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午夜十三时》 第一章 始 漫漫黄沙在风的驱使下突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强势盘踞着这一方天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土色侵占所有感官。 人在其中,显得柔弱又渺小,仿佛一戳就会分崩离析。 这里是黄土沙漠,只入不出的死亡之地,所有生灵都要被沙子吞噬,连绝望的哀鸣都不能幸免。 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人顶着风沙缓慢前进。 大概是个女人吧,毕竟男人的身形不会如此纤弱,虽然戴了帷帽瞧不清五官,但握住武器的手指却很是纤细。 风沙轻佻拂开帷帽一角,露出精致的下颌与寡淡的唇,隐约可见白皙的皮肤与幽深的眼眸——是个女人无疑。 女人的剑是长剑,没有剑鞘,剑身上布满斑驳的不知谁的血迹,暗红色掩没剑的光泽,只隐隐能辨认出“拂雪”二字。 剑光暗淡,如它的主人一般明珠蒙尘,一言不发地透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这把剑,曾是天下第一剑庄耗费数十年心血打造出的宝剑,因剑光雪白、剑身轻灵,被唤作“拂雪”,意为拈花拂雪、翩若惊鸿。 它曾斩馘人间帝王,也斩过奸佞权臣,后来,还斩了许多贪官污吏。现在,却如同一把普通的剑,锋芒尽敛,沉默着伴随它的主人。 女人走得很慢,却也坚定,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方向靠近,她不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否是正确的,也不愿去思考正确的路要怎么走,或许在路上慢慢累死或者饿死,会是她的归宿。 思维,仿佛也被那漫天黄沙蒙住了,不愿动弹,不愿活跃。 只有深埋在记忆深处那些珍贵的回忆,倔强地四处冲撞,企图给予她一点慰藉。 她的姿容无疑上佳,称得上一句倾国色,最初的最初,她是以容颜名冠京城的。 她名薛执绋,曾是京城薛家的嫡出小姐,因着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兄姐顶着,不必继承家业、也不必承担世家嫡长女的责任,所以惯是娇气肆意。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家里人总拗不过她的。 家中人宠她,她想学习武艺,那么离经叛道的要求,她祖母也在几次阻止不成之后遂了她的意。 在祖父的推荐下,她拜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师,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 此后数年,多在师门习武,回家次数并不多。所以她琴棋书画诗酒茶仅算入门,舞刀弄枪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甚至超乎大多数男子。 大哥曾笑言她若是男子,上阵杀敌也使得。 这话被母亲听见,可叫母亲忧心了好一阵子,生怕她一时兴起要来个女扮男装,真去战场。 如果一直不变就好了。 每每念及无忧无虑的那段往事,执绋就免不了这般想。 可是,慈祥的祖母,严肃的祖父,温婉的母亲,儒雅的父亲,端庄的姐姐,清俊的大哥,不羁的二哥,可爱的小侄子,二伯、三伯、伯母们、嫂子们,还有自小便陪伴着她的夏至和霜降,他们和她们,音容笑貌,如同易碎的琉璃,一碰就碎了。 什么都留不住。 记忆,不过是水月镜花,岁月这颗石子毫不留情地撞进去,什么就都碎成波纹、布满裂痕,面目全非。 执绋以前不明白,官场是非,为什么总能牵连全族——为什么就连幼弱稚童都不放过!她的小侄子尚在襁褓啊! 后来明白了,又惑于父亲的愚忠。昏君当政,佞臣当道,忠臣战战兢兢,谏臣噤若寒蝉,这样的朝堂、这样的国家,如何值得父亲以全族老小姓名作搏? 她永远忘不了当她收到消息,日夜兼程,跑死三匹马从师门回到京城,看见全族人在街头血溅三尺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与愤怒。 她更忘不了,大哥瞧见她却一言不发、甚至对着她绽开一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希望她能逃脱的那带着一点希冀的眼神——正是这样的眼神,叫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全身的血液仿佛冰冻住,她感到一阵窒息,还有漫天的冷,和无边的黑暗。 此后十余年,她再难展开笑言,无时无刻不在冰冻自己,难以解脱。 她潜伏十三年,背负着全族一百零三条人命,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为逃脱追兵甚至不惜装残装瞎,只为降低敌人的警惕与戒备。 卧薪尝胆十三载,终于一手颠覆了这个苟延残喘的朝堂、灭了这个奄奄一息还不忘吸血的国家。 她亲手杀了祸乱朝纲的奸臣佞阉,杀了不但毫无作为还亲奸远贤、昏庸无能的当朝皇帝和他那有样学样的几个儿子,杀了所有在薛家灭门惨案中掺了一脚、妄图谋利的小人。 她的剑那样锋利,也那样倦怠。 曾经她修的是匡扶天下之道,德行服人之理,可残酷的现实不允许她一直天真,瞎了眼的世道裹挟着她所有的柔软随着她的亲人们一同埋葬。 所以她抛弃一直以来的信念,转投杀道,以杀证道,诛佞斩邪。 世道不公,她便要这世道给她的家人陪葬。 可国乱起,乱百姓。一个国覆灭了,受苦最多的,依旧是身如浮萍的百姓。 天下苍生,不过数十日,便饿殍遍野,哀鸿遍野!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有罪。 她累了,不愿再动,即使她拥有登峰造极的武力,即使她触手可及傲视群雄的财富与地位,她失去的爱,却永远空缺。 她的家,永远留在十三年前的薛家大院。 所以她离开了,只带着大哥赠她的也是唯一留在她身边的亲人们赠与之物的拂雪剑,头也不回地朝着绝境而去,只盼望这只凶兽能将她带去亲人们的身边,也为那些因她而流离失所死去的百姓赎罪。 执绋一直一直走啊,她的鞋磨破了,她的脚磨破了,她的血一直流,没进黄沙,了无踪迹。 她的帷帽被风沙贪墨,她的脸被风沙刮出无数血痕,她的眼渐渐浑浊不清。 她的世界充满黄沙。 风沙起了又停。 风沙停了又起。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曾停,越走越慢,直到一头栽进黄沙,仿佛年幼的她笑着一头扎进祖母温暖的怀抱。 那样暖。 那样令人心颤。 真好啊…… 第二章 执绋客栈 光阴,是世界上最不善变却也变化最多端的东西。它一成不变地按照同样的速度流逝,又改变了世界万千生灵的模样。 都说物是人非断人肠,殊不知物非人非更为苦悲。 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历史人物作古,新兴世界取而代之,死去的人宁静地又在新的地方重生。 一转眼,就是二十一世纪。 传说中,世上生灵死去之后会往生投胎,孟婆汤一碗,尘世纷扰尽散,唯新鬼一只,再世之时,便又是一个轮回。 但,总有执念难去之鬼,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逃脱鬼差的引领,滞留凡尘,期盼着这般或那般的愿望得以实现。 “有的鬼,为仇人所杀,久不愿投胎,是希望报复。” “有的鬼,是意外横死,若不愿投胎,大抵是心有牵挂。” “有的鬼,或许是浑浑噩噩之间错过了鬼差的引魂,便只好游荡在天地间。” “不管什么鬼,但凡留在这凡尘中,总要消耗魂力,若是怨念强大的便也罢了,怨念不强的,短短数十年间便得魂飞魄散。” “执绋客栈,便是为它们挣一条路子,放下执念,安稳投胎。” “我,便是送魂离去之人,薛执绋。” 执绋,人间常以帮助送葬为意。 执绋客栈,薛执绋。 一座不知何时建成的客栈,一个不知何时来到客栈的女人。 仿佛自有生以来,她们便存在着,在凡人抵达不了的阴阳分界处开张,迎接凡人看不见的客人们。 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现在的鬼魂,几乎都说不上来客栈以及客栈老板究竟如何产生、如何运作。 天下众鬼,不论新旧,都知道这么一个堵在阴阳交隔线的客栈,也都知道执绋客栈只在午夜十三时开,只迎接鬼魂和即将死去的人。 他们也都听说过客栈的老板,薛执绋。 一个听话轻点揍、不听话死里揍的暴力狂,一座容颜与武力值成正比的巨型冰山,一位能力绝对不输颜值的送魂人。 所以哪怕她好像很暴力,午夜十三时前往执绋客栈的鬼依旧很多 ——而且听说近几十年来这位老板性子好了许多,不太打架了。 ……………… 薛晓珊是一只新鬼,一个月前死的,死在男友的手中。 她死亡之前禁受太多痛苦,以至于死后怨气冲天,只差一步便要化身厉鬼,上演一个现实版的手撕渣男。 不过恰好执绋路过,将她捡了回去。 ——对于执绋到底暴力与否,薛晓珊觉得她最有话语权,毕竟将一个理智全无的女人……不对,女鬼从黑化杀人边缘拉回来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暴揍一顿。 执绋将她带回客栈,晾了一个月,晾得这位满打满算二十八岁的女鬼马上就要压不住重新起来的怨气暴起撕渣男——就在薛晓珊忍不住的前一秒,执绋出现在安排给她的房间里。 一身仿古青衣、粉黛未施的老板一手执笔一手捧本,施施然在她的房间找了个椅子坐下。 薛晓珊看见她就感觉自己已经不存在的皮肉又开始疼了,奔涌而上的怨气也被恐惧压得一点不敢冒头。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面前女人高强的气场下一句不敢说。 执绋将适才送走的那位人间富豪的资料填好,随手又翻了一页,那一页颜色与前面的不同,略浅些,隐隐能见流动的金光。 翻页之后执绋没下笔,抬眼看向呆立的女鬼:“薛晓珊?” 声音沙沙的,带着一点低沉,是女生中很少有的嗓音,却把薛晓珊听得一激灵:“是、是我。” 一脸冷淡的女人公事公办地说:“生前职业为医生,卒年二十八,为男友情杀。我说得可对?” 听到她说的这些,薛晓珊情绪又开始朝着崩溃去了: “大、大人,我是被陈恭那人虐杀的!他出轨不说还因为我要分手而囚禁我、杀我!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啊,我死了,他们可怎么活!我要杀了这个人渣,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说着眼中淌出血泪来,身上的皮肤存存皲裂,形容可怖。 执绋见多了死状凄惨的鬼,但依旧不想辣自己眼睛,于是她用笔敲敲桌面,依旧冷淡:“行了。” 一点起伏都没有,让薛晓珊心里头控制不住地产生了绝望。 她本想卖卖惨,让眼前人给她报仇……再不济,让她自己去报仇也行啊——可执绋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执绋见她冷静下来了,继续说: “薛晓珊,你身有福泽,本不该枉死,但有人换了你的命,叫你遇上陈恭,被辱虐至死。” “眼下你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直接去投胎,害你的人,天命有数,自然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另一条,成为我的员工,作为执绋客栈的员工,自然受到保护,我会为你报仇。” “你选吧。” 薛晓珊心中有恨,也有不解:“大人,我不能自己报仇吗?我明明感觉……” 感觉我有能力杀了那人! 执绋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杀了人,沾了血,你就会成为厉鬼,永远失去再生的机会。当然,你也杀不了陈恭,他身上有护身之物,最多吓吓他罢了,万一被护身之物伤到,你莫说报仇,只怕马上就得魂飞魄散。” 术士一道虽然没落,却也苟延残喘存在着。 陈恭身上的护身之物,大抵是哪个还算学有所成的术士赠与,对付薛晓珊这样的鬼物绰绰有余。 薛晓珊怔怔的,有些不敢置信,陈恭不过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护身之物? 执绋又说:“看在你我二人同姓薛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不施外力,陈恭十年之内必死。” “选吧。” 十年!他还能快活十年!而她早已埋身黄土,化作孤魂了!她如何甘心! 薛晓珊:“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选第二条路,您会如何处置陈恭?” “十月之内牢狱之灾、病魔缠身,不出一年,魂归天地,饱受灼魂裂魄之痛。你所受之苦,他将以千百倍还之。” 薛晓珊沉默片刻,终于如执绋所愿道:“我选第二条,我愿意为您办事,只求您让害我之人付出代价!” 要陈恭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执绋满意地在那一页写上鬼医二字:“此后,你便是执绋客栈的鬼医,名唤薛挽歌,为亡魂修补形状、治疗残缺、治愈伤痛。” “凡尘往事,皆不入你眼,不进你耳。誓约,即刻起效。” 薛晓珊——现在的薛挽歌接过执绋递来的笔,在那一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薛晓珊”,然后眼看着流动着的金光慢慢爬上那三个字,将之扭转成新的名字—— 薛挽歌。 新名字形成的一刹那,薛挽歌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被抽走,内心积压着的怨气似乎被稀释,一点点逸散。 执绋见一切都完成,便对她说道: “客栈员工住在后院,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去,晚间开业时你会见到其他同事。” “至于你要做的,等你进入自己的空间便会明白。” 从此以后,你将是新的灵魂,此前的恩怨,不管你曾经多恨,都不再是你的枷锁。 这是薛执绋对你的承诺。 第三章 知更鸟来复仇(1) 知更鸟死了。 垂涎者罪恶的手扼死了她。 她睁着血淋淋的大眼睛, 要把仇人记。 知更鸟要复仇, 先撕下永恒微笑的小丑面, 剥掉光鲜亮丽的黑西装, 丢进泥地里, 踩脚下。 知更鸟要复仇, 再吸走所有所有生气, 抽光所有所有精力, 医生静悄悄, 不敢明。 知更鸟要复仇…… 飘忽的歌声渐渐低落,执绋素手关掉音响,客栈恢复固有的寂静,静到分毫动静都能立马被察觉——这大概才是鬼客栈应有的气氛。 此刻她坐在客栈唯一的议事桌首座,两边围绕而坐的一共四鬼,包括新纳入的成员薛挽歌。四只鬼瞧上去都不是年长的样子,最长不过四十有余的模样,年轻的还有十几岁样貌的小鬼。 虽说是鬼,可他们的外表却与人无异,要是叫人来看,除了摸上去冷点儿,怕也是看不出不同的。 执绋一手支住下巴,语气是一贯的懒散倦怠:“这一次服务对象是客栈的新成员鬼医,薛挽歌。任务对象是一个叫陈恭的男人,资料已经发给你们。” 左手第一鬼是位古代书生样的俊秀青年,他翻了翻面前的资料,一目十行看完,面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嘴里却说:“呜呼哀哉!此诚乃衣冠犬彘者也!” “老云,这么多年,咱们见过的坏人还不够多吗,这人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书生对面的壮汉形容粗犷,说话间便透出不拘小节的意气来。他对书生虽是这么说的,眉宇间的冷意却也不见少,可见对这位人渣本渣没什么好感。 “唔,绑架,囚禁,强奸,性虐待,杀人……这个陈恭还蛮成功的嘛,该犯的不该犯的都干了个遍。诶小云呐,你还是说人话,这一生气就要说文言文的习惯得改!” 说话的是坐在书生边上的小孩,他死时年纪不大,所以几百年过去依旧是个孩子样,而事实上,他是众鬼之中除执绋之外最年长的。 新加入的薛挽歌在签下契约之后已经同几位同事见过面相互认识了一番,她本身又是个开朗温柔的性子,所以现在也没什么拘束的感觉,她认认真真地将资料从头到尾一番,最后抬头看向任由员工发表意见的执绋:“……老板,您之前说我是被人改了命?” 之前她被仇恨情绪冲击得昏了头,没留心执绋前面的话,现在想起来才觉出些古怪来。 她没遭遇这些事之前是个性子很温和的人,从没与人结仇,可执绋却说她被人改了命,因此遭逢死劫,险些变成厉鬼,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 若不是恰好遇上执绋,只怕真的要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绝望死去。 薛挽歌实在想不出是谁这般恨她,要使出这么……恶毒的法子害她。 大汉诧异:“改命?怎么还涉及到玄术了。” 执绋抬了抬手示意,缓缓解释:“不是改命,是换命。” “你累世福泽应在这一世,本应该荣华富贵、百年无忧,但有人将你的命格与旁人换了,二十五岁前顺畅无波,二十五岁得遇中山狼,二十八岁死劫难逃。这还是在你原本命格干预下的结果,命格原主人按理来说活不过十岁。” “这些都是在换命之后注定的,执绋客栈的人也无法擅自插手,而我遇到你时死劫已应,再将命换回也无济于事——而且客栈没有这些服务项目。” 薛挽歌没想到是这样的,不由得怔怔:“原来如此……” “姐姐你知道换命的另一方是谁吗?” 少年鬼见薛挽歌的样子,想她应该是没心情再问,于是对执绋问道,知道另一方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所有因果都起源于此。 执绋变幻出一支毛笔,笔尖上沾着一点金色的墨水。她在薛挽歌那一页勾画几笔,一个红色的名字显现—— 陈熹。 …… 不知怎么回事,近些天天气总不好,乌云压境,隐隐可见电闪雷鸣,一副马上就要暴雨倾盆的样子。 男人从超市里慢吞吞走出来,手上拎着购物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从超市里出来那一刻,天上的闪电好像更活跃了些、雷声也更大了些。 ……错觉吧。 男人咕哝,加快脚步,眼看要下雨,还是得早点回家。 他把帽檐压低,埋头朝着公寓的方向赶。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后,一个女人步伐款款地跟着。 男人回到家,打开灯,格外狼狈。方才他走到一半大雨便倒了下来,将他淋得透心凉。 “晦气。” 男人咒骂一声,摘下帽子、脱掉外套,连着买来的东西一块扔沙发上,也不管上面的水会不会弄脏干净的沙发。 他照常进卧室洗澡,完全没发现明明已经被关上、没有钥匙无法从外面打开的家门,一点一点打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门后—— 却空无一人。 外面电闪雷鸣依旧,屋内的电灯仿佛是被人扼住咽喉垂死挣扎的飞鸟,明明灭灭,试图放出一丁点求救信号,最后,湮灭。 房间陷入黑暗,和寂静。 “搞什么!” 男人顶着满头泡沫从浴室里出来,身上只匆匆围了条浴巾,堪堪挡住下半身。 男人心道这几天真是倒霉极了!半路下雨不说,还突然停电。 前两天去医院,遇上医闹的——差点被捅一刀!走路上,明明路上平坦得连沙子都微小不可见,他也能走着走着崴脚!更别提动不动遇到高空坠物、外套卡电梯里头等等等等。 男人摸着黑拿起手机,用手电筒照明,找到家里的电闸,检查了半天——没跳啊,那怎么就停电了? 他顶着泡沫打物业电话,对面一接通就咆哮开了,似乎要将最近遇到倒霉事的憋闷都发泄在这一通电话里。 “怎么回事,我这里怎么停电了!……电闸没跳!……电费我昨天刚交的!……你们这物业怎么做的,不是这停电就是那停水!啊!我交的物业费还不够……” 怒骂截然而止,男人没搭理耳边电话里物业工作人员的询问,像是被吓住了,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男人的手机亮着一点微弱的光芒,男人看不清女人的样貌,只隐约感觉出那是个女人。 冷意从后脑幽幽爬上脑顶。 如果没记错,他是关好了门的,眼前这个一见就十分陌生的看不清脸的女人不可能拥有他家里的钥匙…… 她是怎么进来的? ……她是谁? ……她、她要干什么? 第四章 知更鸟来复仇(2) “你……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里无法抑制地带上颤抖。 此刻的男人经历着他三十年人生中大概是最狼狈的时刻——头上满是未洗去的泡沫,上半身甚么都没穿,下半身只围了一条浴巾,在他的颤抖下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他拿着手机,先前打电话时没关的手电筒无知无觉地散发着惨白的光亮,电话那头的物业见他就不回话早已挂断。 他僵硬地举着手机,仿佛只要这样,眼前的女人就会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然而并没有。 女人隐没在黑暗中,男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沉的声音:“陈恭,对么。” 语气笃定,淡淡的,像是一台没有情感的朗读机器。 没等男人回答,她继续说:“你有个姐妹,名陈熹,可对。” 陈熹? 陈恭这次能接上话了,连忙点点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道:“没错……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她站起来,一步步朝着陈恭走来。 “噔……噔……噔……” 鞋子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十分有节奏,轻轻巧巧地踩在他的心头,颇为惊心动魄。 仿佛是要应证他心中的某一个想法,下一刻—— 冰冷的手指勾起陈恭的下巴,幽冷的声音震荡着耳膜,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在原地:“你在怕什么?” 外面有东西亮了一瞬,陈恭看见女人的样貌,很美,也很白……惨白惨白。 是……鬼吗…… 这男人恨不得自己能原地变成一块石头,大脑已经完全放弃思考,也忘记了,人类认知中的鬼,碰不到人。 他张张口,喉头干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嗬……嗬……” 女鬼微微附身,眼中满是冷意:“陈恭。” “告诉我……” “陈熹身在何处。” 陈熹……她为陈熹而来吗…… 陈恭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勉强找回一点理智。 “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们关系不好!她一直跟我奶奶住乡下……具体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啊……” 女鬼没说话,冰冷的眼神上下扫视他的脸,似乎是想分辨真假。 “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不知道……她在哪……” 陈恭颤抖着说道,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倒豆子似的倾吐而出,生怕鬼不满意就要了结他。 女鬼突然放开手,动作随意得像是扔了什么垃圾。 “暂且信你,不要妄图欺骗我。” 骗人的话,罪加一等呢…… “不、不会,我说的都是真的!” 女鬼后退几步,眼见陈恭放松下来,忽然勾唇,带着恶意轻轻地说:“薛晓珊的尸体……还在你家里对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处理掉呢……” 视而不见男人睁大的眼睛,她也不掩饰,直接消失。 灯光大盛,刺痛陈恭的双眼,可他却什么都顾不得,像疯了一般冲着女鬼消失的方向扑过去。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这些!” 楼下,方才消失的鬼也就是执绋渐渐在树丛后显出身影,她抬头注视着方才离开的房子,良久后嗤笑一声。 做了坏事,却期望无人知晓。 真是天真。 纸包不住火,所有黑暗总会暴露,区别只在于迟早罢了。 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呢…… 执绋抬手取出一个手机,拨号云不禄,对面一接通就直接说:“陈恭这里没有陈熹的消息。” 对面俊雅清彦的书生鬼道:“阎王簿中没有陈熹的名字。” 这个没有,指的是符合条件的“陈熹”在阎王簿上没有姓名。 有趣。 执绋难得碰上这种事,上一个脱离阎王簿的人,还是三百年前一位皇帝。 现在这个陈熹,先是换命不说,还脱离了阎王簿的监控——真是有趣极了。 不知道她的背后,还有没有人呢…… “行了,陈恭这边没有问题,薛挽歌做好准备,就开始动手。” 执绋说着揉揉眉心,要知道之前可都是她来干的。最开始的执绋客栈,只有她一人,方方面面都需要她来做,所以后来她招聘了员工来分担。 她特意来这一趟,一个是为查陈熹去处,另外自然是察看陈恭身边是否有奇异之处,目前看来是没有的。 云不禄:“挽歌说她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那就让她来,地点她清楚得很。”执绋说完,挂断电话。 也不干什么,就在原处等着薛挽歌。 很快薛挽歌就赶来,她虽然成了鬼医,但本质上依旧是个死亡才一月有余的小鬼,单靠自己当然没办法短时间内从客栈赶来陈恭家,之所以现在能这么快—— 那当然是因为执绋给她配了一辆自行车……只有鬼能骑的那种,蹬一脚就能快得飞起来穿山越岭的那种。 鬼医小姐姐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此处可参考坐完过山车或者飞车之后的感受。 她几乎是爬着从自行车上下来,语气虚弱:“老板……我来了。” 执绋见她这般,才想起客栈中久无人用的工具车,毕竟其他几位都是百年以上的老鬼了,用不上代步工具。 鉴于眼前鬼是她的员工,——新员工!执绋还是关心一句:“感觉还好么。” “没事儿……就,一下子缓不过来。”薛挽歌摆摆手,深呼吸几次也就恢复平静——这大概就是做鬼的好处了。 “没事就好,动手罢。”执绋不再多说。 薛挽歌定定神,她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将陈恭的气运收回来。 当初她被换命,虽然是同陈熹换的,但由于陈恭是陈熹的同胞兄弟,部分气运难免渡到他身上。要不是这样,陈恭那点粗糙的作案手段,以及拙劣的借口哪能瞒过薛挽歌的亲友呢! 天道也不会徘徊再三,未施惩戒。 所以,她要收回陈恭身上的气运,收回那一点瞒天过海的屏障。 薛挽歌坚定地,穿过层层阻碍,去往那曾经囚禁着她的、叫她绝望的空间。 执绋抬头看向发着光的窗子,目光淡淡的。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这世间啊,哪有这么理想的事儿呢?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才是事实。 哪怕坏人遭到报应,得到惩罚,可好人所受苦难、逝去的生命,永远已成定局,不会回来了。 众生…… 皆苦。 如她,在这世间逗留上千年了,遇见的人、鬼,永远不会长久停留的。 死去的死去,投胎的投胎,到头来,依然余她一人,孑然一身。 天道有眼吗? 天道无眼。 天道公正吗? 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 第五章 知更鸟来复仇(3) 午夜十三时,执绋客栈开。 冷香一柱点,万方鬼灵来。 午夜十三时刻,是人类计时中不存在的时刻,是所有生灵休憩的时刻,是鬼怪狂欢的时刻。 执绋客栈此时开,所有心有所愿的鬼物灵物皆受感召,希望求得帮助的,会自发前往客栈。 只需要付出一点报酬,就可以在客栈住下,而其他要求,则需要用相应相值的东西来换取。 可以是鬼魂的魂力,可以是生时的财富,也可以是下一世的福泽。只要有,只要值得,就能等价交换,换一份此世的圆满。 一份了无遗憾。 执绋带着薛挽歌回到客栈时,离午夜十三时还有半时辰,客栈里幽暗十分——这座客栈在不营业的时候,从来都是掩没在黑暗之中安静休憩的。 客人们此刻不会出房间,大堂里只有几位员工在来回飘荡。 客栈中的客房服务——传统意义上的“小二”哥林冢最先发现她们,他外形很幼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五官圆润可爱,表情却带着一点老成——像个小老头儿。 别看他现在看着像是从哪个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小公子,事实上,在执绋刚将他带入客栈时,或者说在他未亡之前,小二哥只不过是个遭受饥荒,被爹娘抛弃在难民堆里饿死的小孩儿罢了。 那时他还不叫“林冢”这名字呢……似乎叫林狗剩来着? 他是执绋收入客栈的第一个员工,由于没什么特殊技能,执绋便让他做小二,专门接待前来的鬼魂。 进入执绋客栈,便要与过去断隔,所以他改名为冢,沿用原有姓氏,故名林冢。 在他之后,执绋便起了收纳员工的念头,所以如今的客栈才会有这么几个亡魂。 既没有执念,又不去投胎。 “姐姐,挽歌妹妹,你们回来啦,还顺利不?” 林冢屁颠儿屁颠儿地迎上来,很是习惯地将脑袋凑到执绋细嫩的手下,还颇为惬意地蹭了蹭,完全没有几百年大鬼的样子。 薛挽歌见执绋不说话,便道:“挺顺利的,小林哥你们这边情况如何?” 闻言林冢皱起眉来,包子脸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可爱:“没有收获。” 没有收获? 执绋有点意外,走到议事桌边坐下,伸手敲敲桌面:“都来坐。” 待众人(鬼)坐定,执绋大概说了一下陈恭那边的情况,然后问林冢:“小木头,说说看你那边的,为什么说没有收获。” 林冢回:“是这样的姐姐,我和小云小赵一起去阎王殿,小云查阎王簿,小赵查三生石,我呢拜访秦广王。” “可我们三人,竟没找到一点关于陈熹的记载。” “就好像这个人甚至是这个灵魂完全没存在过一般。” 执绋蹙眉,她之前只知道云不禄没有找到陈熹的姓名,未料林冢和赵扬幡也一样。 秦广王掌人间长寿与夭折、出生与死亡的册籍,统一管理阴间受刑及来生吉凶。连他那里都没有陈熹的记载,可见事情之棘手。 不过事情已出,秦广王现在也已经知晓陈熹的存在,想来也会对此事上心几分,发现什么会直接联系她。 “按照人间的算法,陈熹与薛晓珊换命时,正是几个月大的婴孩,毫无行动能力……帮她换命的另有其人。” 执绋敲敲眉心,还是得从陈恭这里入手。 这陈熹便是有通天手段,也断不可能真的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只能是使了障眼法。 她的亡灵书上既然能出现这个名字,说明她的方法并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般天衣无缝。 等等…… 执绋想到什么,看向薛挽歌:“陈恭从没与你提起过陈熹?” 薛挽歌想了想,点头。 “嘿,老大!我想起一个事儿。”大老粗赵扬幡突然拍拍脑袋,难怪之前总觉得不对劲儿,“三生石上没有陈熹,也没有那个陈恭来着!” 执绋只觉得有什么一闪而过,“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赵扬幡很肯定:“没看错没看错,确实没有陈恭。” 没有陈熹,没有陈恭…… “阎王簿上也没有陈恭,陈恭陈熹的父母也未曾出现。”云不禄经他这么一提,也想起不妥之处。 先前光顾着找陈熹,倒忽略了陈恭。好在他记忆力上佳,还能想起来之前看的内容。 林冢挠头:“没有陈熹,也没有陈恭,甚至没有他们的父母,我怎么觉得这像是……” “沉匿之术。” 执绋接上他的话,眉眼间一片冰封刺骨,情绪肉眼可见地冷沉下去。 “沉匿之术?!”云不禄失声,竟失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沉匿之术早已消失,怎么可能还会出现! 而另一头的赵扬幡和薛挽歌二人,却是两脸懵逼——不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是沉匿之术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表现得这么夸张? 林冢简单跟他们解释了一下沉匿之术。 这是个在几百年前,术士尚未没落之时,都几乎与禁术无异的术法——毋论今日。 从名字上可以看出来,这个术法是与藏匿有关的,只不过藏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是三魂七魄,是前世今生。 并且,与施术人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尤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也会像施术人一般,灵魂藏匿,前世今生皆为空白。 术法效果逆天,需要的力量也很庞大,所以很少有术士能成功施展。 ——当然哪怕能施展,也少有人会去做。 盖因阴曹地府中的大官们不允许,毕竟藏匿灵魂、隐没前世今生说明灵魂不入轮回,给地府工作造成的麻烦太大了。 照今天的说法,这个术法是违法的。 术士没落之后,这个术法的施展方法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即使是三百年前那皇帝,也只不过是用方术暂时隐掉阎王簿上的名字罢了。 “不过,想来陈熹那伙人并不知道咱们执绋客栈的存在,虽然隐匿了灵魂不叫三生石和阎王簿发现,但却逃不过姐姐的亡灵书的捕捉。” 小迷弟林冢如是说道,以作总结。 执绋客栈只有亡魂或者即将死去的人能看见,见过的都已成亡魂,活人确实没有途径能知道这里,所以亡灵书能捕捉到陈熹的姓名倒也不足为奇。 “胆敢使用禁术,不知所谓。” 执绋冷笑,放在桌案上的手收紧成拳,然后在几只鬼近乎惊恐的目光中,脆弱的桌子表面裂纹蔓延。 他们仿佛能看见盛怒的执绋背后的黑雾,浓郁得要滴出水来。 “不抓出这几只臭虫,我便不叫薛执绋!” 第六章 知更鸟来复仇(4) 沽峪乡,麦草地。 “小熹,怎么在这里坐着?” 老人慈和地询问目光呆滞的小姑娘,浑浊的眼中满是怜爱。 小姑娘抬头,面容稚嫩清纯,眼神懵懂清澈。明明应该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瞧上去却如未成年的孩子一般。 老人暗叹,只揉揉姑娘的头发,等待她的回答。 良久,姑娘道:“婆婆叫我午饭之前不要回家。” “这样啊,”老人像是习惯了姑娘较常人长好几倍的反射弧,她说完话便十分顺溜地接上,“那你坐到树荫底下去,这时候日头烈,晒伤可不好。” 姑娘没反应,一眨不眨地瞧着老人温和的眼睛好久,才慢吞吞地说:“噢,好吧。” 老人见她说完,又停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站起来,动作滞涩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行动间仿佛都能让人听到骨骼碰撞的声音。 她走到大树下,坐在树荫里,挺直腰板儿,板正无比。 然后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幅油画,或是静止的默片。 老人叹息一声,将手背在身后,摇着头走开。 可惜啊…… 树荫下的姑娘一动不动,直到午饭时间到了,各家烟囱中冒出饭菜的香烟来,她才像是收到信号的骡子一般眨眨眼睛,慢慢地站起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喜丫头,回来啦!” “喜丫头,又去坐田墩啦!” “喜丫头,闻着饭菜香了吧!” “喜丫头……” 一路上许多乡亲热情地对着她打招呼,可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埋头走,而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招呼完便顾自个儿做事去。 姑娘走到家门口,略略一停,目露恍然。她转身对着来路,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苏婶婶好。” “杨婆婆好。” “陈爷爷好。” “姚叔叔好。” “……” 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认真。 一个也没落下。 身后的家门被人拉开,老人家的声音沙哑干涩:“陈熹,做什么!赶紧进来,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说完她也不等姑娘回答,径自朝屋里走。 “……噢,好的,婆婆。” 陈熹听见老人的声音,恰好该说的都说完了,便随乖巧地走进去,关上门,隔绝一切探寻的目光。 陈婆婆冷着脸坐在饭桌前,什么都不干,就盯着姑娘的动作瞧,等姑娘也坐下,已经过去十来分钟。 她叱道:“动作慢成这样,脑袋还笨,不知道你这样的憨货要来有什么用!” “换了个大福之命,除了命长点,也没见你福气多到哪里去!真是个废物点心!” “老婆娘三分本事都没学着,等我这老不死的去了,看你这小妮子怎么办!” 见这姑娘就呆呆傻傻地听,陈婆婆心中更气,用手中的筷子敲敲碗,提高声音,几乎是对着姑娘的耳朵吼:“傻坐着干啥呢,吃饭!” 可即使她这般做了,陈熹这姑娘依旧顿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饭。 陈婆婆:……气成河豚。 …… “沽峪乡?” 薛挽歌疑惑,怎么感觉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呢?不会是和阴间忘川河一样的地方吧! 执绋瞥她一眼,感觉这姑娘最近越活越回去了,世界之大,没听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区区一个沽峪乡罢了,也要这般大惊小怪。 懒得教训她,执绋吩咐赵扬幡将出行要用的东西清点一番,自己则回到房间去。 作为客栈的所有人,执绋的房间当然是客栈中最大最豪华的。而作为众所周知的暴力狂,执绋的房间胭脂水粉几乎绝迹,兵器武器倒是满满一墙。 古代的长枪、利剑、匕首、鞭子等,现代的手枪、狙击枪、机关枪、手榴弹之类,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整整齐齐地挂在房间墙壁上,迎面而来的凶煞之气。 一般人进来这地方估计得吓得腿软。 执绋习以为常,进入房间之后直奔角落的梳妆台——这梳妆台还是古时候那种版式,除了铜镜光可鉴人之外没什么区别。 梳妆台的台面左右两侧整齐地摆着几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楠木盒子,唯一可区分它们的便是盒子上镶嵌的宝石的颜色。 执绋的手在盒子上方盘旋一阵,最后停留在镶红色宝石的盒子上方。打开,里面放着一条绸带。 绸带大概二指宽,黑色为底,红色为纹,暗红色的纹路流畅舒朗,勾画出“薛”的字样。末端分别系着一个素银铃铛,动作间却不闻其响。 执绋将绸带绑在手腕处,也不见她打结,那绸带竟也坚强地苟住了,牢牢缠着纤细的手腕,两个铃铛相合,发出“琤——”的一声脆响,听着像是撒娇,恍然间仿若活物。 打点好一切之后,执绋便带着赵扬幡前往沽峪乡,寻找陈熹的踪迹。 两只鬼都是有道行的大鬼,执绋还是能力近乎鬼神、实力莫测的鬼,所以找到沽峪乡自然用不了多久。 不过执绋没想到的是,她只是来探查情况,陈熹却恰恰就在这里。 于是…… 这天晚上。 陈家小院里。 执绋与赵扬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同看看神情木然的小姑娘,一时间感觉很是复杂。 怎么说呢,就像是你全副武装,以为自己要对付的是奥特曼,结果到战场一看,发现是只没成年的小怪兽,还是不会挠人的那种。 ——天知道当执绋听见乡亲唤这丫头“小熹”的时候有多惊讶。 她连梵音都带出来了,结果就让她看这个?! 沽峪乡素来与世隔绝,气候常年累月处于白日艳阳高照、晚间月明星稀的情况,故而今夜的月光很美,温温柔柔地铺洒照拂着此方土地。 快三十岁、看上去却只有十八岁的姑娘抬头看着半空中飘着的两只鬼,漫长的反射弧终于将信号输送进大脑。 ……于是执绋二鬼像是看了一场慢动作回放电影,眼睁睁地见她的表情从平静无波一点点变成惊讶。 “神、神仙……!” “……” 赵扬幡知道执绋此刻不想说话,他虽然也很惊讶,但到底是个粗人,神经粗长,惊讶一瞬也就大大咧咧放过去了。 姑娘生得稚嫩,瞧着又不太灵光,赵·大老粗·扬幡满腔慈爱的姨父心无处安放,只觉得自己被萌得满脸血。 于是,在执绋的死亡凝视下,男鬼飘下去,笑得傻兮兮:“嘿嘿嘿,这丫头真可爱,要是给我当女儿就……” 下一瞬,他就被个不知名物体击飞。 “老色鬼,离我家孩子远点儿!” 第七章 知更鸟来复仇(5) “卧槽——” 赵扬幡被打得一个仰倒,好在他经验丰富,迅速将自己稳住了。 执绋作为第三方,自然看清了打飞这位近百年老鬼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粗粮馒头。 过了夜硬得跟石头似的那种。 打人的话能将人砸晕的那种。 能用个馒头砸中鬼魂,还将之打飞的,想来道行不浅。 执绋这般想着,顺着馒头打来的路径看过去,瞧见一个干瘦的老太太。 目测这位老太太该有八十岁,正正应了老话里那句鹤发鸡皮,头发稀疏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因为青春不再丧失水分而显得格外干薄。 她虽年长,身形却并不伛偻,依旧挺拔精神得很,手上没有拄拐杖,仅仅负手站在门边,便可见不动如山的气势。 想来是个厉害人物。 执绋观察一番,大抵明白种种悬疑应该是这位老太太的手笔。 “愣着作甚,给我过来!”掷出馒头打飞觊觎孙女的老鬼,陈婆婆眉目冷沉,先是对自家榆木疙瘩叱了一句,待陈熹慢吞吞地走到身边了,她便将人护住,对院中两只鬼道,“不知二位来此所为何事,我这孙女无一是处,无利可图,有事冲老太婆来便是。” 莫不是早些年惹得仇家,现今来寻仇! 执绋落到院中,对老人行了个礼,才清清嗓子说道:“冒昧了。我是薛执绋,受薛晓珊之托前来。” 薛晓珊…… 老人眼中有一瞬茫然,很快便想起来是谁,顿时心下一惊,毕竟她已经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应当无人能发觉其中不对才是,按说不会有人找到这来的,可眼前这两位…… 一位是百年老鬼,另一位却瞧不出深浅。 能找来这里,说明个中蹊跷已被洞悉,便是她要狡辩也不成。 于是老人不动声色沉声道:“前来作何。” 这便是无声承认换命之术和沉匿之术的事儿了。 执绋招招赵扬幡,然后礼貌笑道:“命理之术不可逆,已经成功的无法改变,我们自然不会将换了的命换回去。但,换命造成的所有因果,不但应在您身上,也要应在她身上。” 素手虚虚朝陈熹指了指。 陈婆婆脸色微变,眉头蹙起:“怎会,我已经……” “您已经施沉匿之术,隐去她的灵魂,天道不会发现,因果不会显应。我说得对么?” 执绋的笑容中带上冷意,她对赵扬幡示意,赵扬幡收到信号对着陈婆婆一拱手,道: “沉匿之术是可以隐匿灵魂,掩埋天机,但,受术之人也会遭受惩罚,以达平衡。” “受到什么惩罚?天机不应,能受什么惩罚?” 陈婆婆不信,心里头却莫名发凉,若是如此,她岂不是害了自己孙女? 赵扬幡道:“受沉匿之术者,灵魂不记在阴间档案处,便没有转世轮回的资格。生卒年不详,肉身将永远不死。这位老太太,你没发现陈熹的肉身,不会随年纪增长而变老吗?” “她将永远被禁锢在这副躯壳中。” 她将永远以这样的面貌或者,长不大,老不死,不入轮回,没有因果,永远孑然一身。 不死之躯、不老之身,这注定她此生必将颠沛流离、四处流浪,或者藏于山林、远离人群。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亦没有子嗣。 她将成为偌大天地间唯一的孤魂野鬼。 陈婆婆想明白其中关窍,心中复杂至极,长生不老,曾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啊!可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明白,世间万物、万事,并不是永远能称心如意的。 要得到一样东西,你就必须做好准备失去另一样,这是平衡。 她当初施术之时只想着保下孙女的命,没料到这个术法存在着弊端——可事实上,她心里明白,哪怕存在弊端,当时的她走投无路,也只会坚持。 活着就好啊! 下一世,她与这小丫头,也不会再是奶孙至亲的关系了。 至于没有轮回,长生不老不是人之所愿么!能一直活着,还永葆青春,小丫头还图些啥! 陈婆婆忍着心中酸涩道:“长生不老……也不全是坏事,人家想要的还求不得呢!这丫头该偷着乐。” 说着说着,便又带上平时惯有的凶气。 陈熹懵懵地看着婆婆,尚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执绋轻笑一声,在陈婆婆望过来之后说:“您还没听完呢。这是受术之人的惩戒,施术之人也逃不掉的。” “作为沉匿之术的施术人,您的行为严重违反阴间律法,没被发现倒还好,先被发现了,减寿不说,您的来世也将受到牵连。 再说术法间接受术人还有陈熹的兄长和父母,他们死后将无法被阴差牵引,永留凡尘,直到魂飞魄散。阻断三个灵魂的轮回路、扼杀三个无辜灵魂,这些因果,也是您的。” 而被男友虐杀死去的薛晓珊,追根求源,是因为换命之术而被扭转人生轨迹。算因果的话,也将有陈婆婆的一份。 这种种因果前后算起来,最后都将在她死后,一一清算。 而她此世的寿命,由于之前施沉匿之术的缘故,已经所剩无几。过不了多久,黑白无常就会前来锁魂。 当陈婆婆死去,什么都不懂的陈熹,不明白自己特殊之处的陈熹,将怎么活下去呢? 谁都不知道。 她或许会被当做怪物抓起来,若村人心软,或许只将她赶出去。她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家,只能不停地换居所,将漫长的一生、无止无休的一生,托付给时间。 她没有一技之长,学东西又这样慢,注定无法依靠手艺获得收入,那她改如何谋生呢?她不会死,但却会冷会饿,会难受,会疼痛。 如果漫长的生命,你只能用它来受苦,那该是多痛苦啊!你还愿意长生吗? 大概不会愿意吧。 毕竟谁知道来生的自己会不会生在福窝窝里呢!与其无望地活着,倒不如赌一个来世,好歹有重来的机会。 所以,陈熹,将怎么活呢? 这些不关执绋的事,她没有过剩的同情心与精力去关照一个普通人类,还是个反射弧超长的普通人类。 她对陈婆婆说完话,执笔在亡灵书上写下陈婆婆的姓名,备注:沉匿之术施术人。 亡灵书会将她写下的内容传送给秦广王,后面,就不是她们的活儿了。 执绋正写着,笔尖突然顿住。 有什么东西阻住她的动作。 第八章 知更鸟来复仇(6) “神仙姐姐,你可不可以,用我的寿命,换婆婆的寿命?” 姑娘的声音怯怯的,语速放得极慢,显得温吞。她的声音是很标准的少女音,甜美清脆,听到耳朵里,像是在炎热的夏天里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可乐——舒爽! 放在平时,执绋或许还能欣赏一二,但眼下,被不知名力量阻挠了记录的执绋,显然是没什么心情的。 她原先心中便有些冷意,对陈婆婆的做法持中立态度不予置词,但在第三次尝试落笔而没成功时,一向以暴力著称的执绋终于恼了。 不给点教训,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是! 她眉眼之间浮现出恼意,冷冷瞥了一眼说话的陈熹,就准备蓄力直接暴力破开术法。 赵扬幡多熟悉执绋啊,见她这熟悉的架势,连忙扑上来制止:“老大啊,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别一言不合就暴力解决啊!这女孩子可还是个活人呢,万一……” 万一被你打死了,阴间的法官可是要问责的!虽然她好像也打不死…… 后面半句话赵扬幡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感觉自己要是说出来,执绋说不定会直接下手,反正不会死的,就算真弄死了,去阴间领罚便是。 毕竟不过是从她的功德中抽一部分做补偿,然后受点皮肉之苦罢了,对执绋而言不痛不痒。 这位姑奶奶当年还活着的时候就随心所欲砍了大半个朝堂,如今死了,自然更无所顾忌。 赵扬幡心中欲哭无泪,面上还是苦哈哈地劝着在发怒边缘的老大,杀孽能少沾便少沾,再说执绋的职责是超度亡魂、消除遗憾,可不是送人去死啊! 大老粗话糙理不糙,好说歹说才让执绋稍稍平和心境,不再试图暴力破解。——到底是厉鬼呢么,哪能没有点怨气呢! 执绋平静下来,面对陈熹天真的询问,冷嘲道:“听你这般问,想来是听明白我之前说的话了,既然如此,你怎么还问出这般异想天开的问题。” “你是沉匿之术的受术人,作为禁术的副作用,你将永远以此番面貌活着,你,没有寿命而言。” 没有寿命,又怎么将寿命赠与他人呢! 陈婆婆先前被孙女神来之笔给吓住,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反应慢的陈熹会使用术法,还是这种称得上高级的术法。 明明这孩子先前上课时什么表现都没有哇? 回过神来听见丫头认真也天真的问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涩。 她毕竟是学有所成的大术士,在执绋告知沉匿之术的惩戒之时,心中便隐约明白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去,也做好早早离开孙女的准备了。 可这丫头想给她争取,不惜用自己的寿命来换。 没白白疼她啊! 陈婆婆眼眶有点湿润,在陈熹看过来的时候又眨眨眼,红着眼凶道:“看什么看!这么多年脑子不见长进!你这死妮子什么时候学的凝滞之术,啊?还瞒着你老太婆!胆儿肥了你!” 说完又看向执绋,表情里多了几分客气:“两位……我这孙女不懂事,不必理会她。虽不知两位身份,但想来与阴间也是有联系的,我犯下的错、该赎的罪,都该由我自己承担,我这孙女的的确确是无辜的……还望两位网开一面!” 一向刻薄的老太太为自己的孙女折了腰,只希望眼前两个很可能与阴间有关的陌生人放过无辜的陈熹。 无辜? 执绋被逗笑了:“陈老太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陈熹无辜,被你换命的薛晓珊就不无辜吗?整件事中,罪无可赦的是陈恭,情有可原但也罪该万死的是你,一无所知却要遭受惩戒的是陈熹,而最最无辜之人,只有已经死去的薛晓珊。” “陈熹固然无辜,但她是你犯下错事的源头,阴间不会对她额外做什么,只叫她承受沉匿之术应得的惩罚,对你而言,对她而言,已是万幸,你还要我们如何网开一面?” 她们没有收回陈熹身上的福泽,只叫她永远活着而已。身带福泽或者与没有福泽活着,那可是完全不同的际遇呢! 做错了事,就应该遭受相应的惩罚,付出相当的代价。 如果无法承受,那么在做事之前,就该仔细想清楚。 世间,可没有后悔药。 陈婆婆难堪地阖了阖眼,尚不死心:“若是用我这老太婆的功德来换……” “老太太,你的功德给你自己尚不足够,更不用说给陈熹了施术容易解术难,我们无能为力啊!”赵扬幡劫过话头,打消老人的念头,“再说一旦解除沉匿之术,天道就会发现个中玄机,这丫头立马就会因为意外死去……你也不愿这般对吧!” 是了,她做这么多,不都是为了叫孙女活下去么!如今丫头能活,她还要要求些啥呢…… 陈婆婆叹息,只希望陈熹在经受岁月磨难之后不要责怪她这自作主张的老太婆。 早些年做术士她也挣了些家底,尚有些身家。 她不打算留给儿子和孙子,早想好百年后留给这憨憨的傻丫头。原先还不着急,现在,怕得打点好——不然等她哪天突然走了,傻丫头这性子被骗光还要给人家数钱。 “神仙姐姐,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婆婆不用给我功德,我给婆婆,她会不会减刑呢?” 陈熹反射弧是长,但智商绝对不低,所有听入她耳的东西,她都会记在脑中,再一一处理。 所以适才一人两鬼之间往来对话她都记住并理解过,然后再问出问题。 她的想法是可行的,但这也意味着她做的所有助人之事所得功德都不会用在自己身上,而是通过契约送给陈婆婆,以功德抵消刑罚的量。 这么说或许不确切,用人间的钱财打个比方——陈熹赚的所有钱都必须拿去还陈婆婆欠下的债,自己一分不能留。 ——她不能留下任何一部分供自己生活。 而且陈熹被施展沉匿之术,不入天道管制,一般人积攒功德的方法她不适用,还要额外签订契约,在天道系统中创造一个虚拟形象。 说白了就是在银行里建一个虚拟账户,将钱通过这个虚拟账户转给陈婆婆。 陈婆婆显然知道这么一个选择,但陈熹要付出的或者说要背负的“债”太大了,所以她提都没提。 没想到平日里呆呆傻傻的陈熹,会自己提出这么一个对她自己而言无比苛刻的方法,为的只是让对她没多好的陈婆婆少受一点罪。 执绋认真地看向陈熹的眼睛,似乎是想看穿这个女孩子被皮囊层层包裹着的内心。 姑娘的眼睛一如最开始那般清澈纯稚,带着初生牛犊的莽撞,执着而倔强。 这样的眼神,叫执绋想起一个人,于是她暗自压抑着的怒气渐渐真的平息下来,露出今夜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月光暗淡,女人的笑容却明亮无比。 “如果你执意要求,也不是不行。” 第九章 知更鸟来复仇(7) 月亮终于完成使命藏入云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姑娘执笔签下自己的姓名,金光闪过,契约生效。 这是一份交易功德的契约,契约双方是陈熹与天道。誓约人陈熹将用自己在人间挣得的功德抵消陈婆婆的罪孽,直到陈婆婆此生罪孽清零为止。 契约有效期间,誓约人陈熹不得私扣功德,不得再犯罪孽,也无法更换功德赠与对象。 若有违反,则契约无效,誓约人陈熹所有功德将归天道所有。 无疑是一份很苛刻的契约了,陈婆婆自然无法接受孙女为自己付出这些,但陈熹执意如此,哪怕被陈婆婆戳着额头斥责也不愿放弃,所以陈婆婆最后无奈妥协。 看见这份契约的时候,陈婆婆便明白执绋定然身份不简单,毕竟能与天道签订契约,且另一方是陈熹这个被施展沉匿之术隐没天机的特殊个体,这样的存在,甚至比一般的阴差还要罕见。 心中庆幸之前与执绋说话时没有直接动用武力,打不过就不说了,万一交恶,现在一老一少怕是讨不了好。 执绋夹起契约仔细看过,满意地收起来,眉眼舒展,肉眼可见的愉悦,她对祖孙二人说道:“契约即刻生效,此后陈熹的功德会用来抵消您的罪孽,直到您转世投胎、重生为人为止。” “陈老太太您……的寿命所剩不多,余下时间里多打点打点身后事,到时候安心跟着鬼差去赎罪。” “陈熹……就多做好事,多做慈善,以积功德。” 安排得明明白白,执绋与二人告辞,同赵扬幡一块离开。 陈婆婆看着两只鬼消失,又耐心等候片刻,才将房门阖上。 回身便见傻孙女依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几分钟前签下的是份什么样的契约。 ——但她也知道,陈熹心里是有数的。 正因为知道陈熹心里有数,陈婆婆心里才难受,她对陈熹好,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傻丫头为她做这些事,本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如今她做了,一意孤行地做了,叫陈婆婆又是气恼又是开心又是酸涩。 这位年长的老夫人久久凝视着被自己宠爱着的姑娘,最后在姑娘疑惑的目光中,忍不住将柔软的身躯抱进怀中,眼中晶莹一晃而过。 “傻孩子……” 另一头,赵扬幡与执绋在回客栈的路上。 “我以为,老大你会把陈熹那丫头带走。” 赵扬幡忍了又忍,最后忍不住说。他来到执绋客栈快要一百年,这九十几年内,他没见执绋真心笑过几次,所以今天执绋破天荒笑出来的时候,他以为执绋会直接将陈熹带回客栈去。 闻言执绋无语地瞥他一眼:“你是不是忘记,执绋客栈不接纳活人这一规定了?” 赵扬幡憨笑挠挠头,还真给忘记了。 大老粗就是大老粗,指望他细腻一回那是不太可能的。 “那老大,你准备拿陈熹怎么办?那丫头看上去资质挺好的,又死不了,是个做事的好材料哇!咱们都碰上了,总不能就这么放过吧!” 赵扬幡不死心地问,那陈熹面容纯稚,表情总是呆呆的,每一点都长在赵扬幡痒处,别提多招人稀罕了!反正萌物控老赵是拒绝不了这种极品萌妹。 执绋不为所动:“我自有打算。” 陈熹的资质当然好,算头算尾,她最多只修习十年的玄术,却能做到用凝滞之术阻碍执绋写字,可见对力量的控制很出色——起码比外头那些自诩天骄的蠢货出色。 而她相较于那些眼高于顶的天才而言,性子平和纯稚,在修道一途的路不会短。如今又成了不死之身,的确很适合执绋客栈。 再加上陈熹在某些方面与执绋故人极其相似,说实话执绋在那一刻是动过直接将陈熹带回客栈的念头的。 但是呢,陈熹是活人,执绋客栈对她而言就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再者,陈婆婆阳寿将尽,陈熹或许更愿意陪伴老人家,所以就算有其他安排,也得等陈婆婆寿终正寝之后,再着手去做。 这些话执绋自然不会对赵扬幡说,要是此刻与她一块儿的是云不禄,想必就不会有疑问——说到底还是跟聪明人相处起来更轻松哇! 执绋面无表情地暗搓搓地这样感叹。 两只鬼很快就回到客栈,恰好午夜十三时,客栈开张。 午夜十三时的执绋客栈,大概与人间白天的酒店差不多,客流量十分可观。 因为午夜十三时没有星月,天地之间一派黑暗,所以客栈中会点上鬼灯,以告知天地众鬼,客栈已开,有所求的鬼可以循着灯光前来。 客栈正门大开,檐廊上方悬挂着几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灯内所点即鬼焰。大堂明亮如白昼,格局与人间的茶楼很是相似,镂空的木架将座位与座位隔开,格外雅致——反正现代鬼是不明觉厉了。 正门右侧是服务台——当然也是古色古香的,新来的鬼都得先去做好登记、缴纳房费,再由“小二”哥林冢带领入住。 客栈房源紧张,执念已消又死赖着不走的鬼……会被壮汉也就是赵扬幡暴揍一顿直接送走。 ——当然更不允许霸王入住,敢这么做的,基本上都会由老板直接出手。 嗯,你不会想知道要遭受什么的。 如果鬼魂生前死状凄惨,或是死后魂体受损,入住客栈之后,可以选择修补服务,会有鬼医小姐姐薛挽歌的一对一贴身服务,保证享受VIP病房重症患者的待遇。 执绋踏入客栈,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看见服务台后云不禄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目光汇集在服务台上。 执绋:? 赵扬幡:? 见她们回来,云不禄像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对二鬼说道:“薛小姐,扬幡,你们回了!” 语气竟是少见的激动。 赵扬幡奇道:“老云,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副逃出生天的样子? 云不禄指了指服务台:“是这位客人……” 执绋走过去,看见一只小螃蟹。 执绋:“……” 这螃蟹也就四分之一手掌大小,又瘦瘦弱弱的,瞧着没几两肉。 “呜呜呜呜呜呜……” 它还在哭呢,声音细弱,不仔细都听不见哩!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第十章 知更鸟来复仇(8) “呜呜呜呜呜……” 小螃蟹还在哭泣,由于体型太小,哭了半天才沁出一小滩液体。 执绋算是明白为什么云不禄这么生无可恋了……虽然他已经作古多年,但鬼生也是生嘛! 语言不通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小螃蟹就知道哭,完全拒绝沟通——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办呐! 再说这么小一只,根本扛不住揍,一拳头就得粉身碎骨。 云不禄为难地看看大有孟姜女哭长城架势的小东西,又看向执绋发出求救信号:薛小姐!怎么办? 执绋:……我、怎、么、知、道! 一只螃蟹还能有什么执念!啊?安安静静去投胎不好嘛! 执绋实在不想跟这么小一只螃蟹计较,直接把薛挽歌叫来吩咐:“你跟这小家伙沟通一下,看看它有什么执念。” 作为鬼医,薛挽歌确实有与鬼魂沟通的职责——可那不是人的鬼魂吗?眼前这她一手能抓四只的螃蟹鬼……emmm,薛挽歌表示她不太想干,她是鬼医,又不是兽医! 但是老板有令,不得不从,于是鬼医小姐姐新工作的第一份活儿就是与哭泣的小螃蟹沟通。 将麻烦安排好,执绋就回房间休息,一般没大事都不需要她出面——除非有鬼要砸场子。 薛挽歌捧着仿佛不知道累的依旧在哭泣的小螃蟹,脸上露出与先前的云不禄相似的表情:“……云大哥啊,它就从头哭到尾,一句话没说?” “是的,麻烦挽歌照顾它了。”云不禄也是松下一口气,端着温文尔雅的范儿温柔说道。 总算送走这祖宗喽! 薛挽歌又去看赵扬幡,结果发现这机灵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之大吉。 ……是我太年轻。 唉:-(,鬼医小姐姐只好捧着小螃蟹去诊疗室——希望能问出什么叭。 ………… 陈恭不知道怎么搞得,最近倒霉也就算了,是个人总有那么几天。 可自那天晚上撞鬼之后,他就发现自己不太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呢,总结起来就是见鬼了! 就里头说的那种“阴阳眼”,走到哪都撞鬼。 ……天知道他上个厕所,准备拿厕纸结果看见一张鬼脸是个什么心情!心脏要离家出走了好吗! 更奇怪的是,这么多鬼里头,他没发现被他杀死的女友——难不成已经去投胎了? 陈恭心里奇怪,但也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 走了好,走了好。 死都死了,就别再纠缠。 你也好,我……我也好。 说实在话,他很喜欢薛晓珊——或者说爱她,也幻想过与她共度一生……他连结婚后去哪里度蜜月、生的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些事呢! 出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犯了一个错误,一时没忍住。还被小珊发现,非说要分手——他这么爱她,怎么舍得分手? 所以他打晕小珊,把人锁在自己家里。本来他是不准备做什么的,可小珊非要叫,还大声骂他,他怕邻居发现异常,就动手打了小珊,还……强了她。 不,怎么能说是强呢,他爱小珊,小珊也是爱他的,他们都要结婚了,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的吗! 小珊开始会反抗,后来就不太动了,他以为她已经妥协,就稍稍放松了些——结果人马上就要逃跑! 他怎么能让她跑出去? 于是他把她锁在房间里,困在床上。他觉得小珊不乖,他想要她乖一点。 这一回,他就不那么温柔了,不听话的小珊,需要调教一下。虽然他觉得没什么不好,但他也明白他所做之事,是违法的。 小珊一直说要去告他,她一直不乖,倔强得像只不服输的小牛犊。他能怎么办呢?他那么爱她,可她却想离开,想告他。 他没想杀小珊的,他只是想着她一直在他的床上就好了,只要她乖乖地呆着,他就心满意足。可小珊那一天反抗地很激烈,他一个不小心,就将她掐死了。 这样也挺好的对不对?她永远不会想着离开我,她会永远待在我身边。 男人捂着脸,无声地笑着,眼睛却像是在流泪。 一步错,步步错。从他将小珊关进房门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他不想坐牢,就得一直将小珊掌控在手心里,可只要她活着,她就会想办法逃跑。而一旦她逃走,他就要坐牢……不论怎么挣扎,他与小珊之间,总会落得不是你死就是我坐牢的结果。 他杀了人,不能叫人发现,所以他以小珊的名义帮她请假,又将尸体藏在地下仓库。 这么多天过去,尸体已经长斑、发臭,他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掉,不然,被人发现他就完了。 之前那诡异的女鬼只出现一次,还是为了问陈熹那死丫头的下落,虽然最后也提到小珊,但这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想来应该不会管他这庄闲事吧! 只要他小心一点,不要叫人发现,处理掉尸体,一切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对!他虽然这几天运气不好,但之前这么多年运气一直不错,只要小心一点,没人会发现的。 至于小珊,她这么爱他,一定不希望他因为她而死的,她都已经去投胎了,不过一具肉身,想来她不会在意的。 男人毫无心理压力地安慰好自己,刻意等到午夜,才带着手电偷偷摸摸地进入地下仓库。 仓库很乱,乍一看过去没什么异常,开了门之后灰尘满天飞,很是呛鼻,哪怕有异味也难以察觉。 男人从仓库角落里抽出一条蛇皮袋,用手电照着摸到一个纸箱子边上。 纸箱子里面装满废弃的泡沫板,男人屏住呼吸将泡沫板都拿开,渐渐露出掩埋在下方的尸体。 几十天过去,地下仓库又潮又闷,女人的尸体早就开始腐烂,离得远不见得,离近了才发现尸臭扑鼻。 生时面容姣好的女人死后,满面青紫,因为被掐死的缘故表情十分狰狞,一点瞧不出曾经的妍丽殊色,丑陋到可怖。 陈恭自将人安置在这里之后没来看过,所以看见曾经的爱人这番尊容时吓得一哆嗦,没敢认。 不敢认归不敢认,尸体还是得处理。他咽咽口水,上手准备将尸体搬出来。 手电筒亮着,四周寂静,只有他动作的声音。 冷风吹过。 “陈恭……” 第十一章 知更鸟来复仇(9) “陈恭……是你吗……” 苍老粗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恭猛然一惊,僵在原地。 什、什么东西?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恭总觉得触感十分冰凉黏腻。 ……冷汗避无可避,遍布全身,心脏不争气地砰砰乱撞,仿佛要从喉头逃脱出来。手脚,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陈恭僵硬地转头,他甚至能听见脖子上的骨头扭转时发出的碰撞声。 然后正脸对上一张眼球全白、瞳孔全无的老人脸。 陈恭:!! 生生将尖叫摁回去,男人认出来这老人是小区里头回收垃圾的老伯,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四处拾荒,穿梭在各大地下仓库中。 这老伯视力不好,一只眼睛完全看不见,另一只几乎看不见,平日间勉勉强强通过感觉辨认人脸,旁的就没法指望了。 陈恭想着自己这运气也是没谁了,都挑这么个时间出来,还能撞上拾荒老人!这老人可是哪里有垃圾往哪里钻的,不管是不是公众场所。 心里头千回百转,不知扎面前老人多少小人,面上男人却谦和地打招呼:“老伯,这么晚了,你还在外头呐,早些回去睡觉吧!” 老伯笑呵呵,完全没有半夜出来吓到人的觉悟:“诶,我本来要睡了的,这不是听见他们说你这仓库开着么,我没来过,就来看看。” 陈恭:…… 搞什么鬼啊!大半夜的特意来逛别人家的仓库,你好意思么! 还有,是谁在这老头面前提起地下仓库的!乱在背后嚼舌根子,诅咒他们烂舌头! “噢,是这样啊。我这地下仓库没什么好看的,您也进来看过了,现在天色已晚,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您要真想逛,等明天,等明天天亮,您还想来看,我给您开门,您看成不?” 陈恭完全没发现自己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只想赶紧把老人打发走——万一叫他发现尸体,他是杀人灭口呢,还是杀人灭口呢? ……那必须得杀人灭口啊! 自诩还算是个善人的陈恭不太想再造杀孽,所以能不叫老伯发现就不叫他发现。 “那可不行,来都来了!还等明天做什么?反正已经很晚,再晚一点也不碍事……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忙?嘿,你忙你的嘛!你忙你的,我看我的,我不碍着你。” 老伯依旧笑呵呵,大手一挥,就蹒跚这往边上去了,显然不打算无功而返。 陈恭捏紧拳头,忍了又忍,再忍再忍,最后没忍住上去就是一手刀,把这不请自来的又十分碍事的老不休砍晕。 砍晕之后,他再次开始装尸体。 人死后一到四小时,尸体开始僵硬,而在36到4时时,尸体又会变软,很快开始腐烂。 死后三到五天,身上出现浮肿,血沫从口鼻流出。死后八到十天,舌头伸出,身体变成红色。 死后数月,脂肪变成绿色物质,人们称之为“尸蜡”。 眼前的尸体已经死亡近两个月,因为死前在不停挣扎,表情狰狞,舌头吐在外面,眼睛瞪大——暗沉沉的,黑洞洞的,格外吓人。 男人看着这具尸体,心中除了恐惧与恶心,竟然完全找不到第三种情绪。原来被他标榜为爱的种种情感,都烟消云散。 尸体软烂得不成样子,陈恭一个没留神碰掉一片皮肤,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叫这个男人差点没呕吐出来。赶紧脱下外套将蹭上的东西擦拭掉,连着一同扔在旁边。 几经周折,总算将尸体放进蛇皮袋子,他呼出一口气,心弦放松下来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何方,吸气时又闻见恶臭,只觉得自个儿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好在及时止损,屏着呼吸拖走蛇皮袋子。 心里想着赶紧将尸体处理掉的陈恭完全没发现,在他身后,刚刚被打晕的老伯缓缓睁开眼睛,瞧不见瞳孔的一双眼转向男人离开的方向。 老人家眼看陈恭拖着蛇皮袋子出去,动作滞缓地爬起来,挪到陈恭扔下的外套边上。他拾起外套,拿到眼前,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又凑到鼻端仔细嗅嗅。 “咳咳咳……” “什么东西?” “不管,反正他扔了就是不要的,老头子捡起来就是老头子的!” “嘿嘿,我的啦!” …… 陈恭将装着尸体的蛇皮袋子安置在后备箱,开车往郊外去。 他早先在一处偏僻地方做好标记,那地方少有人去,又定时积水,算时间恰好明天凌晨会积水。 今晚将尸体埋进去,明早水一积上,泡这么长时间,该有的不该有的痕迹,应该也都不会有了。 就算被发现查起来,最多算是淹死,毕竟尸体腐烂程度这么大,尸检也检不出信息来,更纠缠不到他身上。 算盘打得啪啪响,男人将尸体倒进选好的“福地”,又点火烧干净蛇皮袋,此时,凌晨两点一刻。 他颇有些复杂地看着早已看不出面容的尸体,没有多待,趁着土壤湿润程度大留不下脚印赶紧上车离开。 开着车,一夜没睡的男人此刻却无比精神,他心里正想的是回去之后将鞋子刷干净,所有痕迹都要抹干净,这样,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就不为人知。 至于因他的错误而死亡的女友,男人好不愧疚地、无比冷漠地在心里想。 小珊不会怪他的。她都已经死了,总不能叫活着的他也去死。死了的人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就更应该带着死去的人的那一份,更好地活下去才是。 再说小珊都投胎去了,说明她不怪他误杀了她,当事人都不怪他,旁的人,更没有道理责备他不是么! 大不了他五年内不谈恋爱不结婚,就当是为小珊守孝。天底下哪有丈夫给妻子守孝的?也只有他了。 他依旧这么爱着小珊。 没有人会比他更…… 陈恭想得正开心呢,原来还有点位置的愧疚被他的自我洗脑洗刷得完全不见踪影。 然而,他突然踩下刹车,见了鬼似的。 此刻他正在郊区和市区交界的地方,凌晨两点四十分。 路上只有他和他的车,路灯勉力散发着幽暗的光芒。 风,丝丝缕缕,如同鬼魅一般爬上他的脖颈,刺得男人浑身发凉。 “你……” “你怎……” 第十二章 知更鸟来复仇(10) “我怎么在这里?” 飘忽不定的声音将陈恭没说出口的问题补齐。 拦住男人车的,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或者说女鬼。 她身影有点透明,面色哪怕隔着好几米都能看出来是不正常的惨白——再说正常女人哪有凌晨两点多出来晃悠的? 最叫陈恭惊惧的当然不是这是鬼这一重身份——最近他见过的鬼还少呢么!他惊恐的是,面前这位红裙子女鬼小姐,长着的脸,恰恰是他以为早就投胎去了的女友薛晓珊的! 可薛晓珊不是投胎去了?眼前鬼又是谁! 女鬼小姐也就是我们的鬼医薛挽歌看着坐在车里,满脸惊恐的男人,突然有点质疑自己曾经的眼光——怎么就看上这么个怂货呢!有胆杀人抛尸,还没胆见苦主呐? 当初怎么就觉得这男人是个绝世好男人,值得托付终身的?眼瞎? 哦对了,是被换了命,厚厚的天机糊住我的双眼。 “你是谁?你不是小珊!” 男人的声音打断薛挽歌内心的吐槽,她颇有些好笑:“我不是小珊,那你说说,我是谁呢?” 男人神经质般碎碎念:“你怎么可能是小珊呢?小珊已经去投胎了……对,小珊已经去投胎了!你不可能是她……如果、如果你是她,她不会现在才出现!她要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你不是她……” 薛挽歌渐渐收起笑容,没什么表情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哪怕再美丽也叫唯一的观众欣赏不来。 “狗男人。”她冷嗤。 踱着步子走近陈恭的车,停在驾驶位外边,没有弯腰,也没有低头,只看着前方道:“你凭什么觉得,在被你虐待至死之后,薛晓珊会没有怨气,去投胎?” “你又凭什么觉得,薛晓珊就必须绕着你转,永远不离开你?” “她是很恨你,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生啖你血肉,绞碎你的魂灵。但,不是以她自己为代价。 明明她可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报复你,又怎么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 “陈恭,你没有这么大的脸。” 进入客栈之后,改名为薛挽歌之后,回头再看生时的那些过往,她恍然间发现,自己似乎变得冷静无比。曾经令她痛恨的事情,仿佛是旁人经历的一般——也是,痛恨是薛晓珊的,她,什么都不会有。 她曾去远远见过自己尚且在世的父母,他们年事已高,尚不知独女已经遇害,整天过着退休生活,优哉游哉,偶尔会谈起她,话语中透露着一丝想念。 看着他们,她的心很静很静。她已经死亡,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两位老人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或许会痛不欲生,但他们也迟早有一天会接受现实、淡忘伤痛。 她永远是他们的孩子,也将不再是他们的孩子。 薛挽歌说完,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不再理会这个曾经叫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径自消失在空气中。 毕竟客栈里头,还有许多任务等着她去搞定呢! 话说回来,到现在她都还没搞清楚那只小螃蟹的执念是什么……哎呀,真是头疼! 女鬼消失了。 陈恭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亡魂的冷淡话语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又想起女友死之前被他囚禁在卧室里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常常想啊,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他的小珊不会一门心思想着离开。 他一直觉得,小珊是同他爱她一样爱着他的,他的爱不需要太多养料,只要小珊稍微妥协一点点,就可以很健康地成长。 ——可小珊,连一点点都不愿施舍。 现在她死了,她的灵魂终于摆脱了他这个恶心的男人,获得永恒的自由了。 男人抹一把脸,摸到一手的泪水。 啊,我怎么哭了呢…… 这样也好。 他想,这样也好。小珊现在很自由,她获得了她一直追求的东西,那么他,除了祝福她还能怎样呢? 她满意了,他也就放心了不是么? 这样也好哇,当她还是一具鲜活的肉体时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开她,现在她从肉体离开,反而能得到无尽的自由。 这样,也算美事一桩不是么? 惯于说服自己的男人突然觉得,或许他杀掉女友是在帮助她——她不是一直想要出去吗?现在她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多好。 他都牺牲自己来帮助她获得自由了,事情总不能一直怪在他头上吧! 这么想着,陈恭启动车子,向着家的方向驶去。或许心里松快,他还颇为荡漾地哼起小调子。 …… 次日下午,省城大学组织郊外野炊活动,一个学生不小心踩在滑石上,摔进水塘里头。 那学生会凫水,本来也是跟人说话没注意脚下才摔进水塘里。所以掉下去之后没等众人救援就先把自己稳住,正准备游上岸,却感觉自己的脚勾住了什么东西。 学生心下没觉得奇怪,这水塘时不时干涸,里头有个什么东西也正常。 他没多想,就脚勾着东西游到岸边。 有点重,他好奇心上来,颇费一番力气才勾上来。 脚伸上来一看才发现,不是他的脚勾住东西,而是有东西缠住他的脚。 缠住他脚的是布料,瞧着特别像是某件裙子的绑带——这就很奇怪了,这片地界算得上是人迹罕至,怎么还有裙子呢? 于是他拽着那带子往上拉,拉出来一具十分逼真的玩……尸体! “卧槽!” 学生吓得直接甩开带子,尸体顺势面朝下半趴在水岸交接处。 之前学生掉下去,岸边围了一群学生,还有几个老师。现在见他扯出来一具尸体,看上去还是死了有一段时间的尸体。 众人:…… 人群骚动起来,此刻大家顾不上安慰那个倒霉掉下水的,纷纷被眼前的尸体占据心神。 人群中的老师快步走到尸体边上,不太敢挪动,先是掏出手机报警,然后示意浑身湿透的学生先去换身衣服。 胆子小的女生一见尸体就尖叫出声,尖利的叫声将更多学生以及主事老师吸引来。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吵吵嚷嚷的!” 主事老师剥开人群,发现岸边的尸体,顿时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意外了?” 报警的老师跟他简单说明情况。 “报警,这事我们管不了。” 第十三章 知更鸟来复仇(11) “昨日下午,15时37分左右,省城大学于某某在郊区发现一具女尸。尸体浸泡在常年定时积水的水塘中,警方已确定女尸身份为省城医院医生薛某,更多进展本台将继续跟进报道……” 房间里很暗很暗,唯一的光源是正在工作着的电视机。 窗帘没拉开,外面艳阳高照、光明遍布,里面却阴暗得像是无尽黑夜中布满阴霾的地下水沟。 男人坐在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乱七八糟,显然它的主人如今根本无心应付一件死物。 此刻的男人顾不上打扫房间,更没心情打理自己。他真是没料到尸体会这么快被发现,心里慌得很。 也是他运气不好,那种地方本来不会有人去,只恰好省城大学学生去野炊,又恰恰好有人掉进水塘,恰恰恰好被尸体身上裙子的绑带缠住,恰恰恰恰好那学生好奇心比较旺盛将尸体拽上岸罢了。 陈恭:……槽多无口。 这件事出乎意料地发生,陈恭感觉心里头惴惴然——他最近那运气真的很差劲,虽然做之前他已经算好,大概率能蒙混过关,但万一就撞上那小概率呢! 不知道为什么,陈恭总觉得事情不会太顺利。 “咚咚咚——” 门被敲响。 “咚咚咚——陈先生,您在家吗?” 陈恭如惊弓之鸟从沙发上弹起来,他没穿拖鞋,做贼似的凑到门边,打开猫眼……警察! 冷静! 冷静,陈恭!他们就是来问问情况,你不是都想好怎么应对了嘛?就那样来,不会有事的! 他反复对自己说,将手按在门把手上,你行的! “陈先生……” 门开了。 外面站着两个警察,一位年长些,一位年轻些。 门后的男人面目憔悴,头发凌乱,眼下两个黑眼圈,嘴唇干裂得起皮,背有些驼,一副虚弱的样子。 他有点近视,开门的时候眯起眼睛,似乎想要认出门外人是谁。 年纪长些的警察见他这幅尊容,心想可能是已经得知女友身亡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同情,但该做的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于是他说道:“您是陈恭先生吧?” “我是,请问你们二位这是……”男人有气无力。 “昨天下午,我们发现您的女友薛女士的尸体,为调查薛女士的死因,需要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您看方不方便?” 话里虽然是问着方不方便,但二人的表情却告诉陈恭,不方便也得方便。 他维持着颓丧的表情让开门,以便两位警察进门,口中说道:“方便的,你们进来吧……家里头没收拾,乱的很,见谅,见谅……” 几分钟后三人坐在客厅里,警察先生问,陈恭答。 “您与您女朋友感情好吗?” “……很好,我们都打算要结婚了,平时很少闹矛盾。” “您与她多久没见了?她失踪您没发现吗?” “……我们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之前我们有点分歧,当时没解决,她就说要出去走走,我没拦着她,就想着她去散散心,说不定就消气了呢。