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卿自早醒侬自梦》 第一章 “千云观弟子千倾栩,道号云珩子,此女天资聪敏资历不凡,却不务正道偏入妖道,偷学观中禁术,残害生灵无数。” 千云观掌门袖手而立,身处道场中央,正威严而沉重地宣步着孽徒的罪行,沧桑的眉宇间透着股淡淡的疲惫。 本是夜深人静之时,此刻千云观道场上却交杂着细碎的窃窃私语。 道场中央一人被死死地绑在木桩上,铁链深深勒进皮肉,周围堆满了一地薪柴。四周皆是门派子弟,身着雪白的道袍,眼神都或惊或疑地看着这个人。 此人同样身着白色道袍,却被浑身的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气息近无地垂着头,血水顺着发梢滴落下去。 一个匆匆而来的小道士站在人群外围,他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心中又怕又惊,微张着嘴问:“这,这是谁啊?” “这是云珩子师姐,就是大长老的小弟子,千倾栩。”一个年轻的道姑回答他。 小道士大惊,双眼大睁道:“什么,这是倾栩师姐?怎么,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矮道士听了冷哼一声:“是啊,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云珩子道长,天纵奇才少年骄子,年仅十七就道号远扬天下。从前不是总仗着修为高就自命不凡对我们不理不睬吗,现在还不是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小道士愤愤地对他道:“倾栩师姐才没有自命不凡呢,她好得很!” 矮道士歪着嘴讽道:“好得很,是好得很。先前她风光得意,自然是好得很。如今犯了事,掌门还不是把她关起来打了整整一个月,现下放出来直接处死,哼,她还好得很吗?” 小道士说不过他,气鼓鼓地偏过头,随即焦急地问那道姑:“这位师姐,倾栩师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为何掌门要取她性命?师姐怎么可能会犯错呢,不可能啊。” 那道姑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还小,不知此事深浅。这回是掌门执意而为,定要她死。也怪她锋芒毕露又不懂圆滑,惹了许多长老弟子们嫉妒,此番便......唉,终归是人站得太高,摔下来便粉身碎骨。” 小道士虽不知事,却也知道这次倾栩难逃一死,顿时红了眼,拼命想要推开人群走到前面,却是人小力薄走不过去,只得带着哭腔地喊:“倾栩师姐......” 那绑在木桩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人群中静了一瞬,又开始窃窃私语。 掌门看了那人一眼,见她再无反应,便继续道:“此女屡犯门规,仍不思悔改,现将其处以火刑,挫骨扬灰,以慰惨死其手的无辜性命。” 人群中又是一静。 就见木桩上那人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溃散地四下一扫,似乎想找寻什么。黑暗中有一点星子一般璀璨的晶莹缀在她乱发中,微微闪烁。然而她早已是体力不支视线模糊,只挣扎了一下就又垂下了头。 夜真黑啊。 唯有火焰亮得鲜艳,灼疼了众人的眼。 一个门生举着火把,慢慢靠近那个人。 “行刑!” 倾栩猛地惊醒,气喘如一条濒死的鱼。 这不是梦。 这是一个时辰前她刚刚经历过的事。 想起这事,倾栩愣了半天,缓了口气慢慢坐起来,面色沉痛,正要长叹一声,忽然一阵冷风直直灌进脖子,激得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唉”哆嗦成了“唉哟哟哟”。 不由地四下打量,发现自己竟在一个昏暗的破庙里,没瓦的房顶透着浅浅的月光,四面的墙破了三面,剩的那一面上还没安门板,空留着一个空空的门框透着外面黑洞洞的夜。倾栩捂紧了自己糊满血的破道袍,开始迷茫地思索。 明明在火中已经烧晕了,按理说再烧一会儿就该去奈何桥报到了,怎么一觉醒来却在一个破庙里? 倾栩迷惑了一会儿就不迷惑了,因为被几声“咕噜噜”的响声活活打断了。 原来是她法术尽损,辟谷之术也不起作用了。 腹中传来阵阵绞痛,倾栩放弃了之前的思考,开始考虑要不要爬出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时,突然远远的传来脚步声。倾栩顿时警惕起来。 声音是从黑洞洞的外面传来的。有人来了。 难道是千云观的人找来了? 倾栩环顾四周,皆是破砖残瓦和发了霉的稻草,还有便是残破的石像,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 倾栩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像后面,斜靠着石头,屏着呼吸专注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人走了进来,脚步异常轻快,应是轻功十分了得。这人走到破庙中间便停下了,砰砰碰碰的把什么放到了地上,顿了顿,道:“伤成这样,竟然还能跑?” 声音低而轻,似乎含着点笑意。 倾栩从没听过这声音,只盼着他赶快走掉,千万别留在这仔细检查。 无意间倾栩的目光扫过脚边,目光一凛,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有一个人躺在她身旁,头在她脚边,月光下正阴森森地笑着看着她。 倾栩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掌劈了过去,手接触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剧痛无比,她无声地张着嘴大叫,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谁他妈把这石像摆这里的! 庙里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朝这边走了几步,出声道:“谁?” 倾栩艰难地颤着手抬起来,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叫:“喵——” 那人停了脚步,笑道:“这种地方,居然会有猫愿意来。” 倾栩静了一会儿,听他还没走,便打算再学一声猫叫,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一看,一大群似曾相识的老鼠正越过稻草和碎砖欢快地向她跑来。 倾栩顿时脸色大变,后退几步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正硬着头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猛地被一只手从背后环住腰,把她半搂半抱地从石像后面拖了出来。 这人漫不经心道:“哇,好大的一只猫啊。” 倾栩:“......” 倾栩定了定神,反手一拳砸向这人的下巴,此人很迅速地避开,然后小心地从背后牢牢抱住她,动作很温柔,一点也不粗鲁。 倾栩愣了一下,道:“放开。” 此人没动。 倾栩挣了两下,又道:“放开!!” 此人道:“你确定?” 倾栩道:“不然呢。” 这人就一下子放开了她,还后退了一步。 倾栩:“......??” 此人闲闲道:“老鼠。” 倾栩回头一看,惊恐地发现那群老鼠已经欢脱地跑到了她面前。 她赶紧后退两步,结果这群老鼠也跟着齐步向前两步。领头的大老鼠停在她面前,坐立着望着她,两只小爪搁在胸前,突然开口说人话:“道长,你好。” 后面一群老鼠们附和道:“你好。” 倾栩本来头皮都已经发麻了,闻言愣了愣,看了看大老鼠,似乎不太确信,蹲下来仔细瞅了半天,才顿悟道:“你......这回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大老鼠的声音仿佛七八岁的小男孩,稚声道:“原来道长是这么认为我的。真是叫我伤心。” 后面一群老鼠们齐声道:“好伤心。” 倾栩无语道:“明明是你们太过分吧?自从有回我的师弟把你们从小山村里捉了出来,你们为了报复就老是来找我的麻烦。那十件咬破的道袍就不说了,墙角补了四次的洞也不说了,上回我正在睡觉,结果突然床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身后的人噗嗤笑出声来。 倾栩无视他,继续道:“每回见你们都没什么好事,说吧,这回又是要做什么?” 大老鼠一本正经地摆摆小爪子道:“之前我们是正当报仇,现在报完了就都一笔勾销了。我们鼠族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此番前来,就是报恩的。” 后面一群老鼠们鞠躬道:“报答恩公。” 倾栩诧异道:“报什么恩?” 大老鼠道:“上个月千云观的两个道士来杀我们,最后关头是您阻止的他们吧?” 倾栩默了,没答。倒是身后那人出声道:“上个月?那你们这恩报得可真是早噢。” 大老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小爪子挠了挠耳朵,又道:“昨日我在山脚下的茶馆偶遇到那两个道士,无意间听他们说‘云珩子虽然名扬天下,其实根本就不是个正经道士,上个月我们杀群鼠妖她都要千拦万阻!’我才知道上回原来是您救了我们......” “等等!”出声打断的是倾栩身后的那个人,他语气无比惊讶道,“原来你是云珩子?” 倾栩还未回答,大老鼠就不解地向他问:“喂,你救她时难道不知道她是云珩子吗?” 倾栩大惊:“什么?!他救的我?” 面对倾栩的震惊,那人什么话也没说,突然转身几步走开,昏暗中不知干什么去了。倾栩尚在震惊中,喃喃道:“原来他不是来捉我的?” 大老鼠道:“我听那两个道士说,您今晚就会被行火刑,本来我们是来救您的,结果正好看见那个人只手把您从火焰中抱出来,然后单手击退了四周的道士,逃到了这里。” 倾栩惊道:“然后呢?” 大老鼠道:“然后他把昏迷的您先放在这里后就出去了,可能是去找药膏和木柴什么的。” 这可和之前所想差别太大,倾栩呆了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忽然黑暗中冒出一团炽热的火焰,亮得倾栩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睁开眼时,那火把已经到了她面前。那炽热而明亮的火焰后面,是那个人的脸。 他的脸仿佛浑然天成的玉,如琢如磨,在火光下映得朦胧而柔和。眉若远山,像水墨勾勒,唇薄似水,嘴角微扬。神色间隐隐有轻扬之意,清雅而不失活泼。 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初春汩汩流淌的湖水,正倒映出倾栩的样子,专注又温柔。 倾栩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点脸红,移开眼神道:“先前不知是阁下相救,多有得罪。” 那人拿火把的手向后一扬,火把稳稳地落在身后的一堆木柴上,瞬间燃起一丛篝火。 