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仙未殃》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一章 魔花 黑云压城城欲摧。 若是李唐时期的那位“诗鬼”,未曾写下《雁门太守行》这首诗的话,惊慌出门在大街上狂奔直追的奇葩苏如是,一定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看到的景象。 紧追流玉枫的剑之初和绿衣少年,跟着流玉枫一起落在洛阳城的城墙上。 剑之初看了看头顶漫天滚滚的黑云,又看了看死尸一样飞出来的流玉枫,悬着心问道:“你要去哪里?” 尚未醒来的流玉枫根本听不见。他毫无意识的飞来这里,不过是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控制。 绿衣少年看着两脚悬空的流玉枫,心里已明白郎中说的那句“来了”是什么意思。 来了。谁要来了?为什么而来? 绿衣少年伸出一只手,轻声道:“玉兄弟,快回来!” “回哪里去!幽州吗?”流玉枫答不了话,却有一声嘶沉的低喝破黑云而出。 声至,影即至。 一道青炁从天而降,轰然落在了流玉枫正前方两丈外。 一股邪魔之气随着一条黑影的出现,立即冲天而起,在无形无色的空气中,激荡出阵阵涟漪。 犹如一条条风平浪静的江河在空气中无声流走。 剑之初和绿衣少年立即变了脸色,脚下被那股邪魔之气逼退了两步。 剑之初看向那黑影,眼角的余光忽然涌出无数点黑影;目光一转,却是一群从远处拍翅而来的蝙蝠。 剑之初的心头记起一人,只是…只是那人和面前这条黑影在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剑之初记起的那人被人称为“不死书生”,可眼前出现的黑影却没有半点书生模样。 黑影披着黑袍,身周笼罩着一股黑气。最让人心惊胆寒的是,黑影戴着一个诺大的帽子,帽子下不见头、不见脸,也是一团黑。 看过去,帽子里是空的。就像一个没有头的怪物。 剑之初骇然问出两字:“你是——” “看来,这反派做的还不是很成功,竟然还有人认不出来。” 言未尽,黑影的帽子微微动了动,一只厉鬼似的手掌随着鬼巫一样的声音从黑袍下伸出。 悬空而立的流玉枫立即飞了过去。 乌黑的帽子下,传出一个贪婪又志得意满的声音:“一花毁汝道心!” 厉鬼似的手掌,化掌为爪,猛地一下探进流玉枫的心口。 剑之初和绿衣少年各觉心口一凉,无瑕去顾及心头的惧意、惊恐,各自怒然拔剑… 探进流玉枫心口的爪子,血淋淋的拔出,随着一声:“一花灭汝道魄。” 再次探进流玉枫的脏腑。 绿衣少年一剑挥出,浩然之气宛如一道电光,直穿黑影身周的魔气。 再凌空飞起,一剑当头斩下。 一爪探进流玉枫脏腑的黑影,仰着帽子看着绿衣少年:“哦?这一剑,竟有王者之气。” 影身往左微微一倾,伸出另一只鬼掌,轻轻夹住斩来的剑:“不错,在多加领悟,日后可比凌虚剑首,李剑诗。” 轻轻一挥,绿衣少年被挥出七八丈远。 又是举指一夹,剑之初的剑已在指间:“汝这一剑,可就要差上许多。” 剑之初咬着牙,狂喝一声:“放开他!” 黑影挥开剑之初,发出一阵诡异的轻笑:“由不得汝来说话。” 将刚从流玉枫身体里抽出的血爪,放在帽子前停了停。似是在欣赏自己发费无数心血才完成的完美杰作:“一花,诛汝道魂——” 血爪第三次探出,没入流玉枫的丹田。 流玉枫一动不动的悬空立在黑影旁边。不出声,也感觉不到痛。 狂奔而来的苏如是,远远的看着这一幕,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头皮发麻,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面无表情的剑之初,此刻已满脸惊骇。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抹剑身,凌空举起,仰天狂喝一声:“奉天借剑——” 霎时满天的乌云当中,异光闪出,无数把飞剑蝗虫般直坠而来。 黑影看向直矢飞来层层剑影:“哦?竟是奉剑天子的招式——” “听说这一记奉天借剑,是根据剑谪仙十二绝式中的开天演化而成;可惜的是,仙、人终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记虽学的其形,却不得其意。雕虫小技尔!” 一甩袍袖,一串漩涡般的袖影袭出,轻道一声:“纳——” 漫天剑影竟尽数被纳入袖中。 将巨大袖影一卷,轻道一声:“化——” 剑影在袖中被化为己用。阵阵劲气漫出袖来。 再将袖影向剑之初一挥,道出一声:“还——” 剑之初看着激射来的剑影,一边挡剑,一边飞身急退。 黑影上的帽子转向形同死人的流玉枫,甚是怜惜的叹了口气:“人世艰苦,苦了汝了,去地狱活着吧。” 一个方圆有五六丈的宏大八卦,化作一片炫目的奇光从黑影头顶罩下。四周各门旋走,风涌涛生。 黑影淡立当中,仰起帽子看向八卦后的郎中:“汝之师父为此子而死,汝之师兄为此子白发,汝这个淡出师门的浪荡子,也要为此子而万劫不复吗?” 郎中眼中,光闪如电,眼角带焰。正是二十年未曾睁开过的天下之眼。 只是眼中之人,并不是人。这双重新睁开的天下之眼,袅无效果。 “区区小阵,能奈吾何?” 黑影立在卦中,一掌迎上。 一声爆响后,黑影纹丝不动,阵门溃散,位于阵眼中的郎中喷血而退。 黑影讪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夫也。” 把掌一伸,抓住流玉枫肩头,正要离去,却见一道银枪寒影自远处山巅上闪至。 仅一眨眼,就到了黑影眼前。 连战剑之初、绿衣少年、郎中三人都未动过一下的黑影,终于动了。 竟是连接都不接,主动退后两步。 枪影斜插在黑影方才立着的地方。枪身上隐隐现出一串古老的字符:“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此人,吾要带走!” 不等黑影回答,城墙下的大地上闪出一条娇小的黑影,如脱兔般跳上墙头。 是那脸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 蛇蝎少女一把抓住流玉枫,冲黑影诡异的一笑:“反派先生,你好厉害呀!” 黑影喝了一声:“大胆!”一掌探向转身就要走的黑衣少女。 不料蛇蝎少女敏捷的闪过一爪,黑影再要抓去,少女右袖一舞,袖中痊愈了的黑龙狂吼而出,直扑向黑影的帽子中。 黑影吃了一惊,急忙飘身退去。 黑龙也不追击,一抬龙头斜空飞回。 少女提着流玉枫飞身踩在龙背上,对黑影说道:“反派先生,奶奶的娘亲说了,这小子已经死了,他的气运与天命都归属于你;现在这小子对你已没有了用处,不如送给我们这对苦命的母女做个人情,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已至半空的黑影少女,笑了笑:“当然了,反派先生若是看不起我们这对苦命的母女,不愿意的话,那也只管来一帘春梦楼要人。” 黑影没有动,亦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只是自言自语的道了一句:“那魔女,尚未到蜕变真身之时,她竟敢提前现世?”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章 一帘春梦楼 两只漆黑的蝙蝠拍翅落在黑影的肩上。 三次探进流玉枫身体的厉爪,一点一点的把沾在上面的鲜血吸收干净。 冒出阵阵青气。 随着剑影退出上百丈远的剑之初,以一处轻伤、一处重伤,外加一口鲜血的代价化解了自己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招式。 剑之初不肯罢休。把牙一咬,连出九剑,直扑向黑影。 黑影的帽子微微一侧,冷笑道:“汝不在吾的计划之内,吾不屑杀汝!” 剑之初剑影至时,黑影已闪身离去。 纳剑入鞘的绿衣少年,向握剑的手有些颤抖的剑之初走了两步,叹道:“都说他只有三年之劫,熬过去也就没事了,却不料还有这一遭。” 剑之初合了一下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噌”的一声收剑回鞘:“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不可能说停就停。” 回身看向城里,只见跌坐在地上的苏如是依然没有起来。 剑之初跳下城墙,向苏如是走去。他本走的很快,可一见得苏如是的样子,步伐不禁变得沉重起来,也慢了下来。 像苏如是这种自称老子的人,敢骂天是孙子、龟儿子的人,无数次从鬼门关里滚出来的人,何时跌倒了不肯爬起来过? 像苏如是这种动不动就哈哈大笑的人,能自言自语从早上说到晚上、中间不带停顿的人,何时泪水、冷汗、鼻涕,一起流出来过? 剑之初没有想到,苏如是竟会因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变成这个样子。 苏如是不是不想站起来。他是站不起来。 他朦朦胧胧的看着剑之初走上来,嘶声问:“他…他…他是不是…死了…” 剑之初在苏如是面前停下,微垂着头,没有回答。 “是…是…老子害死他的…对不对?” 剑之初抬头道:“你冷静一点,现在没有人能够确定他到底是生是死。” 苏如是一抹眼睛,用手支撑着身子,奋力从地上站起来:“去找他,老子要去找他!” 剑之初看着苏如是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不仅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甚至连往哪个方向走都分不清。 剑之初本想告诉苏如是:“那可是一帘春梦楼,是一个连刚才那魔头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方!” 但剑之初没有说出来。 他可以确定,苏如是也许是个奇葩,但苏如是绝不是一个傻子。刚才这番变故,苏如是不可能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如何呢?有些路,明知道有去无回也要走;有些地方,明知道是龙潭虎穴也要去。 还立在城墙上的绿衣少年,向郎中问道:“不知先生能否为这位金陵少主献上一卦?” 郎中沉声道:“已经卜过了,只是…” “如何?” “生死难断。” 与一笔春秋阁、一方神农谷、一日百里殿,并称为天下四大奇地的“一帘春梦楼”,位于洛阳城西北六十里外的條天山上。 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一帘春梦楼是一个类似于酒池肉林、快活林之类的香艳之地。尤其是江湖上有传闻说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是一个人尽可夫的美妇人之后,这个说法更加让人无比坚信。 然而一帘春梦楼的“奇”,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一帘春梦楼如海市蜃楼般的忽隐忽现。 站在远处看條天山,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屹立在临近山顶处的一帘春梦楼;但当上山寻去时,却只是一片空山,完全不见一帘春梦楼的影子。 更加让人觉得荒唐的是,尚有人说曾在自家门口看见过一帘春梦楼的主楼。楼里挂着一袭纱帐,帐中隐见一妇人侧身摇扇横卧。销魂至极。 也不知道是这么说的人胡扯吹嘘,还是真有此事。 今天晚上的條天山上星光璀璨,皓月当空,如一只又圆又亮的巨大银盘。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洛阳城相比,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和往常一样,邻近山顶笼着一片祥云的一帘春梦楼清晰可见。 在楼后的峰顶之上,立有一座典致大气的六角雅亭。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把携刻“桐梓合精”四字的古琴。 琴名“绿绮”。 相传,西汉时期的司马相如就是以音色绝妙的“绿绮”,在卓王孙府上操出一曲《凤求凰》,才得以引出写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卓文君夜奔之千古佳话。 在雅亭的正前方,有一个供人打坐的吐纳台。台旁两丈外的山崖边,立着一名天姿国色的雍容妇人。 妇人约有三十余岁的年纪,头戴凤冠,浓妆艳抹,一点朱砂现于眉心;着一身华丽霓裳,婀娜多姿的曼妙身躯,在华裳下若隐若现。 涂着千层红的修长指间,持着一把流光羽扇。羽扇轻摇,无声拂过露出一条深沟的饱满胸脯。 若是款移莲步的话,大半条雪白的右腿亦是淌露在外。 浓浓的红尘烟火气息,从全身上下无处不是风情万种的雍容妇人身上,盎然散出。只是,在看似浓郁的烟火气息之下,却暗藏着一股绝世而独立的天人神韵。 雍容妇人以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悠然看向远方夜色中略显发蓝的山峦。以及山峦上繁星如萤的浩瀚天河。 天河中,有一条六爪黑龙破云飞下。 蛇蝎少女立在龙背上遥遥喊道:“娘亲,我回来了。” 妇人轻摇着羽扇,嫣然一笑,以作回答。 六爪神龙压低龙身,让蛇蝎少女跳下背来,在妇人身周缓缓绕了两圈。似是一只完成主人交给的任务,想要索取报酬的宠物。 等妇人伸出左手,在龙头上轻轻的抚了抚,笑着道了一句:“乖啦。”这才化身钻进了蛇蝎少女的袖中。 蛇蝎少女像提着一个死人般的提着流玉枫,一脸嫌疑的撇了就流玉枫一眼:“娘亲,我们要怎么折磨这家伙?” 妇人摇着羽扇,继续看向远处,笑道:“先放到吐纳台上。” 蛇蝎少女随手把流玉枫往吐纳台上一丢,却不料流玉枫在台上晃了晃,直径摔了下去。 蛇蝎少女一跺脚,嘟着嘴儿不耐烦的骂道:“你可真是个傻子,连坐都坐不稳!”走上去,给了流玉枫两脚,伸出腿正要踢第三脚却又停了下来。 “娘亲,你快来看呀…”蛇蝎少女看着流玉枫几乎已是不堪入目的上半身,慌向妇人叫道。 “娘亲看到了。”妇人没有回头,依然悠悠的看向远方。 把一条六爪黑龙当成宠物的蛇蝎少女,见的流玉枫的样子不由渐渐变了脸色。咬着牙把流玉枫扶到吐纳台上的坐好,一点一点走到流玉枫身前。 却见有三朵炫目的花,在流玉枫身上呈一个不工整的7字绽放开来。 人世间的花,本都是迎着阳光向外绽放,而那黑影种在流玉枫身上的这三朵花,是向身体里绽放的。 以皮肤为跟,以血肉为养,以筋骨为茎,直达流玉枫的五脏六腑。 从外面看去,犹如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 窟窿里没有血液流出,只有两股截然不同的炁焰在里面交织闪现。 闪现间,蛇蝎少女能看见紫炁流转下的血肉,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肉芽;一遇黑炁,又以人眼可见的速度被其吞噬殆尽。 犹如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被撒上了化尸粉。尚发出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 蛇蝎少女又是心悸,又是惊讶。 这傻子被种下三朵魔花,竟然还没死透… 任何人的身上只要被种下一朵这样的魔花,都将必死无疑,然而流玉枫的身上却有三朵。 蛇蝎少女不敢想象这要是一具什么样的身躯,才能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章 天命奇女 蛇蝎少女听娘亲讲过,面前这死人一样的家伙是所谓的天生道心,能随意识梦游春秋两千年,胜过天神转世。 可蛇蝎少女也看得出,这三朵开在流玉枫身体里妖艳魔花,不仅直达流玉枫的五脏六腑,还牵连流玉枫的三魂七魄。 蛇蝎少女不知道的是,这三朵魔花是由魔人提取无数至魔至邪之气,经多次炼制才得以成胚。 炼制者自身亦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为的就是要摧毁流玉枫的道心、诛灭流玉枫的魂魄,让流玉枫彻底万劫不复,以夺取流玉枫千年无一的天命与运数。 蛇蝎少女站在流玉枫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 刚开始是因为好奇。 她想知道娘亲要她将流玉枫带来一帘春梦楼的目的是什么。而且还故意等到流玉枫被种下三朵魔花之后。 为了带回流玉枫,她差点连人带龙死在了梅山。那隐居在梅山之上,尚未现世的少年简直就是个变态,修为高的恐怖。她和她的宝贝龙儿竟连那少年的一爪之力都承受不住。 这次去洛阳抢人,看似轻而易举的得手,实则冒着极大的危险。万一那魔人不愿意,她必然也是凶险难测的局面。 她有问过娘亲,为什么要让她冒这么大的险,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但娘亲总是笑而不答,最多也就是掩着唇说一句:“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蛇蝎少女浓厚的好奇心渐渐没有了。 她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那交织在一起的两股炁焰,还能互不相让的纠缠多久? 到底是魔灭道复,还是魔长道消? 根据看到的情况来说,两股炁焰都没有败迹,完全看不到结果。 蛇蝎少女的好奇心、耐心先后都被一点点的磨光了。已有些等不下去。 一直立在崖边悠然看着山峦和夜空的雍容妇人,也有些等不下去。 她暗自佩服女儿难能可贵的执着精神,但又不能被看出来。 只好摇着羽扇,悠悠笑道:“色儿,你都等了三四个时辰了,难道就不觉得累吗?” 蛇蝎少女终于将目光移开,瘪了瘪嘴儿道:“是有点累,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妇人暗暗心惊。听这丫头的口气,莫不是还想继续等下去? 不料,蛇蝎少女忽的记起为抓流玉枫而受的伤,心头顿时来了气。竖起眉头,向妇人道:“娘亲,要不我们把他弄死算了?” 妇人脸颊上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他让我的色儿受过重伤,就这么弄死他,不是可惜了?” 蛇蝎少女心头一动,料想是娘亲会为她出气,连忙跑上去抱住娘亲执扇的手,格格娇笑道:“那娘亲想怎么折磨他呀?” 妇人转过身来,半指着少年:“当然是…” 蛇蝎少女愣愣的看着娘亲手头一顿,将伸出的羽扇缓缓收回,掩在朱唇前,微微垂下头,作出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模样… “娘亲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蛇蝎少女一听这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一双大眼睛差点掉在了地上。 妇人掩着唇,满目含春的媚笑道:“色儿,等娘亲把好事办完了,你再来杀他吧?” 蛇蝎少女立即放开娘亲,转到一边,没好气的道:“娘亲,你的口味…真的是…真的是…连我都受不了了…” 妇人不答话。暗自将目光一转,举起左手,掐了两下指,这才笑道:“色儿,你又有事干了。” 蛇蝎少女很不高兴的把脑袋一偏:“什么事?” 妇人摇着羽扇,嫣然笑道:“这金陵少主的两个同伙快要到山脚了,娘亲许你好好作弄他们一下,让你解解闷,就当是娘亲对你的补偿;但——不许你弄死他们。” 蛇蝎少女哼了一声:“又是两个不能弄死的人,没意思。” 妇人含笑看着女儿闷闷不乐的下山而去,脸色一点一点的变得低沉。 待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妇人轻移莲步,行向流玉枫:“都说你能梦游春秋两千年,不知你能否帮吾找到,吾要找之人呢?” 一阵清风从远方的山峦吹来,撩动着妇人的衣发。 天河中的繁星愈来愈亮。 妇人将羽扇从指间化去,右腕一转,沉着脸色道了一句:“这一世,汝又会如何待吾?” 右掌往流玉枫脸前一探,整个婀娜的身躯瞬时化作一股雾气,飘进流玉枫的鼻子中。 不知生死的流玉枫似是受到什么刺激,身子猛地一挺。脑海中那片已消失的黑暗蓦然炸裂开来。 所有的角落都亮了。 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实,哪里是虚。只见得一片云雾如波浪滔天、紫气如沸水翻涌的无垠壮阔景象。 一个洪亮的女子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响彻整个梦境: 旌旗飘摇, 万里尘涛, 龙行九五穿云啸。 风间傲, 也拟白衣调, 洛神逍遥。 音尽处,云雾当中一条白影缓缓行出。 白影长纱如雪,衣发乱舞,右手持着一杆上古银枪。身过之处,气劲大起,云雾波开浪裂般自两侧涌去。 脚下踩过的地方,无一不化作滚滚泉眼,仅几个眨眼的时间便汇集成了一条江河。 江水逐云而去,不消片刻,奔涌的云雾竟化作一片冰凌。 凌空而起的紫色如梦如幻,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诡异。 在那紫气深处有一声悠长的叹息传出,正是出现在流玉枫的梦中的声音。 那声音叹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白衣持枪女子走进紫气当中,面若冰霜道:“你既然知道吾会来,那就当知道吾为何而来。” “吾知道。” “即是如此,吾便问你一句——”白衣女子停住脚步,将手中银枪一举,遥指紫气深处:“你答应否?” 紫气深处的声音叹道:“你的蜕变比天命之期整整提前了二十年,想必你是得了玉兔精炁,才能完成如此逆天之举。” “何止玉兔精炁!现在金乌、玉兔,都在吾之掌心。” “吾明白,否则你亦不可能来到这里,更不可能有足以向吾举枪的修为。” 白衣女子冷声道:“既然你皆已明白,那你是想玉石俱焚,各自湮灭归天?还是想各取所得,彼此安好人间?” “各取所得?”紫气深处的声音苦笑了一声:“若是吾没记错的话,这一千年来,你都像一只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蚂蝗。吾已被你恐吓了一千年,每一次你都是拖枪而来,扬长而去,连一个谢字都不曾说过。” 白衣女子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如初般绝世而高傲:“吾做事,一向如此。” 紫气深处的声音沉吟了一会,叹道:“也幸好你是为情所困,否则你非坠入魔道不可。” 白衣女子一听这话,目光蓦然一寒,枪尖处寒光闪起:“你说的,有点多了。” 紫气深处的声音已和白衣女子打了上千年的交道,心知白衣女子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好无奈道:“先说说你的各取所得,是怎么个得法吧。” 白衣女子把枪一横,侧身道:“吾料想,你将那小子留在梦里,宁可让他被种下魔花,也不肯让他醒来,一定是他有什么地方不让你满意,对吗?” 紫气深处的声音不答。 “吾有办法点悟他——” 紫气深处的声音淡笑道:“你为何不先点悟你自己?” 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的目光一寒在寒,振臂霍然挥出一枪。一股浩荡的气劲直刺向紫气深处。 紫气微微一荡。 白衣女子手中的上古银枪,再次举起:“吾想你应该也不愿看到他死,但你若不允吾来之目的,吾必先杀他,在与你玉石俱焚!” “这四个字,你已是第十次说了。”紫气中的声音苦笑道:“吾可以答应你。不过,吾还有一个条件。”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四章 恒古之缘,千年之约 白衣女子一转身,白纱随着气劲飘出。斜持银枪附于身后,背对着紫气,冷声道出一字:“说——” “这是最后一次。在有来生,你不许在来烦吾。” 紫气深处的声音,想快些结束这一场似曾相识的恐吓,不等白衣女子回答,紫气已如浮在空中雪花点点融化消失。 一幅幅拥有上千年记忆的画面,逐一浮现在白衣女子四周。 对于白衣女子来讲,这些画面每一幅都是一个依稀别梦似曾见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 上千年的记忆依次涌出,犹如无数幅数也数不尽的真人画卷,重重叠叠。 那画影或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或清晰、或模糊,或隐于无形、或久久未散。 炫目、瑰丽,又以奇快的速度变幻无常。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仙、是魔,还是人,很多很多记忆都是不堪回首的。 只因很多很多的记忆,都像是一个个没有做完的梦。 而没有做完的梦,会痛,会黯然神伤。 白衣女子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些最痛、最为神伤的梦重新在回味一遍。 她要在梦里,找一个人。 一个让她爱了上千年、爱到骨子里的人,也是一个让她恨了上千年、恨到骨子里的人。 那一个人,这一世身在何处?化作了什么模样?做了谁家的儿郎? 她要将那个人找出来。 她想看看,这一世他又会如何待她!这一场上千年的旷世奇情,最后将以何种结局来了断! 她闭上比冰霜还要冷的眸子,让梦境跟着自己脑海中的意识流转。 最先出现的,是她在洛水修行的那段时光。也是这一场千年奇缘的开始。 身为上古大神后裔的她,因天地灵气齐聚而得以在洛水中死而复生。那时候,她尚未修行圆满恢复真身,还只是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可人姑娘模样。 而那一世,他亦正经百世经纶,尚未入道。仅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他每天都会来洛水河畔读书。她在洛水河中看着他摇头晃脑的呆纳样子,听他吟着一些怎么听都听不懂的句子。 她不露痕迹的作弄他。暗自偷笑。 他每被作弄一次,第二天就会换一个地方。他每换一个地方,她都会跟去。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 久而久之,她不禁思道:“他是不是一个傻子?只知道沿着我这儿换地方,他难道不知道,不来洛水就不会被我作弄了吗?” 她作弄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子夜时分潜入他的房里,化成女鬼站在他身边。为寒窗苦读的他掌了半个多时辰的灯。 他被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她记起与他的第二世。 他从文弱的书生变成了一个光头和尚。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她并不觉得奇怪,只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样,笑着对自己说:“书生倒是与和尚差不多,从早到晚都在咪咪哄哄的嘀咕个不停。” 直到她修行即将圆满之时,他从一个弥头小和尚变成了一位四处讲习佛法的高僧。 心性逐渐成熟的她,突然明白前一世还是一个书生的他,为何被她长年如一日的作弄,只沿着洛水换地方,却还是每天都会来洛水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现出真身,拍着胸脯笑着对他道:“嘿,笨蛋,别当和尚了,快些还俗,我嫁给你!” 他真就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的笨蛋,一动不动的看了她好半天。 终于闭上眼睛,双掌合十,念出一句:“阿弥陀佛——” 她上去就拍了一下他的光头,娇声骂道:“阿弥陀你个大头鬼。” 将纱袖一甩,傲然道:“佛有什么好陀的,你应该陀我。阿—弥—陀—我!” 他微倾着身子,答道:“施主,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可心生杂念。” 她看着他离去,也不拦他,只是得意的喃喃道:“我的修行之路,即将圆满。等我恢复仙身后,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三世,他成了一位驰聘沙场的将军。隶属奉始皇帝之命,负责北修长城的蒙恬帐下。 已恢复仙身的她,得意洋洋的在长城上寻到他,坐在关上笑问他:“我的修行之路已经圆满,现在可以嫁给你了吧?” 他一身黑甲,护卫随身,战刀在手剑在腰。凝目看向东方:“天下未平,怎可为家!” 她立起身。将右手一伸,现出她的上古银枪,在手中一舞,气吞八方,如梨花带雪。 同他一起看向东方:“那我,就替你平了这天下!” 他看向她,沉声道:“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 “那我应该走的路是——” “修行。” 她第一次为他生了气。 天性高傲的她,不知怎么回答他的话,也不好打他骂他。只好甩袖离去。 直到他为修长城而死,尸骨和其他士兵一样,被当做护城之灵埋在了长城之下。 她从天而降,一枪毁掉长城八百里。从尸山中找出他的残骨,复原后将其安葬。 第四世,他化为道祖张道陵之孙,初入道门,广布道意。深的一方民心,成了诸侯。 那一世正值乱世,群雄逐鹿,天下呈三分之势。天下人都认为他会入蜀;却不料,最终他投了魏,官拜镇南将军。 后世道家子弟称其为——张镇南。 入城的那一天,她自洛水化身而起,以神女姿态立在他经过的山崖上,问道:“宁成曹操膝下奴,不作刘备坐上宾,为何?” 他打马而行,看了她一眼。 仅只看了她一眼! 她遥指他,声若惊雷,喝问道:“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我?” 他马不停蹄,人不回头。答了一句:“不是。” 她以枪振地,地裂山崩,疯魔般仰天长啸,咬牙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来魏,那我便去蜀!” 她太气太气,去的太急太急,没有看到他失魂落魄摔下马来,连护卫扶都扶不起的样子… 等到他寿终正寝,她方含恨而归。她想看他一眼,就像他入城坐在马上看她的那一眼一样。 她一枪杀了两只看门的小鬼,跟着他的魂魄去了鬼门关。 跟着他走过那条宽约半丈,长约十六七丈,看似是由凹凸不平的黑石铺成的黄泉路。 直到他走上那座下面流着滚滚血水,浮满噬魂毒蛇的奈何桥。 她木然看着他从孟婆手中,接过一个碗。喝下了一碗汤。 他没有走,而是伸手道:“再来一碗!” 白发苍苍的孟婆,看着他像喝酒一样喝下九碗汤:“再喝一碗,你将灰飞烟灭。” 碗从他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桥上。碎了。 他仓皇的退了两步:“可是…我依然忘不了她。” 孟婆和蔼的笑道:“你乃百世经纶之命。注定忘不了之人,自然忘不了。” 她立在阴风中,第一次悄然落下泪下:“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要骗你自己…” “因为——”他缓缓转身:“万古大道。” 她泣道:“道之道,非道之道,皆有上苍定论。你的万古大道,难道比你忘不了之人,更为重要吗?还是说你的心,不会痛?” 他不答,只是看向一边:“忘了我吧!” 她看着他侧身而立的样子,紧紧握住手中的银枪,一阵阵炫目的光华四散而出。竟将幽暗的地府照的通亮,万鬼齐哭,凄嚎声惊天而起。 他一动不动道:“不可胡来。” 她微微闭上眸子,一点一点的松开手。绝世高傲的面容,缓缓垂下,犹如一个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的柔弱女子。 “好…我不胡来。” “好好修行,不要毁了初心。”他转过头,看向她。 “我会好好修行,但是——”她抬起头,止了泪,一字一句道:“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可以继续骗我,也可以继续骗你自己;但你若为我掉一滴眼泪,你就要娶我!千年之约,十世为限!” 他沉吟了一会,道:“如若没有呢?” 她一转身,与他一同侧身而立:“那我就自行湮灭,消失于天地之间,永不在纠缠你!” “我要你悟法入道,为苍生立命。” “像你一样,做一个连不能忘之人,都想要忘记的人?” “是——”他亦闭上了眼。 她流着泪,凄然笑道:“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五章 十世之限 千年之约,十世为限。 而这一世,已是最后一世。第十世。 正如她所说:“这一世,汝又会如何待吾?”这场千年之约,又将以哪种结果结束? 是他如她所愿,娶她为妻?还是她随他入道,为苍生立命? 她没有去想这九世之中与他爱恨纠葛。那些记忆太过不堪,太过无可奈何,太过催断肝肠。 她只想知道这最后一世,又该如何收场。 万千浮影由繁而简,由多而少。交错而去,最后只剩下一幅画。 凌立在流玉枫梦境中的她,白衣如雪,翩翩飞舞。睁开闭着的眸子,凝神看向这幅从来未曾见过的画。 她知道,画中展现的就是她要找的人这一世的样子。 那是一个骑着青牛,出现在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上的孩童。 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十二三岁的年纪。 孩童自破晓时分云雾缭绕的龙虎山崇山领上,骑牛而下。一声鸡叫响彻山谷。 孩童听得鸡鸣,口中朗声吟道:“灵鸡有五德,冠距不离身,五更张大口,唤醒梦中人。” 诗声一落,四名灰袍中年道人急匆匆奔上崇山领来,作揖行礼道:“天师,徐神翁传来圣谕。” 孩童笑道:“是圣人请吾进京捉妖否?” 四名灰袍道人各自一愣,当先的道人道:“原来天师已然知晓。” 孩童笑道:“回书一封,吾即刻启程前往京师,途中会入金陵以观天生道婴,须停留一日。” 当先的道人应道:“是。” 孩童道:“吾离山期间,内事由道坚主之,永皊、守坚辅之,外事由德光主之,真阳、自方辅之。三日后,武当会有道友来访,由济阳迎之。” 当先的道人再应道:“是——” 孩童一挥拂尘,笑道:“吾去也。”四名道人抬头看去,眼前已无天师影踪。 最后一幅画,逐渐淡去。茫茫梦境中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紫气如初盘空而起。 白衣女子垂下眸子吸了口气,冷笑一声,喃喃道:“龙虎山继张道陵之后最年轻的孩童天师。张鲁九,你当了十世的道士,还没当够吗?” 向四周蔓延开去的紫气深处,有声音道:“你的目的已达成,可以走了。” 听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赶人。 白衣女子一收心神,答道:“吾自然会走。不过在走之前,吾想提醒你一句。” “吾有什么需要你提醒的?” 白衣女子冷声道:“吾刚才并没有答应,以后不来找你。” “你——”紫气中的高人声音,被这一句话刺激的几乎已叫了起来。 白衣女子缓步走出紫气,四周无垠的冰凌迅速融化开来。 紫气中的声音除了叫一声,好像也没有其他发泄的办法,无奈道:“你修行上千年,竟然还是一副破皮的样子;别的女子这么大气的,无一不是巾帼英雄,唯独你成了一个巾帼无赖!” “有谁说,修行上千年就得当一个君子吗?” “好好的神女不做,偏偏要做一条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蚂蝗。哎,吾的命真苦。” 白衣女子停住脚步,侧首道:“你若有意见,不妨与吾来分个高低。” “你…还是快走吧,吾对你没意见。”紫气深处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高人风采。 “吾不信。” “吾对你真的没意见。” 白衣女子化出梦中,留下一句:“等着吧,吾会再来找你。” 紫气深处的声音叹息道:“这难道就是,老实的怕霸道的,霸道的怕蛮横的,蛮横的怕玩命的吗…” 通亮的梦境回归到原始的黑暗,一道真炁从流玉枫七窍中散出。 雍容华丽,媚态横生的妇人,手里执着羽扇,重新出现在條天山上的吐纳台边。 妇人看着流玉枫惨白的脸色,沉吟了一会:“想不到你小子,竟然与他都有一番渊缘。” 摇着羽扇,向崖边移步而去,诡异笑道:“他既然身为张道陵之后仅有的一位神童天师,道法必然深不可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已成年,修为理当更进一步,没理由算不出你今日的遭遇…” “然而他明明知晓,却装作不知,像你梦中之人一样,任你落得如此下场。这又有何用意呢?” 妇人悠悠看了一眼星空,又向流玉枫行去:“你之所谓天命,可真是艰苦,还不如做个寻常人家的儿郎好。如今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墨家钜子、剑谪仙,包括那位没有心的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能够助你复原道心的,也就只有吾了。待你苏醒了,你可得好好报答吾才行…” 剑之初不远不近的跟在苏如是身后。 看着苏如是有些可悲,又十分可贵的背影,剑之初心里埋藏多年的那个问题无声浮上心头。 苏如是执着他的那柄竹剑,挎着马狂奔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剑客的神韵。可惜的是,这个剑客一招剑法都不会,甚至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 剑之初不知道是股什么样的力量,才让苏如是一直记住自己是一名剑客,才能支撑苏如是走到现在。哪怕是一路走来碰了无数次壁,没人愿意收他为徒,苏如是始终未曾忘记最初的信仰。 别说是信仰与初衷。这个世界又多少人连回家的路都已忘记?甚至连为什么来到这里,都记不清了。 如果不是三岁儿童都会的《三字经》开头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只怕很多人还会认为,人之最初,性本是恶的。 剑之初也是如此。 他虽名为剑之初,可他已忘记了剑之最初。 为什么要练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剑客?剑之初已模糊了许多年。 因此,师父说他遗失了剑心,不再认他这个徒弟。 他说喝酒能让他学会一些东西。譬如说:原谅一个人。 这个最需要原谅的人,到底是别人,还是自己? 若是能与过去说一声再见。若是能与天地日月道一句别来无恙。若是能与人生握手言和。这个世界又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不能放下的? 剑之初不知道。 或许是,不愿知道。 不愿知道换来的,当然是不愿原谅,不愿放下。 天色微明的條天山,花香馥郁,晨雾升腾,山顶更是云蔼连天,斗大的旭日自东方升起,投下一片炫目的光,给條天山披上一层红衣。 山顶上的一帘春梦楼更显仙境之姿。 当先纵马的奇葩苏如是,在條天山上山的路口停下。看看一左一右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一时拿不住主意要走哪一条。 正犹豫间,忽闻左边的道路上有人在喊:“卖书咯,卖书咯,春梦楼绝版藏书,以及刚完成的新作,通通大甩卖咯…”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六章 小色女 苏如是甚是诧异。 这一帘春梦楼在江湖上的名气虽然如雷贯耳,但除却得知春梦楼的楼主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美艳妇人之外,世人所知的并不多。甚至连春梦楼的来龙去脉,那美艳妇人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 就算是有人慕艳名而来,无非也是想着来一寻风花雪月之类的乐子。只是许多人来此都只寻的一处空山,根本见不到可寻乐之人,徒劳而返,白费行程的事迹多了以后,想来一帘春梦楼寻乐的人也越来越少。 近年来,更是难见上山之人。有也只是碰巧路过的心存侥幸之徒,才会上山一观。 又会是什么人会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大声吆喝卖书呢? 卖的又是什么书呢? 苏如是看了行上来的剑之初一眼。剑之初若有所思的锁着眉,不答也不多说什么。 苏如是正不知道往哪儿走,道了一声“上去看看”,打马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行去。 声音传来的地方并不远,就在离苏如是十多丈外的一个小亭中。 亭子的左右后三方挂着一面纱帐,纱帐外又簇拥着许多种叫不出名来艳丽花儿。入亭的正前方摆有一张典雅书桌,桌面上还真就铺满了两层书。 桌后没有凳,只沿着亭边搭着一张床。床上有一名化着浓妆,衣着霓裳少女横卧,手头尚摇着一把与妇人相似的扇子。 少女的脸上画着的蛇蝎已没有了,不过走上来的苏如是还是只用了一眼就认出了少女。 苏如是一见到这莫名其妙出现,又恩将仇报的少女,脸色当即就变了,又惊又慌的叫道:“是你?” 少女学着妇人的样子,以扇掩唇,媚笑着道:“是奶奶,很刺激,很惊喜,很意外吧?” 苏如是心知打不过这袖中藏龙怪里怪气的少女,没有计较少女比自己还要嚣张的自称,一指少女,对剑之初道:“是她,就是这良心被狗吃了的妖女把姓流的弄得不醒人事的。” 少女格格娇笑道:“抓走他的也是奶奶,这么重大的功劳,你可别漏了喔。” 苏如是就像是一个在外面被人欺负,正在向家长告状,想要家长为他出头的孩子。冲剑之初点头道:“对,就是这妖女把人抓走的。” 少女摇着扇笑道:“奶奶必须还要纠正你一点,你奶奶我不叫妖女喔。” “不叫妖女?那你叫什么?”苏如是冷哼道:“魔女?” 少女道:“你奶奶我呀,叫色女。小色女。” 脑回路异于常人的苏如是一听这么奇葩的名字,立即忘记了来这里的目地,目瞪口呆的叫道:“小—色—女?” 小色女得意的笑道:“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奶奶的名字就是这么有个性。” 不出小色女所料,奇葩苏如是不声不响的就着了道:“你觉得这个名字很有个性?” 小色女笑道:“当然有个性了。你也不看看其他的女孩儿叫的都是些什么名字,动不动就是小仙女呀,小魔女呀,小龙女呀,多俗啊,没半点新意,走出去半条街的人都是叫的这个名字,奶奶听了都不知道叫的到底是谁。” 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苏如是由衷感叹道:“你这名字倒确实是独一无二,只此一家,除了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人了。” 原本一直盯着小色女的剑之初,见苏如是失魂落魄的来到这里竟然和罪魁祸首唠起嗑来,不由的将目光一点一点的转向苏如是:“你来这里,是来干嘛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如是目光一顿,脸色顿时一寒,指着小色女叫道:“妖女,别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把姓流的给老子交出来!” 小色女脸色如初,摇着扇子悠然笑道:“放心吧,你们大老远的跑来这里,奶奶肯定会把人还给你们的。你们呀,不用这么心急,先让奶奶向你们道个歉吧?” “道歉?”奇葩苏如是又一次愣住了:“你会给我们道歉?” 小色女笑道:“当然会了,奶奶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苏如是左看看小色女,右看看小色女,怎么看都不觉得小色女是个讲理的人。心里已察觉到面前这妖女,一定又在打什么害人的主意。 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道:“好,那你道吧,老子也想看看你道歉是什么个样子。” 少女掩着唇笑道:“奶奶道歉的样子可好看了。” 苏如是道:“你倒是道啊。” 少女轻咳了一声,露出几分正色:“其实呀,你们误会奶奶了,那小子可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呀,奶奶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恶意呢?那不是会遭天打五雷轰的人才干的事嘛。” 苏如是下意识的撇了撇亭子的上空。只等着一个五雷从天上打下来,把亭子里的人霹死。 小色女接着道:“你们有所不知,奶奶吸他的真气,让他昏迷不醒,那都是为了报答他呀。你们也不想想,奶奶若是有恶意,又怎么可能会从那魔人手中去抢人呢?你们知道那魔人有多厉害吗?你们肯定想象不到。” 小色女满脸委屈的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你们,毕竟你们读书太少,涉世太浅,见识太短,人也太年轻,看不透其中的玄机。要怪呀,也只能怪奶奶自己咯,谁让奶奶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这么有个性,还这么高深莫测呢?” 小色女道歉的样子确实好看。 好看的让论嘴皮子功夫从来没有怕过谁,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整天的苏如是,听到这些话都感觉自己有些答不上话来。哪怕是苏如是知道小色女摆明了就是在赤裸裸的扯淡。附带两分调侃,八分数落。 不仅是苏如是,连剑之初都有些木然。 他本以为来这里难免会有一番恶斗,却不料遇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让他不知怎么形容的少女。他本以为苏如是说话已足够让人头疼了,却不料眼前这少女比苏如是更加让人头疼。 这到底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妖女,还是一个连苏如是都比不过的话唠?或是奇葩? 小色女成功的磨掉了苏如是和剑之初的来势汹汹的怒气,让两人都摸不着头脑。 她将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再叹一口气,故作埋怨道:“和你们说实话吧,其实这件事都怪奶奶的娘亲,要不是奶奶看娘亲太过苦命,一心想着要为娘亲完成她那禽兽不如的梦想,这些不必要的误会也就不会发生了。” 苏如是的眼睛瞪的很大,忍不住问道:“禽兽不如的梦想,是什么样的梦想?” 小色女坐起身来:“奶奶的娘亲太丧尽天良了,她想睡遍世间所有美男。那傻子大侠长的那么好看,又是名门之后,娘亲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将小嘴儿一嘟,娇里娇气道:“所以,她就三番四次的逼着奶奶去把人抓回来,还说如果不把人带回来,就抽了奶奶的筋,扒了奶奶的皮,把奶奶卖到妓院去。让奶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他人的凌辱…” 说着说着,竟然还抱着双膝呜呜的颤身哭了起来。 剑之初顿了顿,问道:“你娘的这个梦想,你爹知道吗?” 小色女哭的更大声了,泣道:“奶奶没有爹,现在你们知道奶奶的命有多苦了吧?” 坑蒙拐骗偷无所不精的苏如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小色女,一脸认可的点头道:“嗯,确实是挺苦的。若是不自称奶奶的话,老子都他娘的差点信了。” 小色女蓦然抬起头,脸上挂着两粒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来的泪水,看着苏如是道:“你不信奶奶悲惨的身世,那奶奶把他抓来一帘春梦楼是为了报恩,你总该信了吧?” “怎么个报法呢?” 小色女咬着牙,抑扬顿挫的道:“当然是让他尝尝奶奶娘亲久旱逢甘霖、烈火点枯柴、秀榻遇豺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的痛快滋味了。” 苏如是立即抗议起来:“哇靠,这种事情你娘应该找老子啊!那小子什么都不会,姑娘让他睡他都不会睡。”心头却道:“那样老子就成了你爹了,哼哼哼哼。” 小色女脸色诡异的一变:“你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苏如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心头莫名有了一丝慌张:“什么意思…” 小色女眼中闪过一丝邪魅,哼哼冷笑了两声,却不答话。 “什么气味…”苏如是只觉得一股浓浓的意味涌入鼻里,不禁冲左右闻了闻。 才闻了两下苏如是停住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记起那天晚上在梅山顶上看到六爪黑龙时所闻到的气味,这气味和那气味简直一模一样… 苏如是的眼角看到一条黑影跟着阳光从他的头顶投在了地上。 苏如是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头都没有回,怪叫了一声,惊慌失措的一拍马背,立即就跑。 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悬在苏如是头顶的黑龙,发出一声低吼,追了上去。 小色女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小鬼头,你要在跑快点哦,龙儿追上来啦,千万别让奶奶的龙儿追上,不然它会吃了你的,哈哈哈哈…” 剑之初见着这么一条黑龙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由也大吃了一惊。