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 得不偿失的盛世
99lib?公布了雍正皇帝的真正死因。如此迫不及待,可见乾隆对雍正信用术士这种背离传统帝王之道行为的鄙夷与反感。雍正时期,大肆崇佛尚道,他曾经亲自在宫中举行法会,自称“释主”,法号“破尘居士”。他请和尚文觉禅师住在宫中,参与国家机密的事务,“倚之如左右手”,甚至亲自撰写《拣魔辨异录》,介入宗教学术斗争。在他的大力支持下,雍正一朝佛道两教人数众多,未免泥沙俱下。 乾隆皇帝信奉儒家正统思想,对异端之教不感兴趣,对父亲崇佛信道更是腹诽不已。借驱赶道士的契机,乾隆宣布,今后出家,必须由官方给予度牒,以此来控制僧尼数量的过度增长。 雍正皇帝一生酷好祥瑞。在他统治期间,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祥瑞品种差不多都出齐了,什么嘉禾、瑞茧、蓍草、灵芝、麒麟、凤鸟、甘露、五星连珠、黄河清、卿云现,一样接一样出现在官员的奏折里,雍正说这是自己“敬诚所感,仁者所孚”,证明自己统治合法,治理有成。这自然是对篡位说的一种变相回应。(《清世宗实录》) 在乾隆看来,搞这一套太小儿科并且太可笑了。他一上任就下旨说,如果百姓安居乐业,虽无祥瑞,“亦无损于太平之象”。相反,国家治理不好,“即使休嘉叠告”,也毫无用处。他还告诫臣工,应该以“实心实政保守承平大业,切不可务瑞应之虚名,致启颂扬之饰说也”。因此他在继位当年九月宣布:“凡庆云、嘉谷一切祥瑞之事,皆不许陈奏。”(《清高宗实录》) 雍正生时,一项惹人议论的政策是“奏开垦”。雍正鼓励百姓开荒田地,以各地开荒亩数来衡量地方官政绩。结果各地官员纷纷虚报开荒数字,他们升官发财走了,但留下的却是赋税随亩数同步增长的局面,变相增加了百姓的负担。乾隆即位后马上诏谕各省督抚:“凡造报开垦亩数,务必详加查核,实系垦荒,然后具奏,不得丝毫假饰,以政闾阊之优异。”对以前捏报的数字,要求一一“据实题请开除”。 乾隆即位不久,基于国家财政状况良好,下令免于征收百姓在雍正十二年(1734年)以前所欠的赋税银。这是货真价实的惠民措施,一下子大面积减轻了底层贫困百姓的生活负担。(《清高宗实录》) 当然,在雍正的所有作为里,最为人诟病的,是对手足兄弟的残酷无情。 “阿其那”“塞思黑”之狱,是爱新觉罗家族史上最大的隐痛和尴尬。在雍正以前,满洲皇族内部虽然也纷争不断,但从来也没有撕破脸到亲兄弟相杀、相囚,把亲兄弟连同其子孙后代一起开除出族籍的程度。雍正上台后的手足相残,不管有多少必要性,手段确实过于残忍,处理方式确实过于骇人耳目。大哥、二哥都在雍正任内被监禁至死,老八、老九被禁锢削籍,秘密处死。三哥和老十、老十四也永远囚禁。其他宗室被杀、被关、被流放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不仅是雍正的耻辱,也是整个爱新觉罗家族的耻辱,甚至是整个大清王朝的耻辱。在崇尚孝悌的宗法社会,无论雍正有多少苦衷,这些行为都是无法让人原谅的。13年来,虽然无人敢对此提出指责,但乾隆非常清楚这一过分的举动反而使雍正的政敌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同情,包括乾隆自己。为了理顺政治高端的关系,赢得皇室内部和中上层王公对自己的支持,他必须改正父亲的这个错误。 在即位一个多月后,乾隆发出了一道震动天下的谕旨: 阿其那(允禩)、塞思黑(允禟)孽由自作,万无可矜,而其子若孙实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屏除宗牒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我皇考本意。其作何处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各抒己见,确议具奏。(《清高宗实录》) 意思是说,允禩、允禟等人,虽然孽由自作,已经死去,但是他们的子孙的血管里流的毕竟是爱新觉罗的血。如果继续把他们开除于宗籍之外,与普通百姓一样,实在不妥。之所以当初开除他们的宗籍,是出于办理这件事的王公大臣再三固请,而非我皇考雍正的本意。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理为好,请诸王满汉文武大臣各抒己见,拿出一个方案来报给我。 允禩、允禟,即雍正当日所称的“阿其那”“塞思黑”。这道谕旨一下,分明是要给雍正的这些政敌平反,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对新皇帝的胆魄无不惊讶。 皇帝旨意一下,大臣们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们建议皇帝恢复这些人的宗室身份。不久,几乎所有因为储位斗争而被摒出宗籍之外的人又恢复了天潢贵胄的身份,那些被圈禁高墙的宗室王公重见了天日。皇帝下令,给“阿其那”“塞思黑”的子孙拨付相当丰厚的产业,以资生活。就连最重要的案犯,父亲当日最大的竞争对手前十四阿哥允禵,也被放了出来,并且赐给公爵,给予优越的生活待遇,以让他安养晚年。据朝鲜史料记载,乾隆还想把允禵被囚13年的俸禄一一给还,因允禵坚辞不受而作罢。(《朝鲜李朝实录》) 这一重大举动一下子扫除了皇室王公之中对雍正乾隆一支的怨恨之情,新皇帝的“宽仁”确实如春风一样,让他们重获新生。 下一个举动就要争取官僚集团对自己的效忠了。 帝位更替之际,新皇帝的为人和作风当然是全天下关注的焦点。令大家欣喜的是,新皇帝的性格温文尔雅,与老皇帝明显不同。 雍正时期的君臣关系,是典型的猫鼠关系。雍正皇帝总是以恶意去忖度自己的臣子,对他们一举一动都苛刻明察,一丝错误也不放过。 新皇帝却让人一望就感觉即之也温。 一般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代君主即位之初,都要罢黜一批旧臣,起用一批新人,以推行自己的执政理念。乾隆却没有这样做。他十分尊重父皇时期留下的张廷玉、鄂尔泰等老臣,即位之初对他们称呼“先生”“卿”而不名,并且动不动就施恩赏赐,“恩逾常格”。在政治上他毕竟是一个新手,在很多问题上缺乏经验。他处处效仿唐太宗面对谏臣的优美风度,凡有自己拿不准的事,他无不向老臣虚心请教;自己有事外出,日常国务即由他们处理和转达。 他效仿祖父,以宽大待下,每每从大臣的角度出发替他们考虑问题,解决困难。在雍正的严刑峻法之下,一大批官员待罪狱中,更有很多官员因为要追赔贪污款项而倾家荡产四处流离。从“宽则得众”的原则出发,乾隆对那些受罚过重的官员都予开释,比如著名将领傅尔丹、岳钟琪都因贻误军机被判死刑,乾隆给予释放。查嗣庭、汪景祺这样令人同情的文字狱要犯,已经被雍正处决,乾隆放回了他们被流放的家属。雍正去世时正因追赔赃款而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官员一律获得宽大,赔款到此为止,不许株连亲友。他即位三个月,一次就免除了69名官员的欠款。他下令清查历年的亏空案,“其情罪有一线可宽者,悉予豁免,即已经入官之房产,未曾变价者,亦令该管衙门查奏给还”。总计乾隆初年,从轻处理的官员,多达2100多名。(《清高宗实录》) 这个举动,一下子赢得了官僚阶层的欢心。雍正皇帝统治时期,每个官员成天都提心吊胆,惴惴不安。这下,官僚集团终于放下了紧张了13年的心。 大清王朝这艘巨轮,迅速改变了航向,由“严”一下子转向了“宽”。 乾隆这样做,有多重理由。 第一,新君即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赢得人心。要有效赢得人心,最直接的手段无疑是让他们马上得到眼前利益。 第二,作为一位立志“行仁义”,做“有道明君”的儒家信徒,自然会以“宽仁”为基本施政纲领。 第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经过父亲13年风霜之治,大清社会政治纪律严明,贪污腐败得到有效控制,百姓在王纲之下战战兢兢,已无犯上作乱之念,已经没有进一步高压统治的必要。当此时化严为宽,既可享受父亲严治的成果,又可享受百姓对自己的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 宽仁政策取得了明显效果。经雍正13年的风霜之治,所有人对乾隆的感觉都是春风拂面,情怀畅怡。《啸亭杂录》说:“乾隆皇帝即位时,正是雍正皇帝严厉治理之后,他凡事皆以宽大为政,罢开荒,停捐纳,重视农业,限制僧尼。万民欢悦,颂声如雷。江南出现了‘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这样的歌谣。”《郎潜纪闻二笔》中说:“乾隆皇帝即位,所颁布的诏令,善政不绝,四海之内,无不欢呼雀跃。”全国臣民对乾隆的印象极佳,认为他是一位仁慈善良,甚至有点柔弱的贤君。连当时在北京的朝鲜使臣也一再称赞乾隆的初政。一个使臣说:“新主政令无大疵,或以柔弱为病,边境姑无忧。”另一位则说:“雍正有苛刻之名,而乾隆行宽大之政。以求言诏观之,不以论寡躬缺失,大臣是非,至于罪台谏,可谓贤君矣。”(《朝鲜李朝实录》) 第一节 政治改革的牺牲品 康熙皇帝“有福之人”四个字的评价应验得很快。在康熙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年,乾隆生母钮祜禄氏就因为雍正即位而被封为熹妃,后来又晋为熹贵妃。乾隆即位之后,她又成了太后,尊号为“孝圣宪皇后”。 更令她感觉有福气的是儿子乾隆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孝子皇帝”。他对母亲感情深挚,发自天性。登基之后,国务繁忙,他仍坚持像以前那样“三天问安,五天侍膳,对母亲的生活起居,关怀备至”。(《乾隆帝及其时代》) 刚刚登上帝位的乾隆平时生活中十分注意节俭,甚至拒绝臣子过年过节给自己进献贡品。但每一次母亲过生日,他都大操大办,绝不心疼钱。特别是乾隆六年(1741年),太后五十岁整生日,皇帝效法康熙五十大寿时的做法,在太后由圆明园返回宫中那天,组织许多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在路边“瞻仰跪接”,一天下来,仅赏赐这些跪接之人,就花了银子十万两、绸缎七万多匹。至于六十大寿及以后的整生日,为了讨太后的欢心,乾隆更是花钱如流水,极尽铺张之能事。(《清高宗实录》) 老太太身体硬朗,喜欢活动。乾隆每次出巡,都要带上老太太一起观光,叫作“奉太后安舆出巡”。老太太也“乐此不疲,不管年龄已大,路途遥远,总是高高兴兴地出外旅游。一路上供应侍候,自然十分周到、殷勤,但风尘仆仆比在宫中园中无事静养,总要辛苦得多。也许正因为她不喜欢宫廷中寂寞刻板的生活节奏,她宁愿跟着儿子到处奔走,游山玩水”。(《乾隆帝及其时代》)乾隆“纯孝”之名,赫然史册。 但有一点,乾隆从来没有掉以轻心,那就是绝不许太后稍稍碰一下他的权柄。 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他即位后的第三天,他就发出一道谕旨,告诫宫中太监宫女: 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皇太后闻之心烦。皇太后仁慈,抚爱朕躬,圣心切至,凡有所知,母子之间,岂有不告之理?但朕与诸王大臣所办政务,外人何由而知?其应奏闻母后者,早已奏闻矣。宫禁之中,凡有外言,不过太监等。得之市井传闻,多有舛误。设或妄传至皇太后前,向朕说知其事,如合皇考之心,朕自然遵行;若少有违,关系甚钜,重劳皇太后圣心,于事无益。尔等严行传谕,嗣后凡外间闲话,无故向内廷传说者,即为背法之人,终难逃朕之觉察,或查出,或犯出,定行正法。陈福、张保,系派出侍奉皇太后之人,乃其专责,并令知之。(《清高宗实录》) 说明白点,就是要让太后与政治绝缘,清除她干预朝政的任何可能。 事实证明皇帝是有先见之明的。虽然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但不愉快仍然不可避免。有一次,太后在和乾隆聊天时提到,顺天府东面有座庙宇很灵验,不过年久失修,已经快要倒塌,要乾隆拨点钱修修。乾隆闻听,当即满面笑容地应承下来。但是转过脸来,他就降下严旨,严厉斥责太后身边的太监张保和陈福:“张保糊涂不知事务,陈福随侍圣祖多年,理合深知体统,几曾见宁寿宫太后当日令圣祖修盖多少庙宇?朕礼隆养尊,宫闱以内事务,一切仰承懿旨,岂有以顺从盖庙修寺为尽孝之理?”虽然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他们不予严惩,但声明下不为例:“嗣后如遇此等事务,陈福等不行奏止,轻意举动,多生事端,朕断不轻恕。”(《清高宗实录》) 这道严旨,表面上是颁给太监的,实际上是说给太后的。聪明的老太太从此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做任何有违祖宗法度的事了,乾隆朝的母子关系得以以“母慈子孝”的理想境界完美结局。 不是乾隆对母亲过于苛刻,而是少年老成的他深知防微杜渐的重要性。从第一个专权的太后吕雉到乾隆皇帝的祖奶奶孝庄皇后,历史上母后专权和外戚乱政之事几乎每代都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乾隆很清楚,太后也许本身并没有干政之心,但是如果开启了太后影响国政的先例,必然就会有很多人伺机而入。自己“隆养”太后,尊礼倍加,也很可能使得太后的亲戚们趾高气扬,胡作非为。一旦太后和外戚形成一定的政治势力,那时候再想处理,难度就大了。 贯穿乾隆政治生涯的第一条原则是大权独揽。他说:“盖权者,上之所操,不可太阿倒持。” 专制权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剥削天下的权力,其自私性决定了它终日处于被觊觎和窥伺之中。“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所有有能力的人无不对这一权力垂涎不已。因此专制权力的性质天生是高压的、排他的、敌视一切异己力量的,它必须建立在严格的等级秩序之上。如果统治者能牢牢掌握权柄,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说,保持权力链上严格的分享顺序,天下才能长治久安。一旦把不住印把子,最高权力被侵夺或者分裂,利益分享次序出现混乱,那么国家必然陷入无序,各种势力杀成一团。换句话,如果一块肥肉被头狼紧紧咬住,狼群通常是安静的,每条狼都会按地位高低依次进食。相反,如果头狼不够强壮,咬得不够紧,那么狼群必然会炸了窝。 所以专制政治的第一条要求是统治者必须“咬紧肥肉”,大权独揽,有效消灭任何反对势力和权力觊觎者。 要真正做到大权独揽,谈何容易。在中国历史上,由于皇帝年龄过小或者过老、个人能力不足、身体状况异常、对某些政治势力过于信任,导致皇权被盗用、“太阿倒持”、天下大乱的状况,岂止出现过千百次。 为了做到大权独揽,乾隆采取了所有能够采取的措施。 除了母亲和外戚之外,皇族也是皇帝必须防范的重点。历代以来,皇族都是最容易左右朝纲,也是最容易引发政治战争的敏感人物。这一弊端清代尤甚。清王朝的崛起过程中,最倚重的就是家族力量。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和儿子在为皇帝打天下的过程中争相卖命,也形成了亲贵手握重权的政治传统。爱新觉罗氏皇室宗族内部几乎每一代都有激烈的斗争,严重影响政治稳定。在关外有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褚英的兄弟父子之间的火并,有皇太极与四大贝勒的冲突。进关后,则有顺治与多尔衮之间的斗争,雍正与兄弟们的相互残杀。 刚刚登上皇位,乾隆就做出一个长远的决定,彻底改变清王朝的贵族政治传统,把任何皇族人物都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 乾隆兄弟十人,登基之时,大部分已经早逝,只剩下弘昼和弘曕两个弟弟。 前文已经提到,乾隆与弘昼年龄相同,二人从小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师读书,手足之情甚笃。乾隆曾说:“(弘昼)与吾自孩提以至于今,且孺且耽,恰恰如也。”(《乐善堂全集定本》)弘昼也说:“同气之欢,岂语言文字所能尽载乎?”(《乐善堂文钞序》)在弘历被康熙带入宫中的那半年,两兄弟彼此思念,“迹虽两地,心则相通”,可见感情之深。 但一旦乾隆登上了皇位,兄弟关系马上发生了变化。君臣之分压倒了兄弟之情,提防之意压倒了亲爱之心。和想做“孝子”的愿望一样强烈,乾隆希望他以一个仁爱的“皇帝哥哥”的形象被载入史册,但是,这一点并不容易做到。 乾隆平日对两个弟弟在金钱、爵位上绝不吝啬,日常交往中也和蔼有加,“上即位后,优待和、果二王(即弘昼、弘曕),每陪膳赐宴,赋诗饮酒,殆无虚日”,一副宽厚仁慈的兄长风度。但是政治权力,丝毫不让他们染指,并且经常提醒他们不要干政:“时加训迪,不许干预政事,保全名誉。”(《啸亭杂录》) 在帝王家中,“兄弟怡怡”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天潢贵胄身上往往都有许多天生的毛病,容易触犯森严的礼法。对于自己一起同吃同住同玩耍的哥哥一下子成了遥不可攀的“上位”,弘昼一时半会儿不太习惯。有一次,皇帝命他在宫中给八旗子弟监考,考试开始了,皇帝坐在那里迟迟不退席。弘昼大大咧咧地请皇帝回宫吃饭,说这里有我就行了。皇帝怕八旗子弟们顽劣胆大,有人敢打小抄,所以点了点头,但还是坐在那里想再观察一会儿。弘昼见他的话不起作用,不高兴了,对皇帝发脾气说:“你难道连我也不相信,怕我被他们买通了吗?” 兄弟之间说这样的话,在今天看来十分正常。但是在专制时代,对皇帝这样说话却已经是大逆不道。涵养极好的皇帝听了这话,一言不发,退朝而去。 皇帝走了,弘昼才明白过味儿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第二天,他前去向皇帝请罪。乾隆对他说:“昨天,如果我答复一句,双方顶撞起来,你就该粉身碎骨了。你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我知道你内心友爱,故而原谅了你,今后要谨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弘昼这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不免冷汗直流。(《乾隆帝及其时代》) 作为前皇子现皇弟,弘昼性格骄亢,盛气凌人。有一次,他和军机大臣讷亲闹意见,竟然拔拳当众殴打讷亲。乾隆深知弘昼性格中的缺点,所以他不断借事加以敲打,以防微杜渐,使他认清君臣名分,以免犯更大的错误。一次,弘昼与弘曕到宫中给太后请安,母子闲聊之际,一不小心,跪在了太后宝座旁边的藤席上。这件小事却犯了皇帝的大忌,因为这个藤席是乾隆平日跪坐的地方。乾隆责备他们“仪节僭妄”,“于皇太后前跪坐无状”。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弘昼就被罚俸三年。(《清高宗实录》) 生为御弟,在专制时代表面上荣幸,实际上却是天生不可触摸政治权力的“政治贱民”。他们虽然精力充沛,不乏才干,一生的任务却只有“混吃等死”。弘昼经此挫折,对政治畏如猛虎,以青春盛年,在王府中终日无所事事,醉生梦死,逐渐心理变态。他常玩一种特殊的游戏,即演习自己的丧事。他高坐院中假扮死人,由王府的护卫侍从等陈设好各种冥器,供上祭品哭奠,而他自己则一边吃着供品,一边观赏家人侍从的哭相,以此为娱,玩到六十多岁老死,算是落得个善终。 另一个幼弟弘曕就不这么幸运了。乾隆即位时,这个弟弟年仅两岁。对于这个幼小的弟弟,乾隆很是关照。果亲王允礼家产丰厚但没有后人,皇帝特意令弘曕出继,以继承他的财产。但自幼娇生惯养的弘曕性格缺陷很多,特别是他的任性贪财,屡为乾隆所不喜。因为那次给太后请安跪错了地方,弘曕被皇帝诸过并罚,革去亲王,降为贝勒,并解去了一切差事,永远停俸。弘曕经过如此挫辱,心生抑郁,居然因此身患重病,很快不治身亡,年仅三十二岁。(《清高宗实录》) 对兄弟都如此严峻,对其他皇族,皇帝当然更不假辞色。雍正刚刚去世时,乾隆遵奉遗命,以自己的叔父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及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顾命大臣,组成御前临时机构“总理事务处”。结束居丧期后,乾隆撤掉了这一临时机构,恢复军机处,以鄂尔泰、张廷玉等人为军机大臣,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却被排除在外,从此形成了亲王宗室不入军机处的制度,自此历经乾、嘉、道三朝一百二十多年,直到慈禧时期才被打破。 皇室贵族对乾隆的印象本来极好,因为他为雍正政敌恢复名誉的做法轻易赢得了整个皇族的支持。但突然中断亲贵干政的传统,却让他们认为新皇帝比老皇帝更为薄情。从努尔哈赤时期起,亲贵们已经习惯手握重权,如今突然让他们无所事事,不免要说说怪话,发发牢骚。 康熙时的废太子之子弘皙及其平辈的几个叔伯兄弟,经常来到赋闲家居的庄亲王家,谈论朝政,发泄不满。耳目众多的乾隆很快捕捉到了这一消息。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决定提前加以打击,以防他们酿成大患。乾隆四年(1739年)十月,他宣布以“结党营私,行动诡秘”为由革去庄亲王的亲王双俸。前太子之子弘皙被革去亲王,永远软禁,罪名之一是“胸中自以是旧日东宫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即如本月八日,遇皇帝诞辰,制一鹅黄肩舆进呈,似欲待皇上不要,自己留用”;罪名之二是他曾经找人算命,算当今皇帝能活到多大岁数。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也分别受到圈革处罚。(《清高宗实录》《乾隆朝起居注》)此举彻底熄灭了皇族对皇帝的反抗之心。 为了彻底贯彻禁止亲贵干政的原则,乾隆不光牺牲过亲情,也付出过友谊的代价。 青年时代的乾隆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学生时代最好的同学,叫作福彭。此人是曹雪芹的亲表哥,也就是北静王水溶的原型,是清初八家铁帽子王之一岳托的后代,世袭平郡王。 此人髫年早慧,藏书网聪明绝顶,很小的时候就被康熙所喜欢,带入宫中读书。对于皇孙来说,这都是异常恩遇,何况其他普通王孙。弘历上学之时,他又被雍正选中,做了皇子的同学。雍正对他极为欣赏,雍正十一年(1733年)年仅25岁时,福彭就被任命为“在办理军机处行走”,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军机大臣。当时清军与准噶尔蒙古作战大败,急需一位大将去收拾残局。满朝文武雍正都没看上,偏偏看上了25岁的福彭,命他为定边大将军,驰往边关。此人之才,可见一斑。 英雄相惜。同窗六年,弘历与这位同学关系极好,称他为“知音”。年青时代,他写过许多诗文,表达对这位同学的赞赏、钦佩和想念。说他“年虽少而器识深沉”,“与言政事,则若贯骊珠而析鸿毛”。 乾隆继位之后,立即召福彭回京,协办总理事务处。看来,皇帝非常赏识和倚重这位老同学,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但随着皇帝下定决心铲除宗室干政的旧习,福彭的命运也就被意外地决定了。后来他只管理过正黄旗、正白旗事务,一直不曾大用。 作为一个男子,在传统社会,献身政治是最光荣的追求。但福彭却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政治改革的牺牲品,断送了一生的政治前程。乾隆十三年(1748年)十一月,福彭在郁郁寡欢中病逝,年仅40岁。皇帝谕旨称:“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闻患病薨逝,朕心深为轸悼。特遣大阿哥携茶酒往奠,并辍朝二日。”(《清高宗实录》) 对于一个郡王来说,这是特殊的礼遇,说明皇帝对这位昔日同学心中存有一丝难言的内疚。 在中国历史上,乾隆也是防范太监干政最成功的皇帝之一。太监是最容易破坏政治秩序的特殊群体,尤以汉代、唐代、明代为甚。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月十一日,刚刚登上皇位两个月的乾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敲打太监。他发布上谕,提及雍正时期,一些太监不遵守既定礼制,妄自尊大。他举例说,雍正驾前的四品太监苏培盛,“以前在朕弟兄面前,或半跪请安,或执手问询,甚至与庄亲王并坐接谈,毫无礼节”,“前朕与和亲王等在九州清宴瞻礼时,值苏培盛等在彼饮食,伊等不但不行回避,且复延坐共食,而阿哥等亦有贪其口腹,与之同餐者。朕躬后至,稍坐而出,嗣是朕即不复在九州清宴用饭。” 乾隆在这道上谕中严厉地说:“太监等乃乡野愚民,至微极贱,得入宫闱,叨赐品秩,已属非分隆恩……尔等当自揣分量,敬谨小心,常怀畏惧,庶几永受皇恩,得免罪戾……嗣后尔太监等各自凛遵制度,恪守名分……寻常以公事接见王公大臣时,礼貌必恭,言语必谨,不可稍涉骄纵,以失尊卑大体。即在街市行走,不可出言詈人父母……许被詈之人,即行重责。至接奉内廷阿哥等事件,必当庄重敬谨,不可曲意顺从。”(《清高宗实录》) 清朝初期,宫廷典制并不完备,为有效管理太监,乾隆总结了积累近百年的管理经验,下令编纂“宫廷法典”——《钦定宫中现行则例》和《国朝宫史》。除了详细规定太监的等级、职掌和待遇外,还对太监的管理及处分做了详细而严格的规定。根据这个条例规定:太监口角斗殴、酗酒闹事、聚众赌博以及不慎火烛、大声喧哗、贪睡误班、失误损物直至请假逾期、当班迟到,都要被体罚重责,从二十板到六十板不等。太监稍有小错,经常被打得血肉模糊。 虽然天生重感情的乾隆也与许多太监建立了不错的个人关系,但是太监一旦犯错,他决不宽假。乾隆十六年(1751年)夏,他在更换夏衣时,由于太监未曾认真检查,被藏在袖口处的一根缝衣针划了一下手臂,于是龙颜大怒,立将太监张玉、蔡勋枷号一个月、鞭一百,刑满之后罚做苦役。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的一个夜晚,皇帝在睡梦中醒来询问时刻,发现在寝宫内值夜坐更的小太监常宁、霍集撒徕由于困倦正在打瞌睡,立即下令将他们拖出去重责四十板。类似的事例不胜枚举。 对于太监干政的苗头,乾隆打击起来更是毫不手软。乾隆三十九(1774年)年,奏事处太监高云从向当朝大臣们泄露了职官任免档案,乾隆皇帝异常震怒,牵涉此案的大学士于敏中、军机大臣舒赫德、尚书蔡新、总管内务府大臣英廉等高官都受到了严厉申斥,左都御史观保,侍郎蒋赐棨、吴坛受到了革职处分,而太监高云从则立即被处斩。 由于时刻提防,坚持不懈,所以终乾隆朝六十年,太监们始终没有对皇权构成任何干扰和威胁。 第二节 驭臣之术 相对以上几种政治势力,防范权臣和朋党的难度更大。因为皇帝行政,离得开家人亲戚和太监,却离不开大臣。乾隆年间,全国约有两万名文官,七万名武官。管理和操纵如此庞大的官员队伍,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是绝大的难题。 只有亲自坐到皇帝宝座上,你才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为了这个位置不惜一切。坐在世界之巅的感觉是语言无法形容的,那几乎就是成为上帝的感觉。从父亲咽气的那一刻起,乾隆就发觉周围所有官员面对他时的神情都变了。他们不敢正眼看他,似乎他的脸上散发出特殊的光辉,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他明白这是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手里握住了他们的一切:从官爵荣辱到身家性命。他成了他们的“主子”,他和他们的关系,就是主人和狗的关系。 正如戴逸先生所说的那样:“新皇帝一旦从前一代统治者手中接过权力,他立即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变幻莫测的官僚政治的旋涡中。周围充满着欢呼和赞美,欺骗和谣言,摇尾作态的献媚乞恩,诚惶诚恐的畏惧战栗。这一切往往会使一个不够老练的统治者头晕眼花。”(《乾隆帝及时代》) 乾隆没有头晕眼花。他深知,这些官员绝对不像狗那样忠诚和简单。这些在宦海惊涛中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成功者,个个身怀绝技。在他们驯顺的外表下,掩藏着无穷无尽的野心、欲望和算计。这些人既是他的政治工具,又是他的政治天敌。历代王朝最大的敌人,不是起义者,不是异族,不是灾荒,而是官僚集团。中国历史上寿命较长的大王朝,几乎无一例外地丧命于这些衣冠楚楚、举止高雅的人之手。 这话听起来骇人听闻,事实上却千真万确。作为个体,再狡猾、再有实力的官员在皇帝面前也往往不是对手。但是,一旦这些官员结合成官僚集团,形势就发生了逆转。本来,官僚体系是皇帝亲手建立起来的,但是,一旦建立和运转起来,它就成了一个难以控制的庞然大物,有了自己的生命、性格和利益关切。就像弗兰肯斯坦似的怪物,虽然是主人所创造,却非主人所能控制。 皇帝关心的是天下长治久安,一家一姓的统治永远不变;官员们的考虑却没有这么长远。归根结底,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官员们只是挣份工资。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利用政策空子,占皇帝的便宜,为自己和亲人朋友捞取最大好处。官僚集团运转的规律是:在没有利益驱动时,官员们执行皇帝的政策,总是倾向于被动应付,只求形式上能交代,由此导致敷衍塞责、形式主义,甚至弄虚作假。而当他们发现政策的空子时,通常会把个人利益伪装于国家利益之中,刻意把经念歪。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理,官员们热衷于编织关系网,相互通风报信,十分默契地协调行动。在他们的集体努力下,国家政治很快会陷入腐败的泥淖,每一位官员都会成为中饱私囊的“硕鼠”,本来属于皇帝或者说国家的“民脂民膏”被大量消耗,国家的治理成本大幅上升,最终出现“官逼民反”这个命定的结局。 作为熟读历史,对人情世故领会颇深的青年政治家,乾隆的“宽”并不是毫无尺度的。在软的一手背后,他还有硬的一手。在彬彬有礼的同时,他认真观察着官员们的每一个表现,细心谛听着官僚机器的每一丝异常响动,一旦发现问题,他绝不放过。 乾隆四年(1739年),工部奏报,为修理太庙里面的“庆成灯”,申请领银三百两,并二百串钱。区区几百两银子,对于费用浩繁的皇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并且,这件小事夹杂在工部上报的几十件大事当中,谁也想不到会被皇帝注意。孰料乾隆精力过人,虽然每天要阅读上万字的奏折,从头到尾却不会忽略一字。看到这个数字,皇帝感觉这笔钱用于“粘补”灯具,似乎稍多了些,其中似有弊端,遂朱批询问,此灯不过是小小粘补修理,怎至于用银如此之多? 工部勾结内务府,在皇家工程中滥支滥报,已经成了习惯。多支个百十两银子,工部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工部官员不知年轻皇帝的厉害,只含糊其词地回奏说这是预支银,将来按实用金额再行报销,余下的银两自会交回。他们的如意算盘是皇帝日理万机,此刻支吾过去,第二天皇帝就会忘了。岂料乾隆登基以来,日夜提防的就是臣下的欺骗,他说“万几待理,而甘受人欺,弊将百出”,更何况工部欺骗得如此明目张胆。他下旨说,凡有工程,都是先估后领,并不交还,查遍工部档案,历来也没有交还余钱的记录。“该堂官等竟以朕为不谙事务,任意饰词朦混,甚属乖谬。” 一番话说得工部官员哑口无言,就为太庙一灯几百两银子的小事,乾隆小题大做,杀一儆百,整个工部衙门全堂都被降罪。尚书来保、赵殿最,侍郎阿克敦、韩光基等或遭降级,或被调用,最轻的也受到罚俸处理。此事一出,满朝大臣都震悚一时,对年轻皇帝刮目相看。(《清高宗实录》) 乾隆登基不久,因为他人举报,以“因循不振,不求进取”的罪名罢黜了一名叫魏廷珍的大臣。这事过去几年之后,皇帝因事召见大理寺卿陶正靖,谈完正事,又问他最近朝政有没有什么不当之处,陶正靖就以一副仗义执言的表情说,几年前被罢黜的魏廷珍其实为人清正,没有大过,丢官罢职,处理不当。陶氏所举数条理由都十分光明正大,皇帝当即首肯,表扬了陶正靖的直言精神。 然而回过头来,皇帝就开始琢磨陶正靖的动机是否像他表现出的那么纯正。他开始暗暗调查陶正靖与魏廷珍是不是科举同年,或者同乡。一番摸底,皇帝发现魏廷珍与礼部尚书任兰枝同年(同一年考中进士),而陶正靖正是任兰枝的门生。皇帝由此认定,一定是任兰枝为了袒护同年,指使门生代为奏请。于是任兰枝被革职,陶正靖被降级。(《清史稿·魏廷珍、任兰枝传》)。 一旦心存警惕,官僚们欺骗的种种伎俩,就逃不过乾隆的法眼。有一次在阅读一份奏折时,一个大臣奏道,他发现了地方上的一件坏事,要报告皇上:“正在缮疏间,据两司道府揭报前来,与臣所访无异。”也就是说,正在写报告,布政使和按察使也恰好向他汇报了此事,与他所了解的情况一样。 乾隆会心一笑。这就是地方大臣的“会做人”之处,也是他们“取巧欺君”之处。如果单单报告这件坏事,这位官员固然是立了功了,不过同为大吏的同省布政使和按察使却有了失职失察的嫌疑。为什么人家发现了这件坏事,而你们没有发现?所以,这位大员笔头一转,这样一提,既保住了自己首先发现的“头功”,又为布政使和按察使推卸了失察的责任,何其工巧,又何其隐蔽!乾隆不觉轻轻叹息,挥笔在奏折上批道:这种事,千百件中或者有一二次,怎么会次次那么巧?(《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乾隆皇帝的智商、情商都是寻常帝王所难及。那些让其他统治者看起来头晕眼花的官场诡计,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更何况他越来越心存警惕。几次交锋之后,皇帝的精明就给官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有的官员对他做出了“自古人主患不明,惟皇上患明之太过。自古人主患不断,惟皇上患断之太速”的评价。 人们因为不同的利益和见解而分成不同的团体,是政治生活中的正常现象。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的朋党之争与西方的政党政治有着相同的起源。但是,西方政党政治的前提是君权的虚化或者消亡,运作方式是竞争双方按明确的规则光明正大地较量。而在专制制度之下,大臣们分裂成不同的派别则意味着统治效能的下降。因为政党政治是公开的、合法的、专心致志的,而朋党政治则是隐蔽的、非法的、别有用心的。一旦形成不同的朋党,大臣们的政治行为就处处掺杂进党同伐异的动机。荐举人才,推行政策,表面上一出大公,实际上无不会首先从小集团的利益出发。这种窝里斗的起源是因为利益,最终却几乎演变成了一种生存方式和生活乐趣,他们斗得如此津津有味,斗到了最后,他们简直就是为斗而斗。在这种毒化的政治环境之中,每一个人都必须依附某一门派才能在官场中立足,个别想有所作为的精英人物在这种情况下也无可奈何:“群小挈手绊足,其任事之劳,不胜救过之念,出嗟于朝,入叹于室。” 还是在未登基之前,乾隆就已经通过史书,对朋党政治的历史和危害有了深入了解。他说:“明季科目,官官相护,甚至分门植党,偾事误公,恶习牢不可破,乃朕所深恶而痛斥者。”然而,他深恶痛绝的这一政治危害又实在是中国政治中最难根除的痼疾之一。 乾隆执政的六十多年中,如何处理朋党一直是他苦心思考的问题。 雍正皇帝留给乾隆最重要的政治遗产就是两位重量级政治人物:鄂尔泰和张廷玉。这两位大臣,都是位高权重,才干出群。鄂尔泰,满洲镶蓝旗人,雍正后期的内阁首辅,是雍正最信任的满族大臣。雍正皇帝甚至曾经说过:“朕有时自信不如信鄂尔泰之专。”张廷玉则是雍正帝最倚重的汉族大臣,任文渊大学士,军国大事,多与参决,被雍正称为“第一宣力大臣”。 如前所述,乾隆即位之初,继续任用雍正的旧臣。自己有事外出,日常国务即由鄂张二人留京处理。二人权势,一时远远超过雍正时期。但是能人之间总是难于相容。鄂尔泰与张廷玉二人地位相当,性格不同,凡事都不肯居于对方之下。科名早、资历深的张廷玉有点看不起后来居上的火箭式干部鄂尔泰,性格倨傲、排序又居张廷玉之前的鄂尔泰也不买张的账,因此二人关系十分冷淡,“同事十余年,往往竟日不交一语”。(《啸亭杂录》)这种状况,正是开启朋党政治的最佳条件。虽然鄂张二人并无植党的企图,大臣们却各怀揣度攀附之意,满族大臣逐渐开始投奔鄂氏门下以求提拔,汉族大臣渐渐聚集在张氏之门互通声气。朋党之雏形,渐渐出现。就像《啸亭杂录》中所说:“上之初年,鄂、张二相国秉政,嗜好不齐,门下士互相推奉,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雍正皇帝一生以打击朋党为务,他一生打掉了诸王党、年羹尧党、隆科多党,没想到晚年却在自己眼皮底下培育了鄂张两党的苗头。这正是专制政治的自我嘲讽之一例。 在登基后处理的第一个重要问题“苗疆事务”中,乾隆一下子就嗅出了朋党的味道。 鄂尔泰在政治上起家,得益于在云贵总督任上大力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但是凡事都易有反复,雍正十三年(1735年)五月,改土归流后的贵州苗民因为官府剥削过重再次反叛。雍正皇帝因此对鄂尔泰相当不满,认为是他“改土归流”中措施不当所致。遂任命刑部尚书张照为“抚定苗疆大臣”,前去讨伐。 雍正皇帝选择张照,有些不妥。因为张照与张廷玉关系颇深,素来是鄂尔泰的反对派。张照到了贵州之后,不在平叛上下功夫,反而花大量时间搜集鄂尔泰在云贵总督任上的“错误”,不断汇报给皇帝,意图借这个机会,使鄂尔泰身败名裂。乾隆继位之初,接到张照的汇报后,一眼就看出了这一貌似公允的汇报背后的朋党背景。他在张照的奏折上批道:“张照以私意揣度,过甚其词。” 而且由于一意寻找鄂尔泰的把柄,无心军事,平叛战争一再失误。乾隆一怒之下,以“挟诈怀私,扰乱军机,罪过多端”为名,把张照调回京师,革职下狱,同时派张广泗代替张照去贵州平叛。 鄂尔泰的朋友故旧闻此消息大为兴奋。因为张广泗与鄂家关系良好,被认为是“鄂党”之人。他们认为这是反攻“张党”的绝好机会,许多“鄂党”人物纷纷上疏,揭发张照的种种错误,企图制造大狱,把张照置于死地。特别是张广泗,他到了贵州后,不断汇报张照在贵州军事行动中犯下的种种“大罪”。 乾隆对此早有预料。他在派出张广泗时明确警告说:“人臣事君之道,唯有据实秉公,无偏无党”,“张广泗不可以为新主之重待(鄂尔泰)而有迎合之心。”虽然张广泗一再攻击,乾隆却没有按鄂党所希望的那样重治张照,而是出人意料地将张照宽免释放,仅仅罢官。第二年又授给他内阁学士,入值南书房。及至乾隆六年(1741年),又使他官复原职,使鄂党人员大失所望。 乾隆此举,也是无奈。在没有形成自己的班子之前,他只能沿用雍正遗留下来的官僚机器。为了使这部庞大的国家机器继续正常运转,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护两党的平衡,缓和他们的相互斗争,采取“既不使一成一败,亦不使两败俱伤”的平衡策略。因为一旦两派中不管哪一派彻底失势,必然会兴起大狱,杀掉大批官员,造成人才资源的重大损失和朝廷政局的重大失衡。 为了维持这种平衡,乾隆真是煞费苦心。他在用人行政上,特别注意对鄂张二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他阅读奏折时,提高警惕,努力甄别他们的建议和施政中的个人目的。他努力使全国官员知道,自己绝不会受朋党因素的操纵。有一年内蒙古额驸(附马)策凌到京,在陛见中向皇帝奏陈大臣忒古尔德尔年纪已老,身体衰弱,请求皇上召他回京,还向皇帝夸奖法敏、富德、常安等人,说他们能力出群,应该重用,特别是富德应该补为随印侍读。乾隆察言观色,以策凌与鄂尔泰友善,判定策凌的这番言论是鄂尔泰主使的。“此必鄂尔泰曾向伊言之,故伊如此陈奏也”。乾隆遂直接质问鄂尔泰。鄂氏奏辩说并没有嘱咐策凌说这些事。皇帝并不相信,说:“夫向伊言之而奏,固属不可,若未向伊言,而伊揣摩鄂尔泰之意,即行陈奏,则势力更重!”提醒鄂氏有则改之, 65e0." >无则加勉。(《清稗类钞》《清高宗实录》) 乾隆五年(1740年),刑部侍郎职位出现空缺,乾隆本来想批示被罢官的张照担当此职。但那一段时间鄂尔泰因事没能上朝办事,只有张廷玉一人在皇帝身边,而张照平素又被归为张廷玉一党。皇帝“恐人疑为张廷玉荐引,是以另用杨嗣璟”,以后又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才起用张照。他之防范朋党,小心到如此程度。 乾隆五年,皇帝已经出色地结束了政治实习期。他不再是对繁杂诡谲的政治局面一头雾水的政治新鲜人。上手很快的他对大清帝国这架机器的性能有了深入了解,对每一个零件都了然于胸。 皇帝对鄂尔泰和张廷玉不再那么须臾离不开了,对他们的政治建议不再像以前那样言听计从,在用人行政中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自主性。坐稳了宝座的皇帝觉得自己可以深入解决朋党问题了。 乾隆五年四月,乾隆皇帝降下长谕,公开指出目前的局势有党争的危险。他历数了鄂尔泰为人不谨之处,要求全体大臣们小心警惕,不要再结党。他举例说,永州总兵崔超潜获罪交于刑部处理,鄂尔泰认为崔氏有可谅之处,密奏为崔氏求情,乾隆听从了鄂尔泰的意见予以从宽处理。事情过后,外面大臣纷纷谈论鄂尔泰的功德。乾隆十分不悦,以为鄂尔泰既然密奏获准,则应恪守秘密,怎么能漏泄于人,向被宽之人示恩?这并非中枢大臣所当为,而是植党树私的开始。由此他评价“是鄂尔泰缜密之处不如张廷玉矣”。他公开以此告诫鄂“嗣后言语之间,当谨之又谨”。 他直言不讳地说: 从来臣工之弊,莫大于逢迎揣度。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乃皇考简用之大臣,为朕所倚任,自当思所以保全之,伊等谅亦不敢存党援庇护之念。而无知之辈,妄行揣摩,如满洲则思依附鄂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若如众人揣摩之见,则是二臣为大有权势之人,可以操用舍之柄,其视朕为何如主乎?……鄂尔泰、张廷玉乃皇考与朕久用之好大臣,众人当成全之,使之完名全节,永受国恩,岂不甚善。若必欲依附逢迎,日积月累,实所以陷害之也。(《清高宗实录》) 这道谕旨是乾隆即位以来首次正面触及朋党问题,语重心长,有些辞锋暗含杀机。然而,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皇帝的一道诏旨,当然不可能使大臣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朝烟消云散。特别是鄂尔泰为人素来倨傲张扬,乾隆帝此谕虽当时使他不寒而栗,但过后又置于脑后。 黄廷桂是乾隆器重的一名大臣,却与鄂尔泰素来不合,乾隆六年(1741年),鄂尔泰趁乾隆出巡之机,抓黄的小辫子,以黄举荐的一名官员出了问题为由,说黄“滥举非人”,深入追究。为了确保对黄的打击成功,鄂尔泰特意关照刑部官员,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赶在乾隆回京前,审理结案,并提出建议对此人“降二级调用”的处理意见,上奏给乾隆。在鄂尔泰看来,乾隆远在古北口外,批阅奏章应该不会太仔细,定能蒙混过关。 心细如发的乾隆却从不会草率对待任何一份奏折。在古北口外的行宫里,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回京之后,他直截了当地对大臣们指出:“此议甚属错谬。明系与黄平时不睦之人必欲致黄于罪。”并指明是鄂尔泰假公济私:“此案审理甚速,乘朕回京之前题复,希图蒙混批准。这样居心行事,竟出于朕信任之头等大臣,朕用以自愧。伊等将视朕为何如主耶?”因此下令“将办事此案之大学鄂尔泰等人严行申饬”。这是乾隆即位以来鄂尔泰受到的最严厉的一次处罚。这重重的一击使鄂氏清醒了一些,从此谨言慎行,不敢再大肆为自己的党徒办事营私。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鄂氏敛手之后,他的党徒却犯了事。言官仲永檀是鄂尔泰的门生,作为一名御史,他专门找张廷玉一派的毛病。乾隆一时不明内中奥妙,还以为他为人耿直,颇加提拔。乾隆七年(1742年)十二月,仲永檀的动机败露了,原来他弹劾张派大臣时,经常找鄂尔泰的长子鄂容安秘密商量,被人揭发。乾隆帝赫然震怒,他痛斥鄂尔泰:“仲永檀如此不端之人,而鄂尔泰于朕前屡奏其‘端正直率’,明显系党庇门生……鄂尔泰应该自思:朕从前能用你,今日能宽你,难道将来独不能重治你的罪么?” 鄂尔泰闻旨以为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好在皇帝不想让表面上完美的君臣关系在晚年破裂,也不想让鄂氏一派一败涂地。他仅命鄂容安退出南书房,在谕旨中说:“若将鄂尔泰革职拿问,而国家少一能办事之大臣。”同时却严办仲永檀,以其“依附师门,暗结党援”,抓入大牢,使其瘐毙狱中。在这个案子之后,鄂党人物很长时间之内藏身敛迹,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张党亦鉴前车之覆,谨小慎微,处处提防。朝廷之上一时风平浪静,乾隆治理朋党终于取得了初步成果。(《乾隆朝起居注》《清高宗实录》) 按照乾隆朝政局演变趋势,以鄂尔泰的脾气性格,如果活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以后,肯定不能得到善终,雍正帝生时为他打下的“朕可保其始终不渝”的包票势必会被乾隆撕破。因为乾隆十三年之后的乾隆已经不再是即位初期那个凡事宽大的“仁慈”皇帝。好在鄂尔泰福大命大,于乾隆十年(1745年)幸运地病死,总算基本上保全了名节,成为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得了善终的名臣。 第一节 长恨歌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多产的诗人,乾隆作诗,确实“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有时一天可以写十几首。比如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游览昆明湖,他不到一小时就写了8首诗,平均7分钟一首。他专门写了一首诗记载这个小小纪录的出现:“舟行十里诗八首,却未曾消四刻时。”(《御制诗二集》)然而艺术作品的质与量往往成反比,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诗,从自来水管里一拧就出来的,只能是自来水。由于平均每天写两首诗,乾隆皇帝一生的大部分诗作不过是“分行的日记”,随手记心情、记风景、记事件而已。电视连续剧《宰相刘罗锅》中有这样一个片断:乾隆率大臣们游园,诗兴大发,顺口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吟到这里,突然卡壳了。幸好刘罗锅在侧,继上一句“飞入草丛都不见”,才完成了一首御制诗。事虽夸张,却惟妙惟肖地摹写出乾隆许多“御制诗”的“创作”过程。事实上,为了记日记方便,乾隆皇帝什么时间都可以写诗,什么事都可以入诗,为了押韵对称,任意增词减字,创作出了不少中国诗歌史上最没有诗味的“诗歌”。比如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他曾经写下了这样一首一般人无法读懂的“诗”: 阁报例应隔日至,均称二寸雨欣滋。 然斯乃谓十八彼,料彼未知旬九斯。 头两句,对历史特别熟悉的读者也许能猜出大概意思:在巡幸路上,内阁每隔一天送给皇帝一次阁报,通报国家大事小情。今天的阁报上说,十八日北京下了二寸的雨。可是后两句如果不看诗注,任您知识多么渊博,也不可能读懂:过几小时,皇帝又接到了河北地方官的报告,说十九日河北下了四寸的雨。北京所报是十八日的事情,看来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第二天的雨势更加喜人啊! 当然,任何事情总归会有例外,在写作四万多首平庸作品的过程中,乾隆皇帝也捎带着写出了一些情真意切的感人之作。不过,这些作品大多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悼亡”。比如下面一首: 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 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 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 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御制诗二集》) 一个独眠之夜,皇帝突然梦到了死去的妻子。悄然而来,蓦然而去,只是告诉皇帝,她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很平安,嘱咐皇帝不要惦记。除此之外,就是打听婆婆和孩子的情况,叮咛他用心照料。一觉醒来,皇帝已经泪透枕巾,只听到风吹帷幔的声音,更衬托出子夜宫殿的寂寞悲凉。皇帝不禁悲问:当初慧贤皇妃去世后也曾入我梦,不过好在梦中哭醒后,还有你在身边温柔地劝慰。如今,再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可以安慰我,我只能一个人在漫漫长夜承担痛苦…… 这首哀婉动人的诗,真切朴实,不输于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其中透露的情味,更像是愚夫愚妇相濡以沫的平淡至真,而不像拥有三千粉黛的皇帝所作。这首诗证明,乾隆确系一深情之人。 这首诗,就是写给他的结发妻子孝贤皇后的。 爱情是突如其来的。 雍正五年(1727年),雍正心中未来的继承人弘历虚岁已满17。如果生活在今天,不过是高二的学生,然而在清代,这正是皇子结婚的最佳年龄。为弘历选妃,其实就是为大清挑选未来的皇后,雍正煞费苦心。 理所当然,新娘出身名门。她比乾隆小一岁,姓富察氏,在汉语里又被译作“傅察”“富尔察”,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有清一代,这个姓氏名臣辈出,为清王朝的建立和繁荣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富察氏的远祖旺吉努追随努尔哈赤,在统一战争中颇有战绩,曾祖哈什屯是顺治皇帝的亲近大臣,深得皇帝信任。祖父米思翰在康熙朝主掌一朝财政,父辈兄弟四人皆身居高位:二伯父马齐一度是康熙朝最有权势的满族大臣,大伯父马斯喀也曾任平北大将军,屡立战功。只有官至察哈尔总管的父亲李荣保在兄弟当中官位最低。 至于富察氏本人,郎世宁为她所绘的油画大像存留至今。从画像上我们可以看到,她皮肤白皙,目光清澈,算不上妖艳夺目的国色天香,可称得上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画像上的她神态温婉平和,毫无张扬骄矜之气,显示出良好的风度和修养。 她独一无二,仅仅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第一次永远是最美好的,它不可复制。即使富察氏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然而由于她与乾隆携手经历了人生的那么多新鲜,她也注定会成为乾隆心中的唯一,永远无人可以取代。就像小王子的那朵花确实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事实上她处于五千株和她一模一样的花儿之中。原因就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朵:“她比你们所有的花总合起来还要重要得多。因为我给她浇水。因为我把她罩在玻璃罩子里面。因为我用屏风把她保护起来。因为我是为了她才杀死那些毛毛虫的。因为是我在谛听她倾诉哀愁,或是自夸自赞,或是有时甚至一声不吭。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href='1993/im'>《小王子》) 更何况,富察氏绝非一?99lib?个平凡的女子。她是草丛中的玫瑰,鸡群中的凤凰,她的出类拔萃一目了然。正像八字所说,“占得妻星最贤最能”,乾隆确实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幸运之人。 作为一个有深度的男人,乾隆对女人的要求当然不仅是外表,他更在乎的是内涵和性格。在门第、外表和性格这三大因素中,富察氏最为突出的就是性格。富察氏是一位既聪明透顶,又天真烂漫;既精明过人,又大气温柔;既识大体,又重小节;既善解人意,又有原则;既含蓄婉约,又可以笑唾檀郎的女人。在乾隆忙于事业时,她以自己的精明协调管理后宫,安排照顾皇子的生活和教育,让他不致分心。在他遇到困扰情绪烦躁之际,她如同一朵解语花,迅速读懂他的内心,恰到好处的轻轻一握手,亲手递过来的一片小吃,不声不响在他颈后的一个深吻,能给他极大的安慰,让他的心境迅速走出阴郁。