倾栩看见那团火焰想起了之前的火刑,心中有点发颤,偏过头。那人却以为她害羞了,上前一步笑道:“怎么,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么?” 倾栩诚垦道:“不是啊,比你好看的人我见过很多。” 那人:“......” 大老鼠突然小爪捂到嘴边:“咳。” 后面一群老鼠们捂嘴道:“咳咳咳。” 倾栩转过头,对老鼠们道:“今天多谢你们的好意啦,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你们就不用多过忧心了。” 大老鼠看着她认真道:“道长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此番没帮到道长,以后若有事,道长只需报出我鼠王墨长逐的名字,所有的老鼠都会相助于您。往后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后面一群老鼠们抱拳道:“告辞!” 窸窸窣窣一阵,老鼠们飞快地不见了。 倾栩哭笑不得,摇摇头,回头看向那人,抱拳道:“多谢阁下此番相救,在下无以为报。” 那人道:“既然无以为报,那不如以身相许?” 倾栩顿了顿,笑道:“阁下都知道我是道士了,自然是开不得这玩笑了。” 那人勾着嘴角道:“道家不也有双修吗?在下名为言疏,言语的言,疏密的疏。江湖人士一枚,略通奇门异术,家中尚未娶妻,上无老下无小,正宜婚娶。” 倾栩笑意僵在嘴角。 言疏又凑近一步,故意道:“怎么,云珩子大人是看不上我的身份吗?” 倾栩摆手道:“不是不是......” 言疏“哦”了一声,道:“那就是看得上了?” 倾栩又摆手:“也不是也不是......” 言疏靠过去,把脸凑到她面前道:“那道长到底是嫁还是不嫁,我是娶还是不娶?” 倾栩自幼道观中清修长大,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惊得脸都白了,半天说不出话。 言疏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云珩子道长真是开不起玩笑,怎么吓成这样?莫当真莫当真。” 倾栩干笑两声:“是,是。” 二人围着火堆坐下,言疏递给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卷绷带和几个馒头,倾栩忙着吃和包扎伤,一时无话。 待倾栩包完伤吃完馒头,默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何要救自己,言疏却抢先开口道:“道长为何要救那群鼠妖?你们道家,不是向来见妖便除吗?” 不知为何,隔着火光,倾栩却隐隐感觉到言疏说这话时的冷意。她斟酌了一下,缓缓道:“我从前也以为世间妖物生来便作恶。不过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言疏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扬了扬:“云珩子道长果然是与寻常之人不同凡响。” 倾栩垂下眼眸,半晌才轻轻道:“世间再无云珩子了。” 火光噼里啪啦的烧着,不至夜半,已是死灰一片。 第二章 第二天天刚亮,倾栩出了破庙,要去北方。 往后千云观是肯定容不下她了,她还得小心翼翼,千万别再遇上南方这边的道士,毕竟从前她“云珩子”的道号已经传遍南方大大小小的道观,许多道士还认得她这张脸。既然这里已无容身之处,她就只能离开南方,去北方另寻出路。 但倾栩不明白的是,言疏一直跟着她,而且跟得非常明显,似乎生怕她不发现他。 倾栩上山言疏就近近跟着走,倾栩在河边歇息他就跑过来取水喝,倾栩夜里在树杈上睡觉,他就在树下升堆火取暖,飘上来的黑烟差点呛死倾栩。 某天倾栩穿过树林的时候,言疏跟着她步过树林,落叶踩得沙沙作响他也毫不掩饰,极为嚣张。 倾栩终于忍不住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回头问他:“言公子,你一直跟着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点名的言公子丝毫没有被发现和被质问的尴尬,咧嘴一笑道:“想跟道长同路呀。在下不过是想与道长同行罢了,道长作什么如此防备我?”说到最后语气里居然夹了点委屈。 倾栩听了他的话竟也产生了一种错怪了他的错觉,不觉放缓了语气道:“毕竟不去一处。况且我习惯独行。还有,别叫我道长了。我以后都不是云珩子了。” “那要如何称呼你?”言疏赶紧追着问。 “云珩子只是道号,我的名字是千倾栩。” “那好,千姑娘,”言疏连忙从善如流,“难得寻个顺路之人,姑娘就当可怜我孤身一人吧,”言疏难得假正经一回,收了吊儿郎当的姿态,拱手认真道:“再者,若那些破道士又来追杀姑娘可怎么办?多一个我在,起码能护姑娘安全吧?” “多谢。不必。”倾栩微一拱手,扭头就走。 这可真是油盐不进。 言疏没了辙,只剩最后一招。他飞身而上,趁她不备突然握住她的手。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倾栩倒没推开他,只是皱着眉把手抽回来。 言疏却突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露出肆意而明亮的笑容:“哎,我说倾栩姑娘,我也去七雪镇,咱们还是同路吧?” 倾栩愣了愣,奇道:“你如何知道我要去七雪镇?我不曾跟你说过吧?” 言疏得意道:“我猜的呀。如何,同路否?” 猜的?这如何猜得?倾栩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言疏方才握了握她的手,便得知了她心中的念头? 可这怎么可能。 倾栩心想这人怕是要死缠烂打跟着她一路了,虽不知他为何非要同行,反正横竖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让他有所图谋的东西,倒不如一路也罢,也算能有个人护着。 她早已习惯了独行,即使她从不爱独行。 倾栩道:“好吧。那便一路吧。” 言疏的嘴角一咧,小小的露出得逞的笑容。 相处的几日都还算和谐,倾栩本来是温静的性子,向来不多话,而言疏却恰恰是不说话就会死的性子,嘴巴就是不能停。他二人一个说,一个听,倒也算是相处甚佳。 某天倾栩在河边脱了道袍洗去血迹,顺便用手帕擦擦身。 倾栩半个身子泡在河水里,水面上只露出细细地锁骨和白皙的脖颈,乌黑的头发散开,湿润地缠绕在后背上,裸露出的半个肩头上还有带着血的伤。她侧过头,露出左耳上坠着的一颗泪滴状水晶耳坠,纤细的手拿着手帕去擦身上的血迹。 她用的是言疏的白手帕,用完后手帕上全是血,洗都洗不净。而道袍是特殊面料所制质量不错,一洗则净不留半分血迹,就是上面破了的地方还得用针脚缝补。 倾栩拿绷带缠了缠身子,勉强披着湿透的中衣,把外衣用树枝架起来,点了火堆去烤,然后蹲到河边去洗手帕。 言疏在树上一直用手蒙着眼,说是为了表示自己是正人君子不偷看女子洗澡。等到他没忍住悄悄从指缝往外看时,正好看到倾栩蹲在河边。 湿透的中衣根本挡不住什么,里面绷带没裹住的地方若隐若现。言疏脸一红,耳根子便跟着红了。目光移向那块血手帕,脸又渐渐白了。 倾栩在河边毫无知觉,自己暗自愁着:自己一身的修为法力已经在之前被掌门给全部废掉了,现在一身的伤没有药治也久久不见好,往后要是遇到什么人还真是毫无反抗之力。 言疏在树上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一恸。 这天天黑之时,二人赶到了一个小镇,夭与镇。 倾栩本想继续连夜赶路,言疏却懒懒道:“倾栩,不如我们在这个镇子呆几天再走吧,就当歇歇脚,成不成?”镇上一定有医馆有药,他想。 倾栩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走累了想休息,便点了点头。 言疏顿时喜笑颜开:“哎呀倾栩,原来你表面上看着清冷,其实这么通情达理呀倾栩。” 倾栩嘴角微微抽搐。这人,先前还姑娘姑娘的喊,这才过了多久,就一口一个倾栩了。 二人正欲进镇,忽然听见有奇怪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是叩叩的敲门声,又像是闷闷的打墙声。 倾栩细听,声音似乎是从镇外荒山上树林里传来的。 言疏奇道:“这是个什么声儿啊?” 倾栩没答,略一思索后,抬步循声而去。 言疏惊了:“哎哎,喂,倾栩!你要干什么?慢着,你等等我呀。” 倾栩向他作了个“闭嘴”的手势,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他走进了荒山上的树林。言疏立即闭了嘴,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夜渐渐深了,月色很淡,四周漆黑。二人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走了一阵,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人急促敲打着小鼓而来。不知为何,声音越近倾栩神色微变,言疏瞧了她几眼,反应奇快地伸手揽过倾栩,躲到身旁一棵大树后面。 咚咚。 咚咚咚。 果然有人经过了。 倾栩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从树后探了小半个头出来看。 这一看,惊得她瞳孔骤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言疏一直很小心地躲着,一个不留神发现倾栩居然已经探出了身,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拽回来,拽的时候顺便也看了一眼,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八个白衣少女,黑发红唇,合力抬着一个漆黑的棺材,面无表情地走着。 那“咚咚”的怪声不是她们的脚步声,而是棺材里发出来的,仿佛里面有人正绝望地踢打着棺盖,想要从中逃出! 这八个白衣少女仿若未闻,依旧向前不急不缓地走着。她们妖艳似血的唇瓣在月光下鲜红欲滴,漆黑的长发无风而动,白衣残破,摇摆间露出黑色的绣花鞋。 倾栩背靠着树,细细回忆刚刚看到的一幕,反应过来后忽觉毛骨悚然。 这八个少女,竟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这画面当真是诡异极了。 言疏和倾栩屏住呼吸,等这八人走过。一直到“咚咚”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言疏才长出一口气,道:“倾栩,你做什么非要跑过来啊,这下好了,撞了回活鬼。” 倾栩摇头道:“我以为是有人在求救,本想过来瞧瞧,谁知会撞上这样的场景。” “你怎么就会觉得这是在求救呢?”言疏觉得诧异,“这声音听着只会觉得诡异吧......” “不诡异。”倾栩淡淡道,“我小时候被师姐捉弄,有天晚上被她给关在后山的一个空棺材里。我年幼抬不起棺盖,逃不出来,只能敲打棺盖出声求救。那晚我敲打棺盖的声音,和方才的声音几乎毫无所差。” 