可一听小色女说的话,在看小色女笑得直不起身子的模样,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小色女见剑之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由有些失望。在一个眨眼间收起笑容,冷着脸道:“喂,拿剑的,你不怕?” “不是不怕,而是我相信你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剑之初任由苏如是被黑龙追的一路跑一路大叫着救命,很快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小色女邪魅的一笑,冷声道:“没有太大的恶意?哼,奶奶这就让龙儿吃了他!” 剑之初无动于衷,道:“要吃早就把他吃了。” “你…”心事被拆穿,小色女又气又无可奈何,咬着牙暗自附道:“要不是娘亲有意留你们一条狗命,你看看奶奶的龙儿会不会吃他。” 心里有些虚,口头却依然杀气逼人:“奶奶这就让龙儿把他给吃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七章 绝世好书 剑之初看着坐在亭中床上的小色女,一闭眼睛动了动嘴唇,似是在默念什么暗语。 剑之初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这比苏如是还要奇葩的小色女,是不是在故意吓唬人。不禁为苏如是担心起来,提醒道:“他这个人除了会说话,基本上什么都不会的,到时你的龙儿没吃了他却把他活活吓死,那可就不好了。” 小色女没有在念暗语,睁开眸子忍俊不禁的笑了笑。暗自悄悄一思,心想着作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百五,就算作弄死了也没什么成就感可言,倒不如作弄作弄眼前这个配着剑自以为是的家伙,这家伙看上去挺不简单。 娘亲只说了不能把人弄死,可没说不能把人弄的半死不活。只要还剩下一口气,那可就不算弄死咯… 心念一定,小色女学着娘亲的样子,用手臂撑着脑袋,以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姿势侧身躺了下去,悠悠的摇着扇子道:“看你们的样子,是想上山去找奶奶那丧心病狂的娘亲要人了?” 剑之初道:“是。” 小色女笑道:“你找的到吗?想必你也是有听说过的,前些年有成千上万的人上过條天山,最后无一不是扫兴而回。” 剑之初道:“有听说过。” 小色女叹了口气,笑道:“你们的运气可真好,竟然能在这儿碰到奶奶…” 剑之初听得出小色女话里有话,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小色女再叹一口气,道:“虽说这件事是奶奶的娘亲逼着这么干的,但人毕竟是奶奶抓到一帘春梦楼来的,奶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况且,那傻子大侠还救过奶奶的命。” 剑之初心头微微一惊:“听姑娘话中的意思,姑娘是想带我们上山?” 小色女道:“不错,奶奶也不想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在娘亲的床上。” 剑之初听到这句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没有小色女说的这么简单。只是要想上條天山找到一帘春梦楼,除了得到小色女的帮助,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要知道以前可是有无数人上过山的,其中不乏有名动天下的一代宗师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这样的人都失望而归,他剑之初除了会几手剑法,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这小色女说话的口气,行事的风格,一举一动,无一不透出一股邪气。剑之初实在看不出小色女会是一个肯帮忙的人,搞不好小色女又是在打其他害人的主意。 小色女似是也知道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好人,十分理解剑之初心中的顾虑。不过小色女一点也不担心剑之初不上套,既然刚才可以磨掉剑之初和苏如是来这里的怒气,现在照样也可以打消剑之初的防备之心。 小色女自信有这个本事,作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笑道:“不过呢,奶奶虽然不想看到那傻子大侠死在娘亲的床上,但奶奶还是另有一个条件。” 满心顾虑的剑之初问道:“什么条件?” “一个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小色女将扇子向桌上的书一指,笑道:“你只要把这些书都买了,然后坐在这里一字不漏的看上一个时辰,奶奶就带你们上山。” 听上去,这确实是一个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简直简单的不得了。 剑之初听得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条件,心中的顾虑微微弱了两分,看向亭前桌上的书:“这是些什么书?” 小色女以扇掩唇,媚笑道:“这可是由我们一帘春梦楼出版的绝世好书,比什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要好看的太多太多了。一般人想看都看不到。” 剑之初跳下马,缓缓走上去。 只见桌上的左前方那本蓝皮书封上,写着一个见所未见的书名。《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后面的书名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小色女随着剑之初移动的目光,非常热心的一一介绍道:“这本《剑谪仙秘史》是奶奶的娘亲好多年前写的,写的是剑谪仙成仙之后,在天上遇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本《道士也风流》也是奶奶的娘亲在好多年前写的,讲的是龙虎山上那些道士们的日常。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实,没有半点虚构的成分。” “《一个少妇和一百个男人》和《春楼夜话》,还有这本《躏汉记》,就是奶奶娘亲的自传了。这三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包罗万象,你应该也知道,奶奶的娘亲那可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的出来。” “这本《條天风月》是奶奶的娘亲前几天才完成的,笔迹都还没干呢。奶奶还没来得及看,不知道里面写的啥,不过料想比前面那三本书更加丧尽天良,因为呀,娘亲最近的口味,连奶奶都有些受不了了。” “哈,这本《奶奶在床上的日子》可就厉害了。这是奶奶自己写的第一本书,虽然写的没娘亲那么让人身临其境,热血沸腾,用词没有娘亲那么一字千金的讲究,过程也没娘亲描写的那么细致,但情节还是非常精彩的,很值得一看。” … 向来面无表情的剑之初看到这些书名,心头禁不住有了一丝波动。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恐,或是无语。 小色女很大方的一招手,道:“这些书虽然都是绝版,只此一套,非常的珍贵,但奶奶卖的价钱绝对是天地可鉴的良心价。谁让你们和奶奶这么有缘呢?现在只要一两银子,只要一两银子的笔墨钱,你就可以把这些书全部都带回家。” 小色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买了这些书,只要你随便挑一本在这里看上一个时辰,奶奶就亲自带你们上山。绝不食言。” 剑之初一看到这些不太文雅的书名,心里大概已能猜到这些所谓的“绝世好书”,是些什么样的书了。可剑之初有些不敢相信。 试问这世间,有谁敢拿神虚子夫妇、传说中的剑谪仙,这样如雷贯耳的传奇开玩笑?就算一帘春梦楼的楼主在怎么神通广大,也始终只是一介俗女,与神虚子夫妇和剑谪仙比起来,那是有相当的差距,又哪里来的这样大胆子? 就算是把那条六爪黑龙的龙胆挖出来吃了,只怕也是不够的。 可在一看像是一个无恶不作、无非不为的熊孩子王,几乎只差没在脸上写上“天大地大,奶奶最大”的小色女,剑之初又不敢这么想了。根据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来理解,小的都是这个样子,大的那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剑之初不敢想象。 小色女默默的看着一下拿不定主意的剑之初,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做出一个不高兴的样子:“你是不相信奶奶会带你们上山?还是不相信奶奶能带你们上山?” 剑之初想不明白没人琢磨得透的小色女为什么要卖这些书给他,也想不明白小色女为什么要他看这些书。 至于小色女这么做的目的,剑之初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可不管小色女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剑之初对小色女的防备心又弱了几分。对于小色女这种人来说,有条件、有目的的帮忙,总比莫名其妙的帮忙,要可靠的多。 剑之初没有回答小色女。沉思一会后,在上前一步,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的伸出手,缓缓拿过了摆在第一本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不知为何,剑之初的手一碰到这本书,一颗心就禁不住一阵狂跳。 好像是这本书带着什么骇人的魔力。 小色女掩着唇,看着剑之初的动作,娇笑道:“你的眼光可真是太绝了。这本书,是奶奶娘亲写的第一本书,也是文笔最好,写的最精彩的一本书,快打开它,一观奶奶娘亲这本惊世骇俗、惊才绝艳、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旷世巨著吧。” 小色女所言半点不虚。 这确实是一本惊世骇俗、惊才绝艳、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旷世巨著。 剑之初只打开书看了一眼,就只觉一阵头昏脑胀。脚下往后退出了好几步。 两只执书的手,不住的开始颤抖。手中的书随时都有掉在地上的危险。 只见书上目录过后的第一页写着:许多年以后,吾依然记得那个春雨连绵的晚上,窗外吹进来的微风带着一丝清寒;神虚哥哥玉树临风的立在灯下,像剥开两粒荔枝一样的,剥开了吾和芳华姐姐的衣服…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八章 楼主 早就料到剑之初会是这个样子的小色女,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笑问道:“怎么样,这本书没有让你失望吧?” 见剑之初一脸茫然,又自顾自的解释道:“这本《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的来头,可是很大很大的喔。奶奶听娘亲说,这本书的灵感源于一笔春秋阁的墨染叔叔。墨染叔叔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时甚至边睡边吃,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墨染叔叔那根神经不对劲,他吃的实在太多,撑得睡不着觉,就亲笔写了一本叫做《神虚子芳华公主传》的书。” “这本书讲的是,在芳华公主百岁的那一年,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的神虚子,带芳华公主游历四海,为了给芳华公主难忘的一夜,特地入诛仙城,邀请武神李愈之摆驾梅山出手援助的事。” “书中说,芳华公主百岁大寿的那天夜里,有流星携着漫天紫气,自东方矢至,落在了梅山上,神虚子怕被人偷窥到他们三人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气封方圆百里。后来剑谪仙也来了,不过这剑仙有些不正常,他不喜欢芳华公主,他喜欢的是李愈之;所以,他一来就开始对李愈之毛手毛脚,最后被李愈之收拾的服服帖帖…” “你应该也听说过,奶奶的娘亲和墨染叔叔长年勾搭在一起,你侬我侬,狼狈为奸,都不知道有多少腿了。奶奶的娘亲一见墨染叔叔写了《神虚子芳华公主传》,立即就在墨染叔叔的基础上写了一本《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 剑之初在退几步。 手中岌岌欲坠的书,终于掉在了地上。 敢情这本书里不仅写的是神虚子和芳华公主,连李愈之也被写进了书里… 李愈之是什么人? 是一个享有“四百年天下第一”美誉的人。 是一个被尊为“武神”的人。 是一个创立诛仙城,专杀为祸人间的仙人的人。 李愈之若是知道人世间有这么一本“著作”,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别说是这條天山上的一帘春梦楼了,到时只怕是整个江湖都会受到牵连。 剑之初实在是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书里那些不堪入眼的情节,也不敢想象写这本书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妇人。这妇人的胆子是要有多大,才能做到连堂堂李愈之都敢这么戏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羞辱。侮辱。 小色女完全不以为然。见剑之初惊恐的让书从手间掉落,绷着脸道:“这么宝贵的书,你怎么可以让它掉在地上呢?你还要不要奶奶带你们上山了?” 剑之初心神未定,脸色有些发白,脚下在退几步。他怎么可能拿着这样的一本书,在这儿看上一个时辰? 连声道:“不要了,不要了,我还是自己上山吧…” 小色女见剑之初不上套,后面捉弄人的法子没法展开,立即坐起来。邪魅的眼睛中涌出浓浓的杀机。 正要发作,忽闻一声熟悉的叹息自條天山上传来,那声音道:“色儿,差不多就得了。” 小色女低沉下去的脸,有了一丝惊慌。像个祸事败露的熊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怯怯的朝前后左右看了看,低声试问道:“娘…娘亲…你…都听到了?” 妇人立在吐纳台后的山崖边,悠悠的摇着羽扇,笑道:“没有,娘亲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我就放心了。”小色女身子心虚的矮了一截,长长的抒了口气。 妇人笑道:“这个人你不要管了,让娘亲来收拾他吧。” 小色女白眼一翻,嘟囔着嘴儿道:“娘亲,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啊。” “知道就好,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小色女哼了一声,不高兴的道:“那我现在干嘛去?” 妇人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红日。 红日的光,愈来愈烈,愈来愈刺目。犹如人心一般,不可直视。 但妇人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 摇着羽扇道:“娘亲知道你唯恐天下不乱,一会儿都闲不住;所以,娘亲想要你再去洛阳城带一个人回来。” 小色女柳眉一蹙:“什么人?” 妇人收回目光,转向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悠悠道:“一个叫白马醉的人。” “可以把人弄死了在带回来吗?” “只要你能弄死她,那你就弄死她吧。” 小色女的声音没有在传来,想必是已经迫不及待的往洛阳去了。 她最近遇到的这几个家伙,娘亲都不许她把人弄死,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弄死的。她能不急吗? 剑之初听着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对话,心头甚是诧异。听到小色女叫这说话的妇人为娘亲,想必这妇人就是一帘春梦楼的楼主了。 当下往條天山顶一看,大声叫道:“楼主,晚辈剑之初有访。” 妇人嫣然一笑,回道:“要访你就访嘛,叫嚷什么,吾又不是不允你。”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只有色心,没有色胆?想来又不敢来?”妇人轻移莲步,在流玉枫面前停下,媚笑道:“还是说,你不行,怕满足不了吾?” 剑之初心头微惊,连忙弯腰作揖:“楼主误会了,晚辈绝无冒犯之意。” “这可不行,你必须得有冒犯之意才行。不然,吾让你上山来做什么?”妇人笑得更加妩媚,妩媚的几乎已带着一丝春意。 剑之初道:“晚辈是来找一位朋友的。” 妇人以羽扇抬起流玉枫的下巴,媚笑道:“你不说,吾还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你的这位朋友呀,可真是身强力壮,厉害的紧呦,吾差点就得开口求饶了。呵呵呵呵,不知你能不能比得上他呢?” 剑之初一听这句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顿时语塞了。心头一下子涌出好几种疑问。 这妇人真是人尽可夫的吗?难道,流玉枫没有死,醒过来了?并且还和这妇人… 妇人轻轻退后一步,垂下眸子,透过窟窿看了看那开在流玉枫身体里的三朵魔花。 魔花依然妖艳无比。里面的紫气和黑气,还在互不相让的激斗,仿佛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口头笑道:“你若是不敢上来,吾亦不会勉强你,吾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若愿意上来,吾就在春梦楼的主楼等你,那可是一个让无数男人都终身难忘的好地方。” 剑之初没有在说话。 妇人也不去管剑之初,对形如死人的流玉枫道:“你的道心、道魂、道魄,都已严重受损,虽未彻底消亡但也仅只有一线生机。吾可以帮你逼出魔花,不过就算逼出了魔花也无济于事,最多也只是让你的肉体得到复原,你仍然无法复活,尚会惊动那魔人,让你在陷更加险恶的杀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魔花留在你的身体里,让那魔人以为你难逃死劫。” 妇人沉思着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崖边:“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你梦中的那个鬼老头让你复原道心。道心一复,魂魄自生。不过最终的造化,还是在于你自己,你既然承接了这份不凡的天命,那就注定要做一个不凡的人。” “你——可不能放弃。吾和那没有心的人,这一世最终的了断,还需要你的成全呢…” 没有心的人,还是人吗? 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人称作是没有心的人? 妇人将流玉枫留在了吐纳台上,然后一步步的摇着羽扇回了房间。 條天山是整个洛阳城的气运之源,位于山顶的吐纳台更是气运之泉。流玉枫看似形同死人,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可无形沁入流玉枫身体的,却是被妇人凝聚的條天山至圣至纯的精华之气。 寻常人吸一口,至少也有一个弱冠之年的功力。 一身霓裳的妇人,在妆台前对着铜镜坐下。一双 让男人看一眼都会禁不住销魂的眸子,缓缓的变得像两片结了冰的叶子。 眸子里的目光,比冰更冷。 妇人冷冷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胸前那条裸露在外的深沟。 试问这人世间,有多少男人,愿意为这条沟万劫不复?又有多少男人愿意死在这条沟里? 为何唯独有那么一个,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 最可笑的是,那个人宁愿喝下九碗孟婆汤,也不愿在记住她。若不是喝下第十碗,会魂飞烟灭,那个人还打算继续喝下去。 更可笑的是,那个人的心里明明有她。却始终不愿承认。 若是没有她,又何须想着将她忘记? 她自信他的心里有她。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也是如此。 所以,她将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这个最为下贱,最为浪荡的样子。 她不相信他知道了,还能视而不见,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不相信她赢不了他。 她手一伸,将羽扇一挥。一道真炁向一帘春梦楼的主楼飞去。 真炁落在主楼中一条匍匐在地上的狗身上。 狗摇身一变,变成了妇人的样子。 似妇人一样摇着羽扇,抬起半条露出的雪白大腿,款步行向主楼中纱曼满挂的圆床。 一晃娇躯,撑着脑袋,在床上侧身躺下,悠然道:“今儿个,来的又会是谁呢?”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九章 第三面 坐在铜镜前的妇人,缓缓起身走到了屋中心的桌前。这一刻的她,绝无妩媚可言。 桌上摆着一叠白纸。妇人化去羽扇,取过笔蘸了墨,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十二个字: ——这一世,我成了妓 女。人尽可夫。 十二个字从右至左,分作三列。似是担心看到的人会认不出来,特意将其写的工整至极。 妇人放下笔,看着笔墨未干的字,冷冷的一掀唇角:“神童天师又如何?吾不信乱不了你的道心!” 长袖一挥,写下十二个字的纸化作一道白光,向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急掠而去… 一阵敲门声响起。 妇人阖了一下眸子,长长的吸了口气。冷如冰霜的面容,在一个眨眼之间又变回那个风情万种的样子。 知道是谁在敲门的妇人,纤指一捏。羽扇又出现在了指间。 嫣然笑道:“你这妮子,来的倒是挺准时。进来吧,门没关。” 话音未落,方门立即被一个着一身粉衣的少女推开。 少女面容生的极其精致,眉目之间流露着一股让人心悸神摇的天真烂漫。一身粉衣衬托着的玲珑身躯,更是灵气逼人。 这不是被小色女强行抓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又会是谁? 沈灵兴高采烈的快步走进房间。像是在搜寻什么心爱的东西一样,不停的往房间里一阵探看。 可惜的是,沈灵没有搜寻到。 妇人看着沈灵脸上的欣喜之色,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面带尴尬。正要说话,沈灵一跺脚,毫不客气的冲妇人大叫道:“你又骗我!” 沈灵很漂亮,很可爱,也很善良。只是已经被骗了好几次的沈灵,已然失望透顶,愤怒无比。 同时,沈灵也深感无可奈何。无助的她,又一次没有见到心上人,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瑶鼻一抽,娇躯一颤,无邪的大眼睛里马上就有了泪光。 妇人很喜欢这个性情纯真、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微微顿了顿,目光悄悄的转了两圈,行上去似一位母亲一般抚了抚沈灵的脑袋。 和蔼的笑道:“傻丫头,你这么乖巧,吾怎么会骗你呢?” 沈灵挥开妇人的手,退后两步:“你都骗了我好多次了。昨天说玉枫哥哥今天会来,今天又说玉枫哥哥明天会来,明天又说玉枫哥哥后天会来,都说了半个多月了…” 妇人又要说话,沈灵却一转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姣好的脸颊上滚落,泣声道:“我知道,我很傻,你们都喜欢骗我,欺负我…” 一时冷若冰霜,一时风情万种的妇人,变成了一副从未有人见过的可亲模样。 轻轻揽住沈灵的香肩,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解释道:“丫头,你是不是记错了?吾什么时候骗过你了?骗你的,可一直都是色儿呀。” 沈灵向前两步,避开妇人的手:“还不都是你指使她的!” 妇人被拆穿,心头有些惭愧,脸上却更显无辜,不依不饶的跟上去,笑道:“怎么可能呢?你这么讨吾喜欢,吾怎么舍得骗你呢?你忘啦,色儿欺负你的时候,吾还帮你揍过她呢。” 沈灵微微一愣,似是记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最后却还是不甘心的第三次避开妇人的手,赌气道:“那…那…那昨天的话,总是你说的了吧?” 妇人没有在跟上去,摇着羽扇道:“是呀,” 沈灵一抹泪珠,转过身重重的一甩手臂,叫道:“那今天玉枫哥哥来了吗?” 妇人神秘的笑着。本还想说“这不是还早嘛”,调一下沈灵的胃口,可见得沈灵着急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只好改口道:“来了呀。” 沈灵的身躯明显的一僵,连眼泪都僵住了,惊问道:“真的?” 妇人抬起头,一脸的神气:“当然是真的了,吾向来说一不二。” 沈灵大喜,连忙扑上来握住妇人的手,雀跃的跳叫道:“那…那…那玉枫哥哥在哪儿呢?快带我去见他…” 妇人看向一边,悠悠道:“你这丫头这么讨吾的欢心,吾自然会带你去。不过在去之前,你得先叫一句娘亲来听听。” 沈灵眉头一皱,神情一顿。犹豫着不说话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她是被小色女抓来一帘春梦楼才认识的这妇人,方才不过这么些日子,这妇人却一心想要当她的娘亲。 娘亲这么重要的称呼,哪是说叫就能叫的? 沈灵一直都没有答应。 被拒绝了许多次的妇人一点也不生气,更不曾着急。她有足够的把握认下这个与小色女截然相反的女儿。 现在这个时候,无疑就是最佳的机会。 被抓来一帘春梦楼的沈灵,这一段日子都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无时无刻不在叫嚷着要去找流玉枫。甚至通过绝食来要挟,妇人没有办法,只好让小色女连哄带骗的告诉沈灵:“你的小情人明天就会来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一明,就一直明到了今天。 妇人看得出,在沈灵的心目中,流玉枫已胜过她自己的命。 可能用这样的手段迫使沈灵屈服认她作娘亲,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妇人是真想认沈灵做女儿。也有信心当好沈灵的娘亲。 笑道:“你要是不叫,吾就不带你去见你的小情郎。” 沈灵心头一急。犹豫变成了委屈,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 妇人察觉到沈灵的变化,不忍的叹了口气。一收傲然的神情,转向沈灵柔声道:“丫头,你除了你的小情郎,就没有别的亲人了;认吾做娘亲,多一个宠你、疼你的人,难道不好吗?” 这一句话传入沈灵的耳中,直接撞在了沈灵心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嗡嗡作响。 从世外桃源般的指路山下来的沈灵,犹如坠入人间的天使。还未适应这个人如潮涌,却互不相识的世界。 这冰冷冷的世界让沈灵深感凄寒。除了流玉枫能给她温暖,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依靠。 沈灵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嘴儿。可张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叫出声来。 那两个字还是太过沉重。 沉重的一旦叫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 妇人伸出嫩葱般的柔荑,替沈灵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轻声笑道:“别着急,慢慢来。” 修长的手指,拭着泪痕,也抚着沈灵的脸颊。还有额头,鬓角,发丝。 指下的沈灵只觉得那种已消失在那个雨夜的温馨之感,突然又回来了。娘亲温和可亲的面容,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 眸子猛地一颤。两行滚烫的泪水,笔直的滚下,一声“娘亲”霍的脱口而出。 人也跟着扑进了妇人的怀里。 妇人欣慰的揽住沈灵娇小的身躯,贴着沈灵的额头,佯笑道:“傻丫头,这么值得高兴的事,你怎么还哭啦?” 沈灵的身子随着急剧的呼吸不住的颤抖,连声哽咽道:“我想娘亲了,我想娘亲了…” 妇人的眸子无声的眨了眨,抚着沈灵的后背,哄道:“以后呀,吾就是你的娘亲;快别哭了,在哭娘亲可是会心疼的。” 沈灵抽噎着,渐渐的止了泪。抬起脸庞,用一双红了眼圈的眼睛看向妇人… 妇人爱意满满的拭干沈灵脸上的泪痕。捏了捏沈灵的鼻子,将头一侧:“吾要带吾的宝贝女儿去找小情郎啦。来,快亲娘亲一口。” 已决定认妇人作娘亲的沈灵,立即凑上去在妇人侧过来的美颊上亲了一口。 妇人笑着抚了抚沈灵的脑袋:“真乖。” 妇人没有带沈灵去峰顶的吐纳台,而是去了一间临近小色女住处的厢房。 妇人能想象得到,沈灵若看到流玉枫身体里的那三朵魔花会是什么样子。不说要死要活,自寻短见,哭的昏天暗地那是在所难免的。 在穿过几处亭台,两处开着粉荷的水榭,即将到达厢房时,妇人摇扇的手悄悄的一挥。 厢房中原本只叠着一床锦被的床上,一道奇光化出流玉枫的幻影躺在床上。被子悄然盖在了流玉枫身上。 沈灵挽着妇人的手,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好奇的问道:“娘亲,玉枫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晚上吗?” 妇人见沈灵的问题中已有了最好的答案,顺口笑着答道:“是呀,昨天晚上。” 沈灵眉头一动:“玉枫哥哥昨天晚上就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因为他睡着了,还没有醒来呢。” “睡着了?”沈灵诧异道:“那…玉枫哥哥是怎么来这儿的?” 妇人笑道:“是娘亲见你这么想念他,想念的都快等不及了,便让色儿把他带来的。” “玉枫哥哥被带到了这儿都没有醒吗?” 妇人点头。 已快到房间门口的沈灵,甚是不解。玉枫哥哥虽然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可被人带到这儿都没有醒来,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现在的玉枫哥哥还是没有醒来吗? 沈灵举起手正要敲门。不忍沈灵看到流玉枫真身的妇人,立在沈灵身后道了一声:“丫头,等一下。”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章 一剪梅 沈灵回过头问道:“怎么了?娘亲。” 妇人看着沈灵满是困惑的样子,笑道:“丫头,你不想知道你的小情郎为何没有醒来吗?” “我…”沈灵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娘亲告诉你吧。”妇人握住沈灵的一只手:“你的小情郎,被他梦里的那个坏人留在梦里了,不过…” 沈灵吃了一惊,打断妇人的话,急问道:“被坏人留在梦里?那坏人为什么要把玉枫哥哥留在梦里?” “丫头,你应该也知道你的小情郎天生不凡,对吗?”妇人笑问道。 沈灵点头。 想让沈灵安下心来的妇人不急不慢解释道:“那坏人把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留在梦里,害的吾宝贝女儿不能与之团聚,确实是挺坏的,不过那坏人这么做,却是为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好的。” “那坏人是为玉枫哥哥好,才把玉枫哥哥留在梦里的?”沈灵有些不敢相信。 妇人笑着点头道:“是呀,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日后可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只是如今太过年轻,还需要许多许多的锻炼。那坏人把吾宝贝女儿的小情郎留在梦里,是想点悟他一些道理,提升一下他的境界与修为,等他领悟了自然也就会醒来了。” 沈灵听了这话,一下子也不知到底是应该着急,还是应该为心上人欢喜,只好问道:“那玉枫哥哥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吾的宝贝女儿,你放心吧,你的小情郎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的。”妇人上前一步,轻轻揽住沈灵的香肩:“你这一段时间要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照顾好他,安心的等着他醒来。” 沈灵坚定的点头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玉枫哥哥的。” “去吧。”妇人用羽扇轻轻的拍了拍沈灵的脑袋:“推门进去就好了。” 沈灵应了一声,推开门直接扑了进去… 妇人转过身没有在看。 她知道沈灵这天真无邪的丫头,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扑倒床上紧紧的抱住了她的心上人。 抱住心上人的滋味,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妇人听见沈灵又哭又笑的轻声道:“玉枫哥哥,灵儿好想你,玉枫哥哥,灵儿好想你啊…” 此刻已到巳时。 几朵游云,似花儿般点缀着湛蓝的天空。艳丽的骄阳,洒满了整个條天山。 立在门口的妇人面对着一池粉荷。骄阳落在她的身上,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那人要她像他一样守护苍生,为苍生立命。 她想问问他:我难道不也是苍生中的一粒吗?你道心赤诚,胸怀天下,为何从来不曾守护过我呢? 她也问过自己:若是没有了苍生,他是不是就会来守护我了? 为此,她深深的恨着这所谓的苍生。甚至想过要毁灭苍生。 只是,她不敢。 她从未怕过谁。连流玉枫梦中的道人,都敢一次又一次的挺枪相对。 唯独在他面前。她怕。 怕他不理她。怕立在他的对立面。 她也有气馁、绝望,深感无能无力的时候。 若是这一场类似于赌局的约定,输了,她该怎么办? 是真的遵守约定,像他一样做一个毁情弃爱的人守护苍生?还是违背约定,由爱生恨,与他形同水火? 她尚未做出选择! 所幸的是,这种时候非常短暂。谁又没有过脆弱的时候呢? 这种时候一过,她还是坚信她能赢。 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赢!我必须得赢! 只不过她已有些分不清,为什么这么想赢。是想嫁给他?是不想与他一样毁情弃爱?还是怕与他相爱相杀? 听着沈灵向情郎说出的甜言蜜语,一动不动立在骄阳下的妇人有些羡慕。 心头激起阵阵涟漪。她不禁抬头看天,深有所感的悠悠念出一首《一剪梅》的词牌来: 十世白衣着艳装。已让愁肠,乱了心房。 谁家儿女谁家郎。一片颠嗔,太多痴狂。 梦断残更念旧伤。怎道当初,莫不寻常? 春风难解艳阳霜。只笑云烟,尽是情长。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吟出这么一首词,她只知道千年前的她,除了修行,除了挥枪,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经过这么多世的轮回,她什么都会了。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文人总喜欢矫情做作的吟诗作对,甚至连杀人如麻的武夫都会吟一两句打油诗。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样可以抒发内心最不为人知的情绪。 那些情绪藏在心底,太过压抑,让人难以承受。抒发出来,人会好受许多。 如今的她,不仅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甚至还精通奇门八卦,日月星象。 只是精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用来缓解心中的痛苦与无奈罢了。 也可能,是为了赢! … 如今虽然才值天明不久,但白马醉已经喝醉了。醉的不醒人事,醉的一塌糊涂。 白马醉是一个女人。 但无论是在白马醉醉了的时候,还是在没有喝醉的时候,白马醉都不像一个女人。 除却女子象征性的婀娜体态,白马醉的面容、衣着、言谈举止,都是女带男相。她不用特意乔装打扮,都像了一名英俊的男子。 尤其是在她喝酒的时候。 一个女人能醉成白马醉这样,普天之下除了白马醉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白马醉,没有醉在酒桌旁,没有醉在房间里,而是醉在了白马上。 白马醉不仅喜欢白马,而且只骑白马。 只因她是“三关纵横”王白马的女儿。 更因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王白马手下,有一支不败的传奇。被人称之为“白马义从”。 这支传奇不仅是并州的荣耀。也是整个汉人天下的荣耀。 若问天下,谁能以抗契丹?百战而百胜? 无需二想,非一柱擎天,镇守大宋门户的王白马莫属! 整个并州最精锐的铁骑将士们,都披白袍、骑白马;连仰慕王白马的寻常百姓,都自行穿白衣,戴白帽。 可谓是,满城衣冠,皆似雪。 山河动,朝天阙。自有白马补天裂! 王白马有两个孩子。长子名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去”! 天下人称其为白马去。 小女名最。 王白马对长子非常严厉,对小女却非常疼爱。王白马将一切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女儿,每一样都是最好的。 同时,王白马也对女儿抱了极高的期望。希望女儿能不要以女子自持,能成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之龙。龙中之最。 可能连王白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最”的真实含义,其实也是来源于无意中看到的一句诗: 最是萧萧去,无人继后尘! 若是连女儿都要投身沙场,那是否还有可以传承王家的人呢? 这个女儿没有辜负王白马的期望。不但女带男相,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柔弱、无才便是德的女子,而且还觉得自己胜过男子。 让王白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一身英气的女儿,长大了竟像个酒鬼一样喜欢喝酒。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辰;只要是没事的时候,就常常喝的昏昏欲醉。 久而久之,便有人把女儿的名改了。称其为白马醉。 白马醉虽经常喝的昏昏欲醉,但从来没有误过什么事情。不管白马醉喝了多少酒,哪怕是喝的烂醉如泥,只要是有事的时候,她绝对会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马上神奇的清醒过来。 当然,也有清醒不过来的时候。那就是她想要装醉的时候。 只有白马醉的父亲和兄长才知道:——白马醉除了清醒的时候,其它的时候都在装醉! 一个女子喝醉,不管这个女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都难免会遇到趁其之危的人。白马醉也遇到过,并且还遇到过不少次。 江湖传闻,以前就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山大王,想趁白马醉在过路中喝醉的时候,先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在把白马醉娶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最后的结果却告诉世人,喝醉的女人和发疯的女人一样可怕。生米没有煮成熟饭,那些个山大王的山头却被煮成了平地。 白马醉将“愚公移山”的传说,变成了“土匪移山”的佳话。 最近的这两年,许多满是慈悲心肠的人,都纷纷开始同情遇到白马醉的土匪和山贼们。 白马醉所过之处,土匪、山贼要么是为了免受移山之苦,非常自觉的跑得一干二净;要么是为了保住山头混口饭吃,摆着酒宴迎接、放着鞭炮欢送着白马醉。 在朝堂上,白马醉是王白马的女儿。 在江湖上,白马醉是比山大王还要山大王的山大王。 白马醉这次离开并州,南下洛阳,是有父命在身的。 王白马见这两年时局虽有所变化,但边关总体来讲还算太平,女儿又有一身庙堂之人不具备的江湖气息,正逢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将近,便吩咐女儿去那江湖之上走一走。 白马醉下洛阳,欲往禹门的目的,不在于杀龙,不在于争夺运数,而在于结识未曾入仕的英雄豪杰。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一章 颜如玉 这两年与契丹的战事与摩擦,虽越来越少,但身为三关统帅身经百战的王白马深深明白,自古以来,天下大势都有一个恒古不变的规律。那就是在浪花淘尽英雄的历史舞台上,总会有人不断粉墨登场,或是开创一番霸业,名垂千古;或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身败名裂。 有关天下格局的风云大事,在举事之前,表面上都呈现出风平浪静之姿。在所有的风平浪静之下,必然暗流急涌。 那些未曾露出表面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等。等一个成熟的时机,等一个志在必得的绝佳机会。 王白马文冠武冕,但终究不是先知寓言。知道这样的道理,却不知道潜藏在当今天下的这股暗流,指的是哪一方人物。 王白马早就有让白马醉入江湖一走的想法,不过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并州可是大宋的门户,若是让白马醉离开并州,出走江湖,只怕会遭人话柄。 直到去年十一月中旬,并州下了一场大雪。雪停后的两日,有一位道人进入了并州地界。 王白马收到关卡传来的消息,得知这道人的身份,大喜过望。令各关将士派人引路,亲自领三千白马附带许多百姓,出并州城三十里夹道相迎。 在并州的历史上,这么隆重的礼遇,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不知来人身份的将士们,皆为自家名动天下的将军屈尊而愤愤不平。 就算将军在怎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哪怕是当今天子驾临并州城,也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吧?况且来的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看似和弱不禁风的迂腐书生有一比的道人? 知道来人身份的将士可不这么想。这道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位实打实的绝世高人。 听说这位年纪轻轻的高人,五岁时尚不能言。双亲本以为生了一个哑巴,却不料一张嘴竟赋诗一首,口吐真章。次日清晨,宴坐浴池的碧莲花上,道气随身,天地浩然。犹如真仙。 江湖道庭之首的龙虎山,举山上下奉其为“神童天师”。其他各派修道之士,皆认为是道祖张陵转世。 九岁时,得天子赐号。号为“平靖先生”,又称“旭然子”。 十三岁时,收名列八大地仙之一的徐神翁传谕,奉天子之命,进京收妖。 十五岁时,龙虎山之巅有千年剑魔欲破封而出,一掌便将其伏之。 如今,不到而立之年,亲传弟子已有三十余人。各个都是修为深不可测,道法足可称“子”的一代高人。 王白马亲自将道人接入并州城。请道人卜气运,勘天机,指点迷津。引帐下大将与道人一起于城墙上且停且行绕城一圈。足足二十八里。 留道人于将军府三日,让大小将领三人一群,五人一组,一一拜见道人。就连驻守在兵家必争之地雁门关的白马去,以及宁武关、偏头关的将领都被以将令连夜换回。 再与道人于书房畅谈一日。王白马方携帐下诸将与白马去、白马醉出城十里,送道人离去。 道人行出十数丈,缓步停下。转身目视当先而立的王白马,将右手向南一指。 朗声笑道:“此去有江山,江山连城瑾。城瑾立江河,江河入海滨。海滨揽江湖,汝道可不孤。” 王白马悟不出道人留下的这三句话中藏着什么样的玄机。但对“海滨揽江湖,汝道可不孤”这一句,却有所领悟。 王白马肩上扛起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任。脚下走的,那是守土护国的大道。 有这样的肩膀、有这样的脚的人,太少太少。非顶天立地,胸怀天下的真英雄、真豪杰不可。 在那片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之上,时常有可歌可泣的悲壮事迹传出。 例如:四百九十七名志士甘愿死在奸臣刀刃下,只为保住金陵城的最后一丝血脉。 例如:看似不共戴天,实则互为知音;本可存活两人,却甘愿一同赴死的荆湘三杰。 例如:云梦山上那位为卜江南运数,不惜泄露天机,甘愿遭天谴而死的天下第一智者。 在那片江湖之上,好像从来不缺这样的人物。 若是有这些人物相助,何愁寡众道孤?若是有这些人物相助,何愁天下不兴,山河不固? 所以,王白马请旨进京,面见天子。允小女白马醉入江湖一走。 白马醉的第一站即是洛阳。 洛阳,是为西京。又称“神都”。 自古以来,洛阳城出了太多太多有关帝王将相的传说。如今的洛阳城虽不在是当朝京师,但十三朝古都留下来的底蕴,却不亚于当今天下任何一座名城。 白马醉来洛阳,不是冲洛阳的名气而来。而是因为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 禹门位于黄河峡谷之上。 每逢春分时节,会有数以万计的鲤鱼逆流而上。不凡的跃过禹门之鲤,可化身为龙,登天而去;跃不过的凡鲤,落下时额头会出现黑印,坠入涛涛深渊。 李太白有诗云: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咏的便是鲤鱼跃禹门的盛况。 在这些跃禹门的鲤鱼中,又分为红鲤与金鲤。以及黑鲤。 红鲤是认为禹门是天之尽头的大海之鲤。金鲤是生在黄河之上,被河沙磨光鳞片的河鲤。 而最为特别的黑鲤,乃身负气运的天生奇物。有人推测这种鲤生自灵气聚集的名山秀水间,也有人推测是天生地养的神鲤。 红鲤、金鲤一年一跃,已不足为奇。但黑鲤负有气运的十年一跃,却让天下瞩目。 如今正是十年之期,在有半月天下黑白两道上的各路人士,甚至是连书生、画师、名门公子、世家小姐,都将齐聚禹门。 有的是为了一观十年一度的盛况而来。有的是为了斩龙而来。 有许多人士,会提前在禹门附近落脚等候盛况临近。这些人至少有一大半会选择洛阳。 在这段时间里,本就繁荣无比的洛阳,无处不是人山人海。别说妓院、酒馆、赌坊、客栈,就连茅房都是满的。 记得白马醉南下的时候,王白马本打算给女儿安排几名保镖。毕竟江湖之上,有英雄豪杰,能人异士,也有阴险小人,无耻之徒。 得知这个信息的白马醉,立即找到王白马,正色道:“父亲,你这不是让他们保护我,而是想让我保护他们。” 将气横生,不怒自威的王白马顿了一顿。很快听出了女儿话中的意思,哈哈大笑道:“有道理。” 所以,害怕带着保镖出门,还要保护保镖的白马醉,这次南下只带了几名熟悉江湖各派人物,精通人情事故,以轻功为长的好手。这几名好手主要的任务是在暗中打探消息,一旦发现适当的目标,立即汇报给白马醉。 白马醉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亲自登门拜访。 这几名打探消息的好手,不愧是白马醉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有让白马醉失望。方到洛阳城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发现了两个目标。 一个是当今天下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燕氏之后。