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不吉》 第001章 笼中鸟 “喂喂,你听说了吗,后山那口荒井里……好像有妖怪!” 许是激动,小丫鬟的说话声渐渐重了起来。 唐宁正巧听见,皱了皱眉,推开窗向外看去。 廊下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响动,立刻站直了身子,磕磕绊绊地喊:“二、二小姐!” 唐宁见状,忙竖起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长姐连日忙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得空歇个晌午,好容易睡下的,可不能吵醒她。轻手轻脚关上窗,唐宁往门外走去。 午间的风,暖意融融,隐隐透着一股又甜又腻的香气。 是晚香玉开花了吗? 唐宁揉了揉鼻子,一边往台矶下走去。 ……天色明明还大亮着。 哪有这时候开放的晚香玉? 她蹙眉站定,仰头朝天上看去。 灰蒙蒙的天,是和风里的暖意不太相称的颜色。远处高悬的那颗太阳,也不似平日的红亮,看上去反而有些像是死鱼的眼珠子。 灰灰白白的,毫无生气。 方才在窗下说话的两个小丫鬟,已经跑没了影子。 院子里变得格外安静。 唐宁忍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 她也困了。 还是回去吧。 这是长姐唐心的院子,距离她住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以她的速度,怕是走到半道便能恢复精神。 如是想着,唐宁转身朝长廊尽头走去。 再过三天,就是长姐出嫁的日子。 到那时,府里的孩子便只剩下她和弟弟两个人了。 虽说弟弟是继母所出,但母亲去世时她年纪尚小,继母又待人和善,异母的弟弟便也就同嫡亲的没有什么分别。 是以他们姐弟三人一向感情很好。 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般快。 再过几个月,她也要及笄了。 婚约是早就定下的,至多一年,她便也要离家而去。 府里很快就要变得冷清了。 那些个爱嚼舌根的小丫头,成日里只会说什么妖怪不妖怪的,回头叫小弟听见了,还不得整夜发梦? 唐宁叹了口气。 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呢? 也就是小弟那样的傻孩子才会信以为真。 突然想起自家那个傻乎乎圆滚滚的弟弟,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笑着,眉头又忍不住蹙了起来。 真是奇怪。 哪来这么浓的花香味,都熏得人犯恶心了。 即便抬手掩住鼻子,香味却还是不断地钻过来,似乎要一直钻到毛孔里为止。 唐宁扶着墙,低头干呕了两声。 怎么回事? 后颈突然针扎似的疼起来! “啊——”她痛叫一声,连忙捂住了后颈。 好疼! 要命的疼! 双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唐宁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后颈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强烈,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层雾笼罩在她脸上,一切都变得白蒙蒙的难以捉摸。 她颤抖着,将手贴到了眼前。 红的,是红的。 血的味道。 全是血。 “来人——快来人——”唐宁大声呼救,四周却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全黑了! 不对劲! 到处都不对劲! 她用手撑着墙壁,咬着牙站起来,贴着墙根一步步往前挪动。 “护卫呢!护卫都到哪去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唐宁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寒意不断地从脚下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的骨髓也一并冻住。 忽然,她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声。 “母亲?”她循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母亲,是你吗?” 手上一片湿滑。 黏稠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唐宁摸黑抱住了地上的人。 “宁……宁儿……” “快……后山……快……心儿她……” 怀中气若游丝的声音越来越轻。 唐宁尖叫了一声“母亲”,后山——后山——难道后山真有妖怪? 身上好冷,冷到连眼睛都要睁不开。她猛地抬起左手,置于嘴边,用力咬了一口,有血涌进嘴里,腥甜和清醒一起到来。 终于又能动弹了! 唐宁咬着牙,放下继母,连滚带爬地朝后山方向跑去。 檐下挂着的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这种时候,她却突然想起了元宵节上,同长姐和小弟一起挑选花灯的场景。 她不能,决不能失去他们! 阿姐—— 她张开了嘴想要喊人,口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那是什么? 通往后山的入口处已经一片狼藉。 小径上遍布着红色。 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唐宁用力捂住了心口。 邪气……是邪气…… 她咬破了嘴唇。 继续向前走去。 不要紧的。 死了也不要紧的。 大家都死在一起就好了。 这样子,黄泉路上就都不会寂寞了。 她看到小径尽头在发光,幽幽的,蓝绿色的光芒,像星星一样的光。 “阿姐……” 唐宁浑身僵硬地立在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怪—— 她那一向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姐姐,此刻正坐在那,慢条斯理地撕扯着弟弟的胳膊…… 有血溅在她依旧美丽的脸上。 那些发着光的细密鳞片,并没有改变她的样貌。 唐宁跪了下去,后颈火烧火燎一般的疼。 她的灵魂,正在滚油里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 唐心口中有红色的信子一闪而过:“为什么?唐宁啊唐宁,你怎么会这么愚蠢?我令人作呕的妹妹啊,过来吧,让我吃了你吧……”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的味道,似乎尤其得美味呢……” 唐心身后,蓦地探出了一根尾巴。 