谁知道……” “您节哀。” “您说最后一次见您女友是一个多月前?那您这一个多月之内有联系过您女朋友吗?” 年轻的警察先前不说话,听到这里才突然发问。 “……我先前有联系她,但是她的电话打不通,我以为她不愿接我电话。没想到……” “您这么爱您的女朋友,她总不接您电话,这么不合常理的地方您也没注意到?毕竟您女朋友平时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再生气应该也不会每次都不接电话的吧?” 年轻警察完全不理会男人煽情的话,一针见血继续提问。 “……”陈恭心里恼怒,面上却作苦涩状,“她在我面前向来娇气,闹脾气也是常有的事……” “可您之前说你们很少闹矛盾,现在又说她经常闹脾气,究竟哪一句才是真话?” 警察小哥哥十分犀利,那是拿出审讯嫌疑犯的架势在问话,一句接一句,一环扣一环,将本就心里有鬼的陈恭问得晕头转向。 “我……” 陈恭成功被问到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讷讷地:“我说的都是事实……” “行了,小齐,陈先生这里我看问得差不多了,先这样吧。” 年长的警察自从年轻人开口就没再说过话,此时才慢悠悠地出声打断,和颜悦色地看向陈恭,“陈先生,多谢您的配合,我们这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还有其他几位要去,这就不打搅您,先走一步。” 陈恭正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听这话连忙跟着一起站起来:“二位慢走,若是案件有进展,请一定联系我……” “那是自然,若是陈先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们自然不会放过。” 年轻警察冷笑,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有问题了,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按他的脾气那是要直接将人拷回警局的。 陈恭瞳孔一缩,转眼就平静地疑惑而愤怒道:“您的意思我不明白,您是说我杀了我女朋友吗?我怎么会对她……” “行了,说再多不如证据来得有用。”年轻警察懒得听他胡扯,就十分果断地打断并告辞。 离开陈恭的房子之后,年长警察对年轻警察道:“唉,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问话不要这么冲,你看看你,又当做耳旁风。” 年轻人双手插兜,很是无所谓:“老王,你对他温柔有什么用,我看说不定人家就是他杀的,说话颠三倒四,肯定有问题!” “他有问题那是他的问题,你自己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啊?这么横冲直撞的,迟早要吃亏。” “局里不是说他有嫌疑吗,怎么不把人带局里去审?要是我,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再说。” “完全没有证据,你怎么抓?” 年长者叹息一声,虽然死者工作单位那边的请假电话是陈恭打的,但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除非能找到关键性证据。 年轻人突然想到什么,拍拍老王警官的肩:“欸老王,你说人如果真是他杀的,那死者就不是淹死的,可能有别的死因?” 老王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一个穿着外套的老大爷走过去。关键是,老大爷的衣服肩袖处,有疑似血块的痕迹。 “诶,大爷,等等!” 第十四章 知更鸟来复仇(完) “哈?” 老伯年纪挺大,有点耳背,老警官连叫好几次才将人叫住。 这老伯装束怪异,七老八十的人了,还穿着一件年轻人才穿的皮外套,里面一件老年款灰色毛衣,下身是同款毛裤,搭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当然警察管不到日常着装上来,促使老警官叫住老伯的罪魁祸首是老伯那件外套上显而易见的血色以及疑似血块的细碎物。 他指指老伯外套肩袖处的痕迹问道:“老大爷,您这是怎么弄的?” “啊?”老伯不明所以,以为警察问他衣服哪里捡的,颇有些心虚,笑着打哈哈,“诶嘿嘿,这个外套是我捡的,我捡的。” 捡的?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年轻的问:“我们问的是您身上这些……哪里弄的?” 身为警察,他们一个经验丰富,一个观察敏锐,看见老伯这外套上的痕迹就心知,这些痕迹大致是什么、又是如何弄在衣服上的。 “啊?这些……这些我也不知道,”老伯仔细瞅瞅自己的肩,又将外套脱下来仔细察看,这才发现外套上有些血以及不明块状物,黏在皮质表面,格外恶心,他哪见过这样的?吓得连忙摆手对二位警官说道,“这外套不是我的,我捡过来的时候没仔细看,直接穿上了……” “说不准我捡过来之前就有,欸陈恭这小伙子,没事吧外**成这样做什么!” “等等!老大爷,您刚才说什么?” 老伯挠挠头:“……我说这外套我捡来的……” 年轻警察:“不是这句!您说这外套是谁弄的?” “噢,陈恭啊!我这外套是从他家……地下仓库捡出来的,之前他还穿身上呢!”老伯眯着眼,全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将会将一个杀人犯送入监狱甚至地狱。 年轻警官有些激动,如果这些痕迹经检验是属于死者的,那么陈恭就是有十八张嘴都洗不清!他看向老警官。 老警官明白他的意思,对这位有些激进的后辈十分无奈,但也明白这件外套的重要性,便跟老伯说明情况,将外套装入袋子带回警局。 事情至此便明朗起来,外套上的痕迹经检验是死者身上掉落的皮肤血肉,并且是死后蹭掉的。警方据此判定死者男友陈某为杀害死者的第一嫌疑犯。 在将陈某带回警局的路上,警车遭遇连环车祸,神奇的是,警车上连同嫌疑犯在内的四人中,只有陈某一人受重伤,其余三位只有一点轻伤。 而陈某当时是坐在后座中间,左右各坐一位警察。 或许是天道好轮回罢。 在陈某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之后,警方又查到陈某的车子曾在发现尸体当天凌晨开往郊外,当时恰好有位行为艺术家在录影,拍到车牌号及行车方向。 嫌疑人的邻居提供口供,言明两个半月前曾听到陈某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呼喊,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线索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跟拔萝卜似的一拉一大串,什么根根节节的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很不巧,陈先生。目前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都指向您,关键性证据也就是您的那件外套上的鉴定结果表明,您在尸体被发现前接触过尸体,却不报警反而抛尸荒野,据此我们认定您是杀人凶手。” “至于作案动机,我们调查到您在与死者结婚前夕被发现出轨,可能是恼羞成怒杀人。” “当然,不管是什么动机,都改变不了您杀人的事实,说得再好听的借口,都无法粉饰您犯罪的行为。” “您……认吗?” “……” “不认也没关系,我们还有……” “认……我认。” “是……我杀了她。” 这大概是警方办过的最轻松的刑事案件,所有证据都自个儿送上门来,完全不需要什么查证走访。 结果一出,社会各界哗然。 谁能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会因为女友要分手就囚禁女友、虐待女友最后杀掉女友呢? 而且女友要分手还是因为他出轨了。 简直禽兽!人渣! 各界人士义愤填膺,这样的渣滓不判死刑,还等着他去祸害别的姑娘吗?必须死刑! 由于受害人已死,原告一方来的是早已退休的受害人父母。 眼见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蹒跚走来,面上满是泪水,几乎要崩溃的样子,网友怒火更是高涨。 网友a:出轨也就算了,居然还杀人!杀的还是马上就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网友b:这人渣杀人完全没考虑两位老人家吧!他们该有多难过! 网友c:是啊,独生女死去,两位老人的余生,将难以从悲恸中解脱。 网友d:这种人渣就应该判死刑!杀人犯绝不能姑息! 一个刑事案件,由于它的戏剧性,被广为人知,几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陈恭被判死刑,缓刑一年。 那男人先前车祸伤得极为严重,两条腿都没知觉,所以只能坐在轮椅上听裁决。在法官宣布结果的时候,男人木木地,像个神经病一样突然笑起来,笑声诡异又神经质。 薛晓珊的父母本来准备离开,被他这样的笑声止住步伐,他们都是文明人,说不出难听的话,最疯狂的时候,也不过骂一句“畜生”。 曾经他们将陈恭视作女婿,几乎是当半个儿子处的,谁能想到他会杀掉薛晓珊呢? 早知道…… 世上没有早知道啊…… 两位老人不愿再搭理这个丧心病狂的年轻人,只相互支撑着离开。 陈恭,他一直笑,笑得弯了腰,笑得五官皱成一团,笑得眼中水光一片。 他的眼睛盯着站在法官席边上的两个女人,死死凝视。 他知道啦,今天这一切,都是她们做出来的!哈哈哈哈哈……他就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呢! 他被人推走,却依旧扭头盯着后方,试图去寻找两个身影,他笑着,一直大笑着离去。 “陈恭……”薛挽歌从没见过这样的陈恭,有点怔然。 执绋双手插兜,目视陈恭离开的方向道:“你还留恋他?” “不,”薛挽歌摇头,“他是小珊的过去,不是挽歌的。” “那就别管他如何,父母已经见过,回去罢。” 尘世浮华,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两只鬼消失在原地。 (番外)微尘凌渡,笑掩芳菲 她曾有名衣凌菲,随母姓,未嫁之时是父母掌中珠玉。 她的父族平庸,母族衣氏祖上以术士之术传家。 然数百年过去,术士一脉没落,许多术士世家湮灭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衣氏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衣氏一族的术士之术缺损严重,许多术法传承完全消失,留下的只有些许基础术法,以及说不上名字的禁术。 幸运的是,衣氏祖先深明大义,及时将衣氏一族业务扩展,开展经商副业,这才将衣氏保全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主业没落更甚,副业取而代之,衣氏便渐渐完全成了经商世家。 尚且年幼时,她随父母住在衣家老宅,见证过古老世家的底蕴与辉煌风采。 她的母亲是祖父祖母的独生女,她是她父母的独生女。所以衣家所有的一切,在几十年之后的未来,都会是她的。 衣家的财富、人脉、权柄……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她,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止。 可她偏偏只对衣家书楼中那些奇妙的术法感兴趣。 在她第一次偷偷跑进书楼,用稚嫩短小的双手将古老书册从架子上取下,并翻开时,她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些玄妙的文字占据。 她开始积压自己的时间,抽出更多的空余去书楼,在术法的世界里自由翱翔。 这些异常自然瞒不过家中长辈,她的母亲在知道她学习术法时十分不赞同,只道术法无用,都是骗人之术、歪门邪道,希望她“弃暗投明”,做个规矩的世家千金。 她哪愿意呢! 当时就同母亲闹起来,非说自己要做个术士,沟通阴阳。 母亲很爱她,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她不会坚决反对。所以在她三番两次为此与母亲争执之后,母亲妥协了。 后来想想,当年为习不习术法这点小事与母亲吵吵嚷嚷的日子,大抵是她此生中最欢愉的时光了。 就这样,她一边学习做一个世家小姐必须具备的技能,一边修习术法,两头兼顾。 或许她真的很有天赋吧,仅凭自学,在十八岁的时候,她将书楼中存在的术法完全修习得当。 但是上天不会永远眷顾她。 十八岁那年冬天,她的母亲永远离开人世,很快就投胎去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魂魄。 母亲或温和或严厉或宠溺或责备的话语,永远离她而去。 斯人不再。 琼音不响。 那一年的冬日,格外冷。 紧接着,短短一月之内,她的父亲,那个永远温柔、笑看风云的男人,追随母亲而去。 她的父母无疑是爱着她的,但他们更爱彼此,所以父亲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她。 偌大一个衣家,仅她一个孤家寡人。 再后来,她的日子像是上了发条,忽然间便快起来,快得她的记忆,模糊成天上的残云,唯余半点痕迹。 她在三十岁那年与一个名为陈清明的男人相恋,三十二岁结婚,三十五岁生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命。 四十三岁那一年,老陈病逝。他与她父亲可真像!临去之前呐,他没问财产,没问孩子,只抓着她的手,不停说着:“别难过、好好照顾自己……” 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一向不需要旁人照顾。 老陈也走啦,她同样没看见他的魂魄。 或许上天在惩罚她,违逆天道、修习术法。 或许术士一脉本就该灭绝。 丈夫逝去之后,她便将心里放在儿子身上。 她给儿子起名陈恩,可那小子啊,一点不记恩。 她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她希望他能将术士一脉传承下去——可他不愿。 他在没结婚之前尚且愿意装装样子,结婚之后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应付。 失望是一点点堆积,然后在某一刻压垮期待的。 她对陈恩,渐渐的就一点期望都没有了。 儿媳妇颇为尖酸,总是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她儿子呢……大概心中所想与儿媳妇没差,碍于母子情面说不出口罢了。 再后来,她准备与儿子分开来住,也是那一年,她的孙女陈熹出生。 她那时正准备出去,儿媳妇抱着孩子进门,她一眼便瞧出那孩子是早夭之命,决计活不过十岁。 后来再回想这一段,她总觉得缘分奇妙。 不过一眼,便对那孩子无比喜爱,恰恰好儿媳妇嫌弃这孩子是女娃娃,她就将人要了过来。 陈熹这孩子生来就该招人稀罕,可却是早夭之命。 她想或许是她的存在,导致这孩子命中早夭,她已经接连失去父母与爱人,陈熹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没法接受陈熹死亡。 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一切错误的起源。 她将陈熹的命格,与一个天生福泽的孩子调换,又用术法掩去陈熹的灵魂信息,防止阴间官员发现异常。 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个掩埋灵魂信息的术法叫沉匿之术,更不知道沉匿之术有十分严重的负作用。 她做好一切,带着陈熹生活在沽峪乡,只有年节之时会叫她去父母那边小住,如此又安稳度过几十年。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 陈熹二十八岁那一年,她八十六岁,两个神秘人找上门来。 她不知那两人是谁,只知其中一个是一只百年老鬼,另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她看不出深浅。 这两个人来,同她说起二十八年前她做的孽,说起沉匿之术的后果,说起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她虽惊讶于有人知晓她的作为,却也明白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所以她平静地接受了惩戒。 但叫她惊讶的是陈熹。 作为一个术士,她自然希望后代继承自己的衣钵,将术士一脉传承下去,曾经这个后代是陈恩,现在是陈熹。 然而陈熹这妮子天生反应慢,与她说一句话,她得费相当长一段时间去理解,再做出反应。 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做术士。 她想。 她曾试图教导陈熹,但没什么收获,后来便无奈放弃,只求陈熹安稳活着就好。 谁曾想到这孩子不但学会了她之前教的术法,还用得很好,甚至还能提出交易功德来洗清她的罪责的方法,企图减轻她的痛苦。 那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孩子瞧上去稚嫩,其实已经二十八岁了,是个成熟的大人,拥有独立的人格。 她完全拗不过她的孙女。 再后来,她将财产全部赠与陈熹,希望这个孩子能活得自由一些。 再往后,时间到啦。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回首望去,她的一生,似乎总在送别。 她的生命微不足道,不过万千苍生中渺小的一粟罢了。 她做过许多好事,也曾助纣为虐,更亲手犯下滔天大罪,短短人生啊,有功有过,平凡而已。 此生,她走着一条无人路,委实太过寂寥,只盼来生,宿命垂怜,予她分毫温暖,不必轰轰烈烈,只要细水长流。 只需微尘凌渡,笑掩芳菲。 第十五章 夜莺在哭泣(1) 你知道…… 夜莺, 为什么在哭泣? 因为, 她死了…… 她死了。 眼前黑漆漆, 她站在枝头哀啼, 谁能告诉她, 杀死夜莺者为谁? ………… 一盏檀香飘逸又一轮时差,顾不得纵然是万千法。 鬼烛点燃桂花香,牵魂万千纵宁往。 绯衣何顾生人怜,死灵缱绻隔阴阳。 魂灵归…… 魂魄回…… 灯火明亮。 执绋坐在桌案之后,提笔写下齐梨月三字,头也不抬道:“什么诉求?” 坐在她对面的鬼姑娘十分年轻,至多不超过二十岁。她生得好看,尤其是那翦水秋瞳,微波盈盈,当真是如花姑娘,似水年华。 这姑娘最叫人啧啧称奇的并不是容颜,而是那一身超然世外的仙气。作为一只鬼,却仙气飘飘,不似鬼魂,反倒更像是小仙女儿,食花露而生的那种。 她略有些拘束,十分规矩地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放在大腿上,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看着就累。 执绋久不闻回应,抬头扫她一眼,姑娘一激灵:“我……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刀伤致死,一刀毙命。”执绋的目光从姑娘胸口划过,然后冷淡说道。 “……什、什么?”姑娘一时没明白,下意识问。 执绋放下笔,手指交叉架在下巴下面,眼神示意:“喏,伤在胸口,一刀致命,你是当场死亡。” 鬼姑娘齐梨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口,此刻才发现胸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添的一个刀口。 刀口不大,却刚好扎在心脏处,所以她死了。 见她目露恍然,执绋拿笔道:“明白了就去投胎吧,刚好早班车要来。” 说着就准备写上已往生。 然而“已”字还没写完,就听见对面的齐梨月急急地说:“等、等等!” 执绋停笔,依旧没什么情绪,就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齐梨月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脸蛋不由自主地发红,配着妍丽的容颜,格外活色生香。 她期期艾艾地:“我、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为什么杀我。” 见执绋只看着她不说话,齐梨月又道:“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如果太麻烦的话,我就算……” “没有,”执绋打断,还原死亡过程并不算难,她一直看着齐梨月也不是因为做不到或者太麻烦,“之后呢?” “什么之后?”疑惑脸。 “我是说,知道谁杀了你、怎么杀你之后,你要做什么?要凶手付出代价吗?”执绋感觉这姑娘真的很呆,打一下动一下,白瞎了那一身仙气。 齐梨月没想到还有报仇这种服务,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像一只雪白的布偶猫,格外招人。她思索片刻,最后摇摇头:“算了吧。” 然后又看着执绋道:“我已经死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杀,杀人的人与我有什么样的恩怨,但事实是我死了。不管那个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挽回我死亡这个事实。报来报去,有什么意思呢? 再说,万一我是罪有应得呢?” 姑娘说着说着就笑起来,脸颊两边出现可爱的小酒窝。这一刻的她呀,与那身仙气倒是十分相配了。 执绋凝视着这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姑娘的魂灵,良久无言。 直到姑娘面露疑惑地看着她,手抚上脸蛋问:“怎么了吗?” 执绋才收回视线道:“这样,你的诉求是查出杀身之人以及原因。拿到结果之后就投胎去,莫要逗留人间……下一世的你,会比这一世更幸福。” “真的吗?”齐梨月笑得更开心,眉眼弯弯如新月,“那就承您吉言啦!” 可不是呢么,执绋暗想,这姑娘是十世善人命格,此世恰好是十世中最后一世,累世福泽将会应在下一世,话本里头那些天选之子算什么,她才是真正的天道亲闺女。 她不愧是十世善人,心思澄净,心境通透,哪怕少年殒身也不见怨怼,心无怨尤。 如果当初的执绋这样想得开、放得下,想来现在也不会坐在此处了。 到底不同人,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这般轻叹着,执绋快速在纸上书写契约,边写边问:“确定凶手,探查死因,你要支付给我什么报酬?” 齐梨月想了想,道:“我没有冥币诶,用功德来换可以吗?” “当然。” 功德那是上上之选,有她付出的这些功德要执绋帮她报仇都绰绰有余。 执绋很快就完成契约,递到齐梨月面前:“签上名字。” 等她签好,执绋叫来林冢:“带这位客人去天字房安顿。” 少年老鬼一见齐梨月就满目惊艳: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齐梨月站起来冲林冢微微一笑:“麻烦您啦!” “嗯、哦、啊!请跟我来……”林冢迷瞪瞪地在前面带路,简直丢尽执绋的脸! 齐梨月对执绋道:“这件事就拜托您,我提前说声谢谢。” 说完跟在林冢身后走出待客室。 手腕上绑着的绸带忽然发出“呤呤”声响,纹路上金光流动,仿佛有活物在底下游过。 执绋摩挲着晃动的铃铛,轻声道:“莫急,梵音。” 梵音是执绋制造出来的一件鬼器,形如绸带,鬼器的器眼正是两边系着的铃铛。梵音一出,饮血方归,魂力次之。 之前她以为陈熹不好对付,所以特意将梵音拿出来,没想到陈熹以及陈婆婆都知理,没有剧烈反抗或者试图打架,所以梵音没有用上,更没染血。 这么多天过去,执绋安安分分地待在客栈中,梵音一直饿肚子,就有些等不及了。 执绋想还是得找个家伙打一架。 找谁好呢…… “老板,老板!” 薛挽歌兴奋无比地冲进来,手中捧着一只小螃蟹。 看见这只小家伙,执绋眉心一跳:“怎么?” “老板,我知道节节的执念是什么啦!” 薛挽歌格外开心,完全没有活着的时候的沉稳,跳脱得不行。 执绋揉揉眉心:“它什么诉求?” “诶呀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叫它自己跟您说吧!” 鬼医小姐姐说着对手中的小螃蟹施加术法,然后道:“节节,你说你想要什么,老板会帮你的!” 被擅自取名为节节的螃蟹动作细微地瞅执绋一眼,然后出人意料地:呜呜呜…… 第十六章 夜莺在哭泣(2) “呜呜呜……” 小螃蟹不知道为什么一见执绋就哭得稀里哗啦,停都停不下来。 眼见执绋脑门上冒出“╬”字符号,马上就要暴走,薛挽歌尴尬地笑笑:“哈哈,哈哈,老板,你别气哈,我再跟节节沟通一下,很快就好!” 说完就捧着螃蟹快速溜走,生怕执绋一个气不顺就捏死了老惹她生气的小家伙。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对节节产生深厚的革命友谊,才不舍得它被暴力的老板人道……不对,是蟹道毁灭呢! 执绋功力深厚,还能听见走远的薛挽歌温柔安抚哭泣的小螃蟹:“节节,你别哭啦啊……老板有那么可怕吗?别怕,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然后一个十分细弱的声音响起,语气中质疑满满:“真、真的嘛?可素我觉得,大人好像要揍我嘤嘤嘤……” 执绋:…… 这些年来她已经在修身养性了好不好!再说就一只螃蟹,才活了几个年头,能知道什么呀!她甚么都没干就要诬陷她! 就算她真的拳头痒,也不会找这么个小不点练手,一个两个都怕什么呢! ……………… 人民公园最近两天门可罗雀,你要问为什么呢? 哦,路上随便找个人来问问就能知道。 也就两三天前吧,一个女大学生在人民公园被袭击,当场死亡,连救护车都没上就断了气。 那女孩子生得可漂亮,五官没一处不精致,总之当时目击凶杀案的路人都没法忘记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纯洁得如同九天玄女,沁人心脾。 加上气质上佳,真像大自然的宠物花精灵一般,蹁跹飞舞在人世间。 她当时与两位室友一同来人民公园采风,准备回去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被突然窜出来的男人扎了一刀,正正扎在心口。 众目睽睽之下,女孩子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凋零在花儿一般的年纪。 凶手一击得手二话没说,趁众人震惊之际流窜入人群,眨眼消失,警方目前正在追寻搜捕。 “唉,听说还是省城大学的学生呢!这样优秀一姑娘,可惜呀……” 群众纷纷叹息,由于个中缘由不明,事情的热度下去很快,不过两三天过去,关注的人便少之又少,只人民公园这片地界人流量一直处于低谷。 ——大概是那凶手不由分说先刺一刀的阵仗着实叫人胆寒。不明缘起的人一听说出过这种事情,就对人民公园敬而远之,不敢进入,生怕也被什么人窜出来赏一刀子,一命呜呼了。 此刻黄昏,日落不会因为某一个生命的逝去而缺席。一日将尽时的阳光烧红泛紫,染得整片天空如同古时富贵人家才用的华丽的锦缎,绚丽多姿。 即将入冬的日子里,银杏叶子一片片铺满公园的草地和人行道,放眼望去,满目金黄。 这条常人眼中空无一物的小径上,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年轻女人。 女人的外套敞开着,露出里头白色的女士衬衫和精致漂亮的锁骨。下半身则着一黑色紧身裤,显得双腿笔直修长。——哪怕没有华服点妆,她依旧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没有戴任何装饰物,唯手腕处绑着一条颜色绚丽的绸带,那是女人身上唯一的殊色。绸带尾端的两个铃铛玲玲作响,声音清脆,像是在撒娇。 黄昏微醺的光线下,女人,绸带,铃铛,银杏,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然而这样的画面,无人能察,能察者,都已是亡魂,没心情更不会去注意那罕见的美丽。 这样的极品女人,当然是我们的主人公执绋啦。 她此刻所处之地,就是齐梨月遇害死亡的地方。 事发之前,小姑娘就在小径一侧的银杏树下面写生。她与她的两位室友收拾好画具、走上小径时,在执绋所站的地方被男人一刀致命。 血液顺着刀刃从鲜活的肉体中快速流失,滴落在这条小道上,溅开一个小小的血花。血花渐渐扩大,女孩子捂住胸口倒地,永远阖上那双如同瑰宝的眼睛。 生命如坠落的星星一般短暂。 执绋变换出亡灵书,将通过载物记忆回溯得到的画面记录在齐梨月这一页上。 ——所有的物体在使用年限中都会将被使用记忆凝刻,形成记忆碎片,术士一脉命之名为载物记忆,常用它来追溯光阴,探查事实。 她记录的是齐梨月死亡前后在这条小径上发生的点滴,记录下来的所有内容将会被传送至齐梨月房间的日志,以供她察看。 至于凶手,因为那个男人带着口罩和墨镜,手上还套了手套,面部特征十分模糊,手相也无从观察,除了能确定是个男人之外,尚且无法确定准确身份。 执绋将原来写字的笔收回去,抱着亡灵书在附近转悠,最终停留在一株银杏树下——便是齐梨月曾靠过的那棵。 随手拾起一片银杏叶,以叶为笔,叶柄为笔尖,翻开书页开始勾画,明明没沾墨水,书页上竟也浮现出淡金色的符号。 待执绋收手,书页上齐梨月名字的边上,缓缓浮现出两个红色的汉字—— 叶凉。 叶凉……执绋用银杏叶梗虚点这两个字,“方位呢?” 语调凉凉的,没带火气的样子,却叫亡灵书一阵颤抖。 书页右上角卷起来,轻轻蹭蹭执绋的指尖,颇有求饶之意,然后叶凉名字的边上便出现一个箭头,指向西南方向。 执绋将银杏叶子夹进这一页,然后不轻不重地弹开不安分的书页:“淘气。” 书页泛红一瞬,很快恢复原样消失在执绋手中。 这就害羞了? 孩子似的…… 执绋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哑然失笑。 ………… M市的一个小镇上,最近来了几个外乡人。 似乎是一家子,两个年纪大点的,两个年轻的。这几人到镇上之后颇为阔绰地买了套房子,就安顿下来。 镇上人家总觉得这疑似一家子的四个人怪怪的,可要具体说他们怪在哪里,又没人说得清楚。 当然,小镇民众都是热情大方的性子,不至于因为一点不太确定的心理原因就疏远他们,故而这家人很快就融入其中,以小镇一员为称了。 差点忘了说,这家人姓叶。 第十七章 夜莺在哭泣(3) 依旧是M市这个小镇,依旧是新来的叶家人。 这叶家人呐,先前也说了,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怪。 平时间呢,叶老先生逗猫遛狗,抽旱烟下象棋,行动就同平常的老头子没啥两样。 叶老太太买菜唠嗑,聊八卦广场舞,那可是样样不缺,横看竖看也没什么异常。 叶家大兄弟虽不常出门,但街坊邻里都见过他,知晓他有些游手好闲,不知做的什么工作,但也正常啊,人做什么不一定非得广而告之嘛! 叶家小兄弟…… 嗯?叶家小兄弟…… 诶对了!就是这叶家小兄弟!镇上的人对叶家小一些的这孩子印象颇为深刻,盖因那青年生得无比俊俏,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要叫他们来说啊,电视上那些明星都比不上的! 但怪就怪在这里,叶家人当初来镇上的一共四个,镇上所有居民都真真切切地看着呢! 但在人们眼中活跃着的叶家人,却只有三个。 最耀眼的叶家小弟,除了来镇上那一天露过面,剩下的日子里,竟连个声响都没发出来。 倒不是说那青年不出门不好,只是觉得叶家三人在平常话语时完全没有提及这个人,像是他完全不存在似的。 到底是人家家务事,镇民们大多心头怪异,却也不会多嘴饶舌,惹人家不痛快。 或许是那孩子身子不好? 又或许他就不愿意出门呢? 总之不是他们家的,偶尔间琢磨琢磨便罢了,总不能找上门去舔着脸问候吧! 而且真要论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故镇上民众心中总觉怪异,又说不出个四六来。 叶老太太提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同人打着招呼。 “叶奶奶,回家啦?今儿菜场里头有些啥呐?” “诶,是的……菜场今天进货来了,啥都有!” “叶大他娘,今天这么早吖?” “是哩,老大说要吃猪排骨,我趁早去买来。” “叶大娘……” 一路走来,一路问候,可见小镇民风之淳朴,镇民之热情。 叶老太太回到家中,打开门就见大儿子叶来瘫坐在沙发上,表情烦躁又郁闷,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闪着光,显然正超负荷工作。 见老太太回家,他也不起身迎接,只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妈你回来了。” 叶老太太最是关心自己这大儿子,见他这般非但没生气,反而动作十分快速地将食材安置好,口中回答:“欸,今天妈给你买了猪排骨,你不是说想吃嘛!中午妈给你炖!” 东西安置好,她还行至沙发边,慈眉善目地关心道:“小来呀,妈看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怎么啦?不爽利?” 叶来目视电视屏幕,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什么,就是输了点钱。” 他说“没什么”可不是为了宽慰年迈的母亲,只是真心觉得自己输钱不是大事,没什么关系而已。 毕竟以老太太宠他的程度,不过是输钱,可以解决。 叶老太太果然不以为意,只叠声关心:“输钱了钱够用吗?不够妈这里还有,再不济你弟弟那还有钱,管够!” “行了行了!”叶来不耐烦,又理所应当道,“给我一千块吧,过两天我要去见一个妹子,说不准给你带回个儿媳妇呢。” “那感情好哇!什么样的姑娘……” “哎呀你管那么多干嘛!等人带回来你不就知道了!”叶来直接打断,“给我钱。” 叶老太太习惯被他这样对待,不以为忤,反而因为他提到的暂时没影的儿媳妇心情大好,十分干脆地给了大儿子一千二。 拿到钱叶来就恢复原状瘫坐沙发,电视上的频道不停换。 “咔嚓——” 房间门打开,一个青年走出来。 叶老太太一见青年就皱眉冷嗤:“你出来做什么!” 青年比来到镇上那一天消瘦许多,精致眉目间盈着一汪沉郁的波光,安静地,在时光中盛开。旁的不需看,便都要令人心碎了去。 他许是身体不适,一手扶着门框以借力,听见叶老太太语气不太好的问话,温顺地垂下头道:“我……喝一点水。” 叶老太太最瞧不上眼的就是这个小儿子,明明是个大男人,没比他哥哥小多少,这做派就透着一股娘气,身子连些女人还不如,还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当初若不是……她怎会生下这么个病秧子! “喝水?没事喝什么水!家里没有热水,你要喝就喝凉的,不然就回屋去,别老杵在外面!”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叶老太太对这个小儿子完全没有在大儿子面前的慈爱祥和,每每面对,都会冷言冷语,狠狠斥责,不留情面。 仿佛这不是她儿子,而是仇家。 青年抬头张张口,到底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地走到客厅,用被子盛了一杯过夜的冷水,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关上了门。 全程声音细碎,不细听都没法察觉,像一只行走在黑夜中的黑猫,悄无声息。 在这个家中,青年向来毫无存在感,父母之情,兄弟之情,从来与他无干。 该习惯啦…… 青年苦笑,都二十多年了,还看不清么? 哥哥生病怪天气,他生病怪他自己;哥哥要钱那是有需要,他要钱就是赔钱货;哥哥不工作他们理所应当,他不工作就得被锁在房间里断食绝粮…… 从小到大,这样那样的事情还少么?每一庄每一件都在表明着,他的父母究竟有多么偏心! 他怎么会看不清?可看不清与放得下是两码事。他只是对偏心的父母,依然抱有幻想与期待罢了。 再说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他总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或许时间不多了罢…… 青年勉力抿一口凉水,步伐微微踉跄地行至书桌旁。鼠标移动,锁定的电脑亮起来,冷白光线温柔地亲吻着青年的脸颊,仿佛给予他一丁点儿慰藉。 右下角图标一闪一闪,有人给他发来消息。 青年坐下来,点开图标。 电脑上弹出一个界面,一个署名为蒙的人发来信息:凉,你怎么样? 青年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打:没事,我喝点水就好。 刚发出去对面秒回:那就好。 蒙:我刚刚查到一点东西[文件]。 消息后面附着一个文件夹。 大概是个新闻,标题是—— 女大学生无故被杀,凶手尚在逃逸。 第十八章 夜莺在哭泣(4) 青年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给他发社会新闻,所以虽然不解,但还是点进去。 通篇看完之后,青年好看的眉尖蹙起,没感到什么特别的? 他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除了知道一个漂亮的姑娘被人杀死,原因不明之外,没找到特殊信息。 不过这张图片里的人倒是有点眼熟…… 蒙:你仔细看看新闻稿里的那张照片,虽然糊了点儿,但我怎么觉得和你哥这么像呢! 这叫“糊了点儿”?分明都糊成一堆马赛克了OK?这么糊都能认出人来,蒙你对我哥是真爱吧! 青年忍不住吐槽,又将图片点开察看——的确很像他哥哥叶来。 即使照片中的人全副武装,脸与手的皮肤一点没露,但作为叶来朝夕相处的亲弟弟,哪怕感情不好,他也能大致在人群中将人认出来。 不过,如果照片上的人是他哥哥,那么问题来了: 第一,他哥为什么要杀那姑娘?他们之间应该没有仇怨,无冤无仇,又为什么痛下杀手? 第二,他哥杀了人,父母是否知情?如果不知情,为什么突然搬家?如果知情,难道他们是想帮哥哥隐瞒罪行? 第三,看他哥这几天颇为自在逍遥的样子,时不时出去晃悠,好像完全没有杀了人的心虚呀? 如果真是他哥杀的,那他也该是第一次杀人,难不成他哥心理素质这么好,杀人跟吃饭一样容易? 青年一方面觉得照片上的人很像他哥哥,一方面又觉得以他哥的素质干不出杀了人还不当回事的勾当。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相信哥哥。 凉:看着是挺像的,但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只是身形相似罢了。 蒙:容貌相似是没什么奇特,但气质雷同却少见。再说了,如果那不是你哥,你爸妈干什么搬家? 这一点确实有些诡异,但青年还是认为以父母——尤其是父亲的人品,不会由着哥哥胡来。 凉:可能是巧合。我父亲为人正派,如果知道哥哥杀人,一定不会由着他逃跑的。应该不是我哥。 蒙:那成,你心里有数就好。自己小心一点,你家里那几个都是偏心眼儿的,别的倒还好,就怕你哥杀了人,你爸妈把你推出去顶罪。 凉:…… 凉:别瞎说,我爸妈不是这样的人。 凉:再说我和我哥长得一点不像啊,身材也不同,警方不是傻子,怎么会认错人? 蒙:也是。总之你自己小心点,多防着点你爸妈和你哥,从小到大他们干过的恶心事还少么! 青年无奈,对方对他的亲人们恶感很深,几乎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的每一个行为。 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一个,青年不愿顺着朋友的话抱怨父母,也不愿为此与朋友断交,在纠正几次无果之后,只能一笑而过,装作没听见。 对方发完这么一句就下线了,青年便关掉对话框,又调出一个界面。 他是一名黑客,日常工作就是接单做任务,以换取到的高额报酬,来供养双亲。 ——附带一个哥哥。 不过即使他是家中唯一有收入且收入最高的,青年表示,他在家中的地位也和隐形人没什么两样,别说和哥哥比,就是他父亲那只金毛都比他得眼。 先前蒙说的那些,比如父母要他给哥哥顶罪,其实是有可能发生的。 如果不是杀人罪重,他与哥哥又完全不相似,溺爱哥哥的母亲说不定真会为了哥哥而放弃他。 至于正派的父亲……一切发生之后他再知道这些,也挽回不了什么。 另外……他私心里不愿相信母亲对他真的一丝爱意都没有。 青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神情严肃,俨然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 “老板!” 执绋揉揉额角,颇为头疼地:“怎么?” 薛挽歌十分不稳重地进来,一点不像个二十八岁的医生:“我刚才同梨月聊了聊。” 执绋一听这开头,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然而薛挽歌这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完全不怕她黑脸,每次执绋冷着脸要她闭嘴,她就可怜兮兮地盯着执绋,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简直!!! 唉!她当初是哪根筋不对,招来这么个丫头! 不是汉子,不能一言不合就揍! 执绋对自己说,然后生无可恋地按照台本走:“聊什么了?” “我们先聊了一会儿时装,诶那些设计师都是什么审美吖,全波浪纹的裙子也太辣眼睛了叭……然后我们还聊了……” 按照剧情,薛挽歌会在此处说上半时辰不带停的,所以执绋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头办公、娱乐,随便干什么都行。 ——薛·不带停·挽歌完全不会因为执绋中途退出对话而收回话头。 执绋就当多了个背景音,翻开公务笔记继续办公。 习惯之后,这样子好像也不错呢:)。 “薛小姐,”云不禄敲门进来,“陈熹女士的奶奶时间到了,刚来客栈,她想见您。” 执绋挑眉:“我不是与她说过安心去投胎么,怎么还来客栈?……带她进来吧。薛挽歌你那只螃蟹搞定没有?” 一听螃蟹薛挽歌就拍脑袋:“啊,差点将节节忘记啦!老板我先走咯~” 一溜烟儿,跑出去没影了。 云不禄应声,片刻之后便带着一个老人到门边:“薛小姐在里边,您直接进去便好。” 那老人正是陈婆婆。 执绋抽出亡灵书,翻至陈熹页,不咸不淡地说道:“衣凌菲,卒年八十八岁,功过阴间执法处会评判,来此处作何?” 老人平静地凝视着执绋,行为举止中自带一种镇定从容的风度。她缓缓笑起来:“原来是您。” 执绋颔首:“我先前已同你说过,想来为了陈熹你应该也不会放不下,怎么还逃脱鬼差导引来执绋客栈?” 衣凌菲低笑:“并非放不下,大人,我没有执念,也没想过要逃避阴差引领。” “我只是在死亡之后受到客栈招引,才来到这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 受到客栈招引? 执绋慢慢地露出一个颇为奇怪的表情。 说不上喜怒,倒是惊讶偏多一点。 第十九章 夜莺在哭泣(5) 很多鬼在接受执绋客栈服务的同时,也对客栈十分好奇。 好奇客栈什么时候建成,好奇客栈中员工的来历,好奇貌美大长腿老板娘何时来、为何滞留不去…… 当然,他们的疑惑永远不会得到解答。 因为林冢等人自个儿也不明白客栈缘起何时,更不知晓老板执绋的来历。而执绋自己呢,也不会没事同人讲自己的过往——毕竟苦痛不堪回首。 其实讲真的,对于客栈的来历,哪怕作为老板,执绋也是不甚明晰。 她拿着拂雪倒在漫漫黄沙之中陷入永眠之后,不知道过去多久,可能是几十年、几百年,也有可能仅仅过去一瞬间,总之她醒过来,便发现自己倒在一所客栈门前。 客栈无名无匾,瞧上去破旧无比,门窗腐朽,只外方廊檐上挂着的灯笼有点微茫光亮,其余场所,全部沉浸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 她茫然四顾,放眼望去,周边方圆十里之内——反正就是视野所及之处,除了这家怎么看怎么诡异的客栈之外,什么都没有。 所以执绋斟酌再三,还是踏入其中。 奇怪的是,在她进入客栈的那一瞬间,整座客栈不知道哪里有灯亮起来,里里外外,亮堂堂的。 先前她所见的破败,一瞬间消失,仿佛春之女神用她充满复生神力的柔荑轻轻拂过,焕然如新。 客栈中没有人,没有鬼,执绋踏过门槛走入,于是她便成为客栈新的老板。 最初的时候,执绋无法离开客栈,只能等外来鬼寻迹而来,她问过执念,帮其解决,再送走。 渐渐的,她的力量强大起来,客栈不再束缚她,她可以随心游荡在各方地域——也是那时,她才发现没有活人能看见她,她已经死在黄土沙漠。 她是鬼魂。 是亡者。 再后来,执绋掌握更多力量,与客栈的联系愈发紧密。 她开始知道,客栈自天地鸿蒙初辟之时便存在着,第一任老板是洪荒的一位圣人。 那位圣人在轮回道得建之后游历四方,知亡魂徘徊多因执念未消,心有所感,是以建成客栈,以为亡魂解忧超度,重入轮回。 圣人陨落之后,客栈陆陆续续有三位老板,执绋是第五任。 如何成为客栈老板没有既定准则,大多是看缘分,执绋这种,大概称得上机缘巧合。 所以,不是执绋开了一家客栈,而是客栈选择执绋为它的代言人。 执绋成为客栈老板之后数百年之间,客栈很少表达出自主意愿,几乎所有决断,都由执绋一人决定。 而少有的几次表态,大概是遇到有缘人,有些激动,一不小心将鬼魂引导进客栈。 眼前这位老人家,应该也是被这么吸引过来的。 执绋真的很无奈,客栈如果真的想换个主人,她可以直接将位置腾出来,但它不是。 第一次它将鬼带入客栈的时候,执绋还以为客栈对她不满意,果断表示要退位让贤,结果客栈死活不同意。 后来这种情况又发生两三次,执绋渐渐就明白了,客栈这就是“技痒”,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寻找有缘鬼,因为说到底消除执念这种事一座没手没脚的屋子也完成不了。 所以哪怕有了主人,它还是时不时想要皮一下,可能是为了彰显存在感? 执绋也说不清。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不是什么大事,”执绋对陈婆婆说,“客栈寂寞太久,想要热闹些。” 老太太不欲深究,只点点头:“啊,是这样……” 执绋提笔在衣凌菲三字后边添上晚班,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黄色的票,放到老太太面前的桌子上:“这是晚班车的票,您拿着坐晚班,到阴间之后会有鬼差接引。” 陈婆婆将票收入口袋,看着执绋笑道:“谢谢您。” “不必,职责所在。” 执绋回,又补充:“晚班很快就会到,我会让木头带您去乘坐地点,之后的事情,您自己多保重。” “好,”老人点头,再次道谢,“谢谢您。” 执绋没再回她,叫林冢将人带去安顿。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执绋合上本子,齐梨月那边叶凉的确切信息还需要一段时间确定,这个急不得,所以可以先搁置一下。 陈熹这边,陈婆婆已经过世,陈恭入狱,陈熹的父母素来不待见这个女儿,再加上他们不知道陈婆婆遗产丰厚,所以不会主动与人联系。 这么看来,陈熹现在按理来说是个孤家寡人。 前段时间,执绋打算建立一个人间的事务所,但既然是人间的,必然需要活人来参与各种证明之类的活动,当时执绋手头没有这样的人,所以计划搁浅。 如今遇见一个陈熹,她原本淡化的心思又开始活泛。 陈熹本身有术法底子,办事的时候不容易受到制约。而且她还要积攒功德替陈婆婆洗罪,执绋给她这么一条捷径,想来陈熹不会拒绝。 不过只陈熹一人显然不够,还得再找几个人搭班,到时候一些人间的事务就可以通过事务所进行。 执绋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便将找人一事写在执事本上。 一句话刚写完,才画上句号,执绋就发现开头第一个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想也知道谁搞的鬼。 执绋脑子一转,就想明白客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无奈地说道:“我不是要抛弃你,有些事情活人来做更方便。” 才不信!你跟活人没什么两样,活人能做的你有什么做不了! 执绋:“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鬼,是上千年的老鬼,在人间属于黑户。” 哼!你还没上千年呢!算什么千年老鬼! 执绋:“行了,不要闹,反正只是一个想法,还没真的成立呢。再说就算另外建立一个事务所,我也还是鬼啊,只能回到客栈。不会抛弃你的。” 哼!我才不是怕你抛弃我!就算你走了,我还可以找别人!谁稀罕你呀! 说是不怕不稀罕,执绋发现执事本上的字已经完全消失,连个标点符号都消失得干净。 执绋:…… 行,她不记在执事本上,记自己心里头总成吧! 平时一声不吭的,一到感觉地位受到威胁了,就冒出来搞破坏。 客栈真是年纪越大越孩子气。 “老大,我发现个很奇怪的事——” 第二十章 夜莺在哭泣(6) 赵扬幡大喇喇走进来,手里提着几面旗子。 他的工作同名字一样,就是扬幡招魂,另外因为生前是打仗的,武力值蛮高,所以执绋经常带他一起出去办(打)公(架)。 赵扬幡此人呐,大概是天赋都点在打仗上,人情世故十分之一言难尽——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夫人和下属联合起来搞死,英年早逝了。 喏,就比如说此时此刻,他拎着招魂幡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弄得执绋脸黑了一半,阴恻恻盯着一无所觉的壮汉,心里想着等会儿从哪里开始揍比较好。 脸呢,还是肚子? 赵扬幡这种粗神经的鬼哪能察觉到顶头上司的心情啊,他挥着手中的旗子,也不等执绋问,直接接下去说:“诶老大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我刚才招魂的时候,招到一个小鬼,他说他叫叶凉。刚好跟老大你之前要找的那个凶手重名!” “你说有趣不?” 叶凉? 执绋蹙眉:“你确定他叫叶凉?将他带来见我。” “噢噢噢,得嘞,他就在大堂里,老云给他做登记呢!” “另外,一会儿事了了你去练功房等我。” “噢噢……啊?为什么啊老大!我又哪里犯事儿啦……” “哪里都犯了。” 执绋冷笑,这大块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前才因为进房间不敲门被她教训,这才一星期不到又犯,看来是皮松了,需要她为他紧紧。 ……………… 叶凉直到被赵扬幡带至执绋面前,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 死了? 他怎么死的? 执绋屈指敲敲桌面对他道:“坐。” 青年坐下来,漂亮昳丽的脸上布满茫然与疑惑。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怎么他就来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执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决定先解决上一位客户齐梨月的问题,再去了解这个看上去就不大对劲的叶凉。 “认识齐梨月吗?” 执绋问。 叶凉摇头,却突然想起来那个在公园里无故被杀的受害女孩就叫齐梨月,于是又点头。 执绋最烦瞻前顾后、态度模糊的人,见他这样十分不耐:“究竟认不认识,认识,或者不认识。” 既摇头又点头,是个什么意思! 青年鬼觉得这位老板可真凶啊,不过他被亲生母亲从小凶到大,早就习惯被人这样对待,倒没被吓到。 他温顺地回答:“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 “这么说,你没有对齐梨月动杀手,凶手不是你?” 执绋眉头蹙得更紧,可亡灵书给出的名字就是叶凉,难不成不是这个叶凉? “……”叶凉目露惊诧,“您为什么觉得是我呢?我几乎连门都没出过。” 执绋用手指按按眉心:“看来不是你。” 凑巧而已。 “自然不是我。”青年鬼肯定道,一点被误解的气恼情绪都没有,只是语气中的确信更多了些。 执绋翻出亡灵书对他说:“既然你不是凶手,那我们来谈谈其他的。比如说你的执念。” 叶凉陷入沉思,片刻后竟然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还活着的时候我希望母亲能多在乎我一点,不需要多,只要有一点就够了……现在我已经成鬼魂,这点愿望肯定无法实现,所以我并不执着于此。 ……我不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是不是不能到这里来?” 那可就麻烦了。 执绋不是没有接待过不明执念的鬼,客栈对这一类客人有专门的一套接待流程。 只是往往执念越不明晰,涉及到的探查范围越大,有时候产生执念可能只是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微不足道。 然而就是这点微不足道,横贯在往生之路上,叫他们无法投胎,只能飘荡于天地间直至灵魂消散。 “看来你需要办一个常住手续,”执绋说,“客栈没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既然来了,一切问题自然会由我们来解决。” 叶凉感激地笑笑,眼角微翘,弯出极好看的弧度:“谢谢您……但是我没有钱、呃,就是冥币。” “执绋客栈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冥币,你可以支付功德、福泽、或者灵魂力,接受预支,不收利息,绝对保证每一位客人都不会因为没法付钱离开客栈。” 执绋说着变出来一颗珠子放在叶凉面前,“你可以用这个看看自己有多少功德,我们只收取你本身所有功德的十分之……” 话语戛然而止。 执绋说话的时候,青年鬼顺从地拿起珠子,测试自己的功德。 这颗功德珠是阴间秦广王送给执绋的礼物,只测功德,不管罪罚。鬼魂触碰功德珠就能激发它的力量,只要有功德,珠体会泛金光。金光愈盛,功德愈厚。 然而现在,被青年鬼握在手心里的珠子跟死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执绋甚至能发现晶莹剔透的珠体内部,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裂纹。 执绋:……? 叶凉疑惑脸:“它怎么没有反应?是过期了吗?” 功德珠:……你才过期!(?`⊿′)? “……功德珠不会过期。” 执绋不敢置信地回答,如果功德珠没反应,那就说明叶凉这个人,一点功德都没有。 没有功德??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就这么说吧,哪怕是连环杀人犯死后,身上也会有功德,因为功德累世计算。 上一世、上上世、上上上世乃至所有前世,每一世死亡,阴间都会对魂体进行结算,功德与罪孽相互抵消,多出来那部分就带到下一世。 而且一世之内,功过不会自主抵消,也就是说,哪怕上一世罪孽深重带到这一世,只要在这一世做一点好事,身上也会带有功德。 但是! 叶凉,他一丝丝功德都没有! 那得是累世功德为零,这一世也没做一点好事才能达成的成就。 叶凉:“如果它没有过期,是不是我没有功德啊?没有功德,我付不起住费……” “不。” 执绋深吸一口气,生生露出一个颇为扭曲的笑容:“当然付得起,你可以用魂力做住费,不多,百分之一就可以。” 叶凉“哦”了一声,又不放心:“……我不会也没有魂力吧?” “……” 好在执绋调节能力超强,眨眼功夫就恢复过来,她咬牙切齿地青年鬼道:“放心,只要魂魄没散,你就有魂力。” “那就好!” 第二十一章 夜莺在哭泣(7) 叶凉是怎么死的呢? 让我们将视线投放回叶家。 这个稀疏平常的夜间。 青年将手上最后一个单子做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又有些难受地捂住胃部。 他的胃素来娇气,一点不合意的食物就会叫它不高兴。 白日里他喝了一杯过夜凉水,这不晚间就闹腾起来。 叶凉一向是个能忍的人,他天性温顺,很会照顾别人,宁愿自己稍微苦着一点,也不会叫他人有不舒服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父母兄长长达二十多年的冷暴力中安之若素的原因。 以前他的胃没少抗议这个永远不会照顾自己的主人,但叶凉知道哪怕他疼晕过去,亲人也不会关心,甚至有可能完全不知道他晕过去了。 无人关心,出去叫母亲看见又徒惹老人不爽快,除了忍耐,他还能怎样呢? 不过这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被主人压榨得太厉害,总之叶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绵绵密密的痛感折腾得完全没有睡意。 青年忍了又忍,最后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几乎是滚下床,险些一头栽倒。 他没顾上穿鞋子,就光着脚走到门边。 现在已经是深夜。 父母早就已经休息,兄长八成还在外面挥霍,剩下的两成应该是在房间里打游戏。只要他安静一点,尽量不发出声响,就不会被发现。 他不贪多,一点点面包就好。 青年捂住胃部,额头冒出冷汗,后背一片冰凉,想来也都是汗水。 如果仔细看他,还能发现他的脸呈现出惨白的形状,一双好看的眼睛中神情已经开始涣散——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这绝对不对劲,再耗下去那是要送医院急救的节奏。 青年近乎无声地打开房门,做贼似的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客厅的声音。 很好,没有声音,十分安静。 慢慢拉大缝隙,拉到恰好容他身子挤出的程度,青年艰难地、小心翼翼地踏出房间。 客厅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人。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令人心安的黑暗。 客厅的落地窗没有配窗帘,所以幽冷的月光悄悄爬进来,无声地为这个在自己家中却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得如同寄人篱下一般的消瘦青年,支撑起最后一点点温暖。 青年悄悄地,一步三顾地,最终挪进厨房——这里他完全没有来过,并不知道格局,所以有些晕头转向。 胃部持续散发着哀鸣,青年觉得自己甚至好像幻听了,一瞬耳鸣,太阳穴剧烈跳动。此时此刻,他的所有器官似乎在集体罢工,血液不甘地企图冲破束缚,做一点绝望之下最后的挣扎。 身体上的难受叫青年忍不住用手去扶料理台,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羸弱的身体在这个小空间露出丑态。 黑暗中,青年原先白皙的皮肤变得惨白无比,所有象征着康健的血肉仿佛在一瞬间离他远去,乍一看去,好好一小伙子,竟然形销骨立,所有曾经叫人惊艳的昳丽,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都完全瞧不出了。 怎么回事…… 叶凉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感知弱下去,所有伤痛都渐渐收回折磨人的利爪,安分地隐藏起来。 我……要死了么…… 他在混沌中勉强保持住一点神智,迷顿地想着。 要死在这里了吧…… 唔,希望……明天不要吓到母亲…… 突然。 “咔嚓——” 外面的大门被人打开,叶来醉醺醺地倚着门,动作迟钝地脱鞋子走进客厅。 “妈!” 叶来大声呼喊。 “妈!” 叶老太太的房间门很快打开,老人家忙不迭回答:“诶,怎么了儿子?” 那睡衣都还没完全穿好,显然是赶着出来回应儿子的“召唤”。 叶来外套懒得脱,就直接躺倒在沙发上,喝了酒之后由于酒精反应脸很红,一张嘴浓浓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妈……叶、叶凉那小子……什么时候能死……我等不及了,赶紧让他死了吧!” 让……谁死? 青年伏在地上,呼吸微不可闻,听见兄长这样的问话之后,本来即将涣散的脑中再次聚起一丝清明。 兄长这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让他死? 母亲……也是……同意的吗? 一墙之隔,他的母亲走到兄长边上,任劳任怨地给兄长脱外套和袜子,一边动作一边温声回答:“你再等等,这件事要慢慢来,急不得。你放心,妈会给你办的妥妥的!” 慢慢来……杀了他吗? 青年眼中的光已经完全暗淡,紧绷着的弦却倔强地不愿就此松弛。 叶来不满:“还要等多久?万一警察查到我身上,我就逃不掉了!” 叶老太太用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不会太久的,啊。很快他就会死,给你当替死鬼,你放心,妈做事你还怕什么!” 往常这时候叶凉早就已经入睡,他一旦入睡就很深,对着耳朵吼也能睡得雷打不动。所以母子两人完全不担心这番对话被他听见,就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音量。 孰不知本该在卧室里睡觉的叶凉,此刻躺在厨房冰冷的地面上,心与地面一样凉。 母亲与兄长心心念念要他去死……还涉及到警察。 难道那个女孩子真是哥哥杀的?可就算要他来顶罪,为什么非得杀死他呢…… 叶凉啊,你看,你的这些血脉亲人,从头到尾,一点没当你是一家人,你那些可悲的期待,该掐灭了罢…… “那你动作快点!” 叶来醉得厉害,听见叶老太太承诺,就催促一句,翻个身睡了。 叶老太太不在意儿子命令的语气,脱下外衣外裤和袜子,又去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拧干毛巾细致地替儿子擦拭。 此刻的她,像是一个慈母,没有在叶凉面前的横眉冷对,眉眼慈和,唇角带笑,哪怕做着伺候人的活儿,也因为心中对儿子的爱意显得格外快活。 只可惜,她所有的慈爱,通通给了叶来一个人。 叶凉一分也得不到。 听着母亲照顾兄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叶凉紧绷着的一根弦,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虽然不知道父亲的态度,但……装作不知道,大概就是默认吧…… 他……不属于这里…… 母亲……一点都不爱他…… 叶凉,世间容不下你,不如归去。 不如…… 归去。 一颗明亮的星星坠落。 从此世界不再有光。 (生日番外)执绋生前记事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京城薛府。 “啊呀——” 穿着花袄的小姑娘一个不慎跌倒在地,直教服侍的下人们心惊胆战,连忙拥上去欲将金尊玉贵的小主人扶起来。 没等他们碰着衣裳,小姑娘自个儿便一骨碌爬起来,摔了也不哭,十分皮实地拍拍左右胳膊。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怎么弄成这模样!”小姑娘的奶嬷嬷适才进屋给她拿披风呢,结果一会儿不在,小姑娘就啪叽一下跌了个跟头。 于嬷嬷是将小姑娘当自个儿孩子看待的,见她跌倒别提多心疼了,连忙将披风递给侍者,上前探查小姑娘的情况。 小姑娘贼机灵,对着嬷嬷乖巧地说:“嬷嬷,我不疼,没有摔坏~” “摔坏可就晚了!”嬷嬷见她确实没受什么伤,松了一口气,颇为宠溺地对这小祖宗轻斥,“二小姐若是要出去玩耍,与奴婢说一声便好,可千万不能自个儿跑出去,若是伤着这儿那儿,二小姐自己不心疼,老爷夫人大少爷和大小姐那是要心疼的。” 小姑娘闻言立马安静如鸡,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啦嬷嬷~嬷嬷,我们可以出去玩了嘛?我想找姐姐~” 想也知道这祖宗一句没听进去。 于嬷嬷给她批好外披风,将人抱起来,无奈地回答:“好,奴婢带二小姐去。” ………… 绾纱苑。 十二岁的少女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块手帕。 少女生得端庄,眉眼疏淡,不笑的时候,瞧上去便尊贵又疏离,叫人十分有距离感,不敢亲近。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宜笑宜嗔,无论流淌什么样的情绪,都无比灵动。 此刻她绣着花儿,心如止水,不动如山,俨然一副世家嫡长千金的模样。 “姐姐——” “姐姐——” “阿芙来找你玩儿啦——” 外头传来小姑娘欢脱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叫少女眼中逐渐浮现出笑意,清冷的气质消失无踪。 她放下女红,自窗边起身,才站起来呢,大腿就被个暖洋洋的小东西圈住了。 低头一看,不是她小妹是谁! “阿芙来了。” 少女温柔地弯下腰揉揉小姑娘的脸蛋,唇瓣绽开开心的笑意。 小姑娘仰着脸任姐姐揉脸,眼神亮晶晶的:“姐姐——阿芙来找姐姐玩~” 一直弯腰肯定是累的,少女便牵着妹妹的手转移至软榻,将妹妹安置在软榻上,又吩咐贴身侍女去准备一些糕点,一切备妥当了,才安安心心地同妹妹聊天说话。 小阿芙趴在案边,满目崇拜地盯着姐姐:“姐姐,你刚才是在做女红嘛~好厉害呀,阿芙都不会。” 少女手指对着小姑娘的鼻子刮了一下,轻笑着说:“阿芙还小呢,待阿芙长大,姐姐教阿芙好不好?” “好呀好呀,姐姐最好啦~” 少女最爱同妹妹相处,因为整个家中呢,只有在妹妹这里是最轻松欢乐的,尤其妹妹还是这般可爱的人儿。 啊,妹妹合该得到最好的。 少女笑着在心中感慨。 “啊,姐姐!”小阿芙突然叫唤。 “怎么了?” “阿芙什么时候能过生辰呀?阿芙想过生辰~” 小阿芙的生辰是七月十五,而眼下才三月上旬,隔得挺远,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过生辰了。 少女没有责备妹妹无理取闹、想一出是一出,只温柔地同她讲:“阿芙为何突然想要过生辰呢?” 小姑娘天真地回答:“因为,因为过生辰的话,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就会回来啦~阿芙好想爹爹、娘亲和哥哥~” 少女捏捏她的脸颊:“好啊小没良心的,就想爹娘和兄长,不想姐姐了是吧……” 有点气。 哼!他们不回来还好呢,家中就她和小阿芙。 “不系辣,囧囧,阿胡爷霞番囧囧哒……” “贪心的丫头,有姐姐还不够吗,想他们作甚。” 少女坏心眼儿地伸手挠小阿芙的痒痒肉,逗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哈哈哈哈哈,姐姐,窝错啦……” “哈哈哈哈哈……”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少女与小娃娃抱在一起,温馨得像是暖冬里的阳光,叫人永远难以忘怀。 第二十二章 夜莺在哭泣(8) 叶凉,男,二十二岁。 省城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生,精通电脑技术。十五岁上大学,十九岁毕业,之后的三年内,通过黑客技术赚取高额佣金以支撑家中生活。 亲缘淡薄,自小不得亲人所爱。母亲刻薄苛待,父亲默不作声,兄长欺侮虐待,即使成年后作为家中唯一的金钱来源,也被父母刻意忽视,所有钱财被母亲管控。 卒年二十二岁,死在二十三岁生日的一周前深夜。 死因,不明。 这是叶凉的一生,很短,只有二十二年。 回首望去时,竟没什么值得回味与留恋的,寡淡得像一块被人嚼了又嚼的口香糖。 唯一一丝甜味,来自于一个未曾谋面的网友蒙。 可是眼下,此刻,青年拿着执绋递过来的资料,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以及一丝愤懑。 他看到了什么呢? 叶凉,男,二十七岁。父叶忠德,母林红芬,弟叶来。 四岁十个月,以石掷狗,致狗死。 五岁三个月,偷姨家财物。 六岁,试图杀害亲弟。 九岁,打伤低年级孩子。 …… 二十七岁,刀杀无辜路人。 二十七岁十一个月,自杀身亡。 批:天怒人怨,人恶狗憎之徒。 这……这是他? 这怎么可能是他! 从小到大,他因为身体不好,除了上学之外,连家门都不曾出。在学校之时存在感几乎为零,从未与人起过冲突! 这张纸上所有的内容里,只有父母名字能对上,其他所有东西,与他根本一点联系都没有!而且,为什么连年龄都不对? 二十七岁……分明是他哥哥叶来的年纪,他是弟弟,这纸上却说叶凉是哥哥,叶来是弟弟! 满纸荒唐言! 青年鬼此刻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进了什么三无机构,不然怎么会拿出这么一个与现实完全不符的结果呢! 他要气笑了好吗。 “太荒唐了。” 他这样对执绋说。 “旁的都不说,就是年龄,也对不上啊这位大人。” 执绋见他看到资料那表情就知道事情又出现波折了。 其实她也很崩好吗! 本来她以为眼前这只鬼与亡灵书上显示出来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按照客栈的规则,找不到执念的客人,执绋需要负责去调查客人生平,大到人生折点小至吃喝拉撒都得查清楚。 结果谁知道一查,就查出个大窟窿。 叶凉就是叶凉。 亡灵书所指的,就是这位已经死亡的客人。 奇怪的是,她查到的“叶凉”与眼前这位叶凉,除父母信息一致以外,没有一处对得上号。 怎么可能呢? 这些资料是执绋以叶凉的魂力为媒介,用阴间的查询器具查到的,按理来说不存在人间那些什么误判误查的现象。 毕竟人间判罪靠证据,阴间判罪考察灵魂。证据可以伪造,但灵魂总不能缝补吧?死亡之后进入客栈的另说。 灵魂骗不了人。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执绋心中有点猜测,但暂时不好证实。眼前这青年鬼虽然笑着,却是皮笑肉不笑的,眼睛中藏着难以捕捉的质疑。 ——客栈开办这么多年来,没有哪个鬼对客栈提出过质疑,全部五星好评的OK? 我们是正经机构,天道那里过明路的,你这小眼神是个什么意思! 执绋真心觉得叶凉此人与她八字不合,哪里都犯冲,不然怎么会什么事遇到他都不顺利起来? “……结果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大人,我还没过二十三岁生日,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这份资料里面记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我所做……要说是我哥做的,可信度还高些。 会不会是你们这里用来查询的机器年久失修,不小心搞错了?” 执绋告诉自己,冷静,绝对不能揍人。 咬牙:“阴间不存在年久失修的说法,我可以同你这么说,哪怕你即刻前往阴间法庭,阴差递交给你的也只会是这些结果。” “怎……” “别不信。照你所说的,你与你哥哥之间,应该有猫腻。” “什么猫腻?” 执绋将猜测说出来:“有人用术法,将你哥哥造的孽传递到你身上,在阴间法庭看来,这些罪责就是你的,造成这些罪责要遭受的惩罚,也要由你来承担。” 她没说的是,叶凉身上的功德,很有可能也是被这个术法传递至他兄长叶来身上,所以功德珠才会测不出一点功德。 拥有功德的叶来与全身罪孽的叶凉,哪怕杀人的是叶来,哪怕叶凉与叶来完全不相似,只需要一点引导,凡间的官方机构就会认定叶凉是杀人凶手。 真正的杀人凶手,则逍遥法外。 这些是她的一点猜测,尚未证实。再说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叶凉的父母知不知道术法的存在呢? 或者说,这个术法的施展,与叶老太太夫妻二人有没有关系呢? 执绋倾向于有关。 世间有爱子女的父母,也有憎恶子女的父母。血缘或许是父母与子女之间最原始的羁绊,但情感,从来不是单纯依靠血脉产生传递的。 在客栈这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鬼,自然见识过把子女当做货品利用、全然无慈爱的人。 对于这些人的子女而言,血脉相连不是缘分,而是束缚,是时刻吸血的蛭虫。 纵使执绋话只说出一半,聪明的叶凉也能从她说的这一半中猜到另一半是什么。更加明白,能对他做出这些事情的,最有可能的人选,恰恰是他一直抱有幻想的母亲。 “难怪啊……” 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父母对他一直不亲近,母亲冷暴力,父亲装作不知道,兄长看他总是怜悯又厌恶。 为什么母亲能对大儿子关怀备至,却对他这个小儿子厌弃进泥土里。 为什么兄长好像杀了人,却一点不害怕,依旧悠闲度日——不是不害怕被抓,是知道他会成为替罪羔羊。 为什么父亲总是不怎么回家,回家了也总是在卧室里不出现——是怕他求救吧! 是啊,父亲是多么正派的人呐,小儿子向他求救,他总不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到时候就难做了,所以干脆早出晚归,不给他求助的机会。 真可笑啊…… 他竟然妄想从他们那里获得亲情。 他竟然完全不防备这几个一看就没当他回事的“亲人”。 他,极有可能是死在“亲人”手中。 青年一向温顺和善的一双眼中,血丝遍布,瞳孔隐隐有变红的趋势,竟是要化厉鬼。 第二十三章 夜莺在哭泣(9) “叶凉。” 执绋古井无波地唤了一声,没什么动作,却叫青年鬼一顿,然后渐渐冷静下来。 “不好意思,叫您见笑了。” 叶凉用手捂住眼睛,不愿让执绋看见他眼中的脆弱无助。 这青年姿容绝伦,哪怕是情绪不佳也别有一般姿媚处,如果不遇见这么些糟心事,仅凭着一张脸就能横行无忌。 到底命运无常。 执绋能理解叶凉的情绪,但理解归理解,要做的事情那是得做下去的,叶凉并没有那么大的分量,能叫执绋因为他打乱自己的计划。 “这些目前只是猜测,你不必过于相信我的话,在没有查清楚之前,万事可变。” 执绋这么说道,她这几天在客栈和阴间来回穿梭,将叶凉与齐梨月的生平都翻了一遍,齐梨月那边没有问题,叶凉这里却牵扯出术法的影子。 如果叶凉信息不对等是因为术法影响,那么,极有可能他的死亡也是因为术法。 “叶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如何死亡?”执绋问。 “我……”叶凉试图回想,他记得自己工作完胃疼,本来以为没什么,结果一直疼,疼到难以入眠。 所以他摸黑找到厨房,试图找一点食物垫垫肚子。 好歹让自己能睡着。 进入厨房之后…… 之后发生什么了? 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无论叶凉如何去挖掘,之后的画面也没有一星半点痕迹。 像身处雪原的旅人,偌大天地之间,只有无尽的白色,望不见边际,一切感官全被剥夺。四面八方,不管往哪一方行,都毫无区别。 因为茫然无物。 见他这样的表情,执绋便知道应该是不记得,她若有所思:“没有死亡时刻的记忆,一般而言分两种情况。 第一种,像齐梨月那样,猝不及防被人杀死,来不及明白一切,就已经失去生命,灵魂没有接收到相关记忆,所以不明白自己如何死亡。 另一种,被施展术法。很多术法有消解记忆的副作用,如果被施展术法,没有死亡前的记忆也说得过去。” 不知道叶凉属于哪一种。第一种到也罢了,若是第二种,那执绋就不得不重视这件看上去很小的案件。 术士一脉没落近四百年,传承至今的术士家族自陈婆婆这里便完全断绝。大量术法遗失或者传承之法遗缺,现存于世的,基本上都是曾经最基础、最底层的术法。 再加上现代青年深受科学教育洗礼,几乎没有几个真心信奉术士玄学。 前人陨落,后无继者。 所以术士在现代世界已经寥寥无几,而如陈婆婆这般学有所成的术士更是凤毛麟角。 便是现存的术士之中,也大多是被阻在门槛外的、半知半解的被人称为“江湖骗子”的“大师”,根本连术士之名都配不上。 在这种现实条件下,执绋最近接到的两个委托都牵扯出术法的影子,显然不太正常。 虽然可能是巧合,但执绋明白,任何巧合都有可能是人为创造。 “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前一种。” 叶凉迟疑地说。 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直觉。 执绋将叶凉的资料登记进亡灵书,随后道:“行,这些我了解了,如今你是客栈的客人,我们自然有义务完成你的委托,好叫你安心投胎。” 叶凉:“……等等,我什么时候给的委托,我怎么不知道?” “针对不同客人,客栈会给出不同的服务,更加具体的你可以去找云不禄了解。鉴于你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客栈这边自动为你开启委托,一切服务都是合法正规的,请放心。”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们又怎么找到我的执念呐?” “死后不明执念的鬼魂并非个例,我们自然有办法找出你的执念。在这一方面,执绋客栈绝对是专业的,如果你实在有疑问,也可以找云不禄询问,他会为你解惑。” 执绋说完从桌后起身,对叶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续动作,你房间里的日志会有记载,关注那里就好。” “……哦,”叶凉讷讷地回答,也起身走过去,“那我是不是得付钱啊?” 一听叶凉提起报酬这个话题,执绋就忍不住眼角抽搐,脑门上的青筋颇为活跃地蹦跶。 叶凉没有冥币,没有功德,没有福泽,魂力也不是很强,先前执绋已经抽走十分之一的魂力作为叶凉入住客栈的费用,这时候自然不会再抽取魂力——要知道魂力太弱很容易魂飞魄散的!万一再抽走十分之一,执绋怕这位客人直接永远消失。 这种“穷鬼”执绋真的没见过,但也不可能叫她免费服务,于是:“你没有冥间交易的东西,人世间的财物也可以做抵消。” 唉,对鬼来说,人民币真的没什么用哇!但除此之外,执绋是真想不到还能叫叶凉给出什么了。 “这样也行啊?可是……我的钱都给我母亲和哥哥了,我账户里没钱……”叶凉很不好意思,虽然赚得多,但他这里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 “……” 穷成这样的,讲真,就你一个! “先欠着!你这样的,去往阴间之后肯定没法直接投胎,说不准会留在阴间做鬼差,到时候挣到工资再补上。” 执绋将这青年鬼带出待客室,迎面就撞上云不禄。 云不禄原名不叫不禄,是进客栈之后才改的名字。他生前是一名官员,因为权力倾轧牵连死去,死的时候不过三十出头。 因为满腹经纶,所以他自带一股书生意气,待人接物,多是风流蕴藉,温文尔雅。又因为曾在朝堂沉浮数年,处事严谨,滴水不漏。 因而执绋令他作客栈门面,接待进入客栈的客人。 老云此人,那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稳得很。然而此刻却行色匆匆地来找执绋,什么风度气韵通透不顾。 “薛小姐!” 执绋心有疑惑,能叫云不禄大惊失色的,该是多大的事,她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不禄见着执绋,心中一定,理智逐渐回归。他看着执绋身边的叶凉有点拿不定该不该当着客人的面说客栈里的事。 这样的视线叶凉哪瞧不见呢! 他心中清楚客栈里头大概出了什么事,不方便叫他这个外人知道,于是青年鬼十分善解人意地主动对执绋告辞。 直到叶凉完全离开,执绋对云不禄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十四章 夜莺在哭泣(10) “……事情就是这样。” 云不禄简明扼要地将经过阐述了一遍。 这事情呢,还得从齐梨月这里开始说。 齐梨月在人世间是一位富商的小女儿,上头有一位哥哥。她哥哥叛逆,不愿继承家业,反而跑去做了一位警察。 恰好齐梨月在管理和投资方面很有天赋,所以齐爸爸打算叫小女儿以后继承家业。 不过齐梨月任性得很,表示既然以后要继承家业,那她大学不想就读金融方向的专业,并且先斩后奏报了个油画专业。 齐爸爸能怎么样呢?儿子他都没拗过,女儿就更加拗不过了,只能同意。 谁知道就出去采个风的工夫,齐梨月就遇害身亡了呢! 痛失爱女的齐爸爸那叫一个悔啊,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能叫女儿报这么个油画专业!东西没学着多少,还把命给丢了。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 所以齐爸爸就想着,女儿不过二十岁就香消玉殒,本来就命苦,他这个做爹的怎么能叫女儿死了之后还不舒坦呢! 所以,齐爸爸花大价钱买了数以亿计的冥币,以及各种各样的日用品,通通按照程序烧给女儿。 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呢? 后果就是执绋客栈所有天字号房被塞满,几位居住其中的客人差点给埋在里头二次死亡。 客房服务林冢实在没辙,就通知云不禄找执绋解决——实在是东西太多,清理的速度及不上增加的速度,一个处理不好,怕是地字号房间也要遭殃了。 执绋:…… 齐爸爸这么豪气的吗? “您还是去看看,再不处理只怕客栈要被冥币淹没了。” 云不禄苦笑着对执绋说,这阵仗着实惊人,哪怕他不在现场都能感受到金钱如洪流的猛烈攻势。 