名为燕青冥。 据白马醉收到的信息称,这燕青冥方弱冠之年,却已是幽州燕氏之主。昨天下午已着一身嫩绿衣入了洛阳城。 白马醉得知这个消息,不禁记起了那位被苏如是和剑之初带来洛阳的金陵少主。喝了口酒,苦笑着感慨了一声:“你们同属五大名门之列,年纪相差亦只有两三岁,不过你这位幽州之主,倒是比那位金陵少主要知事许多。” 第二个目标,是最近这几年江湖上一个名声大噪的人物。与燕青冥一样,这人也是方到弱冠的年纪。 连出身将门,尚未完全步入江湖的白马醉,都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姓颜。名如玉。 听到这个名字的人,肯定是马上记起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很多人会忍不住的笑出声来,这是要一个多么自恋的人,才会取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名字?而且还他娘的是个男人。这个人是不是从来不撒尿,从来没有照过镜子? 不管有多深的质疑,不管有多觉得叫这个名字的人何其可笑,凡是见过颜如玉的人都绝对不会在这么想。 只因这个颜如玉,容颜真的如玉。 颜如玉的脸,已俊俏到可以杀人。 江湖传闻,颜如玉曾杀过四个人。淘金子、七夜魔君、雪山鬼母,以及冷艳宫红袍魔姬的师父。 这四个人每一个都恶名昭著,许多人都想杀之而后快,只是碍于其修为太过高深,没人敢动手。 在杀这四个人的时候,颜如玉修为也不如他们。然而颜如玉能够得手,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颜如玉脸上的面具被打碎;四人竟都被颜如玉的脸所震慑,恍惚间才被颜如玉一击毙命。 杀这四个人,颜如玉都非常侥幸,甚至有偷袭之嫌,但没人因此就质疑颜如玉的修为。 第一是因为,颜如玉杀这四个人的时候,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人,可以在十五六岁就拥有一身媲美颜如玉的修为? 第二是因为,颜如玉出自当今江湖的第一大势力——冷艳宫。师出冷艳宫辈分最高的“求死姥姥”门下,完全称得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满脸醉意的白马醉,倒躺在白马上,时不时的举起葫芦喝一口酒。任由满是灵性的白马在人群中不急不慢的走着。 白马醉的目的地。是洛阳城东的醉芳楼。 从收到的消息上得知,这位风姿绝代的颜如玉如今就在醉芳楼的顶楼听曲。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二章 醉芳楼上 白马醉之所以决定先见颜如玉,再见燕青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醉芳楼”这个名字。 白马醉的名字中,也有醉。 醉芳楼。醉芳楼。醉了光阴,醉忧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酒馆?妓院?还是戏楼? 醉芳楼三者皆是。 马儿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停下。白马醉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携刻着“醉芳楼”三字的诺大朱红牌匾,笑道了一声:“到了。”翻身跳下马来。 一名迎客一边热情洋溢的走上前,一边打探着白马醉。心中在想面前这位白衣客人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好做出相应的安排。 迎客不确定白马醉的性别,只好胁肩哈腰摆手引路,简短的道了一句:“客官,里面请。” 白马醉冲迎客一笑,大步进楼。迎客伸出手想要去抓马背上的缰绳,却不料比寻常马匹要高大许多的白马倏的将头一甩,直接甩向迎客。 饶是迎客经常牵马,知道有些品种不凡的马儿性子刚烈,提前有所防备,一察觉到不对劲立即缩回手退后了好几步。不然只怕是会被这一甩,甩的几天下不了床。 走到门口的白马醉回头笑道:“我的马儿,就不劳烦你牵了。”冲白马使了两个眼色,示意白马立到旁边一些,不要挡住大门;白马一眨眼睛,竟真的立到一边去了。 惊魂未定的迎客一见这一幕,不禁呆了。这是一匹马,还是一个人?只怕是没有默契的人,都意会不到白马醉的意思。 立在门口的几位姑娘,眉目含笑,衣着甚是暴露。一有男客到来总是会像一条条蛇精一样缠上去的她们,看着女生男相、满身英气的白马醉一个个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马醉存心想要戏弄她们一番。见她们没有缠上来,沉着脸故作生气道:“你们,是看不见我吗?” 从不放过任何一位潜在客人,只差不会强行架上自己房间的姑娘们,不料已进了楼的白马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几位姑娘一不偷,二不抢,都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打造幸福生活的好姑娘。 她们也很想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的伺候一番。毕竟今天已只剩下她们几个没接过客了,日常任务都没有完成的她们,各自都暗暗着急。 无奈的是,白马醉虽然看上去像个男人,但那和这几个姑娘差不多凹凸有致的体态,却告诉识人无数的她们——这是一个女人。 一位胆子较大的姑娘以纱袖掩唇,低声道:“你…是女人…” 白马醉尚不肯罢休。向说话的姑娘走了两步,抬起姑娘的下巴,笑道:“我是男人!” 半截酥胸露在外面的姑娘被白马醉这一撩,心跳立即加快,一张脸憋的通红。她竟像遇到自己心目中那位最为气度不凡的如意郎君一般,心动了。 不过仅存的理智还是告诉她,这不可能。站在她面前的,和她一样是个女人。 她低着眸子,不敢去看白马醉。微微指了指白马醉的胸脯,发出一个细若蚊足的声音:“你…你有胸…” 白马醉放开了一颗心怦怦直跳的姑娘,失望的抒了口气:“好吧。” 几位姑娘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看着白马醉上了楼。 而那位被白马醉抬起下巴的姑娘,也看向了白马醉的背影。 她有些不舍。也有些难过。 如果这位白衣如雪,身上带着酒气的客人,真的是个男人那又该有多好? 醉芳楼是洛阳城东最高、最大、也是最有名气的一栋楼。一共七层。 据说醉芳楼幕后的老板,是一位在洛阳城颇有名气的墨客。醉芳楼整栋楼的设计、建筑的风格,甚至连每一扇门窗、每一道屏障、桌凳的摆放,都是由这位墨客经过深思熟虑方才构成。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这位墨客提出的“人生三阶说”。 “人生三阶说”,说的是人的一生在三种不同的阶段,所产生的三种追求。这位墨客将三种追求融进了醉芳楼的整体设计风格当中。 醉芳楼最下面的两层,是供人吃喝的裹腹之处。象征的是人的一生中最初始的一种阶段,也是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铁定会有生存阶段。 中间两层,是供人作乐的寻欢之地。象征的是人在解决了一日三餐的温饱问题之后,想要更上一层楼,所产生的各种追求与欲望。譬如说:色、权、名。 上面两层,是供人闻雅的静心之所。象征的是人在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上,或是欲望得到满足后,所产生的情操。 陶冶情操可升华人性,让人步入更高的境界。更如一汪可以明志、明己的清泉,能洗尽一身俗世尘埃。 若无情操,那追求将变成贪婪。欲望亦将变成毁灭自身的毒药。只因这两样东西,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尽头可言。 醉芳楼的三楼四楼,无疑是最为热闹的。 在这两楼里,有让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有让人痴狂成魔的名利场。可以听到,各式各样在外面听不到的声音;可以看到,各式各样在外面看不到的模样。 人在许多许多时候发出的声音、做出的模样,本就不能暴露人前。正如许多许多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欲望,本就见不得光。 听不尽的故乡事,唱不尽的别离歌! 喝不尽的杯中酒,登不尽的醉芳楼! 白马醉一口气连上六楼。在上一楼,便将见到颜如玉。 白马醉不禁在想,这位在冷艳宫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江湖上年少成名,脱离了“人生三阶说”坐在醉芳楼第七楼的颜如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否也有一腔家国情怀?还是说,只是一个无心庙堂的江湖浪子? 可能是那位墨客早已料到没有几个人愿意登上第七楼,所以第七楼明显没有下面六楼大。比下面六楼要长出许多的楼梯,也没有与下面六楼连在一起。而是设在了正楼中的位置。 两侧的栏杆雕龙刻凤,犹如天梯。 在楼梯口的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女子。 左侧的女子着一身大红衣,外披一身大红袍,就连腰间挂着的两柄精金短刀亦呈血红之色。一张比冰霜还要冰冷的脸上,无需拔刀动怒已然杀气吹发。 右侧那名一身紫衣的女子,面静如水,看上去要好相处许多。但是凡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都会知晓,这紫衣女子既然能和红衣女子并肩而立,那就肯定不会是真的好相处。 这一红一紫的两名女子,都出自在江湖上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冷艳宫。并且名列天下皆知的“护宫十姬”,修为极其高深,地位尚在宫中护法之上。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名女子,如今却如两名小兵一般立在楼梯口。给在楼上听曲的颜如玉站岗,以防有人上楼打扰到颜如玉的雅兴。 有这两名女子在立,别说是没人敢上第七楼,就连来第六楼的人都尽数退下楼去。 整个六楼,都是空的。只因那红衣女子的一身杀气,已笼罩着整层楼。 白马醉一上楼就察觉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她身为将军子女,什么样的杀气没有见过? 白马醉看了看一头长发无风自动的红衣女子,又看了看与之并立的紫衣女子,不禁笑道:“能让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护立于此,也确实配得上那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两姬不答话。只面色如初的看了白马醉一眼。 白马醉双耳一动,一阵琴音传入耳中。侧耳一听,竟是一曲《广陵散》自楼上传下。 什么样的人会听《广陵散》? 白马醉心中已有数。缓步上前,向两姬作了一揖,笑道:“烦请两位通报一下颜公子,并州白马醉欲上楼听曲,不知可否?” 红袍魔姬动亦不动的答了两字:“不可!” “这——” 白马醉没料到红袍魔姬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好像她足可代表颜如玉一样。 俏面紫衣为人不似红袍魔姬这般冷漠,行事也没有红袍魔姬这般果断,道出一句:“公子已可听见你说话,若是同意,自会让你上去。” 白马醉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多重弦外之音。 一是这两人完全不顾及她的身份。按照常理来说就算是颜如玉不愿意见她,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至少也得装模作样的通报一声才好看。 二是这冷艳宫的人,行事真如传闻中一般我行我素。许多人都将冷艳宫划分到魔道,今日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是这一趟兴致勃勃的江湖之旅,第一次拜访就吃了一个闭门羹,后面的路只怕会更难走。 从那一首《广陵散》对颜如玉所产生的好印象,就这样随着红魔鬼姬一句干净利落的“不可”,而消失殆尽。 白马醉有些失望,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想上去了。 一个这样的人就算有背景、有来历,年少成名,但没有一丝家国之心,仁义之心,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人都不会,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那俏面紫衣说的不无道理。颜如玉确实已可听见白马醉说话,若是愿意见白马醉,自然会让她上去。如今不出声,那就是不愿意了。 不愿意,白马醉也不能硬闯。她出来是为了结友,不是为了结仇。 只是就在有些笑不出来的白马醉转过身,正要离去时,楼上却传来一声:“有请——” 白马醉不由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立了好一阵。 白马醉突然觉得,“并州白马”的名头虽然人尽皆知,但在江湖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使。庙堂与江湖,犹如井水与河水,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又有多少人会买账呢? 俏面紫衣看着白马醉的背影,淡淡道:“公子已允你上楼,你还在等什么?” 已想要离开的白马醉,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上去见一见那听着《广陵散》的颜如玉。 轻道一声:“多谢。”上楼而去。 七楼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地方,可以看到整个洛阳东城。只是绝大部分人,都停在了寻欢作乐的三四楼,不愿踏上这甚显无趣的七楼。 楼上的颜如玉,静雅,裹素。席地而坐。 身前摆着一张朴实无华的茶案。案上腾腾热气,茶香四溢。 对面的戏台上,一名额点朱砂的红纱女子,同样遥相而坐。 眉目如画,纤指轻拨。 激昂慷慨的《广陵散》便是出自那女子的指尖。 就在白马醉踏上最后一层阶梯的时候,颜如玉斟着茶,吟了一句:“少年知音绝,还归发如雪。” 白马醉收起心头刚才被激起的各种情绪,朗声答道:“白马笑君狂,却怡广陵乐!” 颜如玉微微侧首,笑问:“我很狂?” 白马醉道:“也可能是这匹白马识人有误。” 颜如玉伸出右手,引白马醉坐下,笑道:“我确实心怡广陵散,每年都会来此听一听这不屈之音。” “天地之大,何处不闻广陵散?为何偏偏要来此呢?”白马醉一甩裙摆,在颜如玉右侧坐下。 颜如玉含笑看向对面戏台上的红纱女子:“因为,她没有知音。” 白马醉上楼不过片刻,已听见颜如玉说了两次知音。心头莫名一颤,暗自念出了这两个字:“知…音…” 颜如玉看着那抚琴的红纱女子,笑道:“她从小就在这儿操琴,听者无数。” “哦?”白马醉也看向对面的红纱女子。这才发现满曲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广陵散》,竟是由一名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所弹。 “有人垂其姿,有人思其色,却无一人知其音。” 白马醉有些诧异,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 “芳龄几岁?” “不知。” “哪里人士?” “不知。” 一连三个不知,让白马醉不由回头看向颜如玉:“你什么都不知,却知无人能会其音?” 颜如玉依然看着那红纱女子,笑道:“我来此听过十次琴,她已通过琴音告诉了我。” 白马醉看着颜如玉的脸,沉吟着。她想问问颜如玉,是不是一年一次,却不由感慨道:“你…不应该这么看着她,更不应该对她笑。” “你的意思是…”颜如玉收起目光,将一杯刚刚斟好的茶送到白马醉面前。 “我听说,你出门都会戴面具,为何今天没戴?”白马醉笑了笑,将话锋一转。手头端起茶,似是端起一杯酒。 “现在还没有出门。”看出白马醉是想把茶当酒喝的颜如玉,手头顿了顿。亦把茶端了起来。 白马醉愣了愣。严格来讲,现在的颜如玉是坐在这醉芳楼楼上,确实没有出门。 当下哈哈一笑,仰起头将茶一饮而尽。又问道:“你为何不饮酒?” “因为没有饮过。”言罢,亦将茶一饮而尽。 白马醉看着颜如玉略显无奈的样子,笑道:“看来和我喝茶,是为难你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三章 几方庙堂,几方江湖 “何难之有?”颜如玉微笑着为白马醉斟茶:“都是喝茶,不过喝法不同而已。” 白马醉笑道:“正如每个人的活法亦不相同?” 颜如玉听得出白马醉话里有话,也不拆穿:“无论是哪一种活法,只要做到了问心无愧,便是好的。” 白马醉学着颜如玉的样子,轻轻的抿了一口香醇的茶,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酒吗?” “可能是因为…酒有人醉,醉有人陪。”颜如玉想了一下,淡淡笑道。 不知为何,白马醉突然从颜如玉的笑容中,看到了一股浓浓的孤寂。那股孤寂藏的很深很深,犹如盛开在漫天暴雪中的寒梅。 一个像颜如玉这样的人,不应该带有这样的孤寂。 在冷艳宫中颜如玉虽不是宫主,却与宫主无异。只要是他想要、想做的,都会马上得到应允;哪怕是他想要与天下为敌,冷艳宫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他与天下为敌。 他说出的话,等同于冷艳宫最高的谕旨。 只因冷眼宫辈分最高的“求死姥姥”,以及“不死姥姥”,都将其当做视为己出的孩子。三位即将继承宫主之位的神女,全部都倾心于他。更别说其他暗暗心动,却不敢让人察觉的各大使者与护法。 颜如玉有名。名动天下的名。 也有权。连当今天子都不敢犯其锋芒的权。 所到之处,无处不是美人做伴。 就连楼下的红袍魔姬与俏面紫衣,都不过是奉命护随颜如玉这躺禹门之行的其中两位而已。若是颜如玉出现任何差池,无论她们在冷眼宫中有着多高的身份,人头马上就得落地。 颜如玉几乎拥有着所有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未来可谓是不可限量。 他有什么好孤寂的? 还是说,曲高寡和。高处真的不胜寒? 白马醉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也是因为我喜欢喝酒,正如你喜欢喝茶一样。” “但茶与酒,却截然不同。”颜如玉微微抿了一口茶,笑道:“茶越喝越清醒,酒越喝越醉。” 目光一抬,看了那抚琴的红纱女子一眼:“我虽然没有喝过酒,但我看过人喝酒;我亦听说,并州有一位名叫王最的奇女子,女生男相,嗜酒如命。” 白马醉听到颜如玉叫出了她的本名,不禁顿了一顿。苦笑道:“想不到你还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世人可只知道我叫白马醉了。” “白马当醒,不当醉。”颜如玉忽然一抬手,似白马醉一般将茶一饮而尽。 白马醉心头,涌出一阵悸动。白马若醉了,谁来守护这片大好河山呢?面前的颜如玉与立在下面的红袍魔姬、俏面紫衣有点像两个世界的人。 白马醉对颜如玉的看法,随着这一句话有了彻底的改观。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笑道:“白马确实不当醉,我喝酒亦不是为了醉。” 颜如玉心中有了一丝疑问。一位爱喝酒的女子,若不是为了醉,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颜如玉没有问出来。他已让白马醉上了楼,还让白马醉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亲自给白马醉斟茶,那就说明他已把白马醉当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来日就会方长。 想要了解一个朋友,最好的方式不是问,而是看。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也能见习性。 颜如玉收起笑容,凝神看向白马醉。 面对这么一位容颜如玉的男子几乎全神贯注般的凝视,从未有过儿女情怀的白马醉,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 白马醉不知道颜如玉为何突然会这么看着自己。只从颜如玉深邃的眼神中看出,颜如玉正在沉思什么事情。 又像是在做什么不为人知的决定。 过了好一阵,颜如玉方才移开目光。 抿了一口茶,淡笑道:“其实,我也想去并州看看满城衣冠皆似雪的壮观景象。” “你都知道了?”白马醉暗自心惊。她正在心底暗自打算,应该怎样向颜如玉传达她步入江湖的目地。却不料颜如玉倏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句话很明白的告诉白马醉,颜如玉不仅早就知道她步入江湖的事,还知道她步入江湖的目的。 颜如玉点头道:“从令尊请旨进京时就已知道。” “你…”白马醉想问问颜如玉是怎么知道的,但又没有问出口。像冷艳宫这种随时可以搅动天下局势的庞大势力,在庙堂上有几个耳目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我还知道一件,你知道了可能会很不高兴的事。” “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能从颜如玉口中说出的事,那一定非同小可。白马醉立即问道。 “蔡京以唯恐令尊怀有私心为借口,扰乱圣听,也取得天子同意派人入了江湖。” 白马醉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她到不是为父亲一片赤诚的忠君爱国之心遭敷渎鸣不平,而是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场腥风血雨。 那一场腥风血雨针对的是江湖上最具盛名的五大名门世家。其中有四家被灭其门,若不是因为幽州燕氏位于契丹境内,多多少少有一些来自辽国的庇护,只怕五大名门世家早已彻底消亡。 这场杀戮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蔡京。 这一次蔡京再次命人进入江湖,又会给江湖带来一番怎样的杀戮?如今的边关虽无战事,局势却很不明朗。身为一国之相,竟然不想着强军富民,只想着凭添杀戮引天下之愤? 白马醉果真高兴不起来了! 颜如玉喝一口茶,沉吟了一会:“你应该也知道几年前,五大名门世家有四家被灭其门的事。” 白马醉沉着脸点头。她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 “如今这朝廷的天子,一个比一个昏庸,一个比一个崇道,想的已不是治国兴邦的天下之事,而是如何贪图享乐,如何求得长生不老。” 颜如玉斟着茶,一字一句说道:“听信惑乱朝纲的奸臣小人之言,无需辛勤耕耘,励精图治,只用江湖气运,就能弥补家国气运。” “可能气运之说,确实具有此等变效。但从江湖上通过制造杀戮掠夺来的气运,却尽数被后面的始作俑者纳为己用…” 颜如玉突然掩着唇,不停的咳了起来。似是刚才抿下的那一口茶,呛到了他。 护立在楼下的红袍魔姬和俏面紫衣,身躯各自一震。两人换了一个眼色,俏面紫衣立即转身上楼。 止了咳的颜如玉,举起手无声的向走上来的俏面紫衣挥了挥。 俏面紫衣微曲着腰身。一面看着颜如玉的脸色,一面缓步退下。 白马醉没有回头。 她已没有心思回头。 坐在对面戏台上犹如木偶般的红纱女子,一曲方罢。一双空洞的似乎没有感情的眼睛,落在了颜如玉身上。 目光中涌出一丝不为人知的涟漪。 轻按在琴弦上的十指,停了停。又开始拨动。 一曲《高山流水》,由筝化琴,自红纱女子指间传出。 颜如玉开始斟茶,接着道:“不过这一次,可能要比上一次好上一些…” “好从何来?”一身英气,平日嗜酒如命,比男子尚要豪迈的白马醉,此刻已面沉如霜。 “有一位年轻王爷也入了江湖。”颜如玉道:“我听说这位王爷恭俭仁厚,是皇室中仅有的那么一位尚心有天下的。” “是哪一位王爷?”白马醉有些诧异,思了一下,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人:“莫名是…” 颜如玉没有说出那位王爷的封号,只是甚有默契的答了一句:“除了他,还会有谁?” 白马醉有了困惑,不解的问道:“这位王爷既然有厄祸之心,为何不面见圣上请求制止呢?” “君、王终究有别,若是能够制止,这朝天下也不至于忍气吞声,任人凌踏这么多年。你可还记得,刘汉李唐时期,万邦来朝的盛世风采?” 白马醉默然不语。心情瞬时沉重。 她身为将军子女。来自满城衣冠皆似雪的并州。固守着大宋的门户。比谁都想重现汉唐风采。 比谁都想持枪戴盔裹银甲,驰聘纵横十万里。剑锋所指,白马所踏之处,如狂风过境,百草尽伏。 如那些诗句中所描绘的龙城飞将一般,一路破敌,一路歌:“凡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凡江河所至,皆为汉臣!大好河山,岂容胡掳造次!” 只是… 龙城飞将犹在。天下雄主不复。 白马醉心中有话,有字字铿锵、句句惊雷的千言万语,但她不能说出口。 一个字都不能说不出口。 说出口,那便是死罪。 居于庙堂之外的颜如玉,淡然饮茶。 不管说什么话,提什么事,颜如玉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从容,而又淡定,最多亦不过是半会的沉思。 席地而坐的两人都没有在说话,只有《高山流水》的琴音依然绕梁。 直到一名脸上画着蛇蝎的黑衣少女,灵猫似的跳落在窗户上。宁静方被打破。 黑衣少女一身妖气随身,正是奉娘亲之命前来“带”白马醉回一帘春梦楼的小色女。 小色女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不请自来很是冒失。看向白马醉,邪魅的笑问道:“你就是白马醉?” 白马醉看着跳窗而入的小色女:“你是谁?” “原来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人。”小色女一边走上来,一边上下打探着白马醉,感叹道:“娘亲的口味,可真是越来越绝了。” “你——” 小色女邪魅的笑容一收,把手负到身后,昂着首沉声喝道:“你自尽吧!奶奶不杀阴阳人!” 白马醉见小色女出言不逊,本有些生气;可一听小色女说出一句你自尽吧,不禁又有些想笑。 “你要我自尽?” “怎么?不可以吗?奶奶可告诉你,你自尽了还可以留个全尸,让奶奶动手,你可就尸骨无存了。” 白马醉举起茶杯,喝了口茶,悠悠笑道:“你不妨动手试试。” “你以为奶奶不敢?”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四章 小巫见大巫 从七楼退下来不久的俏面紫衣听得楼上的变化,淡笑道:“该你上去了。” “今天乱七八糟的人可真多!” 红袍魔姬埋怨了一句。一甩大红长袍,化作一道红影闪身而上。 小色女正要动手,惊觉一股逼人的杀气从楼下直扑而来。杀气中,窜出一条红影。 红袍魔姬已拔刀出鞘。一刀扫向小色女脖子,血红的刀影自刀锋前划出半个圆来。 她不拔刀则已。一拔刀就是杀招。 小色女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个一身杀气腾腾的通红女人,当下吃了一惊。连忙退出四五步,一挥纱袖,荡开横扫而来的刀气。 大喝一声:“你疯了?奶奶又没得罪你…” 红袍魔姬已在手的刀,犹如血玉。鲜血淋漓的样子,仿佛在血池中侵染了千万年,刚刚从血池中取出。 刀身上,还有余血在涌。 红袍魔姬一身血一样的红。连双眼都在拔刀的那一刻闪出红光,真如一位入了魔的魔姬。 不等小色女说完,一晃刀身,再次扑向小色女。 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色女,从小就立志要做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蛇蝎美人。但在这红袍魔姬面前,无需比较,一看就知道是小巫见大巫,只剩呜呜呜。 小色女身如脱兔,左跳右闪,无比敏捷的避开数十道如影随形的刀影,大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个疯子…” 口一开,心一分,险些着了一刀。 颜如玉如初坐在刀影之下,轻唤了一声:“红袍姐姐——” 红袍魔姬蓦然一停,回头看向颜如玉。 就在回头的那一瞬,眼中的红光立散。尚露出几分让人诧异的魔女柔情。 颜如玉抿了口茶,淡淡道:“轻点,别打坏了东西。” 红袍魔姬没有应。手头一动,收了满楼的刀势,向左右折冲的小色女欺身而去。 竟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贴身相斗。 一直没有还手的小色女,没有了方才逼命的压迫感。轻松的避开数十刀。 方才是因为被红袍魔姬梨花暴雨般的刀势逼得没有还手的机会,如今是因为她不想和红袍魔姬动手。 她的目标是白马醉。 只是一听颜如玉的话,在见红袍魔姬果真收敛了许多,天性喜欢欺人的小色女玩心大起,哈哈大笑道:“不让打坏东西是吧?奶奶偏不!” 避开红袍魔姬斩下的刀,轻出一掌,将后边一处摆满娇花的窗台拍的粉碎。 屑木连带着泥土和粉碎的花盘纷纷落下,惹得大街上一片哗然。行人尽数抬头看了上来。 奇怪的是,那戏台上的红纱女子竟像颜如玉一般淡然。指尖如初拨动着琴音。 似是没有看见小色女与红袍魔姬的争斗。也似是特意在为小色女与红袍魔姬伴奏。 小色女一掌得手,哈哈大笑出声。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出… 再次得手后,竟闪向抚琴的红衣女子。 颜如玉脸色微变,喊了一声:“紫衣!” 一袭紫衣鬼魅般挡在小色女面前。一字不发,四掌连出。 小色女怪叫一声:“又来一个!”身若风中轻叶,随掌影急退而去。 俏面紫衣行到红袍魔姬身侧,与红袍魔姬一同挡在小色女面前。 身单力寡的小色女,心知弄不过这一红一紫的两人。若无颜如玉那句紧箍咒一样的话,只一个红袍魔姬就够她受得了。 讪笑一声,不屑撇了立在面前的两人一眼:“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俏面紫衣一掀唇角:“我们从来就不是好汉。” 小色女一叉腰,怒气冲冲的叫嚷道:“有种我们单挑!” “我们没种。” 话音未落,俏面紫衣与红袍魔姬一同出手。虽不是气劲大起的全力一击,却已足以将小色女左右前上四方的路数全部封死。 小色女避无可避,只得往后退去。 一直退下了楼。 空留一声:“你们两个贱人!” 面对这么一个突如其来脸上画着蛇蝎的奇葩少女,白马醉一直想要生气,却一直气不起来。 奇葩少女虽然喜欢骂人、为非作歹,但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稚气。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熊孩子。 刚才那一叉腰,甚至还很是呆萌可爱。 白马醉喝了口茶,笑问颜如玉:“刚才这姑娘虽喜爱胡闹,但身上隐隐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气息,你可有察觉?” 颜如玉点头:“这姑娘确是与众不同。” 白马醉心头记起一事,正色道:“昨日下午,我入城时无意中看到了大难不死,却被人带来洛阳自寻死路的金陵少主…” 颜如玉听到金陵少主四字,淡然的脸色,莫名一沉。就连手里举起的杯,都放了下去。 白马醉的话没有说完,见得颜如玉这番忽然的变化,不禁将话锋一转,试问道:“你——认识他?” 颜如玉阖了一下眸子,吸了口气:“有过一面之缘。” “但是,看你的神色不像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 “我曾随姥姥上过墨家钜子卦中的指路山。在他大难临头之前,我去见过他一面。” 关于墨家钜子那个“山川异域剑仙来,日月同天道门开”的惊世预言,白马醉亦所有耳闻。 预言说,金陵少主命犯死劫,需剑仙重现尘寰才能辟开生路。金陵少主在游龙剑客流惊左的带领下,听信了这个预言,隐于山川异域中等待剑仙现世。 只是却无人相信那是真的。 剑谪仙早已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人物,比诛仙城的“武神”李愈之还要久远神秘。 近一百年中,李愈之好歹在人间现身过三次。而剑谪仙却只在芳华公主百岁大寿的那天晚上,于梅山之巅现身过一次。并且还只是“一笔春秋阁”阁主的擅自猜测,无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过现身。 很多江湖中人都知道,“一笔春秋阁”虽然记载着江湖历年来的大事迹,可信度极高,但其阁主非常崇拜与“武神”李愈之齐名的神虚子。这个猜测不乏有为偶像脸上贴金之嫌。 “你也相信山川异域剑仙来的预言?” “不是相信——”颜如玉眼神一定,脑海中记起在指路山上山的情形:“而是姥姥想要一会剑谪仙,想试试剑谪仙的剑,能不能破的了她老人家的不死真解。” 白马醉背脊隐隐有些发凉。 久闻冷艳宫辈分最高的两位姥姥,都已修成了永生不灭之体,所以才一号“求死”,一号“不死”。可一会剑谪仙这个想法,未免还是太过疯狂。 就算修的永生不灭不体,也终究也只是凡人的命格。凡人又怎有抗仙之力?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李愈之与神虚子。 李愈之能诛仙,能创建诛仙城,能凌驾于仙人之上,那是因为背负的是前所未有的武神命格。 而神虚子之所以能比肩李愈之,是因为神虚子做到了真正的武、道双修。才得以突破到异于常人的天人境界。 只是颜如玉口中那位想一会剑谪仙的姥姥,并没有如愿。这一战没有上演,也就无法定论。 “可惜的是,直到墨家钜子预言中三年之期将至的那一天,剑谪仙都没有现身。姥姥与我,只得无功而返。” “你去见了他?” 颜如玉点头。 “你为何要去见他?”白马醉有些好奇。 “我…”颜如玉看向白马醉,口头欲言又止。 白马醉又从颜如玉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寒梅似的孤寂。比上次更浓、更深、更寒。 犹如红袍魔姬淌血的刀锋。 “我想带他走,我想让他活下去。”颜如玉沉吟了一会,说道。 白马醉想起被苏如是和剑之初带来洛阳的流玉枫,想起流玉枫躺在马车里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若是跟你走,这个天下,没人敢动他,也没人动得了他。” 颜如玉将脸转向一边,不让白马醉看见他脸上涌出的痛苦之色。 “但是,他不愿意…他宁愿死…也不愿意…” 白马醉默然不答。她记起了父亲对她和哥哥说过的那些关于金陵玉氏的故事。 说的是,金陵玉氏如何如何侠肝义胆,其先辈如何如何英雄了得,神虚子的事迹如何如何让人敬仰。整个玉氏一门如何如何难得,如何如何不与邪派俗世同流合污。 一想到那些故事,白马醉已然明白那位金陵少主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跟颜如玉走了… 心头无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也不知是敬佩,还是怪其痴、责其蠢。 这位金陵少主若是在开窍一点,随颜如玉离开,日后在以一身刚正不阿的浩然正气,领导被人列入魔道的冷艳宫,不是更好吗? 白马醉看不见颜如玉的脸,但能感觉到颜如玉无法释怀的心情。 她又想起了在上楼时,颜如玉吟的那句诗:少年知音绝,还归发如雪。 颜如玉是把那位金陵少主当做知音了吗? 不然为何无法释怀? 还是说… 还是说颜如玉亦从这件事中,领悟到了什么? 白马醉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喝一口茶,可杯中已没有了茶。颜如玉也没有在为她斟茶。 她只能抚着空杯,苦笑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昨晚入夜,城墙上有一场大战,最后带走那位金陵少主的姑娘,好像就是方才让我自尽的黑衣姑娘。” 被红袍魔姬和俏面紫衣逼下楼的小色女,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脸上画着蛇蝎的她,让来往的行人都主动绕行。 小色女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醉芳楼的七楼,一字一句的大叫道:“白马醉,你个连屁股都不要的缩头乌龟,躲在上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还有那两个以多欺少的贱人,你们还像个人的话,就下来跟奶奶单挑!奶奶刚才心情好,都还没来得及和你们一般见识。” “白马醉,奶奶要杀你,要将你碎尸万段,你他娘的赶紧下来受死!” “白马醉,你他娘的听到了没有?在不下来,奶奶就把这破楼给掀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五章 无声的挽留 破口大骂的小色女,像极了一个骂街的泼妇。 大街上行人本就乌压压的一片,被小色女这叉腰一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争相围了过来。 幸亏是洛阳城名扬天下,每日都有持刀配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江湖中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的城中百姓也不觉得陌生可怕。 没听过白马醉这个名字,不知道白马醉是谁的人纷纷四下议论。 白马醉是谁? 白马醉在哪里? 可得快些下来才行? 这怪里怪气的姑娘一看就不好惹… 知道白马醉来头的,亦各自向身边的人嘀咕。大部分都好奇小色女的身份。 这姑娘竟敢这么和并州白马醉说话,她是谁?有什么来头? 这姑娘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蛇蝎心肠。 她竟敢让白马醉来受死? 我看她不是活腻了,就是不想活了… 被红袍魔姬、俏面紫衣赶下来的小色女正在气头上,一听周围围着的人唧唧哇哇个不停,只觉得有千万只蚊子一块儿在耳边嗡嗡的叫。 当下双掌并举,衣发如遇狂风,尽数乱舞。咬牙狂喝一声:“住嘴——” 掌心虚空一引,似是抓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的往下一拉,一股如同江水隐现的气劲当头盖向围在四周的围观者。 围观者中有不少伸手不错,甚至算得上是高手的江湖人士,只可惜人群实在众多,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出手相迎又怕伤了身边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气劲盖下。 顿时,围人皆倒。 吐血的吐血,悟胸的悟胸,挣扎的挣扎。哭喊声、大骂声、求救声,更是震耳欲聋。 楼上的白马醉听得小色女的叫声,知道小色女不是什么正义之士,若是置之不理装作没有听见,只怕小色女还真的会拆了醉芳楼。 不想将事情闹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白马醉,向颜如玉道了一句:“我去看看。”起身向被小色女拍了两掌的窗台走去。 却不料,看到的是一片哀嚎之景。 小色女没有拆醉芳楼,却把围观的人尽数放倒在地。十有七八都或重或轻的受了伤,吐血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不少身娇体弱的,甚至都有生命危险。 “你——” 白马醉气岔。居高临下,一指小色女:“你为什么要伤人!” “因为,奶奶喜欢。” 小色女若无其事的哼了一声。抬起头,亦指向白马醉,逼问道:“你下不下来?” 白马醉直勾勾的盯着小色女,却不答话。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像程咬金一样半路杀出来的黑衣少女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一开口就要她自尽。 “不下来是吧?” 小色女邪魅的一笑,走到一个几乎已只剩下一口气的花甲老人旁边。一脚踩在了老人的胸膛上。 抬头看向白马醉:“刚才奶奶只想伤人,没想杀人;不过你要是在不下来的话,哼哼哼哼…” 方才还觉得黑衣少女叉腰的样子有几分可爱的白马醉,如今只觉得黑衣少女可恨至极。 当下飘身而下,坠叶般落在小色女不远处的一面屋檐上:“你不是想杀我吗?跟我来,我让你杀个够!” 话一说完,流星般向城外急矢而去。 “杀个够?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小色女猫似的跳上屋檐,身轻如燕,直追上去。 颜如玉立在醉芳楼上,如同一株临风玉树。一动不动的看着一白一黑的两条人影,先后消失在视线里。 戏台上抚琴的红纱女子,方才见小色女扑上来都没有变过的神情,如今无声的有了一抹担忧之色。 她的神情,从第一次见到颜如玉时就是如此。十年如一日,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要变,也是变得更加如水淡然。 只因她是一位琴师。她的琴声,由指所弹,却由心所发。 心若不平,音必不纯。 这位每逢春分时节,都会从不同的地方千里迢迢赶来的公子,会不喜欢。 若不喜欢,明年可能就不会来了… 只是,如今的红纱女子又在担忧什么呢? 是担忧自己弹的不够好?还是担忧这位公子会提前离开? 在红纱女子的印象中,这位公子每次都会在巳时来,直到北边那扇窗外最后一盏灯熄灭,方才离去。 那时,一般会是子时八刻。 若逢有月的话,应该是挂在窗台左上角,一尺三寸的地方。 更夫会在长街尽头,打第四更。时不时的大喊一句:“平安无事——” 那一慢三快的“咚——咚!咚!咚!”声,不是敲在冰冷的铜锣上,而是敲在她滚烫的的心上… 只是,她始终如初抚琴。 看似无声,亦看似无情。 颜如玉察觉到琴声有异,眉头微微一动。 他没有在看下去,转身在原来的地方缓缓坐下。 长年以偷鸡摸狗为生的奇葩苏如是,找回了第一次偷鸡时,被人拿着锄头追出两三里地的感觉。 那时候,他才九岁。 他提着偷来的鸡,亡命似的跑,身后的那把锄头就举在他的头顶。好几次挖下来,他都能听见身后传来坑兹一声闷响。 为了不死在那把锄头下,他想都没想,直接就跳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里。 他没有被锄头挖死,却差点被水淹死。庆幸的是,极度的求生欲让他学会了打刨呛。 这一次被小色女放出的六爪黑龙一路狂追,那种多年未曾有过的逼命感瞬时又回来了。 苏如是不敢回头,不敢有半点迟疑,连气都不敢大喘。只恨胯下的马少生了两条腿,跑的还不够快。 他一直跑回了洛阳城。 他不知道那条可化身百余丈长,又可化作一条两三寸壁虎大小钻进小色女袖中的六爪黑龙,其实在小色女奉娘亲之命,动身前往洛阳抓白马醉时就被召了回去。 他更不知道,小色女不过是故意欺负他这位一招半式都不会的剑客,吓唬他一下而已。 谁让奇葩的他在流玉枫给小色女疗伤时,像长辈教训孩子一样,给流玉枫讲了一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呢? 路上的行人一见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苏如是跨着马火烧屁股般的狂奔,都只道是这小子被什么冤家仇人追杀。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可等苏如是一骑绝尘过去好一会,后面却还是空荡荡一片,鬼影都没有一个,不禁都各自诧异起来。 心想,这难不成是边关告急? 白马去战死,雁门关被攻破了吗? 临近洛阳城下,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慌不择路的苏如是已无法在继续狂奔。 亦勒不下马。 眼看就要窜入人群中,苏如是一慌在慌,只得下意识的大叫道:“走开!走开!走开!” 行人反应快的立即退到一边。只是却有些反应慢的不知道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被吓到了,竟瞪着一双眼睛半天都没有动。 这要是由着马儿冲过去,只怕是会出人命,而且还不只是一条人命。 苏如是慌上加慌,又是惊恐,又是着急,心头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高达十余丈的洛阳城城墙上,一名披甲将军与一名着嫩绿衣的少年在立。 少年看着狂奔而来的苏如是,剑眉一动,诧异道:“是他?” 将军没有问少年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只微惊道:“他的马好像失控了!” 少年不答话。人已从城墙上落下。 一条嫩绿人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所过之处行人各自都觉得眼前一花。 少年欺身而上,一手抓住马笼,奋力一拉。失控的马凄烈的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骤然停下,马身却由着冲劲向另一边甩去。 马上的苏如是惊叫一声,被甩出两三丈。重重的摔在地上。 被少年抓住的马,马身亦撞在了地上。四肢蹄子一阵乱蹬,扬起一片沙尘。 少年松开手,走向被摔得龇牙咧嘴,半天起不了身的苏如是:“你没事吧?” 苏如是强忍着痛,用手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的起身,没好气的道:“没事?你摔一个试试?” 少年笑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试?” 平时话多的说不完的奇葩苏如是,如今完全没心情扯其他的。一瞪着一身嫩绿衣的少年,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姓流的被那妖女抓走了,你不去救他?”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见到他了?” “没有,老子才到條天山,就碰到那妖女,被她用黑龙追回来了。” 少年回头看了看苏如是奔来的路:“龙呢?” 苏如是也回头看了看:“龙…龙呢?” 少年沉思了一会,说道:“你既然能够活着回来,那就说明那黑衣姑娘并无杀你之心。” “什么意思?”苏如是一愣。 “意思就是那黑衣姑娘把人带走,并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另有目的。”少年抒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仍不轻松。 “这就是你见死不救的原因?” “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在想怎么救。” “这还要想?肯定是把人要回来了。” 少年摇头苦笑:“真正要他命的,不是那黑衣姑娘,而是那魔人留在他身体里伤了他道心的魔气,以及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若是不能让他醒来,不能让他的道心得到复原,就算找到了他也无济于事。”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六章 洛阳城外 “暂时还没有。” “说了这么多,不过都是些废话。”苏如是甚是失望。 少年默默看着苏如是,顿了顿:“从昨天晚上第一眼看到你,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少年的目光无声转动,上下打探着苏如是。似是觉得苏如是身上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藏,要将它挖掘出来。 打探了一会,少年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苏如是心头暗觉奇怪,这少年怎么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难不成认识流玉枫很不可思议吗? 要换作平日,奇葩苏如是定会马上吐槽;只是如今流玉枫生死未卜,沈灵被人抓走不知消息,连剑之初都失散了,他已只剩下一人。从未走过江湖的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心中很是无助,很是凄迷,甚至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不禁有了想让这少年助他的想法。 这素不相识的少年一身的正气,昨天晚上已为流玉枫出手,看上去是个非常仗义的人。最重要的是,这少年身手很不错。若能让这少年一起想办法救流玉枫,局势肯定要明朗许多。 苏如是收起痞里痞气的奇葩脾气,少有的正色答道:“他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漂浮在河里,老子救起了他。” 