当他心情极佳,精力无处发泄时,她又能陪他纵情玩嬉,陪他在围场纵马奔驰,甚至偶尔也一试挽弓射箭。 史书关于富察氏的生平细节记载极少。因为体例所限,《清史稿》只为她留出了数百字的位置。幸运的是,就在寥寥无几的刻板文字当中,我们依然能读出她的特别:富察氏虽然是大家闺秀,却从来不爱在自己的脸上精耕细作,也厌恶金银珠宝之类的华丽恶俗,成为皇后后仍然如此。《清史稿》说,皇后母仪天下十三载,平居恭俭,不过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 皇后非常善于体会皇帝的心情。一年秋天,在塞外行围,皇帝无意间和皇后聊起,祖宗们在关外之时,艰难创业,非常节俭,衣袖上用鹿尾绒毛缘个边就算很好的装饰了,哪像今天这些八旗子弟争相夸奢竞富,镶金戴银。皇帝顺口说了这么几句话,没想到皇后却记在心里,回京后,特意亲手做了一个用鹿尾毛缘边的放火石的小囊送给皇上,以示与皇帝相互勉励,不忘俭朴本色。皇帝十分喜爱,一直带在身边。 皇后为人大度,处事公平,办事有条有理。庞大的后宫,被她处理得安宁静谧,上上下下的宫人对她都心悦诚服。 对皇帝的生活起居,皇后更是关怀备至,事必躬亲。有一次乾隆身上长了个疖子,经医治初愈,百日之内须经常换药。富察氏特意把寝具搬到皇帝寝宫侧室,每天亲自奉茶倒水,照料皇帝换药,从无懈怠。直到皇帝完全康复,才回本宫。(《清史稿·后妃传》) 最能体现皇后贤惠的,就数她对待皇太后的态度了。众所周知,太后出身卑贱,一开始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年纪虽长,仍然终日大说大笑,不改本色。而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识礼,一举一动,都透出骨子里的高雅。这娘俩气质风度迥异,按理说相处起来有点难度。可是皇后从心里把婆婆当成妈妈,关心照顾无微不至。正因为太后出身低微,所以她在太后面前特别注重礼貌,遇到太后吃饭更衣,她都亲自照顾,不让别的宫女伸手。太后微有不适,她彻夜不眠,在跟前伺候。想不到大家闺秀出身的皇后能吃得了这份苦,后宫上下对此都十分佩服。因此,婆媳关系处得异常融洽,老太太一日也离不了媳妇。对于以孝为天的乾隆,这一点确实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人并不容易,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即使对于皇帝来说也是如此。弘历为人,既志大心雄,才华横溢,又自命不凡,不自觉地高己卑人,是一个极度挑剔的完美主义者,能被他看得上眼的人没有几个。然而对这个结发妻子,他却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登基之后,进入后宫的年轻妃子越来越多。在皇后容貌褪色的同时,她们如同一朵朵含露的花朵,竞相绽放。然而皇后却依然深深地吸引着皇帝。皇后的魅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益增加,就像一坛芬芳的酒,岁月越老,就越醇香。富察氏是他永远的大后方、大本营,永远的温柔港湾。随着岁月流逝,皇帝日渐觉得皇后的娴静、温柔、持重,不急不躁不妒,像一块贴身的玉石,时刻调适着他的政治体温。共同生活的时间越久,他们相处得越谐和,相互能读懂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知道彼此的内心需要。正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精力充沛地处理国务,把大清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 然而,“天道忌全”,特别完美的事物,总有特别不完美的一面相随。 传统社会中,女人幸福与否,一半决定于她有没有儿子。 有人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的标志,是特别想和她生一个孩子。 弘历就是这样,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他就盼着富察氏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一方面,他深知只有儿子才是女人根本的依靠;另一方面,他坚信他和她的结晶一定是天底下最完美、最聪慧、最有福气的孩子。 结婚一年又三个月后,富察氏顺利地生育了长女。虽然是女儿,皇室上下也兴奋异常,因为这证明富察氏生育能力正常。 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只活了十四个月。虽然那是一个婴儿死亡率极高的时代,此事还是给了弘历夫妇十分沉重的打击。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此时富察氏已经再次怀孕,对下一个孩子的期盼冲淡了人们的悲伤。 雍正八年(1730年)六月二十六日,弘历的嫡长子出生。这是一件特大喜事,连雍正皇帝都为之喜形于色,亲自为之命名为永琏。琏者,宗庙之器也。古代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夏朝叫“瑚”,殷朝叫“琏”。敏感的弘历看来,这显然暗寓承继宗庙之意。 更何况这个孩子太惹人喜爱了。他正如人们所期望的,综合了父亲和母亲的优点:脸形轮廓和嘴巴像父亲,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秀挺的鼻子则像母亲。随着一天天长大,这个孩子的聪明可爱也越来越引人注目,才三四岁,弘历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居然过目不忘,不到五岁,就认识了数百个字。乾隆后来说,这个孩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 也许是永琏这个名字带来的运气,仅仅十个月后,皇后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儿女双全。 乾隆元年(1736年)七月初二,刚刚即位不久的皇帝迫不及待地办理了立储大事。他召集重臣,宣布仿照皇考成式,秘密建储,将皇储之名亲手密书,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斯时皇帝年纪不过二十又六,这样早就建储,显然是因为太钟爱某个儿子了。虽说是秘密建储,储君为谁,却是个公开的秘密。 一旦一个人感觉自己太幸福了,那么灭顶之灾就可能从天而降。就在初登皇位的乾隆踌躇满志,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际,乾隆三年(1738年)九月月底,九岁的嫡子永琏患上了感冒。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孰料几天之后病情转重,高烧不退,竟于十月二日死去。 这完全是一个晴天霹雳。 第一个女儿去世,乾隆和富察氏虽然悲痛,却并不致命。这个儿子的去世,却几乎摧垮了富察氏。她大病一场,体重骤减,几天之内,形销骨立。皇帝十分担心,天天过来探视。然而富察氏的与众不同就在此时显露出来,在皇帝面前,她从不流露内心的悲伤,反而没话找话,和皇帝聊东聊西,以减轻皇帝内心的痛苦。为了不让婆婆担心,刚刚能下床,她就一如往日,日日到婆婆处问安。体力刚刚恢复,她又担当起管理后宫的大任。 皇帝只能通过办好孩子后事的方式,给自己和皇后以安慰。他宣布,这个孩子的丧事,要按皇太子之礼,高规格办理。他传谕大臣们说:二阿哥永琏乃是皇后所生的嫡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当日有幸蒙我父皇亲自命名为永琏,已经暗示他将来会继承宗器,接续大统。我登基之后,已经密立为太子。如今丧可,著俱照皇太子仪注进行。(《清高宗实录》) 永琏去世后,皇帝和皇后同寝的次数比以前更加稠密了。皇帝很清楚,只有让皇后再生一个儿子,才是对她的最大安慰。然而,由于生了一场大病,体气变更,一转眼七年过去了,皇后仍然没能怀孕。皇帝、皇后百般许愿祈祷,仍是无用。 在经受七年折磨之后,上天终于再次降恩。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皇后在千盼万盼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名永琮。虽然此时乾隆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但他对此子仍然爱如珍宝,也许是父亲的偏心,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所有孩子中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的一个,“性成夙慧,歧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虽然没有亲书密旨,但人们普遍认定,这个孩子将来毫无疑问会成为大清国的继承人。 灿烂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富察氏脸上。这个孩子所得到的关心照顾,可谓无以复加。皇后几乎把全部心血,都放在他身上,日日不离。 正因如此,再一次的打击才显得更深重。乾隆十二年(1747年)除夕之夜,年仅两岁的永琮又因天花而亡。 乾隆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上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 定下神来之后,他发了一封谕旨:皇七子永琮,天生有异相。太后因为他是正嫡,又聪明异常,所以最为钟爱。我也想以他为继承人。我即位以来,敬天勤民,自问并未得罪天地祖宗,然而为什么正嫡子嗣一再早亡?难道是因为我朝自定鼎中原以来,历代皇帝都非正嫡继统。而我必欲以嫡子继统,获得先人没能获得的福分,因此一线妄求之心,遂启如此之祸?(《清高宗实录》) 这个解释,今人听起来有些可笑,然而当日乾隆是深信的。否则深信天命的他无法理解上天为什么会一再给他以如此沉重的打击。 虽然生前没有被立为太子,永琮的丧事?仍然办得远优于普通皇子。皇帝的解释是“但念皇后出身名门,作为儿媳,在父皇生时,虽然没能伺候多长时间,但这些年侍奉太后,承欢致孝,备极恭顺,无微不至。作为皇后,则恭俭宽仁,可称得上贤后。她诞育佳儿,再遭夭折,殊难为怀。皇七子丧仪,应视皇子从优”。(《清高宗实录》) 这道谕旨怎能真正安慰皇后,然而皇帝所能做到的只有如此了。幸运的是,皇后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么大病一场。她默默地把悲伤藏在心中,表现得异常冷静坚强。在皇子丧过后,她即一如常态,言笑如初,令皇帝惊讶不已。 永琮去世后两个月,乾隆十三年(1748年)二月,乾隆皇帝准备开始他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东巡,这是上年六月份就确定而且布告天下的。 即位以来,除了祭祖和热河秋狩外,皇帝一直忙于朝政,还没有巡视过国土的其他地方。辛苦了13年后,国势平稳,人民安定,他终于有时间到曲阜拜祭至圣先师孔子了。这是他早已计划好的一个重大举动。 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重要原因,太后一直有一个梦想,想登一回泰山。 准备工作进行了半年,耗资巨大,按期完成。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让皇帝有点犹豫不决:带不带上皇后?以前皇帝出门,皇后总是陪在身边,更何况这次太后要去。皇上一路要主持许多仪式,照顾太后的任务非皇后莫属了,因此皇后坚持要求参加。 爱子夭折后,皇后表面上虽然一如平常,皇帝却很清楚她表面的坚强下内心的憔悴。皇后虽未大病,却是小病不断,身体相当虚弱。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古代,从北京到山东转一圈,体力稍差些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而且,就在出发前一个月,钦天监官员奏陈:“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离宫”,是天上名为离宫的六颗星。乾隆十二三年之交,一颗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的所谓“客星”出现在离宫六星之中,是为天象异常,占星家们以为它预示中宫皇后将有祸殃临头。 阅读历代中国史书,你会发现许多诸如此类的超自然现象。中国古人相信天人合一,对于那些年代久远的“行星合月”“五星连珠”预兆了人间政治之类的离奇传说,我们一概可以以迷信视之,然而乾隆十三年年初钦天监的这个奏陈,却被历史档案证明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对天命颇为迷信的乾隆对这一事件十分重视,然而稍一转念,他以为这是因为“皇后新丧爱子”而已,并不预示皇后本身将有什么大碍。 上路后,皇帝感觉到带皇后出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路上春风浩荡,一家人心情都极好。皇后那失去光彩已久的眼睛明亮起来,一路笑声不断。皇帝心情也跟着更加明亮。祭礼结束,一家人又前往泰山,皇帝、皇后一同侍候老太太登上了玉皇顶。 三月初三日,新雪初晴,皇帝诗兴大发,作了一首难得的清新之作: 又值佳辰三月三,春光马上好吟探。 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 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 兰亭即景思临本,肥瘦诸家未易谙。 不过乐极生悲,这场令皇帝兴奋不已的新雪,却让皇后感冒了。皇帝急忙在济南安顿下来,让皇后安心养病。在济南一待就是三天,皇后却不见好转,发烧不止。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一再劝皇帝回京。皇后深知,皇帝出行,每一站都有详细的计划,打破计划,在济南多住一天,就意味着给济南地方增添无数压力。况且东巡计划已经完成,让皇太后和众多王公大臣仅仅因为等自己而长住济南,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她反复催皇帝起程,说反正到了德州就能上船,水程回京也很安稳,怕什么呢?毕竟不过是一场感冒而已。 皇帝反复权衡,终于同意了皇后的请求。好在从七日到十一日,从济南到德州,皇后的病情一直平稳,经受住了陆路的颠簸。坐上了船,皇帝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情观赏窗外的景色了。皇帝记得,刚出京时,德州柳树刚染了一点新绿,而今河岸已经是绿云红雨,春色纵横。不料,就在皇帝欣赏运河春色,打算作诗的时候,太监神色不安地来到皇帝身边,通报皇后身体又觉不安了。 皇帝一惊,立刻起身,来到皇后的画舫。皇后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见了皇帝勉强一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没什么大事。”一语未了,人已经昏了过去。 皇帝立足不稳,险些跌倒。十多名御医一齐被召上青雀舫。黄昏时分,皇后在皇帝的凝视中去世了。 乾隆毕竟是乾隆。作为皇帝,他没有时间来心怀悲痛。有无数事情需要他安排:他要安排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护送太后御舟先行回程,他要安排皇后葬礼,他要亲自起草宣布皇后之丧的明发谕旨……等这一切都忙完,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众大臣都散去,只剩下皇帝一个人。陪伴皇帝的,只有船外运河哗哗的水声。皇帝一分钟也睡不着,他拿起纸笔,写下三首挽诗: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夫妻恩情二十二载,治理后宫共十三年) 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一切突然都化成春风一梦,飘散于运河河岸边) 圣慈深忆孝,宫壸尽钦贤。(太后平日总称你孝顺,嫔妃也无人不钦服你的贤惠) 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从此不忍再读诗经中的《关雎篇》,因为朱琴已断弦) 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往年冬夏时节,也会暂时分别) 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这回成了永诀,相见不再有期) 帏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你的衣服还挂在床边,帷帐里却空寂无人) 回思想对坐,忍泪惜娇儿。(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对坐在这里,共同回忆去世不久的娇儿) 愁喜惟子共,寒暄无刻忘。(喜则同喜,忧则共忧,对我你永远是那么体贴温柔) 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巾帼之中你是那么出类拔萃,后宫无人不追念你的遗泽) 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两个男孩都不幸夭折,今天一个女儿又失去了母亲) 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这一切实在让人不愿回忆,掷笔长叹,黯然神伤!) (《御制诗二集》) 皇帝方寸已乱,挽诗只是实述,文笔未见出色。然而多少总算是宣泄了一点内心的悲楚。草草写罢,皇帝才朦胧睡了半个时辰。 事实上,皇后刚刚去世之时,皇帝感到更多的是震惊。真正彻骨的悲痛,在以后的岁月中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袭来。 结发22年,他和皇后如同两棵相互依靠交织成长的大树,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成了对方的一部分。在皇后离去的半年之内,表面上,皇帝仍然在全力处理国务,然而悲悼之情像潮水一样经常突然袭上心头,悲痛的巨流频频卷起,让皇帝怎么也坐不下去,经常处理不下去任何事务。一连数月,皇帝都睡不实觉,动不动就觉得皇后还在身边,频频惊醒。太监注意到,一向严谨精明的皇帝变得迟钝了,无目的的活动增多,工作没什么效率,常常走到一处,却忘了自己是要寻找哪个奏折。有时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后宫上下都提心吊胆,因为已经有太多人让皇帝莫名其妙地发火。 唯一能真正舒缓一下火辣辣疼痛的,只有诗歌了。在皇后丧满之日,他写下了一首长诗《述悲赋》: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 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而长逝。 …… 尚强欢以相慰兮,每禁情而制泪。 制>泪兮,泪滴襟,强欢兮,欢匪心。 …… 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 …… 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 ……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 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佐兮孰>..予随? 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 春风秋月兮尽于此矣,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长春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帝命令照原样保留长春宫的所有陈设,一丝不得更动。他把皇后生前所用的东珠顶冠和东珠朝珠放在那里,每年忌辰,他都要到这里凭吊。这种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才下令撤掉。 皇后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是她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皇帝命令把这艘大船运进北京城。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船舶体积十分庞大,而城门门洞狭窄,在没有起重机械的古代根本无法进城。为了保留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门楼拆掉。还是礼部尚书海望最后想出了一个方法,他命人搭起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上设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费尽力气,终于将御舟运进了城内。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发出了一道赐谥大行皇后为“孝贤皇后”的谕旨,他在谕旨中,对皇后的一生做了全面总结和高度评价,讲了赐谥“孝贤”的理由: 皇后富察氏,德钟勋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慈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褆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兹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内佐,久藉赞襄。追念懿规,良深痛悼。宜加称谥,昭茂典于千秋;永著徽音,播遗芬于奕禩。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则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所有应行典礼,尔部照例奏闻。(《清高宗实录》) 依例,赐皇后谥号,先由皇帝发出谕旨,然后由礼臣们拟出几个字上奏,由皇帝挑选钦定。而孝贤皇后的谥号,直接由皇帝赐给,未由大臣拟定,实无先例。 对皇后的悼念,持续了整整一生。 在富察氏之后,后宫不能久虚。在太后的多次催促之下,乾隆十五年(1750年),皇帝册命另一位妃子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然而,对于那拉皇后,皇帝一直谈不上喜欢。她与富察氏一样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他的妃子,她也称得上端庄秀美,性情贤淑,皇帝很难确切指出她有什么不好。可是,皇帝在心里却再也找不到爱意。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在富察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皇帝写了这样一首诗,分析自己为什么不爱新皇后: 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时光迅速,一转眼已经过去三年) 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又值断魂清明时节,不由得想起那次不幸的东巡)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难道是新人真的不如旧人吗?其实是因为与旧人相投日久) 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湖水澄澈,春光明媚,我为什么却这样忧愁?) 虽然皇帝一再调动自己的爱意,无奈真情不能勉强,新皇后始终有名无实。乾隆三十年(1765年),一直备受冷落而心情抑郁的皇后终于与皇帝发生了冲突,被打入冷宫。从此,乾隆再也没有立过皇后。 对富察氏的思念纠缠着他的后半生。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她的怀念却从来没有变淡。任何一个与她有关的场合,都会引发他的悲痛。 在为第二个嫡子永琮办理迁葬之时,他又想到了这对母子的不幸命运,写下了这样一首挽诗: 一纾愤懑酹金卮,柳翣行将发引时。(在为你迁葬的时候,禁不住又悲从中来) 此去想应兄待弟,都来何致母随儿。(你嫡亲的哥哥正在等你。如果你们兄弟不死,你们母亲也不会这么早离我而去) 试言邂逅谁能受,叠遇乖张命实奇。(我的命运实在出奇的不幸,这种遭遇谁能承受) 不忍抚棺寄余恨,孩提莫道未全知。(不敢在你棺前待得太久,你虽然幼小,想必也能知道我的悲伤) 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皇帝东谒盛京,途经科尔沁草原时,探访了嫁到蒙古的女儿固伦和敬公主。富察氏生了四个孩子,只有此女存活下来,嫁给了蒙古达汗亲王之孙色布腾巴尔珠尔。面对着24岁的女儿,皇帝不由得又想到了她的生母,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经过山东。与前三次一样,皇帝都没有进济南城。皇帝赋诗一首,说明不进济南的原因: 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后在这里病倒,皇帝不愿勾起对往事的痛苦回忆,所以才匆匆而过。 这样的挽诗,皇帝做了不下百首。凡是看到皇后生前用过的物品,去到与皇后共同待过的地方,逢到节日,甚至看到南飞的大雁,都会引起他对富察氏的思念。每次皇帝谒东陵,必到裕陵为孝贤皇后酹酒,祭祀亡妻。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岁的老皇帝在陵前写下这样一首诗: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 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 80岁的皇帝对地下的妻子说,年龄越来越大,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早日见到你。自己不想活到100岁,与你相会之期最长不会超过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亲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自称身体天下第一的老皇帝已经明显呈老态,需要别人处处搀扶着。他在坟前坐了良久,赋诗一首道: 本欲驱车过,矫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坟前来了,想一想不来心中还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岁又云寒。(还是给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没来你坟上看看) 松种老鳞长,云开碧宇宽。(当年的小松树已经长得参天了,大地无语,天高云淡) 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你先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第二年,86岁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陵前,望着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树,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 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注:孝贤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虚,不堪追忆! 这一年,乾隆帝与孝贤皇后已分离48年。3年后,也就是富察氏去世51年后,老皇帝终于撒手人寰,完成了和富察氏地下相聚的愿望。 第二节 乾隆十三年的风暴 也许是因为父亲在藏书网位恰好13年,所以乾隆登极之初,就对13这个数字抱有不祥的预期。他说:“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清高宗实录》)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乾隆这个奇怪的预感竟然丝毫不差地实现了。这一年,乾隆遇到了两件“大不称心”的事,一件是金川战争进行到最困难的时候,面对小小顽敌清军骑虎难下,清朝政府面子丢尽;另一件是孝贤皇后去世。 表面上看,皇帝起居仍按常度,似乎皇后的去世没有影响大清帝国的运转。事实上,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皇后之丧引起过国家这样大的变故。 在乾隆皇帝看来,要有效寄托他的哀思,唯一的方式就是为皇后办理一个风光盛大的葬礼,这样才能配得上皇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皇后的去世,对皇帝和对别人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其他人很难感同身受皇帝的悲痛。对朝中大臣们来说,皇后的丧事对他们不过意味着例行公事地完成丧礼礼仪,对各地疆臣来说,也不过是给皇帝写一封表达悲痛的奏折而已。这是国朝百余年来的定例,谁也没有料到这一事件会演变成一场全国官场的灾难。 在葬礼办理过程中,懒惰懈怠的官僚体系一再出现一些心不在焉的错误。皇后去世一个月后,皇帝阅看翰林院所制的皇后册文,发现满文译文中将“皇妣”一词不小心译成了“先太后”,这一小小过失让皇帝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交刑部治罪。刑部见皇帝盛怒,揣度皇帝心理,从重判为绞监候。不料暴怒的皇帝居然认为判得还不够重,甚至因此认为刑部官员庇护原尚书,将刑部所有官员都一律革职,将阿克敦判为斩监候,秋后处决。消息传出,全国官员都大惊失色。 然而大家的震惊刚刚开了个头。丧偶悲痛中的皇帝事事横挑鼻子竖挑眼。五月间,因为皇帝认为皇后的册宝制造得不够精良,“甚属粗陋”,配不上皇后的尊贵,把工部全堂问罪。又因为祭礼所用的桌子不够干净,把光禄寺主要官员一律降职。因为册谥皇后时礼仪出现小小纰漏,礼部尚书也被降级。 事情到此远远没有停止。清制辫..发,十天半月就要剃头一次。按满族旧习,帝后之丧,官员们在一百天内不能剃发,以表示自己专心悲痛,顾不上收拾自己的仪表。不过,这只是一种不成文的风俗,大清会典中并无记载,开国日久,一些满族官员对此也已不甚清楚。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时,许多官员百日内剃发,朝廷并没有追究责任。因此,皇后之丧中,许多人也剃了头。皇帝发现之后,大动肝火,认为这一是证明官员们对已故皇后“大不敬”,心中无哀痛之情;二是证明朝廷纲纪不振,百年成法开始被破坏。一开始,他想把几个剃头官员一律处死,最后深入调查之下,他发现剃头的人实在太多,几乎无省不有,才不得不轻判。但对于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这样的一品高官居然也剃头,他却无法容忍。震怒之下,他赐周学健及另一个违制剃头的湖广总督塞楞额自尽,湖南巡抚、湖北巡抚因此革职。 对于自己的孩子他也看不顺眼。当他发现皇长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在皇后的丧礼上表现得不够悲痛时,立刻大发雷霆指责说:“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三子“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为此他甚至公然宣布:“此二人断不可承继大统……伊等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杀伊等,伊等当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并请王大臣共鉴,他绝不食言。 永璜与永璋因为这次事件,失去了竞争皇位的机会。 对两个小孩子如此狗血喷头地痛骂,显示出皇帝正处于某种心理失常的状态。他希望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明白天都塌下来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平静无事? 皇后之丧风波中受处分的官员,从大学士、总督、尚书、巡抚到基层官员,不下百名。官场莫名其妙刮起了一场破坏力巨大的风暴。所有的官员都对皇帝刮目相看:原来在他们心目中一个温和儒雅、宽厚仁慈、自制力极强的君主,竟然还有这样喜怒无常、任性纵情、残酷冷漠的一面,看来他们对皇帝实在是太不了解了。看来这个人毕竟是雍正皇帝的儿子,雍正的酷烈无情,他一丝不少地继承下来了。 后人回顾历史,发现乾隆十三年是乾隆一生政治的一大转折点。“乾隆十三、十四年间,为高宗生平的第一变,由寅畏小心,一切务从宽大而一变为生杀予夺,逞情而为。”(高阳《清朝的皇帝》)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鳏夫因为丧偶而导致的心理失常事件。心理学家说,处于丧偶期的人,最容易出现人际关系不协调,常无故指责别人。他们希望所有人都能体会理解他的痛苦,总觉得别人对他的关心同情不够。当人们不能理解或感到厌烦时,他们的情绪就会出现强烈的波动。皇帝在极度悲痛中,无法控制自己,不加节制地释放自己内心的狂暴和仇恨,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场风暴实际上也是皇帝对官僚集团压抑多年的不满的一次总爆发。 即位之初,乾隆的政治生涯顺风顺水,宽大之政赢得了“万民欢悦,颂声如雷”。 但是,宽大必然有宽大的弊端。官僚集团具有深刻的奴性。作为一个整体,这个集团的性格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你对他们越宽纵礼貌,他们对你就越不客气。从风霜严肃的雍正时期跨入宽大温和的乾隆时代,一开始他们确实如沐春风,感激涕零,可是一转脸,他们就开始故态复萌。乾隆皇帝希望他们以勤奋的工作来辅佐自己的“宽大之政”,可是他们却迅速陷入懈怠之中。许多地方,所谓勤奋的官员“不过是按时上班,循规蹈矩地处理文件后,早早下班,回家闭门不见一客”。(《乾隆朝起居注》)至于懒惰的官员所作所为更不像话。乾隆元年(1736年)至十一年(1746年),安徽省未能侦破的重大盗案多达116起,已经破获的,也多是拖延着没有判决。乾隆生气地说:“可见从前的封疆大吏全未留心处理,以致积案如此之多。如此懈怠废弛,盗风何时能息?”(《清高宗实录》) 更为严重的是,雍正年间基本刹住了的贪污之风又开始抬头了。乾隆六年(1741年)前后,先后发生了布政使萨哈谅贪污税款、提督鄂善贪赃受贿、学政喀尔钦贿卖生童等贪污案件,让乾隆十分震惊。 乾隆六年三月,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举报自己属下的官员贪污不法。举报信说,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取钱粮税款时,提高税率,平时则擅作威福,纵容家人,宣淫部民”。并且举报学政“贿卖文武生员,赃证昭彰,并买有夫之妇为妾,声名狼藉,廉耻荡然,请旨革职”。 乾隆帝看过这份举报信后,十分气愤。他说:“朕自登基以来,信任各位大臣,体恤官员们的辛苦,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情可谓优渥了。朕以为天下臣工,自然会感激奋勉,实心尽职,断不致有贪污腐败以犯国法者。不料竟然有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学政喀尔钦如此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在是朕梦想之所不到。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这些人敢于狼藉至此,岂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乎?” 官员腐败案不断发生,又牵连出各地政府存在巨额财政赤字的问题,其中不少是因官员贪污挪用所致。乾隆总结说:“我看近年来亏空案渐多……其原因是他们的主管官员见我办理诸事往往从宽,遂以纵弛为得体。” 在“宽大原则”下,社会治安也出现恶化现象。雍正实行严刑峻法,对私盐查得很严,那些偷运私盐的小民往往被治以重罪。乾隆上任之初,大发慈悲,允许老百姓少量贩运食盐。他颁布命令说:“贫穷的老少男妇,背盐四十斤以下者,概不许追究。”(《清高宗实录》)不料命令颁布不久,天津就出现了大批农民,“以奉旨为名”,大规模贩运食盐,每人所负不超过四十斤,然而架不住人多势众,数十百人纠集到一起,一次贩运上万斤,严重影响了盐业专卖。乾隆慨叹说:“我自登基以来,时时以父皇爱民之心为心……即如私盐一事,我本想稍宽其禁,以周济那些特别贫穷的百姓。然而那么多奸民却乘机钻空子,公然违背食盐专卖,无所畏惧。看来则奸顽之民,不容我行宽大之政也!” 各种因素推动着乾隆逐渐对自己的“宽大之政”
..展开反思。乾隆五年,他写了这样一首诗: 念予志学时,所慕君子儒。 诗亦尊李杜,文亦宗韩苏。 要归践履实,圣言非我诬。 即今持治柄,岂不慕唐虞。 措行始知艰,虑为空言徒。 裁诗铭座右,庶几日警吾。(《御制诗初集》) 就是说,当初他上学时,学习的是中规中矩的儒家治道,信服圣人的思想,并要付诸实践。做了皇帝,本来也想学尧舜,可是实行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世事的艰难,也才明白儒家理想有相当一部分不过是“空言”。 在政治高端摸爬滚打了几年,他终于掌握了专制权力运作的真谛:在专制政治中,皇帝一个人是“主”,其他所有臣民都是“客”。想委托客人治理好家庭是不可能的。寄希望于官员们的责任心和荣誉感,期望君臣共治,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他回顾康、雍、乾三代的统治,总结说:“由此观之,数十年来,国家全依靠我们三代皇帝以一人之力竭力主持,小心把握权柄,才使国家政治一直在轨道上运行。或者遇到是庸常之主,精神力量不能总揽国政,那么国家必然陷入混乱之中。” 即位十余年来,乾隆皇帝给官僚集团的整体打分越来越低。他认定,从整体上看,官员们行为的基本出发点都是自私的。他曾说:“诸臣之趋承惟谨者,多出自私自利之念。”他们遇事毫无定见,只知做表面文章,迎合讨好皇帝。乾隆皇帝之政治原则是宽严相济,然而到了官员那里,则变成了要么宽要么严,毫无原则,“朕于事之应宽者,宽一二事,则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宽。朕于事之应严者,严一二事,则诸臣遂相率而争趋于严”,并不问宽严之由,“一人未改面貌,两事迥异后先,人心不古,何至于兹!” 随着经受的挫折越来越多,乾隆皇帝越来越理解了父亲的选择。他发现,并不是父亲不愿意宽大,而实在是官僚集团不容他宽大。他过高地估计了官僚集团的品格。经过元代蒙古人的高压,明代太祖皇帝的挫辱,清代开国过程中的屠杀,中国官僚集团的素质和心态已经大大不同于唐宋时代的士人,他们整体上放弃了人格尊严,放弃了社会理想,蜕变成了唯利是图的“奴才”。乾隆发现,一旦他把这些饱读诗书的“大人先生”们准确定位为奴才,在他们面前悬起官爵和财富,同时收紧绳索,举起皮鞭,以“法”“术”“势”来统驭他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风暴,确实并非偶然,乾隆已经给出过多次警示。早在即位不久,他就说过:“若视朕之宽而一任属员欺蒙,百弊从生,激朕将来不得不严之势,恐非汝等大员及天下臣民之福。”乾隆四年(1739年)他又说过:“姑容于此日者,朕必综核于将来。” 乾隆早就酝酿着对官僚机器来一次大震动,让他们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认清他并非一个懦弱可欺的庸主。今天,这个日子终于来了,来得如此出人意料。一向宽和仁义的皇帝突然玩了一个大变脸,变成了一头疯狂暴怒的狮子。一时之间,大清帝国内重新刮起了恐怖之风。 皇后之丧中那几个掉脑袋的官员并不是乾隆十三年全部的不幸者。 乾隆十年(1745年)四月,川陕总督庆复等人奏报,四川金川间瞻对地方一些村寨的藏人劫掠行旅商人,甚至抢劫官兵银物,“实非用兵不可”。乾隆于是派兵征剿。 圣旨一下,两万大军齐集川北。乾隆要求将领们“歼灭根株,为一劳永逸之计”,彻底打掉这个为患多年的匪区。 不料战争的进展远远超出乾隆的意料。清军严重缺乏高海拔地区作战的经验,表现也存在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一直到乾隆十三年,用兵20多万,耗银2000万两,还是屡屡失利。在倒霉的乾隆十三年,连剃个头都成了死罪,更何况兵败失地!金川战争前后三任统兵大臣庆复、张广泗、讷亲都在劫难逃。按理说,这三个大臣以前都是深得乾隆皇帝信任的有功之臣,特别是讷亲,他是康熙皇后的亲侄子,乾隆皇帝亲手提拔的首席军机大臣,乾隆曾说他“为第一受恩之人”。然而,在这不祥的乾隆十三年,乾隆把这些都忘了,在他眼前,不再有什么“功臣”“皇亲”“朋友”,只有一个个“辜恩枉法”、办事不力的“奴才”。张广泗被处斩。讷亲被赐了一把“遏必隆刀”,在四川军中自己抹了脖子。庆复则被赐了条白练,悬梁自尽。 从乾隆十三年起,乾隆由儒入法,抛开了宽大仁慈的面具,抛弃了“以礼治天下”的梦想,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屠刀和鞭子。 乾隆十三年前,皇帝对于全国的死刑犯一直网开一面,能不处死的,尽量不处死。乾隆十四年秋审朝审,皇帝一反以前的做法,不留情面,大批勾决,均即处死。以前多次批准缓刑的老犯也不免归于一死。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六年(1751年),正好是乾隆和皇太后四十、六十大寿,按常规,这两年死缓犯一律不处决。然而乾隆宣布,贪污挪用的官员不在不处决之列,宁可破坏大庆的气氛,他也要置贪官于死地。 对于贪污官员,他拿起了雍正皇帝用过的老武器,命令他们自填亏空,他的要求甚至比雍正还要苛刻。乾隆十二年(1747年),他规定,凡是因为贪污挪用导致公款亏空而被判死缓的,都要用自家资产赔补亏空。没能赔补上的,挪用者如果所欠额超过1000两,贪污者超过80两,就要执行死刑。这一道命令,要了许多贪官的命。 对待民众反抗事件,他的处理也分外严厉。乾隆十三年,福建发生老官斋教案,乾隆说:“此案务须……痛绝根株,以绝后患。不但首恶,不可漏网,但奸匪余孽,有一二人存留,即如遗蝗蝻种,深为地方之害……其余逆党,即多戮数人,亦使奸徒,知所畏惧。”乾隆二十年(1755年),成都发生民众骚乱,他指示说,“所获的要犯杖毙数人示警足矣,不必具题”,使自己的统治加入了明显的恐怖色彩。 他大力整顿军纪。鉴于金川战争的不利,乾隆特别宣布,凡关系军务的犯人,更要从重处理,“不少假借”。凡武职官员,临阵畏葸者,一律不得保全首级。金川战争进展不利,使乾隆充分认识到清朝武装力量的废弛,因而力图整顿。他特别在香山建立了健锐营,训练强兵劲卒,自己经常前去检阅训练。(《清高宗实录》) 从这一年开始,乾隆回到了雍正的老路上。乾隆朝的君臣关系,从此变成了刁钻刻薄的主子与屏息而侍的奴才间的关系,或者说严厉的班主任与小学生的关系。下面的小学生稍有小动作,额头上就会遭到老师的粉笔头。诛杀和折磨大臣,越来越成为乾隆发泄自己不良情绪的主要渠道。他动不动斥责官员们“妇寺之仁”,强调“水弱易玩”,无论是在语言风格,还是思想方式上,都是对雍正当年的重复。在实践中,他的严猛程度则超过了雍正。“他之所以后来名声远较雍正为好,一是因为初期刻意树立的宽仁形象不会立刻被人们忘掉,另一个,是在君臣关系上,他并没有像雍正那样大搞阴谋欺骗,大搞神道设教,使臣民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康雍乾三帝统治思想研究》) 进入中年之后,皇帝对大臣们的观察越来越细,批评和警告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留情面。乾隆十七年(1752年),皇帝因为伪稿案办理不顺,指责外省大臣说:“外省办事习气,多涉虚伪”,“朕于各督抚所办事件,虽欲深信,而不可得矣。”乾隆十三年十二月,大学士陈世倌在山东置买了一批田地。陈世倌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他和曲阜孔家是儿女亲家,在山东买地,是为了在曲阜更建一窟,使自己的家族势力永远不衰。不料此事被乾隆皇帝侦知,皇帝十分恼火,不顾陈氏为爱新觉罗家族办了一辈子的事,对他大加折辱,说:“他本是浙江人,而在山东置私产,想分孔氏余润,这岂是国之大臣所为?”陈世倌立刻被革职,乾隆还特别嘱咐:“今既革职,传谕山东巡抚,不许他到山东居住。”语言和措施之刻薄到骨,与其父一般无二。 乾隆十七年,他在批评官场中调和模棱风气时,评价了所有的现任总督,并且指出,现在他对全国主要官员的脾气性格都已经有所了解,不会再受他们欺骗了。他说:“近日督抚办事,有所谓上和下睦,两面见好之秘匙。貌为勇往任事,以求取信,而阴市私惠,谓有旋乾转坤之力,使属员心感。尹继善(两江总督)惯用此术,方观承(直隶总督)及巡抚中一二能事者,趋而效之。惟策楞(四川总督)、喀尔吉善(闽浙总督)、黄廷桂尚存本色。阿里衮(两广总督)亦不至此,硕色(云贵总督)更复不能……诸臣心术才具,日熟复于朕胸中,任术取巧者,皆洞见肺腑……大臣中有以取巧得利益者乎?”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训斥贵州巡抚宫兆麟时,居然当众提及了他的外号:“看来宫兆麟之为人,应对是其所长,而于办事殊少实际,是以外间竟有铁嘴之号。”丝毫不顾这位大员的正省级级别。 有时候,臭骂一顿还不能出气,乾隆干脆用恶作剧来折磨那些不听话的人。乾隆十八年(1753年),黄河在铜山决口,皇帝令河道总督高斌与张师载治理。高张二人完成任务不力,属下李屯、张宾二人贪污公款,导致河工未成。乾隆皇帝大怒,他命令立刻将李屯、张宾二人拉到刑场处死,同时又因为痛恨两位大臣“负恩徇纵”,命令把河道总督高斌与张师载捆起来,一同押赴刑场。乾隆特意嘱咐行刑官员,造成要将高张二人也一并斩首的假象。高斌乃是皇贵妃的父亲,也就是乾隆的岳丈,当时年过七旬,眼见李张等先遭行刑,吓得心胆俱裂,全身瘫痪,不支倒地。负责监斩的钦差大臣,此时才说出高斌张师载二人此行只是陪斩,实际上死罪已免,还要问他们的回话。二人醒来之后,有如死过更生,当即奏道,“我二人悔之莫及,此时除感恩图报,心中并无他想”。乾隆对自己这种折磨大臣的方式很自得,他认为这样既可以儆效尤,又收到使其俯首帖耳、感恩戴德的效果。其后,高斌果然日夜住在工地上,一刻不敢休息地监工,结果活活累死在大堤上。 由于皇帝明察秋毫,洞悉情伪,所以乾隆统治的中期,大臣们不敢不谨言慎行,唯命是从,吏治一时颇为整饬。 第一节 张廷玉的过人之处 乾隆十三年(1748年),入仕已47年的老臣张廷玉在漫长仕途上第一次遭遇到了处分。 乾隆十三年九月,“皇家出版社”文颖馆修成了皇帝的《御制诗集》,进呈御览。皇帝翻阅一遍,发现了几处错别字,勃然大怒,遂命将大学士、文颖馆总裁官张廷玉等三人“交部议处”。这是张廷玉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议处”,虽然处分不重,已足使他惊心。 这一年冬至那一天,翰林院按惯例,为去世不久的孝贤皇后写祭文,文中用了“泉台”二字。尚未从丧妻之痛中解脱出来的皇帝又吹毛求疵,认为这两个字不够“尊贵”,用于常人尚可,“岂可加之皇后之尊”,以大学士张廷玉为首的管理翰林院官员以“全不留心检点,草率塞责,殊失敬理之义”的罪名,罚俸一年。此诏一下,张廷玉更是心胆欲碎。 张廷玉本来是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大臣之一。 虽然高处不胜寒,但张廷玉却有本事在政治中枢这一高危区域如履平地,步步高升,走出一波惊人漫长的大牛曲线,成为清代文臣最成功的代表之一。 张廷玉,安徽桐城人。他出身书香门第,29岁高中进士,并被点为翰林。33岁那年,他获得了一次与康熙交谈的机会,给皇帝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康熙认为他持重得体,遂“奉旨侍值南书房”,成为皇帝贴身低等小秘书。由于服务出色,45岁时升为副部级的礼部侍郎。 康熙去世,雍正登基,见他“气度端凝,应对明晰”,迅速升他为礼部尚书,参与机密。雍正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难伺候的皇帝,对科举出身的汉族大臣尤其缺乏好感,对他却一见如故,欣赏至极。不论大事小情都要和他商量,凡有谕旨均由他缮写。雍正与他君臣相得十三年,感情至好,甚至一天也不能分离。雍正五年(1727年)五月,张廷玉生了一段时间病,病好后进宫,雍正说:“我前两天对近侍们说,我连日臂痛,你们知道吗?他们惊问其故。我说,大学士张廷玉患病,此人如朕手臂,这不就是我臂痛吗?”此事传开,成为一时佳话。雍正末年,张廷玉回家省亲,皇帝写信给他说:“朕即位十一年来,朝廷之上近亲大臣中,只和你一天也没有分离过。我和你义固君臣,情同密友。如今相隔月余,未免每每思念。”(《张廷玉年谱》) 雍正累次升迁张廷玉为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兼管吏户两部,权倾朝野。为了表达对张廷玉的欣赏,雍正特别立下遗嘱,要以最信任的两位大臣——鄂尔泰和张廷玉在身后配享太庙,也就是死后与他一起到阴间做伴。这是一项极高的政治荣誉,整个清朝二百余年,他是唯一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汉人。 乾隆即位后,对这位三朝老臣更是优礼备至,继续奉为汉臣之首。他平时和张廷玉说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张廷玉上朝时,皇帝从来不忘提醒身边太监上前搀扶,生怕老人家有什么闪失。乾隆二年(1737年),皇帝特封张廷玉为三等伯爵,开了有清一代文臣封伯的先例,恩遇可谓至渥。在此之后,屡有奖励。为了表示信任,皇帝多次赐诗给他,诗中有云:“喉舌专司历有年,两朝望重志逾坚。魏公令德光闾里,山甫柔嘉耀简编。”另一首诗中更说:“潞国晚年尤矍铄,吕端大事不糊涂。”把他比作周宣王时的贤臣仲山甫,后世名臣文彦博与吕端,足见尊重之至意。汉大臣中,张廷玉的地位、恩遇在有清一代,堪称空前。 在传统政治中,做皇帝近臣,特别是位高权重的近臣,绝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由于专制制度的自私本性,君权表现出强烈的排他性和防范心理。这就决定了君臣关系、尤其是君相关系的脆弱性和暂时性。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确实,生活在专制政治的高层,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危机。一个人想始终得到君主的信任,更是难上加难。 中国历史上那些声名显赫的文臣武将,大多数下场不佳。特别是曾经居大位、享大名者,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完满收场的。比干被掏心而死,李斯易主则亡,韩信功成被灭,周亚夫绝食以终,岳飞血洒风波亭,于谦上了断头台,袁崇焕则惨遭凌迟。以魏征之忠直,生前也被李世民怀疑有结党之嫌,死后更是被唐太宗“亲仆其碑”。以寇准之功绩,一生的结局却是罢相遭贬,死在谪戍的路上。虽然许多君主为了让臣下放心,向他们颁赐铁券,但最终还是没有几个人逃得过猛虎之口。