言疏本是好奇问一问,没想到却问出这么一段寒心酸鼻的往事,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道:“你们道观里平日都这么触目惊心的吗......” “只是我向来不讨师姐妹们的喜欢罢了。”倾栩轻描淡写完,继而又说,“刚刚那八位女子虽行为诡异,乍一看却没什么异常,周身无妖气,她们的瞳孔也不是妖瞳,身后皆有影子,印堂眉心间也无鬼气,棺材里虽有异动表面却无明显妖术的痕迹。故,在无法判断她们是人是妖的情况下,还需多加小心,注意自身安全。” 言疏看着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有些好笑道:“你这是把我当你的小师弟了么?” 倾栩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带师弟师妹们捉妖,也学着他的样子尴尬地摸摸鼻子,道:“习惯使然,习惯使然。”想了想又道,“我觉得,还是跟过去再看看那棺材吧。若是这些抬棺女要加害于棺材里的人,我还可以救救那个人。” 说完才想起自己浑身是伤修为近无,又无佩剑,若是真的出了事岂不是任人宰割。 言疏却笑了一声,唇角弯弯道:“你怎就知道,那棺材里的,一定就是个人呢?” 倾栩一愣,心中一惊,抬眼看了他一眼。言疏仍挂着那赖皮一般的笑,眼角眉梢净是暖意。 倾栩的心底却隐隐有些思索。 言疏此人,看似与倾栩一般年岁,倾栩却全然看不透他,只在心里隐隐察觉,他大约不是一般人。 方才言疏这么一说,到底是因为他不愿多管闲事,还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棺材里的是什么,才拦住她呢? 见倾栩在犹豫,言疏就嬉皮笑脸地去闹她:“走吧,别去看了。夜里在这种荒林中乱跑,可是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啊。” 言疏连拖带拽地拉着倾栩出了荒山,回到夭与镇镇门口。 进了夭与镇倾栩一直琢磨着刚才的怪事,闷头不看路只跟着言疏一路走,脑海里正乱七八糟地理着思路,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姑娘。请留步。” 倾栩下意识回头去看。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倾栩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这正是刚刚抬棺的八位少女之一。 第三章 倾栩心中一紧,面上神色如常地对抬棺女子疑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吗?” 抬棺女子面容姣好,唇若樱瓣,眉目间略有些冷清。她柔柔一笑,少了几分方才所见的阴森,轻声道:“小女子见姑娘穿的是道袍,便想一问,姑娘可是道士啊?” 倾栩点点头,心道这么破的道袍你都还认得出。还欲再说,忽闻有人疾步走来,却是言疏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倒回来找她。他一看见抬棺女子,顿时惊得双目圆睁,俊容一时失色,伸手微微发抖,指着抬棺女子颤声道:“你你你......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好看!”倾栩一把捂住言疏的嘴,转脸向抬棺女子赔笑道,“失礼失礼,他从未见过姑娘这般的闭月羞花之貌,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啊海涵。” 抬棺女子掩嘴一笑,眉目间平添了几分妩媚,道:“无妨。这位小兄弟真是可爱。”细看他几眼又道,“有趣,真是有趣。” “对对对,真可爱真有趣。”倾栩胡乱应着,威胁地横了言疏一眼才放开他。言疏尚在余惊中,揉着被倾栩拍痛的嘴巴,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倾栩道:“嗯,既然,额,不知姑娘是有何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女子道:“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仙姑一句,我们这儿,不大太平。若是仙姑只是经过此地,那也无妨,不过仙姑若是久留,那可就......” 欲言又止,请君入瓮。 倾栩很配合地好奇道:“那可就如何?” “那可就要当心了。”抬棺女子道,“平日里在镇里倒没什么,只是入了夜后千万不要出镇门。特别是不要去镇外的夭山。” “夭山?就是镇外那座荒山吗?为何不能进?”倾栩问。 女子道:“据说,夜里进了那座山的人,会被白无常关进棺材里抬走,逃都逃不出来。” 倾栩:“......” 倾栩:“......原来如此。不知姑娘你可曾见过那白无常?” 女子道:“......不曾。” 倾栩道:“这样啊。我倒是很好奇那白无常长着什么样子。” 女子微微一笑道:“仙姑好胆量。一般人都避之不及。” 倾栩也一笑,不再多言。 沉默半天的言疏突然出声道:“姑娘你是本地人吗?” 女子答:“对。我在夭与镇出生,已在这里待了十八年了。” “这样啊,”言疏似乎若有所思,“那多谢姑娘提醒我们了。不知姑娘贵姓芳名,何许人士?” “抬棺人,晋陈。” 她说完这句话,躬身一礼,转身离开了。 倾栩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蹙了蹙眉。 言疏挠挠脑袋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她是来威胁我们的?” “嗯。她方才看见我们了,此番前来,应是叫我们别多管闲事。” “哦?”言疏挑起一边的眉毛,“倾栩,那你说,这个晋陈姑娘是刚刚那八个女的中的哪一个呀?” 倾栩似笑非笑道:“这我如何晓得?不知言公子有何高见?” 言疏嬉皮笑脸道:“什么言公子,别这么叫我。叫我言疏、阿疏或者言哥哥都可以。” “言疏。”她果断地选择了前者,“你就真的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来?” 这语气有点追问的意味。走在前面的言疏停下脚步,回眸望着她疑惑道:“我?我如何看得?” 倾栩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在一家叫酒眠来的客栈落了脚,一人一间房相挨着。 第二天天一亮倾栩就爬了起来,倒不是不困,是伤口又疼了实在睡不着。她出了酒眠来,跑出去找医馆买药。 夭与镇看起来不大,路却曲曲折折十分难寻,倾栩转得晕头转向,只好拉了一个路人相问:“敢问这位小兄弟,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那小兄弟一见她就十分热情,道:“哟,是个道姑大人啊,来来,我领您去医馆吧。” 倾栩心中惊讶怎么这人也看得出这么破旧的道袍,推脱说不用不用,结果拗不过这人的热心,只好跟他走。 这小兄弟很自来熟,一边走一边问:“仙姑啊,您是打哪里来的啊?” “千云观。” 小兄弟一听,立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仙姑啊,那我问你个事儿成吗?” 倾栩不由地也跟着他压低声音道:“何事?” 小兄弟拿手掩着嘴低声问:“听闻你们观里出了个害人的妖女,是不是?” 倾栩:“......” 小兄弟见她沉默了,以为是戳中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连忙道:“哎呀仙姑你莫介意,我就那么一问,嘿嘿,就是别人说了我听着好奇,没别的意思......” 倾栩想了想道:“你知道那个妖女叫什么吗?” 小兄弟老实道:“我不知道啊,都是听别人喊的妖女,”突然又露出羞涩的小表情,“我,我只知道千云观的那个云珩子道长,听说又年轻又漂亮,还厉害得不得了......” 倾栩:“......” 看来大家还不知道云珩子道长已经身败名裂了,都还把她当仙师吹捧。 倾栩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妖女的消息?”按理说,这种丑闻应该是早早就封锁了,千云观怎么会放任这个消息到处乱传呢? 小兄弟道:“我砍柴时听我兄弟们说的。说是那个妖女害人无数,是百年难出的祸害,连各大道观都拿她没法子呢。” 倾栩郁闷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怎么都传到这里了?这下还真是名扬天下了。 “等等,”倾栩打断道,“什么叫各大道观都拿她没办法?” “对啊,”小兄弟道,“据说那个天下第一道观,也就是元清观,他们都说捉拿不了那个妖女啊。哎,仙姑,你跟我说说,那个妖女长什么样儿啊?可不可怕?” 倾栩勉强笑道:“不可怕不可怕,长得还挺可爱。” 小兄弟唏嘘几声,又扯开话题说起来。倾栩却听不进去了,一心想着为何此事又牵扯到了元清观,真是莫名其妙。 到了医馆这小兄弟就告辞了。倾栩进了医馆,上了点药包扎了伤。那小医官笑呵呵道:“仙姑,给您便宜点,半两银子就成。” 倾栩身子一僵。 昨晚是言疏找的客栈要的房间,她又没有付钱。她一个死里逃生后的道士,自然是身无分文的,又哪儿来的钱付? 正当倾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小医官实话的时候,一个亭亭的身影走过来,替她付了那半两银子。 然而倾栩丝毫没有一身轻松的感觉。 晋陈微微一笑:“仙姑,好巧。” 倾栩僵硬地点头道:“是巧哈。” 晋陈仍是穿着白衣,不过这次款式换成了裙子。大白天看着果然没有昨晚树林里看着那么阴森渗人,细看晋陈其实很漂亮,面若桃李,眉眼楚楚,身姿婀娜,温柔中带着一点妩媚,实在是难得的美人。 不过再难得的美人,只要你在夜里看见过八个同样的她抬着棺材而行,想必也会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如此阴魂不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晋陈打量倾栩片刻,看着她左耳上的泪滴状耳坠道:“仙姑这坠子可真好看。” 倾栩道:“好说好说。” 倾栩心中一阵犯怵,又没有言疏在身边,于是躬身一拱手,一边往后退一边堆起笑脸道:“多谢晋姑娘相助,不过在下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了告辞回见不送哈哈......” 逃得如此狼狈,比在千云观饭点抢饭时跑得还快。 天已大亮,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天气甚好,晴空万里,能看见天上有许多孩子们放的花花绿绿风筝。 阳光洒下来铺满了陈旧的石板路,倾栩一路急急地跑出医馆,影子拉长歪歪斜斜。她本想着赶快回酒眠来,可出来又迷了路,没头的苍蝇一般转了几转,居然又回到了医馆面前。 倾栩没法子,只好又随街寻了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带路。这里的人似乎都很钦佩道士,一见她破烂不堪的道袍就恭恭敬敬地喊仙姑,喊得她都快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这个小姑娘带着她走上了正确的路,倾栩无意间眼角一扫,发现晋陈竟然还远远跟着。 