少年在问道:“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不久,半个多月。” “你知道他是谁?” “本来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少年合了一下眸子,眼中略带一丝惊奇。 “知道。” “知道你还和他走的这么近?” 苏如是一愣。脑海中莫名记起了昨天入夜前见到的白马醉,白马醉连恐吓带要挟把他和剑之初叫过去,只是为了“敬”他一杯酒。 还说他舍己为人,率兽食人,胆气过人,智商感人。把流玉枫带来洛阳,是想置流玉枫于死地。 如今这少年又问出这么一句,好像是他就不应该认识流玉枫,不应该和流玉枫走在一起。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又打探了苏如是一遍,说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你一点修为都没有。” “你说这些话,是想说明什么?”不想听到这些话的苏如是,正色的脸变得低沉。 “我只是想提醒你,与常人无异的你跟着他,随时都有可能没命。那些想要他命的人,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任何人。” 苏如是苦笑出声。 无需少年这么说,和流玉枫方才认识不久的苏如是也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恐怖,连没有头的人都见到了,后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更加可怕的事。 按照这样的情况来看,一心想要成为一名剑客,却连半招剑法都不会的他,确实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危险。 只是苏如是也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流玉枫。 真的只是因为他是流玉枫的救命恩人,吃不了亏的他不想被一句“谢谢你救了我”打发吗? 真的只是为了想让流玉枫教他剑法吗? 前几天他还能够确定,是这样的。但如今他已不这么确定了。 少年看着苏如是苦笑着,却不说话,微一沉吟,接着道:“可能…我说这些话很不道义,但是…” 苏如是开口道:“没什么但是的,这是老子自己的选择,无论什么后果老子都认;更何况,是老子把他带来洛阳的,老子不可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跑了。” 少年淡然的目光中有了温度。惋惜与赞赏参半。 “看你的样子有些吊儿郎当,听你说话开口闭口都是老子,也很不靠谱,却没想到你还挺讲义气。” 苏如是心里不禁在想:义气?义气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有讲过义气吗?像老子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人,怎么可能讲义气? 一想到这里,再次苦笑起来:“你可能误会了,老子从来没讲过义气。” 少年勉强的一笑:“人世间,又有哪个少年不讲义气呢?不过是没有遇到能讲义气的人罢了。” “你…”苏如是心头一震,欲言又止。 他的心绪一下子被这句话打乱。这些年,他靠着偷鸡摸狗苟且偷生的活下来,过的是比乞丐还要像乞丐的日子,受人冷眼,被人嫌;在救起流玉枫和沈灵之前,连一个肯正眼看他的人都没有遇到过,连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和谁去讲义气呢? 只是,他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他的眼角浮现出一条人影。 那条人影从洛阳城中飞将出来,后面尚跟着一条人影。 一白一黑。 少年见苏如是脸色忽白,无比吃惊的样子,顺着苏如是的目光回头看了过去。 对当今天下绝大部分名士都有所了解的少年,认出了当先飞掠出城的那条白影。剑眉一动,神情中亦有些惊讶:“竟是刚入江湖的并州白马醉?” 苏如是的目光没有落在白马醉身上,而是落在了一身黑衣黑裙的小色女身上。 “这妖女…怎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少年眉头深锁,将右手负到背后,看向接连扑入城外深林中的白马醉和小色女。 苏如是看到这一身妖邪之气没有半点仁义可讲的小色女,马上就想到了生死不明的流玉枫。 苏如是很着急。他想追上去找小色女算账,却又心知弄不过小色女,甚至连最擅长的扯淡都扯不过;他想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面前这位身穿一袭嫩绿衣的少年身上。 他听剑之初讲过,这小子大有来头。 试探的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少年垂了一下头,意义风发的脸上涌出一股无奈:“我没有打算。” “你——”苏如是一听这话,只觉得方才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怒道:“难道你真的要看着他死?” 少年不语,只是抬起头,看向远方的青山与蓝天。此刻正值响午,烈日骄阳。 昨晚入夜时,苏如是看着这位和流玉枫有着相似身份的少年和剑之初,一起追向了受魔人控制的流玉枫,尚大打出手。刚才的这一番话虽然有些不中听,却好歹也是为了苏如是的安危着想。 看上去,这少年总有一种侠士风范。只是他背对着苏如是好似要袖手旁观的样子,在苏如是的眼中却是那么冷酷无情。 苏如是看着少年的背影,冷哼一声;“老子本还以为你是一个见义有为的侠客,没想到你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一撇少年腰间挂着的剑,脸上的轻蔑之色愈加重了:“你配用剑吗?剑客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少年默然不语。 他并非真的想要袖手旁观,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袖手旁观。否则,他不可能去找那位已隐姓埋名、装疯卖傻二十余年的郎中,对郎中说出那一番话,昨晚也不可能为救流玉枫而向那魔人出手。 只是,现在的他另有大事在身,已没有时间放在流玉身上。他欣慰流玉枫好歹只是生死未卜,而不是完全死去,料定流玉枫被那黑衣少女带走暂时不会有其他的危险,不然黑衣少女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魔人手中抢人。 更何况,流玉枫身边还有一个苏如是这样的朋友… 少年从幽州来到洛阳,行程早已排满。另外那件等着他去做的事,已在计划当中,耽误不得。 若是耽误,很多人都会死。 他看出苏如是只是一个寻常人,也看出苏如是尚不是一个江湖人,就算把原因告诉苏如是,苏如是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他选择沉默,任由苏如是妄自诋毁。面对这种不好听的言辞,少年老成的他总是看的很开。 不过等苏如是重新跨上马,往回跑出去好远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苏如是的背影一眼。 这个一招剑法都不会,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的剑客,竟真有一种“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风采。 这个不在江湖之上的江湖人,好像一心想要踏入江湖… 江湖! 江湖,真有那么好吗? 不知何时,二十余年没有开过天下之眼,一开天下之眼却换来一身重伤的郎中,已出现在了城门之下。 郎中一身麻布衣,两手空空。那一支挂着三面不同幡布的竹竿不知去了哪里。远远的看着少年和苏如是说话,然后苏如是愤然跨马而去;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 直到苏如是彻底消失不见,老脸乏白伤势未复的郎中才缓步走向了少年。 在离少年半丈远的地方停下,说道:“你得马上离开洛阳!” 少年心头一跳,转身问道:“为何?” “你今夜,会有血光之灾,而且祸及生死。” 少年脸色低沉,目光却依然坚定。心中的计划亦没有为之改变。 “可是,先生早些时候方才说过,那个人今夜也会有血光之灾。” 郎中一动不动的答了一句:“是。” 少年再次转过身。不再说话。 郎中盯着少年看了一阵,神色复杂。 “你还是想着,要去救那个人?” 少年抒了口气,苦笑道:“我不想,我只是不能不去。” 郎中发白的眉头动了动。 “不能不去?” 少年点了一下头:“不能不去!” “用幽州少主的命,去换那个人的命,你觉得值得吗?” 一阵轻风袭来,吹动了少年的发。 少年脸上的苦笑,倏然在春风中变得开朗起来。似是有什么心事得到了释怀。 “不值,但是那个人还不能死。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 师出云梦山天下第一智者门下的郎中,已然将近知天命的年纪。 发须有些参白,满脸尽是岁月余桑的他,记起了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些往事像酒。一种不会让人醉,只会让人销魂,让人伤神的酒。 那些往事在他平湖似的眼睛中,涌出阵阵波澜。 郎中看着面前这位不过弱冠之年的幽州少主,凄然笑道:“有些时候,我真想算一算;天地日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光的,连是非黑白都可以任人肆意颠倒。” “我也想算一算,这些有人的地方,都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江湖的,为什么每走一步都是如此惊心动魄,身不由己?” “我更想算一算,那句流泪不如流血,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为何连凡夫俗子,都要学会逞英雄?”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七章 奇女会色女 洛阳城外,一骑绝尘而去。经过两场狂奔的摸索,苏如是已能掌握骑马的基本要领,并且愈发熟练起来。 在郎中说要算一算天地日月时,一匹白马从路上一闪而过。提蹄处,怒鸣深沉,一双红宝石的眼睛中精光暴露,远远看过去仿佛不是白马出城,而是猛虎出关。 刚开始行人众多,尽管许多人听到白马的怒鸣声都尽数让路,可速度终究还是有些慢。直到出了一程,行人渐少,白马这才纵蹄飞矢。 一位欲往洛阳城落脚的提剑江湖人士,正在路上打马轻行。目光尽处,忽见一匹体格异常高大的白马似一支离弦之箭急矢而来,不过眨眼间就已到了眼前。 提剑人只道是有人前来寻仇,大惊失色;立即握住剑柄,抽出三指长的剑锋,蓄势待发。 却不料,来势汹汹的白马背上竟然没有人。一至两丈外的地方,白马发出一声惊天的嘶啸,竟似一只巨大的脱兔,从提剑人头顶一跃而过。 待提剑人回头看去时,像是受到什么感应的白马已随着起起伏伏的路途奔出好远。 提剑人面上冷汗如雨。手头无意识的放开了握住的剑柄,一脸肃然的看着远去的白马,由衷感慨道:“并州白马,果真名不虚传!” 言罢,肃然的脸上又有了一抹新奇之色:“却不知,是哪位并州好儿郎到了洛阳城?” 洛阳城外有山,蜿蜒连绵,势若伏龙,纵横数百里。正是洛阳扼阻关垅的咽喉之地。 数百里的山阜上有陵横卧,天子驾六,是为东周王陵。相传商周时期称冢为山,故因此陵得名,后世称其为周山。 群山不高,却有百木参天,花草丛生。每逢有大风过境,林涛阵阵,低荫尽伏。 林中有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如流星飞矢,一去数里,人目难辨其踪。在后面急追的小色女,满满的怒气,只想马上把前面的白马醉击败,再把白马醉弄死带回一帘春梦楼。 一口气追出十数里,小色女颇为不耐烦,大叫道:“妖女,你还要跑到哪里去?快快停下来受死,奶奶可以给你个痛快!” 白马醉暗自冷笑一声。妖女?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好!我这个妖女今天就要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话未尽,将身一转,化行为退,双掌相交虚空一引,全身罡气迸发而出,在空中如水纹般若隐若现。往前一探,两掌以随劲风拍向小色女。 “教训奶奶?不自量力!” 小色女轻蔑的一掀嘴角,举掌迎上。一声爆响自两人中间传出,劲力如浪涛四散。 这一进一退的一交手,小色女肯定是要比白马醉吃亏的,只是没有把白马醉放在眼里的小色女,觉得杀白马醉不过是举手之劳,完全没有去顾及这些。 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里,就当是让她占个便宜了。 小色女全然不顾四散的劲力,停也不停,奋身直追,从余劲中从直穿而过。 饶是小色女修为深厚,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却亦觉得那些余劲让全身都有些冰冷。 白马醉看着小色女似是见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副只想拼命的样子,心头的怒气愈发加剧。 “我倒是只想教训教训你,没想到你却要自己找死!” 把心一横,落下身去。立定身形,运起七八层功力,遥击向追来的小色女。 “受死就受死,哪那么多话?奶奶可不会听你的遗言。” 小色女冷眼中杀气与稚气夹杂,一张画着蛇蝎的脸邪魅已极。 现在的小色女,已不是那个喜欢为非作歹到处吓唬人的熊孩子模样。而是真的像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魔女。 接了一掌,借着劲力飘退两丈。在一颗大树上一点,双掌并举,以掌当先,以身推掌,旋风似的撞向白马醉。 白马醉一身正气护身,毫无相让之意。她已被小色女激的忍无可忍,让无可让。 双唇一抿,眸子下怒火却瞬时莫名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大喝一声:“来吧——” 右臂霍然斜肩举起,掌心涌出无尽光华。整条右臂因全身功力聚集,微微有些颤动。 掌心涌出的光华没有散去,而是凝成了一杆银枪。 银枪一现,白马醉的衣发倏然开始乱舞。脚下堆积有两三指厚的落叶,如遇狂风般四处飞散。 手腕一转,一翻,银枪以一片梨花带雪之势而起。 枪尖寒光如当空烈日,枪身如一条出水青龙。破空嘶啸探出,直取扑来的小色女。 面对这么一杆雷声大、雨点更大,乍然出现在白马醉掌中的银枪,已经逼近白马醉的小色女只觉得自己突然莫名其妙的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鬼门关已近在眼前。 杀气腾腾的脸更是白的像一张纸。 这要让白马醉刺中,不说一条手臂,只怕是连小命都没有了! 没命了,娘亲还救的活吗? 若是能够确定娘亲有这个本事,小色女只怕是会想着让白马醉刺死算了。毕竟这一枪,吓得她三魂走了两魂半。 可惜的是,小色女不确定。 为了保险起见,小色女只能急忙极力收势换了身形,侧过身子,整个娇小的身子柔弱无骨的随枪劲飘起,这才勉强让白马醉刺来的银枪贴体而过。 被枪劲笼罩的小色女,身上的黑纱被撕碎,枪身过处,里面的雪白泽衣都破了,半边绣着鸳鸯的抹胸露了出来。 裙子也被分成两半,里面那条被枪身擦过的右腿传出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整个身子都是一片冰冷,犹如掉进了一个千年冰窟,身上霎时就结了一层霜。可白马醉的枪势尚未完全过去。 小色女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来不及去惊去慌去骂去羞,强忍寒意,侧身一手抓住枪身,随着枪身左右各一摆,只等白马醉这要命的一枪用老。 却不料,白马醉功力太过深厚,非毫无准备,连聚力都来不及的小色女所能比。在两摆之后,便再也抓不住枪身,第三摆直接甩在小色女身上。 小色女“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被这一枪甩飞五六丈远,撞在一颗大树上方才落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让人自尽!” 白马醉一双俊眼中杀气与怒气同生。手头一晃枪身,拖枪在后,步向满口是血的小色女。 “你…你这个无耻小人,你作弊!” 小色女又气又狠,一指白马醉:“有本事,你把枪收起来——” “你最好是把枪收起来啊!” “奶奶警告你,你最好马上把枪收起来!” “奶奶在说最后一遍…” 小色女指着走上来的白马醉,一口一句的警告。只是白马醉完全充耳不闻。 小色女的最后一遍没有说完,白马醉已拖着银枪到了一丈外的地方。 小色女目中凶光暴露,急喘了两口气。一抹嘴角的血迹,从地上一跃而起。 不知道小色女身份和来历,更不知道小色女身世的白马醉眉头一动,带着一丝惊讶看向飘退三四丈远的小色女:“你竟然还能跳起来?” 小色女冷笑一声:“怎么?很奇怪吗?哼哼,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白马醉刚才那一枪非同小可,若换作寻常人,只怕不死,也是重伤到动弹不得。碰巧的是,小色女偏偏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人。 她在作弄苏如是和剑之初时,说她没有爹,没有父亲,让人觉得是在扯淡,非常可笑。没人能想象得到,小色女对苏如是和剑之初说了那么多话,其他所有的话几乎都是假的,唯独这一句是真的。 小色女确实没有爹。除了她的娘亲之外,没有人知道小色女是怎么出生的,就连小色女自己都不知道。 小色女问过娘亲无数次,爹爹在哪里?他是谁?我是从哪里来的?但换来的结果只有三种。一种是娘亲装作没有听见,任她把口水问干;一种是换来一句“问那么多干嘛,你只要知道你是娘亲生的就行了”;一种是把娘亲问烦了,让丧心病狂的娘亲拎起来狂揍一顿。那种揍法,一般人不敢想象。 小的时候,小色女还会时不时的想: ——我真的没有爹吗? 等到长大后,小色女知道了孩子的由来,便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开始探究新的问题: ——娘亲是怎么一个人把我生下来的? 这个问题,让小色女深深的感受到娘亲的厉害。厉害到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生下来。 而且还生的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天生丽质,这么超凡脱俗,这么与众不同,这么… 每这么想一次,小色女都会佩服娘亲一点。以至于到今天,她已然觉得娘亲无所不能,这个世间已没有娘亲解决不了的事。除却一个人能生孩子,其他方面好像也都是如此。 是以,不管小色女在外面怎么为非作歹,在怎么无法无天,只要一见到娘亲马上就会乖巧的像一只猫。对娘亲的话也是由心的唯命是从,从来不说二话。 小色女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寻常人不同,是碰到了与“一帘春梦楼”齐名的“一日百里殿”的殿主百里狂徒之后,她一小心惹怒了百里狂徒,结果被百里狂徒一掌拍死。 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是因为,她打不过那位比狂徒还狂徒的百里狂徒,趁百里狂徒不备,往百里狂徒脸上吐了一口口水而已。 被百里狂徒拍死之后,小色女被娘亲带回了一帘春梦楼。没几天,她竟神奇的复活了。 小色女感到不可思议,自己都进了鬼门关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从那之后,比苏如是还要奇葩的小色女,有了异想天开的想法:我是不是死不了? 只是小色女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真的死不了,还是娘亲太过厉害。如果是自己死不了的话,那又是为什么会死不了呢? 能够确定的是,小色女若是那么容易死的话,按照她为非作歹的性格,只怕已活不到现在。至少在梅山的那一次,她是挺不过来的。 连那条六爪黑龙都要亡于梅山之上的少年之手,她一个一身血肉之躯的人又怎么可能承受的住呢? 白马醉眼中的惊讶一瞬即逝,亦冷笑道:“想不到的事情,我一般都不会去想。” 银枪一动,梨花再现。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八章 白马护主 小色女见白马醉的枪一动,立即转身逃去。 虽然白马醉刚才那一枪能够伤了小色女,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太过出其不意,但那一枪已足可看出白马醉绝不像小色女想的那么简单。 身为并州王白马的女儿,敢只身入江湖,又怎么可能简单? 小色女从追变成逃,倒不是因为她败了。而是因为她虽喜欢任性胡闹,到处惹是生非,也不管遇到的是谁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完全不计后果,但她直到今天也没有和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过。 小色女一般都是靠吓唬人,靠“智取”。 白马醉也没有要和小色女拼个你死我活的打算。她只是想杀一杀小色女的威风,给小色女一个教训,让小色女以后懂的适可而止,最好是能够痛改前非。 可受了伤的小色女,依然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毫无没有半点悔改之心,这让白马醉更加呕火。 白马醉本就出生将军之家,干的那是保家卫国的活,一旦出起手来,那就是狂刀斩乱麻、秋风扫落叶之势。在加上一呕火,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看上去大有要和小色女拼命的样子。 小色女可不想拼命。 她只希望白马醉能把手里的银枪收起来,和她心平气和的打一架,把胜负给分了,然后轻轻松松的弄死白马醉。 至少也得弄个半死,否则难泄心头之恨。 奈何白马醉根本不如她的意。她被白马醉一阵急追,呈一个恢宏的之字往前狂奔,十数个起落已掠出五六里。 每一个起落间,都有一道枪影轰然落下,指树树倒,遇石石崩,落下之处无一不是一片狼藉。饶是小色女身法快极,方得以勉强闪过,否则她只怕已吃了白马醉十数枪。 被白马醉追出二十余里的小色女冷眼沉下,已不想在这么逃下去。 这么逃下去显得很狼狈,若是让人看见了只怕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而且为什么要逃呢?又不是弄不过白马醉,白马醉手里有枪,她也有还没使出来的杀招… 小色女自认为已经相当仁至义尽了。是白马醉不肯把枪收起来,是白马醉想杀她,是白马醉逼她的,一切都是白马醉的错。她是一个受害者。 当下心念一变,一边避开身后如影随形的枪影,一边冷声道:“你惨了,你把奶奶惹生气了,奶奶现在就要你的命!” 小色女身上的黑纱已破碎,但臂上的黑纱依然完好。她一拂纱袖,藏在她袖中的六爪黑龙终于破袖而出。 “想作弊是吗?奶奶也会!” 白马醉只听见龙吟霍然响起,一条巨大的黑影妖魔现身似的挡在了眼前。 白马醉,历经过生死,醉卧过沙场,连千军万马从眼前如浪潮涌过,也只付之一笑。但突然见到一条六爪黑龙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却还是吃了一惊。 六爪黑龙凶神恶煞,化身三四十丈长,挡住了白马醉的去路。在空中绕了两圈,一倾龙头,张牙舞爪,低吟如走马闷雷,以推山倒海之势直扑白马醉。 白马醉只惊不惧,即刻翻身而退,避开六爪黑龙的一扑。交身过处,只觉得戾气袭人。 六爪黑龙去而复返,在林中划出一个圆弧,回身在扑白马醉。龙身过处,异响不绝于耳,参天大树尽数折断,犹如一片被镰刀割过的稻杆。 六爪黑龙见人便咬,见人便抓,动作快而急,绝不停留半分。一张血盆大口里,厉齿像一把把凌厉的尖刀,恐怖至极;龙爪更似精金凝成,每次从白马醉面前撕扯而过,都会现出点点精光。 白马醉一身修为深厚无比,但面对这六爪黑龙也立即失了势,只有不停闪避的份。仅一眨眼,已起起跳跳数十次,好多次都险象环生。 小色女看着毫无还击之力的白马醉,一下从面目狰狞的龙嘴前冲天跳起,一下从无坚不摧的龙爪之下急坠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一边追上去一边得意的大笑道:“龙儿,弄死她,弄死她你就有肉吃了,哈哈哈哈…” 六爪黑龙似收到了一道命令,更是怒不可揭,急不可耐。发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龙鸣,恨不能马上就将白马醉一口咬死,脱入腹中。 白马醉如同方才被她追的只顾奔逃的小色女,一口气逃出十多里路。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凶险异常不说,自己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若是等到身疲力尽,只怕是根本没有生机可还。 回身向六爪黑龙挥出一枪,咬牙喝问道:“祸龙,你要助纣为虐吗?” 心一分,身形微顿,直接撞开白马醉那一枪的六爪黑龙,如同闪电飞至。白马醉脸色苍白,避开了黑龙残暴无比的一咬,却已避不开黑龙抓了的前爪。 心头惊骇时,只得举枪相应。却不料力量太过悬殊,白马醉根本承受不住那一爪之力。 巨大的龙爪蹭的一声击打在银枪身上,白马醉只觉得双臂顿时一麻,全身真气一阵乱走,几乎都要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都被这一爪挥出上百丈远。 从后追来的小色女大笑一声:“漂亮!龙儿,快加把劲,马上就能弄死这不男不女的家伙了!” 白马醉强行压住真气,方才稳住身形,六爪黑龙已迎面扑至。见这六爪黑龙在小色女的驱使下死命纠缠,又怒又惊,同时心头也有些奇怪。 这六爪黑龙一看就不是凡间之物,又怎么会听从这么一个喜欢为非作歹的黑纱少女的命令?而且还是被这黑纱少女藏在衣袖当中,一点应有的神格都没有。 在与这黑龙纠缠下去,只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白马醉一晃身子,冲天而起,避开六爪黑龙的这一扑。在空中翻了两翻,落在龙背之上。 不等白马醉有任何动作,六爪黑龙已察觉到背上有异,将巨大的龙身一摆,白马醉身形难稳,站立不住,跟不上龙身的摆动,立即从背上跌了下来。 六爪黑龙将颈项一转,回头便咬。 白马醉见黑龙张嘴扑来,只感一股庞大的力量压顶而住。白马醉不敢出招,出招只怕至少会像刚才一样被震出老远,甚至会被震出内伤来,只探出银枪,抵住黑龙钢刀般的利齿,借势急退。 黑龙似是发现了白马醉的意图,将龙嘴张的更大,让银枪入口几分,再一口咬住。竟是硬生生将白马醉的银枪咬的粉碎。 庆幸的是白马醉的这杆枪是由气力所聚,待心头惊骇的白马醉撒手而去,银枪又完整的出现在白马醉手头。 黑龙将银枪碎片一口吞下,当空而降。 正在白马醉深感吃力一路奔逃之时,林子中突有一道白影涌出。马鸣嘶啸。 白马醉大喜,急转迎了上去。身如滑水飞燕,落在白马上,调转马头,往深林中飞奔而去。 白马去势快极,一出便是数十丈,胜似一道闪电。 小色女看着仓皇跨马而去的白马醉,不急不慌的冷笑一声:“想跑?哼哼哼哼,你跑的了吗?” 六爪黑龙从天而降,坠落在白马醉的身后,如同一条巨蛇一般在林子中伏地潜行。两边的树木被龙身那无可比拟得气劲撕的粉碎,连地面都被掀了三尺。 一时间,马鸣声、龙啸声、惊爆声响遍数十里,林子间如有妖魔作祟,动静惊天。远远看去,一匹白马身后紧紧跟着一条巨龙,巨龙过处,被夷出一块五六丈宽的平地。 地面上,百草死尽。生机尽失。如遭火焚。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十九章 天子三剑 东周王陵之侧,一条长河静淌。 长河只有尺余深,河面却有五六十丈宽。河水清澈见底,水下细石如棋密布。 白马醉一勒缰绳,出林入河。拖枪沿河而走,溅起水花一片。 黑龙亦跟着出林。飞至长河上空,低下龙头朝白马醉奔出的方向猛地怒吼一声,清澈见底的河水立即闪出一层白光。逆流而去。 白马醉只觉得身后冷风大作,背脊一片冰凉。回头看去时,原本徐徐而下的河水竟如刀锋一般铺天盖地逆流袭来。 这些为黑龙所用的河水,倒是伤不了马背上的白马醉,但在河水里狂奔的白马如何承受得起? 白马醉将手中的银枪一抖,侧身往后斜枪探出,往上一挑。想将急涌而来的河水一枪挑起,以防白马受伤。 却没想到黑龙附在河水中的力量,强大到超乎白马醉的预料。探出的一枪之力竟如泥牛入海,只让涌来的河水溅起一点波澜。 白马醉大惊失色。急忙将身子往后一倒,双手持枪屏气凝神,聚起全身功力往后斜刺挑出,咬牙沉声大喝:“起来啊!” 刀锋似的逆流之水,这才如同遇到一块无形的屏障,顺着白马醉的枪势向上流去。 缓缓举起枪的白马醉体内真气迸发,血液霎时开始沸腾,一张脸涨的通红。 这黑龙所带的神力第二次超出白马醉的想象。 白马醉曾经和兄长在雁门关外斩过龙,那是一条受契丹蛊惑前来破关的妖龙。斩那妖龙虽然是兄妹两人联手,兄长白马去的功力亦要比她深厚许多,但最后的致命一击却是由她送出。 那时的白马醉才十五六岁,功力远不及现在。只是杀那妖龙时,白马醉并没有感觉多么吃力,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如今面对这六爪黑龙,功力已是那时两倍有余的白马醉心生出渺小之感。别说是斩龙了,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而逃。 白马醉躺在马背上,咬牙看着在枪尖上奔涌的流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也不知是怒,是惧,还是惊。 若是只凭自身功力来说,白马醉不说远胜小色女,至少胜过小色女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条半路杀出来的六爪黑龙,绝非凡人所能敌。 白马醉试着接过一爪,结果却是被震飞上百丈,几乎要被震的吐出血来。在与这黑龙的纠缠中,若是闪避不及被抓住了,只怕当场就得丧命。 白马醉奋力一挥枪,将挑起的流水甩向一边。 她本可以甩向身后追来的黑龙,但她没有这么做。 白马醉见这黑龙能像人一样发出神力,已然料定这来历不明的黑龙是通灵的神物。同时也料想,这黑龙虽然表面上怒气冲天,但并没有真的怒火中烧。 就像她没有杀小色女之心,看上去却非的杀了小色女一样。 白马醉不想将黑龙的怒火彻底点燃。若是点燃,只怕是连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惜的是白马醉这么做,没有点燃黑龙的怒火,也没有搏来黑龙的好感。 黑龙一张大口,将即将哗然落下的河水一口全部吸入,连长河里的水亦被吸入不少;在吼一声,被吸入的河水从黑龙口中化作一道十余丈的水柱喷向白马醉。 已感受到黑龙有通天之力的白马醉,不敢硬接。这要是硬接,只怕就不是被震飞那么简单了。 白马醉纵马往前奔出。那从六爪黑龙嘴里喷出来的巨大水柱犹如一条水龙,竟比白马还要快上几分。已愈来愈近。 白马醉只觉得身后有千军万马奔至。通红的脸变成了一块铁,青中带白。 她不想激怒黑龙,欲逃离奔去,奈何黑龙却不肯放过她。 心中那杂陈的五味,不知不觉变成了感慨。 苍天啊,如此神物,为何不用来守护山河,却要用来为虎作伥? 难道我白马醉,没有死在沙场上,却要死在一个为非作歹的妖女手里吗? 我是并州王白马的女儿,我的兄长还不分日夜的驻守在雁门关上,我怎能死在这妖女手里? 就算要死,我白马醉也要死在雁门关外!那才是并州白马应有的死法,那才是并州儿女应有的死法啊! …… 感慨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无奈。无奈中藏着深深的不甘。 不甘的让白马醉双目发红,几乎要仰天长啸出声。 也幸好白马醉没有因为不甘而失去理智,她看见了伫立在长河右侧山丘上东周王陵。 一抹烈日当空投在恢宏壮观的王陵之上。让整座王陵格外醒目。 醒目处,帝王之气冲天而起。四周一片浩然。似是有意向后来人描绘那一片已经逝去数千年的远古风流。 白马醉目视王陵,振臂举枪,提气狂呼: “诸位先王在上,在下并州白马醉,愿以血肉守城关,愿以筋骨筑山河,愿生生世世为汉土抛头颅、洒热血。只求今日不枉死于此,请诸位先王助我一臂之力!” 声若惊雷,字字石破天惊。 话音尽时,烈日下的浮云极速奔涌,远处袭来的狂风万马齐嘶。如有无数金戈铁马参杂当中。 山丘上的东周三王陵如有感应。从陵中腾出的漫空帝王之气,无声化作三尊巨大的远古帝影。 帝影头顶旒冠,身披衮服,日月山河隐现其身。满面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腰间各悬天子巨剑一把,此刻已动手拔剑。 三剑并举,剑剑皆可开天。 当先一剑斩断黑龙喷出的气劲。水龙如失去了头颅,化作水花哗然落下。 后面的两剑,一斩龙首,一斩龙身。 黑龙连受两剑,巨大的龙身直接坠入长河。一阵轰天巨响震耳欲聋,方圆数里的山河为之颤动,龙气、帝王之气纷纷四散而去。 然而那由东周天子斩下的两剑,却并没有将黑龙开头断身,更没有要了六爪黑龙的命。 被斩的龙头上仅仅只是留下一道剑痕,紫红的龙血自龙鼻淌下。而被斩的龙身坚不可摧,竟是连剑痕都没有留下。 追至河岸的小色女见得王陵的三尊恢宏帝影,在见被两道剑气逼落的黑龙,抬头向王陵上的帝影大喝道:“都是死了上千年的人,竟然还敢来人间作祟,还他娘的弄伤奶奶的龙儿,小心奶奶捣了你们的墓冢!” 逃过一劫的白马醉见两把天子之剑斩下,竟只让六爪黑龙轻微的流血负伤,并没有伤及性命,稍微放下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怎么会这样? 这条黑龙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世间还有能够斩杀这条龙的人吗? 这样一条刀剑难伤的黑龙,为何会为那妖女所用? 被那帝王斩下的两剑逼落长河的黑龙,引颈长啸两声,一看立在岸畔有十数丈高的三座帝影,龙眼中精光暴露。 白马醉从龙眼中看到了满眼杀机,连声暗叫:“不妙,不妙啊…” 小色女跳上一块巨石,以左手叉腰,右手往对岸的帝影一指:“弄死他们!” 看上去,小色女像是一位凌风扬鞭,正在发号施令的女将军。 只是她这位女将军要打的这一仗,可不是什么正义之仗。 负伤的黑龙被那两剑斩的怒极,无需小色女命令,已然腾空而起,一字般直冲云霄。 白马醉抬头看去,只见三四十丈长的龙身,赫然已人目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上百丈长。 鳞甲如一层层排列有序的半月刀片。刀片是黑的,却闪出让人胆裂的寒光。 浑身气劲充斥整个天地,方才因三座帝影现身而聚在一起的漫天白云,竟在一瞬间变成了滚滚黑云。 当头而挂的烈日,被黑云点点吞噬。 坐在马背上的白马醉只见过天狗食月,黑云食日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 这就是所谓的暗无天日吗? 这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 滚滚黑云之下,阳光尽失,只有几处稀薄的地方尚有几抹光华落下。 大地上冷风变成了凄风,割的白马醉脸庞隐隐作痛。 黑龙形同天上异神,从黑云当中破云而出。三座帝影顿生泰山压顶之感,纷纷仰头举剑相迎。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章 英雄若死,白马为伴 三道剑锋指处,远古天子之气从剑尖化作剑气磅礴涌出。 满怀杀机的百丈黑龙,浑身神力大发,丝毫不惧。依然不闪不避迎着三道冲天剑气,扑向立在王陵之中的三座帝影。 龙眼中的精光一凝再凝,无形的空气如遇两个漩涡,源源不断流入龙眼中。待树皮一样布满层层纹路的龙眸微微一阖,刹然睁开,两道精光竟从龙眼中激射而出。 两道精光各自和一道剑气撞在一起,半空中光华大盛。 由下而上的剑气本可冲破云霄,直达天听。可一遇那两道由龙眼所发的精光,在对峙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后,最后竟然不敌那两道精光。 剑势好似已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数百丈长的剑气逐渐开始缩短。 剑气与精光的相交处,发出一阵阵传遍方圆十数里的利器嘶鸣。听上去,就像是有千万把兵器同时碰到一起,刺耳揪心。 那比日光还烈的光华,刺的人根本睁不开眼。 被精光压制的剑气纷纷四散开去。犹如潮汐,铺天盖地。 另一道剑气,则进入了六爪黑龙的龙嘴中。 不是发出剑气的帝影要将剑气挥出黑龙嘴中,而是黑龙主动张开嘴吞食了剑气。 三道剑气从两百多丈,变成了一百五十丈。在从一百五十丈,变成了一百丈。漫天乌云都似被下降的黑龙拖了下来。 直到变成五十丈时,乌云几乎已至头顶。满山树木全部将头压到了地上,有半数自腰间折断,数十里内飞禽走兽早已奔逃的不见踪影。 静静淌了不知多少年的长河,河水往两边急流而去。上下十里瞬时干枯。 河底、山林里的沙石,炸的炸,飞的飞,走的走。都似有了生命。 就连小色女立着的巨石都崩裂开来。小色女翻身跳开数丈远,一掌劈开几块飞向自己的碎石,这才重新立住脚跟。 小色女抬头看向如同泰山当头压向那三座帝影的六爪黑龙,无比得意的大笑道:“这灭绝人性的家伙,真的是太残忍,太血腥,太暴力了…不过奶奶就是喜欢,哈哈哈哈。” 黑龙离三座帝影已不过三十丈的距离,一直屹立不动的白马,似是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危机,蓦然嘶啸一声,掀蹄起起。 只恨自己少生了一对翅膀,不能飞上天与要扑下的黑龙一决生死。 黑龙一振颈项,龙头往前探出,发出一声怒吼。正掀提而起的白马,被这一吼的气劲逼退了好几丈远。 被吞入龙腹中的剑气,也随着这一吼从黑龙巨大的龙嘴里激射而出。 激射而出的剑气以遇神杀神、遇佛诛佛的不可扼阻之势,击向立在当中的那尊帝影。 刹那之间,帝影手中的天子巨剑即刻崩碎。剑一碎尽,从龙嘴里吐出的剑气直接贯穿了帝影。 帝影似一个被堆积而成的巨大雪人,轰然崩裂。身躯、头颅、四肢,尽皆炸裂开去。 若是帝影是血肉之躯,如今只怕已是一片血肉横飞之景。然而帝影是由王陵中的帝王之气化成。 中间那尊帝影崩裂之后,左右剩下的两座帝影也一齐炸裂。 顿时,崩散的难以成形的帝王之气犹如阵阵漫天的烟火,在失去阳光的空中一闪即逝。 炫目瑰丽。惊心动魄。 小色女高兴的在原地一跳,拍掌赞道:“厉害!不愧是奶奶的宝贝龙儿!” 从未有过如此奇遇,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白马醉,好像已被这六爪黑龙的力量所震慑,有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都说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为何在这黑龙面前却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如同一只蝼蚁。 白马醉整个人都有些木然,全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打湿。 她知道,她完了。 当第一尊帝影被黑龙吐出的剑影击毁,她就知道她完了。 她已彻底激怒了黑龙,这为妖女所用的黑龙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连那拥有数千年帝王之气的三道帝影都敌不过这黑龙,她又如何敌得过呢? 可敌不过就坐以待毙吗? 敌不过就引颈就戮吗? 那不可能! 那不是并州儿女的作风! 并州儿女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死。 并州儿女宁愿战斗到死,也不愿安逸而亡! 就在黑龙嘴里含着阵阵龙吟,阎王似的扑向白马醉时,衣发乱舞的白马醉红了脸。 也红了眼。 眼睛里没有泪。 并州白马从来只流血,不流泪! 白马醉用一双满是不甘的眼,看了一眼北方,只轻声道了一句:“爹,女儿不孝——” 银枪一招,牵动着尚未散尽的远古帝气,提起白马的前蹄,挥向杀意横生的六爪黑龙。 枪势尚未触及龙首,就被龙吟声荡去。 黑龙龙嘴一张,锋利的刀牙就在白马醉面前。龙嘴中一口气劲狂吼而出,白马醉连人带马一起震飞而去。 银枪脱手而飞,一口鲜血喷出。随着断线风筝般的身体,在凄厉的狂风中化作一道血雾。 黑龙紧追而上。 白马醉被震出六十余丈才控制住身形。手头借势一张,在现一杆银枪,再次挥向黑龙。 这就叫蚍蜉撼大树。 这就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黑龙神力绝世,势若破竹。一声一声的狂吼,一口一口的气劲接连吐出,蔓延数里不散,远远看去就像一面面反光的平镜。 口头含血的白马醉连续闪过五口气劲,第六口已无处可闪。再次被震出四五十丈远。 白马醉连吐两口血,跌落在地几乎已立不起来。 在气劲间隙中狂奔的白马亦闪避不及,被余劲甩飞而去重重的摔在地上。一见主人性命垂危,丝毫不顾自身伤势,全力起身直扑过去。 白马醉紧紧的咬着牙,奋力翻身上马。 只是连受黑龙两口气劲的白马醉,已被震的真气乱涌,口头血流不止,胸口隐有滞带之感。整个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背后黑龙犹不罢休。在吼一声,紧追已无力闪避,更无力抵挡的白马醉。 白马醉紧紧的握着银枪,还想着在出一枪,可一身溃散的真气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一提气,换来的只有让口头流的更急得血。 她知道,这下她是真的完了。 彻底完了。 只是白马醉没想到的是,就在黑龙吼出的气劲涌上来的那一瞬,往前飞奔的白马突然停身,转了过去… 遥遥的面对着黑龙,掀起两只前蹄,引颈发出一声穿破云霄的长啸。将背后的白马醉护住。 气劲涌上,长啸变成悲鸣。 白马飞出。 白马醉也飞去。 一人一马再次被震飞。 白马当头摔下。顶上的头骨,断了,脸上更是血肉模糊。 两条后肢,也折了。 黑龙还在追。 匍匐在地的白马醉,却不再看前来索命的黑龙。只看向两丈外的白马。 白马将悲鸣,再次化成长啸。 风尘和血,染红了它比雪还白的鬃鬓,也打湿了它巍峨不屈的身。 它引颈、掀蹄,想要站起。 可它做不到! 白马醉看着眼前不停长啸,一次次想要站起,又一次次摔下的白马,脑海中不由记起了小时候问父亲的那个问题。 那是一个方才破晓不久的清晨。 王白马一如往常立在并州城墙上,面对着关外的山河吟着那道出自西汉大将陈汤之手,附带一颗匈奴单于头颅的奏疏。 在白马醉的记忆中,父亲每天都要将那道奏疏铿锵有力的吟一遍。数十年如一日。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出征在外,也没有断过。 “南越杀我汉使者,屠为九郡; 宛王杀我汉使者,头悬北阙; 朝鲜杀我汉使者,即时诛灭。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 一生思破红尘路,剑藏庐轩隐迷踪。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雄。 春日逢君君如梦。 笑无痕,语无踪, 雾蒙关山雾蒙风…” 小小的白马醉在兄长的带领下登上城头,立在后面等着王白马将奏疏吟完。 “爹爹,我有问题要问你。” 王白马转身看向两尺高的女儿:“是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们并州的将士要骑马呢?” “自古以来,守土卫国的将士们都骑马。” “又是为什么骑马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王白马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书上说老子出函谷关,骑的是青牛;张果老得道成仙时,骑的是毛驴;哥哥说那些修道之人,骑的是白鹤;为何守土卫国的将士们,却偏偏都是骑马呢?而且我们并州,骑的还是白马?” 王白马笑道:“因为骏马一旦上路,主人不让它停下,它就不会停下。” “不会停下?那它不会累吗?” “会累,但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它们会一直跑到死。” “啊?” “最重要的是,它们宁愿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 王白马徐徐转过身,放目满眼关山:“英雄既然是为天下而死,那白马就当伴英雄而亡;这才是我们汉人汉马,应有的气节!” 小小的白马醉垂下头。似是犯了什么错,正在等着父亲的惩罚。 “孩儿明白了…” 六爪黑龙离白马醉已只有三丈的距离。 白马醉还在看着眼前用两条前肢不停立起、又不停倒下的白马。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轰然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白马醉好像失了神,全然不顾扑上来的黑龙,喃喃念道:“这就是父亲说的,英雄即为天下而死,白马当伴英雄而亡?只是…只是…我这个给并州白马丢人的不孝女,又算得了什么英雄…”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一章 见之最初,悔不当初 妇人没有勉强剑之初,但剑之初还是上了條天山。 他在这條天山下听小色女胡扯了这么久,翻开了那本不堪入目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险些掉进小色女存心要捉弄他的圈套,为的就是能顺利登上條天山,找到让无数人扑了个空的一帘春梦楼。 若是此行没有关系到流玉枫的生死,剑之初也会像其他上山人一样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传说中的一帘春梦楼,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楼?真的是一个处处酒池肉林、时时玉体横陈的寻欢之所吗? 那位敢将李愈之、剑谪仙、神虚子那些让人神往的事迹改编成艳情,又将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写成是天字第一淫窟,文笔足可以假乱真的楼主,究竟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来历? 真的只是一个来者不拒、人尽可夫的妇人吗? 剑之初没有去想这些。只一心想着快些上山,快些见到流玉枫,一知流玉枫的生死状况。 若是流玉枫注定难逃一死,他也当把流玉枫背回金陵,让其回归故土,入土为安。若是流玉枫还有一线生机,他便当踏遍万水千山,寻求名医为其医治。 不管流玉枫是不是金陵少主,有多少人为救流玉枫而亡。也不管流玉枫是不是苏如是的朋友,自己是不是苏如是的朋友。 只管那位已将自己逐出师门的师傅,不惜在遭三次天劫之后,对天发誓今生不在收徒,最后却又毁誓欲收这位金陵少主为徒。 一心想要寻一名弟子来继承一身剑道的师傅,曾经何等了得?境界何等卓绝? 被天下人称为“奉剑天子”! 试问剑仙之下,百年之中,何人可为人间剑道之首? 唯有十年前的奉剑天子尔。 唯有天子面前被人称为天子的奉剑天子尔。 只是可惜,在进一步就可悟剑成仙的奉剑天子,在误收三名不得意的弟子后,连遭三次天劫。 三次天劫让奉剑天子面目全非,毁目断臂。境界一跌在跌,再也悟不了剑。 尤其是在毁誓欲收金陵少主为徒,不惜与不死书生大战于金陵城外,却又没有如愿之后,奉剑天子更是彻底心灰意冷。 有人说,奉剑天子死了、疯了。 也有人说,奉剑天子自毁剑道,遁入空门,从此不练剑了。 奉剑天子让人唏嘘的程度,不亚于百多年前那位被称为“南唐剑师”的天涯沦落人。 不同的是,同样可悟剑成仙的天涯沦落人,是在与神虚子玉姬炎一战中落败,为了遵守约定眼睁睁看着南唐被赵氏以“顺应天意”之名吞并,导致的境界大跌。从此,变成了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 而奉剑天子是为了自身毕生剑道能够得以传承。就像云梦山的墨家钜子一样,就像龙虎山的历代天师一样。 可让人无法释怀的是,云梦山和龙虎山从来都不缺能够继承的人中龙凤,唯独奉剑天子偏偏寻不到一个剑心纯粹的弟子。 剑之初曾经是,但后来不是了。 剑之初的剑心,因为一个人而不在纯粹。也是为了那个人,剑之初学会了喝酒。 剑之初从来没有怪过因为他乱了剑心,而不认他这个徒弟的师傅。相反尚有一种无法抹除的愧疚。 剑之初只怪自己。 以及那个埋藏、或者说是埋葬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尤其是最后,那个人竟然洋洋得意的站在剑之初面前,像完成一出惊世杰作一样将不为人知的心得告诉剑之初:“我是故意的!” 那一刻,剑之初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只是,他狠不下那个心,下不了那个手。 哪怕是那个人似是觉得乱了他的剑心还不够,还要彻底毁了他,在他面前若无其事的笑道:“怎么?你想杀了我吗?你不妨拔剑试试?