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清十大奇案》 序 我和建业先生相识于多年以前,当时他正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主政。后来,他到中华世纪坛,我又去看了他参与主办的几个展览。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我还知道建业先生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研读明清历史,可是当年大家都为各自的事务奔忙,竟无暇与先生共同讨论明清史,连他的精心制作《明清十大奇案》也没有认真拜读。近日,建业先生将大作《明清十大奇案》悉心订正,付之再版,且征序于予,敢不冒昧以赘数言。史是什么?历史就是过去的事,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构成了历史。然而,史事如同烟海,纷繁庞杂,人们所关注的多数只能是那些大事、奇事,因为大事往往关涉全局,奇事往往更能令人深思。建业先生选取十大奇案来解读明清历史,正是观察历史的一个视角。 历史有其发展大势,或曰规律,但人们在大势或曰规律面前并非完全是被动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去影响乃至改变事态的发展,对此,我们不能低估,否则将堕入宿命论的泥潭。人们所说的奇案,奇在哪里?奇就奇在他们难于一下被看到真相,难?99lib?于一下被认识其本质。这些奇案往往勾连缠绕,扑朔迷离,然而这些奇案的背后也往往大有文章,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如果细心剥茧抽丝,找到源头,又往往会使人大惊乃至大悟。细节决定历史,细节牵动历史或是之谓欤?通过细节观察大势,通过奇案揭示本质,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思考。 本书所选的十个奇案,有的已为大家耳熟,有的则少有所闻,但不论熟与不熟,建业都对之有独特的分析。建业以巧妙的叙述引我们入胜,以独特的分析带我们深思。读史之乐莫过如此了。本书此次修订,建业逐篇认真订正史料,深化逻辑推理,句斟字酌精益求精,可谓不负良史之职。 希望大家与我一样喜欢这本书。 是为序。 奇案一 洪武丁丑科场冤案 明太祖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暮春,六朝形胜之地南京城里,柳绿花红,莺歌燕舞,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季节。从秦淮河下行,游人如织,弦歌动地,站在北岸的酒楼上,放眼望去,但见一曲清流,逶迤东下,十里春花,争奇斗艳,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春天。 往日里,秦淮河两岸的酒楼上,文人墨客云集,对诗文、吟绝唱,令酒家应接不暇。而今天,人们都好像对酒楼失去了兴趣,不管乘船的、坐轿的,还是步行的,都急急忙忙地向河北岸的贡院街奔去。原来,今天是三月初五,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九次科举会试,将在申时以前放榜。 按明代科举制度规定,会试每三年才有一次,参加考试的都是由各省经过乡试选拔上来的举人,会试被录取后就是荣耀异常的贡士,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一旦殿试中选,就获得了进士的称号,成绩优良的进翰林院,成绩稍差的也将被外放到各地担任知县以上的官吏。因此,会试是最令天下举子憧憬的大事。从各省来的举子,经过三年苦心构思,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幻想,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发榜的日子。今天就要发榜了,怎不令人心情激动。只见那些考生,有的心如火焚,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奔去,有的面容矜持,踱着方步缓缓而行,但两眼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钩子,钩住了他的头颈一般。富家子弟锦衣梯袍,由家僮跟随,贫寒之士则衣帽不整,或独身上路或结伴同行,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嘣嘣”乱跳,希望——幻想——担心——害怕交织在一起,只等着那一纸黄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贡院在秦淮河北岸,紧傍着北宋景祜元年(1034)建的夫子庙。现在时辰尚早,贡院辕门的木栅栏紧紧地关着,从里面的明远楼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锣声,告诉人们,选取的黄榜已经用好大印,只待主考官最后校对一下,就可张贴了。辕门前,早已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先到的选好了一个最佳位置站立不动,而后面的人还不断涌来,致使前面的人站立不稳,只好向前移动,那负责警卫的军丁,板着脸横戈立剑,将拥上来的人向后驱赶。人群中埋怨的,怒骂的,劝解的,猜测考试结果的,熙熙攘攘,任弹压的军丁怎样吆喝,也安静不下来。 辰巳时分,贡院辕门大开,由监场官员捧着大黄榜,护场军丁簇拥着贴榜的小吏,走出辕门。一时鞭炮齐鸣,写着中选人名单的黄榜被高高悬于辕门之前。一时间,举子们齐拥上前,万头攒动,千万双眼睛,投向了黄榜,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孔,在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这次会试,共选取了五十二名贡士,榜文清楚、黄纸红字,一目了然。只见中试的欢喜若狂,落选者垂头丧气。还有那不甘心的,生怕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在榜前反复读诵着中试者的人名。天近中午了,一些失意者已怏怏离去,但尚有不少举子聚集在榜前评论着中试者的学识和人品。忽然,有一位落选举子似乎发现了榜上的漏洞,自言自语地喊道:“奇怪,奇怪,五十二名贡士都是南方人,莫非北方人就连一个合格的也没有?”他这一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仔细一看,名单从第一个往下排列,“宋琮、陈郯……”直到最后的刘子信,确实都是南方人。这时又有人叫喊:“主考官刘三吾是茶陵人,副主考白信蹈以及各房考官也都是南方人,他们用乡里之情,压制北方才子,天理难容。”这一喊不要紧,那些本来已经失望的举子,一个个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跺脚乱跳,呼爹骂娘,人群大哗。不少原来抱着极大希望的北方考生,一齐呐喊,纷纷用泥团石子掷向黄榜,只一瞬间那高悬的黄榜已经被泥团涂得一塌糊涂。考生们越闹越欢,索性成群结队地簇拥着,从贡院来到礼部衙门,声言要面见考官,问个水落石出。礼部官员急忙调请锦衣卫亲军前来弹压,但人言沸腾,群情激愤,那里能压得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南京城里已经贴满了揭帖,指责考官选人有私,街头巷议全是本次会试尽取南人,于天理不容的舆论。礼部官员见事情闹大了,不敢隐瞒,急忙将众举子的议论写成奏本报到明太祖朱元璋案前。 明太祖朱元璋有个习惯,中午膳后总要批阅一些早晨送进来的紧急公文。今天天气有点炎热,他特地传谕在奉先殿阅本。司礼监太监已将厚厚的一叠奏章陈放在龙案头。为了怕殿外的热风卷进来,几名宫女轻轻地将奉天殿大门关紧,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在浸油澄浆泥砖墁成的地面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金点。由于殿宇高大,所以屋内一点暑意也没有。朱元璋高踞在宝座之上,拿起了一道道奏章,健笔如飞,边看边批,不一会那一套叠奏章已被朱批了一大半。此刻他从案卷堆里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胡须。早有一名宫女捧上了一杯庐山云雾香茶,轻轻地放在了案头。淡淡的茶香似乎驱散了朱元璋的倦意,他又伸手取过一道奏折仔细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一股怒容从他那宽阔的脸庞上升起,最后竟狠狠地将奏折掷在了龙案上。 皇帝突然震怒,吓坏了在一旁侍候的亲随太监和站在皇帝身后打扇的宫女。他们一齐跪在地上,嚅嚅地说:“万岁息怒。”朱元璋用眼扫了一下跪着的人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把手一挥说:“都出去,都出去。”宫女们侍巴不得皇帝的这声吩咐,齐齐地叩了一个头,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殿外。 大殿里又恢复了宁静,朱元璋极力压抑了一下感情,把目光又投到那份被掷的奏折上。那正是礼部申报本科会试举子闹事的折子。朱元璋怎么也不会想到帝辇之下,堂堂朝廷会试竟会出了纰漏。自从在淮西起兵,朱元璋最重视网罗知识分子,他手下的开国功臣刘伯温、李善长、宋濂等人,都是名贵一时的文人。正是由于这些人的辅佐,大明朝才能扫荡群雄,驱逐元掳,统一天下。因此,在定都南京后他立即健全了开科取试的制度,很发现了一批人才。因此,他把会试取才,当成选拔治国人才的重要途径,特别强调主试人要廉洁公正,不得有一丝舞弊现象。今天,一榜会试贡士,竟都由南方人占据,内中显然有弊。而科场出现弊端,将会影响全国读书人的情绪,对于巩固大明江山显然不利,这就是朱元璋勃然发怒的原因。但是,朱元璋毕竟是一位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了,震怒之下并没有冲动,他仔细思索了一阵,在奏折上批道“南人尽占黄榜,举子群情激动,着礼部官员将试卷再阅来报”。这道批示还是很客观的,但也暗中示意,不要把全部北方考生都摈弃在外。把这道奏章批示后。朱元璋破例命令内侍火速将圣谕发往礼部,他知道举子们闹事不是好对付的,如果处理不及时,很可能愈演愈烈,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翰林学士,洪武丁丑科会试主考官刘三吾,这年已经是八十五岁高龄了,但依然精神矍铄、思路敏捷,办事干练。三月五日会试发榜,当天下午举子闹事,他已经知道了。这两天闹事的举子越来越冲动,不但南京城里已传遍了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私护乡人,排斥北人的消息,就是整个江南江北、也有不少人怒骂主考官徇私舞弊,有悖圣恩。对这些指责和谩骂,刘三吾毫不理会,每天仍然按照常例,该会见各科试官的会见试官,该接见中试举子的接见举子,所到之处,谈笑风生,使人感到这位老学士身上充盈着一股正气。尽管有人因为举子闹事而替他担忧,但一见他那毫不为舆论所动的神情,就都不敢再提此事了。 刘三吾确实有一身正气,这位老翰林是七十三岁才被人推荐给朱元璋的,当时他的才学渊博已名满江南。朱元璋召见他以后,深为他的远见卓识所倾服,当即降旨授他为翰林学士。十二年来刘三吾大刀阔斧,为朱元璋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开科取士制度,并奉旨亲自为大明朝修定了《寰宇通志》、《礼制集要》等书籍,成为一个受人尊仰的学界老前辈。本科会试,朱元璋御笔亲点刘三吾为主考官。接旨后老先生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临场监考,并屡次对各房考官说:“天下才子十载寒窗全在会试三场以定优劣。我等若徇私舞弊岂不辜负志士报国之心?”开考之后,有不少名门显贵给他递条送礼,都被他正色谢绝。三场试罢,他又亲自主持阅卷,凡是被录取的试卷全都经过他的圈点。尽管这样,他仍恐有遗漏,又吩咐把落榜的试卷抽出几十份来进行对照,直到认为应当中试的确实名副其实了,才开列黄榜报呈礼部,所以对本科贡士的成绩他可以说了如指掌。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刘三吾主持会试无私无弊心境坦荡,所以尽管南京城里已经满城风雨,他却始终泰然处之。 这天他刚刚在翰林院接见了新科会元宋琮,回到府中感到有些疲倦,准备在花厅的藤椅上假寐片刻,谁知到底上了年纪,靠在藤椅上不久,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家人刘忠见主人入睡,赶紧拿了一条锦被,刚要去给他盖上,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原来是礼部官员来传圣谕,着刘三吾立刻进宫详报本科会试情况。刘忠叹了一口气,心想“当一个朝官好不容易呀,可怜老爷八十开外的老人,竟连一刻休息也不得安宁”。这时却听到刘三吾的呼唤声:“刘忠,快备朝服。”原来他已经全听见了。 朱元璋接见群臣,历来是在皇宫的奉天殿。但今天他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接见刘三吾。后宫诸院花繁树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刘三吾被内侍引到御书房门前听候传唤,不一会,书房的帘笼被高高挑起,两名亲随太监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刘三吾让进书房。朱元璋没有穿朝服,由于天热,只着了一件宽大的黄缎龙袍,参拜后他不待刘三吾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体科会试,尽中南人,朕已朱批着礼部查核,礼部回疏云一应事项均是刘先生料理,所以请先生将录取情况说与寡人知道。”刘三吾答道:“会试榜发,北方举子大哗,臣已尽知,然臣在阅卷之时只以文章优劣定名次,并不知所录者到底是谁……”接着将自己如何阅卷、如何权衡、如何反复与阅卷官推敲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朱元璋听罢点了点头,但跟着又说:“只是一榜之中全系南人,未免出于奇巧”。刘三吾躬身回奏道:“其实这并不为怪,北方在元掳统治下,民不聊生,文人墨客备受摧残,这种情况已历数十载,应试的举子文章根基远不如南方。南北举子同场应试自然南方的要捷足先登了”。朱元璋有点不满意地说:“诚如先生所言,但先生既知此情,为什么不特拔几名北方士子,以鼓北人之心呢?”刘三吾说:“臣为国取才,只能以试卷文学优劣为标准,不能以南人、北人为依据。”朱元璋被刘三吾这么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老大不悦,说:“北人久受压抑,本来就有股怨气,本科如若一名不取,恐难平抚其心。依朕之见,先生不妨在北方考生中择优选上几名,以安定人心,平息众怨。” 刘三吾是个耿介之人、生平最讲一个“理”字,听朱元璋让增加几名北人充数,不觉上了倔劲,答道:“会试榜次已定,当选之人名副其实,不能更换了。”朱元璋的火气也上来了,说:“先生执意不换,朕以为其中必有私弊。”刘三吾站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作了一大揖说:“万岁既怀疑老臣主试有私,不妨另委大员,重新审阅试卷,若发现纰漏,臣甘愿领徇私欺君之罪。”朱元璋见刘三吾敢当面顶撞自己,不觉大怒,厉声喝道:“朕让你改变黄榜,你是改与不改!”刘三吾斩钉截铁地说:“此次黄榜是全体考官反复权衡选定的,老臣不能轻改。”朱元璋气得浑身战抖,指着刘三吾说:“你可知朕的厉害?”刘三吾起身跪倒答道:“臣为国取士,何惧一死!”朱元璋拍案而起说:“刘三吾,朕从今日停你翰林学士之职,回府听参。本科会试朕要派人详查到底!”说罢,一挥手,早有几名待卫进来,把刘三吾架出了皇城。 主考官刘三吾被皇上驱出了宫城,朱元璋亲自降旨重新核查会试考卷的消息,只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南京城。街头巷尾舆论纷纭,大家都知道,皇上生性爱杀人,刘三吾被下狱处斩已经是不可幸免的事了。人们猜测的是,这次是只杀刘三吾一人呢?还是连副主考白信蹈及各房考官一起杀?内中也有人替刘三吾惋惜,但是大家都明白,刘三吾惹恼了皇上,是谁也救不了的。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又传来了新消息,副主考白信蹈也被停了职,皇上亲自在后宫召见了翰林院侍讲张信,命他主持复阅全部试卷,如发现弊端及时禀报。朱元璋的雷厉风行,令落榜的举子大为欣悦,北方举子在礼部衙门前聚会,山呼万岁,表示了对皇帝的拥护。但是礼部官员似乎对这次集会很反感,调来数百名军丁,把举子们驱散了。这一连串的事件,好象是在热油锅下面又加了一把火,使会试复议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 暮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当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中天后,天已交戌时三刻了。刘三吾倒背着双手,在后花园踱着步。月光明媚,清辉满地,树影婆娑,那迟开的海棠还放出阵阵清香,但是他却无心欣赏这三月十五日的月色。自从被朱元璋赶出宫后,他就一头扎进书房,闭门谢客,静待缇骑前来捉拿了。老家人刘忠怕主人愁闷出病来,一个劲地安慰他,但刘三吾始终一言未发。从昨天上午开始,府宅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些买杂食的“小贩”,只在门前转悠,并不招揽生意,这无疑是锦衣卫的便衣,暗中监视着自己。因此,刘三吾也担心有那位好友冒失地踏进自己的宅子。偏偏今天就来了一位不怕死的翰林院同僚,婉转劝说刘三吾不如尽早上一道谢罪的本章,并按皇帝的意思,胡乱点上几名北方举子,应付过这次灾难。刘三吾坚决地拒绝了,他坚信自己所选的贡士是经得住复查的。但那位好友却有一些新的忧虑,他指出:被朱元璋新委派的复校大臣张信,是个才学极低而又善于迎奉上司的人,在翰林院内名声并不好,不知用什么方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才混上了个翰林侍讲的官职,这样的人难道肯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主持正义吗?何况评点文章本无一定标准,主考官员见仁见智,各有所云,原是常情,指望完全维持原议实在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管怎样,形势对刘三吾总是不利的,要想保得解脱,只有上表谢罪一条路。刘三吾深知朋友说的都是实话,但是,这位老先生很重气节,宁可一死,也不肯屈节认错,所以婉谢了好友。现在,想起好友洒泪而别的情景,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凄然。夜深了,冰盘般的月亮已移上了中天,夜风袭来,还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刘三吾手扶着一株石榴树,默默地伫立着,月光下,他那清瘦的面庞,略显佝偻的身躯,宛若一座塑像。他决定以不屈不挠的气节,去迎接这一场巨大的风暴。 翰林院侍讲张信,从朱元璋的手中亲自领回了主持复阅会试考卷的圣旨后,立即召集参加复审的官员连夜开会,把皇上的意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最后他特别明确地指出“举子闹事,关键是北方举子感到不公,因此,对北方的试卷要格外细阅,不能把好文章漏掉”。主审官的意思大家都心领神会,只是不便点破而已。为了迅速结案,张信还宣布,从今天起,凡是参加阅卷的官员,一律不准回家,并且不准将阅卷的消息泄露出去,谁要是走露一点风声,立即送锦衣卫惩办。参加阅卷的人心中虽然十分不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背地里发出几句牢骚,出出怨气。 从三月中旬张信主持阅卷以来,刘三吾的老管家刘忠曾三次偷偷地跑到贡院打听阅卷消息。但贡院辕门紧闭,锦衣卫亲军把守严密,竟然连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位忠厚的老家人,还冒着风险去主考官张信家拜访了一次,但人家连大门都没让进。还是张信的一位老家丁看到刘忠可怜,才透露说张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这使刘忠更加焦急,今天他借口上街买东西,又悄悄来到贡院,却见辕门前贴了一道告示,说“试卷复阅已近尾声,文章好坏自有公议,着各地举子稍安勿躁,静候复榜”。从告示的内容上可以看出,审理结果已经把原判完全推翻了,所谓复榜就是说与原榜不同嘛。刘忠好似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趔趔趄趄地奔回家来。一路上又听见了不少流言,什么“张信遵照皇帝旨意,新点了二十多名北方举子”呀,什么“复审官员已经上本弹劾刘三吾,白信蹈徇私庇护乡邻”啦,什么“现在查明刘三吾、白信蹈有受贿的劣迹”啦,什么“皇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一定严办刘三吾等主考官员”啦,听得他晕头昏脑,几乎不能自持。但回到家中看到刘三吾那行若无事的风度,心中又得到了一点藉慰。 南京城里,这几天议论的都是复审会试的消息,许多落第的举子,怀着一线希望等待着复审揭晓,他们当然希望把原榜全部推翻。一些市井商人则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那样就有热闹可看了。也有一些正直的读书人有时替刘三吾讲两句公道话,但谁也不敢说得过重。占压倒优势的舆论,是说张倍维不会违背了皇帝的意愿,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拿出宫里的消息为证,说张信在接旨的当天,已经向皇上表了态,一定“竭尽犬马之劳,以体圣上求贤之深意”。尽管有些人很看不起张信这种迎奉的态度,但对案情审理结果却决不怀疑了。大家一致认定,张信必然会把许多北方人填到榜上去,然后狠狠地奏上一本,把刘三吾、白信蹈都打成营私舞弊之臣,大家盘算着这一天已经快来了。 果然,四月十二日,从皇宫内飞传出一道圣旨。明天早晨卯时,皇帝亲临奉天殿,听取主审官张信禀报复阅试卷结果,并当众揭示新榜,着六部九卿官员一听禀。并宣召被黜的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试官员一起进宫听参。这个消息好似烈火烹油,使整个南京都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拭目以待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明朝建国以来的爆炸性的新消息。 四月十三日,是个阴沉的天气。凌晨时分,朦朦胧胧地降下了一场春雨,雨花很轻,好似薄雾,使整个南京都城都罩在了一层雾漾漾的水气中。皇宫前,气氛显得十分紧张,从午门前经五龙桥、承天门、端门,站满了护卫亲军,由于天在降雨,所以一切仪仗卤薄都没有展开,更加重了阴沉气氛。应召的各部官员,在寅时初就候集在午门前了,为了怕大家淋坏,皇上格外开恩,令内宫太监把群臣分批引到午门、承天门避雨。卯时初刻,宫内景阳钟响,传来了皇帝驾临奉天殿的消息。接着,六部、九卿大臣也在司礼监太监的引导下进入奉天殿。由于今天被召的大臣很多,所以一座宽阔的奉天殿,竟显得有些拥挤。座位自然是无法摆放,群臣只好站着听旨了。 朱元璋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高踞在宝座之上,等群臣朝拜完毕才用十分宏亮的声音说:“本科会试尽取南人,全国举子为之愤懑。朕为平息民怨,不得不令张信复阅试卷。开科取士,乃我朝百年大计,岂可容忍营私舞弊!但应试举子只能以文章定优劣,这又是朕取士的标准。今张信等十二人,经过半月披阅,已将结果查明,朕欲当众揭示结论,以示公道,尔等六部、九卿及刘三吾诸人,需仔细听奏,如有不明,还可当殿询问务要求得公道,以服天下。”朱元璋说完,用眼瞟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张信,示意他当众汇报复审结果。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张信的身上。这位张信,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宽阔的面庞,炯炯有光的双眼,给人一种干练聪睿的印象。他不慌不忙地给朱元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走到专门为他摆放的一张公案前,拿起了几份经过悉心评点的试卷,呈送给站在宝座台阶下的太监,又由太监捧至朱元璋案前。张信口齿清楚而又缓慢地奏道:“遵照万岁旨意,臣等此次复审,除仔细查阅前榜中试者的试卷外,还特别留意北方举子的落选试卷,方才所呈的几份试卷均是前榜落榜者。臣等反复勘磨,以为文章通顺,韬略可行,实为北方举子中之佼佼者,这几名考生,也不能不算是国家的人才了。”听了张信的这番评论,满朝官员都意识到,原榜确实是被推翻了,不觉得都替刘三吾、白信蹈等原主考官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好像并没有听张信讲些什么,只是认真地读着张信奉上的试卷,边看边频频点头。他用赞许的眼光看了张信一眼,又把脸转向了站在右面的刘三吾等人,似乎有些怒意,声音低沉地说:“讲下去!”张信长揖一礼,接着说:“若论才华,臣等以为这几份卷子均可入选……”群臣有些不安了,甚至有些正直的人脸上显露出了明显的不满,他们感到张信以上的话,全是顺着皇上划的道道走,复审实际上是专为否定原榜。朱元璋见张信的话突然中断了,就催促他“张卿接着说吧!”张信说声:“容奏”,大家知道,下面该是弹劾刘三吾了,不觉屏住呼吸,听张信究竟给刘三吾等人定个什么调子。但是,张信并没有接着说,却又回身走到公案案取过另一叠试卷,呈送上去,这才平静地说:“臣将方才的几份试卷与前榜中试者的试卷相对照,才发现南北考生成绩相差实很悬殊,即以前榜所取第五十二名刘子信而言,其才学文章也远远高出北方举子中的佼佼者。万岁方才言道,开科取士当以文章定优劣,臣等深体万岁之意,已与同考诸官员共议,第一名仍按原榜取江西泰和举子宋琮,其余中选人员皆依前榜,北人试卷仅可列为第五十三名,惜取士名额有限,不得不落榜了。”张信的这个结论,好像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把百官给炸愣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翰林侍读官竟会有这么大的魄力,这样大的胆略,这样崇高的品德,为维护会试的信誉,费出了这样的苦心。说实在的,张信的论奏把朱元璋也给惊呆了,他怎么也估计不到,张信竟会在六部、九卿百官面前,站出来百分之百地替被自己罢黜了的大臣说话,更不会想到张信弄了几张北人的卷子,竟是为了驳斥自己的。因而他呆呆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几份卷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冷笑着说:“张爱卿真会演戏!” 这时群臣又把替刘三吾担着的心转移到了张信身上去。只听朱元璋缓缓地说:“就在你复阅试卷时,朕已得到密报,刘三吾等故意将北方举子的劣等卷子交你审阅,并让你拿来蒙哄孤家,你道是也不是?”张信不慌不忙辩论道:“臣在阅卷之前,已料定必有非议,所以此次是将全部试卷通阅了一遍,并没有挑选和疏漏。况刘三吾等自被黜以来,再没有染指阅卷之事,臣自三月十二奉旨。至今与刘三吾未见一面,交臣劣等卷子之事从何谈起?”朱元璋被这一顶撞更加恼怒,拍案说:“是刘三吾去你家面授机宜的。”张信立即接道:“臣自入贡院审卷,恐怕有悖圣恩,二十余天未曾归家,连同房阅卷官员也是如此,这有众阅卷官为证,刘三吾如何能到臣家中面授机宜?”朱元璋说:“罪证如山,还敢狡辩,刘三吾的家人与你的家人曾在你府门前密议,难道这也是假的吗?”张信说:“两府家人见面,臣实不知,但臣在贡院有过严令,凡阅卷官员在阅卷期内不得与家中人接触。贡院内外防护森严,臣亦没有见到过本院家丁。况且,如果家丁密议,当找隐蔽的所在,何以竟光天化日之下在臣的府门前密议呢?”满朝文武听了这番话,深为张信理直气壮的辩解所折服。而参加复阅卷子的官员,到现在才明白主试官不让自己回家的深意,不由得对张信肃然起敬。朱元璋被张信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拍案怒吼:“翰林院官员官官相护,由来已久,复阅试卷不以公正为怀,反而互相包庇,实在有负朕意。