倾栩感到毛骨悚然,但也回头悄悄望了望晋陈的身后,一道影子淡淡拉在地上,又看看她脚下,与昨晚一样,仍穿着一双黑色的绣花鞋。 按理说应该是个人的,可人又怎么会分出八个身来?可她周身又偏偏看不清妖气,又说不准是不是妖。 要是以往,倾栩肯定就直接提了剑上去把晋陈打趴下然后审问她,根本不用思考这么多。不过她现在有伤在身,要是打起来保不准是谁把谁打趴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好不容易到了酒眠来,倾栩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花裙子小姑娘,跑进客栈。言疏正眉飞色舞地跟客栈一个小二聊着天,那个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啊。倾栩也不顾自己和他有没有那么熟络了,几步过去扯着他的衣袖道:“言疏,晋陈又来了。” 言疏向着店小二嘿嘿两声,转过来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肩膀,低声问:“在哪里?” 倾栩遥指门外。门外却空无一人。 言疏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哪里?没人啊。” 倾栩愣愣道:“不见了......刚刚还在的,跟了我一路。”然后讲了刚刚晋陈付钱然后尾随她一整路。 言疏难得的皱起眉头:“什么,你去疗伤?你怎么先前不说?” 倾栩有点迷惑道:“为何要说?说出来伤也不会愈合结疤啊。” 言疏道:“你若说了,我今早便陪你一起去了。” 倾栩越发迷惑了:“为何要让你陪我去?就算你去了这伤也不会好得更快啊。” 言疏无奈道:“因为我担心你啊,你不说我岂不是更担心了?” 倾栩不解道:“有什么好担心我的,我又不会害着我自己。” 言疏知道和她说不清楚,就放弃了这个话题,叹了口气,改而问:“你知道为何晋陈要跟着你吗?” “为何?” “因为你没还清人家那半两银子。” 倾栩:“......” 言疏言之凿凿道:“真的啊,半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像你这样道观里长大的道士哪里知道人间疾苦见钱如命呀,只有我们这些没钱没命的人才晓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倾栩道:“咦,你没钱的话那你昨天是怎么付的房钱?” 言疏显然没想到她这么一问,顿了顿说:“这个么,自然是有我江湖人的办法的,你猜啊?” 倾栩正要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他带跑偏了,赶忙回到刚才的思路道:“先别说那个。晋陈来找我肯定不是偶然的,要么就是昨天我撞见了她她想杀我灭口,要么就是她有求于我,想找我助她什么。” “怎么可能,”言疏直接打断她,挑眉问她,“你能帮她什么啊,你是有财,还是有色?” “......”倾栩垂死挣扎一下,“好歹,再不济,我现在也勉强还算是个道士吧......” 言疏似笑非笑,神情明显在说:得了吧,就你现在这个身子? 倾栩忽略这个问题,再次强行回到话题:“无论是哪种情况,这都跟昨晚的事情有关。” 言疏点头同意,随后眉头一皱,道:“等等,你......不是要......” “对。”倾栩点点头,“我要去荒山看看那个棺材。” 第四章 倾栩和言疏又来到了夭山。不过这回是白天,没昨晚那么诡异可怖。 言疏是万般不情愿的,不过倾栩执意要来,他只好委屈巴巴地跟着。 倒不是倾栩向来喜欢多管闲事,要是放在以往千云观里,无论是哪个师姐毁容还是哪个师妹堕胎她都没有兴趣去听一听。不过这回毕竟事关自身,而且那棺材总让她想起童年的那些往事,阴影在心头徘徊不去,她决定还是去弄明白这件事。 白天里的夭山也依旧没有什么人,整片山坡上都是树林,即使有些许阳光也阴翳斑驳。二人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 言疏懒懒地叼了根不知是什么草但绝对不是狗尾巴草的东西,拖着声音道:“倾栩啊。” “嗯?” “别找了,待会莫扯到伤口了。回去养伤吧,伤好了咱就赶路了。” 倾栩执着道:“我想再找找。你若累了,便先回去吧,我尽快回来。” 言疏没再多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去,倾栩走得腿上有些疼了,有些摇摇晃晃,走在后面的言疏正欲上前扶她,就见她打了个滑,然后成功地从一个坡上滚了下去。她立刻抱紧膝盖缩成一团,咕噜噜顺坡而下,最后“咚”的一声撞得停下来。 倾栩撞得眼冒金星,又裂开了些伤口,一时间痛得爬不起来,就干脆躺下来摊平身子。 言疏在不知哪处远远地大喊:“倾栩!” 倾栩:“哎。” 言疏:“倾栩啊!!” 倾栩:“哎。” “倾栩啊啊啊!!!” 倾栩:“......” 既然他听不见,她也喊不出更大的声,就干脆不答了。喘了两口气,她试着翻身起来,这才注意到刚刚她撞上去的居然就是那口漆黑的棺材。 这倒是歪打正着。 倾栩又缓了一会儿,慢悠悠爬起来,靠近仔细看。 这是一口很大的黑色棺材,什么木料倾栩看不出来,但闻得到淡淡的香味。棺材面刷得油亮,黑得发光,数颗红色的铁钉将棺盖死死地钉好,似乎生怕里面的人跑出来。棺材很安静,里面没有挣扎的声音。 倾栩绕了几圈看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想要打开棺盖吧,钉子已经钉死了:想劈开棺材吧,她修为大折,身上又没什么武器,佩剑也早就被掌门缴了不知扔哪里去了;想把棺材拖走吧,她又一身伤,根本没力气带走。 如此一想真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倾栩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原地坐下。 一身的道袍已是滚了一身灰土,更何况先前还经历过火刑,早就是要破不破了。要不是倾栩先前努力洗干净又笨手笨脚地补了补,恐怕这道袍是早就见不得人了。 怎么就落得这个狼狈不堪的下场了。她又是好气又是想笑,结果扯到了伤口痛得眼冒泪花。 言疏没费多久就找到了倾栩,见她坐在地上目光无神地发呆,便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道:“怎么,摔得爬不起来了?”见她脸上似有泪痕,他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摔疼了还是吓着了?” 倾栩摇摇头,手撑着地要爬起来,言疏连忙扶她。 倾栩站稳后指着棺材道:“所幸还是叫我撞上了。” 言疏无奈叹道:“果真是实实在在地‘撞’上了。” 倾栩点点头,道:“可否背一下。” 言疏走到她面前,蹲下道:“上来。” 倾栩道:“我是叫你把棺材背起来。不是背我。” 言疏震惊:“......你说什么?” 倾栩理所当然道:“背回去再研究啊。可惜我现在有伤背不动,不然我就自己来了。” 言疏几乎要石化在原地:“难不成你从前真这么干过?”想想倾栩低头背着一个大棺材在路上走......言疏心中不由升起几丝怜惜。 所幸倾栩摆摆手道:“棺材倒没有,不过我背过墓碑和尸体。”模样居然还有几分小得意。 言疏无语片刻,看了看那棺材,又看了看倾栩,目光在她伤处停留片刻。他走到棺材旁边,随意用单手拍了拍棺面,就转身向倾栩摊手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倾栩:“......你,能否用两只手试一试?” 言疏无赖道:“不行呀,我只背得动你。” 倾栩软磨硬泡片刻也没用,想了想又道:“那你把棺盖打开。” 言疏本来想哄完她就背着她走算了,闻言纳闷极了:“你怎么就觉得我打得开呢?嗯?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高大威猛吗?” 倾栩反问道:“你那天救我的时候不是一只手就把我从火里提出来了吗?而且另一只手还击败了其他所有人啊,你不厉害谁厉害?” 言疏语塞半天,找不出顶回去的话,瘪着嘴道:“好嘛.......我厉害就是了。”默了一会儿又不解,“可是你为什么就非要管这件事啊?见义勇为,捍卫正义?可是你自己都这样了。倾栩,不是我多嘴,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护好你自己,这个闲差事,你还是别管了。” 倾栩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我只是看这棺材,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我关了一夜,第二天才被师兄抱出来,被抱出来时就想,要是以后遇到了像我这样的倒霉鬼,一定要救他出来。” 言疏听了默了一瞬,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却不想她突然定定地看着他道:“言疏,你多次劝我不管此事,到底是因为嫌此事太麻烦,还是因为你知道如果我再管下去,就会发生什么?” 言疏愣了愣,倏然间笑出声,伸出去想要拍她肩的手改捏在她脸上,哈哈道:“你呀你,怎么到现在还提防着我呀?啊?就不怕我伤心吗?” 倾栩也笑了,轻轻拨开在她脸上作乱的手,道:“没办法。你太厉害了嘛。” 一个法术高强不知底细的人常伴左右,不得不防啊。 言疏知她心中任由防备,不免有点气馁,露出被看破了的神情,叹着气遗憾道:“好吧,我承认我看得透点东西,先前不说是不想管闲事。既然倾栩你要我说出来,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啦,不过先说好,别的事我一概不知的。”说得像和夫子讨价还价的学生似的。 倾栩颔首道:“愿闻其详。” 言疏走到棺材面前,伸手拍拍棺材,道:“就是这里有问题呗。” 倾栩不解:“棺材有什么问题?我方才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呀。” 言疏道:“棺材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普通的棺材。不过嘛,”手在某处一点,一根血红的铁钉连根拔出,被他捏在手里,“这铁钉可是大有来头啊。” 倾栩疑惑地接过来,一看便了然了。铁钉的钉身上雕着密密麻麻的咒文,在鲜红的钉子上显得狰狞。 言疏又几下子把棺材上的铁钉都弄了出来,问:“这是你们道家的符文吧,你看的出来是什么吗?” 倾栩道:“是用来封印妖邪的咒文,但不会致死,只会使被封印的妖邪妖力大减。” “哦?道家还有这么温柔的法术?”言疏讽道。 倾栩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冷嘲热讽,翻来覆去看那钉子,百思不得其解道:“可......这咒符雕得极丑,还雕错了几处。” “哎,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是优秀的仙师呀?寻常的凡夫俗子,偶尔雕错几处也正常嘛。” “不对。”倾栩蹙眉,“这不像是不小心雕错了,倒像是依葫芦画瓢,仿造出来的,雕得根本不像。应该不是我道家的人所为。” 