只要你拔剑,我绝不动,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杀。”他也狠不下那个心,下不了那个手。 他竟真的连剑都不敢拔。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色迷心窍的废物。”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皆废物,哈哈哈哈…” 那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很美。 美的像极了一只魔鬼。 剑之初只能木偶似的听着她说,看着她笑。看着她飘然离去。 从那之后,剑之初不只是乱了剑心,而是彻底没有了剑心。 他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剑客。 正如他在梅山附近遇到苏如是所说的:“我叫剑之初,也叫见之初,我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剑客。” 见之初,悔不当初。 既然已身入剑道,又为何要有当初那一见? 一见乱了一颗剑心。 一见毁了一名剑子。 他早已不是奉剑天子的弟子,早已不是最初的剑之初。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披着剑之初的皮囊,用着剑之初的名字,貌似神离的活下去。 也想着:“是不是在多喝一点酒,我就可以原谅她,我就可以原谅我自己?” “是不是原谅了,剑心就会回来?” “剑心回来了,师傅…还会认我这个徒弟吗?” 剑之初无法确定。 但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能够在做奉剑天子的弟子,剑之初都想要找回最初的那颗剑心。 如今,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去完成的心念。——找回流玉枫;找回那个让师傅毁誓想要收为弟子,最后却不能如愿的金陵少主。 最好是能让那个金陵少主活下去,那样也算是报答了一点师傅的授剑之恩了。 上了條天山的剑之初,当先看到了一道山门。 山门十分宏伟,由四跟数合粗的银白石柱托起,共有三层。约有五六丈高。 门额上“一帘春梦”四字醒目无比。左右每层,各有四角如龙头伸出,尽附琉璃金瓦。 顶上一颗明珠如月盘闪现,左右有龙伏卧。作戏珠状。 门后是一条数十丈长庄道,两侧繁花绽放,如火如荼。庄道尽头是一条有四五十级的青石台阶,台阶之上现出一片楼檐。 这般门、道、楼连成一片的壮观景象,让心情沉闷的剑之初生出心旷神怡之感。由此番景象来看,一帘春梦楼能被称为四大奇地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剑之初穿过山门,走过庄道,踏上台阶。往上看去,楼檐后的蓝天白云就在眼前,脚下犹如登天。 剑之初踏上最后两级台阶,一座城堡似的楼阁赫然浮现眼前。楼阁由一堵朱墙围住,里面角檐层层叠叠,起落交错,不知道有多少,只有正中的大门正敞开着,似是在迎接剑之初的到来。 剑之初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又回头看了看一览众山小的远处,不禁暗自感慨:“在这條天山上建造一处这样的一帘春梦楼,需要花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如此宏伟的一帘春梦楼,又是为何会像海市辰楼一样让人寻不见的?” 大门后楼门一座接着一座,一眼看不到头。 剑之初收起心思,往大门走去。向如同皇宫院落的门内一看,提气大喊了一声:“楼主,剑之初有访。” 妇人的媚笑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吾知道你有访,正等着你呢…” 剑之初心头本还有些芥蒂。这楼主不会是真的人尽可夫吗?若是这楼主真像她说的那样,那又该怎么办?但当剑之初一走进门时,心中这些忧虑全部神奇的消失了。 甚至连来这里的目的都消失了。 剑之初整个脑子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不在往四周新奇的探看,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知道鬼事神差的向前走。 直到走进一帘春梦楼幽暗的主楼,那妇人妩媚的声音再传入剑之初耳中:“你终于来了,吾都有些等不及了…” 剑之初恍然如梦的清醒过来,难以置信的往四周看了看:“这…这…”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二章 一帘春梦,美人横陈 剑之初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上山时一路明媚的骄阳,不知在何时化作了一缕缕深浅不一的幽光。各色的光互相交织,在空气中无声的游走,不停的浮动,让诺大的主楼变成了一个诡异又浪漫的梦魇。 梦魇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无处不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好似从来都未曾见过阳光。那些没有幽光闪现的地方,依然是幽暗一片。 在梦魇的最深处,有一袭薄如蝉翼的纱帐随着缕缕幽光无声飘舞。纱帐中隐约可见一位头顶凤冠的妇人横卧,手头正轻轻摇着一把羽扇。 一缕幽光从剑之初的鼻子点点飘入,让剑之初犹闻馥郁芬芳的醉人花香,又如被摄入了动情的迷药,销魂于无声无息之间。 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远远的看着剑之初有些恍然的样子,用羽扇掩着唇,娇滴滴的羞笑道:“这什么呢?这不是办那好事,应有的气氛嘛。” 剑之初一听妇人的声音,只觉得连骨头都开始酥软起来;那话中说的好事,亦明白是什么事,连忙深吸一口气,收起微微有些心猿意马的心神,抱拳作揖道:“楼主,在下来此并无冒犯之心…”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那还说什么冒不冒犯呢?听上去怪见外的。”纱帐中的妇人娇滴滴的羞笑声更大了:“女为悦己者容,你不妨先过来看看吾,在做决定也不迟呀。” 剑之初的心跳跟着妇人的话语而加速。 他不是好色之徒,但他始终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这世间又有哪个正常的男人能在这楼中抵挡住这妇人的诱惑? 无论是四周让人暗暗生情的气氛、纱帐中妇人让人浮想联翩的婀娜体态,还是妇人那娇滴滴的声音,都是能让男人瞬时发狂的毒药。 纱帐中的妇人见剑之初没有反应也不着急,伸出羽扇向剑之初招了招,口头不停喊道:“来嘛,来嘛,过来看看吾嘛…” “别害羞,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快来嘛…” 剑之初面上呆若木鸡,心头却万潮奔涌。他不敢看妇人,不敢回答妇人,更不敢上前。 尚未见到妇人的真容,只见得妇人的身影就是这个样子。若是见到了,只怕真的会乱了心智。 剑之初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有这个自制力。 就算能够自制,那又能怎样呢?万一这妇人拿流玉枫来要挟,自己不依这妇人将其触怒了,那不是半点忙都没有帮上,反而还弄巧成拙? 剑之初心头暗暗叫苦。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怕什么出现什么。 妇人收回羽扇,略带不悦将头偏到一边:“你若是不过来的话,那只怕是见不到你的那位朋友了;吾呀,也只好把你赶下山去了。” 妇人的话语,听上去十分的轻描淡写,可传入剑之初的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剑之初得了妇人的应允,才得以顺利进入一帘春梦楼,如今尚未见到流玉枫,又怎能下山而去? 从小色女身上,剑之初已充分感觉到这对母女的不同凡响。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缓步走向那纱帐。 每走一步,心头就轰的跳一下。好像走向的不是那处让很多人都销过魂的纱帐,而是一处让人沦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深渊。 距离越近,四周的幽光越浓。传入鼻腔的迷魂芳香亦欲重。 剑之初的步伐渐渐放慢,最终在纱帐外停下。 “都走到这里了,还不肯上来吗?难道还要吾拉你上来?”妇人用羽扇掩着朱唇,娇笑的花枝乱颤。 剑之初垂下头,微弯着腰身再次作揖:“楼主,剑之初真无冒犯之心啊…” 纱帐中的妇人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微微一眯,幽怨的叹了口气:“你呀,可真是够矜持的。” 羽扇轻轻一挥,纱帐蓦的飘起。剑之初只觉得一股无形又难以抵抗的力量缠了上来,整个人都被那股力量带的倒在了纱帐里的圆床上。 剑之初木然的躺在床上,胸口因心跳涌出的幅度不知加大了多少倍。 一条雪白的浑圆修长右腿,随着妇人的侧身横卧从霓裳裙摆下露出。正浮现在剑之初眼角的余光中。 若是剑之初转过头去,还可以看到妇人从锦绣的大红抹胸下露出的半截胸脯。 妇人身着霓裳,浓妆艳抹。 嫩额、黛眉、俏目、瑶鼻、朱唇、贝齿。无不精致而又分明。 面若芙蕖、人似温玉的妇人躺在那里,就像是躺在一副千古无二的画里。 美极。也媚极。一身满满的红尘烟火气,从妇人浑身散出。 而红尘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仅只一瞬,就将身不由己倒在床上的剑之初占据、俘虏。 剑之初在挣扎。 他的身体在抖,呼吸已无比混浊。似是在打一场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仗。 妇人羞笑在脸,媚笑在身。似一个被郎君挑下头帕,即将行那洞房花烛之事的新娘。 娇滴滴的问道:“吾,美吗?” 剑之初闭上眼睛,一眼都不敢看:“美…美…美…” 妇人摇着手头的羽扇:“你看都没看一眼,就说美美美,是不是敷衍的太过明显?” “楼主的美,不用看也能感觉得到。”剑之初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剑之初怕回答的不让妇人满意,尚连连的点头。 却不料,只听妇人道了一声:“那吾,就让你好好感觉一下。” 接着剑之初只觉胸口猛地一窒,浑身禁不住一阵哆嗦。一只涂着千层红的纤纤玉指已从胸口抚将开来。 那只手带着魔力,虽然还隔着衣服,可被轻轻抚过的地方都燃起了一团火。 “果真是壮实无比,年轻有为;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让吾快要合不拢腿了…” 妇人一边抚着剑之初结实的胸膛,一边满意的格格娇笑。 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一颗心几乎已跳到了极致。剑之初再也承受不起。 再这么下去,他要么疯狂,要么崩溃。 无法在顾及那么多,剑之初惊慌失措的滚下床来。 “楼主,抱…抱歉…” 妇人看着剑之初滚下床去,眼睛里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似是觉得颇为意外。 那一抹诡异的光一闪即逝,做出一脸扫兴的样子。却不迁怒剑之初,只是仰头幽怨的叹了口气,有意无意的说道:“曾经,有一个想去西天取经的和尚,路过了一个叫做女儿国的地方;女儿国的国王没有见过男人,于是便想将这个和尚留下来,娶他做王后,却不曾想到这个和尚竟然不识抬举,不肯留下来;你猜猜,后面怎么着?” 剑之初低垂着头,不敢回答。 “后来呀,国王只好让人把和尚捉起来,先抽了和尚几百鞭子,然后再来硬的了。”横躺在床上的妇人幽幽的看着剑之初:“你猜猜,被国王强暴了的和尚怎么着了?” 剑之初还是不敢答话。 妇人又叹了口气,接着道:“那和尚竟然不肯走了,还是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那种。” 妇人风情万种的眸子,一撇垂头立在帐外的剑之初:“怎么,你是想学那和尚吗?” “非的让吾先抽你几百鞭子?” 剑之初吃了一惊,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他惊的不是吃几百鞭子,而是妇人的这句话已告诉他,这件事没有因为他滚下床来而结束。 “楼…楼主,你不是说…不强人所难吗?” “不强人所难?吾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妇人一招羽扇,惊讶的问道。 剑之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想要辩解,却又自知无济于事,只得在心头感慨一句:“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啊。”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三章 怪异之人,怪异之事 妇人眼中的光,由妩媚变得幽怨。 似是从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变成了一个良人多年未归,不甘空守深闺任由青春凋零的怨妇。 “你不是一个正气昂然的侠客吗?吾现在迫切的需要你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呀。” 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如梦如幻的抬起左臂,向四周招了招:“你看看吾,独自一人空守着这么一座一帘春梦楼,寒夜凄切,悲风常鸣,心里是如此的寂寞,如此的空虚,生活是如此的乏味,如此的无趣。” “你堂堂一个正义之士,胸怀天下苍生,肩挑除魔卫道的大任,如今眼睁睁看着一个孤苦无依的柔弱女子,日夜受尽岁月的摧残,无心何忍呢?” “难道,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吾这任由红颜老去的苦命女子,从了吾嘛…” 妇人的声音从媚到柔,在从柔到如哭如诉。最后细若蚊足,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方才的妇人是一身风情,而如今却是一身柔情。 风情也好,柔情也罢,都是由人性而生。不同的是风情能撩动人的欲望,柔情却让人见而生怜。 奈何剑之初已然不多情。已然没有了恻隐之心。 剑之初曾经动过一次心。那次动心,就是开始于这种让人见而生怜的柔情,就是开始于所谓的恻隐之心。 而如今,他的心已跟着剑心一块儿死了。一个死了心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多情?怎么可能会有恻隐之心? 如今的剑之初只觉得,女人最可怕的样子,就是装作让人见而生怜的样子。 这个世界值得可怜的人,何其之多?为何每个男人偏偏都喜欢将自以为是的将恻隐之心附注在女人身上呢? 是出于善良,还是出于同情?又或者,只是出于披着伪善外衣的色迷心窍? 剑之初没有去想纱帐中的妇人是不是故作可怜,只觉得这妇人的情绪变化的有些快。 对于剑之初来讲,妇人的这种柔情比刚才的风情要来的好受许多。 心头那种躁动到让他不知如何应对的迷乱,渐渐平息淡去。 正色道:“楼主,这种事情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可以解决的,况且剑之初只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剑客,连正义之士都算不上,根本就没有楼主说的那么伟大。” 妇人一收幽怨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的怪异一笑:“是,你没有那么伟大,你们这些正义之士不都是这副德性吗?有人祈求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谦虚、推辞,一个比一个无能为力;没事的时候就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开口一个苍生,闭口一个苍生,好像苍生成了你们的命。” 剑之初隐隐觉得妇人话里有话,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不过妇人话里的讽刺,剑之初还是听得出来。 剑之初奇怪的是,这妇人为何要这么讽刺?她对正义之士,又有着什么样的成见? 剑之初微一沉吟,答道:“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正道之中参杂几个奸逆小人,已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一个比一个铁石心肠又是为何呢?” 剑之初很是诧异。铁石心肠是什么意思?是谁铁石心肠了? 妇人目光一动,似是看出剑之初心中所想:“若不是铁石心肠的话,你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剑之初默不作答。只是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却微微的颤动了一下。 心想:我铁石心肠?那我这样的铁石心肠,不也要好过女人的蛇蝎心肠吗? 一个满是七情六欲的人,又是为何而变得铁石心肠的呢?是因为心灰意冷了,还是因为想要保护自己? 妇人轻轻的摇着羽扇,美丽的脸颊上生出原来的媚笑:“还是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又或者是,你不行?” 剑之初目光一顿。心头有话冲上了喉咙,口头却仍然紧闭不答。 他心知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要么是敷衍妇人说自己不是一个男人,要么是逞强说他行,正中妇人下怀。 妇人看着剑之初娇笑不止:“你不会是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 剑之初目光又是一顿,再次强忍着不答。 心想,在忍一忍就要过去了。各种可能都被这妇人问了个遍,应该是没有第四种了。 不出剑之初所料,妇人没有在问下去,而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长长叹息道:“唉,算了,算了,吾亦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来的好事不能尽兴;吾可不像那位没见过男人的国王一样不解风情,况且吾喜欢的是被动享乐,而不是主动取乐。” 剑之初暗暗松了口气。 不等剑之初把气松完,妇人又道:“不过…你要见吾新收的那位宝贝男宠,吾又要怎样才能答应你呢?” “男——宠——?”剑之初不由自主的怪叫出声。 “怎么?很不可思议吗?” 剑之初一时百感交集,一双眼珠随着忐忑的心绪转个不停,挑出最重要的一点,问道:“他还活着?” “有人说过,死人就不能当男宠?” 这句话让剑之初口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脚下不禁退了几步,心头不禁一震。 也不知是被流玉枫的生死不明所惊,还是被妇人的这句话所惊。 “那…那他…是死了?” 妇人娇笑道:“你这般扫吾的兴,吾又为何要将吾这位宝贝男宠的生死告诉你呢?” 剑之初方才放下去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作揖行礼道:“只要楼主将金陵少主的生死告诉剑之初,剑之初愿意为楼主做任何事…” 一说至此,似是觉得有些不对,又补充道:“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之事,以及…以及楼主口中的好事。” “是吗?这么有正义感?”妇人看向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吾若是想要你的人头呢?” 剑之初目光微微一抬,终于看了纱帐中的妇人一眼:“若是能救金陵少主一命,剑之初…剑之初愿意奉上。” 妇人不屑的讪笑一声:“年纪轻轻,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吾看你是心理有什么问题,应该去一方神农谷找翠褚兰好好看看了。” 剑之初垂下头道:“人生在世,讲的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生死可重于泰山,亦可轻于鸿毛…” “这些话,你就不用对吾说了,你的人头对吾亦毫无用处。”横卧在纱帐中的妇人似是很不喜欢听这种话,忽的一拂袖,坐起身来。 “你只要为吾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 “一件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事。” 剑之初连续听到四个很简单,心头顿时暗自狂跳起来。 记的在條天山下碰到小色女时,小色女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小色女口中很简单的事,是要剑之初挑一本一帘春梦楼出版的艳情,一字不漏的看上两个时辰;身为小色女娘亲的妇人,口中这件很简单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必然很不简单。 妇人轻轻的一挥羽扇,身形如仙女一般从纱帐中飘将出来,落在剑之初身旁。 “你只要去醉芳楼的温柔乡里待上三天,每天叫上三个最为风情万种的姑娘,再将所发生的,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悟到的,一五一十的带到龙虎山的那位天师耳中即可。” 妇人摇着羽扇在剑之初身周转了一圈,回头道:“唯一要注意的是,你要将地方换成一帘春梦楼,要将那三个姑娘换成吾。” 剑之初没有上过龙虎山,但江北武当、江南龙虎的名头却常有听到;若是真像妇人说的这么做,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妇人见剑之初有些目瞪口呆,甚是通情达理的鼓励道:“你不要怕,龙虎山的那位天师宅心仁厚,心慈手软,不是男人,不管你怎么说,他都不会为难你。” 剑之初满心忐忑,不知如何回答。只在心里道了一句:“即是如此,那你怎么不去试试?” 妇人转过身,脸色一沉,犹如冰霜:“说不一定,他还会欢天喜地的感激你替他消除了心病;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做一个真正毁情弃爱的人了。” 剑之初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身后的妇人。 他想问问听上去好像和龙虎山那位天师有着什么关系的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又没有问出口。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只怕是一个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并且还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问了这妇人不但不会告诉他,只怕还会触怒这妇人。 妇人道:“吾的条件已经说了,至于答不答应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若是答应,吾不但告诉你他的生死,还可以带你去见他;你若是不答应,吾便先将你丢下山,在将他的精气吸光,然后再将他送到禹门,让那些愚昧的斩龙之人,也斩一斩他这位金陵少主。” 剑之初听得心惊肉跳,不死心的问道:“楼主,你刚才不是说,他是你的宝贝男宠吗?” 妇人笑道:“吾高兴的时候,他就是吾的宝贝男宠;吾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是一具尸体,你是想让吾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剑之初难做二想,只好妥协道:“好,楼主,我答应你!”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四章 胜负难测,福祸难分 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脸色如初般发白,甚至还带着一丝僵硬。怎么看都毫无半点生机可言。 开在流玉枫身体里,直达流玉枫五脏六腑的三朵魔花依然瑰丽无比。交织在一起的紫炁与黑炁互不相让,争斗激烈,好似永远也分不出胜负。 由妇人掌控的整个洛阳城的气运,从條天山四面八方涌来,源源不断灌入流玉枫体内。让崖下的云海翻涌如浪,也让无垠的天地之间时时有清风吹起。 此刻离剑之初上條天山的时间并不是很久,可原本阳光明媚的天地,现在却是漆黑一片。 跟着妇人沿着一条数百级的台阶,缓缓步向吐纳台的剑之初,自一帘春梦楼出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剑之初本认为是自己在进入一帘春梦楼时所失去的意识让时间过得太久,如今想必已是入夜时分;可当剑之初抬头一看天空,这才发现天空中黑云滚滚,呈现出一番即将有妖魔要来人间作祟的诡异景象。 在那黑云密集的地方,时不时有光亮如闪电一般浮动。而在黑云略显稀薄的地方,各自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从云间投下。 有几束金光,尚跟着涌动的黑云游走。远远看过去,似是有不知名的神将藏身于九天之上用天眼审视人间。 剑之初细细数了一下,共有十三束金光。他已确定,如今并不是入夜时分;比其入夜,这更像是天现异象、颠倒阴阳。 走在前面的雍容妇人,如初般淡定从容,闲庭信步。似是这莽莽天地之间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也似是早已预料到,不仅不觉得吃惊,还颇有兴致的带着一丝欣赏之情。 一边迎风摇扇,悠悠往上行去;一边由感而发,吟出一首《烛影摇红》: 旧地重临, 去年莺柳春来早。 苍苍洛水起清波, 花落香风扫。 不知情留几处; 可怜是、此中年少。 谁怜眷侣, 只能倾心,不能偕老。 吟完后,妇人尚仰头笑天:“悟法入道?呵,何其无趣的度日之道,还不如学学那些词人舞文弄墨、长伴风月来的好。” 剑之初无心去听妇人吟出的词,只隐隐听得几声轰然异响从东南方向远远传来。接着又有数抹光华从东南方向的山峦中间层层涌出。 剑之初驻足看去,一脸的惊讶,下意识的问道:“楼主,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没有回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顾摇着羽扇登台而去。 剑之初见妇人不答,也不好多问。想将那东南方向的巨大动静看个清楚,妇人却已走出了老远;一心想要知道流玉枫状况的剑之初只好收起目光快步追上去。 吐纳台正前方的六角雅亭中,“绿绮”古琴犹在。 这张寂落于雅亭中的“绿绮”古琴,音色绝妙,堪称众琴之首,旷古绝今。 相传,汉赋大家司马相如以一篇《如玉赋》得梁王赠得此琴,司马相如识出此琴不凡,如获至宝。后得卓王孙以赏琴之名做客府上,司马相如就是以此琴抚出一曲《凤求凰》,方引出卓文君夜奔的千古佳话。 千年岁月,不过弹指之间。如今这张琴已归條天山上的雍容妇人所有。 一条玉腿随着莲步在裙摆下隐隐浮现。雍容妇人步入亭来,缓缓在台前坐下。 十指往弦上一按,笑道:“抚琴作乐,亦有过之无不及。” 琴音轻颤,绝音立起。 时急时缓。如银瓶乍破,如珠落玉盘。 漫天乌云似被琴音所惊,瞬时自條天山顶四散而去。大有一副拨在云雾见青天之势。 摄人心魄的琴音自妇人的纤纤玉指下,随着一道道无形的气劲响彻方圆数十里。直接传到了立在东周王陵对岸的小色儿耳中。 小色女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向條天山的方向,惊呼了一声:“娘亲——” 离白马醉不到半丈的六爪黑龙,已在白马醉身后张开了血盆大口,看样子是想将白马醉一口咬碎吞入腹中。 白马醉想要闪,想要逃,想要反击,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死之前,匍匐在地上再看倒下的白马最后一眼。 这匹来自并州的白马。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这匹白马只认过她一个主人。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骑在这匹白马背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有白马醉才知道,这匹白马陪了自己多少年,走了多少路,对它说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话。 “马儿,你可知道,我很想带着你驰聘三万里,杀的胡掳片甲不留?” “马儿,你可知道,我不想像哥哥一样守关,我想像冠军侯那样出关。我不想什么满城衣冠皆似雪,我只想踏破贺兰山缺!” “马儿,你是不是也想去那胡庭里走一走,是不是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汉家子弟的威风?” “马儿,你知不知道我的这些话不能让人听见?若是让人听见了,那就是乱国,就是祸害苍生,还会带来杀身之祸?” “马儿,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我的这些话只能对你说啊…” 马儿已经气绝,已经匍匐在地,已经一点一点的合上了眸子。 那些意气风发的宏图壮志,曾经不能让人听见,如今在一瞬间尽数崩塌。 这一骑来自并州的人和马,没有死在沙场,没有死在雁门关外,却要死在这东周王陵的河畔。 连王陵残留下来的帝王之气都庇佑不住。 可就在六爪黑龙的血盆大口咬向白马醉时,从條天山传来的琴音,却让这一幕有了难以置信的变化。 小色女听到琴音是看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看向條天山,惊呼了一声。 六爪黑龙听到琴音,是将巨大的龙身往后一滑,收回了嘴,熄灭了龙眼中暴怒的精光。回身倏然转身往條天山飞去,连小色女都不管了。 白马醉听到琴音是蓦然一挺身体,一股神奇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入气海。 那力量来势无比巨大。巨大到不仅替白马醉止了血、复了伤,还在一瞬间让白马醉功力爆涨。 似是有高人将数百年的功力,一下传给了白马醉,让白马醉只觉浑身筋骨都在错位,然后又扭曲着开始复原。 整个身体都快要炸裂开来。 白马醉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凸起。不得不引颈向天,通过长啸作为发泄。 小色女远远的看着黑龙飞去,又看着白马醉仰天嘶啸,似要与天一决生死的恐怖样子,脚下不由的往后退了退。 骇然道:“娘亲,你这是想让你女儿死在她手里啊…” 小色女惶恐的一退,背心撞到了一个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入小色女耳中,有模有样的说道:“别动,在动老子弄死你他…” “娘的”两字还没从苏如是口中说出来,小色女已大喝了一声:“滚开!” 反手一掌,直接拍飞用竹剑指着她背心的奇葩苏如是,亡命似的往條天山上逃去。 白马醉全身滚烫,整个身子随着心念缓缓凌空飞起,浑身真气如火焰一般磅礴迸出。 右掌一张,重新捏出银枪,狂喝一声:“妖女!我要你的命!” 今天已是第二次飞出好几丈才摔在地上的苏如是,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见白马醉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追向小色女,咬着牙骂道:“你他娘的也不是个好家伙,还说什么是并州白马?老子都快没命了,你竟然还想着要她的命,刚才怎么就没有把你咬死…” 苏如是把口头含着的余血吐出,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身,捡起那柄让他引以为豪的竹剑往回走去。 他知道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想要活命就要靠自己,等着别人无缘无故来救命,那就像是一个笑话。 至少,他今天还没遇到过。 苏如是一边骑着马往條天山山脚奔去,一边骂道:“姓流的,你他娘的看看老子为了你受了多少罪,等你醒了,看你怎么报答老子。” 半个时辰后,苏如是回到了條天山下。他本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山而去,可目光却被小色女向剑之初卖过的书吸引,不禁停了停。 “什么破书,竟然拿到这来来卖?” 嘀咕了一声,翻身跳下马行了上去。 “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剑谪仙秘史…”苏如是的目光顺着书封扫过,当先拿起了一本关于自己偶像的书——《剑谪仙秘史》。 翻开一看,苏如是立即有了和剑之初一样的反应。不同的是,惊慌过后的苏如是,没有让书掉在地上,而是让瞪起来的眼睛放出了光。 快速往后翻去,一页一撇,看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可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嘴里更是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好书啊,好书啊,真他娘的好书。” 把《剑谪仙秘史》踹入怀里,拿起头一本的《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翻开一看,吞了一口口水,又感叹了一声:“这本也是好书啊。” 既然是好书,那就要拿回去好好研究才行。二话不说,又踹入怀里。 苏如是每看一本就往怀里踹一本。四五本后,苏如是怀里踹不下了,直接将马背上装银票的麻袋提过来,把所有的书全部打包装入袋中。 装完后苏如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抒了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这次来條天山,可算是没有白来。”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五章 有人要杀我 都说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而小色女是一支“穿林”箭,只求娘亲来相见。 小色女一看到宝贝龙儿竟然被娘亲招了回去,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当时就觉得不妙;在看到娘亲不仅让白马醉死而复生,还传功给白马醉,便知道战局已彻底被反转了。 小色女深知光凭自身本事,拿不下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甚至还有可能败在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手里,更何况这家伙如今又得了娘亲的传功? 最重要的是,小色女只喜欢惹是生非,不喜欢亲自和人拼的你死我活。有什么事要么靠扯淡和忽悠,要么就是靠黑龙吓唬人。 如今两样都行不通,小色女不等白马醉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开始逃。 她连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没有去想,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條天山去。只要回到條天山,任由白马醉在怎么想要报复,功力在怎么精进,也无济于事。 娘亲不可能真的看着她被人欺负。 她可是奉娘亲之命出来“抓”人的,想要弄死白马醉也是得到娘亲允许的。 只是她虽然去的极快,如一支在林中疾矢的箭,可暴怒的白马醉也不慢。 在加上白马醉手里有一杆要命的枪,时不时的挥出一枪,让小色女不得不左冲右突的闪避。 白马醉一直是直行,小色女则一下呈一个弓字,一下呈一个之字,如同一只躲避猎人追捕的兔子,有时甚至彻底跳出林来,在空中飞矢;这让小色女绕远了不少,也让原本间隔有一里路的两人,慢慢缩短了距离。 小色女暗暗叫苦,大声向條天山喊道:“娘亲,救命啊…” 在后面急追的白马醉已不再是只想教训一下小色女,而是彻底红了眼。 一身真气磅礴在身,正不知该如何发泄。白马醉只道是上天有眼,才让她没有死在这妖女手里,不顾一切的往前追去,完全不去管前面是什么地方。 在后面怒喝道:“妖女,今天别说是你娘亲,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已不过只有二十余丈,任小色女在怎么蛮横任性,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再去顶嘴逞强。 只屏气全神贯注的往條天山上冲去,不停的在心里默念:“快了快了,快了,快要到了…” 又过了一小会,小色女终于进了一帘春梦楼的山门,白马醉全然不顾门上的字样,直追而入。 一身粉衣的沈灵,正和方才认作娘亲不久的妇人立在睡着“流玉枫”的房间门口赏莲,突然被妇人轻轻的拍了一下脑袋:“进来。” 天真无邪的沈灵完全不知情况,见妇人悄悄的往房间里行去,只好跟了上去:“娘亲,怎么了?” 却在进房的那一瞬听得一阵破风之声,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先后从屋顶一闪而过。 两道影子的速度极快,一般人只怕很难看清。可心如圣莲、眼不沾尘的沈灵却看的很清楚,不但看出那是两个人,还看出前面的就是小色女。 甚至连后面的白马醉,女生男相,一身英气,如今正是暴怒状况都看的很清楚。 沈灵满心诧异,向退到门后似是故意在躲小色女的妇人说道:“娘亲,刚才色女姐姐好像飞过去了,有人在追她…” 妇人掩着唇,呵呵一笑:“你看错了,丫头,那是两道流星。” 沈灵眉头一皱:“流星?大白天的怎么会有流星?而且还是从山下往山上飞的?” 妇人的笑微微有些尴尬,只好轻抚着沈灵的脑袋来掩饰尴尬:“娘亲这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大白天也会有流星,而且还都是从山下往山上飞的。” 沈灵嘟着嘴儿,撇了妇人一眼:“娘亲,你又在骗我。” “呃…”妇人揽住沈灵的香肩,一脸的宠溺:“吾的宝贝女儿呀,娘亲怎么会舍得骗你呢?你要是不信,娘亲这就带你去看大白天里从山下往山上飞的流星。” “我才不去呢,我要陪着玉枫哥哥。”沈灵一抿唇儿,步向躺着流玉枫的床边去了。 妇人神秘的笑了笑。摇着羽扇立在一边,看着沈灵掏出雪帕小心翼翼的给流玉枫擦着脸,却不说话。 沈灵坐在床边,给心上人擦完脸,又给心上人擦了擦额,理了理鬓角。似是在打理平生最为宝贵的一样东西。 妇人默默的看着,心弦暗暗无声拨动。 她体会不到沈灵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同样身为一个女人,尚历经无数春秋与寒夜的她能大概想象得到。 那应该是一种满心欣慰,又甚是担忧的心情;但若是换作妇人的话,妇人只会觉得幸福。 只因这样的时刻,妇人从未有过。 正在妇人微微有些失神时,沈灵忽然回过头看向妇人,问道:“娘亲,现在方是春分时节,您整天拿着扇儿摇啊摇的,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举手投足都是一副高人做派,我行我素到让人无法琢磨的妇人,被沈灵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愣住了。 “这…这…” 这了好几次,方才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这主要是因为娘亲和你们不一样,娘亲不怕冷…” 沈灵偏着脑袋,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您不觉得累吗?” 妇人张了张唇,佯笑道:“娘亲精神好,不觉得累。” 沈灵想了想,又问道:“精神好,就要摇扇子吗?” 妇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内心的躁动,拿出有生以来所有的耐心:“摇扇子不仅能活动筋骨,还有益于身心健康,没事的时候当然要多摇摇扇子。” 说完,还不住的点头。似是在尽力说服自己,要相信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沈灵一点也没察觉到妇人情绪有异。更不知道这三个问题若是由小色女问出来的话,按照妇人怪异的脾气和作风,只怕早已一扇子挥过去了。 一嘟小嘴,不依不饶的问:“娘亲,那您得是有多闲,才能从早摇到晚一刻也不停歇啊?” 妇人手头一停,脸色一僵。这是快要控制不住的直接表现。 但深得妇人喜欢的沈灵,模样实在是太过娇俏可人,让妇人完全下不了手。 最重要的是,万一把这小丫头挥的不高兴,一个倔脾气过来不认她这个娘亲了,那可就是典型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妇人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丫头,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沈灵娇笑道:“还没有呢,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 妇人暗暗心惊。目光一转,看向沈灵身侧,伸出羽扇向床上的流玉枫一指:“丫头,你的小情郎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一见到盘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剑之初便没有在去惊讶天空中的异象。 他看着流玉枫身上那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一步一步的走向流玉枫的步伐,一点点的变得沉重起来。 那三个窟窿入口几乎有拳头般大,里面更是空荡荡的一片,筋骨与血肉似乎都被那魔人活生生挖走,连五脏六腑都破碎不堪。 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从窟窿中传出,离流玉枫不到半丈远的剑之初可以清楚的看见窟窿中的状况。 紫黑双炁相交,肉芽不停长出,眨眼之间又迅速枯萎。一次又一次,复而不止。 剑之初从未见过这般神奇又恐怖的诡异景象。只觉得有些不堪入目,胸口生出呕吐之感,想要转过头去不忍在看,却又不得不看。 不看又怎么了解流玉枫的状况,得知流玉枫的生死呢? 只是剑之初忍着胸口的呕吐之感,忍着背脊的凉意,忍着心头的不适,一动不动的观察了好半天,最后却根本看不出流玉枫到底是生是死。 要说流玉枫死了,可那三个窟窿下缭绕的紫炁之下却有肉芽长出,这明显是生命存活的迹象。 要说流玉枫活着,就现在这样的状况来看,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 流玉枫的脸色白的像雪,隐隐有干枯发黄的前兆;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块被人挖了几锄头的菜地,残碎疮痍。什么心跳、呼吸、体温,更是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的流玉枫已不像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而是像一具死了好多天的尸体。 剑之初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泄了一口气,装在里面的骇然、慌乱、惊恐、诧异,全部消失不见。 剑之初比苏如是要乐观许多,在上條天山见到流玉枫之前,剑之初尚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相信流玉枫没有死。可如今见到流玉枫这个样子,剑之初找不到继续相信的理由。 那细微的肉芽,和流玉枫的整体状况比起来,是何其的微不足道? 绿绮古琴弹出的绝世琴音,从妇人指间不断传出。漫天滚滚的黑云,随着琴音淡去,日光重新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剑之初耳根亦随着琴音微微一动,不由想到了正坐在雅亭中抚琴的妇人。这妇人身为一帘春梦楼之主,敢给那些传奇人物写艳情,必然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而且,流玉枫是被小色女抢来这里的,小色女又是为何要抢呢? 剑之初想问问妇人。可转身一看,抚琴的妇人却是一副闭目之状,似是为指下的琴音所陶醉。 剑之初心知这妇人脾气怪异,不好打扰妇人的雅兴。只好将想法压下,暂时作罢。 突然,一声龙吟自天际传来,一条黑龙破云向吐纳台直飞而下。剑之初见黑龙来势凶猛,急忙闪身退到一边。 那黑龙巨大的身躯随着身形的降低,在空中渐渐缩小。靠近吐纳台时,已只有一丈多长。 黑龙示威性的朝剑之初吼了一声,然后向雅亭里抚琴的妇人飞去。围着妇人缓慢的游绕了两圈,凶神恶煞的狰狞面目竟变得温和起来。 接着,又有一声爆响从峰下的不远处传来;爆响过后,一黑一白两条人影从林子里飞出。 慌不择路的小色女一边奔逃,一边大叫道:“娘亲,快救我,有人要杀我——”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六章 女人就要为难女人 妇人装作没有听见,依然不急不慢的抚着琴。好像被白马醉紧追的小色女,并不是她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生死,与妇人毫无关系。妇人连闭着的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剑之初认出后面一身真气如火焰乱舞,满脸杀气腾腾,衣裙却带着血迹的白马醉。脑海中不禁记起在山下听到的妇人和小色女的对话。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前往洛阳无故想要弄死白马醉的小色女,阴谋破败了。小色女成功的惹怒白马醉,这才遭到了白马醉的报复。 剑之初从白马醉衣裙上的血迹看出,白马醉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只是,那伤好像已经痊愈了。 “娘亲啊,你快别弹了,你女儿都快要死了…” 飞奔上来的小色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想都没想,直接就扑进了雅亭,小猫一般躲到妇人的身后。 白马醉怒气难遏,跟着想要扑进亭去,却忽闻一声熟悉的龙吼传入耳中,一条黑影已挡在白马醉的面前。 白马醉心头顿生一阵狂跳,身形急退而去。 黑龙在雅亭前缓慢游走。似一条蓄势待发的凶猛狼狗一般,口头发出一阵阵嗷嗷低吟。 很明显,那声音是在警告来人最好是放老实点;若是在上前一步,它就要兽性大发了。 差点和东周王陵的那三座帝影一起灰飞烟灭的白马醉,对这条刀剑难伤神力通天的黑龙有着巨大的阴影。 尽管白马醉伤势复原,修为无故大增,白马醉亦不敢冒犯黑龙半分。只当做视而不见,冲躲在妇人身后的小色女大叫道:“妖女,出来受死——” 白马醉说这句话的样子,就像是小色女站在醉芳楼下要白马醉下来受死的样子。不同的是,白马醉没有叉腰,没有骂街,只是振枪。 躲在妇人身后的小色女,正弯着腰身将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尚不停的抒发方才死里逃生的心得:“吓死奶奶了,吓死奶奶了…” 一听白马醉这么嚣张的一喊,气息稍微平缓了几分,又有了娘亲作为靠山的小色女,毫不示弱的应道:“有种你进来呀,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远远立在一边的剑之初眉头一皱,低声重复着小色女让人大跌眼镜的话语:“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白马醉剧烈的喘着气,喝道:“你出来!” 小色女亦喘着气应道:“你进来!” “你出来!” “你进来!” “妖女,给我出来!” “阴阳人,给奶奶进来!” “你出来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你进来奶奶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 剑之初目瞪口呆的听着两人喊话,只觉得原本杀气腾腾的惊人一幕,忽然变得滑稽起来。 