着刑部将张信、刘三吾、白信蹈等一应考官缉拿下狱,严加追问。张信复阅结果与事实有悖,仍然无效,令礼部将全部试卷提交大内,待朕亲自披阅以定取舍,退朝。”说罢一拂袖,怒冲冲地走了,而刘三吾、张信等二十余人一齐被投进了刑部监狱。 明朝初期的刑部,是朱元璋进行专制统治的一个得力工具。自建朝以来,在朱元璋的直接授意下,制造过许多大冤狱,其中仅洪武十三年杀宰相胡惟庸,并大抓所谓“胡党”和洪武二十六年杀大将军蓝玉又追查所谓“蓝党”两个冤案,就杀死了近三万人。刑部审案,有一套特别的方法,那就是用重刑逼供,什么“刷洗”、“秤竿”、“抽肠”、“剥皮”,还有“刺”、“”“劓”、“挑膝盖”、“锡蛇游”等等酷刑,叫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凡是下刑部狱的,一般是想定什么罪名,就能定什么罪名,刘三吾等人被投入监狱后,自然少不了刑讯逼供,但这几位大臣都是铮铮硬汉,尽管百般用刑,却没有一个胡说乱咬的,因而刑部想给他们定一个“同通会贿,私买贡生”的罪名就难以落案。案子审了十几天,还没有一点口供,而朱元璋却不断派人来催问结果,审案人着了慌,经过反复密议,想出了一个更狠毒的办法来。 四月底,刑部突然派人抓了一大批与刘三吾、张信、白信蹈等人有过来往的人,并将各府家丁尽数抓捕入狱。一面用严刑逼供,一面设法暗示、诱导,使一些受不了酷刑的人开始按他们诱示的内容,供出刘三吾等人的种种不轨之举。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罗织了许多罪名,刘三吾、白信蹈曾与被杀的大将军蓝玉有较深的交往,这次被指控为“蓝党”,张信与阅卷官王侈华、张谏、严叔载等十余人,与蓝玉没有半点瓜葛,居然被扣上了一个“欲为逆臣胡惟庸鸣冤叫屈,反叛朝廷”的罪名。好在叛逆案只要有了指控的口供并不须要本人承认就可定罪,于是刑部很快将逼出来的口供录上报给了朱元璋。 刘三吾等人被下狱后,朱元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本是个创业的皇帝,对所有重大事件都是要经深思熟虑后才做决定的。会试案发后,他敏锐地感到,北方人在元朝统治下过了几十年,虽然受尽了压抑,但终究是大元朝遗民心对于新建的明王朝,总还有个观望、了解的过程,如果处不好关系,很可能使北方人把新王朝和元朝等同起来,产生一种敌对情绪,那样,北方就不好统治了。而北方又恰恰是大明朝的军事重镇,失去北方的人心,也就失去了北部边陲的安定,使新王朝随时受到威胁。因而利用科举考试笼络北方知识分子的人心,是有利于巩固新王朝的基础的。从整个大明朝的利益看,多录取一些北方举子本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刘三吾这个书呆子,只凭考卷文字去决定取舍,缺乏战略眼光,没有政治头脑,已使朱元璋感到不满。偏偏他又十分倔强,自恃阅卷的细致,连皇上的意旨也不放在眼里。最可恨的是张信,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刘三吾鸣冤,还敢肆无忌惮地当堂顶撞皇帝,使朱元璋几乎下不了台,这就促使朱元璋下决心一定除掉他们,以扑灭蓄藏在百宫中的不满情绪,同时为下一步改变录取名单,网络北方举子准备条件。所以他一再催促刑部要加紧审讯。 今天,当他读到刑部关于刘三吾、张信等人定罪的报呈后,心中很是高兴。他绝不相信刘三吾、白信蹈是“蓝党”,尤其感到荒唐的是刑部给张信等人定了个“为胡惟庸鸣冤,反叛朝廷”的罪名,这个罪名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因为胡惟庸已被杀十七年了,哪有胡惟庸的余党在当时不反,而到胡惟庸尸骨早已朽烂之年才谋反的道理呢?但是,他还是昧着良心表彰了刑部,只将张信的“谋反朝廷”罪名用朱笔勾去,改定为“胡党”,然后亲自朱批了处理意见:张信、白信蹈,以及同科试官司宪、王侈华、张谏、严叔载、周衡、王揖等都凌迟处死,刘三吾因为担任过东宫讲官,与皇太子有师生之谊,且年事已高,免去一死,发往边塞充军。由张信、刘三吾等人选取的贡士,全部罢黜,其中列在榜前的陈,有行贿的嫌疑,也拟斩罪,与同科考官同日执行。圣旨公布后,南京城为之默然,就连那些闹事的北方举子也感觉皇帝的这个处理未免过重了。 四月底,白信蹈、张信等二十余人,被糊里糊涂地绑赴法场处死了。五月初,朱元璋公布了由他亲自阅卷后评点出来的六十一名贡士,河北韩克忠获第一名、山东任伯安获第二名,所取六十一名贡生,全是北方人,南方举子无一人入选。榜文公布后,北方举子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南方举子辛辛苦苦参加了三次考试,尽管许多人文章精美、才华出众,却全部被刷下榜来,明知不公却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个悻悻离去。 这场轰动全国的大科场案到此就算结束了,朱元璋也在处理了这个案子后的第二年死去。但这场大案,却在明初的文坛上留上了极深的印象,并给明朝近三百年的科举考试制度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影响。从这以后明代屡屡发生科场案,不能不说朱元璋开创了乱点鸳鸯谱的先例。由于这场科场案是以录人的籍贯划线的,所以被历史学家称为“南北榜”或“春秋榜”,明代人则干脆称它为“南北榜糊涂案”。 奇案二 永乐帝错斩周新案 明成祖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个夏夜,夜幕沉沉,云翳遮掩,一弯缺月在云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时而隐匿,时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地投洒在一座官衙鱼鳞般的瓦顶上。夜已很深了,官衙内灯火寂寥,只有后衙的书房内还闪烁着灯光,雕着细花的窗扉上,映着广个人秉烛夜读的身影。浙江按察使周新,在书房里审阅最近杭州市民递上来的状纸,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梆、梆、梆”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把他从聚精会神中惊醒。他双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来,透过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无限深邃的夜空,随手将一张状纸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内徘徊起来。 从前天上午开始,按察使衙门就不断接到状纸,这状纸有的来自杭州城内,也有的来自远郊乡村,而内容几乎都是控告京师派往浙江缉事的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的。有一张状纸诉道:许应先以寻访珍贵宝石“祖母绿”为借口,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查。商号富户无不被其敲诈勒索,有的一户竟被索贿数千两银子,逼得人倾家荡产。还有一张来自余杭县的状纸写道:锦衣卫使者在乡间大施淫威,白昼强抢良家女子,尽情蹂躏。民女被摧残后,有的被,有的被发往官妓,弄得余杭县家家白日闭户,不敢出门。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状纸上控诉道:富商有一女儿,名唤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丽质,秀美端庄。被许应先看见,硬要派人提亲。富商不允,许应先竟派数十名亲军将美娘强抢到私宅,欲待凌辱。怎奈美娘性情刚烈,手持剪刀抵死抗争,被许应先活活掐死。这还不算,美娘死后,许应先令暴徒们将她衣服剥光,赤身裸体抛尸在钱塘门外,暴尸三天不准家人99lib?收取。还有一些乡邻来状,告许应先派出的军丁,在乡间到处拆民房,挖水井,声言寻找什么“猫儿眼”、“金刚石”、“朱蓝石”、“甘黄玉”,实际是敲诈勒索,谁要微露不满,就被他们施以种种酷刑,直到打死为止……这些状纸张张泣血,字字含悲,看得周新怒发冲冠,拍案长啸。 这位周按察使今年已经五十开外了。洪武年间,他以诸生的资格被推贡到太学读书,不久授大理寺评事走上宦途。二十余年来,他不畏权贵,执法如山,被人称为“冷面寒铁”。后来先后在云南、浙江任按察使,善于剖解疑狱,深得民心。浙江的老百姓曾经说过“周按察使来到,我们就有活路了”,对他非常推崇。今天,在这雪片般飞来的状纸面前,周新第一次感到了为难。因为他知道被告许应先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虽然他的官衔只有五品,但他所居的职位却是锦衣卫外官。这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贴身卫队,掌有直接逮捕各级官吏的特权,特别是他们掌握着专门刑讯朝廷大臣的“诏”,要想陷害任何人,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所以朝中的官员是谁也不敢得罪他们的。许应先不但是锦衣卫的千户,而目也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最亲信的爪牙。纪纲从朱棣没做皇帝前就追随朱棣,深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说一不二。许应先自然也是陋天的人物。他出京以后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凶作恶,就是因为深知没有人敢于出来干预他。想到这里,周新不觉一阵长叹,对于许应先这样的恶棍,连台阁重臣们都得避让三分,我周某一个小小臬司又能怎样他们呢?然而朝廷法度岂能轻废,黎民涂炭,焉可不问?对锦衣卫这伙跋扈横行之徒,如不绳之于法,要我这堂堂按察使何用?周新走回文案前,又拿起了一份状纸,他感到了杭州黎民对自己的信赖。这些受害者,冒着血海般的干系,把状纸投了上来,难道自己能置若罔闻?俗话说“在其位,谋其事”,既然朝廷委任我提典一省刑狱,我岂能不为民做主,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周新把自己的安危安全抛在一边去了,他决心立即想出办法,严惩许应先之流,保障浙江一境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事情偏偏那么凑巧,还没等周新去找许应先问罪,许应先却自己找上按察使衙门来了。第二天上午,周新正与几位幕僚商议处置许应先的方法,忽听前衙一阵骚乱,紧接着,堂鼓被敲得咚咚山响,周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冠戴升堂。等他来到堂前,才见到几名身材高大的壮汉,一个个锦衣绨服,横眉立目地站在堂前。大堂下有一位文弱书生,被捆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从衣衫的残破状况和身上的血迹可以看出,他已经挨过一顿毒打了。周新还没有落座,那群壮汉们已经迎了上来,当先一人指着周新问道:“你就是周按察使吗?”周新强捺怒火答道:“正是!”壮汉丢下一个帖子道:“奉锦衣卫许千户之命,送来盗贼一名。该盗竟敢深夜潜入许千户官邸,盗走巨额财产。幸被巡院军丁发现,搜出赃物,千户大人命将犯人押到按察使衙门问罪。现赃物已被千户追回,被盗之物开了一张清单,连同人犯一并交你处置。堂堂浙江首府,竟有人到朝廷钦差衙门行窃,成何体统?此案如若审得明白,还则罢了,倘有半点差池,我说周臬台呀,当心你的脑袋!”这一番趾高气扬的话,几乎把周新气晕了。但他毕竟是二十余年饱经沧桑的人了,居然没有发作,反而满脸陪笑地说:“既然人赃两全,此案甚好料理,列位京差且回衙暂候,待下官审理清楚了,再过府向许大人禀报”。那几个锦衣卫军丁见周新态度谦和,越发盛气凌人,把一张赃物清单抛在地下扬长而去。 周新一直看着那几个壮汉走出了衙门,才把脸转向被押送来的书生。只见他形容憔悴,但掩饰不住清秀的气质,一脸书生气,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子弟。看他满身棒伤,周新不觉一阵可怜,就用平和的语调问:“你是谁家子孙,为什么深夜去许千户家中行窃?”那个书生此时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周大人,生员实在冤枉。”周新心里说,不用喊冤我也知道你冤枉,说道;“你且详细地讲来。”那个书生叩了一个头说:“按察大人容禀,生员姓李名慕才,乃杭州世家,四代书香,虽无济世匡民之才,却也懂得礼义廉耻。皆因生员家中藏有祖上遗传胭脂变色壁一块。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玛瑙,殷红可爱,若遇变天,则璧色转为淡绿,天气好转时又复为红色,是江南奇石。生员一向藏之秘室,不肯宣人。不知那锦衣卫许千户从哪里得到消息,几次派人前来索取,生员都说没有,以为可以遮掩过去。谁知三天前,许干户竟亲自登门,要以干金重价求购。小人仍以没有来推脱,许千户顿时变脸,拂袖而去。当天晚上,生员越想越可怕,唯恐许千户带人前来强抢,准备将宝璧藏匿他处。谁知打开宝匣,玉石已不翼而飞。遍讯家人,才知是被一亲信管家盗走。生员一时恼怒,上街寻访盗宝之人,不想正在街上撞见,立即前去捉拿。那贼人径直往千户衙门跑去,生员穷追不舍,直追到后衙,竟无人阻拦。谁知到后衙贼人忽然不知去向,却涌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亲军,将生员一阵苦打,然后送往大人衙门。生员平空遭此大祸,家中尚有老母娇妻,如何过活?久闻臬台大人明镜高悬,法不枉断,还望大人为生员伸冤作主。” 听罢这番话,周新已经明白,这又是锦衣卫在栽赃陷害好人。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一面将李慕才收监关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查访,很快获得了确实证据。据李慕才的四邻讲,慕才平日温文尔雅,举止端庄,特别是常常周济四邻,..在街坊中很受尊敬。这次突然被锦衣卫抓送按察使衙门,大家都感到茫然。李家所在地的里正证明,这几天锦衣卫军丁确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诈勒索,前几天许千户也曾亲诣李宅,听说是要买一块什么石头,被李家拒绝了。最有力的证据,是住在李家隔壁的一位沈老先生提供的消息。他说李家原有一个管家,名唤李云,平日人品不正,前几天突然失踪,而昨天却有人在街上见到了他,不知怎么他成了锦衣卫的亲军,穿着簇新的锦衣在一家店铺前呼五吆六,大耍威风。周新得到了这些证据,心中更加有底,一股无名火使他几乎难以自制。可恶的许应先,竟然将被他诬陷之人,公然送到臬台衙门来审讯,分明是欲借官府名义置李慕才于死地;也分明是欲陷我周某于徇私枉法之地。堂堂王法,竟被他视若儿戏,实在是无法无天。我若不为民申冤,岂不坏了一世清名?想到这里,周新已经下定决心不管许应先有多强硬的后台,也要诛除这伙恶棍。他屏退左右,反复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诱敌深入,令许应先不打自招,自陷法网的办法……时间已是下午了,夏日的暑热,使人有点喘不过气来。锦衣卫缉事衙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走动。院子中一株大柳树,被阳光晒得叶子卷曲起来,好像失去了生命力。浓密的绿叶间,几只知了“吱、吱”地鸣叫不停,越发使人感到酷热难忍。锦衣卫千户许应先只穿着一件短袖小褂,坐在桌子前发愣。这次到浙江来,是他主动找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讨的差。他知道浙江一带富甲天下,想趁此机会大捞一把。所以到了杭州,就到处以刺探消息为名,勒索富户,敲诈官吏,同时强抢民女,横行不法。那全省官员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没有一个敢出来劝阻的。相反上至布政使下至县令,几乎人人都在设法巴结这帮恶棍。十几天来浙江省的官吏们,有的备珠玑,有的献财帛,使许应先在半个月中就发了一笔大财。但唯有那个按察使周新,不但不献贿赂,而且十几天来竟连面也没露过一次,实在是对自己大大的不敬。许应先原想随便编造个罪名,狠狠地给周新参上一本。但又听说周新二十余年来颇有政声,恐怕激起民愤,所以才想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把李慕才送到臬台衙门,想看看周新的态度。他没有想到,周新竟恭顺地接收了犯人,并答应加紧审讯。他更没有想到,就在人犯押到臬台衙门的第二天,周新就送来了报帖,言说“李慕才盗窃一案已审理明白,特请许千户屈驾按察使衙门,商议定罪事宜”,许应先捧着报帖,不觉一阵冷笑——在皇权和专横面前,那个被称为“冷面寒铁”的周新,到底服服贴贴地就范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竟然压倒了浙江全省官吏,可见锦衣卫的权势确实可以威慑朝野。激动和狂傲,使许应先有点不能自持,竟一反千日中午要睡上两个时辰午觉的惯例,俯在桌前发起愣来。好一会他才派一名亲兵去按察使衙门送信,说他一个时辰后将到该衙门会审李慕才,令周新做好准备。 周新确实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对许应先下手,就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他们这伙人中,只要有一人跑掉,自己就有被诬告而下狱的可能。所以他与亲信幕僚反复研究了捉拿许应先的详细步骤。现在臬台衙门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许应先送上门来了。 下午申时末刻,许应先在一队锦衣卫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臬台衙门。周新亲自迎出来,与许应先携手进入大堂,又令衙役们将随从人员引进花厅休息。谁知那些随从亲军并不听从接待,只簇拥在许应先周围,不肯离开半步。周新无奈,只得挥手令衙役们退下。这时的大堂上,是二十多名锦衣卫亲军护定许应先,虎视眈眈地盯着坐在主位上的周新。许应先藐视地瞟了周新一眼问道:“周臬台,犯人为什么不押上来。”周新谦恭地欠了一下身答道:“人犯现押在大牢,谅他插翅也难逃脱,不过在押出犯人之前,下官对案情还有几处不明,请千户大人明示。”许应先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你的报帖上明明说案子已经审清,为什么还有不明之处,难道你是想审讯许某我吗?”周新赶紧解释:“下官怎敢审问千户大人,只是按察使衙门审案不比锦衣卫,对案中细节必须核对清楚才能详文上报。现在案中有几处细节剖析不清,如若轻率定案,恐怕有碍许大人的官声。”许应先道:“这么说你是为我好了?也罢,你哪里不明白,只管问来。周新接道:“多谢大人,下官想问一下,那李慕才进衙门行窃是结伙去的呢?还是独身一人?”许应先说:“偷东西能结伙去吗?自然是一个人。”周新紧接着说:“既是一个人去的,许大人送来的遗失清单中有金银、珍珠、玉石、玛瑙之类,这么多东西,他如何拿得了?”一句话问得许应先瞠目结舌,“这……那李慕才本是勾结了一伙江洋大盗一块去的,只是行窃时,是李一人进屋,其他人在门外接应。”“这么说进府行窃的并不止李慕才一人?”“对了,不过李慕才是贼首罢了。”“既然是成伙行窃,为什么只拿获李慕才一人?”许应先被问得有些焦躁,说:“其他人都是江洋大盗,见事情败露,都逃窜了。”周新微微一笑道:“一伙贼人行窃,只把贼首丢下,其他人都跑了,恐难令人置信。”许应先恼怒地说:“事情确实如此嘛,难道许某还撒谎不行!”周新急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千户大人所言,焉能不实,只是来的是一伙,擒住的只是一人,连个旁证都没有,恐怕难以向上司禀报。此外,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千户大人请教。请问这锦衣卫衙门在京及在外各司什么职守?”许应先见问起锦衣卫的职权来了,不觉有点神采飞扬,当即答道:“上护天子,下护黎民。出得京来有缉捕奸盗、保境安民之责。”周新似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可夤夜之间,锦衣卫缉事衙门被盗,堂堂千户竟不能拿获强盗,而仅获一文弱书生,下官若如此向上禀告,恐怕于许大人的官声有些不便吧?”周新这句话又使许应先一愣,是呀,周新问得对,身为皇家护卫,竟连自己的衙门也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强盗逃逸,这分明是自己失职呀!“这个……,这个……”许应先一连说了几个“这个”,竟连一句解释词也找不到了。再看那周新,态度非常谦和,绝没有诘难之意。见许应先被问得汗流浃背,周新伸手从公案上把那张报失单拿起来,递到许应先面前,轻声说:“大人这张失单可曾查对过?”许应先说:“是我亲自查对的。”周新面色庄重地说:“这张失单价值在千金以上,李慕才偷了这么多东西可要定成死罪呀!”许应先故意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该定何罪自有朝廷王法为据,我管不了那么许多。”周新感叹地摇了摇头说:“那么李慕才只有死路一条了。”许应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周臬台到现在才说了一句痛快话。”周新说“大人放心,下官定依朝廷王法行事” 说到这里,似乎把审问的事全问清了,周新将椅子挪了一下,又转向许应先,好似扯家常一样地问:“许千户是富贵家出身吧?”许应先摇了摇头说:“不、不,许某是个行伍出身,家境并不富道,全凭一身武功,才挣到个千户的职位。”周新又问道:“不知许大人居官几年了?”许应先道:“不多不多,十年而已。”周新有些羡慕似地问:“锦衣卫千户年俸多少?”许应先脱口答道:“禄米八十石。”听到这里周新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带着点威严说道:“年俸八十石的六品京官,居官仅仅十年,又非富贵出身,却在浙江临时衙门内就一下子失去千金,这许多钱财是怎么来的?”“呵……”许应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新绕来绕去,竟提出了这样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来,一时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作出一副勃然大怒的姿态,站起来喊道:“大胆周新,竟敢当面戏辱本官,你就不怕丢官入狱吗?”只见周新手捻长髯,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罢把一副冷面往下一沉,双目凝光,字句铿锵地说:“想我周新,乃太学举贡出身,二十年来执法不阿,从来没想过怕死二字。你身为万岁御用侍卫,十余年来仗势欺人,早为天..下所共指。此番来到浙江,假公济私,强索民财,霸占良女,滥用刑罚,残害百姓,弄得家家怨恨,人人喊打,犹自不知收敛,竟欺压到我按察使衙门上来了,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许应先指着周新吼道:“你血口喷人,说我残害百姓,有何证据?”周新指着公案上那厚厚的状纸道:“这一张张状纸就是凭证。你自己写的报失单就是你的供状,本司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那许应先一步窜过来,把一叠状纸抓在手中,把两把撕得粉碎。这一下可使周新怒发冲冠了,他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许应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许应先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过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周新说:“堂堂臬司衙门岂能容你跋扈横行?”许应先冷笑一声道:“不要说是小小的臬司衙门,就是京城的刑部大堂、都察院内,许某也照样通行无阻。”虽然是这么回答了,但许应先也不禁心中一悸,因为周新的一句话提醒了许应先,他知道周新是个不畏权贵的人,臬台衙门上下都敬重周新,在这里僵持下去没有好处,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来缉拿于你,军士们!”他这一呼唤,护卫在旁边的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齐声答应:“有!”许应先喝令,“将叛臣周新拿下”二十余名军丁抖出刑具就向周新扑来。 周新往当堂一站,满脸正气,厉声喝道“大胆!”那军丁们竟被他的凛凛正气,吓得不敢上前,只见周新把袍服整了一下,带着逼人的威严喊声:“升堂!”一声喊罢,只听大堂两侧齐声威喝,三班捕头,六房校尉,掌刑军丁,操刀刽子手及站堂护卫,一个个手持钢刀利刃冲上堂来,把那二十余名锦衣亲军紧紧围住。那班军车原来都是色厉内荏之辈,刚才借着许应先的威风还神气十足,盛气凌人呢,一见臬台衙门这班生龙活虎的校尉、军丁,个个怒目相视,立刻泄了气,一个个垂下头来,刚才的威风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新三步两步走到公案前的太师椅上坐定,拿出一根火签往地下一掷喝道:“把这几个祸国殃民的狂徒给我拿下!”校尉们一齐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那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揪了下去。此时只有许应先还算没被吓昏,但声调也变得战战兢兢了,他说道:“周臬台,你拿我不得!”周新说:“为何拿你不得?”许应先猛然从怀里拿出一道黄缎子写的圣谕来说:“我离京前,纪指挥使亲授我一道万岁爷的圣谕,各省官员,不经万岁御批不得缉拿惩处于我。”许应先的这一手确实出于周新的意料之外。他事先没有一点准备,但皇上的圣谕是违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许应先,无异于纵虎归山。周新想了一下才说:“圣谕本是保你秉公行事,决不保你行凶作恶,本司当上疏夺回你的圣谕。也罢,且将许应先以外的帮凶悉数拿下,许应先着押解回缉事衙门听参,圣旨一到,夺去恃恩当即缉拿归案。”说罢一挥手退下堂去。堂上捕头校尉,早就憋足了劲,把所有随从来的锦衣卫恶奴,连揪带拽地押往监狱,许应先也被监送回行辕。 周新这一举动,立即轰动了杭州城,市民们抬匾,挂花,敲锣打鼓来到臬台衙门前感谢铁面无私的周臬台。一刹间那“铁面无私”、“黎民恩露”、“龙图再世”的匾额,满满挂了一街。四方父老,选出一批德高望重的乡绅,送来土产、布帛以及珍贵药材,围在臬台衙门前求见。但周臬台只叫一名幕僚出来传话说:“为民请命,惩治不法,乃按察使的职责,无须致谢。乡邻们的盛情本司领了,但所赠礼物一概不收。叫乡邻们速归乡里,勿违农时,以谢天子。”这番话传过,百姓们更是万分感动,竟然烧着高香,祈祷周臬台寿比南山。周新又发出通告,将李慕才当即释放,并派人抄了锦衣卫缉事衙门,将敲诈来的财物尽数清点入库,待禀明万岁后,发还给原主。一时间整个江南为之轰动,就连总督、布政使也暗暗钦佩周新的胆略与魄力,周新的名字顿时誉满大江南北。 在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庆贺的同时,有一双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臬台衙门。这就是被软禁起来的许应先。自被“护送”回住处后,虽然周新还处处以一个锦衣卫外官的礼节来对待他,虽然每天仍有鱼虾类的饭菜供给他,但他却一步也不能走出这个院子。按察使衙门派了一队刑狱军丁,把院子的大门守护得严严实实,巡逻的皂佣,不时在房前经过,许应先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要想逃走是千难万难。这两天,又开始查抄赃物了。有几名计吏,带着一衙役,把各屋里敲诈的金银珠宝、玉石锦缎都搬出来,在院子里清点记数。这更使许应先万分焦急,他知道如果周新把这些东西列成清单上报朝廷,皇帝很可能拿自己做一个牺牲品,一杀了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目前唯一的活路是设法逃走,抢在周新的前面进京告密,把周新打成逆臣。这样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狠狠地处治周新,以消心头之恨。但周新绝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的敌人从眼皮下逃走呢?