还有一句倾栩没说,要是做道士的把咒文画成这样,没把掌门气死也被掌门打死了。 言疏挑了挑眉,有点小惊讶:“铁钉上雕得这么小,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倾栩回他一个苦涩的微笑:“自我十三岁起,每次下山捉妖都得画这种符,画了几千遍,想忘都忘不掉了。” 言疏顿时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收好了铁钉,倾栩上前几步,要把棺盖掀开。言疏拦住她,微一勾唇,道:“你确定要打开?” 倾栩神色从容道:“最多不过是妖邪罢了,无需担心。”从小到大,什么可怕的难缠的妖怪没遇过? 言疏哼了一声,替她一把掀开了棺盖。 二人探头看向棺材里面,都怔了一怔。 漆黑宽大的棺材里,躺着一个身子小小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穿着青色的碎花小裙子,扎着小巧的双平髻,脸蛋瘦削,双目紧闭,双唇发白,额头上全是淤青。两只细胳膊规规矩矩地摆在两侧,双腿紧紧相贴,两只赤裸的脚丫惨白而瘦小。 棺材里没有狰狞的妖怪也没有可怖的鬼怪,而是一个瘦小的孩子,这是倾栩万万没有想到的。 显然言疏也惊呆了,不可置信道:“那个晋陈,居然用棺材和咒文来封印一个小孩子?” 倾栩探了探小姑娘的鼻息,又摸摸她心跳,声音低低地道:“早死了。”又把棺盖推回来,盖好。 言疏诧异地眨眨眼,正要问,倾栩拉着他走到一边,轻声道:“这孩子不对劲。” 这孩子明明昨晚还在棺材里挣扎过,撞得棺盖咚咚直响,想来当时也还是活蹦乱跳的,可刚刚倾栩摸了摸她的身子,尸体僵硬微微发绿,根本不像是昨夜才死的,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言疏突然问。 倾栩吓了一跳,松开他的手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 言疏道:“你先说,那孩子像是什么?” 倾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像是已经死了许久的。” 言疏道:“我也觉得是。可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昨晚还......” 言疏还未说完,倏然被“咚咚”几声打断,二人齐齐回头,就见那棺盖猛地被掀开,那小姑娘双目圆睁,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第五章 言疏大惊,飞奔上前想要抓住小姑娘。 那小姑娘却双臂抬平,两腿贴紧,一蹦一蹦地跳向倾栩。 倾栩站着不动,仔细瞧着这小姑娘向她跳过来。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瞳孔有些泛灰,面色发青,正板着一张小脸朝她跳过来。 言疏也不抓她了,站在一边儿抱着手臂满心好奇地看着小姑娘,看她到底想干嘛。 就见小姑娘连蹦带跳,好不容易到了倾栩面前,抬头看看倾栩的脸,似乎觉得她太高了,就一下子扑到倾栩的膝盖上,两臂放下,用满是淤青的额头撞倾栩的膝盖,边撞边喊:“你个坏姐姐!坏姐姐!” 倾栩:“......” 言疏立刻笑出了声,过来拉开小姑娘,边笑边对倾栩问:“你这是怎么得罪了这小丫头?哈哈哈......” 小姑娘被言疏拉开,却仍然坚持不懈地想用头撞倾栩。倾栩怕她额头撞出更多淤青,伸手扶住她的小脑袋,谁知小姑娘更生气了,小嘴撅得能挂个瓢:“不准碰淳七!不准碰淳七的头!哼!!” 言疏笑得更大声了,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倾栩在言疏的笑声中艰难地问:“你叫淳七是吗?小朋友,你能先停下不动吗?我们好好说行吗?” 淳七果然停了下来,双腿贴紧站得笔直,两手紧贴在身子两侧,灰蒙蒙的眸子狠狠瞪着倾栩。 倾栩觉得莫名其妙,却也耐心地蹲下来,跟淳七齐平,问:“淳七,你为什么要撞我呀?” 淳七很不友好地道:“因为你是坏人。” 倾栩认真地问:“为什么我是坏人?” 淳七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抬手,却又无法弯曲手臂,只好站直了身子光用嘴道:“你打了影姐姐,还把她关起来,要把她打成狐狸,还要把她烧成一个球,你是大大的坏人!”淳七越说越觉得委屈,看着倾栩越看越害怕,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是坏人,呜哇......” 倾栩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色茫然,又不知怎么让淳七不哭,几次启唇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言疏。 言疏已经在一旁笑得弯下了腰。 倾栩:“......” 一小一大,一哭一笑,旁边还蹲着一个一脸懵逼的破道士,当真是没有比这更奇怪的组合了。 也不知是淳七先哭完还是言疏先笑完,反正等他们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倾栩已经蹲麻了腿。她直接一屁股坐下,反正道袍已经很脏了,也不差这一点灰土。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淳七,我以前见过你吗?” 淳七小脸上的表情明显很不爽:“淳七没有见过你。影姐姐见过你。你是坏人。” 倾栩努力忍住一脸的莫名,一旁言疏看得差点又要笑起来了。 倾栩道:“额,你都没见过我,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淳七指着她耳朵上的水晶耳坠道:“影姐姐告诉过我,有一个左耳上带着泪滴状耳坠的白衣女道士是坏人,肯定就是你!” 倾栩心中奇怪,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耳坠,道:“你的影姐姐是谁?我能见见她吗?” 淳七立刻紧张起来:“不行!你是坏人!” 一连被说了几次的“坏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但倾栩还是忍不住了,辩解道:“我不是坏人。” 淳七道:“你是。” 倾栩道:“我不是。” 淳七道:“影姐姐说你是。” 倾栩道:“我见都没见过你的影姐姐呀。” 淳七道:“你不可以去见影姐姐!” 倾栩道:“为什么?” 淳七道:“因为你是坏人。” 倾栩:“......” 这话题没法下去了。 倾栩实在是问不下去了,言疏也总算是笑够了,也一屁股坐下,对淳七道:“喂,小东西。你看我,是不是坏人?” 淳七围着他跳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一本正经地认真思考。言疏眼睛里满满都是明亮的笑意,一张俊脸如玉雕琢,雪白的轻衫和长袍,黑若泼墨的长发,横看竖看,似乎都不怎么像坏人。 倾栩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裹了灰的破道袍,凌乱的头发,脸上还有未好全的几道口子。她心中凄凉地一叹:这世道,当红道士不如江湖浪子啊。 淳七最后下结论道:“影姐姐说过,长得好看的男的都不是坏人!” 倾栩心中无语:谁家的大人这样教导小孩子的,岂不是胡闹么。 然而此话正合言疏心意,他接着循循善诱道:“那我就不是坏人了吧?” 淳七道:“嗯!你一看就是个好人。”说着噘着嘴瞪了倾栩一眼。 倾栩又默默看了看自己,默默怀疑道:我看着难道就像坏人了?我明明只是看着像乞丐吧? 言疏趁热打铁道:“那你能不能告诉好人,是谁把你关进棺材的?” 淳七听到这个又委屈了:“是坏人把我关进去的......” 倾栩几乎下意识地道:“不是我。” 言疏又笑了,问:“小东西,你知道晋陈是谁吗?” 淳七点点头:“就是那个白衣服黑鞋子的姐姐,她就是坏人。就是她之前把我关进棺材的。” 言疏和倾栩对视了一下,继续问:“为何她要关你?” “因为她说她不能再让我煮粥喂月,就把我关起来了......” “等等,”倾栩诧异道,“什么是煮粥喂月?” 淳七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么说的。” 言疏勾了勾唇,低声对倾栩笑道:“应该是‘助纣为虐’。小孩子听不懂。” 倾栩这才了然。 言疏和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起来,看这情形似乎还相谈甚欢,真是令倾栩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她站在一旁搭不上话,就细细地盯着淳七一阵看。 淳七皮肤很白,白得十分奇怪,惨白中带着带着点青灰色,看起来病态而诡异。一双大眼睛也是灰白灰白的,瞳孔没有一丝小孩子的清明与活力,黯淡无光。最奇怪的是她的双臂和双腿,无法弯曲,只能直僵僵的伸着。 倾栩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神色凝重了几分。 倾栩悄悄伸手,见淳七没有发觉,便试探着轻轻掀开她的后衣领,查看她后颈上有没有咒文。 果然,那细小惨白的脖颈后有一道血红的咒文深深印在上面,看起来诡异至极。 倾栩还未细看,淳七便跳着躲开,嘟着嘴道:“你做什么呢!” 倾栩胡乱道:“有虫子,我刚刚给你弄走了。” 淳七将信将疑,转过去继续和言疏说话。 倾栩心中叹了口气,看向淳七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虽然还未完全确定,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想到晋陈,不知她与此事又有何关联? 突然刮起一阵诡异的微风,吹得众人睁不开眼。倾栩下意识地抓住言疏的手臂,言疏立即反握住她的手,紧紧不放。 待风停了,一个白衣黑鞋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晋陈。 淳七看清是她,一双圆眼睛不安地乱转,立刻慌慌张张地跳到言疏的背后。 言疏敛了笑容,站起来道:“这不是晋陈姑娘吗,怎么到这儿来了呀?” 晋陈温温柔柔地道:“公子你们不请自来,还碰了我的棺材,怎么反过来质问我呢?” 倾栩也站起来,不轻不重道:“不知晋姑娘可否解释一下,为何你要把这小孩子关进棺材里?” 晋陈闻言偏了偏头,突然流露出深深的关切道:“仙姑,原来这是你的孩子吗?” 倾栩被问得一愕,一脸莫名其妙,反应过来不免气急:“我,我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言疏在一旁努力忍住笑意,然后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虚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 晋陈露出了然的表情,笑着回道:“既然不是仙姑的小孩,那与仙姑有何干系呢?” 