你妈’的就敢来消遣老子?” “小弟不敢!”胡可受一脸冤枉,余光略见高杰的几名亲兵也都面露凶光,不敢再将高杰激怒下去,于是道,“小弟的官儿确实要当到头了,但没办法,谁让咱们是米脂人呢......” “米脂人怎么?”高杰这才满意,哼哼唧唧复坐下来,自斟自饮着问,“我不也是米脂的,没见天雷打身上。” “闯王是米脂人。” “唔......”一听到“闯王”这两个字,高杰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伸手将胡可受的酒碗按住,沉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别他娘的卖关子!” 胡可受瞅着他,四下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赵总兵即将与闯贼开战,这几日已经放出风声,怕军中军官与闯贼暗合,要进行整肃。” 高杰一惊,先问道:“赵当世要打李自成?” 胡可受点头道:“开封府发大水,河南剿贼局势不利,郧襄镇近在咫尺,早晚要率军助剿。孙军门来南阳府这几日,正和赵当世就此事聊着呢。” “此话当真?” 胡可受蹙眉道:“我掰扯出这些话,当真是吃饱了撑得慌,寻开心的不成!” 高杰沉吟着喃喃自语道:“要是赵当世也出力打李闯,闯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旋即收回涣散眼神,肃声问,“你说赵当世要整肃军官,怎么个整肃法儿?” “便是剔除有可能与闯贼私通之人,想我与李闯是同乡,必然名列黑榜逃不过去。” “你有战功,怕什么?”高杰冷冷道,“老子的前途靠老子自己打出来,无论是贺人龙、孙传庭,对老子都不敢怠慢。” 胡可受苦笑道:“赵当世说起来只是是个泥腿子,风云际会成就了这一番事业,怎能和满腹经纶的孙军门相比?他虽名为一镇总兵,但行事作风,实则与昔日流贼无异。任人唯亲,不辨忠奸。如今郧襄镇中几个有头面的,都是他的故旧,似小弟这样后来投效的,从来只能仰人鼻息,还说什么前途。” 高杰闻言至此,眼见胡可受办是凄容办是无奈,忽而心中一动,不过懂得耐着性子以退为进,佯装说道:“你今日出了城来,就是要找人说这些事?” 胡可受叹口气道:“不是,这种事小弟哪里敢找人诉说,本意也是借着轮休的时候,出来散散心,这不正好遇到了高兄,就忍不住说溜了嘴。” 高杰暗自点头,又道:“若赵当世真要整你,你待怎地?” 胡可受哀愁道:“那没法子,只能另寻去处了。咳咳,天下之大,还能少了容身之处?” 高杰手指轻点着桌面,故作漫不经心道:“去处有时有,但未必好。”随即睥睨他道,“你在郧襄镇怎么说也算个军官,去了别处,从头做起,保证有如今地位吗?” 胡可受摇摇头,高杰继续说道:“还是想‘操持老本行?那更是没有前途的行当!” “唉!”胡可受叹口气,“小弟正为此发愁啊,不瞒高兄,端的是三四日辗转难眠了!” 两人沉默半晌,高杰突然道:“你觉得我这里如何?” “啊?”胡可受怔了怔,“高兄自然是混得好的。” “不是说我。”高杰白他一眼,低声道,“你来我这里,我给你安排差事,准保不比赵当世的差,你觉得怎么样?” “高兄给小弟安排差事?”胡可受始才听懂高杰的意思,“在督标里头?” 高杰嗤笑两声:“不然还有哪里?安排你去北京给皇帝老爷当差?”往下说道,“来我标营里,有老子罩着,好吃好喝少不了你的。孙军门赏罚分明,唯才是用,白广恩那样的蠢货都能受重用,你有老子担保,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跟着老子,卖点力机灵些,不到两三年当个外任游击、参将什么的不在话下。” “高兄不是在说笑?” “老子贼你妈‘的。” 胡可受双瞳闪光,咽口唾沫道:“若有机会投到高兄这里,真可说是三生有幸!” 高杰冷冷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早年被逼无奈做了贼,只是权宜之计,说来说去,还是当官最快活!别看李闯现在神气活现的,当初高迎祥哪里比他差了,不也一弹指就灰飞烟灭了。” “高兄说的是。” “而当官军也有讲究,要洞时势、通人情,一条路走不下去就得早一步为自己谋好退路。否则你以为老子这个标营内游击的官职是凭空掉脑袋上的?”高杰越说越得意,“目前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孙军门才是数省最炙手可热之人,你不尽快跟对队伍顺应时势,留在郧襄镇迟早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胡可受点头如捣蒜:“高兄一句话胜读十年书。” “你读过书?” “我没读过。” “赵当世终究上不了台面,权欲熏心,他今日不料理你,明日也会起心思,你早做打算。” 谈及此处,高杰望着局促不定的胡可受,知他已经心动,便道:“你来投,要是能捎带上些礼物,我更好用你。” “礼物?“ “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譬如你在郧襄镇当军官,若带所部共投,也算大大有诚意了。” 胡可受叹气道:“这倒不成,不是小弟不想,是郧襄镇兵制着实复杂,小弟但有行军打仗的权力,却没有擅自调兵的权力。”说着猛然想起一事,“对了,赵当世要整肃军队,除了小弟,马光春恐怕也难逃一劫。” “马光春?”高杰想了想,“是回营的那个马光春?” “不错,郧襄镇曾战败回营,马光春就是那时候归到郧襄镇的。”胡可受面泛红光,“马光春可不比小弟,他是郧襄镇的营统制,全营兵马都归他调遣,要是能说得他来投高兄,岂不妙哉?” “若是这样......“高杰脑中飞转,蓦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胡可受这时见他向自己招招手,心领神会,换个位子靠近他,听他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当即色变大惊道:“这、这未免也太过......” “太过什么?”高杰瞪他一眼,“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待到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要说游击、参将,就一夜你我称雄自恃,又有何妨!”更道,“你要有胆子跟我干,我准保不出三日,助你成下一个赵当世!” “可......”高杰的突发奇想显然大大超出了胡可受的预计,使他十分犹豫。 高杰拍拍他道:“怕啥?杀头的买卖都做过了,还怕这两下子?”冷哼一声道,“就算事砸了,咱们还有退路,可保万全。”骂骂咧咧着又是对他低语数句。 胡可受边听边点头,表情也由惊疑变成了恍然大悟。待听到最后,他喜不自禁举起碗道:“高兄此真乃豪迈之举,非常人不能为!小弟惭愧且敬佩万分!来,我敬高兄一碗!” “好说。”高杰拂须傲然道,胸有成竹。 当下两人举碗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16风云(四) 古来行斧钺之事,乃是大险中的大险,万一失败,就注定万劫不复,只有成功才能主导舆论,“拨乱反正”。是以若非有着八成以上的成功把握,一般人是万万不敢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的。可高杰不是一般人,他可不管自己有着几成的把握,只要他思定的事,就非做不可。早年背弃李自成是这样,如今图谋赵当世也是这样。 城外酒铺与胡可受偶遇之事被高杰看作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只觉,如果说投奔官军算他人生中的巨大转折点,那么策动胡可受叛离郧襄镇可谓他登上人生新台阶的重要一步。他想借此机会实现的目的说来很简单——杀死赵当世。 杀了赵当世,就能报此前吃了赵当世大亏的一箭之仇,更重要的是,他能顺势接管南阳府,甚至带兵冲进湖广开拓出一片新天地。至于孙传庭,他来南阳府仅只自己一支亲兵保护,等木已成舟、赵当世的首级在握,他还能说什么?就算他想主持正义,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挟持了号令陕兵,同样不失为一招妙棋。一旦控制住了陕兵,自己那朝思暮想、堂堂正正打败李自成的梦想还会远吗? 一开始,他仅仅认为大倒苦水的胡可受有招揽的价值,可到后来,心念电转,却觉得不就此时干一票大的实在可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赵当世、李自成两大仇人或许能因为这个机会先后死在自己手下,怎能不好好把握住。更何况,即便失手了,他还有孙传庭这块护身符可以祭出去。试想,他是孙传庭亲自委任的中军游击,孙传庭要是不把自己保下来,追究其责任,孙传庭也难辞其咎。 与胡可受分别的头天夜里,他一宿未睡,心中所虑之事甚多,其中一件最要紧的,就是马光春。胡可受说了,马光春握有实际的兵权,而经过他后来打听,更探得马光春这段时间正好负责南阳府城北门的守备执勤。换言之,拉上了马光春,进城无忧,杀赵当世、占据府城的计划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另一件事便是驻扎在半里外的郧襄镇周遇吉一部。守城必守野,郧襄镇兵马分驻城内外,而周遇吉恰好就在自己营头附近。对这个人,高杰还是有些忌惮的。 好在翌日清晨,胡可受遣亲信摸进营中,高杰卜一接见就急不可耐问道:“马光春怎么说?” 那胡可受的亲信道:“禀高爷,马光春本来犹豫不绝,但经过胡爷劝导,豁然开悟,许爷亦力主投顺高爷,此事遂定。” “许爷?哪个许爷?” “先前号‘改世王’的许可变,目前在马光春手下为中军。” “哦哦,原来是他,他竟然也投了赵营。”高杰瞬间了然。 “正是,许爷与胡爷都追随过‘曹操’,有过命的交情。”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足为奇。”高杰笑笑,心下大慰,“你回去和胡可受说,暗中联络目前城中对赵当世心怀不满之人,等老子大兵杀进城中,只要投诚者,都重重有赏!”守城的马光春既然站到了自己这边,关键的一步棋稳了,高杰心定不少,信心顿涨。 “胡爷让小人请示高爷,何时行动?” 高杰不假思索道:“孙军门不日即将离开,此事需速战速决,宜早不宜迟。你回去告知胡可受,让他今日打点好一切,明夜丑时,开北门相迎即可。” 等那胡可受的亲信去了,高杰将李成栋与李本深二人叫上前道:“事情你俩也知晓了,马光春识相,但那周遇吉却还是个阻碍。明夜兵分两路,一路随我进城杀赵当世,一路则要去踹了周遇吉的营头以免他袭击我等腹背。周遇吉那里,你俩谁去?” 李成栋是这次图谋赵当世的主要推手之一,可以说高杰最后下定决定,离不开他的全力支持,他拍拍胸脯说道:“属下愿领兵摆平周遇吉,必枭其首来会。”说话时气息微微急促,那蠢蠢欲动的姿态仿佛比高杰还要心急,毕竟他才是曾被赵当世真正逼到鬼门关的人。 九月二十三日,丑时,月明星稀。 南阳府城北郊长宁营,一阵嘈杂惊醒了正在熟睡的长宁营兵士。统制周遇吉尚在梦乡流连,只觉身边有人推搡,条件反射地弹身而起,揪过一个亲兵,怒容满面骂将起来:“你大爷的,何故叫嚷,扰了老子好梦!” “统制息怒,只是方才营中号角忽起,要全营弟兄立刻前往校场集合!”那被揪住的亲兵哭丧着脸说道。周遇吉平日里待人平和,但最恶他人吵他睡觉,这亲兵壮着胆子叫醒他,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莫非有贼寇夜袭?”周遇吉把他推到一边,但听外头的确号角声不绝,喃喃自语,“也罢,老子先去找老刘问个明白!”今夜负责统筹夜巡工作的是中军官刘光祚。 号角声连连大作,催得人也不由急迫起来,周遇吉大喝道:“快将甲胄、兵器拿来,给老子披挂!”他一声令下,就有服侍的亲兵屁颠屁颠地去取他那套厚重的山文甲。 周遇吉大喇喇地站立起来,理了理亵衣,正准备着甲,忽地从营房外边闯入七八个兵士,一个个提刀带甲,面目不善。 周遇吉毫不在意,径直问道:“可是刘中军催我前去?急个啥?你几个回去与他说,我说话就到!” 那几个人却不理会他言语,只是对看几眼。周遇吉见他们不走,心里一顿,知道有异,疾疾退却几步,抢过那正捧着甲的兵士的腰刀,横在身前厉声朝那七八个兵士喊道:“直娘贼,鬼鬼祟祟作妖吗?” 为首一个兵士呼道:“奉孙军门军令,捉拿叛贼周遇吉!”言毕,冲着左右使个眼色,身边伴当们立马挥刀冲向周遇吉。 “去你娘的!”周遇吉大惊且怒,来不及问明情况,一把扯过身边那早已惊呆的捧甲亲兵,挡了当头的一刀,抽身跳向一边。 营房不大,那几个兵士拢成半圈,步步紧逼,将周遇吉逼到角落,周遇吉大吼:“老子不是叛贼,孙军门在哪里?老子要见他!” 那几个兵士哪里理他,乱刀直下,周遇吉举刀招架,怎奈地方小,回圜不开,勉强抵挡了几招,脸上、肩部还是挂了彩。 “他奶奶的!”周遇吉见势不妙,啐骂一声,将身子向下一探,扑向当先一个兵士。周遇吉骁名在外,这几个兵士合力并击才不至于十分害怕,但见周遇吉针对自己一个袭来,那兵士自是骇然,本能地倒退几步。周遇吉窥见一个空隙,斜身钻出,向着营房外奔去。 原先那为首指挥的兵士本站在门口观战,见周遇吉破围而出,登时大慌,手抖着去摸腰间佩刀,周遇吉骂一句:“王八犊子闪开!”一脚将他踹翻,夺门而出。 到了门外,才发现营内一片混乱,各营房的兵士都在匆匆赶往校场,他抢了一匹马,骑上去飞驰向刘光祚的营房,于路想道:“老子忠心耿耿,啥时成了叛贼?娘的,这事定要寻孙传庭那厮问个明白!” 一路打马,路过了刘光祚的营房,却听见里面喊声连连,心中一紧:“莫非老刘也……”当下毫不犹疑,跳下马来,提了腰刀,踹门而入。 果不出他所料,刘光祚营房内的情况简直就是自己刚才的翻版,眼见刘光祚叱呼挥刀正与四五个兵士缠斗,周遇吉怒咆一声,手起刀落先把门边一个兵士剁翻,紧接着跳入圈中三两下杀散了围攻刘光祚的兵士。 “统制!”刘光祚抹了把脸上的汗,惊讶地看着周遇吉。 周遇吉一把拽过刘光祚,拉他就向门外走去:“走!咱们去找孙传庭那泼才问个明白!” 刘光祚跟着他走,几句问清了缘由,立刻阻道:“且慢,此事蹊跷!”随即又道:“孙军门那里咱们现在万不可去,不如暂且出营一避!” 周遇吉狠声道:“不找孙传庭,怎还老子一个清白?” 刘光祚拉住他道:“你找到他也未必找得回清白!咱们先出营去,观望看看,敌军来历不明,没能干掉咱们,必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得速速离开!” 周遇吉听刘光祚说的在理,也不再质疑。二人二马,偷偷穿过营房,先到校场。校场上林林总总已经聚齐了数百长宁营兵士,慌则慌矣,却因个个马术超群,跑得快,死伤倒不算多。听说正有敌军不断攻来,周遇吉与刘光祚当下亦不逗留,遂引众向外围散去。 另一面,高杰听到李成栋没有杀死周遇吉,稍有恼怒,但又闻周遇吉所部向外围溃败,才算心神稍定,此时箭在弦上,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心想:“等杀了赵当世、控制了府城,周遇吉他们还不照样逃不出老子的手心。”这样一想,重新镇定。 他立于校场高台之上,对众喊话:“方才面接到孙军门命令,郧襄镇赵当世与贼寇勾结,意欲谋害孙军门,儿郎们随我速速入城救援!”随即大张旗鼓,火速向南阳府北门行军。 高杰引军疾行,很快赶到了北门。城头之上,胡可受早已带着人手做好了准备,城门徐徐开启,高杰所部兵士一拥而入。 两下合兵一处,高杰问道:“马光春人呢” 胡可受满头大汗,按刀回道:“马光春已经分兵攻打各处营地,其人现在透水巷等待。” 高杰点头道:“事不宜迟,你我立刻前去会合。” 又急急赶了一阵路,待见路口分布着大群人马,高杰料得是马光春,拍马前驱,隔空高呼:“老马!”事情进展如此顺利,都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喊话之音也激动地颤抖。 那边马光春闻声,亦打马上来见面。两马相距不过五步,马光春忽眼神一变,带着几分惊恐道:“高兄,小心背后!” 高杰心下一凛,带马转头急视,却见身后的外甥李本深神情恐慌,坐在马上大张着嘴对着自己不住挥手,正想开口询问,耳边响起“咻”的一声,似是箭响。他脑袋一重,当即栽落下马。 放箭之人正是马光春! 高杰坠马,马光春迅捷跳落地面,掏出随身解腕刀三两下将高杰的脑袋割了下来,高杰所部兵士顿时哗然,茫然不知所措。李本深见势不妙,拨马要走,大声吆呼着兵士撤离,孰料话音未落,一支羽箭早已流星赶月般射到,正中他的背脊。他身子一晃,几乎跌落马背,但侧里一骑飞至,马上之人咆哮如雷,伸手拽住他腰束,一把拖到自己鞍前。李本深还要挣扎,可那骑士力大如牛,死死压制着他,半分也动弹不得。 高杰所部兵士正没主张间,忽闻一声高喝传来:“高杰密谋不轨,与诸军无干,弃暗投明者免罪不咎!”循声看去,一将鲜衣怒马在火光中飞跃而出,自他身后,各条巷道,纷纷涌现出无数兵马,执火如昼。 “主公,高贼已死,他外甥李本深也拿得了!” 赵当世听马光春汇报,目光冷峻看了看被气势赳赳的灌三儿制得服服帖帖的李本深,漠然道:“一起杀了。” 李本深正自呻吟,听此噩耗,杀猪般叫了出来,痛哭流涕着哀求道:“赵帅饶命,小人也是受高贼胁迫!”生死关头,求情连连,也顾不上高杰是自己的舅舅了。 赵当世不理会他,灌三儿便要动手的当口儿,杨招凤拍马近前,小声对赵当世说了几句,赵当世眉头一皱,点了点头,接着猛一扬手,正自待命的灌三儿当即停住了。 “长宁营怎么样了?”赵当世一边指挥军队弹压群龙无首的高杰兵马,一边暗声问韩衮道。 “估计损失了些人,但无大碍。”韩衮回道,“老孟想必已经援至,有他和周统制,稳住阵脚,那伙高杰的人马必败无疑。” “好,没有办法,倒是让老周受了些苦。”赵当世苦笑一声。 17尚方(一) 高杰的首级在阴沉沉的夜幕中高悬。夜风明火,城内高杰部乱兵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郧襄镇兵马压制。不多时传来消息,城外攻击长宁营的高杰所部也在周遇吉、孟敖曹等部合力反击下溃败,抛下上百具尸体后,仅领头将领李成栋带着少量亲兵不知所踪,其余皆受到了缴械控制。 怒气冲冲的周遇吉到得赵当世面前,红着脸嚷道:“孙传庭人在哪儿,老子要向他讨个说法!”一副要动粗的架势。 赵当世劝道:“孙军门日间与我共事,且住城内,可见并不知情。料想此番兵乱仅是高杰这狂悖之徒一人所为,罪不及他人。周兄勿躁,容我去和孙军门交涉。” 周遇吉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听赵当世这一说,怒意渐渐平息,眼瞅着高处那颗阴惨惨的首级,狠声说道:“也罢,好在我等反应得快,孟哨官支援也算及时,不然还真叫姓高的贼子得逞了!” “营中损失几何?” “呼——不多,十几人,还有几十个轻伤的。”直到这时,周遇吉才能稍稍宽松盔甲透上些气来,“孟哨官和老刘还在城外打扫战场及营地,具体数字得问他们。”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次高杰引兵作乱,归根结底实是他一手布下的局。通过此前的几次内部军议,赵当世确定了孙传庭在赵营日后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但与赵当世有仇且生性暴桀反复的高杰却是卡在赵当世与孙传庭之间一个不稳定因素。为了尽可能保证接下来对孙传庭策略的顺利进行,借着这次高杰护送孙传庭来南阳的机会,趁早将他除掉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要避免打草惊蛇,驻扎在高杰营地不远的长宁营并未接到移驻的军令。况且,周遇吉虽然投顺了赵营,但赵当世对他尚未完全信任,尤其是设计谋杀朝廷正授武官、总督标下亲将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赵当世认为还是不要让周遇吉知道为好,只是提前布置了孟敖曹带一支兵马第一时间救援长宁营,以免弄巧成拙。故此,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周遇吉和高杰一样,始终蒙在鼓里。好在结果还算不错,冒了小小的风险便顺利将急功冒进的高杰诱杀,一切都在掌握。 当孙传庭一身轻衣匆匆忙忙赶到现场,事情早就尘埃落定,赵当世道:“据高杰亲兵供述,高杰欲杀死赵某、劫掠府库,赵某迫不得已出兵自卫,当下高杰并其外甥李本深皆已伏诛,还有李成栋在逃。” 高杰首级亦赫然在目,木已成舟,孙传庭震惊之余,短叹道:“孙某初见高杰一片热忱,本以为是可恃之将,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人居然敢冒此大不韪,行逆反之事。”明制对军队驻扎调动管控极严,公然离开驻地进兵府城已算违制,妄图谋杀朝廷敕封从一品武将更罪无可赦。人证物证俱在,就算高杰没死,也难逃逮治。 “李成栋跑了,李本深的尸首在哪里?”孙传庭看了看高杰的首级,强忍着胸臆的愤懑冲腾,询问道。 “带上来。”赵当世一招手,登时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给两个兵士拖到孙传庭的马前。 孙传庭低头一看,只见尸体甲胄齐全,但面部却是给剁成了碎末,红黄白混沌不清,难辨容貌。 “李本深本被擒,赵某正想押见军门,岂料这厮中途挣脱欲走,给几个兵士围住,负隅顽抗,不得已乱刀杀之。” “这......” 高杰都死了,况乎一个李本深。那尸首死状甚惨,瘆人得慌,孙传庭举袖掩面,长叹数声,无复言语。 “军门,此事调查基本清楚,只因高杰一人而起,与他人无涉,之后上报朝廷,赵某必当如实而言。”赵当世振振而言,完全一副受害者不予计较的大度姿态。 “唉——”孙传庭摇头不迭。他自知赵当世话中意思,高杰作为贺人龙余党,本该治罪,但却是自己以总督之权亲自做保留提用的,而且还任命到了标营。这引兵逆乱的事一旦摊到自己身上,必定免不得受朝野非议。对他而言,个人荣辱事小,失了圣意、坏了督威,最终阻碍剿闯才是大大的不利。可要是作为受害者的赵当世能为自己加以开脱,势必能将此事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 “你今夜就去找贺守备,让他原地待命不必再来了。”孙传庭吩咐身畔的家仆道。他口中的贺守备即商洛兵备道道臣边仑标下守备贺珍,同样出关随征,现在驻扎于十五里外,本计划明日来南阳府城相会。 赵当世听出弦外之音,讶然道:“军门明日就要离开?” 孙传庭面色凝重,点点头道:“耽搁不起,明日就得北上了。” 赵当世道:“高杰之事尚未平,侯、杨二督亦未有音讯,军门不如在南阳多待些时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传庭说着,“孙某先去城外整军训话。”说完,似乎不愿与赵当世多说也不愿久留,拱了拱手,寻即拨马而去。 赵当世目送他消失在巷口,低声自语道:“孙传庭还是太着急了。” 这话被咫尺的郭如克听到,笑了笑道:“孙传庭没见着闯军,先接到开封府水淹的消息,今夜又是高杰作乱身死,没一件事顺心。他不尽快干出些成绩,皇帝老子那里不好交代。” 赵当世意味深长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军势未稳就匆忙出军,孙传庭此人虽有才干,性格还是偏促狭了些。我看他这次北上,有败无胜,咱们得做好接应准备。”进而又道,“可惜他这一去真败了,倒要将我军提前推到风口浪尖上。” 郭如克是军中为数不多几个能揣测出赵当世深意的人,他思忖少许,严肃道:“事到眼前,再避也避不开。孙传庭此去,以我老郭之见,即便输了,只要不死,对我军、对主公未尝就是坏事。” 赵当世看他一眼,点点头微微一笑道:“老郭,看不出来,有两下子。”相同的话,除了郭如克,只有顾君恩说过。换言之,只看战略眼光和对局势发展的判断能力,如今的郭如克与顾君恩相差无几。 动‘乱既定,郭如克、周遇吉等负责将乱哄哄的高杰所部乱兵集中起来,驱回城外营地。赵当世则掉转马头,飞驰到了衙署。下马将马鞭丢给伴当,赵当世虎步生风,转到里头的暖阁,马光春上前行礼,听得一句“人在哪里”的问话,便喊了一声。 只片刻,膀大腰圆的灌三儿连踢带拽,将一人带到面前,那人慞慞惶惶,站立不安。灌三儿吼道:“还不跪下!”在他腿窝子上狠狠踹了一脚,那人惨呼着扑通跪地。 此时杨招凤道:“逆犯李本深,可知罪?” 跪着的正是头前已经“身死”的高杰外甥李本深,他时下已经给扒去了甲胄头盔,仅仅一件单衣蔽体,神色凄凉。 “小人知罪!”左右环伺俱为兵甲森森的赵营军将,李本深瑟瑟发抖,磕头答道,“小人实无谋害赵帅的想法与胆量,全都是高杰那狗贼以死相逼,不得已而为之。赵帅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条贱命!” “高杰作乱之事板上钉钉你跟着他作乱,又是他的外甥,死罪难免,绝无通融之处。” 赵当世威严的声音响起,震慑得李本深汗流浃背,连声哀求道:“小人还不想死......” “我知你不想死。”赵当世冷言说道,“否则在外头,你就已经死了。” “拜谢赵帅恩德!”李本深打个激灵,赶紧磕头不断,”咚咚咚”在暖阁中回响不绝。 “别磕了!”赵当世喝断他,“我留你命也不白留,你脑袋清醒些,别磕浑了坏我大事。” 李本深闻声当即停止磕头,稍微立起些上身问道:“敢问赵帅有何吩咐?赵帅饶小人不死,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父母之言,小人岂不效死以行!” 赵当世瞅瞅他,道:“我且问你,和高杰关系如何?” “高杰?”李本深一瞪眼,“他是小人舅舅,但小人和他势不两立!” “狗日的,主公问你话,你卖什么口舌!如实答来!”灌三儿一脚踩到李本深背上,将他刚直起来的身子生生压倒几近贴地,势大力沉几乎将他脊梁骨踩断。 李本深痛呼连连,赵当世怕真给他整死了,一招手,灌三儿这才骂骂咧咧跳到一边。 “如实回答,你和高杰关系如何?”赵当世再次发问。 “高、高杰待小人如子,在营中任、任职都是他一手安排。”李本深咬着牙气喘如牛。 “你才说‘父母之言,小人岂不效死以行’,怎么转眼就卖了高杰?”赵当世冷道,“这么胡口胡言,岂能信你?” 李本深哭出声来道:“高杰待小人如子,小人却未视他如父!” 赵当世听他这么说,苦笑着先道声“好”,接着道:“你知道高杰的家眷在哪里?” “知道,在潼关!”李本深生怕再遭罪,赶忙回答,“先前贺人龙随傅军门出关,各营军将大多将家眷移到了潼关,孙军门上任后,一样未变。”末了又加一句,“高杰的妻小与小人也相熟,小人往日里常去做客。” “如此便好。”赵当世看了看杨招凤,两人相视微笑。 “好?”李本深茫然道,“赵帅有什么差使,小人必当从命。” 赵当世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说道:“现在我将你放出去,你猜会有什么下场?” “啊?”李本深面无血色,“若给官军擒获,小人、小人百口莫辩,难逃死罪。” 赵当世点头道:“算你聪明。要是把你送去闯军那里,你又是何等下场?” “小人......小人更死无葬身之地。”高杰于李自成有夺妻大恨,身为高杰的亲眷,李本深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自己落在李自成手里的后果。 “很好。”赵当世抚掌道,“看来你脑子没磕坏。那我再问你,你怎么才能活命?” 天下纷争,无非官军闯军,李本深两头讨不着好,自然知道赵当世在暗示什么,于是不假思索道:“小人要活命,只能靠赵帅庇护。” “行了,先下去,届时自有人找你。”赵当世给灌三儿使个眼色,灌三儿随即跨前将李本深拎起来。 李本深却执拗着又给赵当世磕了几个头才起,被带走时更是口中不住呼道“谢赵帅大恩”等言语,乞活之心令人嗟叹。 “凤子,你今夜就写封信派人去范河城带给老庞,让他安排接下来的事。这件事需得尽快办好。”李本深的呼声渐息,赵当世说道。 杨招凤应诺一声,赵当世又对韩衮与马光春道:“老韩、老马,明日就整顿军队做好发兵准备。孙传庭北上,咱们也得北上,保不齐要出些变故,有备无患。” 韩、马二人面色弘毅,齐声称是。 18尚方(二) 高杰身死的直接影响之一便是孙传庭连夜整备完了乱兵,次日一早就匆匆向赵当世践别率军北上了。赵当世送他出十五里与贺珍所部会合后,方才折返。 孙传庭的心理赵当世也大致能猜到几分。高杰再怎么说也是孙传庭一手提拔的标营亲将,自己擅自杀了兴兵作乱的高杰虽属自卫手段,但作为高杰上级的孙传庭终归是心存芥蒂的。 即便如此,赵当世当夜也不可能收手,将高杰交付给孙传庭自行处置。毕竟既然动了杀念、大费周章设下了陷阱,高杰没有死在眼前,就不能算是成功。 两日后,出关陕兵基本齐聚裕州,孙传庭随即挥军直进汝州,及赵当世后续抵达裕州时,据报孙传庭的行辕已经设在了郏县附近,故而赵当世继续向北,到达汝州府南部的鲁山县方罢。 除了周晋的镇筸营二千人继续防守南阳府城外,郭如克的起浑营、韩衮的飞捷左营、马光春的飞捷右营、周遇吉的长宁营统共马步五千全都随赵当世驻扎鲁山县,与孙传庭留在鲁山县的延绥镇西协副将张天礼部合力维持由潼关转运汝州府的粮道通畅。 才到鲁山县不久,前线传来消息,许州方面的闯军正陆续向禹州、襄城县等地集结,与孙传庭大军所在的郏县仅一线之隔。可以料见,不出半个月,必有大战。 是日,鲁山县的天阴沉沉的。 戎装整备的赵当世正跨马在滍水沿岸巡视,近期鲁山县有土寇李如贤、孙学礼等率众劫掠、滋扰百姓,负责外围哨探的周遇吉适在滍水北面杀散一股土寇,擒获了贼渠十余人,并请赵当世前来发落。 一些土寇本来无足轻重,然而此时正值陕军将与闯军开战的微妙时期,答应了孙传庭帮忙周顾粮道的赵当世自不愿意因为土寇而出什么岔子,行事依旧一板一眼,细致认真。 十几颗人头在号令声中落地,赵当世吩咐将这些人头沿着滍水插成一排,希望能以此震慑附近的土寇,又对周遇吉嘱咐了些后续事宜,牵马要走。不意远处有七八骑踏水而来,周遇吉还道是土寇复袭,喝令左右兵士戒备,然而两下相见才发现是自己人。 “属下黑邦俊,见过主公!” “脚程倒快,从范河城来的?”赵当世松开缰绳,拍拍手问道。 黑邦俊回道:“是,小人日前方从武昌府回身,刚到范河城就接到了主公之令,不敢怠慢,立刻马不停蹄地来了!” “武昌府一切尚安?”赵当世又问。左梦庚还在河南境内时,全由负责河南方面情报的黑邦俊与之对接,眼下左梦庚去了武昌府,黑邦俊的使命告一段落,受赵当世指派,去武昌府进行一些收尾工作,并与庞劲明安排的后续人员交接。 “大体无事。”黑邦俊道,“有一好消息,有一坏消息。” “坏消息是什么?” “献贼肆虐大江南北,飞舟来去官军莫能制,目前已近黄州府,预计不日将扰湖广。” 赵当世抚须说道:“预料之中的事,献贼在南直隶折腾够久了,引得各地官军戒备,迟早要转移到湖广。这不算坏消息。这事儿早和老白知会过,他有准备。”接着再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饶流波已怀有身孕,请卦姑来算过,男孩的可能性为大。” 赵当世一笑道:“这确实算个好消息。”左梦庚年轻,尚无子嗣,饶流波虽是偏房,但若能生出长子,必更得宠爱,在左家的地位也能扶摇再上。这对于赵当世进一步控制左梦庚是十分有利的。 等黑邦俊汇报完了,赵当世乃道:“这次急急辛苦你来,实有要事。” “能为主公分忧,小人全不觉辛苦,只觉快活得很!” “行,你得再去一趟潼关,给我带几个人回来。”赵当世笑意顿收,“若杂人太多,只将高杰的妻儿带来便是了。” “‘翻山鹞’高杰的妻儿?” “不错,这厮已经死了,家眷留在潼关卫。他外甥李本深熟识路径,跟你一起去。” “属下明白。”黑邦俊经验丰富,只要外部条件给到位,具体计划自有他去筹划。 “我要五日内就看到人,时间紧迫,你几个待会儿随我回营中,带上李本深就走。”赵当世肃道,“李本深这人有些滑头,防着他些,敢耍花样就不要留情面。” 黑邦俊躬身应诺,潼关卫距离汝州不远,快马加鞭,去两日来两日再加办事一日,绰绰有余。 之后连续三日,风平浪静。十月初,郏县战况忽至。 大体说来,陕军先胜后败。 九月底,孙传庭闻闯军主动挺进,先以兵埋伏于郏县东北的冢头,再派牛成虎所部诱敌,稍稍交锋便佯装败走。闯军士气如虹,全力追击至冢头,全然没料到会遭到伏兵袭击,继而郑嘉栋、董学礼左右横击,牛成虎也回头力战,闯军死伤千人,不支败退。各部官军眼见得胜,纷纷抢进,完全不理会孙传庭鸣金收兵的号令。 闯军为了拖延官军追击,尽弃甲仗军资,各部官军见状,立刻开始争抢瞬间没了战心,行伍顿时涣散。闯军没想到此招效果超出预期,审时度势停止了奔逃,顺势重整队伍反击。固原镇三营副将左勷以为闯军大股援兵杀来,震怖非常,首先率军逃窜,其余各部官军步其后尘,接踵溃败。闯军反败为胜,追出官军数十里,官军在郏县的营地全都沦陷。 “早说了左勷这种蒙父荫的窝囊废靠不住。” 郭如克闻得前线情形时摇头不迭,他接到赵当世军令,临时统率起浑营、飞捷右营及长宁营赴北面解救尚无音讯的孙传庭。 起浑营皆为步兵,但人人有马,所以与飞捷右营、长宁营并驾齐驱,机动甚速。上午得令,万蹄翻动,午后就从鲁山县到了郏县南部。 前方大道烟尘蔽日,飞鸟扑飞出林,郭如克传令起浑营兵士下马列阵,马光春、周遇吉则各引马军分布两翼。过不多时,一彪军自数百步外的深林踊跃而出,郭如克几通炮响,将对面兵马吓得不轻。等到看清郭如克军队旗帜,这支兵马才缓过神,从中分出数骑,来见郭如克。 “总督标下武勇营副将李国奇。”为首骑士一身蓝罩甲,留有短髯,拱手说道,“兄弟是郧襄镇的?” 郭如克自报了家门,遥望不远处渐聚渐多,乌泱泱的片片兵阵,皱眉道:“李总兵是从郏县退来的?”人传郏县官军大败,可见李国奇的兵马大多优哉游哉,旗帜不乱、行伍齐整的模样,哪有半点战败之军的颓势。 “是啊。”李国奇点点头,发现郭如克一脸质疑,便道,“我在后部压阵,听说前部左勷等部败了,就往后撤了。”并道,“估计也就左勷那小子失魂落魄的死了点人马,牛、郑、董等部我差人打探过,都好端端的。” “不是说战况不利?” “是不利,不然李某怎么来这里与你撞见。” “孙军门何在?” 李国奇摇着头道:“不晓得,该当是和贺珍在一处吧,高杰出了事,姓贺的运气好,顶了上去。”言语中透着些不屑。 谈到这里,郭如克大体知道了传闻中“官军惨败”的真相究竟如何。情况估计是左勷部的确受到闯军的逆击溃败了,但包括李国奇在内,牛成虎、郑嘉栋这些人恐怕还没等孙传庭的军令,也都乐得顺应趋势,擅自作主先退了,正所谓“不战而败”,故而李国奇的整支部队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交战过的痕迹。而他们在退兵时,一心为己,连孙传庭的下落也懒得过问,荒唐人打荒唐仗,由此可见。 李国奇说了几句,不愿多留,引军遂去,郭如克叹气不已,令全军重新前进,中途又碰到花马池副将董学礼的部队,同样放了过去。直到郏县北面神屋山麓,郭如克方才通过乡人打探到孙传庭的下落,听说此时他正被一股闯军围困在一座小山头,立马驰援。 兵锋将至,自东、西、南方向各来一支兵马相会,分别是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榆林靖边营副将尤翟文及陕西巡抚标营内参将孙守法,听说他们也都是恰好寻到了这里。但在郭如克听来都不过是托词,很大的可能性是这三支兵马早早都到了这附近,但苦于无人挑头,因此观望不前。只是比起临战脱逃的那些官兵,白、尤、孙三人至少还有战心,表现着实能称“可圈可点”了。 官军复聚,声势浩大,逼近孙传庭所在的小山头时,闯军早不见了踪影。众将寻到孙传庭,只见他发蓬甲斜,形容甚是狼狈,提剑在手上面却无血渍,可见要不是郭如克等人及时来援,他甚至都做好了自刎的准备。 白广恩等将上前嘘寒问暖,孙传庭面色如铁一语不发,郭如克则在旁哂笑。孙传庭久在监牢,不知陕地军将状况,从这一战可以明显看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国奇、郑嘉栋、牛成虎、董学礼等曾经与贺人龙关系较深的陕地将领对他其实面服心不服,非但作战不力,以至于将孙传庭堂堂总督的身份也视若草芥,从这点上说,早先赵当世铲除高杰之举,倒真算是给孙传庭提前排除了一个隐患。 整兵是一方面,任人也是一方面。作为三边总督,孙传庭可以用自身具备的才能整兵,但身为迢迢而来的一个外人,不通当地人情、不深入了解每一名将领的秉性,只拿一双眼看、一双耳听,对人事的任免势必会存在偏颇。 赵当世对郭如克说过,孙传庭整合陕地万不能着急,否则很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功尽弃。赵营要保他,就得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陕地的诸事都打理清楚。危急见人心,郭如克相信聪明如孙传庭虽抿口不语,但内心必然也通过这一战将陕地诸将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 孙传庭得救,但闯军的威胁未解,郭如克、马光春、周遇吉与诸部陕地将领旋即拥着孙传庭暂时退往宝丰县,与鲁山县的赵当世、张天礼为犄角,以防闯军复犯。同时传信给赵当世,报明情况。 “主公,经此一战,孙传庭总该看清实力差距了吧。”韩衮听着赵当世轻读塘报,轻叹着问道。 “嗯,孙传庭虽损失不算大,但定然洞察了军队的无数弊洞,当是有力无心。不再回陕西修炼修炼,是不会再跨出潼关的。” “那么闯军呢?”韩衮眉头紧锁着道,“我军出南阳府的消息必定已为闯军所知,更带着人将孙传庭救了出来,是否意味着,与闯军的开战不可避免了?” “未必。”赵当世轻摇着头道,“闯王要是识势,就这两日必有动作。” “什么动作?” “战争不是儿戏,一个‘战’字出口,付出就不是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几句话了。我猜闯王会先礼后兵。嘿嘿,恐怕将再和闯王见上一面了。”赵当世嘴角带笑,深呼口气道。 不出他所料,次日正午,闯军使者即至。 19尚方(三) 雨后方晴,山林葱茏。人过草木,清露沾衣。 登封县南部,箕山。 青石山径两侧松柏参天、刺槐成片。时值十月,登至高处向下俯视,漫山遍野红叶团团如红霞铺盖,与绯红夕阳相映,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一汪清潭旁,十余人站立等候。赵当世打个招呼,笑着对前排并列着的二人说道:“田兄、刘兄,许久未见了。”左边的清秀儒将乃闯军中营权大帅田见秀,右边的虬髯壮汉则是权副帅刘宗敏。 田见秀与刘宗敏拱手客气两句,望见赵当世身后随行的周文赫等十余亲卫,摇摇头道:“闯王吩咐过,今夜晚宴,乃是仅仅闯王与赵帅二人兄弟家宴。闯王已独自在山巅大鸿寨内等候,请赵帅也将其余人留在此处,待会儿另有设宴款待。” 赵当世点头答应,但道:“闯王厚情,不胜感激,然而赵某此间还带来一人,说起来也曾是闯王家人,不知是否能参与这场家宴?”说着向后招招手。 田见秀与刘宗敏疑惑地看着周文赫将赵当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引到身前,表情瞬时间转成了惊讶。 “邢、邢夫人?” 只见一名三十岁开外身着比甲连裙的妇人半垂着头,默然而立。饶是多年未曾见过,田见秀与刘宗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怎么会与赵帅一起?”田见秀蹙眉问道,满腹狐疑。 “高杰贼子日前已经伏诛。”赵当世轻描淡写说道,“他拐了闯王的东西,赵某现在要将东西归还给闯王。”转视神色凄戚邢夫人,她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哪还有半分当日的英姿飒爽之气。 邢氏出现得突然,田见秀心思缜密尚在思量,刘宗敏却抚掌笑了起来道:“进!怎么不能进!”相比田见秀鄙夷的目光,他看着邢氏,明显更多是戏谑之心。 田见秀听他这么说了,自也点点头道:“那便请赵帅与邢......邢夫人上寨子。” 其时距离陕地官军的郏县之败已经过了三日,孙传庭带着陕地兵马退往了潼关卫,赵当世则暗中接见闯军的使者并接受了李自成的邀请,是以有了这箕山之行。而派往潼关卫的黑邦俊及李本深等人行动顺利,在赵当世动身的前一日将邢氏及高杰的幼子高元爵都劫到了鲁山县,遂由赵当世一并带来面见李自成。 大鸿寨位于箕山山巅,赵当世跨进寨门时,天色基本全暗了。劲装结束的李自成亲自在堂外迎接,赵当世见了他,飞跨两步上去,躬身便道:“小弟给闯王赔罪!” 李自成将他扶住道:“兄弟言重了。” 两人携手进堂,堂内只摆了一张八方桌、两条凳,桌上一盆生猪腿、一盆馍馍,另有烧酒一壶、酒盏两个。除此之外,仅仅大红蜡烛几根照亮,别无他物、别无他人。 “短短两年光景,闯王便已席卷河南,声威盖世,小弟实在佩服!”寒暄数句,赵当世赞叹着与李自成对饮一盏,“想照此破竹之势,一统河南指日可待。” 李自成微笑道:“孙传庭未除,岂可称‘一统河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当世听到这里,放下酒盏拱手道:“小弟知道闯王放不下这事。”进而道,“小弟此来,首要也是为赔罪来的。” 李自成说道:“当初说好了,兄弟在湖广,我在河南。但兄弟不但之前占了南阳府,最近又出兵援助孙传庭,老哥我这心里啊,着实不是滋味。” 赵当世沉默片刻,道:“闯王不痛快,小弟心知肚明。不过小弟之所以这么做,也有苦衷,希望哥哥谅解。”接着解释,“湖广近河南,哥哥在河南四面开花、风生水起,小弟身为朝廷方面之将,若无一动作,将受指摘。况且,孙传庭救过小弟的命,不拉他一把,小弟心自难安。” 来箕山前,赵当世就拟好了说辞,他认为,和李自成说再多的客观理由都不足以服人,倒不如以“义气”二字为挡箭牌。李自成也是混江湖的出身,不管心里头是否真正认可“义气”,至少明面上不好直接拂而不顾。 “孙传庭救过你?”李自成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正是,说来惭愧,小半个月前孙传庭曾引军去南阳府驻扎,当时高杰为其中军,意欲兴兵作乱谋害小弟,还是孙传庭及时发现将事情通传给了小弟,小弟才得以提前布策,擒拿了高杰狂徒。” “哦,高杰死了吗?”李自成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小弟永不能忘高杰贼子犯下的丑恶行径,哪能容他再苟活于世,一拿到手不等孙传庭发落就亲手将他杀了。其亲信只逃了李成栋、胡茂桢等宵小,不足为虑。”赵当世颔首道,“另外小弟趁着这个机会,还将当初被高杰霸去、私奔了的邢氏捉了回来,现物归原主,献给闯王!” “邢氏?”李自成直到这时方才动容,身子一震、顾盼不定,“她人在哪里?” 赵当世拍拍手,堂口人影一闪,李自成顺看过去,却见凄凄切切立在那里一名女子,可不就是当初令自己咬牙切齿的邢氏。 “你......”李自成嘴唇颤抖,右手紧紧握着酒盏,关节咯咯作响,显然旧怨涌上了心头。 赵当世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邢氏辜负了闯王厚意,本该接受闯王处置。小弟视闯王如兄长,自有将人带回来的责任,但后事如何,全凭闯王吩咐。” 邢氏本为李自成信任掌管后勤册簿,但与高杰私奔之前,为了给李自成添堵添乱,一把火将这些事关重大的文件册簿烧了个干干净净,给当时的李自成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损失,所以对于闯军而言,邢氏不仅仅是李自成的私仇,更是整个军队的公敌。 李自成的怒火肉眼可见,邢氏惶恐间一眼瞥见他圆瞪的双眼,知道自己只怕难获原谅,索性跪伏于地,哭泣道:“贱妾自知死罪,不求偷生。但望闯王大人大量,饶恕了贱妾的孩子。他还小,不懂事......”端的是泪如雨下,抽噎不绝。 李自成脸色阴沉,胸膛起伏,紧紧抿唇半晌没说话。 “哥哥......”赵当世又等了一会儿,出声试探。 却见李自成缓缓站起,原地踌躇片刻,方才迈步走到蜷伏的邢氏身边。邢氏哭哭啼啼,一动也不敢动。少顷,却听李自成长叹一声道:“你起来了吧,我不害你,也不害你的孩子。” 邢氏闻言,哭得更伤心了,李自成冷冷道:“我并非唬你,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终究夫妻一场,过往的情义抹不去。如今高杰已经死了,我再作践你母子何干?” “呜呜,贱妾......贱妾谢过闯王不杀之恩......”邢氏连忙磕头。 “你下去吧,既然当过我李自成的女人,其他地方也不容你去了。往后就住在军中,你母子的一应吃喝,我会周全。”李自成抛下一句,双拳紧捏着转身,“赶紧走吧!” “是、是......”邢氏再叩谢两句,匆匆离开。 赵当世等李自成复回位上,肃然起敬道:“闯王仁义无双,小弟钦佩。” 李自成苦笑两声道:“实不相瞒,没见她前,只要想起当初的丑事,千恨万怨交杂脑海,从来不得舒畅,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手刃此奸夫淫妇。可从兄弟口里听说高杰已死,又见这邢氏这狼狈模样,怨怒之气反而不见了踪影。” “哥哥胸襟似海,以德报怨,实为我等大丈夫之典范。” 李自成道:“要不是兄弟将人带到眼前,这多年的一桩心事也难化解。”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直似从肩头卸下了一座厚重大山。 两人又喝了几口酒,李自成却没再提孙传庭的事。赵当世知道,自己先用“孙传庭救过自己”为借口、再以邢氏作为赔罪礼的计划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不管李自成是不是碍于脸面,此番出兵救助孙传庭的事,大体算圆了过去。 一盆馍馍吃得差不多了,李自成拗拗脖子,将油渍渍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道:“兄弟可还记得昔日老君铁顶之会?” 赵当世知道正题要来了,放下切肉尖刀,正襟危坐道:“当然记得。” “不知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李自成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而笑了一笑,“若在以前,河南还有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等隔在你我之间,现在丁启睿下狱、左良玉身死、杨文岳苟延残喘,只剩兄弟一军正面我闯军。兄弟前边也说了,身为朝廷方面之将不得不进河南。难道这次救了孙传庭只是个开始,你我往后不免要刀兵相见了吗?” 赵当世凛然道:“哥哥说哪里话,小弟谨守老君铁顶之约,绝无与哥哥争雄之心。” “兄弟为人我也相信,然大势所趋,势禁形格,兄弟当真还能独善其身吗?”李自成似笑非笑道,“哥哥这次请兄弟来,实是希望能真正与兄弟并肩作战,举义兵拯黎民百姓于水火,推翻着大明朝廷。”并道,“左良玉已死、开封府已淹、孙传庭已败,河南再无劲敌,此诚为再接再厉的大好时机,兄弟何不舍了大明朝廷这劳什子的官身,与哥哥共创大业!” “哥哥心意小弟心领,但此时还不是时候。”赵当世心头一震,拱手恳言。 “兄弟切莫有顾虑,此处没别人,当哥哥的先把心里话撂在这儿。你我兄弟携手取这大明江山,若真成了,那金龙椅你我对半,天下也对分!” 赵当世叹道:“小弟卑陋之人,何德何能与哥哥分天下,真得了天下,九五之尊也该是哥哥的。小弟只要能目送哥哥得登大宝,就生而无憾了!”话是这样说,但他也清楚李自成心中的顾忌,毕竟当下河南境内的确已无能与闯军为敌之势力,唯独赵当世坐镇的湖广与孙传庭坐镇的陕西依然实力不俗。站在李自成的角度,孙传庭不必说,定然势不两立,但要是赵当世也开始转换立场对抗闯军,那闯军必然要在河南的泥沼里继续挣扎,这对于急于打开局面的李自成而言并非最好的结果。 说到底,赵当世目前还有资格坐在这箕山大鸿寨的正堂内与李自成对饮对谈,靠的绝不是那虚无缥缈的交情,而靠的是不掺水分的实力。李自成和他心里都明白,虽说当下闯军多、赵营兵少,但赵当世在湖广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赵、闯双方一旦开战,闯军要想彻底攻略湖广、覆灭赵营,所需花费的时间与代价绝不会少于在河南的前后折腾。这还是相对理想的局面,要是战事进展不理想,长期消耗下去,背靠大明朝廷的赵营仍有巨大的可能性转守为攻。其中变数太多,好不容易占得优势的李自成不会希望只因一句话就凭空多出个足以将自己拖死的对手。 李自成沉吟不语,赵当世续道:“哥哥放心,救孙传庭只此一次,小弟还了人情,往后与他再无瓜葛。你我两军按照旧有约定,互不侵犯。除了湖广请哥哥手下留情,河南、陕西甚至南直隶、京师,哥哥铁骑只管纵横,小弟绝不干涉。” “难道兄弟就甘心一辈子窝在湖广?”李自成笑笑,分明对自己的猜测不相信。 赵当世亦笑着举起酒盏道:“自然不是,赵某虽胸无大志,但小小的进取精神还是有的。哥哥在明小弟在暗,共图大明天下。哥哥只管向北打,小弟的心思却在南方。” 李自成面无表情道:“你话中意思,以楚豫为界,两头各进?” 赵当世点头道:“哥哥根基在北不在南,有小弟负责帮哥哥扫荡南部,哥哥可无后顾之忧。” 李自成思量须臾,皱着眉道:“我且问你,这大明的官儿当着,真有那么舒服?” 赵当世笑道:“当官嘛,谁不喜欢。况且只要小弟这身官皮在,对哥哥的帮助更大。”说着咳嗽两声,先说道,“要是没了小弟这身官皮,河南左家军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荡绝?”往下又压低声音,向李自成连说了几个名字,“这些人,还需小弟压着,却少不得头顶的乌纱帽。哥哥慧眼如炬,自然看得出其中利弊。” 李自成想了想,与赵当世一碰盏,酒到嘴边忽然问道:“他日哥哥若侥幸开府立官,兄弟有没有兴趣?” “什么官儿?”赵当世笑呵呵道。 李自成轻轻喝了口烧酒,缓缓放下酒盏。烛光照似红雾,映着他的面颊也格外肃穆。 “北京城的官儿。” 20尚方(四) 赵当世从箕山离开十日后,闯军集结兵力大举进攻退保汝宁府的杨文岳部官军。经过前后几场野战及为期三日的激烈攻城战,汝宁府城被闯军攻破,杨文岳、孔贞会、傅汝为等官员皆死节,崇王朱由樻与府中亲眷同样为闯军所获。不久,新官上任的侯恂也因开封府为大水所淹之罪责被朝廷果断罢免。 孙传庭败回陕西、杨文岳战死殉国、侯恂再次卸任,原本为朝廷寄予厚望的剿闯包围网复又成为泡影。而且朝廷此次失败的影响非同寻常,接连的几场大败几乎耗尽了河南官军所有主要的野战力量,当下仅剩卜从善、陈永福、刘泽清等几支官军各自为战,对闯军难以构成大的威胁。加之开封府阻贼效果不复存在,闯军在河南纵横实际上已无滞碍,可以说河南全境基本都在闯军的掌控了。 十一月初,志得意满的李自成在许州大会三军,自称“新顺王”,兼任军中“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正式着手建立政权。对内,在中央设六政府侍郎、郎中、从事等;对外,在控制地区设防御使、府尹、州牧等。各地盖房扎营、委官种田,显然有久据之志。 相较于闯军的一帆风顺,大明朝廷在崇祯十五年即将进入尾声的这个时间段,用“内外交困”四个字形容一点不过分。两个月以来,因首辅周延儒等人暗中破坏,明廷暗中与清国的议和事宜走漏了风声,崇祯帝诿罪给奉密诏行事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将他处死当替罪羊以塞群臣之口。 等待无果的清国觉得收到了欺骗,清帝黄台吉遂以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与内大臣图尔格为首,率领满洲本部及外藩蒙古诸部合计十余万人侵犯明境,并让多铎、阿达礼等分兵前往宁远卫设营驻军,牵制辽东明军。就在李自成聚兵许州的同时,阿巴泰所部分左、右翼两军自界岭口毁边墙攻入了山西,京师震动。 面对如此险恶形势,狼狈窘迫的大明朝廷只能自救,在新局势下尽快做出新的部署。 北南两线皆困蹙。北线自不待提,全力抵抗清兵而已;南线,则赦免了孙传庭在郏县的失利,勒令其杀贼自赎。此外,最重要也是最轰动的便是对郧襄镇总兵赵当世的任命。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朝廷谕旨抵达湖广襄阳府范河城,以赵当世为钦差提督湖广等处讨逆军务总兵官、升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恩荫一子,并赐尚方剑、赏绢帛银钱若干。另外,为确保赵当世能更好地协调湖广及其周边官军的军事行动,特令目前驻扎武昌府的左梦庚与驻扎颍州的黄得功两支军队同受湖广提督赵当世节制——左、黄二部距离赵当世的军队很近,也都是朝廷有意征调剿闯的主要官军构成部分。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闯军势大,官军的散兵游勇面对其众难免被各个击破,只有统筹起来拧成一股绳,方能见效。既任赵当世为湖广提督,那么连同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凤阳总督马士英,三股朝廷大军可以重新在闯军的周边集结起新的包围网。 关于是否让赵当世一介武夫掌握地方大权,朝野当时还产生过较为激烈的争论。 很多人认为,左良玉、贺人龙殷鉴不远,委出身流寇的赵当世以大任是极其冒险的行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将赵当世归置在孙传庭麾下听用。但这种论点很快被崇祯帝和首辅周延儒联手否决了。 崇祯帝的想法很简单,此前赵当世已受浩荡天恩得授郧襄镇总兵,更娶了瑞藩华清郡主为妻,这些要么出自他的授意、要么得到了他的认可,自己要是在此节骨眼上站到赵当世的对立面,完全是自扇耳光的行为。这种事,他可不会做。 从赵当世接受招安以来,他对赵当世观察了很久,从未听闻一星半点儿赵当世违法乱纪的事,这在如今时节可是大不容易的事。如杨嗣昌这样曾经主掌湖广地方军务的枢臣对赵当世有过上佳评价,湖广地方官员比如前南阳府知府颜曰愉、现襄阳府知府范巨安也夸赞赵当世忠勇。甚至几次派去传旨暗访的太监,亦对赵当世谦逊受礼大加赞赏。而且解救襄阳、收复南阳并击灭回、曹等贼都是实打实的战绩,做不得半点伪。有着以上种种佐证,比起从未到过地方,仅凭想象七嘴八舌的朝官们,崇祯帝还是更相信从地方传上的反馈以及那些自己不辞辛劳从一封封奏疏获取的信息。 还有一点,崇祯帝并不喜欢喜欢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孙传庭,虽迫于无奈用孙传庭,并不希望将赵当世遣过去令孙传庭的势力过大。所以,和当初力排众议维护杨嗣昌相仿,崇祯帝内心对赵当世很有好感,觉得此人靠得住,这种念头一旦在他脑海里萌芽,旁人再想影响他就千难万难了。 周延儒之所以帮赵当世说话,主要还是因为赵当世在此前托他办左梦庚的事时就明确表达了站队的意思。从古至今,内有内助、外有外援,周延儒身为朝官,掌权再大,终归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天下纷乱久矣,尤其在这大明朝内外交迫时节,今日不知明日事,周延儒也迫切希望能在地方觅得实力派引为奥援,凤阳总督马士英其实也是受他扶助上位的。要是再把赵当世立起来,他立身朝中无疑更有底气。 周延儒的辩护理由主要立足于北南两线的战事。他指出当前局势可谓南线急、北线急上加急,在此清兵入侵为乱近畿的节骨眼上,朝廷粮饷匮乏绝难同时支撑两线的大规模战事,因而对于南线的要求但求稳而已。如果不能迅速在南线构出新的剿闯包围网以至于造成南线进一步动荡,势必影响到北线朝廷应付清兵的战情。再细细分析,提拔赵当世凝结湖广周边官军无疑是最快捷、成本最低的举措。 至于左梦庚与黄得功二人归于赵当世节制之事,一半归功于赵当世提前的百般打点,一半则归功于现实因素。 朝廷留着左梦庚的军队,用意本便是继续对付闯军,所以即便他现今驻扎武昌府,往后依然要想法设法弄到北边去效力,顺着赵当世的这次任命将他捎带上再合适不过。毕竟作为平贼将军的左梦庚身份略有些尴尬,朝廷不可能让他长期置身事外,占着武昌不作为。但谁都看得出他和宋一鹤的关系因为移驻武昌府的事闹僵了,反而和赵当世关系融洽,让他跟着赵当世是不二选择。 勇卫营自卢九德、刘元斌失势后,兵马尽归黄得功。除了赵当世,黄得功道理上还有湖广巡抚宋一鹤与凤阳总督马士英两个去处。只是宋一鹤的能力有目共睹,仅能清剿些水匪山贼,对上老寇毫无用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朝廷现在家底渐渐薄弱,每一笔账都得好好算计,自不愿意让黄得功到湖广衙门混日子。而马士英也并非佳选——马士英自己连刘良佐都弹压不住,上疏抱怨了好几次,再多一个黄得功,岂不是要翻了天?看来看去,还得指望赵当世。 新任兵部尚书冯元飙是个鬼灵精,见朝议纷乱,索性托病不出。朝路言官虽议论不绝,但终究抵不住皇帝与首辅的双重施压,赵当世的任命就此确定了下来。 朝廷的任命对赵当世而言正当时。身为湖广提督,赵营兵马控制湖广各地更加名正言顺,布置兵力同样再无顾忌。更重要的是,朝廷谕旨中提到了,赵当世的职权并不局限于湖广,湖广周边一样可以见机行事,赐予尚方宝剑,就蕴含这个道理。落到实处,便是对于黄得功与左梦庚两军的节制。 不算提领衙门下属的地方维纪人员,赵营当前全军总数是三万五千人。黄得功的战兵约一万五千人,左梦庚也有一万人。故此,时下赵当世的湖广提督衙门所统带的可用兵力总计在六万人上下。 此六万人即是赵当世迈上新阶段手头用来打底的兵力。 李自成成为“新顺王”,赵当世暗中派人祝贺;赵当世受任为湖广提督,李自成亦遣人来。然而李自成的人除了贺词,还带了李自成的口信。 口信内容是李自成就当日箕山大鸿寨与赵当世私会约定内容的概括条陈。 其一,赵营、闯军不论前事如何,既往不咎。势力范围以南阳府、汝宁府为界,北为闯军、南为赵营。 按照舆图细看,则河南南部的南阳府、汝宁府皆一分为二,赵营放弃南阳府百重山以北裕州、舞阳县、南召县、叶县四地,与闯军换取汝宁府城以南信阳州、息县、罗山县、光山县、光州、商城县、固始县七地。看似赵营占地多,但譬如光山县、光州、商城县、固始县四地其实并没被闯军占领,闯军方面仅仅只需口头许诺就行。且南阳府的裕州实为府北要隘,战略意义非比寻常,但赵营占汝宁府南部把义阳三关也涵盖在内,所以只能说双方都得了便宜。 其二,赵营保证不干涉闯军在河南及以北地区的后续军事,闯军也保证不滋扰赵营势力覆盖的区域。 这是双方很早就达成的共识,现在只是更加细化说明了。 其三,赵营还需负责节制黄得功、左梦庚所属部队不与闯军为难。 按照赵当世与顾君恩等人的预估,闯军不能南下进楚,近期发展的方向随之会向陕西及南直隶等地转变。黄得功驻扎在颍州,正与袁时中等贼交战,赵当世准备后续将他调进汝宁府南部镇守,以守为主。南方武昌府的左梦庚,还是以防江当先。总体说来,赵营短期内确无北上的意图。 条陈三项,相当于赵、闯双方约法三章,乃是赵当世与李自成歃血为盟立下的约定。一方若违约,另一方自可摒弃所有约定,兴刀兵讨伐。 天下大势初现端倪,但在这端倪之下,中原情形依旧扑朔迷离。 李自成、孙传庭、马士英、河南官军残部及袁时中等贼营,无论是敌是友、是强是弱,皆是赵当世的角逐对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21伏延(一) 如愿以偿拜受湖广提督的赵当世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至次年二月的这段时间将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赵营内部的一系列调整上。 局势瞬息万变,波澜将起,赵营也得跟上步伐,及时应变。 首先,改革屯田。 此前,因赵营的地盘及赵当世职权皆小,赵营只能分兵为农,自给自足。而今赵当世的提督衙门已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湖广军政,软硬兼施控制财赋以资军,军屯的重要性不复往昔。考虑到未来可预期的战事,军队当前还是重在征战,赵当世于是决定将原先的屯田军重新改编为野战军。 具体措施则体现在军队编制与人事任免两方面。 军队编制上,取消原存的屯田使、屯田主簿等职务,对照引入已有的野战军将序列。营设统制坐营官、中军官及参事督军、哨官等军职。屯田左营、屯田右营与屯田后营分别换称靖和前营、靖和中营与靖和后营,练兵营则保持名称不变。 人事任免上,军总管王来兴兼任练兵营统制坐营官,提拔广受好评且在奔袭九里关之战中立下先登之功的张敢先为中军官,路中衡为参事督军。原先练兵营的三哨官则皆升统制坐营官,分统靖和三营—— 广文禄的靖和前营,原屯田左营屯田使张光翠与屯田主簿黄繁转为中军官与参事督军,同时广文禄也兼为王来兴军的副军总管。郑时新的靖和中营及王光泰的靖和后营与此类同,张景春与石濛分任中军官, 王益甫与郭名涛分任参事督军。 这四营单论兵力合起来足有一万二千人,在赵营各军中堪称最众。不论换成任何人担任此军的军总管,难免引来赵营其他军将的担忧顾虑,只有王来兴能免受非议。他与赵当世情同手足,从之前对赵营屯田军的长期统制就能看出,赵当世对他是绝对信任的。 屯田的工作,赵当世全都委任给了承宣知政院。为了节约成本,赵当世与昌则玉商量后认为还是军屯与民屯并重的屯田方式适合现阶段的赵营。 民屯为主,主要工作则由承宣知政院委派到各府的提领衙门和当地官员合作统筹,招揽流民、无主佃户或者百姓耕种田地,立契约,属于承租关系,允许屯田民户的土地转让及人口流动。如此规定,部分考虑到各地乡绅豪强的利益。因为大量的土地还是在这些人手上,赵当世不是李自成,不好强行收没土地更不想因为土地纠纷与各地乡绅反目成仇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毕竟当初襄阳府乡绅豪强的暴动历历在目,赵营实无必要去触动这根敏感线。这样一来,虽然屯田新制明面上没有提到乡绅豪强只言片语,但考虑到拥有土地和农户的仍然以各地乡豪为多,所以实际上是给他们留了缝隙。让他们也能在新制度下有操作空间可以继续保持自身的利益,从而维持住地方安定。 军屯为底,各府地方招募一定量的兵士长期屯田——这些兵士的数量自然远远少于昔日屯田军的规模——不允许兵士擅自离职,成为固定的屯田编制。屯田军的军权依然统归范河城的屯田使衙门管辖,不隶属地方提领衙门。至于屯田使,直隶兵马都统院,当下屯田使改制,重新获权,不能再任意委派负责人,需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任职,赵当世思来想去,还是请了陈洪范出山。陈洪范其实也闲不住,可又畏难兵事,而作为屯田使,主要的屯田事宜有地方提领衙门负责,自己只需管着屯田军户,这样的工作内容他还是有兴趣的,是以欣然答应。张妙手则作为陈洪范的副手,改任副屯田使。 新的屯田制度固然在小单位的效率上不比当初,可胜在成本低,摊子可以快速铺开,对赵营总体钱粮收益实则有增无减。 其次,充实军备。 赵营的制式火炮一号红夷炮、二号红夷炮及大佛郎机炮在南阳剿灭罗汝才之战中表现抢眼,后续经过几轮调整,炮管、炮车等研制更趋精密合适。一年多以来,湖广大体风平浪静,川中的原料供应也颇稳定,有着外部良好条件加持,位于襄阳府城的火器坊得以全力铸造火炮。至如今,承天府、汉阳府等地已经建立了火器分坊分担铸造压力,各坊产量基本确保无俦营、效节营、起浑营等赵营嫡系老本部队的火炮装配焕然一新。除此之外,从东南郑家以及赵虎刀开拓渠道的两广等地依然源源不断为赵营采购所需鸟铳、火药、弹丸等等,火器在赵营步军军队的装配几乎普遍都占到了至少五成。 当然,针对火器比例上升而带来的战术改变同样由赵当世亲自推动着。这方面主要由火器坊的番人何大化、劳崇汉及教练使司的葛海山等人配合负责。 火器之外,赵营仍然坚持对军马的持续购入。赵营军队并不以马军为长,多年经营下来,所获战马虽多,但如今真正属于纯粹马上作战的部队仅仅飞捷左营、飞捷右营与长宁营三营三千人罢了。赵当世有意将更多的马匹分配给步兵,在他看来,机动力是比临阵冲击力更加重要的决胜因素。赵营大力发展步、炮,阵地战的优势显而易见,赵当世本人也非常偏爱依托阵地进行防守反击。所以,步兵机动力的必要性就体现在能够及时抢占有利地形布阵形成局部优势,包括改造火炮的炮车提升火炮的机动力从而更加便捷为步兵提供火力支援这一举措,亦是围绕着他这一军事思维开展的。受此影响,一味扩大纯粹马军的规模自然不是赵营的当务之急。 除了火器、马匹,势力抵达大江两岸的赵营对舟船的需求也慢慢浮出水面。白旺军驻扎的汉阳府码头、府库本就有诸多舟船,随后又往附近的承天、荆州、黄州等府搜罗了一些,凑成的各色战船琳琅满目,煞是热闹。 锻炼水军,赵营没什么经验,故而赵当世亲自邀请曾长期追随郑芝龙纵横海面的林吾璋前往汉阳府考察。结果林吾璋后来就汉阳之行给赵当世写了一封长信,直言不讳其中许多舟船其实不堪运用在水战。而且赵营兵在水战训练时全无章法,进退无序,亟需正确教导。意见虽中肯,却难住了教练使葛海山。赵营起于内陆,人才多时惯于陆战之辈,若说水战,的确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作为合格的水战教练。就算有过统带水军经验的潘独鳌、牛有勇等人,在林吾璋看来,依然不够专业。 赵当世对水军很重视,与林吾璋磋商过后,决定派人带着林吾璋的介绍信去东南郑家请人过来指导。术业有专攻,以海为家起于风浪的郑家对于水军自有其独到的见解。郑芝龙随后回信,爽快答应了赵当世的请求,言说已经派了一个叫施福的部将带些人前来相助,不日即抵湖广,为赵营水军提供各方面的建议。 改革屯田与充实军备进行的同期,崇祯十六年的正月底,赵当世令王来兴军开始南下经略武昌、汉阳二府以南地区。 以往赵营的影响范围主要在大江以北的湖广诸府,对大江以南少有触及。但从几次内务使司分往各地采购军资粮秣提供的情报可知,少历兵灾的湖广大江以南诸府颇为富庶,尤其是洞庭湖周边的岳州、常德、长沙三府,皆为膏腴美地、鱼米之乡,人口亦颇繁茂,一经掌握,势必能为赵营的后勤提供极大助益。 赵当世本意,是抢在湖广总兵钱中选回驻常德府之前将这些地区抢先控制住。岂料新年刚过才进二月,楚东南便传来重大消息,流窜入楚的张献忠先破广济县,随后顺势攻破了蕲州,驻节在那里的湖广巡抚宋一鹤、巡按李振声、湖广总兵钱中选及荆王阖府上下俱死在了乱兵之中,只有援剿滇奇营副将张先壁侥幸逃出,投奔引军来援的白旺。此时,张献忠军队已然奔逃无踪,宋、李、钱三人的尸体亦不知何处,白旺只好收了三人穿过的衣帽,立了衣冠冢凭吊。荆王朱慈煃的浮尸从水面捞起,厚葬立庙。 江事不平,王来兴按兵在江陵观望。然而不久之后,兴许是受到张献忠为乱的波及,大江以南常德府等地土寇群起,烽火连连。其中有洞苗土寇黄尔志与岷王府的佃户勾结,袭击武冈州,屠戮岷王府,凶悍震怖诸府。 王来兴随即接到赵当世的军令,要他保持广文禄的靖和前营驻扎随州看守义阳三关不变,留郑时新的靖和中营驻防承天府、王光泰的靖和后营驻防荆州府,自率练兵营继续跨江南下,以“保卫荣藩”为由直趋常德府。并在往后着手将常德府、岳州府、长沙府作为核心,分兵驻防、驱赶土寇,从而做到对湖广南部最富庶地区的控制。这三府,湖广提领衙门也派了提领负责,常德府提领为江陵贡士邓琏、岳州府提领为钟祥诸生刘懋先、长沙府提领为江陵诸生傅朝升。 以上诸事陆续安排完,转眼已是崇祯十六年的二月中旬。 今年初的雪势不大,到了二月,湖广地面的积雪几乎也都消融殆尽。草长莺飞,赵当世抖擞装束,引众飞马驰出范河城。 途径城北一石桥,迎面奔来一骑,与赵当世照面,于马上行礼道:“见过主公。”却是覃进孝。 “老覃,你怎么来了?”赵当世问道。覃进孝作为徐珲军的左副军总管,一直跟着徐珲坐镇郧阳府,赵当世这几日并没有接到覃进孝要来述职的传信,突然撞见他自然奇怪。 覃进孝稍稍低头道:“属下......属下担心家里妹子,这几日正好轮休,就告了假回家看看。” 赵当世笑笑道:“来哥儿出征,扔下阿路一个在家里孤孤单单,你这个当大哥的是该多陪陪她。”又道,“就在范河城多待几日,我回城找你。嘿嘿,许久没有饮酒叙旧了。老徐那边,你别担心,我给他打招呼。” 覃进孝喜悦道:“多谢主公!”随之指了指前方,试探着道,“主公,那属下就......” “去吧,等着我。”赵当世含笑说道,覃进孝点了点头,拍马径离。 身侧,庞劲明望着覃进孝掀起的飞尘,幽幽道:“主公,老覃没和你说实话啊。” 赵当世一怔,道:“啥意思?” “老覃这个月可不是头一遭回范河城了。” “怎么说?” 庞劲明言道:“据属下搜集来的风声,老覃似乎迷上了火器坊那个叫何大化的番人的女儿。几次回来,都是找她来着。” “何大化的女儿......我有印象,名儿却忘了,叫什么来着?” “都称路亚,汉名应绘衣。” 赵当世笑了笑道:“没想到老覃也有这一日,他今年多少岁数了?” “该当有四十二三了。” “难得,难得......”赵当世摇着头,“这许多年过去了,从未见他对女子起心,没成想番人的小姑娘一来,就让他着了道,或许真是缘分到了。” “老覃也不是汉人,估计口味确实独特。”庞劲明若有所思道。 赵当世说道:“人到中年觅得良缘是难得的大好事,更不必说若老覃这桩事果然成了,对我赵营也是有利的。”继而道,“咱们就当不知这事便是,顺其自然。” 众人重新赶路,行出二里,居前的周文赫来报,说见到人了。赵当世随即下马步行,拐过两个弯,眼前约莫十余人牵马在林边等候,负责前期接迎的外务使傅寻瑜也在里头。见到赵当世一行,当先上来几人拜见。傅寻瑜介绍一名身材矮壮、大圆脑袋的汉子道:“主公,这位便是方总兵。” 那汉子满脸堆笑,躬身洪声道:“方国安拜见赵太保。”此即为时下挂着四川总兵头衔却无家可归的方国安。 赵当世与见礼,转眼见方国安身后还有一名昂藏大汉,容貌不凡,不由多看了两眼。方国安张嘴笑道:“还是赵太保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了关窍。”说着将他那尚自有些踌躇不安的大汉推到前边,“赵太保,这次老方还要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22伏延(二) 方国安本为左家军将佐,在当年左良玉受杨嗣昌调令入川追击张献忠、罗汝才等贼期间多立功勋,因此获授四川镇总兵官。不过后来张献忠等营复回湖广,他又匆匆尾随出川,因此无暇经营自己在四川的根基。 侯良柱死后,各部川将都觊觎着四川总兵的职务,明争暗夺从来不断。方国安籍贯东南一介客将,只由于左良玉的扶持才当上的总兵,自然难以服众。方国安对此也很清楚,左良玉既死,他自知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四川难有立锥之地,便一直客战湖广、河南及南直隶等地,四处依附,靠着地方资助和劫掠补充军需。 朱仙镇之战前,方国安原先的打算是依靠此战功勋,在楚豫间谋得一块可靠的地盘扎根下来,岂料天不遂人愿,先是官军兵败如山倒,而后左良玉战死疆场。他再度失去了依靠,没奈何继续靠给凤阳总督衙门、河南巡抚衙门、安庐巡抚衙门等来回效力熬日子。但即便如此困顿的局面,也随着孙传庭败回陕西宣告破碎。闯军没有了野战官军与开封府城的掣肘,势力迅速在河南全省蔓延开来,并有向淮河流域推进的趋势。淮河流域要是落入闯军之手,那么方国安就将失去赖以辗转各地的通道,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提早为自己找好退路。此前他更倾向凤阳总督马士英,但去年年底,黄得功应诏归属湖广提督衙门的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亦随之考虑起了投靠赵当世的可能性。 及至本年初,发生了援剿总兵刘超通贼叛乱的事,接替因病卸任的高名衡新官上任不久的河南巡抚王汉被刘超攻杀,马士英随即派遣兵马镇压。方国安本也想趁机表现表现,谁想马士英麾下牟文绶、刘良佐等将领不愿方国安插手此事,合力排挤他,他郁怒之下遂下定决心西奔湖广,恰好赵营亦派人来接洽,一拍即合。 方国安的部队赵当世早就注意到了,其部在川中时多敢战,如今算起来亦有战兵五千,若能拉拢到自己手里,不失得力,由是让外务使傅寻瑜亲自出马,说服其人来会。 “一如傅外使之前允诺的,贵军从属我湖广提督衙门,驻扎黄州府。” 赵当世迎接方国安一行人回到范河城三军府,坐定之后一句话直接安了方国安的心。 方国安目前亟需的只是“地盘”两字,有了地盘,他就有了根基,就能继续养他的兵继续当他的官儿。坐观数省,慷慨解囊给予他一府之地的人只有赵当世。比起快人快语的赵当世,方国安一想起去凤阳总督府衙门来来回回的谈判拉锯就头疼。 黄州府位处武昌府北部,两府隔江相对,赵当世将方国安安排在那里有他的用意。黄州府毗邻英、霍山区,盗匪众多,方国安有山地作战的经验,能够从容应对。此外黄梅、麻城等县更是豪右横行,地方势力交错。譬如麻城县有梅、刘、田、李四大强宗右姓,族中凶悍少年组成“里仁会”,凶蛮无道,地方官府莫敢制。针对这样的情况,有必要专设一军全力治理。方国安渴求地盘,黄州府虽有治理压力但赋税也颇不俗,他必定视若珍宝,精心打理,比起已经占有丰都大邑的左梦庚自会上心许多。左梦庚守武昌府、方国安守黄州府,两军夹峙控防江面,可保楚东南稳妥。 “多谢赵太保厚恩。”方国安笑嘻嘻的,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老方与左家公子有旧谊,左家军那边的军将亦多熟面孔,今后也能互相照应。” 赵当世点点头,转目朝坐在另一侧的那昂藏大汉看去,道:“袁大掌盘子,你做何打算?”头前城外相见,方国安带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即是这大汉,名叫袁时中,现在率一支军队流窜在凤阳府北部与河南交接地带,号“小袁营”。 闯军在河南起势之处,河南土寇纷纷举兵响应。袁时中举兵较晚,其人本为北直隶滑县贫农,逃荒到临近的开州。崇祯十三年河南大旱,周边的开县也受到波及,土地荒芜颗粒无收。袁时中因体格强健又有智计,颇得众心,便在当年年底大聚贫农饥民造反,先克开州,旋即横扫滑、濬、长垣等县,土矿诸盗蚁附,聚众数万,强过诸寇。 早年勇卫营太监卢九德、凤阳总督朱大典曾多次清剿小袁营,屡剿失利,小袁营则越发壮大。据最新的军报,小袁营当前徒附几近十万,主力老本部队也有一万人,实为淮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可谓后来居上。 赵当世对袁时中早有耳闻,倒不是因为其部势大,而是因为其部往来各地频繁,却能做到不滥杀百姓、不掠夺妇女,甚至有“佛兵”之称。横向对比当下的各地贼寇、明军,算得上是军纪极佳了。 “小人不敢奢求地盘,但求存而已。”袁时中声若洪钟。 赵当世问道:“可我听闻,你受李闯节制,怎么?李闯亏待你了?”去年三月,继土寇沈万登等归顺闯军,就有风声传说袁时中也对李自成俯首听命了。世人皆认为小袁营是闯军附庸,而下闯军气焰熏天,袁时中却说“求存”,照此推断,只能是与李自成起了龃龉所致。 袁时中皱着脸道:“岂止是亏待,是要小人性命。” 方国安这时插嘴道:“赵太保,闯逆不仁,贪小袁营军强,早有吞并之心。但袁大掌盘子不愿屈服,便有脱离反正之志,只是碍于闯贼兵强马壮,未敢动作。” 袁时中叹气道:“小人本期豫抚王大人收容,互通书信逾月。谁知运气不佳,恰逢援剿总兵刘超给闯军策反,却杀了王大人。” 方国安接话道:“袁大掌盘子最初是通过我老方联络上的王大人。做事需有始有终,我老方既然来投赵太保,就也想求赵太保也给袁大掌盘子指条明路。”