即以清代而论,清代中前期的几位权倾朝野的权臣,其中除了明珠属于善终外,其余都死于非命:鳌拜、年羹尧、和砷都被勒令自尽,索额图于拘禁地饿死,隆科多死于监狱。事实上,清以前的几千年历史中,立有巨大功勋而得到善终的,只有郭子仪一人。后来的名臣曾国藩对此体认极深,他说:“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 href='649/im'>《曾国藩家书》)“立不世之勋而终保令名者,千古唯郭汾阳一人而已”。这就说明,君主与权臣之间这种潜在的紧张是专制制度的本质使然,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截至乾隆十三年前,张廷玉在政治最高层一直稳如泰山,四十多年从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不能不说,这个人身上确有过人之处。 首先,张廷玉有过人的才华。张廷玉自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入值南书房,为皇帝起草文件起,就充分表现了出色的秘书天才。雍正即位之初,屡有诏命,皇帝“口授大意,(张廷玉)或于御前伏地以书,或隔帘授几,稿就即呈御览。每日不下十数次,皆称旨”。每次雍正口述后不过片刻,张廷玉即可拟就,每日十数次从未出过差错,其文思之敏捷实非常人所及。 其次,张廷玉办事非常勤勉,为皇帝服务不惜心力。史载他晚上退朝后还要点双烛治事,即使已经就寝,还经常在枕上思索所拟之文,或觉不妥,立即披衣起身改正。他心思缜密,记忆力极强,能将各部院大臣、全国疆吏的出身、经历,以及各司员府县甚至胥吏的姓名、籍贯丝毫不差地说出来,就像一个活档案库。对其办事能力,雍正帝曾这样称赞:“尔一日所办,在他人十日所不能也。”(《澄怀园语》卷一) 当然,这只是他仕途成功的一半原因,另一半则与才华无关。 张廷玉是康熙时期的大学士张英的儿子,这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先天优越之处。张英是清代著名大臣,因为“缜密恪勤”,深得康熙欣赏,被提拔为一朝“宰辅”,在政治高层数十年如鱼得水。为了让张廷玉继续光大家门,张英言传身教,传授给他大量做官的独门心法,所以刚刚进入仕途的张廷玉就将成熟老练的风姿展现在朝廷之上,引起了康熙皇帝的特别注意,年纪轻轻,却已深通“为臣之道”与“保身之术”。 熟读经史而又得到父亲独门秘传的张廷玉早就认识到,为臣之道不外两个重点:一方面要能从君主那里成功地猎取功名富贵,另一方面又要不为皇帝这只猛虎所伤。 这就好比火中取栗,实在是一个高难度动作。 张廷玉深知,皇帝最防备的,是大臣的私心。在明主面前,只有以退为进,以无求为求,以无私>来营私,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为官数十年,处处事事都从皇帝的角度出发去考虑和判断,从不露骨主动地为自己牟取私利。朝廷上下公认他为人淡泊宁静,气质和平。乾隆皇帝夸奖他“风度如九龄”。他平日生活无声色之嗜,办事出于公心,从来没有贪渎指控。他做主考官时,有人欲通关节,以微词试探,他赋诗以辞道:“帘前月色明如昼,莫作人间幕夜看。” 当然,越是这样皇帝越不会让他吃亏。因为他清廉,雍正皇帝先后多次对他进行赏赐,赐银动辄上万两,还给了一所当铺,让他补贴生活。因为他从不主动为自己的亲人牟取私利,所以皇帝对于他的子弟亲戚的仕进也多有照顾。但皇帝越施恩,他就越谦退,皇帝每有奖赏,他必尽力逊让。雍正十一年(1733年)其长子张若霭高中一甲三名探花,张廷玉闻知“惊惧失措”,立刻面见皇帝,“免冠叩首”,以自己家世受皇恩,科举很盛,请求皇帝降低其子的名次。张廷玉说,“天下人才众多,三年大比,莫不望为鼎甲,官宦之子不应占天下寒士之先”。雍正大为感动,经他恳请,特将张若霭改为二甲一名,并把此事前后情由在谕旨中加以公布,表扬张氏的公忠体国。(《张廷玉年谱》) 除了以上这些原因,张廷玉身上还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柔”与“顺”。 张廷玉对历代大臣得祸之由深有研究。他认为,做高级大臣最忌讳的有以下几点: 一是性格过于刚直,比如比干和海瑞。他们不讲方式方法地与天子作对,下场当然悲惨。 二是做事过于讲原则,比如岳飞。他只从国家民族角度去考虑问题,却不顾及帝王个人心理隐私,以社会正义去挑战帝王的一己之私,终至非死不可。 三是权力过大,不知谨慎。历史上倒霉的权臣多是由此。皇帝与大臣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性格气质思维方式及个人偏好不同,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一起。与皇帝意见相左之事既多,不免日久生怨,积隙成仇。 第四点则比较有清朝特色,那就是由于大臣们因为“好名”而获罪。专制主义发展到清代,连儒学的人格追求,也成了专制极度扩张的妨碍。原因很简单。儒学固然有维护“纲常”的一面,同时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独立的一面。儒学一方面要求其信徒尽力为皇帝服务,同时也要求他们不能放弃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坚持和精神价值的追求。 清代前期帝王皆雄才大略,在统治术上大有创新。他们认为,一个大臣如果过于注重自身修养,也会妨碍他们不打折扣地为皇帝服务。为了彻底把大臣改造成奴才,雍正帝提出一个重要观点,那就是大臣们不但不能图利,也不能“好名”。他说:“为臣不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总是私心。”雍正朝和乾隆朝,都有大臣因为“好名”而被皇帝严厉打击。比如雍正朝的杨名时,是一个有操守的政治家,在一些问题比如打击科甲朋党上与皇帝意见不同。他做了很多减轻农民负担的好事,却忘了推功给皇上,遂引起雍正帝的恶感。雍正说他“性喜沽名钓誉”“欲以君父成己之名”,寻故将其抓入大牢。(郭成康《政治冲突与文化隔阂:杨名时案透视》) 张廷玉在政治生涯中,全力避免犯以上错误。他的政治信条是绝不要因为政治思路的差异而与君主产生冲突。因此他不做政治家,而只做大秘书。不做思想者,只做执行人。 张廷玉有一句名言,叫“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他一生为人,谨慎小心,缄默持重。这一特点直接遗传自父亲张英。《清史稿》称“英性和易,不务表襮,有所荐举,终不使其人知。所居无赫赫名”。专制政治是充满风险的绞肉机,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生命。每天退朝回到家里,张廷玉都要把一天的大事小情细细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说错的话、做错的事。他从不留片稿于私室,也不让家人子弟得知。他很少交接外官,在朝中为官多年“无一字与督抚外吏接”。雍正对他极为信任,人事决策多向他咨询,他却从来不会透漏任何一丝风声。他以皇帝之心为心,以皇帝之意为意,凡事默默去做,不事张扬。许多人经他推荐而受重用,却终生不知道自己被起用的背景。在雍正这样一只“喜怒不定”的猛虎身边,张廷玉恰如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全神贯注,始终紧张,没有一分钟松懈过。 他襄赞雍正十三年,几乎雍正朝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都参与过。但是《清史稿》的列传提及他的功绩却只有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建议对守节十五年妇女加以表彰之类。对此,他的学生汪由敦有这样的解释。他说张廷玉主掌枢府二十四年,“凡军国大政,他都承旨商度,经常与皇帝造膝密谈,一商量就是很长时间。至于他所筹划者,我们却举不出一件事可以具体归到他名下,他为国操劳一生,却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记载”。他又说:“雍正以来数十年间,吏治肃清,人民安乐……张氏从容坐而论道,享极盛之世……那么张氏的缜密周详,略可想见也。”(《张廷玉墓志铭》)那意思就是说,雍正以来的治绩,多赖张廷玉的襄助。皇帝的军功章里,没有张廷玉的一半,也有张廷玉的一块。只不过张氏自己不提而已,这正可见张氏的缜密周详。 从康熙开始,三代皇帝都对他这点极为赞赏。乾隆描写他这一特点时说:“不茹还不吐,既哲亦既明。” 第二节 被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把臣术练得如此炉火纯青,进入乾隆时代,张廷玉还是感到了一丝丝凉意。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年轻皇帝太精明了,比他的父亲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前所述,掌握了驾驭清帝国这艘航船的高难技巧的乾隆,开始越来越注意打击朋党。而打击朋党的要诀是最大限度地防止大臣之间的组织性和联系性,千方百计地造成他们的孤立化、分散化、“原子化”,使每一位官僚,都以孤立无援的姿态面对强大的君权。 而所谓“擒贼先擒王”,打击朋党就必须从打击朋党的核心人物入手。就如同要阻止珍珠的形成,就必须从贝壳中取出那粒沙子一样。只有让大臣们认识到他们所依靠攀附的人物靠不住,朋党才能不攻自散。 乾隆五年开始,皇帝就不断地打击性格傲慢、行事张扬的鄂尔泰。同时,皇帝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张廷玉的观察和挑剔。幸亏张廷玉平时对于朋党嫌疑懔如临渊。作为官场中人,人际往来谁也无法避免,特别是作为相国,他的家是京城人际交往的中心。“薄暮还寓,则宾客门生,车驾杂沓,守候于外舍者如鲫矣。”(《清稗类钞》)但张廷玉绝不轻易帮人说话,也绝不轻易介入人事纠纷,而是听从花开花落。他的名言是:“予在仕途久,每见升迁罢斥,众必惊相告曰:此中必有缘故。余笑曰:天下事,安得有许多缘故。”(《郎潜纪闻》)他从政原则是事不关己,则谨守本分绝不发言。有人因此指责他说:“如张文和(张廷玉)之察弊,亦中人之才所易及。乃画喏坐啸,目击狐鼠之横行,而噤不一语。”(《郎潜纪闻》)连乾隆皇帝都说他过于谦抑,说“张廷玉则善自谨而近于懦者”。在与鄂尔泰的斗争中,他始终处于下风,也始终不争不怒,打太极拳。正因为如此谨慎,所以在鄂尔泰连连受到指责和处理时,他却安然无恙。 然而,鄂尔泰死后,皇帝的注意力必然完全集中到他身上。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他不想成为朋党领袖,但是身处如此高位,想不被攀附是不可能的。主动要投靠他的人如蝇之附,驱而不走。同时,身处官僚政治的利益场中,他再摆出一副正大至公的神态,也无法完全掩饰自己手中巨大权力的偏向。几十年间,他私下办的事,偷偷送出的好处也车载斗量,虽然手腕高明,毕竟不是完全没有形迹。所以,虽然皇帝的大棒一直没有落下,张廷玉心中却无时不处于紧张之中。他知道,统治者是从来不讲什么恩义的。虽然自己给乾隆的父祖卖了几十年的命,但如果政治需要,皇帝打击起自己来并不会手软。 张廷玉感觉,自己退出政治舞台的时间到了。 在乾隆即位之初,张廷玉确实是大清帝国不可或缺的政治元老。他头脑中装着大清帝国官僚体系中每一个零件的说明书和使用记录。那个时候的乾隆一天也离不开他。不过,乾隆七年(1742年)以后,皇帝对他的倚重却越来越少了,不再事事向他咨询。皇帝已经不再那么需要这样一个活档案。雄心炽烈的皇帝急于进取,而张氏“稳重和平”“八面玲珑”的个性已经不太适合一个大刀阔斧、除旧布新的时代。 乾隆十年(1745年),鄂尔泰去世,皇帝起用三十多岁的讷亲为军机大臣。讷亲是青年权贵,初获任用,就位列于张廷玉之前,成为首席军机大臣,这让张廷玉心中有些不舒服。乾隆十一年(1746年)十月,皇帝说“大学士张廷玉服官数十年。今年逾古稀,每日晨兴赴阙,未免过劳,朕心轸念。嗣后可仿此意,不必向早入朝”。这实际上是宣布,张廷玉不再参与核心机密,讷亲将独自面承圣旨。很显然,张廷玉在大清朝廷中的实际地位大大降低了。 皇帝的这个决定不是没有理由。自然规律是不能抗拒的,虽然一直以精力充沛著称,但从乾隆三年(1738年)起,张廷玉已明显感觉自己有些老了。乾隆三年他在给乾隆请辞兼摄吏部的奏折中说:“今犬马之齿六十有七,自觉精神思虑迥不如前,事多遗亡,食渐减少。”不但眼睛花得看文件越来越吃力,写字时手也开始打战。年龄的增长使他在政治钢丝上走得越来越费力了。乾隆十一年,他的长子内阁学士张若霭病故,这对他又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备觉伤悼,身体一下子大不如前。各种老年性疾病,慢慢都找上身来。这种身体状况显然已经不适于承担帝国政治中枢的繁重工作了。 在这种情形下,皇帝对朋党政治的大力打击,就如同在张廷玉头上悬起了一把沉重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有可能落下来,让一辈子没有犯过错误的他陷于大戾。一是自己门下任何一个官员出了事,都有可能把自己牵扯进去;二是人一老,就容易糊涂,“错误耽延,在所不免”,让皇帝抓到自己的辫子。 凡事过犹不及。张廷玉的官已经做到了极致了:身仕三朝,功名利禄达到极致,张家一门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个弟弟张廷璐、张廷缘分别官至礼部侍郎和内阁学士,两个儿子张若霭和张若澄也都入值南书房和军机处,参与机要。“一门之内,朝绅命服,辉映闾里,天下荣之。”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臣术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平安降落。没有这一条,那么其他方面再成功,也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而已。因此,退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出现在张廷玉心中。 乾隆十三年正月,张廷玉进宫出席皇帝为近臣举行的一次新年宴会,宴会后他得到与皇帝私下谈话的机会。乾隆十一年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机不可失,他趁皇帝情绪不错,提出自己“年近八旬,请得荣归故里”。 张廷玉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皇帝会痛快地批准他的这个请求。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他。乾隆从来没有想到一贯勤勤恳恳的张廷玉会提出退休的要求。虽然张廷玉已经不能承担繁巨的工作,但毕竟他的政治经验还是十分丰富的,在朝中作为顾问,对大清政治不无裨益。因此,皇帝回答说:“卿受两朝厚恩,并且奉了皇考的遗命,将来要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就是说,你死后享受配享太庙,和皇帝一起吃冷猪肉的最高荣誉,生前怎么能贪图逸乐? 只有功高盖世、纯无瑕疵的名臣,才能“配享”太庙。一旦得到“配享”之荣,必然永载史册。因此,获得这项殊荣的人就应该死而后已,为国家贡献出全部力量。 素来缜密的张廷玉对皇帝的这个问题已有所准备。他叩了一个头,引经据典回答说,七十悬车,古今通义。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有及时退步,才能保此身荣。况且宋明两朝也有享受配享荣誉的大臣退休回家的,比如明太祖就允许刘基回了老家。 这句话,让皇帝一下子不高兴了。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对“臣节”要求最严的 7687." >皇帝。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乾隆希望自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同时,他也认为每个大臣都应该以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乾隆皇帝与雍正皇帝的性格颇为不同,对张廷玉的观感也大为不同。 雍正皇帝为人虽然阴鸷多谋,但是性格中却有天真淋漓的一面,经常有冲动急躁之举,与周密细致、耐心极好的张廷玉性格互补,因此君臣相得之感极强。雍正对张廷玉,不仅有才华上的利用,还有性格及人格上的欣赏,在他看来,张廷玉算得上是历史上少有的忠心赤胆的纯臣。所以,他才在遗嘱中给了张廷玉以有清一代汉族大臣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殊荣: 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其功甚巨。大学士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洵为不世出之名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将来二臣,着配享太庙,以昭恩礼。 这是雍正对张廷玉情谊深厚的最好证明。 然而乾隆皇帝对张廷玉的印象与雍正相当不同。俗话说惺惺相惜,但精明人有时最排斥的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精明的人。乾隆和张廷玉一样,都是极为世故的玲珑多窍之人。所以对于张廷玉,乾隆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巧”和“滑”。 在清代帝王中,乾隆是对满汉之分看得很重的一个。在他看来,满族大臣虽然身上会有种种缺点,但是毕竟“淳朴正直”,与皇帝一心一德,对主子死心塌地。而汉族人则心眼太多,居心巧伪,“习尚浇漓.”,他们太会做官,太会做人。凡事都从自己出发考虑问题,总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君主和国家利益之前,因此让人不能完全放心。张廷玉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张廷玉的应对进退,表面上淡泊大公,背后却心机极深。他虽然勤勉尽责,功劳不小,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毕竟是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虑,只不过这种动机被极高的手腕消弭得无形无色而已,因此算不上“纯臣”。主动向皇帝请求退休这件事,就再分明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就像对父亲的许多做法都不以为然一样,对于父亲给张廷玉如此高的政治荣誉,乾隆一直有些不舒服。乾隆表面上对父亲的每一项遗命都奉之必谨,因此对鄂张二人刻意加以尊重。但是儿子和父亲常存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竞争心理,父亲在遗嘱中公然为张廷玉背书“可保其始终不渝”。而在下意识里,乾隆一直在抓张廷玉的小辫子,以向父亲的在天之灵证明,您老人家看走眼了。 乾隆认为张廷玉的这句话说明他对自己的忠诚度和个人感情,远不及对雍正皇帝。正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不可依靠之主,担心会在乾隆朝落得“不测之局”,所以才要抽身退步,离皇帝而去。 这让皇帝很不痛快。天生好辩的乾隆开始拿大道理压人:刘基并非主动求退,而是被明太祖罢斥回乡。为人臣者,当法始终如一的荩臣。比如诸葛亮,就为皇帝效忠一生,这才是大臣的最高境界。 张廷玉奏对之际,总是思维敏捷。他立刻说,诸葛亮遇到了战争时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不得已。自己则幸遇到太平明主,不可同日而语。希望在太平时代,能享受到林下之乐。 张廷玉一贯温文尔雅,惜言如金,今日这样坚持己见,引经据典,让乾隆觉得十分意外,也一下把他的辩兴提起来了。乾隆又犀利地说,真正忠君之大臣,不论什么境遇,都会一心不变。比如皋夔、稷契得遇盛世贤君,龙逢、比干则遭逢乱世暴君,处境不同,然忠诚之心相同。 张廷玉立刻听出了乾隆的弦外之音,这不分明是说自己不够忠诚吗?皇帝出言如此之重,他不敢再接话茬儿了,于是“免冠叩首”“呜咽不能自胜”。 乾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招呼小太监:“把张先生扶出去休息吧。” 张廷玉没想到自己的请求遭到了皇帝如此明确的拒绝。他更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仅仅当面拒绝了他,还在第二天,将君臣间的这一番争论公布于天下。 乾隆为人极其好胜。张廷玉一哭,让皇帝准备好的滔滔辩词卡在喉咙,不吐不快。第二天,他遂降下长篇谕旨,向全体大臣详细讲述了此事,并将这件事提到了“臣节”的高度。 皇帝说,作为得到了配享荣誉的大臣,自然应该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应该有任何私心杂念。如果把做官作为获得个人利益的工具,时势对自己有利,就全力营求;时势不利于自己,就主动求去,以保荣避祸,这就是典型的巧宦行为,而不是纯臣心术。 乾隆暗指张廷玉对自己感情不深:“日日同堂共处的朋友,一旦远离,尚有不忍。何况君臣的情谊这么多年,更应该不忍离去。张廷玉精采不衰,应务周敏,不减少壮。如果一心想以泉石徜徉为乐,怎么对得起诸葛亮鞠躬尽瘁之训耶!” 在这篇谕旨的最后,乾隆把这件事提到了君臣大义的高度: “如果卿恐怕有人议论你恋栈,因有此奏,还可以理解。如果说人臣事君之义,就当如此,则大不可……为人臣者,断不可存此心。” “如果预以此存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视,年至则奉身以退耳!谁复出力为国家图庶务者?此所系于国体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 这篇上谕,含量非轻。前代君臣,或有师友之谊,而到了清代,只剩主奴之义。作为奴才,只有干到咽气的那一天,怎么能提前获得自由权?朱元璋以一篇“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诏”取消了士人们不做官的权利。而乾隆则通过这篇谕旨取消了大臣的“退休权”。 张廷玉万万没想到,自己为爱新觉罗家族祖孙三代服务五十年,换来的是这样一个评价。 受到如此严厉的批评,张廷玉心惊胆战,只好打点精神,继续到朝中点卯。不久之后,就遇到了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风暴。 从乾隆十三年的官场风暴开始,乾隆对大臣的态度从“以礼待之”渐渐变成了颐气指使,呼来喝去,动辄痛骂训斥,任意挫辱。只有对张廷玉,他还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最后一丝礼貌。不过,乾隆十三年的两次处分已经使张廷玉吓破了胆。这两次处分对别人来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做了四十多年官保持着未犯过一次错误纪录的张廷玉来说,精神打击却分外沉重。他日夜提心,时时吊胆,健康大减,老态更增。年近八旬的他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老年斑已经遍布面颊。没有人搀扶,已经无法长距离走路了。 张廷玉的身体变化,乾隆当然看在眼里。他发现张廷玉这一年老得太快了,思维明显不如以前清楚,说话有时也颠三倒四。乾隆皇帝看着张廷玉从警敏周密、精力超人的中年能臣变成眼前这个老态龙钟、几近废物的老臣,心中也不免感叹岁月无情。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谈话中,皇帝关心地问起张廷玉的身体。张廷玉趁这个机会,详细陈说衰疲之状,再次试探着提出了退休。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恻隐之心使皇帝破例改变了以前的决定。这个张廷玉,固然为人有取巧的一面,但是四十多年勤奋敬业始终如一,为爱新觉罗家的家业如此不惜心血,在史上也确实罕见。如今春蚕丝尽,不如放他归去享几年清福吧。于是皇帝发布谕旨:“(张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来,精采矍铄,视前大减,盖人至高年,阅岁经时,辄非曩比。召见之顷,细加体察,良用恻然……强留转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实又不忍出诸口”,因为“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陈几席,何况庙堂元老,谊切股肱?”皇帝派人把这道谕旨送到张府,说是否真要退休,听他自行抉择。 这道谕旨典型地体现了乾隆的风格,即把所有的道理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让自己处于永远正确的进退自如之地,而置他人于极难应对的地步。文字中他既表现了对张廷玉身体的关心,又说“去之一字实不忍出诸口”,表明了皇帝对臣子依依不舍。他想考验一下张廷玉如何回复。 按乾隆的设想,老练过人的张廷玉接到这道谕旨之后,应该善加揣摸,写上一道奏折,一方面详述自己确实老病,难于支持;另一方面又深切表达自己犬马般依恋主人的心情,说自己也实在不忍离开皇帝,虽然身体衰弱如此,也决心守在皇帝身边,直至死去。 如果这样,乾隆就可以再发谕旨,说他读了张的奏折,十分感动。张的忠心可为天下人臣之表,而皇帝关爱有功老臣,特命张荣归故里,享泉林之乐。这样,君臣一场,彼此应对都十分精彩漂亮,足以为天下后世所法,载入史册,也是一段佳话。 怎奈张廷玉太老了,已经不复当年的精明。他见到皇帝的谕旨,以为皇帝已经默许了他的请求,大喜过望,当即上奏谢恩,说准备明年春天起程。 看到张廷玉的回复,皇帝叹了一口气。这老头是老糊涂了,还是对自己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不过皇帝还是表现出难得的宽容和善意。他想与张廷玉有始有终。因此,皇帝优诏褒答了张廷玉,赐给他许多珍宝器物,准许他以“原官致仕”。在上谕中,皇帝还充满感情地期待十年以后,“朕五十正寿,大学士亦将九十,轻舟北来,扶鸠入觐”,君臣重新见面叙旧。 截至这个时刻,张廷玉的一生可以说无可挑剔,享过荣华富贵,及时平安降落,死后名垂千古。这是几千年来大臣能做到的最高境界。 可惜,人生往往就是那么难以捉摸。 在鄂尔泰死后,张廷玉在朝中并非一枝独秀,而是又出现了一位势均力敌的政治对手——大学士史贻直。此人与张是同年进士,但前期仕途远没有张氏顺利,嫉妒之心使他转投鄂尔泰门下。鄂尔泰去世后,群龙无首的鄂党中的许多人聚集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他成了鄂党的隐形领袖,终日以编排指摘张廷玉为事。自乾隆十三年张廷玉请求退休时起,他就开始大肆在朝中宣扬张廷玉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没有资格配享太庙,并多次在乾隆面前陈说其辞。 申请退休成功后,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张廷玉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皇帝上一道谕旨说过,“从祀元臣,岂有归田终老之理?”史贻直又一直鼓动皇帝取消自己的配享资格,那么,自己这次回到江南之后,身后还能不能得到配享的荣誉呢? 从皇帝对自己的亲切态度看,应该没有大问题。可是皇帝谕旨中毕竟没有明确宣布这一点。如果自己退居林下,在朝廷中没有了影响力,史贻直在皇帝面前再进谗言,乾隆耳朵根子一软,那么自己可就没法吃到太庙的冷猪肉了。 想到这里,他开始辗转反侧起来。 在家中犹豫了多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豁出老脸,进宫面见皇帝,请求皇帝给一个明确的表示,以杜绝史贻直等人的奸谋。 在以前,这样的举动张廷玉绝对是做不出来的。以“淡泊”“谦退”闻名的他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请求过任何恩荣。做出这个决定,可见人到老年,智力结构确实会发生很大变化。 冒着深冬的严寒,张廷玉由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再一次进入紫禁城,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明了自己的忧虑,“免冠呜咽,请一辞以为券”。 听完了张廷玉的哀哀请求,乾隆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快。他从没想到这位老臣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不准他配享,他提出这个要求,明摆着是信不过自己。 不过,送佛送到西,为与父亲留下的这位三朝元老有始有终,创造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他就破例再开一次恩,给他写个保证书吧! 皇帝同意发布恩准张廷玉配享的诏书。但回头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写了一首意味深长的诗给张廷玉: 造膝陈情乞一辞,动予矜恻动予悲, 先皇遗诏惟钦此,去国余思或过之。 可例青田原侑庙,漫愁郑国竟摧碑, 吾非尧舜谁皋契?汗简评论且听伊。 这首诗大有深意。大意是说:你到我面前,跪地陈情,请我给你一个保证。这一举动,令我不免起了恻隐之悲心。先皇的遗诏,我当然会遵守,原本没有什么疑问。你离开京城,回到老家,也许会心有所思。我特准你像刘伯温那样,既退休,又可配享。你是否怕我会像唐太宗那样,亲手给魏征写了碑文,又亲手砸了它。我并非尧舜之君,不知道谁可配得上皋夔之臣?将来历史怎么评价我们君臣,还是随它的便吧! 这首诗语气相当不祥。结尾那两句分明是说,你的功绩原非皋夔那样盛大,父皇让你配享,是对是错,我也说不清楚。这纯粹是负气之语。 得到了荣誉保证书的张廷玉兴奋之下没有因皇帝的这首诗太影响心情。他心中所有的石头都落了地,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皇帝破例施恩,按例第二天他应该亲自进宫谢恩。只是近八旬之人,昨天为进宫,已经折腾了一天,在皇帝面前又应对良久,消耗干净了积攒了几十天的精神。回来后头晕眼花,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此第二天他没能起来,因命其子张若澄代他到宫门谢恩。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疏忽惹来了大祸。 张廷玉一生,对于君臣之礼,恪守极严。四十多年日日伴随在皇帝身边,从来没有在礼数上犯过一次错误。因此,乾隆原以为,张廷玉第二天一早一定会早早来面见谢恩。谁料前来的只是张的儿子。本来已经对张廷玉不满到了临界点的乾隆皇帝勃然大怒。 张廷玉没有亲来,乾隆认为这一事实证明了他的设想:张廷玉对皇帝并没有真情实感,或者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所有要求一一得遂之后,就视皇帝为陌路,连见皇帝一面都不愿意了。 积累已久的怒火在这一瞬间被点燃。当天下午,皇帝命军机大臣写旨,令张廷玉“明白回奏”是怎么回事! 当日在军机处办事的大臣是傅恒和汪由敦二人。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与张廷玉关系极深。他明白皇帝这次发火非同小可,连忙派小厮到张府,把这一消息传递过去,让张廷玉有所准备。 张廷玉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他做出了一个小孩子才能做出来的举动: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强支撑着,跑到了宫中,叩头请罪。这真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举动。因为此时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谕旨还没有发到张家。此举明白地告诉了皇帝,有人向他传递了皇帝发怒的消息。 军机大臣向张廷玉泄露消息,此举无疑是朋党积习的一大暴露。没想到自己打击朋党十多年,居然还有人如此大胆,做出这样明显的党护之举。皇帝的怒火升腾到了极点。他当面把张廷玉痛骂了一顿,把张赶走之后,他仍不解气,花了一天时间,亲自缮写了一篇上谕,公布天下。上谕中说: 今日黎明,张廷玉即来内廷,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不然,今日既可来,何以昨日不来? ……张廷玉立朝数十年,身居极品,受三朝厚恩,而当此桑榆晚景,辗转图维,惟知自便。未得则求归自逸,既得归则求配享叨荣,及两愿俱遂,则又视若固有。意谓朕言既出,自无反汗,已足满其素愿,而此后再无可觊之恩,亦无复加之罪,遂可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耳。朕前旨原谓配享大臣不当归田终老,今朕怜其老而赐之归,是乃特恩也。既赐归而又曲从伊请,许其配享,是特恩外之特恩也。乃在朕则有请必从,而彼则恬不知感,则朕又何为屡加此格外之恩,且又何以示在朝之群臣也乎。试问其愿归老乎?愿承受配享恩典乎?令其明白回奏。 ……今日张廷玉之早来,则其情形显然,朕为天下主,而今在廷大臣,因师生而成门户,在朝则倚恃眷注,事事要被恩典,及去位而又有得意门生,留星替月,此可姑容乎? ……朕尝谓大臣承受恩典,非可滥邀,若居心稍有不实,则得罪于天地鬼神,必致败露。张廷玉一生蒙被异数,即使诈伪亦可谓始终能保。乃至将去之时,加恩愈重,而其所行有出于情理之外,虽欲曲为包容,于理有所不可,岂非居心不实之明效大验耶?天道之显著如此,为人臣者,其可不知所儆惕乎?可不知所改悔乎? 这道上谕讲了这样几层意思。 一、既批准退休,又配享太庙,这是非常隆重的恩典。张廷玉理当亲自前来谢恩,即使衰病不堪,也应该强撑病体而来。张之不来,明显是视此“莫大之恩”为他应得的,是先皇许下的,与当今皇上没有关系。当今皇上既然下了保证,那么今后必有反汗之理,自己从当今皇上处所得到的好处也就到此为止,今后彼此漠不相关了。 二、张廷玉要求皇帝下保证书,明显是信不过皇帝。这是皇帝生气的最主要原因:“夫张廷玉之罪,固在于不亲至谢恩,尤在于面请配享。” 三、张廷玉急于求归,是对新皇帝没有感情,“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张廷玉之请求退休,在没有龙钟之前。可见他视自己的进退出处比朝政重要,对皇帝不够忠诚。在为官一世,“赀产足赡身家”的情况下,以“容默保位为得计”。 四、张廷玉头一天不能亲来谢恩,第二天却早早跑来,“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由此他想到汪由敦是张廷玉举荐来代替自己任大学士之位的,汪因此加以回报,这是明显的结党营私行为。他说,张临走前在皇帝身边安插亲信,“留星替月”,实在阴险。 这道谕旨彻底撕破了乾隆对张廷玉“优容”的面纱,露出了隐藏多时的獠牙。张廷玉被吓得六神无主,在回奏的折子中极尽自责地说:“臣福薄神迷,事皆错谬,致干严谴,请交部严加议处。” 按照皇帝所列四条大罪,不但张氏被罢官丢爵在所难免,身系牢狱加以穷追也未可知。一旦兴起大狱,则牵连张党众人,完全有可能掀起bbr>藏书网一场席卷天下的政治风潮。不过皇帝不想在此时搞一个全国性运动。 接到张廷玉言辞卑切的回奏,怒气有所发泄之后,他又发布上谕说,自己一直努力包容张廷玉,这次严旨斥责张廷玉,主要为打击结党之习,并不是真要打倒他个人:(张廷玉与军机大臣通消息之事)如果严讯,一定水落石出。但朕即位以来,一直包容张廷玉至此,何必因此兴起大狱。但是此事不可不辩明,为何?因这关系到植党营私的大问题……朕是何如主而能容大臣们如此植党树私?此等伎俩竟然敢在我面前摆弄?张氏马上就要退休,我再包容他一次也不难,但是我不把这件事讲明白,他不但不知我保全他的深恩,还一定以为我中了他的计谋……如今张廷玉既然已经认错,我念他毕竟是三朝老臣,不想加以大罪。 不过,既然撕破了脸皮,皇帝索性把十几年来对张廷玉忍住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张廷玉实不当配享太庙:“试思太庙配享,皆佐命元勋,张廷玉有何功绩勋猷而与之比肩乎?”……张廷玉所长不过是勤快谨慎,当了一个好秘书。鄂尔泰尚有平定苗疆之功,张廷玉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记录。 把张廷玉弄得灰头土脸、名誉丧尽之后,皇帝笔锋一转,又说,虽然张廷玉不配配享,但是他做皇帝,向来仁至义尽,只许别人对不住自己,自己决不会对不住别人,所以并不剥夺张氏配享之资格,因为配享是先皇所赐。但伯爵是自己所赐的,张廷玉对自己既然没有感情,何必要给他,因此要削去张的伯爵,以示惩罚。“朕不云乎:张廷玉忍于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朕之许张廷玉予告,原系优老特恩,明纶甫降,朕不食言。其大学士由皇考时简用,至今二十余载,朕亦不忍加之削夺。配享,恭奉皇考遗诏,朕终不忍罢斥。至于伯爵,则朕所特加,今彼既不知朕,而朕仍令带归田里,且将来或又贪得无厌,以致求予其子者皆所必有,朕亦何能曲从至是。著削去伯爵,以大学士原衔休致,身后仍准配享太庙。” 这篇奇文,把对父亲遗命和张氏的不屑表达尽致,却又理直气壮,回旋往复,三复其说,尽逞辩才。 张廷玉一生的脸面,付之东流。辛苦一生,希望的是平安收场,没想到最终却弄得这样尴尬难堪。志灰神丧,心惊胆战之余,他只想赶快回乡,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乡”之旨,收拾打点京城的一切,应该送人的送人,应该变卖的变卖,准备早早登上返乡之程。 不料越着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张廷玉已经写好了给皇帝的奏折马上要起程之时,遇到了皇长子永璜去世。 张廷玉曾经做过永璜的师傅,有师生之谊,因此必须参加丧礼。在一次又一次行礼如仪之后,好容易熬过了初祭,丧礼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张廷玉于是向皇帝上奏,要马上起程。 不料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对这个长子很重视,长子之丧令皇帝十分伤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气。张廷玉很清楚乾隆的这个脾气。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说,皇长子才过初祭,丧服未除,张廷玉就要南还,可见其人内心并不悲痛,也可见对皇室并不忠诚。 乾隆又一次降下谕旨,旧事重提,认为毫无忠心的张廷玉不够配享资格。皇帝说,张廷玉在雍正年间,不过是一个称职的秘书;在乾隆年间,也不过是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之对他一再姑容,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所以把他像父亲传下来的“鼎彝古器”那样摆在朝堂之上,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篇谕旨之后,乾隆还把历代配享之臣开了个名单,送给张廷玉阅看,并让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荣?这个配享的资格自己还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将八十岁的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饱尝羞辱的张廷玉只好回奏说: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庙配享大典,妄行陈奏。皇上详加训示,如梦方觉,惶惧难安。复蒙示配享诸臣名单,臣捧诵再三,惭悚无地。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力,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身后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瞀,衍咎日滋。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 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滥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结果当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议,大家一致认为张廷玉不应配享。于是张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资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为了配享,张廷玉奋斗了一生,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这个上面。 回到老家的张廷玉心神俱疲。从动了退休的念头开始,张廷玉就不断设想自己“衣锦还乡”的时刻。没想到,想象中风光的“衣锦还乡”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这样尴尬的场面。地方大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屋。 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只有挥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最终却丢了伯爵和配享两项荣誉。他深闭家门,很少见客。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个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访。好在故乡的水土是对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几个月过去,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心情也日见开朗起来。 然而,噩运却并不甘心到此为止。张廷玉精神刚刚好转,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祸事:他的亲家四川学政朱荃,在母亲去世后,为了挣点“考试补贴”,居然隐瞒母丧消息,“匿丧赶考”,为御史储麟趾所参。 这件事发生得真不是时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张廷玉,因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为受了张廷玉的举荐,何况张后来又和他做了儿女亲家。这样一个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张的举荐,可见张廷玉并不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清白”,乾隆十四年间,张氏难保不曾在别的事上欺骗过他。在处理了朱荃后,乾隆又发布谕旨,说张廷玉举荐此人,并与之结亲,是在乾隆年间,“在雍正年间,伊必不敢如此”。张氏平日谨慎,深通远祸之道,在雍正年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在乾隆年间,竟敢漫无忌惮至于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是藐视朕躬吗?他命张廷玉老实交代,与这样的卑污小人“公然与为姻亲,是诚何心”? 连与人结为儿女亲家都成了罪过,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皇帝对张廷玉的嫌怨之情,溢于言表。 绝不容眼里掺一点沙子的皇帝决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对张廷玉的一切赏赐,以示惩罚: 张廷玉深负三朝眷注之恩……岂容其冒叨宠赍。所有历来承受恩赐御笔、书籍,及寻常赍赏物件,俱着追缴。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内务府大臣德保,去执行这个任务。在派出之际,特意把他召入宫内,秘密叮嘱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钦差大臣德保来到了张家。张廷玉率领全家,跪在门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赏赐给他的字画、珠宝、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准备交给德保。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带了十多名随从,还从知府那里,借来了200名兵丁。这200名军人事先显然准备充分,进了张家,不由分说,以查找是否还有遗漏的赏赐物为名,开箱砸锁,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张廷玉的家。 好在张廷玉持身之谨并非虚言。抄家过程证明张廷玉持身清正,并无太多财产。 不过,德保却带走了抄家过程中翻出来的所有带文字的东西:书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条。 原来,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嘱咐,到了张家,一定要借查找皇帝赏赐字画之名,严格检查张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书,看看其中有没有对乾隆的怨望之词。 在细细审查了之后,德保一无所获,他对这位张阁老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为一个文臣,谁也保不住会用文字发泄发泄心情,在书信日记中品评品评人物,说几句牢骚话。特别是那些参与过中枢政务的大臣,回家之后,都爱写写回忆录,记录点高层政治的秘密。但是张廷玉却没有这样做。在他的数百封私人书信中,没有一字涉及政治。张廷玉确实编了一本年谱,记载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不过,这本年谱中,他只是详细记载了三朝皇帝对他的“恩遇”“赏赐”,虽然细到哪一天皇帝说..过哪句赞赏他的话,哪一天赏了他什么食物,却没有一字对朝政的品评,也没有一字涉及政治机密。德保虽然素知张廷玉以谨慎闻名,不过他没有想到,张氏会谨慎到如此程度,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要知道,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张氏就必然要身首异处。 由收缴赏赐之物变成了抄家,这一举动引得举国惊疑。毫无收获的皇帝也觉得这事做得没有什么意思,后来不得不下了道谕旨,说是德保弄错了皇帝的旨意,他并没有命人抄家。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么敢贸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涂弄错了,乾隆必加严谴,何能不追究责任?事实明摆着,就是皇帝想置张廷玉于死地。 虽然逃过了一死,但既经抄家,张廷玉名誉也就彻底扫地。皇帝命张廷玉交代与朱荃这样的卑污小人“公然与为姻亲,是诚何心”?除了服罪,他更复何说?于是他上奏皇帝说:“臣负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颠倒。自与朱荃结亲以至今日,如在梦昧之中,并无知觉。今伏读上谕,如梦方醒,恐惧惊惶,愧悔欲死,复有何言?乞将臣严加治罪。” 皇帝把张廷玉的奏折交给大臣们公议。大臣们一致认为,张廷玉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自然应该“革去职衔,交刑部定议,以为负恩玩法者戒”! 皇帝毕竟是“宽仁之主”,发布上谕,宽免张廷玉的“罪过”,但免不了借题发挥,对张廷玉又痛斥一顿:张廷玉身负三朝重恩,遭遇之盛,罕有伦比,而且得到了配享太庙之荣誉,应该何如感激报效。即使年纪衰惫,也应该依恋阙廷,鞠躬尽瘁,不忍言去。不料他平时则容默保位,及其年老,不能再营私,就一再要求归荣乡里。对于君臣大义,并不在心上。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于朕,并得罪于皇考。所以天地鬼神,显夺其魄,让他一生的居心行事,至此尽行败露。张廷玉罪过实属重大,即使罢了他的官爵,加以严谴,也不为过。至于他党援门生,及与吕留良案内之朱荃联为儿女姻亲之罪,在他反倒是小过了。不过既经罚款,并且令人追缴了赏赐给他的诸物件,已足以表示惩罚。如果如大臣们所议,将他革职治罪,我并不同意。在张廷玉忍于负朕,自所应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着从宽免其革职治罪,以示朕始终矜宥之意。 经过这场问罪,张党完全被击垮。张廷玉名誉丧尽,门生故吏各寻出路,如树倒猢狲散,连吴士功这样的死党也去投奔了史贻直。乾隆打击朋党,终于以全胜结局。 修炼了一辈子臣术,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经此打击,张廷玉彻底灰心丧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终日不发一语。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张廷玉终于死了。 消息传来,乾隆也感到一丝悲痛。毕竟他们君臣相处了十四年,回想起张廷玉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感觉自己对张廷玉确实苛刻了点。毕竟,张廷玉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态,宣布宽恕张廷玉的一切过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庙。恤典如常,谥文和。太庙那块冷猪肉,皇帝恶作剧般反复折磨多次后,终于又摆到了张廷玉的嘴边。只不知张廷玉是否死后有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皇帝写了一系列怀旧诗,怀念自己驾下的五位大学士。其中关于张廷玉的一首诗曰: 风度如九龄,禄位兼韦平, 承家有厚德,际主为名卿。 不茹还不吐,既哲亦既明, 述旨信无二,万言顷刻成。 缮皇祖实录,记注能尽诚, 以此蒙恩眷,顾命配享行。 及予之莅政,倚任原非轻, 时时有赞襄,休哉国之桢。 悬车回故里,乞言定后荣, 斯乃不信吾,此念讵宜萌。 臧武仲以防,要君圣所评, 薄惩理固当,以示臣道贞。 后原与配食,遗训敢或更, 求享彼过昭,仍享吾意精。 斯人而有知,犹应感九京。 在诗注中解释最后两句时,乾隆说,张廷玉虽有过,余仍不加重谴,仍准以大学士衔休致。及其既卒,仍令配享太庙。余于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当如何衔感乎?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张廷玉虽然犯了错误,我仍然没有严厉惩处,仍然准许他以大学士的官衔退休。及至他去世,我仍然令他配享了太庙。我对张廷玉如此优容保全,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怎么感激涕零? 