执绋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最重要的是,现在是现代社会,按说冥币烧下来之后会自动存进鬼魂的账户里,不会是以现金形式出现的呀?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执绋直接来到天字房所在的区域。 还没走进去,迎面就冲出来一大堆冥币,天女散花似的扑了执绋一脸。 齐爸爸未免太疯狂了些。 执绋还能说什么。 执绋也很无奈。 她捏个决暂时止住冥币增长,这时候天字号房的所有客人以及服务人员都已经撤离,整层楼只有执绋和钱。 “你故意的吧。” 执绋伸手敲墙,要不是客栈故意放任,这一屋子冥币也就不会满得要溢出去了。 哼,我是这么不懂事的屋子嘛,明明是钱有问题! “钱能有什么问题?我看过了是普通冥币。” 执绋捡起一张细细察看,然后得出结论。 它们不该进入这里好不好!它们在这里就是最大的问题,大笨蛋! 执绋无奈:“我当然知道它们本不该传送到客栈来,但很明显它们来了,难道你也止不住它们增长的趋势?”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蹊跷就没有阻止,小小的一堆冥币罢了,怎么可能难得到我! 执绋懒得跟它贫嘴,她变幻了一下指决,将满屋子冥币收进一张卡片中,又将被挤得无处安放的器具归位。 客栈从没有出现过冥币暴涨的情况,当然大部分原因是没有哪只鬼家里这么豪富,也不是谁都有齐梨月这么好运摊上一个有钱且女儿控的父亲。 刨开这部分原因,先前也说过,阳间烧下来的冥币按理来说不会直接传送到鬼身边,而是寄存阴间银行,由专门的工作人员来处理接洽。 一般送到鬼手上的,就是银行卡、行李箱之类的东西。 但齐爸爸烧的东西却绕过阴间银行,直接来到执绋客栈。 未免太过奇怪了些。 这背后,或许也有术法的存在。 客栈不直接阻止,想来也有这方面考虑。 执绋将一切事务处理妥当,准备去齐梨月家中探一探。 ………… 御水湾别墅区。 齐家。 距离齐梨月发生意外已经一个多月,警方尚未追寻到真凶。 自齐梨月死亡,从来欢声笑语的齐家房子里,徒留沉默与压抑。 齐先生原先挺爱笑、爱逗乐的一个人,近些日子像是结了层厚厚的冰,一杵子怼不出个洞来。 齐太太一听女儿没了,当时就昏过去,之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已经在医院里头断续住了一个月。 而齐大少呢,铆足了劲儿要把凶手揪出来给妹妹赔命,吃睡都在警局那头,也很久没回家了。 曾经充满温馨与欢乐的房子里,空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齐先生这时候正在后花园,面前放着一个不锈钢大盆,里头火烧得正旺。 这位失去爱女的大老板坐在椅子上,身边一叠一叠都是冥币,堆积如山的冥币。 他思念着女儿,手上机械地将冥币丢入火海,希望大火能将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意传送至阴间。 执绋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站在火盆另一端,冷眼看着这因为失去女儿而消瘦不少的中年男人,火光点亮男人暗沉又伤感的眼睛。 执绋没有多看,转而将目光投向火盆。 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见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幽蓝光晕,流动在大火之中,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吞噬投入的冥币。 看来的确是术法所致。 只是不知道这位齐先生哪里来的术法符咒呢? 而且仅凭这一点观察,执绋不好确定齐先生所用的术法究竟是哪一类。 还是得同齐先生聊一聊。 于是执绋隐去身影,又从外面走进来,装作访客,对看门之人说明来意。 管家一听有人拜访,又与小姐有关,拿不定主意,便又报给齐先生。 “先生,外头有位女士来拜访您,说是要谈谈小姐的事情。” 齐先生将一叠冥币投进去,并不因为提到女儿就动容:“带她来这里见我罢。” 管家领命,不一会儿就带着执绋来到后花园。 “这位就是我们先生,您有什么关于小姐的事情都同先生说便是。” 执绋对管家微微点头,算是对对方表达谢意,然后才走到齐先生身边,面对火盆而立。 齐先生没有因她的到来而改变动作,依旧自顾自烧钱,将人当做空气。 执绋不会主动打断别人的动作,就也没有贸然说话。 二者缄默无言良久,齐先生终于毫无兴致地看一眼执绋,道: “这位小姐,以我女儿的名义拜访齐家,有何贵干?” 第二十五章 夜莺在哭泣(11) “齐先生,我是受齐梨月小姐嘱托调查死因,发现齐小姐的死亡过程中有术法痕迹,故而前来请您解惑。” 执绋简要说明来意,眼睛盯着不断跳跃的火焰,一点没往齐先生那边看。 “我女儿已经亡故,你怎会受她委托?再说她的死因有警察在查,敢问这位小姐,有什么能耐,比警察还胜一筹?” 齐先生一点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高傲,自从小女儿逝去,他便完全没了从前长袖善舞的处事气度,不说话的时候就冰山一座,一说话炮仗似的,不仅刺伤旁人,也炸裂自己。 执绋不在意齐先生的态度,依然看着火焰语气冷淡:“鬼神之力,自然要比肉眼凡胎胜上一筹,齐先生说呢?” “呵,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这位小姐若是只会胡说八道,那还是请回吧。” 齐先生虽然手里头拿着一叠叠冥币,私心里却是不相信什么灵魂之说的,十分坚定地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 现在烧这些冥币,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心里安慰,好叫自己好受一点罢了。 “齐先生不信鬼神,眼下这行为却没什么说服力。还是说,什么人同齐先生提了意见,叫齐先生有了烧冥币的念头?” 执绋听齐先生的话,心下明白齐先生与术士应该扯不上关系,施加术法的可能是他身边之人或者身边之人认识的人。 “这些是我的私事,这位小姐无权过问。” 齐先生冷硬得很,不愿接执绋的话头。 执绋在正事上有的是耐心,再一次被怼回来也不气恼,她甚至十分自在地在火盆边上饶了两圈,顶着齐先生终于有了波动的目光,完全不惧野兽一般的火焰,直接伸手进去夹出一张纸。 这是一张冥币,但与其它冥币不同的是,它的纹路是幽蓝色的,在火焰灼烧下依然完好无损,表面在阳光下流淌着如水一般的光泽。 “呀……这是什么?”执绋轻巧开口,慢条斯理地将“冥币”展平,细细打量,然后看向目露诧异的齐先生,“齐先生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我瞧着,齐先生手里那些与我手上这个好像不大一样啊……” 齐先生皱起眉头,能从火中取物且不受伤,看来这位陌生女人不是一般人。 先前执绋站在他边上,齐先生又没有招待执绋的意愿,自然不会特意去看执绋的脸。 这时候执绋走到他对面去了,那张绝美出尘的容颜与绝对不普通的气度便一览无余。 再加上她在火中拿出冥币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还精准无比就找到那张与众不同的——不简单呐! 齐先生又看执绋指尖夹着的那张“冥币”,自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张冥币他怎么没见过。 “我没有见过这张,这位……大师,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齐先生说。 执绋走近齐先生,将与冥币很像实则为符咒的那张纸递给他,漫不经心:“齐先生想要在这里谈正事?我倒不知齐先生这般待客。” 齐先生毫无情绪地凝视执绋,执绋毫不在意地看回去,一时气氛颇为凝滞。 片刻之后,齐先生收回视线,妥协道:“既如此,便请这位大师与我移步会客厅,一同议事。” “无有不同。” 执绋礼貌笑答。 ………… “这么久了,尚不知大师名讳,倒是我招待不周。” 会客厅内,管家给两人上过茶,又摆了一些糕点坚果之类。 执绋是鬼,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会去碰这些,只当它们不存在,十分干脆直入正题。 “我姓薛,算不得什么大师。今日拜访,是为令媛死因而来,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齐先生之前没当回事,但现在见识过执绋的本事,对她的话多了几分重视。 事关爱女,这位在外人面前向来矜贵高傲的齐总露出了难以自抑的苦涩,显然女儿意外死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之前不在意只是因为不相信执绋罢了:“您知道囡囡是被谁杀害的?如果知道,请您一定告诉我,我一定要叫这个杀人凶手碎尸万段!” “我家囡囡是个多好的孩子啊,性子好,长得漂亮,又能干!她从没和人吵过架,更没与人闹矛盾,怎么就被人……” “齐先生,”执绋打断马上就要开始无脑吹女儿的男人,表情一贯冷淡,完全不为这位父亲真挚的情感所动容,“斯人已逝,还望节哀。凶手是谁暂时不能告知与您,不日警方会追查出,您静待就好。 现在我想知道,您既然不信鬼神,向来也不信令媛死后有魂,那么又为什么要烧冥币呢?是谁给您的提议吗?” 说着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符咒:“这张纸,又是谁赠与您的呢?” 齐先生面上划过一丝疑惑、半分恍然:“这个,我想想……烧冥币是我夫人的嘱托,她近些天身子不好,还在医院里住着,就心心念念要给囡囡烧钱。医院那头不好烧东西,我就在家帮她烧,也算是给自己一点安慰吧! 至于这张纸……不瞒您说,这张纸我还真没见过,可能夹在哪一叠里头混进去了。” 齐夫人? 执绋若有所思,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又问:“冒昧问一句,您夫人那一方是做什么的,您知道吗?” 齐先生茫然:“我夫人娘家是做地产生意的,还是本市大户,少有人不知道。” 地产商啊……不知道祖上有没有术士。 不过执绋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巧,又碰上一个术士后脉,衣氏是最后一个留存至今的术士家族,而现在在世的族人只有一个陈熹——哦,她爸和她哥那完全没遗传到,没被承认,也算不上衣氏后裔。 到底是不是,单靠猜那肯定行不通,所以执绋对齐先生道:“不知尊夫人方不方便,我想与她见上一面。” “这个……我夫人最近情绪不佳,可能不会愿意见外人。” 齐先生为难,因为女儿的事情,妻子的精神与身体都遭受巨大打击,一直郁郁寡欢的,完全没有兴致也没有力气见客。 他对妻子十分尊重,绝不会不顾妻子意愿带人去打扰她。 何况这位薛大师不知底细,万一说出什么话刺激了妻子,叫她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那不是得不偿失嘛! 总之先拒绝,即使怠慢这位应该挺厉害的薛大师,也不能让妻子不痛快。 第二十六章 夜莺在哭泣(12)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32楼。 这间病房很安静。 窗帘被护工拉开,外面明亮的光线大大方方地在不小的空间内逡巡。 房间墙壁刷成浅米黄色,装备齐全,透着淡淡的温馨。 如果不是显而易见的病床以及床上女人的病号服,还真看不出是个病房呢。 女人年纪不小了,原本保养良好的皮肤在听闻女儿噩耗之后一下子露出疲态,曾经优雅端庄的气度通通消失,这才叫人惊觉她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罢了。 短短一个月内,曾经也叫的上一声不老女神的女人的脸上横生数条皱纹,身体更是一点点衰败下去,整个人显出一种日薄西山的枯槁之态。 前些天她身体疲累,连起来的力气都攒不出,今天倒是好了许多。 她此刻靠坐在病床上,手中握着一块怀表,眼神怔怔的,目无焦距,似是在神游天外。 病房角落里,站着两个活人看不见的鬼,一个着白衣戴白帽,一个着黑衣戴黑帽,两鬼手上还拿着链条。 他们就是黑白无常,今天之内,病床上的女人阳寿就该走尽,他们是来引魂的。 房门突然被敲响,不等女人应答,外面的人就直接开门进来。 来的是女人的丈夫以及一位陌生的女士。 黑白无常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执绋,一时间神色复杂,原先还在聊着天,这会儿只敢以眼神交流了。 黑无常:老白,我没看错的话……是那位大人? 白无常:你没看错,的确是那位大人。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这个人有异? 黑无常:不会吧,我看这工作手册上没说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白无常:……不管,我们静观其变。 “怎么坐起来了,累不累?……我给你拿点东西垫在后面。” 齐先生一进门,见妻子坐着,连忙拿了几个软枕去帮她垫腰后头,好让她舒服一点。 女人就是齐先生的妻子,她任由齐先生动作,目光看向后进门的执绋。 “您好,”她微笑道,“听我先生说您想见我?” 执绋将门关好,才走到齐夫人的床边。 在齐夫人开口之前,她一直在端详这位风韵犹存的妇人。 能生出齐梨月那样美丽的姑娘,这位夫人自然不会丑陋。她有一双与齐梨月如出一辙的翦水秋瞳,面上虽因岁月爬上皱纹,却更添一分羸弱哀愁的滋味。 无疑是个十分有魅力女人了。 如果忽略她身上存在感极强的死气的话。 执绋心中有些惋惜,但天命至此,黑白无常已经就位,她无权插手,所以执绋什么都没说,只对齐夫人点点头。 “是的,冒昧打搅,还望您见谅。我来这里,是想了解您先生烧冥币的事情,听说烧冥币是您的提议?不知道夫人方不方便。” 齐夫人微微一顿,恍然道:“没想到您是因此而来……给囡囡烧冥币的确是我的提议,不知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执绋说:“夫人怎么会想到给齐小姐烧冥币?我看您也不像是信神鬼之论的人。” 的确不信,世上相信鬼神一说的有能有几个?但每逢清明,不是照样回乡祭祖,难道他们求的是与亲人灵魂相见吗? 当然不是,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安定些罢了。 齐夫人面上露出伤感:“从前不信,此后,我倒是希望囡囡的灵魂真的存在,这样,囡囡的生命就不会只有短短二十年……我与先生也能尽己所能让她过得舒服。” “阿淑,当心伤了神。”齐先生有些忧心,生怕妻子因为伤心而损身子。 可他不知道啊,他心爱的妻子,也将在今天之内离开他了。 生老病死,世间没有任何生物可以避免。 执绋又问:“还有一个问题,齐先生烧的冥币您有经手吗?” “自然没有,这些事情一般都是我先生的助理去办的……我不插手这些。” 齐夫人说完这句话,便觉得有些疲倦,面色很快灰败下去。 时刻关注她的齐先生大惊,连忙按响床头的呼叫铃,口中不住地呼唤妻子,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阿淑,阿淑,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我……我已经叫医生了,你先躺下来休息一下。阿淑……” 医生很快赶来,带着护士,呼啦啦一群人。 “医生,我夫人她——” “两位请先去外面等候。” “庞医生,这位病人状况不太好,呼吸骤停——” “做心肺复苏,快!” ………… 外间走廊,齐先生有些控制不住,只站在原处就开始颤栗,像一个赤身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孩子。 “薛、薛大师——我夫人……” 他连句话都说不完整,神情惶恐,完全不见第一次见执绋时的冷淡高傲。 委实是齐夫人适才的脸色太过可怕,齐先生怎么呼唤都不见她回应——像是魂魄已经离去,徒留一具肉身。 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断断无法接受再失去枕边人呐! 何况妻子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爱人这么简单。 执绋不懂爱情,却也为齐先生的情绪所感,但她无法插手命理之事,所以只低声道:“齐先生……或许该将齐少爷叫回来。” 齐先生听懂了执绋言下之意,一时间难以接受,面上竟是空白一片,连个像样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大悲之下,他甚至短暂地失了声,一个音节都没法发出。 怎么就这样了呢? 男人的脊背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压塌,几十年来养尊处优的优雅矜贵荡然无存,徒余狼狈。 他足足僵了五分钟才找回神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对执绋说:“……薛大师,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夫人,我什么都能给,您要什么我都能给……” “对不住,齐先生,命理已定,我无权干涉。” 执绋这样说。 “与其在我这里求一个不可能,齐先生不若把握最后这一点时间,见上齐夫人最后一面。” 世上每一个生命,每一件事情,都是注定好了的。 有些人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其实他们说出的这些话乃至之后做出的事情,都在天道的运算中。 天道赋予他们这样的底气与际遇,天道让他们成为天之骄子。 天道决定他们的命数。 所以哪怕再厉害的人物,也逃不过生死的考验。 注定该死的时候,再怎样挣扎,都必须结束此生,投入下一下轮回。 第二十七章 夜莺在哭泣(13) 齐夫人当天夜间撒手人寰,懵懵懂懂地被黑白无常带走。 执绋没有再停留在医院,转而回到客栈。 她十六岁时薛家灭门,之后十三年一直致力于报仇,所以不懂情爱滋味,更难以理解齐先生对妻子近乎依赖的爱情。 在她看来,婚姻是父亲母亲那样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至于父母之间有没有爱情……谁知道呢! 婚姻又不是仅仅依赖于爱情。 虽然不能理解,但执绋不会因为自己对爱情不感冒而评判齐先生的作为,更甚者她也为齐先生对妻子深深的眷恋与爱慕而感到震动。 至少如果爱情是他们这样的,执绋愿意找个人试一试。 回到客栈正是傍晚时分,客栈内一派安然。 鬼魂不便在白天行动,所以白天的执绋客栈基本上不会有客人出没,员工中的新面孔薛挽歌也因为魂力不足,不会白天出来晃悠。 因此执绋难得享受了一番久违的宁静。 无鬼打搅,执绋开始梳理最近遇见以及查到的几件事。 委托人一号齐梨月,二十岁死亡,死亡地点省城人民公园,被陌生人一刀穿心。 委托人二号叶凉,二十二岁死亡,死亡地点大概率在家中厨房,死因不明。 一号齐梨月疑似被二号叶凉所杀,二号疑似被施展术法,背负另一人——大概率是叶凉的哥哥叶来的罪孽。 所以一号齐梨月可能是被叶来杀死,又因术法的存在而将杀人罪责转移给二号叶凉。 而叶凉可能是受术法影响死亡,也可能是身体原因猝死。 那么这件事的箭头,最终就只想指向了——叶家。 另外,齐梨月家中,可能存在与术法相关的书籍或者符咒,也就是说,齐梨月的生身家庭很可能与术士有联系。 具体是什么联系,需要打一个问号。 或许在叶家那一头会有所收获。 执绋的手指轻轻点在“叶”字上,金光流过,黑暗中别有风致。 ………… 叶家公寓。 最近叶家安静得可怕。 原因还是得从叶凉死亡那一天开始说起。 那天晚上叶老太太将大儿子拾掇好,本来就回屋准备睡觉,结果叶来安分没多久又闹腾起来说要吃宵夜,还非要老母亲叶老太太亲自去做。 叶老太太一向宠溺这个儿子,所以即使累的很,也不舍得拒绝儿子,叫他饿了肚子。 于是她带着三分困顿踏入厨房,然后踢到一个什么,差点给绊倒在地。 “——哎哟我的老腰哟……” 叶老太太扶住腰,及时稳住身体。 差点被摔倒,这老太太又不是个好性子的,当即有些恼怒地踹了一脚。 这一踹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怎、怎么感觉,有点像个人呐? 老太太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激灵,连忙弯下腰去察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可不就是个人么! 叶老太太再刻薄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乍一见个人倒在自家厨房里头,像是死了一样,吓得哇哇叫,连那人的脸都没看清就连滚带爬地逃离厨房。 “他爹——他爹——咱家厨房里头倒了个人!” 可怜叶凉,死在家中也便罢了,竟完全没被母亲认出来,只当做陌生人。 这之后呢,叶凉被确定为意外死亡,死因心因性窒息。 叶家父母没想到叶凉死得这么突然,心里有些惴惴,一连几天都沉着老脸,生怕自己做的事情出现纰漏。 叶来倒是完全无所谓,他对叶凉这个弟弟没什么兄弟情,加上最近遇上的事,巴不得叶凉早点死,好给他挡挡箭。 所以虽然在外不能表现得太开心,在家里他是毫无顾忌的,展露出轻松欢快的姿态。 叶来叼着一根烟大大喇喇地横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着不知哪里找来的警匪片。 茶几布满香烟头与各式各样的零,空杯子底部铺着一层浅黄色的液体——怎一个乱字了得。 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惬意地躺着,舒服到一双吊眼都眯成一条缝。 啊…… 叶凉那小子总算是死了。 嘿嘿,叶凉一死,后头的事情那就好安排了。 不论警察有没有查到他头上,他都可以高枕无忧了哈哈哈。 ……想起警察,叶来就联想到之前被女朋友戴绿帽子的经历。 他其实交过一个女友,对方也是省城大学的学生,长相水灵,性格也算过得去。 重要的是身材很棒,每每两人一起,都叫他心猿意马。 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爱财——他不缺钱,所以给她花钱也大方得很。 两人交往一年零七个月,叶来对对方越来越满意,两个月前正兴起了与对方结婚的念头。 结果呢,结婚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去,就看见平日里给他碰一下都不情愿的女朋友,笑得娇娇的,跟一个小白脸儿接吻。 呵,女人! 他那时手上要是有刀,肯定上去就是一捅子,弄死这两个给他带原谅帽的腌臜货。 可惜他没有刀。 所以他赤手空拳上去分来两人,没忍住就暴揍了那勾引他女朋友的小白脸一顿。 说来也挺好笑的,他打那个小白脸,那女人还气得不行在一边挠他,叫嚣着一些平日里没听她说过的话。 什么“叶来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是你一直在自作多情!” 什么“你以为我哄着你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图你那不知道从谁那里搜刮来的钱吗!” 什么“你也不过是个靠弟弟养的废物,凭什么叫我喜欢……” 只有钱能看,没能力,靠弟弟养,废物…… 好啊,原来在他“女朋友”心里头,他一直是个这样的形象。 那一天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好在没有外人在场,知情者不多。 他就这样跟那女人分了手,原本准备用来结婚的钱通通拿去换成了酒,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基本上是在酒罐子里度过的。 现在呢,叶来也想通了,女人算个屁,只要他有钱,想要多少有多少,干什么非得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明明还有广袤无垠的森林在等着他呢! 今后的人生,没有最快活,只有更逍遥。 至于那个绿了他的贱人,往后只有后悔的份儿! 第二十八章 夜莺在哭泣(14) 叶来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自己快乐得要飞起来。 美滋滋吸一口神仙烟,吞云吐雾,飘飘欲仙。 之前那女人指着他鼻子,就差没骂他吃叶凉那小子的软饭。 他嘴上倒是没说什么,但心里不爽也是真的。 叶凉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叶凉甚至连成为受精卵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用叶凉赚的钱不是应该的吗?别说一点钱财,叶凉的一切都属于他,叶凉,就应该永远供养他。 再说了,真要较真来说,他送给那贱女人的东西、给她花的钱,不也都是叶凉赚来的? 那女人哪来的脸指责他? 哼,叶凉这个碍眼的小子死得突然,他来不及多弄点钱到自己手上……好在之前已经有不少存款。 想起银行卡里头那足够他下半辈子挥霍的数字,男人眯起眼志得意满地笑了。 再不济还有爸妈呢,他们那里的钱应该也不少,到最后不也都是他的! 太阳一点点被扯下地平线,天空失去主宰,暗淡下来。 夜晚来临。 有风从窗外缓慢经过。 叶来突然感觉脖子爬上一阵凉意,他伸手捂住脖子,无所顾忌地嚷嚷:“妈——你什么时候开了窗户,冻死我了,赶紧去关窗!” “妈——” “妈——!” “……妈?” 连唤几声,往常一听宝贝儿子召唤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的叶老太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来有些着恼,虎着一张脸爬起来,准备教训一下这两天总不对劲的母亲。 天黑了,屋里只有电视机在发光。 女主角抱住要离开的男人哀求着:“别离开我……” 叶来粗粗套上拖鞋,嘴里还是叼着烟,因为喝了酒眼神略有些迷蒙。 烟头一点猩红冷冷地燃,点燃不祥的空气。 他摇晃着站起来,随手拔出烟摁在茶几光滑平面上,摸黑朝母亲的房间摸索前进。 “妈——” “你搞什么,怎么一句话不回我……” 因为酒精上头,一心要找母亲说道的男人没有察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客厅里头打转,压根没在往目的地去。 温度好像更低了些。 男人忍不住搓手,心里更恼,这是开了多少窗户,怎么这么冷! 待会儿见着耳背的老母亲必须得跟她好好说说,没事开这么多窗户,还不及时关掉,是要冻死他么! 视野中出现一双红色皮鞋,哪怕屋里暗得很,也依旧锃光瓦亮,纤尘不染。 叶来没多想,只以为是母亲新买了鞋,一如平常那般抱怨道: “妈——你搞什——” 么。 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一张仿佛被造物主亲吻过的无比精致的脸。 一张绝对能叫人一见钟情的女神脸。 ——如果忽略眼下的时间和地点,或许叶来会心动。 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晚上。 现在在哪里呢…… 他家客厅。 那么问题来了,这女人,从哪来的,怎么进的他家门? 电视机像一位身在局外的吃瓜群众,哗啦啦磕着瓜子,兴味盎然地瞅着慢慢反应过来的男人。 “你——” 叶来心中有鬼,见着这么诡异的事儿自然难以平静,只勉强保持冷静。 女人,也就是执绋,扯起唇角给有些惊惧的男人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男人更加惊恐的眼中说道: “叶来先生,不必喊你的母亲,更无需喊你的父亲,他们听不见。”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不能有其他人打搅,你说对么。” 叶来听见这话,竟然奇异般的冷静下来,冷着脸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不然我告你私闯民宅!” “叶先生说笑了,我既然来到这里,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决计不会离开。如果您要去告我,请随意。” 执绋被他这反应逗得有些意外,所以说啊,人如恶鬼,人胜恶鬼。 眼前这凶起来连鬼都不怕的,可不就是个活例子么! 叶来不信邪,转头就去找电话要报警,因为心情紧绷,差点被电线绊倒。 执绋也不阻止,冷眼看着这男人的动作,反正他也打不出去,无用功罢了。 将手机、座机通通试个遍,最终男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木着脸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到沙发这边的执绋。 “你要做什么?” 他问。 “不是多大事,”执绋淡然回答,仿佛完全没有看见男人刚刚堪称疯狂的举动,“只是有一些关于叶凉的事情需要向叶先生讨教,希望您多加配合。” 又是叶凉。 叶来眼中有恼恨闪过,为什么他总是阴魂不散,连死了也不放过他! “你想知道什么?先说好,我跟他不熟,要是你问情感问题之类的,我可解答不了。” 执绋没在意他冷嘲热讽又阴阳怪气的话,直奔主题:“不知道叶先生知不知道,叶凉的命理。” “哦,这么说叶先生可能听不懂,我换一种说法,——不知道叶先生知不知道,自己与叶凉之间超乎血缘的联系?” 叶来万万没想到执绋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抽动面皮,声音干涩得像个七八十老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啊,看来叶先生是知道的。” 执绋了然,又漫不经心地:“那想来……那位无辜的大学生齐梨月也是叶先生动手杀死的吧。”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叶来咬牙否认,心里却渐渐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如果知道,又知道多少。 万一…… “叶先生不用这么着急否认,我既然说得出口,自然有相应的证据。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对齐梨月动手呢?她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哪里值得你宁愿背上杀人罪名也要杀死她?” 执绋最好奇的、也是目前最迫切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她将叶来和齐梨月查个遍,也没发现两人之间有什么纠葛。 从家庭,到学校,到人际关系,都没有一丝关联。 他们真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叶来这个没有杀过人的人,对齐梨月起杀心呢? 第二十九章 夜莺在哭泣(15) “呵,你怎么就知道我杀了那什么齐梨月?有证据你拿出来啊,要是拿不出来,你这就是诽谤!” 叶来心理素质出乎执绋意料得好,哪怕执绋说道这份上,也没被诈出真话,反而再次对执绋嘲讽威胁了一番。 很好:)。 执绋微笑,伸手抚了抚腕上装死好多天的梵音,无声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如果云不禄等人在这里,大概立马就知道执绋这是要开始揍人了。然后该躲的躲,该劝的劝,拼上一条鬼命也要阻止执绋的行动。 讲道理啊,他们这是文明的客栈,怎么可以做出打架斗殴这么粗鲁的事情呢! 然而他们不在,执绋觉得今晚她不但能打得痛快,还可以将梵音喂饱。 如果不是云不禄那家伙天天在客栈里说要“先礼后兵”,照执绋这暴脾气,哪里还会同叶来说这么多话? 肯定是上来就一顿暴揍,严刑逼供,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套出来。 “……老子长这么大还没怕过什么东西,不管你是人是鬼,识相的赶紧给我滚,不然等有信号了,我第一个就打报警电话告你!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老子行得正站得……诶你要干什么——” “卧槽你敢打我——啊!” “信不信我告你——啊!!” “等我出去,你就完了——啊!!!” “……” “姑、姑奶奶,祖宗,别、别打了……” “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别——啊!!!” 执绋舒爽地吐出一口气,果然打架一时爽,一直打架一直爽。 适当释放一下真我很有必要——老装得文质彬彬,迟早有一天得变态。 “嘤——” 梵音欢快又满足地晃动铃铛,惹得执绋再次伸手安抚。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非要我采取特殊手段。说吧,为什么对齐梨月动手,你俩什么仇怨。” 狂扁叶来一顿之后,执绋心情指数直线上升,眉眼舒展开来,语气比起一开始缓和不少。 被揍的叶来那心情则截然相反,若说之前他因为除去眼中钉心情不错,那么现在那就真是——日了狗了。 最可恨的是,他明明被打得哪里都疼,对着电视光仔细看过去却没多少伤口,只小臂上有一条细细的划痕。 ……真特么邪门儿! 为免再次被扁,即使心里恨得要命,男人还是咬牙切齿说道: “我跟那女孩子没仇怨。” “哦,没仇怨你捅她一刀?” 执绋暗示性扭扭手腕,看得叶来心惊肉跳:“我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不认识她!!” “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我本来不想杀她的——” “事实是你杀了她,而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杀她。” 执绋懒得听男人为自己申辩,再这么下去她拳头又要痒痒了。 “……” 男人沉默半天,才在执绋蠢蠢欲动的死亡凝视下蠕动嘴唇,挤出几句话:“因为她……长得漂亮。” “什么?” 执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应该是听错了吧?? 不然怎么会听见这么匪夷所思的杀人动机呢? 别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便是从前封建社会也不会有人因为别人长得漂亮就动手杀人的吧! 强抢民女倒是有可能:)。 叶来以为执绋没听见,再次说:“老子说老子杀她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 在被执绋暴揍之后还能爆出“老子”这样的自称,想来叶来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连大魔王都不怵了。 嗯,没错了,她的耳朵依旧灵便。 “说清楚,什么叫因为她长得太好看。” 执绋板着一张冰山脸,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显然不准备就此放过,一定要刨根问底,连着种植的土壤一块儿兜走。 “我……我本来要去杀两个贱人,路过公园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孩子,一时冲动——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就上去捅了她一下。 捅完人我就赶紧逃了,没注意捅在哪里……我是回去的时候,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子死了的!” 事情呢,说起来也挺简单的。 叶来被他前女友给绿了,绿他的原因呢说到底是因为叶来长得不行——任谁有个叶凉那样神仙颜值的弟弟,大概都会被嫌弃长得不够瞧吧。 前女友背着叶来找了一个颜值比不上叶凉但比起叶来绰绰有余的男人,在被发现之后不但一点不心虚,反而指着叶来鼻子一通侮辱。 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叶来吸弟弟的血,还长得平庸,没能力……咳,此处省略若干字,反正对叶来来说就是人格侮辱、人身攻击、人道…… 咳咳,打住打住。 叶来当时没忍住同两人起了争执,但不幸的是,武力值并跟不上他那活跃的灵魂,所以他被打了。 回家之后,叶来左思右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拎着把水果刀就准备给“奸夫**”来个地狱终身游,送他们上黄泉。 保险起见他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一丝缝都没露出来。 结果在去前女友家的路上,男人路过人民公园,一眼瞧见气质出尘的少女齐梨月。 少女姿容太过出色,一下子点燃了叶来心中本就开始冒头的罪恶之火,于是他抱着“漂亮女人都该死”的念头,目的格外明确地冲上去就是深深一刀。 本来不是多么专业的,那一刻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好捅进心脏,一刀毙命,比专业杀手还要干脆利落。 说起来,如果没遇见齐梨月,依叶来这样窝里横的性子,说不准走到半路就忍不住找个蹩脚的理由放弃杀人、打道回府了。 可偏偏他遇见了,还脑子发热杀了人。 所以说,世间因果,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的,只有一个齐梨月。 执绋掸掸裙角不存在的灰尘,眼神幽冷至极,礼貌性的冷笑都欠奉。 “叶先生,孰是孰非,警方会给出最正义的答卷,所以我不评判。现在,另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这么乖巧地告诉我。” “什、什么事?” 执绋道:“关于你的弟弟叶凉,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比如为什么,你的母亲如此厌恶他,为什么你父亲无视他,为什么作为他的血脉至亲,你们对他没有一丝丝关怀。” “叶先生,请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为什么。” 第三十章 夜莺在哭泣(16) 叶老太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生两个孩子。 她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一个叶来,并不愿意再生一个小的分走属于叶来的宠爱,无论男女。 在她看来,叶来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是她愿意倾尽所有去付出的孩子,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叶来地位的人或事物,都应该消失。 没错,叶老太太的爱就是这么极端,所以被她养育出来的叶来也不遑多让呢。 但是我们都知道,叶凉是出生了的。 是什么叫叶老太太不惜打破自己的原则,再生出一个孩子来呢? 很简单,起因也是叶来。 叶来一两岁的时候,叶老太太带着他去寺庙还愿,遇上一位颇有手段的师傅。 那师傅在叶老太太上一次来寺中祈愿得子时预测她即将得到一个儿子,结果叶老太太回去不久就查出怀孕。 因为这一点,叶老太太对那位师傅十分信服,见着人连忙请求他给懵懂的孩子算上一算。 算一算,无异乎人生是否顺遂,婚姻是否美满,子孙是否诚孝之类。 那位师傅承叶老太太的因果,便为襁褓中的叶来测算一番。 在他的测算中,叶来因为母亲的溺爱学无所成,无一技傍身,性格刚愎自用,最后会因为误杀她人入狱,早早死在监狱里面。 这结果一出来叶老太太哪能接受啊,如果不是测算的师傅是她无比信服的那位,估计这位爱子心切的母亲当场就要提刀将人砍喽。 “那我该怎么办呐?” 叶老太太问,难道要让她不爱自己的孩子? 那怎么成! 她决计无法接受离开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更没法不去爱他。 夫人如果不愿改变,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但是…… 但是什么?没有但是,无论叫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所以叶老太太坚定地询问该如何做。 我知道一个术法,可以将另一个人的福泽与功德转移到这个人身上,同时,也可以将他的罪孽转移给那个人。夫人应该也知道,如果身负福泽,那就会得到天道庇佑,不管做出多么罪恶的事情,在这一世都不会受到惩戒,甚至下一世,也能因为这一世积攒的福泽活得肆意。 这法子好啊。 有这么个方法,想来叶来这孩子这一辈子都会开开心心的,做什么事都不会遭受惩罚,她也不用刻意疏远心爱的孩子。 不过,这个术法有限制,转移双方必须得是血脉相连的同胞,所以…… 所以,叶老太太又备孕生下了叶凉。 ——就因为这么一个可悲可笑的原因。 后续也就很明显了,那位不知道哪里来的师傅施展术法,将叶凉的气机与叶来相连。 联系搭桥之后,叶凉的气运与功德转移给叶来,同时叶来的罪孽会反哺给叶凉。 从那以后,叶来在母亲的溺爱下越长越歪,却奇迹般的无忧无虑活到二十八岁。 而叶凉则爹不疼娘不爱地磕磕绊绊长大,成年之后还要受父母制约。 最有趣的是叶老太太夫妻俩,面对被他们利用迫害的小儿子,两人不但一点不愧疚,反而对这个“没用”的孩子更加厌恶。 ——或许是觉得叶凉没法子翻身,不会有多好的下场,所以懒得应付他吧。 叶来二十六岁遇上他的前女友,二十八岁与她分手,之后一时冲动杀死了齐梨月。 如叶凉所想他没有多好的心理素质,杀了人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悠闲度日。 在最开始知道齐梨月死亡这个消息的时候,叶来慌得找不着路,这样的反常自然被叶老太太看在眼中。 几番询问之后叶老太太知道大儿子杀了人,但她一点不怵,毕竟二十多年前已经天崩地裂过一回了,经过二十六七年的沉淀,老人家稳得一批。 叶来的罪孽会变成叶凉的。 只需要他们做一点手脚,警方就会认定杀人凶手是叶凉。 虽然兄弟两人无论外表还是身材都不相似,明眼人都不会认为叶凉杀人,但若是叶凉死了呢? 叶凉死了,身形方面无从考察,加上叶来之前动手的时候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实,看不出外貌。 这时候只需要叶家人进行一点语言引导,给出一点似模似样的证据,事情就成了。 当然,以上是警方查到叶来手上的对应举措,若是警方没查到叶来,那就最好了,皆大欢喜嘛! 对叶凉出生的缘起,叶老太太一点没瞒着叶来,在他懂事的时候就直接和盘托出,生怕宝贝疙瘩误会。 至于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叶老先生,他自诩是个正派人物,断断做不出生个孩子来给大儿子抵罪的事儿来。 所以…… 他装作不知道,一装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前,他装作不知道妻子的打算,让她怀上叶凉,生下叶凉。 二十多年之中,他装作不知道妻子与大儿子对小儿子的敌视,任叶凉艰难度日。 二十多年后,他装作不知道妻子与大儿子的打算,任由叶凉成为替罪羊、替死鬼,早早死在如日年华。 他装成糊涂,不声不响,不闻不问,却与叶老太太及叶来一起,逼死了叶凉。 旁人问起来,他却可以抹一把眼泪,诉说着对英年早逝的小儿子的不舍与爱意。 这就是正派的叶老先生啊。 执绋忍不住冷笑出声,简直大开眼界。 真想不到啊,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母,有这样厚颜无耻之辈。 叶凉摊上这种双亲,真是不幸。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吧……” 叶来讲这些,私心里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话说的有点多,口干舌燥的。 这个奇怪的女人到底有完没完呐,问完话还不走,等着吃晚饭吗! 事实告诉他执绋还真没完。 “那位师傅……你知道多少?” 执绋问。 啊啊啊啊,怎么还问!!! 叶来心中抓狂,额头上冒出一个个小红十字:“这我哪知道!我没见过,你要想知道,就去问我妈,她肯定知道!” “哦?你希望我这样……对待你的母亲?” 执绋不置可否,虽然叶来说的应该是实情,但就这么毫无负担地把锅推给爱他如珠如玉的老母亲,是不是太畜生了些? “哈,我妈胆子大得很,才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再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你问不出来的。” 叶来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好,论理好吗?他们家只有叶老太太知道那位师傅的长相,问他他哪说得出来! “既然如此,我先放你一马,希望你不要欺骗我,我的脾气不是很好呢。” 执绋站起来,准备找个时间同叶老太太聊聊。 嗯,事情的大概轮廓已经勾勒出来,与术法术士相关的那一部分,她再下点功夫好了…… 执绋突然一顿,低头看向胸口。 那里插着一把水果刀,从后向前,刀尖隐隐穿出前胸。 刀口没有血,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黑气。 执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见叶来刚刚放下手,笑得无比得意: “臭婊子,弄死你!” 第三十一章 夜莺在哭泣(17) 空气在颤抖。 都说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执绋这个曾经斩杀过王侯将相的名副其实的大魔王生气起来,那就更加令人惊骇。 偏偏罪魁祸首还在十分无知地挑衅:“世上哪来的鬼怪,肯定是人装出来的——知道得再多又怎么样,敢威胁老子,老子让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呵。” 执绋冷笑一声,果然是人渣,还是毫无底线的那一款,面对来历不明的“鬼”都敢动手。 勇气可嘉啊。 ——不过,在没弄清敌人实力之前贸贸然出手,如果没有一击必杀,只会死得更惨呢。 “蠢货。” 不等男人露出愤怒的神情,执绋直接伸手从背后拔出深深没入身体的水果刀,拿在手上把玩着。 叶来惊恐地发现,面前这个背对着他的女人在被他出其不意地刺了一刀之后,竟然完全没有倒下的样子,还没事人一样把刀拔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一点没受伤。 ——难不成真是鬼魂? 男人心中难以抑制地、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丝恐惧。 他咽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没留神儿踩住一个啤酒瓶,狼狈地摔倒在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为什么要惹怒我呢。” 执绋缓缓转过身,一双清淡的眼睛此时被墨色充满,比起平日里的清贵冷漠,此刻的她更像是荒郊野外噬人心魄的恶鬼。 诡谲多变。 且无情。 “要知道,如非必要,我是不愿意杀人的呢。” 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恶意满满的大大的笑容,墨色沉沉的一双鬼眼仿佛要将男人的灵魂吸进去搅碎,叫人哪怕只看上一眼,心中就升起一阵刺骨的胆寒。 那不是人,是鬼魅。 鬼魅之力,不外如是。 被执绋注视着的叶来只觉得自己的魂已经离体而去,身体完全不受主观控制。 ——哪怕他脑海中叫嚣着逃,身体却一点不争气地僵在原地没动。 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身体灌满了铅一般沉重,每一寸肌肤、皮肉都在强大的气场下不争气地罢了工。 甚至,因为大脑中枢神经提不起精神控制,男人的泌尿系统此刻也失灵遁走,地上漫延出一片水色。 我、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动手,求求你饶命…… 顾不上丢人不丢人,在口不能言的情况下,他的眼中明明白白地透露出这么一个讯息。 执绋不为所动,依旧扬着诡异的笑容,附身靠近跌倒之后没力气爬起来的男人,手上的刀泛着幽冷的光泽。 “小朋友,你这么想死,我成全你呀。” 刀一点点扎入男人的心脏,不紧不慢,每一分痛楚都叫男人享受得明白。 你不是很喜欢杀人么,现在我叫你尝一尝被人杀的滋味,想来你也不会介意的对吧? 呐,你杀死天道宠爱的孩子,又享受二十多年亲弟弟的福泽,仗着身有功德肆意妄为,人生活到这份儿上,也够了吧。 该还的,还是早一点还回去比较好,乖孩子要听话哦。 在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随着那把水果刀深入心脏,男人灵魂中一个幽蓝的印记寸寸湮灭,原本缠绕在男人灵魂上的金色光泽紧跟着暗淡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与之相伴的,还有象征着罪孽的黑色,如菟丝花一般丝丝缕缕严实地包裹住原本纯白的灵魂。 最后一丝纯白色也被吞没,取而代之的是罪孽深重的灵魂。 这才是,叶来这个人,本该有的模样。 执绋松开握住刀柄的手,眼中的墨色被压抑回最深处,脸上的表情也恢复成矜贵冷淡的样子。 本来执绋没想插手这些,只想弄清楚齐梨月的死因以及叶来的遭际,至于叶来坐下这么多错事要不要遭报应,她才懒得管。 ——因为她是个懒鬼,在没有接到委托的前提下,她绝对不会多此一举,插手俗世间的事情。 万事万物都有其运行的规则。 不过谁叫叶来没长脑子,以为执绋就是一个来查案的有点手段的人类呢?谁叫叶来愚蠢地对执绋动杀心呢?谁叫…… 叶来杀不死执绋呢? 执绋向来不是一个能吃闷亏的人,有仇一般当场就报,如果当场报不了,那忍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要把场子找回来。 所以,叶来就遭殃了。 作为一只鬼,还是天道监控下的鬼,不到万不得已,执绋不会直接抹杀一个凡人的灵魂。 ——尤其是在这凡人阳寿未尽的情况下。 不过,不弄死不代表不能反击,不抹杀不代表不惩罚。 执绋在水果刀上用了一点力量,扎入叶来的心脏,不会真让他死亡,但疼痛的感觉却是一点不少。 死不了,却每时每刻都在体验濒死的伤痛。 直到死神来临,魂归地府。 往后余生,叶先生,它会永远伴随着你哟。 另外呢,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要做绝,反正费不了多少力气。 所以执绋顺便将术法印记也抹除掉,将叶来以及叶老太太夫妻二人从叶凉身上掠夺而去的功德,一分不剩地还给原主人。 而属于叶来的罪孽也该完璧归赵,回归主人的怀抱。 自己的东西,哪能一直放别人家里呢? 叶先生,好好享受吧。 执绋撤去障眼法,在叶来如梦似幻的眼神中消失,原地仅余一抹青烟。 灯光大盛。 叶来从沙发上弹起来,恍然如梦。 环顾四周,一切与他睡之前别无二致,房中一片昏暗,只有电视机不知疲倦地播放着。 电视剧里的女人哀哀呼唤着:“别离开我……” 所以刚才只是一个梦吗……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梦中女人刀尖刺入心脏的痛楚感觉席卷而来。 无比真实。 像是真有人执刀刺入他的身体。 可他身上,分明干干净净,什么凶器都不见——那把水果刀,安静地摆在茶几上。 捂住胸口,叶来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他张大嘴巴想要呼救,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救命……救命!! “小来,晚饭想吃什么?……啊呀这是怎么了!” 叶老太太走出房门准备做饭,却发现躺在沙发上的儿子蜷缩成一团,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扑过去: “小来,小来!你这是怎么了……啊?哪里不舒服,告诉妈啊……” “妈……救、救我——” “妈救你,啊,别急……医院!医院电话是什么来着……112……不对……医院电话是什么……” “小来啊,你撑住啊,妈给你想办法……” “孩他爸,快来啊,小来出事了!” 第三十二章 夜莺在哭泣(18) 叶来那边兵荒马乱暂且不提。 这厢执绋回到客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反思。 要不怎么说成大事者必先惕小卒(hhh大概是执绋自己总结出来的)呢!越是能力强大的人,就越不能小瞧能力微弱的小兵小虾。 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样强大的你,可以翻天覆地的你,会不会阴沟里翻船,栽在一把普普通通的水果刀上。 执绋想,哪怕叶来只是一个任何领域都没有建树的普通人类,她也不应该在他面前沉思走神。 到底大意了。 好在她不是人,她的身体不过是由魂力凝结而成的,物理攻击伤不到她,而叶来也不是术士,不会使用术法,不然真叫那些老家伙知道她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头,可不得笑死。 这么丢人的事儿得瞒着,不然她赫赫威名往哪搁? 执绋将手腕上的梵音解下来放进木盒,想了想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装死的绸带小声威胁: “今天这事不许往外透露知道不?” 梵音的两个铃铛顿时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算你识相。” 执绋轻哼,将盖子盖好,梵音归回原位。 然后掏出通讯手机拨号林冢:“小木头,把齐梨月带去会客室。” 闻言,那头少年模样的老鬼怏怏地回答:“啊……这么快梨月就要走了吗……” “你若舍不得,也可以同她一块去投胎,说不准下一世能生在一块,做一对青梅竹马。” 执绋调侃道,难得见这孩子对什么人产生眷恋不舍的情绪,看来这些天他同齐梨月相处得挺不错。 不愧是天道亲闺女,连林冢这样的老鬼都能征服。 “……姐姐你莫要打趣我了,在姐姐你去投胎之前,我是不会离开客栈的。再说我对梨月也不是那种意思……唉不说这些,我马上把梨月给你带过来!” 小孩说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等执绋说话就先一步将电话挂断。 这孩子…… 执绋无奈地收起电话,明明林冢已经死亡六七百年了,怎么平日里还是跟孩子似的。(那是在你面前啦!) 难不成外表限制了他的成长? ………… 还是最初那个待客室。 依然是仙女一般的小姐姐与活冰山薛执绋面对面。 “……您之前传递来的消息我都看过了。” 齐梨月打破沉默,率先说道。 她难得没有笑着,白净的脸上略带一丝忧愁,想来爱笑的一双眼里头也染上愁绪,像洛水边忧郁的神女,一泓沉郁秋水,拨动人心。 是啊,虽然少女之前说过不愿追究杀身之人的罪责,要顺其自然,但那时她以为自己同叶来或许有什么恩怨。 ——谁能想到叶来杀死她的理由那样荒谬呢? 仅仅因为她美就杀了她吗? 可美不是她的原罪,生得好不应该是她被杀死的根源。 她原本也是可以活得很长久,活得很耀眼的…… 执绋很理解她心中所想,但既然死亡已成既定事实,那么亡魂就最好不要生怨而不去。 因为此生已经结束,正如少女之前所言,哪怕她不惜一切代价报复回去,逝去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报复只会使她洁白无瑕的灵魂沾染污浊。 怨念只会使人面目全非。 不如放下此生恩怨,心无挂碍地前往下一生。 对于亡魂而言,这才是最佳选择。 至于有罪的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会遭到报应的,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齐小姐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往生在即,还是不要思虑过多,这些不利于投胎。” “既然之前你想得那样开,就不要在这个时候钻牛角尖。” 执绋劝慰一句,从最下方抽屉里取出一张紫金色车票。 这车票可华丽了,纸质十分完美,散发着一阵檀木清香,只嗅嗅就感觉灵魂安定许多。 票面上描绘着一朵妖娆的彼岸花,似真似幻,精致无比。 “大人……” 少女微微一笑,眼中的忧郁渐渐散去,她轻轻地说:“谢谢大人劝慰,我并不是想不开,只是有一点难过,很快就好的。” “那就好。” 执绋点点头,挥笔在票面写上齐梨月的姓名,待金色的墨迹隐入票面深处,表面与之前无异之后,才将之递给少女。 “你功德深厚,身无罪孽,客栈这边会安排配套服务送你前往阴间,这是进入房车的钥匙,近两日之内你便动身吧,投胎宜早不宜迟。” “谢谢您。” 少女接过瞧上去就很壕的车票,妥帖地放进衣服内口袋里。 犹豫片刻,她略带迟疑地问道:“不知……我可不可以再去看一眼我的父母与哥哥?” 执绋诧异地瞧她一眼,欣然回答:“当然,不过你最好不要单独前往,新鬼魂体弱,如果要白日出行,需得魂体强大的鬼跟随。近两日我不得空,你唤一声林冢,叫他陪着你去一趟。” “啊……好的,谢谢您,”少女感激地笑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 “去吧。” 执绋寻思应该没别的事了,便对站起身的齐梨月颔首,表明已经无事。 少女双手交握,在原地踟躇着,最后还是对着执绋深深鞠了一躬。 “这些天来,多谢您的款待。还有……之前我爸爸的事情,给您造成了麻烦,我代他说一声抱歉。” 说完,她走了出去。 真是个实诚姑娘。 以后……大概也见不到了吧。 执绋变幻出亡灵书,翻至齐梨月这一页,将之前没写完的已往生描补完整。 金光闪过,齐梨月委托已完成。 这样仙气飘飘的灵魂啊,希望下一世的你,长命百岁,无虑无忧,子孙满堂。 幽暗的房间里,向来不怎么笑的女鬼看着纸页上转变为金色的名字,似是想到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缓缓抿着唇笑起来。 每一个无辜的灵魂,都能在执绋客栈的帮助下前往崭新的人生,这大概就是执绋客栈存在的意义吧。 如果…… 她的亲人们也来过这么一个地方,那该多好…… 第三十三章 夜莺在哭泣(19) 叶来最终没有逃过法律的制裁。 原本损坏的监控在警方请来的计算机人才的帮助下修复,通过并不太清晰的监控录像警方顺藤摸瓜排查到了叶来头上。 再加上叶家几人莫名搬家,警方对叶来更加怀疑,当即派出人员要将叶来请去警局问讯。 而这时候叶来在哪里呢? 他在省城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23层。 如果执绋在这应该会感到惊奇了,因为—— 很不巧,叶来住的刚好是之前齐夫人住着的那间病房。 其实按理来说叶来原本在小镇里头,怎么也不会到省城第一人民医院来的。 但谁叫他莫名其妙心脏疼呢?心脏疼痛可不是小毛病,镇医院解决不了,只能给他转院。转了好几次,最后就安顿在省城第一人民医院这地方。 ——还十分不巧地住在齐夫人曾住过的病房。 孽缘啊。 不过哪怕他住在省城最大最权威的医院里,心脏的痛楚也没减轻多少。 所以男人躺床上,刚打过镇痛剂,却没法缓解疼痛的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目光涣散地看向天花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短短几天之内,原本还算健壮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脸颊两侧迅速凹陷,再加上难以安眠,眼周添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面如金纸,形如枯槁。 就这模样,说他是个绝症末期患者都有人信。 叶老太太夫妻俩坐在病床一侧的椅子上,忧心地看顾着心爱的大儿子。 “小来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么个怪病呢……你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 叶老太太情至深处,落下泪来。 她多想叫自己孩子身上的痛苦消失,若不然,转移到她身上来也好啊……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孩子! 她可怜的小来,为什么命就这样苦呢! “妈……”床上传来男人中气不足的声音,他习惯性地呼唤母亲,目无焦距呢喃着,“有个女人……” “是一个女人……不!不是人……她是、她……她是鬼……” “她要杀我,是鬼……鬼要杀我……妈……” 叶老太太心肝儿都在疼,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小来,你是说是女鬼将你害成这样的?” “妈……是鬼……是鬼……” 男人不知道听见没有,傀儡一般重复着一句话。 叶老太太眼睛倏地一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如果是鬼……那衣师傅一定有法子!妈去找他……妈去找他救你,啊。” 边说她边四处找不知被放哪去了的手机,最后叶老先生帮她找着了递给她。 叶老太太夺过手机,手指颤抖着打开通讯录,深思不属地寻找那个能救儿子命的名字。 大概是她真的太慌张,来回翻找三遍才捕捉到衣师傅这最后一根稻草。 拨号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是个过分年轻的声音:“喂,哪位?” “……你是谁?衣师傅,我找衣师傅……” 叶老太太确信自己没打错电话,那么对面过分年轻的人是谁呢?衣师傅的儿子? “衣师傅?哦,您是找我叔叔的吧,不好意思,我叔叔这两天身体不适,正住院呢,不烦方便接您的电话。” “那你……” 叶老太太正欲说什么,病房们被敲响了。 “笃笃笃,笃笃笃。” 叶老先生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四个穿警服的男人,刚才敲门的是一位瞧着年长些的老警官。 “请问叶来先生住在这间病房吗?” 老警官肃着脸询问。 虽然用的问句,但明白人都知道他是查过之后才来的,不管叶老先生回答在不在,他们都是要进门的。 叶老先生不明所以:“啊……他在这,请问几位这是?” 老警官审视一般瞧着叶老先生良久,见他似乎真的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稍稍解释一番: “是这样的,四十三天之前,省城大学大一学生齐梨月意外被杀,凶手逃之夭夭,通过监控录像,我们判断叶来先生有嫌疑,还请叶先生配合调查。” “这不可能!” 叶老先生断然拒绝:“我儿子不可能杀人,你们找错人了!”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 一只手倏地从外面伸进来,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 那手的主人不知疼痛似的,一只手放进来阻挠还不够,又伸进来一只脚。 上有手下有脚,双管齐下,病房门没法子阖上。 叶老先生也怕伤着人,慌忙放下抓住门把手的手,后退了一步。 趁着这点间隙,手脚的主人挤了进来——是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小伙。 他相貌英俊,眉眼深邃,端的是阳刚正直范儿。只是不知怎么脸色苍白,眼眶通红,有些狼狈。 这么看过去,倒跟床上躺着的叶来有几分像呢:)。 年轻警官突破重围进入病房之后一眼没看被他的举动吓住的叶老先生,目标明确地冲向叶来的方向。 “欸小齐——” 后面跟进来的几位警察连忙七手八脚地拉住他:“小齐,小齐!冷静一下,我们绝对不能动手啊。照” “齐哥,冷静,冷静,咱不能对嫌疑人动粗——” “齐哥,小于说的对,动手咱就输了……” 叶老太太被他们这阵仗吓了一跳,顿时顾不上电话,站起来张开双臂老母鸡护崽似的挡在病床前,虎着脸怒道:“你们做什么!” “不许动我儿子,谁要敢动,老婆子立马报警!别说你们是不是警察,就算是——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随便进出别人病房、就能打人?” “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警官示意俩小伙安抚住暴动的“小齐”,走到叶老太太面前展示出自己的证件,证明自己这四人确是警察无疑: “老太太,我们这小伙子年纪轻,办事冲动,有失偏颇之处,您请见谅。” “我们来这目的您应该听见了吧?叶来先生可能与一个多月前那庄杀人案有关,我们呢就来调查一下,没说人真是您儿子杀的。” “您行个方便,我们就问几个问题,要不是您儿子,那用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拒绝受讯,那我们有理由怀疑您这是心虚,不敢接受审讯呐! 第三十四章 夜莺在哭泣(20) “我儿子怎么可能杀人,你们这都是胡说八道……” 叶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让开位置,算是默认几位警官问讯。 她是知道自家宝贝大儿子干的事的,但之前衣师傅不是说了吗,大儿子的罪责最终会有小儿子承担。 万一警察真的怀疑叶来,她就指认小儿子,说什么都要保住这唯一的独苗苗! 反正叶凉已经死了,就算把罪名推到他身上,也没什么损失。 再说他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哥哥,也算物尽其用。 叶老太太与叶老先生站在一起,心中打定主意。 病床旁,老警官看着半死不活的男人,心中唏嘘。 这瞧着像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要他真是杀人凶手,那大概是老天爷开眼了。 “叶先生?” 老警官开口,刚才这间房子里头闹腾得很,但床上的叶来像是游离在外,一点反应都没做出来。 经验丰富的老警官疑心这男人大概是疼得神思恍惚,压根没发现房间里来了人。 他唤了一声,却见男人没听见似地呢喃:“鬼……害我……” “叶先生?” 老警官耐着性子又唤了好几声,没得到男人回应。 这时候被拖住的“小齐”已经平静下来,压抑着情绪大步流星,门神似的杵那儿:“别装死,我们去问过了,你心脏没出问题,壮实得很。” “我问你,十月二十六号下午四点到五点的时候你在哪?” 强忍着没揪住男人衣领将他提起来,小齐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叶来,仿佛只要叶来说出人民公园,他就要扑上去与人同归于尽。 他是齐梨月的兄长,名唤齐殊——就是他,放着亿万家产不要,非得当个人民公仆,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自得其乐。 知道齐梨月死讯时他正如往常一般在警局里当值,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他没想太多,只以为是一般刑事案件。 当他与同事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齐梨月已经断气,医护人员甚至来不及救她。 因为妹妹横死,母亲的身体一下子也垮了下去,三天前,他最最温柔美丽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与他父亲。 他的妹妹,他的母亲,这两个他最爱的女人短短几十天内就成了红颜枯骨,而造成这一切的,极有可能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男人。 齐殊怎么不恨呐? 如果罪名成立,这男人真是凶手的话,他恨不得生啖叶来血肉,叫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局里知道他的情况,本来不愿让他前来,生怕他一个没忍住对嫌疑人动粗,但他没法等。 他再三保证会克制住自己,同几位同事一块来到这里。 ——其实另外两个年轻警官来这主要是为了在他忍不住的时候拉住他。 叶来这样的身体状况不便直接带去警局,所以几位警官就直接在病房里审问。 然而不管齐殊怎样问,男人都跟死鱼似的,半点回应都没有。 复读机一般呢喃着一句话:“鬼……鬼害我……” 面对这样的叶来,不管是怒火中烧的齐殊还是更为老练的老警官都束手无策。 一边等着的叶老太太两人见此便要赶人:“你们都看见了,我家孩子现在不方便……他这样子也没法子杀人,肯定不是他干的,你们去问别人吧!” “问也问过了,几位没事的话就请回吧,不要打搅我家孩子休息。” 齐殊捏起拳头,正准备说什么,突然听见床上的男人颤抖的呼救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别过来!” “你别过来——” “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我——” “我只是一不小心……你别过来,救命,救命!” “妈,妈!” 叶来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看见的东西,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连心脏处的疼痛都顾不得了,一个劲儿想往后缩。 然而他忘记了,他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哪怕再努力,他也只是动作幅度微小地在病床上挣扎。 病床边的几个人神色各异。 叶老太太夫妻两人是习惯中带着一点惊慌。 几位警官则是惊讶中带着一点终于有所突破的喜悦。 而齐殊呢,他顺着叶来的视线看向空无一人的床尾,既希望那里真的有东西,又不相信世上有鬼魂。 叶来声音微弱地呼唤着:“妈,救我——把她赶出去!你们——” 这时候才注意到屋内有警察,男人眼睛一亮,用尽全力伸手抓住离他最近的老警官的袖口,满脸希冀: “是我,是我杀的人!你们是来抓我的吗,快来抓我,把我关进监狱,把我关进监狱啊!” 竟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齐殊瞳孔一缩,继而怒火高涨,伸手就抓着叶来衣领将人提了起来:“真是你,你为什么要杀我妹妹,她哪里冒犯了你,叫你下这样的杀手,啊?” 拂开冲上来的叶老太太夫妻,齐殊直接提着人就准备往外走,眼睛赤红,状若恶鬼。 其他几位警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解救下半身拖在地上、衣着单薄的叶来。 “齐哥,冷静点,他都认罪了,往后有他受的,你可不能因为这么个人渣就陪进去啊!” “小齐,赶紧松手,这不合规矩,再这样我就要以恶意伤人罪逮捕你了!” 叶老太太也扑上去,妄图救出心爱的儿子,为了儿子,本来就刻薄的老太太更是凶猛无比,声音尖利: “你这人干什么动我儿子!快放开他,不然我要告你的!警察就能这样抓人呐,啊?放开我儿子!” 房间里瞬间乱成一锅粥。 而无人看见的病床尾端,两个灵魂置身事外,冷眼瞧着这一出闹剧。 “啊,小林哥,刚才那个男人是看见我了吗?那为什么好像其他人都看不见我们?” 齐梨月才从好像被发现了的惊讶情绪里脱身,十分好奇地询问比她要矮一个半头的“少年”。 林冢正为自己这惨绝人寰的身高默默痛心呢,听见少女的问题便抬起头看向闹作一团的人群。 看了一会,他说:“应该是姐姐在那个叶来身上做了什么吧,被姐姐有意识接触过的人类能看见鬼也不奇怪。” “啊……是大人呀。” 齐梨月笑起来。 大人面上说不会多做什么,其实私底下还是会帮助她们呢,所以…… 大人是嘴硬心软吗? “梨月,你要在你哥哥眼前现形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林冢见齐梨月一直盯着人群中心的齐殊,心中以为她是在想着哥哥,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口。 如果梨月想的话…… “不用了小林哥。” 齐梨月缓缓摇头。 她与哥哥感情很好没错,但要叫刚死亡不久的灵魂在活人面前现形,应该也挺麻烦吧? 再说…… 现形了又能怎样呢? 逝者已矣,如果短暂的重逢换来的是永远的离别,不如就让时光在此刻停留吧。 她看着哥哥,就好了。 哥哥…… 不要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了吧。 少女看着医护人员从外面进来,看着兄长被人架起来,看着这一出戏落下帷幕。 看着…… 青年捂住脸,无声地落泪,那一双向来锐利的眼睛,悲恸地下着雨。 看着…… 他整理好情绪,步伐滞缓地离开房间,身形摇晃着。 哥哥…… 再见啦。 你要…… 幸福啊。 少女凝望着兄长的背影,释然地笑开,眼中一派安然与祝福。 有阳光从外面溜进来,点亮这个小小的空间。 青年若有所觉,转头望过来。 风撩动窗帘。 ——只有阳光灿烂。 第三十五章 夜莺在哭泣(完) 这里是齐家,齐爸爸的书房。 男人接连失去女儿与妻子,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最近几天无心工作,强撑着处理好妻子的葬礼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坐在书桌后头,神情悲伤又平,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眉眼舒朗温和,头发一根根细致地梳起来。 ——一眼看去,便被她那如水一般的温婉水乡气质软了心肠。 这便是年轻时候的齐夫人了。 齐先生与齐夫人相伴近三十年,从没有一刻觉得厌倦,没有一刻想过背叛她。 他一直以为,他能同妻子和和乐乐地过一辈子。 他们会一起看着孩子们结婚生子,一起弄子怡孙,一起走向垂垂老矣的暮年,最后,再一起手拉着手,安然长眠。 可是啊,上帝大概是觉得他拥有珍宝太久了,所以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回身旁,不叫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凡夫俗子继续拱白菜。 被自己莫名冒出的想法逗得一笑,齐先生扶住额头,手肘支在桌面上。 “阿菀……” 如果阿菀在的话…… 失去爱偶的孤狼悲伤地呼号着伴侣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梨月,你父母感情很好么?” 林冢看着兀自伤神的男人,不由对身边的齐梨月问道。 他尚未成年时便饿死在难民堆里,活着的时候又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整天就想着怎么让自己多活一时辰,根本没机会体会所谓爱情。 死亡之后的几百年之中,他看见的也大多是相敬如宾的男女,夫妻之间多互相尊重,少有为爱痴狂之辈。 在林冢的脑海中,婚姻是平淡无波的,像他的父母那样相对无言,仅仅为繁衍下一代而存在着。 因此,他不太能理解失去妻子就这样难过的齐先生。 齐梨月点头:“是啊,爸爸妈妈感情很好的。爸爸曾经跟我说过,妈妈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爱人,更是亲人,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我觉得吧,妈妈对爸爸来说更像是精神支柱,像信仰一样,他是妈妈最虔诚的信徒。” 齐梨月这样说着,思及曾经与父母兄长一同度过的欢乐时光,唇边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丝笑意。 “爸爸与妈妈一开始差距蛮大的,嗯我说得是家世方面,他们相爱之后,爸爸为了能得到姥姥姥爷的同意,才拼了命要自己变得强大,好配得上妈妈。” “对他来说,妈妈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清莲,他从没奢望过得到她的垂怜。” “猝然得到的时候,他不知所措,既欢喜又自卑。” 在爸爸心里啊,大概没有人配得上妈妈,他自己也一样。 而她与哥哥能得到爸爸的喜爱,除了血脉相连的亲近,大概更多的是爱屋及乌的“株连”呢吧。 现如今,妈妈因她的死亡而郁郁而终,想来爸爸心中对她亦有怨怼,只是失去妈妈的悲恸更多,来不及想而已。 照现在这架势,或许再过不久,爸爸就要追随妈妈而去了。 “小林哥,我们走吧。” 齐梨月轻轻叹气,父母之间的感情,她与哥哥这两个子女是无法插手的,若是爸爸铁了心要寻死,只怕没人拦得住。 生死有命。 少女最后回头看一眼父亲,与林冢一块消失在原地。 爸爸,此生你我父女缘尽,望您……珍重。 ………… 林冢孤身一鬼回到客栈,正见执绋从会客厅出来。 见着他,执绋挑眉:“齐梨月走了?” 林冢点点头:“是的姐姐,梨月已经去投胎了。” “很好。”执绋满意地翻出亡灵书,看见齐梨月这一页酬劳一栏那丰厚的功德数,脸上更加亮了一分。 不愧是“小公主”,财大气粗,功德都论万数给。 突然富起来了呢。 有点开心。 “对了,小木头,你带这位客人去地字房安置。” 执绋收好亡灵书,左侧一步将身后的灵魂露出来。 林冢之前注意力一直执绋这里,到没发现她身后有鬼,待执绋这么一说才瞧见这位新来的客人。 他不算多绝美,顶多称得上一句清秀,属于耐看型,越看越有韵致的那种。 单看外貌的话,林冢估摸着他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不排除这位客人就是脸嫩的这种可能。 身量在男性中不能说高,175公分左右的样子,但胜在比例很好,显得身形颀长,风度翩翩。 ——总之就是一个不出众也不那么平凡的灵魂。 而且这位客人眉眼温和,不见怨气,怎么都不像是执念深到要来客栈求助的样子。 ——不过鬼不可貌相,只看这么一眼说明不了什么。 这一点请参照客栈老板:)。 “您请跟我来。” 收回习惯性打量的视线,林冢扬起礼貌的微笑,微微弯了弯身,对客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礼数周全。 不出众也不那么平凡的客人稍稍犹豫一瞬,沉默地跟着林冢走向客房。 ——蒋忱遇,男,三十四岁,执念是见母亲一面。 很简单的心愿,执绋默默念道。 这位客人很奇怪,他身上没有怨气,说明对自己的死亡接受良好,除了年事已高自然死亡的老人,一般人很难拥有这样的心态。 ——而他才刚过而立之年,正是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当然这些不是引起执绋注意的重点,重点是他一进客栈见到执绋就要求执绋不要探寻他的死亡过程,也不必找杀死他的人——显然是非正常死亡的。 那么,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为什么对害死自己的凶手毫无怨尤,还要求不要找? ——不是所有人都跟齐梨月一样。 而且这位蒋忱遇显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啊…… 真是伤脑筋呢。 不过管他呢,反正他要求只是见母亲一面,其他的东西,跟执绋以及客栈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奇心害死鬼。 她才懒得花力气去查呢。 执绋轻哼一声,双手拢进衣袖慢悠悠地回到待客厅。 啊呀,刚得到这么一大笔巨款,她要怎么花呢? 去买把AK-47怎么样? 感觉可行,安排上。 再给员工们发点奖金。 啊,怎么有她这么体恤下属的老板呢! (番外)云中毓秀,纵我留君 在齐先生还不是齐先生的时候,他与齐夫人相遇了。 那时候啊,他唤齐毓琉,她唤云菀君。 他们之间隔了一条天堑。 ——遥远着呢! 她是地产大商云家的掌上明珠,出身显赫,优雅高贵,博学多才,风姿绰约。 而他,不过是个穷小子,爹妈早逝,一个人挣扎着打拼,日子有一天过一天。 一开始,他以为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是太阳与地球,遥不可及。 后来,在抱着她为他生的小女儿时,他突然惊觉他们之间其实是长城的此端与彼端。 虽然也挺长的,但是努力努力,并不是无法相遇。 说起他们两人的相遇,蛮狗血的。 齐毓琉一农村人,能拥有这么一个瞧上去光风霁月的名字,那得多亏村里来支教的老师。 他爹妈死得早,家中人丁单薄,长辈几乎死绝了,只有一个瞎了眼的姑婆勉强能扯上点关系。 所以啊,齐毓琉这人呢,吃的百家饭,全村人你家一顿我家一餐供大的。 他脑袋灵光,学东西比旁的小孩快些,在学校里成绩一直就挺好的。 他们那好人多,坏人也不少,他一没正经长辈撑腰的孩子,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招大人喜欢,自然也招同龄人嫉恨。 