许应先捉摸了二天,也没有看出一点防守上的破绽,最后,他终于死心了,放弃了逃走的打算,静等着周新来判处自己的死刑了。 夜色又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大院子,大门口挂起了一串灯笼,街门上被加上了一把大锁。守护院子的更夫打着梆子,围着许应先的屋子转。有时还大胆地提着灯笼往屋里照上一照,直到看见许千户还在床上睡觉,才放心的离去。许应先起初还大声斥责过几次,后来见斥责不起作用,只好听之任之了。自己只将头朝墙躺着,睡不着觉就闭目养神。 半夜时分,三更的梆—广声刚刚敲过。院子里万籁寂静,只有夏夜的微风吹拂大柳树发出轻微的枝条摩擦声。许应先刚刚朦胧欲睡,忽然觉得有人碰厂自己一下,他连忙坐起身来,脱口要喊“谁!”却被一个人捂住了嘴,他以为是周新派人来暗杀他,就伸手去搬捂住自己嘴的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干户不要声张,我来救你了。”好熟的声音,对,这是李慕才的管家李云。许应先心中一阵狂喜。只听李云小声说“快换换衣服”此刻值班军丁已被我用熏香熏倒,正好逃脱”。许应先赶紧接过李云递过来的衣服匆匆穿好。李云将房门从里面别上,指着后墙角说:“从这里钻出去!”这时,许应先才看见,墙上被掏了一个小洞,仅能过人,就急急忙忙地从洞里钻了出来。李云随后钻出,又回身用砖把洞口堵上,以便从外面发现不了逃走的痕迹。时逢六月初,满天星,斗眨眼,却没有一点月光,李云扶着许应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黎明时分,许应先潜逃的消息传到了臬台衙门,刚刚入睡不久的周新,被从梦中惊醒。他敏锐地感觉到,许应先的逃走,将给自己造成莫大的威胁,也将给浙江百姓带来祸害。于是火速传令,杭州城四门紧闭,调动所有缉查人员,挨户搜查,务将许应先拿获归案。同时,他也估计到,许应先可能早已潜出了杭州城,又派流星快马,往城郊各县传送臬台衙门的通缉令一只要发现许应先,不管他持有什么上谕也要即刻拿下,解送省府。两道命令传出后,他仍然不放心,又叫幕僚起草了一份捉拿许应先的傍文,历数许的罪恶,呼呈全省黎民,有消息的送消息,有疑点的报疑点,无论如何不能使奸佞逃脱法网。全省上下,闻风而动,捉拿许应先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但是两天过去了,许应先似乎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周新盘算着,此刻许应先大概已经离开杭州境界了。要想堵截捉拿,实在是大海捞针看来只有自己亲自进京,一面向锦衣卫衙门投状,揭发许应先的罪行;一面向皂上禀明情况,取得皇上的:支持,依靠国法来惩治许应先了。于是,他不再等候各县的拘捕消息,急忙在三班捕头中挑选了四名精明强干的人作为随从,轻装简从,星夜向京师赶去。 听说周臬台为了保全一省百姓的身家性命,独自—上京师告御状去了,杭州百姓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不少人主动跑到总督和布政使衙门,请他们以封疆大吏的资格上疏声援周臬台。那周新平日里与督、抚的关系都不错,所以总督和布政使都备了本章,弹劾许应先并替周新说了不少好话。但是他们心里明白,朱棣是靠发动兵变把自己的侄子朱允玟赶下台才登上皇帝的宝座的,由于这个皇位抢得十分不名誉,他当然害怕天下臣民议论自己。他们也明白,最使朱棣担忧的是被他赶下位的那位大明朝合法皇帝朱允玟一直下落不明,这是对这位永乐皇帝的最大威胁。所以自登基后,朱棣下了极大的功夫在国内外搜寻朱允蚊,而担任这项任务的主要机构,就是锦衣卫。对于锦衣卫,朱棣是绝对信任,要想告倒他认为最得力的许应先,是不太容易的。浙江总督和布政使,曾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势,对周新雷厉风行地惩治锦衣卫恶棍,他们十分赞成,但他们对这件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做法,只能是暗暗赞叹而已。他们感到这个马蜂窝捅得不小,已隐隐预料到周新将会遭到陷害,出于袍泽之谊,两人一起写了奏疏,确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周新这几天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从杭州出发后,他按照正常的路程,沿官道向京师出发。路上还嘱咐随从人员,要随时缉访许应先的下落,因而虽然是日夜兼程,但走得并不太快,常常是得到一点线索就耽搁半天行程。遗憾的是,虽然有几次好像发现了许应先的踪迹,但细查起来却又根本不对。就这样,他们用了二十天的时间,才赶到离京不远的涿州。到达涿州时,天已经黄昏了。县城内酒旗商幌招展,显得十分热闹。夏日的黄昏,太阳虽然下山了,但天色并不显得黑暗,城东北方向那著名的云居寺塔,在暮色中尚可辨清轮廓,给涿州古郡增加了一点古香古色的气氛。周新还是按老规矩,并不到驿馆休息,却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打尖。四个人要了两间上房,周新独自一间,四位随从一间,住下后匆匆吃了一点饭,周新打发四位随从上街查访许应先的下落,自己留在房中准备进京时应带的公文。他将杭州各县百姓的状子整理出来,特别将被许应先撕毁的一些状子小心地拼在一起,用浆糊粘好。又反复看了自己写给锦衣卫的状子和皇上的奏疏。对于奏疏的内容字斟句酌,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理直气壮的,对参倒许应先有十足的信心。 正当他认真地修改着奏疏时,忽见一名随从匆匆地走进屋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示意随从坐下,但这位随从却显得十分激动,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禀大人,许应先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只要将许应先抓获,自己的一切行动就完全处于主动地位了。他忙问:“在那里?”那位随从说:“我们四人分成两组,沿街缉访,在长街东头的“春来客店”发现了一个客商打扮的人,看背影很是熟悉,于是跟踪进店,在他住的耳房里,看见了许应先,原来这个假客商就是那个放跑许应先的李云。我们在窗外观察,发现许应先并不知我们也到了涿州,他催促李云早点歇息,明天赶路,我们立即汇合齐了,留三个人在春来店监视许应先,叫我来禀报大人知道,并请示如何处置?”周新果断地说:“速将两个恶棍拿下,持浙江按察使衙门文书,押送到涿州县衙。”随从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周新又叫声“回来!”随从赶紧躬身听令,周新说:“人犯押到后,你告诉涿州县令,就说我即刻前去拜访”。随从领命匆匆退出。周新此时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许应先,紧张的是唯恐四名捕头做事不慎,把许应先惊走。 周新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四名捕头都是缉拿盗贼的老手,臬台衙门的骨干,办起案来十分干净利落,没费气力就在春来店中将许应先拿获了。许应先被获前又亮出了皇上的圣谕,被四位捕头一把抢过来,说:“既有万岁的圣谕,你为什么从杭州私逃出来,又为什么假扮客商?分明是心中有鬼。”然后不容分说用刑具将许应先和李云锁起来,送到了涿州县衙。县令验看了浙江按察使的官印,又听说铁面无私的周臬台就在本县投宿,下敢怠慢,立即吩咐把犯人收监,然后备轿亲自到周新的旅舍来迎接。周新见县令盛情相迎,只得随他到驿馆住下。那位知县原是京师人氏,中举前就听说过周新在京师大理寺任职时断案如神,二人相见情投意合,谈得很是投机,直到深夜才殷勤道别,各自休息。 由于许应先已经落网,周新不再担心被人诬陷,所以在涿州耽搁了一天才起身进京。一路上心境欢快,竟也留恋起山川景致来了,一边走,一边观赏风景,从涿州到卢沟桥竞走了三天。这天下午,来到了卢沟桥头,只见一座长桥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雄浑的桥身雕饰精致的桥栏,数不清的石狮,或坐或嬉戏,栩栩如生。站在桥上纵目观望,则见无定河水奔腾直下,两岸芦荻密布,一片苍翠。远处巍巍燕山,峰峦起伏,恰似一座屏障,拱卫京师,果然是京师要地。 周新牵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心中竟涌出一点诗意来,刚要张口吟诵,忽见从桥东飞步跑过十几名旗牌校尉来,为首一人手执写着“令”字的蓝旗,与周新走个对面,见周新身着四品官服,遂问道:“哪位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周新心里甚感纳闷,在这荒野古桥,谁会来找我周新?就答道:“下官就是。”没等他说完,那旗校就大声吼道:“周新接圣旨。”周新一见有圣旨下来,慌忙跪倒,只听旗校大喝一声:“奉万岁圣谕,着将逆臣周新拿下。”说罢一挥手,后面的旗校已蜂拥而上,摘去周新的乌纱帽和官衣,周新的四位随从欲将上前阻拦,却被他喝退了,周新此刻已经料定,必是出了大变故,他示意随从火速离开,免受牵连。那如狼似虎般的旗校抖出刑具,将周新锁上,周新怒喝道:“我乃堂堂四品按察使,你们休得无礼。”只听为首的旗校一阵狞笑说:“不要说你这小小的按察使,就是内阁辅臣我也拿得。不过今天得让你明白明白被抓的原因,告诉你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你竟敢公然缉拿万岁爷派出的锦衣卫缉事官员,强抢万岁圣渝,分明图谋反叛。幸亏苍天有眼,许千户在狱中被典狱官员放出,已经在你前头进京了。现在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讲?”周新此刻才知道,那许应先居然又从涿州狱中逃脱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过于自信,竟被许应先抢在前面恶人先告状,误了大事。他也料到,此番被拿进京,恐怕就难以生还了,想到这里,他反而镇定下来,对旗校们说:“许应先诬陷朝廷大臣,罪不容诛。我周新居官:二十余载,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贪赃,四不枉法,不怕到金殿面君,尔等不必缉拿,我随你们一起进京就是了。”为首的旗校说:“说得好轻巧,我等出京之时,受锦衣卫之托,要替许千户出口恶气,少不得要委屈你了。”说罢对站在两侧的旗校说:“还不给我打!”两侧的打手听见号令,早拿出藏在腰间的棍棒,没头没脑,向周新打去。这宫廷御用旗校别的本领没有,论打人行刑,却个个十分凶狠,可叹周新一届清官,只半袋烟功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了。 按照明初的惯例,凡属皇上亲自下旨缉拿的官员,品级在四品以上的,要由皇帝亲自审理定罪。所以周新被逮京后,并没有下到由锦衣卫掌管的诏狱里,而是直接押进宫去面君。昨天晚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宫禀报机密大事时,告诉朱棣,他派往浙江的千户许应先,已经侦察到朱允蚊的线索,正在深入追查,不想被浙江按察使周新凭空抓走,无理监押,以至眼睁睁看着朱允蚊又潜逃了。许应先为禀报朱允蚊的消息,从杭州逃出,又被周新追到涿县二次缉拿。锦衣卫经过缉查,发现周新本是洪武年间的旧臣,对朱允蚊素有依恋之情,平日也有为朱允蚊鸣不平的言辞。这次无理缉拿许应先,实在是为了保护朱允蚊,意在谋反朝廷。朱棣得讯勃然大怒,因为他一向把抓捕朱允蚊当做本朝最大的事情,听说周新把朱允蚊放跑了,岂能不生气?他历来对纪纲百般信赖,那里还去分辨纪纲的话是真是假?当即发下圣谕,火速逮周新进京问罪。下午申时,内待报告周新已被押逮进宫,朱棣立即传谕,在太液池西边的兴圣宫审问钦犯。 周?.新此时早已是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了。但他自恃为民请命,理直气壮,还希望皇帝圣明,能查明真情严惩恶吏,所以进殿时,还尽量挺直身躯,见了朱棣恭恭敬敬行跪拜礼。朱棣不等周新拜罢,劈头就问:“周新,你私拿朕谕旨派出的锦衣卫缉事人员,又公然抢夺圣旨,坏了朕的大事,朕缉拿于你该是不该?”周新叩了一个头说:“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矫旨在杭州一带敲诈勒索,强抢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状纸云集,臣身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不能不严惩恶吏,解救百姓。”朱棣听周新辩护,更加气恼,说:“锦衣卫缉察要案,必要搜寻,怎么能说是敲诈勒索,分明是你欲加其罪!”周新说:“臣惩办许应先,是根据无数百姓的状纸行事。许应先一伙在杭州城攫贿掠民,作威作福,杭州府官民有目共睹,万岁只须派人查对便可水落石出,臣与许应先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加罪于他?”朱棣被周新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怒,拍案斥道,“即令许应先有扰民之举,也非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为什么不上奏朝廷,却突然下手缉朕亲派使臣?”周新抬起头来,两眼射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望着朱棣说:“臣记得陛下曾有明论,按察使行事与都察院同,臣奉旨擒拿奸恶,有何不可?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许应先一个小小千户竟能凌驾堂堂王法之外吗?”朱棣自登基以来,虽然也见过几位敢于进谏的直臣,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挨过顶撞,不由得怒火中烧,吼道:“放肆!你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朕的钦差官员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你,朕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一条,朕也要问你个反叛之罪!”周新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抗争道:“锦衣卫官员假借万岁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竟然无懈可击,只得把语调压得更加阴沉严厉说:“周新,你当庭顶撞寡人,罪不容诛。但朕念你平日有不畏权贵的美称,不来加罪于你。你且回监仔细想想,如果知罪呢,就上一道谢罪本章。朕当从轻发落,如果死不认罪,朕也有处置你的办法。下殿去罢!”说罢一挥手,早有护卫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永乐十八年前,北京的紫禁城尚未建成。朱棣的皇宫还暂时设在元代的宫城里。其位置在现在北海琼华岛的正东。但朱棣居住的地方却常常变化,由于这年夏天天气酷热,所以朱棣索性搬到琼华岛南边的仪天殿居住了。今天早膳以后,他屏退群臣,一个人在殿内批阅奏章,又想起了周新一案。自兴圣宫审讯周新后,他已降旨把有关周新的案卷全部调进来了。这里有浙江总督和布政使的奏疏,有刑部力保周新的本章,还有浙江省百姓士绅上的万民折,都要求保护直臣,严惩恶吏。据他派到民间刺探消息的内待报告,杭州的一些老百姓,已经自发组织了一个请愿团,两天前进了京,正在吏部、刑部等处为营救周新奔走。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为难。按说周新一案应发到刑部,汇同三大法司会审,但是他非常担心刑部会替周新说话。何况只要官司移到刑部,许应先作为被告入,也要被拘捕审讯。在三大法司那森严的大堂上,如果许应先泄露了缉查朱允蚊的隐私,那么自己也要跟着受到指斥。所以朱棣下决心,不让刑部插手审理。但是此案又绝不能发往自己最信任的锦衣卫诏狱,因为这一案与锦衣卫相关太紧,下到诏狱后,明明是羊入虎口,显出自己袒护锦衣卫,又会受到言官的指责。朱棣最痛恨的是周新放跑了他一心要抓到的朱允蚊,虽然这是纪纲平空给周新安上的罪名,但朱棣却深信不疑。自他登基以来,对朱允蚊的臣下,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但唯恐还有一些同情者漏掉,所以只要听说谁与朱允蚊有牵连,他是定斩不饶的。纪纲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个心理特点,因而一告便准。但朱棣绝没想到一个小小按察使竟会惊动这么多朝臣来替他说话,现在如果冒然杀掉周新,说不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他几次提起朱笔又都轻轻地放下了。左右权衡一时拿不定主意,就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仪天殿是建在一个小岛上的,这个小岛就是今天的北海团城,四面临水。他站在窗前向北望去,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殿宇巍峨,万绿围绕,斗拱飞檐时隐时现,真如一座仙宫一般。仪天殿下,太液池碧波潋滟,一阵清风徐来,把池中的水气夹杂着山上奇花的芳香送进殿中,令人心旷神怡。面对这一片绚丽景致,朱棣忽然动了侧隐之心,想起周新二十余年忠贞秉正,倒也值得可怜,不如顺乎人心,将他放出官复原职罢了。这时他才记起,上次审讯时,曾嘱咐周新写一道谢罪本章,不知是否交上来了。如果谢表已经送来,正好顺水推舟,赦他出去。于是,他喊声“内侍!”立即有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走进殿来候旨。朱棣问:“周新的奏章可曾送进来?”太监小心翼翼地回答:“已经送进来了。”朱棣有些不满地说:“为什么不随周新案卷一齐呈报?”太监回禀道:“臣看周新的奏章,以为内中多有忌讳,没敢呈送。”朱棣把脸一沉说:“大胆,还不速速取来?”那位太监有些慌乱地叩了一个头,赶紧把周新的奏折取来交给了朱棣。朱棣展开奏折,见折子中的蝇头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字迹苍劲有力,不知道的人绝不会相信这是一个遍身棒伤的人写的,不觉点了点头。但他看到奏折中的内容时,却越看越生气。原来周新在折中没有一句谢罪的话,反而建议削减锦衣卫官员到京师以外各省去缉查案件。这分明要断皇帝的耳目,减弱皇权。朱棣不能忍耐了,他把周新的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下,提起朱笔,刷刷地写下了“以逆臣罪名,立即处斩周新”的上谕。 五天以后,刑部遵照朱棣的旨意要对周新行刑了。京师百姓,纷纷嗟叹,杭州来的父老备了香案,在刑车必经之路上,跪着给周臬台送行。六部言官中那些刚正之臣本为周新鸣冤。这些奏本一概被朱棣留中不发。七月中旬,天阴雨湿,愁云惨淡。周新的刑车在数百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开往西四牌楼刑场。一路上,百姓们备酒,捻香泣送忠良。周新此时已经过一番梳洗打扮,虽然脸上伤痕累累,却依然神采奕奕,双目凝光,面情庄重,边走边向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点头致意。刑车快到刑场时,杭州父老们拥了上来,把一束大红绸子披在了周臬台身上,他们一个个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周大人,杭州百姓给您送行来了。愿您英灵永在,神魂早升天际。”一番话说得两侧围观的人无不泪如雨下。 车到刑场,周新从容地走下车来,整了整衣冠,对着西北皇城方向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算是与皇帝拜别。又转过身来向着南方自己故乡南海的方向叩了三个头,口称“老母在上,儿臣在此尽忠了。”拜罢仰天长叹,厉声高呼“周新生为直臣,死当做直鬼。”说罢慷慨就戮。其从容的姿态直到数年后还被京师目睹的父老赞叹。 朱棣杀了周新后,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因为上至都察院,下至六部言官纷纷为周新鸣冤,扰得他一个多月不得安宁。还是纪纲出来,以锦衣卫的名义发了一道文告,谁要是再替周新说话,就与周新同等论罪,才将这场风波压下去。自此以后,明朝官场中形成了一种风气,锦衣卫官员可以左右六部九卿。这就造成了以后正统、天顺年间锦衣卫都指挥使门达、逯果专权,嘉靖时期锦衣卫百户王邦奇,肆意诬陷忠良的大冤狱。明代十余位皇帝都依靠锦衣卫镇压朝廷大臣,也不能不说是由朱棣杀周新一案留下的弊端。 奇案三 锦衣卫烈女奇案 明嘉靖四年,在当时专门负责缉查——切“盗贼奸宄”事宜的锦衣卫监狱中,发生了一桩奇案。这个案子是由一个名叫李玉英的青年女子向嘉靖皇帝上疏鸣冤引起的。案情宛如一层迷雾,似明似暗,影影绰绰,三起三落,几经反复。最后遇到了一位正直敢为的审案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真相大白。由于这场官司从锦衣卫一直打到了嘉靖皇帝跟前,所以曾轰动一时,成为明代中叶的一大奇案……“一位绝色女子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拟了剐罪重刑,秋后就要凌迟处死了。”消息传开,镇抚司监狱里立刻人人嗟叹,几位年老的狱卒竟然流下了眼泪。 在监狱角落里的看守房内,几名狱卒正喝着酒,谈论着美人犯罪的情况。一位喝得半醉的年青狱卒,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问:“她犯的什么罪?怎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狱卒有点惋惜地说,“私通奸夫,大逆不孝……只是可惜了这个岁数,这个花一样的容貌。”年青的狱卒似乎被私通奸夫的罪名刺激得醉上加醉,脸红脖子粗地问:“和人通奸?奸夫是谁?这个女犯人我可见过几面,那张脸蛋子,实在招人喜爱,我看唐明皇的杨贵妃也比不上她呢,可惜!可惜!”另一名脸色阴沉的中年狱卒不以为然地摇了摇了头说:“什么奸淫之罪?我就不信。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会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锦衣卫的监狱里,冤死鬼还少吗?谁能保险她秋后不是个冤死鬼?”这一番话似乎扫了大家的兴,于是,谁也不说话了。但是今天锦衣卫北镇抚司狱中的看守,似乎都像有什么心事。那些年青的,一会走到监狱的通道上,往外看两眼,一会儿又悄悄地溜到女牢前轻轻地与看守牢门的女监守耳语几句。其实,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希望多看两眼那位北狱中闻名的绝代佳人罢了。 已经过了中午了,那位被议论了半天的女犯人李玉英才在七八名女牢子的押送下,拖着沉重的脚镣回到了监狱。监狱过道两侧,不但站满了等着观看美女的男狱卒,就连囚房里的犯人也把脸贴在粗大的铁栏杆上,向外观看。这个李玉英,年龄在十七八岁之间,虽然备受酷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步履艰难,但那婀娜的身姿,尖尖的下颏,樱桃般的小嘴,以及那双虽然凝满了愁闷,却仍然流光溢彩的眼睛,却没有一处不显示出一位青春女子那种出色的美。她低着头,两眼里含满了泪水,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似乎是下意识地被狱婆牵着向死囚牢走去。她的脑子里,还萦回着刚刚发生在大堂上的一幕幕情景……凶神恶煞般的主审官,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望着自己,恶狠狠地审问着与奸夫通奸的经过,自己羞涩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恶狼般的锦衣卫校尉,使劲地掰开自己的五指,把“拶子”夹在五指中间。一刹间一股彻骨裂心的疼痛,使自己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幽闭”的刑具“啪”的一声掷在了自己的眼前,这是断子绝孙的酷刑啊!以前只是听父亲讲过,不想轮到自己头上了,眼前一阵发黑,就人事不知了。 招供状上写着“不合不顾羞耻,与人通奸,欺侮母亲,私拟情书,败坏家俗……”下面按着自己的血手印……审案老爷冷冷地宣布判决:“李玉英私觅奸夫,长期通奸,欲置继母于死地,大逆不道,拟处剐罪,秋后行刑。” 李玉英不敢再想了,总而言之是完了。千刀万剐而死,这会是什么滋味呢?也许比在堂上受的酷刑还要舒服一点吧?快死吧,免得天天过堂,受这难挨的苦刑了。“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女死囚牢的大门打开了,那黑森森的牢房,仿佛就是酆都城的鬼门关。李玉英被拖过来,搡了进去,随着又是“哗啦啦”的铁链子响,牢门被紧紧地锁上了,眼前一片漆黑,地上那发了霉的草垫子,把一股股酸臭的霉气送到了鼻子中,被“拶子”夹破了皮的手指,已经肿得分不开了。她试着揉了几下,又是一阵疼痛,使她一头栽倒在草垫上。 李玉英在昏迷中,作了一个恶梦,她梦见了一年前,自己被送进锦衣卫监狱的往事。 那是一个盛夏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绣了大半夜丝缎百鸟朝凤五彩图的李玉英,刚刚上床欲睡,忽听得门外呼喊:“捉奸夫淫妇!”,跟着窗外忽然亮起了火把,卧室的大门也被踹得山响。玉英忙乱中急急地掩上衣衫,还没等走下床去,门已被踢开,继母焦氏、舅父焦榕以及两个使女闯了进来。继母那阴险的目光,象一柄利刃,在玉英身上扫来扫去,舅父却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玉英那丰满的胸部,呀,忙乱间,衣襟没有掩好,一抹酥胸微微地露了出来,好不羞人,玉英脸色不觉一阵绯红,赶紧掩紧了衣襟,少女的羞涩使她再也抬不起头来。继母暴跳如雷,喊声:“跑了奸夫,跑不了淫妇,给我搜。”“是!”舅父带着两个使女,在屋内乱翻起来。没有,什么也没发现,舅父求援似地望了继母一眼。继母亲自动手,把屋内简陋的衣箱,单薄的被褥重新抖落了一遍,还是没有东西。于是她走到临窗的小桌前,打开了女儿的装奁盒,里面没有胭脂,没有首饰,只有一只银簪,那是生母临终前留给自己的。继母又拉开了装奁盒里面的一个小抽屉,拿出一叠文稿来。那是玉英无聊之中为排遣愁怀写的几首小诗,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自己心里的一点隐秘都在诗里了。每次写好后,就藏在装奁盒内小抽屉里,不敢让人看到,如今被翻出来了,多不好意思?继母把诗打开了,看了两眼,似乎发现了重要证据。指着一首诗、厉声地问道:“‘愁对呢喃终一别’是什么意思?你和谁呢喃呢?你小小年纪愁的什么别?还有这句‘柴门寂寂锁残春’,分明是情人没按时来,你感到寂寞的意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个不怀好意的舅舅,把搜出来的银簪仔细地摆弄了半晌,指着银簪上刻着的“矢志不移”四个字,对继母耳语起来。继母更加恼怒了,把银簪摔在地下问:“这簪子是不是奸夫给的?哼哼!‘矢志不移’,爱恋的好深哪,说!奸夫是谁?不说我撕烂你的嘴。”多大的冤枉,多荒唐的诬陷。这银簪是父亲年青时,在邱王府当差的时候,郧王爷念他办事忠贞,一心一意维护主子,特意打制了赠送的。“矢志不移”四字是表彰父亲对邱王的忠心耿耿,怎么能和奸夫扯在一起?被羞涩和愤怒控制了的玉英,一时哪里还说的出话来?这时,家丁李强儿提着一只男人鞋走进来,说在院外搜寻结果,发现了一只男人鞋,丢在院墙外几十丈处的小树林里,显然是奸夫越墙而逃后,由于跑得慌忙而丢下的。继母接过鞋来,送到玉英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败坏家风的不肖之女,平日顶撞母亲,勾引奸夫,叫我如何向你那死在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如今证据俱全,我也念不得母女之情了。焦榕,你把她押送到锦衣卫衙门中去,告她个奸淫不孝之罪,也免得人家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养婊子。”舅舅和两个家人,把玉英捆了起来,连拉带拽地送到了锦衣卫……一阵响亮的铁链子声,把玉英从梦中惊醒了,不见天日的牢房,还是那么黑,一个混身衣衫被撕烂的女囚,哭哭啼啼地被押走了。玉英知道,这又是去过堂,那打板子、上吊刑、夹拶子,指甲缝里钉竹针、烧红的烙铁放在大腿上的酷刑,叫人怎生得忍?她从心眼里同情那些案犯,她甚至认为,锦衣卫监狱中殴有关进过一个真正的坏人。 