又道,“袁大掌盘子的部曲实力不俗,去年鞑子进犯,好些都折在了袁大掌盘子的手里。” 去年十月底,明廷与清国的和议不了了之。十一月,清国再次分兵破边攻入明境,并迅速肆虐到京畿、山东等地。 阿巴泰等清将出兵前,黄台吉曾对他们叮嘱过要对大明境内的流寇善加抚慰,“申戒士卒,勿误杀彼一二人,致与交恶。如彼欲遣使见朕,或有奏朕之书,尔等即许传达”,欲图打着匡扶施政无能的大明江山的旗号,拉拢流寇。 然而事与愿违,清兵在大明境内攻城略地,横行无忌,一支分队却于本年正月在海州为小袁营兵马袭击而溃败。回头再看,这支清军分队实则当时人数并不多,驻扎海州城外收拢军资并未料到小袁营兵会突然到来。因秉承黄台吉“和睦流寇”的政策,当地清兵起先尚在动摇,战意不浓失了先机,但小袁营有备而来,占据人数优势亦颇骁勇,轮番递进接连不断,清兵抵挡不住,退城据守,小袁营始才退却。 小袁营这一战规模收获虽说都不大,但却是清兵此番进犯以来的唯二的败仗——清军负责牵制辽东明军的多铎部去年底也被镇守宁远的吴三桂率军击败——袁时中经此声名大噪。 “袁大掌盘子劫富济贫,怎么还杀起了鞑子?”赵当世笑问。 “俺们终究是汉人,杀鞑子义不容辞!”袁时中朗声回应。 赵当世笑着说了声好,心下当然知道袁时中驱逐外虏自是一份心,但希望借着杀清兵的功绩向大明朝廷献媚求和恐怕也是重要意图。此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赵当世心里清楚,自也不会主动将它戳破。 方国安道:“袁大掌盘子有忠贞之心,素闻赵太保仁义无双,胸襟似海,看在袁大掌盘子报国心切的份上,能否为小袁营就抚之事牵线搭桥呢?”说着看了一眼袁时中。 袁时中随他声落,立刻起身跪地,殷切道:“若得赵太保收用,俺小袁营一定全心为国,不敢再生二心。俺袁时中愿为赵太保粉身碎骨!” 赵当世忙将他扶起道:“袁大掌盘子言重了,我等都有为君为国之心,理应同舟共济,共纾国难。贵军善战之名赵某久仰,苦于无缘接触。今日相见,大慰平生。国难当头,自是全力相帮。” 袁时中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再拜,赵当世脸上笑着,却暗自思量对袁时中的安置。毕竟袁时中曾是李自成的人,要是投靠自己,相当于公然挖了李自成的墙角,李自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箕山大鸿寨辛辛苦苦走一趟便成了镜花水月,从长远看来不划算。可要不是不把袁时中庇护在赵营的羽翼下,就算替袁时中争取来了朝廷的敕封,以李自成的秉性,自不会容忍小袁营继续存在侧畔,十有八九会发大兵攻击,到那时,赵营无法援助、其他各路官军定也不会趟这混水,小袁营覆灭可见,招安终究白忙一场。 坐回位上,赵当世沉吟不语,方国安与袁时中互相看看,皆忐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由方国安出声询问道:“赵太保,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袁时中咬牙坚声道:“俺们小袁营报效朝廷之心天日可鉴,赵太保若还信不过小人,小人也认命了!”说着屁股一抬,拔腿就想走。 “且慢!”赵当世大手一立,“袁大掌盘子误会了,招安的事,包在赵某身上。” 袁时中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正立堂中恭敬道:“赵太保要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只要是小人力所能及,绝无推辞!” 赵当世面凝如山,霍然起身,与他相视对立,两人都是体态魁伟之辈,此时犹如两株苍松挺拔,直让五短身材的方国安观之自惭形秽,坐着不敢动。 “袁大掌盘子是真豪杰,我赵某信得过。”赵当世先说一句,“赵某说了招安可以办到,那就一定可以,袁大掌盘子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 “小人遵命。”袁时中微微低头。 “但要走赵某的路子,就要按照赵某的章程来。”赵当世肃道,“淮上非久居之地,袁大掌盘子要保存身家,必须另择去处。” “什么去处?”方国安与袁时中异口同声问道。 赵当世没直接回答,而是起手向天一指,目光顺看过去,方向却在东南。 23伏延(三) 烟花三月,正是金陵好风景。 “拂袖行呤归去来,草堂猿鹤莫相猜。云霄自愧无修翮,雨露谁为弃不材。” 南京裤子裆巷,粉墙之内,楼阁鳞次。粉墙之外,傅寻瑜抬头看了看高悬朱漆大门上写有“咏怀堂”三个瘦劲清峻大字的牌匾,摇头晃脑着念诵起了诗句。 身边不远,侯方夏将乘马交给接引的小厮,听见傅寻瑜的喃语,踱步过来,笑道:“此四句诗乃阮公甲子年下野还山时所作,不曾想傅兄也知晓。” “此诗深循还山诗之三昧,温和淳厚、哀而不怨,可堪上佳。傅某念过一次,却是再也忘不了咯。”傅寻瑜微微摇头,“诗中有哀意,说明壮志未已。十几年过去了,只盼阮公尚未忘却昔日雄心。” 侯方夏说道:“阮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傅兄尽管放心。” 这时候,半开的朱门内有人走出来,看到侯方夏,先惊呼道:“大哥,你果真来了!”说着话,脚步匆匆奔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侯方夏满脸欣慰道:“三弟,你离家这许久,哥哥实在担心得紧,而今却是抖擞更胜往昔,哥哥倒又好生开心!”随即介绍道,“傅兄,这位是鄙人三弟侯方域,字朝宗。三弟,这位是傅寻瑜傅先生,现为郧襄镇赵帅幕中从事。” “见过傅先生。”侯方域昂首挺胸,虽是读书人,但有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不羁之气。 “我三弟此前曾来金陵参加秋闱,但后因闯贼起,就困在这里,至今没能归乡。”侯方夏插一句道。 侯方域笑着道:“大哥这‘困’字用得不好,我在这金陵既有冒襄、方以智、陈贞慧、吴应箕唱酬往来,又有成公、方公、熊公、阮公照料指导,正是自在快活乐在其中,应该说‘享在这里’才是。”他年纪轻,话起话来显出几分锐利。 “你是享了,要将你这样顽皮的小子照顾好,我看成公、方公、熊公、阮公可是困极了!”侯方夏啐他一句,脸上尽显怜爱。 “成公”为侯恂的弟子成勇,初为南京吏部主事。“方公”乃侯方域挚友方以智之父、前湖广巡抚方孔炤,崇祯十二年年底楚将杨世恩、罗安邦冒进,陷阵身死,督师杨嗣昌拿他当了替罪羊,先是发边疆充军,后来方以智上血书为父申冤,方改为遣戍绍兴府,亦在南京待过一阵子。“阮公”即是眼前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阮大铖。“熊公”则是前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 这四人都和侯方夏与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关系匪浅。侯方域孑然寓居在南京,全靠了他四人前后周济。成勇最早被调任北京为御史,继而方孔炤接到朝廷敕令再度北上,熊明遇不久前卸任回江西老家去了,是以目前侯方域主要依靠阮大铖生活。 傅寻瑜与他见礼罢了,和颜说道:“据赵帅言,先前曾与侯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侯方域一愣,半晌没想起来。侯方夏抓起他的手道:“别磨叽了,快带我们去见阮公。傅兄这次来是有公事在身的,可耽搁不起。” “不急。”傅寻瑜淡淡一笑。 侯方域甩开侯方夏的手,嘟囔道:“傅先生都不急,你急个啥,阮公就在里头,还怕飞了不成!”说完,对傅寻瑜点点头,“傅先生,请随我来。” 傅寻瑜与侯方夏相视一眼,均是莞尔。三人进了咏怀堂宅邸,沿途玉栏朱榍不绝,轩窗掩映不断,高阁广厦巍昂轩然,一派奢华富贵气象。 “傅某曾去过洛阳福藩王府,这咏怀堂虽不比王府广大,但只看一隅一角,精致玲珑并不逊色多少,足见阮公匠心独运,对屋宅园林自有见地。” 侯方夏应道:“阮公自从己巳年归家,如今凡十四年,既无政务烦忧,自然寄情于山水花石,花心思料理周布不足为奇。他写出来的词曲戏剧,也都大大有名呐。”己巳年即崇祯二年。 阮大铖是东林党领袖高攀龙的弟子,又与同乡东林党宪司中坚左光斗交情深厚,曾在东林党打压浙党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起初实为东林党的骨干之一。但东林党宿老赵‘南星、高攀龙等人对他并不信任,他为了在朝中立足,在东林党与阉党的党争期间不得不亲近当时如日中天的魏忠贤,遂为东林党所禁,最终决裂。崇祯帝即位后,重用东林,阮大铖被视作阉党,驱逐回乡,再也没有被任用。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等流寇祸乱凤阳府等地,他便从举家迁居南京至今。 “不知令尊现在何处?”见到了侯家兄弟,傅寻瑜自然而然想到了去年受水淹开封的事牵连罢官了的侯恂。 侯方域脸一紧道:“家父自卸任后避祸扬州,我去请了几次,他都以怕连累亲友为由拒绝了。唉,等朝廷定案,免不得又要再被提审到北京去。”侯恂是资深东林党人,而南京又是东林党及复社中人远近群集之地,他来南京,的确很有可能牵扯到其他人。 却听侯方夏暗对侯方域道:“三弟,爹不来南京,其实还有顾忌,你不知道?” 侯方域聪慧,哪能不知,停下脚步小声道:“我知,无非阮公。” 阮大铖早年曾与侯恂交情融洽,阮大铖被斥为阉党后,侯恂虽然明面上和他不再接触,但私下里常常叹息追忆与阮大铖的旧谊。侯方域念及此节,最开始并不敢拜访阮大铖,但后来实在囊中羞涩,河南老家又回不去了,只得求见阮大铖。阮大铖对他非常好,不但提供他吃穿用度,甚至还赠给他一笔钱去秦淮河盼的媚香楼赎了一名心爱的姑娘。侯恂出狱,侯方域就此事写信向他请示,侯恂并没多说什么。只不过一码归一码,儿子能少些后顾之忧,要他自己亲自与阮大铖相见是不可能的。可侯方域接受了阮大铖的接济,他要到了南京而不登门向阮大铖道谢更说不过去,是以干脆不来南京。 侯方夏脸色严肃了几分道:“阮公虽然对你有恩,但毕竟名声不清白。现在爹是待罪之身,你在阮家待太久一旦为别有用心之人觉察,捅到朝中,不免为爹引来更多麻烦。” “可我还能去哪儿?”侯方域忽然就急了,“商丘去不得了,老爹也不让我去看他,要不是今日见到了大哥,我、我当真觉得天地间已无所依。” 侯方夏听他这么说,回道:“哥哥不才,而今为赵帅效力。赵帅求贤若渴,你过去,好歹能某个出身。” 傅寻瑜笑道:“若果真有幸邀得侯三公子,郧襄镇其他地方不敢说,傅某这里必扫榻以待。” 侯方域对傅寻瑜拱拱手表示感谢,当即未答,低着头若有所思。三人复行数步,但见幽房曲室牖户自通,不远处一舍,金兔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先有几名婢女躬身迎上请安问好,接着一名老者清笑着缓步走出门来。 那老者年近六旬,衣着雍容,须发稍有斑白,但体态康健面带红光,整个人看着甚是精神矍铄。两下相见,傅寻瑜行礼道:“郧襄镇幕中赞画傅寻瑜,见过阮公。” 阮大铖笑呵呵道:“来,里面说。”随即引着三人入室。 到得室内中堂,最上首处挂一幅仙鹤亮翅图,左右挂对联,左书“豪言咏志,卷卷诗书歌禹甸”,右书“良药苦口,回回曲艺表贤人”。其下有高几两个、条案一张,对列几把灵芝椅,在下首还有一面八仙桌,另梅瓶、炉鼎、玉雕等等玩器各自陈设。 四人坐定,对谈几句,傅寻瑜微笑看着挂画和对联道:“一入此堂,气势如入朝阁。阮公凌云之志,令傅某感同身受。” 阮大铖拂须道:“都快耳顺了,哪里还有心力与后辈争雄。”说着朝侯方夏兄弟笑了笑。他声音轻柔平顺,听上去很显年轻。 “有志不在年高,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一切都要应运而成。阮公时时自励、处处把握。终有东山再起之日。” 阮大铖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显出十分的寂寥模样,但傅寻瑜清楚,他对仕途并不甘心。两年前,复社领袖张溥为了扶助老师周延儒复起,筹集所需资金,阮大铖想趁机与复社、东林中人缓和关系,遂慷慨解囊,资助周延儒为复起而奔走的花销,而后更是一掷千金重贿司礼监,替周延儒打通了关节。虽然周延儒的最后成功入阁并没有能将他捞上岸,可也足见其人炽热的入仕之心。 “不知傅先生此来,有何指教?”阮大铖四平八稳,吹着热气腾腾的酽茶问道。 “早闻阮公人脉广达,特借着侯家两位公子的面,想请阮公帮忙介绍两个人。” “哪两个人?”阮大铖端平茶杯不饮,看过来。 “一人马军门。”傅寻瑜笑眯眯说道。 “马军门”便是当前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阮大铖是同期通过会试的同学,崇祯五年在巡抚宣府任上贪污遭到检举,革职遣戍。阮大铖帮周延儒上位后自己依然遭到东林党周镳等人的强烈反对,没有如愿重登朝堂。但作为补偿,周延儒接受了阮大铖的推荐,起用了马士英为凤阳总督,马士英感其恩,两人关系颇好。 “还有何者?”阮大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傅寻瑜答道:“诚意伯。” 诚意伯刘孔炤,其先祖为开国功臣刘基,现为南京右府提督操江兼巡江防。此人热衷权势,与东林党不睦,曾先后帮助薛国观弹劾侯恂、温体仁打压钱谦益、陈演攻讦倪元璐等。阮大铖与东林交恶,迁居南京后又遭到顾杲、陈贞慧、吴应箕、杨廷枢、黄宗羲等复社成员撰文诋毁,是以与同样厌恶东林、复社的刘孔炤惺惺相惜。 “马瑶草、诚意伯皆与老朽友善,替先生牵线搭桥不难。不过,老朽却想知道先生找他们,所为何事?” 傅寻瑜轻咳两声道:“阮公差矣,不是傅某找此二公,而是我郧襄镇。”继而道,“此事非小,万缺不得阮公相助。事如成了,阮公不要说东山再起,就立定鼎之功封侯拜相亦无不可。”说完,假装没看见阮大铖的惊讶神色,自顾自轻呷一口浓茶。 “此......此话怎讲?”饶是阮大铖养气功夫再好,听到这里也不由心中大震。 傅寻瑜悠悠道:“北事有变,有勤王功。若时来运转,就从龙之功,亦唾手可得。” “何来此说?”阮大铖不再气定神闲,尾音微颤。 傅寻瑜说道:“内中机窍无法多说,但现有一支兵马,骁勇善战却无所归,近闻南京选募江防,不正好招而用之?” “什么兵马,人数几何?” “必是百战精兵,与那城中无赖纨绔天壤之别。人数嘛,嘿嘿,怕有个万人上下。” “万人?”阮大铖一皱眉,“这数量有些多了,现在南京兵部尚书是史可法,你光找我,不经过他,这事儿到头来还是办不成的。”他很聪明,即便傅寻瑜不明言,但联系到马士英与刘孔炤两人,他就大致能猜到傅寻瑜或者说郧襄镇想做什么。 “阮公放心,我郧襄镇既然牵了这个头为朝廷造福,史大人那里,亦有应付的法子。”傅寻瑜带着自信的笑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 24伏延(四) 阮大铖赋闲在家的这十余年实则并不闲,他的政治资源虽不比东林党人雄厚难以撼动中央人事,但对地方的影响力依然很大。他很聪明,明白自己人脉可贵,是以善加利用,经常进行政治投机,要么捞钱充实家业,要么结交与东林党为敌的“同志”。 譬如崇祯八年时高迎祥等部贼寇进犯庐江县,知县吴光龙醉卧当地乡绅家中毫无准备,致使县城旦夕即陷贼手,杀生灵数十万。吴光龙为从朝廷查办中逃得一命,以六千两银子央请阮大铖替他向当时的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朱大典求情,最后仅仅仗责了事。 阮大铖能以乡野白身广厦高轩、轻裘肥马,甚至造高台养戏班,与此类手段得心应手的掌握密不可分。傅寻瑜没开口前,通过侯方夏事先写来的引荐信,他只以为湖广提督赵当世只是想借自己疏通地方关系,因此没多少上心,心里盘算着都是怎么坐地起价。可是,当傅寻瑜说出了那几句敏感的话,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遇上大事了。 赵当世要办的事情实则与此前面见袁时中有关。袁时中希望离闯就抚,赵当世也想将他收进囊中,可碍于闯军掣肘,并不能明目张胆将袁时中的小袁营吞下,又为防小袁营被闯军攻击,故而另辟蹊径,决定将这支军队安排到南京。 小袁营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加起来将近十万,赵当世曾劝说袁时中随机应变以大局为重,暂且精简军队,搁置冗余杂部。袁时中考虑后答应只带着嫡系战兵转移,另外的数万徒附则化整为零,先在豫北、淮北等地依靠山区乡村潜伏,分散躲藏起来。可即便如此,粗粗估略,小袁营的兵马依然超过万人。如此庞大的数量长途跋涉既费粮饷,又容易引起地方官员的猜忌。小袁营无法向西至湖广接受赵营庇护,要避开闯军锋芒,最近的可去之地只有东南应天府的南京周边。这里一来与闯军的势力范围中间隔着凤阳总督辖区,二来还有大江天堑,算得上太平。 计划既定,最重要的却有三个环节,一环保证小袁营能顺利就抚,一环保证小袁营转移路线的畅通顺利,还有一环则要保证小袁营到了南京有安身之地。 就抚的事,赵当世准备走周延儒的路子,朝廷危难之际缺兵少将,只要能承诺不让中央出钱,崇祯帝不会拒绝少一个乱贼多一个臣子。小袁营要去南京,必经凤阳总督的辖区,赵当世与马士英没有交情,所以需要有人帮忙搭线。而史可法在今年年初受任了南京兵部尚书后就开始整肃营汛以防寇,诚意伯刘孔炤受他节制,同样需要扩充编制。这消息被应天府的赵营特勤司的暗桩子打探到,从而为赵当世所知。赵当世由是打算将小袁营塞到刘孔炤的编制里头。 三个环节里头,只头一环赵当世自己已有门路,二、三环都需要他人相助。可巧,避难赵营的侯方夏适时提到了阮大铖,只要打通此人关节,两环之难俱可迎刃而解。 阮大铖是名利场中人,即使身为平头百姓,他也要用尽手段捞钱搏权,且权钱之间,依然是权在前,钱在后。这是他唯一认可的两种筹码,有钱无权者给钱,有权者则给权,湖广提督赵当世明显属于后者。对他而言,给钱的钱再多,终究只能是“客”,但有能力给权的不一样,属于必须引起重视的潜在“合作伙伴”。 因此,与傅寻瑜聊不几句,阮大铖即借着观画赏菊的名义邀请他进内室相叙,侯家兄弟便在外堂等候。傅、阮二人在谈些什么,他俩无所知,侯方域倒也不去注意,只想起自己的事道:“哥哥,你说你为湖广提督赵帅做事。这赵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虽起于草莽,慨然却有匡夫天下之志。与之对谈,煦煦如沐初阳,醇醇如饮甘露。”侯方夏提起赵当世,双眼登时放光,精神顿来,“千言万语归一句,哥哥不恨其他,只恨晚见了赵帅之面,晚了一步为他效力。” 侯方域心里讶异,脸上取笑道:“小弟问哥哥赵帅,哥哥却自顾自抒情起来。” “哪里抒情,说的是实情。若真要臧否,寻古来人物比之,我看,赵帅有寄奴遗风。”侯方夏不顾侯方域的惊奇神情,摇头叹息。 “哥哥,用刘裕比之......怕有不妥吧?” 侯方夏闻言醒悟,连忙改口道:“失言了,我看赵帅风貌绝伦不亚于陈霸先。” “啊?哥哥,陈霸先可也是当......当皇帝的人......” 侯方夏一愣,连连点头道:“哥哥说错了,咳咳,总之,赵帅对我国朝,可谓韩信、狄青之辈。”他前前后后举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都出身寒微最后一飞冲天的俊杰。 “韩信......狄青......” “三弟,听哥哥的话,跟哥哥离开南京。此间是非之地,早一步走就少一份麻烦。” 侯方域闻言,锁眉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垂地,缓缓点点头道:“小弟省得了。然而得收拾收拾行当......” 见他意动,侯方夏大喜过望,点头不断道:“那是自然,此间办完事,哥哥还要和傅先生在此等人来会合再启程回湖广,来得及。” 侯方域点点头,叹口气道:“不瞒哥哥,小弟这里已不是一个人了。” “已不是一个人?”侯方夏呆了呆。 两人正谈,那边先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继而帷幕之后,傅寻瑜与阮大铖皆面带微笑,并肩走来。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也不知在内室发生了什么,他两人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警惕忽而变得亲密无间,仿佛数十年的旧友一般。 “今日所言之事,都包在老朽身上。”阮大铖笑容满面,双眼弯成条缝。 傅寻瑜同样春风不减,点头道:“全凭阮公所言,不甚感激。” 侯方夏与侯方域相顾愕然。 “还是一点关键,不说动史可法,一切都是枉然。”阮大铖轻握着傅寻瑜的手道。 傅寻瑜郑重点头道:“阮公宽心,我等自有主意。”一边抚恤,一边暗自想着:“也不知道老李那里办得如何了。”此次安排小袁营落足南京,是赵当世亲自把控的要务,赵营外务使司外务使傅寻瑜及外务副使李悖都出动了。傅寻瑜负责交涉阮大铖,而李悖则去了苏州府常熟县的红豆山庄。 微雨扬扬,红豆山庄一侧偏堂。 面前,身着道袍头顶方巾的钱谦益,瞠目结舌的模样与阮大铖如出一辙。 “近闻钱公新立‘绛云楼’以藏书,不知楼成几许了?”瘦脸长脖的李悖此前一番话石破天惊唬得钱谦益脸色陡变,此时便有意岔开话题,给对方缓过神的时间。 年过六旬的钱谦益当下局促不安犹如孩童,咽口唾沫道:“约莫今年冬至上樑,真要落成,还得等到明年入冬。”却是心不在焉。他家产雄厚,继荣木楼、拂水山庄、半野堂后,又从外祖父、前山东按察副使顾玉柱那里购得此地的红豆山庄,新近复斥资大兴土木在庄后营造绛云楼,号称要藏尽天下名书珍籍,楼未成便已颇有名声。 李悖尚未说话,钱谦益气喘稍急,说道:“李先生刚才的话姑且放在一边,可要让刘孔炤吞下万人数目的兵马,没南京兵部史大人的许可,万不可能。” 明代分北、南两京,各设百官对应成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但实际权力基本都在北京官员的手中,南京仅为留都,安置要么遭到贬斥、要么中央暂无合适官职委任的官员。这些官员一般数量不多,所任大多虚衔,公务清闲,被称为“吏隐”。除此之外,开国勋臣后代也安置于此,比如魏国公徐弘基、怀远侯常延龄、诚意伯刘孔炤等。又此地因多皇陵且旧宫仍存,太监颇众。 这些官员、勋臣、太监里头,有实权的很少,南京兵部尚书则是凤毛麟角握有重大权力的职位,实可谓南京的第一把手。 南京兵部尚书负责南直隶及周边地方军务,守卫南京城及皇陵、防卫江防海防,肩负维系东南财赋重地稳定的大任。虽说还总揽船政、马政、选贡、驿传、修城并选拔武官等等事务,但只主管军务一条,就足以睥睨南京百官。 军务落到具体,主要两项尤为重要。一项为巩固南京及周边的江海防务,另一项为掌管南直隶营务,都是实打实的兵权所在。拱卫南京各营及江操官军皆从属管操武臣统领操练,武臣们则接受南京兵部直接指挥。南京大小教场、神机、新江口、池河、浦子口、振武等营并南京兵部一应营官兵马所需钱粮军饷均由南京户部支取数额,且听从南京兵部决定数额。如此一来,南京兵部实则在兵权之余,更有了插手财权之力。 刘孔炤巡防江务,目前手里管着新江口、池河、振武三营。其中池河营是南京兵部亲自主持招募的健儿,编制三千齐整,算是刘孔炤的家底主力。振武营成立之初即多无赖子弟,骄横难制,曾经因为饷银被拖欠作乱兵变,被遣散大半,如今名存实亡。新江口营规模最大,额定一万五千人、舟船三百艘,不过早就逃逸众多,估计所剩仅五千人不到。这是刘孔炤当前主要钻营的一个营。 史可法没上任的时候,刘孔炤靠着新江口营吃空饷。但等史可法来了,指示兵部立刻查清兵册,确认了实在人数,当即停止了多余钱粮的发放。刘孔炤当然不干,要求史可法照例按额定编制发放军饷,史可法则态度坚决,限期刘孔炤对着兵册,勾补填实缺额,否则直接裁汰营兵编制,永远节省费用。这般刘孔炤可急了,要是补不齐兵力,他不但军饷再也拿不到,就连编制也缩了,自是大大的亏本买卖。 是以李悖相信,一旦袁时中接受朝廷正式招安的公文交到刘孔炤手里,他是绝无拒而不受的可能的。小袁营一万人,恰好塞进新江口营,就算多出了人,还有残缺不全的振武营可以安置。怕就怕史可法有意为难刘孔炤。 “史大人权重,赵帅亦知。但袁时中改邪归正,是大义,史大人一心为国深明此中道理,为公不该拒绝小袁营。”李悖正色道。 “此话不假,可......”钱谦益略一迟疑,轻咳两声道,“可史可法非我党中人,我与他也无甚交情。就算有心为小袁营说话,只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罢,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一个五十来岁开外的儒生。那是他的弟子瞿式耜,当年钱谦益被温体仁攻击下野,他也受到了拖累。因与钱谦益是同乡,两人时常走动相见,今日刚好在场。 清瘦而有神的瞿式耜清清嗓子道:“要是张玉笥在,那还好说。”他指的是曾巡抚应天、安庆等地的张国维。张国维在任期间推荐了在江北驱逐流寇有功史可法分任安庆、庐州、太平等地巡抚,有人情在好说话。 张国维本来驻节苏州府,主持兴建繁昌、太湖二城并疏浚松江、嘉定、无锡等地河道一系列工程,离得很近,只可惜前不久兵部尚书冯元飙重病难以理事,他因为政绩突出,受任去北京接替兵部尚书的职位了,人已不在。 钱谦益叹口气点点头,与瞿式耜一齐为难地看向李悖。 李悖沉吟片刻,乃道:“二位曲解在下的意思了。”说到这里,提声道,“在下向来遵循先礼后兵之传统。史大人清廉正直,明辨是非,自非歹人。可要万人为小人蒙蔽,一味阻碍小袁营为国效力,那是有碍国事。二位虽然在野,可依旧是国朝栋梁,必然不能容此以私报公的行径,届时自可出言主持正义。二公德高望重,名垂天下,料想一开口,史大人断无辩驳之理。” 言下之意,竟是希望钱谦益和瞿式耜做好利用东林党政治力量弹劾史可法的准备。 李悖说完,静静等待二人反应。瞿式耜垂头良久不言,钱谦益过了一会儿却笑了笑道:“李先生言过了,史大人为人,我等都清楚。国事即是家事,能保我南京太平,即是保我大明太平,内中分寸,我等自会拿捏。” “钱公这句话实乃忠臣之语,请受李某一拜。”李悖肃然起敬着坐着作揖示意。 半日洽谈,主事已定,再聊几句,李悖即起身告辞。待他出门后,瞿式耜忍不住问道:“老师,何必要答应赵当世一介武夫?” 钱谦益面如淡水,道:“今非昔比了,李悖开始的那些话,说得很有道理。后来讲史可法的话,也很中肯。”于公,史可法确实没必要阻拦袁时中投顺。于私,从李悖口中听来的“勤王从龙”四字兀自发人深省。 “赵当世分明是来支使咱们的。”瞿式耜面有不快。 “他支使咱们,咱们又怎么不能反过来支使他?”钱谦益长长呼了口气道,“稼轩,你我都师从东林,本期上定国、下安民,为万世开太平。可现在看看你我,再看看东林,都已经成了何种光景了?” 瞿式耜一怔,心有所感,但抿唇不语。钱谦益则道:“时代变了,当初的武夫是稻草,而今的武夫,可金贵着呢。” “老师指的是赵当世?” “对。这个人非比寻常,对你我乃至我东林一脉,都是绝佳的机会。” “什么机会?”瞿式耜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想听钱谦益将心中话说出来,方才能安心。 可惜,钱谦益摇摇头,没回答。 门外,李悖出了红豆山庄,上了马一刻不停,赶赴常熟县西北方的虞山。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冒雨疾驰,雨湿衣摆,雾气之外,依稀可见一骑迎来。 “副使。”来骑招呼道,这个等着李悖的人正是外务行人郑时好。 “人找到了吗?” 郑时好未答,从他身后又来一骑,那人在马上行礼,李悖看过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宽脸大耳、体态敦实,且皮肤偏黑,一看就是久经日晒而成。 “这小兄弟叫施琅,亦随施爷去楚。”郑时好说道。 “阿叔此前染病,困在嘉定难行,这几日略有好转,雇了马车载行,已经和其余伴当在港口等候。”施琅接话道。他的叔父施福被郑芝龙指派前往湖广为赵营指导水军,带着包括施琅在内的一行人先从中左所乘船到了崇明县附近的吴淞江所,但下船没多久在嘉定就病倒了。 “施爷染什么病?” “不清楚,只是咳嗽身体虚,料是行船途中遭了风寒,将养将养就好。”施琅眉弓微皱,看得出,施福的情况并没有他说得这么乐观。 “若实在不行,不必强行。” 施琅毅然道:“不成,郑爷下了指令,莫敢不从。我阿叔也说了,定要踏进湖广土地。” “也罢,咱们先去码头乘船,去南京见过了傅外使再说。”李悖轻叹一声。 三人三马,再度飞奔于雨中。 25前奏(一) 施福十八岁即随郑芝龙纵横海上,立下功勋无数,可谓郑芝龙的体己宿老。郑芝龙派他前往湖广协助湖广提督衙门整备水军,实在给足了赵当世的面子。 身为施福的族侄,施琅亦早早投身军旅侍奉施福左右。他骁勇多智表现突出,因此至今年纪不过二十三,却已成为施福不可或缺的副手。这次施福入楚,他同样跟随,一来效力,二来开拓眼界。 因为疾病缠身,施福始终神志不清,是以一路上,李悖多与施琅交谈。出乎李悖的意料,这施琅看着年轻,其实言谈举止颇为老道,尤其对兵法韬略倒是很有见地。李悖有时候暗想,就凭这份素质,或许都不劳施福亲往湖广指导赵营水军,只要施琅代走一遭便足够了。 一行人水陆交替,不几日即抵南京城。这时候傅寻瑜亦打点完了阮大铖,双方按约定日期顺利会合。 李悖看到傅寻瑜身后有两个生面孔,便问其故。傅寻瑜道:“这是侯家三公子侯方域,本寓居南京,此次特随我等回湖广。” “侯家公子个个气貌过人,英姿勃发,均龙虎也。”李悖朝侯方域点头致意,目光扫到与他并立的一名女子。那女子女扮男装,戴着网巾,虽算不上绝色,但端正有仪气质不凡,眉宇间英气点点不输男儿。 “这是......”傅寻瑜略略一顿,轻咳一声,“这位李姑娘,是侯三公子的红颜知己。” 李悖微笑称好,不再多问。后头轱辘声响,转过身,施琅刚驱着马车近前停下。 “阿叔染病,暂时见不了几位先生,请多多包涵。”施琅抱拳与傅寻瑜说道。 傅寻瑜直道无妨,随后问道:“素闻我提督衙门里有人跟着贵方一位姓藤的前辈去了倭国,不知现下如何了?” 施琅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姓藤的前辈?莫不是倭商藤信亮?” “是这个名字。” 施琅点着头道:“别的不是很清楚,但两个月前藤信亮回了趟中左所,我阿叔接待的他。吃酒时候我也在场,听他说起不久前刚带着贵军的人去觐见了倭主源家光,颇受赏识,想来混得应该不算差。” 傅寻瑜笑了笑道:“如此便好。”继而转对众人朗声道,“咱们除了南京、常熟两地外,归程途中还要去九江府谒见袁军门,耽搁不起,稍稍整理便动身吧。” 去年,之前受杨嗣昌身死遭谪戍贵州的袁继咸复被起用,本来要去北直隶总理屯田事宜,但随即因“朝推有知兵名”,今年临时改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总督江西、安庆、应天等地军务,驻节九江府,瞬间又成了方面大员。 袁继咸在湖广为官时赵当世曾刻意结交过,两边关系本来就不错,而今他的江西总督衙门又和湖广提督衙门成了左右邻居,自是得再去拉拉关系。 “据闻目前献贼正肆虐九江府与武昌府周边,此行怕是凶险。”施琅少年老成,时常皱眉,此时闻得此言,双眉间更是挤出个川字。 “哈哈,别看我等文人,却都随赵帅出生入死日久,龙潭虎穴都不止去过一次了,还怕他什么李自成、张献忠吗?”傅寻瑜拂须长笑,“郑家亦是风雨里飘摇过来的,施小爷怎么比我等还忧虑呢?” 施琅再沉稳,必经年轻气盛,给他言语一激,立刻不想让,硬气道:“没什么忧虑的,不就是九江府嘛,听说名胜古迹众多,我也早想去看看了。” “说得好。” 傅寻瑜抚掌道,但脸上神情随即严肃了几分。但见他接着举目朝北,意味深长道:“若论凶险,比起北面,咱们这南面又何足道哉呢?” 千里之外,茂密的茅草丛中蓦地翻出个满身血渍的人。 随他而出,另有三名身着短褐的苍莽壮汉,其中一人提着个布袋,布袋沉甸甸的,底部不断泛出血水滴落在地,另两人则都手提尖刀,警惕地看着左右。 拐角处,另有一武官打扮的汉子叼着草茎靠在一株松树下,遥遥望见四人身影,“呸”一口将草茎吐掉,喊道:“办成了吗?” 四人到了面前,当先那血衣壮汉嘿嘿笑道:“我老庞出动,哪能失手。”说着一招手,渗血的布袋随之沉沉抛掷于地,结口散开,三颗血淋淋的脑袋滚了出来。 那血衣壮汉蹲下身定睛看了看,分辨出容貌,伸手抓起一颗脑袋的发髻,掂量着道:“这个就是正主儿。”说话时候,就有一名短褐壮汉又将一封公文递给那武官。 那武官仔细检查了公文上的描述,不时朝悬在身前的脑袋瞅瞅,最后合上公文满意道:“不错,这人是李乾德没跑儿。庞大指挥使亲自出马,果然手到擒来。” 那血衣壮汉将手中脑袋放下,问道:“老周,接下来怎么着?” “人埋了吧,公文我带回去给主公,切记别留下什么痕迹。” “没事儿,这行当我老庞惯熟。”那血衣壮汉咧嘴笑笑,“再说了,人死在河南,朝廷怎么想,他也应当是害在了贼寇手里。” “行,我先走一步,你等办好了事再回去。”那武官朝四名壮汉拱拱手,当下将公文塞进胸襟,立刻上马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襄阳府范河城。 三军府高楼之上,赵当世与郝鸣鸾俯览城外阡陌风光。 “田舍炊烟常蔽野,居民安堵不离乡。不想这样桃源般的景象,居然就在我等眼皮子底下怡然显现。”赵当世浩叹道。 “这都亏了主公匡民济世,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远方的景色虽然令人心旷神怡,郝鸣鸾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踌躇两下还是询问道,“主公,这次真要派属下去陕西吗?” “怎么?”赵当世笑着顾视他,“大名鼎鼎的江都郝鸣鸾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郝鸣鸾摇头道:“属下不是顾虑这个,属下心中疑惑,范河城营头众多,里面的大小将官经验丰富者亦不在少数。怎么看,都不该轮到属下担此重任。” “人家听我有差事,都争破头来抢,你倒好,反而推辞谦虚起来?”赵当世笑道。 “属下以前没干过这类事儿,主公信任属下,属下感激涕零,但若不知缘由,心自不安。” 赵当世先道:“这类事儿你没干过?你干过,而且干的不错。” “哦?”郝鸣鸾受他一提醒,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之所以找你,非是随意支使,实则是看中了你有三点过人之处。“ “敢问主公是哪三点?”郝鸣鸾躬身行了一礼,他是直肠子想啥说啥,直言不讳。 赵当世看着他,振声道:“此去陕西要办的事,单勇不可为,单智亦不可为。我赵营勇武之辈不少,也不乏智谋之辈,可要若论智谋兼备之人,非你莫属。此第一点也。” “主公谬赞了,就属下看来,我营杨参军,论文武同样出类拔萃。” 赵当世笑着道:“你一语中的,凤子这次,我也有安排。你来之前,我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他也要去陕西?”郝鸣鸾有些惊讶。 “不去,他要去的是河南。”赵当世说道,“你和他,需得共促成此番这一件事。” “那我与杨参军......” “你们暂时不必相见,我嘱咐过他,等时候到了,会主动联系你。” “属下晓得。” “前面说到,你的本事我信任,换其他人去,我不放心。”赵当世笑笑道,“此外令尊曾名列清流,有名于士林,更曾在陕西担任苑马寺万守监录事。要是我这里获取的情报无误的话,那时候,令尊和孙传庭曾是同僚。”崇祯九年孙传庭主动请缨为陕西巡抚,郝鸣鸾的父亲郝景春其时正在陕西为官,当有过交集。 “是、是的。”郝鸣鸾答道,“家父提过与孙军门协力调度马政的一些事。” “这次你去陕西,不是一个人,还要带飞捷左营的五百马军。有这份交情在,你的人马归过去,能舒坦些。这是第二点你的过人之处。” 郝鸣鸾道:“可......可孙军门那里知道咱们提督衙门遣军相助的事吗?” “不知道。”赵当世当即否决,“此行陕西,你绝不可打我湖广提督衙门的招牌。你得先去郧阳府找孔全斌。” “孔全斌?”郝鸣鸾怔了怔。这人他没见过,但曾在与杨招凤等袍泽闲聊时听说过名字。貌似赵营第二次入川时,时任松龙副总兵的孔全斌一路追袭,给赵营造成过极大的麻烦,怎么现在却出现在了郧阳府? 赵当世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孔全斌是辽东人,先在陕西为将,后又进四川为将,但为客军,一直郁郁不得志。前两年攀上了贺人龙,稍有起色,贺人龙的族弟贺人极就在他营中当坐营都司。不料运气不好,贺人龙又给孙军门斩了,他虽然免了党从的罪责,但不受孙军门待见。新任郧阳巡抚李乾德上任要亲兵,朝廷调陕西兵作为打底,孙军门就把他打发到了郧阳府充任青桐关守备副将。我派人延揽,他和手下郭天才等人不久前已经许诺带着所部二千步军一千马军投效过来,计划改为青桐营,隶属徐总管。” 郝鸣鸾皱眉点头道:“原来如此,但我营招揽孔全斌,岂不是公然挖了李乾德的墙角?” 赵当世笑起来道:“你确实聪明,又想到了关键处。不过这事儿不必担心,估摸着李乾德到不了郧阳府,郧阳府的巡抚还是王永祚。”王永祚自从被徐珲“护送”去郧阳府,始终听话,赵当世要将郧阳府紧紧掌控在手里,自不会允许旁人置喙动摇了王永祚的位子。 “属下明白。” 赵当世既然都说了不必考虑李乾德,那就是不必考虑了,郝鸣鸾和赵营上下其他军将一样,很少质疑赵当世的保证。 “你走孔全斌的路子,见到孙军门,就说是郧阳府巡抚衙门派来助战的兵马,这样他就会接受了。”赵当世声音缓而有力。 郝鸣鸾称是,再听赵当世继续道:“此外实话实说,相对他人而言,你在我赵营功虽大,但抛头露面的机会少,外边的人不熟悉。这次行动比较特殊,能掩蔽你是我赵营中人的身份最好。此为第三点。” “有此三点过人之处,你是此行陕西当之无愧的人选。”赵当世淡淡笑着,仿佛对即将踏上荆棘之行的郝鸣鸾充满了信心。 26前奏(二) 烟沙滚滚,数匹快马从眼前疾驰而过。两人头戴箬笠,微微低头,等那数骑不见了踪影方才慢慢抬头。不远处,无数营帐连绵如同山峦,旌旗飘展胜过云霞,更不断有甲胄森森的兵马的身影来回游弋。那里,正是漫无边际的闯军大营。 “薛兄,贵寨这次抽了多少兵马?”风尘仆仆的杨招凤掸去肩头沾上的灰尘,眯着眼看着四周情况顾问身边的瘦削汉子。 “这次新顺王一声令下,连李大掌盘子都亲自出动了,你说我寨兵马能少吗?”那瘦削汉子一笑,脸上的灼烧痕迹挤皱,平添惊悚,“于大忠三千人,周如立三千人,姬之英三千人,连带我薛抄带着的一千护主中军,李大掌盘子把御寨翻了个底儿掉,总共一万主力精兵全都出动啦。” 崇祯十六年五月,“新顺王”李自成在许州大会诸军,只中、左、右、前、后五营老本嫡系部队相合即有兵马十三万,加之譬如李际遇这般雄踞各地的土寇举兵相依,总数只怕逼近二十万。确凿数字虽不清楚,但杨招凤在赶赴许州的路上,便听说过许州闯军群集“众达五十万”这类耸人听闻的传言,总之十六七万人必然是有的。 杨招凤受赵当世军令,三日前从范河城出发,只带着伴当数人先到了登封县的御寨拜见李际遇,不料扑了个空,得知李际遇已经率军出征去了许州,便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到了许州城外的闯军营地。虽没找到李际遇,却顺着旗号摸索,撞见了自称御寨领哨的薛抄,互通暗号后就跟着他去找李际遇。 “李大掌盘子身在何处?” 薛抄应道:“杨兄心急,不急在一时。眼下新顺王正要召开军议,我得护送李大掌盘子去闯营中军大帐,你也一并来听听吧。” 杨招凤点头道:“正有此意。” 两人穿过大营外围的几道深沟高垒,至一哨卡前,守卡的闯军将领正颐指气使令所部闯军兵士搜查来往其他各营人员,一个都不放过。杨招凤暗道:“同为新顺王效力,还需这般严格检验吗?” 薛抄冷笑道:“好不容易摊派上个有油水的活儿,哪能不卖力。新顺王说了,要劫富济贫、追赃助饷。但凡闯军的将领轮到了守卡的差事,必然要把这句话拎出来翻来覆去嚼的。”说话间,就见前头的几人都给闯军搜出了东西,小到几个铜板、大到簪子首饰,一概没收,美其名曰“资军纳款”。那些人自不敢争辩,只能自认晦气,垂头丧气地被放过去。 杨招凤偷拿眼瞅了瞅那吆五喝六的闯军将领,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压实了箬笠。薛抄看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杨招凤回道:“此人乃昔时左良玉营将周凤梧,我和他照过面,他若见了我,保不齐要暴露身份。”说着回头看看,有退却之意。 薛抄皱皱眉,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没事,交给我老薛。”说罢,跨步上前。 周凤梧显然认识薛抄,扫了两眼,将头一别,冷哼吩咐左右兵士道:“搜。” 薛抄起手一拦,嘿嘿笑道:“周兄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认得小弟了,昨日不还同席吃酒猜枚来着?”这么一说,正准备伸手的几个闯军兵士果然犹豫了。 “愣着作甚?还不给老子搜!”周凤梧只当作没听见,仰头拿鼻孔看人。 “别,不劳几位爷动手,我老薛自己来。”薛抄堆着笑,当着周凤梧的面开始上下摸索。 周凤梧斜眼而视,瞧见薛抄从胸前摸到腹部,又从腹部摸进裤裆,还使劲揉了好几下,忍不住露出鄙夷的神情,骂道:“磨磨蹭蹭做什么,要拴在那话儿上,脱了裤子解。要解不下来,老子赏你一刀,干净利落。” “来了来了!”薛抄谄笑着应和道,陡然喊一声“走”,手拿出来,一锭白花花的银铤赫然握在了他手中。 “这......”周凤梧眼睛一亮,但脸上满是嫌恶。 “嘿嘿,世道乱,老薛就这一点本钱,自是要藏严实了,周兄别嫌弃。”薛抄边说边将银铤递上去。 几名闯军兵士正要接,不料薛抄手到中途,突然又将银铤收了回来。 周凤梧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勃然大怒,戟指厉声道:“狗杂种找死?”说着眼神凌厉四顾,几乎要立刻令兵士们明抢。 薛抄身手矫捷,后跳一步,双手合着银铤连声道:“周兄误会了。老薛忽然想到,银铤好是好,但给了周兄,却是害了周兄。” “你放屁,快拿来!”周凤梧哪里听他分辩,龇牙咧嘴道。 薛抄并不慌乱,高举银铤晃了两晃道:“‘将帅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斩不徇’,新顺王军纪,难道周兄忘了吗?还是说......嘿嘿,新顺王对周兄别有所爱,另加宽恕?” 李自成自称“新顺王”着手建立政权后,随即开始整肃军纪。其一,巡徼严密,逃人谓之“落草”,处以磔刑;其二,营中仅精兵可随军携妻一名,并随从十人喂马、供军器及做饭。不得再带其他妇女,违者鞭刑。生子女弃而不养,杖责;其三,过城邑不得侵占民宅房屋,必需在郊野安营扎寨或搭临时窝棚,否则剥夺军中职务,处以幽禁;其四,便是将帅兵士得白、金而私藏者,立斩不徇。 军纪设立,本意惩戒不法之徒,树立闯军为民请命的形象。李自成听取了左辅牛金星“上行下效”的建议,特别申明若有高阶军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周凤梧虽是降将,但被李自成封为果毅将军,地位着实不低。平时零敲碎打些小钱,当然没人管他,可要是光天化日勒索大锭金银珠宝,给仇家知道捅去李自成那里,说不定会给急于立威以证军纪严苛的李自成抓成典型,着重处理。况且,薛抄不属于闯军嫡系,而是属于依附闯军的御寨。李自成全力收拢人心,自不会放任知法犯法的周凤梧欺压御寨中人,损害了他周公吐哺的形象、失了众心。 “你这厮......”周凤梧瞪着薛抄双手所托那明亮亮的银铤,有怒难宣。银铤俗称“猪腰银”,这玩意儿寻常百姓家鲜见,因两数偏大,多用于官府、朝廷对账压底、纳贡进奉所用。薛抄不知从哪里得了这银铤,随身携带定然不是为了将它花出去,保不齐一早打好了主意,就为了应付当下这样的状况。 “周爷,如何是好......”进退两难的兵士们向周凤梧投去请示的目光。 “放人。”周凤梧思忖再三,看着那银铤银铤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掂量得出轻重,再瞪薛抄两眼,稍稍侧身挥了挥手。 “其他人呢?” 周凤梧怒骂道:“什么其他不起他的,为了三两个小钱想害老子性命?” 那些闯军兵士闻言,连声诺诺,急忙闪开道径。 “多谢周兄仗义!”薛抄嬉皮笑脸地打拱做个滑稽的揖,连连向后招呼,“周大将军放行啦,还不提溜起腿脚,麻利地上来!” 杨招凤混在几名御寨兵士之中,低着头快步疾走,可俟近了周凤梧,却感觉对方的目光直愣愣地对向自己,不由心中一紧,用手扶了扶笠沿,只待抓紧闪人,不想周凤梧的声音遽然传至:“且慢,这人,我怎么瞧着......瞧着有些面熟?” “周兄说笑了,天底下人千千万万,有长得相像的属实再正常不过。”杨招凤立在原地,低头不语,薛抄见势不妙,立马周旋。 “不对,不对......”周凤梧喃喃低语,想让杨招凤抬头质问几句。这时候,几步开外马嘶阵阵,十余骑奔驰齐至。 “哈哈,老薛,你和周将军叙旧来着呢?” 众人循声望去,为首一骑魁硕威武,正是御寨大掌盘子李际遇,他笑着扬鞭说道:“周将军别见怪,老薛和这几个都是俺的护命亲兵,俺正等着他们随行去中军大帐。那帐外的三通鼓都敲完了,新顺王等得急,俺们可耽搁不起。” 李际遇地位本来就高,如今话里行间明暗又扯起了李自成,周凤梧不能不给他面子。咳嗽两声,也懒得纠结,点点头负手背身。 杨招凤、薛抄等始才能与李际遇会合。走出了一段距离,李际遇问道:“适才出什么事了?” 薛抄如实相告,并问:“中军大帐亦多闯军将领,杨兄去是否合适?” 李际遇道:“无妨,这次军议规模颇大,闯军威武将军以上除了临时执勤者都要参加,人数颇多。俺料想此等场面,杨兄只要稍加遮掩,没人会注意。” 闯军分出五营后,李自成复厘定军制,一营之下设有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等军职,掌旅以下还有部总、哨总等低阶职务。闯军编制冗杂,相比较多如牛毛的都尉、掌旅,威武将军及以上人数不算太多,但少说也有数十人。李自成一次性叫上这么多军官大开军议,可见此次军议必然有着特殊的意义。 “李大掌盘子可有风声,新顺王要说些什么?”杨招凤询问道。 “应当是一等一的大事,一些地方上的小事,新顺王早就差人吩咐过了。”李际遇凝眉答道。御寨作为河南土寇中的翘楚,李自成之前传令给过李际遇,要他专门负责整合蜂拥并起的其余各寨各部土寇——官军、闯军连年交攻,生灵涂炭的河南这几年又陆续起事了许多兵马,譬如李好、武三、翟荣、孙学礼、周加礼、周道玄、徐良臣、金高等辈无不蛰身山寨、土团寄命——闯军现在也以正规军自诩,要对付的主要敌人是官军,自不愿意分散精力、徒耗粮秣在和不计其数的土寇捉迷藏上。 “晓得了。”杨招凤暗暗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混到李际遇的随从队伍里头。 不多时,浑沉的号角声随着距离越来越高吭。行经身侧身着各式装束的闯军军将亦大大增多,他们有着披坚执锐、有的则轻衣轻衫,形态各异,从四面八方会聚,直到成为一道颇显浩荡的人流。 人流的尽头,斧钺相交当中,即是那令人望而震颤的闯军中军大帐。 27前奏(三) “新顺王“李自成升帐,雄踞虎视。闯军一应军中高级军官分两列皆有座。座椅虽小且简陋,但坐在上面的人无一不是神气活现一派自豪之色。 帅椅两侧,是两把形制较小的太师椅,和帅椅一样同样正面示人,分别坐着左辅牛金星与右弼来仪。牛金星旁有矮椅一张,坐着是军师宋献策。 往下相对摆高椅两列,是几番调整过后基本定型的闯军核心将领的位子,为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中营亲军权将军刘宗敏、左营制将军刘芳亮、右营制将军袁宗第、前营制将军谷可成、后营制将军李过六人。他们再后,李双喜、党守素、任继荣、吴汝义等隶属闯军主力五营高阶将领等等各有座次。 座列几乎延续到了宽阔的中军大帐帐口方才轮到李际遇等外系附军,作为李际遇的“随从”,杨招凤只能和薛抄垂手站在李际遇身后。当帐外军鼓的敲击渐次停歇,先前议论纷杂颇为吵闹的整个大帐竟是瞬间寂然无声,充斥着肃穆庄重的气氛。如此环境下,即便杨招凤距离上首处颇远,但依然能清晰地听见李自成等人交谈的内容。 整个军议由左辅牛金星主持,他是李自成的谋主,杨招凤久闻大名,却是头一遭见面。其人四十出头年纪,圆脸微胖,细目阔口,留着长须肤质白皙,儒雅中带着几分锐气,听得鼓点声落,便即长身站起,首先大声宣读着军议的例行条陈,同时点卯,被叫到名字的军将无论地位高低,均需起立应和。 等李际遇也报了名号,又过片刻,军议正式开始。牛金星振袖朗言道:“今番召集诸君齐会,除却瞻仰新顺王威仪,另有重大机宜相商。这头一件非为其他,在于小袁营。” 一提到“小袁营”,刘宗敏蒲扇大的巴掌往座椅扶手猛一拍,立马忍不住叫起来道:“小袁营还有啥可商量的,我闯军大兵踏过去,登时碾为齑粉,一了百了。” 李过阴沉沉笑道:“刘爷,你这消息忒不灵通了。”他在此前的几场战斗中伤了左眼,落下了病根,如今平常时候不敢多用左眼,都用眼罩遮掩,成了独眼龙。 刘宗敏嚷道:“放屁,我消息咋不灵通了?袁时中个棒槌与明军勾结想反水,我军怎可坐以待毙,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将此奸贼除掉!”李自成自立为“新顺王”,算是正式建立政权与明廷分庭抗礼。既然不复认为自己是义军贼寇,在牛金星等人的宣传和要求下,闯军上下都渐渐开始将“官军”改称“明军”,并自称“闯军”或“顺军”,以显示双方平起平坐的心态。 李过毫不相让,声音也大了起来,道:“说你贼怂的还不认?袁时中早半个月前就跑路啦,你还蒙在鼓里。” 刘宗敏眼一瞪道:“跑路了?” 牛金星这时面对众军将道:“半个月前有豫东方面的消息,小袁营兵马忽而遣散大半,只留了万人左右,从亳州南移到了颍州。他营归我闯军节制,无我军军令,擅自开拔,可见已有不臣之心。” 脖子细长的刘芳亮应道:“不错,那时我率军正屯陈州,觉察情况有异,曾派人去诘责。袁时中嘴里天花乱坠,直推说是军事部署调整,用来防备明军,岂料当夜就连夜拔军走了,由此可见,他必然是做贼心虚。” 一直倾听着的李自成出言道:“淮颍多明军游弋,小袁营能无所顾忌行军,不出意外怕就暗中与明廷媾和了。去年我就看出来此人三心二意,原本计划着就这几日敲打敲打他,不想反被他抢先了一步。” 李过拱手道:“新顺王若不弃,我愿率部击之,让袁时中贼子偿命谢罪。”他一句话出口,归属他营中的果毅将军张能、马重僖等人全都跟着开始挥胳膊攥拳,激昂请战。 刘芳亮摇头道:“不行。” 李过一翻白眼道:“行不行又不是你说了算。” 刘芳亮道:“我营来许州时,小袁营已经从颍州卫南下颖上县,可见其众始终没有停止转移。且照迹象推之,其众的目的地极可能在于安庆、庐州两府南面沿江地带,那里多山地,更有明廷凤阳总督、江西总督并南京江防等广布兵马驻防,攻之不易。” “河南都打下来了,还怕什么?”李过满不在乎道,“不需其他营头,只要我后营一支兵马,足以将袁时中枭首来见!”说着转视李自成,咽着干沫,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牛金星随即躬身请命道:“袁时中悖逆之事确凿,如何处置请大王抉择。” 李自成其实早有定计,这当口儿佯装沉思了一会儿,乃道:“袁时中虽然大逆不道,只不过癣疥之疾。而今我军重在陕、豫,需分清楚先后主次。击灭袁时中,扬我闯军威名不在一时,就容他跳梁小丑多蹦跶几日,等平定了中原,再取他性命不迟。” 话音方落,核心六将同时说道:“谨遵大王圣令!”他们起了个头,余下诸将也都纷纷应和称是。 轮到杨招凤这里,也有口无心随着李际遇交换几声,他暗自思忖:“今日大集诸将,还有御寨等外人在场,绝不是为了商量处置手段,所有事体只怕新顺王和那几名大将早就议定了。在这帐中不过走过场,宣布结果罢了。” 袁时中的事告一段落,牛金星继而道:“本年以来,我军四面出战,五营各传捷报,当前河南全省可说尽在我军掌握。魏武、宋祖皆起于河南,此诚帝王之基,为我军席卷天下之首要。但河南既定,明廷未覆,世间百姓仍受暴‘政之苦。我闯军替天行道,岂能安于现状、裹足不前,再图进取责无旁贷。”说到此处,对李自成行一礼,接着洪声振振,“我以为,当挟此平豫之威势,先取河北,直捣京师,一举奠定霸业!” 众将闻言,顿时鼎沸。这是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如果说早前类似牛金星这样的话语只能用以当作止痛抚伤的良药,现在则成了能够一击直中他们心扉的灵丹。 “打到北京城,闯王当皇帝,哥儿几个也捞个大官当当!” “杀了狗皇帝,天下是新顺王的天下!” 李自成微笑着顾视七嘴八舌甚至互相间已经开始激烈争吵辩论的诸将,这是他预料中的场面,也是他乐得见到的场面。也只有在这时,他刻意没有传令全场肃静。 激动的闯军军将们面红耳赤喧嚷的好一阵,逐渐有人意识到李自成尚未开口,便抿嘴不语,其余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安静了下来。李自成之威非昔日可比,若说曾经他们还能以李自成的兄弟、袍泽自居,那么而今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李自成是他们的君王,才是当今之世最有可能取明祚而代之的雄主。 骚乱略定,李自成未开口,稳坐着的来仪却道:“依鄙人愚见,明廷之根,在于东南,不若先取留都,夺其基业,后取北京。”他历任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明廷官员,德高望重,李自成强行把他从家中请出来,图其名而非其才。 牛金星听罢,摇头不迭,道:“此言差矣,如此行事,则我军逾年积蓄之气势去矣,实乃下策。” 闯军军将多信奉一鼓作气的破竹之势,对牛金星的表态大多应和。李过高声道:“皇帝老子都在北京,何言明廷基业在南不在北?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北京城为明廷心枢所在,正是最最要紧的去处,我等舍近求远,去东南打下个毫无用处的南京城、杀一批老闲无事的留守百官,有何裨益?”接着戏谑笑道,“莫非是来老年老,想去南京享享清福?”当众拿南京百官的退闲事实嘲弄上了年纪的来仪。 来仪身份看着高,但就是李自成用以收拢士绅人心的架子,没有半点实权,被李过喷了两句,哪里敢叫板,饶是花白的胡子气得颤抖,嚅嚅嗫嗫并不吱声。 牛金星身旁坐着的宋献策适时说道:“来老之言属老成之语,照此行之,我军可立于不败之地,换在以往,自是妙策。只不过眼下天命在我、大势亦在我,若不因势利导勇往直前,太也可惜!”他黑黑矮矮短脖粗腰,身材直似地瓜,声音却中气十足,一开口就引来全场关注,令人无法忽视。 “哦,军师有何高见?”李自成很喜欢宋献策,笑着问道,“和牛先生看法相同吗?” “略有不同。”宋献策说着慢慢站起来,倒和坐着时长短差不了多少,“来老之策太缓,牛先生之策太急。百尺高台非一日之功,我闯军虽说占据优势,可也颇来之不易,不退避,却亦不能冒进。更应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方为正道。” “何为正道呢?”李自成偏着脑袋,饶有兴致看着宋献策。 宋献策貌陋短小,可昂首挺胸自有一份凛然姿态,但听他道:“不如先取关中,然后旁略三边,待攻取了山西,借道后向京师可也。”稍稍一停,解释道,“大王兴于河南,却起于陕西。河南可为参天茂枝,但陕西始终为根本。定关中,取陕西,拯父老乡亲于水火,上可安十余年来牺牲义军将士在天之灵,下可定四海百姓翘首以盼之心,顺天意、顺民心。陕西一占,此便不是霸业,而是帝业了!” 李自成边听,边捻须点头,他是陕西人,落叶归根的心思十分浓厚,特别是那“帝业”两个字深深触动了他心弦。不仅他,在场闯军将领,陕西出身的占据大半,他们征战沙场至今,若论钱财女子,其实已经无憾,但一想到能够衣锦还乡,心底的悸动复腾腾而起。没有什么比得上受到他人认可最让人舒心畅快,当了十几二十年的苦哈哈,终有一日能锦帽貂裘着荣归故里,重新站在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父老乡亲面前,狠狠出口恶气,这等酣畅淋漓又岂是那些个身外之物可比拟的? “我觉得宋军师说的有道理。”刘宗敏嬉笑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看啊,去别处当宰相都比不上回陕西当个七品芝麻官!” 这是在场几部分闯军军将的心声,一时间,他们异口同声,都对宋献策的想法表示了赞同。陕西,是家乡的名字,他们都渴望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安安稳稳回到家乡的怀抱。宋献策的三言两语仿佛一股清泉,突然清濯了他们的思廓,女人、钱财之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貌似长远的目标,当然喜不自禁。 李自成暗自点头,没急着表态,询问牛金星道:“牛先生,你觉得呢?”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心有所属,且众意难违抗,识趣地顺势说道:“宋军师言之有理。” 李自成言道:“我等皆是陕西人,在外头闯出名堂了不回家,就挣再多钱,当再大官儿,也对不起列祖列宗。”说着,忽而想起了此前自家祖坟遭到前陕西巡抚汪乔年发掘的大仇,脸色一沉。 宋献策揣测出他心思,刻意不点破,而是换个理由道:“此外陕西还有孙传庭虎视眈眈,不将他除掉,任凭南京、北京,我军哪里都去不得。” 田见秀主掌军事,对此话深以为然,附和道:“此言甚是,孙传庭自郏县败后听说在陕西厉兵秣马,日夜谋我。此人不除,实为心腹大患。” 李自成肃面点头道:“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日这军议,主旨就在孙传庭。” 28前奏(四) 陕豫相争,潼关为要。 虽在郏县之战中失利,但陕兵伤亡并不大,元气尚存。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率兵退还陕西后,以潼关卫为前哨站固守之,坐镇西安,在关中积极备战,主要措施有三。 其一,招募兵马,操练士卒。 距郏县之战仅半年光景,在孙传庭的主持下,总督衙门名下已经新募兵四万人。加之陕西旧有各衙各镇之兵,总数复达十余万左右。监军副使乔元柱曾对此快速扩军的举动表示担忧,认为招募所得“孩穉伧野之卒居多”,兵员素质不高,不堪战。但孙传庭对此并不放心上,他乐观表示强军依赖操练,只要操练到位,兵员的素质并非首要。故而他分遣军官上百人,日夜督练新兵,意在等待军队攻战娴熟再趁闯军饥疲时发动攻击。 其二,广开屯田,缮器积粟。 这两年关中与河南相仿,都是久旱无收,军队缺乏粮饷,州县府库亦少存粮。孙传庭遂责令豪右富户捐助粮饷,若不从,则以武力强制缴纳,又勒令百姓不论贫富每三家凑出银五十两资军。因此关中流传着诸如“秦兵抄粮狠过闯贼”、“督师玩寇糜饷,秦人日在汤火中”等语,陕西官民对孙传庭的厌恶可见一斑。然孙传庭并不在意,因为借此酷烈手段,他才能养起一支足以匹敌闯军的军队。 其三,任用旧将,大建车营。 闯军以马军为重,为了应对此种情况,孙传庭参考了前人对抗塞北蒙古诸部的战术,决心大力发展车营,定名“火车营”。督工匠日夜不辍,挑灯夜作,赶造载有小型火炮、弓矢、衣粮的火车三万多辆,选用壮丁充任车兵,力图达到“战则驱之拒马,止则环之以自卫”的效果。他既然将火车视为克敌制胜的关键,自要择选军事经验丰富的将领担当统帅,似白广恩等劣迹在身之人亦多受提拔。 孙传庭以此三点措施奋发图强,连续数月声势浩大,自然难逃闯军耳目。 牛金星将陕西三边总督衙近期的动静说到这里,刘宗敏不服气道:“我军集中铁匠制作铁钉、铁钩各万余,作为攻取潼关时逾越山险之用,至今已大体齐备。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我等携之猛进,旦夕就将潼关打下来!” 田见秀蹙眉说道:“月前听说明廷已经敕令孙传庭总督河南、陕西、四川军务。陕中各镇明军也随之有调动迹象,我看没等咱们去,他倒要自己来了。” 牛金星笑笑道:“田副爷消息甚新,可到底慢了些许。昨日我军安插在北京城的探子回报,崇祯皇帝与内阁拟定加封孙传庭督师头衔,总制应、凤、江、皖、楚、豫、川等地呢。”说着摇头晃脑起来,“风平浪静忽有巨大封赏,嘿嘿,可见孙传庭出关指日可待。”之前傅宗龙、丁启睿等人举兵攻伐前夕,加官晋爵与此时如出一辙。 “咳咳。” 上首李自成轻咳两声,包括牛金星在内,所有军将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他。李自成三指支着右半拉的脸,斜着脑袋沉声道:“孙传庭为我军心腹之患,必得破之。其部势众,乃我军近年少有之强敌,应全力应对。今召集诸营聚于许州,正为了捏掌成拳。” “大王所言极是。”众人皆应。 李自成复道:“但而今还有两件事要处理,一在内,一在外。” 牛金星作为代表询问道:“何为内,何为外?” 李自成头摆正十指交叠,回道:“内者,在于河南。河南土寇遍地丛生,往来不定,虽对我战兵无能为力,但滋扰后勤,疲我行军也不得不预。所以我之意,需要有专人负责我军在对明军作战期间维持河南等地秩序之稳定。”说着声音一抬,“李际遇、刘洪起、沈万登何在?” “小人在!” 杨招凤眼前人影一晃,身体紧绷多时的李际遇便应声与刘洪起、沈万登二人大跨齐出,从大帐门口趋步到了距离李自成面前不远。 李自成直接道:“河南等地土寨,你三个可熟悉?” “比爹娘还熟悉。”三人异口同声道。 “你三个均起于河南,对山川地貌,各地堡寨兼人情交结都比旁人更通晓,又都手握雄兵。我把安稳河南交托你三人,合适不合适?” 刘洪起大声道:“最合适不过!能为大王赏识,俺们纵死亦难相报。” 沈万登不甘其后,同样许诺道:“若大王的王驾在作战期间为土寨诸贼所扰,俺老沈愿提头来见!” 李自成发现李际遇没有说话,向他看了一眼,李际遇忙躬身抱拳道:“小人全力以赴,必不给大王扯后腿!” “很好,届时战胜孙传庭,也绝少不了你等大功。”李自成满意抚掌,点着头道。 牛金星等三人退回去,紧接着问道:“内事无碍,敢情大王布置外事机宜。” 李自成便道:“河南四战之地,外敌环伺,非只孙传庭一人。在东,凤阳还有马士英。在北,山西还有蔡懋德。我......” 牛金星插嘴小声提醒了一句,李自成略略一顿,补充道:“......在南,湖广还有赵当世。我军既要集中兵力先破陕兵,其他方面并不可松懈。”正立身板,环顾诸军将,“我以为,在五营之外,要另设兵马分守汛地,提防心怀不轨之辈。” 田见秀与刘芳亮皆道:“大王所言极是。”田见秀又道:“如今河南虽大定,但各地仍有不少明军残军游击抗拒,还有少数县城得而复失,依然掌握在明官手中。这些宵小与外敌勾结,日夜谋我,我军若只看一面而忽略其他,河南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绝难维系,必须在野战主力之外,另立地方兵力巡防镇守,作为翼护。” 李自成振声道:“此事早先便与牛先生、宋军师等商定了,现设分守汛地将领五人。”说着目光如炬往下报,“果毅将军杨彦昌,守南阳府,吉珪为副贰。” 杨招凤闻言,身躯微震,他实在没想到李自成报的第一处需着重分兵防守的要地就在南阳府。根据当初箕山大鸿寨的约定,闯军只占有南阳府北部州县,与占有南部州县的赵营兵马一线之隔。杨彦昌是“闯塌天”刘国能的老部曲,闯军攻占叶县时为左家军守城的杨彦昌随周凤梧一同归降,受封威武将军。而吉珪则是罗汝才的谋主,罗汝才出征南阳府战死时,他染病未行,很有智谋。这一文一武的搭配,质量非常高。以此二人坐镇南阳府,可见李自成心中对赵营的忌惮。 “制将军任光荣,守汝宁府,都尉叶云林为副贰。” 任光荣、任继荣兄弟属于早期就投诚的明军将领,被李自成当成榜样,各有重封。任继荣是果毅将军,任光荣更位列制将军,与闯军老本野战五营的一把手平起平坐。叶云林先为郏县诸生,现任都尉。考虑到闯军与赵营在汝宁府同样处于分庭抗礼的局面,把地位甚高的任光荣放在这里亦能窥见李自成的心思。 “威武将军高一功,守汝州,都尉马世泰为副贰。” 高一功是李自成的妻弟,年纪不大,但战功卓著,在闯营中官职不高,却无人敢小瞧他半分。马世泰则为现任左营果毅将军、刘芳亮的副手马世耀的弟弟,官职都尉。汝州乃河南中心战略要地,更有可能是闯军即将迎战孙传庭陕兵的主战场,高一功和马师泰都是李自成自己人、闯军老班底,守此心腹重地方称周全。 “威武将军王文耀,守开封府,都尉张礼为副贰。” 王文耀与李自成是老相识,早年他俩同为“不沾泥”张存孟的部下,张存孟营下属八队,王文耀是里头的七队队长,诨号“夜不收”,机灵敏锐。张礼出身官军,曾带水兵守开封府附近的河道,水淹开封时破口的堤坝就是他负责保护的,结果大水一出,他自知难逃明廷问责,索性投了闯军。 “威武将军谢应龙,守归德府,威武将军冯雄为副贰。” 谢应龙原为左家军将领罗岱的家丁,罗岱死在玛瑙山之后,他随左良玉回到河南。左良玉将罗岱家人迁出许州,他气不过投军洛阳,在洛阳城为闯军攻破之际投降,因为精于操持火器受到重用。冯雄乃陕北老人,但之前不属李自成,直到最近才来投靠,即便如此,还是有着不俗的地位。 “以上五支兵马,从野战五营分出,各自镇守。”李自成接过侍从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声音复振,“老三,由你统一把控”。 一名穿戴齐整的军将在任光荣、高一功等回身后站起称是。他是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在军中没有实际职务,然而地位超然,坐在李过与李双喜之间。李自成自称“新顺王”后,已经有会来事的人开始称李自成为“万岁”,身为李自成的胞弟,李自敬是以被尊称为“三千岁”。分守各地的这些将领出身不同、来源不同,要任意派一个大将压在上面未必能使他们服气满意,但用李自敬来节制诸军,反而合适。 这也是牛金星、宋献策等谋士对李自成劝导的结果,他们认为任凭诸营武将再怎么忠心恭顺,终究比不上血浓于水的关系来得深厚,闯军势力逐渐开张蓬勃,有必要在一些关键位子有意安插自家骨肉,以免变生肘腋。李自成接受了这个观点,在他的授意下,早先并未随军流动征战的一些亲人都被从各地找出搜罗到了军中,除了早年战死的二弟,三弟李自敬是目前李自成准备着手扶持的重要人物,其他比如原族名李自立的李过、小舅子高一功等近期都颇受重用。 刘宗敏性子直,似笑非笑神情古怪着说道:“在南阳府、汝宁府派重兵看防,赵当世有那么可怕吗?” 李自成不答,牛金星正色道:“刘爷何出此言,南方非止赵当世,尚有袁继咸。” “哦哦,原来如此。”刘宗敏嘻嘻一笑,不再说话。 军将任免繁琐冗长,李际遇、薛抄等人事不关己,好些都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然而杨招凤自始至终都认真听着李自成的每一句话,并将这些受命军将的名称牢记在心。因为他与赵当世走得近,也很听赵当世的话,通过和赵当世的交谈和自己的推断,他有直觉,李自成当下任命的这些军将,日后必然会与赵营产生直接的交集。 29建瓴(一) 辰州境内,沅水之南壶头山北部,数十骑风驰电掣,铁蹄激起飞砂无数。 雨水扑扑簌簌,沿着兜鍪上的凹槽成股流入张敢先甲胄缝隙,他丝毫不顾,透过呼啸的风雨声,依稀能辨别前方情形,扭头招呼部下,扬声大呼:“别让这贼子跑了!”转头向前,他极力睁大双目,被风雨搅浑的视线直指前方。 阵阵雨瀑中,尚有个身影狂驰在十余步外。 “混帐!“眼见双方距离有越拉越远的趋势,张敢先嘟囔着暗骂一句,前方不远就是密林,再拖下去,等自己那追逐着的目标遁进去,就万难搜寻了。颠簸的马背上,他果断将拔出多时的马刀插回刀鞘,顺手抄起悬在鞍鞯旁的骑弓。 无比灰暗的天空下,轰的一声,一道闪电劈开黑云,电光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远处的骑士。他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通体漆黑,若非蹄端都长有白毛,几乎要与暗淡的景色融为一体。 或许是受到突如其来电闪雷鸣的惊吓,黑马长鸣一声,刹了步子,开始焦躁地踏步。黑马上的骑士使劲拉扯着缰绳,力图安抚自己的坐骑,但看得出,他自己的紧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色深得很快,雨势也骤然转大,豆大的雨滴从黑马骑士的笠帽蓑衣上坠如连珠,他调转过马头,正对慢慢接近的数十名追击者。如此气氛之下,他已浑然不知,自己脸上密布着的无数水珠是雨水还是汗水。 “好机会!”张敢先咬紧牙关,心无旁骛,行云流水地张弓搭箭, 天空中突然炸起巨大的响雷,紧随而至的闪电将四野在一瞬间照亮如同白昼,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震响,似乎天地都为之色变。 等数十骑赶到前边,只剩那匹黑马低头在淅淅大雨中不安踱步,那骑士颈上插着支羽箭,已然横卧泥泞。 “呼——”张敢先松口气,将弓放回去,跳下马背。 这时已经有兵士检查过尸体,禀报道:“中军,错不了,这就是贼首黄尔志。” “好。”张敢先满意地点点头,“把首级割了带回去。黄尔志一死,这股洞苗土寇元气大伤,不足为虑。”说着目光扫到那匹躁动的黑马。 “呦呵,是匹踏雪乌骓马,保不准是这贼寇从岷王府劫出来的。”一个兵士牵住缰绳,啧啧称奇,“有神驹相助,怪不得咱们拼死鞭策,还是险些叫他跑了。” “这匹马带回去,好生照料。“张敢先看着马,忽而心里有个想法,嘱咐一句,继而传令,”留两人枭首埋尸,其余的,立刻随我回常德府!“ “是!“众兵士齐声答应,各自催动马蹄,滚雷再起,电雨交杂,狂风似啸,渐渐将这数十骑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常德府毗邻,岳州府岳阳楼。 早年文人骚客途径岳阳楼时遗下墨宝诗句无数,但南宋嘉定年间楼毁于火,现在的岳阳楼实则乃本朝兴建,名头虽大,但昔时历朝累积的文化底蕴自是荡然无存。不过好在当下聚在这楼中顶阁的三人并没有谁在意这一点,对他们来说,只要风景够好,菜样够鲜,就足够了。 这三人,一人王来兴,一人左梦庚,一人白旺。 酒席其时已经过半,王来兴与左梦庚的脸色都微微淡红,唯有白旺泰然如常。 “说话这当口,想必我军已经斩得贼渠黄尔志首级了。黄尔志一死,大江以南诸州府,可称无虞。”王来兴用筷子轻轻敲着桌面,面有得意之色。 左梦庚斜嘴笑笑道:“那敢情好,我这边也是好消息,张献忠碰了一鼻子灰,也逃之夭夭咯。我听说朝廷立赏格,擒李自成万金,爵通侯,世袭。张献忠五千金。倒没听说杀个黄尔志有啥奖赏。”言语之中,有意与王来兴比较。 时为六月中旬,前月及本月初,从南直隶沿江流窜到湖广的张献忠曾率军两次滋扰武昌府近郊,都被分别镇守武昌府与汉阳府的左、白两部军联手击败。说是联手击败,但左梦庚一直认为自己占了大部分功劳,白旺只是辅助罢了。张献忠何等人?与李自成齐名的巨寇,两次败之,左梦庚士气大涨,当然不会把黄尔志之流放在眼里。 白旺沉稳些,怕两人年轻气盛为此争强好胜起来,咳嗽一声道:“据我探查,张献忠在武昌府接连失利后,大会大江两岸的水贼,合力转向江西去了。” 王来兴“哦”一声道:“难怪江西最近贼情连连,原来是有献贼兴风作浪。”不得不说,张献忠身为积年老寇,手段和胆魄都是其他后起贼寇望尘莫及的。江西等地总督袁继咸上任后,整饬兵马,积极备战,治下各州县本来风平浪静。不料就前几日,先是与湖广毗邻的袁州陷于贼手,而后临江、瑞州二府皆受贼寇剽掠。最近军报,贼寇进犯建昌府,就藩在那里的益王朱慈炲已然吓得举家迁移避难了。 “江西总督袁继咸,我见过,算个能人,献贼纵然打他个措手不及,却未必能久占上风。”左梦庚故作高深轻呷着杯中酒,眯着眼悠悠说道。 白旺点头道:“左将军说得有理,昨日刚接消息。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吕公正带着南京方面江防部队驰援江西。他和袁继咸都是知兵的人,全力以赴,张献忠讨不着便宜。” 王来兴撇撇嘴道:“吕大器这老帮子的确够难缠的。”赵营第二次入川时,在遂宁县一度陷入裹足难前的困境,几乎面临着覆灭的危机,这全是拜吕大器所赐。 “说起吕大器......”白旺有意调解气氛,面脸皱纹因为笑脸层层叠叠,“现任滁和兵备副使是旷昭。嘿,这么一来,吕大器又和他的老搭档搭伙儿了。” “旷昭?”王来兴略略一愣,继而坏笑几声,“亏得凤子在北不在南,否则给他听到了,岂不要奋起搏命?”说罢,与白旺举杯一碰,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谈的戏谑表情。 他俩说赵营内部的八卦,左梦庚听不明白,也不愿意细问,但道:“献贼在江西混不下去的,迟早还得回湖广。”这话倒非他自己思量得出,而是从金声桓等部将嘴里听来的,此时正好借用,给自己长长脸。 “不错。”白旺也敬了左梦庚一杯,“想来献贼去江西,只做调整,权宜之计罢了。他不来湖广,等四面八方官军会聚,一定会陷入死地。” 王来兴接过话道:“但他也不可能再去武昌府了,那里有左将军、白统制牢牢守住,他就半只脚也跨不到北边去。”并道,“最大可能,他会从江右复来长沙等地。”说完,看了看左梦庚。 左梦庚不知道“江右”指的是哪里,甚至连长沙府的具体位置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候也只能装模作样,一手托颔微微点头。 “张献忠擅长千里奔袭,行踪难测,我军虽能大致猜出他的行军方向,但具体路线,却是琢磨不透的。”白旺说着,与王来兴对视一眼。 “找不出具体行军路线,如何能擒拿献贼?”这点道理左梦庚还是懂的。 “当前河南局势微妙,我军的重点放在北面,所以只凭目前我三支兵马,既要守土,又要拿贼,有些困难。”白旺叹口气道,“左将军不见当年杨督师故事?那时候令尊也鼎力相助,各省兵马辐辏,数量岂是如今我等可以比拟,却照样还是让狡猾的献贼跑了。” 拿事实说话有说服力,左梦庚听得一愣一愣的,结舌道:“是......是这么个理儿......”但随即皱眉,“虽说这样,难道我几个就干看着献贼为乱湖广了吗?” “当然不是。”白旺笑笑道,“咱们捉不住他,但却可以堵他。” “堵?怎么个堵法儿?”左梦庚脑袋一探,好奇问道。 “袁继咸与吕大器即将动作,献贼难以向东,此一堵。”白旺缓缓道,“左将军坐镇武昌府,黄州府尚有方国安方帅,扼其道路不令其北上,此为另一堵。” 王来兴往下说道:“我与白统制在长沙、常德二府周旋,阻南面,又是一堵。” 左梦庚板着手指头算道:“东面堵了,北面堵了,南面堵了......咦,西面何解?” 白旺莞尔道:“左将军说笑了,西面若堵了,湖广顿成四塞困地,难道我等要筑墙养虎,任由献贼流窜为乱楚地吗?” “那么......”左梦庚很是懵懂,欲言又止。 白旺替他说道:“围三缺一,虚留生路。此乃攻城之理,若将湖广看作一座大城,对付张献忠这等困兽,留西面给他走,能将我等及湖广的损失降到最低。” 王来兴附和道:“西面开口,张献忠审时度势,必去四川。” “祸水东引,我等可不费一兵一卒保全湖广,好计策。”左梦庚连连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白旺问道:“左将军有何顾虑之处吗?” 