她的嘴角,还挂着弟弟的血。 唐宁挣扎着想要避开,可身体却仿佛裂开一般的疼。 皮肤、骨头、心脏,似乎全都被碾碎了。 “啊——”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突然钻进了她脑子里。 “求我吧。” “解开封印,求我吧。” “求我救你的命吧。” “求我吧唐宁!” 第002章 狩猎场 乌黑的眼仁骤然紧缩。 唐宁的左臂发出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极度痛苦之下,她的舌头仿佛也一并被折断了。 原来人痛到极致后,连呼痛的本能也会跟着崩溃—— 大脑在尖叫,心脏在尖叫,可唯独嘴巴发不出一丝响声。 唐心布满鳞片的尾巴,正像一柄长剑悬在她面前,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寒光。 “哎呀糟糕,差点便将你杀了。” 唐心吃吃地笑起来:“死人可不太好吃呢。” “我的好妹妹,挣扎吧!哭叫吧!” “恐惧带来的鲜美,真是让人食指大动啊!” 她在昏暗中亮出了牙齿。 洁白的,锯齿般的牙齿。 绝不是人所拥有的样子。 唐宁的血,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往下滑落。 草丛被染成了湿漉漉的红色。 “求我吧唐宁……求我吧……” 耳中充斥着嗡嗡的鸣声,响亮到嘈杂,脑海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是谁? 是谁在说话? 唐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还在说。 反反复复的,只是让她求他。 可为什么,他的语气听上去,却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什么封印? 怎么解开? “告诉我!告诉我怎么解开!”唐宁用尽全力,喊叫出声,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黑影。 唐心的尾巴划破夜空呼啸而来。 像是一支利箭般,终于失去了耐心。 “吵吵闹闹的,你在胡说些什么?难道是怕得失心疯了吗?”唐心哈哈大笑起来,“疯子的肉,我可不太喜欢呢!” 她的笑声渐渐凄厉起来。 被风一吹,活像是老鸹在叫。 唐宁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后,猛地爬起来便开始拔脚狂奔。 受伤的左臂被她用力抱在怀里。 每一下脚掌落地,伤口都被震得有如撕裂般的疼。 她趔趔趄趄的,朝远处的枯井跑去。 血珠散落在风里,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 唐心微微张开殷红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果真是疯了吗?”她一把抛开了手里的尸体,站起身来,“真是香啊……” “我要割开你的喉咙,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把你的头骨做成酒盏……然后……连你的魂魄也一并吞进肚子里!” 唐心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步一步缓缓地朝唐宁逼近。 捕食者的从容,在草丛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她的尾巴,像蛇一样地游动着。 垂死挣扎的猎物啊。 已经不可能逃出她的手心。 这偌大的唐府,早便是她的狩猎场。 这时,唐宁忽然身形一歪,“嘭”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唐心见状哈哈大笑。 受了她一击的人,跑到这里,恐怕便是极限了吧。 她向前探出了手。 “挣扎吧,继续挣扎吧。” “你这个讨人嫌的臭丫头。” “如果不是你,唐心早就应该听我的话了。” 伴随着话音,她身上华美的红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只剩几步远了。 很快,她就要尝到这让人心动的珍馐。 唐心微笑着,向前迈开了脚。 一步,两步。 嫁衣上绣着的繁花,渐次绽放。 她朝着地上的人,弯下了腰。 “嘻嘻……抓到你了……” 她尖利的指甲,扎进了唐宁的小腿。 可唐宁一声不吭,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唐心眉头一皱。 难道已经死了? 她蹙着眉头,低头去看,口中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嗯?这是什么?”她这才注意到,唐宁前方有一口井。 臭丫头,难道是想投井自杀? 唐心磨了磨牙。 她这是宁愿自尽也不想叫她吃肉吗? 真是过分! 她明明都说了,死人不好吃! 唐心没好气地松开了手:“不玩了,大人我现在就要生吞了你!” 有口涎从她嘴角滴落下来,直直地滴在唐宁背上。 地上的唐宁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突然哑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解!” “啪”的一声,泠然如同玉碎。 井口顿时亮光大现。 恍若白昼。 唐心吃惊地发现,枯井外壁上竟然画着一道新鲜的符。 一道用血画就的符。 这是…… 这是唐宁方才用自己的血画出来的符吗? 怎么可能呢? 唐家二小姐,明明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闺阁少女而已呀! 冲天的亮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唐心连连后退。 周遭狂风大作。 枯井外壁上的血符被一点点掀起。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听从那个“解”字的命令。 唐心眼睛一瞪,身后尾巴蓦地高高扬起,“嗖”的一声向前飞去,缠住了唐宁脚腕,将人一把拖到了自己身后。 事到如今,她说什么也要吃了这个小丫头不可! 可她尾巴上的鳞片,竟然全无法控制地竖了起来。 ——好可怕的气息! 从那口枯井里,传出了要命的危险味道! 明明先前还什么都没有! 她一贯谨慎,头一次听到唐府下人窃窃私语,说什么后山有妖怪时,她便特地查看过了。枯井就是枯井,除了落叶,什么也没有。 整座山,她都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但现在……风里的味道全变了…… 唐心咬紧了牙。 这股危险的味道,几乎要连血的味道也一并盖过去。 何其骇人? 她霍地松开唐宁,野兽般吼叫起来。 有蓝色的火焰从井里冒出来。 冰冷的颜色,却有着仿佛能烧尽天地的气息。 