倾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晋陈是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还未等倾栩接话,言疏便义正言辞道:“若你无故残害孩童,那就别怪我们多管闲事了。” 晋陈眼波流转,忽然森森然问:“你确定她是个小孩子吗?” 此言一出,倾栩和言疏下意识看向淳七。淳七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迟疑地向后跳了跳,随即转过身飞快地跳走了。 倾栩立刻追了上去,言疏见状赶紧跟上,走时还不忘横了晋陈一眼。 晋陈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温柔大方,回他一个浅浅的笑。 二人在林子里追了一阵,却完全没有看见淳七的身影。阴暗的树林里枝影斑驳,四周皆是黑压压的树木,叫人看不清方向。 按理说淳七一个几岁的小孩儿,又是跳着走的,怎么也不该跑得这么快。可是倾栩四下张望,确实是没有任何的踪迹。 言疏边走边拿了根棍子四处拨弄,仿佛淳七还能躲在草地里似的,道:“这小东西,怎么还能跑的这么快?” 倾栩猛地停下脚步,皱眉道:“不对。” 这里到处是杂草,他们二人走过的地方草根折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然而前面却并没有任何走过或者跳过的痕迹。 倾栩道:“前面没有痕迹,淳七没有来过这里。可是明明她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言疏,你能不能.....”倾栩回过头,话未说完就忽然噤了声。 身后空无一人。 言疏不见了。 第六章 起初,倾栩先是怀疑言疏是不是在开玩笑。毕竟他这个人向来没个正经,时不时的调个皮什么的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倾栩试探着喊了几声:“言公子。言疏?别闹啦。快出来。” 无人响应。 树林里回荡着空洞的回声,更添了几分森然和诡异。 倾栩神色不变,唇却抿紧了。她转过身,向着方才的方向继续向前。 没走多久居然就又回到了棺材的地方,晋陈仍站在原地,唇边还攒着一丝笑意。 明明是一直向前直走,却偏偏走回了起点。 倾栩淡淡道:“收起你的妖术。” 晋陈露出惋惜的神情:“仙姑,我明明早就告诉过你,这夭山,不太平啊。” 倾栩道:“言疏呢?” “仙姑是说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吗?”晋陈忽的莞尔一笑,“仙姑何不施法,亲自找他出来?” 倾栩冷冷地看着她,没动。 废话,她要是还有修为的话早就用法术了好吗!要不是她现在修为太低身子太弱,根本施不了几个法术,不然哪里还会站着不动跟晋陈在这废话。 见倾栩脸色不善,晋陈便道:“仙姑现在是来见义勇为的?是想问我为何如此狠心,将一个小孩子关进棺材,还把她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 岂料倾栩摇头道:“不。” 晋陈意外:“什么?” 倾栩道:“淳七变成僵尸,不是你干的。” 晋陈一顿,随即轻轻笑出声:“原来仙姑已经看出来了。” 没错,淳七其实是一个小僵尸。这么小的孩子却变成了僵尸,不可能是自然而成,定然是人为的。 道家有一种邪术叫魂尸术,就是将活人的三魂六魄抽出后再将其尸体制成僵尸,然后困住他的其中一魂以威胁他为自己办事。此术会在僵尸的后颈处留下深深的符印,正如淳七后颈上的那样。 魂尸术是道家的禁术之一,只有一些修为颇深却又心术不正的道士才会运用此术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寻常的修道之人根本不会这种邪术,也没有足够的修为来完成此术。而晋陈连修道之人都不是,就更不可能有能力把淳七变成僵尸了。 淳七虽是僵尸,如今却是有清楚的意识的,说明她的魂魄已经全部回到本身,但由于身体已是僵尸,所以纵使灵魂归位,她余生也只能成为一个活僵尸了。 晋陈笑道:“原来仙姑早就一清二楚,我还以为仙姑会因为我是妖,便觉得一切都是我所为呢。” 倾栩闻言一愣。 晋陈见状反应过来,奇道:“难不成仙姑你......没看出来我是妖?” 倾栩轻咳一声,赶紧道:“我自然是早就看出来了。” 完全没看出来。 倾栩本来猜测她是会点什么奇门异术的人,毕竟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很多,大有不寻常之人。没想到晋陈自报妖的身份,倾栩至今还很疑惑:为何我从来没在她身上看见丝毫的妖气?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晋陈很善解人意地一笑而过,道:“许是如今仙姑修为太低,看不见我周身的妖气罢。” 非人之物周身都有妖气或鬼气等,道士生来是看不见这些的,只有在自身具有一定修为之后才能看得见妖气。 倾栩一惊:“你如何知道我修为低?”倒不是别的意思,只是身为一个道士却被一只妖看透了底细,实在是有些尴尬。 晋陈诚实道:“仙姑现在修为实在太低了,就和才修道的小道士一样,即使一般的妖都能看得出来的。” 倾栩又是咳了一声。 晋陈见她尴尬,便笑着宽慰道:“我说怎么仙姑身为道士,遇见我时却不杀了我,还想着是仙姑大慈大悲,要放我一马呢。” 本是无心之言,却不知这句话哪里刺到了倾栩,她忽然道:“我不是一见到妖就会杀了的。” 这突如其来的辩解莫名的苍白而孩子气,全然不像倾栩平时的沉静。 晋陈笑笑,还是很温柔地说:“或许吧,这天下的道士对妖都是赶尽杀绝,也许仙姑不同吧。” 倾栩的脸色微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晋陈,你能告诉我为何你要封印淳七吗?” 晋陈道:“淳七心性单纯,被人所骗,近日频频来监视我。前夜她被我再次逮到,我又无法超度她,只好先用棺材封印她,再寻个道士超度她。” 倾栩顿悟道:“哦,恰巧封印那一夜你又遇到了我和言疏,看见我穿着道袍,便想找我来超度她?” “对,”晋陈无奈道,“在医馆里我来找仙姑你,就是想请仙姑把淳七超度了。可巧我不过尾随了仙姑一次,便被仙姑你跑来掀了棺盖,放了淳七。” 倾栩略感尴尬,摸摸鼻子道:“我这不是......想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嘛......” 如此说来,晋陈倒是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想了想倾栩掏出袖中的红钉子问:“那你棺材上的钉子,是从哪里来的?” 晋陈道:“自然是我做的。晋家世代与棺为伴,棺材的上上下下都是我亲为的。” 倾栩疑道:“钉子上的咒文也是你雕的?你从哪里学来的道家的封印符文?” 晋陈笑道:“仙姑,这你知道的呀。” 倾栩:“??” 晋陈道:“我从你这里学来的呀。” 倾栩:“??!” 晋陈见她错愕,顿时明白过来,遗憾地道:“原来仙姑已经把我忘了个干净,真是叫人伤心。不过也罢,想来仙姑捉过这么多的妖,定然是记不住我的。” 倾栩心中一惊,脱口道:“我们见过的?我捉过你?”最后几字竟隐隐发抖,“我......害过你?” 晋陈似笑非笑:“仙姑想起来了?” 倾栩闻言大怔,心中一时纷乱,竟不由地后退几步。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扶住她,她回头一看,言疏正稳稳地揽住她的腰。 晋陈向他颔首,恭敬道:“果然还是困不住前辈。” 倾栩有点愣,抬头看言疏。 言疏倒是一脸坦然,轻快道:“以你的道行,能困我至此,也是很不错了。” 晋陈微微一躬身道:“前辈谬赞。” 倾栩在言疏怀里仰头问:“她为何叫你前辈?”语气里是好奇,而不是怀疑和质问。 “这个么,”言疏嬉皮笑脸地低头覆在她耳边回答,“江湖规矩,遇到打不过的人,都喊前辈。” 倾栩微微扬眉,显然不大信。 晋陈看着二人此番情景,轻咳一声,强行回到话题道:“咳。既然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那便请仙姑施法超度淳七。”又想起倾栩现在修为不高,便委婉道,“一切由仙姑操办,何时何地皆可,我便不插手了。”言下之意,你何时施法都行,不必急于一时。 倾栩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心中一暖,道:“多谢。还有,先前多有冒犯,实在抱歉。” 晋陈道:“仙姑哪里的话。淳七我之前施法困在树林里了,仙姑随时可以带她走。” 倾栩点点头,言疏却道:“方才我搜遍了整片树林,根本没有淳七。” 晋陈一愣,兀自思考了一番,蹙了蹙眉,突然眼神凉飕飕道:“如此,是那人又来捣乱了。” 自倾栩认识晋陈以来,除了初见时抬棺的阴森,其余时候晋陈一直都是温婉动人、落落大方的模样。见惯了晋陈温柔可人的笑脸,突然见她神色不悦,竟让倾栩感到一点不安。 晋陈回过神,又恢复了那温情款款的神情,向二人颔首道:“我先去处理一些急事。二位,告辞。” 未等倾栩说等等,又是一阵阴风刮起,晋陈不见了。 言疏叹了口气道:“好啦,这下我们总该回去了吧?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倾栩连连摆手:“不用背不用背。” 言疏“哦”了一声,然后一把打横抱起倾栩。 倾栩:“!!!” 倾栩:“你......我不是说不用背吗?” 言疏把她抱得稳稳的,他的声音从胸膛低低地传出来:“你后背伤口都渗出血了,你感觉不到吗?这样下去伤何时才好得了啊,我抱你走,不许拒绝。” 倾栩一时感动,正不知说什么,就听言疏兴致勃勃道:“哎,说起来,我上回救你的时候是那样单手拎着你走的,像不像屠夫拎着个死鸡去拔毛啊?” 倾栩:“......” 一路上倾栩给言疏说了晋陈的一番话。回了酒眠来,言疏急着要给倾栩上药,把她放在酒桌上就跑去了医馆。 这个时间正是人少的时候,没人来吃饭喝酒。闲下来的小伙计们正围了个桌子坐着聊天。 倾栩在一边儿坐着忽觉口渴,便招呼了一个小伙计去端杯茶水来,那小伙计飞快地端了茶来,又匆匆地坐回去,眉飞色舞地跟自己的同伴们继续聊天。 倾栩闲闲地抿着茶,本来兀自思索着,怎奈她耳力太好,一旁的小伙计们闲聊的声音又太响,激动的喊声一句接一句灌进她耳朵里。 “真的假的,缙王爷来了咱们夭与镇哇?” “真嘞,我骗你做啥子嘛,就是他嘛,当今圣上的三弟,德才兼备能文能武的缙王爷宇文洺。” 听到“缙王爷”三个字,正在喝茶的倾栩眨了眨眼睛。 “哎哟,这种贵人跑来我们夭与镇干啥呀,考察民情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我二表哥的朋友的堂弟的堂客的兄弟说,缙王爷这次来我们这,是来祭奠他那已经死了半年的缙王妃。” “啊?做啥子要来我们这里祭奠王妃耶?” “这你都不晓得?!” “晓得什么?” “缙王妃是从我们镇里嫁出去的啊,就是那个抬棺晋家的女儿,晋陈呀。” 第七章 倾栩正喝茶,闻言一顿,放下茶杯悄悄听他们讲话。 那个讲方言的矮伙计道:“我啷个晓得嘛,我上个月才来,当然不晓得这些哟。那个缙王妃,原来是我们镇里头的人?” 那个瘦伙计知道得多,见有人不知情形,顿时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对,缙王妃出阁之前,就是咱镇上抬棺的晋家的女儿,叫做晋陈。她一年前嫁给了缙王爷,当时缙王爷可是八抬大轿,亲自把她迎回了缙王府啊,当时皇上都赏赐了晋家呢!