第一节 “以民为本” 除了驱敌拓土之外,平定新疆战争的另一个意义是它的标志性。它标志着乾隆盛世达到了“全盛”,也就是基本完美无缺的阶段。中国历史上这最后一个盛世,人们通常称为“康乾盛世”。事实上,康熙和雍正的统治还称不上完美。直到乾隆新疆战争之后,清王朝在各个方面全面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进入无可挑剔的“全盛”。 虽然对官员严酷苛刻,但乾隆对平民百姓却十分仁慈。这一点与朱元璋非常相似。 乾隆的天性中,有继承自母亲的善良。小时候宫中小动物死亡,他经常会泪流不止。雍正在遗诏中称乾隆“秉性仁慈”,并非虚誉。雍正甚至因此一度担心乾隆是否过于仁柔,以至于不能胜任皇帝这个职务。 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把“重农”“悯农”思想牢牢地刻进了乾隆的脑海里。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他却对农民生计之艰辛有颇多了解。学生时代,他写过许多首以“爱民”为主题的诗歌。严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阁的炉火边,听着窗外北风呼啸,蓦然想起城外茅屋里的穷人会怎么熬过这个寒夜:“地炉燃炭暖气徐,俯仰丈室惭温饱。此时缅想饥寒人,茅屋唏嘘愁未了。” 随父亲外出谒陵打猎时,他看到农民正在地里秋收,挥汗如雨,遂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吾闻四民中,惟农苦莫若。有年谷价低,歉年委沟壑。即今丰稔收,租重主人索。益信为政者,仁民最先著。” 这些诗歌中的拳拳之意,较以写悯农诗著名的李绅等并不多让。虽然在学生期间形成的许多政治理念,在后来漫长的政治实践中被大幅修正,但悯农重农思想,却始终如一。直到乾隆五十三(1788年)年,年逾古稀的皇帝还亲笔临摹了南宋画家李迪的《鸡雏待饲图》,然后命刻印多份,发给各地官员,让他们“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因为对民生的关切,所以乾隆对水旱灾荒特别关注。各地的天气和收成时时牵系着乾隆的心。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为灾情而流泪。 有一年,安徽太湖县受灾,灾民在野外掘野菜时掘得一种“黑米”,数量甚大,掺在其他粮食中,可以用来充饥。乾隆得知后,命地方官把这种“黑米”呈上一些,自己亲口尝试后,不禁潸然泪下: 挖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 …… 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 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 …… 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 他把这些“黑米”分别寄给几位皇子,让他们了解民间疾苦。 乾隆多次说,救灾是“国家第一要务”,“赈恤一事,乃地方大吏第一要务”,告诫地方官员“第一应戒讳灾之念”。他当政几十年间,始终坚持这样的原则:“向来督抚中失察挂误处分,朕常加宽免。或有讳灾之事,朕必重治其罪。”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乾隆元年(1736年),他即位不久就因隐匿灾情不报,而罢了甘肃巡抚许容的官。乾隆七年(1742年),两江总督那苏图也因汇报灾情不实而受到皇帝的严厉申饬。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山东德州发生大水。大雨一连下了七昼夜,德州居民扶老携幼,纷纷攀登城楼,在城墙上生活多日。由于城中乏粮,百姓饥困,哭声震天。 其时德州城中的最高官员山东督粮道颜希深出差到省城办事,城中没有主事之人。虽然官仓中有粮,也无人敢决定放赈。颜希深七十多岁的老母何太夫人在官署中听到饥民的啼哭之声,询问署中人员为什么不放粮。署员说,放粮乃是国家大政,必须等颜道员回来后奏请上级批准才行。否则擅动仓谷,处罚极严。不但要丢官,还需要补赔。 何老太太闻听,勃然大怒,说:“此何时也!犹拘泥于常法乎?况德州距离省城甚远,如果等我儿子回来,再经详奏核复,那么数十万灾民都将成饿殍矣!你们无须忧虑,马上开仓放赈,以解倒悬。如果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一切由我儿子承担。如果要赔偿,我愿尽吾家所有,查封以抵偿。” 在老太太的力争下,仓库管理人员终于打开了粮仓,数十万饥民得以全活。 消息传到省府,山东巡抚非常震惊。他们以擅动仓谷,蔑视国家体制,加以举报。皇帝得知此事愤然批道:“有这样的贤良母亲和好官,为国为民,权宜通变,巡抚不但不举荐,还要弹劾,怎么能鼓励那些为国考虑者!”皇帝降旨,已动用的仓谷,准许作为正项开销,无须赔补,并且特别赐给颜母三品封诰。从此,皇帝对颜希深母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颜氏也因此仕途通畅,一路飞黄腾达,很快高升到督抚之高位。(谢骥《论“颜氏文化”的三大亮点》) 正如同对颜氏母子的特殊处理一样,凡事斤斤计较、察察为明的皇帝,独独对赈灾中的跑冒滴漏“难得糊涂”。发生灾害时,他宁肯地方官报得严重一点、夸张一点,因而发生冒赈、滥赈之弊也不追究。他最怕的就是他们赈灾不力,因此他多次说“办赈理宜宁滥勿遗”。对于那些舍不得花钱救灾的地方官,乾隆深恶痛绝。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西部分地区受灾,巡抚阿思哈舍不得动用国库银两,就劝富户出钱救灾。皇帝十分生气,说:“此奏实在卑鄙错谬之至,朕实骇闻。”不久就罢了他的官。 考察乾隆历年救灾,确实是认真从事,不惜巨款。乾隆七年(1742年)皖北大水,灾民达二百二十万。乾隆特批当时国家全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即白银二百九十万两、粮食二百二十万石救济。乾隆十八年(1753年)左右,户部把乾隆即位以来用于救灾的钱和前两任皇帝做了对比。报告说:“雍正十三年之间,江南赈灾款项,共用了一百四十三万两,已经很多。而乾隆元年到十八年,就已经用了二千四百八十余万,粮食也是二千多万石。”负责漕运的官员也提醒皇帝:“康熙年间共截过漕粮二百四十万石用来救灾,雍正年间也不过二百九十万石。可是乾隆元年到二十年,就已经高达一千三百二十多万石。”事事号称法祖的乾隆看到这个数字也很吃惊,说:“朕遇到偏灾,即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怀,不能自已。也想不到竟然动用了这么多漕粮。”(《清高宗实录》)吃惊虽然吃惊,但是慷慨仍然慷慨。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全国性灾荒,乾隆手忙脚乱,昼夜不息,批示各地,或令截留漕料,或令开放谷仓,或令发给银两,或令减价平粜,或令兴工代赈。皇帝说:“朕廑念民依,如伤在报。”这一年用来赈灾的银两,高达一千四百万,占国家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 虽然乾隆年间的救灾也无法避免人治社会中常见的侵吞干没,层层盘剥,但是纵向比较中国历史,仍然可以肯定地说,乾隆是传统社会中采取救灾措施最为得力的统治者。 清代皇帝一直以明朝为他们的前车之鉴,而明王朝给他们的最大教训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谁都知道,清朝得以入关,是捡了个大便宜,明王朝实际上是被饥饿的农民颠覆的。而颠覆的直接原因,就是对农民剥削过重。万历年间加派三饷,每年从农民身上多搜刮一千多万两白银,剜肉补疮,动摇了大明帝国的根基。所以,清代皇帝经常讲,明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万历。 熟读历史的乾隆知道,饥饿的农民是国家最危险的敌人,而温饱了的农民则是皇权最坚定的支持者。为了江山万代,乾隆必须减轻对农民的剥削,使绝大多数老百姓有饭吃。这是国家政治的重中之重。 统治者的自我克制,在乾隆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乾隆一朝鼓励农民开垦荒地不遗余力,但是出发点却仅仅是为了百姓生计,而不是为国家增加税收。乾隆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在《大清律例》中增加了新的一条:“各省官员不得再重新丈量农民土地,也不得强令农民向官府汇报自己开垦的荒地。”这其实就是宣布,农民新开垦出来的土地,永远不用给国家交税。乾隆年间,由于皇帝鼓励垦荒,全国耕地已经超过了十亿亩。但是乾隆年间的国家税收,始终只按七亿多亩征收。诚如乾隆所言:“民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于正供之外,留一分盈余,即多一分蓄积,所谓‘藏富于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者,此也。” 乾隆登上皇位后所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免除拖欠多年的农业税。在即位诏书中,乾隆宣布,凡是拖欠了十年以上,也就是雍正三年以前所欠的农业税全部免交。仅仅过了20天,皇帝再次颁旨,宣布去年以前,即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有未交的农业税,一律免除。大清帝国的子民们,特别是众多贫困人口,是摆脱了多年沉重的欠税负担进入乾隆时代的。
?99lib.这在以农业税为主要财政收入的传统社会,是一个影响非常巨大的决定。 在此后漫长的60多年统治中,乾隆帝多次部分或者全部免除农民的农业税,从而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上减免农民税款最多的皇帝。他在
.99lib.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十五年(1770年)、四十二年(1777年)、五十五年(1790年),以及嘉庆元年(1796年),先后五次,普免全国钱粮,共少收农民白银1.4亿两,粮食1200万石。这白花花的银子和沉甸甸的粮食,原本都是他爱新觉罗家的法定收入,是可以归他任意支配的。如此手笔,不可谓不阔绰。据《清代国家与社会》一书提供的数字,乾隆一朝所减免的农业税总数为2.0275亿两白银,是中国历朝之冠。如果粗略地以一两白银折人民币200元计算,可合今天币值405亿元人民币。如果说这个数字仍不够直观,那么我们再用另一个数字来表述一下:乾隆减免的农业税占乾隆朝财政总收入的7.57%。而我国于2005年宣布免除全部农业税,其占全国税收收入的比例不过是1.7%。 乾隆深深懂得贫富差距过大是社会动乱的源头,所以他采取了许多照顾最底层民众的措施。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继位为君三月余的弘历,下达了“劝减佃租”的谕旨。他在谕中讲道:“我减免农业税,地主所得到的好处居多,那些无业的贫民,租种别人土地,终岁勤劳,但是却得不到我的恩泽,还是要按原来的比例交纳地租。这无疑不合适。如果这些受朕恩惠的地主,把所受的恩惠让一半给佃户,那就最好了。” 因此,乾隆一朝经常命令各地官员劝谕地主减轻田租,对那些让租者,加以鼓励。他认为,这样才能构建一个和谐的盛世。“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除了免税救灾、鼓励垦荒等措施之外,乾隆皇帝在兴修水利工程,推广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鼓励人口流动方面都采取了卓有成效的措施,每项工作的成果都超越中国历史上其他帝王。 有人说,乾隆年间的人口增长并不是中国出现的个别现象,而是全世界的共同规律。整个18世纪,全世界的人口从6.41亿增长到了9.19亿,增幅高达43%,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现象的出现,主要是得力于红薯、玉米这两种“18世纪的食物革命”。 确实,红薯、玉米是推动乾隆“全盛”的两支有力的助推火箭。乾隆皇帝在这两种作物的推广中起了巨大的作用。他在北方大力推广红薯种植,并鼓励人们研究红薯种植法。最先到山东、河南推广甘薯种植技术的福建监生陈世元,得到皇帝恩赏的国子监学正之追封。而地方官陆耀因为编写《甘薯录》而被晋升为湖南巡抚。在皇帝的劝谕下,川、楚、陕、皖、桂等省“延山漫谷,皆种玉米”。经乾隆一朝的倡导,红薯、玉米已经成为中国贫苦农民的基本口粮。 当然,我们不能说乾隆全盛主要是这两种植物的功劳。在乾隆60年的统治生涯中,中国的人口增长了一倍,确切地说,增长了108%,比世界水平高出了65个百分点。18世纪初,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为23.4%,到这个世纪末则达到了34.06%。除了食物革命,另一功劳归于水利,由于乾隆年间特别是中前期政治纪律清明,国家执政能力强大,黄、淮、永定河、浙江海塘都得到了空前有效的治理,各省主要河道也都得到了疏浚,在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发展农业生产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乾隆朝农业发展的标志性成绩是全国粮食产量的增加。据吴宾《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中国历代口粮总量发展呈总的上升趋势。其中秦汉为417亿斤,唐代为626亿斤,宋代为835亿斤,明代为1392亿斤。而到清乾隆晚期,一跃而达2088亿斤,并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正是农业的成绩,使乾隆朝的人口发生爆炸,支撑各项社会经济发展指标达到中国历史的极峰。 在清代以前,中国人口多数时间在数千万左右,只有少数几个历史时段突破过一亿。经过康熙、雍正两个承平时代,中国人口已经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进行的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14341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万,50年里翻了一番。 第二节 “盛世”的武功(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一匹高大消瘦的驿马穿过西便门,风驰电掣般直奔大清门。 驿马送来的是万里之外定边右副将军富德的捷报。他向皇帝汇报说,天山南北所有叛乱都已经彻底平定。这片不驯服的土地经过连续四次大军践踏,终于服服帖帖,不再心存异志。 这场胜利,是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开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个漂亮结局。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从此尽入大清版图,被称为新疆。两朝遗志终于被圆满实现,清王朝最大一块心病被彻底根除。消息传来,四十九岁的乾隆悲喜交集。他立刻连续拜谒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汇报这一喜讯。望着雍正皇帝留下来的宝剑,他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出声,因赋诗道:“质明峰树辨陵园,趋谒松宫冠剑存。敢曰志成荡盐泽,亦云功定靖花门。凡兹万里遐宣武,总荷九天默佑恩。二十五年如一瞬,鼎湖回忆痛难言。” 这场胜利确实来之不易。 事情起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 这年十月,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蒙古乌里雅苏台(今蒙古人民共和国扎布汗省省会)送到了清廷。将军成衮扎布在奏折中汇报,准噶尔汗国的三个小首领,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蒙克(史称三车凌)率领三千户蒙古人,一万多人口,宣布脱离准噶尔汗国,投奔大清国寻求庇护。他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额尔齐斯河牧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着牛羊,携带着老小,经过十余天长途跋涉,才到达乌里雅苏台地区。 将军在汇报中说,准噶尔汗国长期与大清为敌,这些人声称投奔大清,不知是真心依附,还是准噶尔人的诡计?他请示皇上,对这些人采取什么态度? 收到这封奏报,乾隆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对于三车凌的投奔,他并不感觉意外。从乾隆十年(1745年)以来,他已经多次收到过情报,说准噶尔汗国正处于内乱之中。这次一万多人的内附,更加证明了这些消息的准确。 数代以来,准噶尔汗国一99lib?直是大清王国最大的威胁。 准噶尔蒙古是一支古老的蒙古族部落,长期以来生活在今天的新疆、青海一带。汉人对他们曾经有过多种称呼,比如“西蒙古”“厄鲁特”“卫拉特”和“瓦剌”。明代,就是这部分蒙古人在也先的带领下,制造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俘虏了明英宗。 在清朝入关后不久,准噶尔部蒙古人又一次崛起于天山南北,建立了强大的准噶尔汗国,首领是蒙古族的传奇人物噶尔丹。他坚毅、刚强、多谋善断,通过十年征战,统一了西蒙古四部。随后,他信心暴涨,制定了先统一天山南北,再统一整个蒙古民族,最后与中国的满族统治者较量手腕,恢复大元旧业的宏伟蓝图。 雄心勃勃的噶尔丹颇有手段,他改革了草原法典,第一个开始在蒙古制造铜币,稳定了草原经济,壮大了蒙古骑兵,很快征服了大半个新疆。中亚一带的民族,已经把他和西面的俄罗斯彼得大帝及东方的康熙皇帝相提并论,称他为“博硕克图汗”,认为他们是欧亚大陆上鼎足而三的三位大帝。如果不是遇到了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他很可能会问鼎北京,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蒙古族统治者。不幸的是,他生不逢时。精明的康熙成功地加强了对喀尔喀蒙古部的笼络和控制,使噶尔丹统一蒙古的梦想无法实现。接着康熙又两度率兵亲征,举全国之力与准噶尔蒙古较量,终于于乌兰布通和昭莫多两次大败噶尔丹。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噶尔丹在沙漠中怀抱未能实现的梦想,郁郁而终。 虽然击败噶尔丹一直被列为康熙最重要的军事成就之一,但事实上,准噶尔汗国仅仅遭遇了挫折,远远没有被打垮。在噶尔丹之后,他的继承者们很快又使汗国强盛起来。他们重拾噶尔丹的旧梦。雍正九年(1731年),清准两方再起战端,两军大战于和通泊。清军大败,副将军以下皆战死,西路军三万人,逃回科布多者仅两千人。这是清王朝建立以来内外战争中最惨痛的一次失败。雍正十年(1732年),准噶尔部再度内侵,幸亏归附清朝的喀尔喀蒙古拼命抵抗,才击败了准部。在雍正年间这两次战争打了个平手之后,清帝国和准噶尔握手言和,双方划定了边疆,开始了贸易,中国西部出现了二十年的和平。但是,和通泊之战永远是大清帝国的噩梦,准噶尔部一直窥伺着内地。一旦清朝腹地出现什么风吹草动,它就有可能像凶猛的狼群一样迅速出击,在大清帝国的咽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因此,自即位以来,虽然天下太平,乾隆却一直警惕地关注着大清的西部版图,凡有准噶尔的消息,他都不放过。 早在乾隆十五年(1750年),准噶尔汗国已经有一千多户东迁到察哈尔,归附了清朝。乾隆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命赏给他们牲畜,妥善安置。从这些人嘴里,他获取了大量的情报信息。 原来,乾隆十年(1745年),准噶尔汗国原首领噶尔丹策凌病逝,他的三个儿子为争汗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导致汗国四分五裂,力量大衰。乾隆十八年(1753年),新首领达瓦齐讨伐不听指挥的杜尔伯特部,杜尔伯特部的三车凌为了寻求活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投靠清朝政府寻求保护。 因此,接到汇报后,乾隆在第一时间即断定三车凌是真降。他命令守边将军妥善安插三车凌人口,赏赐给他们大量的银两、米面和牛羊,还专门设了“赛因济雅哈图盟”,任命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为副盟长。 投降的三千户西蒙古人获得如此优厚的待遇,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不仅如此,为了表彰杜尔伯特三车凌“率万余众,倾心来归”的功绩,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乾隆皇帝还特别在承德避暑山庄接见了三车凌。皇帝分别册封车凌为亲王,车凌乌巴什为郡王,车凌蒙克为贝勒,其余头目也都分别封为贝子、公、台、吉等。他连续八次在避暑山庄万树园中举行盛大的宴会。自山庄建立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乾隆之所以如此隆重对待三车凌,不仅仅是为了表彰他们“万里远归”,更主要的,是为了了解准噶尔汗国的虚实。他与三车凌数次长谈,深入掌握了准噶尔汗国的情况。他发现,今天的准噶尔正处于历史上最虚弱的时期。 皇帝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迅速出兵,扫灭准噶尔汗国。他下诏说明自己想大举兴兵作战的想法: (准部)数年以来,内乱相寻……此正可乘之机。若失去这个机会,再过几年,等其局势平定,必然还会与我为敌作战。那时我军再与之战争,耗费必然更为巨大……朕以为机不可失,准备于明年分两路进兵。这是从前数十年未了之局,我今天再四思维,有不得不办之势。(《清高宗实录》) 此诏一下,大清举国震惊。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福气的皇帝,乾隆本来是一个“太平天子”。他在和平中接了班,在他统治的前20年里,大清天下也风平浪静,边疆无警。除了那场本没有必要的金川战争之外,大清不闻兵戈之声。 发动平准之战,在所有人看来完全是自找苦吃。如果不发动这场战争,历史绝不会因此而指责他。主动出击成功,固然荣耀无比,一旦失败,那么他20年统治的成果会毁于一旦,自己也身败名裂。 因此,乾隆二十年(1755年)皇帝决定出兵时,遇到的几乎是一致的反对之声。 理由之一是所谓“兵者不祥之器”。20多年前的和通泊之败在大清官员心中留下的阴影太深了,一提起准噶尔,他们就心惊胆战。在他们看来,蒙古人不来进攻大清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大清怎么可以主动挑起战端呢?确实,农业文明并非尚武型的进取文明。一般情况下,汉族与周围民族的战争,都是少数民族主动挑起的。几千年来,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一直缺乏必要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几乎从来没有政治家和学者认真研究过这些蛮夷的内部政治结构和军事行动规律。历史上汉bbr>..人王朝对待边疆少数民族,通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羁縻”。也就是说,被动应付,委曲求全,用金钱和布匹收买。他们认为,这些蛮夷是“犬羊之性”,思维方式不同于人类,完全不可理喻。他们来如急雨,去如飘风,无法抵抗也不可预测。汉人对他们的莫名恐惧积累了几千年,已经凝聚成了中原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理由之二是清王朝和准噶尔汗国已经共享了20年的和平,双方都从这种和平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雍正末期的两次大战打了个平手之后,双方清楚地划定了边界,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在边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摩擦。双方的贸易也迅速兴起,每次交易,牛羊上万头,给双方都带来了实惠。实现和平之后,清朝10多万大军撤回内地,20年间节省了数千万两军费,陕西、宁夏、甘肃等地民众也不用负担沉重的粮食供应任务,生活大大改善。正是边疆的稳定,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为应该继续这种和平状态。他们甚至认为如果出兵就是“师出无名”,双方和平条约既已签订,大清乘准噶尔内讧之机破坏条约大举入侵,于理不合,不是天朝上国应该有的做法。 理由之三是20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争,全国上下已经习惯了和平,“人心狃于久安”。如今突然要大规模对外作战,人们毫无精神准备。况且战争是天底下最花钱的事。特别是远赴西域,必须往西部运送大量的军粮和军事物资,这些在几个月之内根本不可能。而且一旦战争失败,那么这些草原狼很有可能乘胜追击,一举深入内地,给大清帝国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这个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虽然在乾隆二十年前后,乾隆皇帝已经在大清帝国建立起牢不可摧的权威,把大清官僚机器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的决定一发出,还是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这些奴才怀抱着为主子考虑的耿耿忠心,雪片一样飞来反对的奏折。他们一致认为,皇帝登基以来,万事都英明伟大,只有这次的决定,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乾隆对这些“忠心耿耿”的奏折不屑一顾。因为他站的高度和角度与众人不同。 乾隆皇帝的雄心、自信心和责任心在清代帝王中首屈一指。他身上承担的,是祖父与父亲两代的重托。每逢皇父忌日,乾隆都要盥手焚香,将载有“宝亲王弘历(乾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康熙)于诸子孙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一段文字的皇父传位遗诏恭读一遍,“以?志思慕之诚,以凛继绳之重”。在乾隆政治生涯过半时,他曾说过:“自古帝王所以禀承付托者,不过其父而已,而我则身受皇祖、皇父两代的重托。言念及此,我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惰吗?” 他对自己的能力极端自信,绝不仅仅满足于自己统治的这一代平安无事。他对每件事的考虑,都是从“大清朝亿万斯年”这一大局出发,着眼于大清江山的永远巩固。因此,他要从内外两方面,尽可能彻底地消除威胁大清国家安全的任何因素。消除皇室、亲贵、朋党、权臣、太监对皇权的威胁,不过只是他国家安全战略的一半,另一半,则是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外部环境。 对外部环境的关注,是满族帝王与汉族帝王的最大不同。 历代汉族帝王对于周围的“四夷”,一贯抱存而不论的蔑视心态。清代帝王却从来不这样想。清代帝王本身就起自“夷狄”,自身的边疆少数民族身份,使得他们能够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对待和处理边疆民族问题。他们知道,只有深入了解每个民族的历史、现状、内部关系,才能恰到好处地进行统驭。 为了成功地处理边疆问题,清代前期帝王对少数民族历史、语言、风俗习惯都很感兴趣,乾隆皇帝则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为了处理帝国周边事务,他有意识地下大功夫,学习少数民族语言。他回顾自己学习语言的经历时说:“朕即位之初,以为诸外藩岁来朝,不可不通其语,遂习之,不数年而毕能之,至今则曲尽其道矣。”“侵寻而至于唐古特语,又侵寻而至于回语,亦既习之,亦既能之。”也就是说,他在即位之初,也就是二十五岁之时,因为蒙古族首领岁岁来朝,遂开始学习蒙古语,不过数年已经基本掌握,如今更可以说登堂入室深有研究。从蒙古语出发,他又开始学习藏语,后来又开始学习回语,达到了“能之”的水平。 乾隆的维语和藏语学到了什么水平现在无法具体考证,但蒙古语他确实是达到了可以熟练运用的程度,正如乾隆本人所说的“对语不须资象译,通情洽会系深思”。乾隆十九年(1754年),在避暑山庄接见阿睦尔撒纳时,乾隆即“以蒙古语询其始末”,进行了长时间深入交流。 早在乾隆二十年之前,乾隆皇帝已经利用语言优势,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深入了解了西蒙古的历史,在平准之后他亲自撰写过论述准噶尔蒙古世系源流和部落现状的《准噶尔全部纪略》。这篇文章综合了蒙古和汉文资料,对准噶尔的历史源流和部落结构进行了详细深入的考证及描述,可以看作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学术作品。 基于这种知识积累,他对准噶尔问题看得很深很透。准噶尔表面上只是大清边疆上的一处癣疾,实际上却是关系到整个陆地边疆稳定的核心。准噶尔地势险要,向南可以控制西藏,向东可以统一蒙古。这个国家的存在关系到西藏和东蒙古的稳定。如果不消灭这个汗国,西藏和蒙古就永无宁日。这一点,雍正皇帝早就已经指出:“准噶尔一日不靖,西藏事一日不妥。西藏料理不能妥协,众蒙古心怀疑贰。此实为国家隐忧、社稷生民忧戚系焉。”现在虽然双方订立了和平条约,但东方式的条约并不可靠。一旦准噶尔强大起来,必然会撕毁条约,重燃恢复大元之梦。 因此,即位以来,“西师”一直是一个盘桓在他脑际的重要问题。 站在今天的时间点回望,乾隆二十年确实是中原王朝扫平西部、彻底统一中国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准部处于有史以来最衰弱的时期,兵无斗志。而清朝经过三代经营,国力强盛。此时兴师,十拿九稳。人生的机会往往稍纵即逝,国家和民族的机会更是如此。这一形势,今天看来十分清楚,可是当局者迷,站在历史十字路口的人们,往往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清王朝所有的官员几乎都没有看到这个形势,皇帝与大臣们意见针锋相对,除了对战争的观念不同之外,更主要的是双方知识储备、国家视野、掌握的信息量不同。乾隆站得高、看得远。而朝中大臣们则对这些“蛮夷”素少关注,对乾隆的这一决定难以理解。满朝大臣,只有小舅子傅恒赞成皇帝的决定。战争结束后皇帝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人心狃于久安。在廷诸臣,惟大学士傅恒与朕协心赞画,断在必行,余无不意存畏葸。” 领导人的能力体现在做出高人一筹的决断,并且有力地实施这个决断。因此,这场战争最重要的不是战斗本身,而是如何推动大清帝国这架机器走上战争轨道。 乾隆皇帝后来回忆说:“斯时,力排众议,竭尽心力。”(《御制诗五集》)做官僚集团的思想工作,动员、组织文武官员投入这场战争,让他几乎精疲力竭。他连篇累牍地发布谕旨,分析清准力量对比,再三论证出兵讨伐的必要性,并表示自己决心已下,不可动摇。他说:“此正可乘之机。若失此不图,再阅数年,伊事势稍空,必将故智复萌,然后仓猝备御,其劳费必且更倍于今。”“此际达瓦齐力穷失据,且内难相寻,众心不服,失此不图,数年之后,伊事务稍定,仍来与我为难,必致愈费周章。” 乾隆十九年(1754年)十月十三日,他在太和殿召见诸王和满族大臣,对他们说:“朕总理天下诸务,惟据理独断,应办之事,断不为众所阻挠。如其不可,众人强为奏请,朕亦断不允行。是皆尔等所共知者。此用兵要务,朕筹之已审,岂以众人怯懦,即失机宜,半途而废。”(《清高宗实录》) 经过反复思想动员,终于,人们表面上不再反对了。大清帝国勉强开上了战争轨道。 然而乾隆却物色不到一位堪当大任的主帅。在所有的大臣中,只有傅恒真心诚意支持出兵,可是此人素不知兵,难以承担如此大任。平安无事数十年的满族将领们也“惟守妻孥以求安逸,闻战阵而甘退缩”。成兖札布、策楞、舒赫德等老将素称勇敢干练,可是对这场战争却都心怀退缩,“萎靡懦怯”,无奋勇争先之态。左右权衡,乾隆勉强选定了班第和永常,分任北路和西路主帅。 接下来是粮草问题。如果按照“兵出粮随”的用兵常理,这场战争根本没法打。因为平定准噶尔的时机是突然到来的,清王朝毫无准备。前线并无粮草,准备也已来不及。一是从内地运粮到西部,每石米价值不过3两银子,可是运费要高达20两。二是即使清廷财力充裕,负担得起运费,征购和运送时间上也万万来不及。 乾隆悍然决定,抛弃行军常规,“因粮于敌”。也就是说,每名士兵自背可吃两个月的口粮,其余口粮,沿途取之于蒙古牧民。乾隆的上谕说得冠冕堂皇:“官兵前进,沿途可以打牲,宰杀疲乏牲畜。现在投诚的厄鲁特蒙古人所有的牲畜,虽然不应夺取,但是暂时取用,将来再给补偿,也无不可。” 这实际上允许官员沿路抢掠。所谓将来补偿,只是无法兑现的空话而已。这一大胆的举动后来被证明埋下了严重后患,在当时却被乾隆认为是唯一的办法。 此谕一出,不少大臣都目瞪口呆,纷纷反对。陕甘总督刘统勋上奏说此举太过冒险,仍当先筹粮运饷,然后再进兵。乾隆批评他说:“刘统勋此奏……全不合此次机宜。” 定西将军永常也反对因粮于敌。乾隆皇帝说得口干舌燥,禁不住骂起人来:“永常全不知事理之轻重,颠倒舛谬,至于此极!” 一顿痛骂,终于压住了所有反对者的声音。乾隆二十年(1755年)二月,清军北路和西路两路出师,共计五万人,加上负责运输的夫子共近八万人。每位士兵配备战马三匹,共计十五万匹。配备骆驼一万峰。乾隆以从准噶尔叛逃的重要将领阿睦尔撒纳为前锋,以收招降之效。果如乾隆所料,准部连年内战,人心厌乱,清军一到,纷纷归降,“各部落闻风崩涌……所至台吉、宰桑,或数百户,或千余户,携酮酪,献羊马,络绎道左,师行数千里无一人抗颜行者。”大军刚刚出动,就有札哈泌部一千三百户来降,称“我等为达瓦齐残虐,愿率属效力”。紧接着准噶尔颇有权势的大台吉也率部属投降。五月,两路大军会师于新疆博乐县(今新疆博禾市),向伊犁进军。伊犁民众也纷纷迎降。“大兵至伊犁,部众持羊酒迎犒者络绎载道,妇孺欢呼,如出水火,自出师以来,无血刃遗镞之劳,敉边扫穴,实古所未有”。充分证明了这次出师时机选择的重要性。 在这种情况下,准部新首领达瓦齐无心抵抗,率一万人逃亡至伊犁西南的格登山。清军穷追不舍,将其擒获,送往京师。平准战争初获胜利。 过于迅速的成功往往包含着问题。清军攻克伊犁后,原以为可以缴获一部分牲畜、粮食。不料准部屡经战祸,伊犁并无积存物资。因为军粮不继,平定了准部之后,清朝大军只能迅速撤离,只留下五百名士兵做清朝将军的护卫,准部由率先降清的阿睦尔撒纳与清朝将军共同管理。阿睦尔撒纳本不是一个安分之人,虽然平定伊犁之后,乾隆以其战功最多,封他为双亲王,食亲王双俸,他仍然不满足。他见清朝兵力已退,萌生了做准部新汗、独据准噶尔汗国原来版图的野心。平定准部之后,乾隆秉“分而治之”之策,准备把准部一分为四,使其互不统属,阿睦尔撒纳却要求成为四部的统一首领,凌驾众人之上。乾隆当然不同意他的请求,于是他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杀死清军将领,起兵叛乱,自立为汗。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二月,乾隆不得不又再次派兵,擒拿阿睦尔撒纳。 平叛战争进展得很不顺利。由于事发仓促,清军仍然没有携带充足粮草就出发了,一路上对喀尔喀蒙古大肆榨取。到了新疆之后,又大肆抢夺准部故地的牲畜粮食。准部本来就已经陷入饥荒之中,清军一来,雪上加霜,大批民众饿死,剩下的都纷纷起来反抗清军。而前线将领又很不得力,屡屡错失战机,使阿睦尔撒纳一再逃脱。乾隆皇帝一筹莫展。恰在此时,一直全力支持乾隆平准的喀尔喀部蒙古居然也起兵反叛了。 反叛的原因是清王朝对喀尔喀蒙古的榨取超过了极限。“因粮于敌”的策略在战争中实际上演变成了因粮于友。在开往新疆的途中,缺乏物资准备的清军一再掠夺喀尔喀蒙古人,“毡子、毛皮和其他畜产品都被清朝当局以动员和征用的方式夺走了。除了这些,喀尔喀劳动者越来越频繁地被招去服兵役,而且他们必须自备武器弹药……大部分男人脱离生产,被打发去打仗”。(兹拉特金《准噶尔汗国史》)因此,在部落领袖青衮杂卜的带领下,一万多喀尔喀蒙古人起兵反清。二十三个札萨克王公聚集在克鲁伦河畔,酝酿要举行全蒙古的反清战争。 乾隆醒悟到了自己的失误,迅速转了弯子。“北京理解到了这一危局。博格德汗(乾隆)知道了蒙古人的不满,于1756年9月写信给库伦呼图克图和土谢图汗,说他不知道蒙古人的贫困,对蒙古人他将因功赏赐。”(瓦西里耶夫《外贝加尔的哥萨克》) 乾隆知道仅仅一封信是远远不够的。他又通过小时候一起读书的密友章嘉三世活佛做哲布尊丹巴的工作,许诺将对喀尔喀蒙古人大大施恩,终于安抚住了喀尔喀蒙古,镇压了青衮杂卜起义,扫除了后顾之忧。 吸取了这次教训,乾隆终于不再“因粮于敌”了。他痛定思痛,改变了作战方式,首先调集大批粮食,运至前线,巴里坤、哈密贮粮十一万石,足够大军三四年之用,然后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三月,第三次进兵。这一次,他终于顺利摘取了胜利果实。经过连年战争和饥荒,准部蒙古人已经穷困交加,疾病流行,死亡甚多,毫无战斗力,清军所到之处,都能迅速取胜。阿睦尔撒纳日暮途穷,逃入俄罗斯境内,后来病死异国。 这场战争意义非同一般。自大清开国以来,准噶尔汗国这个敌对势力就如同一片黑色的魅影徘徊在西部,窥视着内地,让连续几代清朝最高统治者席不安寝。如今,大清最强大的敌对势力被彻底消灭,乾隆终于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但乾隆仍然放不下心来。这场战争形势几起几落,让他从大喜到大悲,经历了数度煎熬。本来,在他的计划中,这场战争只需要数月时间,数百万两军费。没想到,战争最终拖了三年,一次战争变成了三次,中间出现了平定喀尔喀蒙古叛乱这个插曲。向臣民许诺的迅速成功演变成一场惨胜,军费最终高达数千万两,多名大将折损,乾隆有些恼羞成怒。 而战争过程中准噶尔部蒙古人表现出的强悍倔强,也令乾隆心生后怕。在准噶尔四部中,只有杜尔伯特部第一次投降之后,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从大清,其他三部,都是屡降屡叛,让乾隆吃尽苦头。这支历史上一再演出惊人之作的蒙古部落确实有着一般民族没有的硬骨头。如何对付这个民族,乾隆费尽心思。仅仅分而治之似乎难以彻底削弱这支蒙古人的力量。他十分担心数十年后,准噶尔部蒙古人春风吹又生,重新成为大清的敌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对准噶尔部蒙古人,除了杜尔伯特部外,“总以严行剿杀为要”。 这实际上是一道种族灭绝令。 其实,在整个平准战争中,“残酷”一直是主旋律。头两次平准战争虽然没有出现有计划的大屠杀,但是“因粮于敌”的策略本身就是一场屠杀。在进军过程中,清军一直是以抢劫作为补充军粮的唯一手段。那些被抢走了所有牲畜的准噶尔蒙古人后来大多死于饥饿。准噶尔人一开始以为清军是自己的救星,及至发现他们其实是强盗后,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反抗清军,对他们展开袭击。因此,在第二次出兵时,清军已经开始大肆屠杀平民。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凡遇到可疑的蒙古民众,一律杀掉了事,以维护自身的安全。而这一策略也得到乾隆的首肯甚至鼓励。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八月一日,清军参赞大臣哈达哈等向皇帝奏报:清军来到济尔玛台地方时,遇到厄鲁特的一位部落首领敦多克带领几名亲信前来投降。清军认为他们形迹可疑,不敢断定是否真降,遂将敦多克等人“俱行诛戮”,随后又带领大军来到这个部落的游牧地,把毫无准备的1700户牧民“悉行剿灭”。乾隆皇帝收到这个奏报之后,认为哈达哈“奋勇可嘉”,授为领侍卫内大臣。 在展开大屠杀前,乾隆已经多次导演过整部落的灭绝事件。 阿睦尔撒纳反叛后,乾隆分别任命了新的准噶尔四部汗王。其中任命巴雅尔为辉特部的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为和硕特部的汗王。乾隆二十一年十月,乾隆获悉巴雅尔追随阿睦尔撒纳复叛的消息后,大为震怒,他命人全力剿灭辉特部,对和硕特部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也密谕清朝将军“倘稍有可疑,亦当乘其不备,先行剿灭”。 沙克都尔曼吉在平准战争中率先投降了清朝,所以才被封为“和硕特汗”。他是坚定效忠清政府的。叛乱四起时,他拒绝附从叛军,不顾个人安危,毅然率本部四千余户离开故土投奔内地,来到清军驻地附近,“依巴里坤(清西路大军军营)近城以居”。清朝将军雅尔哈善见皇帝猜疑心重,遂抱定宁左勿右的宗旨。尽管沙克都尔曼吉毫无叛意,仍然设计剿杀。 对于这次屠杀,雅尔哈善很动了一番脑筋。他从自己的军队中精选了五百人,假装出兵他处,路过和硕特部的住地借宿。沙克都尔曼吉见是天朝大军来到,极表欢迎,腾出了最好的几十顶帐篷给这些清兵住。尽管自己部落乏食,仍然“屠羊以待”,把仅存的几十只羊都杀掉了,拿出积存的所有美酒,盛情款待。心地拙实的蒙古首领们在宴席上都喝得大醉。等到半夜时分,清军“以笳为令,袭其卧庐”,一声令下,对沉睡中的蒙古人发起突袭,一个蒙古包一个蒙古包地杀戮,杀光了七百座蒙古包中的蒙古人,“尽歼全部四千余人”。而汗王沙克都尔曼吉也死得很惨。据《啸亭杂录》载,沙克都尔曼吉喝醉之后,脱光衣服,呼呼大睡,对于闯进来的清军毫不知觉。他的妻子从睡梦中惊起,见清军持刀砍向她的丈夫,遂奋不顾身赤身裸体扑到丈夫身上,为他挡刀,结果两人被乱刀砍死,死后仍然紧紧抱在一起,“裸而抱持之,如两白蛇蜿蜒穹庐中”。 情况汇报上来,乾隆帝夸奖雅尔哈善“办理甚属奋往”,著交部“照军功议叙”。雅尔哈善于第二年被授为参赞大臣,擢兵部尚书,后来又被封为一等伯。 如果说这些屠杀尚属带有偶然性的局部事件的话,在第三次平准战争中,屠杀则演变成了一场周密的部署。在第三次平准战争中,皇帝明确谕示:“厄鲁特人等反复无常,实为覆载所不容”,“此等贼人断不宜稍示姑息,惟老幼羸弱之人或可酌量存留,另筹安插。前此两次进兵,皆不免过于姑容,今若仍照前办理,则大兵撤回,伊等复滋生事端,前事可为明鉴”。 在皇帝的导演下,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在西部草原拉开了帷幕。 伊犁附近的赛里木湖是新疆最大、最美的高山湖泊之一,它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静静地镶嵌在天山腹地。远岸雪峰高耸,湖边牛羊如云,恍若世外桃源。 250多年前,这座美丽的湖泊附近却上演了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一幕。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春天,正是草场返青、野花怒放的季节。数千名大清兵丁在这个季节里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围猎。他们围猎的对象不是动物,而是人类,是新疆准噶尔部落的蒙古族平民。他们进入一条条山谷,沿河而上,细细搜索,遇到蒙古包,就冲进去,把里面的人统统砍死。大部分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蒙古牧民根本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家家被消灭了。 一支拥有二百顶帐篷的蒙古小部落提前下了山,在赛里木湖畔支起了一顶顶帐篷。这支部落已经在这里平静地生活了数百年,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自己同类的猎物。部落中的男人骑着骏马,慢悠悠地驱赶着牛羊,女人在帐篷里赶制一天的食物,孩子们淌着鼻涕,扯着刚返青的枝条玩着打仗的游戏。一切都与其他春季没有区别。 中午的时候,急促而纷繁的马蹄声响起。数千名全副武装的清朝骑兵形成一个半圆形,由远及近,围住了这片湖畔的二百多顶帐篷。男人们惊讶得不知所措,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异族人。女人们躲进帐篷由毡缝偷偷向外窥视。只见这些身材矮小的满族军人从一座座蒙古包里把蒙古人驱赶出来。个别人想反抗,立刻被军人砍翻在地。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小部落的一千多人全部被赶到了湖边。在清军的指挥下,他们中的四百多名男人被挑了出来,每十人为一队,被拉到一个低洼处,挨个儿斩首。一些蒙古男人激烈地抗争质问,这些从天而降的陌生人凭什么如此大开杀戒,得到的回答只是提前的一刀。鲜血流进赛里木湖,近岸的一亩多湖水被染得赤红。大部分蒙古汉子知道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习惯于听从首领和命运的他们一个个一言不发,听话地走向指定的地点。一个多小时后,这个小小蒙古部落的男人们被彻底消灭。史书对这种情景的记载是“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 在处理男丁的同时,在另一侧,分配女人和孩子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清军从队伍中挑选那些年轻有姿色的女人,以及看起来伶俐聪明的孩子,准备运回内地,作为奴隶。大约三百名妇女儿童被挑走了,史书记载说这些人后来“多死于途”,因为饥饿死于路上。还剩下二百多名老丑病残的女人以及七岁以下的孩子,清军将领一声令下,数百匹战马冲入人群当中,这些没人要的战利品被作为桩靶,为清军的军事训练贡献了最后一点作用。 这是清朝平定准噶尔大军的将军兆惠亲自指挥的搜剿准噶尔蒙古部落的大屠杀中的一个小小场景。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十八日,清将军成衮扎布、兆惠等率兵七千名,从巴里坤起程。此次出兵进剿的目的,并不是追捕阿睦尔撒纳,而是专为剿灭厄鲁特蒙古人。因为蒙古游牧都沿河而居,所以他们的捕杀也沿河进行。乾隆二十二年九月,成衮札布在奏报中,汇报了自己带人捕杀蒙古人的情形,他提到:“在图尔根河,剿杀一百余人,收其妻子器械”,“剿杀塔里雅图河口贼百余人,察克玛河口贼四十余人”,“于济尔哈朗河剿杀厄鲁特七户四十人,于博多美和罗剿杀克鲁特一百五十余人”,“搜取绰和尔所种地亩,剿杀玛哈沁三百余人”。从这些汇报可知,清军剿杀的是散居在各条河流边的厄鲁特牧民和农民,根本不是有组织的叛乱部队。 甚至喇嘛僧人和种田的农民都没能逃脱剿杀。乾隆命令将军到伊犁时,“将彼处喇嘛等剿办”。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八月初四,史书记载清军把在乌梁海种地的五十余户蒙古农民“全行剿杀”。 直至第二年,乾隆二十三年,厄鲁特部余众都逃入了山谷丛林中,乾隆还命人搜捕,以求斩尽杀绝。《啸亭杂录》载,清军将领二人分别从博罗布尔、赛里木两地,如同打猎一般,由两地向中间的伊犁地区合围,这中间数百里地方,不管是山谷还是林区,只要有人住的地方,“悉搜剔无遗”。当时散居的厄鲁特蒙古人无法抵抗,“虽一部有数十百户,莫敢抗者”。清军“呼其壮丁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妇孺悉驱入内地赏军,多死于途,于是厄鲁特之种类尽矣”。(《啸亭杂录》) 除了像打猎一样屠杀散居的蒙古人之外,清军进行的另一项重要军事活动,就是把大举投降的准噶尔蒙古部落一批批移送到内地,然后再“办理”。 在清军第三次平准战争中,大部分穷困的准噶尔蒙古人仍然把清军当作把自己从战乱中解救出来的“恩人”,见到清军到来,“妇孺欢呼,如出水火”。更有许多蒙古人听说清军到了,成群结队地,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赶赴清军所在地,向他们归顺投降。对于这些人如何处理,心思缜密的乾隆早有指示。早在第三次平准出发之时,他就指示清军将领,在地广人稀之处,见到蒙古人,当时就可杀掉。但是如果遇到大批人户来投降,不要立刻剿杀,因为人数太多,一时杀不过来,“难保无一二逃窜之人,泄漏其事”,令其他部落的人闻讯逃跑。所以他命令,把那些大批投降的蒙古人,要一批批地押送到甘肃内地之后,再全部处死。 乾隆指示的原文是这样说的:“大兵此次进剿,厄鲁特蒙古人必然会大批投诚。如有到巴里坤投降者,可以把他们的头目先行送到京师,其他部众,可向内地迁移,等到过了巴里坤之后,对那些男人,都尽行剿戮。所余的妻子,酌量分别赏给官兵为奴,不得稍存姑息。”(《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二年二月) 清军攻克伊犁之后,乾隆再次下旨说:“现在,两路大军接纳的投降蒙古人甚多。他们外表归顺,内心未可全信。可将他们先迁至巴里坤,然后再迁到肃州,然后进行诛戮。” 数万名投降了清军的蒙古人就这样被长途驱赶到内地,在一些不知名的山谷里,被全部杀掉。 大屠杀的结果是蒙古民族一个重要支系的消失。准噶尔四部,除杜尔伯特部汗策凌始终未叛,对清朝极表忠诚,得以耕牧如常,以及达什达瓦之妻一小部早降后被迁至他地未灭外,几乎全部被杀掉。《草原帝国》称:“准噶尔人民,主要是绰罗斯部民和辉特部民几乎全部被根除。”据清军将领明瑞奏称,经过他们屠杀之后,自巴尔呼特岭到造哈岭、直到纳林廓勒,乌兰乌苏这些地方,已经“不见一人”。 俄罗斯西伯利亚当局则向彼得堡报告说:有一个部落“几千顶帐幕,只剩下三顶”。 这次种族大屠杀的死亡数字,历史上无准确记载。《准噶尔灭亡纪略》中说,屠杀了超过一百万。魏源《圣武记》说,计准部数十万户,“先痘死者十之四”,即因传染病死者十分之四,“继窜入俄罗斯、哈萨克者十之二”,最后“歼于大兵者十之三”。除了妇女、小孩被掠走当了奴隶之外,准噶尔蒙古所剩无几,作为一个大部落已经不复存在。“数千里间无一瓦剌帐篷”。 噶班沙拉勃在《四卫拉特史》中这样记载屠杀过后的场面:“准噶尔地区几经兵火,残破不堪。耕地、牧场荒废,城镇、村庄被毁,人口更是急骤减少。”很多年以后,龚自珍途经准噶尔,看见“准噶尔故壤,故库尔喀喇乌苏,若塔尔巴噶台,若巴尔库勒,若乌鲁木齐,若伊犁东路西路,无一庐一帐,是阿鲁台(即额鲁特,指准噶尔——笔者注)故种者。”(龚自珍《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 为了填补准部留下的土地,乾隆从各地迁移人口。其中有吉尔吉斯人、哈萨克人,有蒙古部落的喀尔喀人、察哈尔人,有穆斯林东干人,甚至还有来自满洲的锡伯人和高丽人。十多年之后,土尔扈特部落回归中国,也被安置在这片由于自己的兄弟部落被灭绝而空出来的土地上。 乾隆在国家安全问题上,采取过许多或高明、或精明、或阴鸷的手腕。 有清一代,喇嘛教是国教,但乾隆并不信黄教。他在评论活佛转世时说:“蒙古呼图克图活佛转世,其实是一种取巧方便的办法……佛本无生死,哪有转世?但是不允许转世,那么数万番僧就无所皈依,所以不得不如此罢了。”(《御制喇嘛说》) 从这段谕旨看,乾隆对喇嘛教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终乾隆一朝,皇帝对黄教领袖,一直极尽尊崇之能事。他把父亲的故府雍和宫改成喇嘛庙,以示对喇嘛教的尊崇。他对达赖和班禅提高了礼遇规格。为了迎接班禅远来,他专门在承德为班禅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普陀宗乘之庙。