扶着湿漉漉的墙壁,玉英坐了起来,混身的刑伤,好似火烧一般地痛疼。但是她的心里却感到很平静,算算日子,到立秋仅仅还有二十几天了,那时,自己就将彻底地从痛苦中解脱了。十六的芳龄,满腹的经纶,全都付于一旦了。听说死后到了阴间能与早已死去的亲人见面,那么,也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和那可爱可怜的小弟弟李承祖了。玉英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父母慈祥的面容,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啊!父亲官居锦衣卫千户,虽然当时在锦衣卫作官的人中十有八九专横跋扈,但父亲却从没有那样做过。父亲回到家中后,常常教诲玉英姐弟,要知书达礼,要中正仁和,母亲更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把儿女们当做命根子一样的喜爱。可惜,她在弟弟两岁的时候离开人世了。但那深沉的母爱,叫人终生终世也不能忘怀……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常带兵在外,为了使玉英姐弟四人有人照料,才续娶了焦氏。焦氏第二年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李亚奴。谁知继母为了能使亲生儿子承袭父亲的千户官爵,竟开始了对幼弟李承祖的陷害。开始还只是乘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寻隙打骂,不给饭吃,把刚刚十岁的弟弟折磨得面黄肌瘦。可爱的小弟弟,为了怕姐姐们伤心,从来没有在姐姐面前掉过眼泪。每次挨过打,当姐姐抚摸着他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脸蛋偷偷饮泣的时候,弟弟总是忍着疼痛安慰姐姐说:“姐姐不哭,我不疼,我不疼。”为了怕引起父亲的注意,狠毒的继母不敢再在弟弟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竟然三天不给弟弟一口饭吃,弟弟终于饿得走不动了。那天晚上,玉英和姐姐桂英,妹妹桃英,偷偷地积了一点汤米,给弟弟送去,弟弟第一次趴在大姐姐的怀里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他那瘦得不像样的小脸上淌下来。姐弟四人抱在一起,差点儿哭出了声。深秋之夜,清冷的月光,照在衣衫单薄的几个孤儿身上,没有一点温暖,只有彻骨似的幽寒。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姐弟们在继母的蹂躏下,度日如年的时候,父亲又在陕西阵亡了。消息传来,姐弟们痛不欲生,而继母却加紧了对小弟弟的催残,竟然说什么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未能周全,强令十岁的小弟,前往千里之外的陕西去寻找父亲的遗骨。天哪,这那是让弟弟尽孝,分明是要弟弟的命啊!懂事的弟弟知道不走是不成了,就背了个简单的行李,毅然往陕西去了。那是一个卷着雪花的清晨,玉英姐妹含着泪水,送小弟弟起程,看着弟弟那带着稚气的小脸,做姐姐的心哪,简单是柔肠寸断。姐弟们携着手,诉说着倾吐不尽的知心话,谁也舍不得离开。西风呼啸着,把京郊土地上那厚厚的沙土扬了起来,漫天遍野灰蒙蒙一片。卢沟桥头,芦荻漫生,黄草纵横,一片萧杀景色。弟弟跪下来,给悲怆万分的姐姐们叩了一个头,洒泪而去了。黄沙翻卷着,很快就将他那枯瘦的身影掩进迷雾般的飞尘中去了。多么悲伤的生离死别,“从此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弟弟呀,但愿苍天有眼存公道,保佑你一路平安吧! 李玉英不能再想了,她那少女的心中,也实在容不下那么多的辛酸了。她只记得,小弟弟走后,大姐李桂英就被继母卖给一家权贵当奴婢,“侯门深似海,一别无消息”。三妹李桃英实在忍受不了继母的虐待,逃出家门,想要到姥姥家去避难,被继母派人追拿回来,剥光衣服,一顿毒打,几乎丧命。从此以后,只要妹妹稍有怨言,就是一顿毒打。十四岁的妹妹身上,棒伤一层叠着一层,但继母的打骂却一次狠似一次。姐妹二人只有相依饮泣,谁敢再稍有违抗?所喜的是,一年以后,年幼的弟弟居然风尘仆仆的回来了,那简单的行李早已丢掉,却背回来了父亲的骨骸。真难为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呀!弟弟回来,家里总算有了点生气,晚上,弟弟常常要和姐姐讲起寻父路上的艰辛,姐姐也常常劝慰弟弟,要“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谁知狠心的继母怕弟弟以长子的身份夺走眼睁睁就要被她亲生儿子承袭的千户职位,竟丧心病狂地下了毒手,诱骗弟弟饮了放有砒霜的菜汤。可怜的弟弟,没有死在那荆榛遍地的西行路上,竟死在了继母的手中。好恶毒的焦氏,为了怕引起公愤,亲自下手将弟弟的尸体大卸八块,一点点地拿出去,抛进了奔流的护城河。最后,又以“奸淫”的罪名,把玉英送进了锦衣卫监狱。 当焦榕把玉英勾引奸夫的罪证送到锦衣卫后,亲自审理于此案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立即轻信了原告的一面之辞。不容玉英分辩,一味地追索奸夫。玉英自进了监狱后,就一直保持一言不发,她知道:一旦进了锦衣卫的监狱,就断无生还的可能。又担心自己讲出实情,焦氏被惩,三岁的小弟弟李亚奴无人供养,落得个冻饿而死,会使李家断了烟火。所以,尽管一年多来受尽了各种刑罚,身上脱了几层皮,她却一句口供也没有。陈寅追不出奸夫,无法结案,使案件拖了一年多。越是结不了案,陈寅越是忌恨玉英,这才演出了一幕趁五英昏厥之机,强按了手印的丑剧。结案以后,他下令把玉英打入死囚牢,只待秋后凌迟。锦衣卫的冤狱几乎天天发生,案子一经断定,就绝无更改的可能,陈寅早就将这事扔在脖子后面了。 在封建社会中,有许多冤案,都是遇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统治阶级之间的明争暗斗之中,被一派所利用而得到了昭雪。李玉英刚好恰赶上了这个偶然。 就在玉英入狱不久,明朝上层统治者之间,发生了一次大的政治较量。新登基的嘉靖皇帝,本是死去的正德皇帝的堂弟,他登上皇帝宝座后,就准备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祜杭称为皇考,而把正德皇帝的父亲明孝宗做为皇叔考。遭到了以内阁首辅助杨廷和为首的二百多名朝廷要员的反对,这些朝臣都主张:以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皇帝为皇考,称嘉靖皇帝的生父为皇叔父。嘉靖皇帝当然不依,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这场“大礼”之争一直僵持了三年也没有最后结论。到了嘉靖三年,嘉靖皇帝利用一贯迎合自己的观政进士张璁等人,向反对自己的杨廷和一派发动了猛攻。七月份,矛盾发展到了最高潮,杨廷和一派的二百二十九名朝廷命官,一齐跪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哭谏嘉靖以孝宗为皇考。嘉靖大怒,下令逮捕劝谏官员,一下子抓了二百二十人,廷杖了其中的一百八十余人,有十七名大臣当场被打死,八名卓有声望的朝官充军边疆,首辅杨廷和也被逼退隐回乡。这次镇压来得十分突然,镇压后。朝廷内人心不稳,不少没受牵连的朝廷大臣也流露出不满情绪。嘉靖皇帝为了稳定人心,降下了许多能够改变自己被动局面的谕旨。他深知,锦衣卫监狱里冤案累累,天下人对此早有非议。所以,特别给锦衣卫下了——道“圣谕”:“特以天气太炎,在狱军民未获发落,仍差审录太监研审,凡有事枉人冤,许通行奏。钦此钦遵。” 虽然,嘉靖降下这道圣旨仅仅是为了邀买人心,争取朝臣的拥护。并没有认真地纠察一切冤案的打算。但圣谕既下,锦衣卫不得不照章宣读,并且装模作样地委派副千户陆炳,作为审理大员,专门接收狱中犯人的申诉状,并全权处理复审事宜。这位陆炳,就是后来名声显赫一时的锦衣卫缇帅(都指挥使)。 在嘉靖朝中,陆炳掌管的锦衣卫权势竟超过了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东厂。这是后话,无须多述。此时陆炳还仅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副千户,但已经在锦衣卫中显示出了峥嵘的头角。他办事干练,断案公道,而且绝不像锦衣卫其它官员那样,专以栽赃诬陷,造谣告密为能事。居官一年多来,他敢于替一些冤枉的官员说话,甚至敢于否定皇帝的个别错误判断,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寅选派陆炳出任审理大员,目的是使大家心服口服,也表示一下自己对皇帝旨意的重视。但是,他也根本没有平反哪一桩冤案的准备。依他的想法:陆炳在狱中巡视几天,然后递上一道“大小之狱,判断公道,俱依原议”的奏折就算完事了。谁想到这位陆炳是个“给了根棒棰就认针(真)”的人,接到委任后,立即搬到了北镇抚司去住,并且雷厉风行,把嘉靖的圣旨印成文告,在全狱中发行,还严饬狱中的管理人员,不得私自阻挠犯人上诉,若发现威吓犯人,隐匿圣谕者,立斩不赦。 李玉英在死囚牢中,也接到了皇上的“恩旨”。读着恩旨,她那颗被千里冰封冻结了的心开始解冻了。这个少女,自幼受的是封建节烈观的教育,对于继母的种种迫害,她认为这完全是自己命运不好所致,如果有所抗争,便是不孝之举,违背了做女儿的德操。她特别担心的是:如果自己揭示出全部冤情,一旦继母被下到狱里,李氏后裔无人抚养,自己就会成为断绝李氏烟火的罪魁祸首,落得个大逆不道的下场,愧对死去的父亲。因此,这一年多来,她任凭百刑试身,始终一言不发。被判凌迟后,她也曾对继母焦氏有过极端的愤恨,但却没有萌发过鸣冤的念头。现在圣谕已下,如果自己上疏鸣冤,案情也许能够昭雪。垂死的人见到了一线生机,那种求生的欲望是难以言状的。何况李玉英是一位青春年少的女子..,对生活曾经充满过美好的憧憬,怎么会不动心呢?但是,一年多的监狱生活使玉英对锦衣卫狱里的黑暗有了深切的了解。她担心,写了鸣冤状,不但得不到平反,反而会再受种种酷刑的折磨。到那时求生无望,求死不得,还落个诬陷继母的坏名声,反悔就晚了。思来想去,举棋不定,玉英竟然一夜未能入眠。 陆藏书网炳把皇帝的旨意发下后,唯恐狱中人员从中作祟,就派了十几个亲信校尉,直接下到狱中,逐间牢房进行查询,凡有可疑之处,立即禀报。校尉们在查到李玉英时,深为这位女犯人的端淑举止所吸引,反复询问有无冤情,玉英双眉紧锁,秋波凝愁,一言不发,越发激起了校尉们的怀疑。于是命令狱婆反复开导,务使玉英开口说话。看守玉英的女牢子,本来就十分同情玉英,如今接到上峰命令,正中下怀,就把副千户陆炳办事如何认真,目前牢中如何纠察冤情的事,全盘告诉了玉英。她向玉英保证,只要案子确实冤枉,一定可以得到昭雪。玉英第一次听到这种关切的开导,她想起了生母的体贴,想起了小弟的惨死,想起了焦氏对自己姐弟的百般摧残,终于下定决心,冒着再遭酷刑的危险,上疏鸣冤了。 凄凄惨惨的牢房内,一盏如豆的小灯下,玉英摊开了状纸。数载冤情,历历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思潮奔涌,激愤难平,玉英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伸出手来把一络垂下来的秀发轻轻梳拢上去。饱沾着墨汁,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顺天府故宫锦衣卫千户李雄之女李玉英谨奏:为明辩生冤,以伸死愤,以正纲常,以还淳俗事……”写到这里,玉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牢外。寂静的牢房,深邃的监门,黑洞洞的走道,似乎都在看着她,呼唤着她,让她尽情地倾诉自己的冤枉。牢房内油灯闪烁,昏暗的灯光,把她那清秀的面庞映在粗糙的墙壁上,好象是一座塑像的剪影。玉英用上牙紧咬着发烫的嘴唇,蕴酿了一下感情,又刷刷地写了起来。 “……臣闻先王有言,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又闻《烈女传》云,以一身而系纲常之重者,谓之德,以一死而正纲常之重者,谓之仁。故窦氏有投崖之义气,云华有坠井之英风,是皆所以振纲常以励风俗,流芳名于身后,垂轨范于无穷也。 臣父李雄,荫袭百户,荷蒙圣恩,以征西有功,寻升前职。臣幼丧母,遗臣姊妹三人,有幼弟李承祖,俱在孩提。恩父见怜,乃娶继母焦氏,存恤孤弱。臣十二岁遇皇上嗣位,编选才人。府尹荐臣应选,礼部悯臣孤弱,末谙侍御,发臣宁家。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出征陕西,进战阵亡。天祸臣家,流离日甚。臣年十六,末获结缡,姊妹三人,伶仃无倚。擦梅已过,红叶无凭,是以穷迫滥液,形诸吟咏。偶有《送春》诗一绝云:‘柴门寂寂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霞裳伴泥土,野花何似一愁人。’又有《别燕》诗一绝云:‘新巢泥满旧巢敲,春满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是皆感诸身心,形诸笔端,盖有大不得已而为言者。奈何母恩虽广,弗查臣衷,但玩诗词,以为外通等情,朝夕逼责,求死无门。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臣本女流,难腾口舌,本官昧审事理,问拟剐罪重刑。臣只得俯伏顺从,不敢逆继母之命,以重不孝之罪也。” “迩蒙圣恩宽恤,‘特以天气太炎,在监军民未获发落,仍差审录太监研审,凡有事枉人冤,许通行奏。钦此钦遵。’不得不具求生之路,以昭决死之言。” “臣父虽武臣,颇知典籍,故臣虽妾妇,亦得奉闻其遗教。况臣继母年方二十,有弟李亚奴,始生周岁。臣母欲图亲儿继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盖欲陷于非命,以图己之私也。幸赖皇天下昧,父灵不泯,臣弟得父骸骨以归。前计不成,忿心未息,巧将臣弟承祖毒药鸩死,肢解埋弃。将臣姊李桂英卖与权豪为婢,名虽养赡,情实有谋。又将臣妹桃英,沿街抄化,屏去衣服,稍有怨言,朝夕拷打。今又将臣诬陷奸淫等情,臣纵不才,邻里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乃以数句之诗,寻风捉影,陷臣死罪。臣之死固无憾矣,十岁之弟,果何罪乎?数龄之妹,又何辜乎?臣母之罪,臣不敢言, href='/article/9462.htm'>《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之死固不足惜,恐天下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妒忌之心,凡为儿女者,得以指臣之过也。是以一生而污风俗,以一身而亵纲常也。” “臣在监日久,有欺臣孤弱而兴不良之心者,臣抚膺大恸,举监莫不惊惶。陛下俯察臣情,将臣所奏付诸有司,明布各衙门知道,将臣速斩,庶身无所苦,免《行露》之濡,魂有所归,无《青蝇》之污秽。仍将臣之诗句委勘,有无淫奸等情,推详臣母之心只尽在不言之表。则臣父母之灵,亦可慰之于地下,而臣之义,亦不可掩于人间矣。” “臣冒渎圣主,不胜祈死之至。系明辩生冤,以伸死愤事,情不敢隐讳,谨见本。” 写到这里,灯盏里的油已经快燃光了,花生豆般大的火苗,渐渐暗淡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墙壁上那塑像般的剪影,也渐渐模糊了。李玉英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愤,泪水从她那秀丽的眼睛中夺眶而出,“滴嗒滴嗒”地落在状纸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状纸,把满腔希望,全寄托在这几页泣血而成的状子中了。 李玉英的状纸很快送到了陆炳的手中,他展开状子,刚读了几句,就被李玉英那悲愤交加的笔触所感染了。那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展示了玉英超人的才华,那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讼词,竟有字字催人泪下之力。当他读到:“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两句时,不觉拍案赞叹:“好文笔,好情思,此女应不愧才子之名。”读罢状纸,陆炳已敏锐地感到,这肯定是一个大冤狱。由于这份状纸是直接写给皇帝的,所以陆炳不敢怠慢,一面派人抄录副本留档存查,一面将原状直送大内,交嘉靖皇帝批阅。与此同时,陆炳下令,将李玉英的全部案卷调来,由他亲自审理。 李玉英的案卷在当天就被调齐了,陆炳一刻也没耽搁,马上就打开审阅。可是,刚翻开案卷的第一页,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原来那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署着主审人的名字——陈寅。这是锦衣卫的最高指挥官,自己的顶头上司,最受皇帝器重的朝廷三品大员呀,由他亲自主审的案子如何翻得?陆炳在锦衣卫任职多年,对都指挥使陈寅的脾气秉性了解最深。此人性格固执,好大喜功,素以办案神速自诩,最听不得别人反驳自己的意见。在担任锦衣卫佥事时,他就是个出名的犟头,凡有人对他处理的案子提出一点异议,他都要设法把提出异议的人排挤走。当了都指挥使后,由于权势极大,就更不允许别人对他稍有指责。而李玉英的案子偏偏又有冤枉的痕迹,到底审不审呢?陆炳犹豫了,眼前那陈寅的签名,仿佛变成了一根带着套的绳索,紧紧地缚住了陆炳的思路。想不到进入锦衣狱的第一个案子,就涉及到锦衣卫的最高司令官,这便如何是好?陆炳反复思索了半天,也没拿定个准主意。他漫无目的的浏览了一下案卷的内容,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一下子发现了不少疑问。 李玉英的案卷很简单,只有一张原告人焦氏的检举状,列举了玉英平时怠慢母亲和勾引奸夫的事实,又有一张李府家丁李强儿的证明口供,说抓住玉英那天晚上,他看见有一个男人从西面越墙进来,钻进了玉英的卧室,后来又是他在追拿奸夫时,捡到一只男鞋。李玉英与人通奸的物证也很简单,只有玉英亲笔写的二首小诗,一只男鞋和一只刻着。“矢志不移”字样的银簪。李玉英的亲笔诗字体娟秀,与她写的状纸字迹完全一致,显然不是伪造。但是像玉英这样知书达理,二八芳龄的女孩子,本来情窦已开,纵使写上几句思春的诗句,也并不一定就与某个男人有染。况且玉英的两首诗,诗意虽有伤怀,但格调端庄,并没有一点轻浮浪荡的影子,说她思念奸夫,实在太勉强。那只“奸夫”逃跑时丢失的鞋子,是只新鞋,只有底子上略有一点泥土,看样子是第一次穿,从鞋子上看不出什么破绽。至于那只银簪,份量较重,用手拧了一下,簪体柔软,显然是纯银制品。在簪子的正面缕刻着“矢志不移”四个字,从字义上看,理解成情人的海誓山盟,是说得通的。但若作其它解释,也完全可以成立。何况对银簪的来历,根本没有追查,仅在焦氏的指控信中有一句:“我家中从无此簪。”结案时就成了“奸夫所赠”了。从证据看,似乎不足以证明李玉英确有奸淫之罪。而“怠慢母亲”罪名也没有一点旁证,这样轻易地把一个青春少女拟成凌迟处死,未免过重了。 更令人不解人是,全部案卷中,竟没有一句犯人口供。每次刑讯,记载的都是两句话:“犯人一言不发。”“犯人昏刑。”在结案口供上,明显看出犯人的口供是文书代写的,下面按有玉英的手印,说明犯人是在被拶子夹破手指的情况下按的手印。陆炳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桩疑案究竟要不要重审?重审了能否被缇帅批准?自己究竟该不该推翻顶头上司的结论?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子中迅速闪过。最后,他决定亲自接触一下李玉英再作决策。 锦衣卫镇抚司的大堂,比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堂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今天陆炳要在这里审讯李玉英,为了减少李玉英的恐惧感,特令撤掉两厢的刑具,并屏去行刑人役,只留十几名校尉站班。即使如此,大堂上那昏暗的气氛,堂两侧“肃静”“回避”及张牙舞爪的虎头牌,也足以使人毛发悚然了。李玉英被十余名女牢子押解,披枷带镣地进了大堂。一年多来,她多次在堂上受审,那种阴森的气氛已经刺激不了她了。但她却清楚地感到,今天大堂上的气氛与往常不一般,没有听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堂威声,没有看到那些横眉立目的行刑人役,牢子们息声敛气,似乎怕打破堂上的寂静。李玉英拖着重镣,蹒跚地挪到公案前,双膝跪倒,仍是一言不发。 陆炳自玉英在堂上出现,就一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见她身材娇小,体态婀娜,确有大家女子的风韵,就平和地问:“你可是李玉英?”玉英轻启朱唇答道:“正是。”陆炳吩咐:“抬起头来。”玉英似乎一惊,但仍然恭顺地仰起脸来。陆炳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她虽然历经酷刑,云鬓紊乱,面色蜡黄,但绝掩不住那俊美秀丽的风姿,不觉暗暗叹息:“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若不遭此难,送进宫去,此刻怕也当上贵妃了。”但这样的美人,却也难免被某些男子看中、勾引,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想到这里,陆炳的声调变得威严了,问道:“你与奸夫长期通奸,怠慢老母,已拟剐罪,还有何话讲?”玉英颤声答道:“小女子冤枉,求大老爷明察。”陆炳紧盯着她问:“难道你不曾与人通奸?”玉英说:“小女子年方二八,继母平日看管甚严,连大门也难以出去,能与何人通奸?”陆炳梳理了一下他那整齐的长髯,问道:“你纵不曾与人通奸,可曾不慎失身于人否?”玉英满面绯红,掩饰不住羞涩之态,把头几乎垂到胸前,喃喃回答道:“小女自幼攻读经史,深知礼义廉耻,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自当守身如玉,何敢轻易失身于人?”陆炳点了点头说:“你即没有与人通奸,又不曾不慎失身于人,想来还是黄花幼女了。”玉英面色更加红涨,羞答答地轻声说:“正是。”陆炳随手从笔筒内掣出一根火签喝道:“传仵作。”不一会,刑房班内的仵作领班就赶到了大堂。陆炳吩咐道:“速将此女送往女囚,验看她是否童身,越快越好。”仵作领班答了一声:“是!”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女牢子,把李玉英押了下去。 陆炳面无表情地打开玉英的案卷,眼睛盯着陈寅那笔走龙蛇的签字,不觉又皱起了眉头。约摸两袋烟的功夫过去了,李玉英又被押回大堂听审。两名负责检查的女仵作捧着一张验查书禀报道:“回陆大人,经检验犯人李玉英,身上刑伤累累,但仍是童身洁女。”陆炳把脸一沉,带着压力追问道:“尔等可曾认真检查?”两位仵作答道:“事关重大,小人岂敢儿戏,是小人两个人分头检查后才填写的报单。”陆炳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们且退下吧!”仵作叩头后退下堂去。 陆炳从心中感到一阵可笑,“荒唐,哪有一个长期与人通奸的女子,到现在还是处女的呢?李玉英的冤情是毫无疑问了。”于是他用怜爱的眼光看着李玉英道:“玉英,你即是个童身女子,那么与人通奸纯系乌有,原审已明显有误,自今日起,本司免去你的刑具,从死囚牢中提出,暂拘女监,待官司彻底明了之时,再来发落,你意如何”?李玉英绝没想到已经冤沉海底的官司,竟被陆炳轻轻地挽了回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终生不忘解脱之恩。”说话之间,早有死囚牢子走上来,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玉英身上脚上的枷镣,搀扶着她走下堂去。 又是深夜了,京师的夏夜,暑气退下去了,一弯新月,斜挂树梢,把幽冷的月光,轻轻地铺洒在地面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院子里,种满了北方特有的草茉莉花,这种被称为“鬼花”的植物,只有到夜间才开放,一丛丛,一团团小喇叭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迎着轻轻吹拂的夜风,放出一阵阵馥郁的清香,把夏夜装缀得更加甜蜜、宁静。陆炳坐在花丛中的一张石桌前,陷入丁沉思。风吹花动,枝叶轻拂着他的衣襟,他顺手摘下一朵淡黄色的花来,放在鼻前嗅着,但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芳香。在他的脑子里,只有李玉英案的情节在翻滚。凭他多年的阅历和办事经验,要给李玉英翻案并不困难,但关键在于这个案子是陈指挥使判定的。李玉英的状纸中公然指责他是:“本官昧审事理”,这是多么大胆的揭露呀,陈寅见到状子该做何感想呢?自己仅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今后升迁还要仰仗陈指挥使,倘若在这个案子上完全否决了他的原审,他会答应吗?这些问题都可以退一步想,怕只怕自己把案子审理清楚?也会被陈寅彻底否定。如果他否定了自己的审理结果,再派一个别的官员会审,是不难把这桩假案锻炼成真的锦衣卫别的本事没有,要制造假案那是手到擒来,陆炳清楚地知道,锦衣卫的种种酷刑,可以逼迫任何人说出审案人需要听的任何供状来,那“剥皮”、“铲头会”(把人埋得只露出头部,再用刀砍)、“刷洗”(脱光衣服绑在铁床,上,往身上浇滚水,再用铁刷子刷去皮肉)、“钩背”(以铁钩穿透脊梁骨,悬挂起来)、“抽肠”(从肛门塞进铁钩,把肠子钩出来)。种种惨无人道的刑罚,会轮番降到李玉英这个弱女子身上,自己救人不成,反令地备受摧残,岂不事与愿违了?这一切都是陆炳举棋不定的原因,也正是为了这些,陆炳才难以入眠,只得在花间徘徊。夏皮是短暂的,当三颗启明星在天边出现的时候,才只是寅初时分,陆炳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天明后就去都指挥使衙门向陈寅如实禀明案情,申请重审。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寅,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年龄并没有使他显得苍老,相反,由于保养得当,他的面色红润,虽然鬓发和胡须已经花白,但梳理得十分整齐。两只眼睛深邃而精明,使人感到深不可测。微胖的身躯,配上方正的面庞,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常言道:“贵人语话迟”,他很少做成本大套的讲话。今天他倾听陆炳的报告时,也是这样。尽管陆炳把语调放得很激烈,老先生却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连头也一点一下。到后来,他索性把眼睛闭丁起来。使陆炳怀疑他已经睡着了。其实陈寅已经把陆炳的话完全地、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他感到很心烦,暗暗责备陆炳过于认真,尤其是对陆炳竟敢重审由自己定案的案件,更是·十分恼火。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便于发作,所以就以这种冷淡的态度给陆炳一个暗示,希望他见风转舵,不要再说下去。偏偏陆炳是一根直肠子,一点儿也不领会上司的意思,还是把案情从头到尾禀报一遍。 待到他说完了,陈寅才睁开眼睛,把火一样的目光射向了陆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李玉英一案老夫完全清楚,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亲手画了押,本无冤情可信。你在锦衣卫居官,切记不要年轻气盛,哗众取庞,辜负了老夫的重托。”陆炳恭谦地说:“老元帅的教诲,下官定当牢记,只是李玉英以奸淫罪拟成凌迟,然而至今,她还是个黄花幼女,如此结案怎叫天下人敬服呢?”陈寅不耐烦地打断他说:“那么奸夫的鞋子是怎么回事?”“‘矢志不移’的银簪又是怎么回事?李玉英平日伤春轻俏,就有那浪荡男人勾引她,这本是顺情合理的事情嘛,纵使未能成奸,也属伤风败俗,拟个凌迟以正风气,有何不可?”陆炳道:“只是奸夫至今下落不明,银簪来自何处也不清楚,案中疑窦甚多,下官唯恐为一小案坏了大人一世英名,所以才想重新理出个头绪。”陈寅听后越发不耐烦了,他皱起眉头说:“难道老夫不想究出奸夫?查明银簪来历?怎奈那李玉英自进狱以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几次大刑只听见过她的几声惨叫,叫人那里去找奸夫?没有奸夫,却有证据,除非你能把这些证据全部推翻,不然这个案子就决难改变。”