左梦庚皱着眉头道:“这些个流贼来来去去没个定数,即便我等今日将他逐出湖广,保不齐明日他又卷土重来。这反反复复,啥时是个头儿?” 白旺心道这小子平时看着浑浑噩噩,到了关乎自身安危利益的节骨眼上,没成想还颇有些敏锐,于是顺势道:“赵帅已有定计,不会容张献忠跳梁小丑蹦跶太久。” “哦?义父早有了主意?快快说来。”一提起赵当世,左梦庚眼睛就泛光。 白旺应声道:“我等在湖广堵张献忠,逐其入川后,将在四川予以歼灭。” “此话怎讲?”左梦庚怔住了,“四川可不是义父的势力范围啊?” “非也。赵帅身负剿寇平贼之大任,不单湖广,周边诸省也在其翼蔽职责之内。献贼窜进川中,我将带兵追袭,与四川各部联合剿杀献贼。”王来兴将筷子一放,正身而言。 他所言并不是为了唬人,其实早在半个月前,赵当世就已经着手开始布置南面对付张献忠的一系列安排。先前白旺所说的堵三放一是第一步,当张献忠按预期逃窜四川后,王来兴将率练兵营与驻扎在荆州府的王光英靖和后营尾随其后,开进四川。而原本属于王来兴管辖驻扎在随州的广文禄靖和前营及承天府的郑时新靖和中营都划归白旺军。 “四川不是我军根基,客地作战,祸不及湖广,又能灭了巨寇,何乐而不为?”王来兴又道。 左梦庚仍有顾虑道:“可在四川,未必就能如湖广腾挪得开,歼灭献贼,是否可行?” 王来兴拍拍胸脯道:“左将军自可放心,川中事赵帅自有主张。就算灭不掉献贼,我等也有十足的信心,不会让他再流回湖广了。” 左梦庚闻言,始才舒眉展眼,举杯与王来兴碰了一碰。 30建瓴(二) 和陕西、湖广、江西等地不同,四川至今并没有强力的总督或督师专门负责节制诸部兵马,孙传庭即便职责上挂着兼制四川之名,但他根基在陕西,陕西尚未整备完全,短时间对四川也无暇顾及。而当前四川巡抚陈士奇虽好兵书韬略,但在四川任上许久,别无建树,仅因循守旧罢了。川中文武看出他言过其实,并不畏服他,尤其是分散各地的各镇各营兵马势力,更是占地为霸、各行其是,甚至相互之间攻击仇杀,几为常态。 四川一盘散沙,对张献忠而言是好机会,对赵营而言,同样机不可失。 张献忠在武昌府接连受挫之后,果断奔走江西。他手段过人,软硬兼施,很快收并了江西各地众多山匪水寇,众复至五千余。 六月中旬,奔袭建昌府却被益王朱慈炲提前逃走的张献忠率军转进吉安府,兵临府城之下。其时江西按察使兼分巡湖西道岳虞峦正在城中会晤各地官员,讨论清剿张献忠的事宜,未曾料到张献忠会忽然到来。张献忠仅以义子张化龙一人手持铁钩,钩树攀登,一跃而上城头,继而大呼杀人。仅杀一人,守城官军皆惊溃,张化龙随即下城,又杀了一个守城官兵,官兵遂狂奔而走。张献忠则率主力疾驰城下,张化龙从容开门迎入,吉安府城瞬间易手。岳虞峦等官员闻讯,从偏门逃亡。 夺取了吉安府的张献忠随后再攻建昌府,弹指而下,接着席卷南丰、广昌等县,无往不利。待攻克抚州后,兵力扩大到万人,兵锋一度直抵广东的连州、韶州等地。但六月底,袁继咸、吕大器纠集官兵,开始着手反击,接连收复多处州县,张献忠与军师王秉贞、薛正贤商量后决定及早收手,掉转枪头,重新西进。七月初,再抵与湖广交界的袁州,大会群贼,自称“大西王”。 张献忠虽此前在河南、湖广伤筋动骨,但来回南直隶、江西等地这几年,以战养战,元气渐渐恢复,野心再起,便重新厘定全军军制。 因“东席先生”潘独鳌、“西席先生”徐以显皆没,遂改原先的“四先生”为“前后军师”,王秉贞为前军师,薛正贤为后军师。又分军三营,由马步军总管王尚礼、马元利总制。其一为精骑营,为老本嫡系,马军为主,营将王自奇、张化龙、张文秀、张能奇四人;其二为水军营,兵员多为大江沿岸招纳的水贼,通水战,营将王复臣、王自羽、窦名望、高文贵四人;其三为步军营,也是新近归附的各地土寇,协战其他两营,营将白文选、冯双礼、祁三升、贺九仪四人。另有杨武、狄三品、关有才等等将佐各有任职。 张献忠的野心并没有受到挫折的打击而减弱,在大江以南的纵横捭阖给他带来了十足的信心,尤其是听说李自成自称为“新顺王”后,自认不输于李自成的他也急不可耐地称王,且开始认真计划新阶段的军事行动。 军师王秉贞给他的建议是先略湘、赣二江,再进四川,正中他的下怀。 张献忠其实很早就开始考虑入川的事,但又怕进到四川天牢之地,一旦腾挪不开将无退路,是以始终拿捏不定。王秉贞善于察言观色,对他道:“李自成霸河南,不日必将攻夺陕西,而赵当世在楚之势已铸。大王取四川,若成则一切皆安,若有万一,北关为李自成控扼,南江为赵当世截断,我军蹙于四川鼎沸锅中,绝难周旋。”轻咳一声,“赵当世虽强,囿于北面闯军势大,对大江以南的楚地州县一时半会儿难以周顾,我军可趁此时袭取长沙、常德、岳州等府,效仿闯军开科取士、建立官署,如此一来,我军在下游有根基有策应,在四川亦能进退自如。” 张献忠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长沙府、岳州府都是人口繁密的肥美之地,拿下来不但能为我军做退路,还可资军助饷,扩充兵马。”但皱皱眉头,“然而赵当世在这些地方也留了些军队,处理起来还是棘手的。”近期除了左梦庚与方国安两军依旧坐守原地把控江防外,原本驻扎汉阳府的白旺已率军跨过大江到了岳州府,他与常德府的王来兴两军相加有个七八千人,而且战力绝非江西的那些守城官军可比。 王秉贞说道:“这是难点,但绝非不可逾越。相比赵当世,王来兴年纪轻,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战绩,那白旺此前同样籍籍无名。只要精心谋划,他二人必然不是大王的对手。”并道,“而且大王要掌控楚地大江以南地带,岳州府城必然要拿下。只要拿下了岳州府,向北即是荆州府、向东是武昌府、向南是长沙府、向西则可取道入川,水路皆通,这一潭水,就立刻活了。” “嗯,看来岳州府这一战,非打不可了。”张献忠轻捋虬结的黄须沉吟道。 在场的尚有一些营中大将,水军营营将窦名望这时道:“大王,小人有一计,可取岳州。”他是湖广蕲水人,短小剽悍,智勇兼备,原为麻城“里仁会”恶少,投效张献忠时日不长,虽受重用,但迫切希望能立下些功劳证明自己。 “说说看。”张献忠眼皮一抬,起手点了点他。 头一次当着张献忠及西军众多将领的面单独发言,窦名望强忍着心中激动与紧张,咽口唾沫道:“岳州府城毗邻洞庭湖,亦多水门。攻取城池,免不了水战。所以此战,当以水军当先。” “哼,水军当先,你他娘的把船摇进城里吗?”精骑营营将王自奇冷笑不迭,他是西军宿将,根本不把窦名望放在眼里。 “非也,水军当先,但决胜仍然少不了马、步二营。”窦名望说道。 张献忠忽然骂起来道:“咱老子让他说话,没让你驴逑的扯闲,再搅了咱老子兴致,便不管你是何营将,拿了祭军!”这话当然骂的是王自奇。 窦名望见张献忠为自己撑腰,信心大振,得意地瞅了眼垂头丧气的王自奇,正要继续说,不料张献忠自己先插话问道:“不对,要打水战,咱们都是轻舟小船,在洞庭湖上如何是官军大船的对手?”西军在大江两岸经年,因为流动不定,走的又多是港湾浅水,为方便转移,平日搭乘及水战多用小船,盖因小船易于随军,且灵活机动能在支流浅湾中腾挪自如。 窦名望道:“大王一语道破关键,我军要取岳州府城,水战若败,几无拔城可能。但洞庭湖不比湾流,湖面浩荡,利于官军大船并进,却不利于我小船迎战。所以要胜官军,必须要扭转此不利。”舔舔嘴唇往下说道,“岳州府城附近有白螺矶,港湾千回百转,芦苇丛生,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最佳地点。” “你要怎么引官军?”张献忠作战经验丰富,听到这里就知道窦名望要用伏兵之计。 窦名望应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三营合围,一战可胜!” 张献忠闻言,嘴角一抽,考虑了良久,最终微微点了点头。 几日后,岳州府城水寨。 湖广提领衙门下岳州府提领刘懋先脚步匆匆,赶到中军帐内时,白旺正与一众军将手撑着宽案,围在一处商讨军情。 “哎呀呀,各位将军,献贼要杀来啦。”刘懋先边走,边将双袖直抖,满脸忧愁。 白旺将他迎到位上坐下,道:“刘提领不必担心,献贼的动静我等都探得了。”昨日,有长沙府方面的消息,张献忠率军从袁州流窜进了醴陵县,并开始由流经县境内的湘江乘船沿江而行,目的地当是洞庭湖。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西岸是常德府城,东岸则是岳州府城,都很有可能遭到张献忠的袭击,刘懋先自然提心吊胆。 “常德有王总管坐镇,这里则有我白某及营中兄弟保护,刘提领安心即可。”白旺笑笑道。时下岳阳府城,有无俦、五牙两营共四千人,王来兴则带着练兵营三千人在常德府城,无论张献忠打哪边的主意都能应付。 “献贼走水路来,可见是想在水面上与我军决一胜负了。”中军官张先壁说道。他是云南临安府人,最初同是云南人的傅宗龙为剿寇在来云南募兵,他即应募,历年积功为援剿参将。傅宗龙死后投宋一鹤,为标下副将。蕲州失陷,宋一鹤身殁,他死里逃生,就近投奔了白旺,被任命为了中军官。 “其中或许有诈。”从白旺的背后闪出施琅。他早两个月就跟着叔父施福到了湖广,施福染病未愈,被送去范河城让大夫吴有性治疗,施琅则留在了汉阳府指导五牙营水军,时间虽短但出力甚多,很得白旺倚重。目前虽然身份只是营中教练,但同样有资格参与具体的军事会议。 “怎么说?” 施琅回道:“我军船大,献贼船小,这一点献贼不会不清楚。在广阔湖面上以小击大,完全是自寻死路。除非偷袭,打我军出其不意,但献贼大张旗鼓乘船顺江进湖,似乎有意引起我军注意,以此可知,必留有后手。” 负责近期哨探的无俦营左哨哨官吴鸣凤点头道:“施教练说的在理。献贼惯用伎俩就是奔袭偷袭,而今除了水军声势浩大,据探更有兵马在长沙府境内抄掠,生怕我等不知其来一般,实在反常,不得不备。” 白旺思忖片刻,问道:“难道献贼走水路的那支兵马是疑兵?” 施琅摇头道:“我看也不像,岳州府有我军数千人守护,不是江西的城池可比。献贼没有攻城器械,只从陆路强攻,更无胜算。所以他应该是想在水战上做文章。” “他还是要水战?” “正是。”施琅皱皱眉,“水战以小击大,靠的就是一个‘敏’字。没有灵活优势,硬碰硬结果可想而知。湖面对献贼不利,然而府城附近多草荡窄湾,我军大船周旋困难,故此我以为,献贼恐怕想要在那些地方埋伏我军。” 白旺严肃道:“此言有理,献贼如若真来岳州府,只有这么做才有获胜的希望。” “还有一件事要多加注意。”施琅接着道,“我听说献贼是以马军见长的,有精骑营?” “对......献贼之所以屡剿不灭,只因为这支老本部队一直健全,帮他撑着一口气。”白旺与张先壁对视一眼。但想这个施琅久在东南,来到湖广时日不长,对周边各军各部的军事情况倒是知之甚详,看来平日没少在留心搜集了解军情军报。 “吴哨官,你可知道目前祸乱长沙府的献贼兵马都是什么人?”施琅向吴鸣凤拱拱手,询问道,“马军多吗?” “这个......”吴鸣凤迟疑了一下,“这个倒没探,只知道不是水军。” 施琅肃言道:“这个必须探明白,水军不是疑兵,但在长沙这支上蹿下跳的兵马,极可能就是献贼的疑兵!” 话说到这里,白旺、张先壁、吴鸣凤等人豁然明白了他话中意思,不禁遍体生寒,均自暗思:“献贼果然狡诈,我等能料到一着,却没料到另一着。若非施琅说破,还是免不得要吃献贼的亏。”想着不自觉望向对面那一脸严正的年轻人,对他又多了几分钦服。 31建瓴(三) 烟笼湖水,沿岸茂盛的芦苇随微风轻轻晃荡。 数艘大商船逆流而行,它们后方的水面,数十艘官军子母舟紧追在数百尺外。 窦名望立于一艘巨舰的船尾,朝后远远眺望许久,而后转视四面草荡渐多,随即传令道:“摇旗打号,全船抛锚。”他所率领的这数艘大商船全是自湘江口进洞庭湖后在附近州县港口劫夺而得。船上毫无武备,但眼下却囤积满了各种资货。 一艘网梭船摇橹而来,船头立着的乃是西军水军营营将之一的王自羽。他迎着阵阵湖风高呼道:“官船来否?” “来了。”窦名望跳下甲板,自缆绳登上王自羽的网梭船,“咱们先藏起来,切莫让官军瞧出的端倪。”不单他,眼下那数艘大商船上的西军兵士纷纷撤下,转移到了前来接应的各色小船上。 王自羽眯眼望去,皱眉说道:“看官船的形制,都是子母舟。”又道,“本以为岳州府富庶,官军战船当是福船为主,不料也没得多大。”子母舟是中型船,全长三丈五尺,前两丈为作战用的舰船,后一丈五尺仅设两舷侧帮板,中空藏一子舟。子舟可视情况随时与母船分离。 窦名望道:“岳州不是武昌等军事要地,战船未必便佳。子母舟虽较福船为小,但比起咱们的网梭船、高把梢船也是大了不少。等它们进来港湾,装了货物,吃水必深,行动一样受限。”这次水战,西军的主意便是以商船为诱饵,勾引官军船队进入浅水区,趁其行动不便之时将埋伏在芦苇荡中的数百小船尽数齐发,围而歼之。 王自羽点点头道:“好,咱们先撤。”另道,“精骑营的兄弟也到了附近,只等咱们控制住了水面,水路并进,一举打破岳州!” 转眼间,小船退去,只剩数艘大商船孤孤单单泊在港湾。几只沙鸥鸣叫飞掠,不久后,官军子母舟破浪靠近。 窦名望蹲在船头,透过疏密不一的芦苇丛仔细观察着一举一动。不出他所料,数十艘子母舟凑近了大商船后,官兵们欢呼雀跃抛出铁钩,攀援直上。大商船上的官兵开始将船上的货物向下抛,子母舟上的官兵则将它们整整齐齐码放舱室。只一小会儿,那些子母舟的吃水明显深了不少。 “官军已经中计。”窦名望听见王自羽喃喃自语,“这数十艘子母舟官军少说也近千人,将他们灭了,岳州官军就再无力与我军争雄水上。” “中军大旗动了。”窦名望回眼瞧见不远处的半空中忽而竖起皂色小旗,抡圆了转动,低声提醒王自羽。水军营四营将,以王复臣为首,此人很早就跟随张献忠起事,属于军中元老,这次行动的计策虽是窦名望提出的,但统帅依旧是王复臣。 这时候,大商船上的官兵已经开始陆续返回子母舟,窦名望与王自羽同时听到中军方向传来尖利的哨响,埋伏在别侧的王复臣、高文贵两部已经开动,亦当即传令所部发动进攻。一瞬间,茫茫芦苇荡中竖旗无数,西军的数百艘网梭船、游艇、高把梢船、喇叭唬船等各色小船轻舟自四面八方冲出,围向港湾水面的数十艘官军子母舟。 与此同时,官军也开始号角齐鸣。但见乍起波涛的湖面上,数十艘子母舟在官兵的操作下统统开始将母船与子舟分离。窦名望只道是其众惊慌想跑,便立令船只立刻逼近。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官军们全都乘上了子舟,行动之迅速令人咋舌。 这速度匪夷所思,仿佛早有准备也似。窦名望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眼角余光略见,远方雾霭橫布的淼淼湖面边际,貌似又出现了好些小黑点。 “不好,有诈!”他一个激灵,大声疾呼。可风浪之中,自家船只前仆后继,早就难以遏制,对面王复臣、高文贵等部,更有不少兵士已经抢上了为官军抛弃的子母舟母船。大家都看得分明,官军将从大商船上卸下的资货都装在了母船船舱,谁快一步,谁就能多占一分便宜。 官军利用从母船剥离出的子舟开始向外突围。这些子舟虽小,但西军的网梭船等轻小船只仍然占不到太多上风,官军子舟合拢一处,几番冲犁,便将原本就算不上严密的西军包围撞开个大豁口子。反观已经杀到中心的那些西军兵士,却开始不顾一切登上母船争夺起了资货。 窦名望心跳如鼓,惶然再看,只见突冒到了外围的官军子舟上蓦然飞射出无数火箭,划过湖面上空,如蝗如蚁坠落母船。 “他娘的......”窦名望嗔目结舌,一句叫骂还未曾讲囫囵,一霎那,数十艘母船亮耀犹如日裂,先后爆炸。巨大的声响震动十余里,连带起附近数百尺内整个湖面天翻地覆。炽热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剧烈向周围荡开,猩红色的火焰与滚滚浓烟相互交缠一直扬贯上天。爆炸的中心,残红的血光瓢泼飞溅,支离破碎的木屑铁片迸进激起水花无数。数十艘母船连带着上百来不及闪避的西军船只及兵士瞬间全部炸为齑粉。 官军早就在母船的船舱内堆积了不计其数的火药。西军本想以饵诱人,不料到头来自己真成了盘中餐。 窦名望骇然失色,他的座船在为爆炸震起的激烈浪涛中摇摆难定,左手边一艘网梭船残败不堪向外散去,倒在甲板上那具血淋淋的尸首,可不就是一心往前的王自羽。 “撤,撤!”意识到情况失去了控制,窦名望惊慌失措,急急传令。可是他手下兵士也都被眼前这惨烈震撼的景象吓傻了,无不是呆若木鸡。 他无奈四顾,想再次确定情况,然而眼到处,更令他魂飞魄散——八艘官军苍山船此时已经飞速驶到了距离己军仅数丈外的湖面。他知道,这才是官军的水军主力。 懵懂的西军水军尚未回过神,接踵而至的是八艘苍山船猛烈的炮火。施琅居座船当中,指挥若定,在他身边观战的临战主帅五牙营统制刘世俊则惊讶不下窦名望。 “焚寇之舩莫如火,碎寇之舩莫如炮,大抵舩宜极新坚为佳,大固好,亦不必太大,随水上双桅皆可用也。”这是施琅着手赵营水军调整时秉承的观点,大力主张水战要以火炮当先。在此等要求下,赵营的战船选用偏向较之以往发生了变化,比如网梭船、喇叭唬船等太小的船只皆被排除在正规战斗序列,只当作哨船使用。能够装载一定数量中大型火炮的福船、沧浪船、苍山船等被集中搜罗起来进行改制。 武昌、汉阳等府的官军战船多老旧,施琅以这些中大型船舰为基础,参考了东南郑家当前所用战船的形制,将这些船彻底改造成完全应用于水战的船只。大抵是以中型船为单甲板小炮舰,中大型及大型船为双层甲板炮舰。考虑到在江中作战船体大小受各种因素影响逊于海船,所以最后拟定,以中偏小的苍山船为制式单甲板炮舰,甲板用赵营自制的大佛郎机炮十四门、在二号红夷炮基础上调整的专门应用于水战的三号红夷炮六门;以中大型的沧浪船为制式双甲板炮舰,下层甲板与单甲板炮舰陈设相同,上层甲板则用佛郎机炮、百子铳等小型火炮三十门。 因时间尚短,在施琅的规划下,截止白旺引军南下岳州府时,赵营以日以继夜工作,也不过改成苍山船八艘,这次全都上了战场。开战前,施琅估计八艘太少,正面对敌与无数小船缠斗仍不免吃亏,但作为决定性的力量则刚好不过。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有错,在遭到爆炸的重大损失与震骇后,接着受到苍山船连连炮击的西军水军已然溃不成军。 炮响不断,周遭都是船体碎裂声或是为炮弹激起的数尺浪花,窦名望勾着脑袋,疾呼后撤,这时瞥见高文贵的座船仓皇向后,便喊了几声。 高文贵张皇失措并不下他,直道:“快走,陆上消息,精骑营在岳州府城郊外也遭到了埋伏,大王已经率军离去,再慢一些可真就走不了了!” “王复臣呢?王自羽已经死了!”窦名望边说边看看被收在自己船上的王自羽尸体。 没想到高文贵也指了指自己脚边道:“也死了,被我抢回来了!”那里正躺着王复臣的尸体。 窦名望忽而心念一动,转看高文贵,他也正看过来,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岳州府北部白螺矶水战,半日即宣告结束。 此一战,全歼西军水军,杀伤、俘虏西军兵士超过千人,缴获各类小船二百余艘,另还抢救出不少被西军拿来当诱饵的物资,赵营自身则损失寥寥无几。 当刘世俊、施琅带着五牙营水军凯旋归城时,同时报捷的还有负责陆战的无俦营张先壁、吴鸣凤等。 早前施琅认定张献忠在长沙府内是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其要攻城,必然会水陆并进。果不其然,张献忠抛在长沙府的步军营是疑兵,主力精骑营与水军营一样日夜兼程赶到了岳州府城,本待水军营取胜的时候夹击府城,然而在水军营失利的同时,张献忠亲统的精骑营也遭到了张先壁等人的伏击。在听闻水军覆灭后,张献忠当机立断,率军而逃,张先壁率领的无俦营并没有追击。 “当下府城北熊、常二哨正布置兵力卡住要道,不令献贼复回。”张先壁对白旺说道。 白旺点点头,又听刘世俊道:“献贼所部水军四个贼渠,王复臣、王自羽皆为我军所杀,尸体在外。另有窦名望、高文贵二人投诚。” “哦?把他们带上来。”白旺说一句,回身坐到了位子上。 窦名望与高文贵都不是西军骨干,那时见大势已去,张献忠亦已走,便决定献上王复臣、王自羽的尸首乞降。这当口儿见了白旺,自然是磕头如捣蒜,连声告饶。 白旺也不说其他话,只道:“要活命,答我一问,答得好了,便饶你两人。” “要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窦名望涕泗齐流。 “我问你,张献忠可曾说过接下来的去向?”白旺喝问。他知道张献忠将全军分三营,能担任营将的,在西军中地位都不会低,一定知道张献忠的短期内的行军规划。 高文贵闻言,立刻答道:“小人只听得大王......不,献贼要去四川。” 窦名望补充道:“对,献贼说了,打下岳州府要去四川,打不下岳州府,也要去四川。总之这四川,是去定了!” “去四川......”白旺听到这里,脸上浮现一抹微笑,似乎比听到作战胜利的捷报还要欣慰。 32建瓴(四) 白螺矶水战五日后,王来兴率练兵营从常德府北上,与原本就驻扎荆州府境内的王光英靖和后营在松滋县北面上百里洲会合。王光英在这里早已备下了各类船只数百艘,用以承载两营全军共六千人走水路入川的行动。 江边风大,浪涛波动,星罗棋布泊于水面的战船微微起伏。王光英一身轻甲,快步流星登上王来兴座船甲板。其时王来兴正与张敢先、路中衡等人商讨进军事宜,王光英简要叙述了所部兵马的情况,接着说道:“属下有三人要介绍给总管。” 王来兴朝他身后看去,见跟着三人,一人岁数偏大满脸褶皱,一人正值当打之年身材瘦长,还有一人大概二十左右体态魁梧。 那三人见王光英使个眼色,立刻上前拜见,那年长的叫王进才,年轻些的叫马惟兴,年纪最小则是马惟兴的族弟马宝。他们都来投奔,希望能在王来兴军中听用。 “马进忠和你俩什么关系?”王来兴问马惟兴与马宝。原先诨号“混十万”的马进忠本是与“老回回”马守应及“革里眼”贺一龙长期联营流窜的大寇,两年前在河南投降左良玉,至今仍在左家军将领卢光祖营中任坐营都司。 “是我俩的远房族兄。”马惟兴回道。 王光英道:“马惟兴与马宝本追随回、革多年,马守应死后,贺一龙为宋一鹤招揽为标下军官,他俩遂随贺一龙就抚,而王进才本就是贺一龙的将佐。不想去年献贼破蕲州,宋一鹤、贺一龙皆死于兵祸,兵马四散,他三人收拢了些残兵在英山、霍山等地游击抗贼。” “哦,还有这事。”王来兴点着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也出身流寇,自知这些人的想法,王进才、马惟兴、马宝三人极有可能是在贺一龙死后躲到山里重操旧业了,所谓“游击抗贼”,基本可以看作粉饰之词。 王光英继续道:“他们在黄州府结寨自保,左将军进武昌前后曾派马进忠多次延揽而不得。只因他们一直倾心于赵帅威仪,只恨无缘投靠。” “这么说来,今日是有了机遇了?”王来兴笑笑道。 “也是天赐良机,给小人等为总管效力的机会。”王进才抬头纹如新耕好的田地道道深邃,显得极为恳切,“小人等前数日本照例在寨外巡逻警戒,却不防拿得几个蹊跷的人,审问之下才知乃是贼子‘翻山鹞’高杰的部将李成栋、胡茂桢、杜永和等,意欲南下追随献贼,小人等岂容他得计,便即扭送过来。”高杰在南阳府欲杀赵当世的事在赵当世的授意下传得沸沸扬扬,连王进才等也早就知道了。 “竟然将他们拿到了,倒真是大功一件。”王来兴点着头道,“人在哪里?” “就押在营中,只等总管发落。”王光英应道。 王来兴沉吟片刻道:“既然拿了,就送去范河城听主公发落吧。”又对王进才三人道,“你三人投我军之诚心我已知晓,我兵马此去四川,少不得需用命之处,你三人便归在军中效力便了。只要舍得性命,大好前程绝少不了。” 三人相顾欣喜,齐声应诺,随后由张敢先带下安排。王光英转而禀道:“两日前献贼兵马已过荆州府,按总管的吩咐,让开水、陆,纵其自去。彼众在宜都、长阳等县剽掠了许多渔船、驳船,水陆并进溯江而上,如今估计已到夔州府境内。” “好。”王来兴意气风发,迎着呼呼江风,举手大声道,“传我令,全军今日整备,明日日出,出发入川!” 川东天空,正阴云密布。 覃奇功负手而立,凝望黑浓如墨的天际。 背后皮靴踩踏木格板发出的“踏踏”声清脆,回过头,有些谢顶的孙为政躬身道:“大提领,谭家兄弟已在厅堂等候。” 覃奇功道声“知道了”,看着孙为政稀疏的顶发笑道:“老孙,这几年头发可掉了不少。” 孙为政一愣,立刻回道:“为我赵营、为主公、为大提领,就掉光了须发又何妨。”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游廊走进厅堂,那里原本坐着的三人同时起身,为首一人瘦脸高颧,乃是石宝寨游击谭弘,他身后左边身形微胖的是达州等处游击谭文,右边宽肩短腿的则是天生城游击谭诣。 “三位请坐。”覃奇功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等兵士重添了茶,谭弘急不可耐道:“覃先生,近闻献贼自楚犯川,日前其部一支兵马走陆路抵达大宁县,参将刘贵三战三败,无力阻拦。其部另一支走水路的无人阻拦,早过巫山县了。按此进度,不数日必过瞿塘卫。”瞿塘卫是夔州府治所所在地,近处控扼瞿塘关,是川东咽喉,但这两年武备废弛,守军寥寥。 谭诣则道:“献贼凭借旧时淫威,沿途招徕山匪恶寇,如今聚众数千,不可小觑。” 覃奇功喝口茶,并没有像谭家兄弟那样紧张,悠悠说道:“献贼之事在下已知,今日请三位来金城寨,亦为此事。” 谭弘道:“献贼不止一次为乱四川,熟稔川事,往昔暴虐景象犹在眼前,若不及时应对,任其坐大,必然酿成巨祸。” 覃奇功放下茶杯道:“三位莫急,献贼之厉害,世人皆知。我川中自几次变乱,抚衙无力驭众,各镇各部割据自雄。在西北有朱化龙、龙辅皇、邓若禹等,在北有曹勋、侯天锡、杨展等,在南有罗于莘、黄谏卿等,在东有马乾、刘麟长、王万春等,成都府中更有刘佳允、曾英、鲁印昌、郝希文等辈,形形色色,各不相让、互为争斗。向年陈奇瑜、杨嗣昌等督抚布下天罗地网尚且无法将献贼歼灭,如今以此一盘散沙之态,要遏制献贼,绝无可能。” 谭弘点头不迭道:“覃先生说的是。” 覃奇功往下说道:“献贼入川,我夔州府首当其冲,由全局知细微,若夔州府各军还是各行其是,那么都难免先后重蹈刘贵的覆辙。” “那么覃先生的意思是?”谭家三兄弟互看几眼。 覃奇功严肃而坚定地说道:“要确保夔州府不失,我府内各部必须拧成一股绳。” 经过多年的势力角逐,在王祥调任贵州之后,夔州府的军事力量基本全为谭家兄弟所控制,换言之,目前坐在厅堂里的这几个人,实质上就是夔州府的全体实力派人物。 “拧成一股绳,怎么说?”谭弘比两个族弟老道,试探着问。 覃奇功坐在位上,振袖朗声道:“我昨日接到赵帅的亲笔信,赵帅忧虑川事,已经派遣王来兴、王光英等部率军追击献贼,目前正在路上。” 谭家兄弟闻言,一时均是愕然。覃奇功只作不见,正色说道:“赵帅受浩荡皇恩,肩负保土重任,不止限于楚地,更要翼护周围各省。献贼前不久刚在洞庭湖为我军大败,赵帅说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率军入川,既为助剿,也为防献贼回奔再还楚地作乱。”又道,“请三位来,一为通报此事,二为携手剿贼。三位忠贞为国之心赵帅早有耳闻,夔州是三位的夔州,三位对我军曾伸出援手,赵帅下了严令,也要全力周顾夔州。” 他这句话里头暗藏了一个要点,即是一嘴带过的那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敏感如谭家兄弟怎会觉察不到覃奇功的弦外之音。 老实说,谭家兄弟这次应邀前来,本来打的就是“拧成一股绳”的主意,但他们的“一股绳”是以夔州谭氏为核心的“一股绳”,覃奇功驻扎在金城寨的这支赵营兵马在他们眼里只能算是辅助军队。可覃奇功随后透露出的消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他们惊讶之余最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生存空间将受到客军挤压的威胁。即使他们对赵当世颇有好感,但事关家族兴亡,当然免不得顾虑重重。而覃奇功亦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轻轻巧巧一句“夔州是三位的夔州”立即令他们释然。 覃奇功心里清楚,赵营势大,带兵入川,谭家兄弟纵然心中不情愿,到底不敢真翻了脸做那螳臂当车的蠢事。左良玉就非常喜欢干凭借势大强行裹挟小军队随行的事,这样做虽能短期内膨胀兵力,但军队的凝聚力是十分脆弱的,这并非覃奇功想要的结果。他向赵当世提出的建议是“用川人守川土,用川土赏川人”。就拿谭家三兄弟为例,既然他们渴望的是对夔州府的控制权,那就向他们保证这份承诺,这样一来,便可以确保最基本的合作诚意与相互信任。除此之外,再允诺参考战功赏赐他们更多临近的土地,那就是进一步固其心、合其意的锦上添花之举了。 换成谭家三兄弟的视角,赵营真要入川,凭他们几个是绝对挡不住的,已经做好被裹挟准备的他们听到覃奇功的话,几乎和绝处逢生的感觉如出一辙。只要确保了夔州府还能掌握在他们手上,这整件事的性质瞬间就从“赵营要借剿寇之名侵夺自家土地”转变成了“赵营来协助剿寇同时还要抬举自己”,高下立判。 事情的性质变了,三谭的心态随之亦变。 覃奇功不失时机叹息着补充说道:“四川分裂久矣,若无法凝心聚力,迟早难逃为闯、献所破的下场,赵帅上承皇上旨意,带兵来此正为解决此痼疾。万事开头难,三位就是开始,只要能保四川安堵,赵帅有功,三位也不失大功。” 谭家兄弟听罢,当即大喜。覃奇功说得再委婉,意思也昭然若揭,就差没用大白话将“你们跟着赵帅好好干,到时候得到的就不止夔州府”这些和盘托出了。本来他们没得选,现在覃奇功主动提供他们选项,这选项看着又是那么诱人,何乐而不为? 谭弘眼睁睁看着赵当世由小变大、由弱变强,早就认定赵当世是值得追随之人,否则之前也不会对覃奇功这一支赵营兵马殷勤备至,鼎力相助。而今赵营并不以势压人,做事中肯厚道,他不禁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暗想:“若非这就是老子时来运转的机会?” “或许是在下说的突兀了,携手之事,三位尽可回去仔细考虑考虑。三日后,我还在金城寨等三位消息。”覃奇功一副好整以暇姿态,重新慢慢端起茶杯。 可就在他刚将杯盖掀开的一霎那,谭弘霍然起身,拱手道:“不必三日,此等事,有什么好考虑的?覃先生放心,赵帅保家卫国的忠烈,我兄弟三人仰慕已久,现在有机会与赵帅并肩作战,是莫大的荣幸,岂有推辞的道理!” 他说完,谭文和谭诣同样起身称是。 “好。”覃奇功淡淡一笑,脸上毫无波澜,还是接着喝他的茶。心中却在盘算,自己的四川提领衙门下辖有二千人,王来兴带来的兵马有六千人,再加上谭家兄弟的五千人,总共一万三千兵马,就是他替赵当世开始攻略四川的基础。 —————————————————————————— 按:前文“施琅”应该名为“施郎”,“施琅”为其后来所改之名。前文已修改,后文将改用“施郎”。 33定势(一) 十余年前赵当世投军,起初只得了个守堡的差事。这守堡兵是属于城防军系统,最主要的职责便是守卫边堡以及围绕着堡子一定范围内的村坊,若无特殊许可,不得擅离堡子一步。一切生活起居都只能放在堡内,纵然有了家室,也必须将妻儿一并接来同住。平时除了防风警戒,就是种些蔬果自给自足,自由受到极大的限制。 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守堡兵名为官兵,实与囚徒无异。大部分的守堡兵都是当地凭借着关系进来希望讨口皇粮、混吃等死的闲汉。虽说相较于经常颠沛的营兵,这守堡兵貌似安稳不少,但事实上并没有定数。就拿赵当世曾经待过的甘肃庄浪卫红墙子墩来说,这里地处边墙南面的山口,是北部河套地区的大小部落从大小松山南进甘肃汉地的必经之路。所以相对而言,红墙子墩日常受到的军事压力比之九边重镇其实并不来得小。 这些墩堡通常都会以所在卫所出身的军户任职,但短短一年内,红墙子墩的守堡兵像割麦子死了好几茬,当地人人视之为险途,无人愿意补缺,即便被点名充职,也找各种关系推脱。故而到了后来,卫所的长官也放低了要求,承诺只要是个汉人,都有机会成为一名守堡兵。赵当世不是庄浪卫本地人更非军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抓住机会成功应募,从一个黑户摇身一变,重新成为了大明朝正而八经的卫所旗兵。 在红墙子墩,赵当世结识了家道中落、迫于生计来堡内混口饭吃的王来兴。王来兴年纪小,赵当世很照顾他,王来兴亦知恩图报,对赵当世执以兄礼。二人情投意合,关系极好,又精诚合作,阻击了几次蒙古游兵的袭扰,渐渐有了些小名气。直到甘肃副总兵盛略在甘肃镇各地勾补招募营兵,守堡兵也被归为渠道之一。赵当世看出当一辈子守堡兵毫无前途可言,当机立断,与王来兴一齐应募,并均得以入选,从此开启了颠沛流离的营兵生涯。至于投奔回营成为流寇,那则是再后来的事了。 崇祯十六年八月中旬,闯军一部在龙门关阻击明军赵华枝部失利后撤,而当初将赵当世选入营兵的人,正是赵华枝。往事浮上心头,接到军情的赵当世不禁感慨万千。那时的小军官赵华枝早就因战功升任副总兵,成为固原总兵郑嘉栋的副手,而他赵当世也已经从一个落魄潦倒的流寇成为了足以撼动天下局势的一方诸侯。 南阳府城的军衙白虎节堂,汇报着近期战况的郭如克明显感到赵当世一怔,笑道:“主公可是听到故人心有所感?”他和赵当世相识很早,对赵当世过去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哈哈,说起来那赵华枝和我同乡里,我那时投军入伍,还拜他为兄当靠山来着。”赵当世爽朗一声笑,“世事无常,多年没听到过他声响,这时突然提及,倒着实有些惆怅。” 郭如克继续道:“孙传庭出关,赵华枝与牛成虎为前部,自七月底到本月中旬,闯军阻击陕西官军大小每十余战,皆不利,官军兵锋已经推进洛阳龙门关了。” 正如郭如克所言,孙传庭在本月初一于西安誓师,正式举兵征讨河南闯军。 这个时间节点倒比赵当世预测的要早,在赵当世与顾君恩、徐以显等谋士的预估中,孙传庭最合适的出关时期应该放在明年春季。当然了,形势比人强,赵当世认为最合适的时间未必符合实际,通过特勤司暗中搜罗来的情报可知,自郏县之战失利后,孙传庭受到朝廷方面的压力一直有增无减,近几个月朝廷连续给他封官许愿就是催促他赶紧行动的最好证明。 “急扩军、强征粮、滥选官,此为孙传庭治陕西之三弊,亦可谓三急。然他身不由己,是不得已而为之。”顾君恩当时喟叹着说道。 朝廷的催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孙传庭提早出兵实则由于闯军刻意激之。 七月底,孙传庭依然进退不定,为了应付朝廷,他先派临洮总兵牛成虎率步骑三千二百余开往河南。陕西巡抚冯师孔及甘肃总兵马圹进军商州、洛南山区把控关口,严防闯军由此犯陕。又檄河南境内陈永福、卜从善等部往洛阳下池寨会师。赵当世也接到了孙传庭的策应要求,即便孙传庭指派给他任务为疑兵,他还是随即以飞捷左营、飞捷右营、长宁营、昌洪前营、国安营、一冲营六营悉数进抵襄阳府城,连同郧阳府徐珲军、南阳府郭如克军兵马总计二万二千余,陈兵楚豫边境。 各军虽陆续调动,但孙传庭本人依然稳坐西安不动,可见他本身战意不高。为了及早与陕西明军决战打开局面,在李自成的授意下,李际遇、刘洪起与沈万登等顺应闯军的河南本土各部开始着手攻伐河南境内的其余割据土寇。 与此同时,刘芳亮引兵北上,在荥阳、汜水等地每人佩戴三个大空葫芦并伐木造筏,作出要渡过黄河北上威胁北京的姿态。这一举动果然击中孙传庭痛点,自他上任伊始至今朝议纷纷就没停过,他在这督师任上可谓日夜坐如针毡,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生怕遭到弹劾。譬如去年年底清兵扰乱京畿、山东,他在郏县失利还没调整完毕、闯军依旧肆虐的的情况下主动上书朝廷,请求入卫护君,结果当然是被严厉拒绝,他受到斥责反而安定不少,从此可见他的惶惶自保之心态。 一旦闯军真的进犯北面,无论规模大小,没说的,孙传庭一定难逃“扼守不利,纵贼玩寇”的消极怠战罪名。因此,孙传庭再也坐不住了,他顿足叹气“吾固知战未必捷,然侥幸有万一功,大丈夫岂能复对狱吏乎”,决心孤注一掷。自八月初誓师,随即督令原本缓慢行军牛成虎部抓紧前进,后继更令赵华枝继进援助,孙传庭的督师行辕则统白广恩、王定、官抚民、郑嘉栋等部由西安开拔,十万人浩浩荡荡赶赴河南。 闯军主力原屯洛阳,前锋在陕州,军队沿黄河驻扎,后营屯田襄城、郏县一带。但牛金星认为两军若在潼关附近相争,对闯军不利,因为明军若稍微不利,极有可能退缩潼关拒守,潼关天险难攻世人皆知,若真到了那一步,期待中的速战速决就将演变成持久的消耗战或是艰难异常的攻城战,这是闯军需要避免的情况。 李自成采纳了牛金星的建议,传令全军后撤,以此拉长明军的战线,闯军主力主要向着襄城、郏县附近集结,并有意将此作为决战地点。闯军遂在此间加紧构筑工事,筑小土城二十余座,每个城门旁都安设大炮,守城的步兵各执长矛、弓矢并一些小炮。城前还挖掘深沟堑壕,设置拒马鹿角等障碍物,马军日日列阵操演于城后,随时应战,形成层层叠叠的防守阵线。另外,作为襄郏地带的犄角,闯军分军往宝丰县加强防务,如此一来,襄城、郏县、宝丰三地形成三角,更加稳固。 十日前,孙传庭行辕至阌乡县,牛成虎、赵华枝等前部接着进军为闯军抛弃的洛阳。三日前闯军五百侦察轻骑在龙门关遭遇牛、赵两军夹击,溃散而走。到了今日,刚刚传来的消息,明军已抵滋涧,被闯军征调的一支御寨兵马设伏于此,随军而行的杨招凤耳朵贴地,已能隐隐听到从远方传来那闷闷的马蹄声。 山林的小路旁,薛抄抹了把汗,等列如长蛇一般的羊角车们全被推走,走过来如释重负道:“推着这些草包袋子走了十余里路,就为了引明军,当真不得劲儿。” 杨招凤静立着看着那被民夫、杂兵推着渐远的无数羊角车,点了点头。那些羊角车上头都盖着一层特制的大毡布,防水又防火。毡布下面藏着的,看似兵甲器械、衣衫鞋袜等等什么都有,其实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件件都是破烂,都是为了勾引明军追击的诱饵。 薛抄长舒口气,将头巾一拉,湿漉漉的头发立马就散开了:“乖乖,忙这些日子,昏天黑地的可比打仗还累。” “这也是打胜仗的必要之举,若是不将明军引得深了,怎么好一网打尽。”杨招凤笑着安慰。 “嘿嘿,要勾引明军,他闯军老本怎么不亲自动手?”薛抄呸了声,“平日里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半点不正眼看人,有了脏活累活倒每每能想起咱们。” 御寨这次除了被李自成委以制服诸寇,维持闯军后方稳定的职责,也临时抽调了不少兵马执行勾诱明军深入的任务。这些日子明面上双方打了不少仗,闯军连连败退,实际上败退的都是御寨兵马,闯军主力早转移到后头去了。薛抄就是这支为数千人御寨兵马的统军领哨,接连失败,虽然是诈败,但也吃了不少苦、跑了不少路、死了不少弟兄,他心里着实不痛快。 “熬过这一段,就有转机了。”杨招凤好言安慰,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弱肉强食是天理,御寨实力远逊闯军,自然只能任由摆布。之前攻打裕州是这样,现在当诱饵也是这样。 “转机......”薛抄似笑非笑,话刚出口眼角处忽然黑影一闪,他心念电转,猛一偏头,只听“咻”一声厉啸,一支羽箭贴着耳垂飞掠过去,直直钉在了对面的树干上。箭柄兀自剧烈颤动,可见来势极猛。 “明军来了!”杨招凤跃出三步,早已绰刀在手,朝箭来方向望去。 正在张望,薛抄大喝一声:“小心!”早已箭步在前的杨招凤打个激灵,绷住了步子,又是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刮过去。 远处道路尽头,数百明军马军赫然显现。 “他们来得好快,你我快快上马!”杨招凤跨马大呼。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着齐人高的大灌木,动作快些躲进去攀山而走,当可逃得一命。 “不成!”薛抄咬牙切齿,“还有这千名弟兄在,咱们逃得他们逃不得。弟兄们死了无妨,却不能不明不白死在这种地方!”一言之下,竟有与明军搏命之意。 34定势(二) 战马奔腾,转瞬即至。 杨招凤抽刀待战,可就在明军前锋数骑冲到面前时愣了一愣。 薛抄纵声大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却见杨招凤转头递了一个眼色过来。转头再看,那数骑明军忽而勒马停驻原地在两三步外,并未径直冲击。 “薛兄,你带人先走,我来断后!”杨招凤把刀缓缓插回刀鞘。 “好......”薛抄不傻,看明军的举动再看他这动作心里有数,当下也不管留杨招凤一个人断后是否合乎情理,招呼着数百名御寨兵士,推着剩余的羊角车匆匆远去。 “杨兄。” 等薛抄兵马不见了踪影,一名明军骑士下马,摘下兜鍪,“你怎么在这儿?” “郝兄。”杨招凤笑了笑,他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郝鸣鸾,“李自成指派御寨的人勾引官军,我在军中便随之而出观察情形。” “太过危险了。好在今日我主动请缨追袭,要换其他军官,杨兄此番定然凶多吉少。”郝鸣鸾将虎头大枪往地上一插,“我月前奉主公之令,先去了郧阳见过了孔全斌,随后以他的名义带着飞捷左营的五百马军投效孙传庭,果然受用。孙传庭念及我爹的旧谊,将我归在军中,受临洮镇牛成虎节制。牛成虎为前部出关,我来河南倒有快半个月了。” “原来如此。” “牛成虎的大部队已经进入汝州府,孙传庭的行辕也到了洛阳一线,听说闯军在汝州府襄城、郏县等地构筑工事,看来大战就要来了。” 杨招凤问道:“郝兄在陕兵中,感觉陕兵士气、战力可用否?” 郝鸣鸾认真说道:“孙传庭有治军之才,这几月来督练军队、整饬风纪,效果颇佳。我原本以为陕兵此次出关是徒劳之举,但这几日下来却觉着,真斗起来,双方胜算当在四六开。” “谁四谁六?” “陕兵六,闯军四。”郝鸣鸾如实回答,“我如此评判并非因为此前闯军的连败。闯军诈败,意欲引诱陕兵深入,孙传庭及其幕僚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但还是不以为意,可见把握十足。我身处军中亦是觉着陕兵甚强,譬如牛成虎、白广恩等几支老部队,痞则痞矣,到底身经百战,战斗力尤为突出,一旦被下了死命令,用心作战,闯军未必能占得上风。” “居然还是陕兵占上风。”杨招凤苦叹一声,“可别忙活到最后,孙传庭赢了。” 郝鸣鸾目光炯炯道:“既然见到了杨兄,我心里所想也就都说说。以我之见,这仗要是继续这么打下去,休说四六开,闯军恐怕连三成胜算也占不到了。” “哦?此话怎讲?”杨招凤没料到郝鸣鸾会对闯军悲观至此,心中一震。 “闯军重马而轻火器,军队之利,在于野战,但攻坚阵地相持,未必得力。这点杨兄想必很清楚。” 杨招凤点头,纵观以往闯军攻城,要么蚁附用人命堆、要么劝降或策反内应、要么堆积大量火药放崩城池,一旦这三板斧不奏效,若论其他招数,实在乏善可陈。 说起来当时的开封府城实则称不上河南最坚固的城池,已经如日中天的闯军却愣是攻打了近一年毫无进展,几乎被这一座城池拖死,最后还是靠着出人意料的水淹方才拔掉了这枚钉子,闯军攻坚之乏力可见一斑。要是一开始刚起势时的闯军在洛阳城也遭遇这种强度攻守城战,闯军甚至难以发展到今日这一步。洛阳城、南阳城都是不亚于开封城的坚城,闯军却幸运地兵不血刃就将它们拿下,从这个角度看,闯军会对纳城投降的任光荣、任继荣兄弟格外厚赏拔擢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现在闯军却在襄城、郏县构筑防线,看似重重防御坚不可摧,可闯军的野战优势却因此无法充分发挥,反观陕西官兵,马虽少但火器居多,最擅长的就是徐徐推进,道道包围,更适合攻坚相持。胜负之数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杨兄现在觉着我说闯军优势不大,还危言耸听吗?”郝鸣鸾继续说道,他士子出身熟知兵略,并非只靠勇武的匹夫。 “郝兄所言有理。”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我督护过从陕西后继来的运粮车队,仅能日行三十里。若遭大雨,则粮车将数日难进。闯军诱敌深入拉长敌军粮道的打算本身不错,可河南毕竟战乱多年,存粮不多,最后要是演变成消耗战,对因粮本地的闯军也不利。杨兄帮着御寨替闯军辛辛苦苦取得的优势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咯。”郝鸣鸾说到这里,嘿嘿一笑。 杨招凤叹口气摇头无言,郝鸣鸾接着道:“孙传庭老辣,确实是闯军从未遭遇过的强手。除了战术有误,闯军最擅长的策反,恐怕也比不过孙传庭。” “策反?”杨招凤一惊,“难道闯军中有人通敌?” 郝鸣鸾点头道:“据我打探到的消息,已知的就有两人。一人闯军都尉李养纯,一人闯军裕州州牧丘之陶。” “李养纯......丘之陶......”杨招凤眉头紧锁,“消息可靠吗?” 诨号“四天王”的李养纯资历很深。崇祯四年六月,王嘉胤在山西阳城县与曹文诏作战身死,就是他及“点灯子”赵四儿、“上天猴”刘九思等人暗中与昌则玉合作,推举了“紫金梁”王自用替代掌盘,稳定住了局势,一直都颇有声势。 丘之陶则是当今礼部左侍郎丘瑜的次子,途径河南时为闯军俘获。闯军建立政权,除了野战五营外,在地方则设立防御使、府尹、州牧等官职治理维稳,丘之陶被迫充任了裕州州牧。但是他爹丘瑜很有威望,传言即将入阁,且在朝中属于为数不多始终帮孙传庭说话的官员。丘之陶身在曹营心在汉,自然要抓住孙传庭进军的这个机会逃出虎口。 “可靠。李养纯是陕兵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的故交,在闯军中地位虽高,但受到提防,没什么前途,是以接受了白广恩的招降。他现在带着本部兵马部署在汝州府东南部,深谙闯军防线,有他相助,陕兵进军无疑会更加顺利。”郝鸣鸾一脸严肃,“丘之陶颇有心计,伪降闯军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取得了李自成的信任,从兵政府从事被拔擢为了兵政府侍郎且兼理堪称战略要地的裕州。他准备在闯军与陕兵大战的时候,伪报我湖广提督衙门的军队要北上夹击闯军,用以动摇闯军之心。” 杨招凤咋舌道:“若使这二人得计,闯军胜机必然更加渺茫,孙传庭果然厉害。”李养纯带路陕兵攻破闯军精心布置防线,丘之陶则在两军相争的最关键时刻破坏闯军军心断其支撑信念的底气,都实可称不见锋刃的杀招。未战而机先,李自成设套图谋孙传庭,孙传庭又何尝没有步步为营,暗中扭转局势。知悉了此种细节,杨招凤不禁喟叹,原来自己的主公长久以来都是在和这样的对手们过招。 “若非孙传庭信任我,我也难以得知这么多内情。”郝鸣鸾嗟叹不已,面有辛酸之色,“孙传庭为了治好陕西,实在殚精竭虑,知道仅仅依靠陕西土将难以长期维持住局面,有意抬举我,收拢我为他心腹。” “顺势者昌,逆势者忘,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杨招凤微微一笑,“这个人,我看不是孙传庭,而是主公。” 郝鸣鸾心有所思,点了点头。杨招凤往下说道:“李养纯、丘之陶需得提防,否则主公大事将付诸东流。” “正是。不过眼下李养纯与陕兵勾搭上手,已成定局,其部亦已离开闯军主力。若把这事捅出去,只会提前激变。”郝鸣鸾说道。 “嗯,李养纯是闯军宿老,我来河南藏匿踪迹,要告发只能走御寨的路子。而御寨非闯军嫡系,且检举毫无瓜葛的李养纯也会令人生疑,没有确凿证据保不齐还会惹来闯军的反感猜忌,连累到御寨兄弟。李养纯这事,看来是遮拦不住了。”杨招凤边想边道,“丘之陶这里倒还能预防一二。” 郝鸣鸾道:“能防一个是一个,闯军那边我周顾不到,还得有劳杨兄了。” 杨招凤摆摆手道:“为主公效力虽死犹荣,何谈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只是,即便拦下了丘之陶作祟,照郝兄的话看来,闯军依然无法稳占上风啊。” 郝鸣鸾轻咳两声,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杨兄,洪承畴你还记得吗?” 杨招凤不防他突然提到这个人,先是一怔,而后缓缓点头道:“当然记得,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洪承畴自去年在辽东战败覆师后,朝廷一度认为其人殉节,倍极恩荣。结果今年传出消息,洪承畴居然未死而且降清了,崇祯帝立刻将原先哭祭洪承畴所用的祭坛撤去,天下哗然。消息传到湖广时,被赵营中人引为笑柄。 “之所以提他,只因其与孙传庭有相似之处。” “相似?洪承畴贪生怕死的贼子,岂能与孙传庭相比?” 郝鸣鸾笑道:“不在人品,而在治军。”又道,“这两人治军都堪称铁腕,而且行军作战思路颇为相近。洪承畴至辽东,督战辽东兵马。孙传庭至陕西,督战陕西兵马;洪承畴军中火器为主,孙传庭军中火器同样为主;洪承畴受北虏勾引,率军深入辽东腹地。孙传庭受闯军勾引同样率军深入河南;洪承畴分兵层层递进,稳扎稳打。孙传庭同样稳固推进,步步为营。一个一度将北虏逼入困境,一个则在眼下占据上风。以上种种,何其类似。” “没料到郝兄对松山堡之战也有研究。”杨招凤叹服道,“可是最后洪承畴还是在局势大好的情况下惜败给了北虏。” “然也。”郝鸣鸾抬抬头,“两场战例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闯军虽暂时势蹙,但若有背水一战的决心,未必没有胜算。” 杨招凤听到这里,看着郝鸣鸾眯着的双眼,忽然想通的关窍,倒吸一口凉气。 “郝兄的意、意思是......” “不错,李养纯、丘之陶最多癣疥而已,真要一锤定音,还是得靠一个关键地方的得失。”郝鸣鸾长舒一口气,“这才是杨兄接下去要着重谋计的点。” “哪个地方?” 郝鸣鸾随即报出个地名,并道:“具体情况,我还得探查才能最后确定。只是今日恰好撞见了杨兄,先透露一二。如今还有时日,等事情定了,通传给杨兄,自可着手动作。” 杨招凤面色沉毅道:“亏得有郝兄周旋,方能保主公大事稳妥。”说着一拱手,内心实在觉得赵当世派郝鸣鸾去陕西确是明智之举。 35定势(三) 河南的战况一如郝鸣鸾预料,逐渐朝着不利于闯军的方向发展。 孙传庭出潼关后与闯军大小凡十余战皆胜,八月初至九月初的短短一个月,就接连收复闯军经营多时的陕州、洛阳等坚城,所向披靡。局势稳固,孙传庭一扫头前的颓丧之气,精神百倍。他在九月八日率军直抵汝州州城东面的长阜镇,着手谋划对闯军的决战,并上书崇祯帝,称闯军上下“闻臣名皆惊溃,臣誓肃清楚豫”,信心满怀。 收到久违的捷报,崇祯帝大喜过望,但兵部左侍郎张凤翔认为闯军“示弱不可信,且传庭所统,皆良将劲兵,不如为陛下留此家当”,主张让孙传庭见好就收,不要急于冒进决战,应该修复洛阳旧城为基本,“进战退守,经略中原”,徐图胜利。但这些话逆了崇祯帝的耳风,压根不被重视,周延儒等大臣窥知崇祯帝的心意,曲意逢迎,“争请命传庭进剿”,期盼一战而定中原的方针遂成定计。崇祯帝传下手谕,要求孙传庭务必在年底前阔清楚豫,然后北上投入辽东战事。 孙传庭得到鼓励,深感圣意隆重,更是激动。其时李养纯已公然叛离闯军,孙传庭听从他的建议,决心先拔除闯军在襄郏大本营外围设立的各个据点,然后发动总攻。有李养纯带路,孙传庭亲率大军首先进驻郏县与宝丰县之间,切断了两地的联系,接着分兵一部冲破鲁阳关奔袭南召县,自己则开始攻打宝丰县。 宝丰县城高壕深,有李自成委任的地方部队坚守,李自成后续又派一哨五十名马军驰援加强防御。孙传庭先招降,闯军州同知姜鲤发炮回敬,陕兵随后攻城。猛攻两日,李自成坐不住了,自大本营分兵救援,与陕兵在宝丰县东面激战,不敌败退。次日,李自成亲领数千精锐马军大举救援,又被白广恩、牛成虎等部击败。孙传庭取得连胜,忧虑李自成全力反扑,传令诸军死命强攻,当夜攻陷宝丰县,与此同时奔袭南召县的陕兵兵马也得手了。这两县都是闯军安置家眷之地,孙传庭毫不留情,下令在两县“肆行杀戮”用于震慑闯军,几乎将两县灭为鬼城。消息传到闯军则是满营痛哭,誓杀明军。 孙传庭再接再厉,旋即再攻郏县,一日即克。此时阴雨连绵,后继军粮不济,白广恩建议暂且回师洛阳就粮,但被孙传庭一口拒绝。孙传庭认为士气正堪用,正该一鼓作气,下令抄掠郏县,剥地三尺攫粮犒军。县内贫困,明军搜得驴羊二百余头,顷刻间抢吃个干干净净,又无论贫富强征民粮,不从皆以从贼论处,全军这才堪堪得饱。 丢了宝丰县、郏县,闯军羽翼顿被翦除,孙传庭兵势开始向闯军大本营推移,为了扭转颓势,李自成聚齐主力步骑万余主动迎战,与陕兵遭遇于郏县东南,此战亦是双方主帅亲自指挥的第一次大规模野战。 风雨飞掠脸颊,阴沉沉的天空下,杨招凤跨马凝望。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排排列列的兵马,一望无际犹如浓云落地。 这次会战,闯军野战五营各有出兵,而从西退到此间的御寨兵士亦顺势被召进阵列参战。杨招凤跟着薛抄带兵位于阵后作为预备队,目之所至,茫茫多的则全是闯军主力。闯军五营,各制一标旗一坐纛,所辖兵马望之而走。正前方百余步外是闯军中营,白旗,杂色号带,纛用黑色;左前方是闯军左营,白旗,纛白色;右前方是闯军右营,红旗,纛红色;左翼是闯军前营,黑旗,纛黑色;右翼是闯军后营,黄旗,纛黄色。中营更竖立一杆最高的纛旗,那是李自成的白鬃大纛,银浮屠上面无雉翎,状若覆釜。 号角声自兵海深处阵阵传来,杨招凤本能地拔出腰刀。身旁不远,薛抄笑道:“杨兄何必如此,闯军在此间布下万人,就打上个三日三夜,也轮不到我等拔刀。” 杨招凤闻言,收起刀笑了笑道:“习惯了,让薛兄见笑。” 闯军布阵的纵深极深,最前方的展开阵线却不宽,明显还是想运用惯熟的轮番冲击与陕兵对抗。按照这个战术,居于最后排的御寨兵士就算等到战事结束恐怕也未必能看到陕兵的一兵一马,更别提他们的战斗力根本就不被闯军信任。所以薛抄很早就明白自己一部不过是临时被闯军拉进来壮声势用的,几乎没有战斗的机会。是以纵然周遭军阵连角起,一派紧张的氛围,他仍然气定神闲,一副悠然姿态。 雨势骤然急促,号角声开始息止,接踵大作的是各色锣鼓喇叭声。胯下的战马躁动着踏着步子,杨招凤紧紧拽住了缰绳。遥遥远望,那异常突兀的白鬃大纛朝前微微倾角,一时间,五营大纛并无数旗帜同时各自舞动,放眼所见,仿若起伏的五色波涛,起落不一,看得人眼花缭乱。 “报——” 一匹塘马急至,向汇报战况:“左翼谢将军已经率马队开始侧袭!” 左翼是闯军前营,“谢将军”则为前营左果毅将军谢君友。此人跟随李自成时间很长,属于老本嫡系战将,冲锋陷阵素称果敢。李自成派他出战可见一上来不打算试探,直接就要给明军来下马威。 杨招凤咽口唾沫,顾视左翼,他们的标旗与坐纛此时都开始剧烈摇动,各色号旗令旗纷纷杂杂,均自转动不休。步兵会聚紧凑往前方攒行,最外侧的马军亦开始策动飞驰,马步相合,直似为大雨带起的洪流涌动。侧耳倾听,当是从数百上千步之外视线所能到达的边际隐约传来嘈杂喧闹。声音虽细微几不可闻,但杨招凤知道,这场大战已经正式拉开帷幕。 过了不久,不单左翼,右翼以及前方的闯军各部队列都开始或多或少有了波动。 薛抄眯着眼观察着态势,猜测道:“半个时辰不到,全军都扯动了,看来前边打得不好。” 杨招凤才听他说完,塘马再度冲过雨幕近前,深吸几口气,控制住声调道:“前战不利,谢将军已被生擒!” “得了!”原本站在地上的薛抄飞身上马,“杨兄,准备准备,要跑路咯!” 杨招凤一惊,问道:“怎么?” 薛抄打马上前遥指远方道:“闯军抽调频繁,看来局势堪忧,谢君友先发,为三军之胆,而今被擒,我看闯军也坚持不了多久。” 杨招凤愕然道:“闯军亦强,岂能丧胆至此?”在他的印象中,相较于流寇,闯军无论在战技还是士气上都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不会这么简单就一溃千里。 “不是闯军弱,也非陕兵强,而是陕兵之耐战,超出了闯军的预期,闯军心里没底。”除了薛抄,没人有资格说这话,他一路与闯军从西打到东,对陕兵的方方面面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在新顺王眼里,原只以为陕兵强不过稍强于豫兵罢了,故而闯军从头到尾的一切安排谋划,皆是针对此等战力状况下的陕兵。闯军虽有意放陕兵入豫,可陕兵推进之速仍大大超乎想象,尤其是五日之内连拔宝丰、南召、郏县三地,令闯军上下震惊。李大掌盘子暗中派人知会过我,新顺王甚至还在牛、宋等军师面前大呼失策。哈哈哈,眼前的这一战也不过是手忙脚乱打的乱仗罢了,方寸已乱,你道闯军还能坚持多久。” 杨招凤暗思:“无怪郝兄先前说闯军在襄城、郏县的布置失策,说到底还是闯军对陕兵了解不足。孙传庭在陕西卧薪尝胆这近一年,果真有奇效。要是似前番丁启睿、杨文岳那般的御军实力,恐怕早就陷在闯军的手段内了。” 正自思忖,远端突然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喊,四面八方的闯军旗帜登时乱舞起来。薛抄一提缰绳道:“杨兄,败势已明,走吧!”说着掉转马头,居然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周遭的闯军兵士已明显有溃败的迹象,杨招凤再无犹豫,一夹马腹,紧紧追随着薛抄,遁没于斜飞细雨。 待郝鸣鸾抵达杨招凤曾经驻马观望的地方,已是次日正午。 一夜暴雨肆虐后的战场,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云销雨霁,天空中依旧夹杂着丝缕乌云。 郝鸣鸾看了看暗弱天空下那杆随着微风略略起伏的大旗,叹了口气。褶皱间,依稀可见那用黑线绣出的一个“闯”字。抬头的时候,几滴水珠打在了他的额前,引起的激灵令他收回了原先略有些呆滞的眼神。 天色较之昨日更加阴晦,雨水猛一阵、缓一阵,总之落不尽下不完也似,淋得久了,披甲戴盔的人在这九月间也不免感受到丝丝寒意。 “有没有缴获牛马?” 郝鸣鸾听见有军官在询问兵士,这是这几日来入耳最多的一句话。天降雨水,陕西到河南境内的道路因此难行,陕兵挺进过快,与后方的粮线已经断了有三四日了。为了筹措军粮,陕兵不仅对占领的宝丰、郏县等地进行了地毯式地搜刮,军令甚至下达缴获闯军的驮牛战马都必须一律充当军粮。 “郝千总。” 那军官问完兵士,转而牵着马走到郝鸣鸾近处。郝鸣鸾借着孔全斌的名义从郧阳投奔孙传庭后,临时在陕兵编制内充了个马军千总。 “哦,贺都司。”郝鸣鸾向那军官行了一礼。眼前这个留着短髯中等身材的军官名叫贺珍,早年给陕西商洛兵备道樊一蘅从行伍拔擢为标下守备。樊一蘅历任后,一直在商洛兵备道编制。高杰死后因为骁勇善战,被孙传庭看中,将他从现任商洛兵备道边仑手里调到了标下任坐营都司。此人是郝鸣鸾接触过觉得为数不多陕地军将中为人正气的人,因此和他较旁人稍微亲近。 “咳咳,这一仗虽打胜了,但闯贼狡诈,躲回了襄郏间的老本营,咱们没捞到什么好。”贺珍摇头叹息仰头任由雨点打在他脸上,“这雨不停,将士们就吃不上饭。” 郝鸣鸾道:“不是听说孙军门准备在洛阳和汝州间择地建立粮站吗?只要选好了地址,粮草很快能接济上。” “你说的是白沙?”贺珍笑笑,“孙军门倒是什么事都和你说。”白沙地处洛阳与汝州边界的鹿蹄山东面,是近期孙传庭选定用于屯粮的粮站。 郝鸣鸾听贺珍这么说,忽地心生不忍,眉头一蹙。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被贺珍察觉,便问道:“郝千总,怎么了?” “没、没什么......”郝鸣鸾赶忙舒展眉头,“甲胄里头都是水,有点凉。” 贺珍在他胸甲上拍了两下道:“天气不好,多注意身子。你还年轻,又文武双全,孙军门很欣赏你。此前连败闯贼,你多有功劳,只要最后将闯贼败了,孙军门定不会亏待你。你有功且是忠烈之后,保不齐届时上北京面圣,都要带上你呢。” 郝鸣鸾暗叹几声,脸上挤出笑容道:“承蒙孙军门和贺都司等人厚爱,郝某敢不用命!” 贺珍点着头,眼神闪烁,道:“我过来是专程找你的。孙军门让我来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郝鸣鸾听了,随即想到战前孙传庭传见自己的一番景象,一时间默然无语。 “孙军门锐意进取,增强标军是首要。现在标军中除了我等步军,甚少马军。你少年英雄,所带五百骑亦个个精锐骁悍,有机会为孙军门直接效力,岂不是大好机会!”贺珍劝道,“孙军门是社稷之臣,为国为民,剿灭了闯贼,还要北上打鞑子,跟着他,又能为国效力、又有大好前途,两全其美。” “那孔副将、牛总兵那里......” “孙军门早和孔副将打过招呼,他会放人。牛总兵是自己人,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来不来,只看你自己。”贺珍朗声说道,“机会难得,切莫犹豫了。” 郝鸣鸾其实几次都想应承下来,但每每答应的话到口边,一种恻隐之心就会袭上他心头,令他悬而不决。一想到孙传庭殷切的目光,又想到自己身负的使命,那个“好”字直似重如千斤,怎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容我再想想。”过了很久,郝鸣鸾强作笑颜,叹着气回道。 36定势(四) 野战失利,闯军被迫缩回襄郏大本营,深沟高垒、坚壁备战,转为全面防御。 孙传庭将战线继续往前推,自率陕兵扎营于郏县县城西南,豫兵陈永福等部则驻守郏县县城内。孙传庭没有把握一举攻克闯军的大本营,便打算等粮线接上再做计议。双方对垒,战局进入对峙状态。 时为九月中下旬,大雨延误了粮运,几番苦战之后的陕兵士马俱饥,有好些兵士熬不住,屠马煮弩而食。风雨交加且餐食不正,病员遂增多,士气渐渐降低。 闯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粮秣供应短缺,兵士多面带饥色。再加前番数战不利,更有李养纯等宿将叛逃,全军士气较之明军甚至还要低下。短短三日内,李自成就下令斩杀了数名将领,他们中有些被检举传播不利于闯军的流言蜚语,有些则被认为欲效李养纯暗中勾结明军,总之罪名不一。 杀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压制浮动的军心,但身经百战的李自成很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先崩溃的必然会是自己的军队。 中军大帐外雨流成帘,李自成正与牛金星、宋献策等人商讨军情。 “大王,三千岁和御寨李大掌盘子求见。”负责护卫亲军大帐的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忽来禀报。 “请。”李自成停下讨论,点了点头。 “三千岁”李自敬与御寨大掌盘子李际遇随即被引入帐内,向李自成下跪行礼。李自成让他俩人起身,看茶看座后先问李自敬:“三弟,你是稀客,有何事进言?”身为李自成的弟弟,李自敬虽然桀骜剽悍,但他本人对军事政务并不太通晓,以往都是李自成安排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主动来找李自成。 李自敬实话实说道:“大哥,不是我找你,是李寨主找你。”说着看了看李际遇,意思是他只是个引荐人。即便李际遇为一寨之主,然在闯军中地位并不高,想直接拜会李自成也没那么容易,是以走通了李自敬的路子。 “哦,李寨主,但说无妨。”李自成转视李际遇。 李际遇屁股微抬,身子前倾着拱手道:“小人这几日在外围,听得大王兵锋受挫,心里好生焦急。近闻大王传令开始着手拔除营寨、搜罗辎重,难不成要从此间退走?” 孙传庭大会陕兵、豫兵,连战连胜,李自成与一些高层将领均认为不可与之争锋,已经有人建议李自成审时度势,后撤豫东或是转战山西、北直隶以避其锋。换在几年前,就别人不说李自成也会这么做,可如今他在河南建衙门置官员,已经称王建立政权,要他旦夕之间就把这辛辛苦苦经营过的基业拱手让人重新做回流寇,当然会有不甘。方才他与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专心讨论也正为此。 “没有的事,李寨主不要听风就是雨。”牛金星左眉一挑,“军中口舌可不好乱嚼,尤其是李寨主这样的位高权重之人。” 就目前情况看,后撤或许是保全闯军实力的最好办法,只不过撤兵行动干系重大,在军心不稳的情况下更要小心拿捏,若提早流传出去必然造成军心瓦解,只怕届时不等撤退,全军已然溃散。是以牛金星矢口否认,并用言语敲打李际遇。 “小人不敢。”李际遇忙道,“小人此来,有机密要呈告大王。” “说。”李自成不觉得李际遇一个土寇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但还是给他最基本的尊重,给他一个机会。 “大王......” 李际遇四下瞟了两眼,李自成明白他意思,给吴汝义使个眼色。不多时,吴汝义带着其他军官、侍卫出帐,帐内只剩下寥寥几人。 “说吧。”李自成回身一屁股坐回雕龙大椅,肃面直视李际遇。这态度很明显了,他已经给足了李际遇面子,要是李际遇不说个所以然,后果可没那么容易了结。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气氛陡然凝结。 李际遇走到李自成身前,低声道:“小人探知消息,明军设粮站于洛阳与汝州之间,地点名为白沙,从陕西及豫东、豫北等地运输的明军军粮全都押藏在那里,只等天气稍稍晴好,就要转运到此间孙传庭的军中。” “白沙......”这地名李自成也很熟悉,“消息从哪里来的?” “小人部下薛抄此前曾受大王指派,带兵勾引明军一路往东,其中不少兄弟为明军所俘。其中几个趁隙跑了出来,带回的消息。” 牛金星说道:“大王,要是消息属实,此诚为我军扭转乾坤的关键。” 李际遇这时扑通下跪道:“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此消息准确无误!”他被李自成强征军中,家小则在登封县,李自成随时可以发兵灭了他满门。 李自成心头一震,一跃而起,大跨几步走到舆图前,寻找着白沙的位置。 帐内诸人齐齐围拢上去,牛金星指着一个小点道:“此地即是白沙,眼下明军兵力集中在郏县,对我老本营施压,汝州州城附近兵力空虚,若发一军绕禹州迂回穿插过去,直捣明军之后不成问题。” 李际遇亦道:“白沙就在小人御寨西面,小人也愿意从寨中发兵助战!” “嗯......”李自成死死盯着舆图,目光炯炯,过了一会儿长吐口气,传令道,“把李过叫来。” 汝水畔,郝鸣鸾望着潺潺河水轻叹。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合眼了,时时感觉胸口沉闷,难以消解。 孙传庭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嗟叹他的父亲郝景春的忠肝义胆,甚至不避嫌,与他多次商讨军情、征询他的看法,信任可见一斑。长者对自己的看重与赏识,他感受得清清楚楚。可是面对对方的一片赤诚,他却无法肝胆相照。 他带着赵当世的军令来到孙传庭身边,却因为孙传庭的期盼而陷入迷茫。 当他将陕兵设粮站于白沙的详细军情写信差人送去杨招凤处后,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后悔。诚如他曾对杨招凤说的,仗继续打下去,陕兵的赢面很大,可如今,他却要亲手葬送这近在咫尺的胜利。他到底是读书人出身,不免因此遭到自己内心道德感的谴责。 “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 回想起杨招凤的话,郝鸣鸾深有感触。对他个人而言,孙传庭是名仁厚的长者,可随军转进这几日,他却亲眼目睹,对整个陕西或者河南而言,孙传庭是名酷烈的刽子手。 “如若民不得官庇,纵归闯又何过之有?” 昨日,郝鸣鸾跟着一队陕兵照例在郏县南部征粮,攻破了一大户人家的宅院。家长已然垂垂老矣,他鹤发披散,给陕兵兵士推折了右足,伏地如是哭号。不单他,家中男女全被强制蹲在院内,低泣声不绝如缕。郝鸣鸾经过时,有几人抬头相望,从他们含泪的眼中,郝鸣鸾看到的只有绝望的冰凉。 这难道就是百姓看到官军时应有的眼神吗? 郝鸣鸾那时只觉得全身在一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 在湖广,他可从未见过这般惨状。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孙传庭曾慨然对他说道,“有君才有民,有国才有家。为君王而不拘小民,为天下大义而不拘小节。此方为治国治军、理政理民之策,亦吾辈践行至今之真理。” 纵然孙传庭这一番话完全出自肺腑,可郝鸣鸾的内心深处却不知为何,深深不安。 他清楚,他向往的是湖广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他更清楚得记得,范河城三军府的正堂里头牌匾之下立一屏风,屏风上头是赵当世亲笔写下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大字,这亦是赵当世奉为圭臬之言。 民与君,孰重孰轻?九五之尊较于万民,孰重孰轻?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已经过世的父亲的言语复浮上心头,“此即所谓‘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汝辈往后若为官事君,当遵此而行。” 郝鸣鸾听着哗哗水流,不禁再次想到了杨招凤的话—— “顺势者昌,逆势者亡,逆天改命挽大厦于将倾,一世一人而已。这个人,我看不是孙传庭,而是主公。” 这句话或许就是郝鸣鸾心底深藏着迟迟没能说出来的心声。这也是当初他为何毅然决然留在湖广,为赵当世效力的理由。民贵君轻,才是他真正笃信的信条。 “一世一人......”郝鸣鸾的脚步戛然而止,突然间他脑海廓清,似乎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窸窸窣窣的,有人踏着鹅卵石走过来。 郝鸣鸾抬头一看,拱手道:“贺都司。”来者正是贺珍。 “郝千总,怎么在这儿,倒教我一番好找。”贺珍苦笑两声,“白沙的粮站已经储备了大军半月军粮,至多两日,粮线便会接上。到了那时候,兵马饱腹,三军鼓勇,孙军门就要对闯贼的老本营展开攻势。要归入标军,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是否想好了?” “想好了。”郝鸣鸾淡淡笑了笑,看着贺珍期盼的眼神坚定说道,“承蒙孙军门抬爱,能归入标军,郝某荣幸之至。” “好。”贺珍点点头,眼里头全是欣慰。 两日后,楚豫交界,南阳府唐县北部。快马疾驰,径直冲入赵当世行辕。 来的是坐镇南阳府城的郭如克军中塘兵,他带来了河南的最新战况。 “禀报主公,紧急军情。昨夜闯军不知为何,从襄郏间的老本营全部动员,主动进攻陕兵大寨,预计今日必有大战!” “好!”赵当世豁然起身,深情肃穆。望眼欲穿,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战事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今日一切就将尘埃落定,“事成与否,就看凤子和郝鸣鸾的造化了。” 37经略(一) 陕兵与闯军决战的一个月前,八月初,王来兴率军溯大江直抵夔州府。而此时,早先流窜入川的张献忠已经率军攻克瞿塘关、占领奉节县与瞿塘卫。 在覃奇功的授意下,夔州府境内谭弘、谭文、谭诣三兄弟收拢兵力,与覃奇功所部往达州方向退避,因此沿江云阳县、万县等地守备空虚,张献忠得以驱兵猛进,直达万县。 川中动‘乱日久,各地军镇拥兵自雄。为了筹措军饷,各自拟定条例税率强行加赋,剥榨百姓。百姓不堪其苦,遂多揭竿而起,有剽悍者则勇于主动发动攻击,即所谓早期的“打衙蠹”到如今的“除五蠹”。 所谓“五蠹”,“一曰衙蠹,谓州县吏胥快皂也;二曰府蠹,谓投献王府、武断乡曲者也;三曰豪蠹,谓民间强悍者也;四曰宦蠹,谓缙绅家义男作威者也;五曰学蠹,谓生员之喜事害人者也”,百姓结社攻击胥吏衙役、绅衿子弟、王府爪牙等辈,至今风气愈加炽热,又因为饥寒,更开始大肆抄掠富户,官府屡镇不绝。 张献忠显然对此次入川非常重视,利用此等地方矛盾,并没有继续冒进,而是抓住机会原地整军经武,继续增强自己的实力。除了沿途裹挟百姓之外,更是四出派人游说社团入伙。他的威名在四川甚著,投效依附之众一时云凑,仅仅半个月不到,屯驻万县的西军规模重新扩充到近三万人。 王来兴后续前往达州与覃奇功及三谭会合,聚兵一万三千,观望不前。张献忠见赵营兵马逡巡,同样稳坐钓鱼台。 直到八月中下旬,僵持局势为四川巡抚陈士奇打破。 陈士奇早前做梦也想不到,西军有朝一日还能冲破南直隶、湖广两道屏障,重返四川。他大惊失色,在成都与蜀王朱至澍紧急磋商,最后决定亲临重庆府指挥剿灭西军的战事。四川大小军阀,他能指挥得动的不多,好歹抽调了标营副将卞显爵、威武营参将曾英、汉羌兵备道标下坐营都司赵‘荣贵两部为主力分别从成都、川陕边界赶赴重庆,并传令川东道参政刘麟长、石砫二品诰命夫人秦良玉等部同率军往重庆听命。除此之外,檄告各府、州、县官加强当地防御,有城的严守城池,没城的乡村修堡寨相望守护。 匆忙抵达重庆府城后,西军仍自岿然不动,陈士奇赶紧布防,先将重庆府大江南岸和嘉陵江北岸的船只全部集中到府城周边,断绝两江交通,阻碍西军进击。而后又认为西军走水路沿江攻重庆府城必经铜锣峡,遂投入重兵防御下游门户铜锣峡。同时严控佛图关,预防西军从陆路侵犯府城。他这一系列布置看似滴水不漏,实则一开始就把己军置于被动防御的地位,将主动权拱手让给了西军。 张献忠经过一段较为彻底的整编调整,方才开始着手进军。八月底,西军马步右总管马元利率军二万,在万县北面四十里的湖滩与驻防此地的曾英部激战,连战三日,最终凭借人数优势冒死冲突,击败曾英。曾英背中一箭,落荒而逃。西军随后动员全军溯江而上,趁势袭取了重庆府东北角的忠州,驻兵葫芦坝。曾英与刘麟长退保涪州,赵‘荣贵则往梁山县躲避。 此时已是九月初,赵营兵马临时以王来兴为主、覃奇功为副,亦全军南下梁山县。 “赵都司,久仰大名。” 金城寨寨城,王来兴并覃奇功等人与赵’荣贵会面。 年过四旬的赵‘荣贵早年和贺珍都为商洛兵备道樊一蘅效力,只不过贺珍一直留在商洛兵备道标下,而他则在樊一蘅离任后调到了汉羌兵备道。又因当年张献忠、罗汝才联手入川时四川兵力不足,便借用给了四川为客军。往后他虽然编制上隶属于陕西,但四川始终没放他走,于是长期驻扎川陕边境,接受四川巡抚衙门的差遣。 “哪里当得上大名,只能是略有薄名罢了。”赵’荣贵叹气道。 “听说献贼已往重庆去了?”覃奇功面不改色,“我军来此,本为寻献贼激战,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赵‘荣贵说道:“是的,据闻献贼舳舻继进,几日前已至涪州。” “哦?情况若何?” “仍然不妙。”赵‘荣贵摇头不迭,“涪州知州冯良谟胆小如鼠,据闻尚未开战,就弃城逃往了彭水县。献贼由是破城,曾参将、刘守道给冯良谟拖累,仓促退守城外五里望江关。献贼紧咬不放,曾参将与之野战,献贼马军骁悍,冲驰间将曾参将面颊砍伤,曾参将滚下陡坡昏厥,侥幸不死,直到深夜才为刘守道所救,再退南川、綦江等地。” 覃奇功与王来兴对视一眼,故作惊讶道:“若是如此,那么重庆府境内目前可战之官兵不多了!” 赵’荣贵眉头紧锁道:“可不是嘛,刘军门本期以曾、刘与我三部为游军择机与献贼野战,而今曾、刘残败,短期内收拾不定,只我一军亦难支撑。除此之外,重庆府城内只剩标营卞显爵、卫指挥顾景两军负责城防,轻易绝不会出城的。” “石砫兵呢?”王来兴问道,往年与石砫兵交战的场景犹历历在目。 “刘军门传令过去了,但现在半点动静没有。咳咳,石砫以秦老夫人为重,但她今年已然古稀,哪里还能统军作战。听说自其子死后,便传军令守土为主了。” 石砫宣慰司中最称德高望重者即是二品诰命夫人秦良玉,赵营初次入川和她对阵过。她的儿子马祥麟为宣慰使,骁勇绝伦,但当年跟随杨嗣昌剿办入川作乱的张献忠与罗汝才时战死了,剩下宣慰司中秦翼明、秦拱明、秦佐明、秦祚明等都是秦良玉的侄儿,多少都有战功战绩,但论忠君报国之心、锐意进取之志,没有能比上马祥麟的。