唐宁浑身剧痛地仰起脸。 汗水滚进了眼眶,让人酸涩得睁不开眼睛。 她听见唐心在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 唐宁吃力地抬起血淋淋的手,拿手背用力擦拭了两下眼睛。比起满是血污的手掌,手背尚算干净,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她看见前方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郎。 他坐在那,一只脚踩在井沿上,一只脚垂在身前,晃晃荡荡的。 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蓝色的火焰盘旋在半空,将枯井周围照得一片明亮。 他霜雪般的银色长发,在蓝色火焰的映照下,美丽得难以置信。 唐宁屏住了呼吸。 她为了从妖怪手下逃生,似乎放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妖怪…… 第003章 银发少年 黎明到来之前的天空,变得比先前更加黑暗。 唐宁有一瞬间忘却了疼痛。 坐在井边的银发少年半低着头,忽然抬起了左手。只见他食指一点,蓝色火焰便瞬间照亮了后山。 这是连黑夜也能烧尽的光。 唐心脸上的鳞片在不断变厚:“这是、这是狐火?” “不可能!”她尖叫着,重新来抓唐宁,“现世怎么会有狐妖!” 何况是这般惊人的狐火! 长尾卷住唐宁的腰,用力收紧。 满身血污的少女被一下扬起,困在半空,像一条正在死去的鱼。她折断的背鳍,无力垂下,断掉的胳膊,已经再没有一分能用来挣扎的力量。 身体,好像要被折成两半了。 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唐宁仰面咳出了一口血。 咸中带甜,腥的要命,转瞬便呛进了气管。 稀薄的空气,逼出了眼泪。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潮湿,究竟是血还是泪。明明前一天,她还跟长姐嬉闹着,赖在美人榻上吃点心,吃得满地都是碎末。 长姐拿着雪白的帕子,笑哈哈来抹她的脸。 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那样的长姐,怎么会变成妖怪? 唐宁的意识渐渐模糊,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已经开始暧昧不清。 突然,一阵剧痛,她被用力甩在了地上。火焰在她身旁熊熊燃烧,却是明亮的、清澈的颜色。 “阿、阿姐……” 她呢喃着,眼皮沉沉地阖上又睁开。 生命,正水一般地从她身上流走。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说话声,没有打斗声,似乎连风的声音也一起消失了。 没有了声音的世界,只剩下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黏稠的,绵密的黑暗,散发出血的味道,这样令人讨厌。 有什么东西在她手边跳动。 脑中骤然闪过了一线光。 唐宁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截断掉的尾巴。 她看着它,心里冒出了一个让她颤栗的念头——原来妖怪也流着和人一样颜色的血。 唐心她,死了吗? 这样想着,唐宁以手撑地,直起了半个身子。可风一吹,她又重重摔了回去。这具身体,已经伤得不成样子了。 她仰面躺在地上,苦笑起来。 身旁的断尾变成了一团灰烬。 她听见了脚步声。 ——是从枯井的方向传过来的。 银发的少年,赤着脚,踩在夏日葱茏的草色上,一步步朝她靠近。 天边出现了一抹很淡的亮光。 他蹲下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喂,死了吗?” 唐宁睁着眼睛,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是那样得苍白,他看起来……也活像是个死人。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唐宁呕出了一口血。 少年面上露出了笑容:“哟,还活着呢。” 他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唐宁的脸颊,见她下意识蹙起眉头,笑得嘴边露出了颗尖牙:“唐宁,你长大了呢。” 手指渐渐下移,依次滑过她的下巴、脖子、锁骨,最后停在了胸前。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起来:“让我猜猜,你现在多大了,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他低下头,凑到了她眼前,鼻尖几乎抵着她的:“十年了呢。” “你明明说过,要放我出来的。”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 他明明在笑,眼神却冷得如同发色一般。 唐宁觉察到了寒气。 “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小骗子。”他低低说着,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人永远这样的令人作呕……” 唐宁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手也冷得像冰。 冻得人难以呼吸。 这时,天边钻出了一抹榴火似的红。 是太阳出来了。 她吃力地睁着双眼,真好啊,朝霞的颜色,真美啊。这寻常日子里天天可见,从未在乎过的景象,原来有着如此惊人的美。 她应该马上就要死了吧? 意识模糊的她,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唐心微笑着。 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一眼这样的美景,真是万幸。 只可惜,那份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礼物,是再也没有机会拿到手了。 魏昭一定会生气吧? 他准备了半年,好不容易马上就要到她及笄的日子了,她却死了。白费心机一场空,以他的性子,肯定很懊恼。 不过这样也好。 他们的婚约,本就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对方。 只是两家相熟,孩子总在一起玩闹。大人瞧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便索性定下了。她没有反对,魏昭也没有。 这样的姻缘,怎么都好过盲婚哑嫁。 何况她和魏昭,是一道打过架的交情。 不谈喜欢,感情还是颇为深厚的。 唐宁大口喘息着。 