陆炳说:“恕下官冒昧,只要老大人首肯重新审理此案,下官愿意将桩桩疑点都弄个水落石出。若判析不清,甘愿领革职查办之罪。”陈寅冷笑了一声说:“好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只是李玉英一案已申报朝廷,两天之后,内庭就要将奏本呈送皇上朱批,如果你能在两天里把案情剖清,还来得及撤回原本,如若不能……也就算了。”陆炳见陈寅有了活口,急忙站起来说:“下官一定要在两天之内把案情剖明,望老大人恩准。”陈寅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说:“也罢,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不过话要讲清,两天之内如果剖析不清,或此案中并无冤情,老夫都不会轻谅于你。”陆炳赶紧应道:“遵命。”陈寅满肚子不高兴,站起来狠狠地瞪了陆炳一眼,拂袖走出了客厅。 陆炳深知自己请求审理此案要担些风险,但想不到陈寅只给自己两天的功夫,而且从陈寅那句“不会轻谅于你”的恐吓语中,已经听出,不把案子搞清楚,自己的下场绝不仅仅是丢官而已,看来风险是越来越大了。陆炳再也不敢耽搁,回到北镇抚司立即再传李玉英,把焦氏鸩杀李承祖及玉英珍存的银簪来历都问了个一清二楚。为了争取时间,他一面派人去邱王府找老王爷证明银簪确属老王爷所赠,一面决定亲自到焦氏家中,缉访实情。刚刚准备出发,却接到都指挥使陈寅的通知,令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缉查。这锦衣卫佥事乃是正四晶大员,比起陆炳高着两级,让他前来协助缉查,分明是陈寅在有意牵制陆炳。陆炳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但表面上还不得不作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态,恭恭敬敬地把朱化南请进大堂。这朱化南是一个纠纠武夫,平日只知唯指挥使的马首是瞻,这次奉命监查陆炳,只是一个心眼地给陆炳挑毛病,所以听说要去李府缉访,马上就催促动身。陆炳忙给他也备了一乘大轿,在一群校尉的护拥下,前往广安门外的李府(焦氏)家中查访去了。 焦氏年仅二十三岁,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言谈话语中间,透出一股过火的热情,使人感到有些轻浮。焦榕是焦氏的弟弟,二十一岁,生得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正路人。陆炳与朱化南坐定之后,立即传李府家人李强儿来问话,这个李强儿年纪比焦氏还大,身材却十分矮小,讲起话来有点口吃。他结结巴巴地述说了“捉奸”那天的经过。据他说,出事那天的后半夜里,他到后院拿东西,看到一个人鬼鬼崇崇地钻进了玉英小姐的卧房,不一会儿,小姐就吹熄了灯火。他急忙去舅爷房中禀报给焦榕,然后召唤了两个使女一同前往捉奸,等到踢开小姐房门,奸夫已经逃走。李强儿估计他是越墙而下的,就翻墙追了出去,结果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内,发现了奸夫遗失的鞋子,奸夫却不知去向了。 陆炳立即问李强儿是从哪里翻墙出去追奸夫的,李强儿很熟悉地把他们引到西院墙下,指着一段墙说:“就是这里。”陆炳仔细勘察,发现墙体很高,估计李强儿一个很难攀上去。李强儿似乎也看出了陆炳的意思,赶紧解释;“出事之前,墙下原有两块假山石,很好攀登。出事后。主母恐怕再出意外,就雇人来把假山石移走了。”朱化南点了点头,对陆炳说:“看来李强儿的话可信,”陆炳没有说什么。却吩咐搭了梯子,站上墙头向外观看,发现墙外是一条干涸了的水沟,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流水了,浮土很厚,还有一些村民倾倒的垃圾之类的东西。沟西约四、五十丈远处,有一座小树林。朱化南站在梯子上指着墙外说:“墙外没有隐身之处,所以奸夫跳下墙后直奔小树林,完全在情理之中。”陆炳仍然没有说话,却令校尉们请几位邻居父老和里正来焦家问话。吩咐罢了,才与朱化南一起下了梯子,问李强儿:“你亲眼见了奸夫进屋了,可曾看清他是什么模样?”李强儿说:“黑暗之中难以看清,况奸夫又是背朝着我,所以不好说模样,但隐约觉得好夫是个大个子,背影显得很魁梧。”陆炳点了点头。 此时,里正与四邻父老都请到了,奇怪的是陆炳并没有问起案情之事,只是闲扯似的与大家聊起了这两年的年景。大家都说:“年景不太好,去年夏天大涝,刚过端午就连阴天,时有暴雨降下,不要说大田里,就是路旁的小沟都溢满了水。今天又大旱,过了五月十三还没有降下一滴雨,庄稼都干死了。”陆炳说:“本千户一定代你们请求免去税收。”扯了半天闲话,才草草地问了问焦家和玉英小姐的情况,大家都说:“李府原是礼义人家,真没想到小姐竟然勾引奸夫。”其中住在北隔壁的农民张保还介绍说:“李二小姐勾引奸夫,我们事先就发现了一点影子。两年前的秋天,我曾亲眼看到李府大汀在夜里只是虚掩着,有几次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午夜从大门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走了。”北邻的李栓也提供了一条线索,说:“也是去年秋天,我们家的狗好象疯了一样,总往李家跑,我追到李家,发现有几条狗,围着一棵大槐树转,看看树下的土好像很松,可能是奸夫带来了酒肉,二人吃不了就埋在槐树下了。”李栓讲这些情况时,陆炳似乎没有认真听,眼睛却一直盯着摆在屋门前的一面大铜镜,这面镜子擦得十分光亮,连朱化南也好像喜欢上了它,对陆炳说:“这面镜子擦拭得真亮啊!”陆炳这才好像刚刚醒悟过来,应付似地说:“好!好!”焦氏赶紧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说:“陆大人喜欢铜境,就请派人搬走吧。”陆炳摇了摇头笑着说:“岂能夺爱?”说罢,回过头来问朱化南说:“朱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吗?”朱化南一摊手说:“老夫是个陪审,陆大人如没有话问,老夫也就没有了。”陆炳向里正和乡亲们道了乏,又对焦氏说;“请你们于明日上午到锦衣卫衙门听取判决。”说罢打轿回府。 回到镇抚司府衙,陆炳急忙叫来两名亲随校尉,耳语几句,校尉匆匆离去了。朱化南问道:“陆大人,你看案情清楚了吧?若不是随大人缉访李宅,还真不知道李玉英竟在两年前就与人通奸了。”陆炳陪笑道:“朱大人果然精明,看来此案明天可以了结了。大人一路辛苦,休息去吧,下官下午也不再审事,明日卯时升堂结案,大人意下如何?”朱化南说:“明日卯时老夫定来镇抚司奉陪,告辞!” 送走了朱化南,陆炳才把去邱王府追查银簪来历的人找来,询问情况。派去的人禀报道,邱王爷亲自接见了他,当把银簪取出后,老王爷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亲手赠给贴心卫护李雄的,老王爷还说,李雄本是锦衣卫世袭百户,但在王府中却事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还是他保荐李雄升到了千户之职。为了证实银簪确实出自王府,老王爷还亲自写了一个证明,至此,银簪下落已经一清二楚,陆炳心中也越来越感到有底了。 第二天卯时初刻,北镇抚司大堂就热闹起来了,各班差役,行刑人员,旗牌校尉,满满站了一堂。大堂两侧放置着械、镣、枷、棍、拶、夹棍等刑具。陆炳、朱化南在一班卫护校尉的簇拥下进入公座。陆炳谦让,请朱化南做主审,见其不肯,也不勉强,便坐在主审位上,喝令升堂。三遍堂威喊过,大堂上又恢复了肃静,陆炳下令:“带李玉英。”李玉英已被卸去了刑具,并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裙,虽然刑伤未愈,却已不像前几天那样憔悴,轻移莲步,走上公堂。那窈窕的身姿,楚楚动人,跪在堂下,竟令满堂人役目不转睛。朱化南刚要拍案喝斥,却被陆炳用手阻止了。陆炳和颜悦色地对李玉英说:“玉英,你的冤情已全部剖析清楚,本官今日当堂宣告你无罪,待惩治了杀你弟弟、诬你清白的人犯之后,即可回家……”这突如其来的宣判,使朱化南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见陆炳把脸一沉,双目射出一股凶光,拍案喝道:“带焦氏、焦榕。”下面一阵随声威喝,焦氏与焦榕早被三、五个校尉拉进大堂。那焦氏在几分钟前,还以为自己是原告,在堂外与镇抚司人员套近乎,闲搭讪,猛听得里面一声威喝,就被拽了进来,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跪在堂上,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陆炳把惊堂木一拍,带着无比的威严问道:“焦氏、焦榕,你们是如何鸠杀李承祖,并诬陷李玉英的,当堂讲来。”焦氏故作不解地问:“民女奉命前来听审淫妇,这杀人诬陷的罪名从何说起?”陆炳厉声答道:“李玉英本属无辜,本官已剖析清楚,你与焦榕残杀李承祖罪案如山,诬陷李玉英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本官一一宣示不成?”焦氏与焦榕齐声喊起冤来,陆炳冷笑一声吼道:“带李强儿。”一刹间,李强儿已被押上堂来。陆炳喝道:“李强儿,你受焦氏之贿,诬陷李玉英,现在还有何话讲?”李强儿偷了焦氏一眼说:“小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知大人为何说小人是诬陷?”陆炳随手把李强儿捡来的那只鞋子掷下堂去说:“这可是你捡回的奸夫的鞋?”李强儿看了一眼说:“正是。”陆炳冷笑一声后反问:“你说奸夫是个魁梧之人,这只鞋子尺码却小得可怜,试问一个八尺大汉能穿下去吗?”李强儿被问得一愣,不敢再出声。陆炳接着说道:“昨日在李家勘察,众多乡邻异口同声都说去年大涝,沟渠之间全被溢满,你家西墙外的旧水沟,地处洼地,若有雨水,必首先集中于其内,奸夫越墙跨沟逃走,必定要涉水跋泥,那鞋子上岂能没有泥污?你这鞋子,只有鞋底有点泥土,鞋帮鞋面一尘不染,难道奸夫是飞过水沟去的吗?”李强儿此时早已冷汗满面,无以对答,陆炳喝声:“罪证累累,你还不肯招供,来人,立枷侍候!”当堂一声令下,堂下百人呼应,那血迹斑斑的立枷,立即被推了出来。李强儿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般地哀告:“大人饶命,小人愿招!”陆炳喝声:“讲!”李强儿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实情。原来诬陷李玉英的丑剧是焦氏一手导演的,焦榕本来对玉英有意,不忍下手,还是焦氏逼着他将玉英送到锦衣卫。事后李强儿得了二百两银子。不久玉英在狱中默认奸情的消息就传了出来。这三个歹人认为此案已天衣无缝,正在弹冠相庆,不想被陆炳看出了破绽,一讯即服。陆炳吩咐将李强乳收监看押,又转向焦氏兄妹问道,“杀害李承祖之事,你们还不肯认罪吗?”焦氏颤抖地说:“民妇冤枉。”陆炳不再搭理她,对校尉们说:“取血衣来。”早有两名校尉走上堂,把几片已经发霉变质的血衣残片抛在堂下,焦氏见状,魂飞魄散,焦榕也像一滩泥似地瘫软在地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连朱化南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了,心中暗自思忖:这个陆炳难道是诸葛亮再世,怎么半天时间就起出了血衣?陆炳此时却没有顾及到朱化南的表情,只把剑一般的目光留在焦榕身上,厉声追问:“你们此时不肯招供,难道一定要大刑侍候吗?”焦氏再也不敢抵赖,只得招供道:“陆大人不必用刑,小妇人愿招。那李承祖确系小妇人与焦榕合谋鸩死的。”“使的什么毒药?”砒霜二两。”“药是何人所供?”“焦榕从城内目补堂药店买的。”“尸骨如何处理?”“是小妇人亲手将其肢解,由焦榕乘夜间带出,分段抛在无定河中,血衣及头颅一时无法销毁,就埋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了。”“所供可是实情?”“句句是实。”“焦榕,你还有何话讲?”“小人知罪,只是杀人之事全由姐姐筹划,小人仅是帮凶而已” 这场快刀斩乱麻的审讯,真使人眼花缭乱,堂上堂下的校尉、差役,没有一个不暗暗称奇。审到这里,陆炳才松下一口气来,吩咐把口供拿去让焦氏姐弟画押。一场天大的官司,被陆炳一天多的时间里审理的清清楚楚。当焦氏姐弟被披枷砸镣地拖下堂去后,陆炳才对跪在一旁的李玉英说:“玉英,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本官已派人将你妹妹李桃英找回,现在堂下等着迎接你,锦衣卫监中一年,你吃苦不小,特恩赉发你纹银二百两,作为将息之资,你给万岁爷的鸣冤本章,已蒙圣阅,并降旨令镇抚司审理清楚,现真相大白,你望旨谢恩吧。”李玉英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被女牢子们扶护着下堂与妹妹团聚去了。陆炳对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朱化南拱了拱手,喝道:“退堂。”大堂上下不到一刻钟就恢复了寂静。 朱化南见陆炳走过来搀扶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但是没有挪步。他由衷地以求教地口吻问道:“陆大人,你是怎么断定焦氏杀人?又怎么取出血衣的?今天你不说明白,老哥哥可要糊涂一辈子了。”陆炳微微一笑说:“全是在昨天一场勘察中得到的消息。村民张保言道,前年秋天,每天深夜就有一人从虚掩的李家门中抱着大包出来,他误以为那是李玉英的奸夫,我却从时间上推算出,其时正是李承祖被害之时,深夜持包外出,必是弃尸灭迹,而那个外出的又是男子,我推测可能是焦榕。同时我又想到了李承祖的血衣是不可能被抛在河里的,一定是被找地方掩埋了。而李栓又说起他家的狗往李家跑,在大槐树下狂吠之事,狗的嗅觉最灵敏,闻见血腥岂能不来,那么血衣就可能在大槐树底下,此时我紧紧地盯住了那面铜镜,因为从铜镜中正好看到了焦氏的面容,李栓讲者无心,焦氏听者有悸,她面露紧张之色,不断地用眼偷看我,见我背对着她,就赶紧掏出手帕来悄悄地擦虚汗,我料定她必定与杀害李承祖有关。回府之后,我就密派了两个精干的校尉,暗中监视焦氏姐弟,他们没敢挖掘转匿血衣。等她今天凌晨离家来锦衣卫听审后,两个校尉就乘其家中无人之机,掘开泥土,取出血衣残片,这几件事在我开堂之前就已经办好,所以我才胸有成竹了。”朱化南此时才顿开茅塞,竖起大拇指叹道:“你真不愧是包龙图再世,陈指挥使面前,我一定代你美言,请他加倍重用于你。” 朱化南老态龙钟地走了,陆炳回过身来,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公堂,叹了一口气,心想:“冤案是结了,但是陈指挥心中的芥蒂,我又怎么排除呢?” 奇案四 东厂乱断女尸案 明朝中叶,北京城的鼓楼一带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按照“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规矩,从元朝起鼓楼就是全市的闹市区了。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当时的定国公徐达对北京城进行了改造,仍然以鼓楼一带为商业中心,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嘉靖时期,这里已是商号栉比、店铺云集了。 从鼓楼西行有一条街市,名叫西斜街。这条街沿着什刹海曲曲折折,直通向莲花密布、荷叶遮湖的积水潭,风景十分绮丽。沿街建有不少歌台、酒馆,还有一座十分雅致的望湖楼。站在楼上远眺湖面,但见千顷碧波,金光潋艳,十里荷塘,绿浪翻滚,衬托着秀逸的小桥,玲珑的亭榭,青翠的远山,令人流连忘返。所以达官贵人常常光顾此地,小商小贩则云集在这里卖荷粥、莲蓬头、鲜菱角等小吃,每天收入颇为可观。 在西斜街中部的一条小胡同中,住着一户姓张的小商人,祖传制作京都著名小吃“四冰果”。这种小吃是将鲜莲子、藕片、鸡头米和茨茹蜜饯后和着冰块拌成的,吃起来于甜脆中略带有一点清香的苦味,余味无穷。经过张家几代的精心制作,“四冰果”已成了什刹海一带的传统食品。张家现在的主人叫张柱,今年二十六岁,为人老实纯朴又十分善良,常常接济左邻右舍,所以街坊们都十分敬重他。张柱年近“而立”,尚未娶亲,家中仅有一位老母,年纪已近花甲。母子俩勤勤恳恳操持着祖传的四冰果手艺,倒也勉强可得温饱。夏季卖四冰果,必须凌晨起床,趁着露水润满荷叶之时,采集鲜莲蓬、鲜茨茹等,运回家来剥净,用糖淹好,待太阳出来后糖水也浸透出,而食品还满带着自然的清香,才能招徕顾客。所以张柱每天都是四更刚过便背着一只大筐赶到后海捞取水鲜。 这天凌晨,由于身体略感不适,他醒得晚了一点,本来可以歇息一天,但他这个人勤劳惯了,还是挣扎着起来,背上筐子匆匆出门去了。夏天的凌晨,刚过寅时,东方就泛起了熹微的晨光,静悄悄的小巷中,没有一个人行走,被露水湿润了的地皮上,蒸腾着一股水汽,使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张柱的病被从湖边送来的卷着荷花清香的晨风一次,顿时烟消云散了。月亮刚刚坠入湖面,太阳还没有显出红晕,踏着夜色,他快步向湖边奔去。 忽然,他发现在前方十余丈远的地方,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横陈在小路中央。这是什么东西?张柱心中有点疑惑,就放慢脚步边走边观察,直到离着两三步时才发现竟是一个人躺在路上。他心中一惊,紧走两步来到跟前仔细观看,认清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身穿朴素的粗绸衣裙。张柱平日最好帮助人,此刻他以为谁病倒了,急忙上前搀扶,但把人扶起来后才感到此人身体僵硬,用手摸到胸前时,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此人胸前粘乎乎地沾满了血,一股血腥气呛得张柱一阵晕眩,两手一松,把那具女尸重重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只感到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气,头皮一阵阵的发麻,顾不得自己采水鲜用的筐子还扔在一边,吓得没命地往家中奔走……黎明时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寂静。在什刹海的湖边出现了几名头戴尖帽、身著青素色璇褶的骑士。从他们这身装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皇朝最显赫的侦缉——东厂的番役。东厂是明代最大的专司侦缉和刑狱的特务机关,自明成祖永乐十八年(1420)设立以来,它就是一个充满了恐怖和神秘的机构。百余年来,朝中大大小小的侦察、诬陷、屠杀和冤狱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东厂有关系。东厂直属皇帝指挥,可以说是除了皇帝一人外,国中的任何人都在它的监视范围中。上至官府,下至民间,到处都有东厂活动的踪迹。今天的这几名东厂番役,是专管弹压地方、寻访盗贼的,性质有点像后来的纠察队。他们下半夜从东厂出来,沿着王府井大街向西北巡察,到了什刹海转向东,顺着湖边来到了西斜街,无意中将马兜进了张柱居住的小胡同,却突然发现了那具把张柱吓掉了魂的女尸。几个番役翻身下马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发现女尸年纪在四十四、五岁,头发蓬乱,胸间、肋上被人刺了三刀,血流遍地。再察看周围,除了在三步以外扔着一个筐子外,没有发现别的东西。翻过筐子,发现了藏书网一把锋利的镰刀(那是张柱割水草用的)和一条绳索。几名番役立即喊来了地保,下令看好尸体,寻找尸主,一面沿着路面搜寻,从潮湿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寻到几个印着血迹的脚印,根据脚印方向判断,是向胡同里跑去的。 地保赵义是在本胡同居住多年的老人,一看尸体立刻认出她是住在胡同南头的张孙氏。再看看扔在尸体边上的筐子,不觉一惊,因为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冰果”三个黑字,这分明是张柱的水鲜筐嘛再看看筐内的东西,地保暗暗为张柱叫起苦来,心里想:“张柱哇张柱,你这个大老实人,怎么会裹进杀人案里去了呢?”但是东西明明摆在那里,自己如何隐瞒得住?所以当番役们再次询问时,赵义不得不据实禀报。这时“胡同里出了杀人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人围拢过来,看着尸体摇头叹息。过了不久,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神情张惶地跑了过来,她颀长的身材,纤纤细腰,体态窈窕,一张瓜子脸,两道浓黑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媚的杏眼,颇有几分姿色。此刻她的眼中满蕴不安之色,分开人群,一见尸体立刻双眼圆睁,“哇”地叫了一声,就晕倒在尸体旁边了。地保见状,急忙召唤了几个围在旁边的女人过去扶持,一面向东厂番役禀告道:“这是死者的女儿张秀萍,死者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张福,这几天没在家中。”番役们合计了几句,吩咐地保道:“你且找人将尸体收敛,并火速告知她的儿子,令他前来料理后事,我们去捉拿凶手。”说罢从身上取下刑具,顺着足迹搜寻下去了。 自凌晨被女尸吓破胆后,张柱本来好了的病又发作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只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一头扎到床上起不来了。张母见状万分焦急,连忙过来询问,只见儿子脸色煞白,双拳紧握,身子不断地颤抖。再看看身上,上衣前襟有斑斑血迹,一双新换上的布鞋也踏上了血,尤其使她吃惊的是儿子的右手上,也沾着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守在张柱床边问了半天,张柱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张母无奈,只好打了一盆水,把儿子手上的血迹洗净,又费了不少劲儿帮儿子脱下血污的上衣,泡在盆里。那双新鞋已被血染脏,看来没法穿了,只好拿出去抛在墙角的垃圾堆里。料理完这些事,她才想起儿子自半夜出门还没吃饭,急忙到厨下取出几个鸡蛋,准备做饭。这时,大街门却被砸得“咚咚”直响。张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猛的砸门声,心中不觉一颤,一种不祥的感觉上了心头。她有点慌乱地放下鸡蛋,站在院子里问;“谁呀!”听到外面喝喊:“少废话,快开门!”张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猛然想起从儿子身上脱下的衣服和扔在墙角的沾着血的鞋,她意识到这些东西可能会对儿子产生威胁,于是发疯般地跑到墙角拾起鞋,刚要藏匿,大门已经被撞开了。几个番役满脸凶气地冲进来,一把夺过张母手中的鞋,看了一眼,冷笑着说:“怎么,要销毁证物?’:张母又惊又怕,嘴里喃喃地说:“不……不……”,带头的番役不再搭理张母,下令“搜”!这些番役都是久在东厂的侦缉老手,没有费劲就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提了出来。由于泡过血衣,盆里的水已变得殷红,番役更加理直气壮,冲进屋去就把张柱揪了起来,张柱此时只觉迷迷糊糊,混身发软,一名番役“哗啦”一声抖开锁链,套在张柱脖子上,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屋来。张母见儿子被锁,“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儿子有病,请公公们饶了他吧,我愿替儿子去东厂。”番役们见张母拦路,飞起—脚踢过去,可怜张母一个枯瘦老人,怎禁得起如此猛踢,当即昏死过去。带头的番役喊声“走”,其余几名番役抬起张柱,扔到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横冲直撞而去。 当番役们的马蹄声消失后,张母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她望了一下自己的小院子,只见街门倾坏,杂物狼藉,一副被劫后的凄惨样子。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柱儿”,却没有听到回音,这时她才从迷朦中清醒过来——柱儿不是让东厂抓走了吗?想起平日母子相依为命,想起老实善良的柱儿对自己的百般体贴,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桩桩奇事,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肋下被番役踢过的部位一阵阵疼痛,她不禁痛楚地呻吟起来。 邻居们过来看望了,他们心里都好似揣着一个闷葫芦,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不解。从张柱平日的为人看,谁也不相信这个热情善良的青年会去杀人,可听了亲眼见到尸体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又谁也无法否认张柱与这桩杀人案有解不开的关系。他们现在来看望张母,完全是为了报答张家平日对自己的帮助和周济。张母饮泣着,脸上那种凄苦的表情,也感染了邻居,有人偷偷地陪着她掉起眼泪来。他们把张母扶起来,搀扶着走进屋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起来。但是失子的惊痛,家破人亡的悲怆,以及为儿子担扰的心情,交织在张母的心中,什么样的安慰能够驱散得了呢?张母挣扎着走下地来,打开张柱平日使用的小柱,颤巍巍地取出了几件平日穿的衣服,又把一条薄被小心地叠好,打成了一个小包。她想起厨房里还有刚刚煮好的鸡蛋,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碗里,用一块炊布包好。她知道不管是谁,只要被抓到东厂,是不会轻易放出来的,而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给儿子送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了。她语无伦次地向邻居们致了谢,请大家回去,然后背起小包拄着一根竹杖,拖着疲倦的身躯去东厂看望儿子了。 但是张母来晚了,张柱被抓进东厂后,立即遭到了严刑审讯。被害人张孙氏的儿子张福,在张柱被抓回之前,已经先赶到了东厂,投上了指控张柱杀人的状纸。当时在东厂值班的是一位名叫李青的理刑百户——按照当时东厂的编制,东厂的最高官员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俗称“督主”或“厂公”,他的底下有一名掌刑千户和二名理刑百户,俗称“贴刑”,“贴刑”下还有掌班、领班、司房等官员,都是专司侦缉工作的。平日里“厂公”并不常到厂里来,一应人犯都是由“贴刑”进行审判。这“贴刑”心肠最狠,审理案件总是用酷刑逼供,恰恰李青又与原告张福有过一些交往。他接到张福的状子,正待发签拿人,番役们已将张柱擒来了。李青验看了杀人的物证——竹筐、镰刀、绳索,以及从张家中搜出的血衣、血靴,已完全认定张柱是凶手了。所以张柱一被押上堂,李青就立逼他招供杀人之罪。张柱平日虽然胆小,但却有股耿直劲儿,在公堂之上,把自己如何发现死尸,如何被吓得惊惶逃走,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李青哪里肯信,吩咐动用大刑,一个时辰之内连施两遍夹棍、一次烙铁,又搬出了最残酷的灌鼻、钉指等酷刑。可怜张柱带着病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当行刑人把一根根竹针从他手指甲拔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张柱还算真有骨气,一股犟劲儿上来,任你百般用刑,就是不肯招认。李青审理过的案子也不少了,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像张柱这样在如此充分的证据下至死不肯招认的人,也感到十分棘手。刑讯一阵后,他实在疲倦不堪了,就下令把张福的状纸,连同张柱杀人的物证一起转到了刑部。 当张母赶到东厂时,张柱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狱,张母寻不着儿子,泪如雨下,为了打听到儿子的下落,又扶着竹杖追到了刑部。但刑部衙门深似海,那帮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见张母是个穷百姓,没有银钱孝敬,就一个个横眉立目,连搡带推地驱赶她。张母辛辛苦苦带来的衣服包和十几个熟鸡蛋,全被衙役们夺了过去,扬洒了个干净。