就比如秦翼明,孙传庭请奏他为四川总兵官率军赴陕西助战,他也装聋作哑,没有接受,一心居家消极怠战的心思由此可见。 谭弘这时也道:“就算秦老夫人宝刀未老,有杀贼心思,可石砫往年外战不休,元气实则大有损耗。现在兵力不过四五千,自保尚可,但要分兵救援重庆,只怕顾此失彼。” 赵‘荣贵苦笑道:“四川各镇各军,小到数百人,多到数千人,无一不是只顾私利的蝇营狗苟之辈。从前有杨督师统筹,尚能万众一心,聚全省之力将贼寇逐出去,可看现状,刘军门都亲自到了重庆,其余军将还是抱着隔岸观火之态度,家家自扫门前雪,生怕卷入纷争。不要说没有杀贼之心,就有杀贼之心的,也不敢孤身来此送死呐!” 覃奇功笑道:“那赵都司怎么来了?你的驻地可是最远啊!” 赵’荣贵叹口气低着头道:“说来不怕诸位笑话,其实陕西那边这两年多次召我回去,我都和四川各衙门说好了,故意压着不走。这时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道我身为陕将却长久赖在四川巡抚衙门为何?也不过是观察风向罢了。现在河南有闯贼,四川有献贼,我不理会四川的调令,转头就得跟着陕西孙军门去打闯贼。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闯贼,我看还不如来和献贼对仗为好呢。” 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皆笑着说道:“赵都司说笑了。” 赵‘荣贵面色忧郁,沉默不语。覃奇功则轻拍大腿道:“要是石砫都闭门不出,那重庆府内官军就必然要落到只守不攻的为难境地了。” “非也!”赵’荣贵忽然一抬头,“不是还有贵军吗?”说着朝王来兴、谭家三兄弟分别看看,“我观贵军军容甚壮,士饱马腾,要是开进重庆府,未必不能阻拦献贼。” “这......”覃奇功略略犹豫,“我军到川,本意只是助临近的夔州府扫除贼患,没有刘军门的军令,怎能随意移调?” 赵‘荣贵“哎呀”一声叹,急地直搓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旁枝末节。现在四川各部都作壁上观,刘军门压根无兵可用,要是贵军愿意相助,解重庆之危,刘军门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更道,“要不赵某这就修书一封送去刘军门那里!” 覃奇功顾视王来兴,佯装踌躇,然而王来兴霍然起身,声音洪亮道:“赵都司所言极是,剿贼之事,本应为我数省共担的重责。川贼不除,来日又将成为楚贼,川楚实在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今我等恰好在此,正该与川中的兄弟并肩协力。若是不进反退,可谓愧对国朝重恩,愧对川中兄弟的厚望!” 赵’荣贵重重点头道:“王总管有见地,刘军门那里,就由我去说,必保无恙。”而后继续道,“我这里二千兵马合于贵军,明后日即可进军!” 覃奇功这时道:“进军之事自是分当所为,然而进军却不急于一时。” 赵‘荣贵道:“覃先生有何高见?” 覃奇功答道:“目前献贼新胜,士气正旺,且在望江关、冷水关等地分散流动,我军一去未必能保全胜,即便战胜,以献贼之擅奔,恐怕亦难觅其主力彻底歼之。” “这......”赵’荣贵捻须思忖。 “献贼既入重庆府,不克重庆府城难以寸进,是以接下来必向府城而去。但重庆府崇墉百雉、固若金汤,远非夔州府城及寻常州县城可比,饶他献贼兵锋再利,也必然困顿城下。我之意,我军只要暗撵其后,待其为府城拖疲,成了强弩之末,我军便可与城中刘军门暗合,里外夹攻,可立破献贼于城下。届时我军再请石砫秦老夫人在后头一堵,截断献贼退路,献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成为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 赵‘荣贵闻言,深觉有理,十指交叠道:“但愿此番真能将献贼擒拿,也不枉我千里迢迢来此奔波一遭。” 覃奇功和善一笑道:“赵都司放心,有我军在,川事必定。”停了停,指着舆图道,“我军再休整一日,后日出发,先去忠州,同时派人试探秦老夫人口风。等献贼离开了涪州,再去酆都县。献贼攻重庆府城了,再进涪州,等待刘军门的指示。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绝无纰漏。” 赵’荣贵听着,也没更好的主意,唯有点头诺诺而已。 38经略(二) 重庆府即古之巴郡,因大江与嘉陵江自朝天门合流三折而呈“巴”字得名。南朝梁武陵王萧纪于此置楚州,后至隋朝改为渝州。北宋崇宁年间,因奉议郎赵谂在此被人告发谋反,宋徽宗赵佶易名渝州为恭州,以恭顺警之。南宋淳熙十六年宋孝宗赵眘驾崩,分封于此的恭王赵惇得继大统,遂改名重庆并沿用至今。 府城建于两江交会处的石山之上,左右峭壁夹峙,东、南、北三面皆为江水环绕,成为天然的护城河。三国时蜀汉中都护李严还曾打算将佛图关以下的山脊从腰部截断,让大江与嘉陵江水流相通从而使重庆府城彻底变为四面环江的岛城,但最终被益州牧诸葛亮以动损地脉为由制止了。从这里亦可见重庆府城天然地利之好。 城周十二里六分,形状似乌龟翘尾,城垣高达十丈,有大小城门十七座,九开八闭,取“九宫八卦”象征意思。本朝洪武年间,在旧城遗址上改建并修砌石城,更为坚固。 除了府城本身,周遭形胜同样险峻。从府城溯大江而上八十里有猫儿峡,石壁高耸穿云,陡峭堪比夔门。沿江而下二十里有铜锣峡,壁立千仞不亚于猫儿峡。此二峡即重庆府水路上下门户。另有城西佛图关,仅山脊峭壁间开凿出的一线小道与城相通,为路上咽喉。佛图关向西更有二郎关,万仞深壑,一门壁辟,又乃佛图关的锁钥。 综观府城周围,可谓一关叠一关、一峡接一峡,居高临深,险扼天城。 张献忠此前几度入川,都避重庆府城而走,便是担心一旦作战,就将受关峡钳制,难以脱身。但同时,他也搜罗到了许多有关信息情报,可以说对重庆府城及其周边防务了如指掌。西军一反常态,久驻涪州厉兵秣马,很显然是在为攻取重庆府城积蓄力量。 四川巡抚陈士奇心里很清楚,川中兵力不比往昔,张献忠这次进犯,绝不会甘心似向年那样简单游荡在川东游击劫掠,所图必大。然而要想打通前往四川腹地的孔道,重庆府就是张献忠不得不面对的障碍。换言之,对陈士奇来说,只要保住重庆府,最坏的结果顶多川东被打个稀烂。可重庆府若失,那整个四川的形势就再难掌握。 作为赵营经略四川的两名主要统帅,王来兴与覃奇功的大方针即是赵当世惯用的“驱虎吞狼”。四川局势混乱,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再添一把火,把四川这一锅粥煮得越沸越好。水至清则无鱼,混水之中才好摸鱼取利。 九月中旬,击败了川兵野战部队的西军继续沿江进军,不久后攻占长寿县,进抵铜锣峡东面。与此同时,赵营兵马到达忠州。按照原定计划,军队稍作休整不日将紧随西军之后去往酆都县,于是王来兴趁着在忠州短暂的休整时间,一方面请随军的统权使司副使郑时齐轻骑赶赴临近的石砫宣慰司请兵,一方面则聚起几个核心成员临时开了个秘密小会。参加临时会议的人除了王来兴、覃奇功,另外只有提军邓龙野、提领孙为政、统制王光英三人而已。 “川抚衙门兵力捉襟见肘,陈士奇保地守土要紧,有我军相助,必然不会拒绝。”日前赵‘荣贵已经请覃奇功代笔写了信星夜兼程送去重庆府城,覃奇功猜测起陈士奇的态度自信十足,“有我军帮他灭贼,他乌纱帽或许还能保住。” “他在四川本来就是空架子,多一支我军又何妨。”王来兴笑了笑,“我猜等灭了献贼,他保不齐还要主动请咱们帮他收拾其他刺头呢。” 覃奇功微笑道:“是有这个可能。”转而正色,“不过这都是后话,川中糜烂,以至于献贼能横行无忌。献贼一灭,咱们拥陈士奇自雄,川事可定。”这便是他一早定下来的主要方略,现在看来,实现指日可待。 “川兵林林总总虽也有不少,但一来大多战力低下,二来分散无序,我军本部加谭家兄弟、赵‘荣贵已有一万五千人,谅川地无人能是对手。”王来兴说道。 “以势压人,是自古常行的手段。我等控制住了陈士奇,借他名义整合川中更是名正言顺。”覃奇功抚须而言,“说来说去,当务之急还是得将献贼及早灭了。” 川兵的羸弱令人意外,西军壮大之速同样出人意料。覃奇功继续道:“献贼入川,如鱼得水,几乎有当年闯军复起于河南的燎原之势,如果不尽早扼杀,必成大患。” 王来兴点头道:“正是,而今献贼不自量力,攻打重庆府城自投罗网,此就是将之歼灭的最好的机会。要是老郑这一趟顺利能劝来些石砫兵马相助,我军胜算更大。” “不知当下豫事如何了?”王光英忽然插问一句,他记得赵当世说过,等豫事尘埃落定,或许将抽兵增援川中。 “陕兵与闯军仍在相持。”覃奇功一直与湖广方面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系,“胜负还很难说。主公要我等众心一致办好川事,等豫事有了结果,自有计议。” 众人点头称是,王来兴突然咧嘴一笑,故意打趣道:“主公不是屡屡提醒咱们要居安思危吗?各位说,要是张献忠如有神助,真的拿下了重庆府,我军如何应对?”说完,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覃奇功摇头道:“重庆府城地势、修工皆甲于天下,非寻常州县可比。献贼虽然发展迅速,但还远远比不上闯军。以闯军之强橫,在开封府城都能困顿那么久,献贼要拿下比开封更险更坚固的重庆府或许真像王总管所言,要有天神相助方可。” “希望天佑我军,而非助纣为虐。”邓龙野、孙为政及王光英皆道。 谁知数日后,王来兴那句无心的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 先是有好消息传来。石砫宣慰司的实际当家秦良玉本就深怀忠君爱国之心,去往石砫宣慰司的郑时齐抓住这点,晓以大义。秦良玉与族内骨干商议一番,还是决定抽出二千兵马助战。但有个前提,便是事毕即回,即平定了张献忠就回石砫。 这支石砫兵由秦良玉长孙、目前石砫宣慰司宣慰使马万年带领。马万年刚二十出头年纪,没打过什么仗,川东土司遍地,相互仇杀争斗,秦良玉对他寄予厚望,自有给他机会磨砺锻炼的意思在里面。另外随军的还有秦良玉的两个侄子秦拱明、秦祚明为辅佐。秦拱明之父秦邦屏在泰昌元年战死于辽东浑河,秦祚明之父秦民屏也在天启四年的奢安之乱中陷阵死,两人都是忠烈之后,任职过参将、副将等军职,熟知行伍,有他们在,石砫兵的战斗力依然有保证。 会合了石砫兵后,赵营本部即附庸兵马一万七千人随之挺进酆都县。没成想,九月下旬,就在王来兴巡视外县城内外防务回到城中时,覃奇功早已等候在了那里,且从覃奇功那愁云密布的脸上,王来兴心知事有不妙。 “府城已经陷于贼手。”覃奇功说完短短八个字,直似说完千言万语,长长吁了口气。 “怎么会......”王来兴如遭雷劈,呆立原地。 原来六日前,抵达铜锣峡的西军以马元利为前部,先攻了一次,结果为驻守的川兵挡了回去。张献忠与众将商议后认为强攻不可行,即便强攻拿下铜锣峡,代价必大,且铜锣峡之后,重庆府城外围据点无数,把大批兵力消耗在这些地方最后也未必能有余力接着攻克重庆坚城。此外,西军已经注意到尾随其后的赵营兵马,所以主要几名军将们意见一致,觉得必须速战速决,不能给官军前后夹击的机会。 张献忠做事从来果断,他令马元利率军继续佯攻铜锣峡吸引住川兵的注意,自己则带着精骑营精锐在后方择窄湾强渡至大江南岸,之后再度利用最拿手的奔袭,从南岸大兴场一昼夜疾驰一百五十里,绕到重庆府上游的江津县,在那里迅速击溃毫无准备的少量川兵,夺取了船队。然后马不停蹄,兵分两路,一路王尚礼指挥马军重新渡至江北,并沿德感坝转进重庆府西面官修大道,至佛图关前附近待命。另一路张献忠亲自指挥,乘船自江津顺流直下偷过猫儿峡,只经过大半日时间即登陆重庆府城与佛图关之间的菜园口,继而抄至两路口,截断了两边官军的联系。 佛图关川兵腹背受敌,仓皇失措,向重庆府城撤退,张献忠趁机与王尚礼合力取下佛图关。佛图关位于铜锣峡上游,一旦易手,铜锣峡也不免进退失据。马元利借势再攻,很快破口。张献忠、王尚礼、马元利三路碰头,大军由是顺利齐聚重庆府城之下。 重庆府城虽说坚固异常,但短时间内精心布置的外围防线即宣告瓦解使得城内川兵们极为震骇。有不少军将甚至假意提议出城背水一战,暗中考虑见机逃命。陈士奇看出他们的鬼心思,严令禁止,让标下副将卞显爵为主,主守通远门,意欲凭城力却西军。 张献忠在几番劝降未果后开始攻城,首攻南纪门。可是重庆府城到底难攻,南纪门城墙极高,城基更全是岩石,难以利用放崩法挖地道爆破,马元利、王尚礼分别指挥架云梯蚁附攻了几轮。城内物资极多,守城器械应有尽有,川兵全力应战,倾泻火石、滚木、沸油等等源源不断,西军一时难以接近。 张献忠对重庆府城志在必得,即便受挫也不丧气。在夜间亲自骑马绕着府城城墙周密侦察,结果在通远门城根部发现有土,可以挖掘地道。次日清晨,立令兵士行动。川兵一如既往阻击西军,但张献忠威势甚烈,下了死命令,无人敢再退后半步,无数西军兵士顶着木板,前仆后继靠近通远门附近的墙根,短短一日,死尸堆满城下,如同座座山茔。连挖两日,是日黑云密布,地道已成,但缺乏炸药容物。张献忠别出心裁,令兵士就近砍伐大圆木,凿空中心,填入千斤火药,外用铁皮包裹严实,凑出一共数十根抬进城根下的地道。至夜间火发炮着,爆炸震响如同地裂山崩,城内外烈焰四起。 西军兵士清晨全力进攻,守在通远门的卞显爵犹不退缩,砥砺奋战,然而早就松动的通远门城楼上下在此时轰然倒塌,卞显爵被压死在崩毁的角楼废墟里,川兵大溃。西军杀入城中,四川巡抚陈士奇、重庆知府王行俭、巴县知县王锡、重庆卫指挥顾景等被西军一网打尽。张献忠志得意满,押着这些官员跪在衙署里,历数其罪状,一一处死。 真正算起来,张献忠从开始攻打铜锣峡到最后攻克重庆府城,仅用了六日。 也难怪王来兴听到此讯时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献贼狡诈,恐怕是听闻了闯军在河南的做派,效仿着派人四处宣扬‘但能杀官宦乡绅,封府库以待天兵,皆秋毫无犯’云云,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师了。”覃奇功嘴角微笑苦涩,“倒也真有愚民愚官信其谬言,江津、璧山等县的官员畏之如虎,听说好些都望风送款,求保平安。” “世事难料,世事哪料......”刚下马的王来兴木然连说两句,猛然踩蹬复上马背,急急招呼道,“覃先生,时不我待,咱们来不及了,赶紧召集众将往县衙一会!” 却不料覃奇功快走两步上来,伸手拉住他手道:“总管且慢,我这里非止重庆府一事,还有件大事要报给你知道。” “什么事?”王来兴没来由心中咯噔一响。 “河南的仗打完了。” 39经略(三) 雨后松软的土地上,十余骑来回飞驰。 他们中有人手持绣有“闯”、“顺”等字样的大旗,有人则高举马刀长矛招摇呐喊。还有一杆丈余的长矛,尖端挑着一颗首级。首级面色黑青,看着死了得有好几日了。 “那首级是丘之陶。”大风横吹的潼关城墙上,贺珍皱眉眯眼,凭墙远望着叹道。 郝鸣鸾立在他身畔,神情肃然,抿嘴不语。 “辛苦了近两个月,结果旦夕付诸东流。”贺珍仿佛自嘲着笑,“我军头次出关,即失利于汝州。本以为能一雪前耻,却是天命难测,又在老地方栽了跟头,嘿,时也命也?” 郝鸣鸾闻言,思绪不禁飘飞到了十余日前的河南汝州。 当军事嗅觉敏锐的李自成从李际遇嘴里得知陕兵设粮站于洛阳与汝州之间的白沙的情况后,当机立断,决定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迅速找来李过,让他带兵出营,在孙传庭主力部队驻守的营寨前游弋邀战,摆出要再次寻陕兵决战的态势。 决战是陕兵求之不得的事,孙传庭随即下令全军收缩,严阵以待。见孙传庭判断失误,李自成接着交付刘宗敏中营马军一万,遣他星夜迂回抄袭白沙粮站,李际遇的御寨则随后支援。滂沱大雨中水气蒸腾,白沙陕兵完全没有料到闯军奇兵忽然到来,哗散而走。刘宗敏遂将白沙屯粮浇油烧掉一半,另一半则暂时运回御寨。 前线陕兵饥寒多日,本对白沙粮线望眼欲穿,惊闻后方失守,三军震骇。李自成知陕兵方寸已乱,故意催李过在正面进一步逼近陕兵,连连挑衅决战。果不出他所料,陕兵内部迅速产生分歧,以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为首军将早就劝过孙传庭退保洛阳,这时候自然怨声四起,全都主张退兵。但是孙传庭不甘心,还想再战。两边相持不下,孙传庭一意孤行,打算速战速决,便强令军将出营野战。 李自成大会兵马,全线出击,并以中营威武将军辛思忠、李友、党守素等率精锐马军先驱。闯军的这些马军骑士皆穿挂棉甲,厚达百层,矢炮不能入。人手有马三四匹,变换乘骑上下迅捷。不行军作战,就日日练习骑射搏击不辍,谓之“站队”。长期的训练使得他们纪律严明,每日站队至正午结束,到了夜里四通鼓罢,就蓐食听令,半点不放松。行军路上除非遇到黄河,否则淮、泾、泗、渭等河水均则浅滩策马渡过,没有军令不得下马。又严禁毁坏庄稼,“马腾入田苗者斩之”。如此令行禁止,使他们的凝聚力及训练度都远超普通闯军。 辛思忠、李友与党守素三部分三层递进,前后冲突,即闯军马军常用的“三堵墙”战术。一开始,陕兵尚能力拒,但辛思忠等随后佯败,引诱陕兵追击,等陕兵队列拖拉零散,步兵随即掩杀而上。 闯军的步兵此战同样主要由中营将领指挥,摆出锋矢阵迎击,前果毅将军任继荣、后果毅将军吴汝义与正威武将军李双喜各居阵列的中后方及两翼坐镇。上万步兵持长枪刺击如飞,仿佛一面石壁,死死挡住突进的陕兵。僵持之际,闯军马军重新返回邀击。这是闯军经过长期实战发展出来的步骑协同战术,谓之“打倒翻”。 陕兵本来就战意低迷,顺时尚可,一旦遭遇挫折,士气登时急转直下。白广恩的火车营不少为新近招募的新兵,受到去而复还的闯军马军侧袭,直接惊呼“师败矣”,纷纷弃车奔走。白广恩见支持不住,故态复萌,居然丢下了孙传庭,领着本部残军拍拍屁股先走了。他的火车营算是整支陕兵的中坚,这一走陕兵全军犹如殿宇失梁,瞬间哄溃,上万辆笨拙的火车壅塞道路,满眼全是陕兵奔窜。 孙传庭无力回天,收兵急走,闯军追杀不休,陕兵尸横遍野。为了保全主力,孙传庭让豫将陈永福一部留守郏县大营阻击闯军。陈永福见孙传庭只顾陕兵而视豫兵如草芥,愤恨不平,面对倾力来攻的闯军,拒绝了孙传庭的命令,跟在陕兵后边也跑。没了断后军队,闯军马军撵上来,肆意砍杀,陕兵行伍大乱,彻底全线崩溃。闯军步军亦至,手持大棒巨槌猛击,中首者与兜鍪俱碎。陕兵继续溃逃,闯军穷追不舍,日夜追逐四百里,直达孟津,仓皇退到孟津的孙传庭见军资丧尽,只好抛下其他兵马,收拾数千马军乘船北渡黄河而去,闯军至此方才收兵。此战事后点算,明军死伤散逸近四万人,损失兵器辎重更是各以数十万计,明军惨败,闯军大获全胜。 孙传庭后来经山西垣曲县绕往潼关,收拢各地来会的残兵败将,尚有四万兵马。 监军乔元柱劝他道:“三军家在西安,战败思归。而强之守关,危道也。不如弃关专守西安,凭城而战。” 不想孙传庭勃然大怒,叱责道:“若贼进关,秦人尚为我用乎?”决心死守潼关。令白广恩部扎营关城外的通洛川,陈勇部扎营南门外西山头,贺珍等标营兵则守墙。 “退保西安以退为进,未尝不可。” 远方,来会纵横多时的闯军马军见丘之陶的首级没引起陕兵的任何波动,意兴阑珊。郝鸣鸾看着他们调头离去,沉声而言。 “是啊,西安城高粮足,乃我军根基,守之不难。”贺珍慨叹,“可惜无论孙军门还是朝廷,都打定了主意守潼关。” “朝廷?” “是,汝州兵败,朝廷已谕兵部,说军门轻进寡谋,督兵屡溃,削去督师并兵部职衔,戴罪立功,守关保陕以自赎。要是纵贼入陕,前罪并论。”贺珍连连叹气,“紧接着又复谕兵部令晋、豫、保、东四抚各整兵马,驻守河干,协力御堵,不许一贼窥京师。” “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故技重施。胜败乃兵家常事,赐罪军门尚可,却大动干戈临时拆变编制,徒然自伤罢了。”郝鸣鸾心道朝廷的做派果然与此前如出一辙,孙传庭一败,立刻把四路巡抚从他的制下剥离出来,自行其是,岂不知这四抚突然失去孙传庭为轴心,对军政产生负面影响更大,“潼关尚有四万兵马,未尝不能再战。朝廷这样做,又要孙军门效力,又对他落井下石,到底是何种意思?” 贺珍从他表情的变化看出了他的心思,打个哈哈道:“两道谕旨今早都送到了军门手里。军门恐怕郁闷得紧,把自己关在房里,至今没见人。” “军心涣散,朝廷不思勉励鼓动,反而苛责更切。唉,潼关难保。”郝鸣鸾暗自思量,“上意难测,局面糜烂,孙军门何必强要搅这浑水。” 孙传庭之前,本年三月,因内阁辅臣吴甡早年曾巡按河南、陕西且巡抚山西,通晓兵事,朝议原定的是出他为督师,可照例没有兵马钱粮资助,希望他和杨嗣昌一样,单人匹马去地方筹措军队。吴甡有他自己的坚持,声称必须拨给他精兵三万,并挑选敢战之将统之,方能成行。经过一番顶牛,最后朝廷还价到一万人,征调从辽东跑回来的密云县石匣营总兵唐通部七千人、关门总兵马科部二千人及补京营一千人凑足给吴甡。但其时清兵犯边,肆虐畿辅,唐通找了抵御北虏的理由磨洋工,迁延不动,吴甡趁机也迟迟不肯出京。最后崇祯帝失去耐心,索性一拍两散,也不要吴甡了,强行让他致仕归家,另选了孙传庭。 当时朝议认为吴甡畏葸不前,而孙传庭勇于担当。可在郝鸣鸾看来,有所不为的吴甡的选择反而是明智之举。他起初很不理解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强硬甚至可谓冷酷的孙传庭唯独对崇祯帝百依百顺,毫无忤逆。后来他慢慢意识到,孙传庭敬畏的或许并非只是崇祯帝,他敬畏的是北京城那张金龙椅,这是他的为臣之道,也是他的立身之本。 “只盼孙军门能不负君恩,守住潼关。”过了许久,一直敛声沉默的郝鸣鸾迎着扑面大风,生涩地笑了笑。 三日后,劝降未果的闯军主力正式对潼关发动进攻。 闯军兵分两路,一路李自成亲率,同刘宗敏等由洛阳出发,全力攻打潼关;一路袁宗第率领,同白鸠鹤等由卢氏出发,取道商洛山区。两路兵马约定在西安会师。 “没成想,有朝一日能重新踏上陕西的土地,托的还是闯军的福。”杨招凤拨开湿漉漉的一丛蒿草,探身过去,笑着说道。 “这不还没踏上吗?”跟在后面的薛抄皮笑肉不笑,“中间还隔了潼关,我看闯军送给咱们不是福,而是祸。”这次攻打潼关,御寨兵士同样有份,不过和此前郏县外的野战不同,御寨兵士又被分派到了最前头,“闯军鸡贼得很,知道野战把我军放在前面,一旦不支容易殃及全军。攻城就没这顾虑啦,开头几拨填命的苦差事,准保落我御寨头上。” 李际遇等自汝州之战结束后留在河南继续维稳,这支为数两千人的御寨兵士目前由薛抄全权负责。 “再走十里就是陶家庄了,再进就到了官坡。”杨招凤四下张望着说道,“吴将军不是说要先在陶家庄集合吗?咱们走得快了些,不如权且在这里等候大部队。”李自成的先驱前锋是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薛抄受他节制。 薛抄答应一声,随即传令军队暂时隐没在树林草地里头,原地驻防。安顿完毕,转回来蹲在杨招凤身边,问道:“杨兄,你不是陕西人吗?怎么对这里也熟。” 杨招凤回道:“对,我是泾阳县人,离西安府城不远。家里靠给人打短工活计,近的西安府城常去,远的潼关卫、阌乡县等地也走过。有一年,大概我十一二岁模样,就跟着老爹到这附近替人种春麦,间隙干些零活,待了足有三个月,是以还有印象。” “泾阳?我知道,茶叶好呀。诶嘿,说来杨兄可能不信,早十几年前还太平的时节,我家里就做茶商的,平素没少跑泾阳,那里我熟。”薛抄抚掌笑道。 泾阳县为边贸茶业集散地,茶贸甚为兴旺。即《秦疆治略》所云“泾阳县官茶进关,运至茶点,另行检做,转运西行,检查之人,亦有万余”,可管窥其貌。 薛抄接着说道:“可谁想我那时年少不更事,和我那死鬼老爹闹翻,舍了家业流荡北方,在宁夏中卫当了兵,宁愿吃风喝雨也不回去。不过现在看来,不失先见之明。但想我若那时候继承家业,茶商做的再大,陕西一乱,还不是替人做嫁衣。倒不如早几年在边塞锻炼,打熬出了一身求存的本领,助我好赖活到了今日。” “咳,可惜我爹干了一辈子的苦活,刚攒起钱给家里置办了二亩薄田,陕西就大乱了。爹娘都死了,我就跟着二哥落了草。往后的事,千篇一律,不说薛兄也清楚。”杨招凤说着,似乎有几分苦楚。 “你还有二哥?怎么样了?”薛抄饶有兴致。 “死了......应该是死了......当时万兵交错,我二哥陷阵落马,估计凶多吉少。”多年深藏心底的记忆浮上心头,杨招凤不自觉眼眶就红了,“他要是现在活着,在我赵营里头定然也是一名响当当的英雄豪杰。” 谈不多久,身后突然马蹄声如雷,扭头看去,数骑飞飙而来。马上将领手持宽刃长刀,头戴凤翎铁盔,全身铁甲,威风凛凛,正是前锋主将吴汝义。 “见过吴爷!”薛抄拍拍衣甲,拱手肃立。杨招凤则压低了盔沿。 吴汝义朝薛抄点点头,说道:“前方斥候回报,驻守官坡的明军疏松懈怠,有机可趁。弟兄们辛苦些,动动腿,即刻冲他一波!” “是!”薛抄大声领命,等吴汝义离去,摩拳擦掌,甚是兴奋。 40经略(四) 闯军对官坡发动的攻势很快取得结果。兵戈扰攘的环境里,薛抄一手提刀,一手执弓,嘴里还衔着一支羽箭,连蹦带跳来到观战的杨招凤马边,先把刀收了,再将箭取下来,吐了口浓痰,说道:“明军败了,抢得了旗帜,这一片是陈勇的驻地。” “抓到陈勇了?”杨招凤放眼望去,明军兵士狼奔豕突,完全是一副彻底溃败的景象。 “没,这厮恐怕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中军帐内见不着人影。”薛抄嘿嘿直笑,“明军已经成了白豆腐,又软又碎。” 正说间,数骑疾速穿梭篱栅沿着孔道而来,薛抄转目望去,是个相熟的中年汉子,立刻抱弓行礼道:“见过王旗鼓!” 这中年汉子本名王体忠,因避李自成之父李守忠之讳改为了现在的王体中。他本是山西生员,后来受闯军裹挟投笔从戎,现任中营亲军权将军刘宗敏的旗鼓。所谓“旗鼓”,在闯军中为协助将领统领军队的副手,地位视主将而定,高低不一。刘宗敏在闯军中身份拔群,连带这王体中也很有权势。不过,较之大多数莽撞粗鄙的闯军将领,王体中性格温顺,待人宽容,闯军偶尔给御寨兵士拨付粮草兵械延期或是不足,薛抄都是托他将事办妥的。他也是薛抄在闯营为数不多看着顺眼的人之一。 王体中稍稍驻马,吩咐道:“官坡的明军已经散了,另外通洛川的白广恩部明军亦给我军击退。刘爷发话,趁勇猛进,你带着人赶紧抢攻南水关,后续马军很快支援!” 潼关卫自古有名,因地处晋陕豫要道,经过千年发展,早就由单纯的军事关卡转成了人口稠密、农商兴旺的城池。境内有源于潼水的流经,在沟谷中蜿蜒曲折,最后注入黄河,而中间又有北、南两座水关控扼水流交通,南水关即是潼关关城在南面的最重要门户,拿下了南水关,潼关关城就会直接暴露在了闯军的兵锋之下。 “让小人攻南水关?”薛抄重复问了一遍,想确认自己没听错。 王体中点头道:“对,官坡陈勇部是南水关前哨阵地,通洛川的白广恩部则是策应,如今全部败溃,扯出好大一块空当,可容我军直达南水关。你御寨相距最近,正好插进去。否则迟一步让关城内的明军回过神重新布防,可就大大不划算了!”明军的战意之低下超出闯军的想象。按照闯军的预定计划,要等后续主力陆续抵达再展开猛攻,但既然陈勇、白广恩两部戒备外围的明军败之甚速,当然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好!“薛抄向手掌心吐了两口干沫,喜上眉梢。 “你手下有两千人,只要能冲进南水关,控制住交通接应大军进去,就是大功一件!”王体中马鞭一点,“事不宜迟,赶紧行动,不要再费力追袭溃兵了!” 等王体中一行远去,薛抄大喊几声,掩饰不住的兴奋,召集几名御寨小头目,迅速收拢兵马。不多时,杨招凤就随着群情激昂的军队继续向南水关方向挺进。 沿途不乏小股明军零星抵挡,但面对两千御寨兵士,都难以为继。南水关附近地势崎岖,御寨兵士久在山地作战,并不畏难,皆弃马步行,攀援如飞。 南水关的轮廓逐渐清晰,奔走号哭的明军兵士也明显多了起来。薛抄在距离关城南水关半里外暂时整顿,先令兵士们隐匿在树丛,自与杨招凤等人悄悄逼近,观察情形。但见南水关关门洞开,大簇大簇的明军从外围溃退回来,争先恐后地入城避难,人马乱哄哄毫无秩序,甚至有心急的抽刀劈砍栅栏,开出道路。 “这是极好的机会!”薛抄舔舔嘴角,向后招招手,待命的兵士立刻举旗催进。 很快,御寨兵士们迅猛出林,摇旗呐喊着冲杀向南水关,半里地转眼即到。胆战心惊的明军不知来了多少追兵,望风而逃,南水关三个涵洞,其中两个本是用来通水的,此时此刻也都是乌泱泱挤满了慌不择路的明军兵士。薛抄奋勇登先,手杀一人,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南水关便告易手。 “后方大军倒哪里了?”薛抄站在最大的涵洞口子上端的城墙,喝问塘马。 “已在二里外!” “甚好,回报就说南水关已得,让他们速速通行!” 他话音刚落,杨招凤快步流星,上来对他道:“薛兄,我军可接着向关城方面追击,止步于此太不值当了!” “此话怎讲?” “薛兄你看!”杨招凤一指北面,只见这时因为关卡陷落,原先不少在关内休整歇脚的明军兵士复又拥本向北。目光所至,山峦山脊间,攒攒密密点不清有多少溃兵。他们虽分散,但大致方向相同,俱为潼关城关。 杨招凤朗声道:“这些明军败兵向北走必去潼关关城,可以想见,潼关关城的景象会与这南水关处七七八八。咱们既能借势攻破南水关,何必裹足不前?不如再接再厉,直突关城!”又补充道,“那样的功劳,才算是真正的大功!” “真正的大功”五个字直接打中了薛抄的心坎,他眼神一亮,凝视杨招凤。 杨招凤接着道:“反正后续大军已在二里外,纵然咱们在关城没能占到便宜,有后援也不怕明军反击!” “杨兄说得有理。”薛抄做事果断,猛点几下头。随后与杨招凤一起“登登登登”飞脚下了城墙,重新召集兵士。 南水关内,除了追杀零散落单的明军外,很多御寨兵士都开始翻箱倒柜,劫掠物资。薛抄见状,大声疾呼道:“兄弟们,闯军看不起咱们,觉得咱们只配捡他们剩下的残羹剩饭,咱们怎能咽下这口气?谁也不比谁矮半截,打下南水关不算什么,打下关城那才算是扬眉吐气!听咱老薛一句话,先把手上的破铜烂铁放一边,等拿下了关城,里头的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杨招凤立刻响应,振臂高呼:“拿下关城,扬我御寨之威!” “拿下关城,扬我御寨之威!” 御寨兵士连战连捷,一时间的心气全顶到了喉咙,人人热血沸腾,无一不是情绪高涨。士气可用,薛抄心下甚喜,便分出少部分兵士驻防南水关,另带大部队北出关卡,继续挺进。 南水关与潼关关城相隔不远,薛抄一路号令兵士驱赶奔走的明军,却不让杀戮。山风呼呼,旋即关城在望。正如杨招凤所说的那样,散布四野的明军兵士在关城城门外仿佛给磁石吸引了也似,开始不约而同沙漏般向城门星聚而去。 关城的情况也与南水关如出一辙,城门洞开。溃败回来这些明军兵士很多都把妻子儿女安置在了关城,败讯一至,不但逃回来的人不顾一切要进城,里头的家眷亦群潮涌动,不断向外寻找自己的亲人。守军根本禁止不住,场面十分不堪。追在后面的御寨兵士抛弃了旗帜,交杂其中,守军甚至没有觉察到他们。 “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顺利冲进关城的薛抄大喜过望,跳到高处挥刀大吼。不单他,望着茫茫多无头苍蝇般惶恐的明军,御寨兵士同样战意高昂。尾随进城的御寨兵士不绝,潼关关城自上而下、从内到外顿时陷入巨大的混乱。 薛抄与杨招凤带着数十名御寨精锐径直寻到关城内的督师府邸,闯军的主力即将到来,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并未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 “贼子休要猖狂!” 才到大门口,斜刺里数名明军侍卫扑将上来。薛抄后退几步,起手射翻一个,明军侍卫再逼,又给射翻一个。 薛抄扯下包裹在面部的白布,露出狰狞的容貌,厉声道:“敢进一步,即死一人!” 剩下的明军侍卫见势,一哄而散。御寨兵士破门而出,刚进院子,城门方向嚣然大噪起来,薛抄肃道:“杨兄,闯军大部队来了,咱们可得抓紧!” 杨招凤点着头,反手扭住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喝问:“孙传庭在哪儿?” “在,在后院、后院书斋里......” “如实说!” “小人不敢欺瞒,孙军门头前刚叫了几名大人一起在书斋议事,小人才从那里出来!” 杨招凤松开手,急对薛抄道:“薛兄,你守门,我去后院!” 两下分别,杨招凤心急火燎,脚下生风,带着十余兵士绕过两条廊庑,直到书斋。推门进去,书斋里头,正围坐着数人,齐刷刷看将过来。当中一个身着便服的白面文官杨招凤一眼就认出是孙传庭。 “保护军门,杀出去!”孙传庭身侧有个黑脸文官奋起大呼,这人杨招凤当初在南阳府也见过,乃是孙传庭的幕僚,监军副使乔元柱。 杨招凤还没开口,又有两人左右横拦,他们都是武官模样。左手边的那人一脸正色,却偷偷朝杨招凤眨了眨眼,不是旁人,正是郝鸣鸾。 “狂徒,还敢害孙军门吗?”郝鸣鸾假装不认识杨招凤,伸手拔刀。和他并立的贺珍同样咬牙欲拼个鱼死网破。 杨招凤岿然不动,躬身抱拳,压低声音道:“军门切莫见责,在下不是贼寇,而是郧襄镇赵帅麾下。” 面无血色的孙传庭闻言一惊,与乔元柱对视一眼,清清嗓子道:“赵帅派你来的?” “在下是赵帅安插在闯贼军中的耳目,时日很久了。也是今日机缘巧合,随军到了关城,因担心军门遭难,特来接应。” “贼子,你以为我等信你吗?”郝鸣鸾继续演戏,咣当一声,寒刃出鞘。 杨招凤正色道:“不敢欺瞒,眼下外围官军溃退如崩,闯贼大股已然进城。在下有门路,接孙军门及各位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敌对势力间相互安插眼线本就是常态,况且外头杀声震天,防线全失,闯军真要捉拿自己,用不着辛辛苦苦绕这弯子。孙传庭只短短思忖片刻,即点头道:“那就有劳阁下了!”说着一挥手招呼其余人等,“走!” 半炷香过去,杨招凤转回院中,薛抄问他道:“怎样了?” “找到人了。” “行。”薛抄呼口气,“让他们把咱们准备好的衣服换上。我会派人护送他们出去。” 杨招凤点头道:“多谢薛兄,今番若无薛兄,大事难济。” 薛抄笑笑道:“小事一桩,能为赵帅办事,是我老薛和御寨的福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两人相对抱拳,随后分开。 又过半个时辰,整座督师府邸已被熊熊烈火吞噬。 薛抄站在门口,凝望烈焰,任凭热浪扑面。其他兵士受不了这热量,他则毫无感觉。 巷口泥路,三骑匆匆,并驾齐驱而至。 一人王体中,另两个则是此战先锋吴汝义及主帅刘宗敏。 “怎么烧起来了?”刘宗敏眼睛都直了。 薛抄大声禀报:“回刘爷,孙传庭宁死不屈,放火自焚了!” “自焚?”王体中眉头一皱,“尸体抢出来了吗?” “抢出来了。”薛抄早有准备,打个响指,立时有兵士抬出几架担架,每个担架的白布上,都躺着一具黑漆漆的焦尸。 “这......”刘宗敏三人在马上瞪大了眼,这乌漆麻黑的样子,谁还认得出哪个是孙传庭呢? 41鹫翎(一) 一间雅室窗明几净,细散的晨光透过薄纱轻柔地照射在一张阔大的方桌上,同时将围坐五人的面目也反射得分明。 可室内的气氛,却并没有那么柔和。 “老曹怎么还不来,他攒的局,却把客人落这儿!”左侧列座的一人不满地大声抱怨,此人宽肩厚背、头如笆斗,是为松潘镇总兵朱化龙。他是湖广辰溪县人,说话口音很重,好在声音清晰,还能辨清字词。他的上首还空着一张椅子。 “今日的主角不是咱们,却是老曹去接的那个人。他不来,这事就定不了。”坐他身边的是名中年汉子,美髯国字脸,即现任广元守备杨展。 坐在杨展对面的是大胡子的分守龙安参将邓若禹,他抓了一把炒西瓜子在手磕着,皮笑肉不笑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老朱你急啥。要不是拖那个人的福, 咱哥儿几个八百年也难得有闲暇齐聚一堂不是?” 邓若愚所在右侧的最上首也空着一张椅子,不过中间还隔着白水关镇守副将龙辅皇。龙辅皇是云南人,面色黝黑,看着很老成,笑笑道:“老邓,这词儿用在这好像不太对。” “咳,还管什么对不对,几位听得懂啥意思就成!”邓若愚将西瓜子皮吐得满天飞,一转眼看向坐在斜对面右侧最下首的一名年轻人,“侯大人,老哥几个等不及啦,你靠门近,要不去外头瞅瞅?” 那年轻人脸色阴沉着应了一声。他便是前任四川总兵侯良柱的儿子永宁镇参将侯天锡,虽然继承了亡父的部分遗产,然无论年龄、辈分还是资历在在场诸人中都处最末,心知眼前这些人好两个都曾被自己的父亲打压过,如今免不得使些小绊子小眼色报复暗爽,自己就被支使也不意外。好在他颇有城府,念及自身的大事,也不去计较此类小节。 没等侯天锡起身,门户顿开,两名武官打扮的汉子先后现身,居前一名汉子长身短腿,甚是健硕,乃是今日这场会面的召集者川北镇坐营参将曹勋。室内众人同时站起,拱手相见,居后的那名汉子绕到前头道:“让诸位久等了,赵某甚是惭愧。怎奈安置贵人入城,实在着急不得,因此耽搁了。” “贵人”两字出口,众人全都心里咯噔一响。邓若愚将手中的西瓜子全部抛地上,忙笑道:“赵大人说哪里话,公事为主,我等不是那么不识事体的人。”边说,边隔着龙辅皇将右上首的空椅一拉,“来来来,赵大人远道而来,劳劳碌碌的,赶快坐下歇息!” “赵光远谢过诸位兄弟!” 说话的即是右军都督府佥事同知汉羌总兵赵光远,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他是陕西将领,此前一直驻扎在陕西南部,近日才率军转进四川。 赵光远坐下后,曹勋吩咐仆役看茶,随后坐在了赵光远对面。此时室内方桌坐着的,左侧曹勋、朱化龙、杨展,右侧赵光远、龙辅皇、邓若禹、侯天锡。他们七人算得上目前川北最强的几部明军势力。 “无需我多说,兄弟们恐怕也都知道了这段时日南方的事了。”曹勋徐徐说道。 “不消停的献贼,天杀的赵当世。”侯天锡嘴角抽动,面色不善。 “漏了一个,还有不知好歹的龙文光。”邓若禹朝他眨眨眼,顺手抄起一把炒西瓜子。 三句话,直接概括了七人此次会面的三个要点。 “献贼还是老样子,流窜为乱。只是声势远超往年,十日前已经攻下重庆府了。”曹勋说道,“看来献贼的战力仍不容小觑。” “真不晓得陈士奇打得什么仗,给我老邓五百人,叫他献贼在城下插翅难飞!”邓若禹说着说着,就开始习惯性吹起牛来。 “陈士奇本来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献贼什么人,那可是身经百战的老油子,动动手指头就把陈士奇这种书呆子耍得团团转。我早料到川东要打烂,倒没想过会烂得这么快,烂得这么彻底。”朱化龙不甘示弱,大声说道。 “让朱兄对上献贼,能打成什么样?”杨展冷不丁插话道。 “我?”朱化龙神情一滞,声音转而就小了许多,“总、总之......总之没那么不堪就是了......” 曹勋继续说道:“献贼近日撤出了重庆府城,开始向西流窜,下一个目的十有八九在泸州府。”重庆府西部和许多州府接壤,但大多群山阻隔,只有溯江而上,沿水路可以顺利抵达泸州府的港口。西军入川以来都是水陆并进,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献贼想走外水这条路去成都。嘿嘿,狼子野心。”杨展拂须说道。从重庆府乘船,经过大江、岷江,可到达成都之南,是为外水。 “献贼张狂,重庆府都打下来了,还把成都府放在眼里吗?”龙辅皇这时道,“走外水的话,沿途只有泸州府有兵阻隔,只要打下泸州府,可一路横扫直抵成都。” “没记错的话,泸州府是罗于莘、王万春守在那里吧。”朱化龙若有所思道。 “不错,川南是他们的地盘,听说此前在川东败绩的曾英也退到了那儿。”曹勋回道,“不过献贼势大,只凭他们三四支兵马,只怕难以抵挡。” “曾英、罗于莘、王万春等都是和成都府一条心的。”侯天锡忽道,“咱们川北从来和成都府不对付,川南就给献贼踏平了,与我等何干!” 自前任四川总兵侯良柱开始,因为控扼川陕要道有丰厚利润自给,镇守川北的川将们就和四川巡抚衙貌合神离,要么听调不听宣,要么干脆对巡抚衙门的指使置若罔闻。尤其在邵捷春死后廖大亨、陈士奇两任巡抚治上,四川各地分裂愈演愈烈。川西、川西南土司遍地本来就不听话,川北、川东又基本形成了半独立的格局,四川巡抚衙门能控制的仅仅成都府周围及川南一小部分地区罢了。 “对了,龙兄,龙军门和你是同乡吧?”听到这里,杨展问了龙辅皇一句。 “是,说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不过早就淡了。“龙辅皇道。陈士奇镇守重庆府期间,朝廷就已经因他治川不利之罪将他罢免,另提拔了川北参政龙文光顶替。陈士奇死讯传来时候,龙文光其时已经进入成都府。 “这年头,还有什么亲戚不亲戚的。”邓若禹嚷嚷起来,“你瞧刘佳胤那小子,在咱们面前人模狗样的,一攀上大树,立刻将咱们踢一边了。”刘佳胤是前几年的川北武进士,论资排辈,在川北比不上邓若禹等人,然而会钻营,和龙文光走得近。龙文光受任,他也摇身一变当上了标下镇元营总兵,护送龙文光去成都。走之前甚至连招呼也没和一帮老弟兄打,自然被他们认为是势利小人。 “哼,出了川北,就别想着再回来了。”朱化龙对刘佳胤又嫉又恨,“现在扳着手指头算算,龙文光麾下除了刘佳胤,还有刚提到的威武营参将曾英、泸州参将罗于莘、泸州卫指挥使王万春,成都府内则有抚标参将徐明蛟、练兵游击鲁印昌、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等,嚯嚯,人当真不少呐。” “所以才说这龙文光不识好歹啊!”邓若禹拍了拍桌面,“四川本来川北、成都、川东三足鼎立。川东偏弱,对咱们没啥威胁,好不容易熬到陈士奇死了,原指望能趁这个机会将这四川变成咱们川北一系的地盘,谁料龙文光上任几道檄文,就把成都府、川南那些个龟孙收得死死的,可不是给咱哥几个添堵吗?” “罗于莘、王万春不跟着龙文光还能跟着谁?献贼都杀到眼皮底下了,难不成还跟着献贼不成?”杨展傲然言道,“若说早前咱四川三足鼎立,献贼这么一闹,却是又成了四足分立了。哼,越打越乱、越打越糟。”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沉默。四足,一为他们自己的川北,一为成都府的龙文光,一为张献忠,还有一足则是从未料到的变数——从川东插足川事的湖广提督赵当世。如何应对这四足分立的情况,正是他们今日相距要讨论的主旨之一。 “龙文光、张献忠倒还好说,只这赵当世,应付起来,大大棘手。”龙辅皇连连摇头。 侯天锡咬牙道:“赵当世投机取巧,披上一身官皮,到底是贼寇,其心难测。他早年两次入川,哪一次有好事?”可以说,侯天锡之所以甘于忍受邓若禹等人的冷嘲热讽坐在这里,主要目的就在赵当世。他的父亲死在赵当世的手里,并致使他侯家在川北的势力一落千丈,他日思夜想无一不是手刃仇人报仇雪恨。但仅凭他自己又没办法对赵当世抗衡,自然只有捏着鼻子与川北诸将抱团。所以他虽为永宁镇参将,却从不回去川南,而是始终驻扎在保宁府与曹勋联营。 曹勋脸色同样很难看,他是广元县利州卫的世袭卫所官,但很早就带兵外任,即便妻儿父母都跟着他移住到了外地,可仍有些亲戚留在老家。赵营第一次入川时攻克利州卫,他的好些留守家人都受到迫害侵犯,亦怀仇恨,遂与侯天锡投契。 朱化龙捏掌成拳,指节咔咔爆响,道:“一日为贼,终身为贼。赵当世实为官贼,打着剿贼的旗号入川,必怀不轨之心。”他其实也说不清赵当世就抚后干过哪些恶事,但认定了赵当世带兵到四川是为了染指四川,利益攸关,自然仇视。 不单他,杨展、龙辅皇等人纷纷称是,四川这块肥肉岂容他人觊觎,无论私仇还是公敌,赵当世在这些川北系将领的眼中都是强有力的威胁者。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是在痛斥赵当世的恶行,好些并没有确凿证据的传言,甚至还出自当场的杜撰编造,但他们无人深究、也无人在乎真伪。针对赵当世,只要说出口了的话,他就愿意相信是真的。 旁听着的赵光远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心生不耐,轻咳两声提醒道:“诸位兄弟,无论赵当世派兵到四川为了什么,咱们也需早点拿个主意。” 曹勋点头,伸手制止住了唾沫横飞正说到兴头的其余人等,洪声道:“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四川之乱,全因献贼而起,我看在献贼未灭之前,我等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杨展道:“老曹说的有理,照献贼的行军路线,只要没打下成都府,我川北便能太平无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让献贼和龙文光、赵当世斗个你死我活,我等则养精蓄锐,择机进取。” 侯天锡担忧道:“若龙、赵二人联手,献贼未必是对手。” 邓若禹点头附和道:“是啊,一旦龙文光聚兵坐守成都在前头挡着,赵当世兵马在后紧追不舍,献贼受到夹击,胜算不大。”利益面前,敌友重新划分,不知不觉间,他们居然开始为张献忠担心起来。 “这倒未必,献贼积年巨寇,当初杨督师会四省之兵十面埋伏,尚无能为力,纵然处下风,龙文光与赵当世未必能将他彻底荡平。”曹勋沉吟着说道,“只要献贼一日不死,成都府附近就无宁日,龙、赵都要被拖疲。敌疲我锐,实力此消彼长。” 杨展道:“此言甚是。这里头还有个好处,不知诸位想到没有?” “什么好处?”众人皆道,他们均知杨展素有谋略。 “赵当世说到底还是客将,我等都视之如豺狼,更何况总揽一省的巡抚衙门。献贼强,龙、赵自能同心协力,协力剿贼,可要是献贼弱了呢......嘿,里头可大有文章好做。” 众人闻言,各自微微点头,曹勋道:“此正为制衡之术。如何将四足变为三足,再将三足变为两足,乃至我川北一枝独秀,还需诸位同仇敌忾,携手谋划。” 杨展应道:“正是,此事不能急,要一步一个脚印,稳稳着来。如在林中猎鹿,必须耐心观察,抓住每个节骨眼的机会。”又道,“当务之急,还望诸位回去后整顿兵马,及早来阆中联营。只要咱们先捏成拳头,进可攻退可守。” 几人之中,曹勋、侯天锡、杨展、龙辅皇和赵光远现都驻扎在保宁府境内,会兵府治阆中县方便,除了他们,朱化龙、邓若禹也都连声答应。 谈话至此,曹勋看向赵光远,说道:“南事咱哥几个心里有数,且不知北事如何了?还要向赵兄讨教讨教。” 赵光远清清嗓子,接话道:“南边献贼乱,北边则是闯贼乱。” “听说闯贼进到关中了?” “对。”赵光远叹口气,“孙军门没守住潼关,闯贼蜂拥入陕,四处攻略。陕西各部官军一盘散沙,哪里遮拦得住,只顾逃命罢了。且陕西本就是贼窟窿,这一来好了,群贼响应,狼烟遍地。我驻扎汉中府,料到早晚必有难,又受贵人重托,是以先行入川。” 潼关一战,闯军破城,缴获了督师大纛并号称诛杀了督师孙传庭。白广恩奔固原、陈勇走秦州、高汝砺往汉中......各路陕兵星散逃窜,溃败难遏。闯军趁势四面开花,渭南、临潼等地先后失守,及至赵光远得到消息时,闯军已然兵临西安城下。 42鹫翎(二) “王爷他,身体安泰否?”赵光远说到中途,曹勋和朱化龙忍不住同时发问。 “并无大碍,不过舟车劳顿又别离故土,终归是难受的。”赵光远苦笑回答,“瑞藩偌大家产,或许顷刻间就将遭受兵灾付之一炬,换做你我,想必也舒心不到哪里去。” 潼关失守,闯军在陕西攻掠犹如水银泻地。明眼人都看得出,今时不同往昔,强弱易势,陕西官兵已无一战之力。又因闯军在河南对富户的追赃助饷太过“臭名昭著”,陕西许多豪富大家为避免家破人亡,纷纷提前保妻孥卷铺盖逃亡。 身为闯军首要的打击对象,广厦万千、富甲一方的明宗室瑞藩自然更加恐慌。瑞王朱常浩即是此前赵光远口中所称的“贵人”,他自孙传庭出关时就开始严密注意战争风向,一听说孙传庭失利、闯军大举进陕的消息,当即找到汉中地面最大的军头赵光远,要求他护送自家入川避难。赵光远也畏惧闯军兵强,恰好他和此前奉命驰援四川的赵‘荣贵一样,有兼保边境之责,可以在川陕来回驰援,是以毫不迟疑,火速开拔。 曹勋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主动邀请他来此保宁府阆中县相会,是以才攒起了今日的局。 “既然赵兄离了汉中府,那么当下还有何人在那里?”杨展问道。汉中府与川北接壤,多知道些情形自是好的。 赵光远想了想,回道:“我率军出发前,听闻高汝砺、武大定两部都在路上,其他的不敢说,总之这两部必然会退进汉中。”顺便介绍道,“高汝砺是陕西葭州人,和贺人龙算半个老乡,一直跟着贺人龙混,贺人龙死后就归了孙传庭。武大定各位想必多少也有耳闻,早年先后追随蝎子块、小红狼为流贼,诨号‘黄巢’者是也。大概几年前和赵当世拼过,元气大伤,辗转也投奔了贺人龙,之后为孙传庭效力。武大定久在汉中游荡,熟知地理,估计是他邀请了高汝砺同退汉中。” “武大定这人寡廉鲜耻且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啊。”侯天锡皱皱眉,他跟着老爹镇守川北的时候,没少和那时尚为流寇的武大定交战。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早点走人,免得和他们接触。”赵光远话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那时最怕的就是高、武二部抵达后自己走不了,更准确的说,是他无法将瑞王朱常浩一起带走。 如此心思,在座川北诸将全都心里透亮儿。 曹勋故意咳嗽一声,众人知道今日之会又一个重头戏来了,无不噤声敛容。 “哈哈,赵兄,你护王爷来川北,是明智之举。”曹勋自己笑容浮现,“眼瞅着如今贼寇乱纪,数省都不太平,可称净土的,只剩我川北了。” 赵光远叹口气道:“实不相瞒,王爷本意,是要去重庆府的。”相比成都府有蜀王,同样坚固富庶的重庆府没有藩王,距离汉中也不算太远随时可以见机行事。 “重庆府成什么样了赵兄应该知道。”曹勋道,“献贼下一个要打的就是成都府,算来算去,只有咱川北稳当。” “正是。”事实摆在眼前,赵光远没法反驳。 “龙文光要和献贼死磕,估计无暇迎王驾,咱们要提防的,只有一人。”杨展轻敲着桌面缓缓道,“瑞王是赵当世的老丈人,一旦得知了瑞王南下的消息,必来争夺。” 赵光远有些迟疑,说道:“我昨日还和王爷交谈过,他说重庆去不得,就去湖广。” “这怎么行!”朱化龙几乎跳起来,“赵当世是何等歹毒,王爷过去,羊入虎口!” 邓若禹点头不迭道:“离开了川北,直到川东,先不说道路崎岖不易通行将大大有损王爷金体,就说流寇纵横兵戈不休没一块安担的地皮,王爷路上性命都堪忧呐!” “但有赵某护送的话......” “不成不成!”朱化龙直接打断他的话,“王爷来了川北,这护驾的责任,就不是赵兄你一人担了。王爷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在座所有人都逃不过问责。” “赵兄请三思。”杨展目光冷峻,直勾勾盯着赵光远。 曹勋则道:“保护王爷,是我等分内之事,然而这也并非我等救驾的全部动机所在。赵兄,兄弟几个都是敞亮人,不说暗话,留王爷在川北,不光对他好,对我等及赵兄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曹勋沉声道:“我川北与成都府争雄,屡屡处于不利的症结之一就在少块金字招牌,缺少名分。成都府动辄将蜀藩抬出来助声势,我川北以后也有瑞藩相抗衡。”明末王爷虽说受到祖制约束,无法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可实际上在四川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譬如蜀藩这样的一等大藩还是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即便无法直接体现在军政,但在地方人事、舆情、财赋等方面的能量依旧无法忽略。若是能把名义上比蜀藩更强更亲的瑞藩控制在手,对川北诸将长远的发展有利无害。 赵光远暗自叹口气,没说话。他虽隐隐有挟制瑞王的心思,到底底气不足,哪有这些川北将领的胆量,敢于当场将拥王自雄的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 “可要是王爷提起这事......”赵光远摇头不已。 “此事易耳,川中弭兵、路梗道阻,也是实情,和王爷说,他不会不谅解。”杨展淡然而言,没有半点相让的意思,“赵兄来川北,往后就是自家弟兄。周护王爷,兄弟们都尽一分力;远大前程,兄弟们一起争搏。” 众人闻言,都大声叫好。 赵光远听到这里,收起了对瑞王的恻隐之心,无复言语。瑞藩奇货可居,他知道,其他人也知道。川北将领个个如狼似虎,自己孑然护瑞藩客至,正如稚童怀千金过市,今日无险,难保明日无险。最稳妥的做法只能是与川北诸将合作,能赚一分是一分。 毕竟这世道,活着都难。 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 “来哥儿,明日就要出阵了,怎么还不休息?” 夜色凄清,空旷无垠的大江边,江水滔滔。王来兴孤身一人坐在块青石上,凝望着江面上偶尔翻起的小浪花出神。覃施路从营中军将那里打听到王来兴的下落,一路找到了这里。王来兴此次出楚入川,可以预见将是一段漫长的征程,她特意向赵当世请求随军,赵当世知她心意,特许了她。 “明日就要进兵泸州。入川至今,这是头一场与献贼的硬仗。我......我心里没底。”王来兴把屁股往侧挪挪,有意给覃施路让出空位,但覃施路没有坐下,却站在他的身边,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 驻扎涪州的赵营兵马在重庆府突然失陷后召开紧急军议,原本拟定了两种进攻方式,其一围困重庆府打持久战,其二与西军在外围野战一战定胜负,故而这几日都在不断派遣小规模的部队渗透,试探西军态度。 然而西军方面则认为重修炸毁崩塌的城墙需要付出巨大的财物及时间成本,并不划算,且困顿重庆府过久很有可能招致四川各方面的围攻,弊大于利。所以纵兵大掠不久便开始继续转移,延续水陆并进的方式跑去了泸州府。 赵营兵马随后挺进,光复了重庆府城。西军的进军速度超出预期,势力亦越滚越大,覃奇功等人均认为不能再继续纵虎归山。于是整军两日,留下邓龙野、孙为政带着四川提领衙门直辖的二千兵修缮固守重庆府城,其余部队接着追击西军。 至两日前晚间,赵营兵马陆续抵达位于重庆府西南江津县与泸州府合江县交界处的石蟆镇,在这里设下了本营筹备对西军的作战事宜。 据报,西军攻打泸州甚切,水路马元利一部已经扬帆远走,陆路新近设立的骁骑营刘进忠等刚出合江县西。为了阻挡赵营兵马的攻势,张献忠留下了大将王尚礼带兵布阵合江县以东,是以赵营与西军之战,在所难免。 “因为对手是张献忠吗?”见王来兴一脸忧郁,覃施路侧着头问他。 “也不全是。唉,说来我也指挥过不少战斗,可是从未指挥万多人之谱......如此庞大的军队。我、我在营帐内一躺下一闭眼,就手足无措,心慌睡不着觉。也只有跑来这江边,吹着江风,能稍稍平缓心绪。” “还有吗?”覃施路没有急于回应他,而是继续耐心问道。 “不知为什么,每次上阵,我都心虚得慌。唉,总感觉自己不是打仗的料。阿路,你知道有一次我奉命带兵救援随州,对阵回、革贼,最终结果自然是凯旋而归。但实际上,说出来臊得慌,那一战打到后来,我实在稀里糊涂,若不是马统制急时出手相助,扭转风向,孰胜孰败真还难说。“王来兴边叹边道,“那时候我指挥的都是自家嫡系兵马,尚且险象环生。这次攻击献贼,倒有一半是别部兵马,你说,我能睡得着觉吗?” “所以......你担心自己指挥不力,输了对献贼的战事?” 王来兴道:“当哥儿对我委以重任,谭家兄弟他们也对我寄予厚望,我实在不想让他们失望,折了我赵营的威名。”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到你这儿,还嫌起人多了。”覃施路莞尔一笑。 “阿路你不懂,打仗这活儿,并非人越多越好。我看赵营里,连徐统制、郭统制都没一场仗指挥过这么多人。换我,我行吗?” “你怎么不行?” “我就是觉得我......唉......”王来兴说着说着,双手拖颔,有苦难言。 覃施路一扭身子,突然间轻快地在他身边坐下,对他道:“行军打仗我确实不懂,但我觉得,当哥儿既然让你替他入川,自有他的考量。你常说当哥儿识人很准,你是他最亲近的弟弟,他难道看你还看不准吗?” “这......” “你是他弟弟,同时也是一军之主。他若不认可你的才能,大可以只给你荣华富贵,安担享受,何苦让你在行伍内经历风霜。毕竟你若是不当人选,涉及的可就是千万条性命和赵营的全盘策略。你觉得,当哥儿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吗?” “我......” “你说了随州之战你差点功亏一篑。可是行军打仗,哪里有十拿九稳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大哥,他那样的人,私底下都不止一次和我说过,没有一场战斗他是早早就认定能够大获全胜的,即便我众敌寡,他前前后后也会紧张到数夜不寐。” “你大哥......此话当真?”王来兴一愣,着实没料到一向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覃进孝居然也有害怕的一面。 “这事儿他只对我说过,你千万别跟别人提,不然他又得生气了。”覃施路笑道,“我从小看他打仗。刚开始,他也是个愣头青,父亲每次交拨给他最多的徒附出战,可是每当最后回军点计战果,他都是损失最大收获最小的。我总笑他,但是父亲却从不许我笑他。有其他暗自嘲笑他的人,也都被处置了。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一日开始,大哥他外出作战,伤亡少了,收获却多了。再往后,他慢慢就成了家中最能征惯战的人,带出最少的人、取得最大的战功,直到我们都习以为常。” “是吗......”王来兴瞪大了双眼,若有所思,“可你大哥他,他现在还是会怕......” “怕又如何?不妨碍他勇猛杀敌,建功立业啊。”覃施路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柔声道,“对献贼的作战你不是一个人,还有覃先生、郑先生、王统制、张中军他们在呢。没有人能面面俱到,你在随州之战时有马统制帮你,如今一样有人能替你查漏补缺,这不也正是马统制、覃先生他们在你身边的意义吗?” 王来兴听到这里,蓦然想起覃奇功那张沉稳的脸、昨日已经先行出发练兵营以及泸州府境内的种种情况,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踏实。 “再说了,你不还有我吗?“覃施路说着,轻轻将脑袋靠在了王来兴的肩头。 ”阿路......” 今夜满天星斗,熠熠闪烁,照亮了江水,直似银河落地。 “这三支鹫翎箭是我亲手做的,你拿着上阵杀敌。”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覃施路突然从身后拿出三支箭,递给了王来兴。 王来兴接过箭,借着星光看的清楚,这三支箭全用精钢箭头,箭杆为桦木手工打磨而成,上头还刻着小字,箭羽则是完整致密的鹫羽,精巧又不失锐气。 “来哥儿,你答应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也答应你......”覃施路说到这里,忽而顿了顿,王来兴蓦然发现,她的眼光闪闪,就像夜空中璀璨的繁星。 “答应我什么?”王来兴怔怔问了一句。 覃施路略有踌躇,继而对他大方笑了笑:“我答应你,等你用完了这三支箭,我就嫁给你。好吗?” “嫁给我?”王来兴木然喃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覃施路拉起了他的手,他才恍然醒悟,生怕覃施路反悔也似,连声说道,“好、好,当然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覃施路没说话,凝视着他只是浅浅地笑。 王来兴正是口干舌燥之际,突然心生一念,忍不住道:“阿路,你就不怕我胡乱把箭用了吗?”区区三支箭,转眼就能用得干干净净。 覃施路摇着头道:“你不会的。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你自己,你都不会把这三支箭乱用。” 王来兴听罢,眼眶一热。只感觉这世间最懂自己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赵当世,而是眼前这个即将相伴一生的姑娘。 43鹫翎(三) 西军攻破涪州时,四川巡抚标下威武营参将曾英与川东道参政刘麟长一同撤到了南川县。二人随后分道扬镳,刘麟长继续南下,往播州宣慰司及贵州寻求播州镇守参将王祥与贵州总兵皮熊的帮助,曾英则率部向西进入泸州府。 曾英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乃福建兴化府人氏,其父调成都为官,他也随之定居。西军进犯四川,陈士奇紧急招兵买马,曾英心怀忠义,遂散家财招募乡勇响应。因他平日急公好义,能得众心,迅速拉起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称“威武营”,陈士奇委任他为营守备,编入标下。在护送陈士奇往重庆府的路上,威武营不断扩充,众至三四千人。前线吃紧,陈士奇火线提拔他为参将,令他负责驻防前线。 西军大举西进,威武营首当其冲,虽三军用命、骁勇敢战,兵士到底新募,行伍生疏,一连数战,屡战屡败,曾英本人亦几次险象环生。但他并不气馁,判断西军必犯泸州,与刘麟长分别后迅速收拢军队,经綦江县退保泸州府境内的合江县。 泸州府内本有泸州镇守参将罗于莘、泸州卫指挥使王万春两支兵马,近期成都府又派了巡抚标下参将徐明蛟率兵驰援,再加曾英的威武营,总共四部即为保卫泸州府的川兵主力。泸州府知府苏琼原本计划会同四部死守泸州府城,但没料到西军行动神速,罗于莘、徐明蛟及王万春三部才进城,西军马步总管马元利即乘舟从江上逼至,切断外围交通。于是泸州府内川兵部署被一切为二,无法退回泸州府城的曾英只能原地驻扎合江县观望局势。 西军水陆并进攻打泸州府城,水路马元利溯江早过合江县,陆路骁骑营仍在途中——西军进川发展迅猛,故而在原有精骑营的基础上又扩充了一个马军营——势必经过曾英的驻地。为避免孤军奋战坐困愁城,曾英退出合江县,往县西北方会清山转移。可是这样能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西军在合江县除了骁骑营,尚有马步军总管王尚礼的大军待动,夹在西军马元利、王尚礼两军中间的曾英部情况可谓危急。 正当曾英愁眉不展,甚至考虑向南退去播州的当口儿,江上忽有一叶轻舟来访。一见之下,才知来人乃是赵营的使者郑时齐。曾英此前关注过赵营兵马的动向,还在南川县时就曾起意联络赵营,因重庆府陷落太快,后撤不暇,是以作罢。眼下郑时齐的到来对他而言正如溺水之人触及浮木,自是要抱得紧紧的。 “献贼势大,我军困在夹缝,如之奈何?”曾英浓眉大眼,长髯过胸,端的是仪表过人,可是此前一战被西军兵士砍伤了面颊,伤疤未消,又被近日的一系列焦心事缠扰,明显憔悴不少。 “车到山前必有路,邪不胜正,献贼必败无疑。”郑时齐说道,“献贼要打泸州府城,又怕我赵营兵马自后袭击,因此已经在合江县东面布阵,意图阻击。” 张献忠身在马元利所部军中,早就去了泸州府城,合江县战事全由王尚礼主持。王尚礼将曾英从合江县城逼走后没有追击,回还县东,着手应对赵营追兵。 “原来如此。”曾英点头,“无怪刘进忠、靳统武等贼昨日忽然驻兵不前。”西军骁骑营分刘进忠、靳统武、关有才、狄三品四将统带,刘进忠为首。曾英知他们要去泸州府城会合张献忠、马元利,本做好了激战的准备,却不料他们突然逡巡不前。尚在狐疑,郑时齐一言解惑,想来必是刘进忠等随机应变,要临时与王尚礼合作,打算先击退赵营再走了。 “预计两日后,战事便将打响。”郑时齐接着说道,“届时还要曾大人助一臂之力。” 曾英道:“相助责无旁贷,可我所部不到二千人,要怎么相助?”他部队的战斗力实在不算强,遇到身经百战的西军,即便同等兵力下,仍是处于下风。 郑时齐肃道:“我军已有偏师三千人乘舟从江津县港口出发,不日即将抵达此处。曾大人这里暂时无需着急,先等与我军偏师合兵。” 曾英听了,皱眉道:“三千人的船队,势必引起献贼注意,纵然绕到会清山,合江县贼寇当有防备,恐怕难起奇兵效果。” 郑时齐回道:“曾大人勿虑,此偏师非为奇兵,就算给献贼觉察也不碍事。” “先生的意思是......” “此偏师与贵部相合,足有五千数,曾大人前言夹在献贼两军之间,而反过来对献贼来说,曾大人又岂不是在他们心腹当中插了一根楔子?献贼要拔除楔子,能选的只有两招,一招放弃攻打泸州府城,回攻此会清山;一招抓紧攻下府城或者在合江县东野战取胜,如此方能抽调出空闲兵力。以我赵营之见,献贼选择后者的可能更大。” 张献忠贸然两线作战的破绽被赵营抓个正着,诚如郑时齐所言,西军一部陷在泸州府城,一部则陷在合江县。相比面临赵营大兵压境的合江县西军,泸州府城的西军无疑更容易抽身。但其众攻打泸州府城几日已有进展,若旦夕调集主力回攻会清山,府城内守军不少也一定会奋起反攻,不免功亏一篑。按照张献忠从不吃亏的暴桀秉性,基本不可能为了一丝后顾之忧放弃到手的战果。 “泸州府城兵多墙厚,献贼强攻,未必仓促能下。”曾英考虑着道,“合江县野战......” 郑时齐笑笑道:“这便是我军的事了。泸州府城守不守得住在下不敢断言,但合江县野战,我军势在必得!”转而又言,“退一万步讲,万一有变,我等还可渡船北岸退避。”赵营的偏师即将带来舟船,曾英除了南走,又能得到往北渡江的另一条路。 “原来这一手是步妙棋。”曾英喃喃说道,“既能令前后献贼分心,又能切断双方联系,而且无论哪一边的献贼败了......” “对,那么这里就是献贼的坟场。”郑时齐面色凛然。 曾英这才释容,又聊几句,忽有人掀帐幕而入。郑时齐看去不由一愣,原来眼前站着的竟是个轻甲高靴、英姿飒爽的女将。 “咳咳,郑先生勿见怪,这是内子。”曾英先介绍一句,转对那女将呼道,“琼英,不见郑先生在此,何故无礼。” 曾英倜傥风流,慕者众多,但都不入其眼。其妻董琼英出身川中大族,家私巨富,自小读书习文不辍,尤擅搏击。川中暴民“打五蠹”,曾围攻董家,董琼英临危不乱,聚齐族人奋起反击,指挥若定,一时声名大噪。曾英得知后,求娶为妻,军中更有直隶董琼英的土司女兵数百,皆裹胸带甲,矫健胜过男儿。 郑时齐也听过这对伉俪不少传奇事迹,当下连道无妨,与董琼英见礼后,揽须而笑道:“我军中王总管也有伴侣,巾帼风貌不亚于夫人。他日若得相见,想必一见如故。” 董琼英笑如银铃道:“当真有缘,却要认个妹妹。”脸色一正,复对曾英道,“适才哨探来报,刘贼部突然全速奔赴东面合江县城附近,不知何故。” 郑时齐闻言,长呼口气,与曾英相视,沉声道:“看来,东面的战事就快开始了。” 秋风拂过江水,合江县东北大江南岸石蟆镇的赵营本营,一派紧促气氛。凉风冷露萧索天,王来兴正坐镇上最大的建筑清源宫正殿。他的背面端坐着这清源宫主要供奉被称作“大菩萨”、战国时治水有功的李冰泥塑像,正面覃奇功、谭弘、王光英、赵‘荣贵等军将两列对坐。 “启禀王总管,合江县西面的献贼部队确定返回合江县,其前部刘进忠、靳统武已与王尚礼部合流,另关有才、狄三品领别部驻后方防御。”有塘兵来报。 “王尚礼部布阵情况若何?”王来兴一转手中牛骨小刀。 “居最前,一支杨武部,驻防羊石盘。一支姚之贞部,驻防白鹿乡。两支贼兵都在二千上下。往后临江的椅子坝,廖鱼标贼兵四千余为后应。王尚礼本阵布在合江县城东北的王场,估计贼数超过八千。刘进忠所部暂时下落不明。” 羊石盘在石蟆镇西南,白鹿乡则在东南,相对夹峙,把控当中通往合江县城的道路。椅子坝即在这两地之南,而王场则位处更南,将近县城。 “总管,献贼布阵与我等预期相仿,只刘进忠一部隐匿踪迹,估计是想作为奇兵。”覃奇功振声说道,“我等权且不必理会刘进忠,先攻羊石盘与白鹿乡。这两地距离我石蟆镇甚近,就算刘进忠突然现身,我军能及时支援,他占不到便宜。” 谭弘同样道:“覃先生所言甚是,我部兵锋已到前线,只待总管下令。”这次顶在最前方的是三谭的部队,兵力加起来总共五千人,由谭文、谭诣指挥。谭文攻羊石盘,谭诣攻白鹿乡。今晨他俩早早就率军抵达预定阵地,只等进攻。 覃奇功往殿外看了看,沉吟片刻道:“先不急,眼下临近正午,吃了饭再打。” 谭弘拱手道:“兵士们苦等一上午,士气浮躁,如若不尽快用命,只怕失望气沮。”他说的倒是实情,之前谭文与谭诣不止一次来请示何时行动,都被他压了下来。 王来兴思索着道:“献贼兵马加起来近两万,我军并不占优势,这仗慢慢打,不急于一时。”又对谭弘道,“让谭文、谭诣耐住性子,不得军令不要轻举妄动。”他初次指挥如此规模的战场,不免有些畏首畏尾,自是倾向于偏于保守的覃奇功。 谭弘无奈,答应着悻悻坐了回去。 “石砫兵到哪里了?”王来兴转问塘兵。石砫宣慰使马万年并没有和其他部队的主将一样坐在殿内,而是亲自带兵出阵了。 “还在罗院子。” 王来兴眉头一皱道:“怎么还在罗院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原定计划,本就驻扎镇外罗院子的二千石砫兵要在二谭抵达阵地前就赶到叶子岩居中策应,如今二谭都开始催着要进攻了,石砫兵屁股连半寸还没挪动,实在令人意外。 “据说马大人晨起腹泻,一时半会儿难行。”斥候尴尬回道。 王来兴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喝道:“此战攸关万千兄弟性命,休说腹泻,就流血也无可推诿。抓紧去马大人那里,让他即刻进兵,就腹泻,也给我泻在马背上!”他起初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来自四方的这些附庸军指挥起来确实没有自家兵马来的得力,无事时瞧不出端倪,一到节骨眼,各种幺蛾子就都飞出来了。 覃奇功轻咳一声,对那塘兵道:“你就说二谭已经到位,让马大人及早进兵就是。” 塘兵看王来兴一眼,纳拜去了。王来兴面有焦急,道:“覃先生,石砫兵不动,我军前线兵力过薄,怎能发动攻势。再拖下去,等日头暗了,这一日就要打也打不成,卯足全力一拳打空、白白浪费一日光景,我军士气必堕!” 覃奇功面不改色道:“总管切莫着急,石砫兵动或不动,我等强迫不了。凡事都有后手,我军在石蟆镇尚有靖和后营、赵大人两部,可差一支先补上去。” 赵‘荣贵听了,主动站起道:“在下愿往叶子岩。” 靖和后营统制王光英亦道:“属下愿往叶子岩。” 王来兴尚未决定,忽有塘兵火速赶来,匍匐在地禀道:“总管,前线谭文、谭诣两部已经开始攻打贼寇阵地!” 此言一出,王来兴并谭弘等人脸色均是一变。 44鹫翎(四) 糟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王来兴不禁烦躁。覃奇功看他脸色愈加难看,给王来兴使个眼色,两人找个借口绕到殿后暗晤。 “覃先生,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事!”王来兴手一摊,摇头不迭,“军令未发,就擅作主张出击,还把我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吗?” “总管稍安勿躁。”覃奇功低声道,“川军各部来源庞杂,非比我赵营自家军队如臂使指,这也是一早能预料到的情况。”接着道,“就我赵营内部,也不乏这样的变故,早年在汉中时覃进孝的事你忘了?”覃奇功公私分明,就事论事也从不偏袒自家人。 王来兴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覃进孝负气带兵脱离军队的事,叹了口气没接话。 “见招拆招,能随机应变,是为将帅之才。”覃奇功说道,“谭文、谭诣求战心切,总比怯战不进的好。战事当前,总管应当重点着眼于此,功赏罪罚等战事罢了再定不迟。” 王来兴点点头,覃奇功恳言劝道:“为将帅者最忌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这等关键时刻,军心微妙。总管一言一行都需小心拿捏,切不可因怒决策。” “唉,覃先生教诲的是。”王来兴面有惭色。 覃奇功很早就追随赵当世左右,给过当时年轻气盛的赵当世不少重要建议,虽然往后转行政务文职,但在赵营众谋士中资历最老,且上马能带兵、下马能治民,堪称文武双全,最受军将们敬重。面对赵当世的师父,王来兴岂有相悖的道理。 “谭文、谭诣既然耐不住杀了过去,对我军本身阵线并无太大影响。而且其众士气鼓舞,或许还能有奇效。”覃奇功分析道,“我等现在要做的,就是及时将后备部队顶上去,以免前线兵力薄弱,为敌所趁。” “可是石砫......”王来心一想到这茬就恼。 “为人处事都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更况乎刀剑无情涉及性命的战场。”覃奇功沉稳说道,“石蟆镇靖和后营与赵‘荣贵的部队都可用,迅速出发问题不大。” “靖和后营和赵’荣贵部,该派谁?”王来兴问道。 覃奇功淡淡道:“总管决定。” 王来兴摸颔思忖须臾,乃道:“还是赵‘荣贵去吧。他毕竟是陕南宿将,战场老手,有他把控协助谭文、谭诣两个莽子,前线当稳妥得多。且其部多马,来回得力,相比之下,我靖和后营多火器长于阵地,还是坐镇镇子为好。” 覃奇功笑了笑道:“总管真知灼见,正可照此行事。” 二人商量过后,王来兴心平气和不少,转回殿前,谭弘三两步跨上来,满脸通红道:“总管,在下替两位兄弟赔个不是!这两个畜生,真是不懂规矩!” 他本以为要迎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痛斥,还在忐忑,不料王来兴却是一派和颜悦色,道:“两位谭游击杀贼心切,我能体谅。如今主动出击,士气正可用。” 谭弘一愣,没等他说话,王来兴已经大声传令道:“赵‘荣贵!” “在!”赵’荣贵闪身而出。 “令你部即刻点起兵马,赶赴叶子岩,策应羊石盘与白鹿乡两地战事。若有异常,回报本营定夺!” “是!”赵‘荣贵领命,整甲飞步去了。 “王光英!” “属下在!” “令你营中兵马在镇外加强戒备,扩大哨骑游荡范围,不要给敌寇任何可乘之机!” “是!”王光英应诺,同样毫不迟疑出了大殿。 眨眼之间,谭弘身边的军将陆陆续续都领着职责离开,颇有些孤寂感觉,又见王来兴淡定模样,心中没来由很是不安。站在殿中寻思了一会儿,主动道:“总管,在下不才,愿去罗院子走一趟,务必说得马大人动兵!” 王来兴一怔,余光掠见覃奇功微微点头,于是道:“那就有劳谭大人了。” 谭弘连说不妨事,匆匆忙忙走向偏门,很快不见踪影。 王来兴这时身子往后一倒,笑容复现,道:”没想到三两句话,就踏实了许多。嘿嘿,还得来谭弘这个主动请缨的意外之喜。”谭弘在川东地位举足轻重,有他出马,石砫兵不能不给面子,出兵的可能性大增。 “总管心定了,三军的心自然也定了。”覃奇功轻轻抚须。 日中渐近,兵士送来午饭。 王来兴暂且罢会,与覃奇功两人就在殿内果腹。两人相对无言,吃到一半,覃奇功忽然问道:“总管,有件事想问问,不知方便不方便。” “先生直说就是。”王来兴听他说话,很自觉地放下碗筷。 “你和阿路......什么时候成婚?” 他说话之直接出人意料,幸亏王来兴提早将手空出来,否则这时想必早就将碗筷“啷啷当当”摔了一地。 “覃先生,这......这......” “你俩是一对,人人都看得见。我年纪大了,倒也没有老眼昏花。阿路今年二十有四了,也该有个着落,总拖下去不是个事儿。既然情投意合,不如早些定了好。” 王来兴道:“可是现在川事未定......还是等川事定了再说吧。” 覃奇功摇头道:“川事非一日可定,婚事却一日拖不得。实话说,你是不是担心覃进孝?” “我......”即便王来兴从不在嘴上承认,但心底里,他对冷峻的覃进孝是有几分畏惧的。