那一天,齐毓琉记得可清楚了,他正上初中二年级,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混子,被不由分说地揍了一顿。 混子手下没轻重,他人小力微,反抗不了,只能被打得进气多出气少,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待混子打够了,他狼狈地趴在路边,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身体里的热度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减少。 ——不会就这样死了吧…… 齐毓琉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迷迷糊糊晃过这么一个念头。 可是,好不甘心啊…… “乔叔,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一个温和清甜的声音划开暗淡的空间,一下子叫几乎要昏死过去的齐毓琉清醒过来。 他想求救,但张口却说不出话。 “小姐,或许是猫狗,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趁早回去。” 较苍老的声音这样劝谏道。 “嗯……还是看一眼吧,不管是什么,总要看一眼才放心,好不好乔叔?” 女孩子最后带着一点恳求,声音娇娇软软的,没人顶得住。 ——反正乔叔没顶住。 “好吧,我陪着您一起去,只看一眼。” “乔叔最好了!” 然后齐毓琉听见两人靠近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感觉到有人来到他的身边。 “啊,乔叔,是个人!” 听完这句话下一瞬,他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在镇诊所里头躺着。 救他的人,不见踪影。 他怅然若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直到他考上省城大学,来到省城读书。 他再次听见那个声音。 “这里是省大之声,我是豌豆,欢迎您的收听。” 多年过去,少女的声音其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几年前那个夜中的清软不尽相同。 但他依旧一听就认了出来。 ——是她。 从初二到大一,四五年间,他一直牢牢记着救命恩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点语气变化。 越沉淀,越难自拔。 彼时他尚不知她的模样,却深深爱上这个温软清甜的声音。 他想见见她。 所以大一的“百团大战”社团纳新会上,他选择了校园之声广播站。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广播站。 “嗨,你好,我是云菀君,紫菀的菀,君子的君。你是新来的学弟吧,叫什么名字呀?” 她笑着同他打招呼,眼中满是遇见后辈的欢喜。 ——看来她不记得他啊。 不过这倒也对,他不过她随手救起的农村少年,当时天又昏暗,再加上过去这么多年,她不记得他才是正常的。 他抛开心头一闪而过的失落,扬起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的笑容对她说: “学姐好,我是齐毓琉,钟离毓秀的毓,若水琉璃的琉。” “哇,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你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你吧。”: 她夸赞道,不经意地说。 齐毓琉保持着笑意,语气平淡:“他们是很爱我,不过多年前,他们就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了。” “这样吗,不好意思,我好像说错话了。” 她有些吃惊,很抱歉地对他致歉。 “没事的,我不在意。” 毕竟自他懂事以来,便没见过父母,偶尔的念想会有,但多么深刻的感情是别想要了。 要说起来,村中待他极好的叔婶们更像是他的亲人呢。 之后的日子,在齐毓琉看来,没多少波澜。 因为云菀君很忙碌,不常去广播站,偶尔碰上面也是行色匆匆,没说上几句话就告辞了。 所以他就在宿舍、教室、广播站三点一线,生活平淡又充实。 再次与云菀君产生交集,是在一个金融座谈会上。 “hello,齐学弟,没想到你也在这呢。” 她同他打招呼,笑靥如花,格外好看。 “……嗯,学姐,好久不见。” 他暗自懊恼自己出门没看镜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形象。 “既然遇见了,学弟不妨与我们一起呀,等会儿结束了学姐请你吃饭。”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呢?” 她对他提出邀约,眼神中带着一点调侃。 他受宠若惊:“当然!” 应得飞快,生怕她反悔。 自那天之后,他们的交集意外地多起来。 食堂里遇见,她邀请他拼桌;教室里遇见,他们一起组成小组;社团里遇见,他们相视一笑…… 再后来,她对他表白。 ……没错,就是她,云菀君,对他齐毓琉表白。 他喜欢她,但从没想过他们有一天能在一起,成为男女朋友。 听见表白那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如坠云中,走路都轻飘飘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毓琉,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 她这样说。 语气轻松又郑重,仿佛不在意他同不同意,又带着十分的真心。 他怎么会不同意呢! 他做梦都想离她近一些。 “学姐……不,菀君,我也喜欢你,我……” 他语无伦次,一句话没梳利索,难得露出小男生的无措来。 “噗——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愿意。” “哈哈哈,毓琉,你太紧张了吧,怎么说得好像要结婚呢!” “……” 他彻底说不出话。 就默默红着耳朵看她。 他与她交往两年,在两周年的时候见了她的父母。 这时候他才知道她是地产大商云氏的大小姐,真正的掌上明珠。 为了配得上她,他付出更多努力,只希望自己能强大些,再强大些。 最最少也要让她同在家中一样,被捧在手心。 他们在结婚的第四年,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唤齐殊。 殊者,别也。 他们的孩子,是世上最特别的,最独一无二的宝贝。 结婚第九年的时候,他们意外地有了第二个孩子,起名梨月。 在他心中,她如梨花一般纯洁无瑕,又如明月一般高贵典雅。 所以他希望他的小女儿也能同母亲一般,优雅清贵,绝世无双。 可是后来,梨月意外身亡,阿菀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他那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拼了命去求爷爷告奶奶,却依旧留不住她的生命。 她永远地离开了他。 再不会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温柔地凝视他,对他笑着说:“哈哈,逗你玩的~” 她走了。 灵魂不再,肉体腐朽。 他最爱最爱的姑娘啊,孤身一人踏上了黄泉路。 此生恨短,他还没与她相守够一辈子。 来世,他们还能相遇吗? 来世,我来寻你好不好? 阿菀…… 我来寻你。 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寒候鸟等待着(1) 一只小小飞鸟, 头也不回扑哧着翅膀, 飞走了。 追不上她的寒候鸟啊, 凝望着天边小小的背影, 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着, 什么呢? ……………… 午夜十三时,执绋客栈。 “我……” “我想……” “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我好久没见过她,我……我想见她一面。” “……我想给她说……” “爸爸错了。” 这是一个十分苍老的灵魂,单看外表,估摸着有九十来岁。 他生前应当过得不好,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十年前老旧的款式,头发稀疏,满面风霜。 离群居所,踽踽独行。 执绋提笔,写下老人的名字——钟树开。 “你与你女儿多久没见了?” “……三十二年吧,三十二年五个月零三天。” “她为什么离开?” “……” “不能说?” “不是。是……我做错了事,她恨我。” “如果我没记错,三十二年前,人间社会主流思想还是重男轻女,对女性的束缚挺紧的吧?你的女儿当时几岁,就离家出走?” 在那样的社会现实情况下,一个女人宁愿漂泊四方也不要待在温暖的家中,这位父亲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错? “她离开家的时候刚过二十岁,现在应该已经五十二了。” 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女儿离开的一万一千八百三十多天里,每一个希望落空的夜晚,他都在心里默默数着,描摹着女儿的样子。 一开始他是愤怒的。 他觉得女儿违逆他,还任性地搞离家出走这一套,叫他很没面子。 所以他耐着性子,等在家里,等女儿在外面受挫回家。 这一等,就是三十二年。 三十二年间,他从愤怒到担忧,从担忧到思念。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日日夜夜地想,来来回回地想。 他开始明白自己的错误,并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清晰。 但他的孩子啊,再也没有回来过。 执绋问:“三十二年间,你去找过她吗?” “找过。您不知道,这三十二年的前二十年,我一直在找她。可是……” 没找到哇。 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了无踪迹。 他找了二十年,找遍每一处女儿可能在的地方,找得自己精疲力竭,却一无所获。 后来他老了,走不动了,便只能回到曾经的家中,守着一屋子的老物件,期盼女儿回家。 “好,我知道了。你的委托成立,耐心等待,我们找到你的女儿便会带你去见她。” “酬劳的话……就要你十分之一的功德。” “好,好……谢谢您!” 老人感激又紧张地攥紧双手,声线因为情绪有些不稳。 执绋颔首:“不必如此,您先去房间歇息吧,这么多年,想来灵魂很疲倦。” “养足精神,才好见你的女儿,对吗?” “您说得对,我要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不然要被嫌弃的。” 老人忙不迭点头,手不由自主扯了扯衣角,心里懊恼不已。 怎么穿成这样,女儿瞧见了…… 大概更不愿认他这个父亲。 “客人您放心,客栈西苑有购物空间,您若是对身上衣服不满意,可以去那里购置。” 林冢被叫进来,恰巧听见执绋最后一句话,见老人神色懊恼,立马扬起热忱的微笑对他说道。 “购物……空间?” “是的,您若是想去,与我知会一声,我带您去,到时候您想要什么都可以换,保证整掇得光鲜亮丽。” “您跟我来,我同您慢慢说。” 林冢带着老人走出会客厅,远远的还能听见他清朗的声音。 亡灵书上钟树开的名字显现出浅金色的流光,表明此人在世时功德远大于罪孽,不说此世,大概前一世时也做了不少好事。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令亲女三十二年不归家的事情呢? 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执绋抿唇,在浅金色的字体下方勾画出一个赤色符号。 符成,赤色纹路隐入书页,然后钟树开的名字边上,浮现出一个名字。 ——钟展颜。 执绋伸手正要触及这个名字,却见后面又出现一个黑色的字。 殒。 ……钟展颜死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死亡,所以才无法找寻踪迹,更不能回家? 蹙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 算了,还是去看一看。 执绋将手放在钟展颜三个字上,闭上双眼。 会客厅里的鬼烛蓦地一暗,再亮起时,已然鬼去室空。 唯余书页无风轻响。 ………… “咚咚咚,咚咚咚。” “老钟,老钟?你在吗?” 外面有人敲门,是隔壁家王叔叔。 钟展颜放下笔,飞快地走到屋口开门: “爸爸不在家,王叔叔您找我爸爸做什么?” 隔壁老王见是她,憨憨地挠挠头笑着说:“是小颜吖,你爸不在?你知道他去哪了不?” 钟展颜笑着回答:“许是去进货去了,他没跟我说。” “这样呐,诶那你爸回来叫他来我家,我有事要跟他说,啊。” 钟展颜应承下来:“好的王叔叔,王叔叔您慢走。” 关上门,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 最近爸爸好奇怪的,白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又很晚。 她平时要学习,习惯早睡早起,这么些天来,竟与爸爸完美地错过,一面没见上。 要不是每天早上起来看见桌上的早餐,她都要怀疑爸爸一夜未归呢。 所以爸爸究竟做什么去了? 少女有点担心,又因为见不上父亲的面而无从下手。 干着急可不行,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今晚上她就不睡了,等着爸爸回来,反正明天是周日,晚点睡问题不大。 到时候一定得问清楚爸爸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钟展颜握紧拳头,自我肯定地点头:“就这么定了。” 当天晚上,少女快速地应付过晚餐,抱着一本课本安静地等在堂屋里。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夜幕张开,笼罩住整片天地。 家中十分宁静,钟展颜甚至能听见外面树上蝉鸣声响。 古旧的时钟背负着沉重的光阴,步伐缓缓,行过黑夜。 晚十一点五十七分,距离第二天还有不到三分钟的时候,大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等困得几乎要昏睡过去的少女顿时一激灵,目光炯炯地盯着大门。 “咔——” 有人进来了。 第三十七章 寒候鸟等待着(2) “……小颜?你在这做什么,吓我一跳!” 男人一进门,瞅见黑黢黢的屋里隐约坐着的人影,狠狠吓了一跳。 好在他回神快,认出了那是自个儿女儿,不然就丢人丢大了。 “爸爸,我这不是等你回来么,”钟展颜困倦地揉揉眼睛,“你这回来得也太晚了,你看,本来我点着台灯的,现在都没电了。” 男人见女儿特意等他回家,心中既感动又尴尬:“等我做什么,你还怕你爸被人吃了不成,困了就赶紧去睡觉,别干等着。” “那可不行,我都等到这时候了,不问出个所以然来绝不去睡觉。” 钟展颜站起来开了灯,又去拧了一把湿毛巾往脸上一怼。 ——嘶,透心凉。 得,这下子彻底醒神儿了。 回到堂屋,男人正巧脱下外套准备进厨房。 “诶,爸爸,你在外头没吃东西啊?” 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后头,看着他拿出鸡蛋和面条,钟展颜好奇地发问。 “是没怎么吃,我煮点面条,你要不要?” “好哇,正好我肚子也饿了,爸爸不要加葱。” 两碗面条很快就端上桌子,父女俩一人一碗,坐在桌边吸溜吸溜。 “爸爸的手艺真好。” 钟展颜边吃边称赞,一双圆溜溜的眼眸中溢满欢乐与满足。 “喜欢就多吃点,家里别的没有,面条绝对管够。” “嗯嗯,爸爸最好了。” “爸爸,我问您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爸爸您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怎么成天早出晚归的?” “……” 钟展颜见自家爸爸竟然沉默半天一声没吱出来,顿时面也不吃了,放下筷子,站起来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前倾: “爸,你不会去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吧?” 钟树开无奈:“没有……你爸能干什么不好的事?别瞎猜。” “那可不呢,万一您去赌博之类的,也说不准的嘛。再说不去做这些,爸您这一天天的,都捣鼓些什么呢?” “……” 钟树开对女儿大开的脑洞无言以对,噎了好半天才说道:“总之没鼓捣不好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爸!” 钟展颜不开心地唤他,嘴巴撅起来,眼中蓄起水气:“您这一天天的不着家,我担心您才问这些,您什么都不和我说,是不是不把我当您女儿啊?” “这哪的话!” 钟树开搁下筷子,被女儿这话气得不轻:“你这孩子!你要非得知道……爸给你说,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钟展颜嘟囔一声,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 于是凌晨半点,父女俩点起小灯,坐在餐桌边上开始谈心。 “……小颜呐,如果,爸是说如果啊,如果爸要再婚,你怎么个想法?” 钟树开小心翼翼地开口,开口前在心里打了无数腹稿,说完便紧张地看着女儿。 见父亲这么小心,钟展颜很是无奈,又好气又好笑:“我能有什么想法,您要是真心实意要结婚,我拦着也没用啊。” “再说了,妈去世这么多年,是您将我拉扯大的,我还能叫您不开心么?而且您看看我。” 钟树开莫名:“怎么?” “哎呀,您看您女儿我,今年十六啦,这要放以前,那是可以成家的年纪,您不用顾虑我的想法。” “只要您对象不讨厌我,我就无所谓。” 钟展颜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在她心中,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将她养大,不是为了以后有个累赘拖他后腿的。 所以即使不习惯生活里多一个女性长辈,也不那么乐意多个人分走爸爸的注意,她也不会阻拦爸爸寻找幸福。 这是作为父亲的女儿,目前来说,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钟树开哪想得到女儿小小年纪就想到这么多,来不及插进嘴,只听着女儿噼里啪啦叽里呱啦。 一时无言。 “噫,爸爸,你要再婚啦?” 钟展颜突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盯住自家父亲。 钟树开有些不好意思:“还在考虑,没谈结婚的事……” “那就是说,你——谈恋爱了对吗?你对象叫什么、长什么样、是做什么的?性格如何、好相处吗?她那边什么情况啊?爸你快说说~” “行行行,我说,你别激动,坐下听。” 就在两个半月前,钟树开遇见一个女人。 他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平时白天里就要走南闯北,找机会发展自己。 好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 那一天,他照常去进货,走得急了些,不小心撞倒一个女人。 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发披肩,长相一般,但是皮肤很白。 不小心撞倒人,他过意不去,将人扶起来,不停地道歉。 女人没有责怪他,直说“没关系”,还道:“你看上去挺着急,我真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他不放心,就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女人,赶着进货去了。 说起来呐,这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没过一星期,他去外省看货,嘿,又碰上女人! 两人在进货的地方迎头碰上。 他没认出那女人,女人却认出他来了,十分高兴地打招呼:“嘿呀,怎么是你?你也来这边进货?” 他见女人态度熟稔,不由思索究竟哪里见过她,好半天才从记忆力把人扒拉出来。 “喔——啊,是啊是啊,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诶你那时候没出毛病吧?要真被我撞出个好歹,可千万告诉我。” “嗐,多大点事儿!我身子结实着呢,您别担心。” 之后两人因是同乡,进完货又赶着同一趟车回省,这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 女人也是做小本买卖的,开的一家百货小店,寡居家中,有一个比他女儿小两岁的女儿。 其实就按他想法来说,两人交个朋友,相互照应就挺好的。 但是半个月前,女人突然就约他出去,提出交往的事情。 钟树开这人,脑子直的很,如果不是女人点明,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位意气相投的异性朋友抱着与他处对象的想法。 女人见他呆愣不语,心里大概不太爽利,脸色就突突突沉下去:“你这是看不上我?” 第三十八章 寒候鸟等待着(3) “哪能呢!我就是……就是……诶呀就是没想到你……” 钟树开急得额头上直冒汗,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什么想到没想到,你就说吧,你乐不乐意跟我处对象?” “我……你……” “诶不是我说啊,树开哥,你一三十多岁大男人,家里没个女人掌着,你知道你女儿需要什么吗?你知道她年纪大起来怎么和她相处吗?” “她……” “说到底,你跟你女儿就是感情再好,等她大了该避嫌还是得避嫌不是?现在她在读书,以后谈恋爱了,结婚了,你不就剩下来一个人?” “这……” “我这些话你好好想想,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你看这样成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摇头拒绝吗? 当然不能! 所以钟树开讷讷地点点头:“我先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 …… “诶,然后呢?然后你同意了?” 钟展颜搂住父亲的脖子,好奇地询问。 就目前来看,这位阿姨真的很雷厉风行啊,三言两语就将父亲说得晕头转向,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 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是啊,我考虑很久,决定跟她试一下,如果不合适,就分开。” “如果合适呢?你们会结婚吗?” “哪有这么快就谈婚论嫁的,你卢阿姨说我们可以先合住一段时间,看看对方适不适合结婚,我寻思着这样也行……” “等等!爸,你刚这话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你这些天就在那个卢阿姨家里住着?” 钟展颜放开搂住父亲脖子的双手,后退两步,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小颜,你别气,我——” “我不气,我怎么不气啊,你们这没结婚呢,就直接住一块儿了,还是你住她家里。那结婚之后,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儿啊?啊?爸你说说。” “这知道的知道你是在处对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个二奶呢——” “啪——” 钟展颜捂住脸侧,眼眶通红,满眼受伤:“爸,你打我。” 为了一个还不是你妻子的女人。 钟树开刚才听女儿口不择言,一时生气,没过脑子挥手给了女儿一耳光。 刚打完心里就开始后悔,是不是太用力了点? 但父亲的尊严以及男人的劣根性叫他说不出软和话,只色厉内荏地说道: “女孩子家家怎么说话的!你卢阿姨顾念着你一人在家,叫我晚上回来住,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那我还要感谢她善解人意吗?你管我跟谁学的,反正你心都跑到那个卢阿姨那儿去了,哪还会管我!” 钟展颜彻底恼了,她冷笑着又后退几步,避开父亲伸来的手,眼中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小颜你——” “很晚了爸,我明天有作业,再不睡起不来,我先去睡了。” 少女不再理会父亲的话,径自进屋关上房门。 “诶,你这孩子——” “哐——” 甩上门,钟展颜扑进被子,忍不住哭出声。 她怎么不生气?这才多久啊,父亲就整个人住进那个“卢阿姨”家里头去,每天只有晚上十一点多回来,早上又大清早离开。 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个家就不是他的家,而是叫他睡一觉的免费旅馆。 那么她这个女儿是什么呢? 旅馆里的邻屋客人吗? 爸爸怎么变成这样了,他还是她爸爸吗? 少女的泪水打湿枕巾,晕出一片伤心的痕迹。 这一刻,她抛弃了之前在心中打的铺垫,只觉得那个不知不觉抢走父亲的“卢阿姨”格外令人生厌。 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再懂事也依旧保存着一份孩子气,这一份孩子气,完完整整地放在父亲手心。 如果父亲不愿再捧住,啪啦一声摔在地上,那么她就会彻底长大。 眼下,她只是个被父亲宠爱的孩子。 唯一的孩子。 ——大概吧。 ……………… “唉……” 钟树开愁眉苦脸地叹一声气,手指微微弯曲,女儿突然爆发叫他烦躁又头疼,有点想抽根烟。 但几年前他已经在女儿的监督下将烟戒了,不好这时候破戒。 ——要是让女儿闻出来,他大概永远别妄想得到女儿的原谅了。 “树开,你这是怎么搞的,今天连着叹十几声气?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卢云芬将开水摆在男人面前,关心地询问。 她今年三十五岁,面貌普通,但胜在皮肤白皙,或许是天生的,又或许保养得当,总之不显老,瞧上去就二十七八的样子。 身材保持得纤细,一点儿见不出是个十几岁孩子的母亲。 加上女人性子和顺又爽快,相处起来很舒服,万事万物都能搭打理得妥妥当当。 钟树开觉得这么些天处下来,他对女人好感真是与日俱增,至少如今对与女人结婚他完全不抵触。 不过,女儿那里…… 思及此,钟树开忍不住再次叹气:“小颜知道我俩的事儿了,她……唉!” 卢云芬眸光一暗,转眼若无所事接话道:“她不同意你再婚?” “也不是,”钟树开揉揉眉心,“她不喜欢我来你这住,昨天回去闹脾气。唉,今早上就没出房门。” “怪不得你早上没来。” 卢云芬笑着走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边按边说:“不然我去与她谈谈?女人与女孩之间说话应该更容易些,你一男人,可能哪里说话没说对,戳中小女孩敏感点了。 “……这样也好,小颜性格与你挺像,你们应该能有共同话题,我看看找个时间你们见一面。” 钟树开觉得这想法挺好,一拍手就开始想那一天能给安排上。 问题眼看着有了解决方法,男人眉眼顿时就舒展开,乐淘淘地握住女人的手感叹:“还是你聪明。” 卢云芬任由他握住,感受着包裹住手的温暖温度,女人眼中浮起淡淡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们这样的关系,我为你解决问题,是应该的。” “我看你之前一直搓着手指,是烟瘾犯了?我家里正好有,你要不要抽一根解解馋?” 第三十九章 寒候鸟等待着(4) “咳,不用不用,小颜那孩子鼻子灵得很,万一叫她闻着我身上有烟味,只怕得闹得天翻地覆。” 钟树开怂怂地止住女人要去拿烟的动作,痛并快乐着。 女儿的爱哟,可真是甜蜜的负担啊~ “小丫头还挺关心你,”卢云芬唇角微弯,眼中的笑意却只浅浅埋了一层,未及眼底,“不过到底你是父亲,就算真要做点什么,她应该也管不到什么——她还能离家出走抗议不成?” 钟树开眉头皱紧一瞬,很快就散开:“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也不想挑拨你们父女俩之间的关系,随口一说而已,别放心上。你就跟我说说,这烟呢,你是要抽啊,还是不抽?” 卢云芬从后头绕到男人身边坐下,凑近他的耳朵吐气如兰,竟有些魅惑人的感觉。 钟树开不太习惯,条件反射地向另一头侧了侧,忍不住吞咽口水,嗓子莫名发痒。 “……成,我就在你这抽一支,晚上晚点回去,小颜应该不会发现。” “这不就得了,等着啊,我给你拿。” 女人娉娉袅袅地进房拿烟,留下钟树开浑身不自在地杵沙发上。 “咔——” “钟叔叔?” 小女孩从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向客厅里的中年男人。 她脸小眼睛大,瞳孔颜色很深,近乎纯黑的深,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叫人觉出一股呆且萌的气质,心生怜爱。 钟树开与小丫头相处过一段时间,私心里很喜欢这个比女儿小又过分安静的女孩子,与她说话时总是尽量温和又耐心的。 “小婕,怎么了,找叔叔有事?” 他对着小丫头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但小丫头只是扒着门,声音极低,宛若蚊吟:“钟叔叔,你可不可以来一下?” 钟树开摸不着头脑,却也起身朝她走过去,半蹲在小丫头面前,低声细语:“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对叔叔说?” 男人虽然半蹲,但对身量小的小丫头来说还是有点高。 她冲母亲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见那边似乎没有动静,才踮起脚尖凑近钟树开的耳朵悄悄说:“钟叔叔,你可不可以……” “小婕!你在做什么?” 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小丫头浑身颤抖,将要说的话生生咽回肚子里。 她放下手,心中有些畏惧,不敢看母亲的表情,视线凝驻在地面上的一点。 一句话不敢多说。 卢云芬走过来,手上正拿着一根香烟,外加一个打火机。 她先将东西都递给钟树开,然后才看向怯懦的女儿,眉头一皱,语气严厉:“你在这做什么?别老是麻烦你钟叔叔,作业都完成了吗,没完成就给我老实写作业。” “写完……” “诶,小婕没麻烦我,你别对孩子太严厉。” 钟树开连忙开口替小丫头开脱:“她就是想亲近亲近我,不是多大事,你别吓着孩子。” “树开,我是怕她麻烦到你,你本来平时也忙碌,难得有个休息时间,不能都让这孩子占过去。” “而且……你之前不也说小颜很不高兴你在我这吗?万一她知道我这里还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缠着你,只怕更不高兴。” 卢云芬不再看孩子,而是面对钟树开温和说话,一点没有适才对自己孩子说话时的声色俱厉。 她话里话外都是为钟树开考虑,男人还能说什么? 他只觉得女人真是贴心,什么都为他想,连自己孩子都可以暂时委屈。 这种深情,叫他十分动容,也坚定了他要与她结婚的念头。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拉住女人放在身侧的手,男人沉声承诺:“难为你想这些……云芬,我保证一定不辜负你的苦心!” “至于小颜那里……你之前说得对,我是她父亲,我一定要做什么,她做女儿的也没法拦着。” “话是这么说,但能不搞僵就不做绝,你这话在心里头想想或者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千万别拿去小颜那里说。” 卢云芬眼中满是钟树开的身影,一点没挤出来安放女儿,因而一点儿没发现小丫头在两人说话时悄悄地、黯然地回房阖上了门。 钟树开倒是看见了,但他正听着女人的“金玉良言”呢,况且小丫头进的自己房间,想来出不了问题,便也没说话。 只对着女人乐呵呵地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 晚上六点左右,钟树开拧开家门。 今天他难得回家早些,毕竟女儿还在与他怄气,白天他出门去,晚上总要早些回家。 这是男人权衡之后的结果。 一为平息女儿怒火,另外,也是比较重要的一点,是为调解一番,怎么着也要让女儿接受卢云芬的存在。 ——虽然即使她不同意他也会结婚。 不过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是哪里呢? ——哎呀不管它。 男人进门。 房间里很黑,女儿没有点灯。 可能还拉上了窗帘。 不然按平时这时候,外头天还没暗呢。 心里嘀咕着女儿怎么这么早就休息,男人解开衬衫扣子,摸黑找开关。 “你还知道回来啊……” “喔啊——” 钟树开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个半死,心头一慌连忙扶住墙,差点没扶住摔个狗吃屎。 不是他胆小,实在是环境过于幽静,黑暗放大了男人除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 而女儿出其不意冒出来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乍一听还以为是位老妪发出来的。 灯突然被打开。 格外晃眼的灯光大盛,刺得男人捂住双眼,好半天才适应。 “小颜,你做什么——” 钟树开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女儿光着脚,穿着一条素白连衣裙,披头散发,脸色惨白,鬼一样瞅他。 眼神冷淡至极。 有点像鬼。 “小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憔悴成这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钟展颜僵着脸,好半天才扯起唇角开口刺他一句:“我舒不舒服,爸爸你一点也不关心吧,说不定哪天我死在家里,你也要等我尸体臭了才发现呢。” “别这样说话,”钟树开朝她走过去,微微附身,两人平视,“爸爸是爱你的小颜,你别总是这样同爸爸沟通好吗?你卢阿姨——” “卢阿姨卢阿姨,你的嘴里除了她能不能出现点别的东西,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结婚,还来找我做什么!” 第四十章 寒候鸟等待着(5) “小颜!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爸爸。” 钟展颜说。 “我不反对爸爸您再婚,可那是在您依然爱我、宠我的基础上,现在您看看您自己,您还没结婚,就已经搬去那个卢阿姨家里扎根,以后你们结婚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这里是爸爸的家,爸爸就算是和卢阿姨结婚,也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你。 而且谁说爸爸搬去卢阿姨那了!爸爸晚上不是都回家睡觉了吗?这哪能叫做搬去卢阿姨家呢!” 钟树开觉得女儿性格委实太轴了些,翻来覆去就几句话,钻进死胡同就不准备出来。 九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不能理解,明明之前说得好好的,不介意他再婚。怎么一听他这些天去了卢云芬家,小颜反应就这么大? 吃了炮仗似的。 “感情您觉得就这样子——还不过分是吧?” 钟展颜经过一个白天,心情已经平复许多,她不愿再同父亲争辩这些没有意义的又破坏两人感情的事情,转而道: “您吃饭了没有——等等!” 少女突然揪住父亲的衣领,小狗似的凑近过去嗅了又嗅,惨白但依然俏丽的脸蛋再次沉下来。 “爸,您抽烟了?” 钟树开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我、那个……小颜,你听我解释……” 钟展颜冷笑着抱臂:“成,您解释吧,我听着。” 女儿不听他解释,他头疼之余觉得女儿太不懂事,可叫他说,他反而一句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你卢阿姨递给我,我不好拒绝? 开玩笑,这么一说,女儿与云芬的结只怕永远都别想打开! 男人一时间想不出个好借口,只能支支吾吾半天,一个有用的字儿都没吐出来。 “我、我……” 钟展颜多了解他爸啊,见他这一棍子敲不出个屁来的怂样儿心里头顿时明镜似的。 “爸,您可别告诉我是那个卢阿姨给您递的烟。” “卢阿姨”仨字儿着重语气,听着就要不妙。 “不是,是、是……” “看来就是她。” 钟展颜连冷笑都省了,跟她爸把话撂下:“爸,就这么着吧,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您要舍不得您对象,就把我赶出去,横竖那位卢阿姨有闺女,您以后也能再生个,不缺我这么个丧门星!” 说完她垫脚抬手拍拍父亲的肩膀,进屋去了。 “诶——小颜——” 钟树开拉不住女儿,被房门灰扑了一脸,不由懊恼地握拳狠狠捶自己两下。 瞧你这弄得! 嘿呀! 你这憨货! ………… 另一头,卢云芬家。 房子里一派令人瘆得慌的宁静。 女人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比白日里温和,而是寒如冬雪。 像是脱去在男人面前的假面,露出内里峥嵘的厉色。 “过来。” 她平静地开口,目光平视前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唤小宠物。 卢婕却很害怕一般,身子发抖,一声不敢吱埋头走到女人面前。 “啪——” 女人将原本捏在手中的玻璃茶杯往小孩面前地板一抛,脆弱的杯子立马英勇献身,碎成一地玻璃渣。 “跪下。” 女人道。 一句话没多说。 小孩无有不应,一点儿不犹豫就跪下身,裸露的膝盖以火星撞地球的架势与满地玻璃渣来了个亲密接触。 血色几乎一瞬间就漫延开。 她却习惯了似的,小脸木然,没有露出一点痛色。 女人权当看不见孩子膝下刺目的红色,又从茶几上端起一个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 “来,说说看。” “找钟树开,你想说什么。” 女孩子沉默着没有回答。 女人并不是非要她说出意图,对于这个女儿,她虽不亲近,但自认了解。 她对着杯子轻轻吹气,冷眼瞧着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然后又恢复如初。 “卢婕,我懒得与你计较这些,但是,你给我听好了。” “不论你要做什么,关于衣家,关于我的身份,你的遭遇,你最好一点都别透露。” “否则……” 她未将话说完,但未竟之语中的威胁却明明白白地传递给面色已经惨白的女孩。 “听见了么,不要装哑巴。” 卢云芬目光淡淡,仿佛眼前人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一样随手可弃的物件。 “听、听见了。” 女孩子嗫嚅着回复,声线有些不稳。 女人不再看她,冷然吩咐:“听见了就回屋去,还指望我给你上药?” 女孩沉默着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藏进胸里。 好半天,她才双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膝盖被玻璃渣欺侮得惨不忍睹,一站起来,血色便顺着小腿下滑。 但女孩儿没喊疼,女人也不心疼。 女孩子埋头朝自己房间缓缓挪过去,行至房间门口,她踉跄一步,好险没再次跪下去,给膝盖造成二次伤害。 即将关上房门时,女孩终于将头抬起来,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望了母亲一眼。 女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看过来,或许是距离隔得远,又或许家里的灯光太柔和。 她竟觉得母亲的眸光是温柔的。 洋溢着暖暖的母爱。 是她向往的样子。 女孩有些痴了。 “记得明早起床将地上收拾干净。” 女人说。 说完就转头,不知做什么去了。 果然…… 是错觉啊。 女孩失望地阖上门,艰难地挪到床边坐下。 妈妈啊,我之前想跟钟叔叔说的是…… ——你能不能不要抢走我妈妈? 即使她对我不好,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对孩子温柔。 我依然爱着她。 不过,大概妈妈也不稀罕她的那点廉价的爱吧。 女孩目光茫然地笑起来,呆愣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膝盖上依旧在流血。 女孩凝视着伤处,似乎要从其中找到活着的真实。 良久,她才捏起一个指诀,细小的指尖凝出一点微弱光晕。 随着光晕出现,原本流着血的伤口竟一点点消失。 直到一点不剩。 女孩脱力般倒在床上,额头上满是汗珠。 妈妈,不希望钟叔叔发现她有伤吧…… 女孩昏迷前最后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意识堕入无边的黑暗。 第四十一章 寒候鸟等待着(6) “小颜,这周六下午,和爸爸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钟树开趁着吃饭的工夫不经意地提起,仿佛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少女思及父亲那藏着掖着的对象,狐疑道:“爸,你怎么突然要带我出去玩?那位卢阿姨去吗?” “嗐,这几天你学习辛苦……爸爸之前为了你卢阿姨确实……有点忽略你的感受,所以想补偿你一下。你卢阿姨不来,就咱父女俩,好不好?” 钟树开神情自若,认真而诚恳地看着女儿。 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突然发现自己有所疏忽的父亲,对女儿极尽愧疚。 涉世未深的钟展颜不疑有他,傲娇地哼了一声,才在父亲紧张的目光中点点头: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恳求了,我就陪你出去玩一会儿。” 言谈间竟露出近些日子罕见的愉快微笑来。 钟树开搓搓手,也干干地笑了一声,埋头扒饭,不叫警觉的女儿发现异样。 周末很快到来。 对学生党来说,周末意味着不必早早起床赶早自习,可以理所应当地赖在舒适被窝中。 这时候的社会,没有后世那么普及的互联网,也没有令人一沾便轻易沉迷的网络游戏。 城市中的孩子所有的娱乐,不过是读一些在大人眼中“不务正业”的闲书,或者同伙伴出去“放风”。 富有些的,还会买一台游戏机,刷刷刷玩得起劲。 钟家不是殷实富裕之家,一年的收入供钟展颜读书学习以及父女俩日常开销有余,旅游出行却不足。 所以钟树开带着钟展颜去爬本市的一座小小山丘,算作亲子活动。 山丘一两百米高,父女两人穿着宽松舒适的短袖短裤,慢悠悠地往上爬。 时下天气晴朗,伴有微风,一路上山花野草争相斗艳,格外热闹。 行走其间,钟展颜只觉得近些日子心中积攒的郁气,都随着摇摆身姿的花儿草儿一块飘荡而去。 “爸,”她转头认真地看向父亲,“我之前说过,我不反对您再婚,您能找到知心伴侣我很高兴。 我只是不安。 自从与卢阿姨处对象,您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只是害怕您不要我,您会不要我吗?” 这些原本隐藏在心头的话,这些一说出来就好像在示弱的话,借着轻柔的夏风传递给父亲。 那是一个孩子对她的父亲最深的期盼。 最后的忐忑。 钟树开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惊了一惊,他失笑地揉揉女儿柔软的头发:“傻孩子,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 他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女儿终究是孩子,有些敏感。 殊不知这番话,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温馨画面,几十年后,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那是可念而不可及的幸福。 钟展颜乖巧地任由父亲的大手在脑袋上作威作福,一双明眸清澈动人:“那就好,爸爸,你要记住这句话,千万别丢下我。” 即使往后,我可能不再是你唯一的孩子。 “爸爸记住了,爸爸向你保证,绝不会丢下你,好不好?” 钟树开觉得女儿想得太多,他们是父女,只有女儿丢下父亲的份儿,哪有父亲丢下女儿的时候?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给出承诺,权当是安慰女儿脆弱的心灵。 心中却没当回事。 钟展颜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仿佛安了心,开心地蹦跳起来,边蹦边转了个圈。 “爸爸,我们说好了,不丢下我哦~如果你走得太快了,我会站在原地等你的!” 等你回来接我! ……………… 下山的时候,钟树开思前想后,终是对女儿开了口:“那个……小颜啊,晚上咱们……去卢阿姨家吃饭好不好啊?” 钟展颜一愣,却没露出明显的反感,颇为淡定地点点头:“好啊,我没意见。” 不咸不淡,算不上多友好。 这对钟树开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不敢要求太多,带着女儿飞快地下山回家洗漱换衣服。 晚上六点,父女俩准时出现在卢云芬家门口。 钟展颜看着父亲轻车熟路地敲开卢家大门,一个长得挺普通的女人出来迎接他们。 女人长相平凡,表情却很温柔,见着钟展颜十分开心地说: “啊呀,这是颜颜吧?生得真水灵!初次见面,我是卢云芬,你爸爸有提起过我吧?” 钟展颜随着两位大人进门,表情淡淡的:“我知道你。” 蹦出四个字,少女便不再说话,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然模样。 卢云芬说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眸中暗沉一片,很快又扬起嘴角对钟树开道:“这孩子文文静静的,我真喜欢。” 文文静静? 嘿,钟展颜虽然很懂事,但性格大方开朗,与文静那可一点儿搭不上边! 钟树开一听就知道钟展颜这是不想搭理人,心中有些不快,但是钟展颜今天能答应来吃饭就很了不得,他也不想压着人强颜欢笑。 说到底,这男人对女儿是发自内心宠爱的,哪怕现在多了个卢云芬,他也不会逼着女儿做不开心的事。 于是男人瞪了女儿一眼,干笑道:“她就这德行,哈哈。” 卢云芬语气温和:“先不说这些,你们下午爬山应该累了吧?咱们先吃饭。” 说着进厨房将最后几盘菜端出来摆好,面上戴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面具:“来,颜颜,树开,你们都坐,尝尝我的手艺。” “云芬啊,小婕呢?怎么不见她?” 卢云芬放盘子的手一顿,随后笑道:“她一会儿就出来,你们先吃着,我叫她去。” 女人转头脸上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双幽深的眼睛情绪暗暗。 钟展颜将女人适才一顿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觉得这位卢阿姨有些奇怪。 没动碗筷,少女状似无意地靠近父亲问道:“爸,这位卢阿姨有女儿?” 钟树开道:“是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卢阿姨有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儿,叫卢婕。你们俩小姑娘可以好好认识认识,说不准以后是姐妹。” “你要我们好好认识,那……那个卢婕性格怎么样啊?好相处吗?” 钟展颜继续问。 “小婕丫头性子文弱,不会难相处的,你放一万个心吧!我还怕你欺负人家哩!” 第四十二章 寒候鸟等待着(7) “树开,颜颜,不是叫你们先吃吗,怎么不动筷?” 卢云芬带着笑走出来,后面跟着个小女孩。 “我们坐在你家桌上,拿着你家碗筷,哪好意思先你吃饭。” 钟树开调侃一句,对小女孩招招手:“云芬,小婕,快来坐。” “树开你跟我分什么你家我家,以后都是一家人。” 卢云芬笑嗔,自然而然地坐在钟树开身边。 饭桌是方形的,钟展颜之前落座时坐父亲左手边,卢云芬要与钟树开坐一起,便只能坐右手边。 三人各占一方,卢婕自然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埋着脑袋坐上唯一空缺的位置。 卢云芬在外人面前对女儿不会太严苛,顶多态度有些严肃,要求严格点。 见着卢婕这小家子做派,她没法当做看不见,但作为钟树开眼中的“温柔大方”的结婚对象,她绝不能上手。 于是女人含着笑,语气温柔地“教训”女儿:“小婕,在你钟叔叔面前这样小心做什么,腰挺直,头抬起来,跟你钟叔叔他们打招呼。” 卢婕应声抬头,对钟树开微微一笑:“钟叔叔……钟姐姐……” 钟姐姐? 这是个什么老掉牙的称呼? 钟展颜一哂:“可别叫我钟姐姐,当不起。” 她不太喜欢卢云芬,自然也对卢云芬的女儿卢婕没多少好感。 不太想与对方靠得太近。 卢婕抿抿干涩的双唇,低下头看碗,又想起母亲叫自己抬头,于是强迫自己拿起饭碗,好叫脑袋不至于埋得太低。 “小颜!怎么跟妹妹说话呢!” 钟树开觉得自己吃着卢云芬做的饭,却放任女儿欺负她女儿委实太过分,虎着脸就要教训女儿。 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被卢云芬接过话去: “好了好了,孩子一时接受不了多个妹妹很正常,慢慢来。” 女人说着这话,眼眶却有一点湿润,显然对钟展颜的无礼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落在钟树开眼里,就是她明明收了委屈,却还因为他而忍耐。 一股邪火就这么窜上来,顿时一发不可收拾:“钟展颜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欠教训是吧!啊?” “你不满意什么,老婆是你老子我!——我娶的!你做什么狗拿耗子,非要插一脚?我惯的你是吧!” 男人越说越生气,竟腾地一下站起来,像是要动手的节奏。 钟展颜可不是吃素的,哪能任父亲噼里啪啦,当下也站起来对着父亲冷笑: “哦,您这是要打我是吧,我就站着不动,钟同志要是有种,那就动手,我保证不躲!” “树开,你冷静点……颜颜,别跟你爸一般见识……” “成了!你搁那装什么装,感情就你最纯洁无瑕是吧?要不是你,我爸能色迷心窍打他亲女儿?” “颜颜你……” “钟展颜你个小兔崽子——” “啪——” 场面顿时死一般寂静。 钟展颜抖抖手,感觉打自己脸,脸倒没感觉,手却有点疼。 但她一点不在意,睨着愣住的父亲和完全没料到事情神发展的母女俩,唇角裂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吵什么吵,您不是要打我吗?我看您光说不干,干脆点替您做了。” “今儿我钟展颜把话撂这,你俩要结婚,可以,只要把我赶出去,爱怎么结怎么结,我绝不干涉,怎么样,爸爸?” 钟树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被女儿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惊得更加恼怒:“小颜,之前是你说不在意我结婚,只要我不丢下你……现在也是你二话不说欺负小婕,又逼着我与你卢阿姨分开。”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能不能给爸爸一个准话,别说一出做一出的?我什么时候这样教过你?” 小孩子每个定性是大人公认的事实,但像钟展颜这样一会儿说不在意爸爸再婚,一会儿又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未免太没定性了些吧! 一天之内,她的口风换来换去,搞得钟树开焦头烂额,只差没精神衰微了。 “树开,你先别生气……我看颜颜对我意见挺大,不如我们私底下聊聊,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好不好颜颜?” 卢云芬拉住钟树开,温和地看着小刺猬似的的钟展颜,谈笑之间,已然完全没有先前的低弱。 “哼!” 少女不屑地别过脑袋,似乎实在表达拒绝。 卢云芬却不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卢阿姨问你话——” “好啊,有什么问题,咱们私!底!下!解!决!” 钟展颜一字一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头。 一眼不看气急败坏的父亲,少女仰着头,仿佛这样她就能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你说,去哪里聊?” 卢云芬给钟树开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走到钟展颜身边:“来吧,我带你走。”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离开了。 徒留原地努力平复怒气的钟树开,和从头到尾存在感为零的战争导火索本人卢婕。 她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到底一句话没说。 她看见了,在钟展颜生气发怒之前,母亲送了一道戾气给她。 戾气是什么呢? 说简单点,就是诱发出人心中最不满的事情,致人难以控制情绪,从而发怒。 母亲送过去的戾气很稀薄,本身影响不了多久,而钟展颜又出乎意料地给自己一耳光,什么气在这么一耳光的重击下都得散。 戾气离开人体之后的一小段时间内,宿主的精神会处于比较低迷的状态,这也是戾气寄身带来的负作用。 所以后来母亲提出要与钟展颜聊聊时,钟展颜没有继续喷火。 母亲……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是要逼走钟……姐姐吗? 钟叔叔就这样重要,让您连自己的原则都不要了吗? 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阴翳,她的世界,电闪雷鸣。 ……………… “我觉得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钟展颜蹙眉,她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呢! “颜颜……” “诶诶,卢阿姨,我叫你一声阿姨成不?别这么肉麻地叫我,咱俩熟吗?……鸡皮疙瘩得落一地!” “好,”卢云芬镇定微笑,一点不恼,“展颜,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第四十三章 寒候鸟等待着(8) “误会?” 少女嗤笑一声,抱臂:“卢阿姨,我不觉得咱俩有什么误会。 我爸爸整天不回家在你这里不是误会;为了你打我不是误会,想要跟你结婚帮你养个女儿更不是误会! 你说呢?” 卢云芬状似惊讶,半晌无奈摇摇头:“就因为这些,你敌视我?” 话中语气仿佛在说“果然是个孩子,为这点事生气”。 “这些还不够吗?” 钟展颜被她的不以为意激得眼眶发红:“卢阿姨,你一定要将爸爸完全夺走才算完吗?” “孩子,你还没搞懂现状。 你看看我们这个时代,哪有男人死了老婆不二婚、专心致志照顾孩子的?你爸爸为你坚持十几年,已是十分了不得。 怎么,你还想霸着你爸爸一辈子吗?” 卢云芬神色温和,吐出的话却令人扎心不已,至少不过二八年华的钟展颜受不住。 “你……!!” 卢云芬不给她发挥口才的余地,温和的表情一扫而空,像一只怪兽终于撕去伪装的人皮,露出内里狰狞的本质。 “小孩,你占着你爸爸十几年,该松手让你爸爸松快松快,这世上没有谁是生来就属于谁的。” “我记得树开曾经说过,你最开始并不反对他再婚,这就说明你同意父亲再组家庭,同意你们两个人的生活中多一些人。 既然如此……你何故因我与你父亲试婚就对我反感成这样?” 何故? 其实钟展颜也说不上来。 她只是莫名地感觉这个女人会夺走她的父亲,而她……她不愿。 或许只是一点算不上证据的直觉,但有时候,正是一点点直觉,决定成败。 “我不管,”她说,“总之我不要你们结婚,如果你们敢结婚,我就死给你们看!” 说完少女不再看卢云芬,直接拉开门气势汹汹地离开。 “死给我们看……呵。” “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啊。” 女人轻声呢喃一句,眼中漫过一丝阴郁。 说到底,在女儿与女人之间,钟树开最终选择的还是女儿。 哪怕做出选择时再恼怒,咆哮得再大声,他该要选的时候,依然会站在女儿那一头。 眼下几次看来男人似乎总是在帮她,其实更多的是在教训女儿,钟展颜毕竟还小,有时生气起来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太难听,这才惹怒了男人。 如果钟展颜稍微克制住自己,对父亲有依据地、明确地表达出自己对她的不接受,男人或许会犹豫,但一定不会手软。 唉,看来要与钟树开在一起,必须得搞定钟展颜这个小孩。 女人手指点点唇角,一派冷然。 ……………… 钟展颜与卢云芬不欢而散之后,隔三差五就要搅和一下父亲的“约会”,弄得钟树开狼狈又尴尬。 好在少女很快就进入高三冲刺阶段,吃住都不得不在学校解决,两周才回家一次。 回了家也沉浸在茫茫题海之中,没有工夫管父亲的感情进展。 钟树开着实狠狠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女儿即将面临人生中第一个重要考验,钟树开不想错过,而且女儿不再闹腾,恢复了以前懂事的样子。 是以慢慢的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当然是工作之余,毕竟还得养家糊口嘞。 或许是父亲切实的做法安了少女的心,也或许她也累了,懒得再掺和父亲的感情生活。 总之高考之后的两年内,钟展颜不再明确表达出自己的反对态度,也不再时不时插一脚,破坏两人的约会。 钟展颜二十岁生日那一天,她接到父亲的电话。 “小颜,你现在忙不忙啊?今天你生日,你卢阿姨说要庆祝庆祝,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父亲在那头,她在这头,只有看不见的信号将两人的声音相连。 钟展颜大学报的中文系,平时课业负担不重,但看书的却不少。 父亲打电话来时她正在读龙应台的《目送》: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她与爸爸,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收回思绪,她看一眼时间,对父亲说道:“好啊,你们定好地方没?需要我来找地方吗?” “不用不用,爸爸定好了,我们快到学校了,你到学校门口等着。” 钟树开笑回,隐约能听见那头卢云芬轻柔的声音:“怎么说,她同意了吗?” 父亲约莫对她点了头,顿好一会儿才继续出声:“小颜,听见没有?” “听见了。” 钟展颜答。 人都快到学校了,她怎么也没发叫父亲白白来一趟吧,除了同意还能怎样。 “那爸爸先挂电话,马上到啊!” 说着就挂断了。 钟展颜放下砖块一样的电话,起身去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一番就直接出门,一点装扮自己的欲望都没有。 三人很快碰上面。 “卢婕不来啊?” 钟展颜坐上她爸的车,不甚在意地提了一句。 卢云芬坐在副驾驶座上,闻言转过头对她笑道:“小婕很快就要高考,我就没叫她来……展颜你不会介意对吧?” “诶反正你俩没说上几句话,”钟树开怕女儿多想,连忙补上一句,“我们来就够了。” 钟展颜被父亲与卢云芬这几年来越发默契的配合逗笑:“我就随便问问,怎么你们整得像是要打仗似的。” 打仗,严阵以待。 “啊……这样哈哈哈……” 经她这么一说,钟树开有点尴尬,含糊了几句就开车往目的地去。 这些年钟树开的生意走上正轨,规模扩大许多,也有余力买房买车。 这不去年就买了一辆,不贵,但胜在宽敞,多坐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钟展颜百无聊赖地看窗外飞速飘过的风景,卢云芬一反常态没有与钟树开说笑,而钟树开…… 没人说话他一开车的也不好突然起头啊。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来到饭店。 一点没有亲人之间温馨和谐的气氛。 钟展颜收回视线,不经意间扫到后视镜,正巧前座的卢云芬也在看。 女人毫无温度地通过后视镜看她,见她发现,还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莫名诡异。 ……她要做什么? 今天的生日宴,真的只是生日宴这样简单吗? 第四十四章 寒候鸟等待着(9) “来,小颜,多吃点,你瞧瞧你,在学校里待着瘦了不少!” 包厢里,钟树开不住地往钟展颜碗里添东西,恨不能将整张桌上的菜都塞进去。 “树开,你这是要把展颜吃成小猪吗?现在的女孩子啊,都追求苗条的。” 卢云芬无奈地按住男人蠢蠢欲动的手,笑着看向钟展颜:“对吧,展颜?” 钟展颜照例没有理会她,只对父亲说:“爸爸,我够吃的,您自己也吃。” 说着夹一筷子父亲爱吃的红烧排骨放父亲碗里。 钟树开眉开眼笑:“诶!好,好。” 高兴的男人竟完全忽略了卢云芬的话,与久别重逢的女儿你来我往地聊起来。 这四年来,两人没有结婚,没有同居,依旧保持着四年前的相处模式。 前两年是因为钟展颜的搅和,后两年……或许是钟树开自己没了心思。 究其根本,大概源头还是连在钟展颜身上。 卢云芬敛起一点不真心的笑容,眼神阴晴不定地睨着说笑的父女俩。 钟展颜着小丫头片子这两年段数高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好对付。 兔崽子长大了,变成了一只钢牙兔。 难不成大学这么磨练人? 或许…… 女人不动声色伸手摸摸兜中的符纸,之前一直在犹豫的想法终于落定。 “树开。” 卢云芬重新带上温柔大方的假面,开口唤。 她的声音柔柔的,也注定不会多大声,钟树开没听见,自顾自与女儿说话。 “树开。” 她身体朝着钟树开倾靠过去,又唤了一声。 这次男人听见了。 “嗯?……云芬,什么事?” 卢云芬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不是说要给展颜送礼物吗,礼物哪儿去了?” 男人一拍脑袋。 “哦对!瞧我这记性,幸亏你提醒……小颜,爸爸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忘在车上了,这就去拿,你们先吃着——” 最后一句话飞快地消失在门后。 桌边只剩下卢云芬和钟展颜。 钟展颜对卢云芬一向采取无视态度,先前同她说话聊天的父亲一离开,她就自己吃起来,一点没有要与卢云芬说话的苗头。 不过卢云芬也不需要钟展颜配合,她抽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唇角,借着扔垃圾的动作手指捏出一个诀。 随着她指诀成型,口袋里的一张黄符纸晃晃悠悠地飘出来。 目标明确地朝钟展颜飘过去。 卢云芬的父亲曾经在一个术法大家族学过几年术法,由于天资不够,只学得一点皮毛。 后来那个家族沉寂,她的父亲就回家,凭着一点皮毛混口饭吃。 她呢,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也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有术法天赋的孩子。 父亲见猎心喜,将自己的本事一一教给她,她又教给自己的女儿。 今日她要施展的术法,唤作幻忆之术,旨在修改人的记忆,以达成某种目的。 另外,受术人会对施术人言听计从。 正是眼下她最需要的。 ——不过这个术法已经脱离基础术法,她先前掌握到的那些小术法完全不足以支撑她施展这个称得上高级的术法。 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补足这个术法,还在女儿身上试验过几次,这才真正掌握。 只要将钟展颜的记忆进行一点修改,她就会听她的,不会再阻拦父亲再婚。 只要一点点…… 符纸化作米黄色的颗粒没入钟展颜的脚踝,在她脚踝的肌肤上留下一个“◎”的符号。 感受到符纸归位,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直起身子坐好。 “展颜,展颜?” 她柔柔地呼唤少女的名字。 钟展颜不知怎么的,觉得心跳有点快,像是有什么在嗓子眼儿不安地躁动,奋力想要破皮而出。 她忍不住放下筷子,捂住胸口,急急地喘了几声,又猛地灌进一大口饮料。 可心跳一直没恢复正常,反而有继续加快的趋势。 甚至,她感到一阵滞闷,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起来,脑部因为缺氧出现眩晕的症状。 好像…… 有些人喝了酒就表现成她这样的症状——心跳加快,胸闷气短以及头晕目眩。 可她也没沾酒啊…… 钟展颜捂住额头,触感竟有些烫。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展颜……展颜……” 那好像是她最讨厌的声音,没有之一。 迷迷糊糊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她彻底陷入黑暗。 ……………… 执绋坐在房间的窗台上,冷眼瞧着女人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凑近软倒在座位上的女孩。 她其实能感受到少女的气机已经开始消散,这是生命即将结束的征兆。 二十岁…… 看来这一次钟展颜没有等到奇迹降临,切实死亡。 至于死因…… 执绋看着发现少女没气的女人,眸光微冷,大概是因为钟展颜体质特殊,无法兼容术法。 再加上这个术法本身就不是完整版的缘故。 既然钟展颜因此而死,钟树开又怎会认为他的女儿是离家出走了呢? 还是说,这个女人又做了什么? 正这样想着,执绋就看见卢云芬目露不敢置信,疑惑中带着惊慌,几乎算得上是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钟树开推门进来:“我回来了!小颜,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 卢云芬尚未反应过来,所以也做不出阻拦应对的措施,于是钟树开一进门就看见趴在桌上的女儿。 她倒下去时正在用餐,餐具杯盏都是满着的,猝不及防倒下去,肢体碰倒杯子,饮料倾倒而出,弄得桌上一派狼藉。 瞧着便不太对劲。 男人顾不得关门,大步朝女儿走过去:“小颜,你怎么了?” “……树开!” 卢云芬终于反应过来,赶在男人走近之前拦住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没什么,就是刚才喝了一点酒,困了,展颜酒量不太好。” “是……这样?” 男人迟疑。 这桌上是有酒的,他出去之前就开了一瓶,所以女人这样说他有些相信,步子就停了下来。 就趁着他停下步子的一瞬间,女人一直放在兜里的手猛地伸出,一道符拍在男人身上。 “云芬,你这是……” 卢云芬抱住晕过去的男人,眼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钟展颜因她而死已是事实,她绝不能因此坐牢,也断不能接受钟树开因此恨上她,与她分道扬镳。 所以……对不住,树开。 第四十五章 寒候鸟等待着(10) 执绋没有看后续,不看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卢云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准备了两张符纸,一张用在钟展颜身上,致其死亡;剩下这一张…… 不出意外的话,会用在钟树开身上。 这也是钟树开在死亡之后依旧认定女儿是离家出走的根源。 ——术法,都是针对灵魂而生,不以肉体为移。 不过还有几个疑点: 第一,如果钟树开真的被施展了术法,那么他为什么没有与卢云芬结婚?要知道资料里显示的他的后半生,可是一个人过的。 如果没有受术,他又怎么会以为钟展颜是与他发生争执离开? 第二,钟展颜的灵魂哪里去了?刚刚她可完全没见着有灵魂出来。 难不成是被符咒吞掉了? 第三,钟展颜如果真的是这时候死亡,她的尸体又是怎样处理的? 这三人都在饭店里,进出一定会碰上人,卢云芬要是想让钟树开认定她编纂的记忆,就必须在钟树开醒来之前将钟展颜的身体送走。 而如果直接出去,肯定会碰上路人,万一被发现钟展颜没气了,少不了警察局走一趟。 到时候也会叫钟树开知道钟展颜已死。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卢云芬一个不入流术士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后来,这两家四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执绋走在颇有些年代感的马路上,面无波澜地思考。 如果可以的话,她是想再待一会儿,把事情弄清楚的,不过…… 摊开手看着几乎要消失的赤纹。 时间到了呢。 该回去了。 ……………… 天气晴朗,阳光正好。 东市明家老宅。 “诶,诶,好的,我知道了,马上向夫人说,……您还有旁的吩咐吗?好,好,再见。” 管家挂掉电话,转身招呼端着茶点的女佣:“水月,夫人哪里去了?” 唤作水月的女佣笑回:“夫人一刻钟之前在花园里,现在不知道进来没有。” “好,你去忙吧。” 管家打发走水月,袖着手往花园那边走去。 东市明家,一个十分古老、极尽尊贵的老牌世家,据不完全统计,明家存世三百年有余,底蕴深厚。 更难得的是,身为豪门世家,在子孙众多的前提下,明家却一点儿没有豪门所谓的勾心斗角,和谐得不像话。 就说这一代的明家家主,明二少。 他这家主之位是几个兄弟你推过来我推过去,能躲则躲,躲不过装病,一番智者见智的斗法之后,才落他手里的。 明大哥受好友影响当兵去了,明三少进了政界,明小四则去国外进修,当了个挺知名的画家。 就他,苦兮兮地放弃了学音乐的念头,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做一个年轻家主。 明家阳盛阴衰,老光棍一打,小辈也就兄弟四个,其中老大和小四是老家主夫人生的,老二老三是二爷夫人生的。 剩下的三爷四爷五爷……都单身。 管家保持着绅士一般的步速,念及主家中几位爷,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办法,恋爱结婚这事儿呐,看缘分,几位爷的缘分,大概是还没来罢。 他要去见的,就是老家主夫人,闺名卢婕。 这位夫人生得好看,性子正直清冷,对着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却极好,虽然说得少,但架不住做得多。 当年老家主明亦灼对她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扬言非卿不娶,愣是从情场菜鸡熬成青菜鸡片粥,才成功打败众多情敌抱得美人归。 婚后一年大少出生,又七年,四少出生。再之后,老家主不愿妻子受苦做了结扎手术。 夫人面冷心热,家中四位少爷几乎都是她带着长大的,因此几人之间感情极为亲厚。 算算年岁,这位夫人今年也有五十岁了,知天命的年纪。 要管家来说,她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听母亲的话。 如果母女感情好,倒也是一桩佳话,但耐不住感情不好啊。 那位老太太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态度可不是一般恶劣。 明明她的一切都是夫人提供的,每每夫人去探望她回来时,身上总会带着一两处伤。 有手掐出来的,针扎出来的,也有用刀划出来的,瞧着格外瘆人。 偶尔这位老太太打电话来,那语气也是高高在上的,带着令人不舒服的蔑视。 管家是真的很奇怪,这位老人家到底哪里来的优越感? 要不是夫人愿意孝顺她,以老家主对夫人的宠爱程度,估计早就派人将她丢得远远的。 哦,刚才打电话来的就是这位,说是有事要与夫人见面谈。 可能是夫人那边打不通,所以给打座机这边来了。 照夫人对母亲的尊敬程度,应当不会拒接电话吧? 难道…… 夫人终于认清老人的邪恶面目,决定要斩断这段孽缘了? 管家心里弹幕频频,面上却维持着礼貌的微笑,花园到了。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不知在忙些什么。 身姿挺拔,仅仅一个背影,就叫人仿佛听见铮铮剑鸣。 女人已经五十岁,头发却依旧乌黑,一丝白发都没见着。 即使看不见,管家也知道她的面容瞧上去同样异常年轻,单从表面上看,绝对看不出真实年纪来。 他与夫人仅差两岁,瞧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管家微微弯腰道:“夫人,令慈来电,说是有事要与您当面谈。” 女人微微一顿,随机慢吞吞地转过身回答:“我知道了,辛苦你来一趟。” 这时候管家才看清楚夫人原来在插花,膝盖上安放着一个已经成型的的花篮。 “应该的,不值当您道谢。” 管家道:“可需要派车和保镖跟随?” 夫人转回去,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插花工程,半天才淡淡地回答:“保镖不必,司机跟着吧。” “好的,夫人。” 管家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并不多加劝谏,微笑着离开。 待管家离开花园,卢婕才放下手中的花束,眼中划过一丝剧烈又复杂的情绪。 苦涩,也无可奈何。 我的母亲啊,这一次…… 你又想要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寒候鸟等待着(11) 卢婕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母亲的家中。 距离那一件事已经过去三十二年,她收到消息,钟叔叔前些日子已经去世。 卢婕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就要在钟叔叔身上吊死,这么些年来,一直没放下。 她还记得那是她高考前期的某一个晚上。 母亲突然回家,面如土色,一向沉稳的她竟然浑身都在颤抖。 卢婕不知道母亲遇见了什么事,毕竟虽是母女,她与她之间却隔着千万座山,彼此一无所知。 不过能让母亲变色的,大概只有钟叔叔了吧。 想来这表现与钟叔叔有关。 那时她没多想,虽然疑惑但到底担忧占着上风,只顾着给母亲端茶送水,好无声地给母亲一点温暖。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在后头。 第二天,她发现母亲不再像往常一般早早起床准备早餐,闷在房间里一直不出来。 她忧心母亲,以为母亲是生病了,特地去敲门,结果只得来一个无比冷冽的“滚”。 那一天,钟叔叔没来她家。 后来,钟叔叔再没来过。 她心里其实蛮高兴的,这样母亲就不会抛弃她投入新家庭的怀抱了。 但母亲不高兴。 打那时候起,母亲的性格就越发古怪。 她不再做出温柔的表象,整天阴沉沉的,定定地瞧着你的时候,能将你吓出一身冷汗。 她不再做饭,不再做家务,甚至不再工作,一天到晚窝在卧室里鼓捣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再后来,她开始用她做试验,那时候她才知道,母亲是在钻研术法。 可术法精妙绝伦,符咒中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万物运行之理,哪里是母亲一个入门都称不上的术士能琢磨出来的? 可想而知,结果不会太好。 这时候母亲就会怨她,经常克制不住地对她动手,养成习惯后一直持续到今天。 卢婕想,大概是钟叔叔与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叫母亲面目全非的吧。 她无法拒绝母亲的要求,哪怕再过分,只要母亲提出来,她就只能去执行。 这就好比放风筝,风筝飞得再高,只要母亲一收线,她就会乖乖地窝回母亲手心。 谁叫这是她的母亲呢? “你来了。” 卢婕进门,母亲卢云芬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今天的母亲好像有些不一样。 卢婕心里想。 “母亲,您找我什么事?” 她问。 卢云芬已经七十一岁,精神头却挺不错,尚有精力折腾些有的没的。 年华似水,流年匆匆。 当初脸嫩的少妇在时光无情的打磨中,变成如今这个满脸刻薄阴郁的老人。 而曾经无力反抗母亲的女孩子,也随着光阴洗礼褪去懦弱的外衣,独自芬芳。 卢云芬坐在沙发上,姿态是少见的优雅,一如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一般。 ——恍然间,五十岁的卢婕竟觉得眼前人是当初的母亲。 七十多的老人淡淡说道:“过来。” 待卢婕走到她面前,她又伸手一指沙发另一侧:“坐。” 卢婕依言坐下。 “母亲唤我来,究竟是为什么事?” 她再次问道。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如何解开幻忆之术。” 卢云芬慢慢地开口,声音竟少见的平和。 要知道这将近三十二年来,母亲不是在发疯,就是歇斯底里地埋怨,回首望去,卢婕几乎找不到一点她平静的样子。 “母亲……” 卢婕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 “那时是我学艺不精,不小心将树开的记忆弄出错,现在我找到解决的法子了,只要解开一部分术法,树开就会想起我。” “母亲,其实……” “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虽然年纪大了些,两个老头老太太没几年可活,但是……” “母亲!” 卢婕忍无可忍,微微提高声线说道:“钟叔叔前几天已经过世,就算您将解法研究出来也没用了!” 卢云芬一顿。 她没反应过来:“过……世?什么意思?” 卢婕有些不忍,却依旧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重复:“钟叔叔去世了,就是死了!” “母亲,您该放过自己。” “也……放过我吧。” 卢婕疲惫地扶住额头,三十二年,她从一个少女变成妻子,又变成母亲,经历过的风景不知凡几。 唯有母亲叫她无可奈何。 她愿意陪着母亲折腾,是因为爱。 可再浓烈的爱,也经不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磋磨。 她一直站在原地等母亲回头,可…… 母亲的目光,永远追随着一个名作钟树开的男人。 卢婕站起来,一双敛尽世事洞明的眼最后一次深深凝视着失魂落魄的母亲。 她也是最后一次,耐心地询问母亲:“母亲,您……开心吗?” 不知疲倦地追逐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与亲生女儿渐行渐远,您……开心吗? 或许罢。 卢婕提包向外走去,心中满是荒谬可笑。 她怎么会以为…… 母亲一反常态是因为她呢? 天真又可笑啊。 该放下了。 “卢婕!” 卢云芬回神冲她大喊:“你不许走,给我说清楚——树开,树开怎么会……” 握上门把手,卢婕没有回头,只盯着手道:“钟叔叔年纪大了,生活不如意,女儿也不在身边,一场小病没熬过去走的。” “没有阴谋,没有谋杀,没有意外,命运使然而已。您明白了吗。” “我还有事,不陪您了。”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样的决绝。 与多年前卢云芬离开家时的背影缓缓重合。 没有谁会在原处一直等待你。 父母子女……也是一样。 卢云芬从未想过女儿会违逆她,对她大声说话,用近乎教训的语气。 她一方面为女儿的“起义”不满,另一方面又因女儿带来的消息震惊。 钟树开只比她大三岁,她还活得好好的,怎么钟树开就去世了呢? 一直以来以要与钟树开在一起为目标的卢云芬,此刻有些茫然无措。 她钻研三十多年,就是为了解开钟树开的幻忆之术,现在,解法有了,人却作古。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常,最初时不过一点点偏差,到最后就会演变成完全的错过。 卢云芬不知为什么,不难过,也不开心,只满脸茫然空白,望着空荡的房子。 这么些年,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诶,老云你说这就是老板要找的人吧?” 