这座庙耗资巨大,仅为其中的一座殿宇顶部镀金,就花去黄金一万五千多两。他亲派皇六子远赴内蒙古迎接,在承德的接待更是不计成本,优隆备至。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乾隆很清楚喇嘛教对安定西藏和蒙古的作用。他多次说过“兴黄教,所以安蒙古”,“敬一人而千万悦”。他高屋建瓴,进一步树立达赖喇嘛的权威,由此拥有了确认转世活佛和任命高级教长的权力,从而牢牢地把西藏社会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是,对于伊斯兰教,乾隆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做法。他深知这一宗教的进取性,因此在回教地区大力推行政教分离,不允许宗教领袖取得世俗权力。他知道,伊斯兰教一旦实现政教合一,必然爆发强大的扩张力量,给帝国安全带来巨大威胁。平定新疆之后,他大力扶植伊斯兰世界世俗贵族伯克的力量,禁止阿訇干涉政治,高明地抑制了伊斯兰教的活力。他还十分高明地将东干穆斯林从中国西北部迁入新疆,利用他们对抗突厥语族的穆斯林,从而实现以回制回,成功地获得了新疆的稳定。即使以现代政治家的标准来衡量,乾隆对边疆问题的处理也是十分高明的。 乾隆的性格中并不缺乏善良、温和的一面,但他的本质毕竟是政治动物。对准噶尔蒙古人的屠杀,固然有泄愤的因素,更主要的却是出于长远考虑。乾隆喜欢做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事。他认为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责任,为后世子孙消除所有威胁。 种族灭绝,在他看来无疑是消除西部边疆威胁的最彻底、最有效的办法。为了大清王朝万世永固这个最终目标,他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也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头野兽。确实,通过灭绝政策,乾隆皇帝实现了对西部中国前所未有的牢固控制。 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这是几千年来中国努力控制西域的一个完美结果。从汉代张骞通西域开始,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就是中原王朝一直努力经营的目标。汉、唐、元这三个强大帝国都实现了对西域的管辖,在这个地方设置过都护府,但是由于距离遥远,风土不同,中央政权一直很难在这里建立直接、持久、稳定的管辖,因此,西域一直是中华帝国版图中最不稳定的部分,与内地的联系时断时续,对内地的臣属也时叛时服。直到乾隆消灭了这片草原上最强悍的民族,把这片土地命名为新疆,中央政府才真正在这里建立了彻底、有力的统治。这一统治建立得相当牢固,在此之后的晚清时期,虽然列国对清朝瓜分蚕食,但新疆一直没有再次分裂出去。 中国的武功,自成吉思汗以来,还没有谁如此一举荡平二万余里,深入不毛之地。元代之后,中国的疆域,从来没有如此巨大,国家的统一,从来没有如此巩固。朝野上下,一致赞叹“国家如天之福”。文人学士纷纷进表上赋,欢呼庆祝。纪昀撰写了《平定准噶尔赋》,称“三十六国,咸遵正朔,浩乎大哉,此王道之极盛,而三五之遐躅也”。赵翼在《平定回部铙歌》则唱道:“一统车书大覆函,持盈睿虑倍寅严;从知兵甲全消日,文德逾敷万国咸。”后世史家也高度评价这一战争。王先谦说:“高宗皇帝……成两朝未竟之志,准回平而北无汉世匈奴之患,金川定而西无唐代吐蕃之扰,保世恢基,其极于无外。”(王先谦《虚受堂文集》卷二,《东华录序》) 除了驱敌拓土之外,平定新疆的另一个意义是它标志着乾隆盛世达到了“全盛”。中国历史上这最后一个盛世,人们通常称为“康乾盛世”。事实上,康熙和雍正的统治还称不上完美。直到新疆战争之后,清王朝在各个方面都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进入无可挑剔的“全盛”。 平定准噶尔战争之后,“盛世”“全盛”等词汇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清朝臣民口中。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这场战争与“全盛”联系在一起。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户部右侍郎于敏中赋诗称颂乾隆皇帝统一新疆的功绩说:“觐光扬烈,继祖宗未经之宏规;轹古凌今,觐史册罕逢之盛世”。(《素余堂集》卷二四)意思明确地说,新疆战争使乾隆超越了祖宗。乾隆自己也宣称,“比年以来西域大奏肤功,国家势当全盛”,(王先谦《东华录》)“方今国家全盛,府库充盈”。(乾隆《圣训》卷一零六)西域战争和府库充盈是乾隆宣布“全盛”到来的两大理由。从此之后,“盛世”就成了清帝国文件中不断提及的词汇,其频率之大甚至达到令人厌烦的程度。及至乾隆晚年所编的《八旬万寿盛典》,“盛世”二字居然出现了七十余次。 确实,以统一新疆为标志,大清帝国的统治攀上了历史的高峰。这一高峰,悬绝于历代的治绩之上。 第一,乾隆朝几乎消灭了对最高权力的所有威胁,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稳定。 历史上威胁皇权的势力有以下几种:一是敌国威胁,二是农民起义,三是权臣专政,四是太监擅权,五是后妃干政,六是外戚乱政,七是朋党之争,八是地方割据势力。这八种势力在历代都此起彼伏,兴风作浪,从来没有被彻底平息过。甚至在雄才大略的康熙和雍正时期,也仍然存在敌国、权臣和朋党的阴影。康熙朝前期,索额图和明珠一度权倾朝野,“是时索额图、明珠同柄朝政,互植私党,贪侈倾朝右”。(《清史稿·索额图传》)康熙朝后期,各皇子纷纷与大臣勾结,朝政一片混乱,以致康熙甚至担心死后可能会出现全国性内战。雍正朝初期,由于雍正喜怒不定、大起大落的个性,先后培养出年羹尧、隆科多两大权臣。年羹尧应召回京,“公卿跪接于广宁门外,年策马过,毫不动容。王公有下马问候者,年颔之而已。至御前,箕坐无人臣礼”。胤禛不得不罗织九十二条大罪将其除掉。雍正晚年,又形成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只有乾隆总结吸取历代统治经验,以极其高明的政治手腕,对内缜密阴柔地化解了鄂张朋党,对外积极主动地消除了敌国力量,把这八种威胁化解到近乎无影无形的程度,确保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和政治纪律的高度严明。没有一个大臣,敢于在皇帝面前造次;皇帝一声令下,举国战栗。历史上真正做到了“乾纲独揽”的帝王,唯乾隆一人而已。 第二,经济总量巨大,国家财力雄厚。 一直到乾隆辞世之际,中国都是世界第一大经济强国。据统计,当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超过美国在今天世界上的地位。中国在世界制造业中所占的份额,是英国的八倍,俄国的六倍,日本的九倍,比刚刚建国的美国更不知要多多少倍。(《大国的兴衰》)虽然大清王朝不重视对外贸易,但仅凭其庞大的经济总量,它仍然是世界贸易的重要力量。《白银资本》中说:“中国不仅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中心,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据支配地位。” 由于经济总量巨大,乾隆时代雄厚的国家财政储备与以往各朝代比是空前的,就有清一代268年而言,也堪称达到了顶峰。康熙朝库存银最高额是五十八年(1719年)的4900余万两,通常存银为3000万到4000万两。雍正年间库存银最高额是6000多万两,最后几年为3000万两。乾隆二十年(1755年)前,通常存银也是此数,二十年后达到4000万两,以后持续增长,三十年(1765年)达到6000万两,三十三年(1768年)超过7000万两,此后一直在7000万两以上,四十五年(1780年)存银7800万两,五十五年(1790年)竟至8000万两。乾隆朝财政收入达到最高峰,是“盛世”的标志之一,也是减免钱粮的经济基础。 第三,军事力量强大,国际地位高高在上。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统一新疆后,中国疆域极盛,北起萨彦岭、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南至南海诸岛,西起巴尔喀什湖、帕米尔高原,东至库页岛,领土面积1453多万平方公里。(《中外通史》)环顾四周,近郊诸邦,皆为属国,“通译四方,举踵来王”,不但传统属邦更加恭顺,葱岭以西,巴达克山、浩罕、安集延、左右哈萨克、布鲁特等,都纷纷遣使来朝。“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清高宗实录》)就是汉唐时期,也没有如此气派恢宏,威震遐迩。《洪业——清朝开国史》说:“清朝统治者建起了一个疆域辽阔,文化灿烂的强大帝国。在此后的近两个世纪中,中国的版图几乎比明朝的领土扩大了一倍。因而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再没有真正的对手能够向清朝的统治挑战。” 值得特别强调的是,清代对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的实际控制力前所未有。汉唐元明盛时,中国版图也曾经十分庞大,不过那其中许多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都只是对中央政府名义上的服从,王朝对它们缺乏实际控制,比如万历皇帝之控制努尔哈赤部落。只有乾隆盛世,所有王化所不及的地方都被专制权力牢牢控制。一些“顽梗不化”的地区,比如大小金川,虽然不过弹丸,但也被皇帝视如眼中钉、肉中刺,必举全国之力粉碎消化为止。直到乾隆时期,中国才真正对版图内所有土地都做到了强有力的控制和管理,使边疆地区和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真正成为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四,乾隆朝养育的人口达到空前的数目。 中国是一个人口崇拜的国家。在农业作为决定国家命脉的支柱产业的古代,人口数量历来被视为国家兴旺富庶的最重要标志。孟子说“广土众民”。“人丁兴旺”是每个家族的祈盼,养活尽可能多的人,被认为是一个政府最重要的政绩。 在清代以前,中国人口多数时间在数千万,只有少数几个历史时段突破过1亿。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人口统计数字5959.6万人,是西汉末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的记录。从那时起到南宋绍熙年间实现第一次翻番,达到1亿人,历时近1200年。从南宋的1亿人口到17世纪中叶的1.5亿人,则用了450年的时间。 乾隆六年(1741年),第1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14341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万。也就是说,中国历史上第3次人口翻番,只用了54年时间。而且其直线上升趋势,也与此前波浪式增长迥然有别。人们在论及乾隆年间的人口发展时,几乎较为一致地称为“人口爆炸”“人口奇迹”。以10亿亩上下的耕地养活30%左右的世界人口,而能长期保持国家安定和社会稳定,谈何容易。这不能不说是康乾盛世又一个超越千古的成就。 戴逸先生说:“传统观点认为汉、唐是真正的盛世,无论国力还是文化等诸多方面都达到极盛,而清朝已经开始衰落,不如汉唐。我则以为,康雍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发展程度最高、最兴旺繁荣的盛世。”从物质财富角度看,这确实是不易之论。 第三节 “盛世”的四个支点 乾隆盛世的诞生,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除了以大权独揽形成稳定的政治局面,除了重视农业和农民,除了彻底平定了准噶尔,乾隆顺利攀上盛世之巅还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父祖两代奠定的基业。 人治之下的中国之所以多灾多难,主要原因就是统治者素质大多平庸低下,偶尔出现几个雄才大略者,也是忽起忽落,难以持续,前代积累的统治成果很容易被下一代某个轻率的错误葬送殆尽。所以,中国历史上很难出现长期连续的和平稳定时期。汉代的文景之治,不过四十多年,其间还夹杂着规模庞大的七国之乱。大唐盛世中的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中间也隔了一段相当长的政治动荡时期。 乾隆能成功,一半是由于清王朝的择优立储原则,一半是由于历史的偶然性,素质一流的三位皇帝实现了政治接力,时间长达一百三十多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乾隆登基之时,继承的是令所有皇帝都羡慕的基业。康熙和雍正在制度上实现了摊丁入亩、养廉银、密折制度、军机处等一系列宝贵的创新,为乾隆铺设了驶往全盛的轨道。乾隆本身是实干家而并非思想家,事实上,乾隆一朝的内政外交大方针,一秉父祖遗轨,并没有大的制度创新。只不过他出色的实践能力使这些大政方针落实得恰到好处。 第二,乾隆的勤政。 优秀的遗传、良好的教育、成功的自我砥砺,乾隆皇帝在学生时期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宝贵的品质:诸事有恒。他一生生活起居,都如钟表般有规律。清代史学家赵翼以他的亲身感受记下了乾隆皇帝的勤政情形: 皇帝每天早上都在卯时(六点钟)出宫……从寝宫出来,每过一道门,就放一声爆竹。我们在直舍值日,听到爆竹从远到近,就知道圣驾到了乾清宫。冬天的这个时候,蜡烛还要再烧一寸多,天才大亮。我们十多个人值班,五六天轮一个早班,已经觉得很累了。谁知道皇帝天天如此。这还是平时。当西陲用兵之时,如果有军报到了,虽然是夜半时分也必然亲自览阅,然后召集军机大臣到前面指示机宜,动辄千百余言。我那时负责撰拟文件,从起草到作成楷书进呈,有时需要一两个小时,皇上仍然披着衣服在等。(《檐曝杂记》卷一) 一个朝鲜人也记下了乾隆成了固定模式的起居: 卯时而起,进早膳,然后看文件,召见公卿大臣们讨论如何处理,一直到中午。晚膳后还要继续处理没看完的公文,或者读书写字作诗,一直到睡觉时分。 从登基到离世,乾隆基本上都是按这个日程生活,六十多年没有变化。 历代皇帝临朝,都是大臣们齐集之后,皇帝大驾才姗姗而来。可是在乾隆朝,却屡屡出现皇帝枯坐宫中,苦等大臣不到的情景。其原因不是乾隆朝的大臣们特别傲慢或者懒惰,而是因为皇帝起得太早了。每天微露曙光之际,皇帝就已经穿戴整齐,做好准备,静坐宫中。经常是太监们出去看了好几次,大臣们“始云齐集”。皇帝等得不耐烦,只好“流连经史,坐以俟之”,看书来打发时间。以至于皇帝经常发火,降旨要求群臣提前上班:“凡朕御门听政,辨色而起。每遣人询问诸臣会齐集否。数次之后,始云齐集。即今日亦复如是。诸臣于御门奏事,尚且迟迟后期,则每日入署办事,更可想见。”又说:“近见各部奏事,率过辰而至巳(相当于今日晨七时至九时之间),朕昧爽而兴,惟流连经史,坐以俟之而已。此岂君臣交儆、勤于为治之义耶?” 即使生病,乾隆也照常工作。乾隆五年(1740年)正月,他连日宴请外藩蒙古,召见大臣,身体疲惫,又患伤风感冒,整天咳嗽不止。御史朱续晫趁机上奏折,请皇帝注意休息,这几天要减少工作量,“寡欲以养身,握要以图政,谨持大纲,保养精神”。不料乾隆并不领情,反而批评这名御史说,暑去寒来,气候变化,人身体不适应而生病乃经常之事,帝王也是常人,生病不能避免,“至于节一身之劳,遂将国家政务,不事躬亲,尚执要之名,而开丛脞之渐,则错缪已甚”。(《清高宗实录》) 第三,乾隆所打造的高效率官僚队伍。 乾隆政治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以过人的眼光和手腕,恩威并施,宽严相济,打造了一支能打胜仗的干部队伍。乾隆不像传统帝王那样,重德不重才。他对大臣的要求是,“务得有猷有为”。对那些高分低能、只知谨守官箴、缺乏实际操作能力的书呆子,他一直厌恶有加。 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前后,他鉴于朋党之忧,开始大力起用与官场中帮派没有关系的新人,以对鄂、张朋党釜底抽薪。在乾隆十三年前,他唯一破格提拔的是讷亲。此人年纪虽轻,却在雍正末年即已进入军机处,办事干练,颇为雍正所赏识。乾隆曾经说:“讷亲向蒙皇考嘉奖,以为少年大臣中可以望其有成者。”乾隆即位后,相继任命他为授镶白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进封一等公爵,一时权倾朝野。不料遇到了倒霉的乾隆十三年,因金川之役不力而一命呜呼了。虽然杀了讷亲,从任用讷亲的经验中,乾隆却发现使用年轻大臣的好处。那就是这些人思维敏捷、精力充沛、办事干练,满足了乾隆皇帝用人的高标准。而且,这些人没有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圆滑世故,做事干脆利落。他们与朝中朋党没有什么关系,皇帝用起来十分放心。继讷亲之后,皇帝提拔最力的是自己的小舅子傅恒。乾隆五年(1740年),这个人还不过是一个蓝翎侍卫,乾隆七年(1742年),他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讷亲被杀后,他一跃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其时年龄不过才二十五岁,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宰相”。除此之外,他还以火箭速度提拔了舒赫德、兆惠等满族才俊,并且陆续任命汪由敦、刘统勋、梁诗正、于敏中等汉族官员入主中枢,从而真正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 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帝,居然任用比自己还小十多岁的年轻人做首席军机大臣。这一任命,可以说完全出人意料。好在乾隆皇帝识人眼光独到,所用诸人,颇能服众。小舅子傅恒被重用,绝不仅仅是为了安慰死去的孝贤皇后,而是因为他确有过人之处。他见识远大,忠诚勤劳,办事干练,并且礼贤下士,待人宽厚,颇有他姐姐的遗风。史载他“款待下属,每多谦冲,与共同几共榻,毫无骄汰之状”。他前后领袖军机二十三年,始终得到皇帝的信任。兆惠从军机章京起家,乾隆“知其才可用,屡擢至侍郎”。在后来平定新疆的战争中,他功勋卓著,黑水营之围,他率三千人抗敌万人,坚守三个月,成为清代军事史上的名将。历任湖广、云贵总督的李侍尧“短小精敏,过目成诵。见属僚,数语即辨其才否,拥几高坐,语所治肥瘠利害,或及其阴事,若亲见”。至于刘统勋、梁诗正等大臣,也都以干练著称,成为一代名臣。咸丰时期的大臣张集馨评价乾隆的用人说,乾隆年间,国家繁盛,督抚虽不免贪黩,然其才具皆系大开大阖手笔,每遇地方事体,无不举办。 乾隆晚年,到访中国的马戛尔尼使团成员们对大清帝国的许多事务都不以为然,唯对他们遇到的许多官员的素质评价很高。在他们眼中,乾隆驾下的官员们绝大多数都风度不错,能力很强。比如约翰·巴罗评价说:“北直隶的老总督是个满人。他那轻松自然、礼貌恭敬而又尊贵自重的态度,是现代欧洲最有风度的侍臣都无法比肩的。他对使团事务周切关注,在天津款待我们时趋势自然,给下级官员和家仆指示时平易慈祥,赢得了众口一致的爱戴。他是一个七十八岁高龄,非常可爱的老人。个矮,眼小而亮,神态慈祥,长须银白,整个形象沉着镇静,不怒而威。”对于和砷,斯当东的评价是:“和中堂的态度和蔼可亲,对问题的认识尖锐深刻,不愧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马戛尔尼也认为:“和砷相貌白皙而英俊,举止潇洒,谈笑风生,樽俎之间,交接从容自若,事无巨细,一言而办,真具有大国宰相风度。” 中国历史上最常见的政治疾病是“肠梗阻”,也就是最高决策无法有效通过官员阶层贯彻到社会底层。乾隆朝中前期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乾隆朝中前期官僚队伍效率颇高,执政能力极强,皇帝的重大决策基本可以得到有力贯彻。这就为乾隆盛世的到来提供了坚实有力的干部保证。 第四,乾隆前期惩贪措施的成功。 乾隆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惩贪态度最坚决、手段最严密、手腕最强硬的皇帝之一。 乾隆心思细密,万事求全,深知防微杜渐的重要性。因此,他整顿吏治,是从抓请客送礼之类的小事开始。腐败如同细菌,一旦有了滋生的落脚点,就会迅速蔓延。小小不言的礼物如果不加防范,必然发展成大额贿赂。所以他明确规定,各级官员之间,不得再以送“土宜”,即“土特产”之类的名义赠送礼物。皇帝说,“持廉之道莫先于谨小慎微,督抚为一省表率,既收州县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遗又不可却,而州县既送督抚土宜,则两司、道府之馈送又不可少,层屡递及,督抚之所收有限,而属员之费不赀”。(《清会典事例》) 针对公款吃喝日益普遍的事实,皇帝还规定,督抚大员们的酬酢宴会一切费用,“应出资自办”,派委属员负担筵席费用等事“概行禁革”,以防府县等“藉端要结,甚且赔累”,(《清会典事例》)扰乱民间。 官场上,收受门包一直是一个小小的痼疾。说起来似乎为害不大,但实际上却极损政体之尊严,启腐败之先声。因此乾隆五年(1740年),皇帝规定,奉旨出差巡查的官员,凡到州县地方,有敢借机收受门包的,“与者照钻营请托例治罪,受者照婪赃纳贿例治罪”。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皇帝又通谕各省,从督抚到道府,要严格管理家人,“概不许收受属员门包,各督抚传事禀话,交中军巡捕等官传禀,不许另设立管门家人”。史上第一回,皇帝的惩贪规定细化到了大臣们的家人。(《清会典事例》) 人们的普遍印象是乾隆比雍正仁慈,但实际上,乾隆朝对贪官的惩处远严厉于雍正朝。乾隆以前,惩贪实行“完赃减等条例”。该条例规定,凡贪污挪用公款的犯官,如果在一年之内将所贪的公款全部补赔,就可以免死减罪发落。如果一年之内没有全部补上,还可以再宽限一年,让官员自己在监外继续筹款赔补。第二年还没能全部补赔的,犯官进监,而其妻子仍可帮他补赔。直到家产尽绝,才被处死。这样拖来拖去,贪官污吏没有几个被明正典刑的。 经过长时期的酝酿,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皇帝克服巨大阻力,毅然废除了“完赃减等条例”,代之以“完赃不准减等”的新例。不管你家里多有钱,贪污白银只要满了1000两(相当于今天的20万元人民币)即判处斩首,决不宽贷。这一改革,使清王朝的惩贪力度上了一个极大的台阶,使无数贪官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凡贪污或受贿案件,承办大员一旦查有实据,立即请旨将犯官革职、查抄,籍没家产异常迅速、严密而彻底,贪官污吏的下场不仅身首异处,而且家产无论精粗多寡一律入官,真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在中国历史上,惩贪严厉者,在朱元璋之后,乾隆可排第二名。 立藏书网法如此之严,执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惩贪举措,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防范严密,明察秋毫。乾隆皇帝充分利用密折制度,广布耳目,充分监察大臣们的一举一动。而且对同一个人,他往往命多人秘密考察,以免偏听偏信。这样就掌握了大量真实情况。比如乾隆十一年(1746年),乾隆命令湖北巡抚开泰秘密考察湖广总督鄂弥达的官品操守。开泰回禀说,鄂氏年老体衰,不过尚能正常办公。其家人闻有收受门包之事,不过数量不多,而且鄂氏自己好像也不知情。皇帝看后批示,鄂氏的问题不仅如此,你反映的并不全面:“非但此也!鄂弥达往查湖南省,令其子拜各属员,亦间有收受礼物者,操兵全不阅看……”通过这种方式,所有高级官员时刻感觉自己处于四周同僚的监察之中,时时自危,居官自然如履薄冰,不得不小心谨慎。 二是执法从严,决不姑息。高级官员如果事涉腐败,即使情节轻微,数量不多,也决不轻恕。 云南总督恒文是乾隆喜欢和信任的大臣之一,他头脑灵活,能力突出,善于处理各种复杂关系。乾隆说他“历任封疆,受恩最重”。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恒文按各地惯例为皇帝准备“土贡”。他因云南产金,拟购买黄金制作几个金手炉献给皇帝。当时黄金市价为每两金子换14两银子,而恒文为了占便宜,只给10两银子。这当然是以购买为名,行勒索之实,确实相当卑鄙,不过占这么点小小便宜,情节也确实谈不上重大。 此事被揭发后,乾隆颇感意外,立即派尚书刘统勋为钦差大臣前往严查。虽然案情轻微,皇帝却决定立刻赐恒文自尽。后来因查出此事之缘起是经下属怂恿,情有可原之处,遂改为终身监禁。给恒文买金子帮过忙的云南巡抚、云南布政使、云南按察使一并被革职,其他56名州县官员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皇帝对涉及贪腐之案毫不宽假的坚决态度于此可见。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湖南布政使杨灏借工作之便,侵占3000多两白银案发,杨灏被处以斩监候,伺二十二年秋后处决。乾隆二十二年秋审,也就是复核死刑犯时,继任湖南巡抚蒋炳认为杨灏已经在一年内把赃银全部弥补,建议判他死缓,九卿科道及三法司对此都无异议。案卷进呈,乾隆皇帝“阅之不胜骇然”,气得手直打战,“不胜手战愤栗”,当天之内连下四道上谕,连篇累牍,痛斥这一建议之荒唐。他说,杨灏身为三品大员,乃克扣至3000余两,本应立行斩首,“监候已系朕格外之恩”。对如此恶劣的犯罪情形,皇帝以为大臣们自然会建议处死,不料居然大臣们一致认为应改判死缓。狼藉至此,犹得宽免一死,“则凡督抚大吏,皆可视婪赃亏帑为寻常事,侵渔克扣,肆无忌惮”。“其何以饬官方而肃法纪耶”! 杨灏被立即处死,提出改判动议之湖南巡抚蒋炳被罢官抄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附和此议之尚书、侍郎、给事中,御史赵弘恩、鄂弥达、蒋溥、李元亮、王际华、李清芳、王和、勒尔森、舒明、董邦达、金德瑛、刘纶等68人,分别处以革职留任、降级留任、销级、销纪录、降级、注册等处分。 第二天,皇帝仍然气不能平,又下达长谕,痛斥官官相护之风。乾隆说: 夫明刑弼教,乃国家刑政之大纲……近日内外问刑衙门习气,不求其情罪之允当,惟事妇寺之仁……至俨然服官从政,自当知凛遵宪典,而犹悍然作奸犯科,此而可宽,则谁不蔑法营私,小民将必深受其害……岂有方岳大员,婪赃累累,而尚藉口完赃,俾得偷生视息,有是理乎!……九卿科道,每于秋审棚内哓哓致辩,不过求宽一命,或为自己积福地,而于此等要案,则无一人见及,雷同附和,公为矫诬,此而不加惩儆,纪纲安在!…… 在谕旨的最后,皇帝坚定地表示: 为官相护之痼习,朕必力革而后已! 三是不避皇亲国戚。 慧贤皇贵妃是大学士高斌的女儿,雍正年间即成为宝亲王的侧福晋。乾隆登基后册立为贵妃,乾隆十年(1745年)去世后追晋为皇贵妃。她生前受宠程度仅在孝贤皇后之下,是四位得以入葬地宫的后妃之一。 慧贤皇贵妃的亲弟弟高恒沾了姐姐的光,仕途颇为顺利,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出任两淮盐政这个肥缺。然而此人就任不久,就“收受商人所缴银两至十三万之多”。案发之后,皇帝毫不宽贷,以其“辜负圣恩,罪无可逭”,将这位小舅子立即处死。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至亲,杀掉高恒之后,皇帝对高恒的后人相当照顾。十年之后,高恒之子高朴得以出任叶尔羌办事大臣。不料此人颇绍祖风,到任不久就私役回民开采玉石,转往内地私卖,把钱装入自己的腰包。事发之后,皇帝一面痛惜不已,一面又以高朴“贪婪无忌,罔顾法纪,较其父高恒尤甚,不能念为慧贤皇贵妃侄而稍矜宥也”,降旨将高朴即于当地正法。 后世评论乾隆,几乎一致肯定其前期执法之严。晚清薛福成说过:“高宗遣诸贪吏,身大辟,家籍没,僇及子孙。凡所连染,穷治不稍贷,可谓严矣!”总结乾隆年间,封疆大吏以侵贪立案查处者多达三十几起,其中明正典刑或赐令自尽的有二十余名,平均一两年即有一名省级军政大员因侵贪或徇庇侵贪而正法,这是前代所罕见的,也是有清一代所仅见的。 因为乾隆前期抓紧了吏治或者说反腐败这个关键,所以才能迅速把清王朝推向了盛世之巅。这一点是朝野公论。章学诚认为,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即和砷当政之前,乾隆朝都可以称为清明盛世。赵翼后来也说乾隆中前期,秉中枢者俱洁身自好。 第一节 打击“越级上访”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初七,皇帝的大驾行走到了江苏与山东交界的涧头集。刚刚结束了第二次南巡北返,坐在打开轿帘的大轿里,乾隆心情不错。初春季节往往是他诗兴大发的时候,遥望绿色笼罩的原野,他在心中酝酿着诗稿。 大驾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了喧哗声。 新修好的御路旁边的散水沟里,跪着两个鸠形鹄面的人,一望而知是两个灾民。他们高举着两张纸,显然是告御状的。 皇帝命人把他们带到轿前。 两个人哆哆嗦嗦地跪在皇帝面前,一嘴浓重的豫西话因为紧张更加难以听懂。费了老大劲,皇帝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是河南西部夏邑县人,分别叫张钦和艾鹤年。他们说,河南西部遭遇了严重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夏邑县令孙默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等官员串通起来,隐瞒灾情。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才壮着胆来告御状。 乾隆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又是夏邑? 关于河南夏邑县的水灾,在这两个灾民告御状之前,皇帝就已经知道一二了。他这次南巡到山东时,前江苏布政使、退休官员彭家屏在山东迎驾,就已经向他加以举报了。 彭家屏本身就是河南夏邑人,他说河南西部已经多年遭遇灾害,今年尤其严重,百姓嗷嗷待哺,地方官却无动于衷。因此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罪无可逭。 对于彭家屏的举报,乾隆并不很相信。因为第一,图勒炳阿因为精明而听话,一直颇为乾隆赏识。第二,按照朝廷纲纪,退休在家的官员,应该安分守己,不得倚仗自己做过高官而干预地方公务。彭家屏的行为有违反这条规定的嫌疑。第三,皇帝一直很讨厌彭家屏其人。乾隆最痛恨的是官员拉帮结伙搞朋党,而彭家屏却很喜欢搞这一套。在雍正年间,他有过投靠雍正的宠臣李卫,攻击李卫政敌鄂尔泰的不光彩历史,所以乾隆对他印象一直不佳。乾隆后来说:“且彭家屏乃李卫门下一走狗耳,其性情阴鸷,恩怨最为分明。从前每当奏对时,于鄂尔泰、鄂容安无不极力诋毁,朕因此深薄其为人。”(《乾隆朝东华录》)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用怀疑的目光深深盯了彭家屏一会儿。他首先判断这是图勒炳阿与彭家屏二人有矛盾,彭借机夸大其词,进行倾陷。作为皇帝,乾隆每一分钟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掉进官员们设下的圈套,成为他们斗争的工具。 彭家屏表情镇定,似乎心里十分有底。那么首先要查明事情真相,再做处理。所以,他命令同到山东迎驾的图勒炳阿会同彭家屏一起,实地查勘灾情,然后共同向他汇报。 与此同时,皇帝还采取了一个极为秘密的措施。他派自己身边的一个随侍,精明强干的员外郎观音保化装成一个商人,深入河南夏邑,实地考察灾情到底如何。 这个措施典型地反映了皇帝的行政风格。 就在观音保出发后第三天,发生了开头所述告御状的一幕。 虽然“爱民如子”,但乾隆并不鼓励他的子民们告御状。 乾隆皇帝与明太祖朱元璋在对民宽、对官严一点上十分相似。但是,他们的政治理念却有明显差异。 因为出身贫寒,朱元璋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民粹主义倾向。洪武年间,有些民望极好的官员获罪罢职,但地方百姓拦道苦留。朱元璋知道后,不但不怪罪百姓,反而因此判定这个官员必然是好官,不但释放,甚至还得到提升。 不仅如此,朱元璋直接利用底层百姓的政治热情来监察官员。他说,如果好官被人陷害,实情不能上达,允许本处城市乡村“有德老人们赴京面奏,以凭保全”。 乾隆却不欣赏朱元璋的政治浪漫主义。他认为,小民们的话并不都可信,小民的智慧更不可依靠。如果百姓表扬会促使官员步步高升,那么假造民意,对于中国官员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如果老百姓可以随便入京控告官员,那么,这些愚民不是很容易成为官场斗争的工具吗?所以他说:“小过本不至逮系,但既以司吏,则罪宥宜出朝廷。若因部民伏关乞留,遽为纵遣,是黜陟之柄编氓转得而操之,成何政体?明祖于此俱加以赏赉超擢,不啻导之作奸。倘猾吏民窥见意指,交通惑听,流弊伊于何底?国法吏治不因之俱坏乎?”(《御批历代通鉴辑览》) 作为一个力图以权力笼罩控制一切的皇帝,乾隆最热爱的是秩序和稳定,最恐惧的是民众的自发性,但有时他也主动深入群众。比如这次南巡途中,他望见衣衫褴褛的百姓,会叫到驾前,细细盘问何以穷困,并命加以赏赐。但是他由上而下地询问则可,底层百姓由下而上地主动向他揭发地方官的错误,却使他十分不快。国家政治的运转一定要在严格的政治纪律基础之上,百姓有了冤屈,应该按规定层层上访,不应该直接找到皇帝这里。“即使地方官政事少未妥协,督抚司道,昭布森列,自当据实陈诉,静听审理,何至无所控吁”? 对于这些告御状的人,他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他们所说都是实话,但他们的眼神里透露的却都是执拗?和不驯服。敢于向自己的父母官叫板,敢于和皇帝的眼睛对视,可见他们平日就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如果天下沧海横流,正是这些人会铤而走险。对他们进行鼓励,无疑是给国家政治埋下不稳定因素。因此,历史上有一些皇帝喜欢搞一些御前判案为民申冤的“政治秀”,乾隆却从不这样做。 这两个灾民的出现,让他相信了彭家屏的话有所根据,老百姓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公然说谎的。但古往今来,上访的处理原则不变。他一纸批文,把这两个人转交河南巡抚图勒炳阿,命他认真审理。 就在第一起告御状事件发生两天之后,四月初九,皇帝一行走到山东邹县,突然路边又冒出一名告御状的人,同样是衣衫褴褛,同样是一口豫西口音。一问之下,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刘元德,也来投诉自己的父母官办赈不实。 乾隆皇帝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冷峻。 连续两起夏邑人告状,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联想到彭家屏同样也是夏邑人,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在乾隆的政治生涯里,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连续两起同一目的的告御状事件。习惯于危机思维和阴谋思维的皇帝第一时间判定,这很可能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活动。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员彭家屏在背后策划,让这些普通百姓不断出面,利用这次旱灾,来扳倒他们不喜欢的夏邑县令孙默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 如果是这样,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由一件普通的百姓告御状演变成了地方缙绅利用和勾结普通百姓,企图扳倒朝廷命官的政治阴谋。如果真的这样,那就是帝国政治生活中一个极为不祥的新苗头,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颠覆帝国政治秩序。任其发展,必然成为一种政治恶疾。 向来注意防微杜渐的皇帝决定要斩钉截铁地铲除这个苗头。 皇帝命人把这个刘元德锁起来,细细审问。他决心把那个他素来不喜欢的彭家屏从这起案件背后挖出来,最好酿成一桩震动天下的大狱,杀一儆百,因为大清天下此刻特别需要一记有力的警告。 在欣赏自己盛世治绩的同时,皇帝也分明预感到,大清王朝危机四伏。 造成大清王朝不安定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压力。 人口增长本来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证据。但与历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却是一个贫困的盛世。大唐开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而据说文景之治时,中国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户户都骑马,而且全骑雄马,谁要是骑雌马或者小马都会遭到众人嘲笑。《史记·平准书》载: 至今上(指汉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都城)鄙(边远地方)廪(粮仓)庾(露天谷仓)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穿钱的绳子)朽而不可校。太仓(京师的大仓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雄马)字牝(母马)者傧(排斥)而不得聚会(当时人皆乘雄马,有雌马杂处其间,便互相踢咬,故被斥于外而不与同行)。 乾隆盛世中却绝没有类似的记载。《兴国县志》载,乾隆年间,陕西许多农民“每岁必卖食买衣,因衣之费,而食已减其半,其艰于食者固自不少,而缺于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说,乾隆晚年和嘉庆年间,农民“终岁勤动,毕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沟壑之忧,不肖者遂至生攘夺之患矣”。 为什么如此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乾隆年间的粮食总产量虽然创了历史最高,但人均下来,却处于历史落后水平。 传统农业生产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是尽可能多地养育人口,即使增加人口是以降低生活水平为代价换取,中国人也心甘情愿。中国传统社会人口增长的速度往往高于粮食生产水平的提升速度,乾隆年间这一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 正是这样的人口奇迹造成了乾隆朝的尴尬。一方面,人口繁庶历来是统治成绩和国家实力的最有力证明,另一方面,人口增长也带来了方方面面的问题。虽然清代粮食总产量居历史之冠,人均却是最低。据吴宾《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历代粮食人均占有量,秦汉为985斤,隋唐为988斤,宋代为1457斤,明代为1192斤,而乾隆年间,仅为780斤。 人口压力导致了空前的生存竞争。 由于人口的增长,人多地少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地主不断提高要价,增长地租,贫民越来越无法承受。有案例记载,乾隆初年,四川泸州的一块土地,每年向地主交租8石5斗。仅仅过了4年,地主就把地租提高到了24石。另一个案例显示,湖北黄冈的一块土地,原本收租3石,2年后,租价就上升到了6石。地租如此直线上升,使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佃户忍无可忍,不得不起来抗争。 乾隆六年(1741年),江苏崇明等地因风灾减产,佃户老施二带头不交地主的田租,还组织周围的佃户,驱逐前来收租的地主。地主在保正的帮助下,逮捕了几名动手的佃户关在私牢中,老施二又组织民众,“将业主寓所、保正房屋肆行烧毁”,救出被捕之人。 不久,靖江县也发生要求减租、抗租的风潮。乾隆六年八月,靖江县贫民沙九成等人“纠集多人,私立合同,喝令罢市,希图挟官报灾,免粮赖租”。 除了抗租之外,抗税斗争也越来越普遍。由于农民普遍贫困化,越来越多的人种不起地。乾隆十二年(1747年),河南罗山县农民集体抗税,“刁徒七八百人各执木棍铁锨等物,并挟有草束,又复前来,公行叫喊,奉旨不完钱粮,不许差役催追旧欠”。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江苏江阴县也出现大规模的抗税斗争,“是年秋,邑大旱,有司不以上闻,征税如故,西乡民相率哄县堂,人挟苗一束委弃庭中,顷刻山积。阍者以大言吓之,几至激变”。 虽然在经济上对农民、特别是贫民慷慨大度,但是在政治权利上,乾隆却是有史以来最为吝啬严苛的皇帝。他全力维护农民的生存权乃至温饱权,但是绝不允许农民有政治表达权。 因为统治者最热爱的是稳定,而维护稳定的最核心手段则是维护纲常。一旦纲常紊乱,则统治者必然受到威胁。 所以,乾隆对于老百姓,有着对比鲜明的两副面孔: 对于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视如赤子”。 对于不守本分的“刁民”,他则视如仇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应该说,民众斗争的风起云涌是清王朝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表现。经济总量的扩大,经济结构的变化,必然造成经济冲突和经济纠纷日益增多。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民众的政治意识、权利意识也同步觉醒,社会上出现一些自发的维权组织,这本是一个正常的社会现象,也是政治文明发展的一个难得契机。 乾隆年间,在地主与佃户的经济冲突中,佃户们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组织性。他们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相互联系,用演戏、赛会、歃血、结盟的方式团聚起来,有组织地和地主进行斗争。有的地方出现了铁尺会、乌龙会、长关会等组织。乾隆十八年(1753年),福建邵武佃农杜正祈等“结无赖子数十人,屡与田主搆难。恃拳勇,入市强横,久之党渐众,遂阴蓄异谋,人给一铁..尺,号铁尺会”。有的地方还设立会馆,推举佃长,甚至组织武装,与地主们公开对抗。中国民间社会的自我组织性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面对这种形势,乾隆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在乾隆看来,“涓涓不绝,将成江河,萌芽不剪,将寻斧柯”。在乾隆时代,一切民众聚集事件都被视为敌对事件。为了防微杜渐,他必须在“群情汹涌之初”,“擒首恶以儆余凶”。乾隆规定,严禁民间结盟、罢市、聚众殴官,如果至四五十人,那么“不分首从,即行正法”。 乾隆六年(1741年),户部宝泉局,也就是相当于今天财政部印钞厂的两千多名工人,因反对工头克扣工资,停炉罢工。步军统领衙门出兵弹压,工人们“俱登厂内土堆,抛砖掷瓦喊叫”,官兵竟向手无寸铁的工匠施放鸟枪。事后,乾隆帝还因为没有杀几个人而嫌官兵镇压不力,朱批道:“办理殊怯矣!此等刁民,即枪伤一二何妨。”“此等刁风,甚属可恶……着舒赫德等严访为首之人,务必重处,以警其余。” 对于“刁民”自发组织起来的抗税抗租行为,他更是严厉打击,决不手软。 江苏崇明老施二抗税事件报闻之后,乾隆皇帝批示道:“此等刁风,不可长也,务获实犯奏闻。”此案的最终处理结果是,“老施二依拟应斩,著监候秋后处决”。 乾隆十三年(1748年),苏州米商囤粮抬价,一介布衣顾尧年和平到官府请愿,请求官员控制粮价,保证贫民能活下去。为了表示自己对大清政府的恭顺,他特意“自缚双臂”,跪在地方官面前。然而秉承乾隆不许对主动提出权利要求的百姓后退寸步这一原则的官府,竟然把顾尧年逮捕入狱。苏州百姓群情激愤,一起来到官府要求释放顾氏,官府却大加镇压,连续逮捕了三十九人。事情上报乾隆,奏折中的“聚众”二字令乾隆大为警惕。他说“因近日聚众之案甚多,特命刑部定议,照陕甘刁民聚众之例,立即正法”。顾尧年等人因此被苏州官员杖毙于大堂之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河南夏邑县多起灾民控告上司的事件,在乾隆眼中就成了无比重大的政治事件。 果然不出皇帝所料,在严刑拷打之下,灾民刘元德交代,他来告御状,路费不是自己拿的,自己也拿不出,是夏邑县的秀才段昌绪和武生刘东震两个人共同资助的。这两个人鼓励他扳倒县太爷,说这是造福全县的大好事。 对这个审理结果,乾隆并不满意,因为没有把彭家屏挖出来。皇帝直觉彭家屏与此事逃不脱干系,而且只有把彭家屏牵系进来,这个案子才有可能做大,才能制造震动全国的效果。 就在皇帝下达了继续熬审刘元德,同时逮捕段昌绪和刘东震的命令后,到河南暗访的观音保回来了。 观音保是皇帝最信任的亲信之一。他事上忠诚,为人敏捷,办事周密。听到他回来,皇帝连忙召见。 几天不见,观音保模样大变。微服出行时新换上的湖绸长衫已经蒙上一层尘土,脸庞也比出行时消瘦了许多。 他抢步上前,请了个安,回道:“皇上,夏邑之灾,并非寻常水灾,而是百年不遇的大灾!” 观音保汇报说,夏邑和附近的永城县遭灾已经两年了,由于连岁未登,积水未涸,今年仍无法下种,百姓对于县令和巡抚极度不满,咒骂之声充满城乡。由于多年重灾,穷民景况不堪入目。县城里乞丐遍地,乡间则饿殍满眼。全县物价奇高,只有人价极低,满大街都是卖儿卖女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调查结果,他还特意在灾区买了两个孩子。 “哦?花了多少钱?”皇帝问道。 “四百八十文。” 那时的四百八十文约合现在九十六元钱,大约是一只烤鸭的价格。 “什么?两个孩子加在一起?” “对。”观音保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呈给乾隆。乾隆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卖身契,价目清清楚楚。 皇帝默然不语,良久,一挥手:“你先出去吧。” 观音保悄无声息地退步,转身,退出殿外。 皇帝陷入了尴尬。看来,地方官确实罪不可逭。他原来以为,夏邑所遭的是寻常灾害,没想到会重到如此程度。图勒炳阿和孙默欺君罔上、漠视民命达到如此程度,实堪发指。必须严肃处理,才能平民愤而肃官箴。 可是,如果因为老百姓告御状而摘了巡抚和县令的帽子,必然在大清帝国内开创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这一传奇性的“平民扳倒巡抚”事件必然会成为爆炸新闻,迅速传遍全国。本来,大清帝国如今的政治形势就不稳,各地抗税抗租斗争此起彼伏。如果这事再传开,那么无异于火上浇油,岂不极大地助长民众的自发斗争? 深思熟虑之后,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第一,严肃处理地方官。图勒炳阿被革职,发往乌里雅苏台充军。夏邑县、永城县两县知县也革职,等待进一步审讯处理,以警诫其他讳灾官员。 第二,彭家屏被立刻勒令回家,以后不得以缙绅干预公务。刘元德、段昌绪、刘东震三人,交山东巡抚审办,一定要查出背后有没有其他主使。 看来是各打五十大板。 皇帝还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谕旨给河南老百姓: 并传谕各百姓等,俾晓然于朕惠爱黎元,一体之意,各安本分,静候给赈。至巡抚、知县之罢斥,乃朕遣人密加访察,自为整饬官方起见,初不因彭家屏之奏,亦不因一二刁民之遮道呈诉也。若因此遂增致长刁风,挟制官长,扰及赈务,则是自干罪戾,不能承受国家惠养之恩矣。(《清高宗实录》) 意思是说,这起案子的处理,是因为我洞察一切,主动发现,并不是因为彭家屏的奏报,也不是因为“一二刁民”告御状。如果以后谁效仿这几个“刁民”,以下犯上,那么必然要受到国家的严惩。 这一道上谕,体现了皇帝在面对民间政治参与热情性时的进退两难。 面对汹汹民情,乾隆全力以赴,高筑坝垒,将其约束在“纲纪”的河道内。 那么,底层民众受到冤屈,就只能等死吗? 乾隆认为,这种情况下,群众有权利上访。但是,一定得在国家政策规定内,一级一级来,不能“越级上访”,更不能采取“聚集”“闹事”等危险手段。皇帝的理论是,“至该处百姓,如果追比负屈难伸,应赴上司衙门控告,乃敢聚众赴署,纷纷殴闹,此风断不可长”。 “应赴上司衙门控告”,这便是皇帝所开具的普通百姓对付贪官污吏的唯一办法。就是说,你必须在体制内反映申诉,寻求解决的办法。 问题是,传统社会体制内的申诉机制常常是失效的。底层百姓的上访,最常见的处理方法是被上级发回基层处理。如果“赴上司衙门控告”遭到拒绝,被发还原县锁系,又怎么办?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九月,湖南新宁县百姓刘周佑到知府处控告新宁县县令营私舞弊,代理知府不问青红皂白,将案子发回新宁县处理。新宁知县利用职权,挟私报复,把刘周佑关押在监。县民忍无可忍,纷纷罢市以示抗议,事情被汇报给了皇帝。 这种情况下,皇帝做了如下一段批示: 抗官之案,虽事涉有司,应行参处,亦必首惩纠众之人。而于官员应得处分,不即汲汲究治,诚虑匪徒因此长奸,不可不防其渐也。 就是说,bbr>藏书网对于百姓对抗官府的案子,即使百姓有理,也得受到严惩。而对官员的处理,不可过重。因为如果严处官员,那么百姓必然得到鼓励,以后会变本加厉,益发助长了“以下抗上”的“歪风邪气”。用乾隆自己的话说就是“刁民闹事而即参知县,将使刁风益炽矣”,“将来愚顽之徒,必且以此挟制官长,殊非整饬刁风之道”。 乾隆的这个逻辑,在处理夏邑县事件时也得到了另一次清晰的解释。乾隆在给夏邑人的另一篇谕旨中,如此告诫百姓: 州县乃民之父母,以子民讦其父母,朕岂肯听一面之词,开挟制之风。譬如祖虽爱其孙,必不使其恃恩反抗父母,此等刁风断不可长! 官员是民之父母,那么皇帝自然是民之祖父了。祖父当然是疼爱孙子的,但是遇到孙子和自己的父母作对,明智的祖父会怎么做呢?显然,他绝对不会助长孙子反抗其父母的恶习。因为,你今天反抗了父母,明天你就会反抗祖父。这不是显然之理吗? 因此,作为孙子,即使受了父母的委屈,也只能含冤忍受,等着祖父有一天发现父母的错误加以惩治,而不应该主动跑到祖父面前,来说父母的不是。如果主动报告,就是孙子不守孝道,不能“子为父隐”。本来祖父要申斥父母,一听孙子公然陈告,也会先压下来不办,不能让孙子长脸。 同时,他还要把孙子交给自己的儿子,让他好好处理处理。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十分明白怎么处理孙子,才能使他记往下次不要再犯上作乱。 果然不出乾隆所料,他的“儿子”赈灾不行,但是处理“孙子”造反事件,却极富政治天分。 乾隆命令把刘元德、段昌绪、刘东震交给山东巡抚审办。山东巡抚当即发文给夏邑知县,也就是那个被夏邑人一再控告的孙默,命他立刻把秀才段昌绪和武生刘东震抓起来,押递到山东。 革职的命令还没有从省里传下来,但孙默已经知道自己的乌纱马上就要丢掉,因此他非常清楚如何办理这个案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派衙役抓人,而是亲自带领人马,前往秀才段昌绪家,命令对段家彻底搜查,特别是对书籍文章,要片纸不留,一律搜出让他检查。 他知道,皇帝对文字之狱特别有兴趣。这些秀才们积习难改,平时一定会写些日记文章之类,而这些文章之内保不齐会有一两句牢骚怨望之语。如果找到一两句他们咒骂政府的证据,那么这个案子就会升级为政治案件,自己很可能就会脱身,起码也会减罪。 果不其然,衙役们在段昌绪的卧室之中搜出了几页文书,居然是吴三桂起兵反清时的檄文抄本。这篇檄文,八十年前广为流传。八十年后,段昌绪仍然保留,这不是大逆是什么? 孙默如获至宝,他飞马把这一“成果”汇报给图勒炳阿。图勒炳阿又添油加醋一番,以八百里加急的文件报给皇帝。 乾隆对此非常重视。一方面,他对任何政治上的反清苗头都视如大敌,另一方面,在前两天对夏邑事件各打五十大板后,他感觉十分不妥。因为各地密报已经传上来,说虽然皇帝各打了五十大板,但是“平民百姓扳倒巡抚”的消息仍然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传遍了大清各省,那几个敢于告御状的平民已经成了全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不少地方的人闻听此消息,准备要进京告状。 皇帝于是断然采取了如下措施: 第一,夏邑县知县孙默以及图勒炳阿能侦破这样的反清大案,“尚属能办事之员”。侦破反清政治大案之功与讳灾这样的小过不可同日而语,“缉邪之功大,讳灾之罪小”,因此不必革职,仍留原任。 第二,命直隶总督方观承前往河南,与图勒炳阿一起彻查此大案,特别是要查清这个檄文到底从哪里抄来,背后有没有其他组织或者情由。 皇帝在上谕中还莫名其妙地着重说了这么一句:“命方观承会同图勒炳阿前往彭家屏家抄家,以检查彭家是否也有这道伪檄。”并且立刻命令彭家屏前往北京,听候皇帝亲自问讯。 显然,皇帝一定要将退休二品大员彭家屏牵连进案子中,才算罢休。 四月二十六日,皇帝回到圆明园,结束了此次风波迭起的南巡。他召来彭家屏。在严审之下,彭家屏交代出自己家中确实存有几本明末野史,比如《潞河纪闻》《日本乞师记》《豫变纪略》《酌中志》《南迁录》等数种。 然而,方观承与图勒炳阿抄家的结果却与彭氏交代大相径庭,原来彭家屏之子彭传笏闻听抄家之信后,已经把家中所有这些“禁书”一把火烧了。 但方观承也有成果。他说,经过审讯,刘元德交代,他的御状状子曾经给彭家屏的侄子彭型看过,这从侧面证明,彭家屏与这个告御状事件确实有关,皇帝的判断是正确的。 皇帝对这个结果基本满意,他知道,一个大案的条件已经基本具备了。 经过会商之后,大臣们认为,这个案子性质严重,必须严肃处理。“河南夏邑县地方士民,习尚嚣凌,素健讼为能,任意寿张,罔知名义乖戾取祸,遂有段昌绪等恶徒,居心狂悖,上干天和,灾祲之来实由自召”,所以段昌绪应该按照大逆罪,凌迟处死。因为段昌绪并没有孩子,只能把他的妻子司氏、妾陈氏,发给功臣之家为奴。 皇帝毕竟仁慈,宣布对段氏“从宽”斩立决,妻子免于入官。 对于彭家屏,皇帝以其私藏逆书,“从宽赐令自尽”。彭氏之子彭传笏斩监候,秋后处决。没收家产中的房屋、衣服、器物等入官。据河南布政使汇报,彭家屏的家产有古玩玉器等一百九十余件,绸缎、毡褐衣服等七百余件,字画手卷八十余件,俱解送进京。“至于箱内止存银一千余两,殊难凭信。随唤伊管事家人范祥等逐加研讯。虽据坚供实止此数,但有无隐匿寄顿,仍饬该府县再加确查严审”。 至于彭家的几千亩土地,皇帝的处理手法十分出奇:既然你愿为贫民强出头,那么就把你的土地分给“该地贫民”,代你了了你的美好心愿吧! 皇帝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对退休官员以及地方秀才不安分守己、替百姓强出头的态度。他相信,这样的处理结果足以消除“百姓扳倒抚巡”事件的不良影响。 皇帝还特别命地方官员,深入民间,了解百姓对此处理的反应。据河南布政使汇报,在听到把彭