并不只是因为对方的性格,更因为他是覃施路的哥哥。长兄如父,覃施路的父亲不幸遭难,比起叔父覃奇功,覃进孝才是覃施路的家长。 “你向覃进孝提过亲事吗?” “没有。” 覃奇功不由一怔,道:“一次都没提过?” “没有......”王来兴连叹两声,“我实在怕他一开口,我和施路就算......”面对覃奇功,他算是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的不自信展露无疑。 谁知,覃奇功竟哈哈大笑起来。 “覃先生,你这是?”王来兴双颊火辣辣得烫。 “我还道你曾给他横加拒绝过,是以才把这事拖着不放。却没想到......哈哈。”覃奇功笑得打颤,也只好把碗筷放下,“那我看来,你这几年的担心,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自己吓自己?此话怎讲?”王来兴眼神一亮。 覃奇功道:“进孝与阿路年龄相差悬殊,阿路是他的妹妹,也相当于是他的女儿。试问,由谁会让自家女儿待字闺中直到二十四五岁呢?” 王来兴憨实,但并不傻,听出覃奇功话里有话,心中一紧。 “阿路是个好姑娘,等你等到现在。覃进孝也未必就是你眼中的那样的恶人。”覃奇功边说边摇头,“这几年来,动阿路心思的人恐怕连进孝家的门槛也踏破了,他二人但凡有一人动了其他心思,你觉着还有阿路陪你来四川这一遭吗?” 王来兴讷然无言。 “别让施路伤心,也别不给进孝这个面子。凡事,还是得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看。” 王来兴听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了那晚覃施路交给自己三支箭的场面,眼角蓦然湿了。 正在这时,一军将奔入大殿,单膝跪下高声道:“禀总管,前线消息。”这人即是早先在荆州府投奔赵营的回、革旧将马宝,他年轻不大,却智勇过人,很受王光英赏识,现在已是王光英营中后哨哨官。 王来兴起身道:“说。” “谭文部攻羊石盘,本占上风;谭诣部攻白鹿乡,相持难下。椅子坝的贼兵见势抽兵增援羊石盘,贼兵猖狂,谭文部转落下风......” 王来兴打断他道:“赵‘荣贵呢?到叶子岩了吗?” “到了。谭文连声告急,赵’荣贵不及整顿,疾速支援羊石盘,现在羊石盘复在僵持。可是方才探察到,有一支贼兵从滚子坪迂回到了白鹿乡谭诣部之后,谭诣部惊恐,已经连退三里。”滚子坪在白鹿乡东侧,山林茂密,很可能早就埋伏有西军的兵马。 覃奇功走上前道:“滚子坪出来的尽可能就是刘进忠所部,他部多马,善于迅进,从东面穿插,能直接滋扰谭文部的腹背。” 王来兴立刻道:“不如让王光英上去支援。” “不可。”覃奇功摇头道,“献贼狡诈,刘进忠此时出滚子坪,若是单为了吃掉谭文一部,显然杀鸡用牛刀。我看他的真正目的在于石蟆镇。” “他想突袭我本营?” “对,谭文部受蹙,我石蟆镇必无法坐视不理,要大动干戈出兵救援,本营必然空虚,他径可单刀直入。” “靖和后营有三千人,分出些人去白鹿乡,剩下的仍可镇守本营。” “这样做的确可以,但风险太大。合江县周围都是山岭茂林,虽不便于献贼马军冲击,但快速转移没受多少影响,完全可以下马步战。反观我军多火器,多平射火炮火铳,较之敌军,更难在此等地形下发挥战力,固守镇子可以,但分兵野战,刘进忠完全可以中途先把我军野战一部灭掉,再攻镇子,这样就正中献贼圈套。”覃奇功边想边道。 “可要是弃谭文不顾,刘进忠就能与白鹿乡的姚之贞从容吃掉谭文部,继而再将羊石盘的局面打破。如此一来,我军前线就将全部溃败。”王来兴搓着手,很是踌躇,“而今再抽调赵‘荣贵同样来不及了。” “赵’荣贵不可动,一动只怕先出状况的将是羊石盘。”覃奇功目光坚毅,“总管别忘了,我军在附近还有一支兵马未动。” “先生说的是石砫兵?” “正是,石砫兵惯熟山地野战,派他们去截击刘进忠,十拿九稳。” “可是马万年......”紧急关头,王来兴的额头都渗出了不少汗珠。 覃奇功尚未回答,殿外清亮的靴声入耳。王来兴举目看向殿门,谭弘满身是汗回来了。 “谭大人,马大人那里怎么样了?”王来兴立刻迎上去,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突狂跳,简直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也似。 “马大人答应进兵,但是有一个条件。”谭弘如是说着,脸色并不好看。 45不古(一) 马万年的条件很简单,便是此战之后战利品的择选石砫兵需占首位。 王来兴一听这话,无名火顿起。仗还没打完,就开始惦记封赏,马万年磨蹭至今,原来怀的是临阵要挟的心思。 覃奇功察言观色,不等王来兴说话,吩咐一名塘兵道:“快马去罗院子和马大人说,他的条件王总管答应了,请火速进兵。” 塘兵飞快离殿,王来兴双拳紧攥,咬牙道:“一群土蛮子,不思进取,趁火打劫倒是在行得很!” 谭弘笑笑道:“王总管息怒,石砫能在川东南独霸一方,祖祖辈辈便使惯了这样的刁钻伎俩。这是他们的秉性,切莫因为马千乘、马祥麟父子忠肝义胆,就以为石砫人人皆那般深明大义。马万年毛头小子一个,少不更事,这鬼点子准保是秦家兄弟想出来的。” “可叹秦老妇人一腔报国热血,孙辈侄儿却个个鼠目寸光。”王来兴连叹不止。 覃奇功道:“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让马万年放心进兵,往后事往后说。” 过不多久,果然传报罗院子尘土飞扬,二千石砫兵开始向南进发。 其时已过午后甚久,几个战场的进展汇成军报,一刻不停纷至沓来。 首先是最西面临江的羊石盘,那里本有达州等处游击谭文带着本部一千二百人并石宝寨游击谭弘所部一千八百人猛攻西军守将杨武二千人,先期占了上风。结果西军后方椅子坝迅速派遣后备增援,谭文部渐渐不支。好在赵‘荣贵引兵及时赶到,迅速稳住了局势,双方僵持,进进退退,一时难分胜败。 羊石盘东部的白鹿乡,天生城游击谭诣虽只一千八百人,但所部精勇敢战,将人数占优的西军姚之贞部完全压着打。原先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分析,整个战局的缺口最有希望便是在此地打开。怎料风云突变,刘进忠部突然现身,快速迂回到了谭诣部的侧后方,虽然尚未展开攻击,但也直接惊吓到了谭诣,其部寡不敌众,阵线又被渗透,谭诣担忧被包围,只能急急后撤,此地间赵营的优势瞬间变为了劣势。 覃奇功认为,刘进忠精心潜伏这么久,所谋绝对不是简单的只是为了吃掉谭诣,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进攻,必然是另有图谋。从战场态势判断,刘进忠的去向有二,或是逼退谭诣后再去羊石盘夹击谭文令赵营前线全部溃败,或是径直奔袭石蟆镇对赵营本营执行斩首行动。前者稳、后者急,最终如何选择,取决于刘进忠本人的性格和判断,但不管他怎么做,都对赵营十分不利,赵营决不能坐以待毙。 刘进忠是西军的奇兵,奇兵不除,搅乱全局,赵营要取胜就难了。 赵营的应对之法即是石砫兵。 “覃先生,石砫兵......斗得过献贼吗?”王来兴本来对石砫兵很有信心,但眼睁睁看着马万年盘了自己一道,总觉得不踏实。 “马万年年少,但秦拱明与秦祚明都久历战阵,虽说心眼小格局小,打仗还是靠得住的。那两千石砫兵我看过,都系石砫中的百战老兵,年龄皆在四十岁左右,秦老夫人这次为了孙子,还是肯下本钱的。”覃奇功捻须回道。 “正是,石砫兵人少但精,轮战场搏杀,川东无人比得上其众。”谭弘亦道。他和覃奇功都出身石砫宣慰司附近,早年没少和石砫兵打交道,讲出来的话都有根据。 石砫兵以其长枪著名,枪长三庹即一丈半,身配大刀利剑,不少人还会自备弓箭。比起其他只会操用单项兵器的兵士,石砫兵人人皆可说精通多项武艺,在战斗中无论远近贴身都能游刃有余。是以石砫兵成长周期很长,往往年到四十左右,才能最终成型为一名武勇与经验并存的战士。除了兵器,石砫兵防具也颇佳,人人头上除了铁盔还有棉盔,身上在铁甲之外更套绵甲,全为双层保护,厚重坚实。 成型时长、装备成本高,都是石砫兵数量偏少且一遇大伤亡就难以及时补充的重要原因。所以马万年统带的这支石砫兵实可谓石砫兵宣慰司百里挑一的最精锐部队,秦良玉希望孙子马万年在战场磨砺,又怕他和父亲那样横遭不测,舐犊之情由此可见。 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马宝奔来道:“石砫兵在罗院子东南天牛岩已经与献贼开战!” 天牛岩距离石蟆镇并不太远,但明显脱离了白鹿乡阵地范围,覃奇功握住手中折扇道:“刘进忠悖逆狂徒,真是想直扑我军本营!” 石砫兵个人的武勇在山地小建制作战时甚为得力,天牛岩的战果攸关全局,王来兴随即散出塘马十余骑,专探天牛岩战况。 “献贼马军于山谷下低平处分拨冲击石砫兵!” 和李自成一样,张献忠甚重马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他本身就是统带马军的高手,提拔的军将也大多出于马军行伍。比如刘进忠本身是陕南汉中人,原非张献忠老本嫡系,但马军带的好,照样能得重用。 “石砫兵虽为步兵,但皆重甲,秩序森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昔日浑河之战,正面迎击鞑子铁骑数次猛冲而不溃。献贼马军纵骁,难比鞑子,刘进忠以卵击石,落不着好。”王来兴听到塘兵的禀报面色一紧,覃奇功则信心满怀如此说道。 等了一会儿,有塘兵来见,直言道:“石砫兵临战结阵,马大人居前,两位秦大人则分居首尾督战。献贼急进,先锋战马以铁链相连,奔势甚猛。石砫兵紧结不退,长枪探出,密集仿若猬毛。献贼头拨马军迎刃,死伤八九,后拨不战而退。” “好!”王来兴拍甲点头。只看面对马军冲锋而不退的胆勇与组织程度,石砫兵的素质就足以令人起敬。 继而又来塘兵,说道:“献贼马军去而复返,下马与石砫兵激战。石砫兵每进五步划一线于阵前,军中号令过线者再退线后即斩,至今人人只是鼓勇向前,无人后退!”又道,“献贼连退,前部兵马散进山林,与石砫兵捉对厮杀,目前正是胶着!” 覃奇功闻言,抚掌道:“献贼弃马,正如刀失其锋。下马散落山野,与石砫兵混战,必败无疑。”说着立刻向王来兴拱手道,“总管,可趁此机会,速分靖和后营兵马抄掠到刘进忠后部,断其退路!” 王来兴知他意思,刘进忠部此时已经支离破碎,不要说短时间内复聚,就从石砫兵的手底下退却也没那么容易,当然对石蟆镇鞭长莫及。战争的易势往往都在瞬息之间,刘进忠部已经从能激起千层浪的投石转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要是赵营兵马再裹足不前,就将失去一个痛歼敌军的大好机会。 “传令给王光英,要他立刻分出马宝一哨前往天牛岩!”王来兴当机立断。王光英三哨,前哨由中军官石濛兼任,必须坐镇石蟆镇守护本营。中哨哨官王进才年纪偏大,用兵保守,进取不足,唯有后哨哨官马宝,果敢能机变,锐气方张,让他出击,再好不过。 马宝得令,喜上眉梢。他年纪轻轻,即有诨号曰“两张皮”,通权达变过于常人,忽得王来兴军令,哪还犹豫半分,迅捷踊跃而出。他这一哨虽为步兵,但在赵当世军制的要求下,亦多骡马骑乘,机动力并不差。 半盏茶下肚,马宝部遇敌开战的消息寻至。这时候,羊石盘的谭文、赵‘荣贵两部也越战越勇。据悉椅子坝的西军后备廖鱼标部已将所部四千人全都押上了羊石盘援助杨武部,可仅仅一千人的人数优势并没能改变局势,西军兵士面对交加矢铳,阵地慢慢失守,很多慌不择路,跌落大江,溺死者多有。 驻兵王场的王尚礼还有八千余众,但这些人一来大多是临时裹挟起来的徒附,武备不修,战力底下,二来合江县往西,会清山的曾英已经与乘舟而来的赵营练兵营相合,亦有五千之数。王尚礼哪里敢轻举妄动,能盼的唯有抵在前线的西军正牌军队能坚持到底。 王来兴预感到今日战事将有眉目,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只觉偌大的清源宫大殿仍然促狭了些,起身走出殿门,一直走到石蟆镇的镇口牌坊处,凝望蜿蜒向远方的泥路以及那不见边际的天空与群山,方能一吐胸腹中那紧紧憋着的一口气。 “报——” 道路上一名塘兵策马奔腾,隔着数十步便拉长了声调大声道:“羊石盘贼兵溃败,贼渠杨武落水溺死,尸体为我军钩上,当场枭首,用以震慑余贼。贼渠廖鱼标丧胆,引败众南退!” 与此同时,数骑从另一方向骤至,骑士滚鞍下马道:“天牛岩刘贼败走,我军趁势挺进白鹿乡合力反击,献贼难支,贼渠姚之贞弃马登山而走!” 覃奇功听罢,立刻请道:“此诚为一鼓作气攻下合江县之良机,请总管下令!” 王来兴意气风发,当即拔剑向天一指,高声道:“传我军令,令羊石盘、白鹿乡等地我军击溃贼兵,切勿恋战追逃,径往合江县会聚,先进县城者为首功!” 一令既下,石蟆镇的赵营本营亦随之动员。王来兴旋即找到王光英,当下只留少量兵力继续驻扎石蟆镇,其余兵马全都马不停蹄奔赴县城。 过了罗院子,行至天牛岩,此地除了漫山遍林的尸首,别无人踪。此时前线马宝差人回报,称王尚礼已经向西退过合江县城。王来兴顾谓覃奇功道:“会清山有练兵营并曾英部数千人,截杀王尚礼绰绰有余。” 覃奇功点头道:“正是,我军胜利已明,只要进到县城,大局便定。” 即便会清山的兵马是明棋而非暗棋,但是如今战略目标达到,王尚礼就算知道前有堵截,也不得不去闯上一闯。覃奇功素来信奉兵不在诈而在阵,这场仗就是他协助王来兴通过排兵布阵的堂堂正正之胜。 王来兴率军经过白鹿乡,除了少数散逸山林无头苍蝇般游荡的散兵游勇外,石砫兵与马宝后哨还是不见踪影,可见那一句“先进县城者为首功”鼓动效果甚大。 然而,就在王来兴催令兵马加快行军速度的当口儿,从合江县城方向传来的突发情况令他本来的大好心情为之一坠——县城内,石砫与三谭的兵士大打出手! 46不古(二) 万历四十七年,接任于辽东萨尔浒对阵满洲兵丧师败绩的杨镐为辽东经略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熊廷弼以“请集兵十八万,分布云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诸要口,首尾相应”的理由,要求朝廷增兵辽东巩固防线,其时湖广永顺宣慰司、保靖宣慰司、酉阳宣抚司及尚为宣抚司的石砫均在征调之列。 除了西南,明廷在东南方向也调集了包括曾名噪一时的浙江兵在内的援军。然而万历四十八年五月,前往辽东的路上的石砫兵却“至通州,偶与浙兵相触格斗”,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械斗,“情节起于片言之争,两兵杀伤未已也,而毙及民命矣。混抢行李未已也,而折及民房矣。炮声与喊声齐鸣几至天地动摇, 城砖与瓦屋皆震”,几乎演变成正儿八经作战对阵,最后还是“地方官谕解旋止步”。 秦良玉当时甚至直接上疏万历帝,要求在原本三千白杆兵的基础上,再调三千五百人去辽东,说的理由是“臣所将之兵止三千三十员,又自成一类,恐军声不甚振”,看得出,风俗习惯与他地不同的石砫兵在外省客战期间因被孤立针对而滋生的自保之心。 朝廷视辽事为重,为避免节外生枝,万历帝并未将这件事摆上台面走公审程序,而是以私人的名义下了口谕给涉事相关方,“以各兵争斗杀伤,领兵官钤束何在,着听地方官从公查理,仍各率众星速赴辽。如再逗留生事,依议从重究治”,好歹把事情压了下去。 石砫兵行事作风之凶悍,由是与强横的战斗力齐名。 覃奇功说的不错,川东、楚西南等地的土司兵皆亦官亦贼,纵然石砫历任主掌者都怀家国忠义,但到底野性难驯根深蒂固,难以驾驭。这是一支军队的脾性或者说天性,控制这样的军队,绝不可以暴制暴,需得怀柔,结其心为主。 石砫兵人不多,但作战能力有目共睹。覃奇功给王来兴的建议是一定要拉拢石砫兵为己所用。王来兴几次因为石砫兵的无赖行为触怒,覃奇功都适时将他的怒火抿了下去,以免激化矛盾,一拍两散。 这次战事未了,石砫兵就与三谭的部队打了起来,王来兴的脸色陡变,覃奇功不待他发作,先问塘兵道:“因何事起争端?” 塘兵回道:“谭文因‘先进县城者为首功’之令,抢先进县城,把控了县衙及仓储、武库等地,石砫兵随后到,强要谭文让出这些地方。谭文不肯,双方一言不合即打了起来,谭诣见势,也帮着谭文打石砫兵。而今有赵‘荣贵、马宝两部极力拉扯,尚不至于头破血流。” 覃奇功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总管即刻就到,自有公论。切莫再斗,再斗者不论事实如何,必以军法‘论处。” 塘兵飞马而去,王来兴叹道:“想来马万年记着我允他的话,是以寻衅。” 覃奇功道:“主帅之言一诺千金,既然答允了他,不可轻易反复。” 王来兴皱眉道:“难道真要把城内让给石砫兵劫掠?” “自然不是。”覃奇功轻轻摇头,“驭石砫兵如驭虎,顺毛捋猛虎方能化猫。总管若是不愿再用石砫兵,这场仗完,打发他们回家即可。若是还要用他们,今日事,必须谨慎拿捏。” 王来兴沉着脸道:“实话说,今日之战,若无石砫兵当先驱散献贼,进展绝无如此顺利。这是一把尖刀,有他们在军中,对我军的战力帮助甚大。往后对决献贼,战事必然愈加激烈,还是得用他们。” 覃奇功思忖着说道:“既然如此,待会儿总管到了谭家兄弟和马万年面前,只要不动声色,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王来兴对他素来服膺,点头称好。 转瞬之间,兵马已抵县城。 马宝早在城外翘首以盼,见到王来兴,三两步上来,殷切居前牵马道:“总管,你可算到了。” “人呢?” “在县衙前空地对峙。还好有赵大人居中调节,除了开始伤了三五个,别无大恙。” “你怎么在这儿?”王来兴看他一眼。 马宝正立拱手道:“献贼尚未远遁,仍有倒打一耙的可能。城内几位大人有事缠身无暇外顾,属下不敢怠慢,就在外围戒备。” “正是该当。”王来兴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前头带路。” 县衙前的空地,相隔百步的左右两端,左端一簇谭文与谭诣拥众瞪向右端,右端一簇马万年与两个表叔父也带着人瞪向左端。空地当中,赵‘荣贵一个人一条凳,坐在那里,隔住两端。 “畜生!” 谭文与谭诣眼尖,先迎过来,跟在王来兴身后的谭弘恼怒,骂着给两个兄弟一人一脚。 “总管,不是我俩犯浑,实在是石砫兵不讲理!”谭文哎呦哎呦揉着被踢中的大腿,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总管说了,我等进兵解民于贼,进城先封府库,不让居心叵测的宵小有机可趁,我等都是谨遵军令的!” 覃奇功拍了拍龇牙咧嘴的谭弘,安抚他道:“百姓之财不可劫夺,两位做得好。” 谭文与谭诣听了这话,壮了壮胆子,举目而望,这时马万年一方也赶到了面前。 “我不讲理?是谁先动手的?”马万年听到了谭文的话,暴跳如雷。 “动手和下死手怎能想比?你石砫兵一受阻,提着刀就窜上来,我的人能不动手自卫吗?你倒是瞅瞅,我的人那几个,哪个不是见血了?”谭诣不甘示弱,回敬道。 “那是你的人废物,怪的了别人?”马万年轻蔑道。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的模样又要打起来也似,覃奇功轻咳一声,踏步而出,对马万年道:“马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忠路覃家的名声,马万年听说过,也给覃奇功面子。他看着吹胡子瞪眼的谭家兄弟,狠狠吐了口唾沫,转身便随覃奇功走出几步。 “贵司与在下颇有渊源,早个十多年,双方没少走动。”覃奇功笑眯眯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为相邻地区的强悍土司,忠路与石砫并不对付,真算起来,还是战多于和,所谓“走动”,可想而知是什么实情。不过马万年年纪小,忠路覃家尚未覆灭时,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很多事其实也不清楚。忠路覃氏覆灭多年,秦良玉等长辈也很少刻意对马万年提他们,加之覃奇功现在身份显赫,潜意识中马万年当然会觉得他说的都是实情。 “是,奶奶他也说覃先生是高士。” “愧不敢当。”覃奇功笑了笑,“贵司的秦老夫人德高望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说到这里,他发现马万年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不少,于是话锋一转,“据我所知,秦老夫人早年带兵客战,所经之处皆与民无犯,为民歌颂。而今我军刚将合江县从献贼手中救出来,马大人就要劫夺库房,恐非石砫的作风。” 马万年脸一红,忙道:“覃先生切莫听谭家两条狗饶舌,我军进城,发觉他兵要图府库,所以才进行驱逐,却给谭家反咬一口,好不恼人!”又道,“就算是看护库房,也该是我石砫兵来看护才是,轮得到他吗?” 覃奇功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我说贵司兵马心系百姓,遵守军令,怎会无端寻衅。”又道,“王总管说了,这次击败献贼,贵司出力甚巨,首功名至实归。城内外捣毁献贼驻地营盘,多有缴获,马大人现在正可去拣选好的,犒赏犒赏将士们。” 马万年转而大喜道:“还是王总管、覃先生辨黑白、明事理!”斜眼往谭文、谭诣方向一瞭,“那这两个,怎么......” 覃奇功笑道:“马大人放心,王总管明察秋毫,自会秉公处理。”更道,“谭家兄弟性格耿直冲动,维护库房心切。都是为了我军的一片好意,马大人就不要在和他们计较了。” 马万年答应一声道:“就听王总管、覃先生的。” “且慢。”马万年心满意足,正要离去,覃奇功又轻声把他叫住了。 “覃先生请说。” “贵司有秦老夫人统带,几十年为国之重器,受天下敬仰。只可惜近年来少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声名暗弱了不少。若要重振石砫声势,如今正是最好的机会。”覃奇功意味深长笑了一笑,“令祖、令尊都是二十出头就扬名四海,家风使然,我看只要马大人愿意,也定能有一番作为。” 马万年一怔,忍不住追问道:“覃先生说的‘愿意’二字,意为何指?” 覃奇功佯装踌躇片刻,乃道:“天牛岩一战,贵军力挽狂澜,杀贼如砍瓜切菜,只要用心用命,何愁献贼不灭?张献忠巨贼,为害我大明十余年,今铤而走险再进四川天牢,正是自投罗网之举。马大人若斩张献忠,可立不世之功。然而掣肘之处,就在于兵力依旧少了些,能破贼而难灭贼......” 马万年闻言,蓦地心潮澎湃,暗想道:“覃先生说的是,我石砫并不惧献贼,何必畏首畏尾,只拿出区区二千人来。但凡有个五千人,今日这仗哪里需要打得如此惊险。而且要是我人多,谭家这几个狗崽子哪里敢对我不敬?奶奶年纪大了,终究是太图稳当了些,说什么这次出战锻炼为主,可若是我拎着张献忠的脑袋回去,全司上下,哪个还敢在背后说我比不上爷爷、比不上爹爹?” 覃奇功见马万年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再多话,朝他拱了拱手,返身走回王来兴及谭家兄弟身边。 谭文与谭弘望着马万年招呼兵士离去的背影,愤愤不平道:“覃先生,姓马的臭小子又说了什么鬼话诋毁我两兄弟?” “没有,马大人也是讲道理的人,毕竟年轻气盛,一时上头冲动了,还望谅解。”覃奇功摆摆手,“二位的公心通过在下的口传给马大人,马大人自会理解。” 谭文恨恨道:“姓马的小子狂妄,纵容石砫兵欺人太甚。他分明就是想趁火打劫,我兄弟主持正义,反而伤了好几个在他手上。” 覃奇功听了,摇着头道:“两位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小不忍则乱大谋。” 谭弘听出弦外之音,给自己的两个兄弟使了眼色,自问道:“先生所言何意?” 覃奇功负手在后道:“宵小所求都是浮财,浮财再多,终究是一时虚幻。唯有土地,方是实在。”接着道,“府库钱银,让宵小之辈攫些去便攫些去,有什么打紧,只要合江县在我军手上即可,其他的都无足轻重。对于各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宵小?”王来兴一愣。 覃奇功打个哈哈道:“说的是献贼。” 谭弘敏锐,已经对覃奇功的意思心知肚明。这一席话再次触动了三谭的心弦,谭弘躬身拱手,不忘喝令两个弟弟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谢覃先生提点?鼠目寸光的东西!” 三谭一起行礼,覃奇功长身而立,坦然受之。他心里很清楚,今日的争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善恶难分,便也不下什么定论。但为了防止以后再发生相似的情况,于是特意将利害剖析清楚。因为对谭家兄弟、马万年这些人而言,是非对错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自家的切身利益。 “今后在有这种事,怎么做不用在下多嘴了吧?” “不用不用,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谭弘陪笑不迭,“我兄弟三个记在心中,绝不会再轻举妄动,往后但唯王总管军令行事。” 石砫兵及三谭、赵‘荣贵等相继离去,王来兴眼睁睁看着一场动‘乱消弭于无形,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当真震撼。他曾记得赵当世和他说过,治军之重在治人、治人之重又在识人。那时候听着格外玄虚,无法感同身受,可现今真正成了局内人,凝视渊渟岳峙的覃奇功,他始才深刻感觉到,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远。 47不古(三) 合江县城的纷争经由覃奇功调解很快便风平浪静。暗中风传,谭弘还忙里抽闲带上两个兄弟拜会马万年,主动化干戈为玉帛。 西军王尚礼部会合残兵败走,王来兴并不急于追击,而是令三谭带兵慢慢向西推进。同时以靖和后营加固城防,维持秩序;赵‘荣贵与马万年两部则驻扎城外,拱卫县城。过不多时,军报县城西北会清山一带发生激战,当是在那里驻防多时的张敢先、曾英两部与败退的王尚礼部遭遇了。 三谭得讯,加快行军,很快自后抵达战场,会合张敢先、曾英统共万余兵马堵截围攻数千西军。战斗从午后一直延续到迟暮,登上合江县城西北面的角楼,凭栏远眺,夕阳之下,不断有阵阵惊鸟从远处的群山间飞出,呼来忽去的山风中甚至还夹杂着隐约可闻的兵戈声及喊杀声。 当夕阳沉没于起伏的黑色山峦,合江县城的暮鼓咚咚作响。会清山方向传来捷报,西军马步军总管王尚礼及统领关有才、狄三品、姚之贞、廖鱼标皆被阵斩枭首,另砍得西军兵士首级二千余颗,俘获徒附三千余,尸体壅塞山涧,血水染红山林,其余三三两两,逃窜无计。马匹、军械亦多缴获,此外,西军兵士妄图推进大江、载有金银财宝的大车十余辆也被截下押回。 “此战打得痛快,只可惜让刘进忠、靳统武两个鼠辈跑了!” 夜幕降临,众军凯旋回到合江县城,王来兴办宴席犒赏军将,席上拼杀了一下午的曾英全无疲惫之色,满眼都是神采飞扬,几口酒下肚,笑着叹息。 “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下次再拿住就是了。”战事告捷,几日来的大石落地,王来兴同样高兴,大剌剌说道,“来,我敬诸位。今日若无诸位齐心并力,哪能得此酣畅大胜!此为献贼入川首败,但绝非最后一败。我等趁势而前,消灭献贼指日可待!” 众军将皆举杯,大声鼓噪。 “张中军这次可让曾某开了眼界。”曾英甲胄在身,却摘了兜鍪披头散发,他容颜俊秀,一手指天、一手举杯,摇头晃脑间乌丝齐飞,观之煞是风流潇洒,“贼寇群集,我军尚在布阵,张中军大吼一句‘当击贼立足未稳’,我还道他说笑,未曾想一转眼早不见了张中军身影。贼兵前阵突出五人,张中军冲锋在前,起手连发三箭,射翻两人,贼势大哗,我军儿郎立刻趁机猛进,贼阵未成就这么给破了!曾某观古书,见有‘一夫所望、万夫披靡’的语句,当初只觉玄乎得紧,得见张中军威势,方知古言不虚!” 双颊醺红的张敢先听到这话,连连摇手道:“曾兄说得夸张了。我放三箭,其实只中了一个。” “怎会!我明明见着两个倒了!”曾英坚持道,“看看曾某的老婆就可知曾某的眼力。战阵之上,更不会看错!”说着笑眼惺忪,坐在他身边的妻子董琼英嗔怪着轻推他一把,当即引起众人起哄。 张敢先莞尔道:“曾兄没看错,在下也没有说错。在下放了三箭射翻一个,另一个以为是冲着他去的,却是自己吓得跌倒了!” 此言一出,满堂大笑。 “贼寇胆战心惊,一战即败,是我军之威!”王来兴慨然道,说到这里,起身敬向马万年,“但能让我军积威如此,马兄功不可没。若非他部在天牛岩的血战,怎有我军这场势如破竹的胜利!这一杯,敬马兄指挥若定,也敬石砫儿郎勇猛无畏!”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跟着敬马万年。马万年极为受用,一连吃了好几杯,顶着两片红彤彤的脸颊坐下去说道:“多谢王总管和诸位兄弟抬爱,我石砫要么事不做,要做就必尽力。他献贼不是自称西军、西王吗?常言‘送佛就要送到西’,我石砫崇佛,没本事送佛,那就行行善事,圆献贼之梦,努力送他归西。” 众人皆笑道:“好一个送献贼归西!” 马万年心里快慰,说完话起身回敬王来兴道:“总管放心,剿杀献贼,我石砫全力以赴。方才我已经修书一封快马送去石砫,要司里再增派三千人来协同剿贼!” “好!”王来兴一拍桌案,与马万年对饮,其他军将听了,先是惊讶,而后全都随着王来兴的态度鼓噪叫好起来。 待王来兴放下酒杯。一转眼,覃奇功朝他点了点头。 对石砫兵的安排,覃奇功后来和他再次深谈过。通过和马万年的几次交流,覃奇功看出这个年轻人虽然气盛嚣张,属于混不吝的类型,其实心思单纯,比较容易操控。而辅佐他的两个表叔父秦拱明、秦祚明看重利益,更好结纳。只要赵营能做到保证石砫兵的利益并确保马万年的安全,他们其实对与赵营联合并不抵触,而反观赵营,这两点倒不难做到。 赵营的本部兵马练兵营、靖和后营及四川提领衙门合在一起总共八千人,其中四川提领衙门的两千人暂时镇守重庆府城不随军,所以军中赵营嫡系只有六千人。要是赵营独立作战,这些人手还算足够。可按照赵营入川以来不断吸纳附军联营的态势,长久下去,六千人作为赵营维持联军主导力量的中坚势必捉襟见肘。 现在光坐在席间的谭弘、谭文、谭诣、赵‘荣贵、曾英五营兵马就逼近九千人,要是马万年请来了援兵,那么石砫兵也有五千人。全部兵力加一起比较,赵营嫡系兵力占比勉强够到三分之一,而且可以预见,这个占比在日后还将继续下降。 在湖广方面赵当世还没有明确表示要派遣更多赵营嫡系入川的前提下,覃奇功未雨绸缪,建议王来兴通过“结盟”的方式,自固地位。联营模式下营头繁多,不可能面面兼顾,所以难免亲疏有别。覃奇功所谓的“结盟”要做的事,坦白说就是抱团拉山头,即以赵营为核心,在联军中组建绝对核心的“中坚团体”,用以保持整个联营的权力集中、维持整个联营的稳定。这是早期赵营干过的事,只不过那时的赵营实力特别突出,无需过多经营联营,但当前四川的情况不同,赵营实力偏弱,覃奇功自然要多花功夫,毕竟辛辛苦苦一场,到头来总不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覃奇功拟定的拉拢对象主要有三谭和石砫两方。三谭有四五千人,属于最早的合作伙伴,目前和赵营关系很铁,颇具有主人翁意识,关系比较稳固。石砫兵力同样不少,战斗力更强,马万年本人则心思少、好交往。只要把这两方紧紧团结在身边,赵营在联军中的地位就难以撼动。当然了,随着日后的发展,联营的“中坚团体”成员免不了要更替,但至少按照现有情况,拉拢谭家兄弟和马万年足矣。从谭家兄弟不计前嫌以及马万年回家请兵等方面可以看出,现阶段的进展亦基本顺利。 吃了一会儿菜,酒消了三四分,王来心问道:“咱们这里胜了,却不知泸州如何了?”留在合江县阻击的西军土崩瓦解,赵营接下来就得直进泸州府。 “曾某驻扎会清山期间,也不乏探听那里的消息。”曾英有点醉了,悠悠说道,“日前献贼攻城,黄大人聚兵死战,献贼攻打无果,暂屯城外。” “献贼凶残狡诈,诡计多端。坚实如重庆,也旦夕陷于其毒手。泸州府城远不及重庆,能守一日未必能守两日三日,我等还是得尽快驰援。”席上,原称海量的覃奇功是唯一一个以茶代酒的人,他的言语轻缓有力。 王来兴面色沉毅道:“覃先生说的是。”继而环顾左右,举杯道,“来诸位,干了这一杯。一炷香后,罢了宴席,各自回营好好休息,明日即准备进军!” “是!” 数个酒杯同时举到半空,晃荡溅出的酒水洒满桌面。 可是,次日一睁眼,王来兴听到的却是个沉重的消息——泸州府城已经失陷。 西军有了攻打重庆府城的经验,在泸州府城四周寻找夯土处爆破。泸州府城破绽甚多,张献忠白日假装猛攻城门,夜间却故技重施,暗遣兵士摸到城根,挖土埋火药。城内守军白日疲惫,一心想着天明与西军再次厮杀,是以并未觉察异样。 火药爆后,城墙坍塌,西军趁势而入,主持泸州府城防御工作的下川南兵备道副使黄谏卿受执,不屈而死,泸州参将罗于莘与抚标参将徐明蛟则巷战被杀。泸州卫指挥使王万春此前正率领两千卫所兵拒敌于西门城外,知道变故后率人马回城接出家人,撤到城南关丧牙脑时为西军追上,王万春中箭落马,其妻与一众家人全为西军所害,唯有其子王于藩为家仆所救,杀出了重围。 泸州府城陷落的消息是最好的醒酒汤,不等王来兴催促,诸军将自觉事态严重,主动齐聚县衙。原本午时出发的计划直接提前了两个时辰。 泸州府城乃是川南门户,西军攻下此地意味着可以向嘉定州、叙州府等地四面开花,乃至长驱直抵成都之南。 刻不容缓,合江县的诸营兵马迅速挺进泸州府城。不一日,张敢先统带的先锋练兵营就到了府城。这时候,机警的西军主力早已不见踪影,张敢先杀散城内留守的少量西军,复占了城,派人回递消息。 王来兴中途接信,对覃奇功道:“献贼恐怕已经知道了合江县的事,仓皇而走。他这一去,可不比从重庆府到泸州府,若往嘉定州、叙州府乃至马湖府、乌蒙府,可实谓游鱼入海,捉之不易!” 覃奇功早有见地,应道:“川南、川西南多是土司辖地,穷山恶水,献贼再奔,捞不着油水,反而有伤筋动骨的可能。以流窜来扰乱追兵是献贼的老伎俩了,我军若被他牵着鼻子走,跟在他屁股后头,这辈子也别想见着他的面。倒不如提前往献贼必去的要地蹲守。” “要地?” “对,我军只要在泸州府留下一支兵马堵住献贼东返的路,献贼若是不想脱层皮,不会昏了脑袋一个劲儿往川南、川西南山沟沟里钻,他要养兵、要抓兵,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成都。”王来兴脸色一肃。 48不古(四) 经过商议,王来兴选择了石砫宣慰使马万年带兵驻防泸州府城。石砫兵战斗力强,即便西军回攻,一时半会儿也难逾越此障碍。而且马万年向秦良玉请求增兵的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后方,若真有回响,刚好也可在此等候接应。 两日后,王来兴率大军在泸州府北陆续登舟,沿中江溯水北上,途径富顺、内江、资县、资阳等地,在简州阳安关改行陆路,很快抵达位于成都府城东南的龙泉镇巡检司。一路来,并未听闻西军流窜的消息,看来张献忠行事谨慎,虽攻克了泸州府城,但经合江县的一场大败,有意蛰伏观察形势。敌不动我不动,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已经针对西军布置好了应对策略,静观其变。 王来兴传令扎营后找来曾英,对他道:“曾兄与龙军门等可相识?我军来此,可代为引荐。”早前的陈士奇确实有意与赵营合作,但新官上任的龙文光什么心思可不好说。让家居成都多年的曾英去探探口风比较稳当。 曾英回道:“龙文光此前多在川北,与曾某没什么交集。但巡按刘之勃和推官刘士斗都与家父友善,当初曾某举兵,他们亦助力甚多,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来兴拱拱手道:“那就有劳曾兄了,我军远来,急需补给。且要巩固成都府城城防,还得将驻地往更靠近城池的方位移,这些都需要龙军门他们点头。” 曾英爽朗言道:“想来成都府城内的诸位大人没有不允的道理。”又道,“算起来,如今驻防府城内外的,只有镇元营总兵刘佳胤、南卫指挥同知加升游击鲁印昌、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三支兵马而已,且新兵多老兵少,护城未必周全。总管大军兵强马壮,正是雪中送炭。” 几句话说定,两下相别,曾英只带了伴当几人,轻骑奔赴成都府城。 作为四川的核心首府,因在南宋末年遭到蒙古军队三次侵攻,成都府城原本从外至内的羊马城、罗城、皇城、宫城四道城防毁败殆尽。洪武四年,明军攻灭明夏,曹国公李文忠奉旨经营四川,认为成都旧城狭小及城墙低矮,经过规划,尽废汉、唐内城基础,转以宋、元残留城垣为底子加筑新城,将城墙垒高并增掘了护城河,成都府城始有轮廓。洪武十一年,宁川卫都指挥使赵清继续增修外城,在夯土外侧包砌砖石。建成后,成都府城周围二十余里,高三丈四尺,渐成规模。洪武二十二年,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就藩成都,凉国公蓝玉秉承着“非壮丽无以示威”的理念,督修成都府城,成都府城由是焕然。此后宣德三年、崇祯五年,皆有修葺。到了现下,全城共有城门五座,每门外更有瓮城加护,虽比不上重庆府城崇墉百雉,但也好歹能匹配上四川首府的地位。 曾英从南城中和门进,轻车熟路,直抵府城衙署,通传了职位姓名,恰逢衙署内四川巡抚龙文光与四川巡按刘之勃在议事,立刻被召入了。 刘之勃其人曾英认识,另一个干瘦的文官想来便是龙文光,见了礼后就站在那里说道:“湖广提督衙门下总管王来兴已率兵到了龙泉镇,另有夔州三谭、陕南赵‘荣贵等随行,请求移军近府城防备献贼,曾某特代之相请。” “哈哈,曾参将不急,坐着慢慢说。”龙文光干笑几声,伸手点了点,“我俩适才还在谈这事呢。”看来他们早就得到了王来兴的行军消息。 龙文光发话,曾英只能耐着性子坐下。刘之勃抚须微笑道:“当日一别,与曾参将相见已隔近三个月。听闻曾参将领兵外战,大破献贼于合江县,可喜可贺!” 曾英摇头道:“大功曾某愧不敢当,能破献贼,多亏了楚兵强盛。没有楚兵,川东、川南等地局面想必早就难以收拾了。” 龙文光道:“楚兵的事,我几个都知道的。却不知现在龙泉镇有兵马几何?” 曾英没多想,应道:“连同曾某几营加在一起大概万五千之数。”再加一句,“另外泸州还有石砫兵,待其会合后续援军,当有五千,不日也将过来。” “两万人......”龙文光与刘之勃对视一眼。 曾英身体前倾,说道:“大军远来,疲累交加,一需要及早在府城外划定驻扎区域,二需府库调拨军粮犒军。”接着道,“献贼虽败,主力尚存,以其部连克重庆府城、泸州府城的情况看,仅凭我成都府城内的守军,恐怕难挡。今有楚兵相助,成都无忧。” 龙文光听了,哈哈一笑道:“曾参将这话说的在理。” 曾英郑重点头道:“事实如此,还请诸位大人及早下达政令,接应楚兵。否则......否则只怕激变,殃及成都。”他说话很直接,多年来各地的实例能够证明,兵若无饷与匪无异。兔子急了还咬人,赵营军队的军纪风评虽好,但铁打的人一旦没有饭吃,谁也无法保证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这事不急,你不说,我等也会考虑完备。”龙文光眯眼道。 “对了,曾参将,龙泉镇的两万军队里头,真正的楚兵有多少?”刘之勃忽而发问。 曾英一愣,如实道:“约占一半吧。”疑道,“怎么了?” “没事,顺口一问。”刘之勃笑笑,随后道:“成都府库贮存钱粮充盈,前两日和王爷提起流寇乱川的事,他也愿意鼎力相助官军御贼,早晚亦会拨发些钱粮。这一块,曾参将无需挂虑。”双袖一抖,“只要能驱逐流寇,保我四川太平,就倒库翻仓,都不会亏待了楚兵及其余各镇军将。” 龙文光郑重道:“此言甚是,不过调拨钱粮事关重大,非一两日可行。我之见,不如先让楚兵等暂驻龙泉镇,等衙门里厘清的册簿再来府城不迟。至多五日,必有分晓。” 曾英寻思片刻,觉他说得有理,乃道:“行,曾某这里替一众将士谢过军门。” 龙文光旋即道:“献贼一日不灭,四川一日难定。楚兵既到,日后与我等携手周旋献贼的时日必然不会短。两军要齐心,将帅间需得先结谊,坦诚相见才能互相依靠。曾参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龙军门真知灼见,曾某佩服。” 龙文光十指交叠道:“楚兵大公无私,连战献贼舍身为我川事,实在感激不尽。大军的钱粮拨付一时半会儿难行,但我俩筹划明日在蜀王府丽春轩设宴,先为楚兵的王总管等接风洗尘,一表心意。” “蜀王府?”曾英有些讶异,“王爷作东吗?”两年前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合入川,四川上下兵戈不休,其时四川又正遭瘟疫,斗米千钱,百姓捐瘠鬻子,端的是满目疮痍。可就算情形恶劣至此,蜀王朱至澍依旧大修楼台亭榭,广采民女入宫欢乐,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从无顾民顾政之心,怎么现今突然转了性? 龙文光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昔,献贼连破坚城,惨毒备至,若成都有失,蜀藩亦难保。唇亡齿寒,王爷洞见时势,自要以身作则。” 曾英不疑有他,道:“好,王爷费心了。” 主事议定,曾英并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龙文光与刘之勃送他出了堂口,忍不住叮嘱道:“务必说得王总管赴宴,这次是王爷亲自张罗的局,不好不给面子。” 曾英答道:“军门放心,此等要事关乎全局,王总管自有主见。” 当下龙文光等复进堂去了,曾英往衙署大门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几个月前受任去川西麻儿匝安抚司抚慰当地土司,不知情况如何了,于是返身回去想问个两句。孰料才走到堂口不远,便听得堂内刘之勃的嗓音响起:“军门非要用这个法子吗?城门一闭,将他们饿死,岂不省事?” 龙文光的声音随即传来:“饿死?你太小看他们了。赵当世是什么人,早年可是与闯、献不相伯仲的贼寇。川东的三谭、石砫的马家,又哪个不剽悍?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兵,你道会是逆来顺受之辈吗?若是真个没了吃食,只怕届时献贼没来,我成都府先得给他们翻闹个底朝天。” 曾英听到这里,心中嘎噔一下,脚步一滞,不敢再去,就悄悄靠在距离堂门不远的乌樟树后偷听。 却听刘之勃连声叹道:“军门这样做,未免有些行险了。” 龙文光道:“老先生言重了,再险能有如今四川的局势险吗?”明代官场惯例,若谈话对方为自己同辈,或者比自己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者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 而后重重咳嗽一声:“献贼就不提了,阴魂不散,时时欲爆。川北那一帮子,阳奉阴违,个个骄横不法。现在又来了个湖广提督,哼哼,明面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来助我四川灭贼的,可却一没朝廷谕旨、二未提前知会咱们征询同意,如此独断专行,你当赵当世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人吗?” “赵当世,流寇出身,野心大于忠心。” “正是如此,献贼入川,他亦趁虚而入,正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若傻不溜秋听信了赵当世送来的鬼话,这四川就不沦陷于献贼,也要沦陷于官贼!”龙文光慨叹连连,“你瞅瞅,那谭家兄弟、那石砫还有那曾英,哪一个不是被赵当世勾诱得神魂颠倒。可笑曾英本是我巡抚衙门编制下的人,而今一口一催促,帮起赵当世来倒比正主儿还急了。你看看,再任由赵当世胡为下去,你我早晚要成他人的提线木偶。” 川北游离于四川巡抚衙门的管辖之外本就让龙文光不快,短短两三个月不到,川东及川南大片地区又给赵当世的人马占据,且当地的一系列军镇皆唯湖广提督衙门马首是瞻的态度更让他光火。照此情形发展,可以预见,四川巡抚衙门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草台班子。他被火线提拔,本来踌躇满志要干一番大事,眼见这样的结果,自是难以接受。 龙文光激愤了一小会儿,往下说道:“学生说的这个法子刚柔并济,最顺应眼下形势。赵当世在川中的事情都是那个叫做王来兴的人一手负责,咱们请王爷出面将他赚来,也不加害性命,只需软禁即可,风险并没有你想象得大。龙泉镇的兵马群龙无首,咱们大可以趁机分化,将三谭、石砫马家等先拉拢到麾下,再借势反压楚兵。你说到了那时候,没了王来兴的楚兵左右彷徨,还能不乖乖听话吗?” “这......” “万无一失。”龙文光越说越有信心,“有了这两万人,我四川巡抚衙门不但可以保全成都,献贼亦再无可惧。等灭了献贼,川北同样可定。” “这事还要好好商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事成与不成,就看明日宴会。咱们这就可以把刘佳胤叫来。他是我的心腹,由他操刀,绝无纰漏......” 龙文光滔滔不绝讲着,曾英瞠目结舌,只觉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却是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摸出衙门,此时的他,竟是连自己父亲的事都无心询问了。 49锦城(一) 成都蜀藩,历来都是强藩。蜀王府邸坐落成都府城之中,位于城内武担山之南、金河以北,外围萧墙长约九里,以金河水、御河等护墙环卫。萧墙高一丈五尺,设东面体仁门、西面遵义门、南面端礼门、北面广智门四门。萧墙里头,还有宫城围墙,城高三丈九尺,分棂星门、承运门等大门。 今日正午,成都府城中和门内外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千里来援的客军主帅王来兴进城。曾英一身干净利落的戎装,骑乘高头大马,在前开道引路。龙文光、刘之勃等官员亦早便穿戴齐整,在城门等候。 从一匹神骏的栗毛马跳下个军官打扮的年轻人,龙文光上前两步道:“王总管,一路风尘辛苦。政务繁忙,未克远迎,还请海涵。”说完抬头再看,面前这年轻人肩宽体壮、高大俊朗,虽然年纪不大,但自有一番威严。 那年轻人躬身回礼道:“劳动诸位大人尊驾,我王来兴何以克当,不胜惭愧。” 龙文光亲切拉住他的手道:“王总管说哪里话,我成都府军民望贵军如望时雨,而今王总管来到,就像根定海神针,立刻把成都城上下的惊涛骇浪定住了。”转而又托起他手掌,啧啧赞叹,“王总管掌宽且厚,关节等处更是厚茧环包,一摸就知道是行伍多年的沙场健将,护国护民的能力自超过我等迂腐儒生百倍。” 王来兴轻轻挣出手,抱拳道:“军门言过了,王某来此,但望尽一绵力,不惧生死。” “说的好!”龙文光满脸欣慰,与诸官员相互点头,“果然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刘之勃看了看王来兴周边,问道:“三位谭大人并赵大人、马大人他们没来吗?” 王来兴道:“昨日探得消息,献贼似乎有流窜成都府的迹象,军事紧张,这几位都走不脱身,王某最闲,是以宴席的事就由王某代劳。”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刘之勃点了点头。 王来兴又道:“王某还带了些土产,进奉给诸位大人聊表心意,晚些时候送去府上。” 龙文光短叹两声道:“王总管太过客气,你不辞辛劳为我等解困,情意已经胜过千金,何需再表什么心意。” “该当的,该当的。” “成都僻远之乡,我等无以为礼,好在蜀王慷慨,已在王府摆下宴席,为王总管接风。”龙文光说着招呼曾英,“曾参将,成都你熟,就代为引路吧!” 曾英道一声“晓得”,扬鞭催马已行。于是王来兴复回马上,龙文光等则各自乘轿。 不久便到西边玉龙街一线,那里早有蜀藩府的仆从上来带过缰绳步行牵马,走遵义门先进萧墙,再兜转须臾,过承运门,在王府内监官长长的吆喝声中,参加宴席的官员们下马的下马、出轿的出轿,各自递上名剌供内监官验看。确认无误后,车马置于门口,一干人随内监官步行进入宫城内。 众人先在承运殿等候了片刻,一盏茶的功夫后,告知蜀王朱至澍已经穿戴完毕,便再度起身,直到宴席所在的丽春轩。 藩王之中,蜀藩一直最富,直到福藩兴旺,才退居次席。不过眼下福藩已灭,富甲天下的宝座恐怕又回到了蜀藩。这丽春轩为数丈高楼,崇祯十四年所建,整座建筑多用产自西南的珍贵楠木,兼以玉石金银点缀,极为奢华。刚到楼底,管弦丝竹应时而起,靡靡之音萦绕,数名女子莺莺燕燕拥将上来,分别挽起了宾客们,甚是亲昵阿谀。 这场面曾英不陌生,也认识其中几个姿色出挑的女子诸如李丽华、严兰珍、齐飞鸾、许若琼等等都是蜀王府中从民间精挑细选进来调教而出的宫女,不但姿色艳绝,亦通辞赋,均甚得蜀王朱至澍宠爱,也常被拿出来待客。但看龙文光、刘之勃、刘士斗等官员谈笑自若的模样,看来平日里也没少来蜀王府玩。 曾英也象征性地牵了名宫女,那女子白‘粉敷面,媚眼如丝,一个劲儿向望他怀里钻,他一巴掌把对方的脸推开,瞪了一眼,那宫女识趣,倒是不敢再放肆了。 到了二楼,早摆了一张金丝楠木的大圆桌,桌上酒水瓜果及开胃小菜琳琅满目。宾客们各择座位坐下,那些宫女便也顺势坐到了他们腿上,甚至箍住脖颈细细私语。酒席尚未开,莺声浪‘语并嬉笑打闹此起彼伏,早就热闹非凡了。 过不多时,有内监官长呼道:“王爷到——” 众宾客哗啦啦尽皆起身,众目齐聚过去,一名体态匀称的华服中年男子缓步上楼,这便是第十三代蜀王朱至澍。传言初代蜀王朱椿曾得鸿宝藏于书阁,精读修习遂通黄白之术,子孙传承,未曾断绝。但看朱至澍面目白皙,双目有神,精神气不输少年,或许也与此有关。 朱至澍坐下后,宾客们才相继落座。聊不几句,朱至澍问王来兴道:“阁下远道而来,不知将兵几何,又将驻于何处?” 王来兴回道:“有战兵两万保卫成都府城,最好分屯城外要害,方称无虞。” 朱至澍朗笑道:“话想三道,绳捆三道。要稳妥,何不驻扎城内?这样的话,我蜀藩亦能更加踏实。” 王来兴有些讶异道:“王爷此话当真?”说着,就拿眼去看龙文光。毕竟按照传统规制,客兵若无特殊情况是绝不能擅自进城的。 龙文光接过话茬,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献贼猖獗,诡计多端。其最拿手的便是派遣细作潜入城内里应外合,单纯守野,并不能算十足稳当。前几日我等便和王爷商议,要加强城内守备力量,贵军兵强马壮,划些到城里无妨。城北、城西都有空的校场营房,有足够的地方安置。” 王来兴高兴道:“若得王爷、军门许可,当然最好。” 朱至澍吃口酒,说道:“不过有一事得先请王总管配合。常言道‘不怕外来盗,就怕地面贼’,贵军虽强,到底是远来客人,不谙本地风俗人情,若自行其是,只怕到时候会遇到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本王觉得,贵军前期既要进城分驻各地,还是跟从川抚衙门为好。” 王来兴眉头一皱,反问道:“什么叫‘跟从川抚衙门’?” 正在这时,曾英突然起身,朱至澍看他一眼道:“你做什么?” 曾英推开身边的宫女,回道:“王爷见谅,曾某腹痛,先去排解排解。” 朱至澍笑道:“佳人美酒相伴你却腹痛,好不扫兴,快去快回!”他说完,宫女们也都捂嘴偷笑不已。 曾英点着头,急匆匆去了。龙文光转视王来兴道:“王总管,跟从川抚衙门是必然之理。王爷说了,贵军虽强,但纪律习惯尚不清楚,恐怕滋扰百姓、扰乱纪律,先由我衙门监督把控,等磨合适应了,自便即可。” 王来兴道:“军门说笑了,我军又不是献贼,一路秋毫无犯,都是可以查证的。王爷、军门及诸位大人若不信,王某在这里立誓,往后但凡有我军中一个兵士在城内外行不轨之举,王某二话不说,主动撤出成都府城。” 龙文光干咳两声道:“王总管会错意了,我等不是信不过贵军,防患于未然是自古来的道理,名正言顺。况且贵军对成都本地各要隘汛地不熟悉,这些都需要我川抚衙门指引不是?” 王来兴连连摇头道:“从没听说客至主家,为主解忧,反沦为奴仆家丁的事。要是成都府城是这么个入法,我军宁愿待在龙泉镇。” 龙文光脸色一肃道:“军机重事,岂同儿戏。入不入城,不是咱们三言两语说定,而是关乎成都阖城百姓及蜀王府的大事。我等所言,并非不近人情,王总管何必如此抵触。” 王来兴苦笑道:“正如龙军门说的,这事大,咱们不好随意定夺。军队不是王某一个人的军队,还有谭家兄弟、赵大人、马大人他们,究竟怎么办,王某还需要回去商量。” 朱至澍脸色一沉,道:“王总管话里带刺,是不给本王面子?” 王来兴朝他抱拳道:“不敢。” 龙文光则道:“这件事按照我等川抚衙门为主、贵军从随的方式来最合适不过,王总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 王来兴将酒杯放下道:“不该拒绝?那么假意征求王某意见,又有什么必要?”并道,“倘若王爷和诸位大人急于求个结果,那么王某恳请暂且将今日宴席放下,王某现在就快马返回龙泉镇,和其他几位大人紧急讨论,明日就能有答复。”说着,按桌站起。 朱至澍见状,与龙文光对视一眼,龙文光佯装起身相劝,但手肘刻意撞到了自己的酒杯。只听一声脆响,酒杯落地碎裂,楼梯处顿时“蹬蹬蹬蹬”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短短几个呼吸的光景,十多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便拥上楼来。 朱至澍轻咳三下,宫女们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那十多个汉子里走出一个精实壮汉,跨步大声道:“镇元营刘佳胤赴宴来迟,请王爷及诸位大人原谅!”一面说,一面摆手,那些汉子们迅速将楼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不容半个人再过。 龙文光笑笑道:“都是自己人,装什么客气。来,先给今日的贵客王总管敬一杯赔礼。” 刘佳胤应诺着昂首阔步走到桌边,倒满一杯酒,对王来兴道:“王总管,我敬你!” 岂料王来兴垂手而立,并不领情,冷冷道:“龙军门,你这是什么意思,无名之酒,我可从来不吃。” 龙文光拍拍刘佳胤,示意他将酒杯放下,而后道:“王总管,实不相瞒,今日这宴席,不单为你接风,还要求你办件事。这件事关乎我四川之长治久安,不得已而为之。” 王来兴冷笑道:“哦?我还有这么大能耐?什么事说来听听?” 龙文光继续道:“请王总管在成都府城内多住几日,军旅羁劳日久,也要劳逸结合。龙泉镇军队的事,我川抚衙门会替王总管分忧。”又道,“咱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先吃了这顿酒,王总管有想不通的,径可再问。”言及此处,就给刘佳胤使了个眼色。 “坐下吧王总管。”刘佳胤起手去拉王来兴,却不防王来兴身子一震,将他甩开,“王总管,你这就太不给脸了吧?”他脸色一变,凶狠不少。 “不是王总管不给你脸,是我不给你脸。” 龙文光听到这句话,眉头紧锁,道:“王总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王来兴忽而纵声大笑起来,笑声沛然,震耳欲聋。 朱至澍与龙文光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而后笑声停歇,方听得一句惊人之语—— “我笑你们这些个臭鱼烂虾,竟打起这等腌臢算盘,以为我军王总管会受此欺瞒吗?老子不是王总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陕北马宝是也!你们要找的王总管不在这里,而在成都城外!” “马宝......成都城外?”龙文光怔然片刻,猛然醒悟,一拍桌面,“不好!” 正值此时,远方的天空突如其来听得见阵阵沉闷的炮响,一时寂然的丽春轩,楼梯上,又有人重重踩梯而上。 来人拨开堵在楼道口的汉子们,钻出身来,龙文光急目看去,是负责城防的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只见郝希文满脸惶恐,还没等站稳就急不可耐说道:“诸位大人出事了!有敌忽从南方来,已经开始攻城!” 50锦城(二) 四川之糜烂积重难返,已无法自愈,必须狠下决心下一剂猛药方有根除病症的希望。“能全四川者,唯有楚兵”,亲身经历过与西军的数场败阵,并亲眼见到以楚兵为首的联军歼灭大股西军的曾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楚兵对于围剿西军的策略顺势合理,假以时日必能见效,可是成都府龙文光与刘之勃这横插一杠子,很可能致使此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优势尽付东流。 龙文光以为,只要控制住了王来兴,就可用四川巡抚衙门的威势来压制川东三谭、石砫马家等随从军队,使他们乖乖配合,进而控制楚兵。作为局内人,曾英不得不暗自苦笑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儒生官员有时候太过异想天开,也太过一厢情愿。如果龙文光的行动付诸实践并且成功,在曾英看来,也只是十之一二的侥幸。八九成的可能,龙文光这鲁莽的举动将会引发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变乱,在川南西军未灭、川北军镇蠢蠢欲动的当口,这样的变乱对成都府及周遭州县的打击是难以估量的。 曾英起兵,不为他自己,也不为四川巡抚衙门,他只求保一方平安、护一方太平。这是他的原则,即便楚兵是客,与他原则相合,他甘愿受之驱驰;即便川抚衙门是主,与他原则相悖,他也不愿同流合污。 转出成都府城、回到龙泉镇巡检司后,他第一时间将龙文光欲设鸿门宴的情报通知给了王来兴。当时的王来兴着实心寒,心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立刻带兵退回泸州府,徐图后举,但覃奇功及时劝阻了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如果无法达成入主成都的战略目的,这次入川的行动实则与失败无异。 首要原因便在军粮。此前军队所需粮饷,一半来自夔州府稳定的粮线接济,一半来自所经州县的府库贮藏。这样的补充模式在中短距离内行得通,而今却不再适用。 明代有俗谚“府到府,三百五”,指的就是相邻一座府城到另一座府城之间直线距离大致处在三百五十里。譬如涪州到成都三百五十里,夔州府到涪州又三百五十里,若视实际水陆路的曲折再算,则夔州府到成都府的辗转距离则超出千里。在这样长的一个距离内采取后方粮线补给的方式势必会在途中大量消耗粮草,效率底下。因此超出千里,军队通常就主要采用因粮当地的方式进行补给。 目前大军已经进驻毗邻成都府城的龙泉镇巡检司,本地府库存粮寥寥无几,军令也不允许纵兵哨粮,要求取充足的粮饷,只能依靠富殷的成都府城。 其次针对围剿西军,有石砫兵控扼住通往川东的咽喉泸州府并由龙泉镇的主力军队进行策应,西军在贫瘠的川西南熬不下去,定然会北上落入成都府的彀中,可以说联军此前已经做好了较为严密的布置。 倘若龙泉镇的军队临时退回泸州府或转移到别处,这道防线毫无疑问将出现重大纰漏,西军抓住机会见缝插针,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更大的隐患则在于,几地脱节,失去相互策应的能力,极易被西军分割包围,乃至次第消亡。 最后成都府战略位置很重要,作为偌大平原的核心地带,只要成都府一日不失,对整个四川最富庶区域的掌控力就一日不散。得成都者得四川,赵营当前已经将川东重镇重庆府及川南咽喉泸州府拿下,如能再将四川的心脏成都拿下,川东、川南、川中连成一片,基业可成,对上川北诸军镇与西军,掌握了主动权,进退自如,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周旋。 “龙文光既有谋我之心,只怕用正常手段,我军难以踏进成都府城一步。”王来兴忧心忡忡道。一山不容二虎,龙文光不肯合作,自己能逃过鸿门宴,却也难向成都府求得臂助,对军队的后续行动十分不利。 覃奇功面沉如水,道:“先礼后兵,龙文光要坏了规矩破了盘儿,咱们也不必与他客气。川事迫在眉睫,我军亦无他选择。龙文光摆下鸿门宴,咱们正好顺水推舟,反将他一军。以他不轨之心为口实,攻下成都城。” “攻下成都城?”王来兴不由一惊。 “对,犯我赵营者虽远必诛,我军强而成都弱,龙文光来犯我,我军大可不必忍气吞声。只需把他想设局赚我的事坐实了,纵然日后翻旧帐理论,我等也不理亏。” “这......”王来兴想到赵当世此前对自己“万事小心为上”的叮嘱,依然踌躇难定。 覃奇功坚声道:“我军入川,之所以所向无前,靠的就是一股气势。倘若只因龙文光闭门不纳便作罢,声势必然受损、军心必然涣散。更别提此前说到的那些那三点必取成都府的理由。曾英来报信,便是看准了我军之势胜过川抚衙门,我军踯躅不前,将士心寒,川事难定。” 一听到“川事难定”四个字,王来兴权衡利弊,毅然说道:“也罢,龙文光不仁,休怪我不义。大事为重,日后真要追究责任,我来担就是。”无法控制成都府不免累及全军,赵当世委托自己经略四川的计划亦会搁浅。两害相权取其轻,王来兴知道赵营军事力量强,政治力量也今非昔比,回到朝廷层面博弈未必会落下风,底气由是多了几分。 覃奇功道:“取成都府,关键在一个奇字。前提便是先与龙文光等辈佯装来去,以懈其心,再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可也。”又道,“龙文光的宴席,总管不可亲往,得另择人选顶替,混淆视听。然派一个不通权变之人去敷衍容易露馅,必须挑选一个口齿清晰且胆大心细角色才能应付局面。” 王来兴知他意思,一手托颔道:“我倒有个好的人选。”随后报出了马宝的名字,“他与我年纪相当,在军中素有‘两张皮’的诨号,伶牙俐齿、人情练达,对我军诸事务同样熟悉,龙文光看不出端倪。” 覃奇功对马宝近期的表现颇为欣赏,点头道:“这人心思缜密,智勇兼备,更有热切的进取心,让他去正合分寸。” 如此定计,是以有了马宝冒充王来兴往成都府城内蜀王府邸的这一趟。 龙文光本自谓得计,惊闻马宝抖露身份,与朱至澍、刘之勃等人相顾愕然。刘之勃反应快,大呼道:“曾英在哪儿?” 刘佳胤回道:“头前撞见曾英,其言受军门所托有要事外出处理,因此放去了。” 龙文光听了,顿足捩耳,叹息道:“噫!今番事不可挽矣!” 曾英此去,单人匹马飞驰赶到西城清远门,喝令守城兵士开门。守城兵士多有追慕曾英威仪者,又知他是川抚衙门下的军官,不疑有他,遵令大开清远门,早就等候在城外的曾英所部即刻进城,迅速接手了西城城防。 与此同时,除了赵‘荣贵部留守原地,从龙泉镇出发的赵营练兵营、靖和后营及三谭所部兵马亦抵达南城中和门外。为了恫吓守城兵士,王来兴令张敢先排出炮铳,朝天射击,连射几轮,地动山摇。守城兵士心惊胆寒,正彷徨失措,西门失守的消息传来,惊慌失措中再也无心守城。 张敢先觑准时机,选出勇士十余人攀援先登,刚上城头,守城兵士大哗惊走,全无抵抗之力,王来兴趁势进南城门并与曾英部会合于城隍庙。至此,四川首府成都府城半日不到,就落入了赵营的手里。 王来兴让三谭兄弟分别控制成都府城各处城门要隘,又让一向在成都府有名望的曾英所部分散传谕“吾来安你百姓,勿得惊慌。只需用黄纸写‘好百姓’三字贴于门首,即无恙”等言语用来安抚城内百姓,自率练兵营及靖和后营径往蜀王府邸。 当下全城原有守军大多降顺,只有镇元营总兵刘佳胤与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两部带着少量兵士躲进蜀王府邸。王来兴能攻成都府城,却不能攻蜀王府,于是着令已经投降的南卫世袭指挥同知加升游击鲁印昌进到府内劝降,但被龙文光大棒逐出。 形势尽在掌握,王来兴倒不心急,令练兵营控扼街巷,切断蜀王府内外交通,分出靖和后营去接手府城内的诸多仓储武库。自己拎了张小马扎,四平八稳正对着紧闭的蜀王府萧墙端礼门坐着,剥着荸荠吃。 龙文光无计可施,刘之勃自告奋勇,出府质问王来兴意欲何为。覃奇功挺身而出,与他就门外辩论。三军肃立,只听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激烈不下刀兵相交。说到后来,到底是四川巡抚衙门理亏在先,覃奇功占尽上风,将刘之勃辩驳得满面绯红,无言以对。王来兴见状,当即鼓噪兵士呐喊助威,欢呼的声势仿佛刚在战阵上打了一个大胜仗。刘之勃羞惭难当,掩面疾走,到了门前,自思无颜复回府中,烈性上来,居然怒目跳入金水河中,以死明志。 王来兴赶紧命人将昏迷的刘之勃打捞上来,送去别处看押,继续派人进府游说。龙文光再也不敢回应,装聋作哑罢了。 一连围了三日,王来兴一面着手整顿成都府城的军政事务,一面每日定时坐在门外劝解。到了第三日晚间,王来兴又召集全城乐手,在蜀王府邸四周敲锣打鼓,骚扰不绝。蜀王朱至澍难以忍受,知道龙文光大势已去,便瞒着他偷偷派人与王来兴接洽。王来兴因势利导,承诺事后必遵奉蜀藩如故,朱至澍立刻改换门庭,站到了赵营一边。 第四日,朱至澍找龙文光谈话,毫不留情甩出了逐客令。龙文光失去了最后的靠山,如遭雷击,心如死灰之下亦不再负隅顽抗,传令给刘佳胤、郝希文等解除了武装。朱至澍眉开眼笑,打开了端礼门,亲自迎接王来兴入府。 至此,王来兴才真正吃上了蜀王摆下的接风宴,只不过这一次的席上,龙文光垂头丧气,王来兴则意气风发。 夺取成都府的十日后,全府局势慢慢稳定,然而期间,三个消息先后送到了王来兴的手上,四川的波澜远未平息。 51锦城(三) 攻取成都府城、降服龙文光等官员后,在覃奇功的主持下,赵营迅速以四川巡抚衙门及蜀王朱至澍的名义,向成都府远近周遭乃至整个四川传布的安抚的檄文,原本浮动的民心军心渐次稳定下来。 龙文光、刘之勃等四川主要官员都被软禁在了成都府城内的昭觉寺,衙门政令由覃奇功、郑时齐等把持代行。成都府城十余年来未失他手,城内十余处官仓都完好无损,存有膏腴万千,王来兴开仓犒军,蜀藩亦出钱粮资助,因此大军钱粮无忧。 王来兴坐稳成都府后,首先接到了一个好消息,驻扎泸州府的马万年向祖母秦良玉的增兵请求得到了肯定。在川东基本安定的情况下,石砫宣慰司的安危已不再是值得担心的问题,故而秦良玉答应不日再发三千石砫兵支援马万年。或许昔日客战辽东与其他官军龃龉的阴影犹在秦良玉心头萦绕,有了前车之鉴,与西军的作战的总体劣势早就扭转为了优势,原先的试探可以顺势转为全力以赴,如此一来,护孙情深的秦良玉自然希望自己的孙儿能四平八稳地建功立业。 但王来兴高兴的没能持续多久,马万年的事方罢,随即传来了西军出没嘉定府的军情。嘉定府知府朱仪象目前正在组织各州县加固城防拒敌,同时请求成都府火速派兵救援。 将西军限制在川西南的山地是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定下的基本策略,嘉定府为川西南的军事重地,从嘉定府走水路往北的路线是为外水,可直通成都之南。嘉定府若失,成都府就将遭受西军水陆两方面的侵略,防守压力无疑会增大不少。王来兴深知此中利害,闻讯后立刻召集军将商议军事,岂料此事未谋定,第三件事旋踵而至。 送信的人来自北面,他在午夜时分摸到了成都府城外,差些被巡逻的兵士当成西军哨探当场击杀。负责巡夜的马宝留了个心眼,派人将他生擒,一问之下大惊失色,只因来人居然自称是瑞藩府中的体己人,带来的是瑞王朱常浩的密信。 朱常浩可是赵当世的老丈人,马宝连滚带爬星夜赶到王来兴的住所,王来兴惊醒后从被窝里一跃而起,披了件衣服就火速接见了瑞藩的来人。相谈之下才知,原来那来人单名一个忠字,曾是华清郡主的贴身伴当,名唤“忠伯”者是也。瑞藩为避陕西兵乱,举家迁徙,由汉羌总兵赵光远护送入川,忠伯同行,随侍朱常浩左右。 据忠伯说,瑞藩的目的地本在湖广,出发前亦是和赵光远说好了的,然而赵光远率军行到川北保宁府,就突然止步,驻扎不前。朱常浩几次三番催促赵光远继续动身,但赵光远每每都找借口百般推脱,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就是不肯再挪动一步,反而将朱常浩夫妇及瑞藩的一应家眷都强行安置在了保宁府城南面南津关的一处院落,并派兵把守,不许瑞藩中人出入,形同监禁。 朱常浩咽不下这口气,让身手矫健的忠伯潜出院子,探查赵光远行踪,结果发现赵光远三天两头往阆中县和曹勋、杨展等一班川北军将会晤,过从甚密,当时便有不详的预感。正是无计可施之际,老伴当忠伯自告奋勇,愿意只身前往湖广寻求赵当世的帮助。虽说距离湖广山高路远且烽火不休,但身陷囹圄的朱常浩能指望的也只剩这一条路,便叹息着接受了忠伯的建议,送行前还不忘让忠伯捎带上华清小时候常玩儿的拨浪鼓当作信物。 忠伯凭借丰富的经验和灵敏的身手,逃出了保宁府附近几处要隘,一路南下。原本想要顺着嘉陵江进到大江,再沿大江去湖广,但是路到中途,忽闻赵营兵马声势浩大挺进成都府城的消息,于是立刻改弦易辙,改道前往成都。等到成都府境内时,刚好赶上府城易手四野戒严,由是经历的城外那心惊动魄的一难。 川北军将之心,路人皆知,更何况利益密切相关的赵营。王来兴先送忠伯去休息,连夜找来覃奇功,和他说了这事。 “曹勋等辈意在挟王自重,对我等而言,他看上别人尚可,瑞王绝对不能受彼辈挟制。”覃奇功面色凝重,“否则事情传开,不仅有损我军声明,我军亦将处于极为被动的情况。”可以想见,一旦川北军将门祭出瑞王这面挡箭牌,赵营锋芒再盛,也仍将畏首畏尾,完全处于下风。 王来兴点头道:“先生所言正合我意,川北军镇跋扈,有割据与我军分庭抗礼的的意图。倘纵容曹勋等人得逞,截断川北通道,我军无法与陕西互通有无,即便打下成都府也无济于事。” “四川地理自成一体,四周四角缺一不可。川北咽喉要地,为他人所占,我等在成都就将笼于阴云,难以遁形。”覃奇功据实分析。 川北的重要尤其体现在对成都府的翼蔽上,成都府周围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固然沃野千里、产物颇丰,但北面所恃,唯有川北的崇山峻岭和分布其间的诸多险关要隘。没有了川北,来自北面的敌人随时可以进逼成都,无论赵营将成都经营得如何完美,始终将面对旦夕付之一炬的威胁,这是极大的战略劣势,必须及时规避。 “川北诸军镇的野心昭然若揭,只靠绥靖忍让,是拿不下的。”王来兴说道,“必须施加军事压力,最坏的打算,只能靠拳头说话。” 覃奇功道:“正是,但而今献贼复出,南面亦不可掉以轻心。” 王来兴应道:“是的,我之前粗略算了算,以当下我军四川的兵力,应付南、北两面中的一面还够,同时兼顾,只怕力不从心。” 四川巡抚衙门失势后,王来兴招揽了原先为龙文光效力的刘佳胤、鲁印昌、郝希文这三支川抚控制的主要的军队。这三人审时度势,见到赵营抛出的橄榄枝,哪有不接的道理。是以很快三合一,鲁印昌与郝希文都归到刘佳胤的镇元营编制下,合计将近五千人归顺了赵营。至此,加上赵营本身练兵营三千人、靖和后营三千人、谭家兄弟五千人、赵‘荣贵二千人、曾英二千人以及即将完成会合的石砫兵五千人与驻扎重庆府城的四川提领衙门属下二千人,王来兴在四川节制的总兵力总共有二万七千人。 这数量的兵马本来不少,但考虑川北军将与川南的西军实力亦都不弱,对付起他们,不到三万人依然称不少富裕,更可况诸如重庆府城、泸州府城、成都府城等重要城池暂时均需要一定数量的兵力防守并维稳,赵营在这期间实际可投入野战的兵力数量更少。 覃奇功对眼下的形势心知肚明,思索了一会儿,乃道:“我等攻略四川的几个主要目标都已经达到,当前情况微妙,我看最好还是紧急派人去湖广,让主公给下一步的指示。”小的战斗布置王来兴和覃奇功可以自己定夺,但涉及重大的战略部署,还是得让赵当世来拍板,尤其是在川北还有个赵当世老丈人的状况下,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赵当世见到四川的使者时,时间已是十一月的中下旬。此时距离闯军攻陷潼关仅仅只过了一个半月。 潼关失陷后,明军四散逃亡,陕西巡抚冯师孔退守西安府城,城中兵马缺少粮饷,天气又骤然转寒,旁人劝之藩在西安的秦王朱存极散家财给兵士补饷并棉衣等必需品,被朱存极拒绝,军心遂涣散。闯军很快兵临城下,西安守城副将王根子自知难敌,开城门投降,闯军兵不血刃拿下重镇,贺珍、董学礼、马圹、李国奇、左勷等将领投降,闲居在西安的明廷旧将左光先、梁甫等也都纷纷屈膝,秦王朱存极亦降被封为权将军,冯师孔及陕西按察使黄炯等皆被杀。 李自成既率主力军攻下西安,另一路走商洛的袁宗第偏师亦连克商州、洛南等地来会,大军会师入城,李自成立刻着手安民,“下令不得妄杀一人,误者将吏偿其命”。但旋即又以陕西官绅残害穷苦百姓经年为由,开始对西安乡绅大户大肆行追赃助饷之能事,拷掠三日,备极残酷,索取银钱数百万。往后殃及寻常百姓,冠以替富户为虎作伥的罪名,捉丁男为奴、掠妇女为妻,屡禁难止。直到李自成将河南的模式照搬过来,开始分置衙署官员建立秩序同时极力弹压兵士,事态才有所控制。 之后,闯军兵分三路开始攻掠陕西全境。李自成亲率刘芳亮左营、李过后营,北上攻打陕北;刘宗敏率中营一部与袁宗第右营向西攻打宁夏、甘肃、西宁等地区;田见秀率中营一部南下汉中府,打通去四川的道路。 李自成、刘芳亮、李过这一路在延安府内势如破竹,所经之处无不风行草偃,延安府城亦是弹指而下。然而过了李自成老家米脂县抵达榆林卫,却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最初安置在榆林卫的将官最初大多是明初五征北元时傅友德、冯胜、汤和等大将的部属,军事素养过人。而榆林卫处边境,在明代早中期战事频仍,民风彪悍,军将也大多容易立功升迁,将领辈出。比如曾任宁夏总兵的侯世禄、曾任关门总兵的尤世威、曾任宣府总兵的赵梦麟、曾任辽东总兵的张承胤、曾任保定总兵的王宣、曾任蓟镇总兵的杜松等等,都是榆林卫出身的将官,且大多家族传承。 逃到这里的延绥镇总兵王定就是榆林卫人,其父王威早年亦历任陕西多地总兵,王家是榆林卫的大族。王定的哥哥王世钦曾为山海左部总兵官,已经退休在家,素有名望。王世钦出面,邀请同样赋闲的侯世禄、侯拱极、尤世威等老将各集家丁,协助守城。 这些人都是老兵油子,虽然以往见风使舵,然值此生死时刻,自然用死命自保。闯军攻了两次,竟然都被击退,而后靖边营副将尤翟文也率军退到了城中,城防愈强。李自成遂改急为缓,派辩士舒君睿携带白银五万两入城劝降。如今尚在僵持,不见眉目。 刘宗敏、袁宗第这一路,主攻点有三个,一个是固原州,一个是宁夏卫,一个是秦州。固原州有败退到这里的总督标下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坚守,白广恩在中途火并了固原总兵郑嘉栋,杀了郑嘉栋及其内副将赵华枝,收拢其众,是以而今兵力仍然强盛。宁夏卫为宁夏总兵官抚民会合临洮总兵牛成虎固守,他两人于汝州、潼关两战都跑得很快,所部实力并未受到损失。秦州则有陈勇,实力比前两部要弱,但同样不容小觑。 另还有明军孙守法逃进终南山打游击,暂且没什么太大威胁。 刘、袁商议后决定先难后易,暂时将无力主动进攻的陈勇弃之不顾,分头进攻另外两地,刘宗敏攻固原州,袁宗第攻宁夏卫。刘宗敏同李自成一样,和白广恩有旧情,有心招降白广恩,便对固原州围而不打,日夜招降,至今尚未有分晓。宁夏卫较远,袁宗第的军队还在路上。 田见秀一路,则遇到了较大阻力。在闯军原本的计划中,赵光远保护瑞藩逃离后,汉中府只有武大定与高汝砺两部明军残兵败将,兵马不多,且未必便有战意,面对如狼似虎而来的闯军,十有八九会望风披靡。