直到妇人一曲音尽,睁开美眸,悠悠的叹了口气,打断了两人一来一去的喊话:“色儿,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是你出去吧。” 小色女愣住了。不在答白马醉的话,连忙向妇人解释道:“娘亲,我要是出去,她会杀了我的。” 妇人低着头,将手指从琴音上轻轻拨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哉模样。 一句几乎让剑之初眼珠掉到地上,连白马醉都吓了一跳的话,轻描淡写的从妇人口脱口而出:“那你就让她杀呀。” 小色女如遭雷击,张着嘴儿,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可是自己的娘亲啊,哪个娘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但她又坚信自己没有听错。娘亲的话不仅说的很清楚,还特意说的很慢,似是怕她会听错。 妇人凤目一转,看向呆若木鸡的小色女,很不高兴的命令道:“还不快去?” 小色女哭丧着脸,拉扯着妇人的衣袖,求饶道:“娘亲,我可是你的女儿啊,你可就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啊…” 妇人丝毫不为所动:“正是因为你是娘亲的女儿,娘亲才让你去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小色女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样子,就像一个闯了祸即将受爹娘惩罚,只能用大哭、滚地、甩横来逃脱惩罚的熊孩子。 谁料身为小色女娘亲的妇人,竟完全不吃小色女这一套;绷着脸,极不耐烦的道了一句:“呜呜哇哇,吵死人了!” 一袖挥出,直接将小色女挥的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掉入雅亭后的山崖下。 雅亭后的山崖云涛滚滚,深不见底,也不知下面是什么地方。只听得被挥下去的小色女,发出“啊——”的一声惨叫,那声音由大化小,由小化无,拖的好长好长,好几个眨眼的时间才从云涛中消失。 剑之初看着这一幕,喉结不停的滑动了几下,心里有感而发的涌出一个疑问:“这真的是一对母女吗?” 白马醉手持银枪,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小色女掉下去的山崖,又看向安然端坐的妇人,再看向小色女掉下去的山崖,又看向妇人;似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手足无措,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一身如藏有大风的衣裙,渐渐落了下去。杀气、怒气,一起不知不觉的消失。 妇人一抬满是风情的眸子,遥遥看了白马醉一眼,拿过放在琴边的羽扇,悠然起身出亭:“白马姑娘,可还满意否?” 白马醉不答。 面对这把女儿挥下山崖的妇人,她不知如何作答。 “白马姑娘若是还不够满意,吾可以送白马姑娘下崖一观,白马姑娘可在赏小女几百枪,直到白马姑娘满意为止。” 妇人悠悠摇着羽扇,缓步行将上来;美颊上挂着满满的笑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马醉回过神,退后几步,失声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和她没这么大的仇恨…” 心里却在感叹,这天地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这妇人若真是那妖女的娘亲,那妖女只怕是作了八辈子孽才会遭此报应。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暗自叹了口气。 她竟有些同情将她差点弄死的妖女。有这样奇葩的娘亲,那妖女能有今天这般习性,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妇人哪像是一位娘亲啊,这分明就是一个生怕女儿能好好活下去的怪胎。 妇人一边步向白马醉,一边用一种只有风流男人才会有的目光上下打探白马醉:“啧啧啧,身形挺拔,一身英气,比男子更似男子,吾喜欢…” 说完,娇躯一倾,就要向白马醉肩头靠去。 白马醉大惊失色,急忙收起心绪,连续退后四五步,一指妇人,叫道:“你…你…你干什么——” 妇人以扇掩唇,妩媚一笑,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仍然停留在白马醉身上:“当然是想与你一寻巫山云雨之乐了。” 白马醉只觉得这妇人看着自己,就像有一只色狼在探视自己;正要说话,却见妇人又靠将上来,急忙再退后几步,慌道:“你…你…你不要过来…” 剑之初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以为这妇人人尽可夫已经到了极限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这妇人竟连女人都不放过。 来者不拒,人尽可夫… 女人,也是人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人尽可夫。 将这八个字理解透彻的剑之初,只觉得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真的是太年轻太年轻了。 “不过来怎么行呢?不过来,那吾女儿不是白死了吗?” 白马醉又退又避的闪过好几次,妇人依然兴趣如初,不肯放过白马醉。 “是你自己把她打下去的,管我什么事?” 不知避过多少次的白马醉,被妇人逼得退到了一角,几乎已没有了退路。想要强制逼退妇人,却又不好出手。 若是这轻薄之人,换作是一个男人,白马醉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顾虑,早就将人打的半死;可现在这轻薄之人,却是一个妇人,这让白马醉有些乱了分寸。 眼见妇人又靠上来,退无可退的白马醉急中生智,正要跳开下山而去,却被妇人伸出的羽扇按住了肩膀。 已经提起的真气,被妇人的羽扇轻轻一按,竟又自动散去。任由白马醉怎么用力,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搭在肩上的羽扇。 白马醉又急又慌。整个身子如恶魔附身般不受控制,亦动弹不得,只能不由自主的随着压下的羽扇,自腰身往后倒下。 正好倒在欺身上来的妇人臂弯中。 剑之初有些看不下去。 在剑之初的心目中,妇人揽着白马醉的这个姿势只会出现在男女之间,并且只会出现在两种情况下。 第一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第二种是情投意合、把持不住的时候。 而如今,这个姿势却在两个女人的身上发生了。并且…还只是一个开始。 妇人右臂揽着白马醉的肩,伸出左手捏着白马醉的下巴,轻轻晃了晃白马醉的脑袋,再用指背从白马醉俊秀的脸颊上滑过… “好一张女生男相、浑然天成的脸,没有半点脂粉气息,更无女子气派,真得吾心唉。” 无需多想,只从妇人的眸子和媚笑中白马醉就可以看出妇人意欲何为。只是,自己的清白之身怎么可以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玷污? 更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连女儿都可以挥下山崖的女人。 白马醉有千万个不愿意,但她没有半点办法。她的一身修为,在这妇人面前形同废物,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只能抖着腮帮,瞪着眼睛看向妇人,吞吞吐吐的颤声道:“不…不可以…我们…我们都是女人…不可以…不可以…” 妇人一双动人心魄的美眸中春意荡漾,将白马醉彻底拥入怀中,亲昵着白马醉的额头,轻声笑道:“男人能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你与吾皆是天生奇女,又怎么可以落后于男人呢?” 把头一侧,向剑之初问道:“是吗?” 心生去意的剑之初已没有在看这即将不堪入目的一幕,妇人刚才的话又说的轻柔,剑之初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只听得妇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问。 不过不想坏了妇人好事,怕惹火烧身的剑之初,还是非常识趣的点头,连声应道:“是是是,楼主说的对。” 白马醉心头一怒,不停的转着眼珠想要看看剑之初,可任由眼珠怎么转也看不到剑之初的影子,只好用尽全力,大声叫骂道:“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妇人以指点住白马醉的唇,媚笑道:“吾亦不会放过你。” 白马醉听得心惊肉跳,暗自不顾一切的运气,不顾一切的想要挣扎开去,却都无济于事。 只得服软,急急求饶道:“求求你,放过我,我没有这个爱好,我不想这样子,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 “你放过我,我可以给你找十个我这样的姑娘…” “我给你找一百个啊,找一千个好不好?求求你,放过我啊…” 饶是白马醉出生将军之家,继承着王白马一身英雄气概,似男儿一般流血不流泪,如今却亦急得眸子中隐隐有泪光闪出。 口中更是已经满口胡言。 不等白马醉说完,搂着白马醉的妇人已媚笑着缓缓低下头去… “不要啊,不要,不要,唔——唔——” 剑之初看不见妇人的样子,脑海中却想象得到妇人在做什么;只因白马醉的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含糊不清又喘不过气的唔唔声。 妇人似是对白马醉的反应很不满意,抬起头放开白马醉,左手却一把扯开了白马醉的袊带。 白马醉只觉腰间一松,白衣已分落两边。二十余年的清白之身,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泽衣出现在妇人眼前。 那只扯开袊带的手,就覆在了只有娘亲在自己小时候才碰过的腰身上。 十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终于破眶而出。白马醉泣声渴求道:“求求你…放过我…” 妇人停止了想要在解白马醉泽衣的手,妩媚的笑容中,闪过一丝诡异:“不想破身,是吗?” 白马醉想点头却点不了,只得嗯了一声。 “那你可得好好配合吾。” “配合?”白马醉心中大诧。 剑之初听得这样的对话,一张脸涨的通红。作了一揖,道了一句:“楼主,剑之初告辞。” 妇人侧过头撇了一眼想要离开的剑之初:“站住——” “这…”剑之初心头乱如十五个竹篮打水,非但七上八下,还各个漏水。 无力救白马醉脱离虎口倒也算了,若是在眼睁睁看着白马醉被妇人玷污,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剑之初有些犹豫,又听妇人媚笑道:“你若是在往前一步,那吾就将你也一起揽过来。” 剑之初浑身一震。不敢再动。 妇人回过头去,白马醉已满脸泪水,妇人不怀好意的一撇白马醉腰间:“还哭?” 白马醉胸脯一阵剧烈的起伏,像个听话的小姑娘连忙止了泪,应道:“不哭了,不哭了…” 妇人神秘的一笑,再次低下头去,白马醉立即又唔唔出声… 妇人第二次放开白马醉,蹙眉一瞪白马醉,要挟式的:“嗯——?”了一声。 白马醉全身上下都在发颤,满目绝望。只得任由妇人吻下来,不停喘气,再也不出声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七章 吾剑尚利,可斩天帝 被妇人一袖挥下山崖的小色女,穿过山崖间的滚滚云涛,如同一块被抛下的石头往崖底直坠而去。 对于小色女来说,娘亲这样超乎常人的行事作风已然是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小色女没有因为这些小事而责怪娘亲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要和娘亲断绝母女关系,相反还十分的理解娘亲,甚至引以为豪,觉得颇为有趣。 像娘亲这种一个人就能把自己生下来、看上去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事摆不平的神人,所作所为又岂是凡俗夫子能够意料到的? 神人就要有神人的做派嘛。若和常人一样,那还算哪门子神人? 根据以前的经验来说,娘亲每次这么做都是想要自己去完成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没多久就会将目的说出来,可这次却好像有些不对劲。 小色女一直往下坠,许久都没有受到娘亲传来的信息,在心底暗暗向娘亲发出感应也一直没有收到回应。 小色女心里开始发慌… 脑海中不由的记起了一件事。 小色女记起自己虽从小在條天山长大,对條天山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都说得上是了如指掌,却唯独对这山崖间滚滚云涛下的世界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小色女记起自己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很多次想要下崖去看看,娘亲一次又一次的对她说:“不想活着的话,就只管下去吧。” 小色女一直不明白娘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不想活着的话,就只管下去呢?难道这山崖下是个被魔鬼诅咒过的地狱,凡是去到那里的人都得死吗? 天生异体的小色女有些不相信。只是见娘亲不像是在开玩笑,小色女一直不敢冒冒失失的下崖。 毕竟这种事事关生死,开不得玩笑。万一这崖下真有那么一个有去无回的地狱,那自己不是死的太随意了吗? 然而,如今她却被娘亲一袖挥下来了。并且还收不到娘亲的信息,连发出的感应都没有得到回应。 往崖下坠去的小色女有了不详的预感,想要控制住身形攀崖回去,却发现一身异于常人的修为好似被什么东西无形的禁锢。只能在身体里游走,根本无法使出。 张了张唇,想要说一句“娘亲,这次你不会是玩真的吧”,又发现自己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色女像白马醉一样急了,也像白马醉一样无能无力。只能任由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在心里哭喊道:“娘亲,你真的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吗?我这么可爱、这么漂亮、这么与众不同、这么这么的听话,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就算你不要我了,也用不着把我挥下来,还控制住我,让我去死啊。” “我又没得罪你,我还一直想着帮你完成你的梦想,让你睡遍世间所有美男呢…” 在小色女的印象中,條天山并不是很高,自己现在坠下的高度已远远超出了條天山的高度。可自己还在往前坠,也不知道要坠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会坠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 那地方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的小色女不知坠了多久,她只知道阳光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眼下渐渐变得幽暗的世界有红光在闪。 那红光由小变大,由大到变无边无际,直到自己坠入红光当中,一个全新的世界蓦然浮现眼前。 红的像雾的世界中,有千万点斑斓的萤火向四周蔓延开去;无天无地的空气里,无数异物漂浮当中,形状不大,却密密麻麻,千奇百怪。 远远看去,犹如浩瀚星河。繁星点点。 小色女从异物之间笔直落下。目光扫过眼前漂浮的异物,才认出那竟都是一些被风干了血肉的白骨。 眼下看到的光,由红幻化成各种不同的颜色。每一种都是一股恐怖至极的邪魔气焰。 邪气之后,隐隐可见一个上千丈的巨大八卦,以由右至左之势缓慢转动。 一串串古老的符箓,从巨大的八卦中不停飘出,如有万鱼一起吐泡,各自散落在邪气之中。似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若不是那些形态各异的符箓金光闪现,携带着一股股无法阻遏的浩然圣气,小色女必然看不到那些符箓的存在。 只因,那一股股邪魔气焰太厚太浓。浓的像一片有无数妖魔藏身其中的深渊,就连那上千丈的巨大八卦也只有在邪魔气焰微薄的地方才现出了形状。 小色女心头无比骇然,全身都变得冰冷。只道自己真的到了一个被魔人诅咒过的地方。 随着距离的推进,小色女已看不见八卦的轮廓。只见得在八卦的阴阳正心处,似是躺着一条黑影。 黑影的胸口,被一把古剑贯穿。 小色女又惊又急,什么都做不了,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听天由命,一双大眼睛鼓的几乎要跳出眶来。 眼见就要掉入那飞舞的符箓与邪魔气焰中,贯穿黑影的古剑却忽的发出一阵奇光,直迎向小色女。 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色女被古剑发出的奇光卷住,如同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白骨。 不动了。 被沈灵一连几个问题问的受不了的妇人,以假装看见流玉枫动了动分开了沈灵的注意力。惹得沈灵欣喜若狂,叫唤了心上人好半天,也不见反应,又失去的沉下脸去。 端坐在桌边的妇人,一心三用。 先是无声的将心念与意识,传达给幻化出来的替身,再是先后用神力控制住白马醉和小色女。 直到事态如心中所想顺利进行,妇人站起身,向甚是失望的沈灵笑道:“丫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的小情郎吧,娘亲有些事情得出去一趟,要明日才能回来,就不陪你了。” 沈灵亦站起身,闷闷不乐的走向妇人,问道:“娘亲,你刚才说看到玉枫哥哥动了,怎么我这么叫唤玉枫哥哥都没有反应呢?” 妇人横了沈灵一眼,摇着羽扇看向一边,佯装不悦道:“丫头,你就不想知道娘亲要去干什么吗?就不担心一下你这如花似玉的娘亲,出去了会遇到色狼?” 满是都是心上人的沈灵,一点也不关心这位刚认不久的娘亲要去干什么,也不担心娘亲出去了会遇到色狼,自顾自的接着问道:“娘亲,你刚才真的看到玉枫哥哥动了吗…” 妇人紧紧的抿着唇,深深的吸了口气。 见沈灵还要继续问下去,怕自己控制不住的妇人连忙转移话题,抢先问道:“丫头,你有和你的小情郎同床共枕过吗?” 沈灵摇头道:“还没有呢,玉枫哥哥说要成亲之后才能同床共枕的。” “说的什么鬼话,同床共枕还要成亲?” 妇人眉头一动,明知故问道:“丫头,娘亲问你,你想不想和你的小情郎马上同床共枕?” 沈灵连连点头道:“当然想了。” 妇人看着沈灵一点都不脸红羞涩的样子,似是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心头更加确信这丫头确实是天真无邪到了极点。 不动声色道:“娘亲教你一招好不好?” 沈灵失色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一把挽住妇人的手,叫道:“好啊,好啊…” 妇人撇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流玉枫,笑道:“今天晚上,你自己爬到小情郎的床上,不就可以和你的小情郎同床共枕了吗?” 沈灵微微一愣,大悟道:“对哦,不但可以和玉枫哥哥同床共枕,还可以照顾玉枫哥哥。” “开心吗?” “开心,开心,开心的不得了…” 妇人看着欢喜的跳起来的沈灵,抚着沈灵的柔荑,笑道:“女人就是要时时刻刻都开心,钻到小情郎的怀里入睡,会更开心哦。” 沈灵娇笑着应道:“嗯——” 天真无邪的沈灵只觉得这位刚认的娘亲,越来越让自己喜欢了。她当然想象不到妇人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别有用意。 包括认下她这个女儿。 妇人摇着羽扇从房间里不快不慢的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已近西山的太阳。一双美丽的眸子,悄然剔除了风情万种,只剩下了淡定从容。 淡定从容之下,藏着的是志在必得。 “世人都只说要顺应天道,而你偏要行什么万古大道;道可为道,亦不可为道,你所信奉的万古大道,究竟是怎样的一条道呢?吾连天道都能改之,还改不了你的万古大道吗?” “你的百世经纶之命,与天生道心比起来,吾想终究还是比不过的。不然,你又怎么可能算不出来,这一片天地,这一片江湖,都即将更朝换代了呢?” “吾不妨告之你,吾的六爪黑龙不久前几乎惨死于一位十多岁的少年之手。这位少年,出于神虚子门下,日后必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非李愈之不可比也;在往后的天地之中,江山大有才人可出,你与吾,又算得了什么?” 妇人一边走,一边悠悠笑道。 直到走出长廊,立在落日下,将羽扇一挥。 一条六爪黑龙自山顶飞来。 “就从凌霄尽染红尘血的那一段天命开始吧。” 妇人右臂轻举,手中的羽扇与日光相映。 话语间,六爪黑龙如一道绸缎,柔若无骨的缠在妇人伸出的右臂上。 龙头并着凤冠,屹立在妇人肩头。 妇人微微侧过头,向黑龙道:“你准备好了吗?” 黑龙轻吟一声,似人一般阖首。 妇人微微一笑,看向两百里外的禹门方向:“剑谪仙,五十年未曾现世的十二绝式,尚能除魔否?” 言为尽,羽扇又是一挥。一道真气化纸而出,直奔禹门。 禹门西北十里外的奇峰之上,有仙人凌立;几曲连环的涛涛黄河,尽收于仙人眼底。 仙人一袭白衣白带在身。 衣中如藏有大风,哗哗飘起。 见一道真气自左侧化纸飞来,左臂一伸,将其夹于指间。 纸上书着四列字: 自古万物如草芥, 凌霄尽染红尘血。 你为道心, 吾为他! 目光尽处,真气已化于指间。 仙人面向條天山,微一合眸,面露笑意:“仙者之剑,尚利;若为天命之道,可斩天帝。”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八章 梦中事里梦中人 “拭目以待。” 妇人的淡笑声自一帘春梦楼传入仙人耳中。 立在奇峰之上的仙人,右手中亦有羽扇在摇。与妇人不同的是, 一眼扫过匍匐在苍莽大地上的黄河,顺着自天上来的涛涛黄河水,看向天际尽头。 天际尽头,有群山起伏,一座接着一座,好不壮观。 临近“神都”洛阳的这一片大好河山,有过狼烟四起,有过繁华盛世;而身姿超逸绝伦的白衣仙人,阅尽人间万象,一双慧眼始终淡然如水。 水中有情,也似无情。 无情处,参杂着些许沧桑;那是岁月的笙歌,留下的余霜。 余霜满地,在斜阳下遍极天涯。 “群山自有群山相伴,独仙者孤也!” 仙人淡然一问,附手在后,从无数山峦之间移目向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可有天门常开? 天门日夜大开! 只是天门之外,却有诛仙城巍峨而立… 條天山峰顶的吐纳台前,被妇人第三次吻住的白马醉,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乱如麻。 也第一次亲切的感觉到,无论自己在怎么女生男相、在怎么英气勃发、在怎么英姿飒爽,自己也始终还是一个女人。 而给她这种感觉的,竟然也是一个女人。 白马醉做梦都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别说是现在这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就连男女之间应有的事情都没有想过。 在王白马的影响下,白马醉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家国之上,无瑕去顾及其它的事情。而如今,这种事情却毫无征兆的降临在自己身上。 来的是那么突然,是那么莫名其妙。 更让白马醉难以置信的是,自己的抗拒之心竟然在妇人的侵犯中不知不觉的瓦解了;妇人给她的感觉,虽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厌恶。 正在白马醉放下防备,心念发生转变时,妇人微微放开了白马醉,轻声道:“张嘴。” 白马醉失了魂似的看着妇人,没有答话。在妇人再一次吻下来时,双唇却随着妇人的动作半拒半受的张开了。 妇人再道一声:“运炁!” 不能动弹的白马醉瞪着双眼,任由妇人的香舌探进嘴来,心想:我能运气了吗? 白马醉先试着扭了一下被妇人揽住的身子,确定能够动弹之后,又试着提了一下气;白马醉这才发现,妇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消除了对自己的控制。 恢复正常的白马醉有些发愣。她第一个反应不是推开妇人,挣扎开去,而是察觉到有一股特别的真炁被妇人吐入口中。 一般的真炁都是化于精气神,而由妇人吐出的真炁却是化入白马醉的脑海中。 白马醉的脑海一接收到那一股真炁,整个脑海瞬时涌出许多许多从未见过的惊奇画面;那些画面像狂风中的书页,在白马醉的脑海中快速翻过。 从停留的最久的画面中,白马醉可以看见一片幽暗的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日光的大湖。 大湖像海,无边无际,黑水几近沸腾。 在当中湖心的黑浪中,现出一方小小的岛屿。小小岛屿的正心处隐隐可见一个水井一样的黑洞,洞边立着两人。 白马醉看不清那背对着自己的两人生的什么样子,只看的后面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前面那人披着一身紫黑色的道袍。 一身白衣的人哽咽道:“你宁愿为这苍生而死,也不愿为我而活…” 白马醉心头一震,那是一个女子? 前面一身紫黑色道袍的人没有回答。 一身白衣的女子蓦然转身,泣道:“为了你的万古大道,牺牲我吧…” 白马醉正想看的清楚一些,正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见所未见的画面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可一阵白光闪过,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大湖却忽然从脑海中消失。 一道真炁似是被妇人吐进来的真炁吸引,无故的从白马醉的脑海中涌出。 白马醉听得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奔雷走马声,一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壮阔奇景刹时浮现。 那是一片战场。白马醉只觉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的战场。 战场上黑压压的千军万马酣战正烈。厮杀的尸横遍地,血流成渠。 在战场的最中央,有一骑白甲白马屹立,银枪在手,连挑数十人,把枪一挥,一字一句狂呼道:“我大宋男儿何在——!” 惊见这一幕的白马醉目光一滞,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心头生出一个疑问:“那是…那是…那是我?” 白马醉还不及多想,脑海中的画面已然一幻;重新浮现的画面中,白马已和无数尸体倒在血泊里。 那一袭没了白马的白甲,铠甲尽碎,全身被血染的通红,可脚下却依然徒步向前。 前面是矛山,是盾海,是蝗虫过境似的万箭齐发。 血染的白甲所至之处,胡人像亡命的蛤蟆一样扑下,眨眼之间又像牛虱一样被白甲手中的银枪扫飞而去。 血洒当中,一条又一条。 银枪如龙,一击又一击。 血染的白甲取下别在腰间的葫芦,以拇指弹开葫塞,向天一举,喝道:“这一口,我敬天地…” 白马醉看着那一只高举的葫芦,看着那一杆飞舞的银枪,已确信那一身血染的白甲就是自己。 只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脑海中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正诧异间,揽住白马醉的妇人,抬起头放开手,退后两步。 白马醉脑海中的种种画面,似被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本尽数消失,失去支撑的身子直接倒在了地上。 立在旁边的妇人摇着羽扇笑问道:“感觉如何?” 白马醉噩梦般惊醒,满头大汗,一脸的惊慌失措:“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妇人妩媚一笑:“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一吻定情,从今以后,你便是吾的女人了。” 白马醉被刚才无故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吓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心思顾及妇人说的轻薄之语,魂不守舍的答道:“我是说…我是说我刚才看到的,以及我听到的…” 妇人轻描淡写道:“一些不堪回首,让人肝肠寸断的过往云烟罢了。” 白马醉听妇人这么一说,对方才那股化入自己脑海的真炁有了新的认知。难不成,那并不是真炁,而是一段记忆? 那刚才看到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马醉愈加迷惑,问道:“可关于我的那一幕,并不是过眼云烟,我没有这样都过去。” 妇人看着惊诧到倒在地上忘记起来的白马醉,笑道:“你想知道关于你自己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也不至于一直躺在地上吧?” 白马醉僵滞的目光一动,无力的从地上站起身。 “看在你是吾女人的份上,吾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妇人笑道。 心中已有不详之感的白马醉无心如争辩这件事,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幕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脑海里?这样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妇人绕着白马醉缓缓行了一圈,微带神秘的一笑:“吾还有一个条件。” 白马醉想都没想,脱口道:“什么条件?” 妇人转向盘坐在吐纳台上的流玉枫,笑道:“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很简单的条件,你只要吾留在你脑海中的那段记忆,还有你自己的那一段,传入他的脑海中就可以了。” 白马醉目光一顿,亦看向流玉枫。 昨天在进洛阳城的路上见到流玉枫时,流玉枫的脸色还没有这么难看。现在的流玉枫,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是个死人了。 更要命的是流玉枫身上的那三个窟窿。 那三个外面有拳头大小的窟窿,让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反胃,承受这三个外小内大的窟窿的人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剑之初不知道妇人和白马醉所说的记忆,指的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也不知道白马醉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让白马醉这么惊讶。可妇人和白马醉说的话,剑之初却听得很清楚。 剑之初心中疑点重重,可口中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只要等下去,马上就会有结果。 看着流玉枫的白马醉没有去想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心生感慨道:“没想到这传闻中天生道心的金陵少主,终究还是成了一个死人。” 眼角一撇剑之初,似是把流玉枫现在的状况全都怪在了剑之初身上。 白马醉觉得,剑之初若与那奇葩不带流玉枫来洛阳城自寻死路,流玉枫也就不会这样了。 妇人摇扇笑道:“管他是不是死人,你只要按照吾说的做,吾就把你想要知道的告诉你。” 白马醉并不觉得这个条件很为难,当下应了一声:“好!” 脚步一抬,步向吐纳台上的流玉枫。 右手并指往流玉枫额角一指,运起真气将妇人已凝聚成形的那一团真炁似的记忆,自指间缓缓灌入流玉枫的脑海之中。 妇人默立一旁,笑而不语。 融合了妇人与白马醉两人记忆的一灌入,流玉枫脑海中那片像戈壁一样越来越干枯的黑暗,有了异动。 异动越来越大,直到如雷贯耳。 那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黑暗,霍然一亮,一座笙旗满挂的城关出现在流玉枫的脑海中…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二十九章 驰来白马多娇气 与城关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浩渺的血色天空;天空的西北方向,挂着一轮殷红的圆日。 流玉枫残存的意识惊讶无比。天空不是一片透明无痕的吗?怎么会变成了血色?那轮圆日,更像一个血球,亦不是平时模样。 殷红落日下,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无垠狂沙。狂沙数十里外,有一眼看不到边的千军万马凝立,如同落在狂沙上的黑云一般。 黑云中枪矛成林,最前边有数百骑挂剑配刀,出阵看向狂沙尽处。 三四骑于阵前来回驰聘,各自振臂狂喝,声若惊雷: “尔等乃我族开疆拓土之先锋,长于黑水草原之上,生于冰天雪地之中,本是天生狼虎,奈何受尽异族百年欺辱,匐人膝下,为人鱼肉,今朝命数浩荡,使我等得雄主、振宏图、持金戈、携雄兵百万,纵横天下,势若破竹,所向披靡。” “南人腐败,无德无能,不知世间艰苦,却得尽天下富饶之地,天理何在?此番南渡,必破三关、斩尽白马!” “用我等之筋骨血肉,筑子孙之福禄高墙!杀——” 三剑先后拔出,一声“杀”字后,黑云手中金戈尽数举起,各个振臂响应: “杀——杀——杀——” 狂沙尽头的城关之上,十数面黄龙旌旗在冷风中呼呼作响。 隐隐可见,旗上有“宋”字浮动。 关门开处,高大白马如一线白浪涌出。 白马上的将士,白甲白盔,拖枪背箭。胜似天兵下凡,各个雄姿英发,好不气派。 冷风扑面,而他们无人畏惧。 能在这城关之外纵马当先,岂还惧冷风扑面? 立在城关上的主帅旗下的年轻人,去年三十有二,未娶妻,亦未生子。 他并不是没有深爱的人。并不是没有婚约。 只是,在他离开并州的那一天,他写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了那位被父母指腹为婚的姑娘府上。 ——捐躯赴国难,愿卿另凭栏。 在他出并州城时,那姑娘登上并州城头,向他远去的背影嘶声大呼:“你要赴国难,却要我苟且偷安…你算得了什么汉子?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啊!” 年轻人自出生以来,便是流血不流泪。 他曾像威震华夏的关云长一样刮骨疗伤。尚举棋如挥,谈笑自若。 也曾像身带六国相印的苏武一样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兵书,只为护好脚下这一处城关。 然而此刻,年轻人的脸上有泪。 泪,像屋檐上的水珠,笔直落下。 “满城衣冠似雪,回头故人长绝…” 一滴,两滴,三滴年轻人止了泪。 “是不是,不回头,故人就不会长绝?” 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狂沙与血色天空的交接处。 “是不是,不回头,山河就不会破碎?” 仅是以一道意识存于这片沙场之外的流玉枫,只觉全身一震。 那年轻人的目光似是看到了无形无息的流玉枫。 流玉枫忽然想要扑过去,想要上去和那年轻人说几句话。可他做不到。 只见那旌旗下的年轻人,转身向关内看去,将银枪银枪往关内的白马一指: “城关在,白马在!城关破,白马死!” 似一线白浪涌向狂沙深处的白马,被戮尽。只落得一声:“并州白马,果真各个英雄。”响于尸畔。 有黑甲悍将挑下最后一骑白马,面如铁青;凝目看了地上的白甲片刻,向左右道: “南人难得有此等骁勇之士。传令,诸军不许割头数功,英雄之体不可受辱,当留全尸。” 條天山上立在流玉枫身侧的白马醉,忽的发现流玉枫额上有汗溢出。心头一惊,难道这已如死人的金陵少主,并没有真正死去? 连忙向摇着羽扇的妇人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死?” 妇人淡笑着,似是早已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他的生死,由他自己决定,任何人都无法左右。” 剑之初亦变了脸色,步向前来细细看着流玉枫。见流玉枫忽生出来的异状,心头惊喜交织。 白马醉听得妇人惊人的话语,又问道:“既然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那他为何会有这般模样?” 妇人神色有了一丝神秘,笑道:“那是因为他尚为开窍,尚为步上他应该走的路。” 白马醉目光一顿,沉吟了一会:“你刚才让我将那两段记忆灌入他脑海,就是在帮助他开窍?” 妇人一招羽扇,转到一边:“不错。” 白马醉看着妇人雍容的背影:“为何要用你和我的记忆来帮助他开窍?” “因为机缘,凡事都讲究机缘。” “机缘?”白马醉心头的迷惑又加上了一层:“什么机缘?” “与他要走之路相似的机缘。” “他的路,和你我要走的路相似?” 妇人笑容中的神秘之感加重了,转身在白马醉身周绕了半匝,半神秘半妩媚的道:“和吾要行的路不近相同,但与你要行的路,却不谋而合。” 白马醉心绪暗自波动。她要走的路,是视天下为己任的苍生大道,这只闻其名方见其人的金陵少主要走的路,又是怎样的一条路? 从颜如玉的口中,白马醉对这位金陵少主的品性有了那么一两分的了解。根据这几分了解,白马醉已看出这位金陵少主若活下来,事后定然亦是顶天立地之人,会有一番大作为,若是真的与自己走的路不谋而合,那倒也不枉这一番洛阳之行了。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不禁开始流玉枫的生死。毕竟能和自己不谋而合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更何况这金陵少主还是那让无数人羡慕的天生道心? “那他要何时才能醒来?” 绕到白马醉身侧的妇人一伸手,搭住白马醉的肩头,又将白马醉压在臂弯里,媚笑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若是领悟的快,不过三五天,若是领悟的慢,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 靠在妇人臂弯里的白马醉心跳加快。 妇人没有像刚才那样控制住白马醉,可白马醉却没有挣扎,只是略显慌乱的说道:“你…你…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妇人用指背轻抚着白马醉的脸颊,似一个男人一样轻薄着白马醉:“你都是吾的女人了,应该渴望被吾动手动脚才对,怎么还不让吾动手动脚呢?” 白马醉难以接受妇人的这个样子,离开妇人臂弯,闪身立到一边:“你…你别胡说八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子…” 妇人掩唇一笑:“是吗?那吾就让事实变成你所想象的那样子吧…” 剑之初见流玉枫有了复苏的迹象,一直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流玉枫。心头那覆灭的希望也重新燃烧起来。 白马醉只从父亲和其他人嘴里听说过金陵玉氏的故事,对流玉枫这位金陵少主也是一知半解,完全体会不到流玉枫与常人有多大不同。 但剑之初知道。只从奉剑天子不惜自毁誓言,也想要收流玉枫为徒这一点就能想象的到。 剑之初只是奇怪,白马醉传入流玉枫脑海中的记忆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那段记忆真能点悟流玉枫的道心,让流玉枫开窍? 被剑之初当做空气的白马醉又被妇人揽在了臂弯里,白马醉死命的摁住那只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的手,慌道:“你…你别乱来…” 妇人亲昵着白马醉的额头,轻声笑问道:“那你承不承认是吾的女人?” 白马醉一颗心不住的跳。心知若是不依这妇人,这妇人一定不会罢休,甚至还有可能会让刚才的事情恶化发生,但若是依了这妇人,那句有些露骨的话,却让白马醉难以启齿,也让白马醉不可适从。 她从想过要嫁为人妻,相夫教子。更何况是对于一个女人?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敷衍一下妇人她也难以做到。 她只好佯装顺从,低声道:“你和我刚刚认识不过半个时辰,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而且你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女儿…你好歹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呀?这种话,又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妇人似是觉得白马醉说的不无道理,笑问道:“那你要想多久呢?” “至少也得一两年吧。” 妇人目光一抖:“嗯?” 白马醉连忙改口:“半年?” “不行。” “三个月?” “在想想。” “一个月。” “在给你一次机会。” … 出现在流玉枫脑海中的城关,敌人如黑云一般涌至。守关的白马,已然死绝。 原本立在旌旗下的年轻人独守关口,浑身是血。此刻,竟已变成了一位无头将军。 失去头颅的无头将军,犹如疯魔。只是身躯却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在挥枪狂杀。 杀的脚下血流成渠,杀的城关下尸体堆积如山。 仅存一抹意识的流玉枫看着那城关下化身杀神的无头将军,竟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尚又急又恨。 恨自己被那梦中的声音囚禁,无法苏醒;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力相助。 流玉枫看着眼前血红的天际,在城关处由暗变黑,在由黑变暗。似是象征着天黑与天明。 变化三次过后,那由年轻人变成的无头将军终于倒在尸山之上。 关外的黑骑久久不敢上前,直到确定无头将军已经死去,方才缓步压城而上。 黑云压城。黑云压城。 城关上的甲光早已消失殆尽,金鳞似的白马也尽数埋入黄土。这座携刻着汉家土地无数威名的城关,终将被破… 只存于意识中的流玉枫若是还有身体的话,那么他如今已然泪流满面。 他曾很多次答应过那些以命相舍的人,不能哭,不能低头。可看到这一幕的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这是家国恨! 这是汉人耻! 这片有着秦皇汉武这般雄主的土地,何时被人覆灭过? 也庆幸这只是意识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可这一幕又为何会莫名出现呢?真的只是无缘无故吗? 正在流玉枫慌乱间,已步入城关门口的黑骑,忽然尽数从门内飞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条白浪闪电般从城关内杀出。 看着这一条如白浪杀出的白马,意识中的流玉枫难分是惊是喜。唯觉那一股无法释然的痛苦与无奈越来越难以承受。 只得在意识中含泪嘶吟一句:“驰来白马多娇气,歌到雁门尽死声…”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章 一生不过四口酒 是的! 这城关内驰来的白马,何其娇气?寻常人家若是得其一匹,必然将其视作珍宝。 这白马上的儿郎,何其雄姿英发?哪一个不是父精 母血的爹娘子,哪一个不是背负光宗耀祖、传宗接代之命的大丈夫? 每一匹白马、每一个儿郎,都有他们感人肺腑的故事,都可以写一本荡气回肠的书,只是他们从来未曾向人提起。 就连他们是何方人士,叫做什么名字,也无人知晓。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每一个都值得被人铭记,奈何善于忘记的世人记性实在有限,能记住的太少太少。于是,便为他们取了一个专属的名字: ——并州白马! 山河动,朝天阙。自有白马补天裂! 这一次的白马,还能补天裂吗? 意识中的流玉枫不知道。只是面对这些明知有去无回、依然视死如归的白马,有问题出现在他的意识中,让他开始冥想、沉思,质问。 一个是,在这天地之间有芸芸众生数千万,为何保土卫国的责任,却偏偏要落在这不过十数万的白马身上? 在那号称百万的黑骑面前,这出关的白马虽然英勇无畏,可终究如同石牛入海。有去无回! 蚍蜉终究难撼大树! 螳臂终究难以挡车!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见当先那一骑白马,一面往前奔去,一边奋臂挥枪,一边回头看向城关之内。 关内的来路上,除却出关的白马,空空如也。 流玉枫看着那一骑回过头的白马,微微一笑。 那一笑,笑得凄凉,笑得绝望。 笑得让人全身冰凉。 “十万大军尽逃兵!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我大宋男儿何在啊!” 那一骑白马别过头,不在回头看。 只仰天长啸。 一啸过后,振枪挥出,连杀十数人。直入黑甲而去。 有黑甲听到了白马的长啸声,笑答:“大宋无男儿尔!” “无男儿?却也还有女儿!汉家土地,数千年造化,岂容胡人放肆?受死!” 那一骑白马,如巨兔跃起;马上白甲,冷面横目,犹如飞将。 手中银枪过处,枪花如雪,答话的黑甲已然被那一袭白甲挑下马来。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泱泱汉土,有男儿上千万,如今却有女子于千军万马中狂呼:大宋男儿何在! 大宋男儿何在! 这片有着冠军侯饮马翰河、封狼居胥,有着张骞出塞、玄奘东渡、将军三箭定天山的土地,何时曾需要一个女子奋勇争先,上阵杀敌? 那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花木兰,不过是一首北朝文人凭空杜撰的乐府民歌啊。 那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由杜撰而来花木兰,也不过是因为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啊。 替爷征,何时变成了替天下而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意识中的流玉枫莫名从血色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座富丽堂皇至极、大有坐拥天下之势的朝堂。 朝堂上,文武满殿。 天子肘落一只七彩鹦鹉,安笑端坐。一副悠然自若、怡然自得之状。 一臣手持竹笏,出阵奏道:“皇上,胡人南下,并州狼烟已起,若不救援,三关恐将破噫。” 天子急将肘上鹦鹉拥入怀中,恐其受惊。 龙颜微韫,沉声道:“弃城,弃城,弃城啊!让王白马弃城!” 这一座朝堂,就出现在沙场之上。与沙场相衬相托。 弃城!弃城!弃城啊! 何其讽刺的画面? 何其让人心痛如绞的画面? 意识中的流玉枫闭上眼,不忍在看。他已看不下去。只在脑海中忽然想要抹去这些画面! 只是,闭上眼的流玉枫无法闭上耳。 他看不见,可他听得见。 他听见千军万马中有女子高呼:“这一口,我敬天地——” 流玉枫睁开了眼。 他看见那一袭刚才长啸问天的白甲,胯下已没有了白马。 白马倒在了白甲身后不远处的血泊中。 白甲没有了白马,脚下却依然在向前。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装满酒的葫芦。 正是她举起葫芦,向天呼道:“这一口,我敬天地!” 一口喝下,哈哈狂笑出声。挥枪如雨,杀敌数十,继续向前推进。 行十数步,那白甲第二次举起那只从来不离身的葫芦:“这一口,我敬君王!” 敬君王?朝堂上吸鹦的君王若听见这一句,可会将这白甲手中的葫芦击落? 一口烈酒喝下,白甲没有立即笑出声。只因有一箭正中白甲胸口。 