如果……如果魏昭能遇到一个他喜欢的姑娘,顺顺当当成家生子就好了…… 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 唐宁的喘气声,微弱了下去。 真想再看一次大家坐在月下,谈笑风生的样子啊…… 她疲惫地合上了眼。 身体似乎变轻了,疼痛也淡去了。 忽然,嘴唇上一热。 “真是没办法。” 耳畔传来呢喃的话语声,有人吻住了她的唇。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对方口中渡过来,呼吸一下变得轻松了。 唐宁霍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唇上灼人的热度,像是一场幻觉。 他好像……好像舔了一下她嘴角的血…… 第004章 狐狸 大脑一片空白。 唐宁怔怔地睁着双眼。 头顶上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有耀眼的光芒洒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抬起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幻梦般的晨曦,瞬间消失无踪。 意识仿佛水上行舟,变得摇摇晃晃。 青空,烈日。 夜幕,星辰。 全部混在了一起。 是梦吗? 是地狱吗? 还是她终于升天成佛了?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唐宁猛地坐起身来。 “啊……”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腰……她脆弱的腰,正要命的疼。她下意识拿手去扶腰——“啊!” 他娘的,手更疼! 脸上五官皱成了一团。 剧烈的疼痛,让她看起来神情狰狞又可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忽然传来了笑声。 唐宁忍着疼,皱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看愣住了。这、这是哪里?是床吗?她为什么会在床上? 为什么……床上还有条狗? 白毛的,奇怪的狗,正在笑…… 狗也会笑的吗? 唐宁怔怔的,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狗怎么会笑……不可能的……” “谁是狗!”趴在床尾的动物突然站了起来,“老子哪里像狗?” 它踩在床上,举起前爪指着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转眼,皮毛褪去,它变成了一个人。 唐宁脑中“嗡”的一声,连忙别开了脸。 “狐狸和狗你都分不清吗?”银发披散着,他凑上来,气鼓鼓地道,“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哪里像狗?” 唐宁浑身僵硬,不知道该看哪里。 他现在,可是人的样子! 没有穿衣裳的人! 她哪里敢看他! 他已经凑到了她眼皮子底下。 这样近,近到唐宁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睫。 “喂……”唐宁蹙着眉头,眯了眯眼睛,“狐狸……” 他退开一点,歪了歪头:“什么狐狸,叫我狐狸大人。” “……” 唐宁看着他的脸。 昳丽的少年面孔,有种近乎邪恶的俊俏。 他看起来明明只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如此危险。怕死的本能驱使着唐宁,让她张开了嘴。 “狐狸大人……” 她回忆起了先前的事。 长姐,妖怪。 还有那口井。 身上的疼痛告诉她,她还活着。那么,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画面就全是真的。她咬了下唇瓣,竭力镇定:“唐心死了吗?” “唐心?”少年面孔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那个奇怪的女人么?大概还活着吧。” 那样的妖怪,他从来没有见过。 明明人的气味和妖的气味,是截然不同的。 可那家伙身上,既有人的味道,又有妖的气味。是半妖吗?恐怕也不对。人和妖怪的后代,原就很罕见。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但听说即便是半妖,身上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味。 妖的血脉天然便会压制人的血脉。 弱小的凡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蝼蚁般的存在。 而他,讨厌蝼蚁。 比什么都讨厌。 如是想着,他嫌恶地扫了唐宁一眼。 没有再说话,他翻身下床,打了个响指。虚空中出现了朵蓝色的火焰,像是燃烧的花,又像是沸腾的海水。 他从火焰中掏出身玄色衣裳,边穿边皱眉。 距离那一天,到底过去了多久? 日复一日的孤独,已经让他无法分辨岁月的流逝。 不过—— 他转过头,看向床上的唐宁。 “光武帝还活着吗?” 唐宁还在想那句“大概活着吧”,一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神情呆滞地看了他一眼:“嗯?”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些烦躁。 唐宁慢慢回过神来,喃喃着变了脸色:“光武帝……光武帝……光武帝都死了几百年了……” 那样久远的名字,若不是长姐爱看史书,总同她念叨,她根本不会知道。 “你……”顿了顿,唐宁瞪圆了杏眼,“你难道从光武帝活着的时候,便呆在那口井里了吗?” 黑衣少年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闻言露出了要吃人的眼神。 红眼,竖瞳。 是妖怪的样子。 唐宁咬着牙,掀开身上的被子,吃力地在床沿坐定。 这只狐狸破开封印从井里出来的时候,唐心看起来明明是害怕的。可他说,唐心大概还活着。那么,也就是说,他没能杀掉唐心。 是他故意放走的吗? 不像。 唐宁觑着他的脸色,一听说光武帝死了几百年,他立刻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是因为逝去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更长吗? 还有刚才的狐狸。 他明明可以变成人,却保持着狐狸的样子。 唐宁声音微哑地说了一句:“狐狸大人,你现在很虚弱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恢复了明亮的琥珀色:“你果然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是吗?” 唐宁浑身都在疼。 