然而田见秀却没想到,他低估了汉中府局势的复杂程度。 52锦城(四) 一个半月前的潼关之战,传言孙传庭自焚,焦尸难辨。闯军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乐得顺水推舟进一步打击明军战意,是以“孙传庭已死”的消息在陕西及邻近几省迅速散播。但事实上,潼关关城被攻破的当日,杨招凤借着御寨部队的掩护,与郝鸣鸾将当时聚集议事的孙传庭、乔元柱、贺珍等人成功解救了出来。 几人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会同从潼关关城冲出重围的郝鸣鸾所部五百骑先撤到渭南县,接上了暂时居住在这里的孙传庭家小,而后马不停蹄继续西奔。途中,华阴县、华州、渭南县等地陷于闯军的战情纷至沓来,孙传庭还想去西安府城收拢兵马再战。然而不几日,王根子开门放闯军进城,孙传庭遂万念俱灰。杨招凤趁机向孙传庭建议南下汉中府,因为闯军一旦占据了西安府,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都将所向无阻,唯有处在陕南的汉中府依仗秦岭、终南山等崇山峻岭阻隔,可以凭险自保,自成防御体系。且又背靠四川,有后援、有退路。 孙传庭除了郝鸣鸾的五百骑外,无兵无钱,想要死灰复燃,必须得有个较为稳定的据点以供喘息,细细思忖之下,在陕西也找不出比汉中府更合适的地方,于是便依着杨招凤的安排,经傥骆道通过秦岭,先抵达汉中府东面的洋县。 其时陕西明军大乱,各自奔走,原本驻守汉中的赵光远早就护着瑞藩躲入了四川,府城被从关中退来的高汝砺、武大定两部明军盘踞。这两人都曾是贺人龙的部下,虽曾向孙传庭效忠,但人心难料,值此明军文武面对闯军降顺不一的微妙时节,谁也不能保证高、武不会动歪心思。 在杨招凤与郝鸣鸾的劝说下,孙传庭打消了直接去见高汝砺与武大定的念头,先让杨招凤去汉中府城探探口风。 杨招凤到了城外,只称自己是孙传庭幕中刀笔吏,等受到高汝砺的接见后,方才将孙传庭未死的事说出来。高汝砺大惊失色,连忙找来武大定,两人将杨招凤请到偏房细聊,非常重视。 “不知军门身在何处?”水泡眼的高汝砺一露出惊讶的表情,两颗眼珠子就瞪大到直似要从眼眶滚出来,“我与武兄日思夜想军门安危,必要全力周护军门。” 杨招凤镇定自若道:“二位无需担心,军门一切安好。”说着,取出事先备好的督师大印,解开裹布,稳稳当当摆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高汝砺与武大定先后拿过大印细细看了一番,均自点头。孙传庭的生死众说纷纭,本来就还没定论,但想闯军如果真的收获了孙传庭的尸体,绝对不会遗漏孙传庭随身携带的符印佩章等重要物品,而今杨招凤自信满满将它拿出来,看来孙传庭没死确有其事。 武大定放下督师大印,说道:“军门就在汉中吗?我俩立刻带人去迎接。” 杨招凤却道:“军门的所在尚无法透露。” “为何?”高汝砺一怔,“难道军门他还信不过我俩?” 杨招凤摇头道:“非也,军门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试想,闯贼若知道军门还活着,岂能不全力扑杀?即便军门现在就在汉中,也绝不能走漏风声,否则不单军门,二位也要遭受灭顶之灾。” 高汝砺点头道:“隔墙有耳,军门思虑周全。” 武大定则道:“理是这么个理,但陕西不可一日无主,若无军门出来主持,陕西官军一盘散沙,终究难逃被闯贼各个击破的下场。我俩能在汉中躲一时,也躲不了长久。” 明廷听说潼关陷落、孙传庭身死,大为震骇,病急乱投医,从天牢中提出此前因受杨嗣昌弹劾下狱的前任湖广巡抚余应桂,起为兵部右侍郎并替代孙传庭总督陕西三边,期望他能收拾残局、力挽狂澜。余应桂从丁启睿、孙传庭的经历上汲取经验学乖了,效仿吴甡,向朝廷讨价还价。但火烧眉毛之际,朝廷完全失去了耐心,最后崇祯帝懒得和朝官们扯皮,一咬牙,自取内帑五万塞给余应桂催他出发。 以五万两挽回全陕的颓势,朝廷与崇祯帝的雄心壮志让余应桂也傻眼了。他失魂落魄走到山西,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索性称病不走了,大不了再回天牢住着,没准儿窝儿还热乎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气急败坏的崇祯帝也没办法,只能将他革职了事。是以陕西目前处在无人理事的尴尬状况,要是孙传庭重回台前,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 高汝砺附和道:“正是,听说闯贼拿下了西安,近期又发兵三路,欲图占据陕西全省,其中一路就是冲汉中来的。军门要是入主汉中,振臂一呼,引得四方兵马来会,别的不敢说,至少保住汉中还是很有希望的。” 杨招凤说道:“此事不急,军门自有计较,二位现下要做的,首先是要看护好汉中府,不要闯贼未来,先让乱民暴民得逞。”闯军军将大部分出身陕西,如今开回陕西,自有乡党亲朋见势呼应,更不必提原先就流窜在陕西境内的无数小股流寇了。闯军未至,陕西各州县的暴乱已然愈演愈烈,难以遏制。比起陕北、关中,汉中府的情况好一些,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武大定拍拍胸脯道:“这个请军门那里放宽心,我在汉中过活十余年,一草一木都熟得很,有我盯着,汉中没人敢生事。这几日的确有些想趁乱而起的宵小,都被我逮了。”他曾经跟着流寇小红狼为乱汉中府各州县多年,对汉中府山川地理、黑白两道情况都很了解。陕西话里头,红狼即是豺的意思,小红狼即是以狡猾著称,而武大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眼更多。 杨招凤答应一声,又道:“军门早知二位肝胆赤诚,足以为恃。恢复陕西,也将以二位为臂助。我来时军门说了,标下将新立两协营,左协营副将由高大人担任,右协营副将由武大人担任。等局势稍稍稳定,上报朝廷,正式委任很快就会下来。” 高汝砺与武大定,对视一眼,难掩欣喜,连声称谢而已。他二人跟着贺人龙时就不算是主力嫡系,之后固然嗅出风向抓紧投奔了孙传庭,但比起譬如陈勇这样的贺家军大将,体量到底太小,虽得孙传庭赦免并任用,到底难以进到陕西明军的核心圈子,可以说是不得志的。如今孙传庭元气大伤不假,但背后还有一个大明朝廷撑腰,能够跻升封疆大吏麾下顶级武将阶层,对出身寒微的高、武仍然是不小的激励。 孙传庭当前什么东西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名分,然而看似虚无缥缈的名分,放在需要的人面前,还是比真金白银更有价值。 “军门目前是否有军队保护?”武大定高兴过后,小心问了一句。 杨招凤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食髓知味人之本性,想武大定这样追求名望地位的人觑得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一如炒货,孙传庭正是落难的低谷,要能趁势抄底,成为扶持孙传庭东山再起的元老,往后前景势必开阔。从这一点出发,此时此刻,孙传庭身边的人越少,他和高汝砺的价值就越大,接下来谈条件、论事务,亦可以此为考量。 从前期的接触看来,高汝砺与武大定的心大体还是向着朝廷而非闯军,杨招凤此行的目标其实基本完成。日久才能见人心,只凭几句话,杨招凤不可能向他二人兜底,故而敷衍了几句,将这话题轻巧巧掩了过去。武大定见他滴水不漏,便也不再追问。 杨招凤回到洋县和孙传庭说了经过,孙传庭心绪稍定。按照原定计划,孙传庭要在汉中府建立反攻闯军的本营,但就像杨招凤对高、武说的,目前孙传庭还不能暴露身份。对外的借口自然是力量积蓄不够完备,怕引来闯军大举进攻。对内的考量则是,孙传庭若是要维持住汉中府的局势,便绝不能落入单独一方的军官手里。 高汝砺、武大定联营汉中,是一伙儿的,贸然前去,只能是羊入虎口,必须引进其他部队,在汉中府形成几股力量相互牵制的局面,这样孙传庭才能从中周旋制衡,谋求最稳当的态势。根据郝鸣鸾从外围搜罗而来的情报,除却投降闯军或战亡覆灭的那些军队外,陕西还能争取的尚有白广恩与孙守法两部。 至于秦州的陈勇及宁夏的官抚民、牛成虎,一方离闯军过近力量又弱难以全身而退,一方太过遥远,想来都难以穿越闯军的重重布防来到汉中,远在陕北的榆林卫诸军就更不必说了。但固原州的白广恩距离汉中只隔一个凤翔府,而且实力雄厚,非常值得拉拢。孙守法则就在咫尺的终南山,也容易会合。 关于白广恩,乔元柱曾担忧其人素来暴桀难驯,恶行累累,近期又杀了郑嘉栋,罪行真翻出来,恐怕难逃逮治,不适合任用。杨招凤却直言不讳,认为乔元柱迂腐。他提出三点拉拢白广恩的理由:其一、白广恩兵力强大,若能重归节制,是极大臂助;其二、白广恩熟悉闯军,当初在河南招降闯军将领李养纯就是他的功劳;其三、白广恩杀郑嘉栋起因是两军争逃火并,实在说不上对错,要是能为白广恩开脱,必能结其心。 乔元柱还有异议,杨招凤一句“若使白广恩走投无路投闯贼,则我军大事败矣”怼回去,令他哑口无言。这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像白广恩这样李自成的故旧,狗急跳墙没准真会摇身一变,钻到闯军的怀抱。敌强一分,我便弱一分,这笔帐人人都算得出来。更何况白广恩对陕西的影响远远超过一分,即使把白广恩赚来汉中再找办法将他的部队分化瓦解,也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背己投敌。 计议已定,孙传庭就开始派人分别前往各处游说。杨招凤接着又向孙传庭提议,请湖广提督衙门派兵援助陕西。 陕西周边几省,至今能称兵强马壮的,只有湖广。孙传庭出关作战河南时,湖广提督衙门只当策应,未伤筋骨,孙传庭早与赵当世见过面有过合作,双方并不陌生。 孙传庭不是陈士奇,陕西的颓势也远非四川可比。孙传庭能考虑的东西不多,最主要的便是击退闯军、保全陕西,除此之外都是空话。他能接纳白广恩,又怎会抗拒赵当世?赵当世派杨招凤救出自己,可见剿贼真心。郝鸣鸾同时在旁极力撺掇,孙传庭没什么顾虑,便让杨招凤联络湖广。 陕西和四川的塘报,几乎是同时递到了赵当世的手中。 两边进展都在预期内,赵当世在等待期间也没闲着,从军事到政务,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可谓万事俱备。所以一接到消息,就能随即开始调动军队。 具体部署,则由军总管徐珲从郧阳府带领效节营、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六千人,走兴安所、平利县先期开赴汉中府。 留在郧阳府的青桐营划归郭如克军,加上南阳府原有驻军共七千人继续防御湖广北面。 原本驻守大江南北的白旺军北上,除了五牙营继续防江扼守水路、靖和前营守备随州及盯梢义阳三关外,其余均聚往襄阳府,并划出赵当世军的国安营、一冲营与昌洪前营给白旺军,是故白旺军一万六千人负责坐镇湖广核心地区。 赵当世则亲自率领飞捷左营、飞捷右营、长宁营以及从左梦庚那里抽调来的张应元与王允成两部、黄得功那里抽调来的宋纪、马铁贝两部,合计一万一千人走水路入川。 其余汝宁府黄得功一万一千人、武昌府左梦庚七千人、黄州府方国安五千人继续驻守原地。 四川王来兴军二万七千人负责接应赵当世军。 各地各部,几近十万赵营军队,一夕之间,应时而动。 —————————————————————————————————— 按:前文提到贺珍降闯有误,应当是和孙传庭一样被救出来了,已改。 53赤碛(一) 林暗草惊风,眼前一点一点星火在茫茫黑暗中连缀数里,杨招凤分开茂密的草丛,灯火骤然大亮,才抬头,但听“咻”一声响,一支箭自空中射进脚前两步的土地。箭来自不远处高约三丈的哨楼,而哨楼之下,便是守备森严的军营辕门。 “来者何人,速速报予姓名。妄动一步,箭矢伺候!” 杨招凤听到这熟悉的喝问话术,好生亲切。没等他说话,眼角闪光,十余名披挂着反射火光的光鲜甲胄的兵士从斜侧的深林中鱼贯而出,当先一名高大军官见到他,大跨几步上前,握住他手,咧嘴笑道:“凤子,你可来了,真想煞哥哥也!” 杨招凤亦笑道:“小弟也想哥哥。”对面的军官便是效节营左哨哨官茅庵东,昔日在四川,两人曾并肩作战杀出一条生路,有过命的情谊在。 茅庵东对把守辕门的兵士招呼几句,辕门随即打开,杨招凤跟着他进军营,路上问道:“哥哥深夜归来,莫非是去哨探了?” “正是。”茅庵东点着头说道,“昨日外围斥候传来消息,有一股兵马自北而来,徐总管对此很重视。我今夜摸去了太白山,就为了打探此事。” 两日前,从郧阳府出发的徐珲军经过平利县、兴安所、汉阴县、石泉县,抵达了此间汉中府境内石泉县北部的饶风铺。杨招凤知悉后,即来相见。 “什么来头,难道是孙守法吗?”杨招凤问道。西安府城失陷后,原巡抚标营内参将孙守法带着残兵败将转进了终南山。太白山与终南山同属秦岭支脉,相连相结,都在孙守法游荡的范围内。 “不是。”茅庵东却摇了摇头,“是闯军。”又道,“我这就要去面见徐总管说明情况。” 杨招凤闻言,心中一紧。 夜已深,徐珲的中军大帐依旧灯火通明。徐珲做事一丝不苟,赵营中人无人不知,特别体现在老本行带兵打仗上。杨招凤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徐珲带兵作战期间通宵达旦,数日不寐的场面,对徐珲的认真态度及旺盛精力向来钦佩有加。 徐珲对杨招凤很看好,每次见到杨招凤,严肃的脸庞总能露出些珍稀的笑意,这次也不例外。杨招凤和他见了礼,寒暄两句,先退站一边,由茅庵东陈述军情。 “你说是闯军的兵马?” “绝无差错,他们应该走的褒斜谷。” 徐珲想了想道:“经过兴安所的时候,就有风传闯军自西安分三路出击,这或许正为其中的一路。” 杨招凤这时道:“闯军三路兵马,分攻陕西之西、北、南三个方向,南边即是汉中府,来军既然走褒斜谷,只能从关中来,必是闯军无疑。”他随孙传庭从潼关卫一直退到汉中府,密切注意闯军动向,沿途不断打听,知道情况自然不少。 茅庵东接着道:“来军为数众多,自褒斜谷源源不断涌出,会聚太白山以南地带。闯军散在外面的斥候众多,兄弟们不敢靠太近,只凭粗略估计,数量当在万人上下。” 徐珲道:“汉中府是陕南重地,为川陕咽喉,闯军不可能只派万人南下。我看目前能探到的,只是闯军的前部。” 杨招凤附和道:“徐总管说的是。据我所知,闯军来攻汉中府的这支兵马由田见秀统带。田见秀身为闯军提督诸营权将军,地位仅次于李自成,统带兵力必巨。而今浮出水面的,只怕是其前锋吴汝义部。” 茅庵东往下说道:“汉中府城高汝砺、武大定暂无动静。” “这两人兵力加在一起不到三千,守城尚可,绝无胆量出战。”杨招凤不久前才去过汉中府城,对高、武二部的实力大体了解,“褒斜道狭长难走,但能直驱汉中府腹地,看来闯军很自负,打的是一举拿下陕南的主意。” 徐珲抿着嘴,沉吟不语。 杨招凤大概猜到了徐珲的想法,知他心里还在犹豫,于是主动道:“徐总管,这一仗必须打。” 话刚说出口,茅庵东一惊,道:“要和闯军打?” “不得不打。”杨招凤态度坚决,“闯军认为汉中府城的守军对无力野战阻击,故而意图抄近直扑陕南核心、速战速决,是以选了褒斜道。然而碍于褒斜道的地形,闯军只能分数段先后通过。本来无恙,但他们却没想到我军会来,这就是破绽所在。吴汝义为前部,目的是提前打开陕南的通路,以便后续主力军队递进,如果让他完成使命,接应田见秀的数万大军全部抵达汉中府,事情就棘手了。所以我军必须抢先击溃吴汝义部,掌控褒斜道山口。” 徐珲面色深沉,他没有反驳,就说明是大体认可杨招凤的想法的。因为赵当世给他的任务便是在川事结束之前,尽可能维持住汉中府不失于闯军之手的局面。 要做到这一点,首要便是汉中府城不能丢失。作为陕南的中枢要地,既控扼着交通又屯积着大量钱粮的汉中府城的关键不言而喻。此地若失,再谈经营汉中府将毫无意义。 赵当世此前明确表示,徐珲军能期待的支援只能来自四川。换句话说,赵当世一日没有彻底平定四川,徐珲就指望不上有自家兵马相助。这并非赵当世绝情,而是实情所致,赵营当下能调动的军队当前非常有限,一兵一卒都要仔细斟酌着使用。 派徐珲军挺进汉中,是进取之举,可湖广、河南等地的军事同样很重要很紧急,要是为了汉中的行动牵扯太多的兵力导致整个阵线的松动薄弱,赵当世宁愿放弃汉中,退而求其次,换用更保守稳妥的做法,即主保四川、湖广,徐图后事。 虽有退路,不过换成徐珲的视角,即使他这次带来的兵马只有六千,还是不会甘心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而导致大战略的改变。临行前,赵当世并没有告诫过他避免与闯军开战。相反,赵当世暗示过,必要时完全可以动手。思路就是先把好处拿了再说,其余的善后事宜还可以通过交涉等各种方式慢慢斡旋,畏手畏脚终究只能是一无所得。 为了巩固防御,积蓄力量势在必行。赵当世指派杨招凤与郝鸣鸾千方百计救出孙传庭,正是为了给徐珲积蓄力量提供条件。徐珲的策略因此很明确,前期要通过自己的力量保证孙传庭的安全并将其人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头,中期则利用孙传庭的声望身份招揽分散在陕西的各部明军加强自保能力,坚持到后期等赵当世出川来汉中会合,就是一个全新阶段了。 闯军进军很快,倘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前期的策略就将遭受当头一棒。 “孙传庭在洋县,闯军如果长驱直入,必然遭殃。”杨招凤严正道,“纵然我军能保孙传庭性命,再往远处退,孙传庭那时候已经对陕西鞭长莫及,难以在打着他的旗号聚齐陕西的力量,实如无用。” 徐珲沉默了一会儿,乃道:“汉中府的兵,靠得住吗?” 杨招凤回道:“都是墙头草,咱们胜了靠得住,咱们败了靠不住。”高汝砺与武大定都不属于忠义之士,就算赵营兵马牵头,值此波涛涌动的时刻,十有八九依然会秉持观望的态度,想请他们助战不现实。 徐珲不说话,杨招凤道:“洋县郝中军尚有马军五百可用。”再道,“依照褒斜道的地形与茅哨官的侦察判断,吴汝义部顶多万人。我军将近七千,这仗可以打。” 可以说,徐珲带来汉中的效节营、昌洪左营、昌洪右营三营军队均是赵营的嫡系精锐,战斗力不俗。退一万步讲,哪怕闯军大举进犯汉中府,赵当世与徐珲都有十足的信心认定只凭这三营便足以坚守汉中府城至少半年,也是赵营介入汉中的底气。 杨招凤说完,与茅庵东看向徐珲等他反应。徐珲思忖须臾,先对杨招凤道:“杨参军,再烦你辛苦,今夜回去,尽快将孙军门带来军中。”又对茅庵东道,“立刻传覃、李来我帐中,一刻钟内见不到人,军法处置!” 不久后,覃进孝、李延朗先后抵达。他二人分任左副军总管与右副军总管,又是昌洪左、右两营的实际领导,与徐珲组成了军队的最高决策层。徐珲、覃进孝、李延朗俱被认为赵营中最为善战的将领,故此由他们指挥的这支军队是名副其实“兵强将勇”。赵当世敢于以区区六千人进汉中,不是没有理由的。 三人彻夜讨论,直到拂晓方罢。而后全军提前用饭,连营地都暂时抛下不拆,火速向西北方开拔。 郝鸣鸾的五百马军在子午镇与徐珲大军会合,并带来了孙传庭等人。徐珲参见孙传庭时,全程冷着一张脸,话也没说几句。这是他一向的脾气,杨招凤本还想说几句话解解尴尬的气氛,好在孙传庭并不在意,反而说了好些抚慰激励的话。徐珲敷衍完了,就着人将孙传庭带去队后保护,另以郝鸣鸾部为先锋,继续前进。 正午时分,郝鸣鸾部在城固县北部壻水南岸的望仙桥附近发现闯军军队,随即停止进军。闯军军队同时也发现了赵营兵马,至徐珲接到消息时,闯军军队已经开始在壻水南岸陆续集结,并陆续展开,作出迎战之势。 徐珲与覃进孝、李延朗商量后决定将决战地点放在壻水南岸。之后加速行军,昌洪左营先到马家庄,郝鸣鸾部来会,得讯闯军自壻水北岸不断过河,背靠壻水西从望仙桥向东分布长达四里的阵线。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坐镇中军,中营左威武将军辛思忠与中营右威武将军李友分别负责其左右翼。 闯军布阵未了,徐珲为了抢时间,等三营在马家庄会合完毕,同样展开战斗阵线。午后一个时辰,赵营兵马先调整完行伍秩序。根据斥候的回报,闯军在其左翼部署了一千人,右翼三千人,中军及后续部队六千人。 闯军左翼是主将是辛思忠,之所以只有一千人,主要由于其部延展到了一个名叫吕家村的地方,囿于吕家村的屋舍及田地,无法摆下更多的兵力。覃进孝认为可以从闯军左翼切入,因而主动请缨带领昌洪右营三千人对吕家村先发起进攻。 徐珲觉得可行,战鼓一响,战事骤起。 54赤碛(二) 昌洪右营二千兵士分为前后四列,由覃进孝亲自指挥,向闯军左翼辛思忠部快速推进。风卷红旗、金鼓连天,两刻钟后,昌洪右营前哨五百人已抵吕家村。不过覃进孝并未急于发动攻势,下令前哨在距村五百步外列阵固守,同时左、右两哨各五百人从后快速赶至前方,与前哨并列展开,将阵线拉开。 村中的闯军兵士自知人少,显然做好了固守村子的打算。村子巷道狭窄迂回,难以成建制作战,尤其不利于火器发挥,辛思忠的战略目标很明确,就是利用村子的障碍,将赵营兵马拖进混战。一旦陷入混战,闯军的优势就能发挥,同时还能拖延住赵营兵马,为中军、右翼友军的来援争取时间。 覃进孝老道,一眼看穿了闯军意图,前、左、右三哨排布结束后,并不进村,而是在村外形成一个半弧线,备而不战。这时候,通过斥候的哨探,得悉吕家村东面有山坡,坡度平缓。覃进孝毫不迟疑,当即动员后哨向缓坡处转移。午后未时一刻,后哨在村东缓坡部署完成,三门二号红夷炮一字排开,五门大佛郎机炮夹在其间。 “挥旗!”午后未时二刻,覃进孝感到时机成熟,指示中军大旗手。 转眼之间,丈余鲜红大旗摇动,带起周遭无数小红旗翻飞如云。 缓坡上,一直注视着主阵地旗语的塘兵见状,吹响急促的喇叭。 “哔——哔哔——” 正在督促炮手们调整炮架炮口的几名佛郎机炮师听得喇叭声,本就透红的脸颊立刻涨得和猪肝一般,操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大声疾呼。竖立缓坡的十余面三角小旗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齐齐向坡下一指,但听“通通通通”闷响连连,近十门火炮车架均是向后猛缩,铁弹、铜弹在半空划过,全都射进了村中。 “他奶奶的,还想赚老子,老子先把你打个稀烂!” 数百步外,吕家村在持续不绝的炮击下鸡飞狗跳,中弹的屋舍土墙哗啦啦成片成排地掀塌,一时间瓦砾纷飞、烟尘蔽日。覃进孝面带冷笑,驻马凝望。 火光与巨响在缓坡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几轮射罢,吕家村的东半拉早成废墟。村外的所有赵营兵士都可以清楚听到从尘土弥漫的村中传来的惊慌的呼喊叫骂声。 “摇动皂旗,准备接战!”覃进孝抽出腰刀,厉声呼道。 当是时,即使前方尚未有敌军现身,昌洪右营前、左、右三哨的前排兵士还是依照命令全都退到了临时搬运并设置的小型鹿角拒马之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铳击的前期操作。 村东的缓坡距村子有五六百步,在如此距离下自由炮击,作战经验丰富的覃进孝判断这几轮炮击应该没有给闯军造成太大的伤亡,但必然重创了闯军的心理。很少有人能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还能沉住气,覃进孝断定,辛思忠绝对无法在炮击中坚持太久。 果不出他所料,当缓坡上的几门火炮清膛冷却完毕,再次发动轰击时,透过浓重的烟尘,不计其数的狂躁的闯军奔着己方主阵地纵马冲突而来。 “发!” 军官的喝令自西向东连成一线,严阵以待的赵营兵士举铳齐射,“噼噼叭叭”仿佛无数爆竹裂响。半弧状的射击阵线用火力将自投罗网的闯军马队交叉覆盖,一排罢了一排又上,铳弹如雨倾泻。 覃进孝知道吕家村中的闯军兵马总共不过一千,并不具备冲过五百步的距离穿插进己方阵线的实力,是以随机应变,将赵营普遍规定“敌军进到五十步内最前排鸟铳手需要及时后撤避让”的条陈做出改变,严令所有兵士不得移动半步,只能坚持射击。 闯军的马队从村子的各处钻出,冲锋的线列拉得很长,倘若真的撞上赵营鸟铳手的阵线,或许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可现实是,辛思忠仅仅千人,而且这千人因为村中的凌乱各自无序,既无后备、也没有排列齐整,可以说完全属于自由冲锋。他寄希望于自家马军的骁勇,意欲强行扭转局面,却不想到赵营兵士的火力及素质远非他部明军可比,拉长的阵列不但没能给他带来想要的杀伤力与威慑力,反而为赵营交织的弹雨提供了最好的靶子。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村外的闯军许多仅仅冲出百步就人马仆地,少数能冲进二百步的面临的则是更为猛烈的反击,寥寥无几能靠近鹿角拒马,也因此稍稍的滞碍,血染沙场。 东面的半空炮声隆隆似春雷,正面战场铳击犹如海浪阵阵。闯军马军再骁勇,也架不住身心两方面的震骇,随着村中西北角一间瓦房顶部被掀飞,灰头土脸的辛思忠从残垣断壁里头爬出来,传令退兵。 他能跑,村里被禁锢起来的老幼村民可跑不了,很快,赵营兵士入耳尽是哭喊。 “禀中军,闯贼向西遁走!”死伤惨重的辛思忠知道难守村子,收拢了残兵败退,各部军官亦多有来请示追击的。 徐珲给覃进孝下达的军令是占领村子,覃进孝自然是严禁追击的。按照他以往的脾气,为了谨慎起见,接下来的做法当是利用外围火力,将整个村子彻底夷为平地,确认没有闯军遁形了才罢。然而他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遥遥却望见正面纷乱的尸山血海中,正有几个小黑点隐隐浮动。 “那是什么?”覃进孝皱着眉头,策马跑到前面细看。随着小黑点的接近,他发现那竟是几名身形弱小的孩童,应当都是村中的村民子女。他们靠近直到十余步,可以愈发看得明晰,这些孩童大多满脸灰土,有些周身还沾上了不少血渍,全都在边哭边走,偶然被尸体绊倒了,也赶紧爬起来继续走。 有军官上前道:“中军,怎么处置?”使个眼色,当即就有数名兵士举铳瞄准。即便对面只是几名孩童,但战场有战场的规矩,来历不明者是绝对不能靠近阵列的。 覃进孝一个恍惚,眼前忽而浮现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每次看到这个笑容,冷峻的心似乎都不禁柔软几分。回过神来,他陡然骂道:“混账,不过几个孩子,你怕他们把咱两千人掀了吗?” “是、是、是。”那军官脸一红,连声诺诺。 “红册上最重要的一块内容便是我赵营与百姓休戚与共,你忘了?要是统权点检院的知道你存着这般心思,想想自己有什么下场。” “属下该死。” “战阵无情,这些孩子的爹娘或许都死在了村里。传我令,前、左、右三哨开始向村子三鼓点一步推进,坡上后哨,火药节省着打敌兵,也不要再发炮了。”覃进孝如是说道,临时决定停止平毁村子的计划。 “遵令。”那军官应着话,迅速去了。很快,炮铳声息,四野鼓点接替大作,而在阵前茫然无措的那几名孩童也被兵士及时抱到了阵后安置。 “无论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不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对吗?” 覃进孝蓦然回想起了女孩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心中一热。他从来没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为了他人慢慢改变。 接到昌洪右营成功占领吕家村的消息后,徐珲观察到正面闯军阵势发生了波动。效节营中军官杨科新对徐珲道:“闯贼中军已与后续部队会集,有分兵回攻吕家村的迹象。” 吕家村一失,闯军左翼溃败,中军阵地侧面受到威胁,主帅吴汝义绝对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又过一会儿,杨科新亲自兜马来见徐珲,言称吴汝义已然分出部下韩文引一部接应辛思忠部,并重整旗鼓,着手反攻吕家村。 徐珲此时刚派塘马去往吕家村,要求覃进孝短暂整军罢便接着向西将闯军的阵线往壻水挤压,杨科新听他说道:“无妨,有村子为依托,闯贼马军难以机动迂回尽情驰骋,我军反而能逞火器之利。”又道,“你带效节营的兵再往前压一些,给闯军中军阵线多些压力,切记不要太近接战了,只要他们不敢肆意抽调兵马援助两翼。” 杨科新领命而去,赵营左翼指挥昌洪左营的李延朗的人接踵而至,道:“敌军右翼异动,敌将李友率马军分数批慢慢逼近,似要冲锋。” 郝鸣鸾在侧,听得此报,乃道:“闯贼自知其左翼弱,故而将主攻点放在了右翼。辛思忠既败,吴汝义急于挽回颓势,必是催令李友行动。李友马军一旦到位,恐要轮番猛冲我军左翼。属下请以所部五百马军先驱,缠住来敌。” 李友今年五十来岁,陕北米脂人,与李自成、刘宗敏很早就是挚友。从李自成投张存孟,掌二队。后来李自成以八队独立,李友带兵相投,遂为心腹,跟随李自成起起伏伏十余年,不离不弃。他惯于征战,当下马军又有三千,厚度远非辛思忠部可比,要是真奉命冲突,是极大的威胁。 “你只五百骑,挡得住李友吗?” 郝鸣鸾竖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一挺道:“皓首匹夫,何足道哉。”说着,意气风发一抖虎头大枪,将枪头的裹布摘下,“徐总管,下令吧!” 徐珲点头道:“好,你只管向前,后续部队亦会接应。” 郝鸣鸾大声应诺,跨上枣红骏马,持枪招呼道:“兄弟们,随郝某杀贼!”声落马出,五百骑各自催动马蹄,如狂风掠地,瞬时间呼啸飞驰起来。 左翼的李延朗正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闯军马军收缩兵力,突然见着一支马军从阵中风驰电掣地脱出,不消问,也知道是郝鸣鸾出阵,慨然兴叹道:“闯贼马军众达三千,以五百义无反顾横击六倍于己的敌军,拥有这份胆勇,果然是江都郝鸣鸾之举!”说完,又大喝道,“我营为左翼主力,如今右翼昌洪右营告捷,马军亦出,我军岂能甘于落后!” 一声既出,三军呼应,鼓声震动势如天崩。 55赤碛(三) 郝鸣鸾的五百马军一经出阵,目标只有一个——闯军右翼主将李友。 李友的中军大旗深藏阵列深处,但煊赫显眼。郝鸣鸾的目光盯着那大旗犹如饥肠辘辘的猛虎,胯下的战马飞驰如电亦似出水蛟龙。 才在原地分批次集结完毕,还没展开正式冲击的闯军马军忽见有赵营马军横冲,立刻分动,各从几面堵截包抄郝鸣鸾所部。郝鸣鸾不为所动,直把纷繁无数的闯军当成纸人糖偶,连连催马,只恐慢了半分。转瞬之间,他便身处无边战阵的中心。 倏忽两支羽箭破空而来,郝鸣鸾虽然早已觉察,然而马不减速,用身体硬生生接下这两箭。箭矢为层层叠叠的甲叶夹住,固然动势大损,但依然逼得郝鸣鸾身形一斜。他双手牢牢攀住马鞍不放,顺势侧身向下倒去,就在落地刹那,脚尖点地,借力重新翻上马背。整个动作在电光石火间完成,行云流水,直如附在马上一般。 李友见郝鸣鸾势头不减,纵声长呼。很快,数百闯军马军似蚁群星散,各取骑弓劲弩,从四面八方朝郝鸣鸾及赵营马军激射。 这数百闯军马军都是河套部民出身,血液里流淌的只有骑马与射箭。他们兜转游荡,绕成一个个小圈,飞旋骑射不绝,且吆喝呼啸兴奋异常,声声尖利放肆。指端弹动弓弦犹如琴师拨动琴弦般轻快,登时间矢如雨下遮天蔽日,支支流星赶月,凌厉无比。 短短功夫,遭遇无边簌簌箭落的郝鸣鸾周身如披猬衣,插满了各式箭矢。 “别抬头,只管冲!” 一句话出口,又有数支羽箭扎上甲胄,郝鸣鸾纵有厚甲护体,也防不住有些箭透过缝隙,刺入肉体。尤其是两支斜下方射来的破甲箭,全都透进腹部寸余,坐在马背上的郝鸣鸾每颠簸一下,腹部就像给钝刀撕扯一样生疼。 “别追敌,随我来!” 战阵喊杀雷动,无数声音会聚震耳欲聋,郝鸣鸾声嘶力竭伏鞍大喝。赵营马军都身披重甲,必然很难追及轻装快马的那些闯军骑射手,贸然追击,只能拉出空隙从而为闯军分割包围,各个歼灭。 左右旗鼓塘兵知他心意,全都卖命挥舞三角旗帜警示,可抬胸摇旗之时,多有为流矢射中死难者。饶是如此,他们无人畏缩,均是舍生忘死,不令赵营旗帜低垂哪怕一刻。 面对重重保护且誓无二志的的赵营重装马军,闯军的数百骑射手们虽能袭扰,却依然无法彻底阻止他们的前进。 郝鸣鸾跃马当先,挺枪冲开最外围的闯军阵势,撕开个小口子,随后赵营马军们奔腾浪涌,从这个口子贯入,猛然将小口子扯大数倍,闯军的阵势顿时像被砍出缺口的树干,抑制不住向另一侧倒去。 李友觉察到郝鸣鸾直往自己中军大旗来,急令两名得力将佐分带马军包抄拦截,那两名将佐皆是闯军中有名的勇士,一马当先,先取位居赵营马军矛头的郝鸣鸾。 其中之一先至,拔出背后短标枪,利用远超常人的腰腹力量,边催动战马飞驰,边全力掷出标枪。 郝鸣鸾觑得亲切,头一偏,那标枪擦兜鍪边缘过去。即便如此,因来势过大,郝鸣鸾的兜鍪也被带飞。 “走!” 失去了兜鍪,身处乱马交枪的凶险战阵,只有高束发髻的郝鸣鸾毫不在乎,怒吼穿云裂石。待两马交错之际,虎头大枪以雷霆万钧之势霍然砸下,那闯军将佐骇然中横举起枪。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裂响,枪柄应声折断,眼前乍现是一片血肉迸溅,虎头大枪砸中那闯军将佐,势头不减接着打断马匹脊梁,这一人一马仿若楼宇轰然倒塌,一并当场暴毙。 同伴被连人带马打死,另一名将至未至的闯军将佐肝胆俱裂,勒马就跑,郝鸣鸾热血冲动,但觉气壮山河,咆哮着将虎头大枪猛地投出。他的虎头大枪远比标枪沉重,可如今为他所投,在空中飞啸,轻盈胜过箭矢。 “死!” 郝鸣鸾拔出腰刀,咬牙骂道。却不等枪到,夹紧马腹继续往李友的中军大旗方向加速,余光处,不出意外人仰马翻。后续的赵营马军全都看得清楚,那虎头大枪划过天空,梭梭带起的劲风声如龙吟九天令人胆寒,最终结结实实正中那逃跑的闯军将佐后背,贯穿出胸,将他整个人从马上平移出十余步,牢牢钉于地面。 “嗷——” “嗷——” 郝鸣鸾身先士卒不畏矢石的表现早就使赵营马军们人人的战意火焰般炽热起来,而今再目睹此壮烈之举,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难以抑制直似熔岩从爆发火山奔涌出来,热烈且不可阻挡。 赵营的步兵如山,奋勇时会齐呼“虎”,但赵营的马军如火,只喜欢用最原始的嚎叫宣泄自己的快意。前者整齐肃穆,后者热情奔放。 这是闯军挡不住的烈火。 李友统率的闯军右翼这三千马军分为数部,郝鸣鸾冲击的只是李友亲自在的一部。换句话说,李友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非常尴尬的场面,因为郝鸣鸾的这数百马军来得太急太快,在自己其余各部尚未受到严重波及的情况下,作为主将的自己却不得不先后撤以避锋芒。 远处,赵营步兵阵列趁着闯军马军各部分离脱节,未能组织起有效冲锋的时机渐渐逼近,炮声铳声响遏行云。值此关键时刻,李友心中所想唯有一个“退”字,迫于形势他不得不这样做——摧枯拉朽奋骑猛进的郝鸣鸾已经在自己二十步外,自己所部的数百马军纷纷溃散,其余各部最近的,距离自己也有上百步。 郝鸣鸾一直盯着闯军中军大旗下盔甲明亮的李友,他砍翻身前一名惊跑的闯军游骑,吩咐身边将官道:“你们搅乱了此部闯贼,立刻分成数股,再去纠缠其余各部闯贼,不要给闯贼反应的空隙,全力给后续我军步军提供策应!” 几名将官领命,马蹄翻动各自去了,随军出战的杨招凤从后方追上,持刀呼道:“贼渠要跑!” 郝鸣鸾应道:“杨兄,你我同去捉老贼!” 声罢,两马齐出势若奔雷,几乎是劈波斩浪冲开混乱不堪的闯军阵列,紧追脱阵而逃的李友不舍。 李友脱战心切,抛下军队狂驰数里,原本随从的兵马渐渐散去,到了最后,只剩他一个独自逃亡。而郝鸣鸾与杨招凤这里除了两人外,还有十余骑跟着。 再绕不久,战场的喧嚣渐不可闻,远近只听猿啼鹤唳以及沉重密集的马蹄声。李友感到追兵渐近,无法甩掉,情急之下跳马窜进草丛,企图攀山穿林逃跑。郝鸣鸾与杨招凤哪里容他走,亦下马率众徒步追击。 李友爬到山顶,无路可退,正彷徨失措间,杨招凤脚步快,奋不顾身纵身将他扑倒。孰料李友向后倒去,拉住他腰带,当下两人相缠,一齐滚下山坡。 山坡不算陡,郝鸣鸾等人急急赶到坡下,李友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迅速将跌落的刀从草丛里拾出来,一瞬间的寒光立即闪到了杨招凤的眼中。杨招凤尚未回过神,只觉脖间一凉,竟是李友已经将刀架了上来。出手之迅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别动。”须发皆是尘土的李友冷冷而言,一双眼死死盯着郝鸣鸾,浓密的虬髯随着脸颊颤动。 赵营兵士们见了,当场就要去制李友,却听李友对着郝鸣鸾低咆威胁道:“动一下,你的好兄弟命就没了。”语气低缓,但张力十足,仅仅一人一刀,就足以震慑全场。 “敢动他一下,老子今日要你死无葬身之地!”郝鸣鸾狠狠啐骂。说话间,腰间伤口一阵痉挛,他怒火中烧,起手就拔了一支箭,血水立时从甲缝“哔呲”溅到地面上。 众人见此,都是一愣,李友也不例外。 然而,也就是这么短短走神一瞬的当口,李友突然感觉刀端一沉。他暗叫一声糟,还未回头,郝鸣鸾的刀光早已掠至眼前,他没有办法,奋力抽刀抵挡,可自己的短刀此时已被杨招凤死死夹在腋下,纹丝不动。 李友情急之下放手向后一滚,郝鸣鸾一刀劈空,不容他走脱,又接连追上连出三刀,可李友犹如周身长眼,一滚之后又是一滚,一连三滚,次次恰到好处避开了刀锋。虽然形态狼狈,但能在电光石火间做出如此迅捷的反应,这份功力也实属罕见。 郝鸣鸾固然抢占了先机,但一连几招都扑了个空,也不由暗自咋舌。三刀劈空,李友转守为攻,趁着郝鸣鸾招式用老的停滞空当,左腿顺势一扫,郝鸣鸾腹部伤口剧痛,牵扯分神之下,避之不及,被结结实实扫到,向前跌跤,腰刀也掉在了一旁。 李友却不去抢刀,而是故意一停。果然,郝鸣鸾此时正探身抢刀,忽见李友收招,暗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没碰到刀柄,李友一脚已经踢到腰间。李友不高,但很是孔武有力,饶是郝鸣鸾这般的膂力过人之辈在伤口痛处受他这势大力沉的一击,也摔向了一旁,吃痛非常,若非腰间还有腰带起了些保护作用,恐怕肋骨都要当场损伤一二。 郝鸣鸾矫捷如同猿猱,倒地片刻又重新翻身而起,接过兵士抛来的刀再度上前。李友犹无退意,翻身一跃,闪至一旁,双眼观察着他动作的同时,凭借记忆去抄自己那柄掉落于地的短刀。 只要有刀在手,一切就都稳妥了。 只可惜,现实与他开了个玩笑。电光石火间,他本待已抄刀在手,岂料一抄之下,仅仅只抄起了一抔黄土。 他娘的,刀呢? 一转眼,瞧见杨招凤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李友不由咬牙叫苦,没奈何向后退了两步,可是没了刀,如虎失利爪,他方寸已乱,还不及想出新的拆解之法,郝鸣鸾、杨招凤一左一右已然欺到身前,其他赵营兵士也同时从四面围攻过来,很快就将手无寸铁的李友制服了。 等将李友绑了,杨招凤对郝鸣鸾道:“多谢郝兄出手相助。” 郝鸣鸾摇头道:“你我兄弟,何谢之有。”说着,一使劲,又将腹部的另一支箭拔出肉来,虽未呼痛,但从那龇牙咧嘴可见定然剧痛非常。 杨招凤劝道:“箭矢不能妄拔,否则血流如注有性命之虞,等回去让大夫处置。” 郝鸣鸾大剌剌道:“上阵作战,无论战前战后,都要光鲜亮丽才好。我看我现在,浑身都插着箭,好像炸了毛了耗子,成何体统!就流血吃痛罢了,算得上什么?便随它去,总比不上我心中不快活。”说完,一抖身子,周身又有数支箭脱落掉地。 杨招凤望着慨然挺立的郝鸣鸾,先叹一句道:“郝兄真乃虎士!”继而道,“不论如何,战事尚未结束,咱们得先归阵,还派得上用场。” “快活、快活!”郝鸣鸾听他这话,瞬间又眉开眼笑起来,“走,走!” 有些人闻战则喜,天生属于战场。有些人则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打磨出适应战场的心智与手段。杨招凤看着威武豪迈的郝鸣鸾,一种敬服之心油然而生。 疾驰转回主战场,战事却已然进入收尾阶段。原来李友脱离所部单骑逃命后,郝鸣鸾所部马军四面开花,将数倍的闯军阵列搅得天翻地覆。后续李延朗率领昌洪左营三千人迅速穿插,步骑相合,将群龙无首的闯军右翼很快击溃。 坐镇闯军中军的吴汝义听闻己军右翼被赵营马军击破,还以为赵营有数量庞大的马军投入战场,急忙在中军组成数个大的空心方阵意欲抵抗赵营马军冲击。岂料等来的却是李延朗稳步推进的步兵阵线,哪里能够应对,再着急变阵,被老成的李延朗抓住破绽趁势大进,终于导致全军大乱。 徐珲看准时机,令正面杨科新率效节营同时发动攻击,闯军无力阻拦。赵营兵马将闯军主力中军一直驱赶到壻水北岸,掉过头来,夹击尚在攻坚吕家村昌洪右营阵地的闯军辛思忠、韩文两部。这两部闯军本来就被依靠村子反击的昌洪右营打得焦头烂额,腹背受敌,瞬间溃败,同样慌不择路,渡河而走。 赵营兵马齐出,追杀出壻水北五里方罢。战后粗粗轻点,此战斩杀闯军二千余人,自身损伤不过二三百,实堪称大胜。至于俘虏的李友,在徐珲的暗示下,看管兵士也故意找了个机会放他跑了。 抓李友,郝鸣鸾与杨招凤花了好大功夫甚至差些赔上性命,结果如此,郝鸣鸾自然郁闷。不过杨招凤却劝他放宽心,毕竟在赵营军将的心里,徐珲心思缜密不亚于主公赵当世,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他的道理。 数日后,赵营、闯军就壻水畔的战事交涉,双方均称误会。 56赤碛(四) 壻水之战,清点出被斩首的闯军数目为两千人,但杀伤多寡并非赵营此战之要旨。闯军溃败后兵马四散,多遁山翻岭而逃,短时间内难以再次集结,所以突出褒斜道的这支闯军前部即便理论上还有数千众,然而事实上短期内难以凝聚重组恢复战斗力,战略意义等同于无。 徐珲乘胜追击,命覃进孝率昌洪右营快速北上,撵着吴汝义的屁股占据了褒斜道南口的几处重要隘口,将这条连结关中与汉中的通道控扼在手。吴汝义收拢了一些残军,无力反攻,又无立锥之地,只能返回秦岭以北。 军事占了便宜,徐珲立刻派人连夜赶赴关中,拜会驻扎在褒斜道北口和尚原的闯军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只说些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之类的话,并将俘虏的李友送还给了田见秀,以示愧疚。 战事进行得过于仓促,吴汝义的败军尚未退回和尚原,田见秀连败讯都没接到,也是通过赵营的使者才了解情况。当下他不动声色,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当着赵营使者的面,破口大骂吴汝义莽撞愚蠢,反倒是赔罪连连。最后交给赵营使者黄金百两、蜀锦数匹,作为心意让他带给徐珲。 使者把田见秀的言行举止告知徐珲,杨招凤就在身侧,说道:“田见秀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做,不失为好的缓兵之计。” 闯军吃了这么大亏,田见秀心再大也不可能熟视无睹,但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杨招凤能猜到的原因有二。 其一,壻水之战虽是赵营主动发难,但徐珲及时出动使者辩解,实可谓“亡羊补牢”的妙招。田见秀当然清楚,这一场殊死相搏的血战起因绝不可能是赵营使者口中那轻飘飘的那几句话可以圆过去的,但是明面上,他却处在了被动。在闯军中,他固然位高权重,可远没有达到只凭自己的意念左右闯军整个战略部署的程度。联合赵营的决议由李自成亲自拍板,在李自成没有开口前,他能做的只能继续维持已有的体面。无论接下来李自成就赵营这次行为做出何种处置,只看当下,他不能和赵营翻脸。 其二,赵营从军事胜利取得了对秦岭以南汉中府诸地的主动权。正如赵营诸将认为的那样,拥兵甚众的田见秀不具备将大批兵力同时投入汉中府的能力,吴汝义率军作为前部,即承担着提前攻略疏通孔道,为后续主力大部队扫清障碍的重大职责。而今吴汝义部失利,七零八落 ,无力竞争褒斜道,赵营兵马掌握了局面,田见秀想接着南下汉中府,势必需要时间重新策划新了军事行动。从这一点出发,至少当前因怒与赵营反目并不明智。 如果说前一个原因对田见秀的制约早便客观存在,那么后一个制约因素就属于徐珲自己争取来的了。这也是为何赵当世当初会暗示徐珲该出手时就出手——很多事光看表象,有一千种理由令人知难而退,可一旦奋勇向前,打破了那一层犹豫不决的桎梏,继而面对的结果却未必想当初那么想得糟糕。 不过,徐珲不会因为一场胜仗而昏了头脑,他面色肃然道:“田见秀素称儒将,沉毅有谋。为人处事,需要表里如一。为将帅者,表里不一方为本领。田见秀能将打碎的牙往肚里咽,只看这份器量,我等就不可掉以轻心。傥骆道、子午谷等孔道,该把守还是得仔细把守。” 田见秀无法替李自成做决定,徐珲同样无法揣度赵当世的念头。不管接下来赵营与闯军之间的走向如何,他能做的唯“有备无患”四字而已。 基于这个考虑,覃进孝所率昌洪右营二千人防御褒斜道南口城固县、褒县、洋县等地后,徐珲又令李延朗带着昌洪左营二千人部署洋县与石泉县当中,盯梢傥骆道、子午道等其他可从关中进到汉中府的路线。如此一来,赵营即在整个汉中府北面粗粗构成了一道防线。 徐珲随后亲率效节营兵临汉中府城,要求进城。 关于是否与赵营兵马合作,守着城池的高汝砺与武大定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武大定个性睚眦必报,一直对往年与赵营的过节耿耿于怀,他对高汝砺道:“赵当世非人哉,兄弟早前娶一美妾,有绝色,只被赵当世那厮看到一眼,就设下毒计,杀我兵夺我妾。如此虎狼之辈一旦与你我共事,你我妻妾子女,哪还有活路?”他恨赵当世恨得牙痒,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总之尽管泼脏水就是。 高汝砺不以为然道:“兄弟单纯了,总是因小失大,所以空有一身武艺谋略,混到现在还没得出头。要我说,赵当世贵为湖广提督,兵强马壮、权势滔天,前两日击溃万余闯贼的威风你也看见了,实力绝无半分水分。若能攀上这棵大树,我兄弟二人今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算他看上咱们妻妾,若能换个大好前程,也是大大划算!” 武大定骂道:“他看上你老娘,你也献出去?好不要脸皮!” 高汝砺勃然怒道:“你个腌臢夯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何时说要献出我老娘?” 武大定指着他道:“你今日能献妻,明日怎么就不能把老娘献了?赵当世手底下好些牛鬼蛇神都有断袖之癖,我看到最好你把自己也献了,一家老小正好全都深融赵营,不分彼此!” 两人施展生平所学互相指责辱骂,污言秽语充斥整个院落。骂到后来,难分伯仲,撸起袖子就要手底下见真章,左右兵士急忙将他们拉开。但这两人都力大雄壮,兵士们一时又如何拉扯得住。 正当难舍难分之际,院外呼传一声咳嗽,咳声虽轻,然而好似凌空一道霹雳,将脸红脖子粗的高、武二人登时震住。扭头看去,一名中年儒生正站在几步开外。他虽身着便服未穿补服,但那张弘毅的国字脸却是再熟悉不过。 “孙军门!” 高汝砺当即松开武大定,趋步来拜见,武大定不甘落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呼道。 “唉,外敌气焰正盛,你俩倒先兄弟阋墙,主次不分,轻重不知!”孙传庭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语气痛心疾首。 “军门勿怪,我俩......我俩闲来无事,打闹着玩耍呢!”高汝砺急忙解释。 武大定连声附和,两人装模作样笑了几声。 孙传庭这才转回身来,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乐?城外军队看不见吗?” 武大定道:“我兄弟两个恰好在谈这事,军门......” “楚督衙门的徐珲让我来的。好家伙,一来就见着这副场面。”孙传庭紧绷着脸,“二千楚兵已经在城外晒了大半日,你俩何时准备开门放人?” “楚兵不能放!”武大定呼啦一下,单膝跪在孙传庭身前,“赵当世绝非善类,今进汉中,定有不轨之心,军门明察秋毫,当知其异。汉中城门一开,从此就不再属于陕西!” 高汝砺亦跪道:“武大定方才吃了地上的狗屎,满嘴臭不可闻。属下正准备开门来着!” “你放屁!”武大定瞪眼怒斥。 “闭上你的狗嘴!”高汝砺回敬道。 “好了,够了!”孙传庭听得心烦意乱,厉声打断。他坐镇陕西经年,虽说如今虎落平阳,余威尚存,一声令下,跪着的两人皆噤若寒蝉。 “军门恕罪!” 孙传庭注视前方许久,沉默不语。高汝砺不闻声响,忐忑着与武大定对视一眼。正在这时,忽听孙传庭缓缓说道:“高副将的话没错,武副将说的也有理。” “请军门明示!”两人都在官场混了很久,预感到孙传庭这话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可能要各打五十大板,不由瞬间屏息。 孙传庭的声音悠长,十分沉稳:“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早有成见。早前战闯军于河南,没有邀其相助,亦是有着诸多考虑。” 话不明说,高汝砺与武大定均知其意。武大定喜上眉梢,道:“这么说,军门也赞成将楚兵拒之于门外了?” “不,我说了,高副将的做法没错,得放他们进城。”孙传庭神情泰然,“楚兵的战力你们想必见识到了,迅猛如闯贼,难逃败局。你俩在城里加起来能有多少人,一旦激怒楚兵引得他们倾力来攻,守得住吗?” “守不住也得守!”武大定脸涨红,义愤填膺。高汝砺则垂首无言。 “两败俱伤,于我陕西何益,于我大明社稷何益?”孙传庭摇头道,“我适才在院外听了你们的谈话,里面提到一句‘因小失大’,正切当下我陕西困局。”进而道,“陕局之大者,为闯贼,闯贼不灭,危乎社稷,这一份责任,你们谁能担得起?” 武大定偏过头拱手于顶道:“不敢!”又道,“那么陕局之小者,就是赵当世了?” “正是。赵当世其人鹰视狼顾,我见他头一面就瞧出他怀志非小,后来特地调查了他起于微末乃至湖广提督的发迹经历,更坚信了心中想法。”孙传庭正色而言,“赵当世之枭,比左良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大定心一横道:“属下觉得,赵当世野心勃勃,恐怕不是下一个左良玉,而是下一个张献忠或李自成!让他进汉中,便是养虎贻患!” 谁知孙传庭却毅然道:“为我大明江山稳固,就算养一虎又何妨?”长呼口气,“以一虎逐豹吞狼,正为驾驭之策。” 武大定惊骇道:“军门此言何意?” 孙传庭自知失言,敛容稍稍侧身,负手道:“现在就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你俩但记住一点便好,只要北京城不失、圣上稳坐龙椅,任凭这大明天下闹成什么样子,也不可能改天换地,此即‘正统’之意义。我等为臣子的,便是要鞠躬尽瘁,为朝廷守住这‘正统’。” 高汝砺试探道:“那这汉中......” “赵当世派兵来,打的什么心思,我能猜到,你俩无需担心。陕西一团乱麻,急需快刀斩之。我现在缺刀,楚兵正堪用。” 武大定尤不死心道:“可要是赵当世他把军门你......” 孙传庭不等他说完,一派自信道:“你放心,他想用我,我亦要用他。有我在,只等陕西一时之痒解了,后续自有步步安排。这是将残局翻过来的好机会,我之所以还站在你俩面前,当然有扭转局势的把握。”点到为止,瞥一眼武大定,“武副将,你意下如何?”论身份,孙传庭将话透露到这份上,委实给足了武大定面子。 武大定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传庭往下说道:“我几日前派人去了白广恩和孙守法那里,召集他们来汉中。孙守法就在终南山,昨日刚刚找到踪迹,说要派亲信来验我,可见有心来会。而白广恩,我了解他。刘超叛变后,援剿总兵的头衔就落到了李辅明头上,李辅明又在不久前抵御北虏的战事中死在了宁远。白广恩很想接替李辅明当援剿总兵,给他想要的,他也必无拒绝的道理。等这两部来汉中,且看这汉中府,是谁家天下。” 武大定听得一愣一愣,压根说不出其他话来。孙传庭再道:“况且,你道赵当世就能一直一帆风顺下去吗?也是前几日的消息,朝廷已委任右佥都御史何腾蛟就任湖广巡抚。由此可见,赵当世势大,朝廷还是留了心眼,要压上一压、管上一管。何腾蛟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人,有他与我在,赵当世心再大,虎兕张牙舞抓完了,终究是要落柙的。” 至此,高汝砺与武大定彻底明白了孙传庭自信背后的信念。赵当世,猛虎也。孙传庭认为,他就是那个能够束缚猛虎的人。 57余胥(一)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何腾蛟发迹于南阳知县任上,那时他组建乡勇大办团练,立二十四营讨贼卫境,声名大噪。陕西沦陷,孙传庭的死讯亦传京师,四川又战乱难平,朝廷左顾右盼,唯见湖广尚称物阜兵强,虽有意重点经营,作为挽回败局的支点。 宋一鹤死后,朝议本想利用大江为界,拟分湖广为湖北、湖南两战区,并以王聚奎为湖北巡抚、王扬基为湖南巡抚。但赵当世随后脱颖而出,展现出了统筹湖广全省的能力,此事遂不了了之。 然而河南汝州一战,陕西、河南两省明军基本已经失去了对抗闯军的能力,派兵驰援的山西、山东、畿南等地同样受到波及,诸如山西太原镇守总兵官许定国、山东镇守总兵官刘泽清、畿南保定镇守总兵官卜从善几部都多少折损,各自唯图自保而已。是以湖广的战略的地位一跃成为首要,“大治湖广以图反攻”的议论从昔日一些官员私下的观点浮出水面乃至甚嚣尘上,最后连朝廷都无法忽视,正式将此议论提到了台面。 即便崇祯帝曾经看好赵当世,但到了现今,他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改变。 一个原因自然是墨守祖宗传承以文御武的思路。诚然,当初的崇祯帝对赵当世非常欣赏,甚至内心将他看作自己的常遇春,可是三分钟热度过去,崇祯帝对武将跋扈的担忧不自觉再度露出头角。他虽不屑一些言官谏臣孜孜不倦为赵当世拥兵自雄的可能提出的警告,可滴水穿石,潜移默化中,也难免滋生别样想法。 一向大刀阔斧的崇祯帝这时候有意无意开始和身边像王承恩这样的的体己人吐苦水,反复强调理国事如走钢丝的道理,王承恩服侍崇祯帝左右已久,哪里会不清楚自己主子的想法。不用猜也知道,善变的崇祯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又想反悔了,一切言行举止都不过为了给他的变卦做铺垫。 身为中官,秉持明哲保身原则的王承恩不愿意直接介入政事。原先,除了他,朝中还有首辅周延儒可以为赵当世讲话,可惜的是,当下周延儒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便是影响崇祯帝对赵当世态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周延儒的事,祸根其实埋在两年前。那时候总督蓟辽的洪承畴在松山堡之战失利被俘,崇祯帝调顺天巡抚杨绳武接替。岂料杨绳武在任上去世了,临时的空缺没人补,周延儒趁机举荐了自己的门生、曾任山西巡抚的范志完,使其得以督师蓟辽,用意乃是和随后提拔马士英一样,意图把他巩固成外援。 蓟辽、凤阳,一个镇北、一个定南,都手握实权,堪称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在内阁呼风唤雨,在外更有范、马遥相呼应,权势一时无二。 然而他的好局没能持续太久,去年清兵犯边入寇,范志完的表现令人大跌眼镜,他不通兵事且生性胆怯,运筹调度全无章法,致使所守诸多州县先后失陷,朝议对其人大为悲观。好在周延儒而后主动要求督师出京,抗击清兵,并屡传胜绩。清兵退走后,周延儒论功加为太师,崇祯帝对他厚爱有加,听取他对范志完的担保,深信不疑,因此到头来并未追究范志完指挥不力的责任。 谁知本年五月,朝廷为清兵进犯的兵祸秋后算账如火如荼,先是山东兵备佥事雷演祚弹劾范志万派遣救援山东的兵马大肆淫掠,甚至敢于赴京对质,底气十足。崇祯帝震怒,故而怀疑起了周延儒欺瞒自己。接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觑得圣意,率先弹劾周延儒,说他督师抗清期间“每日幕客攒集,午后始开门收文书,应故事”,谎报军情、伪造战功,这一下炸开了锅,群臣见此机会,纷纷弹劾起了周延儒,历数其罪状,崇祯帝对周延儒失望透顶,大骂“最恨周延儒对朕使乖”等语,于是在中左门召见群臣,亲自审讯范志完,钦定其死罪。又因查得范志完为了得官,暗中馈赠给董廷献财货,将董廷献亦逮治下狱。 周延儒有两个心腹人尽皆知,一个是吏部文选郎中吴昌时,一个便是幕僚董廷献。范志完、董廷献相继论罪后,崇祯帝继续顺藤摸瓜,得知这两人正是周延儒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的鹰犬爪牙,对周延儒的厌恶无以复加。由是周延儒不但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且不可避免遭到崇祯帝全盘调查,纵然目前还没有定论,却实可谓深陷泥沼难以自拔。 虽说尚未有明确的证据指出周延儒和赵当世存在勾连,可周延儒曾推荐过赵当世乃是实打实的事情,崇祯帝忘了自己才是提拔赵当世的主要推手,恶周延儒并恶其余胥,对赵当世的好感顿减不难理解。 何腾蛟在南阳知县之外,履经怀来兵备佥事、淮徐兵备佥事,皆有上佳成绩,被崇祯帝认为是可堪大任的军政全才。值此用人之际,便一力拔擢,用来稳固被朝廷寄予厚望的湖广。何腾蛟身边亲友有人举吴甡、余应桂的例子,劝他不要去湖广趟浑水,毕竟湖广夹在闯、献两大势力间,又有赵当世坐镇经营多年,局势非常复杂,一招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但何腾蛟并不畏难,自认为对湖广乃至河南的情况了然于胸,毅然决然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并于十一月底抵达武昌府。 同一时间,朝廷另有两道任命。一道罢免此前面对张献忠连战失败失地的江西巡抚郭都贤,改擢表现不错的滁和兵备副使旷昭。另一道罢免尸位素餐的安庐巡抚徐世荫,改擢安庐兵备副使张亮。 旷昭和张亮都是上疏奏报过赵当世不可信任的官员,而江西、安庐均与湖广毗邻。朝廷短时间内连续调整人事,将何腾蛟、旷昭、张亮安插在赵当世的周边,说得好听些是为了监督,说得不好听就是怀有防范之心。 赵当世得知消息时已在率军溯江入川的途中,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崇祯帝好恶转变之速仍然令他震惊。 权衡之后,赵当世觉得川事的优先级更高,旋即就湖广方面的变动派出三人分往三地暂为应对。一人往襄阳,令负责坐镇湖广的白旺与昌则玉等人维持湖广的稳定;一人往武昌,见饶流波让她密切关注左梦庚的动静;一人往九江,拜访江西等地总督袁继咸,继续拉近关系。 何腾蛟三人都是朝廷重点指派的大臣,赵当世之前能够暗中派人截杀上任郧阳的李乾德,却不好断然杀了何腾蛟。截杀这种事做一次可以,做多了就容易惹人怀疑,特别在眼下敏感时节,贸然下手势必引火烧身,所以赵当世的打算是放何腾蛟来湖广,再见招拆招、以静制动。 赵当世外战,湖广军事由白旺负责、政事由昌则玉主持,他俩需得通力合作保证赵营在湖广的基本。何腾蛟明知道湖广的最强实力派是赵当世,但却特意改道,避开襄阳径去了武昌府。纵然武昌府本就是楚抚驻节所在,于情于理,何腾蛟也该去堪为湖广军事前沿的襄阳等地视察抚慰一番,如此可见,其人避嫌心思之重。武昌府有左梦庚军队驻扎,其部大将徐勇又曾在何腾蛟所立南阳二十四营为营将,让饶流波盯着左梦庚,正是为了预防心智尚不成熟的左梦庚为老辣的何腾蛟蛊惑。袁继咸一直以来与赵当世交好,他总督江西、安庐、应天等地军务,旷昭与张亮按理都由他节制,和他加固联系有利无弊。 后方突起波澜,赵当世尽快平定四川之心更切。 十二月初,赵当世大军进抵夔州府,此时府境内还剩有大宁参将刘贵一营军队。即使对方仅有千人,赵当世也不啰嗦,直接将其部裹挟进了军中随征。而后军队沿江道而行,到达重庆府后,赵当世先轻马造访石砫宣慰司拜会了秦良玉,接着转进重庆府城,与留守在这里的邓龙野、孙为政等人相见,交待了一些工作且为军队补充一应粮饷物资。几日后走西北方,直达成都府城,与王来兴会合,已是十二月中旬。 军情紧急,赵当世拒绝了王来兴的接风宴,次日便召集众军将商议川事。 据王来兴汇报近一个月来的战情,川事主要分南北两块。 南一块,张献忠的西军为乱川西南。从十一月中下旬开始,稍稍恢复了元气的西军分为几股流窜在嘉定州、叙州府、雅州、眉州等多地。他们向东难以逾越五千石砫兵镇守的泸州府,向北不敢来成都近郊寻求决战,只能来回打转。从战略意义的角度看,王来兴算是圆满完成了将西军圈在一隅以待赵当世军队的要求。可是这可苦了嘉定州等地的军民,被西军大加蹂躏,尤其是嘉定州,犍为、荣县、威远相继失陷,洪雅、夹江、峨眉亦被反复剽掠,知州朱仪象只能坐守嘉定州州城苦苦支撑,派来成都府求援的使者络绎不绝。王来兴倒也真耐得住性子坐得住凳子,愣是没动一下。直到赵当世军队快至成都府城的前夕,方才遣出曾英一军,进驻成都府南部的新津县观望。 北一块,川北诸军镇频繁调兵遣将控扼要隘。瑞藩阖门遭到软禁的情况王来兴早就知晓且通报给了赵当世,川北的诸军将同样得悉了赵当世领兵入川的行动。十二月前后,陆续动员起来,各进要地。川北的势力范围向南延伸到成都府东北的绵州,东面潼川州的射洪县也在他们的掌握中,这两地分别控扼了进入北的陆、水通道,当下由分守龙安参将邓若禹与永宁镇参将侯天锡把守,邓若禹在绵州有二千人、侯天锡在射洪县有一千五百人。其余川北各部的部署尚不清楚,但粗略估计,整个川北加上赵光远的兵力当在一万七千人上下。 赵当世的最终目的是打通川陕通道,进兵汉中府,哪怕瑞藩不在川北诸军将手里,川北这块地区照样要拿下来,瑞藩在川北,则给了他更好的出兵理由。时不我待,赵当世在成都府城主持了三日的连续紧急军议论,结论是兵分两路,分头解决南北问题。 王来兴军将汉羌兵备道标下坐营都司赵‘荣贵部二千人划给赵当世军,赵当世率一万四千人北上攻略川北;王来兴军则以曾英部二千人镇守成都府,率其余兵马会同泸州府石砫兵共二万一千人南下讨伐西军。 58余胥(二) 赵当世对王来兴在四川的前期一系列军事行动总体而言是满意的,这也促使他放心做出与王来兴分南北两路各自攻略四川的选择。 张献忠虽暂时势蹙,但赵当世清楚,面对这样的对手时时刻刻都不可掉以轻心,若非川北事态更急,无暇拖延,他其实更倾向亲自指挥围剿张献忠。有此前提,赵当世委任表现极佳的覃奇功继续辅佐王来兴,并给了王来兴一高一低两个战略目标。 高目标,不必多说,即是歼灭西军,擒拿张献忠;低目标,则是将西军继续困在川西南,坚守四面要隘,等待赵当世回援。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王来兴此前一路凯歌,更连取重庆府、成都府等四川重镇,正是无比振奋,哪里会自甘只求保底,虽然嘴上不言语,但心里憋了一股劲儿,自是要好好争取打出最漂亮的成绩。赵当世很了解他,看他绷着张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欣赏他这般性情,倒也不多说。 方针定了,分头行动。赵当世在成都府整顿了两日兵马,旋即与王来兴分军。至于王来兴怎么谋划对付张献忠,那是他和覃奇功等人仔细琢磨的事,赵当世向来用人不疑,除了要求王来兴遇到重大情况需及时知会外,当下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目的所在,并不随意干涉影响其余各部。 川北的战事之所以被赵当世认为更紧急,主要原因在于此地区的得失与否对整个战略布局的影响。 赵营争霸天下的战略规划很明晰,取湖广、四川为基本,然后‘进取。湖广已尽在赵营掌握,湖广周边外省的地盘南阳府、汝宁府诸地则为后续的进取服务。四川同理,赵营目前占据了川东、川南及成都府,至少从军事控制上看,至少掌控了七成以上的四川,王来兴攻张献忠、赵当世攻川北,均是为了达成将赵营的势力范围完全覆盖四川的战略目标。但这还不够,四川地利形势非常独立,能作为基本自固,本身却缺乏进取的前沿。而汉中府正是足以左右四川之进退的最佳选择,只要得了汉中府,赵营在四川进可攻、退可守,四川给予赵营的战略意义远比单纯作为一个后方来得重要。 徐珲带兵介入汉中府乱局,正是为此配合。川北堵在四川和汉中府当中,必须打通,否则单纯攻取四川和汉中府,双方联系断绝,赵营的大局依旧无法盘活。 还有一点很重要,陕西闯军如水银泻地,翻云覆雨,赵当世固然指派了徐珲按照一早拟定的战略思路经略汉中府,可世事难料,只凭徐珲的孤军和孙传庭的残兵,未必能顺利维持住汉中府的局面。只有及早打通川北,将川、陕连成一片,互通互援,赵营才算真正将局势稳定。换言之,赵营北上,是和在陕西所向披靡的闯军抢时间,相较落入窠臼可以慢慢围剿的南边张献忠,自是紧急了不止一分。 当然了,解救老丈人瑞王朱常浩亦是要紧。不过这要紧指得并不是朱常浩的安危,川北诸军镇再跋扈毕竟还是大明官军,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害了朱常浩性命。赵当世担心的是他们挟持朱常浩,并以瑞藩的名义拉大旗作虎皮,聚集起更强的力量。 十二月十二日,大寒刚过,派往川北交涉的使者回来,没有意外,以曹勋为首的川北诸将一口回绝了交出瑞藩的要求,并理直气壮声称早和瑞藩上下说好了,等汉中府情况稳定就将他们护送回去。 经过这小小试探,加之最近川北兵马频繁调动,赵当世确认川北诸将有抗拒之心,正式开始筹备作战计划。老样子,通过王来兴早前搜罗的情报以及最近斥候的刺探,川北各军镇的兵力部署大致可知。 分守龙安参将邓若禹所部二千人坐镇绵州,阻挡着从成都府进川北的主要道路。经过绵州的涪江向东南流进潼川州,永宁镇参将侯天锡即带领一千五百人驻扎潼川州州城与射洪县之间,把控水路,并与邓若禹遥相呼应。绵州、潼川州之后的梓潼县,有白水关镇守副将龙辅皇部二千五百人作为后继。因此邓若禹、侯天锡与龙辅皇总计六千人可以说构成了川北兵的前沿战线。 赵当世军队刚到成都府时,邓、侯、龙三部已然各自就位,川北其余各军镇尚且聚集在保宁府境内。但根据最新的线索,受陕西乱局的波及,川北诸军将不敢顾南不顾北,广元守备杨展遂率本部千人回去广元县,驻防朝天关要隘,以防万一。兵力最强的松潘镇总兵朱化龙亦带着五千人进驻剑州,用来兼顾南北防线。而川北镇坐营参将曹勋部二千人、汉羌总兵赵光远部三千人依然滞留在保宁府的阆中县、苍溪县附近。 “朱、杨在北,曹、赵在东,此正为我军催城拔寨之最佳时机。” 赵当世远非王来兴可比,身经百战的韩衮、马光春等军将战争嗅觉的敏锐程度亦远超王来兴军中曾英、刘佳胤等初出茅庐不久的川将。舆图一展开,结合所悉川北兵马的部署,立刻就能看出战机所在。 川北身为战略要地,两端都要重点防御,尤其在陕西明军与赵营兵都逐渐会聚汉中府的当下,对川北诸将而言,北部的防守压力不比南部来得小,势必无法松懈。杨展只有一千人,虽有朝天关天险凭恃,到底薄弱了些。朱化龙的五千人驻扎剑州,既为杨展后备,也属北部的第二道防线。况且剑州虽能通南北,说起来兼顾两端,然近北远南,由此可见朱化龙部的军事重心还是放在北部,与杨展部算是构成独立的战线。 从这里便可以将川北军将们的防守策略梳理成南、北、中三段。南段,以绵州、潼川州、梓潼县为主战区,邓若禹、侯天锡、龙辅皇三部六千人为核心,阻遏赵营北上;北段,以朝天关、剑州为主战区,朱化龙、杨展二部六千人为核心,防止汉中兵马南下;中段,当是以曹勋、赵光远二部五千人为核心,临变策应。 要是放任这三段一线式防守策略成型,考虑到川北地势雄奇险峻,防守效果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然而眼下的情况却是,南、北两段川北兵都基本到位了,唯有身处当中连结两段这最重要的中段尚未成型,依旧滞留在保宁府境内的曹勋与赵光远二部无论向北或是向南都不方便。 “川北看似一块铁板,内中军将们人人的心思,又有谁能完全猜透呢。”随军而行的赵营左军师顾君恩悠悠说道,“保宁府是曹勋的老巢,他待在那里十分安担,或许存了心要静观南北情形再做打算、或许与赵光远还有什么龃龉没能达成一致,都未可知。” 赵当世点头道:“军师说的是,但对我军来说,这便是难得的战机,何必管他出于什么原因。”又道,“兵贵神速,要等川北中段成型,川北阵线的厚度将大大加深,我军将面临每行一步就磕一关卡的困境,即便最终能强行打通,付出的死伤与时间代价,都是我军担不起的。抢先击破川北军的南段战线,势在必行。” 顾君恩手持一根细竹杖,翘起来往舆图点了点道:“川北军南段战线,由三地组成,其中梓潼县靠后,射洪县靠南,唯有绵州,正挡在我军门面上,是最大的一颗钉子。” 赵当世边看舆图边道:“单纯一个绵州不难打,但有潼川州与梓潼县的川北兵支援就很棘手,一旦陷入拉锯战,川北军中段、北段恐怕也将被牵扯过来,届时我军也难免还是要陷入步步荆棘的困境。打绵州,必须速战速决。” 韩衮皱眉道:“不如先打潼川州的射洪县,翦除绵州的羽翼?” 顾君恩否决道:“不行,去射洪县路程过长,梓潼县的龙辅皇随时可以引兵切断我军的后路,将我军分段击破,且射洪县在涪江另一侧,我军过去还要渡江,更难打。” 韩衮道:“这么说,只能从绵州上找破绽了。” 顾君恩这时忽问大宁参将刘贵道:“刘大人,你去过茂县吗?” 新附庸的刘贵本来默默站在圈子的外围听众人交头接耳,猝不及防被点名,红着脸道:“去、去过。” “怎么去的?” “多走灌县绕过玉垒山、章山,经过汶川县,可沿着汶江向北,直达茂县。”刘贵回道。 赵当世走近舆图,细看茂县位置。西出成都平原即是连绵无尽的群山,而汶江又称岷江正是从此群山中流淌出来,江水在山岭间冲刷出狭窄的河谷,茂县与汶川县都是坐落在这些小河谷上的县城,并沿着江水流经的道路相连。汶江从灌县进到成都平原,口子便是有名的都江堰,即在灌县。 “沿江水所经的河谷而行,能走多少人?” 赵当世一边看,一边又听顾君恩问道。 “能走多少人?”刘贵一怔,“军师指的是行军吗?” “正是。” 刘贵想了想答道:“县城间虽能通过河谷往来,但河谷本身并不算太宽阔,平时百姓商队走动尚可,要是大批兵马通行,我看最多......最多能容一两千人并行。” “一两千人......”顾君恩微微颔首,竹杖轻摆,又向北划了划,“从茂县继续走,可以到龙安府是吗?” “这......”刘贵摇着头道,“我没去过龙安府,从走商的人那里听说,自曲山关辗转向北,就是龙安府。东出茂县沿东北道可到曲山关,这条路我也走过。” 马光春叉手说道:“军师莫非要攻龙安府来个攻其必救?”邓若禹的老本营就在龙安府,众将听到这里大多能想到这一点,“可是从曲山关去龙安府的这条道我等无人走过,堪称万分凶险,若有差池,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要奔袭必用马军,马光春有预感顾君恩想让自己走这一路,提前提出了质疑。 赵当世知他意思,亦道:“我军有两难,一难兵力,二难时间。我军兵力珍惜,尤其是马军,还要留着长期作战,贸然行军未知的道路,前路难测,若是无端折损,非我愿见。且花费时间,延误战机。奔袭龙安府这事,还得细细斟酌。” 顾君恩闻言,应道:“奔袭龙安府在我军眼里胜负难知,那么在邓若禹眼里亦是如此。” 赵当世听出他话里有话,道:“先生请讲。” “刘大人走到过曲山关,也就是说,从灌县直到曲山关的这条路,可容一到两千兵马行动,是吧?”顾君恩目光转向刘贵。 刘贵郑重点头道:“我去年刚走过,若不超过两千人走它,毫无问题。” 顾君恩脸色一缓,复指向曲山关附近,道:“诸位请看,从曲山关向北能去龙安府不假,但向南即可出江油县。” 众人目光聚集,江油县就在绵州的背后。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韩衮问道:“难道是分偏师打江油县,再夹击绵州?” 顾君恩放下竹杖道:“非也,若如此,川北军就有了反应的间隙,梓潼县的龙辅皇一样可以切断我军偏师后路,将我军围歼。”进而解释道,“只要我军能抵达曲山关,邓若禹必乱,试问若有强人近家门,是否能够破门而入五五开,你是选择回救还是赌那一半的运气呢?” 韩衮豁然开朗道:“邓若禹会放弃绵州北撤!” 顾君恩道:“极有可能,邓若禹并非曹勋的手下,全无必要为他舍生忘死。”进而道,“我之见,此次攻绵州,需兵分三路。左路,由韩、马二位统制带马军千五百走灌县经汶川县等地径去曲山关,右路分出兵马绕去潼川州,中路则由主公亲率进取绵州,压而不攻,给邓若禹施加压力。”这个方案不难实施,因为王来兴进入成都府城把持了四川巡抚衙门后,以龙文光、刘之勃的名义迅速传檄安抚了成都府所辖诸州县,灌县、汶川县乃至茂县的地方官此前都表示过归顺,属于自己的地盘。 赵当世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替他继续往下说道:“老韩、老马以飞捷左、右营千五百马军先出,到曲山关附近,假意威胁江油县。邓若禹忧惧江油县被攻陷退路被断以至于难以回救龙安府,十有八九会舍弃绵州北撤,届时我带兵攻下城池再追击,与老韩、老马在江油县歼灭邓若禹可也。”又道,“右路分一部去潼川州,侯天锡的主力多驻扎在射洪县,潼川州州城人不多,可先堵在那里,将侯天锡限制住。只要绵州一失,邓若禹一败,局面顿开,梓潼县、射洪县皆在我军兵锋之下,再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说到这里,声音一提,“这一战争取三日内结束,如若邓若禹不退再做计议。老韩、老马原路返回,也没有什么风险。” 韩衮、马光春闻言,当先正身应诺。 59余胥(三) 小小的露珠自湿答答的树叶尖端划下,一滴接一滴,坠落在潮湿的泥地,将柔软的泥土轻轻柔柔地透出个指尖深的小坑,噼嗒噼嗒的声音在静谧的幽林中显得颇是突兀。不防一滴露珠打在后颈,滋溜的冰凉瞬间将打着瞌睡的吕越拉回了现实。他抬起头,迷茫地环顾四周,枯黄的落叶、交杂的藤蔓、偶尔的鸦鸣,林中的一切皆是冬季的肃杀。 随着脑袋思维廓清,吕越不自觉泛起酸楚,被深深黑眼圈环包的一双肿胀的眼进而湿润起来,心里头仿佛塞满了棉花,闷不可当。又醒了,他真希望自己能沉浸在适才那没有梦的睡眠,永远不要再醒来。或者说,他希望现在的自己正经历着一场逼真的噩梦,梦到尽头,还有惊醒的希望。 他呆坐了一会儿,任凭后颈与后襟都被时有时无的冰凉露珠打湿,无动于衷。几声枯燥的鸦鸣穿林而过,之后是飞鸟振翅扑腾的杂乱,吕越目光迟滞,盯着身前的地面,好像那里有人正指挥着他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 “唔呃......” 锋利的刀刃在左手掌心处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立刻有鲜血如水涌渠,连成一条红线。吕越坐在青石上俯身将匕首插进地面,缓缓竖起左掌,凝视细细的血顺着掌缘蜗牛般流下以及伤口的渐渐淤结。 在这道新刀口的侧边,还有二道已经结疤了的长条口子。每一道,都代表着吕越在西军中一名挚友的死去。 二加一,三个曾与他朝夕相处、把酒言欢的人先后离他而去,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期间。三个人,一个战死疆场,两个自杀身亡。 