白甲身形微微一顿,脚下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大笑出声。 空中有箭如雨。 前方有枪如林。 白甲依然挺箭向前。 血从她胸口滚滚涌出,她不曾低头看过一眼。 “这一口,我敬爹娘!” 第三口烈酒喝下,白甲只喝不笑。宛如游龙,人枪过处,连破三处枪阵,却又有两箭没入白甲之中… 第三箭射掉白甲头缨。 白甲头上紧束的长发如瀑布落下。 正好及腰。 摇摇欲坠的白甲,以枪伫地。不让挺着三支利箭的身子倒下。 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向身后看去。 似是在回望那尚安然无恙的故土与故国,还有故人。 也似是在回望这一生所走过的每一步。 “这…一口,我…敬——自己!” 意识中的流玉枫看着那一袭白甲的长发,在黑云中飘飘洒洒,口头的血一口一口的涌出,缓缓的喝下了第四口酒。 这一口酒,白甲喝的淡然。 喝的释然。 喝的顺其自然。 似是在告诉天下万物,她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父母。 更无愧自己。 流玉枫只在心里不停的嘶声喊道:“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啊,援军马上就要到了,援军马上就要到了啊…” 流玉枫几乎像那一袭白甲一样仰天狂啸出声。 可任由他如何嘶喊,如何咆哮,如何不甘,他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更无法扭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忠义之士都要遭人屠戮!为什么真英雄、真豪杰都不得好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流玉枫不停的问。 问天,问地,问自己! 问世间万物,问一草一木。 问那地下鬼,也问那天上仙。 “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流玉枫问的声嘶力竭,问的看到的画面随着意识如潮浪一般不停涌动。可无论流玉枫怎么问,流玉枫都得不到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在流玉枫的意识梦境当中,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那个提问者。提问者,又怎么可能会是解惑者? 那提问者,只是引路人、指路人;但不是有问必答的先生,或是老师。 有惑必问,有问必答,这样的授道之法,让受教者丧失无法独立思考的能力。害人不浅! 在意识中疯狂质问的流玉枫,像那千军万马的白甲一样生出绝望之感。这种感觉比遭奸人搜山捡海的追杀,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感觉,更让流玉枫难以承受。 亡命天涯,不过是一死。 这种绝望,却是求死不得,求生亦不得。 流玉枫不想死。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又怎么能够死? 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侠肝义胆、胸怀天下的大英雄、真丈夫。 甚至有像墨家钜子这样足以名垂千古的大宗师。 流玉枫想要活着。想要为了那些为自己而死的人好好的活下去,可是他醒不来。 流玉枫有想过,为何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他献出生命,也要让他活下去。可流玉枫没有得出答案。 没有得出答案,也就没有在想下去。 直到那藏在梦境中的人逼问他,将他留在梦境中,不让他苏醒,他才开始苦思冥想。 可惜,流玉枫还是想不到。 流玉枫不怪那梦中之人,只怪自己。 已经有四百九十七人为他而死,他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为他而活的? 说的透彻点,那就是他到今天尚不知道他为何而活。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何会是所谓的天生道心,为何能梦游春秋两千年,胜过天神转世? 就流玉枫现在的状况来看,天生与众不同的他还不如一个安于现状的普通人。 流玉枫的质问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似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在一番短暂的暴怒后,失去了力气。 可流玉枫还是在小声的问。还是在问自己。 他不问不行。 他也想弄清楚有那么多人为他而死,又能有多少人为他而活?他也想弄清楚天生道心,梦游春秋两千年的意义。不让那些人白白枉死。 更不想再有人为他而死。 那一袭在流玉枫意识中连喝四口酒的白甲,消失在千军万马当中。 城关,破了。 被插上的狼旗。 黑甲像一群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从关外向关内蔓延开去。所过之处,山河破碎,日月无光。 都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真实却是国破,山河亦破了,何来的成春草木深? 不过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的烽火狼烟罢了。 意识中的流玉枫,无力的看着眼前似波浪一样荡漾的画面,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那想法,大胆至极。 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的难听一点,那叫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流玉枫从小读尽四书五经,深谙中庸之道,懂的谦逊之理。只是如今的他,却无比坚信生出的这个想法。 立在條天山顶的剑之初,看着盘膝而坐的流玉枫,干枯僵硬的脸颊忽然不停抽搐起来。 一股金光色的真炁,从流玉枫残存的肉体上火焰般熊熊燃起。 那一幕山河破碎的画面,从流玉枫的意识中消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重新降临流玉枫的梦境。 流玉枫在梦境当中,向四周疯狂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出来,你出来,你出来呀!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了,我知道有几人为我而活了,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快出来——”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一章 吾本剑中仙 白马醉看着流玉枫的肉身动静越来越大,直到涌出一股股金色火焰般真炁,一双眼睛像看到借尸还魂一样惊奇:“他…他要醒了?” 妇人神色如初,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笑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他要想醒来,可没有这么简单。” 白马醉的目光从流玉枫的肉身上移开,回头看向妇人:“那他要怎么才能醒来?” “在该醒之时,他自然就会醒来。” 白马醉心头迷惑重重,口头却没有在问。 这妇人除了行为超乎常人让人难以接受之外,所作所为无一不藏着玄机,大有一副万事尽帷幄在胸姿态。 白马醉暗自开始好奇。 这妇人到底是谁?有着什么样的来历?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见边际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黑暗中,流玉枫狂叫声带着浓浓的怒气,在黑暗里缭绕个不停。听上去似是有些回音。 一阵呼呼的风声从黑暗深处吹下,那置身于流玉枫梦境中的声音,由远而近应声响起。 朗朗吟道: “古来学道先识心,邈邈真我最难寻。 若是寻到无寻处,可信凡心即道心。 大道不远在身中,万物皆空心不空。 一念动时皆为火,万缘寂处即生真。” 四句可抚人心的道家诫世真言过后,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听上去,那置身于于流玉枫梦境中的声音是在感叹,也似是一种失望的惋惜。 “说吧,汝知道了什么?” 流玉枫听得那四句真言后,激动又惊慌的心绪倏然神奇的平静下来。 沉声应道:“我知道有几人为我而活了。” “有几人呢?” 流玉枫沉吟着,没有立即回答。 他刚从看着国破、山河更破的画面中所产生的想法,在平静下来的心绪中泄了气。 那个想法太过惊人,太难让人认可。流玉枫有些说不出口。 就像人世间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少年们。他们有着一腔热血,有着鸿鹄之志,可他们从来不敢说出口,让人知道他们的抱负。 他们怕说出口,会遭人嘲笑。会听到类似于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骛远、眼高于顶的话语,就连身边最亲近之人,都会劝他们现实点,落得一个不脚踏实地的罪名。 他们的背上,也曾长出过一双有可能展翅高飞的雏翼;只是他们尚未来得及张开,就被人平背剪落。 流玉枫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只是有些说不出口,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要说出口。只因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 那些没有人愿意去走的路,终归是要有人去走的。那些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的。 尤其是那些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使命的人。 流玉枫看着黑暗深处,坚定道:“无数人,成千上万的人,数也数不尽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原来的胆怯与担心,一点一点的淡去。那颗下定的决心,变得愈发坚定。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传出一阵欣慰的轻笑声:“到底是多少人?” 流玉枫的决心,已坚定到开始给流玉枫无尽的勇气。 也开始让黑暗中的流玉枫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流玉枫再也不去管什么量力不量力,再也不去管什么自知不自知。 甚至连能不能做到,会不会有结果都不去管了。 蓦的一张双臂,仰天长啸道:“天下人!全天下的人!我要让全天下的人为我而活啊!” 长啸声中,一道万丈金光当头打在流玉枫身上。 金光之外的黑暗中,隐隐现出一条道影。道影须发皆白,面容难辨。 左手中拂尘轻轻一挥,悠悠吟道: “大道无为本自然,无奈修浅不方圆。 人生路口寻真种,红尘炉中炼性天。” 真言落处,道影一伸右手。 一卷龙马河图从万丈金光中脱出落入道影手中… 悬浮在血红白骨世界的小色女,远远的看着那条躺在八卦阴阳中心的黑影。 深渊中升腾的邪魔气焰就是从那黑影身上散出,黑影胸口插着的古剑硬生生斥开四周数丈的邪魔气焰。这让小色女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条黑影的面目。 一直想做一名蛇蝎美人的小色女只看一眼就可以断定,这黑影必然是一个反派。 是一个魔人。 但看到黑影的面目和衣着,小色女有些惊奇。 在世人的印象中,魔人定是披头散发、面目狰狞,丑陋不堪、犹如厉鬼。甚至像那在洛阳城头给流玉枫种下魔花的魔人,连头都没有。 可小色女看到的这魔人,面容十分俊逸。不但头顶冕冠,身披衮袍,颌留短髯,眉宇间还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霸之气。 若不是这魔人散发出来的一身邪魔气焰,让魔人的一身装束黝黑如墨,若是魔人的衣冠换一种颜色,绝没有人认为这会是一个魔人。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原来闭着眼,当古剑发出一道圣气卷住落下的小色女时,魔人的眼睛亦跟着睁开了。 小色女被娘亲一袖挥到这个浮满白骨的世界,心头本就惊慌的很,一见这身下的魔人并没有死去,心头立即更慌了。 如今的小色女不能动弹,六爪黑龙又不在袖中,这魔人若是对她下手,她只怕是只有等死的份。 更让小色女心慌的是,那魔人一睁开眼,眼中魔光骤然加剧,口中道出一句:“是你——” 不能出声的小色女只能在心里问自己:“他认识我?” 小色女细细回想了一番,脑海中根本找不到和这魔人有关的半点记忆。不禁更觉惊奇。 “六百年前,你不惜被他推入轮回,也要助他将朕封印在这深渊当中,今日你又是为何而来?” 小色女只觉得和这魔人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魔人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六百年前,什么不惜被他推入轮回,小色女听得莫名其妙。 不过魔人话中的一个“朕”字却让小色女听得心惊肉跳。 “这黑哇哇的家伙竟然自称朕?朕…不是皇帝老儿的自称吗?这家伙是皇帝?” 小色女心念未了,耳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吓唬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袭霓裳的妇人,右臂缠龙,手头摇着羽扇从小色女身后缓缓落下。 以为娘亲这次是真的是不要自己了的小色女,听到娘亲的声音欢喜的几乎都要流下泪来。 若不是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的话,她一定欢呼雀跃又叫又跳,一定会扑上去抱住娘亲,好好的亲上几口,三天三夜都不会松开。 魔人看着妇人凌空立在小色女旁边,若有所悟的一掀嘴角,冷笑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 妇人轻叹一声:“吾之变化,又岂是你能看破的?” 小色女听得那魔人的话,这才明白原来这魔人是把自己当成了娘亲。可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一种自己就是娘亲的意思? 小色女一奇在奇。不停的在心里向娘亲发出感应,想让娘亲解除对自己的控制,却一直没有被娘亲搭理。 尚被娘亲用羽扇狠狠的拍了一下脑袋:“消停一点!” 小色女在心里委屈巴巴的一嘟嘴儿,停下了心念。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邪笑道:“六百年了,你还是像六百年前一样张狂。” “是呀,还是一样张狂,不过这可不能怪吾,要怪呀,你只能去怪他。” 妇人摇着羽扇一抬首,笑道:“谁让他姓张呢?不仅是张狂的张,还是他娘的嚣张的张。” 魔人的笑容,变得更加邪魅:“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千年不变,却不知被他一次又一次辜负的感觉如何呢?” 妇人笑容中微微有了一丝苦涩。 被一次又一次辜负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就算妇人身为天人,也承受不起。 苦涩从笑容中一闪而过,一个眨眼之后妇人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你还想着用这种方式来乱吾心绪?太幼稚了。” “难道,上千年的苦守空闺,就不让你觉得寂寞吗?”魔人的眼中涌出一股色意,轻薄道。 “你为何不从了朕?朕非但可以让你夜夜欲仙欲死,还可以为你报仇,以泄心头之恨。” 妇人毫不避讳,也不掩饰,悠悠笑道:“实不相瞒,确实是挺寂寞的,吾亦想让夜夜欲仙欲死的日子快些到来,所以…吾才会来此。” 小色女听得这话,只觉得背脊都凉了,在心头向娘亲附道:“娘亲,你不是一直都是夜夜欲仙欲死的吗?你还想…” 心头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都被妇人一脚踹飞出去。 “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是想杀了朕吗?” 魔人一脸的轻蔑,讪笑道:“你和他两人联手都奈朕不何,凭你一人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你可别忘了,朕的真身是谁,当年你和他,又是以什么样的代价才将朕封印至此的。” “吾自知杀不死你,与你斗到海枯石烂也是白费力气,不过…”妇人神秘的哼哼了两声:“有人可以,吾只要负责送你去见他,顺便让他改变一下天命,也就可以了。” 魔人阴沉的神色微微一顿,目中涌出一抹惊慌:“你说的他是…”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片天地,三清皆圣,终究还是道法为大,你这位贪恋人间色欲的一魄天帝,又算得了甚么?” 被古剑贯穿在八卦阴阳中心的魔人,似是记起了什么,忽得像一条被人掐中七寸的蛇一样跳动起来。 面目狰狞的狂吼道:“那三个老不死的,早已居于三十六重天不问天地事,这片天地如今是朕说了算,你们这些逆天而行的远古余孽,朕早晚必将你们铲除…” 妇人撇了在古剑下愤然挣扎魔人一眼。 魔人双手握住剑身,欲将古剑从胸口拔出,直到背后的八卦让其面目全非,握住剑身的双手被圣气灼的只剩下白骨,魔人亦不肯作罢。 “你说了算?你不过是凡人成精尔。听听你自称的是什么?是朕,与凡俗夫子有何不同?自认为是九五之尊,尊贵无比,实则卑贱愚蠢,可笑至极。” 妇人笑道:“远古大神,三清圣人,都不敢枉称这片天地他们说了算,你区区一缕偷偷下凡的天帝残魂,又有何德何能呢?” “吾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免得到时被那天生道心之人一掌拍的形神俱灭,那可就有失身份了。” 魔人愈是挣扎,古剑上的圣气愈是浩荡。身后的八卦愈行愈快,符箓亦愈来愈多。 魔人挣扎过无数次,挣扎了整整六百年,直到今天亦不曾挣脱开去。最多亦不过是挣脱的一身魔气溃散,再也无力动弹。 魔人盯着在胸口插了六百年的古剑,眼中魔光一点点的淡去,握剑的手亦跟着放开,邪笑中更显狡诈:“你想送朕去见他?去验证那三个老不死的箴言?那你可有想过,你能否拔的出这把剑?” 妇人听得出魔人话中的意思。 魔人是想借她之手拔出贯穿胸口的古剑,然后再趁机飞出升天。 但妇人神色如初,一点也不担心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担心会拔不出剑。 摇着羽扇笑道:“吾确实没有想过,以吾之手能不能拔出这把剑;但吾不用想也知道,他——可以!” “他是…”魔人忽感深渊之上有异气浮动,不禁凝目破空看去。 妇人摇着羽扇,笑而不语。 却见血色深渊之上,有万丈白光自九天涌来。白光至处,血色散尽。 白光中有白衣仙人摇扇带剑,翩翩飞下。能荡妖魔之气的朗朗真章,天籁般从仙人口中吟出: 吾本剑中仙,逍遥云海间。 青锋不过顶,凤歌上九天。 今往红尘去,武道渡十贤。 不求功名利,只为万世先…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二章 天外谪仙,舞枪弄剑 无需多想,无需多问,只一句“吾本剑中仙”便已道出了身份。 人世千古,除了那位让天下剑子皆奉为偶像的剑谪仙,还有谁能称得上这“剑仙”两字? 放眼两百年内的剑道之中,剑客多如牛毛,其中亦不缺名动天下、足以开宗立派的顶尖剑师。 例如:百年前的“南唐剑师”天涯沦落人。 例如:十年前的“奉剑天子”张奉天。 例如:当今天下的“凌虚剑首”李剑诗,“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然而无论这些剑道顶峰境界如何卓绝,剑诣如何高超,从未有人能够比肩这位已成传说的白衣剑仙。 就连那位能与神虚子一战的天涯沦落人,亦无法与其争辉。 别说剑谪仙的事迹如何如何惊天动地,只那出剑时的旷世风采就能让无数人心驰神往。 剑谪仙已不只是超逸绝伦的剑中之仙,更是天下剑道的一种象征。是吸引天下修道之士选择身入剑道的一块招待。 那剑仙再现尘寰的天籁真章一传来,魔人眼中阴沉的狡诈之光便开始变得黯淡。 魔人方才的想法是,在妇人拔出胸口的古剑后,奋力脱身而去。 若是只有眼前的这位妇人,魔人有信心能够这么做;但如今又加上一位剑仙,魔人自知没有了把握。 在魔人的印象中,这些所谓的正道之士,总是喜欢以多欺少。六百年前,是那位龙虎山的天师和妇人,六百年后又是剑谪仙和妇人,而他始终都只是独身应战。 看着徐徐而下的剑谪仙,魔人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冷声问道:“剑谪仙,你也要插手朕与这贱妇的恩怨吗?” 衣带飘泱的剑谪仙悬空停住。 摇扇道:“尔之恩怨,非是与谁之个人恩怨,已然是天怒人怨。” “天怒人怨?” 魔人冷笑不停:“朕就是天,何来的天怒人怨!” 剑谪仙道:“尔身为天上主宰,权掌苍生万物,本应潜心为道,以正善恶黑白;奈何尔却心念浊身色欲,脱体下凡,作乱人间,淫 人妻女无数,枉造杀戮许多;尚许下自古苍生皆草芥、凌霄尽染红尘血的邪恶誓言,实非天人所为也。” 被娘亲一脚从八卦上空踹飞出来的小色女,已看不见那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也看不见传说中的的剑仙,只在耳中听得魔人与剑谪仙的对话。 心头暗暗悸动,附道:“听娘亲说,几百年前天上的那个皇帝像三清一样化出了魂魄,有一条魂魄被那皇帝偷偷放下了人间,只为了贪享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难道…就是这黑黝黝的家伙?” 小色女甚是不解。 那天上的神仙,不都是各个仙风道骨、各个修为通天的得道高人吗?怎么还会有这样邪魔般的行径? 一想到这里,小色女不禁想到了那位创立“诛仙城”的人间武神。 从娘亲口中得知,那位被世人称作“武神”的李愈之,将诛仙城就建立在天门之外。只要有仙人胆敢出天门、下人间,无论是谁,李愈之都将奋起杀之。 以前的小色女,不明白李愈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如今,她已明白了几分。 只是,小色女又了新的疑问。 这些疑问产生的有些荒唐,有些新奇。也有些合情合理。 ——李愈之那么厉害,杀了那么多仙人,为什么不把这带着剑到处乱跑的剑谪仙,也一并杀了? ——李愈之和这剑谪仙一定有一腿。不,是有好几腿,肯定有好几腿。 ——就像娘亲和一笔春秋阁的墨染叔叔,长年勾搭在一起,狼狈为奸。 ——看来娘亲在《神虚子芳华公主外传》这本书中,把剑谪仙和李愈之写成那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呃,既然剑谪仙和李愈之的故事是真的,那娘亲和神虚子、芳华公主三人相亲相爱的故事,是不是也是真的… 被古剑贯穿胸口的魔人听得剑谪仙的话,非但不以为然,尚一脸的得意。就像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完成的杰作,终于得到了看客的欣赏。 冷笑道:“剑谪仙,你可知,高坐在那九天之上是何等感受?你可知,永生于天地之间是有多么无趣?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何其美妙,你可有尝过?那般欲仙欲死之滋味,若不好好享用,与荒草枯木有何区别?” “是成神,还是为魔,本就只在一念之间。”剑谪仙微微一合眸,又张眼眺目看向萤火点点的深渊边际。 叹道:“尔已于此囚禁六百年,本应大彻大悟,奈何时至今日,依然毫无悔改之心;尔虽仍是天人体魄,终离形神俱灭之时不远噫!” “你真以为那所谓的天生道心之人,能诛的了朕?” 剑谪仙移目看向魔人,悠悠道:“仙者不能确定天生道心之人,是否有诛尔之力,但用尔这一缕天人体魄来重铸道心,仙者却能够确定。” “你就不怕重铸不成,反被朕吞食了道心?朕若得道心,你可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魔人心头有些震动,面上却笑得狰狞。 “天数之命,自有天数注定,仙者有何可忧?” 剑谪仙一挥左袖,剑心已动。 浮满白骨的深渊中,血色的空气似有感应,瞬时似涛涛江水般加速流动。 一股旷古绝今的剑意破渊而出,直冲九霄。 立在條天山峰顶的白马醉和剑之初,皆被这剑仙的剑意惊动,各自转头看向崖下翻涌的云海中。 “这是…” 剑之初快步行到崖边,入夜的天空中已是一片异流横生:“这是剑意!” 白马醉虽不用剑,可这般直冲天际的气势,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向剑之初问道:“谁能发出这样冲天贯地的剑意?” 剑之初心头悸动不已。立在崖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无影无形的空气,在眼中隐隐化出阵阵波纹。 失神喃喃道:“剑仙!” 悬空立在剑谪仙不远处的妇人,掩唇轻晃着姣好的腰肢。一身风情与妩媚之模样。 娇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可真是粗暴,一言不合就舞枪弄剑的,吾这位不堪辣手摧花的弱女子,怪受不了的。” 远处的小色女实在有些忍不住。 冒着被娘亲再次踹飞的危险,在心底向娘亲附道:“娘亲,你不会是想着连这剑仙也一并勾搭了吧?他都好几百岁了,你还不肯放过人家?还舞枪弄剑,那是舞刀弄剑好不好…” 妇人脸色向小色女霎然一沉,一副等下再找你算账的样子。 将羽扇在手头一招,又看向动了剑心的剑谪仙,笑问道:“剑谪仙,你先慢些动手,吾有问题要问你。” “请问——” 妇人撇了一眼剑谪仙右手中的羽扇,问道:“剑谪仙,现在方是春分时节,你整天拿着扇儿摇啊摇的,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这…” 剑谪仙还以为妇人会问什么事关苍生的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问。 似初次听到这个问题的妇人一样,面容明显一顿,甚是尴尬的答道:“这主要是因,仙者向来逍遥于云海之间,已然不惧人间寒意…” 妇人像沈灵一样偏着头,就只差没有眨眼了,又问道:“那你不觉得累吗?” 剑谪仙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答道:“仙者长年习剑,不觉累。” 妇人再问道:“精神好,就要摇扇子吗?” 剑谪仙合上眸子,长吸一口气。一脸从未有过的无奈。 “摇扇能拂世间尘埃,陶冶自身情操。” 妇人看着剑谪仙的样子,似是对剑谪仙的反应还不太满意,接着笑问道:“那你陶冶了好几百年,想必情操已然到了旷古绝今的境界了?” 剑谪仙实在是不知如何回答。 妇人被沈灵问的受不了,可以骗、可以用流玉枫引开沈灵的注意力;被小色女问的烦了,可以揍、可以挥袖、可以一个不高兴就将小色女踹飞出去。 但超凡入圣的剑谪仙不能。 剑谪仙不可能把妇人踹飞出去,也不可能因为几个问题就向妇人发出“剑仙十二绝式”。 被妇人问的无语至极,已不知如何回答的剑谪仙只能闭着眼点头。 不停的点头。 却不料,妇人从沈灵那儿学到的问题竟然还没有问完。 妇人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要叫剑谪仙,而不叫做情操仙呢?你这有些名不副实啊。” 这个问题一出口,直接让闭上眼的剑谪仙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 连那柄悬空立在剑谪仙身后半丈外的圣剑,都被问的不住的颤鸣出声。 似是马上就要出匣。 妇人摇着羽扇,满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好了,不老实的情操仙,现在你可以舞枪弄剑了。” 剑谪仙张开眼,心生去意。 任由春秋无数,岁月横流,也不想在见到眼前这妇人。 只是剑谪仙还不能走。 他来此的目地还没有达成,若是走了,那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也将有违天数。 剑谪仙只能忍着。 以往剑谪仙出剑,都是以风轻云淡、轻描淡写之姿。哪怕是遇到李愈之、神虚子这样的顶峰人物亦是如此。 但这一次的剑谪仙,已无法像以往那么淡定。 蓦然一举剑指,大喝一声:“剑——破茧!”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三章 十二绝世出,黑龙衔河图 庸人练剑,都希望能入得什么御剑飞行之境。一面口口声声追求剑道,一边又将其视作奴隶践踏而剑身之上。 实为可笑至极。 高人练剑,绝不会讲究什么御剑飞行、万剑铺道;只愿与剑为伴,伴剑而行,能从中悟的一颗赤诚的剑心。 而剑谪仙之境界,已是“剑锋不过顶,一心生一影”。 剑谪仙的身心之影,就是他的剑。 悬在剑谪仙身后半丈处的那柄剑,就是他的身心之影。数百年来,无论在什么时候,去到什么地方,都是如影随形,从来未曾变过。 一声“破茧”方落,剑谪仙身后由身心之影化成的圣剑宝匣,倏然往两边一分。 犹如一颗拨开外壳的花生。 剑气瞬时漫至天际,一柄不容世间一切邪魔作祟的圣剑,携万丈金光从匣中现出。 圣剑随主人心念,生出数十里剑风,横扫血空而去。 人目难辨其状的金色剑身,微微一颤,剑影自圣剑立定处向两侧涌出。两侧的剑影各自划出一条弧线,在圣剑上空一交,并作一个完整剑圈。 远远看出,似是有一只孔雀正在开屏。 一圈一圈的剑影依次浮现。不过眨眼之间,剑谪仙身后已只剩下一片层层叠叠的剑影。 金光一闪,霎时破影而出。 直刺贯穿魔人胸口的那柄道家古剑。 古剑察觉到有冲天剑气避来,剑身上莫名燃起熊熊剑火。 似是在迎接,要与激射而来圣剑一决高低。 也似是有什么感应,被人灌入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坐落在龙虎山青莲台上的天师,正在静心养神。一觉古剑有异,道袍下的双手已化道指为三清指。 于心间道:“剑者又何必要逆天而行呢?” 剑谪仙心头一动,附道:“道者此言差矣也,仙者所为,非逆天而行,而是为铸道心。” 天师睁开道眼,沉吟了片刻。 忽然,发出一声长叹:“难道,这才是天意?” 叹息间,尽是无尽苍凉。似是有什么颠倒众生的大事再也无力扭转。 天师手间,三清指化去。 贯穿魔人胸口的古剑上,幽蓝色的剑火应指而熄。 破影飞出的圣剑,被无数条剑影附入剑身。剑意一曾在曾。 当头的剑尖,似坠千年未曾滴落的水珠,隐现出一个十字,晶莹而又剔透。 魔人看着激射而来的古剑,唇间掀动,白齿露出。一副万千奸计已在胸的表情。 一身已是魔道的修为尽提。一掌按于身后的阴卦,一掌按于身后的阳卦,只等胸口的古剑一去双掌就将向剑谪仙与妇人拍出。 就将开始他期待已久的脱身之战。 尽管他自知面对妇人和剑谪仙的联手,脱身的机会十分渺小,但他又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让自己落入其妇人和剑谪仙的预谋当中? 妇人看着圣剑向古剑激射而去,如初般摇着手头的羽扇。 连声赞叹道:“好剑,好剑,果真是好剑啊!” 若是另有他人在场,看着剑谪仙发出的这一记十二绝式中的“破茧”,发出这样的赞叹那是非常的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这样的赞叹从妇人的嘴里发出来,听上去却更像是在骂人。 完全听不出半点感叹的意思。 就连远处的小色女都很想在心里向娘亲说一句:“娘亲,你骂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含蓄了?” 但又怕事后会被娘亲狂揍一顿,小色女只好把这句话给压了下去。 圣剑一触到古剑的剑柄,古剑已开始破碎。 在往前一推,古剑便全然破碎。 就在古剑破碎的同时,被囚禁在剑下的魔人化作一道黑影窜起。 本想一掌拍向妇人,一掌拍向剑谪仙的魔人,见妇人一改往日的爆烈脾气,只已想做壁上观的样子立在一边,亦不想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去主动招惹妇人。 立即一改心念,双掌一齐拍向剑谪仙。 妇人事不关己的看着魔人拍向剑谪仙的两掌,笑道:“你倒是挺聪明嘛,只不过你才出两掌,未免也太少了…” 两掌已引动九天奔雷。 十数道闪电直破云颠,击向这从未见过人间天日的深渊当中。 剑谪仙左手一扇挥出,迎向魔人的两掌。 右手一举剑指,剑气如一道铜墙铁壁,挡住那劈下的十数道闪电。 口头在喝一声:“剑——归真!” 立在崖边的白马醉和剑之初听不到这一句“剑归真”,只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的奇景。 先是听到云层中传来奔雷走马声,再是闪出一片片白光,十数道闪电一齐劈入崖下的云海之中。 如今又是听得一片剑风大作。 剑风过处,可以清楚的看见天空中的游云竟化作了万千剑影,如天河之水,以“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势源源不断的落入崖下。 條天山盛开的花儿,红的、粉的、紫的、褐的色彩缤纷的花瓣,一瓣一瓣的飞入空中… 郁郁葱葱的古树上,宽的、长的、圆的、细的形状各异的树叶,纷纷离开了树枝… 每一片花瓣,每一片树叶,都化成了一把剑。 数也数不尽的剑,如同千军万马,从白马醉和剑之初眼前一晃而过,争先恐后的扑向云海当中。 千万柄剑,如同一阵暴雨。 瓢泼暴雨,又如一片繁星。 惊心。动魄。也无比炫目。 魔人拍出两掌,只为一阻剑谪仙,根本无心恋战。当即便往上窜去,急欲脱身。 方不过窜出数丈,已见得万剑如雨落下。 魔人运气挥掌,咆哮出声,想要荡开剑雨,辟出一条生路。无奈越往上,那剑雨越是密集,最后已是密集的不见空间,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剑尖。 剑雨无穷无尽。 魔人荡开无数道剑影,逼散无数道剑影,亦被无数道剑影穿体而过。 全身上下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无一处是原来的样子。 魔人硬生生被剑雨逼落回八卦之上。 剑雨还未落尽,单膝跪在八卦中心的魔人,似受伤的虎狼一样发出阵阵哀嚎。 身躯尽管已是千疮百孔,却依然不死不灭。只随着落下的剑雨不住的抽搐、颤抖。 剑谪仙左肘一伸,以羽扇半指妇人:“河图呢?” 妇人以扇掩唇,扭腰偏头,娇笑道:“别急嘛,情操仙,你的十二绝式才使了两招呢。” 剑谪仙看出妇人有意的戏弄之心,将目光一抖,严肃道:“你与仙者皆为修行之人,仙者亦无揭你痛处之心,只想提醒你一句——” 口中一顿,收起严肃的神情,似是怕伤了妇人。 淡然接着道:“这魔人若是逃脱,你六百年那一掌,可就白受了,他…亦将责你这般小儿行径。” 妇人脸色闻声僵住,手头的羽扇亦没有在摇。 无数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妇人脑海,一颗沉寂的心跟着变得嚎动起来。 “小儿行径…” 妇人转过头去,凄然笑道:“还不是被他逼出来的…” 剑雨将近,魔人已从剑雨之中艰难的立起身来。 剑谪仙无心多言,更无安慰的时间,只道了一句:“仙者知你不易,但…” 话尚未完,偏过头去的妇人忽然一扬右臂,将手中的羽扇抛出:“放心,就算他是真身下凡,他也逃不了。” 扬起的右臂,化掌为指。抛出的羽扇应指现出真身,正乃上古大神伏羲氏的遗物。 ——河图。 妇人在道一声:“龙行九五穿云啸!布图——” 缠在妇人右臂上的六爪黑龙,应声脱臂飞出,一口衔住河图,弓字般冲天而去。 剑雨当中面目全非的魔人,转目看向妇人:“你竟然找回了这上古遗物?” “吾先祖之遗物,被吾找回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妇人冷笑道。 右掌一伸,再现一把羽扇:“不仅是河图被吾找回,洛书亦在吾手;日后想要封印你,何须吾与他联手,不过在吾举手投足之间尔。” 魔人盯着妇人的羽扇,魔眼中生出火来:“但若是朕杀了这龙,毁了这图呢?” 声未尽,八卦之上已不见魔人踪影。 魔人强行破开已是强弩之末的剑雨,冲天飞去,直追衔图的六爪黑龙。 剑谪仙在扬剑指,剑仙十二绝式在出一招: “剑——虚空!” 魔人去势极快,奈何剑谪仙的剑意却通天惯地。 一声“虚空”后,自六爪黑龙摆尾之处,又有无数飞剑化出。 那些已是强弩之末的剑影,仿佛又有了新的生命。尽数回飞而去。 这一招化出的飞剑,数量虽没有刚才那一招多,可威力却要大上不少。 最为不同的是,这一招的飞剑没有在一击落空后散去,而是如长有眼睛的实剑一样,不停的刺向魔人。 上千飞剑如网,如草。亦如画。 来来去去,在魔人四周不停穿梭。 然不管是剑来,还是剑去,都尽归于剑谪仙两指之间。 剑谪仙的两指间,是一个源源不断的剑泉,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剑渊。 心知河图一旦布下,便逃脱无望的魔人,怒极。 奋尽全力,可飞剑却像万鬼缠身,无止无休。只能且战且去,眼睁睁看着黑龙在空中化身成上百丈长,一口上古龙气吐出,河图已如天幕当头盖下。 魔人恨极。 亡命般怒吼一声:“剑谪仙,朕就算入图,也要让你陪葬!” 舍了逃脱之念,杀心爆涨。回身向剑谪仙扑去。 剑谪仙看着已是癫狂之态的魔人,眼中闪过一丝惋惜:“若是天数,仙者自当陪葬,奈何不是。” 妇人冷目一横,瞳孔一缩:“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狗急跳墙?” 剑谪仙长叹一声,背对魔人,转过身去。 双手附于身后,道:“你尚未出过手,这最后一击——交给你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四章 梅山知交已零落 妇人被剑谪仙一提及那些无法释怀的往事,心绪有了不小的波动。 本欲快些结束这一场争斗找个地方好好调整一下心绪,可一见剑谪仙要把这最后一击留给她,自己却做出比她还要事不关己的样子,当即就不想这么干了。 她可以事不关己做壁上观,但别人不行。尤其是剑谪仙,绝对不行。 反正这魔人已是图中之物,有什么好着急的? 更何况,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决定一直没有做下。 那个决定,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做。 妇人并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而是有模有样的一舞羽扇,二话不说,马上就迎向了扑来的魔人。 她只不过是被魔人一掌拍飞出去而已。 被拍飞时,尚发出了一声惨叫。看上去,好像是实力悬殊,以卵击石。 妇人这一声惨叫,叫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叫的不仅让剑谪仙心头一震,连魔人那怒不可揭的魔眼里都顿了一顿。 魔人知道这妇人的脾气,以及一贯的作风。 这妇人的作风,一向是能动手就绝对不会动嘴,你不服,那就打到你服。疯起来的时候,比魔人都要可怕,比魔人都要更像一个魔头。 尤其是六百年前的那一战,这妇人可是担当着主力的角色,兼攻守于一身。那龙虎山的天师不过是在旁边策应了几下,顺便拍了妇人一掌,将妇人送入轮回而已。 如今,这妇人怎么变得这么客气、这么不堪一击了? 魔人虽觉大跌眼镜,可手头却没有丝毫放松。一身如同浓墨的邪魔气焰,已破开剑谪仙的护身仙炁,直卷向剑谪仙。 小色女一直悬在远处的半空中。 她看不见巨大八卦之上的这一场仙魔之战,可眼下涌出的剑影却看的一清二数。 小色女心急如焚,生怕这些不长眼睛的剑影会将自己刺成一个马蜂窝。然而那些剑影却像长了眼睛一样绕开而去。 能想象这场仙魔之战有多激烈的小色女,心里十分不解。 娘亲把她一袖挥到这里是为了干什么?是想让她帮忙?那只怕是尚未近身,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想让她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若是如此那又干嘛要控制住她,让她动都动弹不得? 小色女能够确定,既然娘亲不是因为想和她断绝母女关系才将她挥下这里,那娘亲这样做肯定有其他的目地。 娘亲从来不都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色女想着想着,心里不知不觉的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一场绝顶的仙魔之斗,哪里容不得丝毫懈怠。剑谪仙没想到妇人会来这么一手,尽然到现在都不肯出手,任由魔人上来拼命。 剑谪仙没有办法,只好匆忙应招。 手间剑指在起。 蓦一转身,点向涌上身来的涛涛魔焰。 魔人本为天上正神之魂魄,拥有一身足可傲世仙界的天神修为,虽在违背天数偷下凡间后打了不少折扣,却依然保持深不可测的境界。远非一般仙人可比。 剑谪仙悟剑成仙,身负天下剑道之命数,千年无一。但终究不能再匆忙之间接下魔人怀有玉石俱焚之心的一招。 剑谪仙点出的剑指,虚空一触魔人拍出的掌,整个仙躯都随着魔人的掌力往后急掠而去。 仙躯前后,一股长达十数丈的金色先天剑炁护体,形同一把巨剑。剑指就是这把巨剑的剑尖。 掠出几百丈后,剑指前的剑气一缩在缩,已呈颓势。体内真元亦开始不受控制的窜动起来。 一身邪魔气焰的魔人紧扑不舍,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黑痕。 左掌一翻,在出一掌。牵动天地的掌力如同漫空浪潮卷向剑谪仙。 冷笑道:“剑谪仙,朕倒要看看,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敌的了朕!” 剑谪仙不答。 只无声的看了妇人一眼。 妇人以洛书化成的羽扇掩着胸口,殷红的唇角带着血迹,一副重伤又爱莫能助的模样:“情操仙,实在抱歉,吾尚未恢复真身,不是他的对手,估计…估计…估计等会…你还得保护我…” 剑谪仙千百年来都是淡然如水的眼神中,首次有了一丝鄙意。 心中似是已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龙虎山上的那位天师都对这妇人的一片痴情视若不见了。 感情是那位天师也怕被这妇人坑。这妇人一旦坑起人来,不但能把女儿拂下山崖,更能把其他人活活坑死。 剑势被魔浪吞尽,几乎已陷入魔浪当中的剑谪仙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不是人,而是仙。剑中之仙。 当下将剑心一凝,往后化出七道身影。 七道身影呈一个诺大的“之”字,依次往身后闪落而去。最后那一道身影落在了五百丈之外。 第七道身影一落定,前面的六道身影连同已落入魔人掌力之下的本体,一起化入第七道身影当中。 剑谪仙避过了魔人的这两掌,但用的不是自己的神通,而是“踏雪雪梅”。 出自神虚子玉姬炎。 有心不让剑谪仙袖手旁观的妇人,自剑谪仙的目光移开之后胸口就不痛了,唇角的血迹也消失不见。 手头的羽扇重新摇了起来。 看着剑谪仙剑势化尽,马上就要落入魔人掌下,再也不能像自己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情显得有些好转。 可一见剑谪仙用“踏血寻梅”,从魔人掌下脱身而去,又显得有些失落。 “情操仙,你可真是集百家之长于一身呐,连神虚子的踏血寻梅都被你学会了。你什么时候落到这步田地了?” 妇人的语气和神色十分复杂。 说的这句话也是意味深长。初听让人感觉是在讥笑剑谪仙,细细一听却又像另有深意。 不管妇人是什么意思,剑谪仙都假装没有听见。 这个时候若把妇人的话听进去,那就不是心生去意这么简单了,只怕非得当场和妇人翻脸不可。 左手再化剑指,斜空举起,腕间一转,轻道一声: “剑——云游!” 游字一落,第四招剑仙十二绝式应声而出。 卦生无数江山的河图之下,万千剑影尽数飞落在剑谪仙的剑指前。 万剑成林,重重叠叠。锋芒如同天日。 剑谪仙剑指化出半圆,万千剑林随着剑指涌成了六七条优美的弧线。 如同有一位婀娜多姿的仙女正在翩翩起舞,身上的衣带正凌风飞起。 那场面如梦如幻,多变至极。 魔人一至,六七条剑弧当即似在空中潜行的蛟龙一般扑去。 被剑谪仙逼的丧失逃脱之机的魔人,铁了心要让剑谪仙付出应有的代价。就算是入了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河图,被送出见那位所谓的天生道心之人,也得拉上剑谪仙才甘心。 魔人毫不闪避,更不畏惧。任由无数剑影激射而来,依然直迎而上。 他不畏死,也不会死。这人世间没有那柄剑能杀的死他。 哪怕是剑仙,哪怕是龙虎山的那位天师,也都无法做到。 魔人顶着剑影前行,虽步伐艰难,浑身疮痍,但终究是靠近了剑谪仙。 层层剑影与魔焰交织在一起,魔人不见血肉的脸若隐若现,凄惨又狠毒的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从中传出:“剑谪仙,你若杀不死朕,朕就将杀死你!” 剑谪仙仙气横溢的眉目间,有了一丝担忧。 担忧的并不是自身的生死,而是如何能够将这魔人送入河图当中。 天幕似的河图只是封住了魔人的逃生之路,并不能主动将魔人吸入其中。 若是一直这么僵持下去,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只怕其他类似于魔人的魔魂受到感应,会有不可意料的事情发生。 剑谪仙再看妇人一眼。 看出剑谪仙摆不平这魔人,无法将魔人逼入图中尚有些危险的妇人,在剑谪仙使出第四招、魔人扑入剑影时,脸色就已经变了。 被剑谪仙这一看,妇人的脸色更是彻底沉了下去。 只好如实说道:“方才虽有坑你之嫌,但吾确实尚未完全恢复真身,就算出手也是白费力气,根本无济于事,若是受伤尚会延迟恢复之期…” 妇人的话没有说完,眼角的余光莫名的撇向了小色女。 无声的在心底叹了一句:“难道,真的只能这么做吗…” 剑谪仙听得妇人这话,眼神中满满的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这妇人到底是为情所困,迷失了心智?还是一世比一世我行我素,做事越来越不计后果了。 剑谪仙根本没时间和妇人去计较这么多,只能让这些想法从心间一闪而过。 长叹一声,仰头自河图之下,看向天际,口中道出一句:“诛仙人,梅山知交,已然零落。可助仙者一掌否?” 声音不大,却如天籁,直达九天之上。 妇人心头一震,亦抬头看向天际。 屹立在天门之外,呈一片天青色的诛仙城,城门缓缓打开。 一个浑厚的犹如洪钟的声音,随着一道淡黄色的掌印,流星似的穿门而出。 “拂袖黄山上,赐招东海滨。神虚娃儿散,谁知老夫心!” “既是为梅山知交,老夫便助你一掌!” “掌——去——” 去字甫落,淡黄色的掌印随即出现在剑谪仙与妇人的眸子中。 那掌印,平平无奇。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老人手掌,无非就是比一般的手掌要大上许多许多。 掌心的掌纹、手指的关节,都清晰可见。 没有修道之人的气机如火,没有成仙之人的真炁纵横。甚至连最基本的呼呼风声都没有。 就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只肉掌,竟逼的神力通天的六爪黑龙四处窜逃。 奈何肉掌之下,无处可逃。 六爪黑龙被那一只手掌连同河图一起摁下。 剑谪仙一收剑指,在施“踏雪雪梅”,闪退出数百丈远。 悬浮在当空的河图,如同一张巨网,随着那一只缓缓合指的肉掌,收将起来。 河图银白色的图背,正好从剑谪仙眼前落下。 被围困在图下的魔人,朝着肉掌怒吼出声:“李愈之,朕以天帝之名,咒你不得好死!” 试着冲突几次,撞的魔焰四散,却根本阻止不住。只好向即将合上的图口扑去。 可惜,为时已晚。 摁住河图的肉掌,轻轻一握。伏羲氏留下的河图立即在掌下对折合拢。 整个深渊的一切声响、魔焰,在合图的那一瞬全部消失于耳。 淡黄色的掌印亦跟着消失。 河图如同一张山水画卷,无声的飘落在青铜色的巨大八卦上。 妇人没有去拾图。 而是将羽扇向小色女一挥,解开了对小色女的控制。 不等小色女反应过来,忽的闪身上去,又是一脚踹在小色女身上。 小色女“啊”的惨叫一声,飞出十数丈才稳住身形,忍痛哭着道:“娘亲,你…你就不怕把我踹死吗?” 妇人低沉到了极点的脸上,有了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方才踹你,是娘亲的不对,不过这一次踹你,是因为娘亲高兴。”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五章 待改 小色女以手作拳,在眼圈上纂了纂,呜呜哭着道:“娘亲,你不高兴的时候踹我倒也算了,现在高兴的时候都要踹我,你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 被诛仙人一掌握得化身尺余长的六爪黑龙,自河图下飞起。重新缠在了妇人的右臂之上。 妇人掩着唇偏过头,轻轻的咳了一声:“说的娘亲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色女委屈巴巴的瘪着嘴儿,时不时的抽噎着。