善良软弱的张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满含悲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刑部。 刑部堂官接到东厂的移文后,不敢怠慢,当天就把奄奄一息的张柱定了个斩罪。尽管没有口供,也没有犯人画押,但由于案子是由东厂发下来的,所以不必强求手续。张柱被当堂砸上了枷、镣,押进了死囚牢,只待禀明刑部掌印官员,用印后就可押赴刑场了。但是就在这桩冤案已经铸定了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案情有了转机。 夏日的黄昏似乎特别长,太阳已经坠下山了,夜幕却迟迟不肯来临。什刹海畔,晚霞璀璨,桔红色的霞光,把千顷碧波映得红浪粼粼,正是王孙公子们消凉遣闷的时候。张母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湖光,自从由刑部回到家中,她就呆呆地坐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双目呆直,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几家邻居深深同情这个突遭横祸的老人,纷纷过来劝慰,还有人送来了晚饭,但张母似乎麻木了,连头也没有点过一下。邻居们叹息着走了,小院中只有张母像一座泥胎似地呆坐着。这时,大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位年青的女子头戴孝巾,身穿素服,跑进院来,“咕咚”一声跪在张母身边,哭着说:“张婶,是我们害了您,是我们断送了张柱哥哥呀!”张母确实有点迷茫了,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都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意想不到。眼前这位双眼哭得通红的秀丽姑娘是谁呢?她穿了这么重的孝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张母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看出她是住在胡同南头的张秀萍——早晨被人杀害的张孙氏的女儿。秀萍从张母迷茫的眼光中,看出了她的疑惑,哭声陡然停住了,她带着无限的歉意说:“杀我母亲的不是张柱哥哥,而是我的亲哥哥张福。”“啊!”张母睁大眼睛,紧紧盯着秀萍,这个可爱的姑娘秀丽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态度是那么诚挚。老人心中燃起了无限希望,但又怕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秀萍说:“杀我母亲的是张福,柱子哥哥冤枉。”说罢一头扑到张母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张母恢复了冷静,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秀萍那纤瘦的肩膀,说:“孩子,别哭,慢慢地说给大婶听。”秀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讲明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秀萍的哥哥张福是个无赖之徒,最近又被几个赌徒勾引迷上了赌博,接连几天在赌场厮混,把带去的一点老本输得精光。昨天夜里,向母亲索要张家的传家之宝——镶珠碧玉佩,准备拿去做一个大赌本,捞回输掉的银钱。母亲知道真情后苦苦相劝,让他改掉赌博的习气,张福表现上应承,心里却另有主意。等到老母睡着后,偷偷打开母亲的妆奁盒,盗走了镶珠碧玉佩。母亲于睡梦中惊醒,见传家宝已被儿子盗走,万分气愤,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在胡同口追上了张福,死命往回拽他。那张福赌瘾正盛,一心要奔赌场捞本,猛然被人揪住,挣扎了几下也甩不开,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藏在腰里的匕首狠狠一刀刺去,正中张孙氏前胸,张福杀心不死,又在胸前连刺两刀,可怜张孙氏这位善良的妇女竟被亲生儿子刺死了。张福见刺死的竟是自己的母亲,才猛然惊悟,蹲下身去摇晃了两下,然而张孙氏已经不能复苏了。他慌忙抛下母亲的尸体一溜烟地逃走了。 秀萍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她织得一手好锦,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昨天夜里,她赶织一幅“喜鹊登梅”图,三更后才歇息。青年女子干了一天活已十分疲倦,所以睡得很熟,对家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凌晨被邻居的议论声惊醒,爬起来后又不见子母亲,心中不觉惊慌起来,赶到现场才知母亲已被人杀死。哥哥不成器,平日里只有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如今母亲陡遭横祸,怎不令人悲痛欲绝?幸亏地保是个热心人,帮助张罗着将母亲收殓了,停在家中。秀萍守灵饮泣,滴水不进。中午时分哥哥张福回来了,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神色,见了母亲灵柩并不悲恸,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回到自己房中去了。秀萍心中疑惑,跟了过去,却见房门已被哥哥插上,只得隔窗偷窥,她发现哥哥从床下拖出一个布包袱,打开后取出一身满是血污的衣服,慌慌,忙忙用剪子剪开,撕成一条一条的,又推到了床下。秀萍心中砰砰乱跳,没敢声张,悄悄地回到母亲灵前。过了不大会儿,张福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待张福走后,秀萍溜进他的房间,拉出布包袱,看了看被剪成一条条的血衣,发现这正是他昨天晚上穿的那件蓝色长衫,只是已经没有袖子,显然是被张福拿走销毁去了。这时她才想起了昨天夜里母亲劝哥哥的情景,也想起了哥哥曾向母亲讨要镶珠碧玉佩。她赶紧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发现这件传家之宝已不翼而飞,于是她完全明白了,是张福盗宝杀了母亲,张柱仅仅是做了替死鬼。怪不得张福中午回家时神色是那样的不可捉摸,也怪不得他对母亲的死如此无动于衷。想到这里,秀萍坐不住了,一种深深的歉疚使她不得不赶到张柱家来,向被冤枉者讲明真相。 听了秀萍的叙述,张母心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从心眼里感激秀萍,也深深同情这位年青女子的坎坷命运。她疼爱地把秀萍揽进自己怀里,一对同样苦命的女人相依着痛哭起来。天色已经很晚了,一弯如钩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星斗繁密,院子中时有一两只萤火虫拖着一点蓝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飞行。张母移开秀萍那温柔的纤手,站起身来,秀萍问:“大婶,您到哪儿去?”张母说:“厨房里还有一点剩饭,我给你热热,整整一天了,你还没吃东西呢。”一股暖流从秀萍心房中流过,她想起了母亲,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吗?秀萍赶紧扶住老人说:“不,还是我给您弄点吃吧!”老人凄切地摇了摇头说:“不,我想……就这样陪伴儿子……一起去了。”秀萍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动地说:“您不能死,柱子哥也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哥哥张福,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门为张柱哥鸣冤。”……张秀萍没有食言。她在离开张母之后,就连夜赶到了刑部,壮着胆子击响了堂鼓。值星官吏慌忙升堂,审问之后才知秀萍是举发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刑部官员经过会勘后,决定委派刑部郎中魏应召重新审理此案。 刑部郎中魏应召,是嘉靖初期的进士,在刑部衙门任职已经过二十年了。二十年间,他目睹了刑部的种种黑暗,也亲身经历了给东厂和锦衣卫做仆奴的生活。但是,一点忠直之气却没有从他的良心中泯灭,他曾与同僚说过:“刑部官员的一枝朱笔,关系着无数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断案要凭良心。”因此在刑部衙门中,他的官职虽然不高,却颇有点威望。今天早晨,他突然接到一纸通知,重新审理张柱杀人一案。对于这个案子,他前几天就听说了,“什刹海边一中年妇女被杀”的新闻这几天在街巷中广为流传,做为刑部官员他不可能一无所闻,但为什么要重新审理?他却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无非是张柱家花钱走了门路,企图捞个从轻发落的结局而已。但当他看完了全部案卷后,却深深感到原审判决实在过于轻率了,根据多年断案的经验,他看出原审官在断案上至少有三点疏忽:第一,案卷中有张柱杀人的凶器——镰刀一把,但仔细勘察,镰刀上并没有一丝血迹,而在刀背上还可以找到一两丝干枯的水草,显然这柄镰刀是割水草用的。如果凶犯曾用它杀人,那么血迹肯定会把水草染污,而镰刀上水草的颜色还是绿色的,由此看来这把镰刀根本不是杀人凶器。第二,从张柱家中搜出的血衣和血靴也有破绽。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迹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却没有血迹。从袖口的血迹看,又好象是蹭上去的。而凶手杀人一般是尖刀刺入后,被对方伤口喷出血溅脏衣物,按照常理血迹应在胸前及大襟上。再看那双沾过血的靴子,靴底上满是血污,而靴面上却没有血,显然是张柱双脚踩在血泊中染上的。这又与杀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凶杀人,都是把人杀死后就仓惶逃出,不可能等死者血流如注淌满地面时再去踏上两脚才走。这样看来,所谓血衣血靴都不足为证。第三,张柱如果真的杀了人,怎么会把写着“四冰果”的大筐扔在现场?这不明明是自我暴露吗?再蠢笨的杀人犯,也不会干出这件傻事来,何况他与被杀的张孙氏从来没有仇怨,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仅凭这几条已经看出证据不实,而案卷中还有被害人张孙氏的亲女儿张秀萍的鸣冤状,指控杀人者是被害人的儿子张福。这份鸣冤状写得条理清楚,脉络分明,而且是亲妹妹告亲哥哥,也不能不引起重视。依魏应召的书吏之见,应该立即搜查张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下的血衣。魏应召只是付之一笑。他知道,张福如果真是凶手,是决不会把血衣久藏在床下的,搜查张福只能是打草惊蛇。为了搞清案子的来龙去脉,他决定先不去接触人犯,而微服查 8bbf." >访一下西斜街的居民,再做决断。 夏日的中午,阳光像一根根炙热的金针,把路上的行人们刺得纷纷躲进树荫。大街小巷中,除了有急事的人匆匆走过以外,行人寥寥。什刹海沿岸的西斜街上,本来有不少做小买卖的,此刻也都被暑气驱赶得回家午休去了。就在这时,一位操山西口音的治病郎中,却在一棵大树下挂起了牌子招揽生意。这位郎中十分奇怪,看病不用诊脉,只是用手摸摸患者的耳朵,就能说出病因。这还不算,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通过诊病能知道病人三年中的凶吉,而且十分准确。所以尽管暑热难挨,他还是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求药的求药,问病的问病,应接不暇。这位郎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百问不厌,态度又十分随和,谈起话来家长里短,不管和谁都能说得到一块儿。整整一个下午,大树下面始终没有断过病人。郎中似乎很注意猎奇,闲聊,中无意地扯到前几天附近发生的那桩凶杀案,他对那个名叫张柱的凶手很感兴趣,几次询问张柱平日的为人。当大家告诉他张柱平日安分守己,并且对人十分热情时,他总是摇摇头,表示不大相信。最后有一位认真的病人,竟专程跑到张柱家附近拉来了张柱的左邻右舍,证明自己的话不假。被拉来的几位老街坊异口同声地夸奖张柱为人善良,谁也不相信这个老实疙瘩会杀人。他们说,张柱每天都是五更前就去什刹海采水鲜,出事那天他好像比平常走得晚了一点,走后不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了。住在隔壁的鞋匠李真说:“张柱跑回家时,我正在院内嗽口,听见了张柱的叫门声,还听张柱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没有动静了,当时我以为张柱掉到河里了,心中并没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张柱黑暗中踢着了女尸,被吓得跑回家了。”有一位叫王云的街坊说:“别的我不敢说,要说张柱能下手杀人,到死我也不相信。”郎中笑着说:“你这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真让你上衙门去,你还敢说吗?”王云拍着胸脯说:“甭说上衙门,就是见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说。”郎中又问大伙,如果张柱没杀人,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病人中有一个外号叫“二诸葛”的老人说:“被杀的张孙氏也是个好人,自二十多岁守寡,苦熬岁月的,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秀萍模样俊,人品好,常帮左邻右舍绣点花、织点锦,甭管自己家里多穷,从没向人家伸手要过钱,谁不夸奖?她们娘俩不会有仇人,就是她那个儿子张福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东厂当过一阵密探,坑害了不少人。张孙氏被杀定准与张福有关,弄不好还是张福亲手杀的呢!”郎中不相信地问:“亲儿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杀娘老子?”二诸葛说:“张福不务正业,要靠妹妹和老娘养活,平常他娘没少说他,他也暗地里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见母子俩平日并没有多深的情份。何况张孙氏最恨儿子给东厂当密探,如果张福的隐私被他母亲发现,他是下得去手的。”说到这里,人堆里钻出一个小青年来说:“我就觉得张福可疑,出事那天后半夜,我看见他在什刹海边上把一件东西扔到海里去了。”郎中听后似乎有所悟彻,他打量了说话的小青年一眼,有点不安地说:“哎呀,我看你眼窝发青,必有疾病在身,过来我给你看看吧。”小青年也有点慌了,忙说:“这几天我总感到肚子发胀,正要求您看看呢。”郎中赶忙把小青年拉过来;摸着耳朵边诊边问清了他的姓名,知道他叫王福义,是靠种藕生活的。看完了几个有急病的人,天色已近黄昏,郎中收了招牌,还有一些人拥着不走,郎中只得答应过几天还来;人们才慢慢散去。 这位看病的郎中正是奉诏审理张柱杀人案的魏应召扮的。通过这番私访,他对案情已经有了个基本的了解。回到衙后,不声不响地派了两名干练差役,找到种藕的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湖里抛东西的大概位置,又令他们假扮成种藕人潜入湖中,果然在湖底摸出了一柄牛耳尖刀,从刀的外形,一看就知道这是东厂缉私人员平日防身用的,经仔细检查,刀上带有血迹,显系杀人凶器。魏应召并不动声色,暗中派人监视张福。一面分别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恰巧这几天张秀萍常常在张母家中陪伴老人,所以也被传来问讯。秀萍是个有心计的人,在投了鸣冤状后,还趁张福不在家之机,剪了一小块张福藏在床下的血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破案提供了证据。为了:查清镶珠碧玉佩的下落,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张孙氏被杀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拘捕吴八,知道这件东西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至此,张福杀人的前因后果均已查清。 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魏应召突然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张福被押上堂时神气还十分傲慢。但魏应召摆出件件证据后,他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最后还供出,在案子发生后,为了把罪名栽在张柱身上,他曾给东厂“贴刑”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决张柱。魏应召听罢脸上不觉浮上了一层阴影,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让张福画押具结,却没有宣判审理结果,只将人犯收监看押就匆匆退堂了。 天色又近黄昏了,魏应召坐在自己家中宽大的书案前,思索了几个时辰,也没有理顺心头的烦絮。本来张柱杀人一案,在今天上午的审理中就应该了结。但偏偏张福在供词中扯了东厂的李青,一下子就使问题复杂起来。最近几天东厂曾多次派人催促将张柱处死,魏应召以为这只是他们企图维持自己的面子而已,现在才知道是李青受贿的结果。上午退堂后,老书吏悄悄地递进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几个字,别看这寥寥数字,它却点破了张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原来当时东厂内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番役们可以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无赖替他们打探消息。这些无赖一旦被东厂物色中,就成了所谓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张福既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他很可能站出来替张福说话。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自己仅仅是一个五晶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剖析的机会。倘若案情倒向东厂一侧,自己就逃不脱一个“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那可就要身败名裂了。魏应召正是基于这种顾虑,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断决才好呢?他实在举棋不定。退堂后,他连午饭也没有用,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反复权衡,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门帘被悄悄地掀开了,夫人许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魏应召对面的一个圆凳上坐下,双目深情地盯着他,叹了一口气。许氏今年不过三十二岁,生得端庄秀丽,落落大方,而且胸有韬略,有时竟高出魏应召一筹,特别是她深明大义,颇有侠肠义骨,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今天魏应召没有把心事吐露出来,是因为这一案断得是否得体,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说出来让夫人陪着担忧。但是半天来自己在书房内长吁短叹,苦苦思忖的情景如何瞒得许氏?许夫人不愿意再看着丈夫愁闷下去了,才来到这里询问根由。魏应召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许氏听罢并没有犹豫,义正辞严地说:“堂堂法度岂容儿戏?老爷身为刑部官吏,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有两三个皇家鹰犬从中作梗,就委曲求全,那张柱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吗?”“只是这个案子直刺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老爷放心,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倘若我被打下诏狱?”妾愿去大理寺为夫申冤。”“万一我获死罪?”“老爷为国为民,千古忠烈,妾身定将子女抚育成人,继承父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几句勉励,掷地有声,‘魏应召本来就是一个忠直之士,在夫人的激励下再也没有顾虑,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般地宣告:“张福残杀生母,罪不容诛,坐处斩立决。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枉,当堂释放回家。张秀萍大义灭亲,维持正义,特令张榜嘉奖。”判决即出,全场惊服。消息很快传遍京师,百姓们交口称赞,魏应召成了众目交注的人物,接连几天,都有人到刑部衙门前欲观看魏郎中的仪容,还有不少蒙冤受屈的百姓,纷纷到刑部投状,请魏大人帮助申张正义,但他们哪里知道魏应召得罪了东厂,一场大祸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嘉靖年间,设在皇城东安门北边的东厂、规模已经十分庞大了。那座向南的大门,气势相当雄伟,但平常却总是紧闭着,透出一种森严和神秘的气氛。从厂西南侧的小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座祠堂,里面供着历代东厂掌印太监的职名牌位,堂内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牌坊,上写“流芳百世”四个大字,表现了皇上对东厂的高度信任。那些在东厂任职的太监、番役常常以此为自傲。出了祠堂向东数十步,是一座十分讲究的大厅,专给厂公使用。大厅左边还有一座小厅,是值厂的千户、百户们审理案件的地方。今天,小厅内显得格外安静,东厂理刑百户李青,从早晨进得屋来,就吩咐不准一切人役来干扰他,连负责递送案卷文书的司房官校,也被屏绝在门外,不敢进来。李青一个人,背着手从厅东头踱到西头,心绪烦乱极了。两天前,刑部就把由魏应召主审的张孙氏被杀案的审判结果详文报到了东厂。李青看到后十分恼怒,正准备把文书批驳回去,又听说案犯张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给自己五百两贿银的事情。这一下他感到为难了,如果直接驳斥刑部原审,无异于告诉大家,自己是受贿枉法。如果对原判不闻不问,又恰恰证明自己心中有愧,究竟怎么办好?李青一时没了主意。 时间已近中午了,夏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棱,投射在宽大的公案上,映得李青有些眼花。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挂在中央墙壁上的一幅岳武穆像,脑子里却浮现出了秦桧夫妇的形象,“莫须有”三个字在他眼前越晃越大,使他灵犀顿通。他蓦地推开公案上的刑部详文,自言自语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说罢,提起笔来在一张专门呈报皇帝的公文纸上,刷刷刷地疾写了起来。他按照自己的臆造,把张柱杀人写得绘声绘色,又着实潜张福诉了一通委屈,他特别抓出了张秀萍揭发亲哥哥的事实,编造出了张柱与秀萍通奸的神话,最后还倒打一耙,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的三百两贿银,妄出人罪,包庇真凶,枉杀无辜。奏章写好后,他亲自盖上了东厂的大印,不经过司房文书润色,就直接令人送进宫中去了。他知道,东厂上奏的东西,是没有人敢扣押的,即使是半夜里,东华门关了,也可以从门缝里塞进去,当晚就能送到皇帝手中。他也知道,皇上对东厂的紧急呈文,是从来不驳回的,差不多是件件照办,所以他估计,不出两天,魏应召就将受到严厉切责,案子就能彻底翻回来。 嘉靖皇帝当天下午就接到了李青的密本。这位一心炼丹铸药、梦想长生不老的皇帝,对朝政大事可以不闻不问,但对东厂送来的密报,却从来没有积压过。李青的密本言之凿凿,有凭有据,使嘉靖深信不疑二他本来就对刑部官员不放心,这次又触动了他心中的猜忌,便不假思索,亲自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当受切责,魏应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待审。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后报来。”写完后,他唯恐内阁官员将这道圣谕压下,又特意吩咐司礼监,此谕直接下达到都察院,并责成熊浃在十日内将复审结果具本禀报。 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浃,接到圣旨后,心中很是诧异,他不明白像这样一件普通的民间凶杀案,何以会受到皇上如此的重视?他这几天也风闻刑部断理此案后,很得民心。尤其是对魏应召,他更有了解,因为刑部曾与都察院会审过几件大案,魏应召在会审中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对如何审理此案他心中也感踌躇。遵照皇帝旨意,他下令将魏应召下到了锦衣卫的诏狱之中,然后立即行文,调张孙氏被杀案的全部案卷,以便详细了解案情。但是,刑部案卷还没转来,魏应召的夫人许氏已经来都察院击鼓喊冤了,熊浃感到案情复杂,接了许氏的状纸,就一头埋进了案卷堆中。 刑部的案卷,条理非常清楚,张福杀死亲生母亲的证据件件齐全,无可辨驳,而李青密本上的所有指控,都属于虚乌有,经不住推敲。比如,李青揭发张秀萍与张柱通奸,但经过熊浃亲自察访,这两个人在案发前bbr>藏书网就没见过面。再如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贿银三百两,而查抄魏应召家时,这位廉洁的京官,家中竟没有三十两纹银的积蓄。事情很明显,东厂在无中生有诽谤刑部,魏应召因为明察秋毫,得罪了东厂被无端下狱,而皇帝轻信了东厂的谗言,把案情颠倒了。对于这样一个案子究竟应该怎样判断,使熊浃伤透了脑筋。 熊浃深深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扁担,一端挑着皇帝和东厂,一端挑着魏应召和几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这对立的双方,力量相差是那样悬殊,但是真理又偏偏在弱者手中。身为都御史,自己不能不秉公依法办事。然而一旦秉公办理,就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戳了东厂的痛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熊浃费尽脑汁企图找出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人命关天,要了却这场官司就得杀人,实在容不得半点含糊。怎么办?这位素以办事决断著称的执法大臣,左思右想,竟然无所适从了。他想到自己二十余年的宦海生崖,想到自己由一个刑部主事,几经周折,终于成为一个二品大员的艰巨历程,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可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致仕衣锦还乡了,实在不希望在什么地方与皇帝发生矛盾,弄出风险来。