骨头、经络,连脑子里都似乎有针在扎。 她喘着气,小声道:“是了,你先前就在讲,什么十年,骗子的。可十年前,我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你是想说我认错人了?”他打断她的话,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她道,“唐宁,我可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唐宁一愣。 的确。 从他的声音出现在她脑子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的名字。 可是,她若是见过妖怪,怎么可能会忘记?即便当时还是个小孩,也不应该会忘吧? 唐宁小口吸着气,站起身来,轻声道:“对不住,我真不记得了。” “罢了。”见她这般老实,他有些悻悻然地退开了去。 唐宁站着,只觉头昏目眩,渐渐看不清面前的人。 “你的名字……再同我说一遍吧。” “这一回,我一定不会忘记了。” 他看着她,闻言似乎愣了下,随即别开脸,冷声冷气地道:“不记得便算了。” 唐宁晕得厉害,眼前发黑,声音更轻了:“是么,那便算了吧……” 她抬起脚,试图往外走。 妖怪逃走了。 弟弟没了。 那父亲和母亲呢?还活着吗?唐家其余人呢,还有活口吗? 她得回去看看。 一定得回去。 可脚迈出去,身体便也跟着向前倒去。唐宁一下惊醒,在摔倒之前抓住了身旁的人。万幸,真是万幸。再摔一下,恐怕她真就没命了。 这时,黑衣银发的美貌少年突然低头靠近,在她耳边叹息般地说了句—— “迦岚。” “我叫迦岚。” 第005章 失去 唐宁听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往日背过的一句诗: 九秋草木岚烟湿,万里山川海气浮。 白毛的狐狸,在山林间奔跑的身影,便如雾气一般吧。 她忽然清醒过来,微微别开脸,轻声道:“方才忘了问,这是哪里?”屋子摆设,全然陌生,再看自己,仍然穿着先前的衣裳。 血迹斑斑驳驳,一片狼藉。 距离后山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多久? 唐宁脑袋昏沉沉地盯着地砖。 迦岚却在看她的后颈。 少女洁白的肌肤上,有着暗红色的纹样。 仔细看去,分明是枚血色刺青般的符咒。 他直勾勾看着,视线渐渐灼热。 唐宁下意识抬手,盖住了脖子。 迦岚移开目光,退开一步,撇撇嘴道:“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江州。” 唐宁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拢了拢衣襟。 江州……他竟然说出了江州…… 真是只过时的狐狸。 “两百年前便没有江州了。”唐宁摸了摸后颈,想起先前摸到一手血的事,但上头此刻却是干燥的,没有血,也没有伤口。是她记错了吗? 皱着眉,唐宁道:“不过唐家所在的雷州,两百年前的确是江州一带没错。” 事出突然,这狐狸又几百年未见过天日,他们没有出城是意料中的事。可这间屋子,他们此刻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唐宁思量一番,试探着问了句:“这屋子……莫不是变出来的?” 话本子她还是看过一些的。 都说狐狸擅长变幻之术,什么金银财宝,屋舍摆件,全可以变出来。就连样子,也可以时而变作女子,又时而变作男子。 她眼前的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个真少年郎…… 不过,该看不该看的,她方才还是都看见了。 这只狐狸……的确是公的吧? 唐宁望着迦岚。 迦岚摸摸下巴,神色有些古怪:“我倒是想变。” 唐宁立即反应过来:“对了,你很虚……”他被封印了几百年,如今连人形都不容易维持,怕是没什么本事可以拿来变屋子。 迦岚闻言,满脸写着不高兴:“谁虚了!” 俊美的少年,这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活了几百上千岁的妖怪。 唐宁无声叹口气,正色道了声谢。 她知道的。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快死了。 如果不是他分了力量给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那个吻,是救命的吻。她如今能走能动能喘气,全得谢谢他。 可唐宁真心实意道谢。 迦岚反而僵住了。 银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他轻轻咳嗽了声:“又不是因为你才这样。” 唐宁点点头:“是是是,同我没关系,绝不是因为我。” “知道便好。”迦岚坐在床沿,身体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这屋子离得近,主人又正巧不在家,不住白不住。” 唐宁站不住,索性席地而坐,正要细问,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她连忙爬起来,手脚并用,仪态全无,但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走到窗边,她轻轻将窗支开一道缝,定睛向外看去。 站在高处,视野旷阔,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匹马,生得高大又健壮,正拉着车疾驰而去。 马车后还跟着好几个策马的衙役。 这是官府的人。 远远的,她好像还看见了一角唐家的楼台。 转过头,唐宁朝床上的迦岚喊:“快起来!” 他懒洋洋的,坐起来,又不动了。 唐宁关上窗,深吸一口气:“外头一堆衙役,定然是府里有人报官,我得赶紧回去。” 世上没有妖怪。 至少没有亲眼看见的人,是不会相信的。 府里死了人,当然要报官。 她四下看了看,想要找身替换衣裳。 可迦岚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不必回去了。” 唐宁一愣。 黑衣的少年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声音很冷静,冷静到近乎残酷:“那座宅子里,没有活人。” “可官府的人明明朝着……” 迦岚打断了她的话:“怕是有外人发现后报的官。” 唐宁闻言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睑,喃喃道:“是吗?全死了吗?除了我和唐心,全死了吗?” 迦岚听见,抬头看她,忽然问道:“咦,你就不怕我在撒谎吗?” 一阵死寂。 唐宁苦笑了下道:“灭门惨案……这种事可是天大的谈资,出了门,到处都是谈论的人,若是有人活着,自然瞒不过。你这会同我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狐狸哪有这么蠢。 