..家轻松愉快,但也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更何况乾隆是一个面子上特别“讲究”的人,绝不会一味仗势豪夺。他的回赐除了一些虚衔外,主要是银两。因为体恤收藏者的不易,也为了显示皇帝的气派,他回赐的数目,不但相当公道,有时甚至是过于丰厚,这就需要大量的钱财。除此之外,大至宫廷造办处造办各种玩意儿,内务府采办各种物资,小到过年过节给妃子孩子们压岁,无处不所需甚巨。金山银海中长大的皇帝本性慷慨,手笔很大,眼光又高,凡事精益求精,登峰造极,日常支出比康雍两朝成倍增长。然而如前所述,祖制规定,皇帝的个人开支不得加重百姓负担,所以这些费用的来源并非国库,必须由内务府自筹,而内务府的财源实在有限。事实上,为了开辟财源,乾隆曾经动过很多脑筋。他曾派内务府官员到恰克图采买俄罗斯皮货,贩到内地转卖,想大赚一笔。但由于内务府官员无能,获利无多,部分皮毛无法高价变卖,只能摊派到各处织造,使皇帝大为生气。(《清乾隆朝内务府的皮货买卖与京城时尚》)除此之外,皇帝还允许内务府对商人发放高利贷,出售部分特许商品的经营权,以牟取暴利。但是由于缺乏理财高手,虽然拥有权钱交易的最大便利,内务府的收入还是增加得很慢。晚年皇帝对财富的渴求越来越炽,也越来越感缺钱之苦。 议罪银制度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由和砷策划出来的。 对于中国历史上这个最大的贪污者,人们的研究实在已经够多够细了。不过,人们往往过多渲染了和砷火箭般蹿升中体现出的钻营功夫,而忽略了乾隆晚年的独特心态。事实上,和砷现象不过是乾隆晚年特殊心理需要的产物。如果在乾隆中青年时期,和砷绝无机会爬得这么高,当然,后来也不可能跌得这样重。 晚年的乾隆被两个矛盾所困扰:一个是大权独揽的政治信条和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一个是不断泛滥的物欲和“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承诺。 尽管健康状况已经越来越难以支撑日常政务,但乾隆从来没想过把大权分担给朝中重臣。他深知这些重臣在朝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一旦分享最高决策权,很容易引来大批依附者,形成朋党,导致混乱。为了保证大权独揽,老皇帝迫切需要一根得心应手的拐杖,或者说,一个有能力的贴身秘书,帮他处理日常政务,执行具体决策。这个人第一应该在朝中没根没底,没帮没派,没有什么资历。这样,才会俯首帖耳,绝对忠于皇帝。第二,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机敏果决,才华出众,能够实际代替皇帝处理一些复杂事务,否则难入以挑剔闻名的乾隆的法眼。 乾隆四十年(1775年)秋天,皇帝出巡。老皇帝旅途寂寞,就和蔼地和身边一位骑马随行的新任侍卫聊起天来。先是问他多大了,姓什么叫什么,接着又问他什么时候进的宫,在哪儿当过差。这位风度翩翩的侍卫回答说,他26岁了,钮祜禄氏,叫和砷,刚被选为乾清门侍卫。年轻人语言流利而得体,态度恭敬又从容。皇帝开始对他感兴趣了,便问起他的功名出身。和砷说自己18岁那年曾参加乡试,没能中举。乾隆问道:“当年的卷子,还能记得几句吗?”和砷说能,于是边走边背,一会儿工夫,居然把八年前的卷子从头到尾全背了下来。 皇帝大为惊异,那心情,恰似王熙凤之初见小红。人到老年往往更加欣赏年轻人的干练和活力,皇帝试着派和砷办了几件事,和砷的机敏达练、善解人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皇帝大喜过望。乾隆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英主,却挑不出和砷的毛病。 一年之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正月,27岁的和砷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成为二品大员。三月,又成为军机大臣,四月,兼内务府总理大臣,赏戴一品朝冠。 从此之后,他一直稳稳地高居政治最高层,从男爵到公爵,从户部右侍郎到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其拔擢之快,任事之繁,总揽之巨,有清一代绝无仅有。一生高己卑人、明察过甚、恩威不测的乾隆帝,从来没有怀疑过和砷的才干与忠诚。 和砷得罪身死前的三天,回顾平生,曾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世,怀才误此身。 “怀才误此身”这五个字并非完全是开脱。他确实当得起“才华横溢”四个字。和砷年轻时代曾就读于咸安宫学。这个学校以招生条件严格和教育质量出众而闻名。能考进这里,从某个侧面证明他的天姿出众。咸安宫学的课程包括经史、少数民族语言、书画、武功骑射和火器。从课程的全面正规来看,其目的很明确,就是为帝国培养高级政治人才。和砷大部分功课都相当出色。他精通满、汉、蒙、藏四种语言,经史典籍无不涉猎,文字功夫出众,并且武功骑射基础也相当不错。 除了学业出色外,和砷可谓全面发展,业余兴趣也十分广泛,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特别以诗而闻名。清人钱泳产称和砷诗颇有“佳句可寻”,而当时的大诗人袁枚则这样夸赞和砷:“少小闻诗礼,通侯即冠军;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更让老皇帝感觉舒服的,是他的情商高于智商,与人相处总能使对方感觉愉快。史书载这位美男子“行止轻儇,不矜咸仪,言语便给,喜欢诙谐,然性机敏,过目辄能记诵”。他毫无士大夫的方巾气。据《啸亭杂录》载:“和相虽位极人臣,然殊乏大臣体度,好言市井谑语,以为嬉笑。尝于乾清宫演礼,诸王大臣多有俊雅者,和相笑曰:‘今日如孙武子教演女儿兵矣!’”能在乾隆面前这样说话的,满朝只有和砷一人而已。他善解人意,凡事从不用皇帝废话。他办事干练,嘉庆也不得不承认他“精明敏捷”,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突发事件。凡遇繁难政务,乾隆常常派和砷去处理,和砷以其机敏果断屡获褒奖。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他充任钦差大臣赴云南查办云贵总督李侍尧贪污案,因办理得体,未及回京,便升任户部尚书兼议政王大臣。回到北京,他“面陈云南盐务、钱法、边事,多称上意,并允行”。表现了自己全面的政治才华。这是和砷从政生涯的第一次重要亮相,表现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认可。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镇压林爽文起义过程中,和砷作为机要秘书,为皇帝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政策建议。起义平定后,皇帝特意赐诗和砷: 大学士三等忠襄伯和砷:承训书谕,兼通清汉。旁午军书,惟明且断。平萨拉尔,尔曾督战。赐爵励忠,竟成国翰! “兼通清汉”是和砷的一项重要政治资本。乾隆朝最重要的政治文书,都是用满文写成的,这实际上就把许多汉大臣排斥在了最高决策圈之外。乾隆朝唯一参与最高机要的汉大臣张廷玉,也精通满文,因为他中进士后曾经专门学习满语。及至乾隆晚年,大臣中文兼满汉且又有眼光又有见解的,唯有和砷一人了。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平定廓尔喀后,乾隆又说:“去岁用兵之际,所有指示机宜,每兼用清、汉文。此分颁给达赖喇嘛及传谕廓尔喀敕书,并兼用蒙古、西番字者,殊难其人,惟和砷承旨书谕,俱能办理秩如。” 历代被处死的贪污犯中,和砷的死是最从容、最雅致的一个。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十八日上午,皇帝派人送来一条白练。和砷见到白练之后,索笔题诗一首: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一个在临死前能写出这样充满禅意诗句的人,应该是个有一点深度,有一点悟性,有一点定力的人。目光锐利的乾隆本也不会让一个平庸之辈处于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 事实上,对和砷的全面定位应该是政治家、经济官僚、诗人、学者、艺术鉴赏家和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在乾隆后期,他在整顿国家财政制度、管理文化事务,特别是外交事务方面,都做出了相当杰出的贡献。他主编了《四库全书》《大清一统志》《三通》等大型丛书, href='2210/im'>《红楼梦》能流行于世,据说他的功劳尤大;因为精通多种语言,所..t>以和砷实际上充任了当时的外交部长,曾多次负责接待朝鲜、英国等国的使臣。英使马戛尔尼曾评论和砷说,和砷在谈判中“保持了他尊严的身份”,“态度和蔼可亲,对问题的认识尖锐深刻,不愧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 仅这些才能,已经足以使乾隆离不开他。更何况和砷还有另一项为皇帝所急需的天赋,那就是理财。 除了不死读书、兴趣广泛、注重人际沟通技巧外,和砷身上还有许多其他的“现代气质”,比如财富观念。 传统士大夫往往拙于理财,而和砷却有着天生的商业头脑。传统社会中的财富观念是静态的,人们有了钱,第一选择永远是买地,把流动资产化为固定资产,“入土为安”。而和砷却深通现金流动起来后的巨大威力。在不动产与现金面前,他显然对现金更感兴趣。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庄头许五德与他人发生矛盾,托和砷帮忙打官司,并答应“事后或送地六十顷,或银一万两”。和砷听后明确表示,“不要地亩,要银一万两”。他的贪污受贿所得,一小部分用于扩大不动产,更多的部分,则用于各种工商业投资,其范围涵盖了金融、地产、矿山、物流、医药、商业等许多行业。..他在北京城内拥有当铺12座,其中永庆当、庆余当、恒兴当、恒聚当等,都是典当业巨头。他还经营印铺、账局、瓷器铺、药铺、古玩铺、弓箭铺、柜箱铺、鞍毡铺、粮食店、酒店、杠房、石灰窑等。此外,他家还专门备了80辆大马车,从事运输业。这些行业的收益率,当然远远高于地租。就是那些不动产,他也尽可能选择用来出租。据后来抄家官员统计,和砷仅在北京就有出租房屋35处,“一千零一间半”,“每年共取租银一千二百六十八两三钱,取租钱四千四百九十二吊二百四十文”。(故宫博物院《史料旬刊》)可以说,只要是赚钱快的行业,就有和砷的身影。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采矿业由于风险巨大,管理复杂,投资多,见效慢,一般人不敢经营,和砷却敢于尝试。他看中煤矿业是朝阳产业,曾投巨资在门头沟和香山两地开了煤矿。和砷巨大家业的积累,贪腐所得当然是大头,但是他自己的投资收益也并非无足轻重。 传统士人往往耻于谈钱,和砷却有着强烈的契约意识,在金钱面前亲兄弟明算账,虽然至亲好友也毫不含糊。他的外祖父伍弥泰官至大学士,向他借过2000两银子,他担心外祖父不能及时还账,逼着老头拿自家地契抵押,“取田契价值相当者署卷归偿”。(《郎潜纪闻》)他岳祖父英廉的孙子向他借钱,也是拿地契为抵押品才借出去的。(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档案《内务府来文》)他亲舅舅明保向他借了15000两白银,他规定每月一分起息,连本带利滚到21450两。他贴身家人傅明向他借银1000两,答应如到期不能还清,便从其“每月工食内坐扣”。不久傅明身亡,和砷并不念其效劳一生而免除债务,而是令其子花沙布代替还债。并且每月规定按7厘起利,加上以前所欠利银200两,共计1200两。因为对金钱的热爱,和砷甚至亲自担任家里的会计和出纳:“和相……出入金银,无不持筹握算,亲为称兑。”(《啸亭杂录》) 成为乾隆皇帝的私人助理后,他的经营天才迅速得到了体现,并迅速得到乾隆的重视。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他出任内务府大臣。在此之前,这个负责皇室财政的机构经常是入不敷出。“本府进项不敷用时,檄取户部库银以为接济。”而他就任之后不久,就面貌一新,不但弥补了以前的赤字,还出现了盈余。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加派他充任崇文门税务监督,在他的经营下,这个税关收入一下子跃居全国30多个税关的前几位。这两炮打响,乾隆对和砷的理财本领愈加刮目,所谓“晚年依毗益笃”。所有与财政有关的部门渐渐都划归和砷一人把持,他先后任户部侍郎、户部尚书、管理户部三库、内务府大臣。“伊竟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参议一字。” 在乾隆眼里,和砷简直就像一个魔术师,总是能出人意料地制造出新的财源。“议罪银”的制度化,就是和砷的一个天才发明。 议罪银是由“罚俸”演化而来。罚俸古已有之,扣除官员几个月至几年的“基本工资”,是惩罚轻微过错的常用手段。随着乾隆中期施政愈苛执法趋严,皇帝觉得罚俸数额太少,不足以警戒其心,又法外加罚,所罚动辄上万,改称“议罪银”。皇帝的初衷,不过是想让官员“肉痛”一下,并没有想把它制度化为一项财源。 和砷当政后,马上发现了“议罪银”的妙处。罚俸的决定权在吏部,款项由户部承追,银两也交给国库,过程公开透明。而议罪银并非国家定制,故可以绕开吏部户部,由军机处负责,不纳入国家财政,而是归入皇帝的小金库,并且过程及数额都可以不公开。因此,在和砷的建议下,皇帝批准将议罪银制度化,并且将罚银的范围大大扩展,从财政亏空之类的重大错误到在奏折中写错几个字,都可以一罚了之。 此举一出,那些聪明的大臣们马上就发现了妙处。不少大臣主动要求交纳议罪银。比如河南巡抚毕沅以“未能迅速搜获要犯”,自请罚银两万两;陕甘总督勒尔谨以失察客商走私玉石自行议罪缴银四万两。以小过而甘重罚,既说明大臣们对自己要求的严格,又为皇帝小金库的充实不声不响地立了功,可谓一举两得。因此,通过这种渠道踊跃“捐输”的地方大吏不在少数。比如河南巡抚何裕城有一次不小心,把香灰弄到了朱批奏折上,因此“惶惶不可终日”,积极要求自请罚银三万两。手笔之大连皇帝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遂降旨说:没有那么严重,加恩宽免银两万两,交一万两上来就可以了。 被动交纳议罪银的大臣当然就更多了。自从议罪银制度化之后,大员们发现,他们的钱包随时有被和砷以各种借口打劫的危险。居官任上,难保不犯错误。犯了错误就有可能被罚银。至于罚多少,那往往要由和砷掂量这个官员家产的多寡而定。比如巴延三因为辖内百姓谭老贵自缢身亡,不得不“自行”交纳议罪银八万两。而特成额同样因为辖内老百姓余方得自缢,交两万两就可以过关。李天培则因为管理监狱不善,导致“遣犯脱逃,重囚监毙”而交纳四万两,而明兴因“历城县监犯越狱”交纳三万两。 当然,也有更多的官员感激这个制度。比如前内务府总管西宁,因为替皇帝做生意时“办理不善,商人拖欠甚多”,皇帝一怒之下,要砍他的头。还是和砷帮忙,从中说和,对皇帝晓以人头卖不了钱的道理,议定西宁交八万两罚款了事。这八万两定得很准确,正好把西宁家刮得精光。西宁不得不出卖家中不动产来交纳此项银两,事后还要因为保住了脑袋而给和砷寄信表示感谢:“天高地厚,深恩于生生世世矣,伏乞中堂代奏,宁不胜悚激切之至。” 在和砷的操作下,议罪银制度为晚年皇帝的钱包里注入了大量现金。仅从现存的《密记档》统计,在短短十三年中,重大的议罪银案件即有六十八件,平均每年五件。其中,督抚认议罪银为三十七人次,即全国平均不到三个督抚中就有一个人认议罪罚银。此外,布政使、盐政、织造与关差等认议罪罚银的有二十六人次。罚议罪银少则万两,通常三万两上下,见于记载的最多一次高达三十八万四千两,下面是《密记档》里的几笔记载: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十二月,全德奏交苏州织造任内应赔罚料银并关税短少银二万八千七百七十二两。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三宝奏交自行议罪银十一万两。 乾隆四十六年,文绶名下共奏交自行议罪银八万两。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三月,巴延三因“民人谭老贵自缢身亡一案”交自行议罪银八万两。 乾隆四十七年十月,和砷代奏原任巡抚杨魁之子杨超铮交议罪银五万两,分五年代其父交纳。 乾隆四十七年十二月,征瑞奏交国栋名下入官银五万两。 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盐政使西宁因盐课事“办理不善,商人拖欠甚多”,奏交自行议罪银八万两。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三月,福康安代奏巴延三“因盐务事”交自行议罪银十万两。 乾隆四十九年,征瑞奏交范清济“因拖欠额铜数十万斤,除查封产业外”,罚银八万两,故自议交银八万两。 乾隆五十年(1785年),李质颖奏交自行议罪银十四万两、关税短少银三万余两,共十七万余两。 乾隆五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富勒浑代奏运司张万选因“船只缺少不能筹划添补”事,交自行议罪银三万两。 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八月,和砷、福长安代奏雅德因“浙江税务缺少”事,交自行议罪银六万两。 …… 按乾隆的说法,议罪银制度是“以督抚等禄入丰腴,而所获之咎,尚非法所难宥,是以酌量议罪,用示薄惩”。看起来似乎于国体无损,既没有增加百姓的负担,又宽绰了皇帝的手头,还警戒了不法的官员,真是一举多得。而事实上,这却是一项后果极为严重的恶政。 贪腐政治一个不变的规律是,个人从贪腐中所得的,与给国家造成的损失相比,往往微不足道。今天的官员,可以因为几万元的好处,甚至仅仅几次“特殊消费”,大笔一挥,将千万的土地批给开发商。同样,乾隆晚年从议罪银制度中得到的几百万两零花钱,给大清王朝造成的损失要以亿万计。 所谓吃人的嘴短,用人的手短。在享受花钱快乐的同时,老皇帝对于那些踊跃交纳议罪银的官员不可能不高抬一点贵手。许多所谓“法所难宥”的大罪,只要交纳的银两足够多,就可以免罪。因此议罪银实际上起不到惩戒作用,反而变相地使贪污侵占合法化,为犯罪提供了保护伞、“免死牌”,为贪官们壮了胆,让他们贪污腐败为非作歹起来心里有了底。反正大不了找和砷通融通融,罚钱了事。正如尹壮图所说:“罚银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 这一制度让官员们贪腐起来藏书网更有动力。积累多年的家业被罚光后,官员们的第一选择往往是更加疯狂的搜刮。有的时候,因为议罪银数量过多,无法交纳,官员们的第一选择也是通过“犯罪”来获取“议罪银”。闽浙总督陈辉祖的弟弟要交三万两议罪银,向他求助。他于是非法侵吞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交给弟弟。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山东巡抚国泰向属员们勒索了白银八万两,而一年前国泰的父亲文绶缴纳的议罪银恰是八万两。 第五节 腐败集团化 在专制社会,想根除贪污就如同让大海停止波动一样不可能。中国传统政治体制是默许官员在一定程度下贪污的,因为“低薪制”的设计使官员不可能不靠灰色收入来生活。事实上,传统财政制度中可钻的空子太多,贪污对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在大部分时候,贪污之所以能被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在儒学价值观有效运转下人格操守的约束;再一个是从上而下的政治高压,也就是说,最高统治者的反腐决心和虎视眈眈的监视。 在乾隆晚年,约束腐败的两个条件都失去了作用。在乾隆的不断打击挫辱下,官员们渐渐放弃了人格操守,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不变的指针,那就是现实利益。晚年乾隆精力不济、“多从宽厚”,更带头腐败,为贪官们树立了榜样。同时,乾隆盛世的经济发展为腐败提供了巨大空间。在乾隆前期,大清经济一直高速成长,经济总量迅速增加。人口从一亿增长到近三亿。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三分之一,对外贸易长期出超。蛋糕做大了,可以搜刮、聚敛钱财的基数比以前扩大了数倍。在这种情况下,政治腐败如同细菌遇到了适合的温湿度和酸碱度,在乾隆皇帝的眼皮底下,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仅仅十余年间,乾隆朝就完成了从前期政治纪律严明到后期贪腐无孔不入的转变。在繁荣的表象下,大清王朝的全盛之局已经千疮百孔了。 乾隆中后期,腐败呈现以下几大特点: 一是涉案数额从小到大,腐败案件由少到多。乾隆前期,继雍正肃杀之后,贪污案件极少发生。偶有发生,贪污额亦不大。乾隆前期处理的几个案子,少者数千两,多者也不过数万两,极少有上十万者。像提督鄂善收贿银千两,即被处死。到了中后期,腐败案接连爆发,涉案金额成倍、成十倍增长,>官员贪污动辄数万,十万,数十万。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一个小小的贵州知州刘标就侵蚀公帑二十四万两。第二次金川之役中,一个小小的松岗站站员居然一次侵占公款近九万两。 二是腐败官员由底层向高层发展,涉 6848." >案高官越来越多。一般来说,高级领导干部经过组织程序千挑万选,人格操守和政治素质均应大大高于官僚队伍的平均水平。确实,在乾隆前期,因为腐败而被处理的高级官员,不过三五人而已。到了中期之后,形势为之一变。从州府到省级大员,最后到首席>军机大臣,都陷入腐败的泥潭。乾隆中后期二十多年间,省部级高官被处理者达二十多人。乾隆皇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各省督抚中廉洁自爱者,不过十之二三。”(《乾隆起居注》六十年八月) 三是贿赂公行,窝案串案迅速增多,腐败呈集团化公开化趋势。 康雍两朝,举朝视贪腐如仇敌。到了乾隆朝,大家对腐败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常。在权力已经充分市场化的背景下,办一件事,安排一项工作,升一次官,枉一回法,需要多少钱,都有心照不宣的规定。不懂这些潜规则,在官场是无法立足的。如果不贪污,一个人就无法操纵自己的关系网;如果不贪污,他也没办法建功立业。在一定范围内的贪渎,不但是社会所默许的,而且是必须的。“腐而不败”,是做官的最高境界。 为了自保,腐败者在政治上拉帮结派,经济上相互牵连,结成了利益同盟,呈现出明显的群体性,即“窝案”“串案”。其主要特征是涉案人员众多,形成了具有紧密人身依附性质的关系网。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到四十九年(1784年),朝廷一连查出了五起贪污大案,都是“办一案,牵一串;查一个,带一窝”。一人败露,则与他有关的关系网上的数十名乃至上百名官员就全部被揭露出来。常常是一人犯案,会导致一省官僚体系瘫痪。 乾隆晚年最典型的一起贪污大案——甘肃冒赈案,就同时具有以上三个特点。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肃人苏四十三率回族起义,乾隆皇帝派兵进剿。由于事发突然,甘肃一时难以筹集大量兵饷。时任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为了表现自己,主动向皇帝表示,愿意捐出四万两,以解燃眉:“臣甘愿将历年积存廉俸银四万两,缴贮甘肃藩库,以资兵饷。” 聪明反被聪明误。读到这个奏折,乾隆的第一反应不是大加赞赏,而是心中一愣。众所周知,甘肃是个穷省,官员收入很低,一个布政使怎么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在布置战争的同时,皇帝派人密查王廷赞家产来源。一查之下,甘肃冒赈案迅速败露。 原来,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王廷赞的前任山西人王掸望任甘肃布政使。他对皇帝说,甘肃这些年连年大旱,百姓饿死不少。因此他请示朝廷,在当地开展捐粮运动,捐得多的富户可以取得“监生”资格。对救灾一向大力支持的皇帝批准了王掸望的建议。不过在实际操作中,王氏却只收银子,不收粮食。数年之间,就筹集了上百万两白银。这笔钱他一分也没有用来救灾,而是在命令各级政府编造假账报销后,与各级官员私分掉了。 在贪污大量银两的同时,王掸望不断上奏.99lib.朝廷,说他办理捐粮事宜,救了多少多少灾民,灾民如何如何流着泪感谢皇帝、感谢朝廷,纷纷称赞大清王朝好。这样的奏折哄得皇帝心花怒放。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五月,乾隆因王掸望办理捐粮“有功”,一道谕旨将其调往浙江升任巡抚。王廷赞接任布政使,按前例继续贪污。据事后统计,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至四十六年(1781年)年初,甘肃省共有二十七万多人捐了监生,收银一千五百多万两,通省官员合计侵贪赈银二百九十余万两。 这样严重的贪污案件,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它反映出大清政治体制的许多致命问题。 首先是监察机制形同虚设。有清一代,放赈过程有着严格而细致的规定。发放粮米时,官员必须亲自到场,每日发放后,官员要亲自签字画押,以为凭证。全部发放完毕之日,还要在发放册首尾签上总名,通册加骑缝印记,以备上司检查。同时,还要将发放数目、具体领取人名字、数额张榜公布,让百姓监督。然而王掸望命令全省官员自行捏报灾情,所有报灾、勘灾、监放规定均视为一纸虚文,无一执行。数年之间,不但从来没有人检查核实,也并没有人举报揭发过。 对于甘肃捐粮这样的大事,皇帝是十分重视的。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年初,皇帝曾经派人到甘肃开仓查粮,以防捐粮过程有弊。可是甘肃各州县官员串通作假,在粮仓的下面铺架木板,木板上面撒上谷物,给监察官员以“粮仓满囤”的假象,轻易欺骗了朝廷。 更为严重的是,这一案件反映出大清王朝的贪腐已经由局部发展到全部,由变态发展成为常态。这个案子涉及甘肃省官员二百余人,其中布政使以下县令以上官员一百一十三人,可以说将甘肃全省处级以上官员几乎一网打尽。这些读“四书五经”出身的朝廷命官,无一例外廉耻丧尽。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罪行,居然无一拒绝,反而争先恐后。他们形成了一个有组织的贪腐集团,案前有预谋、有计划,案中有分工、有组织、有步骤,案后有攻守同盟。 这样一个涉及全省的巨案,不但在甘肃是公开的秘密,在全国,也为许多人所知。但是七年之内居然无一人举报告发,最终还是贪污者自我暴露。一省如此,其他各省官风也大抵可以想见。乾隆皇帝也不禁叹息:“甘肃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盈千累万,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 其次是地方腐败与中央高层直接关联,腐烂已经蔓延到政治中枢。 王掸望当初向朝廷建议开捐之时,皇帝本来有过犹豫。正是..朝中管理户部的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于敏中在旁边不断怂恿,不断说王掸望的好话,才最终获得批准。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皇帝派人查粮,被甘肃官员所骗,也显然是朝中有人为之通风报信。 于敏中其人早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故去,生前号称廉洁,死后家人却为分财产而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以帮助分家为名,调查于氏财产,居然达二百万两之多。合成今天的币值,至少两个亿。皇帝一直没弄明白这样大的家产是从哪里来的。直到甘肃冒赈案发,皇帝才恍然大悟。腐败蔓延到首席军机大臣也就是总理级别,这个国家水有多深也就可以估量了。 如果严格按大清律查处,甘肃全省处级以上官员几乎全部要掉脑袋,那么甘肃省政府运作会立刻瘫痪。因此,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条两万两的死亡线。即使如此,前后被处死者仍达五十六名之多。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秋,皇帝降旨:总督勒尔谨、两任布政使王掸望和王廷赞等五十六名贪官正法。免死发遣四十六人,革职、杖流、病故、畏罪自杀数十人。于敏中的牌位被撤出贤良祠。 在所谓盛世之中,发生如此巨案,已经丢尽了朝廷的脸,没想到此案又引发了另一场更加不堪的笑话。 处理完王掸望案,皇帝一方面心情郁闷、气愤难平,另一方面心里也有一个隐秘的期待。原来,在一年前皇帝七十大寿之时,王掸望曾经向皇帝进贡了一份厚礼,几乎件件精美绝伦,其中一对玉瓶和一座玉山子玉料极佳,造型别致,皇帝喜欢不已。只不过,皇帝收受礼品,有进九回三之成例,百般掂量之后,皇帝才忍痛割爱,将这两样东西退还给了王氏。退回之后,皇帝却有些后悔,这两样东西的样子日日浮现在眼前,让他牵挂不已。 这回好了,起码通过抄家,这两样东西又可以进宫了。而且以王掸望之贪婪,家中指不定还有什么更好的奇珍异宝。 抄家的结果汇报上来,王氏原籍山西阳曲、临汾二县共查出房屋七十五所,铺面房三十三间。地一千零九十五亩,当铺一座,共估值银九万八千五百四十八两五钱。此外还有金器近四百两,珍珠五千余颗,玉器四十三件,铜器十七件,瓷器二十五件。 浙江任所的好东西更多。乾隆皇帝特意命闽浙总督陈辉祖细细查抄,报上来的结果是抄出银九万余两,金叶、金器、金锭、金条近五千两,金珠宝玉衣物等共五百六十五箱。 皇帝迅速下旨,将这些金银珠玉以最快速度送交内务府。 一个月之后,数十辆大车抵达京城,几百个箱子在皇宫内堆如山积。皇帝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和喜悦,亲自开箱验看。然而,一个又一个箱子打开,却始终没有发现那对玉瓶和那座玉山子。就是其他珠宝,也大多是设计老套,做工一般,“大率不堪入目”,令皇帝大失所望。 大惑不解的皇帝命人把浙江省抄家官员记录的第一手档案呈上,一样一样细细查对。不对不要紧,一对之下,皇帝大惊失色。原来,抄家册上一百多件上等珍宝根本没有运进京里,而上面没有的东西,在皇帝面前却多出了八十九样。 很显然,是有人把王家的财宝调了包!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从没听说过的奇闻!谁人这么大胆,敢当面偷骗皇帝的宝物? 气急败坏的皇帝命自己最信任的两名大臣阿桂和福长安,放下手头的河工重务,星夜兼程赶往浙江,会同闽浙总督陈辉祖查办此事,严令他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皇帝推测,大抵是经手的小吏甚至仆从们无知者无畏,一时利欲熏心,做了这惊天大事。 查出来的结果又让皇帝大跌眼镜:见财起意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堂堂闽浙总督陈辉祖!原来王掸望所搜罗的宝物令陈辉祖垂涎不已。此人平日贪赃枉法之事做得太多,胆子越来越大,对欺骗皇上这样的大罪也视如平常。调包时大大咧咧,竟然忘了修改抄家底册,以致不幸败露。 陈辉祖当然难逃一死。不过皇帝和大臣为了争夺一个犯官的财产,一个急赤白脸,一个形同鼠窃,在中国政治史上留下了难得的荒唐镜头。 第六节 君臣赌局 按理说,王掸望案这样严重的案子发生在眼前,应该足以惊醒皇帝的盛世迷梦。事实是皇帝仍然浑然不觉。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个心理定势:形势总是大好的,成绩总是主要的,问题总是局部的。他多年经营的江山,是铁打不破的。虽然乾隆晚年连续爆发多起贪污大案,皇帝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一个指头的问题,并且经过发现和处理,就已经解决了。 那么,为什么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老皇帝视而不见呢?是他老到昏聩了吗?不尽然。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彻头彻尾的“洞穴人”。 “长期执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种‘权力幻觉’……权力成为一个洞穴,而这个权势人物就成为穴居人。他是自己权力的俘虏。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支撑权力的正面信息,负面的信息都作为错误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机制,它自动地过滤掉错误的信息,输入正确的信息。在此情况下,这个领袖往往无法正确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无法对自己的力量形成恰当的符合实际的判断。”(《“倒萨战争”与萨达姆的结局》) 中国的专制者极易成为“洞穴人”。因为他周围聚集着大量以窥测他心思为生的人。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谀言比批评更容易入耳。因此,最高权力所有者很容易被大量的正面信息所洗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官员在掌握权力之前行为做派都很正常,甚至不乏理智精明,而一旦握了重权,马上满面红光而满脑糨糊。 乾隆早年对臣下的欺骗伎俩十分警惕,“难眩以伪”。而到了晚年,他的自信心越来越膨胀,喜谀恶直之弱点逐渐暴露。大臣们自然也就窥测风向,报喜不报忧。对专制者来说,从“精明太过”到“颟顸糊涂”,中间并没有什么鸿沟,只需要心态稍作转变。在大量的“正面报道”的包围下,他对尹壮图这一激烈的“负面报道”产生无比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公布尹壮图奏折的同时,乾隆连篇累牍,从头加以反驳: 尹壮图说天下吏民,多蹙额兴叹。这绝无可能。因为我即位五十五年来,对天下百姓天恩高厚,史无前例。六次普免钱粮,无数次赈济灾民。不惜巨资,修筑海塘河工保卫百姓生命安全。“偏灾赈恤,蠲贷频施,以及修筑河工海塘,捍卫民生,所费何止万万。而普免天下钱粮四次、漕粮二次,为数又不啻数千万万,孚惠闾阎,有加无已。朕历观史册,自胜国以溯汉初,仅有汉文帝赐农民田租之半,史臣已侈为美谈,从未有如我朝普免正供再三再四者。朕爱养黎元,如伤在抱,惟恐一夫不获,施惠犹以为不足,是以宵旰忧劳,勤求民瘼,迨今年逾八秩,犹日孜孜,无事无时不以爱民为念,虽底小康,犹怀大惕,从不肯矜言示惠。”大清天下,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人民生活已经达到小康。因此,广大人民对朝廷是感恩戴德的,绝不会有“蹙额兴叹”之情事。 至于尹壮图所说的官场腐败、各地亏空,皇帝认为这也是一叶障目,以偏概全。事实上,如果历史地、全面地、本质地看,当今这个时代,是历史上最清廉的时期。不但超越历代,而且也远优于皇祖皇父时期:“康熙、雍正年间,虽法度严明,吏治整饬,尚不免有明珠、徐乾学、索额图、噶礼、隆科多、年羹尧诸臣窃权交结,鄂尔泰、田文镜、李卫亦尚有三家鼎峙之说。”而乾隆年间,惩贪之严厉前所未有,各地官员凛如冰渊,绝大多数不敢犯法。即使有一二胆大之徒,也马上遇到严惩:“自朕临御以来……其有贪婪不法如王掸望、陈辉祖、国泰、郝硕诸人,一经败露,无不立寘典刑,天下各督抚当此吏治肃清之际,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潜移,岂敢以身试法!夫各督抚……倘谓藉端赔项派累属员,则断断不敢为此……” 因此,目前大清的形势是史上最好,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还会越来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那么,尹壮图为什么还要闭着眼睛瞎说呢? 在上谕中,皇帝公开分析说,尹壮图此举出自如下卑鄙动机:他自揣学问才干均属平庸,在朝廷不能升为侍郎,外放派不到学政,至于尚书、督抚的职位更难梦想,所以想借此奏折显示才能,或许能侥幸录用,又可借盘查为名,沿途进行恐吓讹诈,希望得到贿赂好处,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岂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打赌还没有见出分晓,皇帝先进行一通人身攻击,其气急败坏之心态袒露无遗。 皇帝更趋气壮地与尹壮图摆下了擂台,要公开较量一场。然而游戏规则却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乾隆盛世”的纸糊外衣,办法很简单。暗访一下,形势立判。 尹壮图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皇帝明确拒绝了尹氏“密往查访”的要求,理由是“无此政体”。 其实,老皇帝虽然不愿意听到任何批评之声,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当今天下并非没有可议之处。尹壮图所说的吏治废弛,仓库亏空,在某些局部也确实存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他就曾经派阿桂、曹文植等到浙省查办过府库亏空案。而云南一省现在亏空100万两,这也是乾隆明确掌握的。如果真的派尹壮图进行暗访,那么难保不查出几处亏空,他的面子往哪里放! 皇帝和尹氏的分歧点并不在于亏空的有无,而在于,皇帝认为,这些现象是局部的、可控的,并不影响大清政治的光荣和伟大。皇帝和尹氏打这个赌,就是为了反击那些恶意唱空大清政局的不和谐声音。因此,采取点小小手腕,也是必须的。所谓“行大事不拘小节”。 因此,皇帝从大局出发,高屋建瓴地做出了一系列相关决策: 第一,拒绝尹氏“密往查访”。非但不允许密查,还规定尹壮图每到一处,朝廷先五百里通知地方官。 第二,在尹氏出发前,发出通谕,给全国官员打一剂预防针,以防大家思维混乱。皇帝在上谕中点明打这个赌的目的,是以尹氏为反面教员,对全国臣民上一次形势教育课,以为无识之徒戒。皇帝说,令尹氏盘查盘查的结果必然是用事实“服其心”。“若所盘查仓库毫无亏缺,则是尹壮图以捕风捉影之谈为沽名钓誉之举,不但诬地方官以贪污之罪,并将天下亿兆民人感戴真诚全为泯没。而朕五十五年以来子惠元元之实政实心,几等于暴敛横征之世。”尹氏的罪恶,因此会大白于天下。 了解中国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盘查,当然什么东西也查不出来。在“大是大非”面前,地方官绝不会有半点含糊。因此,尹壮图还没有出发,这个赌局事实上胜负已定。 但是,形式还不得不走。皇帝谕旨一下,户部侍郎庆成就带着尹壮图上路了。老皇帝因为生气而特别刻薄,在谕旨中还特别说明,庆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费用国家报销。尹壮图是自愿前去盘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给他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这两个阶段并不接续。贞观之治从627年到649年,持续22年,这一阶段是社会经济的恢复发展阶段,成就并没有超越前代。玄宗前期的盛世之治,持续大约30年。 只有康雍乾盛世持续时间最久,然而从康熙二十年(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算起,到乾隆四十年(1775年)为止,持续也不到100年。即使从康熙元年(1662年)算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也不过130多年。 有人统计过,数千年中国历史,盛世和治世累计加在一起,不过400年左右,剩下的都是充斥着灾荒、动乱和腐败的平世和衰世。 “盛世”这个词是中国独有的。汉文化圈以外的史书中,找不出这两个字。无怪乎中国历史多灾多难,细细掂量,“盛世”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无奈和不祥。“盛”“衰”相对,没有衰世作为背景,就没有盛世的美丽和灿烂。 第一,中国历史上的每个盛世,都需要一个大规模的祸乱之世作为前奏。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盛世是文景之治。在这个盛世出现前20年,中国刚结束了秦末战乱。十余年的战乱给中国造成了巨大的人口损失。《汉书》中多处提及改朝换代之际各地惊人的人口变化。《汉书·陈平传》记载,秦代曲逆城共有人家三万户,而刘邦在秦末战争中路过这个城市时,发现它的人口只剩下了五千户。《汉书》还说,在刘邦即位十二年之后,全国统计上来的人口数只有秦代的十分之二三。考虑到逃亡等因素,历史学家一般的推断是秦汉更替过程中的战乱使中国人口损失了约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至于经济损失,更是惨重。大汉王朝建立之初,大概比任何一个王朝都要狼狈。《汉书·食货志》载:“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天下既定,民亡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就是说,老百姓没有一点存粮,连皇帝的马车都配不齐马匹,宰相出门都得坐牛车。 中国历史上最为人艳称的盛世当然是“贞观之治”加“开元盛世”。这个盛世的背景一样是空前惨烈的人口损失。在李世民登基的前三年,也就是武德七年(624年),隋末的大规模战乱方才平息。 href='3539/im'>《隋唐演义》中章章都是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贞观六年(632年),魏征描绘战乱的后遗症时仍说:“今自伊、洛之东,暨乎海、岱,萑莽巨泽,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贞观政要集校》卷2《直言谏争附》)贞观十一年(637年),马周上书时仍然说:“今之户口不及隋之十一。” 而清代盛世的背景也是持续数十年的大屠杀和大破坏。明清易代之际,人口损失至少四千万,其中直接死于清军屠城的就高达七百万。据《扬州十日记》所载,仅扬州一地,焚尸“约计八十万余”。一个更为极端的例子是四川的人口变化。《清史稿·王骘传》里记载的王骘在康熙的上疏中说“四川祸变相踵,荒烟百里,臣当年运粮行间,满目创痍。自荡平后,休养生息,然计通省户口,仍不过一万八千余丁,不及他省一县之众”。赵文林、谢淑君所著《中国人口史》认为真实的数字并没有这样极端,有大量逃亡隐匿人口没有被王骘统计出来。他估计说1626年,四川人口为三百五十六万。到了三十多年后的1661年,人口还剩下九十五万。也就是说,损失了四分之三。 极衰之世的大破坏,正是盛世出现的必要条件。中国传统王朝崩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口压力,而大战乱则为新王朝解脱了人口压力,提供了兴起的宽阔舞台。正是隋末战争导致的人口大量死亡,造成田地大量抛荒,唐王朝才能实行均田制,给每个男丁发放一顷田地。战乱导致的自然“土改”,同样是汉初“招附流亡”、清初经济迅速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事实上,在大动荡过去之后,新王朝只要能保证几十年内不发生大的政治动乱,那么并不需要它提出多么高明的发展策略,只需无为而治,顺势而行,自然就会收获一个丰盈的经济自动恢复期。所以说,每一次盛世,都是对前一阶段大灾难大破坏的一种反弹、一种弥补。 第二,盛世的出现,得益于衰世提供的经验教训。 前代统治者倒行逆施的严重后果,给看够了人间悲剧的后代统治集团以极大警醒。三大盛世的君主们,都非常善于从前人的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 汉王朝建立之后,整个政治高层都在思考强秦何以暴亡。贞观之治的出现,更要感谢隋炀帝这个“反面教员”。与此相似,清初的几代帝王,也无不以晚明弊政作为自己施政之镜鉴。明代后期帝王以好货贪利闻名。明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百姓剥削过甚。而清人入关之初,立即废除明末“三饷”(辽饷、剿饷和练饷)。鉴于明代教训,清代统治者所定的赋税水平为历代最低,从康熙到乾隆,皇帝们都恪守“永不加赋”原则,怕重蹈晚明覆辙,不敢越雷池一步。明代后期帝王的懒惰登峰造极,万历更是创下二十年不上朝的历史纪录。而清代皇帝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勤政的一个帝王群体,个个未明而起,勤奋不懈。有明一代朋党之祸最烈,造成严重的政治腐败。而从康熙到乾隆,三代帝王持续不懈地大力打击朋党,使清代成为中国历史上朋党之祸最轻的时代。 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盛世,都是极衰之世付出高昂学费后考出的高分。 当然,付出了极衰之世的代价,并不见得肯定收获盛世。事实上,盛世出现的条件远比这个要苛刻。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所有的灾难都能由进步来补偿,更多的时候,灾难换来的只是更大的灾难。 司马炎篡位不久,攻灭吴国,结束三国混战历史,晋武帝也成为继秦始皇、汉高祖、汉光武帝之后,第四个一统全国的帝王。在统一之初,他积极进取,顺应民意,减免徭役,一时“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委亩,故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隐隐然出现了“盛世”征兆。如果他再加一把劲,一个大规模的盛世就会水到渠成。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具备汉文帝和唐太宗那样出众的素质。晋武帝迅速陷入物质享受之中。在皇帝的表率下,西晋贵族文恬武嬉,大肆挥霍,兴起了一股中国历史上闻名的“比富风”。因此不出人们意料,武帝死后不久,西晋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因此,盛世出现的另一个必要条件是遇到英明的帝王。中国历史上三大盛世,都是由素质超强的君主缔造。盛世君主,一是要政治才能出众,二是要自制力超群。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培养出这样的人才并不容易。除去唐太宗算是半个开国之君外,汉文帝、汉景帝以及康雍乾三帝,实在是中国帝王中的异数。 事实上,一代帝王的精明强干还不够。盛世的出现,都是几代人的接力努力达到的结果。中国盛世出现的规律是,一个英明强悍的开国帝王为新王朝立定规模,打下基础。开国帝王去世后,往往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磨合动荡调整期,再由另一个精明强干的子孙打开王朝发展的瓶颈期,将王朝推上盛世。汉代刘邦开国,确立了清静无为的治国思路,但也留下了诸侯分裂的政治隐患。刘邦去世后,出现了吕后、惠帝时期的动荡。直到文帝、景帝,一方面将“与民休息”的治国方略发扬光大,另一方面又成功地打击了同姓王侯的分裂势力,消除了政治体制上的重大隐患,从而催生出武帝时代的极盛。唐代的盛世,经高祖、太宗开基立业,奠定基础,再有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的短期动荡调整,直到玄宗时才达到高峰。清代的盛世,也是由多尔衮和顺治打下基础。而康熙继位,解决了权臣和三藩这两个发展的瓶颈问题,由此大清才走上盛世之路。 出现一个英明的帝王,在中国历史上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而连续几代帝王都能雄才大略,那就更是如同彩票中奖一样难得,因此中国历史上盛世如此之少也就不难解释了。 盛世难以出现,更难以保持。 盛世的前奏是衰世,结局也是衰世。 中国历史上的三大盛世,都未能避免“盛极而衰”的结局。而且,盛世的倾颓,往往在极短时间内定局。汉武帝前期是汉代统治达到的最高峰。然而武帝在极盛之后,鞭扑天下过甚,很快导致了衰败。