于是,他心一横,提起笔来颤巍巍地写下了一道维持东厂原议的奏折。但是,当他要把奏折往信袋内装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了许夫人击鼓鸣冤时那凄切而坚定的神态,耳际又响起了魏应召在被缉拿下狱前那几句义正词严的话语:“王法条条,岂能轻废,国家法司,焉可徇私?”不觉又犹豫起来。他似乎看到了无辜的张柱被绑赴刑场就戮,看到了纤弱的张秀萍被铐镣入狱,看到了李青和张福那得意的狞笑。熊浃再也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与自己人格相悖的丑事,自己在心目中树立起来的公正廉明的信念竟受到了渎亵。感到整个京师的人都在指着自己的背影顿足唾骂。熊浃到底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经过反复权衡,还是觉得不能用徇私枉法的行径去换取皇上的欢心和东厂的青睐。于是又把写好的奏折取出来,就着已燃得将尽的蜡烛烧毁了。奏折被火焰灼食着,顷刻化为灰烬。当最后一点火焰陡然熄灭,一缕青烟徐徐升起的时候,熊浃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微笑中有轻松、有苦涩,也有对未卜的将来的蔑视……紫禁城中的养心殿,原本是嘉靖皇帝料理政务、会见台阁重臣的地方。但自从嘉靖迷恋上了炼丹术以后,这里已经十余年没有外臣涉足了。为了炼丹方便,他把一座和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样的丹炉架到了养心殿的东暖阁内,整天坐在炉前添火、扇风,怀着极大的希望盼望着炼出一颗长生不老的丹药。但是,他的凡心并没有脱尽,除了炼丹,他还时时注视着宫门外的风吹草动。极端的权力欲,使他对群臣一概地持不信任态度,而对由他亲自掌握的两支庞大的特务机构——东厂和锦衣卫却百般宠信、三天前,他亲自朱批了东厂千户李青呈送的关于张孙氏被杀案的密本,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问司礼监太监有没有都察院的奏折。偏偏司礼监就从一厚摺奏折中找到了都御史熊浃的本章。当嘉靖接过这本写得恭恭整整的折子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快感,他既为熊浃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案情复核完毕而惊叹,又为自己的圣旨能得到臣下这样重视而欣慰。可是当他打开奏折看了两行后,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了。越往下看,脸上的怒容越重,看到最后,他不由一顺手就把奏折抛进了熊熊的炉火中。原来,熊浃的奏折竟与刑部一个鼻孔出气,力主维持魏应召的原议,并在奏折中狠狠指斥了东厂徇私受贿、诬良为盗的行径,指出应当免除东厂干涉三法司的权力。把司法大权交还给三法司,这是嘉靖最怕听的话,他怎能不雷霆暴怒? 看见皇帝发怒,侍候在殿外的宫娥、内监慌了,齐齐地跪了一地,静静地听候着嘉靖的旨意。嘉靖气得双手乱抖,连炼丹也顾不得了,对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吼道:“传孤旨意,魏应召即刻革职查问。熊浃暂解都御史之职,回家听参。另派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二人重新审理张柱杀人案,五日内必须将案情审清,如有差误,拿陆、刘二人是问!”秉笔太监哪敢怠慢,立时拟旨、用印,只两个时辰就将一切办好,发到刑部去了。 刑部给事中陆粲、刘希简接到宫里发下的急旨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两个司法官不敢拖延,连在都察院的案卷也来不及调,就匆匆赶赴都察院,借了一处房子,当即商议复审方法。陆粲今年刚交“不惑”之龄,办事决断,而且性格方正,不肯阿谀奉承,很有点包龙图的气度。在刑部衙门中,他与魏应召私交最厚,魏应召在复审此案后,曾与他详细谈过案情的细节,所以不用再翻案卷,陆粲也能把整个案情讲清楚。魏应召也向他透露过自己审理此案时的矛盾心情,他当时还曾进行过劝慰。在他看来,魏应召秉公断案理直气壮,不会有谁敢来加害于他。谁料短短几天里,皇帝两道圣旨,魏应召从抄家下诏狱到被革职查办,连遭惨重摧残,陆粲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料今天这个难断的案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来了。 陆粲清楚地知道,这个案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按照东厂密本的路子办,只要朱笔一点,将张柱判斩,张福释放,一天的乌云就烟消云散了,这还不容易吗?但是,那样一来,是非就被颠倒了,这个案子虽然不大,但经过几次反复,京师上下已几乎家喻户晓,自己迎合了皇帝,却违悖了民心。不但要遭万民唾骂,而且也对不起挚友魏应召,这就是案子的难办之处。陆粲与刘希简刚一碰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来了。老谋深算的刘希简,满把胡须已经斑白了。这位在刑部当了年四十年执法官的老先生,听了陆粲的话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是狡狯地望着陆粲说:“依陆大人的主意应该怎样断才好呢?”陆粲看着刘希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心想:看来他还没有一定的主见,我不如以大义去打动他,使他与我同心戮力。于是,把语调放得十分坚定地说:“此案情节清楚,脉咯分明,魏郎中是依法而断,岂能推翻?”刘希简似乎没有听明白,眨了眨几乎睁不开的小眼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完全依魏应召的原议?”陆粲简直有点生气了,冷冷地说:“正是。”刘希简不言语了,只见他微闭起双目,嘴里自言自语地叨唠着,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但是可以看出他是盘算着这样处理会得到什么结果!陆粲被刘希简的这种神态引得有点好笑,他紧紧地盯着刘希简那张正在紧张思索的面孔,等着下文。过了好一会儿,刘希简才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陆大人这样断,无异于引火烧身。”陆粲不高兴地说:“难道依东厂的判断?”刘希简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追问,只是絮絮叨叨地说:“斩了张福,东厂等于彻底败讼,那李青之流岂肯罢休?放了张柱,皇帝的旨意等于放屁,万岁爷焉能照准?到时候—‘道圣旨下来,不但保不住要保的人,反而把我二人饶进去,这又何苦来?何况熊都御史地位那样显赫,只因替魏应召说了几句真话,就落了个解职待罪的下场,你我小小四品京官,又怎能力挽狂澜?”陆粲听了这几句话,心头也罩上了一层冰。虽然他不满刘希简的明哲保身,但仔细一想,刘希简说的又句句是实情,于是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时间已到了下半夜,从大街上传来的阵阵梆声,报告着天色已近三更。两位复审官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如何是好。刘希简从大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前,把虚掩的屋门推开。一股夜风卷着阵阵花香吹进屋来,使人感到’了一点清爽。他不再坐下,只是佝偻着腰身,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走了一会,他似乎有了点新的启示,眼睛一亮,说声:“有了。”陆粲赶忙走过来问:“刘大人莫非有了力挽狂澜的妙计?”刘希简此时忽然一扫他那龙钟的老态,面情庄重,语调恳切地说:“陆大人,老朽自接到圣旨后,就知道审完此案,老朽的宦途生涯也就该结束了。说实在的张孙氏被杀一案,只有依魏郎中之议才可使天纲恢恢、民心俯顺,老朽再昏庸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我所顾虑的只是陆大人,大人今年刚满不惑,正是鹏程万里之时,况且大人才华横溢,方正忠直,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和老朽一道维持原议,下场必然和魏郎中’相同。为揭示李青一个人丑恶,同时毁掉两个复审官员,未免有点不值得。所以老朽千方百计企图寻求一条两全其美的良策。无奈冰火不同炉,实在难以在李青和魏郎中之间找出一个互不伤害的办法……”刘希简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动感情了,他用炯炯有光的双目盯着陆粲说:“陆大人从明天起可上本告假,老朽当于三天之后,上本替魏郎中力争。倘若天恩浩荡,准了我的奏本,那满城的风雨自可平息,倘惹万岁震怒降罪,自有老朽一人承担。老朽今年已近古稀,儿女子孙都远在四川务农,谅无可牵连……”“不!”刘希简的话没有说完,陆粲就激动地打断了他,“老大人年事已高,我陆粲岂能让大人挺身领险,不如大人称病告假,此案由我陆某一人料理,纵有塌天大祸,陆某愿一力承担!”刘希简深为陆粲的不避斧钺所感动,坚持要自己一人上本。两位忠肝义胆的直臣,直争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退谁,最后陆粲才说:“既然如此,不如咱们谁也不回避,联名上表,也许两个人比一个的影响大一点,万岁会采纳忠言呢?”刘希简想了一下,也不再坚持,于是一老一中两位审案官员,一字一句地探讨起给皇帝的奏本来。 嘉靖没有想到,在自己急旨降下的第二天下午,陆粲、刘希简的复审本章就送来了。他自己度测,陆刘二人之所以这么快就回奏,说明他们已经领会到自己袒护东厂的意思,这道奏本必定会痛驳刑部原议。因此,在展开折子前,他特别仔细看了一眼奏折封面上那苍劲有力的题名。但是,读到奏折正文后,嘉靖不由震怒了。这道奏折没有过多地讲述案情经过,只将证据一一列明,但案情已然一目了然。而对李青受贿、东厂横行、京师民怨沸腾的情况,写得详详细细,奏本上大声疾呼“严惩阉贼,整肃法纪,以定民心”。这恰似万根钢针字字刺到嘉靖的心尖上,对于这种不识时务的奏本,他岂能置之不问!他把这道奏本同样掷入了炼丹炉,然后传旨,将陆粲、刘希简一起投入诏狱,并明确表示,刑部官吏互相偏袒,妄出入罪,魏应召原议必须推翻。为了怕自己这道圣旨再遭反驳,他命令将圣旨先发到东厂,由东厂百户李青亲自送到刑部督审,并指定由一名侍郎亲自主持复审。圣旨发下后,嘉靖犹自余怒未息,以致于差点忘了往炼丹炉下添火,直到一名伴驾宫女惊呼炉火不旺时,他才赶紧跑进暖阁,用力地扇起那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 嘉靖为了一桩民事案件,十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员投进了沼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酒肆茶楼之内,街谈巷语之中,几乎都要扯到这个案子。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不少人说:“如果三法司里都像这几位大人那样不避斧钺,大明江山就有指望了。”市内的一些商户及士绅,还派人给被囚的主审官送酒菜,以示慰问。右都御史熊浃在家中听参,每天都有人来拜望他,为避免嫌疑,熊浃一概不予接见。合城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着刑部的最后审理。 第四次复审的主审人是刑部侍郎许赞。这个人在刑部任职多年,但一直默默无闻。据说在审理各种案件时,许侍郎从来不多开口,因此他颇有一种语迟威重的风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员,提起许侍郎来,也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不见人说他的坏话,但也看不见他做出的哪一件业绩。刑部把圣旨发到许赞头上时,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接了。跟着,他宣布组成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复审机构,并于当天就把案卷从都察院调回了刑部。第二天,张柱、张福、张秀萍都被传到了刑部,而且被监禁了起来。东厂百户李青奉旨督促复审,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许侍郎挡了驾。这一系列消息,好似开戏前的紧锣密鼓,使人们纷纷猜度着复审的结果。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北京城里已开始刮起了飒爽的秋风,但刑部审理的结果,仍然没有出来。据说许侍郎派出二十多个人去什刹海的一带察访,已经得到了新的证据,但凶犯究竟是张柱还是张福,却没有人透露一点消息。 其实,主审大员许赞,早已将复审的奏章写好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往上递送,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京师百姓的态度。在接到圣旨的那天,许赞已经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按皇上的旨意办是断断行不通的。他在京居官多年,深谙官场中的规律,要想不断升迁,首先不能得罪皇帝,第二不能得罪东厂和锦衣卫。现在案子明摆着是以皇帝和东厂为一方,以熊浃和魏应召为另一方,不管怎么权衡,皇帝和东厂也比都察院厉害得多,所以许赞早已确定了一定宗旨——百分之百地照皇帝的旨意办事。他暗中嘲笑熊浃等人是以卵击石,而自己是绝对不干那种傻事的。现在他把案子压了十几天,对于民间的议论也听够了。尽管他已知道民间的舆论都是同情张柱和秀萍,而对东厂怨声载道,但他感到,顺从了皇帝,无非要在百姓中落个执法不公的名声,那算得了什么?“官大压死人。”只要保住了自己的职衔,何惧几声背后的指责呢?于是他在九月初一日,公开升堂审理了这件众目交注的案子。 刑部衙门外,挤满了前来听审的人。老态龙钟的张母,青衣素服的许夫人,都被人簇拥到了最前面。刑部大堂上今天并没有那种森严的气氛,许侍郎只准二十一名复审官员进入大堂,而没有传唤三班衙役和刑房书吏。审判仪式也很简单,许大人叫一个,大牢内押出一个,上堂来并不问讯,就由主审官宣读结果。案子只审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杀人凶犯定为“四冰果”贩子张柱,判处斩立决。被害人张孙氏之子张福无辜受监,赏银五两当堂释放。张福之妹张秀萍,与凶犯张柱关系暧昧,诬陷其兄,判处杖一百棍,赶出京师。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妄出入罪,即刻发往云南充军。张柱的邻人李真、王云乱出伪证,与魏应召一道充军。 榜文贴出,全城哗然,但是人言固然可畏,权势更能压人。无辜的张柱于当天被押赴市曹处斩,张母悲愤难忍,于当天夜间举身跳进了奔流的护城河。纤弱的女子张秀萍被杖击后,带着遍体的鳞伤和无尽的屈辱悬梁而死。人们感念她的节义,将她的尸身与张柱合葬在一起,这对东厂和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终于能有个终身伴侣了。 九月中旬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在广安门外的一座败破的凉亭前,魏应召洒泪辞别前来送行的刑部同僚。他已经换上了青衣小帽,虽然在诏狱中受尽了折磨,但精神并不减从前,许夫人携带着一个轻便的包袱与丈夫同行。暮云低垂,斜日暗淡,秋风阵阵袭来,送来一阵寒意。魏应召把大家斟来的酒一杯杯地洒在大地上,他满含悲怆地向同僚们深施一礼,拭干挂在眼角的泪珠,大踏步走出凉亭,沿着长满蓟草的荒径向前走去。 一场令人瞩目的官司,以东厂的完全胜利而结束了。张柱等人的鲜血,保住了刑部侍郎许赞的乌纱。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来的“张柱已按律处斩”的报贴后,仅说了一句“可惜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又坐到八卦炉前炼他的仙丹去了。 奇案五 皇宫谋杀太子秘案 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已经是农历五月初了,紫禁城内的蟠桃、寿丹等花才开始展蕾,御花园内除了几丛青竹苍翠欲滴外,其余花木叶子还显得鹅黄娇嫩,没有一点春意阑珊的样子。临近端午节了,司礼监和御用监的太监们,已经把后宫诸院装点出一幅节日的气象。各宫院的大门旁都摆放了大把的菖蒲和艾盆,重要宫苑门上还悬挂了画着天师、仙女降五毒故事的长幅吊屏,缕缕香烟缭绕,送来一阵阵艾叶和菖蒲的清香。宫人们都换上了佩有“五毒”、艾,虎的补子蟒衣,腰间悬挂着盛有雄黄、朱砂的荷包,更增添了宫廷中的节日气氛。 五月初四是个阴天,黄昏在不知不觉间就轻笼了紫禁城的宫阙。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今天显得异常安静,三十四岁的朱常洛生就一付沉郁性格,虽然明天就是端午了,但他似乎没有感到什么节日的愉快。下午在养心殿听太傅讲了两段《离骚》,心境似乎更加烦闷,没有听完就中途回宫了。黄昏时节,他循照旧例,查看了一下慈庆宫的节前布置状况,不:置可否地倒背着手进了西暖阁,弄得内监们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怎样整理。连主持东宫事务的总管太监也感到心内惶惶,只好让大家各安职守,小心侍候。 天渐渐黑了下来,御路两侧的铜路灯用淡淡的光茫,点缀着深如海般的宫院。把守宫门的内待李鉴,因为身体不舒服,斜倚着半掩的宫门微闭双目养神。忽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警觉,睁眼向宫门外望去,却见一个黑影敏捷地贴着宫墙向宫门闯来。慈庆宫地处皇城深处,是宫外人无法涉足的禁区。现在是黄昏时节,居然有人潜入,必非良善之徒。李鉴睡意全消了,喝问了一声:“谁?”话音没落,只见那条黑影已健步向自己扑来。李鉴原是内府兵仗局的管事,也练过几手武功,轻轻侧身躲闪,却听“咔”的一声,来人手持的枣木棍已经狠狠地打到了宫门上。李鉴惊魂未定,那条枣木棍又带着风从他的头顶劈面而下。李鉴一面缩头拔背躲过棍头,一面疾声喝喊:“有刺客!”那刺客听见喝喊,似乎更加愤怒,一连三棍,棍棍指向李鉴的要害,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各房侍卫出来,李鉴已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刺客似乎胸有成竹,并不与李鉴纠缠,径自飞身直扑太子居住的正殿,一棍凿开了殿门。纵身就要往里闯。这时内侍韩本用已带着二十余名宫廷护卫赶到檐下,把刺客团团围住。刺客见形势不妙,横扫一棍吓退众人,撒腿就往回跑。但是宫禁重地,那里容他再脱身,四面八方拥出了数不清的内侍,尽管刺客身材高大,终究竟寡不敌众,被韩本用等活擒丁。 宫禁重地居然有人行刺太子,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朱常洛于惊恐之中,传令将刺客交东华门守卫人员看押,自己连夜赶到乾清宫,向父亲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这位万历皇帝本性懒惰且胆小如鼠,听说东宫出了行刺案,自己心头先“砰砰”乱跳起来,一方面命令加强宫禁,一方面传旨将犯人交皇城法司严加审讯。 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是在后半夜听说东宫行刺事件的;闻讯后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天的皇城守备工作是由他督察的,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在宫禁森严的紫禁城内,会有人窜到慈庆宫行凶。听说太子无恙,他心中暗暗庆幸,但深宫之内有人越过层层警戒,去谋杀皇太子,而自己身负皇城司法之职,事先竟一无所知,明显是失职误事,论律是要受到严厉切责的。所以他恨透了那个刺客,连夜展开了对刺客的审讯。 审讯室内,蜡烛明灭,昏暗的烛光把一座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衬托得凄凄惨惨,倒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刘廷元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个凶犯,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犯人身高在七尺左右,体形魁悟,一张方形大脸上布满杀气,透出一股凶恶的样子,身上的装束却完全是农民打扮。再看看他所带的凶器,是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梃棍,足有一丈多长,那重量不会少于三十斤。刘廷元暗中思忖,要不是慈宁宫有几个学过拳脚的内侍,皇太子今天可能就死在这枣木棍下了。越想越后怕,越怕越生气,不由得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大胆刁徒,你是那里人氏?为什么私闯宫阙行刺太子?”刺客好像没听见喝问一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刘廷元越发恼怒,一声令下“打!”早已憋足了劲的掌刑太监,立刻把刺客按倒,一阵棍棒猛打下去。刺客在这训练有素的杖击下,血肉狼藉,连连求饶。刘廷元喝止行刑的内侍,吼道:“你是讲也不讲?”刺客的凶焰已经完全被打下去了,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息怒,小人愿讲。小人姓李,乃房山县人氏……”,刘廷元立即拍案驳道:“胡说,听你说话一口京东语音,怎么会是京西房山人,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供的了。来!把他给我夹起来!”行刑太监一声吆喝,把夹棍掷在了刺客眼前,刺客这回才真着了慌,像捣蒜一样地叩着头说:“别打别打,小人实说就是,小人实是京东蓟县人,名唤张差,务农业,平日吃斋念佛没干过坏事,今天误入皇城迷失了方向,见有人阻拦自己,生怕被捉住杀头,才动了杀机……”,刘廷元又问:“你是如何溜进禁城,又怎样来到东宫?”张差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个明白,从他那语无伦次的窘态看,这内中似有难言之隐。 审到这里刘廷元不觉心中一震,他在皇城任职已久,深知宫中的情况。紫禁城四门宫禁森严,平日里就是连一只灵猫也难以窜入,这张差是今七尺大汉,又手持梃棒,如何能轻易地混进宫来?即使混得进来,又如何能躲过一拨接一拨的巡逻侍卫,而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窜到大内的慈庆宫?从他那吐吐吞吞的态度看,分明是有人指使,但这指使人是谁呢?刘廷元也知道,皇太子乃是王恭妃所生,王恭妃是宫女出身,所以皇太子并不受皇上的宠爱,倒是前几年被封为福王的三皇子朱常洵,最受皇帝青睐,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早就有意废长立幼,把三皇子扶到太子的宝座上去。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福王的母亲郑贵妃越来越得到皇上的宠幸,外间纷纷传说,不久东宫太子的桂冠就将从皇长子头上摘掉而戴到福王头上,偏偏在这时候发生了这起令人难以捉摸的梃击案,其中莫非有什么文章……明朝后期,朝阁内的门户之争十分激烈,阁臣、内侍、后妃、王子、皇戚之间勾心斗角,争位夺权已成了风气。居官者每处理一件事,总要.99lib.前思后想,反复权衡,才不致于失机走错。刘廷元自然深谙其中的道理,此刻他面对着刺客,心中却犯起了踌躇,如果穷追到底,万一把事情扩大到皇帝或郑贵妃身上去,自己无疑要落个灭门九族的下场,但是如果不再深究,万一罪犯与宫闱争斗无关,自己又逃脱不了审案不力纵容凶犯的罪名,真是左右为难。面对这种窘境,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把案犯推给别人审理了事。但怎么推出去呢?刘廷元早已无心听刺客那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的供词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好主意。于是他打断了张差的招供,伏案疾书了一道奏折,大意是:“刺客张差,双目呆直,语无伦次,似有疯癫之疾,但观其举止,又多狡诈之态。皇城之内无法司机构,恐难水落石出,呈请押递外府法司严讯。”这道奏折真可以算明代后期推诿公文中的典型之作了。说刺客疯癫是为给他的指使者开一个方便之门,如果皇上的意思是不深究,那么疯癫就是最好的借口,说刺客“狡诈”,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一旦有司查明真相,那么我早已指出了他的狡诈,谁能指责我轻纵凶手呢? 刘廷元的办法果然奏效,东宫梃击案被他轻易地推到了刑部。刑部堂官见案情重大,不敢怠慢,立即指派郎中胡士相、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三人会审,务求追查清楚。而三位会审官员,也是久居刑部的老京官,接到案卷后心里都明白,这是把一个审又不能审、推又推不掉的大包袱甩给了自己。他们比刘廷元更清楚,依皇帝的意思,东宫太子被废只是早晚间的事了,而郑贵妃一家却荣宠日甚。那位郑贵妃不但容貌倾国倾城,而且深能体谅万历的心思,已经成了万历一刻不能离开的人物。加上她的父兄都在朝廷中居高官,儿子福王又是万历从小抱着长大的最钟爱的皇子。庙堂上下,几乎没有人不被这个家族的炙手可热所慑服,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也得看着郑贵妃的眼色行事。现在张差敢在光天化月之王去行刺皇太子,如果没有人指使,恐怕再借点他胆子也不敢去。指使人是谁?除了郑贵妃就是皇帝自己,审来审去审到皇上贵妃的头上来了,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可是不追行不行呢?看来还不行,因为此案一发,朝野震动,不少正直的言官纷纷上书,要求问个水落石出,如果拖延下去,不但百官要群起而攻之,就是刑部堂官也不会答应。因此还没接触案犯,三个人就凑到一起商量弄个什么结局合适了。 三位主审官中还是胡士相最聪明,他从皇城内转出的移文中,发现了刘廷元说张差是个疯子的奏折,这真是个绝妙的脱辞。干脆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一口咬定张差是个疯子,疯子办疯事,甭说是皇太子,就是当今万岁说不定他也敢打,顺情合理,一了百了。三人协商已定,自然分头行动,好在都是刑部的老油条,想造个假供,撒个大谎还是有办法的。也难为这三个人,不知是怎么配合的,第二天大堂上一审,就把“疯子”的来龙去脉审“清”了,依他们的禀文说:“张差原是个卖柴草的,年初因为得罪了人,被人把几年来辛苦积下的柴草一把火烧光了,张差被气得精神失常。四月间带病进京告状,路上碰到了两个不知名姓的人,很为他抱不平,指点他说,要告状就找皇帝老子告,如果没有状纸,可以拿一根大木棍作标志,这样皇宫的人就不阻拦了。张差报仇心切,就拿着棍子从东华门溜进皇宫,由于不识途径,错把慈庆宫当成了皇帝的住所,造成了一场虚惊。”案情脉络清楚,张差画押具结,审官共议以为合乎情理。张差手持凶器在大内打伤宦官,惊吓太子,罪不容诛,应立予斩决。审案结果很快报到了刑部,下一步只须由刑部转呈皇上,得到朱批就可以结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刹时间化为乌有,真是神来之笔。不独三位审官沾沾自喜,就是刑部尚书也暗自惊叹。谁知,奏本还没批回,消息已不胫自走,朝野间为之鼎沸,各路言官纷纷上本,指责刑部对这样一桩大案审理得太不清楚,要求一定要查清幕后指使人,把案子又给拖了下来。 住在坤宁宫的万历皇帝每天都起得很晚,但东宫梃击案后,他却几天睡不好觉。这倒不是他替皇太子担心,只是那位最宠幸的郑贵妃,天天哭着催他快点结案。平心而论,梃击案在发生前的内幕,万历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即使是出事后,他也没有任何联想,只把人犯交下去令刑部严查,他的意思还是准备搞个水落石出。但是,案子转下后,郑贵妃就埋怨他为什么不亲自审理?