一道清脆的男声突然响起。 第四十七章 寒候鸟等待着(12) 卢云芬僵硬地盯着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的两个男……人? 作为一个在术士门槛外徘徊几十年的学徒,她当然知道灵魂是真实存在的。 人力做不到凭空出现,眼前两个年轻人大概是鬼魂。 但……这两只鬼来找她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做什么? “两、两位。” 卢云芬长这么大,半条腿都要进棺材了,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鬼。 心里既喜又惊。 “诶?看得见我们?” 青天白日能进人家门的两只鬼,自然是赵扬幡与云不禄。 他们二鬼接到执绋下达的工作指示,要来这里找一个名叫“卢云芬”的老人。 云不禄翻翻手中的册子。 卢云芬,七十一岁,阳寿六十二年,死因:xxx。 听薛小姐说这位老人会一点不入流的术法,能看见他们俩到不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 重要的是,她很可能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一条……二十岁的年轻生命。 “您是卢云芬女士吗?” 云不禄确认道。 虽然基本上已经确定她的身份,但该问的还是得问,万一找错人…… 老云觉得他们俩一定会被执绋削成片。 卢云芬努力平复心情:“是、是我……您二位这是?” “我们是来找一个名叫钟展颜的女孩儿的灵魂的,老太太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赵扬幡向来不会绕弯子,不等云不禄多套几句话,自个儿就把来意倒得零清。 云不禄还能咋办? 碰上这么个同事他也很无奈啊。 只能盯住卢云芬,叫她别隐瞒——虽然隐瞒了也没用。 “钟……钟……钟、展颜?” 卢云芬花了一分钟想起“钟展颜”是谁,然后额头上就开始冒汗。 她极力保持冷静,对着两位疑似鬼差的鬼勉强笑道:“我……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啊,我跟她爸爸老早就分开了。” 云不禄不置一词,只对赵扬幡点点头。 “老太太,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不在你这里。” 赵扬幡幻化出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子。 旗子通体呈幽绿色,上面绘制着一些玄奥的金色纹路,边角用金丝裹住,若是不看它散发出来的一丝凶意,倒也是件好看又精致的艺术品。 这便是赵扬幡的鬼器,招魂幡,器名扬幡。 ——对,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大老粗不会取多么优雅的名字,干脆就用自己的名字作器名了。 讲真,没叫什么小绿就很不错了。 执绋在下达命令时对两鬼说过,钟展颜死后魂魄未出,死之前也没有鬼差前往。 这说明她原本的人生轨迹不止于二十岁,卢云芬是意外。 思及卢云芬寿数超过阳寿,很可能钟展颜的魂在卢云芬身上,而且,是碎魂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这位老太太多活这么多年却未察觉异样的原因。 赵扬幡挥动招魂幡,口中念道: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处庙宇村庄。碎魂展颜,合魂来显,钟氏展颜,魂兮归来,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知汝怨兮,魂归来见!” 随着招魂令出口,赵扬幡连连变换旗语,最后一字落地时,旗面幽光闪现,金色的纹路似乎点亮一瞬,又暗淡下去。 下一秒,卢云芬的身上缓缓现出荧光。 “果然在你身上!” 赵扬幡收起招魂幡,念及执绋先前所语,心情不忿,挽起袖子就要上前。 这种时候云不禄哪能叫他由着性子,立马施个定身术将鬼给定在原地。 “你安分点,没见小姑娘正要出来吗。” 于是赵扬幡就按耐住心思,紧紧凝视卢云芬。 先前卢云芬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云里雾里,这时候才发现不太对。 她的身上泛出莹润的暖光,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奇经八脉缓缓抽离。 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的精神也衰弱下去,眼前一阵发黑,有些困顿。 这是……怎么回事? 深深的疲倦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灵魂在叫嚣着自己的虚弱。 卢云芬的面部一瞬间竟老得像是命不久矣的耄耋老人,原本乌黑居多的头发,也褪去了伪装的年轻。 不过,她本来也该早早进入轮回的。 她没精力,眼前一片模糊,自然也就没看见在她身前,出现了一道透明的身影。 那是二十岁的……钟展颜。 云不禄对尚且迷茫,不知身处何地的钟展颜行了个拱手礼,端的是文质彬彬: “钟小姐,我们是来带您走的。” 钟展颜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十二年前,闻言一愣:“带我走?走去哪?我要……” 她发现周围的环境不大对劲。 窗明几净,灯光明亮,装修格外好看——不太像她的家,更不是卢云芬的家。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看见了卢云芬,她没在意,转回身看向云不禄和赵扬幡。 “这是谁?你们又是谁?我父亲呢?” 钟展颜呢喃,她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世界好像变了个模样? 云不禄按住要说话的赵扬幡,笑道:“实不相瞒,钟小姐,您已经身陨,我们是来接您去投胎的。” “我……死了?我怎么会死?我明明记得我只是睡了一觉……” 钟展颜不敢置信,明明,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啊。 “我没出意外,没有疾病史,生活健康规律,怎么会突然死亡,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云不禄:“钟小姐的确已经死亡,不信,您可以试着接触身边的事物。您的死因……有点复杂,后续我们会一一告知。” 钟展颜试着去摸茶几,却见着手穿透过去,她骇然站起,想要后退,后退几步才发现自己竟是飘着的。 她真的……变成了一只鬼。 钟展颜不知怎么觉得好难过,可她流不出泪,只有心在疼。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死了……” “可我才二十岁啊……” 云不禄理解她的悲伤与疑惑,但他不准备在这里道出更多信息,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鬼带回客栈,由执绋定夺。 所以他又一次耐心说道:“钟小姐,请随我们走吧。” “对啊,钟小姐,你父亲钟树开也在我们这里,你想见他吗?” 第四十八章 寒候鸟等待着(13) “我父亲……” 钟展颜睁大眼睛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几乎没了动静的老人却像是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讯息,猛地一激灵打气精神喊: “树开!你们说树开在哪里?” “他没死对不对,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她面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诉说着对名为钟树开的那个男人的执着,执念深入骨髓,每日每夜折磨着这个女人。 她到底老了,哪怕因为一个名字勉强聚起几分精力,也撑不了多久,几句话工夫,便又觉着疲倦。 幸亏是坐在沙发上,没有摔倒,只无力地软倒,靠在后垫上喘气。 钟展颜再次转身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好半天才迟疑地吐出几个字:“……卢云芬?” 这老人……是卢云芬吗? 可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是外力导致,还是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对了,爸爸在他们那里,是不是就是说,爸爸……也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展颜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无所适从地后退一步。 或许,只是她做了个梦吧。 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云不禄眼神警告完不合时宜出声的赵扬幡,对钟展颜微笑: “钟小姐,她的确是卢云芬,不必疑惑,距您死亡之年已去三十二载,人老去不过常态。” “请跟我们来吧,您的父亲想见您。” 钟展颜胡乱点头,她心里乱得很,或许与他们一道,能找到些答案吧。 至于这两位会不会心怀不轨…… 原谅钟展颜只是一只没常识的鬼,不知道拐一只小鬼能干什么。 “因为您是新鬼,不便受日光照射,先前有招魂幡魂力护着您感受不到痛苦,但如果要出去,您就不能这般,还请您稍稍配合,进入招魂幡。” 说着云不禄拍拍赵扬幡肩膀,解开他的定身术。 赵扬幡恢复自由之后连忙扭动筋骨,口中抱怨:“老云你这动不动就定身的坏习惯跟谁学的。老赵我哪哪儿不对劲……” “就你话多,赶紧办事。” 云不禄又一次发出警告。 赵扬幡也没非要云不禄回答,召出招魂幡对钟展颜道:“钟小姐,委屈你在里头待一会儿。” “好。” 幽光划过,钟展颜化作一阵青烟没入旗面。 做完一切,两只鬼都狠狠松了口气,好在还算顺利。 执绋因为动用时空穿梭的力量,受时空之力的影响最近几天颇为暴躁,他们俩可不敢撞枪口。 “行了,咱走吧,这位卢女士不在我们管辖的范围。” 云不禄招呼一声,两鬼不顾卢云芬微弱的挽留声,径自隐去身形。 别走…… 带我走啊…… 我想见见他…… 卢云芬竭力想要破出身体的桎梏,跟随他们。她眼里的光执着地凝聚在两鬼离开的方向,哪怕呼吸越来越微弱,哪怕心脏不再跳动。 哪怕……肉身腐朽。 ……………… 钟展颜被带到执绋客栈。 看见执绋的时候,她愣了一愣,神色古怪,在其他几位员工归位之后,耐不住性子的钟展颜忍不住道: “这位……我们是不是见过?” “一面之缘。” 执绋答。 钟展颜十八岁那一年,在她高考完之后的第二天。 那时候执绋因为力量不稳不小心现了形,而现形之前她一直伴随在钟展颜左右,所以就叫少女瞧个正着。 当时一人一鬼走着大马路,又是青天白日当头上,少女没多想,只为执绋的绝色姿容留意了几分。 后来执绋力量稳住,自然就没再让钟展颜发现。 钟展颜若有所思:“您这也是英年早逝?” “算是。” 执绋又答。 她最近情绪不佳,懒得长篇大论,说话那是能少则少。 不想再应付少女东一句西一句的问题,执绋用笔敲敲桌面,道: “生前事记几何?” 略有些文绉绉,不过钟展颜是中文系的,哪怕没毕业,听懂这种简单的文言白话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只记得生日那天,父亲为我去取生日礼物,房间里只有我和卢云芬……我突然觉得很困,就睡了……醒来就到这个时候。” “对了,睡之前我听见卢云芬在唤我的名字。” 执绋:“寿六十七,卒二十,间余四十七。” 她没说是谁,但钟展颜心知肚明。 原来,她能活到六十七岁啊…… “可是……我死了啊?” “中道殒身,卢氏之故。” “卢氏……是卢云芬害死了我?她为什么这样做?” “无他,意外而已。” 仔细解释太费口舌,执绋直接将手边整理好的材料递过去,示意钟展颜看完。 钟展颜看得很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神情认真得像是要完成一篇毕业论文。 啊,差点忘了,她没机会毕业,更无法知道写毕业论文时的心情。 读完之后,钟展颜的表情比之前更迷茫了。 她的人生中,从小到大都是科学占主导,深受马克思主义洗礼,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现在,眼前,这几张纸里的内容,完完全全颠覆了她的世界观。 术士?术法?魂力? 啥玩意儿? 要是钟展颜没死,她对此绝对持嗤之以鼻的态度,说不定还会温馨提示说这话的人去看脑科。 然而…… 她已经埋入黄土三十余年,肉身早就被地底的虫子吃得一干二净,灵魂身处这么一个只接待亡魂的客栈,不信也得信。 “……所以,我是她失手杀死的?她本来只是想让我听她的话?” 钟展颜震裂的三观正在缓慢修复重组,问出来的话几乎是用气音发出的。 执绋没有打搅她,只沉默地、淡然地看着她,无声默认。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她以为她是谁啊,凭什么……我的记忆……她凭什么修改我的记忆,凭什么决定我的思维,她……” “就因为她比常人多一点能力吗!……我的人生,都是她毁掉的!” 少女无法抑制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眼角落下一滴滴带着魂力的泪珠。 眼见钟展颜鬼眼可见地虚弱下去,执绋拿起笔朝她轻轻一挥。 暂时封锁住她的魂力,再哭下去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本来钟展颜就是聚魂之后才能现形。 “钟小姐,见乃父否?” 第四十九章 寒候鸟等待着(14) “我……我父亲……对,之前带我来的……两位大哥说过,我父亲也在,这里……我想见见他。” 钟展颜语无伦次,魂力流失太过导致她有些恍惚,说话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执绋见状蹙眉,弹指送她一道自己的魂力,好叫她稍微精神些。 万一到时候钟树开见着这样凄惨形状的女儿,只怕也要崩溃哭泣。 不过一点魂力,执绋有的是。 再来百八十个钟展颜都不是问题。 等钟展颜神情平和下来,目光恢复清明,执绋才再一次问道: “见乃父否?” “多谢您……见,我想见见他,问他一句话,麻烦您了。” 钟展颜感激地朝执绋笑笑。 她能感觉到自己刚才情况不妙,多亏执绋出手才不至于消散,这样的恩情,与救命无异。 只可惜她能力低微,除了一句口头感谢之外,竟想不出有什么能报恩的方法。 “稍等。” 执绋冲她颔首,随后按下桌案上的通讯电话,叫来林冢。 没叫两位女士等多久,敲门声响起。 “进。” “姐姐,钟先生带到。” 林冢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说道,顺便给钟树开让开位置。 “钟先生请进去吧,我就送您到这儿了。” 说完老小孩不等客人回应,嗖的一声就消失没影,跑得比薛挽歌的自行车还快。 钟树开之前听林冢说他的女儿已经找到了,要带他来见女儿,他心里很高兴,连忙换上最近刚添置的行头,随林冢走。 可不知为什么,临到头了,他竟有些踟躇不前。 或许是近乡情怯,近人情疏? 不自觉地用手摩挲着衣角,钟树开几次想迈步,却又缩回去,头颈低垂,眼神乱飘,就是不肯往屋里望。 “钟先生,请进。” 冷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钟树开吓一跳,连忙抬头,执绋不知何时从办公桌后头出来,就站在与他一臂之远的地方。 “大、大人,我……” 钟树开紧张不已,他与女儿分别三十二年,没有再婚,没有朋友,一个人独惯了,忽然间见女儿,心中只剩下无措。 这位老人啊,面对唯一的心爱的孩子时,早已失去了从前的轻松自然,唯余惶恐。 执绋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抚上额角轻揉几下,耐着性子道:“进去吧,她在等你。” 说完空着的那只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不容拒绝。 钟树开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又忍不住整了整衣领衣袖,忐忑道:“我这样……精神吗?” “很精神。” 执绋认真回答,姿势不变,再次催促:“去吧。” 许是从执绋这里获得了些勇气,钟树开终于迈出步子,瞧上去缓慢而坚定。 ——谁能想到他心里正不安呢? 执绋阖上待客室的门,往外走。 父女俩相处,她一个外人,还是不要杵那里比较好,省的都不自在。 再说了,时空之力的威力很强大,用过之后虽然能力不受损,但架不住头疼。 跟着执绋最久的林冢保持微笑:就像某些凡人坐飞机会晕机一样。 执绋面无表情:笑话,我薛执绋是什么鬼?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怎么可能会晕时空之力? 绝!对!不!可!能! 肯定是时空之力的问题! 执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板着脸气势汹汹地往自己房间走。 边走边给云不禄和林冢留讯,叫他们看顾着点钟氏父女。 后面突然跟上来一只鬼,执绋懒得停下来赶他,只当做不知道。 反正走到后院,这只鬼会被拦住。 ——而且客人不能揍。 那只鬼却十分没眼色,见执绋好像不愿理他,边发声唤住执绋。 “那个……薛大人,请留步。” “有事找云不禄,没事找赵扬幡。” 执绋不想留步,丢下一句话,步子都不带慢一下。 还有,薛大人是个什么称呼,土爆了。 “薛大人,是关于委托的事,我想云先生和赵先生不好解决吧。” 执绋猛地挺住脚步。 克制,克制! 她深呼吸两次,没法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板着脸就转身对着这位幸运又没眼色的鬼道: “蒋先生,您要是说不出个四六,我保证您见不到明天的客栈。” 这么聒噪的鬼,就应该揉吧揉吧直接丢进畜生道,下辈子做头猪。 被执绋称为“蒋先生”的鬼就是之前那位有点神秘的年轻男鬼——蒋忱遇。 他自进客栈以来就无比安分,白天不必说,晚间客栈开业时,也没见他出来走动,一般都闷在房间里种蘑菇。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出来晃悠不说,还非要叫住执绋。 ——没看见连最喜欢缠着执绋唠叨的薛挽歌这几天都不敢凑近,生怕被拍成鬼饼嘛。 蒋忱遇莫名觉得执绋现在十分危险,后知后觉地后退两步,自觉安全才温温说道: “薛大人,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想再给一份委托,客栈这边……接受吗?” 废话。 谁会嫌钱多。 执绋心里吐槽,面上冷意不减:“自然。” “那么,我想,我还有一个心愿。” 又说废话。 蒋忱遇说话温吞,弄得本来就心情不爽的执绋更不爽了。 “说。” 一个字,凶气尽显无遗。 “是……是这样,我家里有一份资料,装在U盘里,我想拜托您将它送给一个人。” “她的名字叫朱嘉佳。” “作为报酬,我可以付出四分之一的魂力。” 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的魂力一抽走,相当于凡人双腿瘫痪,虽然鬼大部分用飘的,但无力感虚弱感却会如影随形。 弱一些的鬼,甚至没法等魂力被完全抽出来,半道上就分崩离析,回归天地。 连轮回道都不再为他们打开。 要知道之前执绋连再抽叶凉十分之一魂力都不愿,更别说这还是四分之一了。 执绋一下子精神起来,不过是送份资料,给这么丰厚的报酬? 难不成这份资料很重要? 重要到蒋忱遇宁愿承受可能魂飞魄散的后果,都要拜托执绋将资料送到那位“朱嘉佳”手上。 “蒋先生,您确定?” 执绋不嫌钱多是真,但并不代表她要弄得人家魂飞魄散。 客栈本来就是帮助灵魂往生的,要是一个两个都因为支付巨额报酬消散于天地,执绋觉得天道可能会下道雷劈死她。 “是的,薛大人,我很确定。” 蒋忱遇微微弯起一双眼,原本不那么绝色的容颜竟像是开了花似的,美不胜收。 “只要薛大人将东西送到她手上,四分之一的魂力,蒋忱遇双手奉上。” 第五十章 寒候鸟等待着(15) 风大。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中只有丝缕般轻描淡写的云线。 交织在一起,格外好看。 东市国际机场,一架飞机刚刚着陆。 这架飞机从意塔国起飞,经历九小时四十分钟安全着陆,众多归国国人和外国旅客从通道中走出。 两边前来接机的亲友纷纷伸长脖子,妄图从一派五颜六色中找到自己的目标。 找见的惊喜地挥手呼唤,找不见的则不死心地继续伸长脖子,不知道累似的挥动举起来的接机牌。 人群中,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戴女式墨镜的女人拖着小型行李箱往外走。 她目标很明确,没有往两边看,因为心里清楚,家里现在不会有人愿意来接她的机。 父母因为丢脸,哥哥则是因为恨。 呵…… 活该。 女人墨镜后的眼睛一瞬间盈满水光,在心中冷冷地嘲讽自己。 谁叫你这么不懂事呢! 谁叫你这么懦弱,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肯承认,躲到国外避难? 该你受的。 女人压抑住情绪,公众场合,她绝不能失态。 这是自小到大,她所受到的教育告诉她的。 女人径自往外走,因为情绪不稳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的瓶盖,不留神踩了上去。 瓶盖是弧形的,口朝上,女人一踩上去,平衡被打破,就要摔倒。 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走路都能碰上瓶盖。 踩瓶盖都能摔倒。 女人脑子里划过这么一个念头,拖着行李箱的那只手本能地抓紧,另一只手则无措地在空气里捉了一把。 本能而已,女人心里笃定自己一定是要在大众眼下出丑了,连眼睛都闭起来,不忍看自己摔倒的惨状。 手突然被人拉住,然后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一个凉凉的东西扶住。 竟险而又险地将她扶稳了。 她诧异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同样带着墨镜的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带着一个有帽檐的黑色棒球帽,帽子正面是一个奇怪的银色字符,目测应该是古文字,作为一个学金融的,她完全没看懂。 女人挺高,至少有一米七五,身材高挑,着一身黑色运动服,加上脚上穿着的运动鞋,一身全黑。 不过这样的搭配在女人身上却显得意外的时尚,果然完美的身材能适应所有搭配。 露在外面的肌肤格外白皙莹润,透着一种玉质的冷白。 及腰长发正面看不清,只隐隐感觉到一定也十分丝滑,不知道是不是像玛丽苏里描述的那样如同绸缎。 再看墨镜没遮住的鼻子和嘴唇——形状完美! 鉴定完毕,是个美人。 被扶好的女人条件反射地在心里将好心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得出以上结论。 之前悲春伤秋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取下墨镜,扬起一个甜甜的微笑。 “谢谢你。” 执绋觉得墨镜戴着不太舒服,也顺手将墨镜摘掉,插在领口。 “不必,举手之劳。” 她本来就是来找这个女人的,刚好见她要摔倒,就扶一下,不是多大事儿。 这个女人就是朱嘉佳。 蒋忱遇委托的任务对象,也就是执绋手中U盘的交付对象。 执绋摸摸躺在口袋里的U盘,看向朱嘉佳正准备说话,却见她一脸痴呆。 执绋:???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你还好吗?” 执绋本来觉得都没摔地上,朱嘉佳应该没事,但现在见她这表情,怎么好像是晃着脑袋了呢? 就这么晃一下,她就成这样了? 凡间女人未免太脆弱。 执绋心里默默嫌弃。 朱嘉佳的确晃着脑袋了,她被执绋这盛世美颜晃得头昏眼花、飘飘欲仙,三魂七魄在身体里乐得找不着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还那么善良,助人为乐…… 哦,那墨镜简直像是一个封印,全方位封死美人的美貌,这一取下来,美颜暴击迎面而来,朱嘉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啊,她可以!! 她决定了,这就是她女神啊啊啊啊! “你还好吗?” 执绋蹙眉又问一遍,先前那一句估计完全没进朱嘉佳的大脑皮层。 “啊,啊?啊!我我我没事,哈哈哈哈。” 朱嘉佳猛地反应过来执绋在问她话,连忙干笑着回答。 心里想的却是: 天啊,连蹙眉都这么好看! “谢谢你啊小姐姐,我叫朱嘉佳,你叫什么啊?” “我姓薛。” 执绋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只报出一个姓。 朱嘉佳也不气馁,毕竟两人初次见面,女神不愿说名字也正常。 要换成她,一陌生人上来就问她姓名,她估计会觉得人居心叵测。 而且……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么!这不还给了个姓吗? 朱嘉佳顺杆爬:“薛女神啊,你这是要去哪里,是往机场外面走吗,我们一道啊?” 她此刻只想着要与女神多待一会儿,却忘记了以刚才执绋将她扶住的姿势,人迎面而来的可能性更大。 也就是说,如果执绋说跟她一道,才是不正常的。 然而,颜狗朱的心里眼里没有逻辑,只有美颜,所以她一点没考虑执绋是不是心怀不轨。 美人怎么会心怀不轨呢?她这么美啊! 就算心怀不轨,那也是因为她不够美。 像薛女神这样的,怎么会有那些肮脏的心思呢? 绝对不会! 执绋只是来送东西,送完就走,不在乎朱嘉佳对她是否怀疑,所以她点点头。 “一道吧。” 犹豫一瞬,又略带迟疑地:“……女神?” 执绋不怎么混网络,对一些网络用语一知半解,知道的那些还都是网瘾少年林冢偶尔提及的。 不过林冢也很少在执绋面前说这些,因为他也知道执绋不太懂,不小心说出来的话也就罢了,故意说这些叫执绋难堪,他决计做不出。 这也就造成执绋与现代鬼尤其是比较年轻的那种日常交际没问题,但要是坐一起聊天…… 那是别指望了。 无他,不追星,不看剧,不花痴,综艺游戏一类基本绝缘,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打架吗? 朱嘉佳偷偷瞄一眼执绋的表情,心里土拨鼠尖叫着“太可爱了吧啊啊啊啊”,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就是说小姐姐你很好看,很有气质,像神一样耀眼。” 第五十一章 寒候鸟等待着(16) 像神一样? 执绋摇摇头:“当不起。” 她一送魂人,顶多算个小店老板,给天道打工的,万万当不起什么“女神”。 执绋很有自知之明,就算她再厉害,天道几道雷劈下来,照样连灰都不剩。 朱嘉佳没想到执绋这么认真地反驳她,顿时笑出声,憋在心里的郁闷与痛苦仿佛都随之释放。 “不必较真啦,现在看见个好看的人都要叫女神男神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叫你小姐姐好了,小姐姐你是哪里人啊?” 执绋不再纠结于“女神”这个,转而又对“小姐姐”迷之沉默。 ……小姐姐? 小孩,你大概不知道你眼前这个“小姐姐”算上活着的二十几年已经一千多岁了,一点都不“小”呢。 真要论起来,那得是“巨无霸”姐姐。 朱嘉佳见执绋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愿说,便也不再追问。 说到底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没必要这么刨根问底。 ——查户口似的。 不过……在相逢的这一点点时间内,她看个够本儿总行吧! 朱嘉佳于是又悄悄看一眼执绋,心里感叹: 哇塞,这角度看过去简直了! 在两人即将走出机场时,执绋突然停住。 朱嘉佳见状也停下来,以为执绋看见什么事了,关心地问:“怎么了?” 执绋取出U盘递到她面前,声音自带冷意:“有人托我将这个给你。” “啊?谁啊?” 朱嘉佳下意识结果去,低头打量着外表普普通通的U盘,不明白谁会送这么个东西给她。 而且还派这么好看的小姐姐来,是因为那个人知道她的颜控属性,不会拒绝漂亮的人递来的东西吗? 可她颜控这么点事儿圈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朱嘉佳实在想不通谁会给她送这个U盘。 “小姐姐,我能问一下——” 朱嘉佳抬头想问问谁托执绋送来U盘,结果一抬头,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 只有柱子通天。 “小姐姐?”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形色匆匆。 那个殊色身影,却半分不见。 像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 总算将U盘送到的执绋现在在哪里呢? 她在机场一家甜品店。 之前听说东市国际级场有家名叫UNO甜品屋的甜品店,里面的东西特别好吃。 执绋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做两件事,一是打架,二是吃甜品。 最近大家能躲着她走就躲着她走,执绋捉不到机会也找不到借口打架。 就只能来吃点甜的缓解一下内心无处排解的郁闷和暴躁。 之前听薛挽歌说起过,东市国际机场的UNO甜品屋里的甜品乃一绝,刚好执绋到这儿了,就来见识见识。 坐在甜品店最角落的位置上,执绋慢慢开始吃自己点的第一份芒果慕斯。 她进店时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又不声不响地缩小存在感,完了还坐在最角落的地方,是以店内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她。 ——好在没有。 影响执绋吃甜品的后果比不听话要严重多了。 执绋慢慢品尝——其实说品尝也不太对。 鬼是没有味觉的,哪怕修为再高,哪怕外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如果要吃某样人间的食物,通常用类似于“闻”的方式,将食物中蕴含的烟火气吸入体内。 被鬼“闻”过的食物,会失去原有的滋味,变成徒有其表的一堆废品。 执绋现在呢,就是在“闻”甜品,用嘴闻。 凡人看不见的白烟从诱人的芒果慕斯上源源有断地进入执绋微微张开的嘴中。 舒服! 执绋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她还小的时候,最喜欢吃姐姐那里的云片糕。 甜丝丝的,入口即化,仿佛整个岁月都沾染上温柔的意趣。 知道她喜欢,每一次她去找姐姐,姐姐都会叫小厨房给她准备,姐妹俩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后来家毁人亡,执绋也曾特意找来云片糕品尝。 可是啊…… 不在了。 深藏在岁月中的那一丝温柔的甜意再没从云片糕里出现过。 执绋就不再试图去找云片糕来徒增伤感,转而去试其他的甜品。 有传统糕点,也有西式点心。 只要足够香,尝一点,执绋就能满足。 “叮——” 执绋摸出通讯用的手机,点开信息栏。 云不禄:薛小姐,卢云芬女士的魂魄在客栈外面徘徊不去,我们怀疑她看得见客栈。 鬼能看见执绋客栈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是白天。 白天的执绋客栈自主隐身,不会显形,为免亡魂在客栈不营业的时候打搅。 所以,照理来说,卢云芬应该无法看见执绋客栈,更不可能在白天找来。 执绋蹙眉,她现在心情已经转晴,但享用过程被打断还是叫执绋不快。 她发去一条简讯。 执绋:不用理她,等我回来再说。 对面应该是等着她回复,立马回过来一句。 云不禄:好的。 收好手机,执绋也没了享受美食的兴致,索然无味地凝视着一桌子甜品。 这卢云芬不知道什么毛病,疯狗似地追着钟树开跑,以几十年如一日的执着。 执绋想不通,两人刚认识时钟树开就一小老板,天天跑货的那种,脸有点小帅,存款却剩不下多少。 ——毕竟还房贷,养女儿之类都需要钱。 性格也是普普通通,不好不坏的,到底哪里入了卢云芬的眼,叫她不依不饶追逐这么多年? 死了都不放过。 执绋觉得这人,哦,现在是鬼了,真是不可理喻。 太可怕了。 执绋摇摇头,站起来准备走人。 她出行身上会带一点现金,不算多,但足够支付甜品费用。 边付钱执绋边想,看来在人间开个分店是迫在眉睫了,不然每次都用现金委实麻烦。 君不见现在这些人都用手机支付。 执绋怎么也要跟上潮流啊。 收好小票,执绋往外走去。 接近店门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执绋没注意他,径自走自己的。 一人一鬼擦肩而过。 风缱绻来。 带起一阵檀木清香。 第五十二章 寒候鸟等待着(17) 执绋一顿。 她清晰地闻见一缕淡淡的檀香。 可鬼怎么能闻见凡人身上的香味呢? 人肉香还差不多。 她微微停了停,侧身神色莫名地看向走过去的男人。 男人已经走到点餐台,所以执绋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说他是男人也不太准确,即使只是一个背影,执绋也能通过灵魂感知探测出他的年龄。 ——19岁。 啊,只是个半大少年罢了。 执绋心想。 可能只是错觉吧,一定是她刚才甜品“吃”太多了。 这种年纪的男孩子身上,怎么会有檀香呢! 执绋若有所思地转过身,离开了甜品屋。 她没发现的是,她后脚刚离开甜品店的边界,刚才状若在点餐的青年就转头朝她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青年有一头极富特点的卷毛,皮肤白皙,五官十足精致,一双眼弧度近圆,瞳孔颜色很浅,隐隐泛着点不太明显的蓝色光泽。 像阳光照耀进猫咪的眼睛,一瞬间春暖花开,人间无垢。 青年脸嫩,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使他看上去年纪更小,即使他很高,有一米八三的身量。 他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直到点餐台的姑娘轻声提醒。 “先生,先生?” “唔?” 青年尚未反应过来,转过头迷茫地看向礼貌微笑的姑娘。 姑娘:啊啊啊啊啊太可爱了吧!阿伟死了! “您需要点什么?” 姑娘掐住自己小臂上的肉,强迫自己维持住完美的职业礼仪,不至于当场破功。 青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站在这里耽误太久,当即不好意思地笑笑,温声道: “一个芒果慕斯,谢谢。” 被突如其来的“天使的微笑”正中红心的姑娘:……啊啊啊啊啊! 青年疑惑地看着脸一瞬间涨红的姑娘,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一个……芒果慕斯,麻烦您帮我下单。” 他重复一遍自己的要求,以唤醒不知道为什么走神的姑娘。 “哦,啊,不好意思,我这就帮您下单,您是打包还是堂食?” “打包。” “好的,一共62元,小票您请收好,在取餐台等候。” 青年收好小票,举步至取餐台,脑海里想着的确是刚才的画面。 看不清面貌的女人周身冷冽,与他擦肩而过。 他仿佛能看见墨镜背后女人一双灿若繁星的好看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掠过俗世万物,徒留孤寂。 好奇怪,对一个正面都没见过的不知姓名的女人,他竟然莫名在意。 青年指尖触上眉尖,心中有些不可思议。 明明……一点也不认识。 ……………… 执绋回到客栈将结果送达给蒋忱遇,这青年不久前刚去见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亲,显得更加沉默了。 也不知母子俩说了些什么,总之蒋忱遇眉眼间添了几分郁色,不说话的时候连一点存在感都微弱至极。 见着执绋,他微愣,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薛大人将东西送到了吗?” “已经交给朱嘉佳。” 执绋回答。 “确定是亲自送到朱嘉佳手中,不是让别人转交或者叫她自己去拿的吧?” “确定,亲自,交给朱嘉佳,本人。” 执绋道,每个词都加重语气。 她倒没因为蒋忱遇的质疑生气,在赚“钱”这件事上执绋耐心足够,报酬越丰厚,她给出的耐心就越足。 毕竟收人家这么多“钱”,还不让人满意,这种事执绋可做不出来。 蒋忱遇的情绪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好转,虽然还是郁郁的模样,眼中不知何时背上的压抑却减轻许多。 他说:“这就好,这样……我也安心些。” 说着他将瘦弱的手臂伸到执绋面前:“薛大人取报酬吧。” 执绋没跟他客气,委托契约是之前就签好的,双方都已经再三确定过。 雇主硬是要给这么多,咱也不好拒绝不是? 执绋幻化出一块透明的石头,指甲在石面上划出四分之一字样的痕迹,然后放入蒋忱遇手心。 石头一碰到蒋忱遇就泛起蓝光,原本透明的石体内部出现丝丝缕缕线一般的蓝色。 随着蓝色丝线不断增多,蒋忱遇的灵魂鬼眼可见地透明下去。 执绋心知以蒋忱遇的魂力状态,失去四分之一的魂力导致魂体崩溃的可能性很大。 照她的想法赚钱是赚钱,不能把鬼榨干了,不然与杀人无异。 所以她在蒋忱遇身边的空间布了一层防止魂力消散的魂力网,保证蒋忱遇的灵魂不会回归天地。 至于其他的,那就不干执绋的事了。 没用多久,吸取魂力的石头填满,青年的魂魄淡得几乎看不见。 没办法,魂力就像活人身上的血液——甚至更为重要,鬼魂的大部分能量贮存其中。 凡人失血超过百分之三十会有生命危险,而鬼魂,对魂力的需求远远高过凡人对血液的需求。 所以,即使没有消散,也差不太多了。 至少,下一世如果青年依旧转世为人,命不会长久。 并且在有限的短暂的生命中,他的身体也将不会健康要是还投到个不太好的家庭,早夭是难免的。 若他投胎成牲畜,草木,也逃不过早早夭亡的命运。 “多谢薛大人相助。” 蒋忱遇虚弱无力地道谢,他能感觉到执绋的动作,虽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往生,但别人的好意总该领情。 “不必。” 执绋淡淡言:“执绋客栈万没有叫客人送命的道理。” 顿一顿,又说:“蒋先生在客栈休息些日子再前往轮回罢,您现在这个状态,想来难以走过奈何桥。” “那就多谢薛大人收留了。” 蒋忱遇轻轻叹息,魂体更淡了些。 “应该的,毕竟你交了这么多酬劳,单算房费,足够住上百年,扣除委托所需,至少能住上三五十载。” 执绋收好石头,在蒋忱遇的委托书上面写上一个“成”字。 “那我也得感谢薛大人,薛大人在此间所为之事,造福太多生灵,您会有好报的。” 蒋忱遇站起来,他们的下半身已经不可见,只有上半身隐隐约约,倒更像西方传说中的“幽灵”了。 执绋被他这一句祝福弄得好笑。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要来造福生灵?万一我是生前为恶,被罚来此呢?” 第五十三章 寒候鸟等待着(18) 执绋一直觉得,她进入客栈,被困其中,到今天依然挣脱不了客栈无形的束缚,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罪恶。 她生时害死太多无辜凡人,因果缠身,所以才会被罚入客栈,送魂轮回。 执绋有理由怀疑,当时哪怕她没有走进客栈,可能也无法离客栈太远。 最后依旧逃不开做个送魂人的鬼运。 不过毕竟当时她是自己选择走入客栈,与客栈签订契约,现在也不会怨愤什么。 只是听见蒋忱遇的话,心中有些好笑罢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呢,恶鬼一只而已。 蒋忱遇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恶人是不会说自己是恶人的。” “不论薛大人缘何帮助我们这些小鬼,与我们而言,受到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当感激您。” “另外,”蒋忱遇轻轻一笑,“您原本没必要帮我固魂的,不是么?” 执绋:“挥挥手的事情,这就叫你觉得我是好人?” “对大人而言是小事,对我而言却是身家性命的事。” 蒋忱遇说着,对执绋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 ——其实就他现在这状态,鞠个躬全身都搭上了,能看出九十度委实不容易。 “不打扰您了,蒋忱遇一介孤魂,没有多少能力,万望大人保重,得展欢颜。” 说完,他又对执绋一鞠躬,这才摇摇晃晃地朝外头飘去。 执绋没有阻拦,将林冢叫来送蒋忱遇去客栈,又通知近几天安静如鸡的薛挽歌去一趟。 ——好歹让他两条腿现形吧,没有下半身飘来飘去怪可怜的。 “啊,老板,可是我现在正忙呢,一时半会儿没空啊。” 意料之外,薛挽歌为难地说道。 执绋挑眉:“你在忙什么?” “就刚来的那位钟小姐,她在我这里治疗,这不是她灵魂刚凑起来有点不稳定嘛……” 薛挽歌压低声音,想来确实不太方便,可能是在给钟展颜施展安魂术。 执绋不为难她,只道:“结束之后去一趟蒋先生那里给他补一补魂,房间林冢知道。” 这次薛挽歌干脆应下:“好的老板!” 然而应完她没挂,执绋想她大概有什么事,于是问:“有事?” 薛挽歌小心翼翼:“老板……你感觉好些了吗?” 执绋一愣,眼中有情绪一划而过。 随后缓声回答:“嗯,不必忧心。” “那就好,”薛挽歌舒出一口气似的停了一小会儿,“那我先挂了啊,这边忙着。” 说完雷厉风行地挂断电话。 执绋对这姑娘的直爽干脆早有体会,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薛挽歌电话刚断,赵扬幡电话就紧跟着打进来。 执绋接起来。 那头:“诶?老大,我不知道怎么的把卢云芬的魂招进招魂幡里头了,现在咋办?” 执绋:…… 你认真的吗? “之前不是说不理她,怎么还招进客栈里面来了?老赵,赵扬幡,给我一个不打你的解释。” 执绋知道卢云芬可能有奇异之处,进客栈时用的隐形状态,进店之后也跟几位员工说过—— 不要理会卢云芬,当她不存在。 晚间客栈开始营业,再看看这位女士想干什么。 结果就处理一个单子的工夫,赵扬幡这憨货把鬼招店里来了! “不是,老大,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一晃眼她就进招魂幡里去了!” 赵扬幡心里也是一阵骂娘,明明他都已经很注意地绕过卢云芬,怎么她还是抓住机会闯进来? 这女鬼太邪门儿了些吧! 执绋:“把她带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位老人家想做什么。 赵扬幡怕执绋揍他,动作十分迅速,电话才挂断,鬼就到了门口。 手里头拿着的就是祸之源招魂幡。 老赵进房间不敲门的习惯近百年了没见他改,有更重要的事,执绋懒得跟他计较。 “魂呢?放出来。” 赵扬幡二话不说,一挥旗子,下一刻一只鬼就被招魂幡嫌弃地吐出来。 从执绋的角度,还能看见三角旗面尖尖卷了卷,活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你去练功房等着。” 执绋冷笑着对赵扬幡说,以为来的快就能抵消错误,做梦呢。 “老大……” 赵扬幡垮下脸,正要给自己求求情,才喊了俩字,就被执绋一掌拍出房间。 废话真多。 执绋面无表情地嫌弃下属。 嫌弃三秒,执绋弹指阖上待客室的门,总算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个灵魂。 上一次见卢云芬,还是三十二年前,那时候的卢云芬尚年轻,这次乍一见她这般苍老的模样,倒叫执绋有些没认出来。 执绋在回溯到过去时,基本上都跟在钟展颜身边,偶尔能见上卢云芬几面。 以她的想法,这位在钟树开眼中细腻大方的女士其实只是伪装得比较好而已。 或者说她只在钟树开面前伪装,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反而更加真实些。 所以,她是真的爱钟树开吗? 这种情感,是爱吗? 执绋难以苟同。 “卢云芬?” “是我。” 老人出乎意料地安静,没有吵嚷,等到执绋开口才出声。 声音嘶哑得像西方童话中的巫婆。 执绋不太想接待这样的客人,但既然已经进来,哪怕不是通过常规途径进来的,她也得将鬼登记在册。 ——都是赵扬幡这厮惹来的! 瘫着脸咬咬牙,执绋认命地记下卢云芬的名字。 “所为何事?” “我要见树开!他在你们这里对不对,刚才……我看见那个人了,他说过树开在他那里!” “我要见他!” “让我见他!” 老人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下子嚷起来,说到激动处时手臂挥动,活像被克扣工资的地头工。 执绋被她呲呼喇喳的声音刺得脑瓜疼,猛地一拍桌子:“够了,闭嘴。” 她气势如虹,拍桌子那一下便有魂力随之荡开,震得卢云芬瞬间安静如鸡。 果然还是得找人打一架。 执绋心想,甜点没吃完,她虽然有所缓解,但依旧时不时烦躁。 碰上卢云芬这样的,往常可能还愿意好好说,现在却只想把她往死里揍,然后直接丢进地府。 深呼吸,深呼吸,这鬼暂时不能揍。 执绋闭眼调节自己的情绪,半晌才睁开,周身的气势如潮水般退去。 “卢女士,钟先生已经不记得您,何必再见?” 第五十四章 寒候鸟等待着(19) “我有办法叫他想起我!他只是把我忘记了,只要……” 卢云芬下意识高声说道,她对钟树开的执念,坚持了几十年,早已分不清是习惯还是爱了。 执绋搁笔,看向老人,语调平板:“卢女士,在执绋客栈的地界,不允许使用任何术法。” “况且,您凭什么觉得……钟树开愿意任您施展?唤醒他的记忆,他又凭什么在知道你杀了他女儿的前提下,对你和颜悦色?” 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卢云芬被执绋这么一说,怔愣片刻,期期艾艾地说:“不、不行吗……可我……我想见一见他……只是见一见……” “卢女士,我一直不明白,钟先生到底哪里吸引您,叫您三十多年念念不忘,执念横生?” “最开始的时候,你接近他,不过是为了躲避逼婚的父亲吧。” 明明一开始,你不过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怎么三十多年过去,反而执念重重。 执绋问题一出,卢云芬像被塞住了喉咙一般,骤然无声。 “你……” 怎么知道…… 执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严肃道:“卢女士既然懂一些术法,应当也知道鬼神所在。”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怎么知道的,很不幸,您所有的事,我都看见的呢。” “您猜猜,还有谁知道……您做的这些事?” 执绋刻意放缓说话的速度,眼含冰冷地盯住渐渐颤抖起来的老人。 “我……我……” “我是一个懒人,不愿花费太多时间去查证,所以有几件事情,需要向您请教,相信卢女士也不吝赐教对吗?” 执绋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腿十分不羁地交叉。 “您不是说自己看得见,还能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一个罪人?” 卢云芬想来是明白自己逃不了罚,索性破罐破摔,也可能是还抱有幻想,不相信执绋能知道这么多,竟也不怕执绋的冷脸。 “我知道您杀死钟展颜,将钟树开弄失忆,还在女儿身上做人体实验…… 更知道您对您的父亲动手,间接致其死亡,这些……够不够撬开您的嘴呢?” 执绋说一句,卢云芬的心就下沉一分,待最后一句话问出,她已是满面绝望。 “你……你……” 她抖着唇,六神无主地看着执绋。 所幸现在卢云芬已经是一只鬼,不然执绋猜她可能要背过气去,以此逃避可能面对的更加尴尬的局面。 若是三十多年前的卢云芬与执绋对峙,会不露声色试探,会有所保留,会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绝不会轻而易举露出无计可施的局促模样。 ——但不是。 现在的卢云芬经受情变打击,又被女儿惯着三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初的城府。 曾经的锐气,在时光的消磨中逐渐剥落,剩下的,只有一个平庸的、懦弱又自大的老妇人。 被执绋这么一说,她无措极了,看向执绋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怪兽。 “卢女士,放心,我不会问太让您为难的问题,一点小小的细节而已。” 毕竟能叫您为难的,我已经如数掌握,无需再问。 执绋如是说道,一点不在意卢云芬惊恐的眼神。 “……你要问什么,问吧。” 卢云芬吐出一口气,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诡计都无所遁形。 她还能瞒住什么呢? 执绋:“你怎么处理的钟展颜?” 她问得含糊,卢云芬却知道这是问她当初怎么解决钟展颜的身体。 日子到底有些长,卢云芬的焦点都放在钟树开身上,对钟展颜的记忆模糊了不少。 要想起来难免得多花点时间,好在执绋也不急,静静地等待。 “……是这样,我把树开留在包厢里……” 卢云芬终于从记忆力扒拉出关于钟展颜的那一部分。 由于她的疏忽,钟展颜猝死,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所以当时胆大心细的卢云芬直接将死亡的钟展颜背在身上送进车里,开着车回了乡下老家。 老家离城镇不远,来去不过两个小时。 那里有一处天险之地,人掉下去连尸骨都搜不到,许多没钱办葬礼的人家会选择将尸骨葬身于此。 卢云芬将钟展颜的身体扔下去之后没做停留,直接回到酒店。 幸运的是钟树开还昏着,她又对钟树开施展幻忆之术,修改钟树开相关的记忆。 如此看来,卢云芬的运气的确挺不错,一来一回整个过程至少三个小时,期间没人发现便也罢了,昏睡在酒店包厢的钟树开竟也没被人叫醒。 这种种幸运,才使卢云芬没有被发现,逃过一劫。 “钟树开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执绋心中感叹大概卢云芬身上也有福泽护佑,继续发问。 “这个……” 卢云芬念及此,深深一叹。 这个问题,困扰她三十余年,她一直没想明白,怎么明明十全九稳的幻忆之术,在钟家父女身上就产生这样那样的变故。 明明她在卢婕身上试过了,没问题啊。 “我对树开施展幻忆之术,本来是想叫他忘记钟展颜,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钟展颜无法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原生思维与我给他的记忆发生剧烈的冲突。 “具体如何我不知道,总之树开醒来之后,就坚定地认为钟展颜是离家出走,而我,则是一个陌生女人。” “更令我崩溃的是,后来我想重新接近他,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前一日刚与他说过姓名,后一日他又不记得我。” “怎么会这样呢……” “我这么爱他,他怎么可以一次次把我忘掉?” 这一刻,卢云芬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怨恨。 凭什么呢? 她做了这么多努力,连自己的女儿都顾不上,就是为了与钟树开在一起。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愚弄她! 执绋嗤笑:“怎么,你心里恨?你凭什么恨?” “卢女士,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对钟树开先生施展术法?” “你杀了钟先生唯一的孩子,还指望与他双宿双飞么!” 第五十五章 寒候鸟等待着(20) “我……” 卢云芬哑口无言,惶然地看着执绋。 是啊,她该知道的,她杀死钟展颜,哪怕钟树开没有亲眼所见,想必这里的人也会告诉他。 血脉至亲与曾经的再婚对象,想想就知道会选择谁。 她凭什么觉得钟树开在恢复记忆之后会愿意与她在一起呢? 这么多年来,她的坚持,都错了吗…… 执绋前倾,手指交叉架在桌上:“来者是客,作为老板,原本我不该同您说这些。 只是,很不巧,钟先生也是我们的客人,客栈尊重钟先生的想法,他不愿见您,我们便只能放弃您这边的委托。 或者,您还有旁的愿望,可以一并说出来。” “只要没有冲突,我会尽力为您办到。” 卢云芬听着执绋的声音,她眼中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破碎,曾经折磨着她的怨念一点点消失而去。 “罢了……” 轻叹一声,卢云芬释然地摇摇头。 什么是执念呢? 求而不得是执念。 既求而不得,何必强求? 一直以来,都是她错了…… 执绋颔首:“如此也好,我会安排您乘坐下一班黄泉列车,阴间法庭会评判您此生功过。” “我以为,您会……” 卢云芬迟疑道。 她一直以为执绋之前这么斥责她,是在追究她的过错,便于惩罚。 可执绋却说她要去阴间法庭? 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老人家心里有点慌张。 执绋:“执绋客栈只消执念,不论功过……适才问您这些问题,不过是为给钟先生一个交代。” 当然,执绋也带了一点私鬼情绪,好歹她跟着钟展颜几年。 看着少女一点点成长,变得成熟,虽然几乎没见过面,情意不深,总也是有一点的。 钟展颜被卢云芬误杀,执绋心中难免有些火气,故而询问的语气带上气势,在卢云芬看来,可不就咄咄逼人了么! “这样啊……我知道了。” 卢云芬苦笑,面上每一根沟壑都填满轻嘲。 整整三十二年之间,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明明最最开始的时候,她想着的是出人头地。 明明,她曾也是回眸一笑秋波起的明媚女人。 罢罢罢,从头过。 此生为恶太过,功德浅薄,只盼来世…… 执绋将车票送到卢云芬面前:“这是车票,下一班车午夜十三时会来到客栈,到时会有工作人员带您去出发点,莫要错过了。” 她没有告诉卢云芬,以她此生功过之数,来世恐怕难以投生为人,十有八九投入畜生道,以作惩戒。 现下她心有侥幸也罢,等地府宣判结果,给她服下孟婆汤,到时的她想来也不会有多少情绪存留。 既然如此,何必现在就说出来招她惶惶? 亡灵,尤其是即将投胎的亡灵,还是少点情绪比较好。 想着,执绋将卢云芬送出待客厅。 卢云芬除钟树开之外没有别的执念,故而没与执绋签订委托协议,执绋便将她带去云不禄那做个入住登记。 短期的那种。 毕竟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卢云芬这样的鬼也在少数,所以客栈里的房间足够。 腾一间让卢云芬落落脚,晚间开业再将她送出去,刚刚好。 委托费不能想了,能多赚一笔房费也挺不错。 执绋心里打着小算盘,看着林冢将鬼带走安置。 “薛小姐,这位卢女士留在客栈里,万一晚上同钟先生父女撞上,会不会……” 云不禄在登记的时候一言不发,等卢云芬离开才忧心忡忡地开口。 纵使钟树开不记得卢云芬,钟展颜总记得吧! 到时候闹起来,旁的都好说,就怕执绋生气起来…… 毁魂灭魄,那可不是盖的。 执绋微笑:“开业的时候我不在,希望你们能维持好秩序,要是让我知道闹起来流失客户……” “你们一个个的就都给我投胎去。” 云不禄努力掩饰住抽搐的唇角,彬彬有礼地:“好的薛小姐,我会通知给他们。” 其实吧,投胎也蛮好的。 至少不用面对执绋这个晴雨不定的大魔王。 不过…… 客栈里目前在职的几位,除去薛挽歌是被执绋坑进来的以外,其他几位留在此处都是为报执绋恩德。 林冢是饿死鬼,执绋将他从荒原带回来之后,半大小伙子便追着执绋唤姐姐,说什么都不愿投胎。 云不禄因官场倾轧受牵连而死,执绋替他护住家人,令云家上下安稳一生。 云不禄感念执绋恩德,最后所剩的唯一的执念是报答执绋,于是他也留了下来。 赵扬幡呢,他一粗人,被妻子和兄弟双重背叛,身为主帅,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卒于安稳的家中。 执绋替他查明死亡真相后,本来准备去投胎的,结果一见执绋身手不凡,便忍不住留下来,只为时不时与执绋“切磋”一番。 ——后院那个练功房就是她俩“切磋”的地方。 不过,百年过去,没一次胜过执绋的老赵早就忘记自己当初留下的初衷了,每每被执绋叫去练功房,都如临大敌,叫鬼好笑。 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执绋却感激不尽,所以,只要执绋还在客栈,他们就不会去投胎。 ——至于为什么薛挽歌是被坑进来的…… 不敢说,不敢说,哈哈哈。 “老云,想什么呢?听见我说话没!” 执绋蹙眉看着神思策马奔腾的云不禄,有些不悦。 这叫数声不得回应,可不叫鬼恼火么。 云不禄猛然回神,端起君子端方的笑容,仿佛刚才跑神的不是他一般: “薛小姐,您说什么?” 执绋深知下属德行,默默安抚自己躁动的心灵,努力温和道:“我!说——” “有异常情况及时告诉我,知道了吗?” “好的薛小姐。” 执绋得到回答扭头就走,一秒都不想跟云不禄多待。 这家伙着实气人。 主要是弱得很,不能下手揍。 真可惜。 下次得给云不禄弄一件既能感到疼又不会造成实际伤害的鬼衣。 这样她就能好好地跟云不禄“交流交流”,还不用担心弄散魂体。 执绋磨磨牙,阴恻恻地想着。 老娘还搞不定你? 小样儿。 ——不对,怎么跟赵扬幡学坏了,说好的优雅淡定呢? 第五十六章 寒候鸟等待着(21) 荒郊野外两只鬼,一高一胖拌拌嘴,忽然阴风冷冷吹,嘤嘤嘤嘤嘎嘣脆。 “月黑风高杀人……” “呸! 瞎说什么大实话!重来!” “月黑风高越货……” “呸呸! 能不能来点好的!再来!” “月黑风高放火……” “呸呸呸! 行了你闭嘴。” “……老大,那是啥?” “什么……大魔王!!!呆子愣着做甚,跑啊!” 两只鬼一溜烟儿,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执绋慢悠悠地走近,也没见她做出什么动作,只是平静地站着。 下一刻两只鬼颤颤巍巍地从地底下冒出脑袋。 瘦一些那只讨好地笑笑:“大大大大人,您您您有何指指指示……” 胖一些那只哆嗦又无助地看着执绋,一句话说不出来。 瞧这俩孩子吓的。 执绋寻思着自己应该也没这么可怕,想来是这两只鬼天生胆小。 “打听点事,方便吗?” “您您您请请请问——小小小的知知知无不不不言,言言言无不不不尽……” 没想到做了鬼还有结巴的,真稀奇。 执绋:“先前这里路过一只鬼,外表九十岁的样子,你们可见着了?” 瘦子鬼绞尽脑汁地回想,生怕自己说不知道被执绋给撕了。 “老大,今天凌晨那个……” 胖子鬼悄悄凑近,用以为执绋听不见其实听得很清楚的音量提醒自家老大。 “啊!” 瘦子鬼经他提醒立马就想起来,十分激动:“没错没错,今儿早……大概是拂晓之时,是有个女老鬼路过这条路,瞧着怪渗人的。” 激动得连害怕都抛之九霄云外,说话利索不少。 执绋挑眉:“她可有诡异之处?” “有有有!她飘得特别快,双目无神,我们本来想打……呸,本来想跟她友好地交流一下,结果话都没搭上,就被她远远甩在后头。” 瘦子鬼沉浸在记忆之中,越想越兴奋——也不知兴奋些什么。 “她靠飘的,明明是初生鬼,行动却比我们这两个十年鬼还要快许多,目标十分明确。” “我们还奇怪她要去哪儿呢,现在想想这方向……” 好像是往执绋客栈啊…… 念及此瘦子鬼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立马噤声。 什么激动啊兴奋啊,通通灭得一干二净。 “大大大人,就就就这些……” 他没敢看执绋的表情,一眨眼工夫又恢复成开始的怂样。 这时候执绋算是知道了,感情他不是胆小,也不是结巴,就是怕她而已。 她有什么可怕的? “你确定她目标明确,不是随意选一条路前进?” 执绋问道。 怕不怕她这个问题先放一边。 瘦子鬼疯狂点头:“没没没错,她她她瞧着就是要去去去去……” 未竟之语全表达在伸出的手指中。 不偏不倚正指向执绋客栈。 执绋心中明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二位。” “不不不不……” 瘦子鬼摆手摇头二联动,可见的确怕执绋得紧。 “我看你们周身气息,死亡已有十二年,怎的还滞留在这条路上不去投胎?” 得二鬼帮助——虽然胖子鬼没派上什么用场,执绋自然想着投桃报李,略尽绵薄之力。 瘦子鬼见执绋问完还杵着,不由欲哭无泪——不是吧,还不走!? 他因着情绪一时间没意识到执绋问了什么,倒是边上的胖子鬼憨憨地回答: “……我们是地缚灵,走不了的。” 地缚灵,顾名思义,就是被束缚在死亡之地的灵魂,离不开,也没法投胎。 执绋见两只鬼身上没有杀孽,又帮了自己忙,便道: “我承两位之情,也算有因果,不知两位可愿意离开此处,前去往生?” 瘦子鬼一听,顾不得心中畏惧,转头看向胖子鬼,刚好与之来了个对视。 接触到胖子鬼憨憨的眼神,瘦子鬼心累无比,得,没劲儿。 这傻子估计还没没懂大魔王到底啥意思呢。 他又转回去,有些不敢置信:“大大大人,您您您的意思是……” “我可以送你们去投胎,权作报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执绋肯定他心中所想,如是说道。 瘦子鬼未料还有这样的馅饼,顿时双手往地面一撑—— 跳了出来。 别说,动作还蛮帅气,看来平时没少练。 他自己出来不说,还把胖子也拽出来,对着执绋就是“哐哐哐”三个响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们愿意——胖子你还不给我下来!” 后半句说的是被拽出来完全反应不及的胖子鬼。 胖子鬼慢好几拍同他跪一起,两只鬼目露期待盯着执绋。 执绋:…… 这么傻的两只鬼,竟然能存世十余年,真是不容易啊。 “别跪我。”执绋无奈叹息,手指微动,一阵微风将两只鬼托起来。 “我说过,只是还一个因果,你们没必要这样。” 说着执绋不再废话,双手快速结印,将这两只鬼直接送去阴间。 平时有客栈存在,执绋很少直接送鬼去阴间。 这两只鬼没有执念,不过是混沌间滞留凡间,还被束缚住不能前往客栈,这才一直没有投胎。 执绋想了想,没必要让他们额外再去客栈转趟儿,干脆直接送去投胎。 通过瘦子鬼提供的一点讯息,执绋大概明白了卢云芬是怎样在白天找到客栈去的。 客栈只有亡魂能看见,而且是在特定时间午夜十三时才可以,白日之时,便是百年魂灵也无法得见。 卢云芬能看见的,应该不是客栈。 而是她曾有一面之缘的云不禄和赵扬幡,并且很可能是赵扬幡。 如果执绋猜测无误,应该是有什么人在卢云芬身上施加了术法,令她浑浑噩噩之间朝赵扬幡所在的地方飘荡。 执绋曾又询问卢云芬找到客栈的途径。 她表现得很迷茫,说不清自己怎么来的,只说有人同她言可以帮她找到钟树开。 具体如何,她却也不清楚。 对比二者,执绋觉得术法作祟的可能性很高。 只是…… 又是术法? 这些日子,术法出现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些。 此时天地混沌一片,荒郊狂野,绝美的女鬼宁然静立,神色莫名,周身的风,却凛冽。 谁在背后搞鬼? 第五十七章 寒候鸟等待着(22) 执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一找陈熹。 人间的事情她一只鬼来处理到底多有不便,找几个人类来能省不少事。 至于具体人选…… 管他呢! 先把陈熹定下来,到时候把招人的任务丢给陈熹,妥妥的。 说干就干,执绋立马动身前往沽峪乡。 陈熹在陈婆婆去世后,依旧留在沽峪乡生活。 陈婆婆给她留下一大笔遗产,大部分是原先衣家的财富。 陈熹不懂金融财务,依然同陈婆婆那般将产业托付给职业经理人,自己则窝在宁静的世外之地。 即使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少年,待年岁再长些就得离开,陈熹也不愿离开生养之地。 于她而言,外面的世界,到底太过陌生和危险。 她宁愿待在熟悉的地方,同熟悉的长辈生活在一起。 依旧是那座木屋。 陈熹将烧好的开水倒进白瓷碗中,再慢悠悠地放好水壶,行动滞缓地在执绋对面坐下。 白雾袅娜,一个娉婷转身,便模糊了视野。 一直以来照顾着她爱着她的陈婆婆的离世,对陈熹造成很大的伤害。 她固执地停留在这座屋子里,不愿离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此得来。 ——有那么一刹那,执绋恍然觉得眼前的陈熹竟与曾经的自己有几分神似。 又见执绋,陈熹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平静。 “家中粗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神仙……姐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执绋是鬼,自然喝不了陈熹的茶,她不甚在意,看着陈熹的眼睛道: “无事,我也食不了凡人的东西。 今天我来找你,是希望与你商量一些事情,不知你方不方便。” 陈熹:“……” 好半天,才回:“方便的,你要说什么事?” “是这样,”执绋放缓语速,“我们先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薛执绋,是一只鬼,平日工作就是消除亡魂执念,送魂灵往生。” “最近遇见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我需要在凡间另外成立一个事务所,但凡间的事情我一只鬼不好插手,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 “你是鬼啊……我还以为你是神仙呢……” 十分平静的语气,一点不惊讶。 “我的帮助?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陈熹反应慢,执绋说完之后又等了好半天才听见她慢吞吞地回答。 执绋:…… 这反射弧未免有点过长? “我需要你来担任凡间事务所的负责人。” “你之前与天道签下契约,要用自己的功德减轻你婆婆的罪责,想来不能一直待在这方寸之地。” “我正好需要一个负责人,可以为你赚功德提供一条捷径,我们各取所需。” 执绋尽量将话说得明白,好叫陈熹漫长的反射弧工作不超负荷。 寻思着这么长的话陈熹小丫头估计得再反应好半天,执绋低下头看起白瓷碗中的茶水。 不是什么好茶,乡下常见的苦根而已,真想不通陈熹怎么会用这个待客。 明明身负巨款来着,怎的如此寒酸? “……是个好主意,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陈熹的回答终于抵达目的地。 “于你而言并不难。” 执绋说。 “不知道你的婆婆与你说过没有,术士一脉鼎盛时期是个很吃香的职业。” “除恶鬼,定功德,招财运,判真伪,几乎所有人所能想到的所想不到事情,术士都能做到。” “如今术士没落,有本事的人类越来越少,我与你交易的内容,正是曾经的术士所做的。” “我曾见过你的术法,比起外面所谓的天骄,你的天资更加突出,堪称一句不世出之才。 这笔交易互利共赢,你好好考虑。” “……” “我没有意见……” 就冲着执绋之前所说的“赚功德的捷径”,陈熹也不会拒绝。 毕竟虽然她已经接近三十岁,但陈婆婆保护得好,很多事情她接触不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眼下执绋给她提供一个方案,条分缕析,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摆在明面上,端看她自己接不接受。 ——她有什么可不接受的呢? 对于目前的她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 见陈熹同意,执绋抽出早就备好的契约书,递送到陈熹面前。 “这是契约,你好好看看,不妥之处提出来便可,没问题就签字。” 陈熹缓缓地拿起契约书,慢吞吞地看起来。 十五分钟后,她找出笔认真地在契约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契约书上没几个字,袭承执绋一贯的风格,简单至极,从头到尾不过几句话。 寥寥数语,明确执绋与陈熹双方的责任与义务,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 千百年来,执绋送走的鬼不计其数,总有鬼以人间财富作为报酬。 积累下来,执绋所拥有的财富也十分可观。 从前她只是用来满足口腹之欲,没有消耗多少,正好现在可以交给陈熹作为经费。 此为其一。 陈熹掌握的术法毕竟过于基础,要帮得上忙还需要进一步提升能力。 执绋见多识广,也曾收纳过许多术法典籍,她会为陈熹提供。 此为其二。 陈熹要接受执绋下达的指令,助人所得的功德可与执绋七三分。 此为其三。 执绋只提供初始资金,后续的费用需要陈熹想办法,另外事务所的员工也需要陈熹招募。 此为其四。 以上四点是双方所要遵守的条例,空出来一条作为自由调度。 双方签上姓名,契约正式生效,一式两份。 “事务所的地点……我有一个地方可以提供,不知道你怎么看。” 陈熹收好自己那一份,犹豫片刻,还是说道。 毕竟两人现在是合作伙伴,事关选址,还是得一起商定。 “哪里?” 执绋问。 “……一个,叫做轮回路的地方,看名字挺合适的。” 陈熹回答。 轮回路,入轮回。 执绋觉得这名字的确很合适,至于条件…… 有钱啥事办不成? 起码装修房子绝对没问题。 “可,你来定就好。” 执绋道。 她不会过多插手陈熹的决定,陈熹想如何去做便是,万一解决不了,自然有她兜着。 “至于事务所的名字……” “就叫熹光好了。” 第五十八章 寒候鸟等待着(完) “大人。” 钟树开领着钟展颜,恭敬地唤道。 他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女儿、女儿多年不回家了。 怎么说呢。 钟树开心中是后悔的。 他后悔自己遇见卢云芬,后悔没听钟展颜的话与卢云芬分开,也后悔完全没察觉女儿的死亡。 在知道真相之后,这位老父亲心中想的最多的就是——他对不起女儿。 卢云芬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她害死了钟展颜,让她的生命永远凝固在二十岁。 甚至,她剥夺了属于钟展颜的生气,多活数年。 钟树开一想起这些,心中便止不住悔恨。 ——你怎配为父亲! 唯一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女儿的魂魄被修补回去,没有真正消失了吧。 好在,他没有害得女儿魂飞魄散。 钟树开苦笑。 其实,直到现在,他脑海中依旧没有多少关于卢云芬的记忆,所有认知都是来源于钟展颜和执绋所述。 他不知道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卢云芬委屈自己的孩子,甚至令她害死女儿。 这在今天的他看来,委实不可思议。 “钟先生可否如愿了?” 执绋最近在准备要给陈熹的资料,有些忙碌,连接待客人都闲不下来。 说起来钟氏父女的事情她后来托付给云不禄和薛挽歌,没怎么再管。 今天两只鬼来见她,大概是轮回将近,来告别的。 不出所料,钟展颜道:“大人,我与爸爸……马上就要去阴间轮回了,今日打搅您……是为告别。” 执绋百忙中抬头看父女俩一眼,又继续忙活。 “恢复得不错,确实可以去投胎了。” “嗯……多亏您几位的帮助,展颜感激不尽。” 钟展颜说着深深作揖,竟对执绋行了一个古礼。 钟树开随她一起。 执绋没有阻止,坦然受了这一礼,待两鬼起身才道:“学得不错,有几分样子。” “从前喜欢,学了一段时日,叫您见笑了。” 薛挽歌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没急着离去,反而像是还有什么事。 “谢意我收到了,”执绋放下手中的资料,“你们二人此生父女缘未尽,下一世会再续前缘,不必担心。” 被执绋看出心思,父女俩有些局促,但这一点情绪在听见执绋的话之后立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欣喜。 “真的么,谢谢您!谢谢您!” 两鬼语无伦次地道谢,即使这一点与执绋没几分关系。 执绋有些无奈:“如果无事二位就回去准备一下,下一班车很快就要来了。” “我们打扰您了,这就走,这就走。” 钟树开父女连忙对执绋再次又是道谢又是道歉,最后往外离开。 目送两只鬼离开,执绋轻轻舒出一口气,埋头投入工作。 她得把陈熹需要的术法典籍、该做的一些日常工作之类都整理出来。 虽然事务所的具体事务执绋不会插手管理,但一些原则还是要制定好。 万一招收进来的人类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无视人间法律的力量,以此作恶,那可就尴尬了。 到时候再相顾无言进退维谷,不如一开始就定好规则,防患于未然。 执绋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慢,颇有人间动画片里哪吒三头六臂的风范。 不过她虽然忙,却也没忽视房间中再一次出现的魂力波动。 “什么事。” 执绋将资料叠在一起,从座位上起身,一瞬工夫便出现在待客厅里面的书架前。 身形飘逸,来者几乎看不清她具体的位置,只能看见一个影子在书架前面闪动。 没来得及说什么话,执绋便抱着厚厚一叠鬼书出现在桌案后,放下书冷淡地看着目的不明的鬼。 “钟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 执绋问道。 不是才出去,怎么又回来了。 钟树开见执绋这么忙碌,心下过意不去。 但他马上就要投胎了,此时不说只怕以后也没机会说。 所以钟树开还是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大人……我之前见着您这儿的资料,说是我有很多功德……” “没错。” 执绋颔首,钟树开功德深厚,来世必然一生平顺。 “我、我想问问,这些功德,我能不能、能不能转赠给我的女儿?能吗?” 钟树开目含期待,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忐忑。 他既觉得自己这要求又在麻烦执绋,又怕执绋说不能。 所幸执绋能做到。 她挑挑眉:“能,您要将功德转赠给钟展颜?赠多少?” “多少、多少能让小颜投一个好胎,就赠多少。” 钟树开回答。 因为他的缘故,女儿早逝,来不及体会人间酸甜苦辣,毋论积攒什么功德了。 这些功德,本就是他亏欠女儿的。 执绋没有多做劝说,只是点头,从抽屉里找出一份合约。 正面写着硕大几个字——功德转赠。 执绋轻轻一送,合约便朝着钟树开飞扑过去,不用他伸手接,便乖巧地悬浮在齐胸的位置。 “功德量填二分之一,最后面签字栏写上您和您女儿的名字就可以了。” 执绋稍稍指点,然后任由钟树开看合约,自己则沉浸在新找出来的典籍里面。 不知过去多久,执绋总算将东西大致上梳理完整,这时候才听见钟树开沙哑的声音。 “大人,填好了。” 执绋抬眼,钟树开将填好的合约轻轻放在桌子上。 她勾手,合约飞入手心,打开粗粗一扫,执绋眸光微凝。 只见合约赠送功德数额上写着——十分之九。 后面的受益人上,写着:钟展颜、薛执绋。 执绋合上合约,这份合约现在还不具备效力。 只有执绋在上面签名盖章之后,上面的内容才会正式生效。 因而在此之前,合约内容可以更改。 执绋看着钟树开,老人穿着体面,一点不似初来客栈时的模样。 他的眼神很柔和,看着执绋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钟先生……” 执绋蹙眉,想要说自己不需要功德。 又想问钟树开是什么意思。 “大人,”钟树开笑着打断执绋的话,轻柔地笑了,“大人很辛苦吧。” “我听说,大人在这里呆了很多年,送走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鬼魂,大人的辛苦,我看在眼里。” “我想报答您,身无长物,只一点功德尚且能派上些用场,大人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多亏大人救小颜一命,也了我执念。钟树开一辈子糊涂,此刻清明,只希望大人多些福泽庇护。” “女孩子,不要苦着自己,该多笑一笑。” 老人慈和地眯着眼睛,像世间所有的父亲一样,温柔地看着愣住的执绋。 竟叫人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我与小颜,永远祝福您。” 第五十九章 雪精灵啼血(1) 一片、两片雪花, 悄悄飘落我家。 我不愿将它们留下, 一拂而去融化。 雪精灵,雪精灵。 翩翩飞舞啼血哭, 冰雪掩埋轮回路。 呐, 是你吗? ………… 朱嘉佳没想到再与女神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此刻,灯光幽暗,她浑浑噩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坐着她的新晋女神。 朱嘉佳盯着桌角处的装饰物,目光在每一处纹理上逡巡,像是要将它看出朵花来。 初见执绋时尚算得上活泼的姑娘,此时此刻,竟完全失了活气。 不说神态恍惚,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便是灵魂的强度都远不及一般的鬼。 执绋微微蹙眉。 也没想到朱嘉佳这么快就死亡,还进入了执绋客栈。 按理来说,这姑娘年纪轻轻的,而且家境优渥,怎么也不会早早死亡吧? 念及此执绋抽出朱嘉佳的资料,一目十行大致看了一遍。 朱嘉佳,女,24岁,父母健在,上有兄长一位。 死因…… 坠亡? 执绋屈指敲敲桌面:“朱嘉佳。” 她唤朱嘉佳一声,冷冽中带着一点沙哑的嗓音如同冬日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刺得人浑身一激灵。 朱嘉佳勉力集中精神,看向执绋,面上的表情却依然是带着些许恍然的。 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又仿佛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她说:“是你啊小姐姐……” “你来这里,所求为何。” 执绋问道。 看朱嘉佳这模样,大概是还没从自己死亡这件事中回神。 执绋心中轻叹,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才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下一瞬间就意外身亡呢?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明天与意外,究竟哪一个先到来? 我们不知啊。 朱嘉佳迟缓地转动眼珠,明明才二十四岁,表现出来的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 “啊……所求……” 她呢喃。 “大概是……” “求得哥哥的原谅吧……” 她的声音格外轻忽,诉说着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实现的愿望。 她一直一直都知道,她做错了事,哥哥恨着她,她其实……也不能确定哥哥会不会原谅她。 毕竟那是……恨啊…… 哥哥,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放下对我的恨意呢? 朱嘉佳苦涩地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比哭泣还悲伤的笑容。 “如果哥哥不原谅我的话,你……您就遣我去轮回好了,我知道我的愿望很难实现……” “我会尽力。” 执绋在亡灵书上写好朱嘉佳的信息,顺便回答一句。 朱嘉佳,富商朱家的小女儿,上头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唤朱禹沣,28岁。 朱嘉佳与朱禹沣虽同父异母,感情却很不错,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婚生子私生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朱氏现任掌家人元妻因病去世之后第三年才娶的朱嘉佳母亲,之后再有的朱嘉佳。 朱氏夫妻俩都是事业型家长,自两小孩幼时起便常年满世界飞,没几次着家。 因而兄妹二人一直以来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着长大,感情自然亲厚。 比之一般同胞兄妹还要亲近许多,按说还会一辈子好下去。 但既然朱嘉佳能说出希望兄长原谅她这样的愿望,那么肯定是兄妹之间出现了裂缝。 原因也简单。 朱嘉佳是个恐同症患者,而朱禹沣却是同性恋。 因为互相之间不知道对方在这方面的想法,所以在朱禹沣第一次将男朋友带到朱嘉佳面前时,两人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那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兄妹二人第一次怒目而视,赤颜相对罢。 矛盾由此而来,且因为沟通缺乏越来越深。 