晚年更是天下大乱,起义遍及关东地区,大者数千人,小群数百人,起义烈火几乎葬送大汉王朝。唐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号称“全盛”,繁荣景象史所未见,但“安史之乱”的狂飙瞬间吹散了旷代繁华。752年,也就是唐天宝十一年,唐代人口达到顶峰,达5200万。但八年之后的760年,也就是乾元三年,一下子降到了1700万。天宝年间最繁华的地区,从宜阳到武牢500里,在籍人口居然只剩下1000户人家,“居无尽椽,人无烟爨,萧条凄惨,兽游鬼哭”。王朝衰败之迅速可以想见。 乾隆盛世的政治清明与全面腐败更是只隔了瞬间。乾隆死前3年就爆发了白莲教大起义,清朝从此一蹶不振,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从盛到衰,如此迅速,其原因当然是这些盛世的出现依赖的是人治。中国历史上的几大盛世,只在史书上留下了统治者手腕的精明,人格的强大,却没有留下太多制度性的成就。 中国帝王都是人治的信奉者,正如雍正所说,“从来有治人无治法,文武之政布在方案,其人存则其政举,朕有治人即有治法”。几千年间,中国专制制度的框架和运转规则没有根本的突破和进步。统治绩效如何,更多地依赖于统治者个人的精神振作与否。没有内外条件的严厉制约,个人的英明与自制无法抵制环境的纵容与腐蚀。由胜而骄,由劳而逸,是人性不变的规律。盛世君主往往是英明与昏聩集于一身,理智与膨胀合为一体。他们既是辉煌成绩的创造者,也是王朝衰落的罪魁祸首。 西方历史上没有盛世这个词,这并不是说其他国家历史上没有过辉煌的时代,在西方历史上,它们往往被称为“黄金时代”,比如大英帝国的“伊丽莎白时期”。与中国的盛世比起来,西方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则没有这么短命。 伊丽莎白时代与乾隆时代有许多巧合。伊丽莎白女王与乾隆同是25岁即位,与乾隆一样,她也是一位理智又灵活的政治家。她即位之初,英格兰内部因宗教分裂而处于混乱状态,对外则面临与法国的战争和与苏格兰及西班牙的紧张关系。她以高明的妥协策略使英国摆脱了宗教战争的阴影,又以灵活的外交与周围大国周旋,结束了与法国的战争,为英国获得了宝贵的发展时期。 伊丽莎白统治英国45年。她登基时英国还是个贫穷衰弱的二流小国,而当她逝世时,英国已经成为世界头号海军大国。因此,人们普遍认为她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她的统治期因此在英国历史上被称为“伊丽莎白时期”。 与中国的盛世不同的是,“黄金时代”之后,英国并没有衰败。“黄金时代”成了一个国家长久上升的起点,在那之后,英国国势继续蒸蒸日上,在随后的几百年间一直领先于世界。 原因是英国的崛起之路,每一步都伴随着制度创新。一部英国政治史就是一部制度演进史,虽然英国社会始终存在种种无法根本克服的矛盾,但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政治进步方式使得每一次的矛盾冲突都能够得到及时的化解,英国也逐渐获得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 通过对历史的回顾,我们会很容易发现,重提“盛世”二字,许多时候已经不合时宜。 第一,中国历史上,“盛世”两个字叫得最响的时代,往往问题重重。 一个蒸蒸日上、富于自信的政权并不需要通过自我宣传来为自己壮胆。相反,在一些有问题的时代,人们却常常会高唱盛世的调子。 因为“盛世”是传统王朝统治合法性的有力证明。历经暴力夺权后,一个政权就需要以“养民”“牧民”的成绩来支持自己的合法性。而盛世的出现,当然是统治成绩的最佳证明。 在一个王朝埋头开拓进取的过程之中,统治者们并不会经常提起“盛世”二字,而是致力于发现和解决问题。汉代文景之治、唐朝贞观之治中,从来没有帝王和大臣自夸为盛世。相反,那些底气不足的统治者却常把“盛世”挂在嘴边。宋高宗因动乱而幸得大宝,偷安一隅,大敌在侧,却无心进取。这种治绩,无论如何与盛世不沾边。然而宋高宗却常常自诩为“中兴”和“盛世藏书网”。在皇帝的鼓励下,大臣们称颂盛世之声铺天盖地,应接不暇。他们说皇帝“于皇睿明,运符中兴,绵于肃清,乾夷坤宁”。“大功巍巍,超冠古昔”,“皇帝躬行,过于尧禹”。他们夸秦桧“心潜于圣,有孟轲命世之才;道致其君,负伊尹觉民之任”,“大节孤忠,奇谋远识”,“圣贤一出五百岁,开辟以来能几人”。这些当初精心撰写的谀词,今天听起来只是讽刺。 中国历史上另一个“盛世”声音叫得最响的时代是清代。众所周知,清代统治者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内心一直缺乏安全感。因此有清一代的诏书中,连篇累牍的内容是宣传大清政权的“深仁厚泽”。 但是,在整个清代盛世之中,盛世叫得最响的又是两个特殊阶段,一个是身背篡位恶名的雍正统治时期,另一个是乾隆晚期,也就是盛世已经渐行渐远之际。康熙时期,对盛世二字并不那么感冒。康熙平定三藩后,群臣请上尊号,康熙明智地拒绝了,他说:“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宜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正是这种难得的清醒,才有了以后一系列正确政策的出台。 第二,“盛世”是循环论的产物,而今天的中国历史已经摆脱循环。“天道极即反,盈则损,物盛则衰,日中而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与世界上其他大部分国家多元交错发展不同,中国历史是一个封闭的自我线性循环体,其线性发展的规律是一治一乱,一盛一衰。 href='1306/im'>《易经》说:“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无陂不平,无往不复”。就是说,凡事发展到顶点后,无不向反方面运动。这确实是中国传统政治的运转规律。《孟子·滕文公下》中说,“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左传》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href='2203/im'>《三国演义》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老百姓则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无一不证明着中国人治循环规律的牢不可破。在传统政治中,一个社会如果达到了“盛世”阶段,那么就意味着眼前无路,只有持盈保泰一法,尽量推迟那不可避免的衰败来临了。 然而,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历史的发展,已经从自身的一治一乱循环转向与世界大潮合流。跳出中国文明的视界,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并不是只有盛极而衰,百十年就要重新洗一次牌这一条路可走。 全球化使中国人有机会吸收和借鉴其他人类社会创造的政治文明成果。虽然中国自我运转的规律仍然在深层次地起作用,但是无论是谁,都已经不希望中国再次回到盛极而衰的旧有轨道。正如梁启超说: 古之天下所以一治一乱如循环者,何也?恃英雄也。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即世界借英雄而始成立之说也。故必到人民不倚赖英雄之境界,然后为真文明,然后以之立国而国可立,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可平。 第一节 世界留给中国的最后一个机会 乾隆皇帝从小喜欢西洋玩具。 这个兴趣显然与父亲有关。雍正以工作狂闻名于史,其实业余时间也是一个相当摩登的玩家,尤其喜欢西洋玩意儿。现在故宫博物院里还保留着他好几张穿西装、戴假发的画像,以及他玩过的大量西洋钟表、望远镜甚至显微镜。 乾隆青出于蓝,同样领娱乐风气之先。那些可以蹦出一只小鸟或者走出一个小人报时的西洋钟表,从幼年到成年,一直能让他惊喜。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十二月,皇帝传旨两广总督李侍尧和粤海关提督李永标多进贡几件镀金洋景表亭,皇帝如此直接地向臣下索贡,有清一代并不多见。看得出皇帝确实是“喜欢得紧”。 不要以为闭关锁国之下,清代的统治者与外界毫无接触。事实上,巴黎或者伦敦流行的玩意儿,往往不久后就会随商船或者传教士传入北京。欧洲最顶级的钟表师成天琢磨康乾时代中国皇帝的喜好。还有欧洲人不远万里,从欧洲运来机械设备,在广州开办了钟表工场,专为皇帝和贵族生产奢侈品。一些中国匠人也发挥中国人特有的模仿天才,大量仿冒西洋产品,并且惟妙惟肖。不过乾隆一眼就看出这些合资及仿冒品并非正宗,强调宫中所用必须是原装进口货:“从前进过竹叶青、洋漆器皿,亦非洋做。如进钟表、洋漆器皿、金银丝缎、毡毯等件,务要是在洋做者方可。”(《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 除了钟表外,皇帝还对西洋自动玩具着迷,特别是“机器人”和“机器动物”。宫中的西洋传教士西澄元研制了一头“自行狮子”,体量大小与真狮子无异,发条藏在狮子腹内,能行百步之遥。皇帝亲自前来观看,看着“自行狮子”昂首阔步向他走过来,大为开心。(《乾隆皇帝大传》)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西洋器物引起了皇帝的兴趣。皇帝对西洋乐器很好奇。他命传教士魏继晋与鲁仲贤教小太监学习“大拉琴”(估计是大提琴)和“小拉琴”(小提琴),在宫中组织了一个包括了大小提琴、钢琴、双簧管、单簧管、吉他在内的西洋管弦乐队,以便让居于深宫的女眷们也领略一下异国风情。 1792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秋天,皇帝接到了两广总督的一封紧急奏折。奏折说,有一个名叫“英吉利”的陌生国家,派人到广州来送信,说打算要来朝贡天朝。 奏折后面还附上了翻译成中文的英国“商业总管”“百灵”的“禀文”。 这封禀文极具“中国特色”,内容如下: 英吉利国总头目官管理贸易事百灵谨呈天朝大人,恭请钧安。我本国国王,管有呀兰地嘧吨、佛兰西、嗳仑等三处地方,发船来广贸易。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说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凡有我本国的人来广,与天朝的人贸易,均各相好,但望生理愈大,饷货丰盈。”今本国王命本国官员公辅国大臣吗嘎尔呢,差往天津。倘邀天朝大皇帝赏见此人,我国王即十分欢喜,包管英吉利国人与天朝国人永远相好。此人即日扬帆前往天津,带有进贡贵重物件,内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难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损坏,并冀早日到京。另有差船护送同行。总求大人先代我国王奏明天朝大皇帝施恩,准此船到天津,或就近地方湾泊。我惟有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掌故丛编》) 这封从天边不知名国家寄来的信语气真的极为“恭顺”。你看,去年皇帝八十大寿,他们知道信儿晚了,没赶上,他们国王居然就“心中十分不安”,因此就巴巴儿地赶着今年来给皇帝庆生日,如果皇帝肯赏脸见他,那么他们国王就会“十分欢喜”,还“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真是懂得礼数。皇帝阅后极为满意。 不过,问题是,英吉利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在哪个方向?多远多大?禀文中提到了“佛兰西”,难道与传教士提过的法兰西有点关系? 皇帝命人搬来八年前调集中外所有博学者修订的《大清一统志》。这本书中已经记载了中国人所知道的天底下所有国家。然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虽然找到了传教士们常说的什么法兰西、意大利,却没找到英吉利三个字的影儿。 皇帝于是找来了宫中传教士,询问英吉利国是怎么回事。传教士们果然知道,告诉他,“该国即系红毛国,在西洋之北,在天朝之西北”。与法兰西国及意大利国在同一个方向,也以制造器械见长。 皇帝十分高兴。这既意味他将收到大批西洋贵重玩意儿,更意味着,大清国的属国名单上,又将添上一个新的名字。 中国历代,对属国的数量多少都十分重视。 中国人想象的世界是,中国位居天下中央,是文明之邦。四周国家环绕在中国周围,都沉陷在野蛮愚昧之中。因此,中国愿意怀柔远人,向四周“传播声教”,以自己的文明之光将他们从不幸的黑暗中拯救出来。而四周明白事儿的夷人大都“倾心向化”,急切地想到中央王国来参观学习,学习先进文化。 来了自然不能空手,他们带着本国最好的土特产,恭恭敬敬献给中国皇帝。这标志着他们向先进文明的致礼,也标志着对中华帝国的臣服。这些国家就叫朝贡国,又称属国。 “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向来是中央帝国统治成功的标志。中华帝国的属国越多,就证明帝国治理得越良好。中央王朝通过册封,赐予四周小国以合法性地位。而中央王朝自身的合法性,一定程度上也需要小国的捧场来证明。历代王朝都热衷于展示自己的光荣伟大,以吸引周围国家前来朝贡。 大清王朝的属国数量自然也不少。因为中国与属国的关系根本上是礼仪性的,中国是君,外国是臣,所以清代的外交分别由礼部和理藩部来划片儿管理。东南及海上一片,如朝鲜、琉球、越南、南掌(即老挝)、暹罗(即泰国)、苏禄、缅甸,以及西洋的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罗马教皇厅(即意大利)等,归礼部管。而归理藩院管辖的,主要是西北陆上属地及国家,比如哈萨克、尼泊尔、锡金、不丹和中国人一厢情愿中的“属国俄罗斯”等等。 一般来讲,在进贡国名单上增加一个新名字绝非易事。除了千方百计遣使招徕,就要大动兵戈武力威服。大清属国数量在乾隆年间增长最速,主要是因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击败准噶尔,这一战使“哈萨克左右部、布鲁特东西部、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四城、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罕、奇齐玉斯、乌尔根齐诸部落”均“同属内地”或者“列我藩服”。“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清史稿》) 而如今,既没用大清帝国出兵,又没有遣使,数万里外大西洋上的从不知名的英吉利国就“远慕声教,倾心向化”,主动前来纳贡。这难道不是中华帝国文化影响力的有力证明吗?这难道不是大清盛世的最好注解吗?这难道不是皇帝晚年遇到的一桩大喜事吗? 何况这个新的“臣仆”将为皇帝贡献许多奇珍异宝。那篇禀文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带有进贡贵重物件,内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难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损坏,并冀早日到京。” 依惯例,海上达到的外国贡使一律由广州上岸。皇帝回复两广总督,特别批准英吉利人破例由天津登陆:“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自应准其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诚。”(《清高宗实录》) 其实英国人并非是中华帝国的陌生客人。他们来到中国海边已经几百年了。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是大清国最重要的外贸伙伴国之一。 自古以来,英国人就一直被东方这个神秘的大国所吸引。早在1497年,英国人卡波特就企图打通前往中国的航路,可惜没有成功。直到1635年,英国商船“伦敦”号抵达澳门,才标志着中英交往的开始。 从那时起,中英间就建立起了贸易联系。不过当时的明朝官员并不知道这些外国人从何而来,看他们一样是红头发蓝眼睛,以为他们是荷兰人,所以将他们也称作“红毛番”。在中国人眼里,荷兰是当时海上最强的国家。 其实世界大势早就发生了变化。16世纪末起,英国相续击败西班牙和荷兰,实现了海上崛起。在中外贸易中,英国人同样后来居上,很快就取代了荷兰和西班牙,成为中外贸易的主力军。中国茶叶风靡全球,主要就是英国商人的功劳。 虽然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人就开始种植茶树,但直到16世纪中叶才为西方人所知。1606年,荷兰人首次将茶叶输往欧洲。然而在此后100余年间,欧洲人并没有对这种新饮料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中英贸易兴起后,经过英国商人的大力推介,茶叶逐渐成为欧洲人客厅里的时尚,并且使越来越多的人着迷。从1685年到1759年,70多年间,英国从中国每年采购的茶叶数量从8万多磅增长到269万磅,增长了30多倍。茶叶也已经成了中国出口到欧洲的最大宗货物,占了欧洲人从中国采购商品量的一半以上。英国人因此成了对华贸易的绝对主力。1764年,欧洲运往中国的货物总值为191万两白银,而其中英国所运为121万两,占63.3%;而当年中国出口到欧洲的货物总值为364万两白银,英国人购买的为170万两,占46.7%。及至18世纪末,英国对中国的贸易输入值已占西方国家总值的90%左右,输出值则占70%以上。英国早已经是中国第一大外贸出口国,也是第一大外贸进口国。(《闭关与开放,中国封建晚期对外关系研究》) 可是中国皇帝与中国政府对此一无所知。英国人仍然如明末一样,与荷兰人一直都被称为“红毛番”。对这两种“红毛”之间的关系如何,连与之直接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十分模糊。以至于前几年刚刚修订的《大清一统志》,记载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国,却竟然没有这个最重要的外贸伙伴。 中国皇帝何以闭目塞听如此? 其实要怪乾隆皇帝晚年记性不好。对于这个英吉利国,他本来应该有印象的。 那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事。那一年夏天,天津大沽口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西洋三桅船。一个中文名叫“洪仁辉”的英国商人,自称“英吉利四品官”,说有要事,要进京告御状。 “英吉利四品官”的到来惊动了天津知府。充满好奇心的知府灵毓来到洪仁辉船上,对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进行了拜会。洪仁辉操着流利的中文对他说,他们本来在广州与中国进行贸易,但是在贸易过程中,受了许多欺负,因此想找中国皇帝评评理。 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没出过的奇事。按理灵毓不应该允许这个不守规矩的夷人进入天津。但是头脑灵活的他早就听说过外国商人都很有钱,因此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发财机会。于是他对洪仁辉表示,听了洪氏的讲述,他十分同情。他会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但是替一个外国人“越级上访”,他要冒着被革职的风险。 所以,灵毓悄悄伸出5个手指头。如果没有5000两白银的好处,他不敢做这样的事。 其实洋人洪仁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国翻译,根本不是什么英吉利四品官。他本名詹姆士·弗林特(James Flint),从乾隆十二年(1747年)起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翻译。之所以自称四品官,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普通的英国商人或者翻译根本不可能见到中国的官员大人。虽然对中国官员的腐败十分熟悉,洪氏还是觉得5000两实在太多了。他与灵毓讨价还价,最后谈定的价格是2500块西班牙银圆,先交2000,事成之后再交500。 收受了沉甸甸的银圆后,19日下午,灵毓允许洪氏的船由水路开到天津,并将洪仁辉安排在一座庙宇中住了7天。在这7天当中,洪仁辉的状纸层层上交,被从天津送到了紫禁城,直达乾隆皇帝的御案。 洪仁辉的状纸中,向皇帝叙述了他们几十年来在对华贸易中遇到的许多困难。他说几十年来,十三行制度一直像一个难受的枷锁一样困扰着他们。他说他们的贸易因此严重不平衡,很难直接了解中国老百姓真正需要什么物品。他要求大清帝国在广州之外,再开一些贸易口岸。他还提出了以下具体要求: 我们要求我们所雇用的所有通事和买办,不必向海关官员缴付规礼或经其认许。 我们控告设在我们商馆与货船之间的三个关卡的人员,他们曾向即将起航的商船诸多勒索,尤其是最后一个关卡的官吏,去年竟将“霍顿”号引水的执照扣留。 我们要求把我们称作罪犯的不光彩告示撤除,最近这种告示张贴在省城和城郊各地,致使我们在路上经常受到侮辱。政府不仅有责任保护我们,同时亦应保护和我们来往的商人、通事、买办和仆役等。 我们控告我们商馆附近的海关屋子一位官吏的粗暴行为。约在两个月前,他借口我们没有向他鞠躬行礼,竟禁止我们在自己的艇上乘凉。我们要求命令他到我们的住所道歉,或将其解职。(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 究竟是遇到了多大的委屈,让英国人壮起胆子敲了紫禁城的大门呢? 原来,虽然与中国贸易多年,但英国人只到过中国的一个城市,那就是广州。在广州,他们也只到过一个地方,那就是“十三行”。 200多年前,那些万里迢迢奔赴中国来的外商,虽然也腰缠万贯,到了中国之后处境是今天难以想象的可怜: 他们只能在每年夏天才被允许进入中国。来到广州后,他们不能住到广州城内,只准住在“十三行街”内,而且没事不允许外出。 除此之外,他们不许携带妻子一起来华,也不许找中国女人,只能干熬着。他们不许与普通中国人交往。中国人一旦和他们聊聊天,就会被视为“汉奸”。 特别是,中国政府从来不屑于与他们直接打交道。中华帝国从来没有过外交部,也没有管理外贸的政府机关。大清王朝的所有外贸事务,都由“十三行”这个民间机构经手。 所谓“十三行”,是中国政府指定的十三家中国商人,专门负责
藏书网发了启蒙思想家们高举理性主义大旗,猛烈抨击中世纪的神学教条。传教士的书简成了最热门的读物,精英阶层的客厅里,人人谈论孔夫子的学说、中华帝国的悠久历史,甚至还有圣明的康熙大帝的生平。 传教士们说,中国的政治体制之所以合乎理性,是因为它建立在父权这个神圣的自然法则之上,法律与伦理道德融为一体。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构成了中国这样一个全新的道德世界。这令一直激烈谴责天主教会的伏尔泰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他赞扬中华文明伟大的奥秘在于其贯穿了理性与道德的原则。他说,中国人“具有完备的道德学,它居于各科学的首位”。他在《哲学辞典》的“光荣”条目下赞扬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 像今天的西化大潮一样,当时的许多学者号召欧洲向中国取经。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这样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关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当然,关于中国的声音并不是一边倒的,也有人对传教士的书简做出了另一种解读。启蒙时代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对任何一点专制的信息都极为敏感,不幸传教士书简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暗示。孟德斯鸠就得出结论说,中国的千年不变和社会稳定是专制控制的结果。 百科全书派主持人狄德罗和伏尔泰一样,十分推崇孔子的理性和务实精神,不过却对中国人的父权原则提出质疑。他认为,对父辈的盲目服从,只能产生纵容父辈错误、剥夺儿辈自由的恶果。 另一位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疑问:如果中国文化果然这么辉煌,何以一再被异族统治呢?“如果无论大臣们的见识或者法律所号称的睿智,或者那个广大帝国的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于愚昧而粗野的鞑靼人的羁轭的话,那么他们的那些文人学士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所堆砌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出什么结果呢?结果不就是住满了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吗?”(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余建华《17-18世纪西欧启蒙思想家的中国文化观探略》;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对同一个国家,人们的判断和评价如此两极,让人莫衷一是,也让马戛尔尼使团的成员们迷惑不已。中国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再过几个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经过九个月的行驶,英国使团终于抵达了中国海面。 乾隆盛世是中国史上的登峰造极,一直为后世所艳称。为了向远人展示帝国的富庶繁荣,皇帝更是精心准备,一掷千金。那么,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传统盛世,在英国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呢? 英国人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东方大国的人口众多和市井生活的繁荣。从马可·波罗时代起,这一点就藏书网一直为欧洲人所惊叹。关于中国的人口,长期以来在欧洲是一个谜。马可·波罗说,汗八里城(元代蒙古人对大都的称呼,即今北京市)的“人数之多……是世人想不到的”。(《马可·波罗游记》)这已经让欧洲人产生怀疑,明清时传教士的说话更令人难以相信:全人类人口的三分之一会集中在一个国家之内,而这个国家的面积虽然广大,也不过是整个陆地面积的十二分之一。不过英国人的访问为欧洲得出了定论:“人们给予这个国家人口数量的上限不仅是可能的,甚至是真实的。”(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人口众多的最有力证明是自然资源的稀缺。英国人刚刚抵达中国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1793年7月初,英国舰队抵达第一片中国领土舟山群岛。由于遇到落潮,“克拉伦斯”号只得在一个叫六横岛的小岛边抛锚稍停。英国人想“利用等候潮水的时间上岸对中国领土进行第一次的观光”,于是他们爬上了六横岛。爬过海边陡峭的石壁后,他们在山下发现了一块人工填海填出来的小平原。很显然,为了造出这块小平原,本地的居民们没少费力气。“为了防止海水的冲洗,前面筑了一条三十呎高的土堤。但这块平原的面积并不大,我们怀疑花费这样大的力气搞出这么小的一块土地来是否合算。平原上种的是稻米,耕作得很精细。”(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这就是展现在英国人面前的典型中国国情:土地稀缺,人口密布。这有点出乎英国人的预料。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固然人口众多,但同时疆土也极其辽阔。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东方大国的人口压力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随着后面行程对中国的深入,他们越来越体会到土地对中国人的珍贵: 中国的全部土地,只有极少数例外,主要是种植人吃的粮食。中国没有大的牧场,也没有专为种植牲口吃的燕麦、豆类和芜菁等等。除了皇帝的御花园外,全国很少公园和其他公共娱乐游玩地带。中国交通主要依靠水路,公路既少又窄。全国没有公地。大地主们也不肯划出大块土地来不事生产而改作娱乐或者运动的场所。所有耕地从不休耕。(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确实,传统中国似乎从来没有“公园”和“休耕”的概念。土地在我们眼中,唯一的使命就是生产粮食,养活更多的人口。 历史学家们认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实际的人口数比政府统计的还要多。乾隆晚年中国人均耕地的乐观估计是3.5亩,而同时期的英国,人均占有耕地10亩,是中国的3倍。此外,当时英国还有800万英亩荒地,也就是说,全英国每人尚能拥有1英亩(合6亩左右)的土地储备。整个欧洲情况与英国相似,“欧洲是一个遍布草原、休耕地和森林的地区,它从来不缺少可耕地”。(谢和耐《中国社会史》)了解了这个事实,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英国人对中国的耕地紧张状况如此惊讶了。 从上岸的第一天起,英国人就开始持续不断地惊叹中国的人口众多。使团总管巴罗说:“要说有什么令人惊叹的话,那就是人口之众多。自到达之日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都蜂拥到岸边来。”(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每到一处,大路边总是站满了看客。根据一路上的见闻,副使斯当东判断,中国的人口密度比欧洲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还要多1/3。也就是说,马戛尔尼到中国时,中国人口估计在3.5亿左右。 英国人的第二印象是中国社会生活的紧张繁忙和商业的兴旺发达。 到达舟山群岛后,不熟悉中国海况的英国人在浙江海岸停留了几天,为的是等中国官员为他们寻找到北上的领航员。 利用这个时间,他们来到一里地之外的一个小县城——定海观光。 他们主要关注的还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定海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小而繁荣的城市。“定海非常近似威尼斯,不过较小一点……城内服装店、食品店和家具店很多,陈列布置得相当讲究……整个城市充满了活泼生动的气氛。为了生存的需要,人人都必须做工。事实上人人都在劳动,无人过着寄生的生活。我们看到男人们忙碌地走在街上,女人们在商店里购货。”(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一群金发碧眼的怪物出现在东方小城的街头,我们可以想见其轰动的程度。“无数好奇群众争先恐后地把我们包围起来……我们最后走到一个庙宇里去躲避群众。”巴罗的描写总是更生动:“人人都想把头伸到轿窗前来满足一下好奇心,咧着嘴笑嘻嘻地喊一声:红毛!”(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这些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英国人的定海百姓哪里能想到40多年后将要来临的灾难。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小县城已经令英国人对中国商业的高度繁荣和中国人在人口压力下的紧张生活有所了解,后来中国的其他城市,特别是最大的城市北京给他们的印象当然更为深刻。 在浙江海岸稍作停留后,使团船只继续北上,抵达大沽口。在这里,他们换乘吃水浅的中国小船,沿白河前往北京。 来到北京,英国人马上被迎面而来的商业气息拍了个跟头。副使斯当东说:“(北京东郊)铺石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商店,作坊和顾客之多,处处表示出兴盛繁荣的气象。”“街道上的房子绝大部分是商店,外面油漆装潢近似通州府商店,但要大得多……商店门外挂着角灯、纱灯、丝灯或者纸灯,极精巧之能事。商店内外充满了各种货物。”(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巴罗的记载则更加详细生动: 穿过城门走上那种大路之后,我们眼前马上就展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景象。大路两旁各是一溜屋宇,全为商铺和货栈,门前展示着各自的独特货物。商铺前一般都竖着大木柱。柱顶高过屋檐,柱身刻着镏金大字,标明所售货物以及店主的诚信名声。 ……流动的匠作如补锅匠、剃头匠、鞋匠和铁匠,卖茶、水果、米饭和其他吃食的摊贩,以及商铺门前展示的货物,把一条宽阔的大路挤得只剩中央一线。 ……一切都在移动。大路两侧也塞满了巨大的人流。或买或卖,或以货易货,各取所需。众声喧哗,既有小贩的吆喝,也有其他的争吵……捧货筐的小贩、演杂技的、变戏法的、算命的、走方郎中和江湖医生、说相声的和卖唱的,挤成一堆。(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中国人是有着商业天才的民族,自古以来一直如此。虽然英国是商业大国,但乾隆时代中国国内商业的繁盛仍然令英国人大开眼界。虽然中国历史上一直实行轻商主义,但中国人的商业本能从来没有被熄灭过。事实上,每当天下太平之后不久,中国各地的商业都会迅速勃兴。乾隆时期的商业繁盛在中国历史上并非首次,不过由于其巨大的人口基数和财富基数,却肯定是规模最大的一次。从这个意义上说,英国人目睹并见证了乾隆盛世的一个侧面。 马可·波罗惊叹中国是“尘世可以想见的最繁华的地方”。18世纪末来到中国的英国人却惊讶地发现,与黄金遍地的传说相反,中国的大部分普通人都生活在穷困之中。 如前所述,使团一路上享受的是皇帝最慷慨的礼遇。刚到大沽口,两名中国官员带着大量作为礼物的食品在此迎候,其数量之多令英国人惊讶,以至于使团副使斯当东认真地记下了礼品的内容。这个见面礼出乎英国人意料。按西方外交惯例,除特邀外,一般使团的出访费用是自理的。但到了中国后,他们却意外地享受到免费而且极为丰盛的供应。过于丰盛的礼物似乎证明了马可·波罗笔下中国超级富庶的记载。然而,运送食物的中国船只载着那两名官员刚刚离开不久,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就彻底改变了英国人的估计:因为中国人送来的食物过多,并且“有些猪和家禽已经在路上碰撞而死”,所以英国人把一些死猪死鸡从“狮子”号上扔下了大海。岸上看热闹的中国人一见,争先恐后跳下海,去捞这些英国人的弃物。“但中国人马上把它们捞起来,洗干净后腌在盐里。”(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官员贯彻皇帝旨意,在一切环节中全力展示帝国的富强。但这一旨意毕竟没有被每一位普通百姓所领会。他们关心自己的胃更甚于国家的尊严。这个细节一下子暴露了中国的尴尬。 事实上,在登陆中国后,英国使团一再震惊的,是这个外表繁荣富庶的处于盛世中的大国难以想象的贫穷。 他们首次注意到中国人吃狗肉。当然,不只是狗肉,只要是肉,中国人就吃:“狗肉是他们惯用的食物。生活在水上的悲惨中国人一向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乐于以任何食物为食,即使是腐烂了的也不放过。”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随处可见的弃婴。道路两旁、河道中央、垃圾堆上,随时都有可能露出一只苍白的小手。弃婴在基督教国家中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中国人却视为平常。巴罗说:“在京城一地每年就有近9000弃婴……我曾经看见过一个死婴的尸体,身上没有系葫芦,漂流在珠江的船只当中。人们对此熟视无睹,仿佛那只是一条狗的尸体。而事实上如果真的是一条狗的话,也许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很明显,这是人口压力和贫困所致。“极端的贫穷,无助的困苦,连年不断的饥馑,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悲惨景象,恐怕更有可能影响到那些感情脆弱的人,并导致这一为习俗所鼓励、又不为法律所禁止的惨无人道的罪行。” 中国人从来都是十分勤劳的。马戛尔尼说:“在整个路途上,我没有见到一块土地不是用无限的辛劳来加以耕作,来生产它能够生长的每一种粮食和蔬菜。”“中国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农民。”(《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获,农民们挤在一块狭小的平地上,密集地进行劳动,精心选种育苗,进行精耕细作。事实上,乾隆年间的农业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巴罗则估计粮食的收获率高于英国,他写道:“在中国麦子的收获率为15∶1,而在欧洲居首位的英国为10∶1。” 然而,人口的过度增长使乾隆盛世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饥饿的盛世。马使团的来访有力击破了马可·波罗以来一直流行在欧洲的中国富强说,西方对中国经济的判断从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马尔萨斯后来在《人口论》中用中国作为典型例子来论证人口无限制增长的可怕后果: 在一些国家,人口似乎受迫,人们习惯了靠尽可能少的食品生存。在这样的国家一定曾有这样一些时期:人口不断增长,而生活资料却毫无增加。中国看起来符合这种描述。假如我们所得到的对它的描述可信的话,那么下层阶级的人民习惯于靠尽可能少的食物生存,并乐于食用欧洲工人宁死也不愿意吃的泛滥垃圾……这种境况下的国家必然会面临饥荒。 比经济上的贫困更令英国人惊讶的,是中国政治上的贫困。 斯当东和巴罗都注意到:“中国官员对于吃饭真是过于奢侈了。他们每天吃几顿饭,每顿都有荤菜许多道。”与底层的普遍贫困强烈对照的,则是上层社会生活的豪奢。虽然底层社会中很少发现脸色红润的人,但中国政府高官中有许多胖子,这些达官贵人们生活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吃。 斯当东说,他在中国所见到的房子,只有两种,一种是大富之家,一种是贫寒人家。“所经过的地方以及河的两岸,大多数房子都是土墙草顶的草舍。也有很少一些高大、油漆装饰的房子,可能是富有者的住所。很少看到中等人家的房子。在其他国家里,富有者和赤贫之间,还有着许多不同等级的中等人家。” 对于社会的强烈两极分化,中国人几千年来已经习惯了。但是地球上其他国家并不都是这样。斯当东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贫富差距之大,是他们见过的国家中最厉害的。“中国有一句名言:‘富者甲第连云,贫者无立锥之地’……但这句话在其他国家并不适用。” 18世纪欧洲社会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中产阶级迅速兴起与壮大。中产阶级的兴起,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推动力:“近代世界的许多变革,如英国的清教徒革命,法国大革命与19世纪的民主改革等,都与中产阶级的要求密切相关。”随着他们力量的壮大,国王和贵族都不得不向他们低头。 巴罗说:“中国没有中间阶层——这个阶层的人,因拥有财富和独立的观念,在自己的国度里举足轻重;他们的影响力和利益是不可能被朝廷视而不见的。实际上,中国只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 英国人很容易地了解到,在中国,所有的富人几乎同时都是权力的所有者。也就是说,中国人的财富积累主要是靠权力来豪夺。中国的专制是超经济的,经济永远屈居于政治之下,也就是说,财富永远受权力的支配,一旦没有权力做靠山,财富也很容易化为乌有。“在中国,穷而无告的人处在官吏的淫威之下,他们没有任何诉苦申冤的机会。”(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做官便譬如他的宗教”。 而对于英国人来说,“实业”是他们致富的基本手段,经济地位的上升就自然而然能带来政治地位的上升。当然,这一过程需要对个人财产权的绝对尊重。而对个人财产权的保护是英国法律的重要内容。英国人认识到,个人财产权是人类文明的基本要素,也是自由社会的基石。洛克就说,财产权与个人的自由有着直接的关系。财产权不是一种物的关系,而是一种道德的关系,一种与因果关系相联系的涉及预期的稳定性的社会关系。没有它们,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预期是不可能的。 在中国法律中,个人财产权却屈居政治权力之下。巴罗研究了中国法律后得出结论说: 中国所有的有关财产的法律确实都不足以给人们那种安全感和稳定感,而恰恰只有这种安全感和稳定感才能使人乐于聚积财产。对权势的贪欲也许使他们对那些小康视而不见,但是那些大富却实难逃脱他人的巧取豪夺……执法机构和执法方式如此不合理,以至于执法官员有权凌驾于法律之上,使得对善与恶的评判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执法官员的个人道德品质。 马戛尔尼的结论与巴罗相似。他说,是专制主义摧毁了中国人的财产安全,从而摧毁了所有刺激中国进步的因素。进步只有当一个人确信不受干扰地享有自己的劳动果实时才能发生。但是,在中国“首先考虑的总是皇帝的利益”,因为“任何财产违反了他的主张是得不到保障的”。马戛尔尼不否认中国存在着大土地产业,但他认为它们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如“高利盘削和官职馈礼”所获取的。它们是贸易或侵吞的短暂的积聚,而不是土地贵族或绅士的产业。他写道:“在中国确切地讲没有世袭贵族。” 在那些推崇中国政治的欧洲学者的著作中,中国社会的和平、稳定、井井有条一直是他们赞美的重点。他们认为,这说明中国是民权、人道所主宰的理性王国。“人类智慧不能想出比中国政治还要优良的组织”。(郑鸣谦《法国启蒙运动中的“儒学”镜像》) 与传说中一样的是,英国人看到的中华帝国的政治秩序确实十分井然。 整个中华帝国的整齐划一令英国人惊叹不已:“自进入中国境内以来,在这样大的地面上,一切事物这样整齐划一,这在全世界是无与伦比的。”(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这样多的人口,这样广袤的地面上,遵守着一个统一的政治制度和法律,有共同的语言文字和生活方式,俯首帖耳于君主一人的绝对统治之下。”(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英国人认为,中国社会治安的良好和政治效率之高胜于欧洲: “皇权的铁掌威慑着一切不守秩序破坏法纪的行为,全体使节团成员感到绝对的保障。”(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权力的威严使北京城内秩序井然。“北京人口虽然这样多,但秩序良好,犯法的事很少。”(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中华帝国的组织能力和政治效率也令人印象极深。英国人原来担心自己带来的数量众多、体积巨大的礼品在陆地运输过程中一定会损坏几件。然而,在清帝国官员的有力组织协调下,整个运输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我们的包裹总共有六百多件,形状大小不一,尽管有多次装卸、转驳,到达京城时却没有丢失或者损坏一件。”“的确,这儿一切似乎只要朝廷一声令下就都能办成,最费力的事也能随时得到执行,甚至是兴高采烈地执行。”(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然而,与中国官员的交往,让他们看清了这个帝国维持秩序的基本手段。 在北上天津的途中,英国人在山东登州府短暂停留。登州知府闻讯前来拜访,“知府带来了许多随从人员,其中有一个人在知府问到他话的时候,立刻跪下来回答,这给英国人一个很大惊异。知府安然接受这种礼貌,似乎他们之间一向是这样讲话,这给英国人更大的惊异”。(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更让英国人无法接受的是中国官场的另一项规矩:在任何场合,上级都可能打下级的板子。 被扒掉裤子当众打屁股,对英国绅士来讲,是无法想象也无法容忍的耻辱。然而英国人却发现,中国人对此却司空见惯。 巴罗说:“在任何场合,只要他们(中国官员)认为恰当,就以父权的名义,立即用板子处罚,无须预审或调查。” 这让视个人尊严和荣誉为生命的英国人无法理解并且非常气愤:“一个朝廷官员伸开四肢趴在地上挨板子,下令打他的人仅比他官高一级,这样的情景对外国人来说也许显得荒谬。这种卑劣的顺从,这种人类灵魂的堕落,在任何场合都毫无怨言地将自己置于一个奴才或者普通士兵的手下,任其施以恶意的体罚,而后还不顾加倍的廉耻与羞辱,居然去亲吻那根教训过自己的板子,目睹这一切,你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胸中燃烧起来的愤慨之火。”(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与欧洲截然不同的政治制度也造就了与欧洲人截然不同的中国百姓。 在英国人到过中国以前,中国人在世界上的形象基本上是正面的。中国人被认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礼貌的一个民族”。莱布尼茨说:“他们服从长上,尊敬老人,无论子女如何长大,其尊敬两亲犹如宗教,从不作粗暴语,尤其使我们惊奇的,中国农夫与婢仆之辈,日常谈话或隔日会面之时,彼此非常客气,其殷勤程度胜过欧洲所有贵族……”歌德说:“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道德。”伏尔泰通过《中国孤儿》这样表达他对中国人的看法:“我们的国朝是建立在父权与伦常的信义之上的,是建立在正义、荣誉和守约的信义之上的。孝顺忠信礼义廉耻是我们立国的大本。”(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 英国人发现在暴力威胁下生活的中国人的道德品质与传教士所描述的大相径庭。那些伺候他们的中国人给英国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撒谎、奸诈,偷得快,悔过得也快,而且毫不脸红。”“他们一有机会就偷,但一经别人指出就马上说出窝藏赃物的地方。有一次吃饭时,我们的厨师就曾想厚颜无耻地欺骗我们。他给我们上两只鸡,每只鸡都少一条腿。当我们向他指出一只鸡应有两条腿时,他便笑着把少的鸡腿送来了。”(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英国人注意到,在没有官员的场合,中国人的表情十分正常。一旦有官员出现,中国人的神情立刻就变了: 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巴罗说:“这些事例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中国人自夸的道德品格中的巨大缺陷。不过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其错当在于政治制度,而不在于民族的天性或者气质。”“就现政权(清廷)而言,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所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中国朝廷有的是闲暇和精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国民。这样的实践足以证明,中国朝廷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灌输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毁相互的信任,培养人们的冷漠,使他们对自己的邻居猜忌和怀疑,凡此种种朝廷煞费苦心作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们终止社会交往……(中国人)满足于在朝廷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任何权力。” 巴罗认为,中国人缺乏自尊心,是因为政府从来没有把百姓当成成年人来看待,而是当成了儿童和奴隶。“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级官员的一点头而挨板子,还要被迫亲吻打他的板子、鞭子或类似的玩意,跪倒在地上,为麻烦了官府来教育自己而谢罪。于是荣誉观和尊严感就无处可寻了……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马戛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更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英国人对中国的造访,迅速打破了传教士们在欧洲建造起来的中国神话。马戛尔尼使团虽然没有完成他们的使命,但它却将大量的关于中国的情况带回了英国。英使团为后代留下了厚厚的文字记录。马戛尔尼写下了大量的公文报告、书信与出使日记,副使乔治·斯当东和约翰·巴罗,甚至一位仆从和一位列兵都出版了他们的随行纪实,使团的画家托马斯·希基和制图员威廉·亚历山大还带回了大量的中国风物画与素描。 全世界第一次真正撩开了这个神秘国度的面纱。“这个使团最为重要的收获,大概就在于它导致了有关中国知识的激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明确地标志着英中关系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回国之后,英国副使斯当东编辑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以及使团随行人员发表的各种报告在欧洲引起了巨大反响。西方人的中国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中国从天上掉到地下,从文明变成野蛮,从光明变为阴暗。欧洲人发现,“中国人不是无神论者,而是更为原始的多神论者。中国不是开明的君主专制,而是依靠棍棒进行恐怖统治的东方专制主义暴政的典型。中国不是富裕的国度,而是一片贫困的土地;不是社会靠农业发展,而是社会停滞于农业”。(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 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黑格尔仔细阅读了当时他所搜集到的全部有关中国的文字,从翻译到欧洲的《通鉴纲目》到传教士们的《中国丛刊》。不过,马戛尔尼等人的游记显然给了他最大的震动。 黑格尔认为,人类文化的发展是分阶段的。他认为,中亚文化代表了人类文化的少年时期,人类文明最早在那里发源。