那个风光啊,给咱镇大大地挣了口气啊。” 一个秃头伙计道:“这么说,那时缙王爷还是很疼这王妃的,可是为什么半年后王妃就死了呢?” 瘦伙计语气一顿,突然放低了声音道:“这事不大光彩,说来话长......” 一众伙计一脸“我都懂我都懂”的表情,连忙挨过去凑着耳朵听他讲。 坐在一旁的倾栩听不清他在小声说什么,就往那个方向倾了倾身子,还是听不清,再倾了倾,结果一时不察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疼得身子一缩,顿时失去了平衡,“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一众伙计们被声音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见倾栩倒在地上,连忙手忙脚乱地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喊仙姑。 倾栩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正想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个白衣人猛地拨开人群,把她一把抱起来。 倾栩没挣扎,只是略不好意思地道:“言公子,我起得来的。” 言疏一言不发,把她放回桌子上,把药膏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她。 倾栩接过还带着余温的药膏,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只好问:“你怎么了?” 言疏没答,盯着她一直看。 周围的伙计们突然咳起来,有些尴尬地走开,坐回去继续聊。 倾栩回过神来,抓住一个伙计道:“等等,你们刚刚讲的什么,能不能给我也听听。” 她抓住的正是那个无所不知的瘦伙计,瘦伙计愣了愣,奇道:“仙姑你......” “你刚刚讲得我都听入迷了,我也想听。你讲得特别的,特别的......”倾栩绞尽脑汁想了个词,“惊心动魄,不对,是动人心魄。” 瘦伙计仿佛受到了鼓励,露出羞涩的小表情:“仙姑过奖,既然仙姑不嫌弃,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于是倾栩成功地挤进了他们那桌,一桌八个人正好整整齐齐的,坐满了。 被落在一边的言疏总算忍不住了,过去捏了捏倾栩的脸把她的注意力重新引回来,道:“喂,倾栩,你把背上的伤包扎了再听。” 谁知倾栩伸手拉他跟自己挤坐在一起,竖起食指抵在柔软的唇上,在他耳畔认真地“嘘”了一声,清澈的眼眸近在咫尺,像两汪清潭,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言疏一时间看呆了,愣在那里不动。直到那个讲方言的矮伙计指着他道:“喂,客官,全坐在一起很挤哎,你怕是还是走开点哟。” 言疏有些恼了,咬牙向他道:“闭上你的猪嘴。” 一桌人除了倾栩全都狂笑起来,笑声震天响。那瘦伙计笑得直拍桌子,被骂的矮伙计反倒笑得还最欢,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倾栩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说了句猪嘴吗? 等众人都笑完了,那瘦伙计才接着讲道:“话说那缙王妃嫁入缙王府,本是千娇百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知这才半年,正是夫妻情深之时,突然!”瘦伙计猛一拍桌,像是拍了块惊堂木,“某夜宫中捉拿一个小贼,那小贼蒙面黑衣,深夜盗取我们故沧国的军事机密,结果被宫中巡夜的侍卫发现,在打斗中不慎弄掉了面纱被侍卫看见了脸,然后带着军事机密的卷轴逃掉了。后来侍卫们画下那小贼的脸发出通缉令,结果你猜怎么着?” 言疏很不给面子地催促道:“谁要猜啊,快点说。” 瘦伙计斜睨他一眼,道:“闭嘴。我又没问你。” 倾栩心中微讶,这伙计也太耿直了吧? 瘦伙计见没人搭腔,只好继续道:“结果发现,那画像上的小贼,竟长得和缙王妃一模一样!于是官府搜查了缙王府,结果居然在缙王妃的首饰盒里发现了卷轴!” 倾栩思索道:“这下证据确凿,确实百口莫辩了。” “不仅如此!”瘦伙计激动道,“还在缙王妃的首饰盒里发现了数封敌国将军徐轶的亲笔信,从时间上看应该是从很早就开始了,也就是说,缙王妃原来一直在叛国!” “敌国?”倾栩提问道,“哪个敌国?” 瘦伙计无语道:“越岐国啊,就是这几年和我们故沧国交战的那个越岐国啊。” 倾栩道:“哦哦,你继续你继续。” 瘦伙计便继续道:“原来缙王妃和敌国的定国将军徐轶私通啊!!怪不得从去年起,越岐国攻打我故沧国的时候就知晓我们所有的兵力战况,我国屡战屡败,原来是因为缙王妃叛了国,偷走了我军的重要消息,然后传递给了敌国。” 众人正惊叹,一旁言疏插嘴道:“等等,你们一直在讲缙王妃,缙王妃到底是谁?” 瘦伙计正讲在兴头上,闻言直接不满地对他说:“你不知道就先闭嘴嘛。” 倾栩看看二人,若有所思。 “缙王爷得知此事后,那个痛定思痛痛心疾首啊!他深爱着缙王妃,唯她一人再不另娶,本是一段佳话,谁曾想却出了这样的事。据说缙王妃对此事丝毫没有辩解,像是已经认了命。最后皇上知道了此事,龙颜大怒,判了缙王妃万箭穿心之刑。缙王爷上奏请求亲自行刑,他一箭射死了缙王妃。自此,红颜祸水,香消玉殒了。” 众人一阵唏嘘。 倾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三确认道:“是缙王爷亲自给晋陈行的刑?他杀死了她?” 言疏大惊:“什么玩意儿?晋陈?!” 瘦伙计没理言疏,回答倾栩:“对,尸体一把火烧得只剩一点骨灰了。缙王爷还把那骨灰带走了。” 倾栩垂下眼睫。 半年前还宠之如命,半年后却亲手将她变成了一捧灰土,这究竟是恨之入骨的爱,还是爱之入命的恨? 言疏一时间接受不了,追着问道:“哎哎,晋陈是你们镇上的什么人呐?” 瘦伙计道:“晋陈也是个可怜人。她是晋家的幺女,自出生起从未出过门,十八岁那年晋家某天夜里突然起了火,一家几十口人都命丧大火中,只剩了个晋陈大难不死。唉,也是惨呐,那晚他们家连猫都烧得没了,却偏偏留了她一个人下来。” 倾栩道:“那你们可有谁见过晋陈?” 众人纷纷摇头,瘦伙计道:“王妃出嫁前极少出阁,几乎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 言疏又道:“那......她是怎么遇上的缙王爷呢?” 瘦伙计难得地语塞,卡了半天才道:“我怎么晓得,这个你问谁都不晓得嘛,除非你去问晋陈本人,不过她死了这么久了,估计已经投胎了吧。对了,缙王爷这几天不是来镇上了吗,有本事你问他呗!” 倾栩听到这里,心中思绪万千,几乎想要去找晋陈一问究竟。言疏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企图,逮住她道:“你想都别想!先把伤包了好再说!” 倾栩无奈道:“唉,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言疏难得凶一回,收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厉声道:“你要是不把你的伤养好了,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 倾栩颇为意外地看看他一本正经的脸,眨了眨眼,道了声“行。” 伙计们暧昧地看了看言疏,吹着口哨欢快地散了。 隔了几天,倾栩的伤总算是开始愈合结疤了。 黄昏的时候,倾栩想吃无花果干,言疏便拉着她从酒眠来出来。余辉洒在二人身上,照得他们的衣衫泛着淡淡的金芒。 倾栩总算是换下了她那可怜的道袍,穿上了一身男式的鸦青色袍子,领口织着墨色的边,两个宽大的袖子白如初雪,绣着浅浅的青白色竹叶纹路。头发随意地挽了个流苏髻,挽上去的头发横插了根竹枝,散下来的头发些许垂在胸前。 她左耳上有一滴晶莹的水晶坠若隐若现,状如泪滴,小小的如玉一般,缀在她的左耳上晶莹剔透,像夜里湖面倒映出的星子。 言疏穿着白袍,上面亦用青白的丝线绣着竹枝图。他胡乱绑了个半束发,发带编结着垂下雪白的流苏穗子。一张如琢如磨的俊脸神采飞扬,眸间含着满满的笑意,唇角勾出一丝散漫,颇具几分少年风采。 他侧头看向倾栩,后者一张小脸一如既往的白皙,在夕阳下染了点红霞,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些生气,眉宇间沉静淡漠,瞳孔剔透,整个人看上去清贵雅致。 “啧,果然是人靠衣装啊。”言疏目光肆意地上下打量她。 倾栩微微偏过头,笑道:“如何?”侧首的刹那,漫天的霞光都失色。 言疏赞许道:“不错不错,比你那又白又破的道袍好看多了。” 倾栩扬了扬唇,不再多言。 言疏走了一会儿又闲不住了,靠过去腆着脸问:“倾栩,我这袍子给你买的不错吧?” 倾栩点点头道:“嗯,不错。”想了想又问,“只是不知为何,我穿的这件似乎与你穿的很相似?” “这叫相配!”言疏得意道,“我就是特意买的成对的,你介意吗?” 倾栩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坦然道:“不介意。衣裳而已,什么样都无妨。” 言疏听了,咧得大大的嘴角顿时收了回来,有些受伤地道:“原来你觉得都无妨啊......” “嗯。”倾栩诚实道,“对了,你哪里来的银子买衣裳,客栈的钱都付完了吗?你放心,待我伤好一点,我会想办法挣钱还你的。” 言疏摇摇头道:“不用不用。江湖规矩,买东西不能让女人掏钱。钱嘛,我有的是办法。” 倾栩没再说话,心中却暗暗记下了这事,等伤势好一点,她便想办法还钱。 言疏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一路哼着小曲儿走,一会儿看看倾栩的袍子,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心情莫名的好得不得了。 走到一个街口他俩停了下来,这里不知何故挤了很多人,一个个的垫着脚尖伸长脖子,似乎在拼命地想要去看什么稀奇的东西。 言疏走过去,拉了一个人群外围正蹦跶着想凑热闹的姑娘,问:“哎,姑娘,你们看什么呢?” 那姑娘被他拽得停下,一脸的不耐烦,一回头看见言疏的脸,到嘴边的话立即咽了回去,一手把发丝挽到耳后,作出娇羞状道:“公子......有什么事问人家吗?” 言疏:“......就是问一问,你们都挤这看什么呢?” 姑娘风情款款地抛了个媚眼,才道:“公子不知道吗,前面是前几日才到镇上的缙王爷宇文洺,正坐着马车路过呢。” 言疏一喜,转头对倾栩道:“倾栩,晋陈她男人哎,把她烧成骨灰的那个缙王爷呀,我们追过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 倾栩还未说话,言疏就拉着她跑向另外一条巷子,想从另一个方向去追缙王爷的马车。身后,那姑娘娇声大喊: “公子,你跑错方向啦,那边是死胡同啊!” 第八章 言疏刹住脚步,看看前面的死胡同,有点苦恼地说:“这......怎么追得上缙王爷的马车啊?” 倾栩道:“若要追上那马车,不必绕路。” 言疏道:“那怎么追?” 倾栩拉着他的袖子,掉头回去,回到人群面前,以轻功凌空几步,落到马车面前,高声喊道:“王爷请留步!” 