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朱嘉佳在某一次与兄长男朋友单独谈话时,失手将人推下楼梯。 原本楼梯不高,一个大男人摔下去不至于摔死,但谁都没想到,那青年患心脏病,剧烈撞击之后心脏病发。 朱嘉佳哪能想到自己轻轻推一把就能将人推下去,心里既慌乱,也怀疑。 青年不会是故意摔下去,来离间她与哥哥吧? 她心怀这样的念头,自然哪哪儿瞧青年像是在装。 所以她没有打120电话,又因为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不愿留在原地,便径自冲了出去。 她没想到,青年就这样,死在了楼梯间里。 听闻青年死讯的时候,她正在国外。 ——说到底推人下楼还是叫她有些不安,所以她当天下午买了机票飞去意塔国,说是旅游,其实更多的是想避祸。 男朋友死在自己家公寓楼梯道,妹妹又在当天离国,朱禹沣很难说服自己二者没有关联。 而且楼梯间有监控,是非真假一看便知。 因此,朱禹沣不愿再见朱嘉佳,一点不念往日情分,亲自报警要告她蓄意伤人。 朱嘉佳自知理亏,间接害死一个人对她来说打击太大,回国之后没多久竟然恍惚之间失足从天桥上摔下来。 一路滚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 那天桥真高啊。 跌下去骨头碰得粉碎,脆弱的肉体不甘嘶鸣着,却无力阻止生命流逝。 朱嘉佳落地的瞬间便没了气,再后来,就来到执绋客栈,坐在执绋面前了。 她……死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朱嘉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连死亡的疼痛都没有感受到几分,十分干脆利落地就死亡为魂。 以至于她在执绋面前还是恍恍惚惚的,一脸懵然。 执绋将委托书写好,推至朱嘉佳眼前,道:“确定一下,没问题就签字。” 委托书很简单,就标注着朱嘉佳的愿望,所要付出的报酬,以及预计完成的时间。 寥寥数语,没什么问题,朱嘉佳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之后她没有直接放下笔,拧着眉头踌躇道:“薛……您预备如何……” 见执绋诧异般挑眉,她又急急转口:“对不起,我没有刺探或者怀疑您的意思……我、我就是有点……” 执绋没立刻说话,手指微勾将委托书召回手上粗粗扫了一眼之后才淡淡道: “朱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一家人之间没有隔夜仇。” “尤其是阴阳相隔的亲人。” 除非…… 其中一方心怀不轨呢。 第六十章 雪精灵啼血(2) 东市朱家的姑娘没了。 意外没的。 听说朱氏夫妻俩一听到这噩耗立马买机票回国,朱夫人更是在消息确认无误之后晕了过去。 朱家在东市也算得上是显赫人家,虽没有明家深厚的底蕴,亦无程家广阔的人脉,但胜在财富滔天,是三大世家中最有钱的一户。 朱家的闺女朱嘉佳,传闻中是个优秀的孩子,尤其是经商一道,与同龄人相比天赋极佳。 触类旁通,一点既透。 这样的天赋,叫朱家夫妻骄傲不已,也叫他们产生将家业交由小女儿的打算。 当然,这些只是传闻。 虽是传闻,但朱嘉佳的优秀却做不了假。 可惜啊…… 英年早逝,芳华凋零,天妒英才。 路人匆匆一眼瞧过,徒余无限唏嘘。 真正受伤的人,则一世不得解脱。 朱嘉佳的葬礼上,一派肃穆。 朱夫人先前被女儿意外意外刺得经受不住晕过去,好在她身体一向康健,没什么大碍。 然而醒来之后,这位经手多庄大生意的女强人,到底被女儿的死亡打击得不轻。 气色一瞬间萎靡下去,瞧着老了十岁不止。 饶是如此,她依旧强撑着一手操办朱嘉佳的身后事。 全程亲自参与,一点不假于旁人手。 就连丈夫与继子都被拒之门外。 此时此刻,这个中年丧女的女人一身黑色的长裙,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绢花,目光沉郁,站在灵堂中央。 她好几天没睡个好觉,脸色苍白,无心保养的肌肤才不管主人如何如何,任性地生出数根细纹。 朱夫人僵立着凝视女儿的遗像,眼中没有泪水,却无端叫人感伤。 “纤容,”旁边有人靠近,揽住她的肩膀,“别伤心了……嘉佳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是朱先生。 朱夫人没有理会他的安慰,依旧凝视着照片中女儿的笑颜。 那样鲜活而美丽的笑容啊…… “纤容……” 朱先生没被搭理,心中有点不喜,但他对朱夫人耐心不错,素来不会怒言以对。 再加上体谅朱夫人丧女,他不计较。 “朱放,你别叫我。” 朱夫人往边上走了一步挣脱开朱先生的手,眉眼中排山倒海。 “那是我的女儿,我亲生的孩子,她身上融进我的骨血,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后辈,你不愿心疼她,便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安慰。” “纤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嘉佳也是我的孩子,我最宠爱的小女儿,我能不心疼她么? 但是人已经没了,我再心疼她也不会回来,当务之急是你!你要保重身体,要是因为她过于伤神坏了身子,我想嘉佳也不会愿意的,你说对吗?” 朱先生被挣开也不恼,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握成拳放在身侧,苦口婆心地对朱夫人说道。 “嗤——” 朱夫人对他没几分真心的话嗤之以鼻。 “朱放,何必呢?你这么装,累不累啊。” 朱夫人与朱先生结婚二十五年,自认对这个名义上的枕边人还算有几分了解。 他就是一个装到极点,也虚伪到极点的小人。整天一副衣冠楚楚的绅士模样,实则心中所想黑暗又恶心。 当初如果不是…… 她绝对不可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即使他看上去很爱她。 “纤容,我……” 朱先生保持体面的微笑,对往来吊唁的客人点头致意,随后才看向朱夫人,想要说些什么。 朱夫人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冷抛下一句话便径自走开。 “若是让我知道佳佳的死与你有关……” 我绝不会放过你。 后半句话消散在空气里,淡淡的,几不可闻。 朱先生眸色一沉:“纤容,嘉佳是意外而死,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欲辩解,可朱夫人却不愿再听。 朱先生站在原地,注视着妻子消瘦不少的背影,眼神莫名。 ………… “樊姨,没想到您在这里。” 青年叫住朱夫人,神色肃穆。 精致的眉眼中似是受环境所致,瞧上去覆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若是叫外头那些小姑娘瞧见了,只怕又要捧住心口捂住脸尖叫。 朱夫人停下脚步,转身,才发现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这种时候见到青年,朱夫人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欣喜不可能,悲苦也不合适,于是她索性神色淡淡地点点头。 “小点点,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不与樊姨说一声。” 听见久违的小名,青年神色中多了一分无奈,但照顾到朱夫人丧女,心情正难过,他没太计较。 叫便叫着吧,反正他少不了一块肉。 “前几天刚回来,近些天倒时差,没来得及拜访您。” 青年回答。 开始是没时间,后来则是听说朱夫人的女儿意外死亡,不方便罢了。 这些话没必要都讲出来,两人心知肚明,尽在不言之中。 朱夫人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这样……本来你来樊姨这儿,樊姨是得好好招待你的,只是……” “我知道,樊姨最近不方便。” 青年接过话头,看着眼前慈爱的长辈,心中也不太好过。 虽然他与朱嘉佳不太熟悉,但那毕竟是樊姨唯一的女儿。 生死之事,最叫凡人束手无策。 青年作为一位徜徉在艺术海洋中的艺术家,难免心思细腻,容易受感染。 这不一想到朱夫人失去唯一的女儿,瞧着长辈眼中郁郁寡欢的神色,青年便也觉着难过起来。 “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没法前来,便叫我前来吊唁……您节哀……” 青年说着,眉头便蹙起来,瞧上去比朱夫人还要难受。 朱夫人原本心情沉重,可见着青年这感同身受的模样,不知怎么竟轻松许多。 她不愿叫青年跟着沉浸在消极情绪里,便悄然转移话题:“你母亲怎样?怎的身体就不舒服了,上周不是还好好的吗?” 青年表情一言难尽:“是……外婆仙逝,母亲一时间有些难过。” 对这位外婆,青年没多少好感,是以对方逝世并不叫他太过难过。 甚至可能还比不上朱嘉佳逝世来的触动。 ——谁叫外婆就喜欢欺负母亲呢? 哼。 第六十一章 雪精灵啼血(3) “啊,卢阿姨去世了?什么时候?怎么没听到风声呢。” 朱夫人与青年的母亲是闺蜜,相交几十年,自然也知道闺蜜这不可理喻的母亲。 她念着对方是闺蜜母亲、闺蜜又十分敬重才唤对方一声“卢阿姨”。 不然…… 呵呵。 现下听闻对方死讯,朱夫人纵然依然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心情也不免舒畅几分。 在朱夫人眼中,闺蜜这母亲就是一只妥妥的吸血鬼,只进不出,委实当不得一位母亲。 青年道:“有一段时日了,母亲不愿您跟着操心,所以瞒着您。” “老太太这年纪,也称得上喜丧,小点点,叫你母亲放宽心,啊。” 朱夫人叮嘱。 “我知道的,您放心。” 青年应下。 两人都不是背后语人是非的性子,三言两语便转开话题,不再纠结于亡者。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因为你外婆的事?” 朱夫人与青年原先站在道路中央,恰恰堵住门口。 未免挡人家去路,两人就往边上走了几步,边走边说。 今日天阴,空气略潮,两人走在殡仪馆边小道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嗯……还有一点别的事情……” 青年道。 他微微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位向来亲近的长辈诉说。 朱夫人难得见青年这样,不由惊奇:“嗯?我们小点点遇见什么事这么举棋不定?莫不是遇见心上人了罢?” “……” 青年沉默一瞬,微恼:“樊姨您说什么呢……我、我……” “我只是想作一幅画,但是没有灵感而已!” 话是这么说,青年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机场UNO甜品店里萍水相逢的女人。 “哈哈,樊姨还不知道你呢么,”朱夫人拍拍青年的肩膀,“要你动凡心可不容易,樊姨等着。” “哎呀也不知道哪位小仙女能拿下我们家小点点,可惜我的佳佳……” 提及小辈姻缘之事,朱夫人难免又想起女儿,心情霎时低落下去。 她的佳佳啊…… 肩上传来温热触感,朱夫人微怔,便见青年将手轻轻搭在她一边肩膀上,目含关心。 青年有一双近于猫瞳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某个人的时候,就会让她产生被放在心上的感觉。 像冬日暖阳,不热烈,但所有的什么难过与痛苦,仿佛都能被蒸发干净。 这是一双拥有治愈能力的眼睛啊。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您请节哀。” 青年担忧地看着朱夫人,想了想,拿下手张开双臂。 “我想,您可能需要一个拥抱。” 青涩的青年很少做这样的动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依然坚定地保持动作。 朱夫人不知为什么眼睛酸酸的,有什么从眼眶坠落。 几日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恸在青年简单的一个动作中决堤。 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巴靠近青年的怀中,泪珠拼命往外跳跃。 像是要宣泄尽所有的痛楚。 言语过于苍白,道不尽伤透心的难过与绝望。 唯有一声一声呜咽,一个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向天地传达着母狼丧子的悲伤。 青年感受着这种沉重的情绪,素来温柔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伤感。 人生天地之间,生死有命,面对离别,除了无力哀嚎与释然接受,柔弱的人类还能做什么呢? 苦而已。 他只希望,他亲爱的樊姨的苦,能短一些,再短一些。 愿上苍予她幸运。 ………… 依旧是这座殡仪馆,朱嘉佳葬礼礼堂。 朱夫人被朱先生激走之后没多久,一个年轻人踱着步子走近。 待与朱先生并肩而立时,年轻人停下,目光复杂地看着遗像。 遗像上的姑娘笑容灿烂,眼眸中溢满欢欣,明亮得灼人。 年轻人记得这张照片。 是他拍的。 朱嘉佳性格开朗且直爽,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搜罗各式美人,男神女神天天换。 她也不做什么,就纯粹欣赏,往往有了新的男神或女神就会抛弃上一个,十足的没心没肺。 这姑娘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是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 可是啊,年轻人一哂。 在他的记忆之中,朱嘉佳生前这几个月来,他似乎好久好久,没看见她无忧无虑的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嘉佳的笑容越来越少,与他相处时,不是呛声就是摔门离开。 眼中永远充满厌恶与怒火。 哦,后来还添了几分恐惧与愧疚。 他从小宠到大的妹妹,这几个月来,因为他的缘故,竟一直没开心过。 年轻人,也就是朱禹沣自嘲地勾起一个鬼见愁的笑容,真正心如死灰。 朱禹沣,你不是发过誓的吗? 你说过要一辈子宠着妹妹,爱着妹妹,不让她伤心难过,要她永远肆无忌惮。 你说过没有人能欺负你妹妹,哪怕你自己也不行。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怪她,即使她做再多错事。 你说过的,你明明发过誓。 你怎么就…… 忘了呢? 你为什么非要与她硬碰硬?哪怕她不接受你的恋人,难道你不能慢慢来吗? 她是个懂事姑娘,向来不愿要你难受的,只要好好说,事情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她与忱遇之间的矛盾,又怎么会升级到不死不休? 你瞧瞧你啊…… 你得到了什么呢? 恋人没了。 妹妹也没了。 你还拥有什么呢? 冰冷的金钱与像个神经病一样的父亲吗? 朱禹沣捂住双眼,强忍泪水。 你就是个废物啊,朱禹沣。 因为你的不作为,你最爱的两个人陷入永眠。 是你害死他们! 是你! “阿沣。” 朱先生在唤他。 朱禹沣放下掩住双眼的手,眼眶通红,眼神却冷静得近乎冷血。 他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与朱夫人一样凝视着朱嘉佳的遗像。 “父亲,您满意了吗。” 朱先生诧异:“什么满意不满意……” “忱遇死了,佳佳也没了,您满意了吗?” 朱禹沣将手放进大衣口袋,满脸冷峻。 “阿沣,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的死跟我没关系。” 朱先生终于不笑了,蹙眉道。 “有没有关系,我会好好查的。” 朱禹沣转过身,偏头凑近朱先生的耳朵。 “父亲,藏好您的尾巴。” 第六十二章 雪精灵啼血(4) 朱禹沣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步伐无端透出一种沉重。 重于千钧。 家不成家,父不为父,都是笑话。 “阿沣!” 朱先生压着声音又唤他,却唤不回年轻人一个回眸。 他没有贸然去追,只是眸色深深,凝望着儿子的背影。 良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你会知道我是为你好的……” 你会知道的,阿沣。 朱先生阖了阖眼睛,转回去又看向正中央的遗像。 少女的笑容定格,不知为什么,竟叫朱先生看出一丝诡异。 “朱先生。”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冷淡而低哑的女人的声音。 朱先生骇得侧身后退一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个黑衣女人。 女人头发用一根木簪子随意梳在耳后,长裙及脚踝,手中执一支白色桔梗花。 ……桔梗花? 来参加葬礼,带桔梗花做什么? 朱先生脑中划过这么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虽然只能看见侧颜,朱先生也能感觉出女人生得极美,当的起一声倾国色。 美貌归美貌,她周身却萦绕着一股冷意,不多么浓郁,却叫人打从心底发颤。 女人双手执花,虽叫了他一声,却并没有看向他,只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前方。 前方,便是朱嘉佳的遗像。 朱先生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他隐去这点预感,端起笑容温文回道:“姑娘是嘉佳的朋友?” 女人平视前方:“算是吧,不过……我现在在这里,是来找您的。” 说到后半句话时,她转过脸来看向朱先生。 朱先生这才看清女人全貌,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看全正面,美貌更比侧颜,但被这双静如幽潭的眼睛一注视,那种淡淡的冷意猛然加倍。 几乎要将人冻在原地。 “找我?不知这位小姐找我做什么……” 朱先生保持住一贯的镇静,不动声色地询问。 女人又将脸转回去:“小女儿意外身亡,朱先生好像一点都不伤心难过。” “哪里的话,嘉佳是我最宠爱的孩子,她出意外,我自然难过……只是现在在外面,哭天抢地未免太难看。” 朱先生一听又跟朱嘉佳有关,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朱嘉佳,朱嘉佳,到处都是她。 明明她的死亡与他没关系,可妻子,儿子,甚至眼前这个陌生女人都在怀疑他! 可笑,他杀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即使他们的感情并不若外界所认为的那么好,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亲生孩子动手。 是,他表里不一,他虚伪自私,可这并不是这些人无凭无据怀疑冤枉他的理由!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出意外,所有人都认为它不简单? 迫害妄想症吗! 女人无视朱先生阴沉下来的表情,将白色桔梗花举至眼前细细打量,仿佛它是什么奇石珍宝似的。 轻轻一笑。 “朱先生以为,我在与你说话吗?” 此话一出,朱先生只觉得整个空间都凝滞住,安静得可怕。 他到底是见过大风浪的成功商人,虽然有点怵,面上却波澜不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得这么漂亮,却神神叨叨,装神弄鬼。 干些什么不好。 朱先生心中嘀咕。 女人唇角微勾,手腕一转,那支白色桔梗花便长了眼睛似的飞向朱先生。 朱先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步履匆忙往后退之又退。 那花仿佛有灵,竟没半途落地,目标明确地扑向朱先生。 然后在朱先生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白色的花瓣散开,化作点点白色颗粒,消融在空气中。 待朱先生回神,桔梗花已经消失,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朱先生顾不得思考桔梗花凭空消失是怎么回事,被戏弄的恼怒使得他很不高兴,彻底冷下脸斥问。 女人却没有理会这一句斥责,依旧看着朱先生。 “小兔子乖乖,别躲着不出来,让我来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不要——”得寸进尺。 朱先生正欲叫人将女人赶出去,却觉得脑中一阵眩晕感传来。 而且越来越明显。 “你——”做了什么…… 朱先生努力睁大眼睛看向女人,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女人的身影出现重影。 清亮的眼神涣散开去,然后又一点点凝聚。 待眼中茫然完全散去,朱先生的气质肉眼可见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原来的朱先生是个伪君子,那么眼前这位大概就是真小人了。 他眯起眼睛看向女人,面目阴沉无比,原本很适合伪善的一张脸愣是被这么个表情弄得狰狞。 “你是谁?” 他问。 同样的嗓子不听发音方式,使得这位朱先生发出的声音干涩又刺耳。 与先前的温润和煦大相径庭。 女人歪歪头:“我也想知道,您是哪位。” “我瞧着,好像不是双重人格吧,对么?” “朱先生”眉头紧锁,阴恻恻地盯着女人,余光扫了一圈周围。 奇怪,明明刚才两人发出这么大动静,周围的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难不成…… “自然不是,谁跟他双重人格。” 内心猜测女人来历不简单,“朱先生”便打消硬碰硬的念头,没好气地回答。 “那么,”女人又是轻轻一笑,“您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呢?” “朱先生”目色一沉再沉,没敢轻举妄动:“与你何干。” “唔,这位野鬼先生,活人不归我管,但是……” 白皙的手掩住红唇,一双幽冷的精致眼眸中寒霜遍布。 挽着头发的木簪子似乎扭动一瞬,又恢复平静,快得几乎叫人没法发现。 红唇轻启,唇角的弧度划开。 “鬼却归我管呢……” 话音刚落,女人的身影快速闪至“朱先生”面前,先前掩住唇角的手握成拳,正正往“朱先生”的下巴袭去。 朱先生在女人说话之时已有防备,虽然女人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但他依然用手堪堪拦住女人的拳头。 不过……这并无卵用。 碎裂般的疼痛从手掌心蔓延,如同电影中刻意放缓的镜头一般,男人倒飞出去。 哦,这么说也不对。 是一只不知名鬼从朱先生的身体里倒飞出去。 目测为男鬼,生得还不错。 男鬼撞上柱子狼狈地趴在地上,两只手已经消失。 而其他部位,也紧跟着一起疼。 “你、你是谁……” 女人朝男鬼款款走去,声音低哑。 “不才,薛执绋。” 第六十三章 雪精灵啼血(5) “薛、薛执绋是谁?” 男鬼有些茫然,显然对“薛执绋”这个名字挺陌生。 “无名小卒而已。” 执绋回道。 她可没觉着自己多么有名,什么鬼都要知道她。 世界这么大,鬼魂多如牛毫,不知道薛执绋其人的才是多数。 再说了,就是现在知道她的存在,轮回转世之后照样忘得一干二净。 不然早就乱套了,客栈哪里还能有今天这般神秘的……逼格呢! ——应该是这么说的?“逼格”这词儿是林冢嘴巴里蹦出来的,目测应该是这么用的……吧。 “礼尚往来,这位先生的名字……不知是什么。” 执绋抛开一瞬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的脑回路,双手交握放在腹部。 明明说着疑问句,语气却平板得像是机器人在念书。 男鬼生生打了个哆嗦,没敢硬气地吼眼前这个来历不明且一拳将他从朱先生身体里打出去的女人。 莫名感觉嗓子里干干的——明明他是只鬼,没这些复杂结构来着。 “……我叫朱敝,和……是兄弟。” 执绋闻言上下打量着男鬼,勉强在他脸上找出与朱先生相似的地方。 ……成吧,确实有几分神似。 “附身的兄弟?” 执绋眉眼一动,有些弄不明白这感天动地的兄弟情。 看朱先生那模样,好像也不知道朱敝附在他身上呢。 也就是说…… 这个附身是单方面的,由朱敝一鬼发起,且不知何时会终止。 哦,多么令人发指的兄弟情啊~ 朱敝冷笑:“血缘上是兄弟,情感上……说是仇人都不为过!” “哦,所以朱嘉佳失足这件事……你插手了吗。” 面对朱敝突然阴冷下来的表情,执绋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刚才她给了这男鬼一拳,男鬼不自量力地用手去阻挡,一个没稳住,他手没了,魂力也散去不少。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形容就比较……狼狈了。 之前也说过,鬼魂与人不同,没有什么内脏之类的器官结构,全身上下都是魂力。 就连外面穿着的衣服,也是魂力凝结而成。 朱敝吃执绋一拳,别的倒是还好说,就是外头的鬼衣变得破破烂烂,加上手消失,瞧着格外像街头乞讨的丐者。 偏偏他犹不自知,露出堪称中二的阴冷表情…… 咳,有点滑稽。 不动声色地掩住唇角,执绋兢兢业业地维持住自己冷漠无情的人设。 “没错,我是在里面掺了一脚,朱放那个小人害我性命,我收点利息而已!” 男鬼朱敝一说起“朱放”就咬牙切齿,黑黢黢的鬼眼四周隐隐发红,竟有厉鬼之象。 “朱放害你你不去霍霍他,反而找他女儿麻烦,未免过分了些。” 执绋蹙眉。 她对厉鬼寻仇没感觉,但冤有头债有主,祸害无辜者却是不行。 “嘿嘿嘿嘿嘿……” 朱敝阴恻恻地笑起来,眼周的红色愈发明显。 “这位不知打哪儿来的大人,你以为事情这么简单吗……这一家子,都该死!” “朱放尤甚!”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男鬼眼中红光大盛,两颗眼珠都沁满血色。 他一跃而起,原本被执绋打没得双手重新出现,还算英俊的一张脸遍布血丝。 真真是状若恶鬼,形似修罗。 “我不管你是谁,不要阻拦我!不然拼着魂飞魄散我也不放过你——” 他这样说着,就要越过执绋飞扑向朱先生。 哦,之前男鬼被执绋一拳轰出来,朱先生原本的灵魂因为被迫沉眠的缘故无法掌控身体,是以此时朱先生正躺地上睡得人事不知。 男鬼大概就是想趁着这时候回到朱先生身体里。 既有报复朱先生的想法,也是为躲避执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亮出来的拳头。 可惜,执绋既然已经将他从朱先生身体里扒拉出来,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叫他回去。 所以毫无悬念地,在男鬼即将从她身侧离开时,她又给了男鬼一拳。 这一次招呼在男鬼肚子上,加上男鬼自己也在运动,揍飞那是妥妥的。 “不好意思呢猪鼻子先生,虽然我也不太想管你,但是谁叫你现在是鬼呢。” “不管你生前有什么样的冤屈,死后为鬼,都不能擅自报复,尤其是……” “报复在无关人士身上。” 就这只鬼的魂力浓度来看,他死亡已经二十多年,那时候朱嘉佳才几岁?说不定还没出生呢。 能跟这位恶鬼先生有什么因果? 他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动手的借口罢了。 谁又比谁高贵? 执绋这一拳的威力不可谓不大,起码朱敝被她这么一弄魂力险些散掉。 好在他做了二十多年鬼,对魂力的控制比一般鬼魂强些,感受到自己魂力在流失连忙聚起心力调动。 这样一来,刚才被怨念占据的心神勉强恢复清明,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在执绋漠然的注视下,男鬼眼周的血红与脸上的血丝褪去,身上的鬼衣又变得破破烂烂。 他看着执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念及刚才不由分说挨的两拳,心里莫名委屈。 然后顶着执绋一言难尽的眼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执绋:…… 为什么世人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因为很多男人哭起来,尤其是不顾形象大哭的时候,真的十分辣眼睛。 喏,眼前这只鬼,算得上半个男性吧,哭得就叫人难以直视。 执绋忍不住移开眼嫌弃道:“哭什么,丢不丢人。” 男鬼嚎啕,伤心得不能自抑:“我不是人了……我早就死啦……我怎么就这么惨呢——” 由于鬼不能轻易流泪,所以朱敝哭着是哭着,但眼泪确是没多少的。 不过哪怕就是这样,也足够叫执绋头疼。 听说过鬼哭狼嚎吧,鬼哭是个什么概念呢? 那就是上千只鸭子一起嚷嚷。 不但难听,而且刺耳。 执绋忍不住捏捏眉心:“行了,多大年纪了哭成这样。” 而且光打雷不下雨闹哪样,有本事真哭出眼泪来啊。 后半句到底没真说出来,执绋觉得要是说出来这鬼可能就真没完没了,那才叫鬼烦呢。 “我、我容易吗我……我就是想报个仇,怎么就碰上这么个大魔头……” “活着的时候早死也就算了,死了还不叫我尽兴,哇——” 第六十四章 雪精灵啼血(6) 猪鼻子……咳咳,朱敝先生其实也蛮惨的。 遥想当年,他也是个男神级别的人物。 颜好腿长身材棒,除了心脏有一点外表看不出来的小毛病,基本上没有缺陷。 又在为商一道颇具天赋,曾经纵横股市,被人弄出个“小股王”的称号。 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不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十分受欢迎的。 朱敝与朱放是兄弟俩,朱放年长朱敝三岁,在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兄弟两个感情挺好。 朱放天生风流,打初中起就开始谈恋爱,大学的时候跟女朋友不小心弄出人命来,两人就结了婚。 后来上商场来去磨砺,浮躁气磨掉大半,整个人才逐渐稳下来,不到处胡闹了。 年轻时候的任性被他不动声色地藏进皮囊,留给世人的,就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朱总。 作为朱放的弟弟,许是心脏不好,情感波动不能太强,朱敝在感情方面却与哥哥完全不同。 这家伙学生时代几乎就是与书结伴,半点心思没往外给,一直到二十岁,才懵懵懂懂地开窍。 朱敝二十岁时,上大二,喜欢上隔壁系一姑娘,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 小伙子羞羞答答支支吾吾追了人家好几个月,才换得美人青睐,正式脱单。 可把人给激动的。 俩人交往四年,感情一直十分稳定,如果没出意外,朱敝是想要同女朋友结婚,安稳度日的。 但意外来得太突然。 朱敝死亡在二十四岁那一年。 这一年他大嫂已经过世将近三年,小侄子不过四岁。 他大哥朱放接管朱氏产业也有四年多,一直没提起要他进入集团。 朱敝也没想着进集团与大哥争锋,他炒股很有一套,不需要专门进公司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大哥对他的戒备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朱家这产业着实丰厚,大哥心有顾虑那是应当的。 彼时太年轻的青年这么想着,只要他避开点,兄弟俩依然能兄友弟恭,开开心心。 可是朱敝没想到,朱放竟然不知何时也喜欢上了他的女朋友,樊纤容。 因为家产对他生出的戒备,因为天赋不及对他生出的嫉妒,因为爱而不得对他生出的怨恨。 种种原因,在朱放的心里发酵,腐烂,最后催生出罪恶之花。 ——刻意诱发朱敝心脏病发,将病发的朱敝关在房间里。 没有及时得到药物治疗的朱敝,就这样死在自己最熟悉的房间里。 死在…… 最信任的哥哥手中。 若只是这样,朱敝有怨,却也不至于变成后来面目可憎的模样。 叫他由怨生恨的,是爱人与哥哥的双重背叛。 他死后灵魂被束缚在家中,没办法去看女朋友那边的情况,等他再见着女朋友时,人家的身份已经从他的女朋友变成哥哥的老婆。 他不敢置信。 他扑到女朋友面前想质问她,明明……明明他才死去没几天啊! 容容,你为什么要跟哥哥结婚!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为什么! 他愤怒地咆哮,恨不能生出十双手去将樊纤容和朱放分开。 可他不能。 他已经是一只鬼了。 鬼……是碰不着人的。 所以他说得再多,再多,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只鬼的无能狂怒而已。 怨恨日积月累,越积越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朱敝不愿放开自己,日日夜夜纠缠在朱家,他无法离开自己房间太远,因此无法窥视朱家夫妻俩的生活。 在他眼中,这两个人相敬如宾,感情甚笃,丝毫见不出生疏感。 可明明…… 明明他们俩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见过几次面啊! 还是说,他早就被背叛得明明白白? 死后第十年,朱敝偶然间发现自己可以附身在朱放身上。 通过附身,他可以碰到活人,可以走出朱宅。 也可以…… 复仇。 光风霁月的朱敝死了,满心怨恨的朱敝却活着。 他早就不在乎什么良知,只念着要叫这家子人通通去死! “所以,你为什么先对朱嘉佳动手?” 执绋问道。 要说仇恨,朱放亲手杀死他,又夺走他的女朋友,自然最恨。 樊纤容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就嫁给朱放,背叛两人感情,也说得上因爱生恨。 可朱嘉佳只是一个孩子,从头到尾没掺和他们的恩怨。 朱敝为什么偏偏先对朱嘉佳动手? “嗬——嗬——” 朱敝怪笑一声:“朱嘉佳……朱嘉佳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么,我先解决她,让他们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儿哈哈哈哈!” “呃——” 执绋被他的笑声刺得烦躁无比,一脚踩上男鬼胸口,鞋尖抵住喉咙,止住男鬼的桀笑。 “你也看见了,樊纤容是痛不欲生,但朱放……” 执绋意味不明地弯起唇角,要笑不笑:“他可一点都不悲伤呢。” “朱先生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什么亲生骨肉意外身亡,朱放先生却毫无触动?” 这话说得可就扎心了。 朱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嗤笑:“他连亲兄弟都能眼睛眨也不眨弄死,死个女儿算得了……” 男鬼突然意识到什么,瞠目看向执绋:“你是什么意思!” “看来朱先生也不笨啊。” 执绋微微俯下身,盯住朱敝慢慢染上惶恐的鬼眼: “您当年与樊纤容……有没有过闺房之趣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拥有巨大的能量,瞬间划破男鬼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刺进他最柔软的内心。 他与樊纤容,当年可曾有过亲密关系呢? 有吗? 如果……如果是他想的这样…… 那朱嘉佳…… 执绋站直身子,没收回脚,冷然道:“朱先生,这么些年来,你究竟报复了谁呢?” 这世间的因果,本就难以预测,你受到伤害要复仇,他被你的复仇波及又要报复你。 来来回回,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安宁。 鬼魂复仇太容易受到外物影响,单单是怨气就很容易吞噬魂体的理智。 没有理智的复仇,算得上哪门子复仇? 最后不过是伤人又伤己罢了。 所以啊,执绋客栈才会屹立多年不倒闭。 “我……你说的是真的吗?朱……嘉佳,嘉佳是我的……” 男鬼语无伦次,说来说去说不出内心最直观的猜测。 他太怕了。 如果内心的想法被证实,那么他…… 报复错了人。 甚至…… 不敢再想,男鬼盯住执绋的脸部,艰难地询问。 “是、是真的吗?” 第六十五章 雪精灵啼血(7) “我怎么知道。” 执绋摊摊手。 其实她只是猜测,说出这些话,不过是根据刚才看见的朱氏夫妻俩的表现进行的合理发散而已。 毕竟…… 樊纤容与朱放结婚的时间实在太巧合了些。 朱嘉佳出生日期又刚好可以做做文章。 再者…… 为什么朱夫人会对朱先生说“如果让我知道佳佳的死与你有关”这样的话呢? 她为什么会说出父亲在女儿的死亡中掺了一脚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这些话…… 是否就建立在朱嘉佳扑朔迷离的身世之上? 执绋只稍微这么一想,就感觉事情麻烦得很。 反正她只需要让朱禹沣原谅朱嘉佳,再把这只拎不清的鬼弄走就成,凡人这些事…… 跟她有什么关系。 见朱敝好像还想刨根问底,执绋有些不耐烦,直接拔出盘头发的发簪将鬼收了进去。 朱敝猝不及防,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很是不甘地在簪子里挣扎,弄得木簪子七扭八歪。 手指尖儿敲敲簪头,执绋声音轻飘飘:“再不消停,灭了你。” 木簪顿时安静如鸡。 “这才乖。” 执绋满意地点点头,准备将散落的头发重新梳回去。 发现朱敝纯属意外,她本来是要来找朱禹沣的,未料来得晚了一些,只看见被鬼附身的朱放。 既然瞧见了,自然不能当做过眼云烟,于是执绋插手揪出朱敝。 虽然好像做了很多事,其实时间根本没过去多久。 下午的阳光总是比其他时候热烈些。 青年怕长辈悲伤过度厥过去,见她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便轻柔地拍拍女人后背,声音浅浅: “樊姨,去里面休息一下吧。” 樊纤容心里过意不去,闻言后退一步从青年的怀抱中脱身,接过青年递过来的面巾纸拭去眼泪。 大致整理一番之后,她看向青年:“点点,不好意思,樊姨失态了……” “没事的,您是女士,女士拥有软弱的权利。” 青年温柔地笑着,隽秀的五官在阳光照耀下别提多耀眼。 像只落入凡尘的天使。 樊纤容心领青年的好意,不再拘泥于仪态,转而道:“谢谢你借樊姨肩膀,今天樊姨状态不太好,下次有空请你吃饭。” 青年没有推拒,只是含笑:“好的,樊姨安排就好,近期我会一直待在东市。” “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樊姨唤你,你可别说自己没空。” 情绪宣泄出来之后樊纤容的心情总算不那么沉重,还能与青年开一两句不轻不重的玩笑。 “不会的,樊姨的约,哪怕真没空也要挤出空来,何况我现在真的很闲。” 青年这样说,可谓无比贴心了,樊纤容被他一席话弄得温暖无比。 只可惜道:“哎呀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几岁,真要好好追求我们家小点点,这么好的小哥哥在外头一定抢手。” 又说:“唉可惜现在只是个糟老婆子,配不上年轻鲜嫩的小点点啦。” 说是这么说,眼中却渐渐漫上笑意,神情调侃。 青年对这位与母亲在某些方面很相像的长辈很无奈,被调侃得有些脸红:“您一点都不老。” 好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逗得樊纤容捂唇浅笑。 “好啦,樊姨不逗你,今天谢谢你来陪樊姨,回去跟你母亲说我没事,好着呢!不要担心。” “嗯,我会的。” “你进去……过没有?” 樊纤容不愿将“祭拜”这类的话说出口,仿佛这样子她的女儿就还在世。 青年摇头:“正预备进去,就碰见您了。” 没等樊纤容说下一句,他又说:“您今天这样应该累了,我不用您陪,您回去休息吧。” 将樊纤容正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女人这下也没什么好说的:“行吧,今天确实有些累,樊姨就不招待你了,你自己……啊,早些回家去别叫你母亲担心。” “嗯,我知道的。” 青年乖巧点头。 送走樊纤容,青年转道又往殡仪馆去。 于情于理,他也要去哀悼一番的,算是将母亲的心意带到。 于是,青年步入殡仪馆,一眼就看见那个站在角落里却依旧耀眼的女人。 女人身着黑色长裙,满头青丝垂至腰间,手执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木簪,身姿曼妙,美好得像古代仕女图中的静女。 隔得远,光线有些暗,女人的五官不甚明晰,只能粗略感受出女人周身凛冽如刀剑的气场。 青年却觉得这样的画面格外美,美得他想要立即掏出画笔,将其记录下来。 他摸摸口袋,因为是来吊唁,出门没有带画本,只有一根随身铅笔。 他难得有些急躁。 女人用簪子三下五除二将长发盘起来,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超这边看过来。 青年屏住呼吸,脑海中只剩下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是她! 他认得这双眼睛。 没了墨镜的隔绝,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青年依旧能更加清楚地感觉出,这的确是那双叫他念念不忘的眼眸。 像两颗星星,降落在他心上。 执绋自然注意到了门边站着的青年。 不过与青年不同的是,她完全没认出来这青年就是之前在甜品店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笑话,每天与她擦肩而过这么多人人鬼鬼,她还能一个个都记在心里不成? 只是青年一直盯着这边,像是能看见她。 这就叫鬼伤脑筋了。 毕竟执绋可是在周围布了一层障眼法,只要她不主动去除,按理来说没有凡人能看见这里的情况。 再者,即使没有障眼法,她不愿叫旁人看见自己,哪怕术士也没法发现她的。 怎么这青年好像…… 完全不受影响? 执绋有些狐疑,还是说他只是恰巧看着这边发呆而已? 要证实这一点很容易,执绋不管尚且倒在地上的朱先生,扯下障眼法,抬脚向前迈出一步。 瞬间工夫就来到青年面前。 青年被她这动作惊得眼睛下意识睁大,显得更圆润。 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 有、有点戳人。 执绋暗搓搓地在心里刨地。 青年近距离看执绋,只觉得她没一处不精致,造物主仿佛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爱意。 绝美的五官不但不能将冷冽的气质压下去,反而让她显得更加矜贵。 拥有这样姿容的人,不论怎样冷漠都是合适的。 青年想。 执绋见青年不再盯着角落,而是将视线放在自己脸上,心中便明白,青年的确可以看见自己。 只是好像有点傻,只盯着她看半天不说话。 执绋不耐,开口道: “诶,小孩,你看什么呢。” 第六十六章 雪精灵啼血(8) 这一声唤醒沉浸在自己世界的青年,他连忙收回视线,耳垂通红。 “不、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心知自己一直盯着人家脸看的行径有些失礼,青年脸蛋也渐渐红起来。 他抓抓头发,小卷毛被他骚扰得翘起来,像是在抗议他的粗鲁。 执绋盯着那撮卷毛瞧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这样的表现,看来是真能看见她,执绋琢磨着他该不会有什么特殊血脉? 不过这年头早就没有什么神仙了,难不成是地底下某个老头子的转世? ……咳咳,收回策马奔腾的思绪。 执绋的表情十分正经,一点瞧不出她刚才神游天外。 青年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铅笔,难得有些紧张:“我叫明、明濯。” “明明濯?濯清涟而不妖的濯吗?” 执绋挑眉。 “是……不是……呃……” 青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话,舌头打结了似的。 他被自己这差劲的表现臊得脸更红,连脖子上都渐渐染上红晕。 脑袋上翘起来的卷毛随着主人的动作颤悠悠,充分表现出青年内心纠结的情绪。 执绋没想为难他,见他这可爱稚嫩的表现不由有些心软,接话道:“不是明明濯,是明濯,濯清涟而不妖的濯,对不对?” “嗯。” 青年不住点头,大而圆的眼睛里站着两个执绋。 专注又认真。 濯,洒也。 今上位者,洒濯其心,壹一待人,轨度其信,可明征也。 明光濯濯,天之炽者。 “是个好名字。” 执绋笑,真是个光明又干净的名字呢。 “谢、谢谢夸奖。” 明濯忍不住又摩挲起铅笔,另只一手也闲不住,再次往头上抓了一把。 翘起来的卷毛非但没伏下去,反而又挺立几分。 脸上绷不住露出羞涩又开心的笑容,带着一股纯粹的欣悦。 也是个光明又干净的孩子呢。 执绋心里这般想。 被青年毫无阴霾的笑容感染,她的唇角也微微勾起:“不用谢。”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青年轻轻问道。 眼睛一顺不顺地盯着执绋瞧。 哦,根本没法拒绝。 执绋犹豫一瞬,道:“你可以叫我阿芙,小池南畔木芙蓉的芙。”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 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 她的一生,可不就任东风吹拂,飘零人间吗! 执绋眼中划过一丝轻嘲。 “是‘是叶葳蕤霜照夜,此花烂漫火烧秋’的木芙蓉吗?” 青年说道,清和的声音像一缕阳光,所有难过的情绪都被赶走。 执绋微怔,抬眼对上青年认真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明亮,也蕴含着珍贵的宝藏,只露出一点点,就能照拂世人。 每一个受惠者都能从中感受到前进的力量。 “是啊。” 执绋微笑,眉眼霎时生动起来。 “是这个木芙蓉呢。” 是傲然于世,芳华绝代的木芙蓉,是灼灼妍姿,热烈到烧穿世界的木芙蓉。 才不是无根浮萍一样的木芙蓉呢。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青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阿芙。” 阿芙。 这个名字啊,很久、很久没有人唤了。 久到执绋再次听见时,竟然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好像那些惨绝人寰痛彻心扉的经历都只是梦一场,她依旧是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小阿芙。 而不是,徘徊来去的恶鬼执绋。 “嗯,”执绋低低应他一声,望着青年的眼眸,声音难得温和,“也谢谢你的夸奖。” 执绋往前朝他靠近一步,青年虽然瞧着年纪小,身高却不低,执绋在女生中算是比较高的,却依旧比他矮近一个头。 她抬起手,在青年的肩膀处拍了拍,动作很轻,如同羽毛拂过。 “很高兴认识你明濯,这是我给你的祝福,期待下次再见。” 说着执绋朝青年展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消失不见。 我们,还会见面的。 明濯来不及做出反应,表情怔愣:“诶,阿——” “喂,堵门口做什么,你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 背后响起中年女性的声音,明濯连忙往边上让了几步,叫后面的人好走路。 他往四周仔细瞧过去,朱先生依旧背朝大门站在最前方,前来吊唁的人不论交情深浅都露出伤感索然的神情。 像一场沉穆的话剧。 外面的阳光璀璨,适才发生的一切,似梦一般。 大梦初醒,唯内心轻微的悸动诉说着真实。 ……………… 执绋先去了一趟陈熹那里,将整理好的资料什么的卸下,连进展都不曾过问,就直接回到客栈。 凡间事自有活人忙活,她懒得很,不愿事事操劳。 回到客栈,云不禄正好在算账,瞧见执绋他放下笔:“薛小姐。” 执绋将木簪拔下来抛给他:“这家伙你处理一下,别叫他跑了。” “好的。” 云不禄没有贸然去接,木簪有灵性,自己会在该停下的时候停下。 没有如愿见到云不禄慌里慌张的样子,执绋有点遗憾。 不过她今天心情好,这点遗憾可以忽略不计。 “他怨气比较重,很有可能会闹起来,你直接镇压就行,别给他留面儿。” 执绋提点一句,又变出一根绳子将头发随意一捆,格外不拘一格。 “好的薛小姐,对了,挽歌说有事找您,要您回来之后去她那儿一趟。” 云不禄道。 他哪不知道执绋打的主意,好歹相处几百年,对执绋的性格说不上全知也自认了解个六七分。 她看着冷冷淡淡,其实恶趣味十足。 有事没事就悄咪咪坑一下其他鬼,面上事不关己,心里指不定乐开花呢。 云不禄最开始那几年不了解,被执绋暗暗坑了好几回,这才长教训的。 有些鬼,面上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背地里就喜欢恶作剧。 “哦,行,我知道了,你忙着吧。” 执绋收回往自己房间去的脚,硬生生转道往薛挽歌的安魂室走去。 边走边思考薛挽歌这丫头找自己什么事。 最近的客人…… 应该没有特别会聊的? 第六十七章 雪精灵啼血(9) “老板老板,你来啦!” 薛挽歌见着执绋高兴地嚷嚷一句,风风火火地窜出去,留下一句“你等等啊”。 “……” 执绋对薛挽歌越来越不成熟的行为表示无语凝噎,但鬼是她招进客栈的,还能退咋的? 话说薛挽歌怎么也活了二十八年,死的时候也不太愉快,怎么在客栈里待这么些时日,行为举止之间反倒少年气许多? 执绋寻思着客栈也没有同化功能啊。 哼!你又说我坏话!! “没有。” 执绋也就这么一想,谁知道客栈这么敏感,一闪而过的念头都能抓住。 明明有!我听见啦! “我在说你可爱。” 多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除了哄着执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算你识相! 执绋等待了一会儿,没听见客栈下一句,心里明白这是害羞了。 她颇觉好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还是给年纪大的小孩子留点面子,万一一会儿恼羞成怒可不好。 “老板老板!” 薛挽歌没出去多久,几句话工夫又一溜烟儿跑回来,手里捧着什么。 “找我来什么事?” 执绋没等她开口先提问,省的一会儿说起来没完。 那可真要叫鬼头大的。 好在薛挽歌没准备拉着她老板胡侃,跑到执绋面前停下,双手一摊,露出一只红色的小东西。 执绋:……有、有点眼熟的样子…… 见执绋木着脸盯着手中的小家伙,薛挽歌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就笑道: “老板,这是节节,你还记得不?” 哦,没错,就是那只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小螃蟹鬼。 想起前几次与小螃蟹的情景,执绋莫名觉得头有点疼。 “它又怎么?” 薛挽歌将小螃蟹往执绋眼前递了递:“我搞定它啦,它现在可以跟您说执念了!” 小螃蟹个头小,但架不住薛挽歌托得高,差点没怼执绋下巴上。 执绋忍住后退的冲动——开玩笑,她薛执绋怎么可能后退? 一厘米都不行! “你有什么执念?” 执绋往边上走了一步,寻了个椅子坐下。 “节节,快说吧,说完了老板会帮你,然后你就可以去投胎啦!” 薛挽歌温柔地鼓励,托着小螃蟹凑近执绋,笑得傻敷敷。 “……大、大人……” 小螃蟹声音细弱,小孩儿似的,弄得执绋不好意思冷着脸。 “你说。” 她缓了缓语气,尽量叫自己显得柔和。 “我、我……呜呜呜,那个女人太过混惹,她把我从家里捞起来不说,还把我煮惹,煮惹也就算惹,还嫌弃我肉少……” “呜呜呜,她好过混……明明都把我煮惹,还不吃我,呜呜呜……” 执绋:…… 你、认、真、的、吗? 你哔—— 咳咳,槽多无口。 “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 执绋觉得头疼不是错觉,这种柔弱的小东西生来就是克她的。 克执绋的小螃蟹:“……我、我想被吃掉……” 执绋:笑容逐渐消失.jpg 你哔—— 小螃蟹来到客栈这么多天,尸体早就臭了好吗,谁会去吃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它天赋异禀,尸体没坏还能吃,过去这么久,谁还能找到它身体在哪里? 这小家伙真的是来克她的吧! 执绋深吸一口气:“你想要被吃掉?现在?立刻?” “咳咳咳老板老板,节节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哈哈哈,您别当真。” 薛挽歌一听执绋这危险的前奏就猜出来她的打算,连忙捧着小螃蟹后退几步,笑得更傻了。 “哦,那你说说它想要什么。” 执绋莫得感情看着两只小鬼。 “这个这个……” 薛挽歌尴尬得说不出话,她哪里说得出来啊。 “薛挽歌,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这小东西交给你,煮也好炖也好你给我把它搞定。” 执绋揉揉眉心,要不是鬼不会老,她甚至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十岁。 小螃蟹:“……” 小螃蟹:“呜呜呜……” 它没听错,大魔王要把它吃掉呜呜呜,太可怕了呜呜呜…… “……老板我知道了。” 薛挽歌也没想到小螃蟹的愿望是这样的,这小家伙先前一直说要跟执绋讲,不肯告诉她。 得,现在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呢。 这愿望估计下辈子都完不成。 “交给你了。” 执绋说着就往外走。 晚间开业还要招待客人,她可不想一天到晚像陀螺似的转不停。 还是先休息休息为妙。 ——唉一会儿用什么和赵扬幡打架呢? “好的老板。” 薛挽歌苦着脸回答。 然后将小螃蟹捧到眼前小声哄。 执绋走出门了还能听见两个细碎的声音在对话。 “放心吧节节,我不会煮了你的。” “那、那是要炖、炖我吗?” “……也不会炖你。” “呜——那要怎么吃我呜呜呜……” “我不会吃你……” 执绋:…… 不知道第几次无语。 这么没有营养的话,亏得两只鬼能说个没完。 执绋伸了个懒腰,还是打架得她心意。 哎呀老赵飘哪儿去了。 ……………… 晚间开业。 客栈里的客人们纷纷离开房间来到客栈的娱乐场所。 生前困苦,死后自当放纵享受一番,投了胎说不定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执绋客栈设有茶座,健身房,商城,花园,酒吧,安魂厅等等。 虽然看着不大,其实应有尽有。 鬼魂客人们前去往生之前,只要支付过住房费,就可以随意享受,不会额外收费。 所以大部分客人在开业时会出来晃悠,趁着投胎前抓住此世的尾巴,享受生活。 这个午夜十三时与之前的每一个没有多少区别。 客人来来去去,总是这样多。 朱嘉佳休整过几天,精神好了许多,渐渐的也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这个事实。 死亡,她曾经以为很遥远。 其实那么近。 朱嘉佳的性子颇有些乐天,刚来客栈时多崩溃来着,这么几天下来,就开始恢复。 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看见帅哥美女那小眼神儿,贼亮贼亮。 因为这个原因,朱嘉佳每日营业之时都会跑出来,据她所说是在“猎艳”。 这天晚间她自然也溜达出来准备喂饱自个儿眼睛。 到没想到会遇上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 第六十八章 雪精灵啼血(10) 朱嘉佳本来准备去室内泳池欣赏美人画骨的。 她一贯风风火火,在心情逐渐恢复之后,骨子里的热烈便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 一到午夜十三时,年轻的女鬼就兴冲冲地跑出房间,准备去室内泳池一睹芳华了。 她跑得快,一个没留神儿撞上一只轻飘飘的鬼,自己没啥事,被撞的却飞了出去。 朱嘉佳急忙刹车:“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看清被撞的倒霉鬼的模样之后,朱嘉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内心吃惊又惶恐。 被撞的鬼稳住身子,声音弱弱的:“没关系……” 两只鬼打了个照面,顿时都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 “我……” “你先说……” “你先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莫名的尴尬在两只鬼之间散开。 良久,朱嘉佳移开视线,期期艾艾地开口:“忱遇哥……” “嗯。” 蒋忱遇轻轻应了一句。 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她刚才好像很开心,是他从没见过的开心,也是…… 朱禹沣口中出现过的开心。 自两人相识以来,朱嘉佳脸上就没再出现过这样欢乐的情绪了。 大概…… 是因为他吧? 朱嘉佳又是沉默许久,终于忍受不了两人之间凝滞又尴尬的气氛,猛然转头对上蒋忱遇的眼。 “忱遇哥……是我对不起你,我……” 我害死了你。 朱嘉佳的话没说完,哽在喉间。 她是个杀人凶手啊。 ——即使这个人是她不那么喜欢的兄长的男朋友。 她从来没想过要他死的。 “你……” 蒋忱遇从她的表情中品出端倪,不由蹙眉。 “你没有看那个U盘吗?” 他问。 朱嘉佳茫然一瞬,然后恍然大悟:“那个U盘是你给我的?” 见蒋忱遇点头她又道:“怪不得!我没来得及看……那里面有什么吗?” 她还道谁这么了解她的颜控属性,叫执绋来送东西。 原来是蒋忱遇。 她哥哥的男朋友。 ——虽然不愿意承认,蒋忱遇在人际交往方面心思确实细腻,两人不过粗粗见过几次,也叫他摸透了朱嘉佳的性子。 要不是蒋忱遇是男人,朱嘉佳完全不介意多个这样子的嫂子。 可惜…… “那里面……” 蒋忱遇欲言又止,到底将话吞了回去。 他该怎么告诉朱嘉佳呢? 他的死与朱嘉佳虽然有点关系,其实追根溯源又没什么关系。 就算朱嘉佳不推他那一把,他也会死。 区别仅在于,是朱嘉佳推了一把导致心脏病发作,还是心脏不受重荷罢工。 他该怎么同她说,造成他死亡的,其实另有其人,而那个人…… 是她无比信任的亲人呢? 如果她知道这些,一定会崩溃的吧? 蒋忱遇左思右想,维持着温和的表情说道:“没什么,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微微停顿一瞬,又迟疑问:“你……怎么也?” 他以为朱嘉佳会打开U盘,知晓真相,没想到她竟然死了。 会不会是那个人杀的? 因为他给的那个U盘吗? 朱嘉佳提起自己的死因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害死你心里难受么,没看路,就……摔下天桥,这才死掉的。” 瞧这死因,好像人为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 到底还是因为他啊…… 蒋忱遇心里有些滞闷,生时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一般,叫他整只鬼都开始颤抖。 明明他已经是一只鬼了不是吗? 如果、如果他的动作再快一点,叫朱嘉佳知道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她是不是就不会…… 一旦开始想,蒋忱遇就停不下来。 他一生问心无愧,只在朱嘉佳这里踌躇不前。 “忱遇哥?蒋忱遇!” 朱嘉佳见男鬼突然开始颤抖,顿时着急地呼唤。 这瞧着好像不大对劲,可蒋忱遇不是已经成为鬼了吗?鬼还能得心脏病不成? 蒋忱遇回过神,面色更白几分:“我没事……佳佳,你是要去玩吗?直接去吧,不用管我。” “你真没事?要是不舒服去找挽歌大大啊,别忍着,这可是关乎下辈子幸福的事儿。” 朱嘉佳可没忘记蒋忱遇生时是个什么体质,对他的身体状况别提多敏感,就怕他又出点什么事。 “真没事,放心吧,都成鬼了还能得什么病?” 蒋忱遇短促地笑了一声,与朱嘉佳告别。 目送走朱嘉佳之后,他缓缓飘到前台,对着正在记账的云不禄询问:“云先生,薛大人现在何处?” 云不禄刚登记完一位客人的入住信息,正在整理客栈收支情况,听见他的问话抬头。 哦,是蒋先生,大客户。 他笑着回答:“薛小姐这时候应该已经在待客厅内,不过刚才正有客人进去,您需要稍等片刻。” “哦,是这样。”蒋忱遇点点头。 云不禄:“您在旁边的雅座等待便可,薛小姐空下来我会来告诉您的,您现在魂体虚弱,莫要过多操劳。”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茶座,提笔继续记账。 蒋忱遇却没离开,呆立一会儿之后木木发问。 “云先生……我想问问你,如果因为你的缘故……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你会怎么样呢?”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亏得云不禄常年与鬼打交道,能解其意。 他放下笔,认真地看向好像有些迷茫的客人,语气温和: “什么叫做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害死的人,还是说我无心之失,使人殒命?” “我……她是受我牵连……” “蒋先生不必过于劳心,人各有命,您怎么就知道她是受您连累致死?或许没有您,她依旧会因为其他原因在那一天死去,命数之理本就无迹可寻。” 云不禄似是想起什么,唇边滑开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尚生时,是朝中官员,因为文采出众,颇得帝王看重,但您看我如今这模样……” “我死亡时不过三十有余,满腔抱负不得施展,只因为受到恩师与逆党斗法的波及。” “最初时我是怨恨的,我不明白为何我就遭到波及身陨,我放不下背后的家族与亲子,我怨恨逆党,也怨恨恩师。” “后来……我来到这里,薛小姐告诉我,即使在那一场斗争中侥幸存活,我依然会因为各种原因在同样的时间死亡,可以是疾病,也可以是意外,总有法子。” “卷入朝堂明争暗斗的漩涡,只是最合适的一种死法而已。” “这般说,您明白了吗?” 第六十九章 雪精灵啼血(11) “你的意思是……即使我不存在,她依旧会因为意外在同样的时间死亡?” 蒋忱遇若有所思。 “虽然这样说叫人绝望,但的确如此,当然也不排除对方的意外是被人介入而生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更与您无关。” 云不禄听执绋说起过蒋忱遇与朱嘉佳之间的纠葛,也提及过朱嘉佳死亡的非自然之处。 依执绋的意思,朱嘉佳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另外一只恶鬼作祟造成。 也就是说,即使蒋忱遇没有出意外,朱嘉佳也会意外身亡。 现在这情况,大抵只能叹一声巧合罢。 “是这样吗……” 蒋忱遇失神片刻。 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可朱嘉佳不知,不仅不知,在周围人的指责之下,她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为此痛苦纠结。 他在死亡之后没有多么怨恨,生时几乎崩溃的精神在死后得到重建,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母亲。 同时,他也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朱嘉佳势必会成为杀人凶手,即使是过失杀人,间接导致。 蒋忱遇虽然没有报复的想法,却也不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背这么口黑锅。 所以他将存放证据的U盘交给执绋,希望执绋交给朱嘉佳,洗清朱嘉佳的罪名。 另外,如果朱嘉佳更正直一些,将U盘里的内容曝光,那么真正的幕后黑手也将会得到惩罚。 就算她顾念亲情不曝光,想来也会与之产生隔阂,那幕后黑手总讨不了好的。 一石二鸟,所以他付出高额报酬。 可没想到,朱嘉佳竟然没等看U盘内容就发生意外,一切筹谋都随着她的身躯一同灰飞烟灭。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蒋先生寻我有事?” 低哑冷冽的女声打断蒋忱遇的思绪,他看向执绋,苦涩道:“确实有些事。” 执绋颔首:“那便进去谈。” 说着对蒋忱遇指了指待客厅,又向云不禄道:“一会儿将朱敝请过来见我。” “好的薛小姐。” 云不禄应。 两只鬼进入待客厅,执绋随意地抬抬下巴:“随便坐。” 等蒋忱遇坐下,执绋拖了一把靠椅放蒋忱遇对面,十分……不羁地坐下。 “寻我什么事,说吧。” “薛大人……我知道这或许不合规矩,但……我还是想请求您帮帮我。” 蒋忱遇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是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执绋好心,再帮他一把。 执绋往靠垫上一靠,手指摩挲着下巴:“先说说看,你要我帮什么。” “我想叫一个人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谁?” “朱放。” 执绋动作一顿,直起身子,目光灼灼:“为什么?他惹到你了?” “……他是杀死我的真凶。” 蒋忱遇低声回答。 “也不是不行……” 执绋又靠回去,似乎在思考。 不久前她与朱敝“交流”一番,朱敝被执绋的话打击得不轻,总算没有那么疯魔。 他身上背有血债,早就成为恶鬼,进入阴间大概还得在十八层地狱熬些时日。 明白这些之后,朱敝是彻底冷静下来,用身上仅剩的所有“财产”以及下一世三分之二的寿命来换取执绋一个承诺。 很不巧,对象也是朱放。 并且他的要求更狠一些,他希望朱放不得好死,声明尽毁,同时,又不能死得太快。 朱敝想叫他这个没良心的哥哥尝一尝他当年临死之前的痛苦。 至于樊纤容与朱放之间的纠葛真相,如若可以,也希望执绋帮忙问一嘴,问不出便作罢。 左右他已经作古二十多年,对樊纤容的爱早就被时光与恨意消磨殆尽。 帮一个,帮两个也是帮,两位客人目标一致,执绋自然不吝于一个承诺。 只是作为执绋客栈的老板,执绋觉得她还是有必要弄清楚蒋忱遇再次提出要求的原因。 毕竟在刚进来的时候,这位客人可没这么多想法。 明明一开始只是与母亲见上一面,后来又要执绋去送东西,现在还要报复杀身仇人。 话可得讲清楚,不然一而再再而三这么折腾,虽然不费事,但也挺烦的。 “蒋先生先前支付的费用足够,虽然契约上已经写明是上一个委托的费用,但我也不是不可以帮您。只是——” “您还是得说清楚,为什么突然要报复朱放呢?” 执绋十指交叉,端的是十足的高贵冷艳。 蒋忱遇没什么好隐瞒的,和盘托出:“薛大人还记得我之前的那个委托吗?” “自然。” “我托您交给朱嘉佳的U盘里面,放着朱放加害我的证据。” 执绋明白了,真正目的没达到,蒋忱遇不甘心。 不过…… “您要是想叫朱放赎罪,大可直接提出来,为什么要拐弯抹角?” 给个送东西这样似是而非的任务,不确定性很大,远远不如直接提出目的来的痛快。 “……我只是,想保护一些人罢了。” 蒋忱遇低语。 他话说得模糊,执绋也懒得去琢磨,转而道: “我可以帮助您,不过这样的话,您就必须趁早进入轮回,不能在客栈常住,您意下如何?” “我……我没意见,您安排就好。” 执绋干脆利落地给蒋忱遇办好手续,塞给他一张次日午夜十三时的黄泉车票。 薛挽歌的安魂技能学得不错,蒋忱遇现下虽然依旧有些虚弱,但投胎却不会太受影响。 为避免这位时不时来点事儿的客人再提要求,执绋觉得还是赶紧将他送入轮回比较靠谱。 不然今天换点东西,明天又换点东西,那可真是无穷尽也。 ——虽然客栈也不亏,但薅羊毛总不能顶着一只来吧。 客人不懂行情,她们这些鬼还能不懂? 呆的越久,想要的越多,放不下的也越多。 “薛大人,您一定会完成的对么?” 蒋忱遇拿着车票,执拗地盯住执绋的眼睛。 这么一看过去,倒与朱敝那货有几分神似,一样的固执。 “您放心,我薛执绋答应过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执绋挑眉,平淡地回答。 无端透露出一股强大从容的力量。 “我相信您。” 蒋忱遇散开眉眼笑着说道。 这样强大的薛大人,叫人想要相信……她无所不能。 第七十章 雪精灵啼血(12) 朱嘉佳身体火化之后,没过多久,樊纤容对朱放提出离婚。 当初结婚不过权宜之计,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儿朱嘉佳。 现在朱嘉佳死亡,两人之间没有多少感情,除了离婚别无他法。 “纤容,你一定要这么决绝吗?” 朱宅内,男人犹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看向女人的神情格外痛苦。 樊纤容将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从包里拿出来,目不斜视地放到茶几上。 “当年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朱放,你没必要纠缠。” “什么叫纠缠!我们结婚二十多年,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没对我动心吗?” “没有。” 樊纤容冷冷地,说出的话冰冷无比,宛如寒冬腊月里无情呼啸的北风。 一刮过去,刺得朱放那颗心啊,哇凉哇凉的。 “纤容,这么多年,你还记挂着他?” 朱放的声音里多了难以忽视的受伤。 樊纤容几乎要被他这精彩绝伦的表演逗笑,事实上她也的确笑了出来。 “朱放,这种时候你装什么深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养着的情人们吗?” 她虽然忙碌,却也不是对家里一无所知的。 起码朱放婚内出轨这么件事她清楚得很。 朱放顿时噎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早,十来年吧。” 樊纤容抚弄耳畔垂下来的发丝,说得漫不经心。 “你……这么早就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才提出离婚。 樊纤容知道他要问什么,虽然不太想浪费时间在解释上,但不说清楚只怕这男人不依不饶。 “朱放,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为了佳佳。” “为了让佳佳成为婚生子,不受外人诟病,不是为了你,懂吗?” 所以,我不在乎你出不出轨,不在乎你有几个女人,更不在乎你是不是爱我。 只要我们的婚姻存在,只要朱嘉佳是朱家的小姐,一切就都可以被容忍。 樊纤容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但朱放多年沉浮商海,自然解读得出来。 一时间,男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客厅里陷入沉默。 两个人面对面,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近二十五年的婚姻,似乎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任何羁绊,一拍两散的时候,比谁都要干脆。 或者说,樊纤容很干脆,但朱放却不是。 二十多年前他为了得到樊纤容,亲手杀害自己的弟弟,编织骗局去蒙骗她。 二十多年后,樊纤容不仅更光彩照人,而且还拥有一家实力不低的上市公司。 朱放怎么愿意放走樊纤容呢? 可他暂时也没有理由拒绝樊纤容的要求。 “纤容……” 朱放低声喃喃。 “你好好考虑,我的态度摆在这里不会有变,想好之后联系我的助理。” 樊纤容不耐与他周旋,提着包站起来,准备走人。 “纤容!” 朱放叫住她。 “……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女人行走的脚步微顿。 “朱放,你爱我吗?” “我……” “你不爱我,爱不是你这样的。” 樊纤容昂首挺胸离开了朱宅,不曾回头。 或许…… 当年那个决定是错的吧。 “纤容,纤容!” 朱放在后面呼唤,却没有迈出脚追逐。 一门之隔。 外面阳光明媚,里面莫名暗沉。 本就是两条平行线,非要相交,也逃不过渐行渐远的命运。 男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眼见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一双和煦的眸子中缓缓爬上阴郁。 隐约可见一丝不太明显的疯狂。 纤容…… 如果你一定要离开我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呵……” 仆佣见两位主人起争执,早早便躲在屋子各处,生怕被心情不好的男主人抓住撒气。 所以客厅这块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的空间中,此刻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见男人越发加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嘭——” 男人猛地踹翻一个装饰用的花瓶,碎渣落了一地。 ………… 樊纤容驱车前往公司。 她的公司名唤梵佳,主要做美妆产品。 都说这世上女人与小孩的钱最好赚,这么些年下来,樊纤容的这个美妆公司的确盈利不少。 她原本是想将公司传给女儿,不求发扬,守成就足够。 女儿的死亡不但对她造成情感上的打击,同样也在事业方面造成一定的影响。 樊纤容走进公司,问好声一路跟随。 “我之前让你去查的东西,情况如何?” 樊纤容进入办公室,结果秘书递上来的眼镜,对助理问道。 “樊总,26号朱先生一直在国外谈生意,表面上看与……朱小姐的意外没有太大关联。” “朱小姐路过的天桥我们仔细探查过,没有人为动作过的痕迹,警方给出的监控也很正常。” 言下之意,朱嘉佳的死的确是意外。 樊纤容却不愿相信,她的佳佳虽然瞧着大大咧咧,其实仔细着呢,怎么可能不留神摔下天桥? 心知这方面难以找到有效证据,樊纤容用力揉揉太阳穴道。 “去查查朱禹沣那个男朋友。” 朱放一直与她说佳佳害死了朱禹沣的男朋友。 这个樊纤容也是不相信的。 佳佳任性是不错,但也有分寸,绝对没有害人之心。 即使朱放说那个男人是恰巧心脏病发作才死亡的,佳佳只是导火索。 樊纤容也不觉得其中就没有猫腻。 换句话说,她压根不相信朱放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只要是他朱放讲出口的,樊纤容一律存疑。 “尤其是那个男人的死因,查仔细一点。” 樊纤容补充道。 要是叫她知道朱禹沣男朋友的死亡与朱放有关系…… 她绝对要和这个目无王法的人渣拼了。 “好的樊总。” 助理应道。 “去吧。” 樊纤容疲倦地招招手,示意他们去忙。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女人捂住脸,深深叹息。 朱敝,你这早死鬼,干什么死这么早啊。 要是你还在…… 你还在就好了。 我真的好累。 这世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没有保护好佳佳。 你怪我吗? 一定是怪的吧。 可是…… 我别无选择。 第七十一章 雪精灵啼血(13) “咚咚——” “进。” 樊纤容看着财务报表,随口道。 进来的是她的秘书。 “樊总,朱公子来电,说……想与您见一面。” 朱公子,朱禹沣? 樊纤容摘下眼镜:“跟他约好时间。” 工作时间樊纤容素来将手机放在秘书那里,是以朱禹沣要联系她也只能通过秘书。 “另外,方助刚才联系您,说是在朱小姐出事的地方发现一个U盘,不知道是不是朱小姐的东西,以防万一他们先带回来了,您要不要看一下?” 一听与朱嘉佳有关,樊纤容立即道:“拿来吧。” 秘书将用透明塑料膜装好的U盘递过去:“说是在天桥楼梯上捡到,猜测可能是朱小姐摔下去时从口袋里掉出来,警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带走。” 当然也不排除这根本就不是朱嘉佳的东西这一可能。 樊纤容捏起塑料膜,细细察看这个U盘。 U盘生得普通,就是最最常见的那种,银色,体型小巧,食指宽,长约两个指节,侧边不知道用什么划出三道浅浅的痕迹。 既不可爱,又不华丽,看上去不像朱嘉佳的风格。 但是樊纤容没有就此认定这不是朱嘉佳的所有物。 万一…… 是别的什么人送给她的。 比如一个大美人或者大帅哥。 以朱嘉佳的性子,决计不会拒绝这样一个礼物,说不准还会供起来。 想到这里,樊纤容无奈地弯起唇角。 也不知道这孩子这么看脸的属性究竟怎么来的。 明明她与他都不是很注重外观的人。 唉…… 女人伸手掩住自己的神情,不愿将软弱暴露在外人面前。 “你出去忙吧。” 她赶走秘书,一个人冷静了一会儿。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虽痛苦,却也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短短几十年之间,她不断送别,早就习惯。 如今,不过是离开最后一个亲人而已。 她受得住,受得住。 女人被手心覆盖的眼用力地闭了闭,牙关紧咬。 樊纤容,你得挺住。 没什么大不了的。 良久,女人放开手,取出U盘。 铁质的小物件凉凉的,躺在手心时能叫人感受到一丝金属特有的质感。 樊纤容缓缓握紧,U盘边角硌住柔软的掌心,传来微弱痛意。 深呼吸几次之后,她一鼓作气打开电脑,将U盘插/入槽口。 电脑性能好,加上U盘里东西不多,很快就显示出文件夹图样。 文件名就四个字——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花非花,月非月。 樊纤容盯着这四个字不知看了多久,表面平静无比,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不,说不定不是她想得那样,这只是一个陌生人的U盘,名字只是巧合。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手上动作却没停,操控鼠标双击文件夹图标。 屏幕一闪,文件夹被打开。 里面就两个标号1和2的音频。 樊纤容正准备点,又停顿片刻,最终从抽屉里找出一副耳机装上去。 戴上耳机,调大音量,樊纤容点开音频1。 开头是一段“沙沙”的电音。 电音持续近一分钟。 樊纤容凝眉,又去察看音频总时长——32分41秒。 她吐出一口气,刚将鼠标从音频进度条上移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阿沣,你还跟那个男孩子在一起?” 这是朱放的声音。 樊纤容放开鼠标,双手交握凝神细听。 “我会跟蒋忱遇结婚。” 这是她的继子朱禹沣。 “你们给我分手,两个男人在一起像什么话!” “两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您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女性就强迫我也喜欢女孩子,我喜欢蒋忱遇,这辈子只喜欢他。” “你要是一定和他在一起,朱家的财富就与你无关,你想好了。” “……” “阿沣,你还很年轻,年轻人总是觉得爱情重于一切,乐意为此放弃其他东西。等到千帆阅尽,你才会知道,没有什么比财权和血脉更重要。” “现在你要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朱氏继承权,等到被社会磨砺失去更多时,你只会埋怨你曾经的爱人。” “甚至,当你年纪大起来,看见别人亲子和乐融融时,你会艳羡,会眼馋,更会怨恨使你断后的另一半。” “你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只要招招手,你以为你能找到什么工作?你以为靠你自己就能养得起两个人?” “物质都得不到保障,爱情怎么可能长远。” “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父亲!” “你要知道,没有人会祝福你们,我不会,你阿姨不会,你妹妹更不会,到时候,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 “阿沣,这段日子里佳佳没少和你吵架吧,她的态度你应该清楚,在男朋友与你亲妹妹之间,难道还要犹豫吗?” “佳佳,佳佳总有一天会……”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阿沣,你妹妹厌恶同性恋,你准备用多少时间去与她沟通?” “……” 沉默持续近四分钟。 朱禹沣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答应过他,不会主动跟他分手。” 言下之意,他对朱放妥协了。 樊纤容屏住呼吸,进度条快要结束,后面应该还有一两句话。 果然,两人又是沉默一会儿,朱放的声音响起。 “你不愿意断,我来想办法。” 音频结束。 迫不及待点开音频2。 音频2出乎意料的短,只有2分51秒。 “……这个药你放进他的水里,不要让他们发现。” 还是朱放的声音。 “……”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对方没有答话。 “你放心,这种药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检查也只能检查出心脏病,鱼家有心脏病史,他应该也得了,不会有事的。” “你动作小心点,务必让鱼把药吃进去。” “事成之后,尾款会打进你的账户。” “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谁!?”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想来是录音的人被发现了,不得不匆匆截断。 电脑屏幕上音频软件的波浪线消失,许久没有动作,光线黯淡下去,直到完全变成黑色。 默无声息地照出女人失控的五官。 听完录音的樊纤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朱!放! 真的是你! 上架感言(佛系求首订) 啊,努力了这么久,可算要上架了呢。 感谢各位的陪伴与鼓励,尤其谢谢·月琛·一直以来的陪伴,感谢·暗之星之泠·、·双土成圭·、·阿酒殿下·、·苏辛巳·等等小可爱的支持,你们都是我不断更新、努力码字的动力。 上架之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朋友继续支持我,但是,能陪伴我到这里,我已经很开心啦~ 因为我码字速度慢,近一两个月都在努力地存稿,每天只有一更,上架之后从5月份开始,我尽量每天两更,上架这一天…… 忍痛放出来四更叭。 ——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再放存稿要吃空的。 这个故事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完结的,或许某一天你们回头看见书架里收藏的这本书…… 会回忆起曾经追文的心情? 也或许那个时候的《午夜十三时》,已经讲完执绋与明濯的故事。 ?(???ω???)? 今天四更,第一更在10点10分,第二更在11点11分,第三更在12点12分,第四更在13点13分。 有人与我说,当你看向时钟,看见时与分一样的数字,说明有人在想你。 仅以这四更的时间,表达我对你们的谢意。 爱你们哟~ (????)‥? 第七十二章 雪精灵啼血(14) 樊纤容知道朱禹沣男朋友的死亡与朱放有关之后如何调节情绪自不必说。 她与朱禹沣约好时间,干脆地把地点定在离公司不远的咖啡厅。 走路过去五分钟工夫。 “找我什么事?” 樊纤容放下包,对迎过来的服务员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转头认真看向对面的男人。 是啊,曾经不过她小腿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也说不准。 想起不久前听过耳的两个音频,樊纤容心情复杂。 如果是她想的那样,那么这个男人着实算不得什么顶天立地。 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窝囊!懦弱! “母……樊阿姨。” 朱禹沣比樊纤容早来几分钟,面前摆着一杯咖啡。 这些日子他应当过得很不好,脸色苍白,眼睛下方两个醒目的黑眼圈,脸颊两侧都凹陷下去,瞧着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两人面对面而坐,瞧上去像是同一辈人,更夸张些,朱禹沣这模样说是樊纤容长辈都有人信。 事实上,朱禹沣只比樊纤容的女儿大了三四岁而已。 在朱家,他素来随着朱嘉佳一起唤樊纤容“母亲”的。 樊纤容无言一瞬,心中漫起不知为谁的难过。 她不忍再看朱禹沣的脸,别开眼去:“嗯,你……找我什么事?” “我在佳佳房间里找到一样东西,您或许是忘记带,我给您送过来。” 朱禹沣低声道,边说边伸出一只手。 他原本握成拳头,伸出来之后缓缓张开,露出紧紧包在手里的东西。 ——一块怀表。 细链穿过的表盘制成六芒星的模样,表面镶着一大六小七颗红宝石,十分精致。 里面经过专人设计,打开是两面,一面为表,另一面放小物件。 不需要打开,樊纤容也知道这个怀表里面放着什么。 是朱嘉佳和樊纤容的一张缩小版合照。 她离开朱家时带走了大部分自己和朱嘉佳的东西,但到底心力交瘁,漏掉一两个不稀奇。 乍一看见女儿旧物,这旧物还是她精心准备过送给女儿的成人礼,樊纤容猝不及防,湿了眼眶。 她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缓慢又坚定地将怀表收进掌心,费老大劲才克制住自己几欲失控的纷杂的情绪。 “禹沣。” 樊纤容偏头轻轻咳了一声,转而道。 “有件事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没等朱禹沣问出话,径自取出U盘推过桌面。 正准备说点什么,却见朱禹沣瞪大眼睛,像是看见什么不可能看见的东西。 “你……” “樊阿姨,这个U盘您那里得来的?” 朱禹沣抓起U盘,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察看,在看见侧边上三道划痕之时,他失声询问。 竟是连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顾不得。 樊纤容瞳孔一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见过这个U盘?” 当然。 没见过不可能这种表现。 “这是忱遇的东西,怎么会在您这里!” 朱禹沣双目赤红,显然有些想歪了,看向樊纤容的目光不复开始的尊敬。 “你冷静一点,”樊纤容蹙眉,“这是我的人在佳佳初出事的地方捡回来的。” 男人听着这话,渐渐冷静下来,几次闭眼睁眼,疯狂之色全消。 “不好意思,是我过激了。” 他对樊纤容道歉,好像又变成原先那个颓唐也温润的朱公子。 然而他适才的失态樊纤容尽收眼底,心中一番计较。 朱禹沣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不知是不是被男朋友和佳佳的死亡打击的。 “你说这是谁的东西?” 樊纤容问,之前朱禹沣情绪上头,说的话有些含糊。 “是忱遇的U盘。” 见樊纤容面有茫然之色,他又补充道:“忱遇是我男朋友,您不认识他。” 朱禹沣男朋友? 不就是佳佳推了一把,心脏病发作死去的那个? 也就是…… 音频中要害的那个。 可拥有这样的音频,想来那个男人是知道自己要被害,那怎么还死了呢? 是他太蠢没意识到,还是另有隐情? “这个U盘里有两个音频,你回去听一听。” 樊纤容道。 她倒不怕朱禹沣知道之后毁灭证据。 笑话,这种至关重要的证据,当然是拿到手第一瞬间就多复制备份个几份,哪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呢。 再说了,被害死和间接害死的是他最爱的两个人,樊纤容并不觉得他就会因为一丝血缘就帮朱放隐瞒。 ——要知道这男人当初为了男朋友可是连佳佳都告了。 朝夕相处的亲妹妹尚且如此,一年到头没见过几面的父亲…… 想来也不会有不同吧? “音频?” 朱禹沣讷讷地。 “没错,你回去好好听听,避着些你父亲。” 樊纤容提起包。 “听过之后若你还想要联系我,打之前那个电话就好。” “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说着她站起来,雷厉风行地离开。 朱放很可能在那什么辰遇的死亡里掺了一脚,她正准备收集证据,就算没法直接证明朱放动手了,也要叫他脱下一层皮。 再说这两个音频…… 某种程度上为她提供了很多方向。 樊纤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就没了影子。 这些朱禹沣顾不得,他怔怔地看着银色的U盘,百思不得其解。 能被樊纤容送来给他的东西,应当不只是遗物这么简单。 而且听她说这个U盘是从朱嘉佳出事的地方捡来。 也就是说,这个U盘先前在朱嘉佳手上。 可朱嘉佳素来与蒋忱遇不睦,又怎会拿着他的东西? 要知道那小丫头讨厌一个人可是连相关的东西都不愿碰一分的。 这里面…… 会有什么呢? 朱禹沣目无焦距,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其实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很简单,打开电脑点出来听听就会明白。 可这是蒋忱遇的东西,不知为什么,朱禹沣竟有些瑟缩。 仿佛那其中有什么东西,像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咚咚——” 桌面被敲响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神游的男人,身体一颤,他抬起头。 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站在他的桌边。 第七十三章 雪精灵啼血(15) “你……” 朱禹沣迟疑,这个女人无疑美丽至极,然而他不认识。 “朱禹沣先生,对吗?” 执绋道。 见朱禹沣动作滞缓地点头,她顺势在对面的空位落座。 “那就没找错,我就是来找您的朱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朱禹沣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出于教养,女士面前他总想保持干净体面。 ——虽然性取向为男。 执绋没有回答,目光投向朱禹沣捏在手里的U盘。 蓦然一笑:“这个U盘竟到了您手中,命运真是离奇。” 朱禹沣一惊:“你知道这个U盘?” “算不上知道,不过是帮蒋先生递送一趟罢了。” 执绋支起胳膊,十根手指交叉摆弄,倒像是来玩乐的。 “这个U盘……是你给佳佳的?” 朱禹沣不自觉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 这么明显的问题执绋懒得回答,转而道:“朱先生看起来很不好。” 朱禹沣被她说得一怔,接着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叫你见笑了,家中事忙,无心拾掇。” “看朱先生这模样,我倒有些好奇,您是在为蒋先生伤神,还是在为朱小姐痛心?” 执绋幽幽盯住朱禹沣的眼睛,声音轻飘飘的。 “亦或者,两者皆有?” “还是说……您只是做出一副伤神伤心的模样,好掩人耳目呢?” “这位小姐未免有些多管闲事。” 朱禹沣有些不悦:“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好吧,”执绋直起身子,状若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不问这些,换一个问。” “朱先生,朱禹沣,蒋忱遇怎么死的,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他真的是被朱嘉佳……无意害死的吗?” 说到最后,执绋眼中浓稠的墨色一闪而过,格外邪异。 邪异又冰冷。 “你!……” 朱禹沣生生被惊出一身冷汗,他心里惴惴,面上却依旧保持镇定,镇定而恼怒。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朱先生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执绋挽唇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装呗,扒掉这身人皮,瞧瞧你里头的心肝是不是黑色的。 “我不认识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朱禹沣在执绋的注视下有些绷不住,慌乱地站起来,一个没留神竟将手中的U盘挥落在地。 “噗嗤——” “朱先生不用紧张,我来找您没别的意思,刚才只是开个小玩笑。” 执绋展颜,看着男人僵在原处一动不动,像是被逗乐了一般。 她也站起来,从另一面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U盘。 凑近唇边轻轻一吹,声音低得只有朱禹沣能听见: “我来啊,只是为朱嘉佳讨一句原谅,朱先生这么慷慨大方的人,应该不会吝啬一句话吧。” “我从来就没有怪过她——” 朱禹沣脸色微变,声音下意识提高,像是要证明什么。 “好了,够了呢,有这句话,朱嘉佳该安心投胎去了。” 执绋慢悠悠打断,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在活人眼中有些神神叨叨。 “自己的东西,朱先生还是收好,不要弄丢。” 尾音落下,执绋松开捏住U盘的手指,也不管男人如何慌乱地去接,双手插兜离开。 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 “朱先生,再会啊。” 期待与你再次见面呢。 小朱先生。 “你究竟是谁!?” 朱禹沣转身欲叫住她,可不过转身工夫,适才女人曼妙的身影,却一丝不见。 他的这句话喊得大声又突兀,一经出口,便叫整个咖啡厅里的人的视线都吸引来。 朱禹沣心中胆寒又迷茫,感受到自己被注视,没由来感觉有些丢脸。 他甚至觉得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先生,请不要大声喧哗。” 服务员匆忙赶来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朱禹沣更觉难为情,勉强维持住风度道歉。 “对、对不起,我刚才魇住了。” 说完他也待不下去,抓着U盘就夺门而出。 连进门时脱下的外套都来不及拿走。 “先生,先生——您的……”外套。 服务员话没说完,男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好吧,只能先收着,看看那位先生会不会回来取。 服务员无奈地耸耸肩,继续为下一位客人提供服务。 ………… 执绋出来之后没有直接回客栈,她还准备去见一见朱放这位传说中的幕后主使呢。 不过…… “阿芙?” 明濯惊喜地唤住执绋:“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再见。” “再见?” 执绋挥挥手做出一个“拜拜”的姿势打趣道:“是这样再见吗?那还真是没想到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耳根微微发红,声音越说越小。 他或许是要出门写生,背后背着一个简易画板,手上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执绋猜测大概是画具之类。 目光一滑,在画板那里稍作停顿,又回到青年的脸上。 毫无疑问,这青年的相貌生得得天独厚,偏生攻击性不强,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直教人心软。 要不是这样,执绋也不会初次见面就将曾用名告诉一个活人青年。 “我逗你的,别当真。” 执绋见他好像有些急了,轻笑着安抚。 这次的轻笑清清凉凉,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不同于之前面对朱禹沣时的笑中藏锋。 “咳,你这是要去写生?” 执绋被青年暗藏委屈的小眼神儿一看,有些小小心虚,假咳一声转开话题。 明濯心思澄明,执绋转开话题,他便也顺着说。 “嗯,最近有些思路,想试着作一幅图,在外面会比较舒服。” 明濯这样说,眼睛微微弯起,精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真厉害。” 执绋认真地夸奖。 她比较喜欢舞刀弄枪多一些,对书画这一块算不上多么精通,是以对一些大家总抱有敬意。 不过也不知道明濯是不是画家,他看上去有些太年轻了些,像个学生。 “算不上厉害,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作出一幅画了。” 明濯不好意思,又伸出魔爪骚扰自己的头发。 眼见他的脑门上又要翘起一根呆毛,以示抗议,执绋失笑。 两人都没提执绋上次离开时的奇异之处,说起话来那叫一个自然。 “你现在是有灵感了?” 第七十四章 雪精灵啼血(16) “唔,只有一点点。” 明濯小声回答。 他瞅了瞅执绋,耳根默默地又红了些。 其实…… 这一点点灵感还是来自阿芙呢。 青年在心底悄悄说道,像是在守护一个甜蜜而不为人知的秘密。 执绋见眼前漂亮的小孩不知怎么的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不由也笑:“一点点就这么高兴?” 才不是。 明濯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啊,很开心。” 又像是想到什么,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执绋:“阿芙,我……我是说,你喜欢画吗?” “怎么,要送我吗?” 执绋挑眉。 不待青年回答,她又道:“不喜欢。” 青年眼睛睁得更大,明晃晃流露出一丝失望。 特别像一只被主人拒绝拥抱的小狗狗。 执绋挥去脑中莫名冒出来的奇怪比喻,手虚握着放唇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笑意,免得小孩恼羞成怒。 “也不讨厌。” “端看是谁送的。” 明濯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执绋又在逗他,脸颊上泛起红晕。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红着脸笑:“那,我送阿芙一幅画好不好?” 我送的画,你会喜欢吗? 执绋被青年的反应萌了一脸,一时间没有回答。 久久没得到回应的明濯以为执绋不愿收自己的画,心里有些失落。 又见执绋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十分严肃,青年不敢打搅,声音小小:“……阿芙?” 若不是直接离开不太礼貌,他也不会出声,毕竟执绋那样子像是在想很重要的事情。 贸然打断有失礼数。 “嗯?” 执绋回过神:“你要送我画?当然可以,我的荣幸。” 咦? 明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那我画好之后送……” 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阿芙只是见过几次而已,根本不知道对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她。 执绋也意识到这一点,一时有些犯难。 执绋客栈明濯应该没办法找到,她平时又是到处走,很难有固定的地点。 是以她也不太清楚该叫明濯把画送哪里去。 眼见青年脑门上的呆毛丧丧地垂落下去,执绋灵光一现:“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地址,你画好之后邮过去就好。” 说着报出一串地址。 很巧,也在东市。 轮回路88号,熹光事务所。 咳咳,虽然陈熹那边不知道弄好没,但招牌之类的总该做好了吧? 算算日子,距离上次与陈熹见面也有小一个月了。 轮回路什么的,要一般人听肯定心里毛毛,外加怀疑一番是否真的存在。 然而明濯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对东市的熟悉程度说不定还及不上执绋呢。 故而他没多加疑问,只是认真地将地址记下来,乖乖的模样叫执绋恍惚产生自己心肝乱窜的错觉。 可不,这孩子也太萌了吧! 执绋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抚了抚。 很好,一片平静,她没有变异。 虽然没有心跳什么的,但形式保留下来很重要。 嗯,做鬼也需要仪式感。 她记得之前薛挽歌和林冢两个凑一块儿追星的时候会捧住这里尖叫呢:)。 还要说些“崽崽妈妈爱你”这样的话。 咳咳——这就大可不必了吧。 执绋放开手,若无其事:“就是这个地址,你记好了。” “嗯……阿芙,”明濯紧张地眨眨眼,“我想找你的话,也可以去那里吗?” “我不一定在,不过你可以去试试。” 执绋道。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盘算几天去一次熹光合适。 将口不对心那是践行得明明白白。 明濯“哦”了一声。 一人一鬼就相顾无言站着,虽然一句话没说,却不觉得多么尴尬无聊。 良久,他们对视着笑起来。 一纯然一清冷两张绝对精致的盛世美颜放在一起,若是有人能看见,大概会被暴击到残血。 然而没有,在明濯与执绋打招呼的第一瞬间,执绋就给两人罩上障眼法。 没有人能在执绋不愿现身时看见她,除了明濯。 “行了,你不是要去作画么,我就不耽误你了。” 执绋唇际残存着一丝未尽的笑意,说出口的话似乎也被这丝笑意感染,极尽缠绵温柔。 青年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点几不可察的温柔,心里欢喜。 “嗯,阿芙应该也有事要办吧。” 说着告别的话,两个却都顿在原地,等待对方先行离去。 风吹过,好奇地瞄一眼装木头人的人与鬼,无聊地撇撇嘴,滋溜一下溜走。 于是他们又对视着笑了。 “这样好不好,我说三二一,我们一起走。” 执绋道。 她敢发誓刚才短短几十分钟内,她真心去笑的次数比此前几百年来笑的都要多。 这或许就就是明濯的魅力吧? “好。” 明濯认真点点头。 “那我开始数了。” 开始吧。 明濯闭目默念。 “三。” 三。 “二。” 二。 “一。” 一。 “再见,明濯。” 再见,阿芙。 明濯睁眼抬头,像上次一样,身边人来人往,伊人却如雪消融。 这一次,不是梦了吧。 这个世界,或许比他认识的要更大更广。 阿芙在那片他涉足不了的世界里。 好像有更多灵感了呢。 抓住工具包的手紧了紧,明濯抿唇微笑,释然地向着原来的方向前进。 他要去完成送给阿芙的礼物。 他们会再见面的。 青年坚信。 ……………… 夕阳西下,落日黄昏。 层层叠叠的火烧云霸道地占据一方天际,染得整片天空热烈而绚丽。 朱放放下笔,捶了捶酸疼的肩膀与脖颈。 他坐在自家书房里,算上今天,已经四天没去公司。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他对公司控股占比大,大部分事务通过电子网络解决,一些必须要他到场的谈判挪到其他时间去了。 大致将要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朱放看向左上角。 桌子左上角,放着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书。 他没有签字,这么多天来一直假装无视它,却又将之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懂得。 樊纤容为什么一定要离婚,现在这样不好吗? 朱放不明白,更想不通。 屋内的光线暗淡,男人看一眼窗外,忍不住皱起眉头。 天色似乎暗得格外快。 第七十五章 雪精灵啼血(17) 朱放想了想,站起来准备去开灯。 “啪——” 灯光一盛,然后像是要应和盛极必衰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一般又缓缓暗淡。 直到剩下一点点微弱至极的光线。 莫非是灯泡出了毛病? 朱放心想。 不知管家当初采购的是哪个牌子的灯泡,这么不经用。 一会儿得叫他来处理一下,以后买灯泡可不能买这个牌子。 不着边际地嘀咕几句,男人放弃了开灯的打算。 暗着也好,黑暗总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也给人以无穷的灵感以及思考的空间。 一阵凉风吹过,带来一阵胆颤,怪冷的。 朱放摸了摸起疙瘩的脖子,走到窗边关上向外打开的玻璃窗。 突然。 “呵……” 背后某处传来极轻却也绝对不能被忽视的一声笑。 朱放瞬间僵直脊背,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没有转身,而是将手指又放在窗户的锁上。 窗户的锁是旋转式的,左开右关。 朱放一只手抓住锁,另一只按着玻璃,一下一下向左旋转着锁。 然而他转不动,原本灵活的旋转锁不知怎么回事,坚硬如铁,任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没使之移动一毫。 男人的动作开始很轻,渐渐地端不住心态了,就剧烈起来,到后来,他放弃旋转锁,直接用手去砸玻璃。 发出肉体撞上坚硬墙面的沉闷声响。 “嘭嘭嘭嘭——” 听着就疼,但男人却没感觉一般,越来越用力。 “朱先生,这样着急做甚。” 女人凉凉的声音终于响起,阻断了他的动作。 到底太耗力气,动作一停,朱放就忍不住扶着窗户软坐于地。 在他身后,书桌后面,执绋正襟危坐,端的是冷面无情之态。 “背对客人可不太礼貌。” 执绋轻声说,交放在书桌上的两只手稍稍变换姿势,委坐在窗下的男人就转了个身。 两道视线接轨,男人眼中浮现出惊异。 “是你!” 总算说出话来,男人忍不住喘息。 “又见面了朱先生。” 执绋颔首,算作回应他的话。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男人没有问“你是怎样进来的”这类白痴问题,毕竟就算他问出口了眼前人也不会真的告诉他。 再者,作为东市三大世家之一朱氏的家主,他是知道一些非科学存在的,虽然之前没有见过。 不过是神出鬼没而已,对于某些存在而言委实算不得难。 重点在于,这位……为什么盯着他不放,先前在殡仪馆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画,现在又直接出现在他家里。 “您放心,这一次与朱小姐没有关系。” 执绋侧开身子,单手支住下巴。 听闻此言,朱放却没放松心神,不为朱嘉佳,那就是为其他人。 果然,下一瞬执绋就说: “有两位先生委托我来看看您,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如果能把你脸上的轻描淡写收敛一点,我倒能信你的鬼话。 朱放心中吐槽,眼里却没敢露出分毫,干笑着道:“哪里哪里。” “不知是哪……两位?” 突然意识到什么,朱放的心跳前所未有地蹦跳起来。 两位? 为什么是两位? 如果这人不是单纯为蒋忱遇那小子而来,那她还会为谁来? 会不会是……他? 不,不会的,他都死了这么多年,要是来人早来了,还能等到今天? 不会是他的。 朱放心里安抚自己,背后却沁出冷汗,打湿了衣衫。 “嗯……我想想,好像都是您认识的人,一位姓蒋,另一位……” 朱放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一个字,心跳声撞击着耳膜,撞得他耳朵开始发疼。 “挺巧,与您一样,姓朱。” “与您一样”这四个字一出,朱放额头立刻冷汗遍布,瞳孔紧缩,神情仓惶。 不会真的是他吧? 怎么会是他呢? 不,世上姓朱的人多的去了,不一定就是他。 然而执绋没有给他自欺欺人调节心情的时间,直言不讳: “更巧的是,他还是您的同胞兄弟,唤朱敝。” “虽然去世多年,但您应该不会忘记这位亲兄弟的对吧?” 朱放耳旁躁动的心跳声戛然而止,心中莫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啊,真的是他。 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朱放低声笑起来:“我当然记得,那可是我血脉相连同根而生的兄弟。” 也是我曾经最嫉妒的存在。 不过现在,他已经成为一抔黄土,再无人记得。 死人而已,哪能威胁到活人身上去? “记得就好。” 执绋不在意男人不太正常的反应,闻言只满意颔首。 话锋突然一转。 “朱先生如此有恃无恐,想来是对我的到来做过准备了,既然如此,不妨使出来叫我瞧瞧,藏着掖着可不是君子所为。” 伪君子也是君子,此言不差。 朱放收起笑意,阴沉着脸摄住执绋:“你倒发现得挺快。” 早在第一次见过执绋之后,朱放就联系了一个大师,在书房里很是布置一番,以防止执绋前来捣乱。 当然,他那时只是以防万一做的准备,心里没想过执绋会再来。 所以这些布置究竟在防备谁,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而已。 刚才发现异常,朱放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打开开关,结果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哐哐哐”砸玻璃。 就是碰不到开关,更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执绋开口,他才挣脱控制,得以喘息一二,也得以不动声色地按住开关。 大师说过,这个防护足以挡住百年鬼怪,对付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应当绰绰有余。 毕竟现今世上,哪里有上百上前年的鬼? 没见他死了二十多年的亲弟弟都没在他身边吗,要是有怨气,他那亲爱的弟弟应当怨气冲天,恨不能撕了他才对。 眼下朱敝没出现,也就说明二十多年的鬼不容易形成。 因此,这个神秘的女人如果是鬼,年份应当不高。 若她不是鬼而是人,那么他就不必害怕她。 再厉害的人,不过肉体凡胎不是? “朱先生没有刻意隐瞒,我自然发现得快。” 执绋没带什么感情地一笑。 “不过很可惜,这些东西对我没用。” (番外)明点点超可爱的 明濯刚出生时,就一点点大。 明家人思索着贱名好养,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唤“点点”。 这个小名一直伴随着小朋友,直到他上幼儿园。 明点点小朋友上幼儿园前不久才知道自己的大名。 然而“濯”这个字笔画多,结构有点复杂,他来不及记。 所以上幼儿园的第一天,老师要大家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明点点被难住了。 ——妈妈说他叫明zhuo,zhuo怎么写呀? 年纪小小的小孩那时候已经颇有“绅士”风范,虽然被难倒了,却也没做出抓耳挠腮的动作。 而是拿着铅笔在脸上戳戳戳,皱着十分优秀的眉头思考。 想着想着,脑袋上渐渐亮起一个小灯泡。 ——啊,知道啦! 小孩拿着笔表情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明、、 炒鸡棒! 我真是个天才呀~ ………… 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明濯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他大哥比他大七八岁,最小的三哥也比他大五岁,所以小孩在家里永远都是被让着宠着的那一个。 明点点同学小学的时候,由于他精致堪比精灵的脸蛋,受到全年级同学的喜爱。 啊,由此可见颜狗无处不在。 他生得精致,却也丝毫不女气,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好看的男娃娃。 加上男娃娃性格好,跟谁都处得来,喜欢他的人自然多。 二年级的时候呢,明濯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 来自一个叫亚亚的男孩子。 哦没错,就是男孩子。 亚亚同学一顿操作猛如虎,送完情书送牛奶,送完牛奶送巧克力,总之有啥送啥。 明点点接受良好。 为啥呢? 因为亚亚同学那封情书实在…… 具体内容如下: qin ai 的明zhuo,你好。 我xi欢你很久了,我xiang zuo你朋友,da 应我的话,我jiu每天给你送牛nai 和巧克力,还有好多好吃的。ai 你的亚亚。 明点点同学以为这就是一封交友信,欣然同意。 就这样他多了一个朋友,每天都有牛奶和巧克力,小日子别提多滋润。 直到有一天。 “明濯,我喜欢你,你做我男朋友叭。” 同班一个小女孩对明濯告白,那时候他刚升上三年级。 明濯一脸抱歉:“我不谈恋爱的。” 拒绝得像模像样。 这表情这话还是从他哥那里学来的呢。 小女孩生气:“可是你不是都和亚亚在一起了吗?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明点点:……? 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jpg 你在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懂.jpg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jpg “我不介意你们两个的事,我们在一起不可以吗?” 小女孩叉腰,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 “我我我……” 明点点觉得自己的三观要炸裂了,一双猫儿眼瞠得老大。 老半天才找回声音:“不可以,我妈妈说过谈恋爱不可以脚踏两条船。” 得,完全被带跑了。 小女孩老不高兴:“那你把亚亚踹了,我就可以跟你在一块儿,反正他都霸占你好久,该退位让贤啦。” “不不不可以。” 明点点疯狂摇头,白净的小脸上涨得通红。 “为什么不可以?” 小姑娘连连被拒绝,眼眶慢慢红起来,水光在眼中明明灭灭。 明点点从小被教育要对女孩子绅士,不可以欺负女孩子。 眼见小女孩要被惹哭,他急得脑袋上冒汗。 “因为……因为……” 脑中灵光一现,顾不得思索这话说得对不对,明点点脱口而出。 “糟、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要是抛弃他和你跑了,以后也会抛弃你和别人跑的。” 天知道那时候明点点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 小女孩也被他的话惊到了,生生将眼泪憋回去,没哭。 这事儿后来被明爸爸知道,当做糗事笑了小朋友好几年。 ………… 明濯在绘画一途上天分非凡,加上头脑聪慧,十四岁之前连连跳级上完国内的中学课程,前往意塔国求学。 他在意塔国呆了五年,中间只回过几次国。 意塔国的男人女人总是浪漫又文艺,艺术在他们身上得到完美的体现。 他们温柔又多情,看见精致如人偶一般的明点点,总是喜欢怪叫。 正是因为这样,明点点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长高再长高。 十九岁那一年,明点点身高一米八三,虽然在西方依然算不上顶天海拔,却也不算矮小。 至少明濯没再听见哪位朋友说自己像芭比。 他性子好,虽然不喜欢别人这么唤自己,但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拒绝。 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把身材练得颀长,虽然穿着衣服还是显得有些瘦,但绝对脱衣有肉。 嗯,超健美。 明点点每天起床照镜子时都这样对自己说。 ………… 家里长辈总喜欢唤明濯小名,明濯最开始曾别扭过,但最终还是臣服在母亲大人忧郁的眼神攻击下。 算了,不过一个称呼,何必叫母亲难过。 明濯这样安慰自己。 要是知道未来女朋友后来也会这么叫他,大概明点点小朋友会后悔这个决定罢。 笑容逐渐消失.jpg 由于家庭教育和意塔国思想的影响,明濯对女士总是表现出十分的绅士风度。 这就造成小孩妈粉姨粉姐粉特别多,还特别喜欢逗他。 每每看见明点点面红耳赤,这些怪阿姨怪姐姐就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对此明濯表示超级郁闷。 逗他这么好玩吗?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好不好,不可以老是逗他的,又不是小孩子。 对此众妈粉姨粉姐粉露出会心一笑。 十九岁。 可不就还是个孩子呢。 对方蜜汁一笑并朝你丢了个手绢.jpg ………… 明濯在他十九岁那一年遇上一只叫阿芙的鬼。 阿芙生得特别漂亮,眼里蕴藏着无尽的孤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很在意她,只要她一出现,他的目光就移不开。 后来,二十四岁的明点点明白了。 那是喜欢啊。 他是个画家,遇见阿芙之前,他的画里有万千世界。 遇见阿芙之后,他的每一幅画里,都有她。 生命有边际,但爱,永存。 第七十六章 雪精灵啼血(18) “有用没用试过才见分晓。” 朱放表情狰狞,全然一副不做不休的模样。 执绋还能怎样呢?当然是冷眼瞧着,随他折腾,总归伤不着自己。 何况她还想知道背后指导朱放的“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会不会又是衣家? 心中千回百转,回过神来时,便见整个房间都泛起一阵青光。 执绋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发现那是一道道竖纹,组在一起像一个硕大的牢笼。 有点意思。 这手法有点像古老术法世家惯用的手段。 瞧着效果华丽,生怕鬼和人不知道这里面有陷阱似的。 实际上对付小鬼尚且能行,对付道行深的鬼却后继无力。 不过…… 现在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术法世家存留于世,衣氏一族最后一位传人就是陈熹。 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种术法? 是她记岔了,还是背后真的不简单? 光晕一闪,青色的牢笼成型。 一道丝绸一般的青绳从墙面蜿蜒而出,目标直指执绋。 另一边的墙面上紧跟着也伸展出来一道,又一道,眨眼功夫就有数十道青绳朝执绋袭去。 朱放这时候已经不腿软了,他扒拉着窗沿站起来,脸上隐约浮现笑意。 去,将她抓起来,将她消灭! 什么蒋忱遇,什么朱敝,通通给我消失! 然而这么点三脚猫手段哪能控制住执绋,她都不需要多做什么动作,就将恼人的青绳隔绝在一米开外。 手指轻轻敲击实木桌面,看上去十分唬人的青绳就消融在空气中。 别说,观赏性确实不错。 “我说过了,这些小手段对我来说没用。” 执绋对着表情惊愕的朱放微微一笑,明明很好看的一个笑容,却叫男人狠狠一抖。 她来见朱放,原本是为了给他一点心理暗示,叫他牢固的心理防线产生裂痕。 这样陈熹那边再运作一番,不出意外,这个男人的好运道就走到头了。 也算是完成朱敝与蒋忱遇两位客人交付的委托。 不过,在看见朱放之后,执绋又改变了主意。 这位先生身上的气运不知怎么回事散的差不多了,不需要执绋再做动作他应该也风光不了多久。 另外,执绋发现他身上的术法气息,与之前在齐家火盆里捡出来那张做成冥币的符咒上的术法气息一脉相承。 如果所料不错,两个施术人应当不是同一个就是同门。 齐家事情告一段落,执绋便没有多加打扰,这次又碰上,怎么着也得顺着朱放这条线查下去。 不然对不起他们一次又一次撞上来的热情。 “朱先生不必慌张,我只是将二位先生的问候带到而已,不是来帮忙寻仇的。” 执绋换了只手托住下巴,变脸比翻书还快。 毫不心虚地睁眼说瞎话,偏偏说得无比真挚,大大宽抚了朱放紧绷的内心。 “不为他们而来,你又来这里做什么?我身上可没有值得图谋的东西。” 朱放眉头紧皱,他没想到执绋这么厉害,完全没收到囚困术法的影响。 现在他处于弱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执绋说她不是来寻仇的,倒是让男人狠狠松了口气。 能无视屋内术法,想来也不屑于欺骗他,所以执绋说的应该是真话。 如果不为朱敝和蒋忱遇而来,朱放心中思忖着,别的事情他都不惧。 “是没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执绋赞同道。 男人快要五十岁了,近些年声色犬马,早就将年轻时的底子败光,留下一具平庸而肥胖的油腻肉体。 外表不值得馋,财富执绋又不需要,可不就没什么可图的嘛! 朱放一噎,到底没说什么。 这位是大佬,惹不起,还是闭嘴保平安比较好。 “我想知道,朱先生书房中这些布置,究竟是谁帮的忙。” 执绋悠然询问,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朱放回不回答。 但朱放哪敢一句话不说或者糊弄执绋啊,他稍作犹豫,就干脆地将“大师”给卖了。 “我……请的一位大师,姓周,是一位生意伙伴推荐来的,具体姓名我也不清楚。” “周?是真实的姓吗?” 执绋缓缓蹙眉。 不是衣,是周? 她记得术法世家里面没有姓周的。 “应当是真实姓,我探查过一番,这位周大师做过很多单子,自小到大的生活都有迹可循,不似假装。” 朱放对这一点还是比较自信的,再不济他朱家也是东市三大世家之一,查个人,可不分分钟的事。 而且周大师曾经给其他家族做过生意,他一个人查不清楚,难不成这么多家族一块都差不清楚? 不太可能。 “你可有这位周大师的联系方式?” 执绋询问。 “有,周大师一周只接三个单子,价高者得,我这里有他的电话号码和银行账户,就在右边第一个抽屉里。” 朱放说得很仔细,希望执绋得到结果赶紧走人。 右边第一个抽屉最上面就放着一张黑色名片,执绋取出来细细端详。 这名片设计得挺漂亮,黑底银纹,正反面一样。 中间偏上的位置印着仨字儿——周大师。 下面是电话号码和银行卡号。 虽然执绋不怎么用人类的财物,不过把银行卡号印在名片上这操作是不是有点骚气? 这还不止一个卡号,足足印了三个。 “……” 看见这一串又一串数字,讲真“周大师”形象幻灭了好不好。 记下电话号码,执绋目不忍视地将名片扔回抽屉并一把将它推回原位。 “对了朱先生,”执绋瞟见桌面左上角的离婚协议书,想起什么似的,“樊女士对您似乎误解颇深,这是准备一拍两散?” “她怀疑我对嘉佳动了手,一心与我离婚。” 朱放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嘉佳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对她不利,这么多年过去,她一分一毫都不愿多信我。” 说到最后,话语里充满苦涩。 二十几年的婚姻,似乎一点没在两人之间留下羁绊。 原来樊纤容不相信他,二十多年后,依然不相信。 明明他陪伴樊纤容的时间远远超过朱敝,可樊纤容心里头想的念的,永远都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哦,原来如此。” 执绋点一点头。 “不过,朱小姐真的是您的孩子吗?” 第七十七章 雪精灵啼血(19) 对于朱嘉佳的身世,执绋其实一点不感兴趣。 不过谁叫朱敝非要弄清楚呢。 作为合格且优秀的乙方,她肯定得帮忙排忧解难。 “你这话什么意思,嘉佳不是我女儿还能是谁女儿?” “要是她不是我女儿,我怎么会跟纤容结婚。” 朱放嗤笑,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 如果没有确定朱嘉佳的身份,他会甘愿给自己带个原谅帽,喜当爹二十多年? 怎么可能! “哦,”执绋若有所思,“所以你做过亲子鉴定?” 朱放:“这倒没有,不过我确定朱嘉佳是我的孩子。” 嗯? 这么笃定。 执绋挑眉:“当初你与樊女士结婚是因为朱嘉佳?” “一半一半。” 朱放道。 他与樊纤容结婚,驱动因素当然是喜欢,然后才是朱嘉佳的存在。 不然这么多年来他床伴无数,总有耐不住耍心眼珠胎暗结的。 他总不可能一个个都结了吧。 那可是重婚罪。 好公民绝不重婚。 “你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颇有些好笑。 “朱敝叫你问的?” 见执绋不说话,他便明白这是默认了,不由露出荒诞的表情。 “怎么,活着压我一头,死了还妄想叫我给他养女儿?做了二十多年鬼,还没死明白呐!” 他朱放可不是朱敝的好兄弟。 当初能痛下杀手,现在就不可能给朱敝和樊纤容养女儿。 执绋见他这态度,心中明了在朱放这里应该是问不出旁的东西,没有亲子鉴定,朱嘉佳的身世尚未可知。 或许只有樊纤容是最清楚的。 执绋手指往桌面一点:“行吧,我知道了,不过朱先生,你这么确定朱小姐是你的女儿,不会是樊女士说的吧?” “……” “还真是。” 执绋往后一靠,手轻轻推一把桌子,连着椅子一起后移些许,两条长腿架上桌面,显得笔直又纤细。 动作一气呵成,说不出的潇洒痞气。 “爱情这么叫人失智吗,你可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呢,樊女士一句话你就深信不疑?” 未免过于草率。 就这也好意思说自己很确定。 执绋严重怀疑这位朱家家主的智商在爱情面前清零,哦不,应该是删到负值。 一通话说下来,原先十分笃定的朱放心里泛起波澜。 但究竟是对心上人的信任占了上风。 “你没必要为了朱敝故弄玄虚,我相信纤容,她不会骗我。” 行吧,爱情在某些时候确实挺叫人失智的。 没见丧心病狂的朱放都中招了么。 执绋懒得与他争辩是非,有这工夫倒不如去查查那位“周大师”呢。 “你心里清楚最好,我就不叨扰了,告辞朱先生。” 说完幽暗的灯光突然点亮,朱放猝不及防,连忙闭上眼睛,待眼睛终于适应睁开之后,书桌后面的女鬼早就消失不见。 只有空荡的椅子无声凝视。 朱放往窗外一看,天色尚早,天光敞亮,火烧云仍旧美艳。 ……………… 朱禹沣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坐在自己房间桌前,他盯着小巧玲珑的U盘发呆。 半小时过去,敲门声将他从神游状态拉回来。 “少爷,晚饭时间到了。” “我没胃口,就不去吃了。” 打发走女佣,朱禹沣靠在门板上,缓慢而沉重地,突出一口浊气。 听,还是不听?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咖啡厅中陌生女人带着凉意的低哑问话。 [朱先生,朱禹沣,蒋忱遇怎么死的,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他真的是被朱嘉佳……无意害死的吗?] 是的。 朱禹沣默默说道。 忱遇的事他之前不知情。 佳佳的事是意外。 是这样没错。 他…… 他不知道。 朱禹沣一遍遍对自己说,你不知道。 你只是来不及挽回。 好似这么一遍一遍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一切,他就真的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可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不是的。 他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朱放对蒋忱遇不满,他也知道他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害死过一个人。 有人说过,当罪犯一次犯罪没受到惩罚时,他的胆量就会无限放大。 他将勇往直前,所向披靡。 世间一切罪恶之事,都将不再遥远。 他该知道的,他的父亲厌恶一个人,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将人除去。 那个男人,就是一个神经病。 朱禹沣放松身体,顺着门板滑下去。 他抬手捂住双眼,思绪翩飞。 他不得不承认,作为朱放的儿子,他所受到的影响无疑巨大。 父亲是神经病,作为儿子的朱禹沣,也只能是个神经病罢。 良久,朱禹沣放下手,慢慢爬起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找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开机键上徘徊数十秒,终于按下去。 有第一步,后面自然也顺其自然。 打开文件夹,点开音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对话,如同一颗炮弹,迅猛准确地将他的脑海轰击成一片废墟。 不是因为这些对话如何如何,而是因为…… 这些东西在蒋忱遇的U盘里。 忱遇、忱遇知道了…… 他曾在父亲面前放弃了忱遇,而忱遇听见了。 即使不是当场听见,后来也一定是知道的。 不然,他不会存进U盘。 这个录音,怎么会在忱遇这里? 有一股冷意从内心深处蔓延。 近乎窒息的感觉勒紧咽喉,叫他眼眶发红,眼前一阵发黑。 男人看不见自己的额头上,几条青筋暴鼓,几欲破体而出。 他无法想象,蒋忱遇是如何听完这一段录音,又是如何在知道这些之后依然对他温柔以待。 他更无法想象,在知道朱放对他心怀恶意很有可能要伤害他时,蒋忱遇是抱着什么心情去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朱禹沣头痛欲裂,但他不能现在倒下,后面还有一个音频。 最可怕的都点开了,剩下这个再怎么样也打击不到他。 何况他心中已有猜测。 双击图标,音频播放。 “你放心,这种药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检查也只能检查出心脏病,鱼家有心脏病史,他应该也得了,不会有事的。” “……” “事成之后,尾款会打进你的账户。” “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谁!?” 音频结束。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一声轻笑响起。 “呵……” 朱禹沣一把将笔记本拂开,双目赤红,状若癫狂。 真的是这两个录音啊。 脆弱的笔记本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顿时裂开一道不深不浅的纹路。 男人犹不解气,一下子将桌面上的物件都拂落,撞击碎裂声此起彼伏。 桌面上只剩下一个样式古朴的吊坠。 “嗬——嗬——嗬——” 扶住桌角,男人粗声喘气,情绪接近崩溃。 突然,背后传来幽幽一声。 “阿沣,你这么激动作甚?” 第七十八章 雪精灵啼血(20) 朱禹沣悚然一惊,转头看去,发现他的父亲不知何时竟站在身后。 悄无声息地看着他。 “父、父亲,您什么时候来的……” 朱禹沣更想问的是,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放心,我没来多久,只听见最后一点。” 朱放冷眼瞧着大儿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十分祥和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 不过哪怕只有最后这一点点,也足够叫他知晓朱禹沣在听什么了。 “阿沣,这个录音是谁给你的?” 朱放笑眯眯地询问,眼神中的冷意却愈加深刻。 “父亲,您当时在与谁说话?您要算计的人,又是谁?是忱遇吗?” 朱禹沣没有回答朱放的问题,望着父亲满眼泪水。 “是不是蒋忱遇,你心里不是已经有决断了吗。” 朱放审视着好像十分不敢置信且悲恸的儿子,语气颇为玩味。 虽然吧,他朱放平时忙得很,很少与子女相处,但基本的了解,朱放还是具备的。 朱禹沣这个人啊,的确温文尔雅,也确实有些实力,但比起朱嘉佳,他的天赋实质上是不足够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同性恋,这样的性取向使得他的竞争力在朱家进一步被削弱。 偏偏这男人虽然瞧着文质彬彬,其实与他父亲很是相似,对权势之类的完全无法拒绝。 也就是说,他对朱氏集团甚至是樊纤容的公司,都势在必得。 从这个方面来说,朱嘉佳与蒋忱遇都是阻碍。 不得不扫清的阻碍。 朱放当初能为了巩固自己地位而杀死朱敝这个亲弟弟,他的儿子朱禹沣未必就不能为了安稳继承公司而杀死男朋友与亲妹妹。 当然,蒋忱遇的死亡与朱禹沣没有直接关联,朱嘉佳的死更是一场意外。 可谁说这两件事就与朱禹沣一点干系都没有呢? 未必然。 朱禹沣与朱放,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类人。 朱放从不怀疑这一点。 “父亲!” 朱禹沣再次粗喘:“你只是需要让他离开,何必痛下杀手?” “阿沣,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朱放悠悠然,一点没将朱禹沣的小情绪放在眼里,满眼意味深长。 “先稳住我,暂时与蒋忱遇分开一段时间,等掌握足够权柄,再重新与他在一起,你是这样想的,我没说错吧?” 朱放没说一句,朱禹沣的眸色便暗沉一分,说到最后,他的脸色阴沉到几乎能沁出墨汁来。 朱禹沣当初的打算的确如朱放所说,忍一时而已,换一世太平,再划算不过。 朱放又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跨过诸多碎片踱至笔记本边上,将尚且插在笔记本上面的U盘拔了下来。 U盘小巧,躺在朱放手心里显得尤其可爱。 但此时此刻,在朱禹沣眼中,这一幕却无端黑暗,叫他忍不住一哆嗦。 “这个U盘……” 朱放眯着眼睛细细思索,偏过头对上朱禹沣强自镇定的视线,恍然笑道: “对了,我在你那公寓里见过,既然你现在才开始听,想来这不是你的东西,不是你的……那就是蒋忱遇那小子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同样想到之前朱禹沣所想到的。 ——蒋忱遇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要害自己,为什么听之任之? 这其中,有什么被忽略的事吗? “父亲既然都知道了,还多此一问做什么。” 朱禹沣在朱放面前向来疲于伪装,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是不是伪装的一眼就明白了。 尤其朱放比朱禹沣多活二十余年,道行不浅,朱禹沣这点小伎俩还真瞒不过他。 与其叫他看笑话,不如直接亮出爪子,好歹没那么丢人。 朱放暂时收起一闪而过的念头,对儿子道:“蒋忱遇那小子去世几十天了,你才开始听音频,叫我猜猜……这U盘之前,不在你手中吧。” 让朱禹沣知道他对蒋忱遇动手尚且可以解决,但要是另有人知,尤其如果叫樊纤容知道…… 那可就麻烦了。 朱放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乐于见到父亲焦头烂额的模样,甚至,如果有机会,叫父亲去吃几年牢饭,他也是愿意的。 所以他冷笑道:“父亲料事如神,这U盘是樊阿姨送给我的礼物,我想她那里应当存了不少备份。” 没想到恰恰遇见最坏的情况,朱放闻言神情一肃,眉头紧锁。 这就不太好办了。 樊纤容最近因为朱嘉佳的死亡行事有些疯魔。 别说蒋忱遇这个与朱嘉佳有大矛盾的,便是在天桥上与朱嘉佳擦肩而过的路人,她都要查得清清楚楚。 何况朱嘉佳的死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蒋忱遇的死亡。 现在叫她知道蒋忱遇的死亡与自己有关,可不就将炮口转到自己当头了吗。 朱放倒没有多么畏惧樊纤容的手段,在他眼里,樊纤容不过开了一家美容产品小作坊,没有多大能量。 与朱家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不值一提。 就算她真的掌握着音频证据,其实真正算起来也没办法将朱放如何。 “父亲一向英明神武,大概也是不会把这么点事儿放眼里的。” 朱禹沣冷嘲道。 “你别阴阳怪气的,左右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下一周你给我直接到总公司,先前在分公司历练这么几年也足够了。” 朱放攥紧U盘,冲朱禹沣抛下这么一句,就背着手往外走。 樊纤容知道这件事,看来离婚已成必然,但在那之前…… 男人一向温和的眼中划过一丝锐利与果断,心中同时下定主意,略显富态的身躯竟无端凸显出一种气场。 可斩千军万马的气场。 目送父亲离开,朱禹沣缓缓收起所有表情,眼神幽暗地盯着房间门。 直接去总公司…… 朱禹沣知道这是要开始真正培养他的意思。 不过也是,现今朱家就他这么一个继承人,自然也只能培养他。 佳佳…… 想起朱嘉佳,朱禹沣眼中泛起一丝涟漪。 他无法直言自己毫无愧疚,说实在的,朱嘉佳的死亡与他其实脱不开关系。 如果他温和一点,不那么偏激地报警,不对朱嘉佳表现出恨之入骨的样子,朱嘉佳就不会失神跌落天桥。 更不会因此死亡。 是他所料出错,才害死了朱嘉佳。 “佳佳啊……” 对不起。 你不会怪哥哥的对么。 如果怪的话,请让我将事情做完吧。 第七十九章 雪精灵啼血(21) “朱小姐,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 云不禄合上记录簿,抬头看向神情恍惚的客人。 “所、所以,我哥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朱嘉佳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犹自不敢置信。 “是这样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哥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很好的,他一直很照顾我的,他怎么会……” 后面的话朱嘉佳再说不下去,捂住嘴巴失声痛哭,沁满魂力的泪珠顺着光滑的脸颊滑落。 每一颗,都溢满少女内心中最真实的伤痛。 怎么会呢,哥哥明明很爱我的,他对我那么好,比爸爸妈妈还要好。 他怎么会想要害我呢? “虽然说这话有点落井下石,但是……朱小姐,财富与权利往往能激发一个人内心最阴暗的一面。” “所以,哥哥是怕我与他争朱氏集团吗?可我不会啊,我怎么会与他争呢……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朱嘉佳语无伦次,沾着魂力的泪珠止也止不住,原本凝实的躯体三两下就透明不少。 见此云不禄顾不上与她谈心,直接取出执绋提前放在他这里的固魂鬼器定珠。 定珠是一颗通体莹白的珠子,比人间一元钱硬币稍大些许,内实,不透光,直视时隐约可见云雾一般的纹路。 因为不是武用鬼器,效用对执绋来说又十分鸡肋,所以时常被执绋遗忘在犄角旮旯里。 就这次拿给云不禄,她也是在房间里翻了近两个小时才翻出来的。 云大人还记得这位暴力狂将定珠抛给他时无比嫌弃又没办法的表情。 表情之生动,就差没直接说云不禄是个废物点心。 云不禄:我看得见,把表情收一收谢谢:)。 在定珠里输了一点魂力,云不禄将珠子往前一送,莹润如玉的鬼器就自发悬停在朱嘉佳上方。 皎洁如月的光晕轻柔地罩住朱嘉佳的身体,散在空气中的乳白色光点像是受到召唤一般收拢进有些透明的身体。 险而险之将她的灵魂稳住。 “朱小姐,”云不禄轻叹,“自古名利惑人心。” 他当年叱咤朝堂之时便该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到底一叶障目,死后才得顿悟。 “名利惑人心……” 朱嘉佳满眼含泪,痴痴呢喃:“名利……比血脉亲情还要重要吗?” 是什么样的名利,能叫一向宠爱她的哥哥改变呢? 她一直以为,哥哥改变态度是因为她与蒋忱遇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啊。 没有蒋忱遇,哥哥是不是也会找一个契机“恨”上她? 平心而论,朱嘉佳一点都不讨厌蒋忱遇本人,她之所以与他过不去,追根究底可不就是为了自家哥哥么! 她是恐同,但如果不是其中一方为自己最爱的哥哥,她又怎么会不管不顾与之产生冲突? 云不禄:“人有不同,自然看法也不尽相同。” 或许在朱禹沣眼中,继承朱氏产业是更重要的。 所以他假装不知父亲打算,做了一个沉默的刽子手。 “原来如此。” 朱嘉佳似泣非泣,眼中的光芒强撑着不愿熄灭。 “云大人,我能不能,再见一面我哥哥?” 她还想问一问,当面问一问。 不听到哥哥亲口确定,她不愿相信这些才是事实。 或许、或许只是几位大人弄错了。 云不禄心知这个结果无误,但注视着朱嘉佳近乎偏执的眼神,他无奈地叹息。 “薛小姐走之前给您留了一个愿望,您若是愿意,以此来换可好?” 执绋原话是这样的:“朱禹沣心怀不轨,朱嘉佳原先那个愿望不做数,你到时候再问问她有无旁愿,方便的话,尽量满足她。” 他严重怀疑执绋是知道朱嘉佳会提出这么个愿望才特地留下这么句话。 “好。” 朱嘉佳不假思索,她没有别的愿望了,而今执念,只是求一个答案。 即使这个答案可能会叫她心碎。 话说到这份上,云不禄没法拒绝,他将朱嘉佳的愿望告知执绋,只得到一个“你来处理”的答复。 “如此,您且稍作等待,我道行不足以令您长时间显形,需要小林兄弟来帮忙。” 云不禄坦言,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朱嘉佳表示自己不介意。 于是云不禄开始联系林冢。 没过多久,林冢匆匆赶来。 “朱小姐,老云。” 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脚步没停稳呢就准备往外:“走走走,赶紧的。” 林冢虽然真实岁数大,但瞧着委实就是个孩子,做出不那么稳重的动作时,一点不违和。 也是,他死亡时不过十岁出头,死亡之后执绋也没强迫他长大。 后来的几位同事看在他这皮相的面儿上大多让着宠着,故而小林哥老大年纪了,依旧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嘛,接受新事物的速度总是比老人家要快许多,所以每每更朝换代,最先接受的就是小林哥。 也因此,现如今的小林哥被一个叫互联网的妖艳贱货迷得不要不要的,嘴里时不时就蹦出一两个令鬼费解的潮词。 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诶小林兄弟,你等等——朱小姐直接这样出去可不行。” 云不禄哭笑不得,连忙拉住林冢。 稳住林冢之后,他取出一根木簪对朱嘉佳道:“朱小姐,委屈您在此处安身。” 说着快速默念一句“簪兄,帮个忙”,将朱嘉佳收进木簪。 木簪自然也是执绋所有物,之前处理朱敝时留下的,正好现在可用。 “搞定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赶紧赶紧!” 林冢说着就兴奋起来。 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客栈里,他都好久没出去浪……咳咳,出去见世面了。 要知道他,林冢! 那可是走在时代前列的男人! 怎么可以out呢。 云不禄被他拉着就往外,简直无奈至极。 好在他也了解林冢脾性,心里有所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只得一边被拉着移动,一边开口提醒。 “小林兄弟,你且慢些——” “不是那边,你走错方向了,我们是往东去,去东市——” 第八十章 雪精灵啼血(22) 今日的东市天雨欲来风满楼。 天空像是被揉皱的白纸,遍布灰云,那云层厚重且沉闷,只一眼望去,便叫人心生压抑。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凶狠又疯狂,惹得原本干净整洁的街道,一瞬间又被落叶占领。 行人匆匆忙忙地裹紧外套加快脚步,试图摆脱这蓄势待发的怪兽。 朱禹沣推开门 《午夜十三时》第八十章 雪精灵啼血(2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雪精灵啼血(23) “诶?” 林冢睁大眼睛,云不禄也有些诧异。 瞧樊纤容的表现,不太像是与朱嘉佳感情不好的样子。 “呵。” 朱嘉佳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声。 “从小到大,我与母亲见面的次数不过一双手,二位看,我们怎么能有深刻的感情?” 说着又流露出一丝疑惑:“我不知 《午夜十三时》第八十一章 雪精灵啼血(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雪精灵啼血(24) “你要问什么?” 朱禹沣松开捏住窗帘的手指,对朱嘉佳说话时的声音保持着曾经的温和。 可朱嘉佳还是能感觉到其中藏得微弱的疏离与忌惮。 她多了解她哥啊,比蒋忱遇还要了解,别说一句话,就是一个字,她哥高不高兴她都能摸出来。 现在她哥就不太高兴。 朱嘉佳捂着 《午夜十三时》第八十二章 雪精灵啼血(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雪精灵啼血(25) “我?我该怎么做?” 陈熹不解。 “嗯……” 执绋忍着笑假装思考,见陈熹懵然看着自己,连忙抹去笑意道: “你倒也不用做什么,我去瞧过了,朱放气数已尽,遭报应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情。” “你就帮忙送点东西给樊女士和小朱先生,加快一点这个进程。” “ 《午夜十三时》第八十三章 雪精灵啼血(2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雪精灵啼血(26) 冬日第一场雪降世时,东市发生一件大事。 东市朱家家主被以故意杀人罪名起诉,同一时间爆出来的还有朱氏偷税漏税、窃取商业机密等消息。 这消息一出,整个东市都震荡起来。 朱家可不是一般人家,朱家的商业帝国无比庞大,这乍一受到冲击,好几个领域都动荡起来。 话说这朱家家主朱放,那可真是个人物,要放在乱世,那肯定是枭雄。 当年朱家两兄弟皆才貌双全,尤其是朱二公子朱敝,惊才绝绝,一手炒股之能,动辄上千万。 翻云覆雨,排山倒海。 那时还有人叹呢,这两个公子联起手来,只怕东市半边天都要被朱家占去。 只是天妒英才,这朱二公子年纪轻轻的心脏不好,一个没留神,病发死了。 当时只道可惜,谁知道朱二公子原来是被朱大公子、现如今的朱家家主祸害死的。 可据说这两位公子哥感情不是很好吗,怎么朱大公子就要对亲弟弟痛下杀手呢? 财阀动人心? 除了朱敝,朱家家主还买凶杀人,杀死了一个姓蒋的青年。 据说那青年是朱大公子的恋人,朱家主看不惯同性恋,就干脆将人咔嚓了。 这豪门果真是非多。 普通人不懂啊。 判决下来的时候,素来高高在上的朱家家主霎时红了眼,盯着原告席上的大公子那叫一个恨极。 不过他涵养颇深,没当场失态,安安静静地被押走。 天气依旧很冷,又是一个下雪天,朱禹沣来到监狱外面。 抬眼看看这沉默寂静的大门,他想起一些往事。 一些令人不那么愉快的,附骨之疽一般的往事。 深吸一口气,男人裹紧大衣,闷头走进去。 朱禹沣来此,自然是为了见他父亲一面,翻翻旧账。 父子俩隔着一层玻璃对视。 几日不见,曾经意气风发的朱家家主,难免露出老态。 毕竟他已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人生已经过去大半。 以前养尊处优,保养得好,加上生活品质远超常人,那看上去自然年轻许多。 可如今身陷囹圄,年纪又不小,老人暮色沉沉之感便扑面而来。 朱放的眼神很阴毒,盯着亲生儿子时也不收敛,甚至更深。 谁叫这亲生儿子将他告上法庭,令他遭受牢狱之灾呢。 若是没有这层玻璃,他只怕会不管不顾地扑倒朱禹沣身上,咬得他鲜血淋漓。 朱禹沣看自己父亲的眼神也冷得很,他捂住唇咳嗽几声,伸手拿起听筒。 那头的朱放见此也将听筒凑近耳朵。 “咳,父亲,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 朱禹沣扯出一个染着讥讽色彩的笑容,声音无比柔和。 任谁听着,都不会想到这声音的主人竟亲手将生身之父送进监狱。 朱放不吃他这一套,冷嗤:“好不好你能不知道?” 声音沙哑且干涩,像是用指甲剐蹭黑板平面,听在耳朵里直教人浑身鸡皮疙瘩掉满地。 朱禹沣皱起眉头,因这个刺耳朵的声音感到不适。 不过他还有事情要问,这么点小折磨还是能容忍过去的。 “父亲,”他笑着说,“您没想到吧。” 当年朱放杀弟,其实有目击证人和证据。 证人是当时才四岁的朱禹沣,证据……则是朱禹沣身上他母亲的遗物录下来的一段视频。 朱禹沣那时候很小,证词力度自然不够,但加上视频的话,就毋庸置疑。 因为整段视频记录了朱放与朱敝争执,故意拿走朱敝的药和手机并将房门紧锁的全部过程。 隔着一道门,小孩将所有经过都收进眼中。 那时候朱禹沣年纪小,虽然目睹父亲杀人,心里却并不明白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 而且年纪小,忘性大,睡个觉,多吃些好吃的玩些好玩的就都忘记了。 后来他慢慢长大,无意中发现母亲留给他的吊坠里面安放着一个微型摄像头。 摄像头会记录他遇到的事情并每隔一小时存档一次。 这么多年过去,摄像头已经没办法用,但之前存档的文件却依然存留。 原本朱禹沣没准备看这些陈年旧事,毕竟他那时过得挺好,没多少缅怀过去的心思。 只是想起这原先是母亲的东西,说不定里面有母亲遗音,故而他找了个时间大致察看里面的内容。 没想到,只是随意一看,却看出惊天秘密。 他的亲叔叔,是被父亲杀死的。 更叫朱禹沣目眦尽裂的是,他的母亲,或许不是病死,很有可能也是父亲害死的。 这叫朱禹沣差点没直接崩溃。 在此之后,他开始着手调查母亲当年的死因。 遗憾的是,父亲做得很干净,证据线索之类的基本上无法查证。 除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视频,他几乎找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不过,也是在此之后,他开始摘下亲子滤镜,去看待父亲,并暗中搜集父亲其他方面的尾巴。 那时候他想,即使没办法以杀妻之名叫父亲付出代价,他也可以用其他方式。 只要这个男人不得安生,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为此,他特意找来一位催眠大师,将自己催眠。 他告诉自己,朱禹沣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真小人。 他告诉自己,朱禹沣与朱放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牺牲。 他告诉自己,朱禹沣恨朱放,也嫉妒朱嘉佳。 他给自己加上一层又一层暗示,真正将自己包裹成一个与朱放十足相像的人。 因为他知道,朱放看不上原先的自己,他只对他自己青睐有加。 后来…… 一切就乱套了。 他喜欢上蒋忱遇,为他与朱嘉佳产生冲突。 或许是爱不够深,也或者暗示下得太足,父亲劝他时他放弃了蒋忱遇,默认父亲对蒋忱遇下手。 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将父亲扳倒的机会。 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朱放的时代就要结束,他将为自己造的孽付出代价。 他应和着父亲,一边悄悄录音,作为证据。 那时候他计划得很好,蒋忱遇只摄入一点点药量,病发时再顺藤摸瓜揪出朱放。 可朱嘉佳掺和进来,一不小心竟害死蒋忱遇,蒋忱遇死了。 他乍一听见这消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可能呢? 他都计划好了的,忱遇怎么可能出事? 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想也没想就报了警,要告朱嘉佳故意伤人。 他想啊,要是没有朱嘉佳,蒋忱遇就不会死,事情不会演变成这样。 可后来,朱嘉佳也死了。 第八十五章 雪精灵啼血(完) 蒋忱遇从来没想过要朱嘉佳偿命,他只想给朱嘉佳一个教训而已。 可朱嘉佳死了。 他…… 他就是个废物,最亲最爱的两个人,一个都没护住。 朱嘉佳死的时候,他恍然冲破心理暗示,竟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恢复理智之后他心里清楚,朱嘉佳不知个中缘由,也没有害人之心,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悔恨,也狼狈。 可那时大错已成,他挽回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事已至此,如果不能将朱放送进监狱,他怎么甘心! 好在有樊纤容的帮助,他成功了。 朱放终究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朱禹沣盯着男人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便含了泪。 泪水流淌而下,无声地在诉说着深深埋在皮囊下的苦楚。 为了送这么个人渣进监狱,他付出的太多了,不值得。 可那又怎么样呢? 失去已成定然,爱恨终究为空。 他所爱的恨的,通通离开,只剩下一具空乏的肉身,疲倦地苟活于世。 “父亲,我想知道,当年母亲亡故,你有没有插手?” 朱禹沣胡乱抹去面上的湿润,红着眼望进朱放的眼中,不放过一丝波澜。 “你母亲?” 朱放说得很缓慢,一字一句,似是在思索。 观他这表现,倒像是不记得这么个人了似的。 朱禹沣没有拿东西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肉里,而他却感觉不到疼一般,死死凝视着玻璃另一面的老男人。 “我母亲,宁柔。” 字字泣血。 “哦,你说那个女人。” 朱放恍然大悟,随即扬起一个充满恶意的诡笑:“想知道她怎么死的?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她儿子!” “我不想说,即使你是她老子都没用。” 朱放桀桀笑着。 “我就是不告诉你,你猜啊,你猜猜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猜猜是不是我杀的。” “你!” 朱禹沣眼中逐渐染上怒气,但他咬住舌尖,拼命叫自己冷静。 公众场合,他不能失态。 “父亲,我不是一定要知道。” 朱禹沣沉色凝视苍老不少的男人,说道: “不管我知不知道当年事宜,父亲你现在也已经在这里,我知不知道,其实一点不重要。” 朱放笑容消失。 “不重要,你来问我?” 朱禹沣:“事实摆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不是从你嘴里,也会是从别人嘴里。” “别人嘴里?” 朱放突然放声大笑,声音说不出的阴气。 惹得两边的看守人员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小子,我告诉你,你母亲的死只有我知道,其他人……嗤。” “我不想告诉你,你就永远别想知道哈哈哈哈哈!” 朱放摔下听筒,不顾旁的,直接站起来就走。 许是在朱禹沣面前扳回一局,他心中高兴,走起来虎虎生威。 倒有了几分从前朱家家主的风范。 朱禹沣缓缓放下听筒,皱眉眼神幽暗地凝视朱放的背影。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知道了。 不过没关系。 总有一日…… 男人慢慢往外走。 明明他不到而立之年,心,却老迈似沉暮老翁。 无处风雪不刺人,满心疼痛未可知。 ………… “朱先生满意了吗?” 执绋敲敲桌面,将失神的男鬼从漫游中拉出来。 男鬼一个激灵,回神,眼中的伤感却愈加强烈。 “大人,您说这世事怎的就这般……” 他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卡壳半天没说下文。 执绋了然:“朱先生,命运最难猜测纹理与轨迹,普世众生,大多身不由己。” “何况即便知道命运那又如何?妄图改变,难免遭受反噬。您是聪明人,这些道理不会不懂。” 君不见多少预言成真,是因为预言本身广为人知呢? 凡世众生皆有命数,妄加改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另外,关于朱小姐是不是您的女儿……” 执绋找出两份DNA鉴定,这是她托陈熹去办的,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竟将这三个人的鉴定都做了出来。 鉴定结果表示,朱嘉佳与朱放的DNA相似度不及她与朱敝的。 也就是说,朱嘉佳与朱敝才是父女。 虽然执绋不知道为什么朱放死心眼儿认定朱嘉佳是自己女儿,但DNA鉴定结果是不会骗人的。 说起来这里面弯弯道道不少,几位当事人只怕也弄不清吧。 只可惜了朱嘉佳,本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天桥,谁知道这背后还有一只鬼的手脚呢? 且这鬼,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这……” 朱敝心中早有预感,但没得到具体证明之前他一直心怀侥幸。 万一呢,万一朱嘉佳是朱放的女儿,他也不算杀错人对不? 可眼前白纸黑字,分明告诉他,朱嘉佳是他的孩子,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丝血脉。 ——朱放那头在他心里早就不算什么亲人。 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执绋默然陪着这位一生不幸的客人。 这才说世事无常,有时候你自己都不清楚一个选择背后,将触发什么样的结果。 “朱先生,之前蒋先生来寻我,曾表示自己很疑惑。他不解,他惶恐,他觉得是自己害死的朱小姐。” “我的员工对他说,不必挂怀,朱小姐在那个时候本就是要死的,区别只在于如何死而已。” “再者,朱小姐的死亡其实与蒋先生没有关系。” 执绋迎着朱敝痛不欲生的眼神说道。 “可说实在的,这些话仅仅是安慰之辞,因为确实与蒋先生无关,为叫他安心才说出来,对您,我不会说这些话。” “虽然每个人每个生灵寿数有定,但这并不是恶人为非作歹的依仗,更不是寻求原谅的凭据。” “就像……我们知道人生的终点是死亡,可这并不代表旁人就能肆无忌惮地,夺走别人的生命。” “所以……” 执绋微微一顿。 “所以您确实有错,朱嘉佳这条人命,也将算作您的罪孽。” 待到进入阴间,清算功过之时,阴间法庭会一一清点。 朱放颓然一笑,面上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 他说:“我知道。” 他错了,朱嘉佳本身无错,他一时半刻无法报复朱放,就将痛苦与仇恨转移到朱嘉佳身上。 可朱嘉佳又何其无辜? 即使朱嘉佳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该找到她身上去,何况朱嘉佳是呢?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怪不了任何人,只怪他自己。 他合该下十八层地狱,为女儿赎罪。 执绋不再多说,给朱敝准备好车票,便唤来林冢送他离开。 或许这对今生无缘的父女,能在地府相见。 也或许下一世,他们能圆一段父女缘分呢? 执绋轻轻微笑。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美满吧。 (番外)光阴敝路,唯尔纤容 朱敝与樊纤容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图书馆。 那时候的朱二公子,可谓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那时候的樊女士,那可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倾国倾城。 他与她在静谧的图书馆不期而遇,一见钟情,于是沦陷。 朱敝嘛,他幼时心脏不好,长大之后虽然一直配合着治疗,已经好上许多,情绪上却是不能有太大起伏的。 因此大学之前的学习生涯中,朱二公子一心向学,两耳不闻窗外事。 谈恋爱? 不存在的。 他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对樊女士一见钟情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吓得赶紧联系主治医生。 医生治疗他多年,交情挺好,由着他闹腾,最后告诉他——没问题,棒着呢。 后来,他又遇见樊纤容,心脏照样砰砰砰跳个不停,猛烈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冲出来。 这回他不再觉得是自己心脏有毛病了,他想或许是旁的原因。 于是他咨询了早早结婚的兄长。 兄长一听他这描述,顿时哈哈大笑,直说他这书呆子总算是开窍了。 他不懂。 兄长便直接明了地说:“傻子,你这是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了!” 他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闻兄长之言恍然大悟。 所以,他这是喜欢上那个女孩了吗? 原来,心脏不受控制地乱撞,是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 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朱敝就开始策划着追女朋友。 他没经验,又去请教兄长。 咳咳,他兄长朱放与他完全不同,是个花花公子来着。 兄长说得先弄清楚人家女孩子叫什么。 他想也是。 就各种打听,没敢声张,暗搓搓地,假装随便问问。 好在心上人容色无双,在学校里特别出名,虽然他问得着实隐晦,但好歹问了出来。 心上人名樊纤容。 兄长建议他送花,说这是追求女孩第一步,必不可少。 他去买了一大捧小雏菊,暗搓搓地放在心上人宿舍阿姨那里。 因为太害羞,放下之后连句话都没留,扭头就跑了出去。 这可好,他连要送给谁都没说,宿舍阿姨也不知道这是送谁的。 