妇人撇了小色女一眼,笑道:“你还能装的在可怜一点吗?” 小色女连忙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解释道:“娘亲,我不是装可怜呀,我是真的很可怜…” “是吗?”妇人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 小色女点头道:“是呀。” “那你过来,娘亲好好抱抱你。” 小色女一听这话,大喜过望。感情娘亲还是十分疼自己的,立即鸟儿回巢般扑向妇人。 可迎接她的并不是娘亲温暖的怀抱,而是娘亲的第三脚。 这一脚比前两脚踹的都要重。 踹的小色女惨叫如嚎,直接飞出数十丈远,立住身形时立即捂着胸口,半弯下身去。 口头一张,一张鲜血喷出。 在抬头看向娘亲时,却见娘亲转身摇着羽扇悠悠的看向一边,竟是全然不顾及自己的伤势。好像自己的生死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 小色女方才收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任她在外面再怎么调皮,在娘亲面前再怎么乖巧,此刻也受不了娘亲这般冷漠。 泪眼婆娑下的脸庞,苦苦的笑了两笑。一个字都不再说,提气就往上飞去。 那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河图一落在八卦之上,这一场仙魔之战也就宣告正式结束。 剑谪仙缓缓抬头,看向由血色逐渐变成透明之色的天空:“诛仙人一如往年意气,仙者甚是叹服。” 这一句是在表示谢意,但诛仙城里的诛仙人没有答话。 诛仙人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做了便无需言谢。 剑谪仙散了剑指,身心之影化成的圣剑,应心回匣。 一见完全不把小色女当女儿,叫小色女上来又把小色女踹飞的妇人,心里一时一言难尽。 剑谪仙对妇人与那位天师的故事,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如今一见妇人一番这样的做派,可惜之意已然全无。 这妇人对那道者何其死心塌地,为何对其他人却偏激到了极点呢?连亲出的女儿都不例外。 又见妇人若无其事的任由小色女负气离开,忍不住说道:“此女乃尔之精元所化,可以说她即是尔,尔即是她,如今尔如此待她,就不怕她与尔反目吗?” 妇人侧过身去,摇着扇道:“吾之家事,无需情操仙来多言。” “仙者亦无多言之心,只随口一提。” 剑谪仙亦不在看妇人,转目看向难见边际的前方:“尔之所为,虽不在仙者意料之中,但仙者还是相信尔不会在魔人脱身之后束手无策…” “若是仙者没有猜错,尔方才有以女儿来祭图之心——” 妇人目光无声波动,脸上却依然不动声音:“很不幸,你猜错了。” 剑谪仙也不与妇人争辩,只淡淡一笑:“仙者亦希望猜错。” 妇人不想在提及这个话题,将话锋一转,向剑谪仙问道:“情操仙,刚才多亏了你请动诛仙城主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收服魔人,也让吾之真身能够如其恢复;为表谢意,吾赠你一套书如何?” 剑谪仙默然不语。 妇人笑道:“这套书可是吾之亲笔著作,情节扣人心弦、跌宕起伏,文笔行云流水、一字千金;凡是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若不是看在你收服了魔人的份上,吾还真舍不得赠你。” 剑谪仙无奈的摇头,叹息道:“这套书若是他人所著,仙者可能尚会接受,尔所著,仙者便无福消受了。还是留给有缘之人罢。” “顺便在谏一言——” 长袖一拂,往天际直掠而去,只留下四字:“好自为之!” 妇人看着剑谪仙从眼前消失,手头摇着的羽扇缓缓停下:“好自为之?你为何不去劝一劝他?” 左手一伸,落在八卦之上的河图飞入掌中。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六章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今夜的條天山无法安静,上有白马醉和剑之初目睹这天地之间的剑气纵横、风起云涌,下有剑谪仙与魔人的旷世一战、有河图重现、有李愈之开诛仙城助掌。 今夜的洛阳城也无法安静。 自现身于條天山后面深渊中的剑谪仙出第一剑时,洛阳城如有感应般跟着雷鸣电闪起来,不一会儿就是一片倾盆大雨。 大雨打落了许多春花,熄灭了许多灯火,让入夜之后依然热闹非凡的洛阳城少了人声。大街上的行人、看客、摊贩,回的回家,避的避雨,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酒楼、茶馆、赌坊、妓院倒是都如往常一般热闹,只有那带着些许文艺、需要一定雅兴之人才会去瓦肆勾栏显得有些落寞。 在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方,有一条长河自蓝田来、向黄河去,从城正中穿过,将洛阳城一分为二。 河名为“洛”,又称雒水。为天下几大极富传奇色彩的名河之一。 此时正是春风时节,河岸两边柳暗花明,彩灯满布,更逢十年一度的禹门之会,让天下各方人士争相汇集于此。只是这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凌乱了岸上的尘埃,扫了那些游人看客的兴,让河岸上不曾留下一条人影。 夜色渐深,大雨渐小。洛阳城由一片冷风冷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细雨之中的洛河,映衬着两岸的灯火,如一条两侧繁星点点、中间波光粼粼的天河,无声的淌向东北方向。 一位年过知天命的更夫,披着蓑衣从大街缓缓走过,手中提着面铜锣一慢两快的敲着,口头喊道:“平安无事——” 每一个听到更声的人都知道,此时已是子时三更时分。 只是在更声过后,洛阳城并没有彻底安静下来。而是有一阵琵琶声划破细雨绵绵,飘满夜空。 那琵琶之声,奏的不是《霸王卸甲》,也不是《十年埋伏》,而是一曲幽怨婉转的无名之调。 两岸的楼房中,有不少人尚未睡去,亦或是方才睡去便被这阵琵琶声惊醒。 琵琶声除却凄凉的如哭如诉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不同的是琵琶调下有女子在唱。 女子的声音胜似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可唱词却让听到的人睡意全无,各自心惊。 侧耳一听,唱的竟是一阙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阙词名为《虞美人》,其知名程度称得上妇孺皆知,几近无人不晓;但百多年来,这首诗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的肆意高歌。 只因这阙惊世名词包藏有“人还在,其心不死”的复辟变天之心。写下这阙词的人,就是因为这阙词而被赐毒酒毒死,后人商女唱及这阙词亦多有株连。 在世人的心目中,这是一阙不能让人听见,只能关起门来独自吟诵的禁词。 谁人敢在这洛阳城中吟唱这阙词? 不料,一阙方毕,一阙再起,那胜似黄莺般动听的女子声音竟又唱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也是一阙词,与刚才那阙《虞美人》一样,也是出自那位被赐毒酒的词帝之手。 词名《浪淘沙》。 听到的人再也忍不住,纷纷推窗探看。 临近洛水的人可以看见洛水之上有一艘不大不小的楼船,顺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缓缓出现在视线当中。 船的当头,立着一个顶着斗笠的人。 斗笠四周有青纱垂下,看过去的人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庞。连那人是什么年纪、是老还是少都看不出来。 只能看见那人身着一身和斗笠一色的青衣,一动不动的立在绵绵细雨中,犹如一尊木偶。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落魄感从每一双看到那青衣人的眼睛中油然而生。 那青衣人身上仿佛结了一层霜,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觉得冰凉。又仿佛是历经了无数世态炎凉与沧桑,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有些感同身受。 青衣人背后的船舱亮着烛火。 舱前的惟幔,微微被冷风吹的飘起,两边的画窗各自向外撑开。有雨滴正从窗上滴落。 琵琶声,以及女子哀转的吟唱声,便是由那船舱中飘出。 女子依然在唱的那阙《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负雄才! 听见吟唱声的人中,有不少的江湖人士,看着带着斗笠立在船头的青衣人,心头各自暗暗惊奇。 这人是谁?这人难道不怕死吗? 有嚣张跋扈贯了的胆大者,想要上去和那显得有些落魄的青衣人打个照面,顺便掀下斗笠看一看到底是谁,却又忌于自身实力不敢上前。 这青衣人虽没有什么风发的意气,却有在洛阳城中吟着禁词招摇而过的胆量;而且根据以往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会以一身这般打扮示人的,不用想也知道这青衣人必然不简单。 稍微平和不喜惹事的稳重者,都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有关这青衣人的印象,绝大部分都一无所获。 却也有那么一个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束发留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少有的高人气派。 看着楼船从视线中缓缓淌过,中年男人不禁记起了一些由来已久的旧事。 那些旧事已经纠缠了上百年,是非难分,黑白难辨,说不清到底是谁对谁错。 中年男人一认出带着斗笠的青衣人后,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便立即移开了。 他的眼睛里有了惋惜、怜惜、可惜的神色,摇头叹息道:“看来今天晚上,又有人要血洒洛阳城了。” 夜色愈来愈深,流向东北方向的河面愈来愈宽,在那宽阔的河面上,有不少的地方都升起了一抹水雾。 楼船随着河水,淌入了淡淡的雾气中。 顶着斗笠的青衣人,任由漫空的冷风冷雨吹打在身上,也任由千奇百怪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青衣人全身上下都从来没有动过一下。 连那一身青衣都被雨水打湿,不能在让风吹动。 唯一在动的,是从斗笠上落下来,正好遮住脸庞的青纱。 这北国的初春雨,与雪水没有多大的区别,落在人身上那是彻骨的寒冷。但青衣人并不觉得冷。 他全身湿透,依然挺胸抬头。笔直的胜过一颗大白杨。 看上去,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弯一下腰,低一下头。 在他的眼睛里,看过点点星光,看过满眼阑珊灯火。 那一场百多年前的烽火,从来未曾熄灭过,依然在风雨里漂泊。 他从中狂歌走过,在青纱斗笠下静看岁月如梭。 他知道,英雄和美人一样,必须要耐的住寂寞。 这区区的彻骨之寒,又算得了什么? 他全然无感。 只是心中潜藏的那股矛盾,却让他难以承受。他有自己至高无上的追求,也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不是达不到他的追求;而是他的使命,抑制了他的追求,让他无法继续追求。 举手可得,奈何偏偏不能举手。一百多年皆是如此。 若是不曾如此,他早已不在人间。 当年那一场论战,他也不会落败。 他有金剑一柄,可惜一直蒙尘。 他时常在想,后主那一阙《浪淘沙》中的“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这一句,是不是特意为他写写? 他想,应该是的。 于是他将《浪淘沙》最后一句“空照秦淮”,改成了“空负雄才”。 雄才依然在,可秦淮还在否? 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故国,还在否? 那灯火酒绿的秦淮,是不是已然物是人非? 青衣人不知。 他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回过金陵,没有去过秦淮,没有下过江南了。 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在遇到打江南而来的人时问一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请问阁下,祖堂山上,百里桃花尚在否?” 百里桃花何其壮观? 只是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了,连是否留存于世都无法确定。 青衣人想过要回去看看,但又觉得有愧于故人子弟,一直不敢踏上归途。 归途易行,心结难解。 青衣人今夜来到洛阳城,便是准备开始要去完成他的使命,试着解开心结,心安理得的踏上回家的路。 青衣人已计划好每一步,今天晚上要走的是其中的第一步。 第一步的目的地,是在洛阳城东北方向临近洛水河畔的“傻人街”。 傻人街的尽头,正是洛水河出洛阳的地方,也是整个洛阳城最不显眼的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却坐落着一间名叫“无歇”的酒肆。 “无歇”酒肆的其他地方,都与一般酒肆相同。唯有两点有些超乎寻常。 第一点是,没有哪个生意人会选在这么一个最偏僻的地方做生意。 第二点是,其他酒肆都有掌柜、有伙计,掌柜一般都上了年纪;而无歇酒肆没有伙计,掌柜也没有上年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什么样的年轻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开酒肆?会又当爹又当娘一样的,不请伙计。 楼船在无歇酒肆外的河岸边一停下,立在船头的青衣人马上就看到了那奇怪的年轻人。 立在酒肆中的年轻人似是刚干完活。 正一边用一块雪白的帕子将十只比女人都要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的擦了个遍,一边冲步向酒肆的青衣人微笑着。 “看来今天晚上,我要赚大发了。”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七章 三更子夜止剑酒 什么样的男人手指会比女人还要修长?一个人要在干完什么样的活后,才用的着一根一根的擦拭手指? 能够看得出的是,年轻人十分爱惜他的那双手。擦拭的动作十分熟练,中指和食指更是来回擦了好几遍。 青衣人从船头踏下来,笔直的步向了无歇酒肆。船舱里的琵琶声依然在,只是没有了唱词。 年轻人擦完十根手指,右手轻轻一挥,右边烛火最为明亮的一张桌子上,四条收起准备打烊的凳子从桌上应手翻落。 再将中指轻轻一勾,两坛酒、两只碗,从后门的一块帘子内自动飞出。自动落在摆好了凳子的桌子上。 顶着斗笠的青衣人迈进槛来,年轻人向右一伸手,笑道:“请坐——” 青衣人一声不吭,从年轻人身前走过,默默应声坐下。 年轻人亦跟着坐下,拍下酒坛上的泥封,笑容满面的为青衣人倒酒。看上去是遇到了老友,也像是在热情的尽地主之谊。 青衣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年轻人迎面坐下,在看着年轻人倒了两碗酒,用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为何这几次,你要为我倒酒?” 年轻人提着酒坛的手顿了顿,目色清朗,笑道:“可能是,我想陪你喝酒。” “陪我喝酒?” 青衣人觉得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陪他喝过酒。 “也可能是,我自己想要喝酒。” 年轻人放下酒坛,将左肘随意的撑在桌边,微倾着身子叹了口气。笑容中多了一抹无奈。 青衣人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喝酒。” 年轻人将右肘也撑在桌边,双肩跟着紧拢的臂膀耸了起来,一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目光落在青衣人身上。 如初笑道:“因为,你那一柄搁在船舱里的金剑,实在是太厉害了。我杀不了你。” 青衣人放在膝上的右手伸了出来,端起了年轻人为他倒的酒:“哦?竟是因为这个?” 年轻人看着青衣人端着酒从青纱下穿过,一声烈酒入喉的咕隆声从青纱下传出。 笑道:“每次你喝完酒,都是起身就走,从来没有要结账的意思,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青衣人放下只剩一半的酒,说道:“你觉得坐下来陪我喝一点,你就可以少亏一点。” 年轻人看着面前满满的一碗酒,摇头叹道:“其实,我是不喝酒的,唉——” 举碗、仰头、一饮而尽。 青衣人青纱下的眼睛,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井里没有水,只有一片黑。 右手的拇指、中指、食指摁在和他衣服一般颜色的酒碗上,拇指轻轻的滑动:“你为何,不开口向我讨账呢?” “不敢,我怕死。” 年轻人用擦手的帕子,擦了擦从嘴角溢出来的酒:“我这么年轻,还想多活几年呢。” “如此看来,你的亏本生意做的并不少。” 年轻人不去看青衣人摁着碗的三根手指,提着酒坛为青衣人添酒。 若无其事的笑道:“那倒没有,也就亏了你这一个,其他的要么留下了百倍的钱财,要么留下了他们的血肉。” 年轻人缩回手,开始为自己添酒:“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也就想安安稳稳的过个日子,我这样的小本买卖,哪经得起亏损。你说是吧?” 青衣人端起酒,一动不动的在青纱下饮尽:“你说的很有道理。” 年轻人看着那只从青纱里缓缓放下来的碗,一脸的无可奈何:“你这次喝的,比平时要急,按照这个速度,你今天晚上应该要在我这里喝四坛酒。” 青衣人道:“若是在加上你自己的四坛,那一共就是八坛。” 年轻人将头转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不停的用手指点着桌子:“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青衣人道:“你可以试着杀一杀我。” 年轻人讪讪的撇了青衣人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够试呢?万一要是没成功,那不是会坏了我的名头?” “但若是成功了,你将名动天下。” 青衣人抓起酒坛,为自己倒了碗酒。 年轻人看着白花花的酒落入碗中,郑重道:“我不是赌徒,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是一个好习惯。” 青衣人第三次端起碗。 年轻人垂下眸子,不再去看那只碗。他忽然希望这位青衣客人能够尽量多喝一点,最好是醉倒在他的店里… 可他的想法一产生,立即就破灭了。 青衣人放下碗,道:“不要想的太多,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要多,直到今天尚不知醉为何物。” 年轻人以指背掩唇,轻咳了一声:“既然喝了这么多酒都没有醉,那又为何要喝酒呢?” 青衣人道:“你开店诱客,杀客取财,却又不去抢、不去盗,又是为何呢?” 年轻人无声的笑了笑,心里已明白青衣人的意思。 他看上去爱财如命,唯财是从,为谋财不择手段;却无人看出他的目地其实并不是为了财,而是为了享受达到目地的过程。 而且,他享受的过程,也不是谋财的过程… 年轻人没有继续这个问题。 他想要享受的过程、以及他的爱好,无论有多么丧心病狂,多么灭绝人性,他也不容许他人肆意评判。 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次来我这里,也是和往常一样,想要在我这里杀人?” 青衣人道:“整个洛阳城,找不出比你这里更好的地方。” “是靠近城外,方便埋尸?还是我这儿月黑风高,阴气森森,具有杀人的气氛?” “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有埋过尸?” 年轻人微微垂下头,淡淡的笑道:“死在我手里的人,从来不会留下尸体。” 青衣人道:“我能感觉得到,你杀人的技术,又精进了不少。” “是的。” 年轻人毫不谦虚的点头:“论各自修为,剑中之道,我不及你;但若论杀人的技术,你远不如我。” 年轻人目光微微一变,一丝凶残之色从中一闪而过。那短短的一瞬,有阴风生出,让平和近人的面容倏然变得像恐怖的厉鬼。 “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一次让你出手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青衣人平静道:“无需好奇,很快你就会知晓。” 年轻人一伸左手,又有两坛酒从帘子后飞出,落在与青衣人中间的桌上:“看在在我这里喝了不少酒的份上,让给我可好?” 青衣人想都没想:“不好。” 年轻人双掌按在一起,轻轻的搓了搓,叹息道:“你这是要逼着我抢呀。” 青衣人倒着酒,不看年轻人:“你也不能抢。” 说完似是觉得有些不近情面,补充道:“你若是觉得手痒,我可以在杀了他之后,在让你过一过手隐。” 年轻人目光一瞪:“那我不成了穿小鞋的了?” “有小鞋穿,总比没鞋可穿要好。” 年轻人神色一凝,仔细的想了想:“那我宁愿不穿。” 青衣人不在说话。 只将顶着斗笠的头微微向上抬了抬。 年轻人喝了口酒,将碗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很不高兴道:“这三人实在该死,竟敢从我的屋脊上飞过!” 话音未落,三条人影已从屋檐上落在酒肆门口。 中间那人英气逼人,亦是个年轻人,腰间配着一把剑,着一身绿衣。左右两人皆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黑衣劲装。 绿衣少年听见了年轻掌柜方才说的话,向年轻掌柜抱拳作揖道:“在下一时无心,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年轻人侧过头,冷笑了一声:“你是——” 绿衣少年在作一揖:“在下幽州燕青冥。” 年轻人目光一定,面上带着一丝诧异:“竟然是当今天下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少主,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年轻人无意撇了一眼对面的青衣客人,站起身向燕青冥摆手道:“里面请——” “多谢。” 燕青冥阖首示礼,抬脚进了酒肆。 年轻人一挥右手,身后有四条凳子整齐的从桌上翻下,向燕青冥问道:“少主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而来,路上必然受了不少风雨,今夜来到我这小小的无歇酒肆,却不知少主想喝些什么酒?” 燕青冥的目光从年轻人身上,转向了坐着的青衣人,再次阖首道:“三更子夜,止剑酒。” 年轻人目光一转,各自看了燕青冥与青衣人一眼。心头已然确定,这位幽主少主是为青衣人而来,无法确定的是青衣人今夜要杀的,就是这位幽主少主吗? 年轻人不急。作出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样子,笑道:“少主不亏是名动天下的世家子弟,饮的酒都与我等不同,奈何我这小小的无名酒肆没有这种酒,只怕是要扫少主的兴了。” 一动不动的青衣人道:“他这杯酒,是向我在讨的。” 年轻人眉头一皱,满脸不可思议:“你这喝酒从来不给钱的人,竟然还有人向你讨酒喝?” 青衣人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虽然不给钱,却也留下了你的命。” 年轻人抿了几下唇,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现在有人向你讨酒喝,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青衣人一如既往的果决:“不给!” 燕青冥在来之前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曾想到会被拒绝的如此干脆,心头不禁随着这一句话悸动起来。 “恩怨纠缠,永远无止无尽,这一场难以分说的宿命纠葛已然历经上百年,难道阁下想让它一直继续下去吗?” 青衣人道:“不想。” “那阁下又为何要以故人之名,将那人约至此处?” “因为我想在一个月之内结束这一场纠葛。”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八章 待改 “这一场恩怨纠葛,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 燕青冥微一合眸,深吸了一口气:“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青衣人掩在青纱下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这位请酒的绿色少年。 绿衣少年的身上不仅有一股逼人的英气,还有一种天生的贵气。贵气透出来的不是纨绔之气,不是简单的意气,而是一种不容侵犯的正气。 青衣人知道,这种气质不是读多少书、装扮如何得体就可以拥有的;这种气质是由深厚的家族底蕴,从小耳濡目染,经过十数年如一日的熏陶才得以养成。 青衣人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个本该是剑中奇才,本该背负盛名供世人敬仰的自己。 他一想到自己,却又不忍在继续想下去… 喝了一口酒,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滋叭声。似是那一口烈酒有些难以下咽,辣到了他的喉咙。 他淡然答道:“那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呢?是一笑泯恩仇,任它如同覆水东流,还是自欺欺人装作视而不见?” 燕青冥亦将青衣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燕青冥的眼虽然年轻,却能看通事故,更能看透人心。 青衣人的故事和为人,燕青冥听人说过许多,自己也详细了解过。若是要燕青冥用一个字来形容青衣人,那唯一能用的只有一个“士”字。 “士”是一种敬称,是一种人格上的认可,类似于君子,却又高于君子。只因被称为“士”的人,通常都极重情怀、极重知遇之恩,通常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使命,通常都甘心为知己而死。 士当为知己者死。 正如女当为悦己者容。 青衣人就是“士”。 巧的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士”就是出于幽州,而燕青冥偏偏来自幽州。 提剑出燕京,慷慨送我行。那是幽州历史上无数风流写意中,最为耀眼的风骨。 那是幽州的精气神。 燕青冥和青衣人一样,有这种风骨,有这种精气神。 他不偏不倚的迎着青衣人的目光,脸色谦逊稳重且低沉,说道:“在下自知,像阁下这种值得尊重的人若是打算做一件事,那任何人都难以改变,更何况这件事已然持续了百多载的春秋?” 燕青冥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在下可能与阁下是同一种人,所以在下还是不死心,还是想试一试。” 青衣人的心头微微一动。同一种人?这个世间还有与他是同一种人的人? 一双有些波动的眼睛从燕青冥身上移开,看着面前空空的碗,漫不经心道:“我亦想知道,你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想如何试。” 燕青冥道:“在下想问阁下一个问题。” “我洗耳恭听。” 燕青冥目光如炬,语气沉重:“不知阁下,如何理解天下这两个字?” 青衣人的眸子一抬,重新看向燕青冥。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一看到面前神色坚定的绿衣少年,却还是给出了答案:“当然是苍天之下,皆为天下。” 燕青冥道:“那阁下又是如何看待,这片天下所有过更朝换代、风起云涌?”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三十九章 天涯沦落人 燕青冥的脸色瞬时难看起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一行人会来的这么快。 这一行人看来是真的把青衣人当成了故人。 燕青冥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侧过头道:“在下也希望能和阁下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希望阁下能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这一段百年恩怨。” 青衣人合上眸子聆听着傻人街上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起落不定,有些杂乱,可青衣人却似听得有些陶醉。 那如哭如诉的琵琶声都没有让他陶醉,如今这轰隆隆的马蹄声却让他陶醉了。 可能是等一刻,他等的太久;也可能是这马蹄声踏出了他计划的节奏。 他也想用这样动感、这样富有活力、这样犹如战鼓敲击出来的马蹄声,回到那久违的故乡去。 他可以把斗笠摘下来。 可以手持金剑,身穿金衣,头顶金冠,脚踩金靴,回到那已然陌生的故乡去。 可以重临那一座十三重的宝塔,立在袭人的风中放目数十里繁华,亲手拔出那一柄金剑。 可以像当年那样凌风狂喝:“我是狂风诗是剑,举手可斩天上仙!” 可以让世人在看一次,那柄金剑是如何落剑的! 他没有告诉燕青冥,他曾经试着放下过。看着一片人间大好的盛世景象,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放下了之后,他又拿了起来。 只因这片天下越来越暗无天日。只因这片天下越来越民不聊生。 只因那赵家天子,已不只是无志、无能,尚变得无德、无道。他不想让这片本该胜过汉唐的天下,握在一个私出皇宫,只为嫖妓的人手中。 他只说了一句:“只怕…放不下——” 燕青冥微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的心绪随着那马蹄声的靠近而愈来愈乱,他已不知怎么说才说。况且刚才这一番话都无法说服青衣人,在多说一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 外面的马蹄声变成了勒缰的马鸣声,马背上的七人在酒肆外一起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而有力。 七人各披一袭酱红披风,身上沾着些许雨水,停也不停,先后大步走向了酒肆。走在前面的两人,年纪比后面五人明显要小,气息比后面五人要更为沉稳,衣冠亦要华丽一些。 尤其是当先那人,年纪比燕青冥大不了多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只是那人将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把控的很好,让他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眼前一亮,一点都不盛气凌人。 被青衣人看了一眼后打消了对燕青冥的杀机,只默默站在一边的年轻人,一看到停在酒肆前的七骑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是一个局外人,对青衣人要做的事一点都不知情,但他直到现在也看出了大概。 青衣人今夜要在他这里杀的人,不是燕青冥,而是现在这个当先步入酒肆的人。 这个当先步入酒肆的人是谁?燕青冥和青衣人刚才提到的皇子就是他? 他是哪一位皇子? 这位皇子今夜会丧命于此? 年轻人如见到燕青冥一样,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着迎上去,故作诧异道:“七位贵客在这样的一个时分光临我这小小的无歇酒肆,是为喝酒而来?” 当先步入酒肆的年轻人依次看了看燕青冥一行三人,向燕青冥微微阖首,以作招呼。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后面坐着的青衣人身上,笑道:“是的,这位朋友约我来贵处喝一杯小酒。” 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亦笑了起来:“客官也认识这位青衣客人?” 步入酒肆的年轻人打探着一动不动的青衣人,心头暗暗回忆着,答道:“尚不曾记起,不过这位朋友说,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年轻掌柜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连邀约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就兴致勃勃的赶来赴约?江湖险恶啊,客官。” 步入酒肆的年轻人笑道:“我虽未曾走过江湖,但江湖险恶这四个字,还是听人说过不少次;只不过既然有朋友以故人之名相邀,我亦想知道这位朋友是谁。出门在外,多结交几位朋友总是好的。” 年轻掌柜笑着退到一边,将手向青衣人一摆:“请——” 青衣人看着走上来的年轻人不语、不动,心底莫名涌起一丝怪异的情绪。 那情绪让他心跳加快,却又让他全身冰冷。冰冷的让湿透的青衣都快要结出一层冰。 邀约而来的年轻人只觉得第一眼看见的燕青冥颇为不凡,却没有认出燕青冥是谁。他的重心还是放在青衣人身上,他很想知道自己方离京师不久,会被什么人视为故人。 他并不是没有防备之心,并不是不知江湖险恶需要处处小心,他只是有种江湖人的豪迈,只是自认为自己没有与人结过仇,那些别人口中的不测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毅然决然的来了。哪怕是下面有人苦苦劝谏,身后的人再三阻止,他也还是来了。 他只带了六个人。这六个人是他身后保护他的人强行要带的,也是他能承受的极限。 他是应约去见朋友,哪有去见朋友带这么多人的?又不是去厮杀,要和人拼个你死我活。 当先的年轻人没有认出燕青冥,可紧跟在年轻人身后的人却认了出来。 那人和前面的年轻人一般的年纪,腰间像燕青冥一样挎着一柄剑。 他和前面的年轻人不同,前面的年轻人如同皓月,目光落在了青衣人身上;而他似捧月的繁星,将目光落在了燕青冥身上。 跟着前面从燕青冥旁边交身而过的年轻人走到燕青冥旁边时,他停了下来,微微向燕青冥偏过首,低声疑问道:“阁下可是姓燕?” 燕青冥神情凝重,没有答话,只点了一下头。 挎剑人看向坐着的青衣人:“那这位是…” 燕青冥合上眸子,缓缓摇头。 这是不知,还是在暗示什么? 身负护主之责的挎剑人一时难以确定,但行事极其稳重的他似是发现了什么… 目光倏然一聚,无声的朝前面的年轻人在进一步。左手有意无意的按在了剑柄上。 前面的年轻人第二次打探着坐着的青衣人。 他发现青衣人的一身衣服已全湿了,坐着的凳下积了一摊水迹,问道:“朋友的衣服已然湿透,为何不换?” 青衣人冷冷反问道:“为何要换?” 出生帝王之家的年轻人,没想到这位邀自己来无歇酒肆的青衣人会这么冷不伶仃的回答,被这一句话呛的不知如何接话。 僵住的面容,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四坛酒,又看了一眼青衣人面前喝剩下的半碗酒,再凝目看向青衣人斗笠下垂着的青纱。 他想看清掩在青纱下的脸,想弄清楚这人的身份,可不管他怎么看都难以看清,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笑问道:“朋友为何要戴着这么一顶斗笠,连饮酒都不愿摘下?” 青衣人端起半碗酒,送到青纱下缓缓饮尽。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比前面的任何一次都要慢,似是怕年轻人看不清楚他是怎么饮酒的。 青衣人放下手中的碗,看着这个即将要杀的年轻人,冷声道:“你有听说过西楚霸王的故事吗?” 青衣人的身上没有剑气,也没有杀气。年轻人一行人除了那挎剑人之外,没有一个能感觉到来自青衣人的危险。 他们最多也只觉得这青衣人脾气很怪,难以相处而已。 背对着青衣人的燕青冥自从年轻人进了酒肆后,一直没有在动。他沉到脚底的心,此刻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心里很明白,按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这位大意到可以说是掉以轻心的皇子,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青衣人的一身剑诣,早已随心所欲,哪怕境界大跌之后也是如此。 对于青衣人这种百年难遇的剑道顶峰来讲,杀人不过一瞬间,根本就不会有剑气和杀气;只要青衣人愿意,酒肆里的所有人都无生机可言。 可青衣人为什么没有立即动手呢?是燕青冥的话有了一定的效果,还是青衣人志在必得,不急着杀这已在网中的鱼? 燕青冥想应该是后者。 他已全神贯注,已准备着随时出手。哪怕是自知不是青衣人的对手,他也想尽自己之力护一护这位皇子。 否则,他又何必要冒着性命之危来到这里? 察觉不到危险的皇子一听青衣人终于说了一句稍微好听的话,笑道:“西楚霸王的故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青衣人青纱下的眼,冷的像冰:“你可知,他为何不肯过江东吗?” 皇子被那一双眼看的亦觉得冰冷,目光随着青衣人的这句话莫名顿了顿,无比释然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当然是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 青衣人冷笑道:“我亦觉得无颜面对天下人,所以才会戴上这么一顶斗笠。” 不待皇子反应,立在皇子身后的挎剑人,蓦然将皇子护在身后,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青衣人合眸道:“天涯沦落人。” 第一卷 起剑篇 第四十章 九皇子 挎剑人的右手一代替左手按在剑柄上,其他五人也一起按住了剑柄。 整个酒肆瞬时有剑气化作冷风生出。 青衣人斗笠下垂着的青纱无声浮动。每一股剑气都是因他生出。 “天涯沦落人”这个名字一出,所有的话都无需在说。 有些恩怨,注定难解难收。 有些是非,始终无法分说。 挎剑人不能说天涯沦落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不能说天涯沦落人是目无王法的邪魔歪道。甚至连天涯沦落人背负的使命是错的,都不能说。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各为其主。 天涯沦落人的“主”,是百多年前被平了国、被夺了妃,因作了一阙《虞美人》,而被赐毒酒而死的南唐李后主。 挎剑人的主,是被他护在身后的皇子。 当今天子的第九子——赵德基。 “九”这个数字,是所有数字中最为大气的数字。上有九天揽九霄,中有九州立九鼎,下有九泉葬九流。 尚有九五至尊之贵,九曲回肠之壮,九死一生之险,九原可作之奇。 这位为江湖而入江湖的皇九子,以“德基”之名,他真能以德作基、匡扶天下、以振民心吗? 没有人能如此确定。 有些事不是有心、有行,就能够做到。更要有能力、有实力。 挎剑人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危矣。今夜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之数。 皇九子赵德基知道南唐国灭虽有百年之久,但天下间尚存有两位南唐忠骨。 一位是在国灭、君亡后依然不肯归降,宁愿率部前往契丹境内的幽州逐鹿城,创立“天下会”的超逸主。 一位是败于神虚子之手,遵守约定不造杀戮,眼睁睁看着南唐被赵宋吞并的天涯沦落人。 那位本可悟剑成仙的天涯沦落人。 那位有了心魔,境界大跌的天涯沦落人。 赵德基想象不到,这位盛情邀请他来无歇酒肆一会的“故人”,就是那位曾让天下人为之瞩目的天涯沦落人。 如今的天涯沦落人,已然褪尽金衣,收起金剑,头顶斗笠,自觉无颜在见天下人。 负尽盛名之人,最怕负了盛名。 赵德基终于看清了他的处境,他已无声无息的陷入致命杀机当中。 但他只惊讶。却不惊恐,也不惊惧。 惊讶之后,他默默的垂下头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比天涯沦落人,更无颜面对天下人。 他忽然觉得愧对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人原是神虚子的好友,两人都出自南唐金陵城。只是两人对天下的看法不同,各自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只得以修为统异见。 奈何天涯沦落人输给了武道双修的神虚子。 天涯沦落人遵守顺应九州一统的大势、不徒添无谓杀戮的约定,不再插手战事。 李后主亦甚是爱民,不想看着金陵城生灵涂炭。选择向听取神虚子合议的曹彬掷旗于六军之前,开城投降。 谁能想得到,投降的后主会因一阙词而死? 谁能想得到,投降的后主会连国妃都被人侮辱? 谁能想得到,这片顺应九州一统的天下,会是一片这样的天下? 别说是天涯沦落人不愿放下这一场长达百年的家国恩怨,就连身为九皇子的赵德基也自觉有愧。 酒肆中又是一阵寂静。只有风雨声、琵琶声,还有剑气在昏暗的空气中缭绕流动。 坐着的天涯沦落人、燕青冥一行人、挎剑人一行人、年轻掌柜都一动不动。 只有在挎剑人身后垂下头的赵德基,几番欲言又止。 他想和天涯沦落人说几句话,可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自知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片天下的现状。 他想了又想,沉吟了又沉吟,终于将所有的话都归于一句话中:“阁下若是想要杀我,我…没有怨言。” 笼罩在剑气中的天涯沦落人轻轻点头,青纱下的眼睛不由看了燕青冥的背影一眼。 肃然道:“很好!你没有太让我失望,也没有让他失望。” 赵德基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暗提一身真气,随时准备迎接天涯沦落人招式的燕青冥,转身行到右手按剑的挎剑人旁边,与挎剑人一起面对着天涯沦落人。 沉声道:“阁下不能这么做,如今这片江湖需要他!” 天涯沦落人合上青纱下的眸子,问道:“你有去过金陵城,看过帅旗从城上掷于六军之前的景象?” 燕青冥一时哑然。 他没有去过金陵城,没有看过天涯沦落人说的那一番景象,可他何曾不能理解天涯沦落人的所作所为? 何曾不希望这片天下能够英主当道,重现汉唐雄风? 只是这位有心遏祸的皇九子,如今真的死不得。 合上眸的天涯沦落人再问道:“你可曾有过亡国亡君之痛?” “你可曾有见过那幅国妃受辱图?” “你可曾了解过,这片天下有多少天涯沦落人?” 燕青冥只听不答。 他的脸颊隐隐抽动,心头暗暗可痛。 他无法回答。 天涯沦落人也没有等他的回答,用一种哀怨至极的语气接着道:“你不曾有过,你什么都不曾有过,你最多只能算是一名后生可畏的剑子——” 燕青冥还是不答。 他不想承认,也无力否认。 可酒肆之外却有人答道:“不,沦落人的最后一句说错了,他连剑子都算不上,他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死人。” 燕青冥浑身一震。 他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阻止天涯沦落人这件事上,却忽略了另外一件关系到他自己生死的事。一听过这句话,全神贯注的他才惊醒过来。 他转头往酒肆外看去,酒肆门外的细雨中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灰衣人。 灰衣人两侧,各有十数形态各异的江湖人将门口围住。 背后的雨夜中有一条又一条的黑影飞掠。有的在屋脊上急行,有的从屋檐跳落在傻人街上,每一条黑影都鬼魅幽灵般直扑无歇酒肆。 每一条黑影都是一名一等一的江湖好手。 燕青冥只用了一眼就认了说话的灰衣人。那是奸臣的党羽,是魔鬼的爪牙,是祸害江湖的一大元凶。 五大名门的四家,有两家都是灭于他之手。 他姓问,名剑声。名列八大神剑的第二位,仅次于“凌虚剑首”李剑诗。 人称“剑铭”。 燕青冥知道,问剑声是冲他来的。 问剑声觉得五大名门灭其四家,尚不能说是得意之举,必须五家尽灭方遂心愿。 幽州燕氏因地处辽国境内,在北国颇具名望,多多少少有一些来自辽国的庇护,杀戮者投鼠忌器不敢北上幽州,才得以避过六年前的那一场江湖浩劫。 这一次燕青冥远离幽州,只身来到洛阳,再无任何庇护,问剑声又如何会错过此等绝佳的良机? 灭不了燕氏满门,取不了幽州气数,在洛阳城杀了这位幽州少主,让燕氏失去香火断子绝孙,也可以算得上大功一件。 问剑声的话一说完,燕青冥尚未完全转过头去,那两名与燕青冥一起来自幽州的黑衣青年人立即拔剑出鞘。 不只是燕青冥身带幽州特有的“士”之风骨,他们也有。 人生在世,不都有一死吗? 今夜来到这无歇酒肆,不就是一死吗? 死,没什么好怕的。怕死才可怕! 不说今夜要死的如何英勇、如何壮烈,至少也要死的让这些满手尽是鲜血的人终身难忘。 右手案剑的挎剑人听到门后传来的声音,眼中闪过了一抹亮光。 那是希望。 从天涯沦落人手中逃生的希望。 只是那抹亮光一瞬即逝,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比九皇子赵德基更为了解朝堂上局势,朝堂上各方势力相互制约,又互相勾结,各派都有一群类似于门客的嫡系党羽。这些党羽除了他们的主子,谁的命令都不会听。 他更了解问剑声的为人。问剑声只杀人,从来不救人,就算要救也只会救他的主子。 九皇子向来和问剑声的主子不和,甚至可以说是敌对,如今九皇子有难,问剑声又怎么可能会出手相救呢? 只怕是高兴都来不及。 垂着头的赵德基没有去想自己都生死,听到问剑声的声音立即抬起了头。 他入江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他不想让那一场浩劫重演,不想让天下在起一次血雨腥风。 他不知道燕青冥是五大名门中仅存的幽州少主,也不知道问剑声今夜为何也会来此。 转身绕过护在他身后的人,向门口走出几步,一身潜藏的皇子之气侧体涌出,怒责道:“问剑声,你来此意欲何为!” 问剑声不以为然,冷笑道:“当然是杀人了,九皇子何必明知故问?” 赵德基一指问剑声,喝道:“你敢——” 问剑声冷笑一收,不在看指着自己的赵德基。 他记起,好像连他的主子都不敢这么指着他。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没有指过。 问剑声微微一垂首,莫名自言自语道:“你觉得我不敢…” 将杀人当做一种艺术的年轻掌柜,将这一幕一幕全部看入眼中。 他看出问剑声想要做什么,立在原处向问剑声笑道:“你们要如何厮杀,我都可以当做没有看见,不过谁要是损坏了我这儿的一桌一凳,或是吓到了我,那可就得百倍偿还。若是有人出不起这个钱,还请多多爱惜性命,不要动手;若是有人损坏了又不愿意赔偿,哼哼哼哼…” “那我就将剐尽他的血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年轻掌柜漫不经心的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向天涯沦落人道:“当然了,这位有柄金剑却又不肯拿出来,在我这儿喝酒从来不给钱的人,是个例外,你们可千万不要效仿呐。” 不管周围的动静如何,天涯沦落人合上的眸子都没有睁开。他听出酒肆外的动静,可他当做没有听见。 他和燕青冥一样,早已知道今夜会有哪些人来。 甚至连什么人还没有到来、什么人还在暗处作壁上观暂时不愿现身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是,没人猜的出天涯沦落人心中所想。 更没人能料到,今夜的天涯沦落人会如何结束这一场庙堂与江湖参杂在一起的风雨。 他对燕青冥道:“你应该后悔,你今夜来了这里。” 燕青冥没有在去看门外的问剑声。 回过头屹立在天涯沦落人面前,紧握着手中的门主宝剑,坚定道:“我不后悔!” 天涯沦落人青纱下的脸,极少的冷冷一笑:“你只管江湖上需要他,却不曾想过这片天下不能有他。” 门外垂下头自言自语的问剑声,抬起了头:“说的对,这片天下不能有他!” 目光向左一撇,轻声道出一字:“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