吕越回想着挚友们的音容笑貌,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难以控制地夺眶而出,在他的脸上恣意纵横。他年近四旬的铮铮汉子,如今却哭得像个孩子。念头一转,一张脸赫然在目,他猛然一惊,连带着泪水同时落闸般戛然而止。那张脸的主人,西军主帅西王张献忠,一想到他,吕越就会不可避免地遍体生寒。 他觉得,从“西营八大王”改称“西王”开始,从前他追慕敬仰的张献忠,判若两人。 无论昔日曾经多么落魄,哪怕就在江西、湖广流徙之时,张献忠给他的感觉还是充满了信心与朝气。人生起落,再稀松平常不过,但此时此刻的他,能看到环绕在张献忠周身的,只有穷途末路的暮气。 张献忠变得越来越凶暴残酷,令行禁止的严苛更是远超此前。人人都歌颂张献忠治军严谨,即将东山再起,可吕越却透过张献忠张牙舞爪的表现,看到了他内心的虚弱。 其实,当初在江西,目睹张献忠匆忙称王场面的吕越就隐隐生出了担忧,顺利穿越湖广入川并攻取重庆府的胜利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岂料合江县之战惨败,接着攻打成都无果、被困在山区经历凄风苦雨的张献忠随后的所作所为让他的担忧完全变成了现实。 蛰伏之后急于冲破川西南桎梏的张献忠一改入川以来安民抚降的策略,严正下令,从今往后,每攻陷一地,即不问出身,任意掠夺诛杀,直到军队转移方罢。 策略反转如此程度,一开始听说的吕越震惊之余,只道是有宵小蛊惑张献忠,但后来暗自打听,才知道张献忠认为战事不利的责任很多出在四川百姓的身上,要是老百姓箪食壶浆迎接西军,西军又何尝会落到如今朝不保夕的凄惨地步,即“初谓蜀人易制,渐以出兵数败,士众反复“,所以“攘袂瞋目,有咀嚼蜀人之心”。 王尚礼所部西军战败后,兵马四散,除了刘进忠、靳统武收拢了些许残兵寻归主力外,其余大部分西军进四川后裹挟征伐的兵士皆杳无音讯。张献忠本来就性格暴躁,再被激怒,直骂“蜀人无义”,对四川本地出身的兵员不再信任。 兵锋受挫、兵力衰落,加之赵营大军次第支援,张献忠愈加认定,四川已非可以久恋之地,必须另择去处。 去云南还是去贵州,西军山头林立,莫衷一是。张献忠没有定夺便先进行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传令清整军队中新近招募的四川籍兵士及其家属,只留下陕、晋、豫等地的老弟兄组成纯马军,方便流窜。 西军前前后后在四川招募了为数众多的兵力,一夕去除,十失六七。为了彻底解决这些四川兵士的去向,特别是防止他们反为明军招募,张献忠将他们无论老弱病残均以粗绳串成一排,并驱赶到江水边,再用军中各色火炮轰击入江,一排轰完、一排再轰,日日不休,直到火炮操用过度炸了膛,至今尚未将人尽数处决完毕。无数肿胀的尸体漂浮在红如血海的江面,直把江水都阻塞截断。 这还不算完,因为决心彻底放弃经营四川的计划,张献忠复令军队操持老本行,四处打粮,打算坚壁清野后再离四川。嘉定州受到重创,犍为、荣县、威远等地被来回盘剥,鸡犬不留,若有敢反抗者,立即阖门处死。 这一系列的措施真施行起来,严酷远胜想象万倍。即便是西军将领,亦多不堪忍受者。有些人偷偷纵容百姓被举报,随即受到军法连坐,本人及涉事者全都活剐而死。张献忠想用杀人立威,还是有人不愿屠戮,索性私自潜逃,张献忠散游骑捕捉逃兵,捉回后先用军棍打个半死,再剥皮示众。遭此高压统治,不少西军将领精神上都出现了错乱,到后来,一些人“不忍行刑,多自经于道路”,用自杀来逃避现实。 吕越的两个挚友,便是由此而亡。今早,他和几名兵士在河边石滩搜寻到了两日不见踪迹、杳无音讯的一名挚友的尸体。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亲眼看见挚友那脸色青紫的僵硬尸体,他的内心依然震如山撼。 他忍着情绪,将挚友的尸体带回了营中,而后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摸到了附近的深山老林,静坐冥思。似乎只有这样,他撕裂的心才能好过一些。 渗血慢慢在伤口处止息,吕越又拿起匕首,轻轻将几片突出的血痂挑去。 寒风卷过林木,单薄的草木窸窣摇动,他刚把匕首收回腰间,耳畔却听到有人踏着碎叶而行。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脚步在十余步外停止。而后,是一段漫长的寂静。直到寒风又起,一声长啸贯彻灰沉沉的森林,哀切凄惨。 “啊——” “啊——” “啊——” 林中的另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干吼了三声,单纯的音调却次次不同,声声上扬,好似为悲愤与怒气驱动,直要推上天际。 吕越听到这里,忽而一个激灵,弹身而起,循着声音来源飞步赶去。转眼间便见几株光秃秃漆树当中的空地上,站着一名带甲的汉子,一手空垂,一手持刀,刀锋正横在自己的脖前。 “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吕越见状,纵身急扑上去,起手将刀夺了过来。 眼前站着的这个颓唐的中年汉子,便是西军将领刘进忠。 刘进忠惊讶地看了看吕越,旋即低下了头,悄悄抹去泪痕。吕越将刀扔出十余步开外,叹气道:“怎么,你也想不开?” “又能如何?”刘进忠抬起头,红着眼道,“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说没就没了。没死在战阵,却都死在了自己人的炮口。” 刘进忠虽然骁勇,但在西军中出头较晚,张献忠入川后起势甚快,就在原有精骑营外新设了一马军营名为“骁骑营”,提拔刘进忠为主将。这营的兵士多为四川籍贯,出身陕南汉中的刘进忠母家就在四川,因此也算半个四川人。 张献忠下令剔除在军中剔除四川兵,刘进忠因前次在合江县的大败早就失去了军中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看着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众多四川籍军官、兵士如豚羊一般被圈系,憋屈地面对火炮粉身碎骨,跌散进滔滔江水。如果仿照吕越死一挚友划一道口子的行为,刘进忠的恐怕早就为了死去的兄弟们体无完肤了。 “我......我着实是受不住了......”刘进忠偌大汉子,登时泣不成声,“这几日每每闭眼,就想起兄弟们死前看向我的神情,他们......他们一定怒我不争,恨我怯懦......我这样的人,今后如何还能带兵,如何还能给予跟随我的兄弟们承诺?与其这般折磨,倒不如一抹脖子,与兄弟们相会于九泉,也不枉兄弟一场!” 吕越听他说完,许久无声。刘进忠又道:“今早我横下心,去中军大帐想找西王理论......求情......可是到了帐外,你道我瞧见了什么?” “什么?” 刘进忠喉头翻动,胸口起伏着道:“我瞧见西王他正持刀砍人,砍的都是他那几个在四川纳的姬妾。她们一个个都被砍了双脚,那些个脚堆在帐门外,垒成篝火架子也似,帐内全是血肉,哀嚎惨烈,犹如屠宰场。我话都没敢说,直接就走了。唉......现在想来,照样无比触目惊心。” “疯了......疯了......西王疯了......”吕越闭上眼,长叹一声。西军的纪律虽一向不佳,但军中将领到底都是爹生娘养,多少都有恻隐之心。若说杀人,多因他事而行,少见纯粹的虐杀。张献忠杀四川兵不提,陪他的那些四川籍女子柔若无骨,哪里会有什么威胁,他却照样不放过,此种行径,实已不是正常人能为。 “西王从听说李闯称王时起,就有些不对劲。几次酒后失态,都嚷嚷着什么李闯看不起他,旁人看不起他,自证之心过切,顺利时尚好,至现在一落千丈,心中落差定是难以挽回,恐怕因此激而病态。”吕越睁开眼,连连摇头。 刘进忠黯然道:“进四川,是我军最后的机会,大伙儿都叫嚣着要去云南、贵州复起反攻,可叫得欢,又有几个人真的以为能够成功呢?西王一定也心知肚明,当前做的这一切,我看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赵营在成都府聚集起四万多大军的消息西营人尽皆知。外势如此,在内,张献忠的行为愈加乖张,当真可谓内外交困。 “西王早不是当年的西王了。”刘进忠嗟叹,满是寂寥,“我起于行伍,以死明志,也算对得起我这大半生纵横驰骋。” 吕越沉默良久,乃沉声道:“西王变了,你我可没变。” 这时候,一股寒风扑面,刺骨的寒意不禁令刘进忠一阵哆嗦,不经意间扭头看去,却突然从吕越的眼中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 按:前章的战略示意图以及此前一些作战图都上传到了纵横APP本书精品贴,以供参详。 60余胥(四) 赵当世兵马从成都府城开拔不久,王来兴亦率军出城南下。实际上,南事远不及北事来得紧迫,王来兴大可等北事有了些眉目再做决定,不必操之过急。然而,嘉定州知州朱仪象最新送来的一封塘报引起了覃奇功的注意,他随后建议王来兴立刻出兵。 王来兴不解,问他道:“朱仪象只说献贼复犯犍为,何奇之有?” 覃奇功回道:“从上月至今,嘉定州方面送来了近二十封塘报,我一一查看过去,发现越到后来,献贼流窜的区域越趋于嘉定州境内,马湖府、乌蒙府等地倒是很少去了。” 王来兴道:“先生费心了。马湖、乌蒙二府均是高山险壑,献贼的马军周转不开。那里更多彝苗土司,据土寨练土兵,扼隘阻击。献贼必然吃到了不少苦头,才转而大肆剽掠多汉民且府库殷实的嘉定州。” 谭弘在旁附和道:“马湖、乌蒙土兵剽勇异常,攀山如飞。再向南,镇雄、乌撒、东川等府更是山林莽苍,遍地毒虫猛兽,献贼硬闯是闯不过去的,唯有北上劫掠汉地求存。” 覃奇功接话道:“川南天险阻隔,大大遏制了献贼的流窜,他复回嘉定州,一来补充军需,二来要寻找机会从缺口钻出去,势必会多停留一段时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说着,指着舆图徐道,“嘉定州州城有朱仪象坐守,背后夹江、洪雅、峨眉等地献贼摸不到,只能选择犍为、荣县、威远来去。这三地被献贼掠夺了几次,早就破败凋零,可以想见,献贼搜刮足数粮秣势必更费周折,至少半个月内不会乱走,我军正可趁机过去将其围堵。” “怎么个围堵法儿?献贼虽然需要滞留嘉定州南部,但附近还有许多地方可以藏匿。”王来兴思忖着,疑惑道,“献贼长奔如水,咱们围堵的大桶哪怕出一个小小的口子,都要被他流走,需得想个万全之策。” 覃奇功应道:“献贼上一次回嘉定州,距今只不过短短五日。由此可见,寒冬渐深,他在南边必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倘若天降大雪,其军毫无疑问将全军覆灭在山里。所以这次他出来,除非能捱过冬天,否则绝不会再往南走。” 谭弘目光紧盯舆图道:“要是不再南遁,献贼的流窜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向西也是山,向北有嘉定州州城挡着,向东则要撞见泸州的石砫兵,如此,献贼恐怕只会在他熟悉的犍为至威远一线活动。” 覃奇功此时声调一提,正身面对王来兴道:“总管,西、南大山阻隔献贼,是为地利;天将降大雪,令献贼不敢远走,是为天时。而今天时地利皆在我,就差人和。” “先生有何见地?” “我以为,此番南下围剿献贼,当分三路。”覃奇功肃道,“第一路,从成都府城出发,取道新津县,沿着大江直下嘉定州州城,抵达后分出一部,向东进驻井研县。第二路,亦从成都府城出发,取道简州,走我军来成都府的那条路顺江到内江县转陆路,西折荣县。第三路,从泸州府出发,向西进驻马湖府府城。只要此三路到位,献贼插翅难飞!” 王来兴细看舆图,第一路到位后,把守的嘉定州州城挡住了西军正北方向,井研县挡住了西军东北方向。第二路到位后,把守的荣县挡住了西军正东方向。第三路到位后,把守的马湖府府城挡住了西军东南方向。仅仅几个点,便将西军可以转移的通道全都掐死了。至于西军的其他方向,俱为陡绝难行的天险。 “这.....这当真可谓天罗地网......”王来兴及谭弘等将面面相觑。 覃奇功继续说道:“机不可失,得速速行动。第一路、第三路不着急,这两路涉及的方向献贼本来就突破不了,唯有第二路,需要赶在献贼反应前抵达,得走水路顺流急进。” 谭弘一拱手道:“第二路就交给我兄弟三人吧。”谭家兄弟的老本营夔州府本就是水陆并重的地域,他们的兵士对水路方面的一些事宜更加熟稔。 王来兴点头道:“正有此意。”一边思索着一边道,“第三路要从泸州府出发,没得说,只有马万年部能堪此任。第一路,我亲自率兵,届时分兵井研县,就让刘佳胤去吧。成都府城,曾英部坐守即可。” 张献忠清肃兵力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成都,汇集多方情报分析,西军目前留下的部队数量应当在四千人上下。王来兴军在成都府的野战兵力总共有一万八千人,除去曾英部的二千人,便是一万六千人南下,其中三谭兵力五千进荣县、刘佳胤五千人进井研县、王来兴六千人进嘉定州州城。另有马万年五千人进马湖府城。这样一来,几个防守据点的兵力都算充足,且嘉定州州城、井研县、荣县相距不远,可以互相支援。稍远的马湖府城即便没有支援,但石砫兵也有战斗力保证,同样稳固。 计划一定,三军齐动。短短三日,等张献忠知悉赵营大军行动的消息时,赵营除了第三路马万年部刚出叙州府尚未抵达马湖府府城外,其余两路均已各就各位。 “娘的,要落雪了。”张献忠翻身下马,微微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只听呼啦啦一片甲衣摩擦之声,随行的上百骑士跟着他全都离鞍落地。 张献忠刚刚从沐川司疾驰回来。沐川司在犍为县南面,属于马湖府的北端群山的边沿,张献忠意图在犍为县与沐川司之间寻找落脚点过冬,是以亲自探查地形。每当驾马狂奔数十上百里,他都会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尤其是在眼下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时期,似乎只有随着马背起伏颠簸,他所有的烦恼才能尽皆抛诸脑后。 距离营寨所在还有十余里,但张献忠肚子饿了,于是中途架起篝火,烤着射来的野雉祭祭五脏庙。 明焰晃动,张献忠一人独坐篝火前,烤着野雉肉,其余上百骑士,一动不动,都默默站在外围肃立等候着他。 “你两个,过来,陪老子吃。”张献忠招招手,立刻从成排的骑士中跑出两名身披坚甲的年轻人。他们一个张文秀、一个张能奇,是张献忠年纪最小的两个义子,都只十来岁。 “拿着,吃。” 两人接过张献忠递来的一截半熟雉腿,毫不犹豫地啃食起来。张文秀先吃,吃了几口让给张能奇。张能奇吃了几口,眼泪却扑簌扑簌夺眶而出。 “碎脑娃娃,有的吃,咋还哭了?”张献忠问道。 张能奇很想收起凄容,但适得其反,脸很快哭得花了。张献忠倒没有呵斥他,自顾自又割了一只野雉的脖子,粗鲁地拔起了毛。 “以往......以往,等轮到孩儿接吃食,必然所剩无几,可现在......” 张能奇呜呜咽咽,话也说不利索,但正忙碌着的张献忠闻言,却不由得手上一滞。他抬眼瞅了瞅身体尚属纤弱的张能奇,登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余光瞥见,张文秀这时候眼睛也红了。 “少两个人与你们抢食吃,不好吗?”张献忠冷哼一声,手又动了起来。 张文秀到底年长一些,忙道:“爹说的是,孩儿们多吃一些,就能多长一分力气,为爹效力。”说着一拍张能奇的脑袋,“还不快吃!” “嗯、嗯!”张能奇哽咽着吃着雉腿,但过不多时,肠胃翻涌一阵恶心,竟是“哇”一下呕吐不止。好些污秽溅上张献忠的甲襟,张文秀与张能奇大惊失色,正要俯首请罪,却见张献忠仅微微皱了皱眉头,便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将那些污秽抹去了。 “孩儿该死!”张能奇吓得不轻,浑身颤抖。 张献忠将野雉往地下一放,微微摇头道:“谁都该死,你们不该死。”又道,“老子知道,近来军中不少人暗地里说老子的坏话,说老子是天煞孤心下凡,见人就杀。他娘的,老子岂是那种失心疯的人?老子杀人,向来有理。就像这只鸡,老子需他肉来饱肚,它就得死,这就是它的死理。只要有死理,鸡也好,人也罢,老子都得杀。” “爹说的是。” “军中有些人只要活着一日,对我西军就是威胁,不杀他们,我西军难安,这就是他们的死理。可惜旁人并不晓得此中道理,还以各种言语诽我谤我,唉,可恨老子事事为了大军,这一片苦心又有谁知?”张献忠叹气摇头,“要打破局面,就得有人站出来抡锤子。别人不敢办、办不到,老子来办,岂非好事义举?” “爹是大大的英雄,孩儿们都明白的。”张文秀点头不迭。 张献忠露出些欣慰的笑容,道:“只有跟着老子许多年的老弟兄,才能明白这道理。老子说过,只要给老子铁骑三千,就足够纵横天下。等捱过了这一关,老子到底要让赵贼、李闯及那崇祯小儿一个个拜服在老子面前!”说到后来,咬牙切齿,表情陡变狰狞。 “孩儿谨遵爹爹教诲!”张文秀与张能奇心中皆是一凛。 “你们记住,只管跟着爹、为爹分忧,等冲出了此间,爹必还给你们一个偌大天下用来驰骋!”张献忠转嗔为喜,信誓旦旦道。 张文秀与张能奇对视一眼,先后答应。如果说,上一刻那凶相毕露的张献忠让他们感到无比的敬畏,那么这一刻张献忠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方是他们素来憧憬追慕的气概。 转眼间又一只野雉烤熟,张献忠正忙活着将它从烤枝上取下来,外围数骑驰来,当先跳下一将拨开几名骑士,跪在地上道:“大王,有要事相报!” 张献忠斜眼一看,是军中将佐吕越,便道:“什么事?” 吕越四下看看,犹豫着不说。张献忠不悦道:“有腿自己爬过来,还要老子请你?” “是!”吕越忙应道,急急膝行上前,顺带朝张文秀与张能奇点头致意,随后附耳对张献忠说了几句。 张献忠听罢,眼神一变,遽而暴起,将刚刚烤好的野雉甩在地上,又一脚踢飞篝火,所幸张文秀与张能奇二人机敏躲得快,不然只怕都要被灼热的炭火击中。 吕越匐匍在地道:“大王息怒,此事千真万确,是负责哨探戒备的刘进忠探知的!” 张献忠须发皆张,怒吼声响彻山谷:“老子不是怒这事是真是假,而是怒那赵贼逼人太甚!”并道,“老子不去犯他,他总来撩拨老子,莫不是觉得老子好欺负?” 吕越忙道:“可眼下米已成炊,赵贼各部在我军四面八方摆下了铁桶阵,我军若不应对,怕是、怕是......” 张献忠满面怒容,负手在后绕着余烬点点的残破篝火来回踱步。在场所有人见此情此景,无人敢发出声响,全都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暴怒的张献忠会有乖张之举。 “太急了,太急了!”张献忠边走边摇头,气喘如牛。看得出,风云突变,饶是见多识广如他,一时间也难有应对的头绪。 张文秀与张能奇心如雷震,大气不敢出。然而,就在此时,他们却见吕越一个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低声与张献忠说了几句。张献忠原本结如硬锁的眉头,竟然随之舒展。 —————————————————————————— 按:本章涉及的战略部署示意图可在精品贴中查看。 61弃暗(一) 阴郁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在十二月中下旬有了落雪的迹象。王来兴军三路兵马相继抵达预定据点,将西军包围在嘉定州南部犍为县与沐川司之间的狭长地带,随军的统权副使郑时齐趁势依照红册内容在军中大肆鼓动,并将“捉黄虎、迎年关”的口号传遍全军。一时间,赵营自上而下士气如虹,人人都期盼着能彻底击溃横行天下十余年的西军,并有机会亲手抓获那赫赫有名的“西王”张献忠。 昨日,马湖府飞骑来报,马万年已率五千石砫兵布防马湖府并击退了一小股前来试探的西军游骑。井研县刘佳胤部、荣县三谭部之军报亦稳固如山。各路皆定,王来兴感到,向西军发动全面进攻的时机已到。 “献贼已成瓮中鳖,要灭之,如今有急、缓两策可选。”一切都在覃奇功的预期内,他的声音愈发坚定,“急之策,嘉定州、井研县、荣县并马湖府四路并进,合力杀贼;缓之策,坚守各据点,利用天将大雪及断粮将献贼困住,俟其自灭。” 王来兴沉吟少顷,道:“川事分南北,北事甚于南事,若我南事尽早解决,便能尽早支援主公。灭献贼,速战速决,不然终归夜长梦多。” 覃奇功含笑点头道:“总管好魄力,三军士气高涨正可用,此次出击必能将献贼一举荡平。”话锋一转道,“不过前两日重庆府邓提军、孙提领写信来,说贵州皮熊、王祥二部有所动静,似乎在播州宣慰司会合后有北进重庆府的意图。” 王来兴道:“曾英和我提过这茬,那时候他与川东道参政刘麟长在重庆府涪州败于西军后退到南川县,随后两人议定分头行动,曾英向西退去泸州府,而刘麟长则南去寻求播州镇守参将王祥与贵州总兵皮熊的支援。” 张敢先听了便道:“重庆府仗都打完了,皮、王二人才动,怕是坏心眼儿多过好心。这两人兵力都不少,不能视而不见。” 王来兴应道:“正是,所以击灭献贼迫在眉睫,绝拖不得。” 几人正商议进兵的事,外头有传报称西军使者求见。 王来兴几人互看几眼,覃奇功笑道:“且放他进来,瞧瞧有何分说。” 不久后,一名中年汉子被引入帐中,见到王来兴,扑通跪地大声道:“小人吕越,参见王总管,参见诸位!” 王来兴让他起来,问他道:“张献忠让你来的?” 吕越重重点头道:“西王让小人来求和。” “求和?”王来兴微微讶异,转头看了看覃奇功。 吕越接着道:“西王自知非贵军敌手,对贵军心悦臣服,愿意归顺,重当大明顺民,供贵军驱使、为皇帝效力。” 王来兴朗然一笑道:“西王现在幡然醒悟,怕是有些迟了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望总管给西王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吕越言语诚恳,“我部兵马能征惯战,且熟悉北事,若得招抚,必能奋勇为国、杀闯贼自赎!” 覃奇功听到这里,插话道:“你口才不错,看着也面熟,在湖广时去过范河城吧?” 吕越立刻道:“承蒙先生看得起,还记得小人面目。小人前几年曾有幸与贵军傅先生相识,带他出使我军,又曾跟随我军马元利马总管拜访过范河城。” “怪不得。”覃奇功面无表情,“可是如今势在我军,数万大军顷刻倾轧下来,你军灰飞烟灭只在弹指,再想求和怕是晚了。” 吕越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岂不闻‘人急烧香,狗急蓦墙’,我军虽势蹙,但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军尚有健儿数千,个个锐不可当能以一当十,西王更是用兵如神,真刀兵相见,贵军,嘿嘿......”说着干笑不语。 王来兴冷笑道:“困兽犹斗?我看是虚张声势差不多。你军既然如此自信,也罢,那就战场上见真章便了。” 吕越闻言,面色铁青,覃奇功则问道:“假使容你军投降,西王准备怎么降,难道还和当年谷城受降时如出一辙,择一地带刀而耕吗?” “非也。”吕越连连摇头,“西王这次是真心实意归降,再无反复心思。若能得机会重回朝廷治下,当先便解散军队,只留少许护卫。也不要地,只求随军效力,在沙场靠着真本领一刀一枪建功立业。” 覃奇功笑笑道:“哦?这种话居然是从张献忠嘴里说出来的,那可当真有诚意了。” 吕越躬身向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又行一礼道:“然而西王再怎么说,毕竟是有头面的人物,什么都不要,但求要个面子。所以希望届时贵军能举办受降仪式,他好带着我军兄弟们风风光光、体体面面重归大明朝廷。” 覃奇功负手在后道:“受降仪式?还要筑坛听封吗?” 吕越脸一红道:“那......那最好不过。不过也不奢求。”人人都知道,自从在谷城再度反叛后,崇祯帝震怒,明廷对张献忠算是完全失去了信任,明确下令张献忠必死。张献忠这时想投降,可不像从前那么简单了。 覃奇功此刻神情一敛道:“张献忠反复无常,早是朝廷钦定的死犯。我军若接受他的投降,那就是在打朝廷、打圣上的耳光。这种火坑,我军如何会跳?”进而声音一硬,“张献忠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即是将军队全部解散,独自一个来我军中投降。从此改名易姓,接受我军庇护,别再想出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这......”吕越听罢,犹豫不决。 王来兴傲然道:“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否则斧钺无情。”等了许久,不见吕越答应,一挥手,转身高声下令,“送客!” 几名兵士刚要上前,不料吕越此时居然呼一下又跪下了。 王来兴皱眉道:“此事没得商量,你就算跪下将脑瓜磕开瓢,也无济于事。”说完,再度挥手,示意兵士们继续。 匍匐在地的吕越却叫起来道:“总管且慢,答允张献忠投降,实对贵军大大有利!” 覃奇功听他突然直呼起了张献忠的名字,给王来兴使了个眼色。王来兴心领神会,手一抬让几名兵士退下,严肃道:“站起来说话!” 吕越悻悻站起来,躬身也不敢抬头,但道:“张献忠投降,实为假降,其实想借着贵军筑坛组受降仪式的当口,分兵冲出缺口奔逃!” 覃奇功道:“你这么说,是不愿跟着张献忠了?” 吕越猛然抬头,双眼湿红道:“正是,不仅我,我军刘进忠、靳统武等人都有此意,都与小人滴血立誓,共反张献忠!”并咬着牙道,“张献忠倒行逆施,惨杀无道,我等苦其久矣。而今贵军十面埋伏,正是天意要覆灭张献忠。我等不愿跟着他助纣为虐,希望能够弃暗投明,戴罪立功!” 覃奇功抚须道:“你倒也说得直接,可我等怎么能信你?献贼诡计多端,或许派你来是要演上一番苦肉计来赚我军也未可知。” 吕越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自证,焦急间伸手摸出腰间匕首,左右兵士见状,都急忙冲上来戒备,然而听他喊道:“小人晓得无法取信诸位,既如此,便以死明志。只求诸位记得,届时大军围剿张献忠,刘进忠、靳统武等必会在内起兵呼应,希望能看在反正的面上,给这几人留一条性命!”声落猛然出手,径直将匕首往自己喉头插去。 锋刃临近皮肤半寸,不防给人横击拍落。吕越愕然看去,只见覃奇功正将手收回袖中,他没料到看似儒雅的覃奇功还有这等身手,腆着脸对覃奇功点了点头。 王来兴随即招呼道:“赐座!”登时间,一张小凳子就搬到了吕越的屁股后面,“吕兄请坐。” 吕越怔怔坐下,手脚兀自微颤,覃奇功就站在他身侧,朗声道:“若使献贼归降,你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话,吕越方才回过神,生死边缘走一遭,他两滴泪从眼里掉出来也顾不上擦,忙道:“献贼要用筑坛受降拖延,却不会亲自去受降,应当会另派他人前往。贵军届时可直接率军从北往南,刘进忠、靳统武等人会从南向北呼应。两面夹击献贼,献贼插翅难飞!” 王来兴思索着道:“可是献贼狡诈,倘若提前看出端倪,必然还是走漏。” 吕越毅然道:“无妨,小人会在献贼左右,必要劝得他入彀。” 王来兴一怔,道:“可这样一来,变故一起,你不就......” 吕越垂头沉吟须臾,复轻轻摇头道:“无妨,能诛杀献贼,舍了小人这条命,也是值得。”更道,“总管只顾行动,切莫顾忌小人。小人不过是世间一草芥,随风轻飘飘晃荡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也足够了,走到哪里落地归根都没差别。以小人一条性命换西军数千将士不再为献贼驱使以至于万劫不复,小人心甘情愿!” 王来兴听他这一番话,心摇神荡,面有不忍,覃奇功觑得王来兴嚅嗫将言的样子,抢先说道:“好,你有这份心,也不枉前头那一句‘回头是岸’。你走前把籍贯和亲人姓名及所在留下,到时候若有万一,我军会替你打理后事。” 吕越苦笑道:“小人十几年前就投了西营,始终孑然一个,早没有什么亲人了。西营就是小人的家、就是小人的根,把西营这件事办妥了,小人便即无憾。” 王来兴忍不住道:“西营由献贼一手建立,你这么做,难道就不后悔?” 吕越沉默良久,轻轻舒了口气,缓缓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小人心里的那个八大王,在他称‘西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62弃暗(二) 受降仪式的地点放在嘉定州州城与犍为县之间的芒溪。受降坛自然是没有的,但王来兴承诺,受降仪式一定亲自到场,也算给张献忠应有的面子。 三日后,约定受降的日子已到,张献忠点出所部最精锐的五百骑随行出营。临行前,张献忠把马步军总管马元利、精骑营主将王自奇、骁骑营主将刘进忠并将佐吕越四人叫到一起,布置机宜。 “今日王来兴会率五百人前往芒溪。”吕越说道,“此即为我军逃出生天的良机。” 张献忠先王自奇说道:“你先率精骑营五百骑,假扮成我亲军去芒溪,不要走得快了,需等对面王来兴先到才好。”又对马元利道,“老马,你率精骑营剩余二千人,在后接应,只要老王认定王来兴已到,你二人便协力并进,宰了王来兴那小子!” 马元利与王自奇齐声接令,张献忠又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王来兴或许未必会亲自到场,无论杀得杀不得其人,你俩都及时带兵脱身,不要贪战。”斜眼一看刘进忠,道:“你带着骁骑营的千骑留在此间作为疑兵,只有等老马、老王那里事办好了,再去会合,晓得吗?” 刘进忠点头拱手道:“遵大王令!” 张献忠往下说道:“我会直往西北去,趁着赵营兵分神冲过大渡河,沿青衣江而上。只要过了嘉定州州城这道阻碍,便可进峨眉、夹江、洪雅等县乃至成都府南部,到了那时,我西军便游鱼入海,再无拘束!” 马、王、刘、吕大声应道:“大王天威盖世,必能马到成功,重振我西军声势!” 张献忠随后又吩咐了几句,随即跨马而出,吕越随行。五百骑奔驰出数里,张献忠忽而勒马缓步与吕越并驾齐驱道:“老吕,你说赵贼真信老子想招安吗?”进而道,“北京城悬赏老子的赏格老子还记得,可是赏五百金、爵一级,嘿嘿,说得老子都心动了。” 吕越心里头咯噔一响,强颜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大王善战之名天下皆知。闯贼起如火如荼,朝廷暗弱,正需大王这样的英杰扶持。大王能投顺朝廷,朝廷少一劲敌、多一强援,不是我军之幸,而是朝廷之幸。”且道,“听闻赵当世本人日前急急率军北上,可见北面亦有紧要事,王来兴能早一步与大王携手,即能早一步安定南事抽身支援赵当世。为将帅者顾全大局,只要对大局有利,昔日的一些仇雠龃龉,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张献忠手揽缰绳,战马步伐从奔驰转为了小跑,马头一点一顿,身后跟随着的众骑兵们也都紧急放缓了马速,不敢逾越半步。 “老吕,你也跟着我很久了吧?十年了?”张献忠忽而问道。 吕越想想道:“小人是崇祯四年在山西入的伙,距今算算有十二年了。” 张献忠笑笑道:“哦,是了,你是山西人。这许多年相处下来,倒把这事都忘了。”又道,“军中像你这样老资历的不多了,等过了这一茬,骁骑营里给你觅个位置。也算给你十多年来的委屈一个交代。” 吕越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哪敢有什么委屈,能为大王效力,纵然是个小小走卒,亦心甘情愿,乐而不疲。” “你他娘的挺会说话,老马之前就和老子提过你几次,说你读过点书?” “读过些许,上不了台面。” 张献忠哈哈笑道:“可惜了你空有文韬,在我西营当真屈才喽。” 吕越如遭雷击,惊道:“大王何出此言!”右手不自觉握紧了马鞭。 张献忠回道:“我西营能动手绝不动口,横冲直撞,懒得和旁人磨叽来磨叽去,倒是少了好多你表现的机会。” 吕越听他这么说,绷起的心弦始才放松,背后汗凉,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张献忠说完之后,复夹马腹,再度飞驰。众骑行了约莫十余里,抵达大渡河支流沐溪河畔,张献忠传令下马休息,原地等待马元利方面的消息。吕越拿起水囊喝着水,瞟见远处张献忠正与张文秀、张能奇两个义子交谈着,心里略微有些忐忑。好在张献忠过大渡河走青衣江的计划未变,大渡河对面,早埋伏了赵营兵马,只要张献忠现身,就无脱身的道理。 在原地等了怕有两个时辰,吕越正靠在树下小憩,忽有马蹄声迅捷而来。微微睁眼,一匹奔驰中的战马尚未停步,马背上的骑士便急不可耐地翻身而下,踉跄扑到张献忠的身前,与他说着什么。 吕越知道自己期待的事情怕已有了分晓,心砰砰狂跳,手也不自觉按上刀柄。不过多时,只见张献忠等人目光向自己这边看来,吕越故作镇定,拍着身上的落叶尘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大王让你过去。”张文秀快步走近吕越,面无表情道。 吕越点点头,随他走着,故意小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张文秀没说话,吕越便不追问。及到了张献忠面前,吕越躬身道:“大王要用小人?” “是的,要让你认个人。”张献忠笑道。 “人?”吕越一愣,眼到处,张文秀提来一个血淋淋的包裹扔在地上。 “这是刚带来的一颗人头,想来你应该认得到。”张献忠表情陡然冷酷,一摆手,张文秀三下五除二解开扎绳,裹布散开,人头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糖货要背老子,好在老子有手段,否则栽他手里,岂非天大的笑话?”张献忠狞笑着,飞起一脚踢中那人头,直将那人头踢进流淌的沐溪河。但见那人头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那正是刘进忠的人头。 张献忠转了转脖子,冷笑着说道:“老吕,你也说了,在西营待了十多年了。哼,十多年的情谊,还比不上和赵贼见一面来得深吗?” 吕越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半晌没说出话来,却听张献忠续道:“老马带着精骑营杀到芒溪,就会回军与骁骑营的兄弟会合来此,哼哼,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与骁骑营的兄弟会合......”吕越一听这话,豁然开朗,“原来靳统武他......” “不是陕北老弟兄,终归是不能信。你是这样,刘进忠也是这样。老靳任骁骑营二把手,是老子特意安插过去的,你道是会跟你等一条心转身害老子吗?” 吕越闻言,万念俱灰,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沐溪河岸边。 “老子杀川人,杀得杀不得、该杀不该杀?”张献忠冷眼瞥视垂头丧气的吕越,高声顾问两个义子。 “该杀!”张文秀与张能奇异口同声。 “天不要我张献忠死,何人又能害我张献忠!”张献忠张开双臂,迎着河水及万仞群山奋然怒吼,气势犹如虎啸山林。 吕越长叹一声,闭目无言。张献忠吼罢,厉声命令张文秀道:“把这姓吕的贼子杀了!” 张文秀抿嘴点头,毫不迟疑,拔出解腕刀半蹲下身子,猛然发力,将刀尖扎进了吕越的小腹。 “唔呃——”吕越痛呼一声,腹部灼热难当,气力似从全身泄漏殆尽,当即斜斜伏地再无声息。 张献忠鄙夷地扫了眼吕越,飞身上马,扬鞭直指西北道:“随老子冲过大渡河、冲过嘉定州!”当是时,人沸马嘶,无数铁蹄撒开,激昂非常。 然而,芒溪畔的景象,却与张献忠脑海中所想的大相径庭。 兵马交错,烟尘弥散,靖和前营统制王光英穿过层层叠叠的队列,奔至王来兴身前肃立而言道:“禀总管,献贼马步军总管马元利、精骑营营将王自奇、张化龙皆已被枭首,另有祁三升、贺九仪等落水溺死,正在打捞,另有白文选、冯双礼等投降我军。所部兵士溃散,无复战力。” 王来兴凝眉点头道:“南边有消息了吗?献贼骁骑营情况如何?” “未曾。”王光英摇头道,“并不见之前说好的相助夹击之事。” 王来兴回头朝同样甲胄当身的覃奇功道:“还好听了先生的话,不然忙忙碌碌又是一场空。” 原来三日前,吕越激烈举动虽然赢得了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的相信,但在吕越走后,覃奇功复劝王来兴还是得留一个心眼。 王来兴不解其意,覃奇功解释道:“我军本有必胜之机,吕越此来投诚,于胜败之数影响不大,充其量只是让我军剿灭献贼的行动更加顺利罢了。然而张献忠其人非同小可,绝不能以等闲视之,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吕越、刘进忠等人身上,终究不靠谱。是以,吕越此去,无论他如何做,我军只当辅佐小菜,正餐不宜变,早前拟定怎么灭献贼,还是照旧行事,如此万无一失。” “可要这样做,相当于将吕越、刘进忠弃而不顾......”王来兴有些犹豫。 覃奇功叹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灭献贼这次是最好的机会,绝不能出什么差池。以几条性命换取大局的稳固,划算不过。” 王来兴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同意了覃奇功的看法。因此,今日行动,赵营兵马并非如张献忠猜想的那样,分出部分兵力来芒溪会晤,而是实实在在几路大军倾巢而出。嘉定州州城,王来兴亲率数千人沿大江而下,井研县刘佳胤五千人从东面策应包抄,荣县三谭部五千人则直接截断了马元利军的退路。至于南边,驻扎马湖府的五千石砫兵亦同时而动,直取留守大本营的西军骁骑营。 王自奇、马元利率兵兴冲冲赶到芒溪,刚与王来兴故意布置在那里的一支小部队照面,随即遭到了数面赵营兵马的无情围歼。西军兵马面对七八倍的赵营军队进退失据,溃不成军,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少人在慌乱中跌入大江,更多的是死在了赵营的刀剑之下。截至王光英向王来兴汇报的当口儿,战事在很短时间就基本尘埃落定,二千西军兵马或死或俘,西军的大将也都一个个被搜杀捕获,鲜有遗漏逃亡者。 王来兴兜马审视战场,只觉大局已定,正要收拢兵力向南挺进,这时王光英又来报道:“攻打南边献贼老本营的马大人派人来了。” 来人近前,王来兴瞧去,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儒生,且见儒生灰头土脸、衣衫脏污,倒像是刚刚死里逃生出来的样子。 “小生姓刘字玄初,名茂遐,生平多以字行,拜见王总管。”那儒生文绉绉说着话,同时呸呸几声将飘入嘴里的沙土吐出去。 “马大人派你来的?”王来兴问道。 “是。”刘玄初点着头道,“献贼残暴,要杀尽军中川人,小生本为其掳掠军中捉刀笔,也因此故被他绑了看押营中,只等某日拉去水边炮杀。天可怜见,马大人及时赶到,杀散了贼兵,将小生等川人解困。” “献贼老本营兵都杀散了?” “对,马大人差小生来报与王总管知道。献贼坐守老本营的靳统武所部已灭,靳统武、张先轸、杨春普等贼将全都授首。” “不对啊,刘进忠呢?献贼不是派他守在老本营的吗?”王来兴疑道。 “据靳统武的手下供述,刘进忠在今早便给靳统武突袭斩了。尸体挖出来了,首级却不知何处。”刘玄初答道。 王来兴听至此处,回头看了看面凝如山的覃奇功,见着的直如从天而降能掐会算的活神仙。 刘玄初说道:“马大人让小生来问,献贼抓着了吗?” 王来兴摇头道:“尚未。”继而遥望西北方向,沉声道,“不过也快了。” 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便是那早早埋伏在大渡河北岸的张敢先一支兵马。 63弃暗(三) 张敢先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与名震天下的张献忠正儿八经地同场较量。但当第一支响箭划过天际的时候,他瞬间把此前所有的忐忑与迟疑尽皆放下,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他心中所想,唯有必胜的信念。 嘉定州州城南面大渡河河面宽约三百步,有草鞋渡可供过河,但张敢先提前至此将渡口所有渡船全部藏匿到了北岸,并赶造了浮桥架连两端。 半个时辰前,张献忠率众疾行抵达草鞋渡,忖度河水颇深,难以强渡,一时半会儿又难以找到船只载渡,于是沿着河南岸而行,最后寻到浮桥过河。张献忠谨慎,先差张文秀、张能奇带着百骑先过,等他们到了北岸全程无恙,方才亲自骑着马慢慢走过浮桥。 然而这座浮桥终究是给张敢先部做过了手脚,隐藏在树林中的赵营兵马见到张献忠本人已过了浮桥,传令的响箭射起,一早调校好角度的数门二号红夷炮当即齐发,直指浮桥中段,但见铁弹啸飞、水花迸溅,本就绳索松动的浮桥立刻从中间分崩离析,正在渡桥的西军人仰马翻,跌落河水者不计其数,水性好的的奋力游回岸边,水性不好的溺死漂荡。 这几炮时机掌握得极好,将三分之二的西军兵马都截在南岸,与北岸的张献忠断绝。张献忠与张文秀、张能奇身边仅有百来骑,见势不妙,拨马要跑。张敢先中军大旗遽然高立,探出林冠,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渡河北岸山岭间喊杀震天,旗帜摇立纷纷,练兵营中哨哨官马惟兴指挥鸟铳手、炮手操持铳炮从数个布置好的阵地向着地处的张献忠所部猛击。张敢先则带领精心选出的长矛手五百人在矢弹盖蔽的天空下勇往直前,不一会儿就突进慌乱无序的西营队列,刺击不断。 “杀贼寇、捉黄虎!”张敢先夹杂在兵士之间,挥刀招呼。目光到处,一名蓝甲骑士纵马从身前掠过,军报称张献忠两名义子张文秀着红甲、张能奇着蓝甲。只见那蓝甲制作精良、光彩熠熠,它的主人必然便是张能奇了。 “别走!” 张敢先收刀提弓,拔箭要射,不料当是时另一骑飞马近前,大声吼道:“休伤我弟!”急目看去,骑士铁盔红甲,正端起枪头,向自己迅猛戳来。 “来得好!”张敢先气冲霄汉,大喝一声。侧旁劲风扑袭,他顺势往后一仰,拖着沉重的盔甲接着又是一个翻身,灵巧地避过了全力冲锋过来的张文秀的枪刃。 抬眼一看,张文秀因来势太急,战马尚未刹住步伐,将整个后背都暴露了出来,张敢先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嗖”一下射中其马臀。战马吃痛,开始狂躁地弹跳颠簸,张文秀反应不及,霎那间四杆长枪从四面探出,齐齐攒向他的衣甲。 “抓活的!”张敢先呼道,同时收起弓,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杆漆枪,转身飞奔数步。另一边,飞掠过去的张能奇见张文秀被几杆长枪乱打下马,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安危,兜马加催,返身杀了回来,持枪而立的张敢先正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这人不怕死吗?”张能奇不住催加马速,眼见与张敢先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暗自咋舌。短短距离,战马虽然无法飞奔到极致,但小跑起来撞在人身上,依然能造成断筋折骨的威力,张敢先再不闪避,难逃一劫。 这意念未罢,张能奇与张敢先已然照面,四目相对,仅仅一个呼吸的当口儿,早有准备的张敢先却猛然撤步,偏过身子,只等马身交错的一瞬,将手中漆枪斜向上一挺,但见血喷如柱,枪头不偏不倚正插进了战马的前胸。 战马狂奔不知其痛,鲜血洒满了张敢先的兜鍪铠甲,将冰寒的铁片沾染上鲜艳的热血。只因这一下,受强大冲力反震的张敢先虎口业已鲜血淋漓。可是他身形不滞,就在战马将要驰离之时双手攀住鞍鞯,怒吼着奋然一跃,先被拖行数步,接着找稳身形,跳上了马背。 张能奇战栗无措,张敢先也不拔刀,坐在他的身后就将小梢弓套上他的脖颈,继而发力扭动,用弓弦勒住了咽喉。张能奇登时气窒,双拳挥摆了几下便即无力松瘫。 此时战马因失血过多,也慢下不少,蹒跚摇晃不止。张敢先便趁着这个时候,手箍着昏迷的张能奇跳落地面。 将张文秀与张能奇绑在一起后,张敢先问已停止齐射亦带着人马冲杀下岭的马惟兴道:“献贼身在何处?” 马惟兴满头大汗道:“未曾见着其人,正在寻找。”又道,“北岸贼兵死伤殆尽,杀得贼渠王之邦、吴子胜、郭有名等,俘虏贼军师王秉贞、薛正贤。南岸的贼兵一哄而散,我军正要渡河追击!” 张敢先点头道:“干得好,但献贼未得,这仗就不算打完。东、南、北三面要么是河水、要么是我军,献贼走不了,必是往西面的山里跑了,你带着人马收拾此间局面,我去追他!”说罢,旋即点出十余骁勇之辈,随着自己马不停蹄向西而去。 西面五里外,张献忠单人匹马,正落荒而逃。 纵横天下十余年,这是张献忠从未遇到过的场面。从前无论多么落魄势蹙,他始终还能呼朋引伴,有着众多人马簇拥追随。可现在,除了一匹满身疮痍伤痕的战马,夕阳余晖照耀的山岭下,只有他一个人孑孑独行。 “呼哧......呼哧......” 登上一道矮岭,战马的脚步越来越迟钝,喘气声却越来越大。张献忠怒骂两声,当机立断跳下来,一刀送进马脖。战马哀嘶着侧身倒地,口干舌燥的张献忠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嘴凑上伤口,深深吸了几口马血,方觉畅意。 他踉踉跄跄沿着岭脊跑出了数百步,不经意间脚下为石头绊到,骨碌碌又滚到了岭下。兜鍪在磕碰中不翼而飞,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灰土以及细碎的枯草。 四仰八叉在枯草堆里头躺了很久,即使知道情况万分紧急,张献忠还是忍不住眯上眼,小憩了起来。即便曾经数个日夜不眠不休骑马奔驰,他也从未感觉到像现在这么的疲惫。迷迷糊糊中,眼前走马灯般浮现一个有一个的面庞。 王嘉胤、高迎祥、马守应、罗汝才、李自成、赵当世......他们有些曾是朋友,有些曾是对手。有些从对手变成了朋友,有些又从朋友变成了对手。 一想到这些人,张献忠原本虚浮无力的身体陡然又打入鸡血般充盈,但当他想要弹身而起时,身体却还是那么轻飘飘的没有半分气力。自诩无论跌倒多少次都能爬起来东山再起的他终于相信,自己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这次,恐怕就是那该死的贼老天要灭了他张献忠。 “呜呜嗷嗷......”早己记不得自己上回哭泣是在何时的张献忠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哭出声来,声音很难听,那皲裂乃至于退化萎缩了的泪腺更是剧烈疼痛不已。哭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因为伤心而哭还是为了剧痛而哭。 他的哭声在荒岭飘荡好似狼嗥,时起时落,不绝如缕。哭了一会儿,倦意袭来,又眯上眼小憩了片刻,而后却为岭那头骤起的噪杂声惊醒。 “这里有匹马!” “他奶奶的,献贼定就在这附近。” “大伙儿散开仔细搜,献贼没了马,跑不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七嘴八舌的呼和与传令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传进张献忠的耳中。撑起沉重不堪的眼皮,他能看见夕阳正沿着远处陡峭的山脊慢慢向下沉,四面八方的光线顺着夕阳西沉的方向,慢慢收束,天地间正慢慢黯淡。 算了吧,张献忠暗自轻叹。现如今,他只想闭上眼睛。戎马大半生,酒色财气样样到手,蓦然回首才发现,十余年来自己居然都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觉。 当张敢先率众匆匆赶到张献忠躺着的草堆时,看到的只是一个酣然入睡的人。 按照王来兴早前的军令,大渡河畔的战事结束,张敢先押着张献忠及沿途捕获的一些俘兵与清扫战场的马惟兴会合。而后顺着大渡河转沿大江而行,直去芒溪。不想半道上,撞见了踽踽独行着的吕越。 吕越一手捂着腹部,一手以木棍拄地,一瘸一拐地走。 “你不是给献贼杀了吗?”张敢先让兵士送来担架,抬受伤的吕越上去。 吕越涩声道:“小人运气好,躲过了要害。”说着话,身边一串俘虏经过,蓬头跣足的张文秀正看将过来,两人稍一对视,各自偏过头去。 王来兴、张敢先、马万年、刘佳胤、三谭等部在芒溪聚齐,此战各方清点汇总,斩得西军兵士首级二千三百余颗,俘虏一千余人,另有数百或是溺死河中或是逃散山林难觅踪迹。将帅方面,“西王”张献忠以下,或俘或杀或降,几无遗漏。 有关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覃奇功向王来兴建议就地取材,将这些驰骋多年战技不俗的西军将士重新整编为一支马军营,以弥补当前赵营缺少马军的短板。王来兴对他的建议表示认可,决定派人传信给赵当世汇报此事,另外推举了任职的军官人选。 其中统制坐营官的人选争议较大,因为王来兴想将吕越推上去。 王光英就此事反对道:“吕越新降,难以服众。且有伤在身,不宜带兵。就算要任用献贼旧将,比他地位高的人大有人在。” 一向和顺善于纳谏的王来兴态度却坚持自己的看法,道:“吕越新降,难以服的是我等赵营老人,他在献贼手下效力多年,职位不低,驾驭起西营旧部正堪其用。”接着又道,“身上的伤可以养好,但若心有欠缺,则难以弥补。环顾西营投诚诸将,论为人的仗义、论对我赵营的忠勇,无人能出其右。” 覃奇功知其心意,也出言道:“咱们把人提到主公那里,具体如何安排,还看主公裁断。” 这么一说,诸将复无言语。 王来兴私下找到覃奇功道:“覃先生,我推吕越,一是感他舍己为人的刚毅品性,二是心中多少对他有些亏欠想找补找补。我这样做,合适吗?” 覃奇功正颜应道:“为将帅者,首先要考虑全军及大局,这这一点上,个人的安危品行均可忽略不理。但是大局已定,岂能良知泯灭不分好歹?吕越为我军做出的牺牲,有大义之风,于情于理,他都值得受这统制坐营官一职。” 王来兴若有所思,点头答应。 覃奇功微笑续道:“统帅无情,是迫不得已。但做人还是要有人情味,方能聚拢人心。” 王来兴亦是爽朗笑道:“受教了,有先生在身边,受益良多。” 大军整顿完毕,开拔回城外营盘。次日一早,王来兴便传令带上张献忠。 寒冷天气,身材长大的张献忠上身赤裸,被手腕粗的麻绳捆绑成粽子也似。绑了一整夜,绳索深勒处淤血青紫清晰可见,他只松松垮垮绑了个头巾,略微发黄的头发及胡须早没了往日狮虎般的气势,反而萧索如枯草干枝,令他更显颓丧落寞。 王来兴看着张献忠许久,张献忠站立不言,双目紧闭。 “跪下!”张敢先上前猛地将张献忠踢翻在地。昔日仅凭只言片语就能决定万千人之生死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滚在地上终究也不过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肉之躯。 “拖下去,砍了!”王来兴慢慢站起,挥了挥手,这是赵当世给他的特权。对于赵当世而言,他只需要看到张献忠的人头。 “慢着!”一直不说话的张献忠扭了扭身子,跪在地上大声道。 “有话说?”王来兴问道。 张献忠昂首挺胸,面色冷峻,只这一刻,重现逼人的气势。 “崇祯小儿说了,能杀老子的,该给赏格。”张献忠洪声道,转头看了看张敢先,“老子素来讲义气,这位兄弟抓了我,该给的足数赏赐,你们可别食言!” “绝不食言。”王来兴冷冷点头,手一抬,一直看着状若熊罴的张献忠被押着消失在阳光照射的大帐门外,方才转身走回位置,慢慢拿起了整整齐齐并排摆放在桌案上的那三支鹫翎箭,凝眉叹了口气。 64弃暗(四) 张献忠被处斩后,首级用石灰包敷处理,快马日夜加急送呈赵当世处验看。西军日薄西山,张献忠之死早在赵当世的预料中。因与张献忠相识,赵当世粗粗看了首级几眼便知是张献忠本人无疑,挥手着人将之带下,转送北京。另外包括成立新的马军营并任命吕越为统制及处理俘虏将帅等等事宜,赵当世指示全照王来兴本意而行。 比起败局早有定数的张献忠,赵当世目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川北。 几乎是与王来兴率军南下的同时,赵当世亦兵分三路向北进行攻略。 左路军由韩衮与马光春率领,共一千五百骑,出成都府城之西,从灌县进山,沿着汶江流域,经过汶川县、威州、茂州、静州司转进曲山关。汶川县至静州司这段路程相对顺利,可自静州司出发,不想却突然遇到了山石崩塌阻遏道路的困境。 山中通路多为谷地,本就狭窄难行,今又有乱石阻道,万难行军。韩衮找到静州司的地方官,要求他们召集民夫,日夜赶工清理障碍。但地方官察看后回报称要等道路畅通可行,修工估摸着至少要三日光景,这大大超出了韩衮的接受范围。 正是左右为难的关头,马光春在附近发现一队商旅的行踪。 成都府西陲山区羌汉交杂,比邻而居,再向西绵延无尽的雪山高岭便是乌思藏诸部落分布之地。乌思藏的部落因地形气候原因,多肉食而少蔬食,故而对产自汉地的茶叶需求颇大,相应的贸易便应运而生。明朝继承宋、元以来茶马互市的制度,以官商贩官茶与乌思藏部落交易,一为军事服务获得战马等战略物资、二为政治服务羁縻制衡各个部落,这样的策略不仅西南,在九边、辽东等边陲均有体现。 取得官府授予互市资格的商人通常成群结伙互相照应,以应对穿梭荒蛮群山时遭遇的突发情况,将汉地的茶叶、瓷器、丝绸等运进乌思藏,与部落民以物易物,换得马匹、毛皮、金银、草药等货,再返回汉地售卖。一趟下来,虽少不得严酷的风霜雨雪,但获利颇丰。他们走的道路以主要交易的货物为名,称为“茶马道”。 明代中后期,官府对茶马互市的管辖力度松弛,不少私商买通官府,趁机也拉起队伍走商。又因他们逃避了茶马司及州县都监,不用经过专典、库秤、牙人等办理买茶和征税事宜等流程,所以可操作的利润空间更大。 当然,即便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行商,毕竟也不是合法的生意。是以大部分的私商都不会走官定的商道,而走自己探出隐蔽的土路,既掩人耳目也可少交纳关卡杂税。 凡事都有两面性,走土路自是多了利润,但也加大了风险。羌汉杂居之地民风剽悍掠夺成性,凭山劫道的山贼马匪更是遍地丛生,私商要确保利益降低风险,考虑的首要问题便是选择一条便于行走且少强人的道路。 马光春找到商队的把头聊了一会儿,得知他们这支商队走的是短程的交易,平素来往龙安府境内的羌人聚集地与成都府,已做了近二十年,对龙安府、成都府等地大大小小的道路都十分熟稔,若论静州司去曲山关这一方向,他们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再一追问,从他们口中得知,静州司确有其他道路可绕至曲山关。 得知此重要情报,韩衮与马光春当机立断,请商队把头为向导带路,抄偏道而行,强行一夜,果然在距离曲山关不远重回主道。如此,原计划的时间并未耽搁,细算起来,反而还提前了半日。 曲山关再往东南,出了山口便是江油县,江油县有邓若禹的部分兵马驻守,但人数不多。韩衮与马光春偃旗息鼓,乘夜潜过山口,等待黎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了疏于防备江油县县城。 江油县失陷的消息传到绵州的邓若禹耳中时,赵当世亦已率中路军一万人兵临城下。重兵环城而列,气势无俦,火炮齐发、铳响不断,给城内的守军施加了极大的压迫感。 邓若禹本来指望着互为犄角、驻扎在潼川州的侯天锡能出兵救援己军,但事实是赵营的右路军张应元、王允成两部四千人早就转进潼川州并攻克了潼川州州城。潼川州州城正处在侯天锡主力所在的射洪县的上游,纵然侯天锡控制着堪称潼川州境内水陆枢纽的射洪县,一时半会儿想要冲破阻挡救援,完全不现实。 邓若禹腹背受敌,心慌意乱,害怕为赵营兵马包围,率军从赵当世故意留出的北门缺口逃走。赵当世老道,并未立刻追击,而是放邓若禹部奔出十里,不出预料,秩序全无的邓若禹部很快就散乱不已,赵当世这才令周遇吉以长宁营马军追击。 与此同时,韩衮与马光春亦率马军自北夹击,邓若禹部大溃,又跑不过赵营的马军,整整一个昼夜,邓若禹的二千兵全被歼灭,邓若禹本人亦被活捉,战事进展之快以至于想要驰援绵州的梓潼县龙辅皇甚至才刚刚派兵出城。 绵州作为通往川北的咽喉被突破,驻扎梓潼县的龙辅皇部与驻扎射洪县的侯天锡部就完全暴露在了赵营大军的面前。龙辅皇只有二千五百人,加上侯天锡一千五百人满打满算不过四千人,又各自为战,面对将近一万五千的赵营大军基本没有胜算。 龙辅皇知道侯天锡指望不上,为了自保,于是果断放弃了梓潼县,退往剑州。被抛弃的侯天锡领兵攻击了张应元、王允成两部几次,都被打退。赵当世在绵州整顿完兵马,旋即亲领军队南下攻打射洪县。只一日,攻破县城,侯天锡血战不屈,最终自刎而亡。 拿下射洪县,赵当世会聚诸军,复回绵州。作为多年统帅,赵当世认为打仗需要节奏,一味逞凶斗狠急功近利只能是事倍功半。就如同现下,川北军南段防线已被完全击破,绵州、江油县、射洪县等地尽在掌握,赵营此阶段的战略目标达成,需要稳下心神,细细谋划下一阶段的战略部署。 下一阶段的主攻方向毋庸置疑,便是剑州。那里已有朱化龙的五千兵驻防,而今川北军南端防线崩溃,不单龙辅皇退过去,唇亡齿寒,一直滞留在保宁府的曹勋、赵光远十有八九也会动身前往,届时剑州的川北军少说也将超过万人。考虑到剑州的险峻坚固,赵当世不打算冒进,而是决定等待王来兴军来会再做计议,如此更为稳妥。 为了会合的事,王来兴只带了少数侍卫,先行北上拜见赵当世。两人商量赵当世将继续北上,而王来兴则坐镇四川,因而讨论的重点在于接下来兵力的配置。 只看编制不看些许缺额,目前赵当世军一万四千人,王来兴军加上新吸收的西营旧部一营共二万六千人。赵当世要求王来兴划出二万人,但王来兴拒绝了,主要顾忌的点在于意向不明的贵州总兵皮熊与播州镇守参将王祥这两支军队。 据最新军报,这二人已经进军到了重庆府境内,兵力近万,要是只留六千人在四川应付,王来兴觉得太少了。且川东、川南等地新附,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兵力过少对整个局势会缺乏掌控力。这些话,赵当世随便想想就知道一大半是覃奇功教王来兴说的,不过想来也确实有理,思忖了一会儿,答应王来兴可以多留些人,只抽马万年、三谭以及新成立马军营共计马步一万一千出来。 谭弘、谭文、谭诣三兄弟自不待提,做梦都想跟着赵当世建功立业。马万年则在这次剿灭西军的一系列战斗中尝到了甜头,不甘心窝在四川一隅,有志带着曾经名满天下的石砫白杆兵重现甚至超越昔日荣光。搜罗西军旧部而立的新马军营赵当世给起了个“忠贯”的营号,用以勉励弃暗投明的西军将士将忠贞一贯到底。这支军队编制一千,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在北面更有用武之地。 如此一来,赵当世军为两万五千人,王来兴军为一万五千人。从攻略川北及往后‘进入汉中府等计划出发,这是赵当世能接受的最低人数,只因陕西方面的情况并不乐观。 闯军在陕西横行无忌,所到之处,皆望风披靡。陕地明军各据州县苦苦支撑,榆林卫、秦州、固原州、宁夏卫、汉中府算是几颗最硬的钉子。但十一月以来,这些地方也都相继失陷。 首先是白广恩部据守的固原州,闯军中营亲军权将军刘宗敏因与白广恩有旧谊,一门心思想招揽白广恩投降,白广恩当时已经收到了汉中府孙传庭的亲笔信,便假意答应归顺刘宗敏。刘宗敏大喜,旋即撤军,往攻秦州。白广恩便趁机带兵偷偷遁出城,借道凤翔府南投汉中府。谁料秦州的陈勇部不堪一击,刘宗敏只用了两日就破了城杀了陈勇,回头一看见白广恩偷跑,立刻追击。白广恩无心恋战,连战连败,兵马折损过半,方才侥幸逃进了汉中府。刘宗敏大怒,为了泄愤,全力攻打此前绕而不击的凤翔府府城,将城池攻破,杀了知府唐时明方罢。故而固原州、秦州皆陷落。 闯军攻打榆林卫的这一路由李自成亲自统率。李自成本来看在同为陕北老乡的份上对榆林卫劝降为主,数次无果后便开始试探进攻,作为威慑。但城内将士凭城力战,杀伤闯军甚多,李自成打消了劝降的念头,聚齐兵马以巨大的洞屋车为掩护,挖掘城墙根,接着运用最拿手的放崩法炸开了城墙,阖城顽抗的榆林卫也在坚守了十三个日夜后宣告失守。城内明军将士宁死不屈,尤世威、王世钦、侯拱极等退休旧将全都带领族人各自巷战,从正午奋战到迟暮,又杀了上前闯军,直到闯军源源不断如洪水而来,终于不支。到了最后,榆林卫中男子全都巷战死,妇人则自尽效节,无一屈膝。 由是整个陕西只剩下宁夏卫、汉中府两地尚自坚守。不过十二月初,闯军袁宗第部已然进入宁夏卫。袁宗第素有谋略,并不鲁莽猛进,为防止对面军民一心的情况发生,采取了迂回的策略。在发动进攻前,先散播兵马张榜大传“杀一人如杀吾父,淫一妇如淫吾母”等言语,用来收拢安抚百姓之心,收效甚佳。虽说牛成虎、官抚民竭力抵抗,但眼见难以逆势,败亡已成定局。 唯有负责讨伐陕南汉中府的闯军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部因此前吴汝义的失利,仍然逡巡顿足不前,没有进展。这是徐珲奋力争取来的喘息之机,可以料见,如若陕西其他地区全部沦陷,闯军集结四方重兵直指汉中,光靠徐珲和陕地明军的残兵败将们,一定也难以长久支撑,赵当世军的增援迫在眉睫。 最重要的事有了结果,赵当世与王来兴两人眉头均是一松,随后谈起了些行军途中的杂事闲事。王来兴提到不少从覃奇功那里学来的经验与道理,赵当世笑道:“覃先生为我师,今又为你师,往后你我不但是兄弟,且是同学了。” 王来兴不好意思道:“我哪能和当哥儿比,不敢奢求日益精进,只求有覃先生的提点,处理起重大的军政务,能少犯点浑。” 赵当世点了点头道:“覃先生饱经世故、学识广博,有他在旁,你只要肯学,必能扶摇直上。”转而问道,“施路随你在军中,这几个月如何了?”他把覃施路看成亲妹子,王来兴入川作战,军队辗转不休,想想都甚是辛苦。覃施路虽说坚韧胜过一般女子,但终究是女流之辈,赵当世自然会多加关心。 王来兴心头一震,脸上忽而添上两道红霞,低着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哥儿,实不相瞒,这次来见你,还有件私事要提。”说着,就从随身携带的包囊里头拿出了东西。 赵当世看将过去,却是三根被折断了的羽箭。 65寒江(一) 赵当世拾起一支断箭,看到了箭柄雕琢的小字,面露微笑道:“这是阿路做的。” 王来兴点了点头,赵当世上下端详着箭,道:“这三支箭制作如此精良,想必阿路是用了许多心思,怎么说折就折了呢?”又道,“难不成,你小两口吵架了,找我诉苦来着?” “不是,恰恰相反。”王来兴脸虽然红,但笑容洋溢,说话间思绪不禁飘回到了昨日。 那时他料理完张献忠及西军余部的事情,多日来的重压告释,略感疲惫,便将左右人等全都屏退,独处休息,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摆在桌案上的覃施路送给他随身携带的三支鹫翎箭。 物尽其用方有价值,覃施路虽然没有明说,但王来兴想来她必是希望自己能用这三支箭亲手了结多年的老对手、张献忠的西军,可是现如今西军已覆灭,张献忠亦身首异处,这三支箭却还“养尊处优”好端端躺在桌案上,王来兴不免有些惭愧。继而记起覃施路那夜曾向自己允诺的话语,更添局促。 “来哥儿,你这人平日里看着瓷马二愣的,实则对自身的要求极高。做哥哥的有时候看在眼里也自愧不如呐。”赵当世听他说到这里,苦笑摇头,“攻灭西营抓获张献忠虽非你亲手所为,但作为统帅,指挥各部协力而动,齐心聚力,这份功劳又岂是他人可比。要我说,这次作战表面上看着是张敢先论功第一,其实细究起来,你才是居功至伟。”接着道,“做人谦虚自知固然难能可贵,可也不要妄自菲薄。不然难免御下寡威、事上优柔。” 王来兴略有羞赧道:“当哥儿说的是,小弟这人有时候轴得很,容易一头撞进死胡同。”自嘲着笑了两声,“阿路她也是这么讲我,有了她开导,小弟当即便醍醐灌顶。” 赵当世哑然失笑道:“她个小妮子,怎么开导你个大男人的?” 王来兴应声道:“她走到我面前,先拿起一支箭,用力撅折了,并说道‘这一支箭,合江县外破献贼,斩其大将王尚礼’。我那时惊讶站起,她伸手再折一箭,道‘这一支箭,芒溪畔破献贼,斩其大将马元利’。” 赵当世拍手道:“原来还有这一出,那么我猜第三支箭便是......” “不错。”王来兴满是欣慰。 “这一支箭,生擒献贼。” 那日堂上,听得一声清脆,覃施路干净利落地将第三支箭折断。 “阿路......”王来兴看在眼里,心情起伏如波涛。 “王尚礼、马元利素号西营双璧,张献忠更为贼首。若无你居中调度得宜,怎能在短短时间内尽皆伏诛。”覃施路简洁有力说道,随即转过几步,靠近王来兴身前,“来哥儿,这三支箭,你都用得恰到好处,完成了你的承诺,而我......” 王来兴怔怔望去,覃施路的双颊绯红难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赵当世突然出声打断了王来兴的叙述,“下面的事你不说我也猜得出。覃先生早前就写信给我,要撮合你和阿路。” 王来兴脸色陡变,毅然正身郑重拱手道:“当哥儿,我与阿路都是真心实意天地可鉴,万望主公能成全。” 赵当世笑道:“主公都出来了,你是我弟弟,阿路则是我妹子。一个年轻有为,一个才貌双绝,你俩若不配成一对,环顾我赵营上下,又有何人能够登对?” 王来兴闻言,当即下拜,大声道:“多谢当哥儿!” 赵当世将他扶起来道:“有什么好谢的,这事儿拖这么久还不是你自己的原因。我们都看着干着急。”而后道,“你的事我记在心里,你和阿路的婚事必要好好操办,只是现在局势尚不安定,军中事务繁多不可松懈半分。是以暂且押下来,等一切平定些再说如何?” 王来兴猛点头道:“全听当哥儿吩咐。” 赵当世道:“你今日便回去把分兵的事安排好,最多三日,我就要见到人。”且道,“至于皮熊、王祥那里,我估摸着这两人应当自有分寸,你多和覃先生商量,谨慎处理。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要动刀兵。” 王来兴回道:“小弟晓得。”正是要走,依然有些担心,“当哥儿,川北那一伙儿,你打算怎么办。剑州雄关重地,非强攻可取。” 纵然赵当世有二万五千兵力,可一旦曹勋、朱化龙、龙辅皇、赵光远四部齐聚剑州,剑州的川北兵亦可达一万二三千。正面强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州,赵当世未必能讨得着好,即使能胜,预料中恐怕难免多损兵力、多耗时日。除此之外,以川北诸将对地理的熟悉,例如阴平古道以及赵营第一次入川时巧取剑州走的青强店小路等暗道势必会被他们严加把控起来,很难再出奇制胜拿下剑州。王来兴怎么也想不出,赵当世会用何种方法解开这种困局。 “你只管做好南边的事,北边的事,你当哥儿自有板眼。”赵当世没有明说,但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王来兴涩然回以笑容。他曾不止一次为自己这个胜似亲哥哥的当哥儿担心,却每每在看到那张充满自信的脸庞之后,没来由地感到踏实安心。 寒冬中的大江,水流平缓。 一叶孤舟,划过水面,轻轻摇撸靠岸。从舟上跳下两名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一人外套裘皮内穿竹青蜀缎制成的袍衫,另一人则一袭米白苏绸材质的曳撒。两人的穿戴都华贵文雅,但周身却都散发着掩藏不住的军旅中人方有的硬朗气势。 两人齐步朝着江岸边的一块丈余巉岩走去,微微起伏的江浪轻拍岩壁,在上头留下细细小小的无数气泡。巉岩之后,有两名蓑衣客,正各以长长的竹竿安静垂钓。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边身着米白曳撒的中年汉子遥遥呼道,这边侍立在旁的小童见了他们,悄声对两名蓑衣客道:“何大人,堵大人,李国英与徐勇已到。” “嗯。”两名蓑衣客听了,对视一眼,先后放下竹钓竿站起身来。左边那个瘦脸窄肩留山羊胡的便是新任湖广巡抚何腾蛟,右边那个体态稍丰腴胡须稀疏的乃是现任武昌兵备道兼分巡道堵胤锡,李国英与徐勇正是他们今日邀约的客人。 “二位大人怎么不钓了,可是我俩脚步太大惊扰到了鱼儿。”李国英大大咧咧行了个礼,回头朝徐勇招招手,“老徐,老上司就在眼前,怎么还不表示表示?” “哦哦。”原本有些出神的徐勇赶忙跨步上前,躬身抱拳,“徐勇见过何大人,见过堵大人。”他虽说现在担任平贼将军左梦庚麾下内右营游击,但最初发迹是受了时任南阳知县的何腾蛟的提拔。何腾蛟大办团练,抽选乡勇立二十四营,徐勇即为营将,颇为何腾蛟赏识。后来何腾蛟因功调任京师,南阳二十四营废弛,徐勇就转投了左家军至今。但无论怎么说,何腾蛟对徐勇都有赏擢之恩。 和泰然自若的李国英相比,徐勇的态度略显尴尬生硬,这是有原因的。 何腾蛟受任湖广巡抚来到武昌府,目的是什么明眼人大多能看出端倪。左梦庚既然归赵当世节制,所部徐勇等人自然需要存有避嫌的觉悟。而徐勇当下之所以来到这里,一来确实没脸面拂了昔日恩主的面子,二来也因李国英出面相劝。 李国英亦是左家军旧将,但左良玉在河南被闯军歼灭后,追随他左右的李国英手上一穷二白,甚至比同样死里逃生张应元与王允成还晚了半个月才逃到湖广。左梦庚接替亡父成为左家军新的领导者,围绕着他左家军内部随之进行了权力重组。 重组的结果很简单,保存了绝大部分实力的金声桓、高进库、卢光祖与徐勇一跃成为左梦庚身边最具话语权的大佬,从河南死里逃生过来的光杆司令张应元、王允成、李国英等人虽然表面上依然保持着较高地位,但渐渐被排除在了核心圈子之外。 何腾蛟手上没兵,就向左梦庚要人。好歹同一个屋檐下共事,左梦庚不想与何腾蛟闹僵,加上金声桓等人也有将张应元等人彻底踢出局的想法,于是极力撺掇。最后的结果是,张应元、王允成跟着赵当世入川,李国英则划给了何腾蛟充标营内游击。 李国英在左梦庚身边混不下去,改换门庭自要全力以赴博取信任,所以何腾蛟一提出想找徐勇相叙,他便自告奋勇当了急先锋,将徐勇带来了这里。 “左将军军中,金、高、卢、徐四大栋梁声名镇两岸。左家军进驻武昌府后,群贼远遁、境内翕然,徐大人着实功不可没。”堵胤锡比何腾蛟早任职武昌府,对情况更熟悉。 “堵大人言过了,要说镇住武昌府的场面,还是金、高两位出力更多,徐某只是打打下手罢了。”徐勇这话倒不是谦虚,金声桓、高进库两部实力远超自己与卢光祖,真要遇上大事,最终帮左梦庚拿主意的还得看金声桓与高进库他们。 四人边说边走,来到江畔的小亭坐下。几名小童从食盒里取出几碟小菜与酒局摆桌,何腾蛟、堵胤锡及李国英三人谈笑风生,徐勇则默默坐着不发一语。 何腾蛟又聊了几句,随即一振双袖,有意提高了声调说道:“实话实说,本官今年已五十出头,数十年光景,少时的雄心壮志早就被岁月磨得差不多了。本意是找个机会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岂知事与愿违,临了了却又接了巡抚湖广的差使。” 李国英哈哈笑道:“何老是国之巨擎,国事有恙,皇上看来看去,还得指望何老。” 何腾蛟喟叹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朝犹如堂皇殿宇,本官最多只是算是樑木上的小小卯榫罢了。但只要是能为国为圣上效力,纵千难万险,本官也义不容辞。” 堵胤锡道:“卯榫虽小,承上启下功不可没。而今陕、豫有变,唯有我湖广民富兵强,实为国朝中流砥柱。何老临危受命,可见朝廷的倚重之心。” 李国英抚掌道:“对,何老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来湖广总揽军政,再合适不过。”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时都把眼瞟向徐勇,想把他拉进话题,但是徐勇一动不动,直如个入定老僧,但偶尔敷衍地笑上一笑罢了。 何腾蛟见徐勇始终不为所动,便轻咳一声,直接对他说道:“徐游击,你是楚地宿将,更驰骋楚地多年,对这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今日邀你来聚,一为叙旧情,二也为听听你对朝廷准备拟行的新政的看法。” 徐勇听到“新政”二字,便问道:“何谓‘新政’?” 何腾蛟答道:“这是不久前圣上与内阁论出的政策。湖广幅员辽阔,水陆交通纵横,从南到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跑上十多日,其间更多土司割据,各自跋扈不服管教。陕西、河南如今皆遭贼难,远近只剩我湖广堪为反攻阵地,但以当前形势,一衙一官掌管如此广大且复杂的地域,未免顾此失彼,难以治理,尤其是军事,更容易头重脚轻首尾不能相顾。是以从这点出发,朝廷拟以大江为界,划湖广为湖北、湖南两块,置湖北提督衙门与湖南提督衙门分别主掌两块军事。” “湖北、湖南......提督衙门?”徐勇不禁愕然。 堵胤锡这时候肃声道:“将湖广分江而治,此前朝廷已有议论,但最终还是认为当前全省政务不宜太快分割,但军事可以先行。因此先立两个提督衙门管军事,一应军政仍都听从湖广巡抚衙门统筹。” 徐勇听到这里,明白了何腾蛟的用意,登时遍体生寒。 66寒江(二) 黄酒稍热,小童立即麻利地将之斟进各个酒杯。 天寒气冷,一口热酒下肚,徐勇身上的寒意消了几分,心里的寒意却显得更加透凉。 何腾蛟一席话说完,仍不见徐勇反应,不禁有些郁闷。堵胤锡则一边拨弄着盘中的干果蜜饯,一边有意无意说道:“朝廷将湖广划江而治,不是一时兴起。实话说,前段时间,还特意派出中官,分赴各地征求意见。内外结合,方为妥帖。” 徐勇这时却道:“且不知各地大人们对此看法如何?” 堵胤锡没多想,回道:“江西旷大人、安庐张大人,都觉得这么做更有利于楚地。” 这一句话,本意是借用江西巡抚旷昭、安庐巡抚张亮两人的态度来对徐勇施压,但何腾蛟显然比堵胤锡老练,轻咳两声以示提醒。堵胤锡见状,自知失言,立刻道:“但具体怎么做,还得看朝廷决议。” 徐勇点点头,继续问道:“事及楚地,攸关重大,朝廷可曾就此事征求赵大人的看法?”聊了许久的楚事,却半句没提到楚地最大的势力赵当世,他忍不住主动提出。 堵胤锡想回答,但何腾蛟用手轻轻将他扶住,先道:“这件事仍在前期筹备,初见个端倪罢了,没必要牵扯太多人,等时机成熟了,赵大人自然会知道。”又道,“赵大人深明大义,想来对此事也不会有异议。毕竟湖北、湖南地势风土都不尽相同,他精力基本投在北面,有人分担他在南方的压力,自是能帮他抽身全力以赴。” 堵胤锡接着道:“北虏流贼都祸乱北方,泱泱国朝,南北一体。今北方有难,南方相对无虞。正是要大力发展南方以济北方之困。目前凤阳有马大人、安庐有张大人、江西有袁大人与旷大人、南京有史大人,各自励精图治。我楚地也得奋勇赶上,分出湖南,正配合此举。湖南鱼米之乡,只要经营得当,一定能成为国朝的心腹重地。” 徐勇若有所思点着头,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复道:“徐某一介武夫,不敢对朝廷的决策评头论足,然而牵扯到自身的事,不能不斗胆多问两句。” 何腾蛟正想他说话,端正坐姿微笑道:“今日亭中我等均以故旧身份相叙,不必怀有什么顾忌。徐游击有什么想问的,只要不涉及军机大事,本官知无不言。” 徐勇腼腆笑笑道:“哪里敢撩拨军机大事,何大人抬举徐某了。徐某年少从军,背井离乡,所图就是挣一口吃食。昔日何大人是徐某的衣食父母,徐某感念至今。现下左将军是徐某的衣食父母,徐某也不得不为左将军的前路多探探风声不是?” 李国英附和道:“徐兄这话说的倒不错,像咱们辽东出来讨生活的,到哪里都是外地人,到了这楚地,也比不上土著树大根深,免不了要攀攀高枝。我归了何大人,何大人就是我的高枝,徐兄为左将军效力,左将军就是他的高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操心思是人之常情。” 何腾蛟捻须应道:“所以徐游击想问的是左将军的前程?” 