于是第二天,他假装无意路过,就发现宿舍阿姨吧那一大捧小雏菊插在玻璃瓶里摆在窗户外头。 朱敝:……(T_T) 兴许是他躲在一边盯着雏菊看的模样实在有点憨,樊纤容路过的时候一眼瞧见了他。 诶嘿! 虽然花没送出去,但他和心上人说上了话,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兄长说女孩子喜欢好看的礼物,尤其是奢侈品。 他想了想,去花大价钱买了一块木头,花一个月做成人偶挂件,羞答答地送给心上人。 人偶挂件款式很简单,两颗眼珠子用细小的黑色宝石点缀。 圆溜溜的,透着一股傻气。 “哇好可爱,你这是哪里买的?” 樊纤容收到礼物很高兴,不住地问他是哪里买的。 他不太好意思,被问急了才吞吞吐吐地说:“呃,这是我、我自己做的。” 樊纤容骤然失声,哑然盯着他的眼睛。 他等了半天没见她说话,垂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喜欢吗?” “……嗯。” 樊纤容蓦地一笑,艳光四射。 “谢谢你,我很喜欢。”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用心的礼物。” 他挠挠头,脸上微红:“你喜欢……就好。” 凡此种种,他们之间有很多小却又甜蜜的过往,经年之后再回忆起,就叫人心中甜蜜。 甜蜜也苦涩。 因为那个人啊,那个笨拙又真挚地讨心上人欢欣的青年,再也不会拿着一束小雏菊,羞涩地表白了。 樊纤容从梦中醒来,眼角的泪珠尚未隐身匿迹。 她坐起身子,从床头柜抽出一张面纸,细细擦去泪花。 她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会与朱敝白头偕老,一辈子幸福下去。 可世事难料,朱敝猝死,她怀孕,又嫁给朱敝的兄长朱放。 婚姻似死水,家庭永冷清。 她曾经畅想过的幸福,早就随同小美人鱼,化作海上的泡沫。 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樊纤容又想起她的女儿,朱嘉佳。 刚有朱嘉佳那一阵子,她精神不太好,加上以为朱嘉佳是朱放的孩子,她心中生厌。 虽然最后不忍扼杀小生命将朱嘉佳生了下来,她心里头却是不愿意与朱嘉佳亲近的。 她爱这个孩子,也恨这个孩子。 朱放趁她不备**她,叫她怀上这么个…… 她委实不愿意见到朱嘉佳。 所以最开始那些年,朱嘉佳尚年幼时,她对朱嘉佳能避则避,避不了,就冷言冷语将人轰走。 可是后来,她偶然间发现朱嘉佳不是朱放的孩子,是朱敝的。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她一直以为朱嘉佳是罪证,是她背叛了朱敝的难以磨灭的存在,可后来才发现,她不是。 朱嘉佳……是她与爱人唯一的骨肉。 她心知自己对朱嘉佳曾经的态度多么伤人,因而不敢去亲近。 由爱故生怖,因为怕受到朱嘉佳的怨恨,她不敢去接近这个孩子。 只能用工作,无休无止的工作去麻痹自己。 她那时想啊,先缓缓,等她想好具体方案,再慢慢去消除隔阂。 后来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就像是梦一样。 朱嘉佳莫名背上人命债,又意外死亡。 她都没反应过来呢,她的佳佳,就与朱敝一样,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了。 怎么会这样呢? 朱敝,你说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只是晚了一步而已,怎么我的佳佳,就永远离开我了? 朱敝,我是不是一直在做梦啊? 其实我一直在做梦对不? 从二十多年前你离开我开始,一直以来,我都身处在梦境之中。 我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现实中的我,应当躺在你的怀里,不安地呼唤着你的名字。 是不是啊? 你这个坏蛋,怎么睡得这么死,不起来叫醒我呢? 叫醒我,告诉我:“阿容,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你快点来。 来叫醒我,给我一个温暖的让我心安的拥抱。 不然,我不理你了! 第八十六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 佛说, 人间有八苦, 生老病死为其四, 爱别离、恨长久为第五, 怨憎会、苦痛生为第六, 求不得、执念生为第七, 放不下、不得脱为第八。 枯荣生死两相茫,怎得相思挂心肠。 相思恋鸟啾啾鸣,只盼君来归故乡。 ……………… “喂,哪位?” “……” “喂?” “……” “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挂了?” “……” 周椽芳摁灭手机,随手放置在一旁,没太在意这个有点诡异的电话。 兴许是什么人弄的恶作剧吧。 他心想,果然还是得限制发放名片,不然动不动收到这样的电话也蛮烦的。 是的,周椽芳这些年没少接到内容不详的电话,有的打来不说话,有的则是发出怪音,还有的一开篇就破口大骂。 总之什么样的都有,他都习惯了。 放好手机,周椽芳就准备上床睡觉。 此时正是晚间十一点,很晚了。 对于近些年一直在养生的周大师来说,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 要不是突然接到电话起身,说不定他都睡过一宿。 哪里还能在家中晃荡。 周椽芳对自己无法按时入睡有点不忿,心想要是再打来,他可就不客气了。 “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掰断发出来的。 周椽芳皱起眉,本就有些凶煞的面相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可怖。 特别像破庙里凶神恶煞的神像。 黑脸的那种。 周椽芳不惧什么鬼怪,一听见声音就转过身往客厅看。 手背在身后悄悄捏起手诀。 他没有发出多少声音,放轻脚步灵巧地朝适才发出声音的地方摸过去。 走近些后他才发现,声音是从先前放下的手机那里传出来的。 客厅里没有开灯,他只能看见手机屏幕亮起来照亮的一小片空间。 在那片空间里,他看见一只手。 周椽芳心道果然,深更半夜能在他家里制造响动的,除了小偷就是鬼怪。 而门窗皆锁,又没有被撬开的动静,想来便是后者。 “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周椽芳虎着脸开口询问。 对面的鬼影没动,只能听见干咳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先生?” 那鬼说话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透着一股儒雅清和的味道。 这倒出乎周椽芳的预料,他还以为擅自闯进别人家中的会是那种无赖鬼之类的。 总之不会是这样知礼的模样。 “是我。” 周椽芳没有放松警惕,放在背后的那只手依旧捏着指诀,身子却呈放松状。 鬼喘了一口气,似乎很疲惫,好半天才又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这么晚惊扰您,我名云不禄。” 周椽芳对鬼叫什么名字不感兴趣,直言:“云先生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您且稍等片刻,待我的上司前来与您详说。” 云不禄整张脸埋在黑暗中,故而周椽芳没有看见他的表情。 他难得没有做出温文的表情,整张脸都扭曲了,仿佛经受天大的痛苦。 可不是嘛,因为周椽芳信息太少,他们要找到周椽芳住址,就只能顺着信号爬过来。 待他定点定位之后,执绋就会根据他的位置直接过来。 说起来要不是赵扬幡恰好被绊住了,薛挽歌又是女孩子,也不会轮到他来干这活儿。 爬过来倒不难,难的是从手机里钻出来。 我嘞个去,这手机里头委实太挤,挤得云不禄头晕目眩不说,还恶心得想吐。 好吧,看样子确实不是多好的体验,没见着一向谦和儒雅的云大人都破功了么。 云不禄语气恭敬温雅,那话里的意思却叫周椽芳黑了脸。 怎么着,还要他不睡觉等着这只鬼的上司来? 他怎么就不知道什么鬼架子这么大……话说鬼有机构组织吗?怎么还分上司下属的? “待他来与我详说?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周椽芳冷着脸嗤笑,面若恶煞。 “若是没用要事,云先生还是从我家出去比较好,我这人脾气差,动起手来可不顾忌会不会叫你魂飞魄散!” 最后四个字特意加重语气,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凶气毕露。 云不禄被执绋扔过来干这事儿本来就不爽利,闻此他也没了做表面工夫的心思。 直接变幻出自己的鬼器群儒,照着周椽芳的脑袋就是一下。 群儒形似毛笔,长约成年男人一个小臂,笔头的纤毛白似飘雪,轻若鸿毛,笔杆质地温润如玉,同样是纯洁无瑕的雪色。 观其通身,似有柔光环绕,又似高山雪顶,清冷而不可亵玩。 颇有古时漫读圣贤书的儒生之风范,故名群儒。 云不禄平日里就用它记账,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把它当做榔头。 就像眼下这般。 别看群儒瞧着脆,其实坚硬无比,被它敲上一下…… 来不及反应的周椽芳就是后果。 虽然周椽芳一直捏着指诀,可谁叫他看低了云不禄,更没料到云不禄一言不合就锤人呢? 云不禄将倒在地上的周椽芳挪到沙发上,十分严谨地给周大师摆了个健康的睡姿。 与其争论不休,不如一起安静等待。 收起群儒,云大人露出一个有点鬼畜的微笑,坐在另一头沙发上给执绋传讯。 云:薛小姐,这边已经妥善处理完成。 发出去之后,没过几秒,执绋就回了一段语言,大概是在行动中,不方便打字。 云不禄点开。 “知道了,你看着姓周的一点,我马上到。” 云:好的。 回复完,云不禄坐得板直,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昏睡的周椽芳。 这位周先生四十岁上下年纪,面相凶恶,哪怕现在正昏着呢,也无端透露出一种煞气。 然而他身量算不上高,至少比云不禄要矮一些,这搭配着就有些违和。 单看这样的外貌,着实瞧不出眼前人是位术士。 云不禄回想起自己曾经见着的仙风道骨的术士们,心里默默吐槽。 说是混黑道的还差不离。 房间内一片黑暗,一人一鬼俱是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微弱得很。 突然凉风四起,原本安静的窗帘止不住鼓动。 云不禄站起身。 薛执绋来了。 第八十七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2) 周椽芳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半夜撞鬼不说,还叫鬼袭击砸晕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也不知道那只鬼走了没有。 闭着眼睛,周椽芳心里不期然划过这么个念头。 嘶—— 怎么感觉有点冷? 男人刷的一下睁开眼,不出所料周围依旧一片漆黑。 “周先生,醒了?” 凉凉的、低哑的女声从对面不远处传来,叫周椽芳一阵皱眉。 如果没记错,刚才把他砸晕的鬼是男的,而且声音清润,与这个一点不相似。 “噗嗤——” 幽蓝色的火苗亮起来,灵活地跳跃在指尖,衬得那手指纤长,那肌肤雪白。 周椽芳眯起眼睛,逐渐适应这样的环境,也渐渐看清坐在对面人的长相。 这无疑是一只生得及美的女鬼,幽潭似的一双眼眸里,像是收纳进满天繁星,不敢深入,一深入就是粉身碎骨。 如同不着寸缕的凡人徒步踏入太空,不过一息就会成为齑粉。 留不下痕迹,也激不起波澜。 “你……你就是那个姓云的鬼口中的上司?” 别开眼不再看女鬼的眼睛,周椽芳坐起身子,发现自己的衣服竟然一丝没乱。 不应该吧?他可是直接摔在地上,穿着居家服,那样的动作肯定会弄乱衣服,怎么可能如此严正? 而且…… 周椽芳瞅了瞅扣到最顶端的衣服扣子,一时间颇为无语。 鬼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吧? 云不禄:就是这么无聊.jpg/深藏功与名.jpg “正是。” 执绋道:“下属无礼,望周先生不要见怪。” “今日冒昧来访,是有一些事情需要询问周先生。” 手指轻灵地往上一送,幽蓝火焰便自己乖巧地飘在执绋身边。 空出手后执绋又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 从周椽芳的角度恰巧能看出来那是一张冥币。 慢条斯理地展开冥币,执绋夹着冥币送到周椽芳面前。 “不知道周先生是否认得这个。” “这不就是冥币……” 周椽芳拿起来正说着,只道眼前鬼没见过世面,无意瞥过去一眼看清后,突然失了声。 他凑近幽蓝火焰的方向,将冥币放眼前仔细查看,表情渐渐沉凝。 “不知周先生有什么高见。” 执绋轻抚火焰,一眼不错地瞧着突然呆住的男人。 语气如常,似乎没发现男人的异常。 “这……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周椽芳又凑近仔细地、一寸不落地将冥币看过,沉着脸开口。 这男人的脾气与他的面相完全不同,在奇人异士群体中算是温和那一挂的。 不然之前云不禄也不会简单得手,执绋也不会与他就这么平和地坐在一处。 可看见生得像冥币,其实是符咒的这张纸之后,他的情绪明显躁动起来。 盯着执绋看的眼神里,蔓延着危险的冷意。 仿佛只要有一点不对,他就会暴起同眼前鬼干一架。 执绋不在意他冰冷不善的语气,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淡: “这张符咒是从一位富豪手中拿来的,我瞧着它水火不侵,便要到手里,之前在朱先生那里,我又瞧见相似的图纹,这才冒昧来访,一问究竟。” 其实只是术法气息相似,符文什么的执绋压根没注意。 不过周椽芳不知道,闻此恍然道:“你就是朱先生要对付的鬼?” 不对,他那术法困住百年的鬼都没问题,这女鬼怎的好像一点没受影响? 难不成她道行不止百年?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上百年的鬼魂存在? 执绋没有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颔首:“我回答了您的问题,您是不是也应该回答一下我的。” “这符咒,您可认得?” “自然认得。” 周椽芳忍不住在符咒上摩挲,眼中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痴迷狂热。 “这是我师门中的顶级符咒之一,唤作通鬼符。等闲弟子不可修习,我能认出来还得仰仗着曾有幸见过。” 通鬼符。 顾名思义,就是指定一个鬼魂,将烧掉的东西直接送到鬼身边。 这个符咒之所以被称为顶级符咒,是因为它的使用是耗费功德的。 耗费着使用者和受用者双方的功德,这些功德最终会汇集到画符咒的人身上。 对于凡人来说,功德转赠本是天方夜谭,可这个术法却打破禁制,故而被列为顶级符咒。 大致明白符咒功效之后,执绋拧眉。 通鬼符? 这什么奇怪又土气的名字! 不说曾经术法世家保存的符咒里没有这个符咒,便是单纯看这功效,也叫鬼作呕。 肆意进行功德转移,有违天道,从某种层面也给执绋的工作造成困扰。 可不就叫她心烦么。 而且执绋总觉得这个功效有些似曾相识,但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只能先放一边。 “师门?不知周先生身出何门?” 执绋来此最重要的目的是摸清楚符咒背后可能存在的术士,到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师门”。 既然有“师门”,是否说明这世间还存在着一批术士,藏匿在人山人海之中? 周椽芳将冥币细心折好,小心翼翼地安放进口袋,然后才看向执绋。 “这我不能说,师门有令,不得透露相关的一切信息,今天我对你说起,权当是感谢你将这个符咒带到我面前,旁的就不要再问,我不会答的。” 执绋:“不会答?这可由不得您,收了我的东西……” 她动动手指,幽蓝色火焰迅速朝周椽芳飘过去,直击正面。 周椽芳没想到执绋说动手就动手,一个不察被火焰击中,整个人翻过沙发摔在地上。 一击得逞,小火焰乐陶陶地飘回执绋身边打了个转,蹭着白皙光滑的脸蛋像是在邀功。 执绋奖励性地摸摸小家伙,一眨眼来到倒在地上捂着脸起不来的男人身边。 这位周大师,瞧着好像有几分实力,其实就是纸老虎,一戳就破。 明明心中有所防范,可行动却完全跟不上来,反应慢得要命。 踩住周椽芳的脖子,执绋歪歪头补完之前的话:“就要听我的话办事。” 不然…… 哪怕不能直接弄死,折磨人的方法也多得很。 “知道了吗,周先生。” 第八十八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3) “我、咳,我不能、说。” 喉咙被踩住,周椽芳说话艰难,面部涨红,瞪着执绋的眼神格外凶。 隐隐藏着一点微弱的惧意。 他刚才,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一眨眼工夫就被这女鬼踩在脚下。 这很屈辱,也很可怕。 这只鬼的道行远不止上百年! “不说?” 执绋缓缓念道,像是在考虑什么。 “我、我不会说的,别用死、不死的……威胁我,鬼、鬼不能轻易夺人……性命,你、诈不了我。” 哟呵,知道的不少。 “鬼的确不能轻易伤人性命,但谁说我要以你的性命胁迫你?” 长眉轻挑,执绋伸出两根手指在下巴上摸了摸。 “周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搜魂术?” 搜魂术,搜查魂魄记忆的一种术法,属于古术法中的一种,现如今已经失传。 周椽芳不了解,但听着这名字也知道它大概是做什么用的,顿时瞪大眼睛。 “你……” “哦对了,”眼波流转,姝色无双,“听说被用过搜魂术的人都会傻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周椽芳咬牙。 “有本事使出来,唧唧歪歪……不会是不敢吧!” 他就不信,这个瞧上去过分漂亮的女鬼会他都没听说过的术法。 肯定是说出来诈他的。 执绋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周椽芳心中所想,不由道: “我倒不知现在的术士都这么勇气可嘉,既然周先生诚心寻死,我也不好拦着。” 说着执绋用脚勾起周椽芳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眼中墨色蔓延,如同泛水涟漪一般层层荡开,带着诱人沉溺的魔力。 周椽芳心道不对,却无力移开视线,只能失神地盯着执绋的眼睛,神思恍惚。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受控制,开始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周椽芳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也不姓周。 原来姓甚名谁他早便忘记,记忆深处也完全没有相关影子。 六岁以前,他的生活与试试万千人一样普通,六岁以后,他进入一个地方。 他不知道那个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自己被认为有点天赋,额外赐了姓名。 姓周,名椽芳。 椽,榱也。 大抵是说要他可堪大用,能撑起“房顶”。 他在组织里头待了十几年,期间吃住都有人安排好,除了正常的校园学习,他还要花大量时间去修习“术法”。 那时候他不知道“术法”不是谁都能学的,还以为这就是必修课。 他的天赋或许真的很不错,与他同期的很多人都没法与他比肩。 这之后呢,他慢慢就出头了,也开始明白术法是需要天赋的。 他的天赋很难得。 毕业之后,他没有找工作,专门靠着术法替有钱人家服务,生活倒也无忧。 其他那些天赋不太好的,修为不太高的,基本上都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各自有事业。 多年过去,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个组织究竟是做什么的。 因为整个组织上下管控严明,外松内紧,没达到层次的完全接触不到进一步的机密。 他虽然知道一部分,却也不算是高层,故而对这个庞然大物也是云里雾里。 这个组织里自上而下一共分六级,以姓氏作为划分标志。 他的这个周姓在组织里,排名第三。 上面还有两个姓,具体是什么他不得而知,只知道下面三个分别是楚、孙和卢。 孙姓与卢姓的天赋接近普通人,在术法这一道上穷尽一生注定无法有所获。 因此他们大多是学习一些基本到不能再基本的术法,学习完就被遣出组织,在社会上谋生。 楚姓与周姓则天赋较优一等,能够接触到更为高级的术法。 不过同样也会在一定时间被遣出组织,此后未得命令不能私自回到组织。 另外,在外绝不能提及组织,更不能泄露组织的信息。 执绋收回脚,回退一步。 随着她的动作,被魇住的周椽芳堪堪回神。 他尚且处于回忆之中,整个表情都是茫然无措的,瞧上去便有些痴傻。 执绋可没有云不禄薛挽歌那种细腻耐心,不会慢慢来。 被她搜过魂,那就像是狂风过境,呼啦啦吹过去,整片脑海乱成一团。 啧。 执绋嫌弃地撇撇嘴,又往后退了一步。 有句老话说什么来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可不就吃大亏了么! 都说了搜魂术对被搜魂的人不太友好,还上赶着要她搜魂。 自己说出来不好吗。 把搜魂得来的消息在脑子里过一遍之后,执绋打了个响指,头顶电灯“啪”的一声骤亮。 刺目的灯光扎进周椽芳失神的双眼,像是带有非一般的力量,轻巧地将他的神智聚拢。 “……你!” 周椽芳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他的过去。 他原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却被一道白光蛮横地拉了出来。 回神之后,男人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猛然坐起来,看向执绋的眼神饱含忌惮与怨恨。 他泄露组织机密,违背组织规则,不知接下来将会遭遇什么,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只鬼带来的。 周椽芳有心用术法灭口,但身体上的虚脱和精神上的惶恐几乎击溃他整个人。 想到这里,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干净得像头顶默无声息的灯光。 关于术法的一切记忆好像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周椽芳气急败坏地质问,然心有余而力不足,问出来的话轻飘飘的,没多少力道。 执绋歪头一笑,料峭春寒扑面而来:“我瞧过了,周先生您学的那些术法都不是正统,多为害人害鬼之法。” “既然如此,我少不得清扫垃圾,只是力度没掌控好,一不小心全都消灭了,周先生……不要见怪。” “你……你!” 周椽芳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气音。 于此同时,一向康健的心脏也狂跳起来,诉说着无力。 那些术法…… 那些术法可是他立身之根本,没了它们,他如何活!? 周椽芳捂住心脏,艰难地喘息,只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厥过去。 “你……” 第八十九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4) “毁人……前途,你、你……会遭到报应的!” 周椽芳恶狠狠地说道,这时候他完全顾不上什么形象,只想撕碎眼前这只鬼。 可他原本就没办法对执绋如何,现在失去一切术法记忆,就更没办法伤害到执绋。 执绋被他的话逗笑了:“您还知道毁人前途会遭报应?” 笑容渐渐消失,冰霜四溢。 “那您毁别人前途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会遭报应?” 周椽芳所修习的术法,七成依靠掠夺旁人气运运行,两成吸取旁人生机,剩下那一成才是无害的。 偏偏这周先生不是无知,他对术法的功效和后果心知肚明。 即使如此,他依旧用它们来为自己谋利,对外却撑着一副世外高人的虚面,可笑至极。 “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的,怎能怪罪于我?” 周椽芳哑然片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反驳。 “自愿?” 执绋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冷意更甚。 “说一句语焉不详的会收取代价,就称得上是自愿吗?” “你们人类,都这么虚伪?” 不想再脏了自己的手脚,执绋忍住动手的念头,没再上去踹一脚。 像周椽芳这样的低阶术士,想必那个神秘组织里有不少。 她不可能一个一个扁过去。 执绋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泄露组织机密,应当向组织告罪。” “哼怎么可能!” 他跑都来不及,哪可能自投罗网? “泄露组织机密,应当告罪。” 语气加重,威胁之意尽显。 “我不……” “嗯?” “……对,”面对马上就要怼脑门上的拳头,周椽芳不得不改口,“我泄露组织机密,我要去告罪。” 执绋满意了,挥手一道幽光送进周椽芳眉心。 “记住我的话,要是七日之内没见你有行动,后果自负。” 说完留给周椽芳一个自行领会的眼神,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周椽芳不敢轻举妄动,僵坐数十秒,确认过执绋的确已经离开,才扒拉着沙发靠背动作迟钝地站起来。 全身上下都在叫嚣不满,控诉着不久前受到的暴行。 他到底养尊处优多年,一身骨头养娇不少,被执绋那么一踢一踹,别提多难受。 腹诽着女鬼的暴力行径,自觉已经是个老人家的周大师扶着腰,曲着腿,一步一挪走进卧室。 他没敢关灯,想着就这么开着灯,应该不会再招鬼来了罢。 周大师下意识地忘记一般来他家的鬼,关个灯是不成问题的。 所以其实这灯……开没开着一点影响都没有。 待哆哆嗦嗦团进被窝里,已然不年轻的男人闭上眼,表情渐渐狰狞起来。 他本来就面相极凶,当人群里说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都有人信。 此刻被子盖住脖子以下过于违和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脸,那效果就更加明显。 更别提他做出的表情,二次放大了面相上“恶”的一面。 总之没眼看,看就是吓死你。 豆大汗珠从额心向两鬓滚落,男人咬住牙鼓起腮帮,恨到极致反而做不出表情。 “嗬——呵呵……” 干哑的笑声突兀响起,起先微弱,渐渐地大起来,充满整个房间。 说不清的诡谲。 ……………… “薛小姐,您是想通过这位周先生顺藤摸瓜?” 云不禄缓得差不多,又恢复原本的温润如玉。 两只鬼并肩而行,慢悠悠地在城市街道上方飘荡。 “显而易见。” 执绋颔首,双手拢进衣袖。 她出行为了方便,没穿多华丽的裙裾,就十分日常的简式休闲汉服。 颇具一番风流写意。 夜风拂过,长发的两只鬼却八方不动,连根发丝儿都没飘起来。 “这位周先生……” 云不禄轻声道:“好像还瞒着什么。” 虽然执绋用了搜魂术,但其实为了不过分损伤周椽芳的灵魂,她并没有用最深层次的搜魂。 因而一些被刻意隐藏的东西执绋没有翻查到。 想也知道,执绋说消除术法相关的记忆时,周椽芳的表现…… 有些过于虚假。 可见对于周椽芳而言,他还有更重要的底牌握在手中,故而不会真正绝望。 执绋肯定了云不禄的看法:“的确,他应当还知道一些关于那个组织的消息,不过……” 不过被重重术法保护着,一丝缝都没露出来。 想来那组织旁的术法研习不怎么样,对这封锁记忆的术法研究到颇深。 执绋没有点明后半部分,但云不禄与她相处几百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您……为什么不直接破开术法?这对您来说应该不难。” “确实不难,”执绋瞥他一眼,“但没必要,我非嗜杀之人,也不是非得知道被掩埋的是什么,左右不过一点信息,在周椽芳身上套不出来,以后自会有别人。” 待她再逮一个更高层的人类搜个魂,不就明白了。 为一点小事为难生魂,也是要还业障的,没那个必要。 “薛小姐仁善。” 云不禄含笑调侃道。 执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云不禄这厮面前,优雅体面根本维持不住。 听他说话,不能太有脑子,也不能不带脑子。 太有脑子累,不带脑子亏。 “薛小姐……” 云不禄突然看向前方唤执绋。 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面上露出诧异震惊之色。 执绋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一棵榕树不知什么时候挡在她们前进的路中央。 榕树长寿,眼前这一棵粗壮茂盛过头的显然不是棵年轻树。 起码有几百年岁数。 这倒不是云不禄面露诧异的缘由,真正叫他感到震惊的是这棵树正正好挡在客栈大门口。 不知是不是老树有灵的缘故,想要进入客栈的客人们都被拦在外面,无法穿过树干进入客栈。 “这是……” “树灵?” 执绋有些迟疑,这世间灵物越来越少是法则规定的,按理来说,不过几百年的树,即使属阴性,也不会有灵产生。 可堵住客栈大门的这棵树,观其气息至多五百年,决计不到能修出灵的地步。 怎的就通灵一般堵着客栈大门,而且五百年就这么大,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去一看便知。” 第九十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5) “诶大人来了!” 有只女鬼不经意一瞥,正巧看见不紧不慢赶过来的执绋和云不禄,顿时惊喜喊道。 她这一嗓子效果惊鬼,聚集而来的大小老少纷纷看向她,见她满目惊喜看向后方,又朝她看的方向看去。 动作整齐划一,颇具喜感。 “大人!” “大人您来了!” “大人来了!” “大人,这棵树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原来在外面!” 问候质询的声音此起彼伏,众鬼在执绋客栈外等候多时,一直没法子进去,等得心焦。 此时总算瞧见能主事的,可不就开心极了么。 大人表示并不想接话,然而不接话只怕耳朵受不住。 没办法,执绋抬手往下一压,示意它们安静。 大魔王暴力的名头委实响亮,执绋明确表现出叫它们安静的讯息,没有鬼会头铁地继续发声。 于是整个场面瞬间就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哦对,鬼是没有呼吸的。 云不禄心中小人猛一拍脑袋,觉得自己竟也蠢了一回。 好歹当年也是叱咤朝堂的风云人物,怎的年纪一大就傻成这般模样。 这厢云不禄暗自嫌弃自己,那厢执绋见众鬼安静下来,便朝着榕树漫步而去。 也不知她是怎样动作的,明明瞧着信步闲庭,一息工夫竟就已经站在榕树边上。 叫原本准备给执绋让道的几只鬼一阵发愣。 近距离看老榕树,执绋发现这竟然是真实的实物,有生灵之气的活物。 而非她之前所想的灵物。 换句话说,这就是棵树,不是树灵。 按理来说,实物并无法真正堵住客栈大门,毕竟鬼是可以穿透实物的,区区一棵树,不在话下。 但事实是他们被阻拦在外,无法穿过榕树进入客栈。 这可就奇了怪了。 执绋扬眉将榕树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只觉得这棵不速之树给她的感觉有些奇怪。 要她说具体的奇怪之处,她又一时半刻说不出来。 “薛小姐,会不会是树缚灵作怪?” 云不禄不知何时穿过鬼山鬼海来到执绋身边站定,思索片刻给出一种猜测。 “倒也不是不可能。” 执绋沉吟。 “不管它,试试就知道是不是。” 懒得深想,有这个工夫不如直接问问。 执绋捏起中指和拇指,指尖朝榕树轻轻一点。 白光闪过,榕树粗壮的树干上泛起莹润的光泽。 随着树干被点亮,连接着树干的树叶们仿佛有感似的,“沙沙”催动起来。 约摸五分钟之后,一个人影逐渐浮现。 人影原本淡得像是要即刻消散,但树干上不时闪现的白光源源不断朝人影输送,不消片刻,执绋就能看清人影的模样。 这是个女子……女鬼。 女鬼身着淡青色古朴齐胸襦裙,头上的发型与发饰繁复华丽,身姿纤细笔挺,不看脸,单看这周身气度,便觉是位端庄佳人。 况且她五官柔和清丽,远山黛眉,翦水秋瞳,瞧着像是三月份的风轻柔贴近脸颊,叫人心生暖意,又格外眷恋。 这无疑是一只古代鬼,还是世家之女那种。 女鬼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离开榕树,面上神情犹带几分飘忽。 “女士,您……” 云不禄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就折中选了个“女士”。 女鬼将目光投向执绋和云不禄,声音轻且细:“二位……不知哪位是薛大人?” “我是。” 执绋应道。 “问薛大人安,妾身易孟氏,今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女鬼朝执绋盈盈一拜,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之风。 想来这女鬼生前不仅出身贵族,更是嫁入世家为正妻,这才锻造出如此气度。 “若是心愿未了,在外头不便多说,还是需进客栈详谈,所以易夫人不妨先撤掉您带来的树。” 执绋扬扬下巴,对着榕树的方向示意。 有这棵树堵着,她们也说不了事。 女鬼这时候才想起身后的榕树,她不好意思地对执绋两鬼抱歉一笑:“请容妾身处理一下私事。” 女鬼先前一直与榕树融合在一起,虽有神智,却并不自由。 可以说她与榕树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完全平等的。 即使如此,简单沟通还是不难的。 女鬼抬手轻轻抚摸树干,没有开口说话,神情却像是在说话。 才安静不久的树叶时不时“沙沙沙”抖动,明明只是一棵有些年份的老树,此刻却有灵似人。 整个交流过程很快,横竖不超过五分钟,女鬼便收回手。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榕树伸出两根较为粗实的枝丫,圈住自己的树干往上一拽,整棵树猛地就跳出地面,露出原本藏在土壤里的盘根错节的根须。 这一幕可真真壮观,直把围观的鬼瞧得一愣一愣。 榕树拔出自己的根,伸出一根枝条轻柔地在女鬼头发上拂了一下。 又缩回去对着执绋和云不禄行了个歪歪扭扭的抱拳礼,这才以根为腿脚不知往何处去了。 在这个时代,树自个儿行动,大概称得上是千古奇观了罢。 执绋没有再去思考榕树的去向,对着女鬼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易夫人请随我一道,进去谈谈您的委托。” 执绋给云不禄递了个眼神,率先跨入客栈大门。 “多谢大人。” 女鬼有些欣悦,行礼道谢后便紧随着执绋一起进入客栈。 女鬼后脚刚踏入客栈,客栈的大门就自动阖上,门板上浮现“打烊”的字样。 “诶,打烊了!” “云大人,那我们……” “对啊对啊,我们怎么办啊?”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十三时,我们还能进去吗?” “都是叫那榕树精耽误的,不然我们也不会一直滞留在外面。” “是啊,您得给我们个说法。” 群鬼见执绋完全进去了,这才大着胆子喧喧嚷嚷地闹腾起来。 七嘴八舌,起此彼伏。 云不禄早料到会有这么个情况,执绋临进门时也暗示他来处理。 隽秀的云大人稳得一批,半分不乱,含笑开口:“诸位,今日之事是客栈之过,当由客栈来承担过错。” “然营业之时已过,理论上来说是不允许客人再进入的,这是规定,我们也无法贸然打破。” 话说到这里,群鬼门又开始议论纷纷。 “这什么意思啊?” “这是不让我们进去的意思吗?” “那我们等了这么久,怎么算?” “……” “诸位请冷静一下。” 云不禄面不改色:“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但并不是不可操作,诸位请放心,客栈开门做生意,以和为贵,不会欺瞒客人们。” 执绋客栈正门无法打开,侧门却可以。 平日里客栈不营业,大门紧闭,他们这些员工都是走侧门的。 “客栈有员工通道,我们从这里进,诸位在客栈中休息一日,带今日的午夜十三时,再一一招待您们。” “这也可以!” “确实不错!” “……” 再一阵七嘴八舌之后,群鬼便随同云不禄从侧门进入客栈。 第九十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6) 客栈里,待客厅。 “易夫人,请说出您的委托。” 执绋展开亡灵书,写上“孟青葶”。 这是这位易夫人的闺名。 易夫人孟青葶,出嫁之前是孟家长房嫡出长女,性情端庄大方,才貌双全,思慕者众多。 孟家是当朝屹立多年的老牌世家,曾出过两任皇后,四任丞相。为官 《午夜十三时》第九十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7) 事情是这样的。 孟青葶病逝之后,意外的没有直接去投胎,而是离开肉身,四处飘荡。 易家丧葬之礼与其他世家不同,一般而言世家行土葬墓葬,而易家行树葬。 所谓树葬,便是择一古树,葬身其下。这葬身并非肉身,而是骨灰。 为此,逝者火化之后收敛骨灰,遍撒树下,以求其安灵 《午夜十三时》第九十二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8) 宣和六年,易宅。 易家少家主今日喜得麟儿,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只是少家主夫人因着生产时出了些小变故,身子虚弱,据说要卧床修养。 少家主为此着急上火,生怕自家夫人出了个三长两短。 易家少家主与夫人感情甚笃那是整个上京公认的。 上京各家对少家主这样的表现早就见怪不怪,连句歆羡的话都懒得说了。 “笃笃笃——” “吁——” 易风泽翻身下马,将马绳扔进仆从怀中,一点停顿都没有脚步生风地往家中走。 “少家主回来了。” 管家早早得到消息等着易风泽回府,见他裹着风尘疾步而来连忙迎上去。 易风泽颔首算作回应,没将时间过多分给寒暄,直入正题:“夫人今日情况如何?大夫怎么说?” “陈大夫今日已过府给少夫人请脉,说是少夫人体虚,近些日子不宜见风,另外开了些补气养血的方子。” 管家张口就来,这是少夫人临盆以来他一直在做的事,原本呢这种事无需管家来道,少夫人身边伺候的仆从更合适。 谁叫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大丫鬟背主呢?命都没了,别提什么事不事的。 重新收人不急于一时,故而这差事只能管家先接着。 说来也怪,少家主对少夫人关心不减,每日自外头匆匆赶回府都要询问少夫人的情况。 但问归问,他却没有亲自去看过少夫人一眼,自小少爷出生以来,少家主与少夫人连个面都没见着。 虽然心中啧啧称奇,管家面上却没有过多异色,也没有横加劝慰。 少家主自有分寸,轮不到他一个下人来揣测。 “小公子……” 管家犹豫一瞬,还是提及新生儿。 毕竟是少家主与少夫人的孩子,少家主近些日子虽未提及,想必心中还是挂念的。 许是太过忧心少夫人,这才漏了过去。 提及新生儿,易风泽眼中划过一道复杂难辨的幽光,他一边走一边将右手搭在左手上,手指轻轻敲打,静默无言走过一段路才道: “那孩子……你见过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了,小少爷初时几日瞧着不太康健,陈大夫给瞧过几次。” “现今如何?” “现今已然大好,陈大夫说以后仔细养着,莫要受凉便不会有事。” 易风泽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来到书房外头止步。 书房重地,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易风泽朝管家挥挥手。 管家会意,当即行礼道:“那小人先行告退。” 说着便离开干自个儿的事儿去了,毕竟身为偌大一个易府的管家,他的公务多着呢。 易风泽缓步踏上台阶,推开书房的门。 片刻之后,书房的房门被阖上。 刚关实门,易风泽便像是撑不住了一般,脚下踉跄。 幸好及时扶住门,没叫自己摔得太难看。 “你又做什么!?” 易风泽咬牙切齿。 他眉头紧皱,几乎要隆出一座山峰来,额头上的汗珠滚落,险险坠在睫毛上,眼睛一眨,便飞落出去。 除此之外,倒瞧不出旁的异样来。 书房中无人,可他的话却像是对什么人说的。 叫人一下子汗毛倒立,毛骨悚然。 ……………… 执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素雅不失大气的床幔。 没有太过意外,她坐起来,透过放下的纱幔往外面看了一眼。 隐约可见房间的全局。 这便是孟青葶的房间了。 执绋默念,双手往后一撑,便从床上飞跃出去。 说到底孟青葶所在的年代过于久远,执绋没办法像之前钟树开那样回溯光阴去探查。 因而她换了一种方式,直接进入到孟青葶的记忆力,虽然这样限制颇多,只能看到孟青葶周围的事情。 但也没办法了。 那一头她叫赵扬幡去地府看看能不能查到易风泽的资料,好做个辅助。 这一头通过孟青葶的记忆来观察易风泽,双管齐下,总能大致判断这位少家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这般想着,执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女子,以及睡在旁边摇篮里的小孩。 不知为什么,这个孩子瞧着有点眼熟。 执绋眉头一蹙,下意识搜寻自己的记忆。 ……没什么头绪。 难道是天底下孩子一般模样,所以她才瞧着眼熟? 执绋将这一茬搁置一边,走到窗边朝外看去。 孟青葶房间中的窗户是纱制的,透过一层薄纱能大致判断外面的天时。 这时候天黑着,外面一派宁静,偶尔有灯光游过,想来是下人们在行动。 月光轻柔无声地攀上窗棂,倒映来一点廊檐的影子。 因为孟青葶此刻正在休息,所以执绋也没办法离开房间去外面,只能大致瞧过房间布局,然后坐在八仙桌边上。 依着这趋势,执绋心想,大概她也得跟着十天半个月待在这房间里了。 想想就无聊的紧。 正这么想着呢,窗外一个黑影慢慢走过,直到房间门前。 黑影行动不快,从窗户到门大概走了五分钟的样子,停在门口又过了很久,久到执绋都忍不住想去开门了,这才动作轻缓地推门。 “吱呀——” 木门发出一阵声响,不大,吵不醒正在休息的母子俩。 执绋坐在原处没动。 只要她不想,没人能看见她。 何况现在是在孟青葶的记忆环境里,便是她想叫人看见自己,那也是不可能的。 黑影自然是个人了。 是个年轻男人,衣着清贵得体,形容优雅贵气,端的是一世家公子风范。 这男人应该就是易风泽无疑。 易风泽来时没有提灯,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之后,又十分谨慎地慢慢阖上门。 待他转过身来,执绋才瞧见这位少家主的正面。 易风泽确确实实是位浊世佳公子,那容貌虽比不上明濯精致,却也称得上一句出色。 只是他此刻的神情颇为怪异,一点不似孟青葶口中所描述的那般温雅清和。 男人眯着眼,唇角勾起一个堪称轻浮的弧度,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邪而邪之的阴气来。 执绋若有所思,难不成他被夺舍了? 亦或者与朱放一样,被鬼上身了? 第九十四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9) 易风泽走到床旁边,先是掀开床幔往里头看了一眼,又慢条斯理地放下床幔,走到摇篮边上。 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悄无声息,比执绋这只鬼还像鬼。 这时候孟青葶在熟睡,故而她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一段的。 不过执绋并不完全依托于孟青葶的记忆,她只是以记忆为媒介,还原出整个场景。 所以她要看易风泽做什么,是完全没有阻隔的。 见男人杵在摇篮边上,低着头看里面,执绋站起来,越过男人走到另一侧。 八仙桌的位置看不清男人的神情,还是得换个好点的位置看戏。 易风泽此刻什么表情呢? 要执绋来说,那就是四个字儿——面无表情。 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比现代人身份证上的表情还要木,眼睛里连一点点波动都无法察觉。 ——或许死人脸、棺材脸指的就是这样的? 心里嘟囔一句,执绋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瞧。 深更半夜不睡觉,悄悄摸进妻子屋,端的一副死人脸,心中有鬼谁知道。 男人站了很久,保守估计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样子。 久到执绋都以为他就是来看孩子的,他才动了。 男人抬起手,缓缓伸向摇篮中酣然入睡的稚儿,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仿佛眼前这个柔软脆弱的小不点,不是他的亲骨肉,而是一块木头,一颗石子。 更奇怪的是,易风泽的动作十分僵硬。 瞧那僵直的手指,再看那一点都不柔软的手臂。 像一台年久失修的老旧机器,动一个小关节,都要发出不负重荷的惨叫。 而据执绋所知,易风泽是易家少家主,年轻力壮,怎么身体会变成这样子呢? 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她们遗忘了? 男人动作虽然慢到一定的境界,但毕竟距离短,再慢也慢不到哪里去。 执绋也就在心里思索过去一轮,他的手就已经放在小少爷的脸部上方。 再往下,闷住口鼻,只怕这没出生几日的孩子就要无知无觉地死于亲父之手了。 不过,孟青葶没有提起这一茬,想来这位小少爷没死。 果然,易风泽的手停住了。 恰巧离口鼻的位置仅仅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然后执绋就看见男人的表情变化起来。 瞧不出是喜是忧,是怒是哀,整张脸皱成一团,那双叫人瞧了瘆得慌的眼睛死死紧闭。 因为五官缩在一起,执绋实在无法判断易风泽此刻的情绪。 不过既然皱成这样,想必一定很难受吧? 他的身体里,难不成也像朱放一样,有两个魂? 执绋心中猜测,虽然单这样去看,完全看不出来男人肉体内部的情况。 况且执绋虽然有所猜测,可内心里是否了这个想法的。 虽然这看着好像是两魂抢夺身体主导权,可易风泽身边的“气”,却没有外来痕迹。 也就是说,就算他真的两魂一体,另一个灵魂也不是外来或者说后天进入的。 ……这就比较扯了。 难不成还能两个魂投同一个胎啊?那样也只会是双胞胎龙凤胎,怎么都不可能两个灵魂塞在同一具肉身里。 所以易风泽这究竟什么情况? “你……” 男人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可能是怕吵醒睡着的一大一小,也或许是根本无力发出太大的声音,总之轻得很。 得亏环境着实安静到一定程度,不然执绋真不一定能捕捉到。 一个字说出口,后面的也就顺利起来,男人压抑地咳了一声,睁开眼。 “你究竟想做什么!” 自然是无人回答,但男人却好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微微睁大。 “不!可!能!” 执绋眉梢一挑,她很确定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二个醒着的人。 这时床幔里的女人似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轻喃:“夫君……” 男人霎时僵住,执绋能发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似乎很怕女人醒来发现他。 “夫君……是你来了吗?” 女人半梦半醒地唤着,没得到回应,便又沉沉睡去。 男人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挪动脚步往外退。 他应该是真的很怕妻子醒过来发现他的异常,整个过程中连连使用术法隐藏自己行动间发出的动静。 执绋站在原处没有动,她离不开这个房间,跟过去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等着孟青葶醒过来再看。 这时候的孟青葶才诞下长子,距离她去世还有好几年光阴。 况且据孟青葶所言,她是在次子快一岁的时候因病去世,那时长子三岁有余。 也就是说,她与易风泽还会同房。 事情怪异就怪异在,孟青葶与易风泽关系亲密,若是枕边人真的有异,与他同床共枕的孟青葶怎么会一无所察? 甚至,孟青葶说自己当初只是偶感风寒,算不得大碍,可后来突然病情加重,这才丢了性命。 明明她卧病在床,没有出门走动,哪里来的条件使病情加重? 还是说,其实这背后,有人鬼作祟? 执绋没有妄加揣测,毕竟只是凭借一家之言得出的结论,或许当时的情况并没有孟青葶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说实在的,这孩子真的看着有点眼熟,虽然五官幼嫩小巧了些,但执绋总觉得有些熟悉。 仗着自己这一次完全透明,摸了小孩也不会被察觉,执绋忍不住伸出魔爪,在光滑细嫩的小脸蛋儿上揉了一把。 ……也算不上揉,说是搓更合适。 谁叫她使惯了刀枪,一下子没克制住力道。 好在小孩感觉不到,不然非得被骚扰醒不可。 究竟是像谁呢? 收回蠢蠢已动的手,执绋凑近过去细细打量着婴儿的脸。 可惜闭着眼睛,眼睛形状不好分辨。 人的五官里,眼睛最为传神。 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无疑能将颜值放大数倍。 因而在执绋这里,其他几个器官过得去就行,眼睛必须得好看,这才叫美人。 毕竟她自己也好看得不行,没那瞎工夫研究人家的五官。 啧。 要是这孩子再张开些就好了。 执绋想着,颇有些遗憾地直起腰,准备找个地方待着。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呢,就突然听见摇篮里传来“哇”的一声。 紧接着就是小孩不管不顾的啼哭。 第九十五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0) 执绋:…… 这孩子哭得真真及时,要不是确定他真的看不见自己,执绋都要以为她被发现了。 小孩的哭声来得突然,如同一把柔软的利刃,划开浓稠的夜色,一下子原先无比寂静的宅院便热闹起来。 执绋这只外来鬼不算在内,离小孩最近的便是孟青葶了。 毫无疑问,离得近,遭受到的音波攻击自然更强些,哪怕女人最近身子疲乏虚软,也无法幸免。 执绋掏掏耳朵,实在受不了小孩一声叠一声的哭嚎,当机立断往后退,直到自己无法再退为止。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孟青葶醒了。 “咚咚咚——” “少夫人,小少爷怎的哭得如此厉害,可是饿着了?” 门外的仆妇压低声音询问,好在她的声音穿透性强,没被小孩哭泣的声音盖过去。 床上的人不知做了什么动作,执绋猜她应该是坐起来了。 随后女人虚弱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话落,一根素白的手指轻轻捏住床幔,不紧不慢地将之拉开,露出一张芙蓉美面。 此时的孟青葶与后来执绋接待的又不一样。 许是一直顺风顺水,出嫁前家中宠爱,出嫁后夫君疼宠,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女人的神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甜蜜。 哪怕面色苍白,犹带病容,也叫人觉出一股清甜的滋味儿。 而后来执绋所见的孟青葶,是不断怀疑自己丈夫身份、又独自度过漫长光阴的鬼魂。 甜蜜与被保护的很好的少女情怀消失了,自小教养融进血液里的雍容大方则沉淀下来。 所以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先人诚不欺我。 “是。” 外面的仆妇得令,便推开门,动作井然有序,快速不失秩序,一进门,便将门阖上,免得柔弱的少夫人受风。 “问少夫人安。” 打头的妇人三四十岁模样,面容祥和,见孟青葶自己坐好还拉开床幔,眉头便是一蹙,不过眼下更急的是啼哭不止的小少爷,故而她道: “奴先看看小少爷。” 得孟青葶点头首肯,妇人几步来到摇篮前,将哭嚎的小娃娃抱了起来,低声劝哄。 没一会儿,小娃娃依旧在哭泣,只是声音低了不少,想来是哭得太久,小嗓子受不住。 “兰嬷嬷,这是怎的回事?” 孟青葶有些坐不住,手扶着床幔想要探出来看一眼。 妇人虽然也忧心,却极为稳得住,经验老道地检查一番,道: “小少爷是饿着了,少夫人莫急。” 原本以为是夜中魇着了,现在看来不是如此,那便只有饿着,才会叫这懵懂娃娃啼哭。 小少爷的奶嬷嬷上前来抱走小少爷喂奶去了,房间里便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时候妇人才有余力对孟青葶说旁的话: “少夫人身子虚,当更留心些才是,夜间风寒,少夫人莫要拉开纱幔,万一受风,旁的不说,便是小少爷您也得顾上一二。” 妇人说话自带一股子慢条斯理的调调,哪怕是说教,也叫人难以生起反感。 只觉一阵春风温温柔柔地拂过来,在心尖上亲了一口。 暖,也凉。 主仆二人关系应该甚是亲近,至少一般主仆之间,仆从可不会有胆子这般劝慰主子。 孟青葶早就习惯了自己奶嬷嬷时不时的提点,闻言也不气恼,顺从地任由对方给自己重新拉好床幔,笑着道: “嬷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夜深了,留下一二丫头照看,其他人都散了吧。” 妇人整理好床幔,立身后退一小步道:“您安心着,待小少爷回来,奴几个便退下了。” “有劳嬷嬷。” 孟青葶没有客气,心中虽依旧挂念着被抱去补食的小儿子,奈何身子不争气,甫一躺下,便忍不住沉沉睡去。 见主家少夫人安歇,妇人偏头示意下面的丫头们声音放轻,以免吵到少夫人休息。 不一会儿,小少爷吃饱喝足,总算安静下来,被重新安置进摇篮里面,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喏,看那小嘴儿,砸吧砸吧,像是在回味适才的“美味”一般。 完全没有深更半夜吵醒大人们的愧疚感,没心没肺得很。 一切安排妥当,众仆从便如来时一般迅速退去,一阵声响之后,院子里又恢复一派宁静。 执绋站在角落里冷眼瞧着,心中不由想到,好像未曾听孟青葶谈及过这位兰嬷嬷。 观二人之间相处,亲近有余,恭敬不足,想来感情胜过一般下从。 说不定论亲近关系,除开易风泽这个夫君,兰嬷嬷排第一都有可能。 咳,毕竟大家贵族中,父母子女之间的距离感难以忽略,远远及不上后世亲子的亲近和谐。 因而贴身侍女和奶嬷嬷在主人心中,单论情感有时更胜父母也常见得很。 不过毕竟血缘关系压着,伦理礼教不能不遵守,孝大于天更是社会共识,再加上身份上的不平等,其他诸多因素。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哪怕情感上再亲近,要真去做选择,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亲人。 即使如此,孟青葶与兰嬷嬷的感情深厚,这是事实,那为什么在论及从前时,她一句都没提到呢? 在孟青葶口中,为什么完全没有兰嬷嬷存在的痕迹? 如果心中有不安,作为奶嬷嬷的兰嬷嬷一定会是最佳倾诉对象,而受到不安讯号的兰嬷嬷,也十有八九会去探查。 执绋手握成空心拳,在眉心打转。 假设…… 兰嬷嬷真的去探查了,被易风泽发现。 执绋顺着思路往下想。 若易风泽真的有异,发现兰嬷嬷的举措产生杀心不是不可能。 甚至,兰嬷嬷是孟青葶的亲信,他由此怀疑孟青葶、痛下杀手也说得通。 当然,这些都建立在易风泽确实有问题的基础上,据她刚才所见的情况,十之八九易风泽有秘密。 所以…… 执绋走到窗边往外望去,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暗淡下去,隔着纱窗,外面朦胧一片。 如创世之初混沌一片的宇宙。 易风泽,会不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也不为鬼知的东西呢? 第九十六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1) 那厢执绋在孟青葶的记忆里做推理,这厢赵扬幡拖着薛挽歌敲开了地府大门。 “赵兄弟?这位是……??” 守在地府入口的两位鬼差一眼瞧见赵扬幡,语气熟稔地打招呼。 又见他身边跟着个生面孔,不似曾经见过的客栈中人,不禁面露疑惑。 赵扬幡对两位鬼差一拱手,扬眉笑道:“这是我妹子,大老板不久前招进客栈的,二位不认识正常!以后多多担待啊。” 薛挽歌学着赵扬幡也做出拱手动作,自来熟得很:“二位大哥好,我是薛挽歌,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鬼差二鬼连连摆手笑称不必,这便算是认识了。 “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鬼差一号按例询问。 从前执绋客栈的几只鬼难免碰上不好解决的问题,比如查人生平、查人寿限之类的数据化细活儿,那都是来地府寻个方便。 虽然执绋那里有地府大佬们赠送的一些小物件,但毕竟有限,不如地府存档的资料那么详细。 故而几只鬼都偏向于到地府来查询。 况且地府待客有道,每次来都能享受到极品鬼食,几只鬼那当然就很喜欢往地府钻了。 不过到底是地府,掌阴,不是说来就来的地方,得有正当理由才行。 早些年地府偏封建化,凭执绋给的令牌进去就好,现在地府也改革了,没有上头盖章批令,那是不予进入的。 哦对了,不知道这些个大佬们哪里听来的,给地府也整了个公务员,考上了才能当鬼差。 一任任那都是有任期的,比方说最上头那个秦广王,六十年一任,现在在任这位已经任秦广王五十九年,很快就要卸任投胎去了。 为地府公务员别的没有,功德少不了,像秦广王这样的职位,任满六十年,之后的十辈子都高枕无忧,顺顺当当。 ……虽然也不那么容易考就是了。 “二位容秉,我们今天过来是想查一个人,这是通行单。” 赵扬幡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通行单递给说话的鬼差,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薛挽歌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笑成这幅样子,真叫鬼没眼看。 有点丢鬼,真的。 核查很快,鬼差确认过单子上的盖章真实,便给二鬼让开路道: “赵兄弟客气,二位请进吧。” 赵扬幡与薛挽歌谢过鬼差,并肩而行。 “对了赵兄弟!” 鬼差又叫住赵扬幡,待他回头,犹疑道:“您要查的这个人……” “大哥莫非知道点什么?” 赵扬幡满脸惊喜,大步走回来,笑得憨憨的。 “不知能否告知兄弟我一二?你也知道我上头那老板脾气坏……” 薛挽歌:……这么说老板真的好吗? 鬼差自然知道赵扬幡的顶头上司薛执绋的威名,听他这么说顿时露出戚戚然的神情。 “这在地府里也不算秘密……这个叫易风泽的,据我所知,地府里有一个,据说他几百年前就来了,一直耗着不去投胎。” “先时……好像是两百年前,为了不喝孟婆汤,他直接跳进忘川河里,嘿,一般鬼那可都是灰飞烟灭的,就他,一点事儿没有!上头就叫他在忘川河上渡魂。” “现在咱们都称他摆渡人河伯,以前的名字很少有鬼提及,不过我在这里呆的久,没忘,就叫易风泽。” “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寻的那个。” 鬼差意犹未尽地结束话题,心中颇为不舍。 唉,做鬼差,尤其是看门的鬼差,真的很无聊啊,好容易有个伴儿听他讲八卦,结果八卦内容太少,经不起讲。 赵扬幡偏头与薛挽歌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知道意义的眼神。 赵扬幡:“这位摆渡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们想查的人,大哥可真是帮了个大忙啊!改明儿我老赵得空,一定来陪兄弟唠唠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那感情好。” 鬼差见他上道,乐得满脸生花,大力拍着赵扬幡的肩膀笑得开心:“兄弟我记住你这句话了,等你来啊!” 再次辞别鬼差们,两鬼商量着去处。 赵扬幡:“我觉得咱们干脆直接去忘川河会会那摆渡人,直接问清楚不久得了?” 薛挽歌:“这不好吧,先不说摆渡人还记不记得,就是记得,万一他不愿说,我们也没办法。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未知可能上,不如先去看看已成定数的资料记载。” 赵扬幡:“资料不一定为实,要是记载有误误导我们,不利于我们进行判断。” 薛挽歌:“这有什么,我们查资料是查资料,寻访也是要寻访的,多管齐下,就不容易被蒙蔽了。而且这次来本就是查资料为主,知晓摆渡人纯属意外。” 赵扬幡:“也对,那我们先去查阅资料,再去忘川河找摆渡人问个究竟。” 薛挽歌赞同,两鬼选定目标,就直接朝阎王殿行去。 阎王殿的建造效仿苏州园林的制式,远望过去都可感受到古色古香的意蕴。 近观,更是大气磅礴,又别致清灵。 “哇塞,这也太好看了吧!” 薛挽歌压低声音跟赵扬幡咬耳朵。 “这个阎王殿翻修过许多次,现在的样子是十几年前定下的,专门请的工程师、建筑家鬼设计建造,不好看才奇怪。” 赵扬幡没压制自己的音量,大大咧咧地回答道,那声音洪亮的,瞬间将周围的鬼差吸引过来。 “赵兄弟来了。”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单凭这么一句话,薛挽歌便脑补出风流写意、隽雅清朗的形象来。 来鬼显出身形,正如薛挽歌所想,是个芝兰玉树的青年人。 赵扬幡一拱手:“判官有劳了。” 原来这就是地府判官,陆识言。 判官大人笑回不敢当,又看向薛挽歌道:“这位便是薛小姐吧?先前听绋姐提起过,我是判官陆识言。” “我我是薛挽歌,很高兴认识您。” 薛挽歌被这么温柔的眼神看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若非鬼难有血色,只怕她这时候得面红耳赤。 “二位既是来查阅资料的,便随我来。” 第九十七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2) 陆判官陆识言,地府中唯一一个一直担任判官一职的鬼,来历不明,同薛执绋一样神秘。 ……说不定执绋知道陆识言打哪儿来的。 他将赵扬幡二鬼带到判官书斋,笑道:“赵兄弟从前来过,我便不多加引导,二位自便。” “多谢。” 赵扬幡拱手言谢,待判官离开,转身看向判官书斋。 说是书斋,其实称它为书楼都不为过。 目测二十余层,高耸挺拔,一眼望不到楼顶。 “这是书海吧!” 薛挽歌惊叹,身处此地,四面八方目光所至,全部是书。 幼年时小作文里的遨游书海,在这里真真是见着了。 赵扬幡来过几次,见惯不怪,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楼正堂中央摆着的镜子前。 “请将委托书放于指定位置。” 镜子中传出一个柔和的女声。 声音清凉如雪,格外好听,有些像夏日里的雪糕,沁凉中又带着甜丝丝的滋味。 “这是……” 薛挽歌慢一步跟上来,只觉有趣。 这镜子与凡间的ATM机类似,只是指示音更加人性化。 怪有趣的。 “收到您的委托,查询易风泽。” “查询成功,搜索结果二十万六千三百五十三。” 二十多万? 易风泽这个名字这么大众化的吗? 赵扬幡眉头都没抬一下,直接说:“启动高级检索。” “高级检索已启动,请语音输入查询信息。” “限定时间,宣和年。” “收到限定词宣和年,检索易风泽交宣和年。” “检索成功,检索结果两个,请问是否查询详情?” 两个? 赵扬幡与薛挽歌对视一眼,清清嗓子镇定道:“查询详情。” 镜子接受到指令,缓缓逸散出米白色的柔光,在这样的环境中竟也丝毫不违和。 光线交织,不小片刻,一个女子的身影浮现。 女人的身体是透明的,与薛挽歌她们这些鬼不同。 鬼魂的身体像比较轻薄的布料,可以凝实,多叠个几层凝实到一定程度几乎可以与人以假乱真。 但这个女人却像玻璃,不论叠上多少层都是透明的。 由此可见,这从镜子里出现的女人不是鬼。 “二位安好,我是镜灵非衣。” 赵扬幡认得非衣,当即抱拳行礼朗声道:“久不见非衣姑娘,姑娘光彩更胜从前。” “赵先生说笑了,非衣蒲柳之姿,比不上大人。” 非衣掩唇一笑,娇美的容颜格外生动。 她口中的“大人”,自然指的是近些年不怎么来地府的执绋。 “话不多说,二位请随我来。” 非衣给二鬼带路,一直飘到二十一层。 “两个易风泽都在这一层,”非衣衣袂翩翩,眉眼弯弯,像是很开心,“巧的很。” 她缓缓停在一个书架边上。 “也挨在同一层书架呢。” 薛挽歌上前一看—— 还真是。 易风泽的资料不算多,却也不少,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块儿。 为了区分两个人的不同,书册上方标了壹和贰。 “都在这里了,二位请自便。” 镜灵轻巧地说道,欢脱地窜没了影儿。 “呃,她……” 薛挽歌还以为这个镜灵是温柔 优雅那一挂的,没想到看岔了眼。 无语的同时,她也很好奇。 “镜灵非衣是判官的相好。” 赵扬幡见她实在好奇,就稍稍提了几句。 这非衣呢,原先也不是镜灵,而是凡间一个普通女子。 那时候她也不叫非衣,叫什么赵扬幡不清楚,总之就是以凡人之躯爱上地府判官。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判官没把持住,从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客栈里大概只有执绋知道得最清楚,非衣不但肉身死亡,连灵魂都差点魂飞魄散。 判官求告无门,就来执绋这里做了交易,执绋造出鬼器非衣镜,将非衣所剩不多的魂体收入其中做了器灵。 因为魂体不全,非衣在成为镜灵之后丢失了为人时所有记忆,从前的名字自然也就不合适再用,故而干脆以镜为名,称非衣。 几百年下来,非衣的魂与镜子融合,已然超脱一般鬼魂,成为灵体。 为灵物的非衣依旧爱上判官,便操纵镜子在判官的书斋里做工具,俩口子处得甜甜蜜蜜,羡煞旁鬼。 “哇塞,没想到瞧着像是单身的判官还有这么惊心动魄的过去。” 薛挽歌叹服。 先是人鬼恋,然后生离死别,最后灵鬼偏安一隅,重回平淡。 这样的爱情,在从前的薛挽歌眼中,大概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面。 咳咳,毕竟那时候她也不知道世上真的有鬼嘛。 “诶,二位,在我们的地盘八卦我们的过去,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啊。” 镜灵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听得津津有味,末了翻脸不认人,趴在书架最上面瞧着下面的两只鬼。 赵扬幡没想太多,直觉自己这么大肆宣扬人家的过往,确实不太对,尴尬地干笑两声。 “哈、哈,我们还是赶紧做正事,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镜灵不罢休,双手一撑,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歪头看向薛挽歌笑。 “其实赵先生说的差不多都对,不过……” 她眨眨眼睛。 “我没有失忆哦,我的名字,也不是简单地取用镜名呢。” 说着她咯咯笑着,化作光点又不知哪里去了。 ……所以,之前的温柔娴雅,都是装出来的吗?为什么真实性格这么叫鬼一言难尽呢。 “小薛,快来一起帮忙,嘿,这些方块字瞧着真叫人头大。” 赵扬幡招呼道,他已经抽出最靠边的一本察看,边看边抱怨。 “好嘞。” 薛挽歌放下心中所想,举步走到赵扬幡身边,从另一侧抽出。 两只鬼从两头开始,看到的资料自然就不是同一个人的。 然而有趣的是,两个易风泽,生卒年一样,八字相同,便是人生经历也有所重合。 易风泽,庆丰二十六年寅时生,父易荒,母祝萝,妻孟青葶,长子易茗灼,次子易茗光。 宣和二十二年卒,享年四十。 “宣和二十二年?孟女士什么时候过世的?” “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宣和九年初。” 第九十八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3) “也就是说,在孟女士去世之后十一年,易风泽也死了?诶不是说这些术士寿命都很长的吗?” 这才四十岁,放古时候也不算长寿的,更何况现代呐? “而且为什么他们的人生这么相似,又分属两个灵魂啊?难不成灵魂分裂了?” 老赵:“……” 姑奶奶,我怎么知道?跟术法搭边的东西我真的一点不清楚好不? 赵扬幡自己都两眼一抹黑,更别提小菜鸟薛挽歌了。 他俩一个做鬼百来年,一个做鬼百来天,对术法这种比较需要底蕴和时间积累的东西八窍通了七窍——只有一窍不通。 不过这几天,有底蕴的老鬼们各自奔忙,没空揽活儿,只能叫赵扬幡和薛挽歌来。 毕竟也不需要他们来推理,带资料回去就成。 “诶诶,赵哥,他们死法不同!你看——” 薛挽歌拿着册子凑过来,手指指向其中一行。 死因:咳疾,窒息而亡。 再看赵扬幡那边的。 死因:落水,溺水而亡。 赵扬幡看看自己的,又看看薛挽歌的,再看看自己的,如此来回五六次,最后拍板道:“应该是个重点,记下来。” 薛挽歌不疑有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记录装置把这一条记下。 要是执绋或者云不禄在这,估计要无语,为啥呢? 这俩憨货,都带了记录装置,直接把东西全记进去,回客栈再整理不是更好?省时又省力。 话说他俩这表现,颇有些像考前临时抱佛脚的学渣。 然而没人也没鬼会提醒他们,于是老赵带着小薛一本本翻,一条条记,越翻越无力,越记越困倦。 好在资料不多。 赵扬幡翻着书册心里想,不然手都要翻断。 合上书册:“总算好了,小薛……” 老赵正准备同薛挽歌庆祝一下,偏头一看,小鬼脑袋一点一点,睡了。 赵扬幡:…… 感情一直在睡觉? “小薛!” 赵扬幡吼了一声,把薛挽歌吼得一激灵,跳起来差点没撞上天花板。 松开拉住薛挽歌脚踝的手,待小姑娘晃晃悠悠落地,赵扬幡板着脸问:“你刚才都记下了吗?” 薛挽歌:“……哦,啊,对,什么?” “你不会从头睡到尾吧?” 赵扬幡绷不住脸,面上流露出惊恐之色。 ……难道,难道还要再翻一遍吗? 暴风式哭泣.jpg 薛挽歌:“哦,没有啊,我都记下来了。” 她打开记录装置,将密密麻麻的笔记展示给赵扬幡看,好生安慰了受到暴击的赵大哥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赵扬幡声音粗且刚直洪亮,绝不是那种能催人眠的声音,可薛挽歌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想睡一觉。 相反,这种声音放战场上,一嗓子吼出去,比鸡血还有效。 当年老赵当大帅的时候,凭着这一手不知鼓舞了多少兵,打了多少胜仗。 今个儿催眠薛挽歌,大概是意外? “那就好,资料咱查完了,接下来去忘川河看看?” 赵扬幡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清气爽地说道。 没等薛挽歌回答,一个声音横插出来。 “忘川?你们要找那个摆渡人吗?” 正是镜灵非衣。 “是啊,您认识他?” 薛挽歌往上一看,果然又见镜灵不知何时趴在书架最上面,托着下巴看她们。 非衣抿唇一笑:“认识,你们找他做什么?” “询问一些事情……”薛挽歌一顿,“不知非衣姑娘方不方便透露一点有关摆渡人的事情?” “可以啊。” 非衣答应得很轻松,正待二鬼洗耳恭听,她又歪头一笑:“但是要你们拿东西来换。” “你们客栈不是都这样的吗?帮鬼办事,收取报酬,我也要收。” “这……” 薛挽歌拿不定主意,看向赵扬幡。 “非衣姑娘先说说要换什么,咱们也好考量考量。” 赵扬幡笑回。 “简单。” 非衣放下手,脑袋枕到手臂上:“我想要大人曾经从阿言身上取走的东西,不过分吧?” 两鬼沉默。 说实在的,他们到客栈的时间太晚,根本不清楚执绋与判官究竟做了什么交易,更不清楚执绋收走的代价是什么。 所以,他们没办法做决定。 “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做不了决定对吧?” 镜灵一见他们没立即回答,心里哪能不明白。 “你们没办法做决定,大人总可以,这样吧,我先告诉你们一小部分,待你们回去了,秉给大人,我相信她不会拒绝。” “而且……” 镜灵眯起眼睛笑得欢乐。 “我给你们的消息,绝对不会叫你们失望~” “怎么样,考虑一下呀~” 赵扬幡一琢磨,有些心动,他向来赌得起,做事大胆的很,见薛挽歌也颇意动,便爽快地应下。 “成!若是非衣姑娘所言不虚,我老赵就是跪着求老板,也帮你把东西要来!” “哈哈,不用这么拼,那我们就说定了。” 镜灵达成所愿,开心地从书架上飘下来,双手背在身后道: “说起来,易风泽这个名字原先我是不知道的。” “那……” “哎呀别急嘛,我认识的摆渡人,他与我生在一个年代,论年岁,我比他稍大些。”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这个人,这只鬼。” “他是一个世家继承人,自幼一体双魂……也不对,不能说双魂,但说单魂也不对。” “哎呀,就当他是双魂吧……我身份低微,能与他相逢还得亏了我家先生。” “当时他夫人已经过世,家中有两个幼子,灵魂出现很大的问题,加上精神不对,整个人瞧上去就颇有些疯魔。” “我家先生说,他的日子也没几天了,灵魂力量太强大,肉身无法支撑,身体只会加速衰弱。大概是因为这个,他那时离开家族,俩孩子没跟着,就一个人四处云游。” 讲到这里,镜灵堪堪打住话头,差点没忍住讲多了。 还好及时发现。 听故事的俩还没反应过来,静静等待一会儿,满脸茫然地:“……然后呢?” “然后?” 镜灵噗嗤一笑:“然后你们拿东西来换嘛~” “看好你们哦。” 第九十九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4) 赵扬幡:…… 薛挽歌:…… 好吧。 听得正上头呢就没了,真没劲。 揣着一肚子问题,两鬼虽然不甘,却也没法子,只能先跟镜灵告辞,动身前往忘川河。 忘川河,地府中的标志性景点之一,反正只要提起地府啊、阴间啊之类的,绝对忘不了它。 这条河存在得比执绋客栈还要久远许多,说是上古时期建立轮回的时候就有了。 上古时期的世界,如今已不可考,据说那时候世上远不止人鬼,还有妖魔仙神这些种族。 忘川河正是从冥界的冥海引来阴间的一条河,后来冥界消失,忘川河的尽头本该也就没了,可奇怪的是,它没有随之一起消亡。 反而比之从前更加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大家都猜测可能是冥海中的水流全汇集到忘川河里去了。 原本,忘川河存在归存在,却是过不了的,因为一旦幽魂试图游过去,就会被洗空。 洗空一切记忆、情感、力量,最后与忘川河融为一体。 不仅鬼魂如此,便是一般的物件,大的小的,也都无法在忘川河上漂浮,一接触到河面,无一例外都会沉没。 因此,从前的忘川河虽没有明面上禁令不许进入,忘川河周围也很少有鬼出没。 大家都很乖地饮下孟婆汤,从另一头走轮回路入轮回。 不过,大约六百年前,一只不愿饮孟婆汤去投胎的鬼纵身跃入忘川河,却没死去,还用自己的魂力化了一叶扁舟,拿着上头给的授令作渡魂人。 此后几百年,忘川河便再也不是死亡之境,坐河伯的船便可通过。 鬼魂们也知道了忘川河另一头,便是彼岸花海,阴间最美丽最秾艳的地方。 “河伯——” “易风泽——” “易少家主——” 赵扬幡和薛挽歌选了个据说河伯经常停靠的地方,结果到地方没见着鬼。 等了老半天,没见到河伯一点鬼影,性子比较急的赵扬幡憋不住了,放开嗓子吼道。 把能想到的称呼轮着唤了个遍,仍然没见像样的影子出现。 老赵纳闷:“这河伯莫不是个聋子?” 薛挽歌见他终于歇了嗓子,这才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没好气道:“忘川河这么宽广,您这一吼能传哪儿去?万一人河伯在河对岸呢。” 言下之意,不是人家聋,是你声音不够大。 “那我再大声点?” 赵扬幡挠挠头,作势就要开吼。 “诶诶诶,得了吧您内!” 薛挽歌拉住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听赵哥你之前所言,整片忘川河都是河伯的地盘,风吹草动尽握于心,你说你刚才这么吼着,他没听见的概率有多大?” “那……?”他干啥不出现呐。 薛挽歌:“听见却不现身,自然是不愿现身了。” 薛鬼医拍拍赵憨憨的手臂,使了个眼色:看我的。 “易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前些天客栈里接待了一位来自六百多年前的客人,她姓孟,不知道您认不认得。” 薛挽歌对着平静的河面拱手作揖,直起身子朗声道。 也不知道这位易先生对自己生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而孟青葶对他意义又有几分。 话音未落,河面上方泛起大雾,原先一览无余的汪洋大河,此刻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朦胧。 薛挽歌拿不准这是什么情况,转头看赵扬幡,眼带问询。 赵扬幡也拿不准,他也才一百余岁鬼龄好不好,地府里其他鬼,经常接触的他熟悉,但这神出鬼没的河伯…… 不好意思,完全没接触过。 毕竟赵扬幡对忘川河以及它对面的那片花海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就是花吗,有什么好看的? 但作为前辈,作为老大哥,怎么能说自己不知道呢,于是他干咳一声,镇定地低声回答。 “咳……该是那河伯来了。” 这次倒也叫他蒙准了,确实是河伯现身引来大雾。 浓雾后隐隐现出一个身影,然后慢慢清晰。 那是一个……不那么平凡也说不上特别出色的男人。 或者说男鬼。 男鬼身着青色复古长衫,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帷帽,五官隐在帷帽后头,只瞧见一个秀致的下巴。 他手执长杆,稳稳立在船头,动作缓慢得像是光阴在他身边停留许久。 明明就是一个灵魂,却比凡人失去灵魂的样子还要空洞。 叫鬼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真的鬼魂,还是一具老旧的傀儡。 河伯沉默地将小舟停靠在河岸边,没有下船,也没有揭开帷帽,更没有放下船杆。 只发出冷然又呆板的干涩至极的声音。 大概真的很久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声音十分刺耳,比嚼一把枯草还叫人难受。 “你们……见到阿青了……” 两鬼没反应过来“阿青”指的就是孟青葶,异口同声地:“……啊?” “哦哦哦!” 薛挽歌脑子转得快一些,率先明白过来,连忙点头如捣蒜。 “是的是的,我们是受孟女士委托来寻您的消息,没想到您就在这里。” “……” 河伯垂下脑袋呆立片刻,才缓缓道:“寻我……做什么?” “我们、我们就是想知道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阿青想知道,还是你们想知道?” “呃……” 薛挽歌卡了一瞬,补救道:“是!是孟女士想知道……为此她在榕树里滞留六百多年,未入轮回。” 最后面的四个字飘散进浓雾中,悄无声息地被吞噬干净。 说完这些话,河伯没有再接话,帷帽掩盖了他的神情,所以薛挽歌和赵扬幡无法窥探到他的情绪。 河伯不开口,薛挽歌不敢接话,赵扬幡却耐不住:“诶,河伯,你……是叫易风泽吧?” 虽然已经基本确认河伯就是易风泽,但还是严谨点确认为妙。 “未入……轮回……” 河伯没有回答赵扬幡的问题,自顾自喃喃低语。 “怪不得……” “这又是何必……” 他的声音太低,二鬼没法听清楚,只捕捉到一两个字眼。 薛挽歌使尽耳力也才听到一点点,无奈地问道: “易……河伯先生,您在说什么?” 第一百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5) “我说……” 河伯的声音渐渐有些和润起来,清泠泠的。 “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大概也不太确定从哪里开始说比较好,卡了半天询问道。 这个薛挽歌和赵扬幡知道:“不是不愿意去投胎,跳进这河里去的吗?” 大家都这样说,应该是真的吧? 岂料 《午夜十三时》第一百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6) “确是如此。” 河伯的声音低沉下去,情绪肉眼可见地不美妙了。 薛挽歌也能理解,毕竟本以为可以与爱人在阴间重逢,共同投胎再续前缘。 结果自己如期而至,爱人却迟迟未现,究其原因,原来是被自己给她选的那棵榕树绊住了。 当然,他自己身上的奇诡之处也是原因之一。 《午夜十三时》第一百零一章 恋鸟啾啾盼君来(1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