希腊文化则是青年,表现出生机勃勃的活力。罗马文化是壮年,而日耳曼文化是成熟理性的老年。 那么,中国文化是什么呢?黑格尔说,是幼年。中国人在官府面前的逆来顺受给了黑格尔极深的印象。黑格尔认为,造成中国落后的原因是中国人内在精神的黑暗,中国是一片还没有被人类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在那里,理性与自由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人还没有摆脱原始的、自然的愚昧状态。“凡是属于精神的东西……都离它很远。” 很显然,黑格尔的许多结论直接来自马戛尔尼使团成员的记载和判断。比如他说,在欧洲,鞭笞是“加在荣誉上的一种侮辱”,“在中国就不同了。荣誉感还没有发达,一顿笞打原是极易忘怀的,但是对于有荣誉感的人,这是最严厉的刑罚”。西方人对这种侮辱十分敏感,而“中国人就不一样,他们认不出一种荣誉的主观性,他们所受的刑罚,就像我们的儿童所受的教训”。 黑格尔也认为弃婴反映了中国人对生命权利的漠视:“自杀……和弃婴,是经常性的,几乎天天发生,显示了他们对自己个人的不尊重,在总体上也是对人类不尊重。” 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是彻底的、奇特的、最具东方性的东方国家。“中国纯粹建筑在这一种道德的结合上,国家的特性便是客观的‘家庭孝敬’。中国人把自己看作是属于他们家庭的,而同时又是国家的儿女。在家庭之内,他们不是人格,因为他们在里面生活的那个团结的单位,乃是血统关系和天然义务。在国家之内,他们一样缺少独立人格;因为国家内大家长的关系最为显著,皇帝犹如严父,为政府的基础,治理国家的一切部门。”因此,中国是一个只属于空间的帝国,“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千百年来在广阔的土地上“重复庄严的毁灭”,而又在本质上毫无变化。 黑格尔的思考不乏理性的因素,在黑格尔之后,对中国的轻蔑成了欧洲声音的主流。在马戛尔尼造访中国前,对于中国与西方交往中的高高在上与轻慢侮蔑,欧洲人虽然心怀不满但一直竭力隐忍。遵从强者逻辑的西方人知道,他们的祖先还生活在树上的时候,中国人就已经发明了纸张。这个伟大而强盛的帝国在他们心目中各方面都是远远优越于自己的,他们有骄傲自大的资本。然而,马戛尔尼的访问使他们发现,多年来他们居然一直屈服于一个半开化的野蛮国家,这个国家“沉沦在‘卑鄙的暴政下’,皇帝昏庸暴虐,官吏贪赃枉法,百姓生活在棍棒竹板的恐惧中,他们禁闭妇女,残杀婴儿,奸诈、残酷、胆怯、肮脏,对技术与科学一窍不通,对世界一无所知。一切都愚蠢透顶”。这让他们感到奇耻大辱。“欧洲人好像大梦初醒。‘现在该是让中国人名声扫地的时候了!’批判贬低中国是一种报复。对自己受骗上当的经历痛心疾首、恼羞成怒的欧洲人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周宁《野蛮与文明:中华帝国的“东方性”黑暗中心》) 妖魔化中国的大门从此打开。而这种妖魔化是为了适应帝国主义的种族征服性意识形态。从马戛尔尼一回国,以武力教训中国的声音就开始在欧洲响起。马戛尔尼的出使使欧洲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不用武力,就无法打开中国的大门。因为礼貌和沟通对中国人来说不起任何作用。既然把中国人定义为半野蛮人,那就意味着中国需要用西方的炮火之光加以照亮。虽然并不主张马上武力攻打中国,但马戛尔尼也认为中国政府是应该被推翻的。马戛尔尼认为:“如果中国现政府由一个会保证其居民财产安全的政府所取代,那么亚洲农民和工匠的技术与进取心以及亚洲商人的商业敏感就会激励起来。从随之而来的财富增长中,欧洲贸易将会获益,世界将会在互惠的商业中联合起来。” 这种进步主义神话为后来的鸦片战争准备了思想武器。德昆西在《1840年中英鸦片问题》中为鸦片战争所作的辩护是一种极为典型的说辞,他说,国家冲突可以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但是,那只是在文明国家之间。而中国是个邪恶的、半野蛮的东方帝国,不用武力征服,就无法使顽固僵化的中国人开化。他强词夺理地说:“(鸦片战争)标志着文明推进的进程,知识与科学之光将穿透阴霾,照亮地球上这片最暗的地方。” 持有这种观点的当然并非德昆西一人。卫三畏也说,中国人的顽固态度除了武力之外无法打破。中国人“在同外国人的一切来往中,保持着一种傲慢的、不公平的和轻视的态度,这种态度使得外国人除掉从中国海岸撤退或者屈服外,别无其他办法,而这种屈服是那些稍有独立地位的人所无法忍受的”。“这种妄自尊大的想法,以及对于这种想法确实自以为是的印象,是他们周围的一道高墙。这道高墙比北京以北的万里长城还要高些。武力似乎是这道障壁的唯一有效的摧毁者。”“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个战争(鸦片战争)可以说是必要的,它迫使中国政府以平等地位来对待西方国家。”(《外国资产阶级是怎么看待中国历史的》) 而丹涅特则直接认为,正是乾隆皇帝强迫马戛尔尼叩头导致了后来的鸦片战争:“战争的原因是叩头!——是中国妄自尊大的主张:它不要在相互平等的条件上,而要在君臣之间那种侮辱和卑贱的形式上维持和其余人类的商业交往。”(《外国资产阶级是怎么看待中国历史的》) 这当然是强盗逻辑。事实上,教训中国的声音之所以如此响亮,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马戛尔尼对欧洲报告说,以武力教训中国轻而易举。 对这次英国人的来访,乾隆皇帝不但在接待工作上做了精心准备,而且还在武力炫耀方面连篇累牍地做了多次指示。皇帝通告各地军方,凡英国人经过之处,都要全副武装,列队迎接,向英国人展示天朝强大的武力,让他们开开眼,对天朝的强大有所敬畏。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正月,即英国人到来前半年,皇帝指示各省长官:“著传谕各该督抚等,如遇该国贡船进口时,务先期派委大员多带员弁兵丁,列营站队,务须旗帜鲜明,甲仗精淬。” 在皇帝的设想里,一连串的军事检阅一定会向英国人证明中国军队的军纪严明,装备良好,操练有素。大清军队在乾隆漫长的统治期间取得了无数辉煌的胜利,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会让英国人肃然起敬的。各地官员十分深入地理解领会了皇帝的指示,英国人每到一地,他们都派出最好的军队,进行列队迎接。那么,他们给英国人留下的印象是什么呢? 抵达天津后,英国人发现在城外迎接的不止有直隶总督,还有一队中国士兵。他们有弓箭手、火绳枪火和大刀手。他们一个个挺胸叠肚,全力展示东方人的武勇。然而副使斯当东却注意到了士兵手中的扇子:“有几个士兵的手里除了武器之外,还拿着扇子……列队兵士手里拿着扇子,是一个奇怪现象。”中国军队的分列式表演没有使英国人感到敬畏,他们发现,世界已经进入火器时代,而中国军队仍然停留在冷热兵器混用的时代。而其战阵战法和精神面貌,则停留于中世纪。 巴罗这样描绘他见到的中国军队: 在一些地方,士兵列队出来迎接英国特使。如果天暖,他们手中操练的会是蒲扇而不是火枪。在另一些地方,我们看到士兵单列成队,非常自如地双膝跪地迎接特使,在他们的长官下令起立之前,他们都保持这种姿势。如果我们的到访是出其不意,他们总是一片慌乱,匆忙从营房中拿出节日礼服。他们穿上这些服装后,与其说像战场武士还不如说是跑龙套的演员。他们的绣花背心,缎面靴子和蒲扇看起来笨拙不堪又女气十足,与军人气质格格不入。 对于中国的武备,英国人极为轻蔑: 他们的大炮为数很少,仅有的几门炮都破旧不堪。我都怀疑这些炮是向葡萄牙人借来的,因为那些火绳枪便是。 这种军事展示在英国人眼里成了一个笑话。回到英国后,马戛尔尼的话迅速传遍了世界: 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没有沉没。它那巨大的躯壳使周围的邻国见了害怕。假如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与安全就都完了。 只需几艘三桅战舰就能摧毁其海岸舰队。 可以说,英国人在军事方面收获巨大。除了对中国军队的整体评估外,他们还对中国的具体防务进行了考查。马戛尔尼初步探明了从宁波到天津大沽口以及从大沽口到通州的航道,对北京、通州、定海等中国城市的防卫设施进行了细致观察,为西方人后来入侵北京提供了大量的军事资料。比如他们曾这样向英国军方汇报定海的防卫设施: 城墙高三十呎,高过城内所有房子,整个城好似一所大的监狱……除了城门口有几个破旧的熟铁炮而外,全城没有其他火力武器。城门是双层的。城门以内有一岗哨房,里面住着一些军队,四壁挂着弓箭、长矛和火绳枪,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武器。 斯当东的这些记载,是否对英军选择定海为攻打的第一座中国城市有所影响呢?反正在那次战争中,定海军民虽然竭尽全力,毫不退让,最终也不堪一击。 鸦片战争的直接导火索当然是鸦片,这与乾隆皇帝也并非毫无关系。 “鸦片”是英语opium一词的音译。若追根寻源,此词则是由拉丁语“汁液”一词演变而来。而鸦片的另一个中文名称“阿芙蓉”,则源于阿拉伯语“afyun”。正像两个词所表明的那样,鸦片最早出现在中东和欧洲。在《圣经》与荷马的《奥德修纪》里,鸦片就已经被描述成为“忘忧药”。 事实上,早代唐代,中国人就已经接触到这种药物。当时中国高僧义净赴印度取经,取回了真经的同时也带回了“药烟”(鸦片)。到了宋代,用鸦片煎茶已经是士大夫的一种时尚,故苏轼诗中有“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之句。 不过,在清代中期以前,鸦片从来没有成为人类之害,因为截至那时,人们吃鸦片只有两种方式,一是整个儿吞食,如服金丹。二是掺上其他药品,煎汤喝掉。这两种方法都不容易使人上瘾。 鸦片成为一种令人难于抗拒的毒品,是从爪哇、苏门答腊一带发明用枪管灼火吸食鸦片的方法开始的。清代初年,荷兰人把这种吸法传入中国。从此,鸦片在中国蔓延速度明显加快。 早在雍正年间,鸦片成瘾就已经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雍正年间,鸦片烟馆已经出现在北京,吸食鸦片已经成为一种风气。雍正皇帝在1729年颁布圣旨,禁止这种毒品:“兴贩鸦片烟者……枷号一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李圭《鸦片事略》)不过,由于中国本土种植鸦片极少,加以直至雍正末年中国每年只进口鸦片300bbr>..箱,没有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 鸦片真正成为中国的威胁,是在乾隆年间。 如前所述,在中英贸易中,英国人只能用白银换取中国的茶叶。从18世纪中叶起,白银占英国东印度公司对华输出货值的90%。因此中国在中英贸易中的顺差是惊人的。1765-176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输入的商品是对华出口商品值的302%。在1775-1776年间,这一比值是256%。连年不断的巨大顺差使得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据统计,在1700-1840年间,从欧洲和美国运往中国的白银约17000万两。(《茶叶、白银和鸦片:1750-1840年中西贸易结构》) 然而,世界上白银产量毕竟是有限的。英国人运到中国的白银主要产自西属美洲的上秘鲁(Upper Peru,现玻利维亚)和新西班牙(现墨西哥)。对华贸易不断增长,而银矿的产量却十分有限。中国对白银的惊人胃口导致美洲很多银矿面临枯竭。白银的短缺使其他欧洲国家逐渐退出对华贸易。英国人也心急如焚,急于找到打开中国市场大门的办法。 病急乱投医,他们想到了鸦片。 史载英国商人第一次向中国输入鸦片,正是在乾隆初年。东印度公司员工偷偷把印度的鸦片运到广州,头次尝试让他们惊喜交集。每箱鸦片在印度的购价不过250印币,而运到中国,售价竟高达1600印币,一翻就是6倍多。很显然,这是换取中国茶叶的最有力武器。 在利润的驱动下,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华生上校(el Watson)正式提出了在印度大面积种植鸦片,然后卖给中国人,用来交换中国茶叶的计划。1773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八年,这项计划得到批准并开始实施。当然,乾隆对此一无所知。(《茶叶、白银和鸦片:1750-1840年中西贸易结构》) 不过,中国政府还是感觉到了鸦片贸易的不正常发展。乾隆十三年(1748年),鸦片出口仅占英国货物的1/8,到乾隆后期,鸦片输入量已占输入货物的1/2了。中国社会上,吸食鸦片者的数量大大增长。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皇帝不得不重申雍正年间的禁令,并且禁止烟具的输入和贩卖。 但是,与乾隆晚年的许多其他禁令一样,这道禁令也成了一纸空文。“在中国,很少有花钱做不到的事情。”(《鸦片战争前中英通商史》)这是外国商人的经验之谈。英国商人轻易地用行贿手段打破了海关的封锁。事实是,朝廷越禁,走私越欢。因为禁令为海关关员提供了巨大的灰色收入空间。英国人后来记载道:“禁烟法令甚严,但送给主管官员金钱后,鸦片买卖却可公开进行。”(《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 因此,乾隆晚年,鸦片在中国上流社会已经成了一种公害。英国使团成员到了中国不久就发现了这一点。巴罗在书中这样描述乾隆晚年中国社会上鸦片的流行程度: 上流社会的人在家里沉溺于抽鸦片。尽管当局采取了一切措施禁止进口,还是有相当数量的这种毒品被走私进入这个国家……大多数孟加拉去中国的船都运载鸦片;但是土耳其出产、由伦敦出发的中国船只所载的更受欢迎,价钱也卖得比其他的高一倍。广州道台在他最近颁布的一份公告中指出了吸食鸦片的种种害处……可是,这位广州道台每天都从容不迫地吸食他的一份鸦片。 当然,对这种坑人的买卖,英国人也心存忐忑。一开始,他们把这桩罪恶的生意当成病急乱投医的救急措施,并没有打算长期进行下去。他们还是寄希望于中英高层接触,使中国打开市场,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必依赖这种非法的勾当。但是马戛尔尼出使的失败使他们的希望破灭了。东印度公司一不做二不休,又进一步垄断了鸦片的制造权,扩大了在印度的鸦片种植面积。为了在华扩大鸦片销售,他们甚至对中国吸食者的嗜好专门做了精心调查,力求鸦片的制造更适合中国吸食者的口味。马戛尔尼使团失败后,鸦片贸易数量迅速上升。据统计,1775-1797年,中国平均每年进口鸦片1814箱。而1798-1799年,平均每年增至4113箱,到1800年,则达到4570箱。 正是在乾隆年间兴起的鸦片走私在几十年后导致了中国财政的濒临破产。鸦片走私打破了中国对外贸易方面的长期优势,中国从以前的顺差一下子变成了逆差,白银大量外流。到1807年,英属印度总督指示孟买、马德拉斯、槟榔屿英国殖民地首脑,原先各地准备运往中国的白银都改运加尔各答,因为公司广州监委会已有足够财力应付交易。当年,从广州运抵加尔各答的白银有243万余两。 1821年以后,鸦片走私激增,银荒已从沿海省份蔓延到全国各地。而到鸦片战争前夕,中国每年的白银流出量至少达1000万两,接近清政府每年总收入的1/4。鸦片战争因此变得不可避免。 在英国发动鸦片战争的过程中,有一个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名字叫小斯当东。 1840年4月7日,英国的下院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辩论的议题是:要不要向中国派遣远征军。漫长的辩论过程中,一位叫小斯当东的议员的发言引起了大家的特殊重视。在他发言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人们听得异常认真。小斯当东以果断的口吻说,通过他对中国统治者性格的了解,他认为战争不可避免: 当然在开始流血之前,我们可以建议中国进行谈判。但我很了解这民族的性格,很了解对这民族进行专制统治的阶级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们想获得某种结果,谈判的同时还要使用武力炫耀。 他认为,对中国的武力征服是必须的。 如果我们在中国不受人尊敬,那么在印度我们也会很快不受人尊敬,并且渐渐地在全世界都会如此!正在准备中的战争是一场世界性的战争。它的结局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根据胜负,这些影响又将是截然相反的。如果我们要输掉这场战争,我们就无权进行;但如果我们必须打赢它,我们就无权加以放弃。 小斯当东的发言对议员们的选择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发言结束后,下院里响起了长时间的鼓掌声。在后来进行的投票中,主战派271票,反战派262票,9票之差。也就是说,如果再多5张反对票,鸦片战争就不会在那时爆发。 大部分议员都十分相信小斯当东,因为他13岁就到过中国,而且还曾经与乾隆皇帝亲切交谈,得到乾隆的特殊关注与喜爱。 原来,小斯当东正是当年马戛尔尼使团副使斯当东的儿子。马戛尔尼访华时,13岁的他被作为“见习侍童”带到中国。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八月初十,马戛尔尼觐见乾隆皇帝,小斯当东因负责为特使提斗篷的后沿,也得以见到天颜。 在驶往中国的漫漫旅途中,小斯当东闲来无事,向翻译们学起了中文。小孩子的接受能力是极强的,何况斯当东爵士的儿子智商很高。很快他就掌握了许多日常对话。在觐见的时候,和砷向皇帝介绍,说这个小鬼子会说中国话。 刻板严格的程序被打破了,皇帝微笑着命孩子跪得再近一些,“让他讲中国话。或许是因为孩子的谦逊,或许由于他讲话的漂亮用词使皇帝十分高兴,后者欣然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一个槟榔荷包亲自赐予该童”。 英国人没感觉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手工绣成的钱包。但是在中国人看来,这却是了不得的恩典。“赐给自己身上的荷包可说是一种特殊恩惠:东方人把皇帝身上带过的任何一件物品都视为无价之宝。”小斯当东自己也感到很荣幸,这个荷包后来他一直保存着。(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回到英国后,小托马斯·斯当东并没有浪费他此行打下的中文基础。中国之行激发了他的兴趣,他继续刻苦学习中文。 中文特长奠定了他一生事业的基础。5年后,也就是1798年他被聘为东印度公司广州分公司的书记官,长驻广州,几年后就任总管专员,居留中国18年。嘉庆年间的1816年,他又参加了英国另一次对中国不成功的出使。这次出使彻底断了英国人通过和藏书网平手段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念头。1817年后,他返回英国南汉普顿,成为下院议员。 中国经历在他心底结下了浓浓的中国情结。他终生喜欢中国事物。他在城里修了一个中国式的亭园,起名为“古亭莱园”,其中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仿中国样式的灯塔状古亭。古亭莱园的书房中藏有大量中国书籍。他用10年的时间翻译了《大清律例》,这是第一本直接从中文译成英文的著作。除此之外,他还著有《中英商业往来札记》《1816年英国使团访京纪实》《论中英关系及其改善之进言》《英中商务考察》以及译著《异域录》等。1823年他与亨利·托马斯·科尔布鲁克(Henry Thomas Colebrooke)共同创建英国皇家亚洲学会。这使他成为英国汉学史上一位知名的汉学家。(《英国汉学史》) 这样一个人当然在中英关系中最有发言权。浓厚的中国情结并没有妨碍他向英国人建议进攻中国。乾隆皇帝的荷包也于事无补。事实上,中国之行令年少气盛的他深感屈辱,从中国回来后,他就一再告诉英国人,对中国必须采取强硬手段,想通过和平手段让中国人尊敬英国是不可能的。 从中国回来后,马戛尔尼预言,一旦中国这艘巨舰受到攻击,“它将永远不能修复”。亚洲及世界各地的贸易将受到扰乱……各国的冒险家都将来到中国,企图利用中国人的衰败来建立自己的威望,而“在他们之间将展开无情的斗争”。在这种对抗中,富的愈富,穷的愈穷。“英国靠着它的创业精神已成为世界上航海、贸易和政治的第一强国;从这样的急剧变革中,它将获得最大的利益,并将加强它的霸权地位。” 这是惊人准确的预言。 英国人在1793年跪求乾隆而没有得到的东西,在1842年通过战争一条不少地得到了。《南京条约》的五点核心内容,与马戛尔尼跪求乾隆皇帝的内容几乎完全一致。 1793年马戛尔尼提出,扩大英国在华的通商口岸,增加舟山、宁波、天津等处;1842年的《南京条约》第二条则规定,开放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州等处为通商口岸。 马戛尔尼要求,“英国水手须受约束,不宜与华人来往,恳求给予靠近广州的一块地段或一小岛,以资使用,作为水手商人栖息养病之地,为英商之居留地”。他所指的所谓小岛,是曾经经过彼地、而且做了认真描述的香港岛。《南京条约》第三条则规定,中国将香港岛割让给英国,“常远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马戛尔尼要求结束公行垄断,而《南京条约》第五条取消公行,任由英国人自由贸易:“在粤省贸易,向例全归额设商行亦称公行者承办,今大皇帝准其嗣后不必仍照向例,凡有英商等赴各该口贸易者,勿论与何商交易,均听其便。” 马戛尔尼要求中国公开固定的关税税率,按照中国宣布的关税税率切实上税,不在税率之外另行征收。“并请将中国所定税率录赐一份,以便遵行。”而《南京条约》规定:“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费,均宜秉公议定则例,由部颁发晓示,以便英商按例交纳。” 当然,《南京条约》在马戛尔尼的要求之外,还有所“格外施恩”。其中就包括恩允英国人以后来中国可以携带妻子。如果说其他各条都是在英国人的炮舰威胁下应允,对中国百害而无一利的话,只有这一条被中国官员认为对中国很有好处。负责谈判的中国官员耆英对皇帝解释说,鸦片战争以前,清政府严禁外国人携家眷居住广州,“立 6cd5." >法本严”,但现在看来,这一规定也有弊端。因为外夷之所以难于控驭,正在于外国人在中国无所系恋。性压抑使他们脾气暴躁。现今允许外国人带老婆住在中国,那么他们就会听话得多,因为“英夷重女轻男,夫制于妇,是俯顺其请,即以暗柔其性”。英国都是女人说了算,用妇女的温柔改变英国人的性格,以后就好打交道了。 这番高论令乾隆的孙子道光连连叫绝,立马批准。 第三节 帝国的遗传基因 1960年八九月间,对英使团出使中国这段历史有专门研究的法国汉学家佩雷菲特从香港出发,对中国进行了第一次考察。回忆这次中国之行,他说:“我马上就吃惊地看到这个社会同马戛尔尼的伙伴们描写的社会十分相似。”他在中国几乎看到了马戛尔尼们写过的一切: ……同样的集体反应:在闷热的夏夜,中国人继续夜宿在大街上……同样的俭朴;同样一碗米饭和烧白菜;同样的筷子……穿着同样的蓝灰色棉布衣服……同样好抽烟。 他说: 简直可以说每个中国人的基因里都带有乾隆帝国时的全部遗传信息。中国以十足的中国方式在造自己的反。要同过去决裂,它却从中寻找可以依靠的因素来证明自己的不变性。 他发现: 1960年的中国人仍赞同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华团的看法,这突出地表现了这种连续性。历史教科书,大学课本,以及我与之交谈的知识分子都用马克思的语言支持传统的观点。马戛尔尼的态度是“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的”和“殖民主义的”。所有的人都赞同乾隆的严厉的回答:“朕无求于任何人。尔等速速收起礼品,启程回国。”毛不久前遣返苏联技术人员和“顾问”时也是这样做的,他当时宣布说:“我们要自力更生。” 当然,从1960年到现在,确切地说,从马戛尔尼时代到现在,中国确实已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马戛尔尼和佩雷菲特如果再次访华,恐怕会修改自己的结论了。今天的中国人已经不再说自己无求于人。我们已经张开怀抱,做出了拥抱世界的姿势。外国商人和使节来到中国,受到的不再会是冷遇,而是世界罕见的热情。中国的外表也已经变得五彩缤纷,蓝和灰统治的时代应该是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还是会有许多?令他们十分熟悉的东西。或者说,中国的外交传统中,有许多千年不变的核心成分。 他们会遇到一样热情淳朴的百姓。 虽然统治者对外国人的来访有种种险恶的估计,但从乾隆时代起,老百姓们就天真地认为他们是被中华文化所吸引而来,向中国的统治者致敬的。英国人记载说,“下至中国的兵士和水手们都对客人彬彬有礼,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自招待热诚。整个使人感到我们是受欢迎的客人。他们知道这些外国人是从很远地方来向他们的皇帝致敬的。因此,他们的地位虽然如此低下,而仍然感到民族应有的喜悦情绪”。(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他们会遇到一样铺张的招待。 虽然对外国人可能心怀猜忌,但中国统治者对他们的招待从来都是超级热情的。在中国统治者看来,这首先是一个国家形象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大局问题。外交无小事,内外有别,是中华帝国一贯的外交方针。因此,不管百姓如何贫困,财政如何困难,招待外国人总是不遗余力的。对于中国统治者,这绝不是难事。葛剑雄先生说:“由于历来的统一政权一般都国地辽阔、人口众多,所以即使人民生活水准很低,便把可以搜括到的人力财力集中起来,数目仍然是相当庞大的,这就造成了中国‘富厚’的假象。” 当英国使团刚刚出发时,乾隆皇帝就已经做好了隆重接待的准备。在清朝上下看来,接待一个首次来到中国的使团,是一个向世界传播中华文化,宣传中国治理的伟大成就的重大“政治任务”。必须算政治账,而不能只算经济账。乾隆前后连续多次下达详细的谕旨,亲自认真安排这次对外宾的接待工作。 为了更好地接待英国人,皇帝特意任命长芦盐运徵瑞为钦差大臣,专门负责此次接待工作。为此还特别为他加恩晋爵,赏戴花翎。 英国人刚刚出发不久,皇帝就命令军机处拟定了一套详细的接待方案,包括朝见、赏赐、宴请、看戏、游览等活动。这个方案记录在清宫档案的《上谕档》册中。 在估计贡使不久可到的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六月,皇帝对接待的原则做了具体指示:“应付外夷事宜,必须丰俭适中,方足以符体制……此次英咭唎贡使到后,一切款待固不可踵事增华。但该贡使航海远来,初次观光上国,非缅甸、安南等处频年入贡者可比。(直隶总督)梁肯堂、(长芦盐政)徵瑞务宜妥为照料,不可过于简略,致为远人所轻。” 皇帝确定的接待工作方针是,一要隆重热烈,照顾好外国友人的衣食住行,保证他们的心情愉快;二是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展示中国的富庶强大。 因此,当使团的船队到达大沽口外时,他们发现两名朝廷命官携带着大量作为礼物的食品,在此迎候。使团副使斯当东认真地记下了礼品的数量:牛二十头,羊一百二十头,猪一百二十头,鸡一百只,鸭一百只,一百六十袋面粉,十四箱面包,一百六十包大米,十箱红米,十箱白米,十箱小米,十箱茶叶,二十二大篓桃脯,二十二大篓蜜饯,二十二箱李子和苹果,二十二大篓蔬菜,四十篮黄瓜,一千个南瓜,四十大包莴苣,四十大包豌豆,一千个西瓜,三千个甜瓜还有许多瓶酒,十箱蜡烛,三大篓瓷器。由于数量太多,船上无法容纳,只能收下一部分,“将其余的璧谢”。“以后不须提出请求,大批免费供应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去。”(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这仅仅是一个见面礼。在后来的行程中,中国人的慷慨一直让他们吃惊。使团的总管巴罗说:“我们至此所经历的款待、重视和尊敬,是陌生人只有在世界的东方才能遇到的。”而副使斯当东则说:“大量丰富的日用品不但供应到全体团员,而且普遍供应到使节团的所有技匠、卫队和仆人。看来中国方面不吝惜任何花费以求尽到对于使节团的豪华供应。” 皇帝的指示得到了充分的贯彻。“动员了这么多的官员,这么多的厮役,这么多的船只,来做招待工作。这些参加招待工作的官员和厮役据说都得到了例外的加薪,借以鼓励他们做好这项工作。沿途岸上有列队欢迎的兵士,有搭起来的彩牌楼和特别准备的表演。所有以上一切费用俱由皇帝一人担任起来。” “皇帝陛下的这个意旨被所有参加招待工作的官员严格遵守。一位使节团员有一次偶然表示要买一件微小的衣物,承办招待的官员立刻买来,但无论如何不肯收钱。他说,一切费用都记在皇帝的账上了。” 在其后的赏赐环节,英国人将要更为惊讶。英国人一路上所受到的热情接待经过英国商人之口先 884c." >行传回了伦敦,整个英国欢欣鼓舞。 英国使团的出使任务虽然失败了,但这次出使也并非没有收获。甚至,如果单纯从经济方面衡量,英国人的收获是巨大的。 在回去的船只上,装满了中国皇帝赏赐给他们的礼物。 自从听说英国人要来后,皇帝就开始为他们准备礼品。在英国船只到达天津后,皇帝派人询问的第一件事是贡品名单,第二件事则是使团名单。这是为了有针对性地准备给英国人的礼品。皇帝的心很细,他的赏赐不仅限于官员,每一个英国人,从正使直到黑人仆从,人人有份。留在船上的士兵水手650人也每人备有奖赏。对于这个前所未知的国家,他准备大大施恩,让这些地处偏僻的远夷对天朝留下深刻的印象。按惯例,外国进贡,皇帝只赏赐其国王及正使等正赏一次。而此次英国来朝,皇帝前后赏赐了他们37次之多。 即使在英国人的桀骜不驯和妄加请求令皇帝十分生气之后,那些原来准备好的礼品仍然一样不差地发给了英国人。据后来的史学家统计,赏赐的礼品共130种,3000余件。数量之大,品种之多,次数之频,前所未有。皇帝一贯乐于展示他的大方。生气归生气,天朝上国的体面不能丢。在给英国国王的国书上,皇帝也特意提及这一点:“尔国王僻处重洋,输诚纳贡,朕之赐予优倍于他国。”(《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 虽然中间因为礼仪问题一度降低了饮食标bbr>准,但宽厚的皇帝仍然命令,回程路上给予英国人高规格的照顾:“公平而论,中国朝廷和他指派来照料使团的众人,自始至终表现了做主人的慷慨大方,照顾无微不至,态度真诚友好。至少对我们这一行人是如此。”这是巴罗的话。 在路上,已经与英国人无话不谈的“王大人”向英国人谈了这次招待的花费:“王大人告诉我,为了支付接待我们使团的开销,他们受命从我们所经过的各省银库,每天提取5000两白银(合今天币值100万元人民币),也就是1600磅标准纯银。在北京是每天从户部领取1500两。” 巴罗由此估算,他们一行,使北京花费了51.9万两白银,即17.3万磅白银。折成今天的币值,约1亿元人民币。这其中当然不包括皇帝赏赐的礼品,这些礼品价值要远远高于此数。 “王大人告诉我,为我们服务的人一般不少于1000,很多时候大大超过1000。我相信他没有夸大其词。” 巴罗算了一下账,说他们这次出使,英国本身所花费的,不过8万磅。“对大不列颠这样的国家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还不到人们通常想象的数额的1/4。”(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那么英国人都从中国运走了些什么东西呢?以下是档案资料中的几次赏赐的部分礼品: 第一次给英国人的见面礼是: 特赐国王玉如意一,龙缎三,蟒缎二,妆缎七,百花妆缎六,倭缎三,片金缎二,闪缎、袍缎、蓝缎、彩缎、青花缎、衣素缎、线缎、帽缎各四,绫、纺丝各二十二,罗十三,杭绸七,玉双解瓶一,战图一盒,红雕漆桃式盒九,朱漆萄瓣盘四,绢笺、蜡笺各五十,挂灯四对,绣锦香袋八盒,绣香袋、连三香袋各四盒,宫扇十三扇,百香饼四盒,普洱茶团四十,茶膏、柿霜各五盒,哈密瓜干、香瓜干各一盒,武彝茶、六安茶各十瓶,藕粉、莲子粉四盒;正使龙缎、妆缎、蓝缎、酱色缎、素缎各二,倭缎八,丝、缎各一,绫、杭绸、纺丝各四,瓷碗六,瓷盘八,霁青白里瓷盘六,扇二十,普洱茶团六,六安茶六瓶,茶膏二盒,哈密瓜干二盒;副使龙缎、妆缎、倭缎、蓝缎、酱色缎、素缎各一,绫、杭绸、纺丝各二,瓷碗二,瓷盘八,霁青白里瓷盘四,扇十,普洱茶团四,六安茶四瓶,茶膏、哈密瓜干各一盒;副使之子龙缎、妆缎、素缎八,丝缎、锦、漳绒、羽缎、绫各一,花缎、纺丝各二,瓷碗、瓷盘各四十,锦扇十,普洱茶团四,六安茶四瓶,茶膏、冰糖各一盒,雕漆盘一,大荷包二,小荷包四;代笔官、总后官二员,每员闪缎、妆缎、倭缎、蓝缎、绫各一,瓷碗、瓷盘各二十,锦扇十,普洱茶团二,六安茶二瓶,茶膏、哈密瓜干各一盒,大荷包二,小荷包二;副总兵官、管兵官、听事官、管船官等七员,每员妆缎、闪缎、蓝缎各一,瓷碗、瓷盘各二,扇二盒,普洱茶团二,大荷包二,小荷包二。 八月十三日生日当天: 赏正使大卷八丝缎、锦缎各二,瓷茶桶、瓷碗、瓷盘各二,宜兴器一;副使大卷八丝缎三,锦一,瓷茶桶、瓷碗各二,瓷盘一;副使之子八丝缎二,锦一,瓷茶桶、瓷碗各二,瓷盘一;副使之子绘画呈览,赏大荷包二;通事、总兵等官九员,每员八丝缎二,瓷碗二。 八月十四日: 于清音阁赏正使御笔书画册页一,玉杯一,瓷盘、瓷瓶、漆桃盒、葫芦瓶各二;副使玉杯一,瓷器、漆桃盒、葫芦瓶各二,小荷包一;副使之子瓷器四,漆桃盒二,瓷瓶一,小荷包一;通事、总兵等官九员,每员漆桃盒二,瓷器四。 最后一次正式赏赐,礼品清单是: 二十九日,于太和门颁给敕书。赐该国王百花蟒缎二,袍缎、线缎各四,紫檀彩漆铜掐丝珐琅龙舟仙台一,玉器八,玛瑙盂盘一,瓷器二百有二十,漆器三十七,葫芦器十四,文竹挂格、棕竹漆心炕格各二,花卉册页二,画绢二十,洒金五色字绢笺纸、白露纸、高丽纸各二十,墨六匣,各样扇四十>藏书网,普洱茶团八,六安茶八瓶,武彝茶四瓶,茶膏、柿霜四盒,哈密瓜干、香瓜干各四盒,藕粉、莲子各二盒,藏糖三盒。又,随敕书赐国王龙缎三,蟒缎二,妆缎七,百花妆缎六,倭缎三,片金缎二,闪缎、袍缎、蓝缎、彩缎、青花缎、衣素缎、线缎、帽缎各四,绫、纺丝各二十二,罗十三,杭绸七,画绢、白露纸各百,洒金五色绢五十,五角笺纸、高丽纸各二百,宫扇十三,十锦扇百,连三香袋四盒,十锦香袋八盒,锦香袋四盒,香饼四盒,普洱茶团四十,茶膏、柿霜各五盒,哈密瓜干、香瓜干二盒,武彝茶、六安茶各十瓶,藕粉、莲子各三盒,文竹炕桌二,雕漆炕桌二,挂灯十二,墨二十匣;正使龙缎、帽缎各一,妆缎、倭缎各二,蓝缎、青花缎、彩缎、杭绸各三,绫、纺丝各六,茶叶二瓶,茶膏二盒,砖茶二块,大普洱茶团二,刮膘吉庆一架,青玉全枝葵花洗一,玛瑙葵花碗一,玛瑙葵花碟一,藏糖二匣;副使龙缎、帽缎各一,妆缎、蓝缎、倭缎、青花缎、彩缎、绉绸各二,绫、纺丝各四,茶叶四瓶,茶膏一盒,砖茶二块,女儿茶十,白玉全枝葵花洗一,花玛瑙菊花瓣碗一,葫芦器藏糖二匣;副使之子龙缎、妆缎、倭缎、青缎、蓝缎、锦、漳绒、帽绒各一,绫、纺丝各三,绉绸二,茶叶二瓶,砖茶二块,茶膏一盒,女儿茶八,藏糖一匣;总兵官、副总兵官二员,每员龙缎、妆缎、倭缎、蓝缎、青缎、帽缎、锦各一,绫、纺丝各三,绉绸二,茶叶三瓶,砖茶二块,茶膏一盒,女儿茶八,藏糖一匣;通事、管兵等官四员,每员龙缎、妆缎、漳绒、锦、蓝缎、彩缎各一,绫、纺丝各二,茶叶二瓶,砖茶二块;代笔、医生等官九员,每员龙缎、妆缎、锦、漳绒、蓝缎、彭缎、绫、纺丝各一,茶叶二瓶,砖茶二块;贡使从人七名,每名绫、绸各二,布四,银十两;吹乐、匠作、兵役等六十七名,每名绫、绸各二,布四,银十两;内地护送官二员,大缎各二;贡船留存管船官五名,每名回子布、高丽布、波罗麻、兼丝葛各二;留存贡船兵役水手共六百十五名,各高丽布、回子布、小增城葛、波罗麻各一…… 这些礼品,大部分取自内务府六库贮藏多年的精品,有不少更是专供皇帝、皇后使用的极品。(《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 除了这些礼品,英国人更大的收获是两样,一样是对中国军事防卫情况的调查,另一样是取得蚕种和茶树苗。 在访华的整个行程中,英国人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中国人的防范心理。对他们参观的要求,中国官员经常拒绝。在使团船只泊岸时,中国官员禁止使团人员上岸散步,避免他们探听中国情况。佩雷菲特说,他20世纪60年代来到中国时一样能感觉到“对外国人同样的不信任。他们只能扰乱中国的秩序;他们的好奇心十分危险;应当对他们严密监视”。 这种防范甚至到了变态的程度。 里通外国自古以来就是可以加给中国人的最重的罪名之一。马戛尔尼肯定想不到,他这次来访,差一点给一个普通中国百姓带来灭顶之灾。 此人名叫郭杰观,浙江宁波人。他已经去世的父亲郭端早年曾在广州与英国人做过生意,会说些简单的洋泾浜英语。乾隆十九年(1754年),英国人北上宁波,郭端也曾在这里与英国人达成过交易。郭杰观小时候听见父亲说英语感觉很好玩,就学了几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因幼时听见我父亲学说话,我也跟着学了几句,不过如吃烟、吃茶等话,此外言语我并不能通晓。”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郭端去世,郭家渐渐败落。郭杰观靠当私塾老师为生,从来没与英国人打过交道,这几句英语也自然没了用处。 没想到,这几句英语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英国使团到达中国,登陆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宁波附近的定海。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地方呢,是不是这里有什么汉奸?这让浙江地方官大惑不解。他们于是在定海和宁波查找与外国人打过交道的人家,正在给小孩子上课的郭杰观于是被抓到了官府。虽然严刑拷打,可是郭杰观还是交代不出他与英国人的关系,于是他又被送到北京。在北京挨了几顿好打之后,军机大臣们终于确信“郭杰观只系训蒙穷苦乡愚,所供尚无狡饰”。他的父亲同夷人确实有过联系,不过那是40年前的事。现在怀疑消除了。不过大学士们仍然觉得他那几句英语万分危险,令地方官“随时留心查察,勿令滋事”。 但奇怪的是,如此严密的防范居然没有妨碍英国人做他们最想做的事:测绘中国沿海以及城市防卫情况和弄到蚕种和茶树苗。 印度总督康华里勋爵曾希望把蚕丝和茶叶的生产引入孟加拉。马戛尔尼在中国顺利地弄到了蚕卵,也把蚕和生产过程的一些情报送到了印度。他在茶叶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功。1794年2月28日,马戛尔尼从澳门写信给康华里勋爵:“如有可能,我想弄几株优质茶树的树苗。多亏广州新任总督的好意——我与他一起穿越了中国最好的茶叶种植区——我得以观察和提取优质样品。我责成丁维提博士把这些树苗带到加尔各答。他将搭乘‘豺狼’号前往。”在经过一片精心种植着漆树、马桕和茶树的平原时,马戛尔尼的确顺利地叫人挖掘了这些树苗:中国的陪同人员这一次未加干涉。佩雷菲特说:“把优质树苗引入印度,光这一项也就不枉此行了,而且在下个世纪将要百倍地偿还这次出使的费用。” 第一节 权力平稳交接 老皇帝又一次在凌晨三点多就醒了。贴身太监早就料到这一点,老皇帝轻微的鼾声一停,他就从地上站起来,开始给乾隆一件件穿好衣服。然后,老皇帝就垂衣静坐在御榻之上,耐心地等待三个小时后的阳光。 这已经是近年来的常态了。《清高宗实录》记载,乾隆五十年(1785年)之后,睡眠即开始减少,“年高少寐,每当丑寅之际,即垂衣待旦,是以为常”。 更何况今天的日子是多么特殊。就在三小时前的交子时分,大清帝国使用了六十年的乾隆年号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今天已经是大清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乾隆比平常更早醒了近一个小时,就是因为心中惦记着今天的“禅位大典”。生性周 5bc6." >密的他心中把所有的环节又盘算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万无一失。 从乾隆中期开始,接班人问题就成了全大清帝国关心的焦点。 处处争第一的乾隆在子女数量上没有超过他的祖父。康熙共有过三十二子二十女,而乾隆一生共育有二十七个子女。其中十七男十女。其中五子五女早殇,因此长大成人的是十七人。 在十七个儿子当中,乾隆最喜欢的,无疑是孝贤皇后所生的两个嫡子了。 在立志事事超越前人的乾隆看来,大清王朝建立以来的最大遗憾是没有一个皇帝是以嫡长继位的,所以即位之初他就暗下决心,“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 但无奈两个嫡子都早夭,连丧两个嫡子后,二十多年间,皇帝没有再提立储的事。 皇帝不提,臣民却不能不想。对于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来说,“储位空虚”是国家之大危险。皇帝一旦有故,则天下必然动荡。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皇帝东巡沈阳时,一个锦州生员金从善就拦路呈词,要求皇帝尽快明立太子,并说:“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唐文基《乾隆传》) 皇帝闻言大怒,看来天下人竟然已经普遍认为自己不立储君,是因为“贪恋宝位”了。最好面子的乾隆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攻击?于是在杀了金从善之后,皇帝向全国颁布“明发谕旨”,向天下公布了自己的计划。皇帝说,自己绝不是贪恋权位之人,早在刚刚登上皇位之际,他就已经向上天默誓,只当六十年皇帝,而把在位时间最长的纪录留给祖父康熙: 天下人也许会窃窃议论我贪恋宝位,不肯立储。岂不知我登基之初,就曾焚香祷告上天说:我皇祖在位六十一年,我不敢相比,如果我能统治六十年,一定会在八十有五岁时传位皇子,自己退休下台。(《清高宗实录》) 皇帝还告诉天下,早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冬,他就已经秘密立储。不过此事他只告诉了几个军机大臣,所以天下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此谕一出,关于谁是继承人的猜想在民间进行得更热烈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猜猜哪个阿哥将成为下任皇帝也是极好的谈资。 其实,这个谜说难则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乾隆三十八年之时,十七个儿子中,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六阿哥都相继亡故。 其中大阿哥的亡故,就与立储有关。 想立嫡子不成,皇帝却把气撒在庶子身上。皇帝对儿子和女儿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在女儿面前是个和蔼可亲的慈父,高兴时甚至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在儿子面前却一直板着面孔。他对阿哥们的态度,完全是从政治角度出发的。为了压制他们的政治野心,防止历代争储故事重演,乾隆对皇子们管束极为严厉。直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前,除皇四子、皇六子因出继为宗室亲王之子而获爵位外,其他皇子一律没有爵位,不论年龄多大,结没结婚,都只能规规矩矩待在宫内成天读书,不得与外界任意交往,犹如高级囚徒。对于有了爵位的那两位皇子,也严格限制其器用,不许使用亲王服制,规定“一应服用,仍应照皇子之例”。(《清高宗实录》)皇子的限制之严,待遇之低,超过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有时候,他对儿子的提防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 孝贤皇后去世时,庶出的皇长子永璜二十一岁,皇三子永璋十七岁。接连两个嫡子去世,显然使他们两个继承储位的概率大增,因此虽然他们在皇后的丧礼中行礼如仪,中规中矩,皇帝却怎么看着都不顺眼。皇帝怎么看他们,怎么觉得他们的悲痛是装出来的。大行皇后的梓宫(梓木做的棺材)刚运到通州,皇帝就没头没脑地下了一道严旨,指责大阿哥在丧礼中举止茫无所措,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皇后丧期刚满百日,皇帝又当着满洲王公大臣的面痛责大阿哥对嫡母之死“并无哀慕之愧”,三阿哥“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皇帝的口气非常严厉: 试看大阿哥年已二十一岁,此次于皇后大事,伊一切举动尚堪入目乎?父母同幸山东,惟父一人回銮至京,稍具人子之心,当如何哀痛,乃大阿哥全不介意,只如照常当差,并无哀慕之忱……今看三阿哥亦不满意,年已十四岁,全无知识。此次皇后之事,伊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伊等俱系朕所生之子,似此不识大体,朕但深引愧而已,尚有何说! 在专制时代,不孝是极大的罪过。而皇帝意犹未尽,又杀气腾腾地挑明说,大阿哥、三阿哥对母后之死幸灾乐祸,有觊觎神器的野心。因此,这二人绝不能成为太子人选:“大阿哥、三阿哥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把他们诛杀。但朕百年之后,皇统则二人断不能承继!大阿哥、三阿哥日后若心怀不满,必至弟兄相杀而后止,与其让他们兄弟相杀,不如朕在之日杀了吧!”怒气冲冲的皇帝转过脸来又告诫满洲大臣,今后如有人奏请立皇太子,“朕必将他立行正法,断不宽贷”!(《清史稿》) 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个皇子的表现并无太大不妥。皇帝的这些激烈言辞不过是他在孝贤皇后之丧中的失常举动之一,然而两个儿子却难以承受这样猛烈的打击。因为这一番惊吓,大阿哥永璜竟患了重病,并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忧惧而死,上距严厉的廷训不过一年零九个月。 闻听大阿哥惊惧成疾,从皇后之丧中清醒过来的皇帝也十分后悔。弥留之际,皇帝亲临皇子寝处视疾,素幔中的大阿哥泪汪汪地对亲临视疾的皇帝说:“儿不孝,不能送皇父了!” 皇帝痛悔不已。 为弥补心灵上的不安,皇帝追赠永璜为定安亲王,使他成为诸子中第一个得封亲王爵者,并且其名号由永璜长子绵德继承。绵德因此成为乾隆诸孙中第一个未降等袭封亲王的。皇帝并破例让绵德即于皇长子所居别室治丧,不必迁移外所。终其一生,皇帝对皇长子一支都给予了特殊的关爱。 虽然因为防范过甚痛失亲子,皇帝此后并不在防范子孙方面有丝毫放松。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皇长孙绵德与礼部郎中秦雄褒私下“相见送礼”。按理说,皇孙与京城官员见个面,接受个小礼物,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在皇帝眼里却是无法原谅的。老皇帝严厉处分,革退了绵德的王爵,废为庶人,罚他去守泰陵。并将秦雄褒发遣伊犁,连绵德的师傅也受到处分。同年七月,一个山西小吏向出继出去的四阿哥投信,被凌迟处死,四阿哥也因背了个黑锅,于几个月后忧惧而死。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山西巡抚喀宁阿风闻六阿哥和皇次孙建储有望,就向六阿哥永瑢及绵恩呈递请安片子,并“送鱼数尾”。绵恩等鉴于前事,惧不敢受,将其事奏报给皇帝。皇帝因此褒奖绵恩,喀宁阿受到传谕申饬。正是由于皇帝的严厉果断,使诸子诸孙十分注意约束自身的行动,终乾隆一朝未发生争储之事。 除掉死藏书网去的那些阿哥外,十二阿哥因为生母那拉皇后为皇帝所厌恶,根本没资格列为皇储人选。四阿哥和六阿哥早已分别过继给履亲王允祹和慎郡王允禧为孙,因而也被排除掉了立为皇储的可能。皇帝真的要决定立储大事,就只能在八、十一、十五和十七阿哥这狭小的范围中做一抉择。 八阿哥永璇是皇帝身边最年长者,他文才不错,书法赵孟,妩媚可爱,也能画平远山水,但为人轻躁,做事颠倒。有一次皇帝分派诸皇子去西郊黑龙潭祈雨,八阿哥本当值班,却遍寻不见。一问才知道他带着亲随侍从忙中偷闲到城里玩去了。在严峻苛刻的皇帝看来,这无疑是不能容忍的重大过错。加以他又有脚病,仪表欠佳,皇帝对他不抱期望,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封个仪郡王了事。 十一子成王永瑆更具文艺天分。他的诗文精洁,尤工书法,早年学欧阳询、赵孟书,出入王羲之、王献之笔法,临摹唐宋各家名帖,均造极诣,独创所谓“拔镫法”,名重一时,论者以为清朝自王若霖以下,成王一人而已。同时代享有盛名的书法巨擘还有铁保、翁方纲、刘墉,与成王并称四大家。乾隆是个风雅天子,每每临幸成王府第,观赏他的书画佳作。不过,对十一阿哥的寄情翰墨,皇帝也并非一味赞同。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五月的一天,皇帝见十五阿哥永琰手持扇上有题画诗名,落款为“兄镜泉”三字,一问才知“镜泉”是年方十四五岁的十一阿哥别号,皇帝以为天家子弟不当如此效仿汉人陋习,所以下旨斥责,不许宗室贵族取号,因为过于文弱,难免丢掉满洲的勇武,并说这些细节“所关国运人心,良非浅鲜”。皇帝对十一阿哥的不满尚不止于此,这位阿哥柔而>藏书网无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怪脾气越来越多,越来越吝啬。据说一次乘的马死了,即命烹马肉代膳,当天王府即不举炊。传出去,成了整个朝廷的笑话。这样的人,显然也无人君之相。 至于十七阿哥永磷恐怕是兄弟几个中最不成器的。这个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性情也轻佻浮躁。年纪稍长,就常常溜出宫禁,一身便服去外城狭路曲巷寻花问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皇帝八旬万寿庆典前大封诸子,六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封了王爵,永磷只封个贝勒,从此对皇位彻底死了心。他曾对亲近的人说:“即使皇帝多如雨落,也不会有一个雨珠儿滴我身上。将来哪位哥哥当了皇帝,能把和砷府邸赐给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和砷败后,他的同胞兄长嘉庆皇帝果然将为王公大臣垂涎的和府赐予永磷一半,从此,永磷燕居邸中,唯以声色自娱而已。 唯一还不让皇帝失望的,只有十五阿哥了。 和其他三个皇子比起来,皇十五子永琰不是最聪明的一个,却是缺点最少的一个。 十五阿哥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被密立为太子时年仅十三岁。他的生母魏氏,是汉人出身,系内务府包衣,外祖父为内管领清泰,身份并不高贵。 但这个孩子有其他几个不及的优点,“以勤学闻名”。他自认为天赋平常,所以学起习来异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还经常手不释卷。史载他“以不学为戒,故三冬甲夜,孜孜于退食之时,游情于圣贤之籍”。在他的诗集中每有这样的诗句:“夜读挑灯座右移,每因嗜学下重帏。”“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另一个突出之点是他的孝顺与“端淳”。在乾隆的严厉督责下长大的永琰,品格端方,为人勤勉,生活俭朴,待人宽厚。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克制自己,不为任何声色所诱惑,不做任何出格过分的事情。正史笔记,绝少关于他的负面记载。 虽然有清一代,严禁皇子与大臣交接,然而通过皇子师傅这一渠道,朝野上下对这几个皇子也并非毫不了解。据说,在四个皇子中,年仅十三岁的皇十五子是最懂事、最勤奋的一个。当时出使天朝的朝鲜使臣回国后,向他们的国王汇报见闻时多次说:“第十五子嘉亲王永琰,聪明力学,颇有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