她把手抽回来,继续找她的衣裳。 全身是血,可出不了门。 迦岚看着她,抓了抓头。头顶上突然冒出只毛茸茸的耳朵。眼下这个状态,想要完全保持人的样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按着耳朵,歪头看唐宁。 看着看着,他看见了唐宁脸上的眼泪。 她在哭,低着头,无声地流泪。 失去亲人这种事,果然很痛苦吧? 迦岚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可人总是要死的。世间万物,即便是妖,活得再久,也仍然会死。死亡,本来就是这样常见又平凡的事。 他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抹去唐宁眼下的泪水:“脏兮兮的,真难看。” …… 唐家大宅里,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 太平盛世,连个偷儿都少见。 雷州知府黄大人自上任以来,查过最大的案子,是长兴楼老板娘因为丈夫连连纳妾,气不过将丈夫打了个半死,丈夫告官要和离而已。 他拿帕子捂着鼻子,站在廊下,两条腿哆哆嗦嗦直打颤。 一夕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边上的人家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 黄大人骇得要死,但脑子还在勉强转动着。 一旁,衙役抬着尸体,仵作跟在边上,正一具具查验着。 他闷声闷气地喊:“仔细看!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可放过!” 仵作的腿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么大的阵仗,他们谁也没见过。 全是半斤八两。 谁也别笑话谁。 但案子还得查,必须查,仔细查。 雷州并不是什么大地方,离皇城又远,拢共就这么几个大家族。没了唐家,对雷州影响可委实不小。更何况,这还有个魏家在死盯着呢…… 黄大人瞳孔摇晃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魏家大公子魏锦和二公子魏昭,正在低声交谈。 第006章 镇邪 没说两句,大公子的脸便黑了。 黄大人连忙收回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 宅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郁。 魏锦抬手屈指敲了一下弟弟的头:“不让你来非要来,来了便难受,你说说你像什么样子。” 魏昭没有躲,半垂着眼睛看地面,口中低声道:“唐宁一定还活着。” “话别说得这么笃定。”魏锦放下手,靠着廊柱四下看了看,“你心里很清楚,眼下没有发现尸体,并不能说明她还活着。” 魏昭闻言抬起头来。 英俊的少年面孔是煞白的。 “你少乌鸦嘴。” 魏锦望着自家弟弟没有生气的脸,一点没有要安抚的意思:“你脑子不清醒还不许我说?” 魏昭咬着牙没接话。 另一边官府的人已经将尸体全搬到了一处。 黄大人对着衙役找出来的名册一个个看,看了半天,额上直冒冷汗。这他娘的连条狗都在,可就是不见唐家两位小姐的身影,难道是被贼人捉走了? 他面露苦恼,将名册递给身旁的下属,一面朝魏锦道:“大公子,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魏锦一乐:“黄大人说的什么笑话,雷州的案子,自然是大人您想怎么办便怎么办。” 黄大人脸上的苦恼又浓了两分。 玩笑。 他倒是想开玩笑。 可魏家在雷州扎根几百年,是真真正正的地头蛇,他一个雷州本地出身的官,心里再清楚不过,真要行事,魏家的手段比官府怕是还要厉害些。 黄大人叹了口气。 魏锦已经越过他,朝仵作走去:“如何?” 仵作半遮着脸,声音有些发闷:“尸体全像是被野兽啃咬过……” 但唐家位处雷州城中,怎么会有野兽出没?唐家后背的那座山,也不过是矮矮的小山坡,至多出两只雉鸡罢了。 黄大人一听便道:“胡说!是不是验错了?” 仵作自己也觉得古怪,被他一喊,瞬间没了底气:“兴、兴许是人为……” “黄大人查也不查,怎么就说是验错了?”魏锦凑上去,仔细看了两眼尸体上的伤口,“的确像是被野兽啃咬过。” 黄大人站得远远的,闻言一愣。 这魏大公子,怎么一点也不见害怕? 满地惨状,便是仵作都慌张。 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为何一脸平静? 黄大人悄悄的,又去看魏家二公子。 ——这小子倒是看起来很害怕。脸色惨白,像个普通人该有的样子。 果然,是那魏大公子不太正常。 黄大人放松下来,将仵作招呼到近旁,仔细问话。同时,他发话下去,让人严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入的人群。 虽说事情发现得晚,唐家两位小姐若是活着,极有可能已经被歹人带出了城,但事已至此,除了盘查也无甚可做。 …… 到了下午,唐家被灭门的事已经传遍雷州城。 唐家大小姐唐心的未婚夫,急急忙忙来找魏昭,一见面便哭:“呜呜呜呜明夷兄这可怎么办呀呜呜呜呜……” 魏昭叫他哭得头疼,不想理他,又觉得他哭得实在是惨,只好忍耐下来,安慰道:“张兄还是不是男人?快别哭了,我衣裳都给你哭湿了。” 张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可一向爱哭,十九了也仍爱哭。 一哭起来,眼泪便像是珠帘断线似地往下掉。 和他同岁的魏锦刚好从外头进来,瞧见这幕眉毛一挑道:“哟,你们俩可真是好连襟,这般亲热。” 魏昭推开了张公子。 张公子还是哭哭啼啼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魏锦凑上来,递了块雪白的帕子:“真是可惜,唐家这事一出,张兄的新郎倌怕是做不成了。” 张公子闻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什么帕子也挡不住。 魏锦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兄节哀。” “呜呜呜呜呜呜……”张公子除了哭,还是哭。 魏昭一巴掌拍在兄长背上:“少跟这烦人!快滚!” 魏锦无所谓地耸耸肩:“滚就滚。” 可才“滚”到门边,他就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俩人低低叫了声“明夷”。 明夷是魏昭的字。 他很少这般叫。 魏昭长到十七岁,也没听见过两次。 他盯着兄长的背影。 魏锦微微侧过脸,沉声道:“不要认定她还活着。” “滚!”魏昭脱下只靴子砸过去。 魏锦头也不回,大步向前去。 靴子落在了地上。 张公子哭声一顿。 魏昭神色颓靡地看他一眼:“怎么不哭了?” 张公子抓着帕子,抽抽噎噎地问:“明夷兄,听说是山贼抓走了心姑娘姐妹俩,是不是真的?” 