徐勇道:“对,二位大人也都知道,眼下我左家军是受到湖广提督衙门节制的,但倘若朝廷颁布政令,将湖广划江而治,武昌府在长江之南,届时是属于湖北提督衙门还是湖南提督衙门呢?”一旦事情成真,不用说也知道,在湖广北部经营多年的赵当世定然是湖北提督的不二人选,但湖南提督衙门就不好说了,镇守在大江南岸的左家军势必面临着戍守或编制上的巨大调整。 “这事确实要紧,但朝廷目前悬而未决......”何腾蛟与堵胤锡对视一眼。 不过堵胤锡随即说道:“我与何大人私见,左将军在大江以南,举足轻重,不宜妄动。” “怎么个不宜妄动?” 何腾蛟故作淡然道:“湖北、湖南均为要地,不分伯仲。湖北有赵大人镇守,湖南也必要一名拥有对等级别体量之人坐镇才好。”轻咳一声,“环顾江表,能当此大任的,我与堵大人都私心以为,唯有左将军才配其位。” 堵胤锡点着头道:“正是,左将军久镇武昌,又是名门之后,无论声名还是实力都无懈可击,若能为湖南提督,再合适不过。”又道,“只是这件事我与何大人商量了不算,最终还得征求当事人的意思。” “既与左将军有关,何不直接请他来此?”徐勇苦笑两声。 “此事非小,我等虽有意推荐左将军,仍得谨慎行事。否则届时报上朝廷,却来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尴尬局面,不但折了朝廷的颜面,也坏了与左将军的交情。先请徐游击来此,亦为投石问路。”何腾蛟浅笑道。 徐勇叹口气道:“徐某懂了。” 李国英抢过小童手里的酒瓶,给徐勇满上,同时道:“徐兄,你最明事理,昔日在左帅帐下,我谁都不服,就服你。左将军年纪尚浅,有些事情或许还想不透、看不开,有你劝解一二,能为他指条明路。”而后与徐勇一碰杯,“我也是左家军旧将,左家军往日威势历历在目,左帅创下偌大的基业毁于一但,我是钻心的痛。而今左将军继承左帅余威,虽还有武昌府之地,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大丈夫安能为人役哉,这是左家军重振旗鼓的最好机会,抓住这个机会,左将军便能大展宏图。” 徐勇局促着笑了笑,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何腾蛟拍拍手道:“此事非我几个可定,就在亭中说一千道一万,无济于事。今日请徐游击来,只是想听听徐游击的看法,徐游击不必较真,事后一笑了之便了。” 徐勇讪讪点头,喝了几杯闷酒,想来实在是不自在,于是向何腾蛟等人举杯相敬道:“何大人邀请,徐某感激涕零。说起来,何大人对我有恩,这席酒该当是徐某请才是。待日后有机会,必然请回来!”待将杯中酒饮尽,往下说道,“怎奈徐某位卑职小,无胆干预朝廷重事,何大人不辞辛苦,给徐某讲明此事,徐某受宠若惊,但实不敢妄言见解,还请何大人、堵大人、李兄见谅。”说着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喝个干净。 何腾蛟举杯笑道:“无妨、无妨,权当谈资闲扯打发时间罢了。” 徐勇再斟一杯,站起来道:“何大人、堵大人的金玉良言,徐某都记在心里,等见到了左将军,自有分说。”言及此处,举白示礼,“可惜今日徐某军中尚有要事亟需处置,去晚了有碍公事,徐某惭愧,得先走一步,望诸位海涵!” “公事为重、公事为重,有空再叙。”何腾蛟与堵胤锡、李国英一齐起身,送匆匆要走的徐勇出了亭子。 两下分别,李国英送徐勇离去,何腾蛟与堵胤锡复转回亭内坐下。 堵胤锡叹口气道:“看徐勇这般举止,怕是这场酒吃得不舒服。” “水滴石穿,慢慢来吧。徐勇为人谨慎,即便有想法,一时半会不会和咱们兜底。如今只不过缺了一个推手,有李国英在中间,慢慢磨就行。”何腾蛟慢悠悠说道。 堵胤锡道:“李国英能稳住徐勇,未必能促使他下决心。老师说的推手是?” 何腾蛟答道:“徐勇虽是左梦庚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但却无法撼动金声桓与高进库的地位。金声桓顽固、高进库狡猾,他两个人都很清楚,只要扭成一股绳缠着左梦庚,左家军一日不倒,他两人的地位就一日稳固。而这两个人,你我都没什么交情,所以想从左家军内部将左梦庚拉到咱们这边,非常困难。” 堵胤锡思忖片刻道:“老师的意思是,推力还要从外找?”转而蹙眉道,“此前学生不止一次去襄阳,与白旺接触。白旺手握重兵,替赵当世坐镇湖广,能说动他,大事可定。可是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对赵当世无比忠心,想撬动他不太可能。” 何腾蛟手握酒杯道:“赵当世枭雄,善于识人,能把白旺摆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有他的道理。白旺这颗钉子碰他一两次就算了,否则逼之太急反而生变。” 堵胤锡叹道:“可要是没有实力人物相助,只凭我楚抚衙门李国英手底下千把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左梦庚、徐勇这些武夫都是势利眼,只认拳头不认理的主儿。” “这事儿啊急不来,我找徐勇,并没指望一顿酒就把他拉拢过来,要真如此,这样的人我也不敢用。”何腾蛟长长呼口气道,“实力人物,并不只有白旺,你眼光放长远些,看看还有谁?” “这......”堵胤锡沉吟道,“黄得功、方国安?” “呵呵,这两人和左梦庚一丘之貉,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样子,其实一个个心思比针尖还细。只凭我楚抚一个空壳子,怎能唬住他们。” “那么还有......还有旷昭、张亮......可他们一样是草台衙门,比咱们好不到哪里去,说出来压压不懂事的还行,真要遇上懂行的练家子,不好使啊。”堵胤锡掌攥成拳头,“袁继咸倒是略微有些实力,然而似乎对分楚地的事并不积极。” 何腾蛟将酒杯放下,道:“袁继咸、旷昭、张亮都不算什么。你说得对,抬他们出来,最多撑撑场面罢了。说来说去,你怎么把凤阳与南京忘了?” 堵胤锡瞪大眼道:“难道老师和马大人、史大人他们......” “南京史大人那里,我早前就派人交流过,他对我们经营湖广的举措是支持的。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对我说,使湖广一家独大,对剿贼的力度、对朝廷稳定并非好事。” 这里说的“史大人”即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大人真是心直口快的磊落之士,有话就敢说。” “南京那边,本就有诚意伯提督操江并江防和备倭将军王之仁等数营兵马,听说先前又招抚了曾在淮颍、豫东声势颇盛的‘小袁营’袁时中一支劲旅,如虎添翼。史大人肯与我楚抚衙门合作,我等就有了后盾。南京祁、吕、高、张、姜等大人亦大多倾向咱们,至少南京这一块,应当是稳妥的。” 除了史可法,南京巡按祁彪佳、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南京右都御史张慎言、南京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都是在南京有相当分量的大臣。听何腾蛟这么说来,南京自上而下,算是都站到了湖广巡抚衙门这一头。 “那么凤阳马大人,老师也......” “马大人那里尚未有回复,但料想大势所趋,马大人应当识时务。” 堵胤锡听得“大势所趋”和“识时务”,当即明白了何腾蛟的话中意思。 本月,沸沸扬扬折腾了近半年的周延儒结党案终于有了结果。继董廷献下狱后,周延儒的另一个得力臂膀吴昌时也在狱中被审。崇祯帝对这次审问十分重视,亲自主持。 吴昌时旧为复社中人,昔年与复社领袖张溥共同帮周延儒走通了路子才让周延儒东山再起。但随后吴昌时就以毒药害了张溥,独享大功。周延儒入阁,起用吴昌时为文选清吏司郎中,管理官吏班秩迁升改调,职小权却大。周延儒利用吴昌时的职务之便,操控朝中人事任免甚至卖官鬻爵,吴昌时从中也捞了不少好处。 崇祯帝亲审,百官没了顾忌,纷纷出头。其时尚未前往南京的祁彪佳先弹劾吴昌时弄权,御史蒋拱宸也告发吴昌时滥用职权收受大量贿赂,并随后与给事中曹良直联合将周延儒扯到进了案子。此举正中崇祯帝下怀,加大力度审讯吴昌时,并以此削去周延儒的所有职务,派遣锦衣卫将之逮捕共审。在后续的审问中,吴昌时百般抵赖,崇祯帝一怒之下下令打断了他的小腿。内阁辅臣蒋德璟、魏藻德等人看不下去,劝崇祯帝道:“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来未有之事!” 不料怒气已极的崇祯帝马上呛回去道:“吴昌时这厮也三百年来未有之人!” 群臣见崇祯帝态度坚决至此,均知周延儒之事已无回旋余地,再无人敢逆鳞行事。因此十二月中,吴昌时斩首,周延儒则赐自缢,此案才算了结。 兔死狐悲,周延儒倒台身死,人尽皆知受周延儒提拔出头的凤阳总督马士英自然会怀自危之心。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马士英应该立即请辞下野,避风头等待时机复出。但是现实情况却是马士英至今毫无动静,由此可见,被打压太多年的马士英对于权位的留恋非寻常可比,以至于风暴袭来,他还想硬顶。换作往年,他这样的行为绝不明智,可今时不同往昔,朝廷在地方无人可用,他总督凤阳这几年,还算是能掌控住局势。所以马士英赌的是在风雨飘摇的当下,朝廷不得不继续任用他,不失为一种政治冒险。 马士英的心态,何腾蛟心知肚明。和马士英不同,何腾蛟是朝廷朝推、崇祯帝亲口任命的大臣,得到了中央十足的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背后有崇祯帝撑腰。马士英要是识时务,就不会值此敏感的时节再和何腾蛟闹不愉快。是以何腾蛟判断,马士英必然会支持自己。 马士英与史可法,双方兵力加在一起足有数万,是袁继咸、旷昭、张亮等辈远远比不了的。要是他们都和何腾蛟一条心,回过头来,何腾蛟借此外力对内施压,无疑更有效果。 “不止马大人和史大人。”何腾蛟侃侃而言,面泛红光,“我以拟定奏请朝廷封许定国为援剿总兵。另外刘泽清之流,等拉来了许定国,我也会交涉。” 太原镇守总兵许定国久驻山西,此前本来奉命驰援河南,但中途出了兵乱未能及时抵达。等他整顿好部队,孙传庭已在河南大败,他由是屯兵河南北部的怀庆府,隔着黄河观察局势。 和许定国相同,山东镇守总兵刘泽清亦是受令赴河南助剿的客兵,河南为闯军占领,他只能带兵在曹县一带进进退退,漫无目的地游荡。 许定国、刘泽清本身都具备相当的实力,只是无人所依。如果能将他们收为己用,势必能成为强有力的合作伙伴。 “经略湖广,驾驭赵当世,非一日之功。无论你我,都需要耐心,一步步走下去。”何腾蛟意味深长说了一句。 赵当世是一头猛兽,单凭一人一衙之力绝难驾驭,必须众起出力,结成一张网,方能有效制衡,并驱使鞭策。 这一张网,已经在何腾蛟等人的运作下,慢慢展开。 67寒江(三) 临近年关,四川保宁府南津关内外家家户户都已提前开始贴红纸、挂红灯。这一日天飘细雪,庭院中的水榭楼阁都敷上了如松茸般的白绒。周遭均是一片素白颜色的景色,檐头梁柱那些张贴摆置的朱红楹联显得分外鲜明。 庭前阶边与雪晶融合浸润的血泊,则为这原该喜庆‘红火的冬季增添了一抹血腥残忍。 赵光远缓缓抽出带血长刀,略带惋惜摇着头说道:“曹兄,世事难料,对不住了。” 雪地里,曹勋的尸体兀自抽搐,胸口的伤口滋滋往外冒着血沫,溅落四周。 “曹勋大逆不道,意欲挟持王爷行不义之举,死罪难逃。”赵光远将刀收回刀鞘,冷冷看向正愕然呆怔的曹勋的伴当们。他们今早追随曹勋出了阆中县县城,冒雪来南津关关城赵光远的宅邸饮酒赏雪,怎料会变生肘腋。说起来,这宅邸还是曹勋当时杀了原主人赠给赵光远的见面礼,如今却身死于此,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大人,王爷来了。” “请!”赵光远浑身一颤,立刻整理起了衣襟。 正在这时,廊间脚步踢踏,一脸淡漠的瑞王朱常浩长袖负在身后,昂首挺胸走进庭院。只斜眼瞥了地面一眼,淡淡道:“办事倒还挺麻利。” 赵光远从婢女手上夺过纸伞,亲手替朱常浩挡雪,指着曹勋的尸体道:“曹勋悖逆已极,日夜巧言令色,赵某险些为他蛊惑,惭愧非常。现在洗心革面,除此奸佞之辈以明志!” 朱常浩鼻孔冷哼一声道:“赵总兵义薄云天,本王早知和曹勋不是一路人,能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届时朝廷那里,本王自会据实而言!” 赵光远点着头几乎下跪拜谢,但道:“王爷大恩,赵某没齿难忘!从前犯过的浑,今后愿意以性命相赎!” 回想起赵光远此前的行径以及而今的判若两人,朱常浩不禁暗自唏嘘,心中只想,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婿当真是靠得住的。 赵光远的态度之所以天翻地覆,实因川北大势已尽为赵当世掌握。 本月中旬,赵当世在梓潼县休整两日,接着便率二万五千军队继续北上,直指剑州。其时剑州守军为松潘镇总兵朱化龙与白水关镇守副将龙辅皇两部近八千人。而预想中会驰援剑州的保宁府境内川北镇坐营参将曹勋与汉羌总兵赵光远依旧纹丝不动。 赵当世及顾君恩等人猜测,保宁府的川北军不动,很可能是曹勋、赵光远有意把朱化龙、龙辅皇当枪使,打的是见机行事的骑墙算盘。毕竟剑州虽说坚固,但赵营兵马的锐利亦有目共睹,以曹勋他们的胆魄,未必能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老本都押上剑州拼个鱼死网破。剑州倘若情况不妙,他们或许会弃盟友于不顾,提前撤退,这种事并不鲜见。 可是话说回来,赵营一旦真正开始强攻剑州坚城要隘,不免要费兵费时,而且若曹勋、赵光远看到有些许胜机,可能会临时改念,下决心参战,如此将给赵营造成更大的阻力。此外,瑞藩上下全攥在川北军的手里,刀剑无情,兵荒马乱中谁不无法保证瑞王等人就能一定安然无恙,况且赵当世也绝不希望看到曹勋、赵光远裹挟瑞藩流窜去别处。要是这样,四川将永无宁日。 是以出于节省时间、减少伤亡、保全瑞藩等考量,顾君恩向赵当世建议,应该“文取川北”。 所谓“文取川北”,走的是上兵伐谋的路子。从此前邓若禹放弃绵州慌张撤退以及曹勋、赵光远犹豫不决的反应可以看出,川北诸军将之间的联盟非常松散,这就给了赵营从中作梗分化瓦解的机会。 占领川北,剑州是绕不开的重要节点,而剑州城内,最主要的军队便是朱化龙与龙辅皇两部。其中朱化龙五千人,龙辅皇两千五百人,一对比,朱化龙实则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一言以蔽之,只要能把朱化龙瓦解,那么剑州不攻自破。 如何瓦解朱化龙?无他,和对付邓若禹时相同,攻其所必救。 朱化龙、邓若禹等人的地盘都在川西北,与当下他们驻防的区域完全是两个方向。邓若禹在绵州兵败被俘,他所占据的龙安府兵力空虚。而朱化龙的大本营松潘府更在龙安府之后,赵营仅需派一支兵马昼夜往西北方,最多五日,龙安府、松潘府兵不血刃均可立得。 邓若禹、朱化龙和曹勋等人是合作关系,而非从属,又没有侯天锡那样的血海深仇维持,自然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地盘将家眷老小尽数接来川北,怀玉石俱焚的信念。可以说,凝聚力的缺失正是以曹勋为首仓促组建起来的川北军的最大弊病短板所在。 赵当世等人都是打了十多年仗的能征惯战之人,对付什么样的敌人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清清楚楚。战略部署如弈棋,牵一发动全身。实质上,从取得绵州的那一刻起,川北军整个防线暴露出的破绽已无可挽回,赵当世对攻取整个川北早就成竹在胸。 赵当世带兵驻扎剑州西南的青林口,派遣数千马军向西北迂回,作出要进军龙安府的姿态。与此同时,暗中使特勤司好手作为使者翻进剑州州城,游说朱化龙。 使者开门见山,从三个方面“设身处地”替朱化龙分析了当前局势。 首先在于安危。此安危指的是朱化龙松潘府老本营的安危。使者坦言,赵营的马军随时可以走龙安府直插松潘府,将朱化龙的家眷并多年积蓄的家业一网打尽。坐守剑州的朱化龙即便想救援,也不得不先面临在城外严阵以待的赵营大军。 其次则是政治。使者照样直言不讳,川北军私扣瑞藩,看似一步妙棋,其实是自掘坟墓的举动,赵当世以及四川巡抚衙门都在拟本准备上奏朝廷弹劾川北军居心叵测。只待朝廷介入把事摆上台面,川北诸将绝无辩解的余地。 最后乃是军事。川北除却南面赵当世兵临城下外,使者明言,汉中府的赵营军队亦将南下夹击。到了那时候,川北夹在中间,全无回旋的余地。川北兵力顶天不超过两万,面对数倍之敌赵营野战毫无胜算。且赵营即便围而不打,切断商道、攻占各处粮区,就困也能将川北诸军困死。 绵州失陷,川北军南段防线顿时崩溃,而中段防线曹勋、赵光远却迁延不进迟迟无法到位,以至于位处最北端的剑州瞬成抗击南来之敌的前线。形势转变之快,远远超乎了朱化龙能接受的限度。他对盟友们的表现早便十分不满和失望,再加上赵营使者这一番说辞,他自忖确实没必要为了曹勋等人的“川北大业”舍身忘死。当初答应曹勋入伙,只是想浑水摸鱼趁机捞些好处,现在额外的利益得不到,本身的基业却有覆巢之险,朱化龙当然不愿意继续干下去。 赵当世的分化策略从来都是胡萝卜加大棒。几记棍棒打下去,朱化龙先晕了大半,而后使者又开始信誓旦旦保证,只要朱化龙等愿意与赵营合作,赵营必将确保他们的既得利益,日后上奏朝廷,绝无加罪之理。 明眼人都看得出,战线失守的川北已经失去了周旋的纵深,且腹背受敌,战略上完全处于被动。赵营说的不错,纵然不发动军事进攻,只靠掐断陕西、四川这上下游的各处孔道,处在中游的川北经济优势便荡然无存,难以长期坚持,迟早也要完蛋。面临摇摇欲坠的局面,朱化龙思考了一晚上,次日清晨便主动派使者回访赵当世,表示愿意投顺。 朱化龙随后找到龙辅皇试探他的态度,一开始没有直接说自己准备投靠赵营,只说要回松潘府。龙辅皇当即大惊失色,但想自己只有二千五百人,哪怕剑州州城的城墙再怎么高大厚实,如何能挡住对面赵营的十倍之众。 由是龙辅皇也打起了退堂鼓,询问朱化龙何时动身,自己也好跟着走。朱化龙见时机成熟,便将与赵营的交涉和盘托出,没成想龙辅皇大喜过望,说道:“小弟自打带兵与赵营相抗,是一日都没睡过好觉。每夜做梦梦里都是赵营破城而入的场面。川北势若累卵,咱们没必要跟着曹勋那厮把自己越埋越深,今有有此良机,正该一蹴而就脱离苦海。”相较于好歹还思虑了一宿的朱化龙,龙辅皇的“觉悟”可高多了。 如此,赵营只凭了一张嘴,避免了刀兵交加的惨烈,顺利入住剑州。这便是顾君恩此前一直强调的“势”。他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势,得势者顺、失势者逆,只要运用好了势,站在势头之上,就如同等快船乘风破浪,所经皆披靡,可大大降低办事的成本。 现如今,经过多年的韬光养晦的赵营正处在厚积薄发的起势阶段,能否合理高效利用这个势,直接关乎到赵营往后能够触碰到的顶点。 赵营的顶点是什么?没有人明说,但人人心知肚明,总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那似乎可望不可即的天空。 作为川北交通主干的最后一道铁闸,剑州易手,宣告整个川北南、中、北三段防线土崩瓦解。赵当世顺势而为,再派使者暗访保宁府的赵光远,是以才有了赵光远借饮酒赏雪的名义,当场击杀曹勋的一幕。 除夕前三日,赵当世引军到达广元县,驻军朝天关的广元守备杨展不战而降。赵当世整顿三军,勒令川北诸军中朱化龙、龙辅皇、邓若禹、杨展四部整合遴选出七千人与赵光远所部三千人一起归进赵当世军随征,不得违抗。故而按照粗定计划,最后出川进汉中府的赵当世军队规模将为三万五千人。所有整军事宜,在大年初三前必须全部完成,延误者军法‘论处。 军事之后,就是就与川北军相争的政治处理。成王败寇,曹勋、侯天锡身死,挟持藩王不轨主动寻衅的罪名便全都转嫁到了他们头上。就事实而论,曹、侯也确系组建川北军最为积极和出力最多之人,背负主要责任并不算冤枉。有着瑞藩、四川巡抚衙门以及反水的“污点证人”朱化龙等联名作证,川北一系列战事的罪责由曹勋、侯天锡背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所以赵当世并不担心朝廷会因此捞到口实降罪于己。 这些公事罢了,赵当世寻即马不停蹄,亲身前往拜见老丈人瑞王朱常浩,嘘寒问暖。 婿见泰山,除了一开始的几句客套话,相顾无言。倒是瑞王妃一个劲儿地询问华清以及外孙外孙女的情况。赵当世从这个由头出发,劝说瑞藩暂时徙往湖广与华清团聚,既可确保安全,亦可享天伦之乐。 四川基本全为赵营掌控,有王来兴军维持川南、川东的道路,这时候出川入楚,并不存在多大的风险。这个提议朱常浩没理由拒绝,赵当世又与瑞王夫妇商量了一起过除夕等闲杂事后,逗留不久便即告辞。 临出门前,朱常浩忽然急匆匆跑过来,紧紧握住了赵当世的手。赵当世还道是朱常浩有什么困难未解,正欲询问,没料到朱常浩先道:“唉,我就说,当初没看错你。” 赵当世闻言,暗自哭笑不得。 68寒江(四) 崇祯十七年的元旦才过,赵当世即率领整顿完备的三万五千兵马经昭化、广元、朝天关、七盘关等地出川,先到宁羌州,与早便得讯前来接应的徐珲相见,之后两军合二为一,共计四万余众进驻沔县。 沔县是赵营在汉中府的本营所在,汉中府城则让给了孙传庭的总督衙门驻节。两个衙门离得太近,不免相互掣肘,赵营在外,反而更好遥控汉中府城。 劳顿稍歇,徐珲便按例将这些时日陕西方面的内外事宜一一详叙给了赵当世,重点在于孙传庭的总督衙门重见天日。 去年底,白广恩、孙守法等部得孙传庭的召令,纷纷来投。白广恩的军队在路上受到闯军刘宗敏部的阻挠,死了不少,最终到达汉中府的不足半数,但仍剩四千人。孙守法从终南山里钻出来,他本部加上一路上招徕的散兵游勇,亦有二千五百余人。除了白、孙,汉中府原驻军高汝砺、武大定二部约莫三千五百人。孙传庭自己又新招募了千人为标营由贺珍统带,因此林林总总算下来,总督衙门麾下目前兵力大概在一万二千人这个规模。 “郝鸣鸾还在孙传庭那里吗?”赵当世听到这里,出声问道。 已经归营随军的杨招凤回道:“对,孙传庭对他甚是赏识,把他和五百骑都划到了总督标营,受贺珍节制。”转而道,“如今飞捷左营在地,要找个机会将他召回吗?” 赵当世摇摇头道:“不着急,我军不缺他那五百骑。他能顺理成章留在孙传庭的侧畔,对我军的用处更大。届时派人去和他说,要他安心继续为孙传庭效力,不要露出马脚。”接着又道,“我军与总督衙门攥一起,汉中府兵力足有五万多,够用了。” 徐珲道:“有件事属下最近才接到风声,后续可以留意。”往下说道,“白广恩本固守固原州,距离汉中路远道艰,一路来投,差点把命都送在了凤翔府。他这么不畏生死的积极,听闻孙传庭当初是许了他援剿总兵的职位,然而现在这个职位,却落到了许定国头上,白广恩很是不满,私下牢骚满腹。” “许定国,那不是太原镇的兵马吗?谁举荐的?”宦海沉浮多年,在陈洪范、范巨安等身边耳濡目染,赵当世的政治嗅觉亦远非昔日可比。许定国一个地方大老粗,在山西南部因御下不力蹉跎不进,坐视河南败局,早就风传朝廷要将他拿问到北京,而今却不罚反赏,料想是有大佬在背后推波助澜。 “湖广方面传递来的消息称是武昌兵备道堵胤锡的手笔。” “堵胤锡师从无锡马世奇,马世奇现就在北京当官,为太子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虽无实权,但德高望重,有清正之名,且与东林党人交好。有这条关系在,堵胤锡在外举荐,北京城里自不乏人呼应。”坐在侧边的顾君恩淡淡说道。 “光一个堵胤锡还不够。”赵当世沉吟道,“援剿总兵不是寻常职务,以堵胤锡的资历,定无这么大的能量把这件事摆平。我看十有八九,真正的策划人是何腾蛟,堵胤锡不过个马前卒罢了。” 徐珲这时道:“说来可笑,孙传庭比何腾蛟还快一步举荐白广恩,结果朝廷那边却不认账。认为孙传庭生死不明,可能有诈,还需调查。孙传庭因此气得三日没吃饭。” “不过托词罢了。孙传庭本来就不得圣上欢心,圣上提拔他,也实因无人可用。孙传庭顺利时还好说,可这大半年来连战连败,先丢了河南后丢了陕西,该当罪不可赦,可他毕竟是攸关数省局面的重要角色,在先前余应桂死活不肯赴任的情况下,朝廷还没商量好怎么办他,他说的话,又怎么可能再得到采纳。”赵当世缓缓而言,“何腾蛟不一样,他凭空而现,想必被圣上寄予厚望,朝廷给不了他钱财兵马,当然要多做些配合了。只有何腾蛟开口,许定国一介罪将才有机会柳暗花明。” 徐珲等人听了这番分析豁然开朗,就连顾君恩也不由连连点头。赵当世的成长速度超乎想象,现今只论政治眼光,顾君恩承认自己比不上赵当世。 “要是何腾蛟掺和进了这件事,他抬举许定国,是要......”顾君恩脸色一沉。 “白旺及庞劲明都写信和我说过湖广近期的一些风波,我之前也防备着。朝廷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何腾蛟派到湖广,是有深意的。”赵当世点到为止。 顾君恩凝重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何腾蛟当下看着势单力薄不起眼,但绝非王永祚那样易于操控的善茬,不能放任。白旺老成持重,但方领矩步稍欠圆融,处理起军事自无问题,但和何腾蛟、堵胤锡那样的老狐狸周旋,只怕还差些火候。湖广为我军根基所在,白旺之外,必须再找一个人主持大局。” 赵当世点点头道:“此事我知,但今日只论陕西,不必在湖广展开太多。”目光一转,对徐珲道,“老徐,白广恩那边,我会派人盯着。你继续说吧,说说闯军最近的情况。” 徐珲应道:“陕西糜烂,闯军锐不可当,秦州、榆林卫、固原州等地相继沦陷之后,上月初,宁夏卫也失守了,官抚民、牛成虎率部投降了闯军......” 赵当世颔首插一句道:“要是不早点把白广恩拉到汉中,无非也是这般下场。”白广恩善战,所部亦多陕西、山西、辽东等地辗转作战的老兵,实力远不是官抚民之流可比,若让他归了闯军或被闯军消灭,对整个陕西的敌我态势会有较大的不利影响。 “兰州也没守住,甘肃巡抚林日瑞并标下副将郭天吉等人都死了。另外闯军分兵攻西宁卫及周边各地,肃州、山丹、永昌、镇番、庄浪等一股脑都投降了,闯军趁势席卷青海附近土司和小部落,攻无不克,现由党守素等部坐镇。” 赵当世哑然一笑道:“连青海那边都逃不过闯军兵锋,这么说,当下陕西全省还真是只剩汉中府没被闯军染指了?” 徐珲苦笑道:“可不是,而且日前闯军一部更向东北由宜川县过河,进入了山西,围攻平阳府,阳和兵备道李士焜、知府张遴然等皆降。这支闯军人数并不多,看着像是闯军用于试探的先锋,由此可见,闯军下一步定是要打山西了。” 赵当世想了想问道:“闯军自吴汝义部失利后怎么就没再进攻汉中?我打川北的这段时间,以闯军在陕西的大好局面,不应该不再尝试。” 徐珲自信道:“想来是顾忌我军控扼各处要道的力度。” 顾君恩先附和一声,转而道:“属下觉得,闯军还是有分寸的。毕竟即便打一仗可以推称误会,总不能再打几仗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汉中有我军驻防,是事关整个大局的问题,就算汉中只有我军一两千人在,这件事就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 赵当世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件事闯军和闯王的确要掂量着办。我想过不了几日,闯王又该派人来交涉了。” 话至此处,杨招凤忽而想到一件大事,忍不住道:“主公,李自成已经不再是闯王了!” 徐珲经他提醒,亦点头不迭。 赵当世吓了一跳,道:“怎么,难道李自成被......” 杨招凤道:“非也,这几日,有从关中逃难来的百姓说,李自成初一已在西安筑坛建庙,正儿八经地建国了。指挥攻略汉中府的田见秀身份显赫,兴许也因此与所部主要军将临时回去了西安府,是以整支军队才毫无动静。” 一言既出,包含赵当世在内,全场肃静。 “‘明’这个字不好。皇帝为国之日,本该独领风骚,可是却又多出个月在旁,国初那一句流传的‘日月争辉于一天’谶言果然终究不能避免。”顾君恩叹了口气,悠悠而言。 天无二日,日月争辉。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春风得意、横扫六合的“闯王”李自成登极玉宇,在西安府正式建国,国号“大顺”,改元永昌。他本人改名自晟,并改西安府为长安府,称西京,取秦王府为宫殿,更认了李继迁为太祖,追尊曾祖以下历代并加谥号供奉庙宇。 接着封赏群臣百官,尤其是一班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将帅,都封爵以示权力地位。权将军、制将军级别的封侯,譬如田见秀为泽侯、刘宗敏为汝侯、刘芳亮为磁侯、袁宗第为绵侯、李过为亳侯等。果毅将军、威武将军级别的封伯、子、男,譬如光山伯刘体纯、太平伯吴汝义、武阳伯李友、宁陵子田虎、临朐男高一功等。 另外更定官制,在中央仿照内阁设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国事、六政府行政体系等,在地方则仿照巡按御史设巡按直指使以及设地方官防御使、府尹、州牧等。总之坚持内核学明朝外名旁征博引一定要不同的原则,长篇累牍,各有名目。 军制方面,将野战五营分别冠名为中吉、左辅、右翼、前锋、后劲。中吉营大纛为青、左辅营大纛为白、右翼营大纛为红、前锋营大纛为黑、后劲营大纛为黄。军职牵扯面太广,未曾大变,仍以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等级分置。 国家初建,各种工作一一展开,又因军事为要,因此首要的一系列举措必定是围绕军事展开。定军纪,“有一马乱行列者斩之。马伤苗稼者斩之。兵死,缢妻妾从死,无别配”云云。为了得到百姓拥戴,大顺朝廷宣布“五年不征”和“贵贱均田之制”,但筹措军饷的重要来源仍是不变的对富家大户的“追赃助饷”。又为平抑物价,维持朝廷官府对市价的主动权,下令废除民间私铸的薄钱,开炉铸造永昌通宝作为流通货币。另外开科取士,招用人才,不一而足。 政事齐头并进,军事亦按部就班,只剩外事。 外事打头的即是以文采之士撰写檄文,一为大顺及李自成歌功颂德揭露明朝之腐败,二为传谕地方安抚百姓威慑其他明军,甚至派人携带通牒前往北京兵部,向明廷约战。以上均有专人负责,唯有一件事,李自成认为是当务之急,要亲自把控。 称帝后仅一日,李自成就从纷繁的事务中临时抽身,召见了田见秀,商议汉中事。 69逐鹿(一) 大顺建国后的首次军议到场的人数并不多,仅大学士平章军国事牛金星、军师宋献策、泽侯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等寥寥数人罢了。诸如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等方面大将,如今基本都领兵在外,分身乏术。 除了登极称帝的那一日衮衣绣裳极尽奢华外,李自成还是喜欢穿着劲装便服一如往昔。牛金星曾劝他要有人君的威仪和庄重,应该摒弃粗麻布衣并且出行改马为轿,但李自成只推说长袍大袖不便行走,乘轿子更是妇孺作态不屑为之,照例每日轻装策马,风风火火。牛金星劝了几次无果,只能作罢。 是以当下众人齐聚一堂,一班文官大多鸡犬升天华服雍容,皇帝李自成及田见秀、吴汝义等将帅却都是朴实无华甚至可称简陋,不知情的人若见着这场面,恐怕会以为地方官正在接见一帮小老百姓上访。 李自成说了几句开场白,随即问田见秀道:“你和老吴回来,汉中府情形如何了?” 田见秀的姿态较以往更为恭敬,屁股抬起身体前倾,低头作揖道:“回禀陛下,赵当世已经带兵进汉中了,听说四川亦全在他控制中,汉中有明军大概四五万。” 吴汝义哼哼道:“赵当世狼子野心,是要保汉中府不撒手。” 李自成一点头,道:“赵当世在河南和我讨价还价,在陕西也要和我讨价还价。由此可见,其人心怀与我大顺争雄之心。先前老吴的那一败,便是他给的下马威。” 吴汝义脸上一红,嘟囔道:“那不是没得准备,被他偷袭了。”转而说道:“赵当世与陛下有约定互不侵攻,而今却背信弃义主动发难,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望陛下召集陕地大军,即刻进剿,灭此无信无义之人!” 李自成笑笑道:“老吴别着急,今日叫你等来此,正为了此事。”略微顿了一顿,环顾众人,“诸位以为,赵当世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里不一、言清行浊的白眼狼罢了。”吴汝义满脸愤愤,“亏得当初陛下全心全意帮衬他扶持他,我也一度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想来,真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田见秀则道:“赵当世,枭雄也。记得几年前他尚且弱小寄附我军,陛下想将他收为己用,他却在席间装醉,脱离入川。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此人野心不小,绝非池中物。” 牛金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当世即为此中翘楚。从他能够毫无顾虑随张献忠归顺明廷,并击灭回、曹等营乃至现今在图谋四川的举动看,我军再一厢情愿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李自成听他们这么说,忽而抚掌叹道:“先有张献忠、后有赵当世,我常以恩德结纳豪杰,希望能聚拢人心,共创大业。现在回头看,最初的立意就错了。真能从小做大、从无到有的豪杰,必然不缺智勇兼备、雄心万丈,这样的人又如何能长久屈居人下。”轻叹一声,“然而身为一军之帅、一地之主,考量的事必然更多,背负的责任亦远非孑然一人时可比,若将赵营之所为视作私德衡量如今的赵当世,是有失偏颇的。” 吴汝义认真道:“陛下仁义,秉公论事。但无论如何,赵营当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摆明了针对我军。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军需得早做防备,拿出应对的法子。” 李自成道:“你觉得怎样为好?” 吴汝义脱口而出道:“趁着关中、陕北、青海等地皆被我军荡平的大好时机,收拢四方兵马,先取汉中府,而后直下四川、湖广,将赵当世彻底铲除,解我军心腹大患!” 李自成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看向田见秀道:“老田,你也这么认为吗?” 田见秀紧绷着脸,并不回话。这样的沉默变相表明,他对吴汝义的提议并不认可。 “老吴,那时在河南,论定我军全局策略的那场军议我记得你也在场,怎么说的?”李自成忽然发问。 吴汝义一怔,随之边想边道:“当时牛先生、宋军师等人各抒己见,说到最后,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大家伙儿还是觉得陕西老家最重要,只待拿了陕西,再略三边,取道山西,最后攻打北京。” 李自成微笑道:“你说的丝毫不差,我军这两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目前陕豫及三边基本全在我军掌握,去山西试探的那一支兵马亦是势如破竹。那么接下来,我军要做的,便是大举取道山西了。” 吴汝义登时急切起来道:“那怎么行!世事难料,当时说的归当时说,可眼下情况有变,赵当世占了汉中,显然心怀叵测,我军如芒在背,怎能不拔?” “怎么拔?” “还能怎么拔,当然是打他娘的!”吴汝义听到李自成明知故问,躁性上来,那些个拘谨守礼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李自成十几年和老弟兄同甘共苦,相互之间嬉笑怒骂早就习惯了,一开始田见秀、吴汝义等人战战兢兢的模样还让他有些不习惯,这下吴汝义粗口‘爆出来,顿感亲切,不怒反笑。吴汝义看着李自成笑,不知所以,却听田见秀道:“老吴,和赵当世打,没那么容易。” 吴汝义不服气道:“我军打河南、打陕西,弹指便下,四川、湖广有什么难的?” 田见秀听他这么说,脸一黑道:“那你之前怎么给我败了?” 吴汝义顿时语塞,形容大窘。李自成拍拍手道:“好了,不说笑了。”又对吴汝义道,“老吴,我之所以问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又问要怎么打赵当世,无非是想点明一个道理,赵当世还不好打。” “不好打?”吴汝义一懵只觉话里有话,“怎么个不好?” 李自成先道:“早先打丁启睿、打孙传庭,全因有他们挡在面前我军有死无生,不打不行。然而按照我军既定方向,赵当世却不是非打不可的” 吴汝义惊道:“此话怎讲?” 宋献策道:“此事关乎赵当世的为人,或者说赵当世的野心。” 吴汝义道:“赵当世是明廷的走狗,日夜殚精竭虑谋我害我,怎能置之不理!” 宋献策连连摇头道:“这却未必,陛下此前和赵当世谈论过数次,觉得其人志在何方?” 李自成笑了一笑,道:“我适才说过了,赵当世乃不甘于人下的枭雄。我拉不住他,明廷难道就拉得住他?”又道,“自打接受明廷招抚之后,赵当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若说他会像刘国能那样为明廷忠心效死,那便是大大的笑话。他投顺明廷起初的用意和张献忠相同,但后来走的路可比张献忠聪明太多了。” 吴汝义若有所悟道:“难道说,赵当世也想......” 李自成缓缓点头道:“这是必然的,不然我和他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再道,“譬如去年孙传庭攻打河南时,我军情况何其紧急,他却并未落井下石,插我军一刀子。你说他看不到机会吗?我看不尽然,他只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宋献策道:“陛下言之有理,赵当世绝非明廷的忠耿臣子,也算不上我闯军的盟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赵营的利益。” 吴汝义叫嚷道:“说的好,都是为他赵营的利益!他赵营的利益是什么?显而易见,便是河南和陕西,要不为何要咬着南阳、汉中死不松口?” 李自成呼口气道:“赵当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求势而自己造势。他要是将南阳、汝宁、汉中等地拱手相让,则老本基业尽暴露在我军刀下。我军与赵营就如同在街巷间比邻而居,纵然住得近,到底还是两家人,总得以门户相隔不是?” 吴汝义听着老大不满道:“陛下怎么还帮赵当世说起话来了?” 李自成道:“我没有替赵当世说话,你仔细想想,平素乡里乡亲为了一口井、一片菜畦都会翻脸不认人,拼个你死我活,若隔壁把屋檐盖到了你家院子,你将如何?” “这......” 宋献策这时道:“陛下话说得高深,其实道理很简单,在南阳、汝宁等地形成僵持胶着局面,是陛下有意为之,亦是与赵当世心照不宣的默契。否则......” “否则就真是把赵当世往大明忠臣赤子的道儿上逼了。”李自成接话道,“我军初起至今,看着一帆风顺,其实你我众人皆知,有多少次险象环生几乎覆灭于一旦。那些时候,只差轻轻一推,我军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但赵当世有这个力,没这个心。” 宋献策道:“我军藏匿在淅川群山之际,不过千人,赵当世即便不出手,只要将这事传去河南,我军起事必然艰难,他却没有作为;洛阳、南阳均是坚城要地,真要硬碰硬地打,只怕我军付出的代价不比在开封时少,但他却送来了任继荣,在前期实帮了我军大忙;孙传庭打河南,我军起初不利,为其所困,虽说以遮断粮道取胜,可要是赵当世同时北上,我军获胜希望依然渺茫,他却选择了按兵不动。诸如此类一件件事,虽不动声色,但确令我军受益匪浅。” 吴汝义一头雾水,道:“照这么说来,赵当世对我军的发展倒是出了不少力,那为何不与我军和和气气携手走下去,反而隔三差五要反打一耙,唱了红脸唱白脸。” 李自成面色毅重道:“这便是制衡之术。我说了,赵当世的背后还有赵营,他做任何事,出发点必然是赵营整体的利益及战略大局,不可以为人处事的原则和标准来揣度他。你说他唱红脸也好、唱白脸也罢,都是应时而为的必要之举,但总体还是会在大的态势之下小心拿捏。” “大的态势?” “不错,即我军与他所谓的互不侵攻。”李自成慨叹两声,“制衡之术,一如走悬崖间的钢索,最要紧有两条,一条保持大方向不变,另一条便是在有限的空间辗转腾挪。前者称为立场,后者称为分寸。咳咳,说起来,这些还是当初赵当世对我说的话。” 牛金星若有所思道:“赵当世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其人的器量。” 李自成笑道:“当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野小子,有朝一日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果然人有金鳞,一遇风云便化龙。” 吴汝义忍不住道:“赵当世既不想当大明的忠臣,也不想跟着陛下重开一片天,这么苦心经营,他到底想要什么?” 牛金星沉着脸道:“陛下不是说了‘一遇风云便化龙’,赵当世怕是自己也想尝尝坐龙椅的滋味。” “他?”吴汝义眼一瞪脖一伸,瞠目结舌。 70逐鹿(二) 明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 吴汝义此前想过,可能成为李自成争霸明鼎的对手之人无非张献忠、马守应、罗汝才等。然而等这些人相继谢幕,再经牛金星一句提醒,他始才发现站在这些人背后那个真正应该重视的身影。 “这些人......似乎都......都死在赵当世的手里。”吴汝义讷然喃喃,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为了扫清障碍,赵当世真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宋献策道:“我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傅宗龙、汪乔年、丁启睿、孙传庭、左良玉......刀锋之所向,唯有见血封喉而已。” 李自成俄然起身,负手在后,遥望殿外苍穹道:“江山如画,而这幅画,却是用血汗铺就而成。没有我李自成,就没有他赵当世的今日;没有他赵当世,照样无我大顺的今日。我军与赵营看似截然对立,可实则相辅相成,休戚与共久矣。” 吴汝义不解道:“赵当世既有志图王,何不索性如陛下一样反了,共谋大业?” 李自成淡淡一笑道:“因为他知道,天下义军,唯我独尊。倘若公然反抗明廷,必然是争不过我的,是以才会如履薄冰,走另一条路子,此正所谓扬长避短也。”话至此处,脸色微沉,“这便是赵当世聪明之处。论资历、论实力、论名声,他起初都远远不及我,但若论审时度势、化被动为主动、掌控局势,天下间少与之匹敌者,否则他赵营何以能突飞猛进,乃至与我并驾齐驱?” 吴汝义不快道:“赵当世想当皇帝,那么到头来,还是免不了与我大顺一决雌雄了。” 田见秀道:“当然,帝王之业,在于匡扶宇内、一统四海。若只偏安一隅,即便顶了个皇帝的名号,终究不过沐猴而冠,算不得真材实料。”又道,“让你老吴当皇帝,你自也不会只想当个占据一二省的土皇帝。” 吴汝义脸一红道:“我哪里想当什么皇帝,你就会挤兑人。” 众人笑了一会儿,李自成道:“赵当世心里清楚,现在还没到和我军翻脸的时机,反过来我等也万别被几场胜仗冲昏了脑袋。” 吴汝义说道:“陛下的意思,我懂了一些,但还有些地方不懂。”这时候收敛身形,恭恭敬敬向李自成行礼,“我要向陛下请教,此时不打赵当世,何时再打赵当世?” 李自成看他故意文绉绉的样子,忍俊不禁道:“老吴,你不必如此,我几个都是老弟兄,你更救过我的命,说话随意些便是。” 吴汝义于是道:“那好,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才能算打赵当世的好时机?” 李自成挥了挥手指道:“我先问你,若论我军之敌,当今天下何者能当之?” 吴汝义不假思索道:“明廷不亡,我军难安,这是其一。既然赵当世怀自雄王霸之心,那他便算是其二。” 李自成应道:“此言不差,明廷与赵营,是为我军两大劲敌。老吴,要是让你统兵,你该如何行事。是先打明廷,还是先打赵营,抑或是同时开打?” 吴汝义头摇得像拨浪鼓道:“我军虽说锋芒正盛,但明廷在北、赵营在南,天南地北,分兵讨伐,到底力有未逮。最好的策略莫过于集中力量专攻一方,稳扎稳打......”侃侃而言至此,眼光一闪脑中顿悟,叹口气道,“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明廷固然连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饶他喘息一二,卷土重来,仍然棘手。赵营则不必说,厉兵秣马多年,兵强马壮。以我军之实力,对付这二者,毋庸置疑只能一个一个收拾。”李自成说道,“老吴,你觉得,明廷和赵营,我军该先攻谁。” 吴汝义略略思考,回道:“还是明廷吧。我军起事之初,打的就是反明的旗号,灭明人心所向。如今陛下又已登极称帝,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只有将明廷端了、将崇祯小儿拉下龙椅,陛下才算真正威加四海、震烁八方,才能获得天下人的支持。赵当世虽心怀鬼胎,但名义上还是明廷的兵马,打他,远没有打明廷来得划算。” 牛金星也道:“正是如此,崇祯在位一日,我军一日难定天下。各路明军遥尊北京如蚁附膻,源源不绝,杀是杀不尽、除是除不完的。要断其根源,就必须直捣黄龙,毁了明祚、废了崇祯,方能一劳永逸。” 田见秀道:“攻下北京城,明朝气数尽了,天下人自会看清谁才是真龙天子。” 宋献策轻摇手中的拂子道:“明廷丧师失地,胆魄已没,我军正该鼓勇猛进,不给它回旋的空隙。山西、京畿军备废弛多年,我军大举前进,必拥摧枯拉朽之势,直抵北京城不成问题。假如瞻前顾后错失良机,在北面陷入与明廷拉锯的局面,南边又有赵当世掣肘,两线受敌,实乃自讨苦吃。” 牛金星点头道:“月前我军偏师攻山西试探,虽大获全胜,但也触动了山西明军的惊弦。山西巡抚蔡懋德、巡按汪宗友等分派遣标营副将熊通、河东兵备道郝??等部于各处防河,目前尚未完全到位,再拖下去,再进山西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自成面有毅色,做个总结道:“于大义、于局势,我军都应先北伐明廷。如果为了局部的得失执意与赵营死磕血战,不仅我军优势顿无,甚至会面临两面敌人夹击的窘境。因小失大,遗患无穷。” 吴汝义听到这里,沉吟了好一会儿,仍是忧心忡忡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赵当世难道就会坐视我军北伐而毫无动作吗?他怎么说也是明廷的提督。” 李自成肃面点了点头,转身两步坐回椅上,道:“要摸清赵当世的心思,可从两个地方窥见门道。”接着道,“第一,便是咱们头前说的,赵当世绝对有不臣之心。第二,明廷失势到这般地步,赵当世依旧舍不得脱下他那身官袍露出原形一展拳脚,说明他还有考量。他考量什么,我凭空猜难以猜透,不过结合第一点可以推知,或许他在等待我军攻入北京城,替他灭了明廷。” 吴汝义皱眉道:“赵当世想借刀杀人。” 李自成道:“以其人之秉性,大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崇祯还还在,他就不会公然反叛。” “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脸皮真厚。”吴汝义冷笑不止,“如果他当真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那么我军北上,确实不必担忧他会突然发难。” 李自成斜嘴一笑道:“想做大事,要么盔甲够厚,要么脸皮够厚。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哪个不是反复无常,乍降乍叛的厚脸皮。人生在世,脸皮薄,寸步难行。” 吴汝义撇撇嘴道:“我只要盔甲厚,脸皮的话,只要陛下的够厚就行了。” 宋献策凑趣道:“陛下脸皮厚似铁,才能坐上龙椅。崇祯小儿脸皮薄,龙椅可坐不稳。” 李自成哈哈大笑了一阵,方道:“说的好!老吴你脸皮薄,碰上赵营不要脸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上来揍你一顿,你还不是哑巴吃亏有苦说不出。” 吴汝义一怔,讷讷道:“确实是这样,行军打仗原来也不止盔甲厚就占便宜。看来我之前想的不对,还是得把脸皮练厚了才好。” 插科打诨了几句,李自成转回正题道:“所以我军北伐,是基本策略,在此期间,必须将赵当世稳住。”而后自问自答,“如何稳住?一要安其心,二要戒其军。” “安其心何解?戒其军何解?”吴汝义问道。 “赵当世既然到汉中了,我这两日就会派人去与他接洽,敞开天窗说亮话便了。即便他还是跟我虚头巴脑,但把事情说开了,两边都能放心,顺便也可试探他的态度。”李自成徐徐说道,“当然,人心难测,我等对赵当世的看法,都是揣测,谁也料不准赵当世后续会如何动作,所以必要的军事戒备是必须要做的。” “军事戒备?” “老田,我军当前有多少人马?连月来没管军务,记不得了。”李自成扭头问道。 田见秀是李自成以下专门负责大顺军队的一把手,自然了然于胸,立刻答道:“我军五营野战兵力十万出头。除此之外,陕西、河南招抚依附以及驻防的还有不少。”进而道,“河南那边,南阳府杨彦昌九千、汝州高一功七千、汝宁府任光荣八千、开封府王文耀六千、归德府谢应龙五千,另外李际遇、刘洪起、沈万登也算上有个两万两千人,加一起共计五万七千余人。陕西这边,我在关中有三万、投降的宁夏卫牛成虎五千、西宁卫党守素七千,加一起共计四万两千余人。” 李自成点着头道:“这么说,我军上下可战的兵力有将近二十万了。” 吴汝义吐吐舌头道:“不是陛下算给我,我都不知道咱们当下竟然有这么多兵马。” 李自成再问道:“赵当世有多少人?” 田见秀想了想道:“汉中府四五万,湖广及河南大概也有四五万,四川不太清楚,估摸着一两万人吧。” 李自成深思了半晌,乃道:“去北京,我要带野战五营全部过去,才算妥帖。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谷英及李过一个都不留。”转而道,“但是陕西及河南,必须要有人盯着赵营。赵当世手段不凡,非寻常人能敌。老田,我想过了,还是把你留下最适合。” 田见秀闻言,不禁愣住了,又听李自成道:“野战五营走后,陕西加上河南,还有差不多十万人,全听你节制,老吴、辛思忠、李友他们也继续跟着你,挡住赵营,是否可行?” 大顺军中,田见秀和刘宗敏一直是作为李自成左膀右臂的存在,而田见秀因为儒雅随和且饶有智略,更能服众、更得士心,是李自成名副其实的副贰。北伐事关国运,李自成御驾亲征既能提振士气也能收拢人心,乃必然的选择。安排地位威望仅次于己的田见秀坐镇后方,不仅是对田见秀能力的认可,也是对他忠心的巨大信任。 突然接到委任,田见秀不由得犹豫,但只片刻,便即改颜换色,大声道:“属下接令,必不负陛下圣意!”赵营兵马十万出头,自己这里也有十万人。赵营猛将如云,自己手下吴汝义、党守素等将领也都剽悍善战。汉中、南阳、汝宁等胶着地带双方各具优势,犬牙交错。无论天时地利人和互有长短,实可谓棋逢对手。 老实说,从见到赵当世那一刻开始,田见秀的心中就渴望与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杰交手,如今得到机会,自身拥有的筹码亦是可观,怎会胆怯退畏。 李自成满意,洪声道:“以你的才能,不求进取,只守住陕西、河南的防线绰绰有余。等我带兵打下了北京城,到那时候,普天之下,能与我军争雄的就只剩下赵当世一镇罢了。我将即刻南下,与你会猎湖广!” “臣等谨遵皇帝谕旨!” 田见秀听了立刻起身跪在地上,随着他,在场吴汝义等将领亦都哗啦啦跟着五体投地,山呼万岁。 71逐鹿(三) 抬起左脚跨出高高的门槛,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大门两侧的枯枝晃动摇曳,站在门口的侯大贵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笑边骂道:“贼怂的,几个月了,总算能出来透透气喽。”说着,回头一看,高悬的牌匾上“统权点检院”五个大字格外醒目。 “你行李不要了?”白巾白衣的统权使偃立成跟着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这里头可有你几个月来辛苦抄写红册的好几本成果,好好藏着,没事多拿出来观摩观摩,记着在点检院里待的这段日子。” 侯大贵瞄他一眼,道:“怎么,我说老偃,连着几个月对我颐指气使,我今朝重见天日,反过来支使你几下找找平衡,这就不乐意了?你的统权使司了不得,你个统权使也威风得很啊!” 偃立成马上笑道:“这说哪里话,我哪敢对侯总管你有半点不敬。在学习红册之余清院扫地、除草补瓦,身体力行,可是主公亲口吩咐的事体,我只不过奉命监督罢了。” “嚯,还抬出主公来压我。实话告诉你他娘的,即便红册是你编的,你亦不及我更熟悉书中内容。若是不信,你我尽可以找个机会去主公面前辩上一辩,看看孰高孰低。” “侯总管天资过人,这些日子的进步我等都看得分明,辩就不必辩了,我甘拜下风。”偃立成连连摇手,“我只是怕你丢了包裹里的要紧物什,要是日后主公问起来,你大可以把它们拿出作为勤勉学习的凭证不是?” 侯大贵听到这里,斜眼看着他,皱着眉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在理的。”说着一伸手,把包裹抢到自己手里背在肩上,“这里头可都是我老侯的心血,可不能遗失了。” 偃立成道:“侯总管重获起用......哦不,学习有成出关施展,衙门里本该置办筵席庆贺践行,怎奈侯总管走得急,这筵席先记着,下次必定找补回来。” 侯大贵道:“筵席就罢了,你们这统权点检院清水衙门,我可不忍心让你们破费。日日青菜豆腐比和尚还规矩,吃了大半年,再多吃一次我可遭不住。” 偃立成无奈道:“大点检本人信佛喜斋饭,我们跟着也不敢铺张。” 统权点检院下面总共管着三个司,分别是稽察处置使司、外宣内扬使司与统权使司。这三个司中任职官吏都不多,全安排在一个大院内分置衙署办公,故而平日里公食亦是统一领用。作为院里最高领导人的大点检刘孝竑十分自律,很少沾荤腥。 上行下效,稽察使杨绍霆算是刘孝竑的学生,自然本分不逾矩。宣扬使穆公淳本就自命清高、有羽化登仙之志,饭都快不吃了,当然不屑大鱼大肉。只有出身施州卫大族的偃立成实在难忍没有油水的生活,偶尔托人带些鸡羊鱼肉祭祭五脏庙,但亦小心谨慎,浅尝辄止。 可侯大贵是什么人,大口吃酒大块吃肉,豪横不羁惯了的主儿。清汤寡水吃个一顿两顿还能权作刮刮肠油换换口味,一连几个月顿顿不变,他如何撑得住。因此苦熬至今,原来壮硕甚至积起些秋膘的身躯愣是瘦得小了一圈,往日里路过供奉着佛像的侧堂,眼神中都不禁带上了由衷的敬意。 实话实说,与侯大贵朝夕相处几个月下来,偃立成对他还是颇为敬佩的。 当初侯大贵因过失职,被扭送来衙署强制反省学习,赵当世明确指使,在未得他亲自许可前,侯大贵吃喝拉撒一应都在统权点检院衙署里解决,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可出院半步,否则不但侯大贵、统权点检院之下各司人员均受连坐。 侯大贵的为人,曾经在无俦营任参事督军的偃立成早就清清楚楚见识过,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寄居在充满儒雅文静气息的衙署里,当真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刘孝竑只负责接收侯大贵,后续当了撒手掌柜,特地指定了偃立成负责他的学习与起居。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偃立成惊讶发现,侯大贵却一改往日暴躁的脾气,也没有被被打压管制的悖逆不满,反而显得颇为心平气和。无论背诵并誊抄红册内容或是打扫清理院落屋舍,来者不拒,样样依言而行,从无半点抱怨。基本上偃立成要求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折扣。这样的服从换作其他人,偃立成不惊讶,但落到曾为赵当世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骄横跋扈的侯大贵身上,实在是破天荒的事。 随着忐忑的心渐渐放下,偃立成慢慢感觉到,侯大贵的的确确心怀悔过,否则过这种对他而言直如苦修的日子能忍一时,绝对无法忍上数月之久。一个酒色财气从来不离手的人能坚持大半年清心寡欲,这份毅力足以令偃立成对侯大贵改观。 “老侯,过不了多久,主公就会找你了。” 一次听了侯大贵原原本本将上万字的《当世恒言》一字不落地背完,偃立成忍不住说道。说完自己也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恻隐之心感觉奇怪。 “用不着你管。”侯大贵歪着嘴,扭着头回道,眼中却难掩那一丝期盼。 去年底,赵营兵马大举调动的消息传到衙署,偃立成明显看出侯大贵的落寞。 “老偃,今日考什么?” 偃立成尚自出神,侯大贵已经大剌剌走到跟前,将早就翻烂了的一本《当世恒言》甩在他身前的案台上。 “唔......”偃立成回过神,略一思索,“你把策论第三篇与外邦蛮夷的那一段话默出来。纸笔在那边。” “那段话算上今日这次是第十八次默写了,虽默的少,但那些字的形状,我早就记得滚瓜烂熟。半炷香功夫写不完,算我输。”侯大贵将要操练武器也似,呸呸朝双手吐了干沫,摩拳擦掌绕到另一端的书案后坐了下来。 昨日,快马送到汉中府赵当世的口信,让侯大贵离开范河城,即刻前往襄阳城与白旺交接,重新担任军总管的职务。 偃立成很兴奋,一路小跑找到侯大贵,喘着气把事情和他说了。侯大贵蹲在那里摆弄着自己手中除草用的小铲,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偃立成正自纳闷,待走出别院,方才听到院中侯大贵在纵声狂啸。 现下,天边初升的日光还有些朦胧,侯大贵就已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偃立成知道,统权点检院的小小衙署终究不是侯大贵该待的地方。 “报信的人说了,侯总管久在军旅,到了襄阳见了白旺,一切事情都有交待。” “老子打过的仗编成书,就你统权点检院衙署地方全腾出来也堆不下,瞎操心什么。”侯大贵冷冷道,转头一问,“对了,今儿个衙署里怎么如此冷清,看日头,也该到班了。” 偃立成答道:“大点检刘先生与稽察使杨先生昨日带了人先去襄阳按例巡查评估军纪了。穆先生前几日就染病了,你没注意到。” “让穆先生多穿点,每年天冷就生病,几年来没冻死算他运道。”侯大贵嘟囔两声,接着一伸手,“刚出来时你不说承宣知政院那边有信要我转交给吗?信呢?” “塞到包裹里了。”偃立成说道,“是内务使何先生的信,要你交给襄阳的吴先生。” “吴先生?哪个吴先生?” “就是行医的那个吴有性吴先生。你不记得之前东南郑家有人患病落脚在城里,吴先生看过调养了一段时日就好了。数日前,襄阳那边派人来,言称有好些兵士患病,医药坊的牛先生觉着症状和郑家那人类似,就请吴先生去了。” 医药坊属榷商等内务诸事使司管,主事的牛寿通在赵营资历很老,给郭如克拔过箭并参与过揭发吴亮节下毒等大事,侯大贵也认识。吴有性则是早先从江南游历来湖广,在承天府给已故武官猛如虎治病撞见赵当世,随军被带来范河城的大夫。 “好,晓得了。”侯大贵一抬手,将包裹背牢,这时候衙署的皂吏牵来官马,他便顺势攀上马背,动作依旧矫捷利落。 初晨的范河城街道寂寥冷清,熹微的晨光洒下来,除了睡眼惺忪打着呵欠的两个皂吏以及侯大贵与偃立成外,别无他人。 “这里人真少,少的令人心慌。”侯大贵摇头不迭,“静悄悄的,真个不舒服。” “都待了大半年了,怎么现在才说这话?”偃立成笑笑道。 “不清楚,在院子里屋里时没什么感觉,出了门就感觉出来了。”侯大贵扯了扯缰绳,“我侯大贵还是喜欢人多的地方。” 官马似乎感觉到了坐在自己背上的是个老手,抖擞精神,打着响鼻躁动地原地踏起了步子。偃立成看这蓄势待发的场面,一拱手道:“侯总管,一路保重!”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急促的嘶鸣,按耐不住的侯大贵已然催动官马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出。偃立成耳中所闻,唯余回荡在巷子里的那简短的大呼—— “你也保重!” 出了范河城,侯大贵肆无忌惮,纵情狂驰。不休不歇,向西沿着滚河直奔出十余里,很快进到襄阳地界。官马身上有烙印,范河城及枣阳县的地方弓手帮闲们眼尖,看见了就知趣不来阻拦,但襄阳府城东面驻扎着的军队可不管这套。一路畅行无阻的侯大贵旋即就被一队兵士拦了下来。 这些兵士所在的昌洪前营虽隶属白旺军,但侯大贵还未正式上任,他们自不会认侯大贵这个军总管,当下就要以马速过快滋扰军民的罪名将侯大贵逮治。 襄阳城未到又要身陷囹圄,侯大贵暗呼晦气,正争执不下,道边又来数骑,领头的见了侯大贵,在马上惊呼道:“侯......侯总管,你、你出来了?” 侯大贵气呼呼拿眼看去,认出是陈洪范家的小子、昌洪前营的统制陈威甫,没好气道:“是出来了,却不免要给你的好儿郎们再送回去。” 陈威甫哪里敢得罪侯大贵,问清了原委,知道侯大贵再次获用,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更不怠慢,引众下马齐刷刷围在侯大贵的马前行礼。那几个和侯大贵叫板的兵士见状,惶然无措,陈威甫便道:“这几人无礼,属下请以鞭刑为总管解气。” “不可。”出乎意料,侯大贵起手制止,“不知者不罪,算了。” 陈威甫听了,心里一惊,偷眼去看确定自己面对的确实是侯大贵本人,暗暗称奇。 侯大贵问道:“看你蒙一脸灰,是行了远路了?” “总管料事如神。”陈威甫抬头道,“刚送家父和大少主一行人回来。” “送你爹和......赵元亨?”侯大贵疑惑道,“还有别人吗?” “还有几个人,人不多。” 赵元亨即赵当世从李自成那里收来的义子李来亨,陈洪范和他怎么凑到了一起? “你爹一大把年纪了,去哪儿?” 陈威甫回道:“属下也不清楚,听爹说是受了主公的指派出远门,大少主他们也一样。至于去了哪里,爹他讳莫如深,属下也不好问。” “几个月没出来见世面,许多事猜也猜不透、想也想不通。” 侯大贵听得是赵当世的委派,亦不追问,但喃喃自语。忽而一扬马鞭,大声道:“你们各司其职,我先走一步!”说罢,人马如影,迅捷如电,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哪里还把遭到阻拦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72逐鹿(四) 襄阳府是为赵营目前湖广方面军事防线的核心区域,驻扎在境内的军队繁多。侯大贵经过鹿门山,沿途遇见的相熟军官不计其数。他们大多面现诧异呆立原地目送侯大贵风驰电掣纵马奔走,有些会钻营且听说了风声的则追在侯大贵马后大声道喜。 侯大贵到得仲宣楼附近,迎面恰好遇见了带着十余骑风风火火的白旺。白旺见到侯大贵先是一愣,而后竖起右手,示意一众骑士停步,自下马来参见侯大贵。侯大贵和他关系冷淡,敷衍了两句,便直接道:“我来交接,以后襄阳城并湖广的军务,我说了算。” 白旺平淡道:“属下明白,今明两日即传下军令,将此情况通告全军。” 按照赵当世的安排,侯大贵官复原职为军总管,白旺撤去权军总管改为副职。因为早前白旺与担任副军总管的刘世俊手里头很多工作在跟进,干系重大不便临时换将,所以侯大贵手下设两个副职,白旺为左副军总管、刘世俊为右副军总管,继续负责原有工作并协助侯大贵尽早过渡。 “得亏只闭门思过半年,若是关上个一年,以营中军事更迭如此之速的状况看,老子怕是再难得到出头的机会了。”侯大贵暗自庆幸,同时也对赵当世的宽恕深为感激,“主公到底还是念着旧情,网开一面。” “总管,此间有件事要禀报。”白旺忽而言道。 “说。”侯大贵见惯了风浪,心绪稍稍起伏旋即就抚平不见,在马上昂首挺胸。 “驻扎在城北郊的一冲营有兵士群起打死了军官,事情闹得挺大,统权点检院的刘先生、杨先生他们都已经过去了,属下也正是去往那里。” 侯大贵听了,心里自嘲道:“真是好运道,刚上任就撞见事。”嘴上道:“既是我军中事,自是要去主持,速速上马随我走。”说罢放松辔头磕几下马肚子改向北行。 一冲营的主体乃是当初跟着周遇吉、周晋等一同投靠赵营的川兵,统制闵一麒、中军官朗启贵跟侯大贵都没什么交情。侯大贵当先到了辕门前,有守门的兵士来扯住缰绳,刀戈齐挺逼侯大贵下马,还是后续白旺及时赶来,喝退了兵士方罢。 侯大贵不久前被昌洪前营的兵拦下时无所谓,这时候却起手两拳把适才叫嚣最凶的兵士打翻在地,喝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又道,“滚去和你们的统制说,侯大贵找他!” 兵士几个慌慌张张跑了,不多时,统制闵一麒便匆匆来到了辕门处。侯大贵上任的事尚未公之于众,但统制级别的高级将领大都还是提前得到过通知的。闵一麒哪敢怠慢,立刻将侯大贵与白旺等人迎入大营,堆笑道:“总管什么时候到的?” 侯大贵斜他一眼道:“托你的福,前脚才沾襄阳地界,后脚就来这儿了。老子公私事都没空处置,先来关照你,可是很给你脸了?” 闵一麒素闻侯大贵的“威名”,连声道歉。侯大贵懒得与他费口舌,一挥手打断他说话,道:“你营中都是些什么虾兵蟹将,打贼寇缩头缩脑,自家窝里斗端的是勇猛。” “属下失职,属下失职。”闵一麒脸色微红,“只是一件小事,却引得统权点检院和军总管大驾,惭愧万分。” “小事?”侯大贵牛眼一翻,“你他娘的打过仗没有?” “总管说笑了。” “而今太平,你营兵士杀了军官弹压得住。隔日两军对阵,你营兵士一杀军官,甭说你那时候管不管得住,将死阵乱,就被敌军趁机来一下子,你自己的项上人头可保得住吗?” “属下......”闵一麒无言以对,对着侯大贵冷峻的眼神只感觉脖子上也凉丝丝的。 “人呢?” 闵一麒忙道:“请总管移步,涉事的兵都绑在校场由中军官老郎、郎启贵看押着,杨先生正在审问。” “我军中的事,轮到杨绍霆个嘴上没毛的审个锤子!”侯大贵骂骂咧咧,脚步随之加快。 “刘......刘先生也在......”闵一麒为难地偷眼瞅了瞅侯大贵,“恰好来检查军纪,结果......” “唔,刘先生......”侯大贵闻言,身形猛然一滞,急促的脚步骤然又慢了下来。 营中小校场,供兵士练习射箭用的靶垛之下,正五花大绑跪着十余名上身赤膊的兵士。 刘孝竑瞧见侯大贵,当没看见。闵一麒招呼郎启贵上来见礼,侯大贵敷衍两句,径直走到刘孝竑面前抱拳道:“刘先生,这段时期承蒙照顾。” “侯总管是军中宿将,再获重用是理所应当的事。”刘孝竑轻飘飘客气一句。除了赵当世,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冷淡,甚至会让人感觉到矜傲。 换作之前,侯大贵往那儿一杵非得旁人像哈巴狗一般奉承自己,心里才会舒坦。碰上宁折不屈的诸如徐珲、刘孝竑、白旺这类人,大多对付不来,关系淡薄甚至势如水火。然而如今的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即对别人狠易、对自己狠难。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赵当世,还有谁能让侯大贵心悦诚服,那便是刘孝竑了。 在统权点检院衙署生活的日子里,给侯大贵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清瘦孤高的刘孝竑。原来,他认定刘孝竑是个言清行浊的伪君子,他口中的那些条条框框不过用来哗众取宠骗取赵当世信任的手段。只是,等有机会在细微处观察刘孝竑的言行举止,他始才愕然发现,刘孝竑的自律当真超乎想象。 自律一日哪怕三五日都不难,难的是数十年如一日。即便和刘孝竑相识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但只通过这大半年的接触,侯大贵相信,刘孝竑的的确确称得上一位表里如一的真君子。 因为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侯大贵的心底对读书人留下了夸夸其谈、装腔作势、笑里藏刀、贪得无厌等等负面印象,这种观感也致使他与大多数出身底层的赵营军将们相同,对读书人持摒弃鄙夷的激烈态度。可是,当长久以来给读书人打惯了的标签竟无一个能适用于刘孝竑时,侯大贵恍然醒悟,其实自己至始至终厌恶的,都不应该是已被符号化了的“读书人”,只靠着片面的信息把一个群体定了性,实则是大大有失偏颇了。 刘孝竑乃卓尔不群的真君子,他不同,所以在对他不了解的时候,侯大贵才会对他格外反感,觉着他格外无耻。唯有剥茧抽丝,亲身了解了刘孝竑这个人,方知本质。 纵然久在军中,可当初侯大贵眼高于顶,自恃自负,除却几条重要的军纪,别的压根就没认真看过一眼,更别提理解了。但凡出了事,也有白旺、吴鸣凤等部下接手处理,是以实际上他对军队的许多规章制度是疏离的。 有了这个开端,他开始尝试着打开自己内心成见的枷锁,继续深入了解刘孝竑,于是暗中搜罗了刘孝竑制定的许多条陈制度,拉着偃立成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越听越发觉,自己完完全全看走了眼、想岔了道,以至于几次偃立成讲到一半,他或者拍案叫好、或者捶胸顿足,既为刘孝竑的绝妙思维所折服、又对自己没能早日获知真情后悔不已,心中但想着恐怕也只有像刘孝竑这般身体力行的人,才能制定出真正严苛缜密的军纪。 再到后来,他愈加相信,读书人的一支笔比之武人的一把剑,给予军队的作用有过之无不及。钻研了条陈制度,他看到了很多平常看不见的细节,脑海中有时还会偶尔浮想青灯黄卷旁刘孝竑那殚精竭虑思考谋划的景象。 刘孝竑就像一个织网的人,将汹汹如猛兽的赵营强硬又不失弹性地约束在网中,让一切井然有序,从不偏离正轨。这种无形的帮助润物细无声,灌注在赵营军队的方方面面每一个角落,令人沐浴而不觉其踪,受益匪浅。 不知从何时起,侯大贵蓦然对刘孝竑产生了巨大的好感与敬佩。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即便称不上君子,但一言一行都从心所为,问心无愧。从这点上说,他认可刘孝竑,实则也是在认可自己。 只因如此,哪怕刘孝竑再怎么冷淡,侯大贵依然发自内心尊重他。 “刘先生,姓闵的御下不力,营中竟生出这种祸端,负荆请罪!”闵一麒带着郎启贵两人一前一后忐忑不安地躬身说道,战战兢兢直如做错事了大气不敢出的小媳妇。 他俩没怎么跟刘孝竑打过交道,但刘孝竑担任的这个“大点检”可不简单,细数起来,赵营文官里头,是和承宣知政院大知政昌则玉相提并论的顶尖职位。他们和赵营其他拔擢于行伍的军将不同,混迹在官场多年,深知文官的地位之高、能耐之强,更兼听闻刘孝竑有个“文面张飞”的诨号不好相处,自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 不用请罪,军纪上都有成规,届时照着办就是了。”铁面无私的刘孝竑说出的话就像冬日里的雨水一样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 闵一麒与郎启贵互看一眼,点头如捣蒜,侯大贵扫了眼跪成一排等待发落的兵士们,问道:“这些人怎么胆大妄为到打死军官?我赵营是缺了他们粮还是缺了他们饷?”赵营富足,兵士例银以及吃穿用度都十分周全,他故意这么说,语含讥讽。 稽察使杨绍霆说道:“刚都盘问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简单。这几个兵士中有个识得几个字的王某,趁着半夜偷摸着召集另外两个同乡给他们讲解红册内容。把总梁某巡夜,查个正着,争执间不防将红册打落踩到了脚下,惹起王某一伍并前来看热闹的隔壁两伍兵士的愤慨,当即群起攻之,殴杀了梁某。杀人的却不是王某,而是别伍的材官黄某。” “讲解红册内容?”侯大贵眼睛一瞪。 “范河城统权点检院主办每月的‘评定考较会’如火如荼,军中上下都以学习《当世恒言》为荣,相互考较,先进提携后‘进是很常见的事。通晓《当世恒言》的人在军队无论职位高低,都能得到周遭人的尊敬钦佩,因而有些人会些三脚猫,就好为人师。”杨绍霆解释道,“据知情者说,王某在军中授私课已不是一次,梁某亦忍耐很久,不想发难一次,就遭毒手。唉,可惜可惜,据左右知情的供述,他也非有意踩踏红册,只是当时众人互相推搡,一片混乱,才不小心。” “那黄某呢?梁某查的不是他,怎么就动手杀人?” 杨绍霆叹口气道:“说了梁某是看到红册被踩,心中激愤无比,失去了理智才......他是负责举队旗的材官,本就有十足勇力,怒到极处一红了眼就控制不住......” 侯大贵听了,偷眼在跪地的兵士中找了找,果真见一名健硕的壮汉面如死灰,低头不语。他与赵当世相识相熟,虽知《当世恒言》是有意编纂而成之类的内情,但研读之时仍不免时常为了里面的一段对话一则故事心荡神摇、热血澎湃。如今话里行间仍不知觉就会处处引用《当世恒言》的内容为佐证,可见这本书之引人入胜,自不必说那些本质朴实、见识及观念远不及自己的兵士们了。尤其是像梁某那样的早早当兵少涉世事的年轻人,最是容易沦陷在书中不能自拔,乃至奉为圭臬。 偃立成的统权使司专门负责和穆公淳的外宣内扬使司合作,以《当世恒言》为基础,给军民灌输拟定成形的思考方式与认知体系,一遍不够一遍再上,日夜不休,千遍万遍,时间一长,赵当世早就成了百姓心中的济世真君,《当世恒言》亦随之被万千军民视为不可玷污的宝典。 “今日军民信奉《当世恒言》成效卓著,楚北之地,家家户户在关帝、观音的供像旁加置主公塑像,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求的是斩妖除魔,周护家庭。” 侯大贵想起偃立成曾对自己说的话,那时他深居简出,只道他吹牛,还不甚相信,如今亲眼目睹,不由错愕。 “那么......几位打算怎么处置这些罪兵?”侯大贵轻轻吸了口气。 杨绍霆蹙眉回道:“这件事脉络清晰,本来没什么难断之处。只是而今牵扯上了红册,却有个难处。” “什么难处?”侯大贵心一跳,似乎想到了些端倪。 “军纪与红册,孰轻孰重。只有权定了此事,方能定罪。” 73绸缪(一) 依照军纪,士卒斗殴致重伤,伤人者即论死,所在行伍皆连坐,更不必提当下黄某殴杀了自己的上官梁某,所以黄某垂头丧气,显然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与他一并跪着的涉事兵士也全都愁眉苦脸,因为他们中情节最轻的受罚也要至少杖责二十。 不过,杨绍霆的犹豫在于,黄某的意气来自对梁某踩踏红册的愤慨。换句话说,倘若罔顾此情节,径直将黄某处死,或许会对其他兵士对于红册与赵当世的权威产生冲击。 “黄某一心维护《当世恒言》,以至...... 《蚍蜉传》73绸缪(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