两人突然跳到马车面前拦路,马车前的车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猛地刹住马车,结巴着尖叫道:“有,有刺客!” 马车后面原本无所事事的侍卫们立即跑到前面来,齐齐拔剑相向,满脸愤怒地瞪着倾栩二人。 言疏:“......” 言疏小声道:“倾栩,我只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不用拦车啊......” 倾栩很淡定地拍拍他的肩膀,淡定地向前几步,淡定地面对着无数剑尖,淡定道:“还请王爷赏个脸,与贫道一见。” 全场突然肃静。 周围一众平民群众们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看戏。 半晌,马车的帘子慢慢掀开,露出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孔。缙王爷宇文洺淡淡地扫了倾栩一眼,沉声道:“云珩子道长,别来无恙。” 倾栩颔首。 一众群众震惊道:“什么?这是云珩子?” 言疏和一众侍卫一同震惊道:“什么?你们先前就认识?” 倾栩“嗯”了一声。 二人被宇文洺请上了马车。 一上了马车,言疏就控制不住地眼睛乱瞟。 这不怪他。 谁叫这马车太华丽无边了啊! 不愧是王爷的马车,又宽又大,坐着十分稳当,里面什么都应有尽有,还飘着隐隐的冷香。宇文洺一身金边黑袍端坐其中,英挺尊贵气度逼人,一双眸子细长明亮,眼神一波无澜,难解其意,叫人心中暗暗犯怵。 倾栩这时摆出一副高风亮节气度不凡的坐姿,端着架子道:“许久未见,王爷还是老样子。” 言疏眼尖,突然看见宇文洺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抓痕。 宇文洺神色淡淡:“云珩子道长说笑了。一年之久,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了。”话锋一转,看向言疏,“不知这位......是?” 言疏见话题到了自己身上,很是高兴地道:“王爷你好,我叫言疏。我和倾栩的关系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两个可是......” 倾栩生怕他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连忙打断道:“我们是朋友,此番同行,路过此地。” 言疏不满地撇了撇嘴。 宇文洺看看他二人的穿着,挑眉道:“果真是很好的朋友。” 倾栩没听出话外之意,问道:“不知王爷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宇文洺默了一瞬,道:“祭奠亡妻。” 言疏闻言双眼一亮,开口要问,倾栩赶紧悄悄按住他,沉痛道:“王爷节哀。不知王妃何名何姓,是哪家的女儿,生辰八字是多少?贫道不才,希望能替王妃超度,好早日飞升极乐之地。” 这一段是胡诌的,倾栩只会捉妖捉鬼,根本不会算命。 然而宇文洺却是信了,道:“那便多谢道长了。爱妃是此地晋家幺女晋陈,小字求茗,生于四月初四,午时三刻。” 就见倾栩闭眼蹙眉,伸手掐指一算,嘴里喃喃有词小半天,睁开眼一本正经道:“王妃生来薄命,能遇到王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王爷福泽深厚,王妃借您的光,来生定能投个好人家,王爷不必忧心。” 宇文洺点点头,言疏却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倾栩掐了掐他,他才收回震惊又戏谑的目光。 倾栩胡说八道完了,又道:“不知王妃的骨灰埋在何处?” 宇文洺指了指身旁的白色花瓶。 这倒叫倾栩心中一怔。没想到宇文洺竟随身带着晋陈的骨灰吗?民间所传宇文洺深情不渝,恐怕不假。 倾栩道:“可否一看?” 宇文洺皱了皱眉,稍作犹豫,还是把花瓶递给了她。倾栩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递了回去。 很明显那并不是人的骨灰。也不是妖的骨灰。这两者倾栩都见过不少,所以一眼就能判断出,花瓶里的,只不过是一捧普通的灰土而已。 “如何?”宇文洺见她不说话,有点担忧地问。 倾栩愣了愣,瞎说道:“王妃生前性情温良,行善积德,已经到了极乐之地。” 言疏嘴角抽了抽,就快憋不住了。 宇文洺却叹了口气,道:“那便好。” 一时间马车里寂静无声。 倾栩和宇文洺沉默不语,没什么感觉。言疏却略感尴尬,没话找话道:“王爷,我能不能问个问题啊?” 宇文洺道:“可以。” 言疏道:“不知你与王妃是如何相识的?” 倾栩心中一跳,看了看宇文洺的脸色,后者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答道:“她救了本王。一年前本王在千云观拜见千侵寞大师,返回王府时经过夭山,被刺客追杀,倒在夭山上命不久矣,是晋陈路过救了本王的命,本王便娶了她。”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那时的八抬大轿,举国同庆。 言疏“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话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黑衣侍卫掀开帘子道:“王爷,到了。” 三人下马车,那侍卫的目光在倾栩脸上扫了又扫,言疏看过去,他就立刻移开了目光。 “闰严,”宇文洺对那清秀的侍卫道,“把那两坛酒拿来。” 闰严说“是”,听话地跑着去拿酒。宇文洺放下手中的花瓶,从地上拿起一个铲子,一下一下地铲起土来。 倾栩左右一看,竟是又来了夭山。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土了,还隐隐有些光亮。 言疏凑过来,小声问:“哎,倾栩,你是怎么跟宇文洺认识的呀?” “一年前缙王爷来我们千云观,拜见我的师父也就是千云观的大长老千侵寞。我师父名扬天下,连皇帝都见过他。王爷正是那时见过我一面。” “哦。就只是一年前的一面之缘?不会吧,他这么就记住你了?” “唉。”倾栩摸摸鼻子,闷闷道,“当时我捉了三只妖,捧着收妖的葫芦路过大殿,王爷正抬步向外走,结果不知怎么的,我葫芦里的一只猫妖居然从葫芦里冲了出来,化成了一只白猫,从空中掉到了王爷的怀里,不小心抓破了王爷的脖子,把王爷吓了一跳。” “还有这等事,难怪王爷脖子上有道抓痕,这么久都没消。”言疏兴致勃勃道,“那然后呢?” “那白猫在王爷的臂弯里翻了个身,跑掉了。我本想再追,但掌门骂我惊扰了贵客,把我扯过去给王爷赔礼道歉,于是王爷便记住我了,一个不小心放了猫妖给他留下抓痕的云珩子道长。” 言疏笑道:“嘿,这就是无巧不成书嘛,”仔细一想又道,“哈哈,当真是天注定。” 倾栩摇摇头,道:“结果就在我赔礼道歉的时候,葫芦里的另外两只妖都跑掉了。” 言疏大笑。 闰严抱着两坛酒回来了。这时宇文洺已经在地上挖了个坑出来,不大不小,正好放下那个花瓶。他仔细地把土掩好,立起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像一个小小的坟包。宇文洺放下铲子,接过一坛酒,揭开封口上的红纸,提起来一倒,尽数洒在松散的土堆上。 “求茗。”宇文洺低低地说,“安息。” 虽然知道晋陈未死,不过倾栩和言疏还是适当地做出哀悼的表情。然而闰严在一旁却神色不悦,似乎很不喜欢王爷悼念晋陈。 宇文洺揭开另一坛酒,提起来扬脖一饮而尽。 就在倾栩心中猜测这场草率却真诚的哀悼是否快要结束的时候,白纱衣黑绣鞋的晋陈突然从前面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空空如也的酒坛猛地砸在地上,湿淋淋地碎成无数片。 宇文洺眸中一片清明,定定地望着站在远处的晋陈,像是怔住了。 闰严皱起眉头,低低地说了声“不对啊”。 晋陈站了一会儿,转头深深地望了宇文洺一眼,然后转身走回了树林。 宇文洺丝毫没有迟疑,追了上去。 “等等!”倾栩赶忙追上去,“这......似乎不太对劲?” 此人若是晋陈,不应该会直接走掉吧?且先不说此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机恰当得十分可疑,若真的是晋陈,有倾栩和言疏站这里,她至少也该看一眼的。可是这个人看都没看他二人一眼,径直走回了树林,显然是故意来引走宇文洺的。 言疏和闰严也匆匆跟上。然而眼见着宇文洺跑在前面,进了林子却完全没了踪影,树林里黑压压一片,寂静无声。 倾栩停下脚步,无奈道:“这又是谁的妖术?” 回头一看果然言疏和闰严也不见了。倾栩叹了口气,径直向前,走了没多少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某只小僵尸一蹦一蹦地跳了过来,举起双臂站在她面前高声道:“不许走!你不可以再走了!” 倾栩道:“为何不能走?” 淳七道:“因为影姐姐要我拖住你,她要干大事!” 倾栩装模作样道:“什么!不行,我要过去,我得看看她在干什么!”说着作势要走。 淳七立刻急了:“不行不行!你不能过去!” 倾栩道:“我不过去的话,我怎么知道她在干什么呢?” 淳七道:“那我告诉你她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就不过去了?” 倾栩道:“对呀!” 淳七道:“那好吧,我告诉你,她要杀了那个男的。” 倾栩道:“......是不是刚刚过去的那个黑袍子的长得帅的男的?” 淳七点头道:“对,影姐姐说他是坏人,必须死。”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惊道,“哎,你也是坏人!” 倾栩摸摸她的头,道:“我真的不是坏人。”说着把一张符轻轻贴在她后脑勺。 淳七眨眨眼睛,咚地一声倒下,睡熟了。 倾栩把她抱起来,疾步走向前方。 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片空地,倾栩远远的看见宇文洺和晋陈站在一起,心中一紧,想要出声提醒,张口时却看见宇文洺突然出手,狠狠掐住晋陈的脖颈。 宇文洺神色冰冷,对晋陈道:“你是谁?” 晋陈哈哈大笑,一点也不怕地娇声道:“王爷不认得妾身啦?妾身是求茗啊,你的爱妃,晋陈啊。” 宇文洺手上微微用力,厉声道:“就凭你也想假装成她?说!你是谁!” 晋陈却完全没有任何窒息的感觉,她抬手,看似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慢慢覆在宇文洺掐她的那只手上,把宇文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松掰开。然后她娇媚一笑,在宇文洺震惊的目光中,反掐上了他的脖子。 宇文洺面色一白,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动弹不得。 晋陈柔柔笑着,五指一个用力,欣赏般地看着宇文洺难以呼吸,红唇轻启,附在他耳边低声问:“你若死了,求茗一定痛不欲生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