魏昭垂眸,嗤笑了声。 山贼?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山贼。 张公子摸摸索索的,寻了把椅子坐下:“我娘说,若是真被山贼抓走了,那这门婚事便说什么也不能结了。哪怕心姑娘活着回来,也一定不清白……哎哟!你干什么呀!” 话没说完,张公子痛叫着摔在了地上。 魏昭冷着脸低头看他:“去你娘的清白!” 张公子委屈:“没了清白的女人当然不能娶呀……” 魏昭气笑了。 他今日要不揍这蠢货一顿,怕是今后魏字得倒过来写。往日见这姓张的虽然胆子小,像个孩子,但书念得好,又不是爱拈花惹草的性子,说讨厌也谈不上多讨厌。 没想到今日一见,原形毕露。 骨子里竟是这么个东西。 魏昭抓住了他的衣领。 张公子开始鬼哭狼嚎。 门外冲进来两个小厮,一人一边架住了魏昭。 魏昭死盯着张公子。 张公子一骨碌爬起来,趔趔趄趄往门外跑。 小厮拦着魏昭不放,一边道:“大公子说了,不许您动手。” 魏昭骂了句:“该死的魏锦!” …… 祖父院子里,魏锦才进门,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 晴空艳阳,真是好天气。 这种天气,他怎么可能会着凉?一定是魏昭那小子在骂他。摸摸鼻子,魏锦向长廊尽头走去。 尽头处,有一间小小的屋子。 他推开门,走进去,轻轻叫了声祖父。 门外,靠墙的位置上嵌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木牌上只有两个字—— 两个阴刻的小字。 镇邪。 第007章 除妖师 魏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见他进来,招招手,低声道:“看过了?怎么样?可是有人行凶?” 他一口气问了数个问题。 魏锦却只是摇摇头,走到他边上,伸长手去推窗。 窗外景色如常,花开似锦。 魏老爷子侧过头,向外看了看,叹口气道:“明夷呢?听说他非跟着你去,别给吓着了。” 魏锦趴在窗口,闻言回头道:“他都多大了,您还拿他当孩子看。” 魏老爷子摸摸胡子,翻个白眼道:“反正你们年纪再大也大不过我,不是孩子是什么。” “祖父。”魏锦面露无奈,咳嗽了声,正色道,“唐家上下,除唐心姐妹下落不明外,已无一活口。” “仵作说,尸体像是被野兽啃咬过。可雷州城里怎么会有野兽?” “唐家有哪些人,养了几条狗几只猫,我们都清楚。尸体上的伤口我也亲眼看过了,那样的伤口,可一点不像是家养的猫狗能留下的。” 魏锦盯着魏老爷子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更何况,什么人才能悄无声息的,在一夕之间杀掉这么多人?” 他慢慢眯起凤目,停下了话音。 魏老爷子摩挲着轮椅把手,脸色逐渐凝重:“言宋,把窗关上。” 魏锦愣了下,转身将窗户合上。 魏老爷子沉声道:“唐家这案子,黄大人怕是破不了。” 魏锦没说话。 魏老爷子继续道:“这事,恐是邪祟作乱。” 魏锦找了把椅子坐下,闻言倒不太惊讶,只是皱了下眉头:“可您不是一直同我讲,现世早就没有鬼怪了吗?” “话是如此……”魏老爷子迟疑了下,望向他道,“但唐家,一直有个传闻。” “哦?” 魏老爷子面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声音也跟着怪异起来:“唐家封印着一只大妖。” “啪啪”两下,魏锦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唐家?那个唐家?” 他和魏昭从小到大,不知去过多少回唐家。唐老爷永远笑呵呵的,唐夫人又温柔,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简直像是另一个家。 魏锦无法相信:“唐伯父可不像是知道这种事的人。” 魏老爷子捋着胡子道:“他不知道也不奇怪。毕竟是传闻,连你都不信,寻常人又怎么会当真?” 魏唐两家世代交好。 祖上从光武帝时期起便一直是友人。 到魏锦这一代,两家仍走得很近。 可几百年过去,分歧总是有的。魏老爷子的父亲,和唐家当时的家主曾大吵过一架,两家差点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后来虽然和好了,但两家此后走的路,却再不能一致。 除妖,除妖。 世上若是无妖,可还需要除妖师? 唐家几经换代,久不见妖邪,已经认定世上没有残存的妖怪,甚至连过去有过妖怪这件事都开始产生怀疑。 而魏家,始终不肯放下。 弹指百年,如今还记得那桩传闻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魏老爷子道:“不过,说是传闻,但如果是真的,那唐家此番出事便说得通了。” 那等行径,不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人做的。 可是…… 魏锦摇了摇头:“现世已有几百年没有见过妖鬼了。” 太平日子,越过越舒坦。 以至于到他这一辈,老爷子都开始动摇,只将祖上往事当话本子般说了一些给他听,魏昭那便一个字也没有吐露过。 魏锦心想,恐怕老爷子自己也并不相信什么妖怪的存在。 他看着祖父道:“倘若真是妖怪所为,那为何不见唐心姐妹?”从那些尸体看,就是被吃了,也不可能全吃光,多少会留下些东西。 可唐家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人。 魏锦盯着老头子。 老头子皱着眉头,口气挺笃定:“一定是采阴补阳!” 魏锦嫌弃地撇了撇嘴:“到底也是没见过妖怪的人,问你跟问我自己有什么分别。” 魏老爷子尴尬地咳嗽起来。 魏锦忽然问了句:“既然您有了这种怀疑,那是不是该把事情告诉明夷了?” 魏老爷子咳不动了。 想了想,他叹息道:“你去问问你无瑕姑姑的意思吧。” 魏锦想到自家姑姑那张脸,背上一毛,打起了退堂鼓。 魏老爷子趁势推了他一把:“乖孙子,去吧。” 转眼,魏锦站到了天光底下。 花香在风里流转。 香气交错,令人神往。 这个季节,雷州城里的花到处都开了。纷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互相映衬,变得愈发馥郁。缱绻着,一点点变得浓厚芬芳。 迦岚却一点花香也闻不到。 狐狸的鼻子,一向很灵。 可他此刻站在唐宁身侧,除了她的味道,便什么也闻不到了。那些花的香气,比起她,什么也不是。 他无意识地靠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 香到令人发疯。 “迦岚。” “嗯?”他有些头晕目眩。 唐宁微微歪头,蹙眉看着他:“你怎么了?” 迦岚环住她的脖子,将人揽入怀中:“你闻起来好香……”伴随着话音,尖牙冒出来,瞳色泛红,他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有一种很好吃的味道。” 第008章 烧鸡熏鸡白斩鸡 唐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需要给你买只烧鸡解馋吗?” “当然,不喜欢烧鸡,熏鸡也可以。” “还是你更喜欢炖鸡?” 唐宁一口气问道。 迦岚悻悻松开了她:“偏见!这是偏见!谁说的狐狸就想吃烧鸡!” 唐宁的声音听上去一点没有说笑的意思:“那白斩鸡呢?” 迦岚摸了摸鼻子,忽然问道:“你就这么害怕我会吃了你吗?” 唐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条腿却有些发软。 垂在身侧的手,也在颤抖。 她用力握了下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带出一阵刺痛:“卤鸡?蒸鸡?盐焗鸡?再不然,蘑菇煨鸡?梨炒鸡?实在不行,鸡松也可以。拿黄酒和大小茴香等香料一并煮熟,去皮去骨后烘干了擂成碎,再拿油一拌,用文火烤,喷香……” 迦岚的眼睛在发光。 口水泛滥,仿佛一张嘴就会哗哗流下来。 他呆呆地问:“你莫非是个厨子?” 唐宁仍然面无表情,摇头道:“不敢当,只是略有研究。” 迦岚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闭上眼睛,一副入梦的模样:“烧鸡啊……炖鸡啊……各种鸡啊……” “啊呸!谁要吃这些东西!” 喃喃念叨着,他突然睁开眼。 “鸡什么鸡!本大人可是十方罗浮山的主人,什么东西没吃过!进门的台阶都是用人骨垒起来的!谁要吃鸡,我要吃人!” “慢着。”唐宁声音冷静地道,“你听我给你盘算。” 十方? 罗浮山? 从来没听过。 是妖怪们生活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多冷静,脑子里就有多乱。 传说和话本子都告诉她,妖怪是要吃人的。对妖怪而言,吃人,就和人吃猪牛、吃鸡鸭鱼是一样的。 食物,就是食物。 长得如何,能不能说话。 都是食物。 唐宁道:“我知道一百八十种鸡的烹调方法。” 迦岚眨了眨眼睛。 唐宁继续道:“你如果真想吃了我,一早便可以吃,根本不用等到现在,是不是?” “既然我到现在还活着,便说明你不吃人也可以忍耐。” “那么,暂且让我活着给你当厨子,难道不是更好?你大可以等全吃过了,吃厌了,再吃厨子嘛。” 微风拂来,银发扬起。 迦岚歪了歪头,斜眼看她:“一百八十种?” 唐宁面不改色:“假以时日,上升到三百六十种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迦岚沉默了。 唐宁抬脚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半响没有出声。 吃烦了烧鸡,再吃厨子么? 虽然嚷嚷着要吃人,可他还从来没有吃过人呢…… 迦岚默不作声地看着唐宁的背影。 唐宁背脊僵直,头也不敢回。他不说话,她便当他是默认了。不论如何,先活过今日再说。 “唐宁。” 身后传来少年人的声音,一点不像是书里吓人的妖怪。 唐宁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您说……” 迦岚大步走到她旁边:“就这么办吧。” 唐宁提着的一颗心往下落了些。 她听出来了。 他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什么一百八十种,三百六十种的。 她这辈子都没有下过厨房。 可没关系,她想要活下去,于是找了理由。他听了理由,愿意接受,这就可以了。 唐宁戴上了帷帽。 远处人声渐渐响亮。 唐宁侧过头,看了一眼迦岚的头发。银白色的长发,如霜似雪,怎么看都不正常。可他嫌热,不愿意遮挡。 现下路上多了行人。 唐宁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路人来来回回,似乎并没人在乎。 这群人,全是瞎的吗? 唐宁腹诽着,忽然看见前头冒出来个头戴老虎帽的小孩儿。他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行人纷纷看向他。 “哟,这小帽子做的,真好看。” “可不是,回头我也给我家孩子做一顶去。” “哎呀,大热天的,看着就热,谁家的孩子别给热坏了。” 说话声,笑声。 脚步声。 喂!这眼神明明很好啊! 唐宁下意识去找迦岚,一看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她先前同他商量,让她一个人去见官,可他立刻便说了一通什么人果然不行啊,过河拆桥,死骗子之类的话。 昨日发生的事,她虽不能告诉官府是妖怪所为,但编一编,总能糊弄过去。至少,得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 姐姐的下落。 父母亲人的身后事。 总不能全指望友人。 但带着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编。 唐宁心里的小人开始蛊惑她。 跑吧。跑吧。 反正是他自己不见的。 可一转念,她好像又听见了他叫她骗子的声音。算了,大不了回头让他变成狐狸吧。反正乍一看颇像狗。 她往边上退了退。 阳光一闪。 唐宁看见了他。那头银发,可比老虎帽显眼得多。原来离得这般近,他若是想抓她,她再长八条腿大概也跑不掉。 唐宁走过去,发现他面前是个卖卤味的小铺子。 天气热东西少。 生意也平平。 掌柜的见了客,比平日更热情。 “哎哟公子,您这头发,是少年白吧?” 迦岚笑眯眯的:“是啊是啊。” 唐宁站在后头刚好听见,心道鬼个少年白,谁家少年白头是这样的。敢情那些路人都以为他是少年白,所以才当没看见? 她抬手扯了扯迦岚的袖子:“时辰不早了。” 迦岚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身旁来,一面笑嘻嘻地问掌柜:“有烧鸡吗?” 掌柜的连声道有,刚要去拿油纸,又见两个客人进来,连忙把自家小子也喊出来帮忙。他面上全是笑,一边给烧鸡称重,一边盯着儿子看。 儿子年纪小,办事不牢靠。 他并不放心。 一看,儿子事儿没干,光在那仰着头问客人:“谁死了?” 掌柜的心里一咯噔,忙要呵斥,却看见客人惶惶地道,“喏,那个唐家呀,不是出事了么?风筝巷的老何,每日给唐家大厨房送鲜菜的,今儿一早过去,发现人全死了,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去报了官。” 听见这话,店内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见官后,老何把事情交代了一通,没有什么嫌疑便被放回了家。哪知道……回到家,还没吃过晌午饭,他媳妇就发现老何躺在床上没气了!” 提着烧鸡的掌柜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怎么回事?” 客人摇摇头:“这谁知道。” “不过我听说,官府那边查出来,唐家这命案,怕是他家二小姐犯下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