不久,朝官们请求追查元凶的奏疏就像雪片般地飞进宫院来了。这使万历隐隐感到,梃击皇太子的阴谋与郑妃不无关系。这么一来他自己倒先慌了手脚,因为郑妃已经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人物了。他觉得后宫三千粉黛,尽管环肥燕瘦各具情态,但郑妃的美貌是无与伦比的。最难能可贵的是郑妃对自己的百般温存体贴,使他恨不能把什么都交给郑妃。他也曾答应过将郑妃所生的三皇子立为东宫太子,但遭到了百官的激烈反对,直拖了十多年,最后还不得不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把郑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福王。这已使他感到很对不起自己的爱妃了。现在如果郑妃真的导演了这场谋杀案,揭发出去,她是断无活命希望的,那么自己后半生怎么打发孤凄的光阴呢?所以万历此刻又成了最怕事态扩大的人了。今天早晨,刚交寅时他就醒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刑部的审理结果上来了吗?”侍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回答:“已于昨晚送进宫来了。”万历一下子坐起来,慌忙披上衣服,就在龙案前捧起了那道奏折。看着奏折,他不觉心花怒放,嘴里不断地叨念着:“干吏,干吏,真是朕的干吏,”跟着提起朱笔就要批复,可是再一看,龙案上满满堆了一大叠主官奏疏,好像专门和他过不去一般,都是要求追查元凶的。奏折指出:张差入宫行凶,必有内应,也必有幕后指使,而刑部只斩张差一人,且拟速快,显然意在杀人灭口,包庇元凶。还有人指出:张差决不是疯癫,只要重刑拷问,真情不难查实,请求不失时宜严惩幕后指使人,以肃宫闱。“以肃宫闱”这不是直接点明了幕后指使人在后宫之中吗?万历一股怒气油然而起,他真想把这些讨厌的言官杀两个出气,但是他知道,此刻杀言官无异于火上浇油,使群愤越来越大。万历颓唐地靠在龙椅背上一时没了主张,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已经来到坤宁宫,请求对昨晚进呈的奏章给予明示,万历只好拿出他的老办法,把所有奏折一概留中,又特降一旨,令刑部务必将张差严加看管,不准他与任何外来人接触,如稍有差池,必予严办。 农历五月的北京,已经是半夏季节了。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得人皮肤有些发疼。刑部监狱里仍然是窗扉紧闭,密不透风,犯人们热得呼呼喘息,有人刑伤腐烂,疼痛难忍,不由大声呻吟起来。几名狱卒手提皮鞭,呼喊着不许犯人呻吟,而囚房内只安静了一小会,呻吟声就又传了出来。 在看押房的值官室内,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双手捂着耳朵,伏在桌上沉思。他叫王之棠,官居刑部主事,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却颇为干练,而且性格耿直,主持正义,所以很受同僚敬仰。东宫梃击案发生后,王之棠—直用冷静的眼光观察着审理的进程。多少年来,他与朝廷中一些正直的大臣一样,非常同情受皇帝冷落的皇太子。自从宫中传出万历要废长立幼的消息后,他更替皇太子担心。梃击案发,朝野震惊,依王之蛐机警,早就看穿这是郑贵妃在里面搞鬼。他非常希望刑部审官能从中发现破绽,穷追到底,把郑贵妃的丑行昭示天下。但是没想到胡士相耍了个滑头,把风波给压下去了,他感到十分气愤。但是,自己没有受命审理此案。无法审讯刺客。为了昭雪事实,他决定私自查访此案。要查访就必须接触犯人,而近几天刑部监狱突然加强了戒备,要犯张差的笼号更是守卫严密,不要说是探视者,就是刑部官吏,也必须持特发的虎头牌才能涉足,这就给调查真情设下了无法逾越的障碍。王之棠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接近案犯的好办法。他知道,尽管狱中戒备森严,但犯人总是要开饭的,如果谋到管理牢饭的差使,自己出入监狱就方便多了。于是他登门拜访了刑部侍郎张问达,很顺利地讨下了管理牢饭的差使。上任十天以来,他亲自带领狱卒给犯人送饭,暗中注意观察张差的情况。他发现张差虽然已是遍体棒伤,但却非常能吃,每次发的狱饭好像都填不满肚子。还有一点非常令王之,嫡兴,就是张差平时举止动作都很灵敏,绝不像有疯癫症的人,这证实自己前一段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天,他准备开始一个冒险的行动了,那就是利用开饭时间,突击审讯张差。由于自己不是法定审官,在狱中随意审讯犯人是要获罪的。何况张差是个御发要犯,如果审理不好,不但达不到预期目的,还要把自己给饶进去。审讯时间不能过长,以防上司知道了前来干涉,审讯方法必须合适,这样才能套出真情。王之棠坐在值班房里,绞尽脑汁,一遍一遍地思索自己的审讯计划,直到认为无懈可击了,才站起身来,吩咐准备开饭。 牢房里只有开饭时间是最活跃的时间。今天王之棠特意关照,在简陋的饭菜中加了几片炖肉,当装满牢饭的小车在囚号间行走时,牢房内竟迷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犯人们多日不见荤腥了,一闻见肉香早已饥肠如鼓。王之棠像往日一样,亲自督促着往各牢房里送饭。但他特别叮咛,先不要给张差送饭。 各囚号的牢饭都发完了,犯人们津津有味地大嚼着肉菜汤。而张差所在的单人囚房,却仍旧是牢门紧闭,无人理睬。被肉香引诱得口水直流的张差,几次扒着牢门观望,都没发现有给他送饭的迹象。听着其他牢房狼吞虎咽的吃饭声,他的肠子都快翻过来了,不觉得敲着牢门喊:“还没给我送饭呢!”当他喊得筋疲力尽时,牢房忽然开了,王之率领着几名狱卒,还有一位文书样的官员走了进来。狱卒提着的木桶里散发出一阵阵肉香,张差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桶,嘴里喃喃地说:“肉,肉……”。王之心中不免“嘣嘣”乱跳,他真担心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突然袭击会遭到惨败,他明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如果审不出新结果,自己就要到刑部自认一个越级私审犯人的罪名,发配边远充军。他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感情,平和地说:“张差,本主事今天要你把行刺的详情讲出来。”张差听了把眼睛一翻说:“我是来告状的,你问我干什么?”王之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开脱你的,你讲明了,我自会设法放你出去。”张差指了指饭桶说:“先吃饭行不行?”王之说:“不行!饭菜都在此,但说了才给你,不说就饿死你。”狱卒紧跟着用勺子搅了一下肉汤,一股香气迎面扑来。王之索性席地坐下,并示意文书也坐下,狱吏搬过一张小桌,请文书把笔墨打开,王之说:“张差,本官知道你是受到欺骗才犯此大罪,只要你把情由讲清,本官自会从轻发落你。”张差自被捕后,所见到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横眉立目,唯独这位王大老爷始终和颜悦色。他还记得昨天自己没吃饱,还是这位王大老爷下令又给补了一大碗饭,今天不但亲来送饭,还要开脱自己,真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张差已经毫无戒备了。王之是当过知县的,对犯人的心思猜度颇准,知道缺口已经快打开了,就开始按照自己想好的程序,把一个个要害问题都提了出来。张差一则急于吃饭,一则希望得到赦免,所以尽管有时还要支支吾吾,但大体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了。 原来张差确是蓟州人,小名张五儿,务农为生,因今岁春晚,田里收成眼看无望,思谋着进京找条生路。恰好他有一个姓马的邻居,平时称他为马三舅,介绍了一位在宫里供奉的李姓太监,自称能在宫中给他谋个差使。十天前李太监带了一位不肯透露名姓的太监来见他,叮嘱他只要一切听这位公公的话,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于是张差随这个太监进了京城,住在一个很大宅子里。这个宅子里来往的尽是些太监,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天,好吃好喝,也不干活。端午节前,那个带他来的太监告诉他,让他去打死一个三十多岁穿龙衣的人。还说事成后给他几亩地。张差见有利可图就答应了。那位老公给了他一根枣木棒,并带着他从一座大城门进了宫,一直被领到打人的那个宫门口,还说要打的人就住在大殿里,于是发生了闯宫案……审到这里,整个案情的眉目完全清楚了。王之进一步盯问张差进京后住处的位置,他说只记得是一条大街的中间,再问其他细节,张差推说一概不知。王之棠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不敢再久停下去,于是吩咐文书把供辞念了一遍,张差点头应承,当场画押按手印。王之食又好言安抚了张差几句,带领着随从,匆匆离开了监房。 回到家中,王之棠兴奋的情绪久久没有平息下来。对于这次冒险的行动,他事先连妻子也没有告诉,原已作好了丢官发配的准备,不想今天一战告捷,形势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利。他又仔细揣摸了张差的供辞,感觉没有什么漏洞。为了促使早日查清幕后人,他忘记了暑热,一口气写了一道三千多字的揭贴,把前因后果叙述得非常清楚,最后又特别强调“事发于东宫,祸实起于萧墙,张差无疯癫之症,宫闱有引路之人,此案不昭,天理难容,应依旧例,或缚凶犯于文华殿前举朝共审,或发案卷于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勘,务令指使者陷于天罗地网之中。无以逃遁。”写毕站起身来,信手推开窗扉,一股醉人的清香立刻漫进屋来。这时他才发现夏已深了,庭院中一株枝叶茂盛的枣树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紫禁城内的乾清宫,今天显得异常宁静,宫娥内侍们走路轻悄悄的,似乎怕发出一点声响。阳光斜照着挂在宫门上的大竹帘子,在殿内投下斑斑驳驳的阴影,摆在御道两侧的几盆大石榴,正在展苞怒放,玛瑙一样红的花朵在枝叶间摇曳,似乎在倾听殿内万历皇帝的叹息声。从早上到现在,万历已无缘无故地发了三回脾气了,宫娥们知道他是为处理梃击案伤脑筋,所以一个个更加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万历昨天就收到了由刑部侍郎张问达代呈的王之棠的揭贴,这小小的揭贴简值就是郑贵妃的催命符呀!与此同时,他还接到了东厂密探送来的一份密扎,扎中写道王之棠的揭贴内容已传遍京城,街头巷议舆论纷纷,都在指斥郑贵妃谋杀太子。正阳门外的一家茶馆,还有人把王之智审张差编成了曲子词当众演唱,这就更令万历烦躁不已。那可爱的郑妃昨天来到坤宁宫,默默地请了个安就走了,万历发现她花容憔悴,脸上似有泪痕,心中更加怜惜她,但是又苦无良策解脱她。今天早晨来到乾清官,发现追问此事的奏疏已经堆成了小山。其中行人司正陆大受的疏文中已经毫不隐晦地使用了“奸戚”二字,矛头直接指向郑贵妃一家,对这些奏疏一概留中倒也无所谓,但街头巷议怎么办?内阁催文怎么办?太子前来哭诉又怎么办?万历简值手足无措了。这时司礼监太监又进来禀报,百官群集在午门以外,恳请万岁临朝。万历烦燥地摆了摆手说;“就说朕龙体欠安,不见!”秉笔太监又轻声发问:“那东宫梃击案如何批谕?”万历无可奈何地说:“着吏部会同十三司官会审!”秉笔太监退出后,万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颓然瘫例在龙椅上。 遵照万历的旨意,刑部会集了十三司的官员,连同对案情较清楚的王之胡士相、赵会桢等人,于五月二十一日对张差进行了大会审。在气氛森严的刑部大堂上,张差再也没有抵赖推脱的勇气,供出了一些更为具体的情节。比如马三舅名叫马三道,李村的李太监名叫李守才,引他进京的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太监是去蓟州监督修铁瓦厂的内侍庞保。他来京时住过的那所大宅子位于朝阳门外,宅子的主人是宫中太监刘成。当问到谁叫他进宫打人时,他毫不隐晦地说就是庞保和刘成,而且指名让他打死“小爷”,并告诉他“打了小爷。你就吃穿不愁了”。最后追问到同伙,才知道他们进京行凶的是一行五人,其中有他的姐夫孔道。案子审到这里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那庞保、刘成都是郑妃手下的亲信太监,至于他们让打的“小爷”,就是平日里太监对东宫太子的习惯称呼。郑贵妃指使行凶已毫无疑问,但为了坐实人证,刑部还建议大理寺、都察院疏请万岁,准予到内庭去把庞保、刘成抓来对质。 消息传到皇城后,郑贵妃几乎支持不住了。她费尽心机策划了好几年,好容易才拟定了这样一个刺杀计划,不想被庞保、刘成等人搞成了这个样子。郑贵妃深深地了解庞保和刘成,这两个笨蛋生性色厉内荏,一旦被抓去审讯,如何经得住三大法司那严厉的追问?到那时自己身败名裂还不要紧,连自己的父亲、兄长也会被一网打尽,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啊!她思前想后,感到实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目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最宠信自己的万历皇帝身上,想方设法求他从中斡旋。但是她又觉得此话实在难以启齿。正在为难之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名宫娥轻轻地走进来禀报“圣驾到”。郑贵妃心中感到了极大宽慰,慌忙抹去泪痕,往脸上淡淡敷了点胭脂,立刻显得花容俊秀,媚态百生。这时,万历已经走进暖阁来了,郑贵妃从小就受皇帝冷落,在孤凄的环境中长大,形成了一种懦弱、多愁善感的性格。端午前夕,被张差行刺吓得魂不附体,这几天又被外界的舆论扰得坐卧不安。虽然群臣的言论都是护着他的,虽然他也知道这次谋杀一案与郑贵妃有关,但他总感到那些奏折都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父皇放到对立位置上去了,这样一来,即使惩治了郑妃,自己也只能落个与父皇结怨的结局。所以他倒希望群臣不要再追什么元凶,只要息事宁人,各方面都相安无事就好了。因此,他不断与太傅们商量,企图找出一个既能平息众怒,又不得罪父皇的两全之法,只是还没想圆满。正在发愁,宫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声的禀报声:“郑娘娘驾到了。”他不明白这位挤兑了自己二十年的郑妃为什么会来找自己。还没起身,帘笼已被高高掀起,郑贵妃在一大群宫娥彩女的簇拥下走进门来了。太子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迎接。 郑妃今天穿了一件湘绣百鸟朝凤淡绿窄肩袄,下著鹅黄色撒花百褶裙,头上绾着金丝翠攒珠钗,面色雍容体态婀娜,恍若仙女一般,分外引人注目。她进得宫来,太子便挥手令内侍回避。当殿内只剩下两个人时,郑妃猛一曲膝,深深的向太子拜了下去。太子没料到她会下拜,慌忙也跪了下去,用手搀扶贵妃,却见郑妃已伸出一双尖尖玉葱般的小手,把自己扶了起来。太子暗暗赞赏道:“真是一位绝代佳人。”郑妃轻启朱唇,嘤嘤而语。讲明二十年来,自己对太子是万般尊敬,梃击一案实在与郑氏无关,如今群臣乱议,众口纷纭,弄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只好来向太子表明心迹,请太子看在皇上的面上,出头救一救她。说到这里,郑妃已是珠泪横流,泣不成声厂。朱常洛被郑妃这一哭弄得六神无主,他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况且早就希望结束这件烦人的案子,就十分恳切地说:“皇额娘请放心,本宫一定亲自出面,劝说群臣不要再追什么幕后人。”郑妃仍然不大放心,恳请皇太子写道令旨。皇太子也不推辞,立即传伴他读书的太监王安进殿,草属了一道文书,言明“梃击案正凶张差既已拿获,把他正法也就是了,至于所谓幕后人,原属子虚乌有,群臣不必再纠缠不休。”文书写罢,让郑妃看过,当即用印发下去了。郑妃这才破啼为笑,千恩万谢地辞别回宫。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可以定结了罢?但是群臣对皇太子的令旨并不满意,反而有人怀疑这是郑妃向太子施加压力所至,更感不平。那坚持要追元凶的本章仍然不断地往上递,弄到最后连首辅方从哲也沉不住气,竟然和给事中何士晋、大理寺丞王士昌等人一样,上了一道:“务要严究主使,不可轻易放过”的奏章。这’下子满朝哗然,逼得万历皇帝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收场了。 六月中旬,紫禁城内突然降下一道圣旨,万岁爷要在慈宁宫召见群臣,剖明梃击案真相。这可真是一个破天荒的大新闻,因为这位万历皇帝倦于朝政,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和群臣见面了。这次为了宫庭凶杀案,竞亲自临朝,可见此案事关重大。但皇帝要怎样了结此案呢?群臣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万历四十年(1615)农历六月十八,慈宁宫前一派庄重肃穆气氛,首辅大臣方从哲、阁臣吴道南率领着六部、九卿、三司、科道文武诸臣鱼贯进入慈宁宫。万历坐在慈宁宫的正座上,皇太子站在他的身旁,三位皇孙也被召来,侍立在左面的阶下。待群臣参拜后,万历先发治人,责备群臣力主抓元凶,是离间他们父子。继而讲到梃击一案不过是内侍庞保、刘成利用疯子行刺,并没有什么背景。既然凶犯已经查出,只要把他们定为斩罪就算了,不要小题大作,肆意株连。接着又用手拉着皇太子说:“太子对朕很是恭顺,朕极喜爱他,如果朕有意废他,何不早降圣旨?况且目前福王已出居洛阳,你们哄传朕要废长立幼,那福王不经宣召能插翅飞回京城来?今天太子也来了,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他。”最后把皇太子拉到群臣面前说:“群臣都在,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说说,不要有什么顾忌。”皇太子见父亲点了自己,也不再推辞,首先申明了自己与父皇自小就十分融 6d3d." >洽,自册封为太子后关系更加亲近,又强调张差确是个疯子,杀掉算了,再无缘无故地抓什么元凶,就实在过火了,要求群臣回去后,千万不要再纠缠不休。至于郑娘娘,一向与自己非常和顺,自己对这位额娘也十分尊敬。怀疑郑娘娘是幕后主使是没有根据的,今后千万不要再提。皇太子的话十分恳切,群臣听了,明知这是息事宁人,庇护郑妃,但也不好再多说了,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宫院。 次日张差被押往西四牌楼正法,两天后在文华殿前,审理了庞保、刘成,由于张差已死,没有招对,二人把所有责任都推了个干净,依郑妃的意思还要保全他们的性命,但万历感到留着他们终究是个祸根,还是传旨把这两个走卒处死了。 一场宫廷大案就这样被万历父子一场双簧戏子息了下来。被处死的不过是几个牺牲品,而真正的策划人却在各种矛盾犬牙交错的形势下被保护下来了。但这个案子并没有彻底了结,天启、崇祯年间,“梃击”案和稍后的“红丸”案、“移宫”案一起,几经反复,又有一大批人在反复中丧生。这充分说明了明末社会政治制度的腐朽。 奇案六 千古迷离红丸案 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的七、八、九三个月,是明朝建国以来气氛最阴沉的三个月。七月中旬,当了四十八年皇帝的朱翊钧驾崩。朝野之间,抑欢禁乐,人人强作愁颜,来为大行皇帝举哀。紫禁城里孝幔低垂,香烟袅袅,一派惨淡景象。依明朝旧例,皇帝殡天后,皇太子朱常洛已于八月初一即了皇位。但万历的丧事尚未操办完毕,新登基的皇帝却又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势来得凶猛。太医院几位医术高明的御医共同会脉后,连拟了四副重药都没有扭转病情。皇帝气得大骂太医无用,而太医院院使亲自进宫去把脉,也没敢说出病因,只开了不少补元气的药物,皇帝吃了毫不见起色。到了八月十六日,宫内传出消息,说皇帝已经起不来床了。 新君刚刚即位半个月就不能再理朝政了,这可急坏了内阁的几位阁臣,因为每天由六部及各省督、抚呈上的奏折不下数百件,其中有不少是急待办理的,皇帝病倒,不能进行朱批,只好压着不办。内阁首辅方从哲开始时倒还沉得住气,但几天以后也感到坐不住了。方从哲是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资格入阁的,他在万历朝担任了七年首辅,很能处理君臣间的关系。万历皇帝三十多年不和群臣见面,但方从哲替万历草诏的各项谕旨,几乎没有受到过驳斥,那是由于方从哲设法交结了万历最宠爱的妃子郑贵妃的缘故。万历驾崩后,方从哲扶持皇太子朱常洛登墓,原以为新君正值四十多岁的盛年,会励精图治。亲自披览公文,省却自己不少麻烦。没想到这位新皇帝连万历都不如,万历虽然不理朝政,但总还能在草诏的圣谕上作作朱批,而这位新皇帝病倒后连朱批的能力也没有了。圣旨无法下发,国事无法料理。而六部九卿催促批复的奏折几乎天天摆满一桌子。最近连阁臣们也在背地里埋怨首辅办事不力了,怎不令他心急如焚? 今天:方从哲刚一来到朝房,内廷就送来了一道紧急公函。打开一看。原来是皇帝有病乱投医,昨天竟擅自斥退了太医院医官,而请内侍崔文升给他看病。崔文升开了一个方子,皇帝吃后大泻不止,一夜之间起厕三四十次,现已昏迷不醒,急请内阁处置。方从哲看罢,心中又惊又气。惊得是万岁病危,社稷难以安定,气得是内府二十四衙门,那么多官吏,竟不能劝阻皇帝,而让一个不懂医道的内侍乱用虎狼药。他一面急传太医院御医进宫抢救,一面通知内阁阁臣赶到太和门前等候宣召——他估计皇帝如果病危了,一定会宣召阁臣布置后事的。 当方从哲带着阁臣们赶到太和门时,内廷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帝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几次派人进宫催问抢救情况,始终未见回旨、而从太和门里不断传出的杂乱脚步声,说明情况危急。方从哲心中十分紧张,急切地等着太医的诊断结果。 天近中午了,几位御医才从宫中出来。由于首辅有话,要及时禀报万岁的病情,所以领班的御医特地来朝房寻找方从哲。这位御医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平日与方从哲交往很深。所以说活毫不隐讳,刚—见面就压低了声音说:“上头的病不妙。”方从哲有些疑惑地说:“刚刚四十出头,怎会病成这个样子。”老太医摇了摇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精损过重,常言道‘寿命之本,积精自刚’,所以太医们一向使用固精建中之类的药物,为的是渐复其真阴之不足。这类药物本是慢工,岂能神仙一把抓?皇上埋怨服之无效,而滥用泻药,以致我们数月凋治之功毁于一旦。”方从哲从老太医的埋怨中已经感到不妙,不觉脱口问道:“莫非不好办了?”老太医叹了口气说:“如果不再乱用庸医,只以充血生精之药调理,还是有望的,只怕……”方从哲赶紧接过来说:“我当进宫劝谏,请皇上按太医院的医案凋养。”老太医拱拱手说:“多蒙大人信赖。”说罢匆匆告别回太医院去了。 送走老太医,已经过了午时,方从哲匆匆用了一点午餐,正准备写劝谏皇帝相信太医院的札子,却听到太和门里一叠声的传呼,“皇帝急召首辅入宫。”从这道传唤看,皇帝确实是病危了,方从哲定了走神,待情绪稳定下来后,才随着前来引路的太监向后宫走去。 进了乾清门,后宫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万历皇帝的丧事还没办完,后宫各院的门前还悬挂着长长的孝幔,盛夏天气,各殿宇的大门却都紧闭着。偌大一座宫院中,除了偶尔有一两名太监匆匆走过外,阗无人声。由于天热,宫院中那些名贵的花树,也都垂着叶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朱常洛的寝宫在乾清宫西南的养心殿,此时殿门紧闭,还垂着一张大竹帘子,所以一进殿就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方从哲扫视了一下殿内,没有发现一个宫娥内侍,只看见殿中央龙案上,燃着几根龙涎香,一缕香气扑鼻而来,因而屋里的空气倒不显得污浊。引路太监轻轻走到西暖阁前,撩起了低垂的竹帘,只听新皇帝用微弱的声音传旨:“请方先生进来!”方从哲不敢怠慢,整了整衣冠,面色庄重地走进暖阁,双膝跪倒,恭敬地说:“臣方从哲见驾吾皇万岁!”“起来,赐坐!”早有一名内侍搬过一只雕龙硬木圆凳来,请方从哲坐下。方从哲这才低垂着头,用眼睛的余光偷觑了朱常洛一眼,只见他面色苍白,三络长髯虽在病中,却梳理得十分整齐,头上缠着一块沾湿了的黄绫子,显然是为了降温。从这一切迹象看,皇帝的病虽重,却不象有致命的危险。朱常洛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握住方从哲,说:“朕这几日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临朝,一切大事都烦先生操劳了。”方从哲赶紧接道:“万岁天恩浩荡,从哲敢不竭尽全力报效国家?”朱常洛说:“朝中政事先生可代朕朱批,太子生性懦弱,也望先生扶持,后宫妻妾……”说到这里他感到气力不支,喘息了好一阵才接下去:“尚未来得及册封,先生可依旧例拟定名份。”这几句话无异是交待后事了,方从哲恭敬地聆听后安慰说:“万岁春秋正富,偶染小疾,原无大碍,望安心调养,千万不要误信流言,作践龙体。”朱常洛摇了摇头突然问道:“寿宫可曾齐备?”这一问使方从哲感到十分为难,他不知道皇上问的是已经驾崩的万历的寿宫还是他自己的寿宫,一时不好回答,思索了一阵才说:“万岁放心,大行皇帝已安葬完毕,天寿山地宫于前天开始复土……”,没等他说完,朱常洛已经不耐烦了,打断说:“朕问的是朕之寿宫。”方从哲慌忙跪倒在地颤声劝道:“太医院御医已禀报过,万岁目前不过是体质虚弱而已,哪里便有天崩地坼的事?”朱常洛厌烦地说:“太医院一帮庸医,朕信不过。”“万岁若信不过太医院,臣当传檄天下,广召名医。”听到广召名医几个字,朱常洛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就问:“听说鸿胪寺有官员来进药,如今为何还不送来?”方从哲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曾上本说他有仙方可治万岁病症,但臣与内阁诸臣计议,以为不可轻信,所以已将李可灼斥退了。”朱常洛面露嗔色,沉默了一阵才说:“太医无用,仙方又不可信,难道叫朕束手待毙?”方从哲吓得连连叩头说:“微臣怎敢?只是李可灼之言实不可信,皇上三思。”朱常洛挥了一下手说:“纵不能医病,也断不会要命吧?你传旨下去,朕要试试这个仙方。”方从哲知道,从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起,就信奉道教,求炼长生不老的仙丹,这股风气由来已久,万历晚年几乎天天都要坐在丹房里与那些老道们一起炼丹,看来新皇帝也深谙此律,迷信“仙方”,这是难以劝阻的。只好推脱道:“待臣与六部九卿商议后,再来禀明皇上。”朱常洛说话太多了,感到底气不足,挥了挥手,示意方从哲不要再说。方从哲赶忙与几名宫娥伏侍皇帝躺好,看着他闭上眼睛,微微喘息,才磕了一个头匆匆退了出来。 接连三天,后宫里不断来人催问:“李可灼的仙丹是否送来了。”方从哲只是推拖,到了第三天下午,皇帝的亲随太监来到体仁阁,说皇上降旨,着李可灼速带仙丹进宫。方从哲无奈,只得与阁臣韩议定,由他二人陪同鸿胪寺丞李可灼带所进之药进宫见机行事。 鸿胪寺丞李可灼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他面形清癯,举止飘逸,确有点道骨仙风。所进的“仙丹”盛在一个十分古朴的锦匣内,方从哲打开锦厘,立即飘出一股沁人心肺的清香,使人感到五内舒畅。再看那仙丹,却是一粒红得如同玛瑙般的药丸,光泽晶莹,灼灼夺目,确实不像凡间所有,据李可灼讲:此仙方乃是他年轻时节在峨媚山采药时得遇一位仙长所赠,所用药料均采自神府仙境,非人间所能得到,能治百病。这么一说连方队哲也不能不信了,急忙带着李可灼来到了养心殿。 朱常洛显得比前几天更削瘦了,体质虚弱,竟连侧身半坐也觉困难,只好平躺在龙床上。但他的神智十分清楚,见方从哲与韩进来,劈头就问:“仙丹可曾带来?”方从哲跪着奏道:“李可灼已携仙药进宫,只究竟能否治病,臣尚不敢妄言,请皇上明断。”这时,李可灼也捧着“仙丹”跪在了韩的后面。朱常洛示意把药呈上来,方从哲赶紧回身取过药匣,膝行到龙床前双手把药递了上去。一名贴身宫娥接过药匣徐徐打开,立刻全屋都迷漫起淡淡的清香。李可灼见周围大臣疑虑神色,先自服一丸。大臣方才放心。而朱常洛一见仙药红润晶莹,就觉得不同凡响,况且此刻药物的清香又使他顿觉舒畅,于是命人取水来,急匆匆地把药吞下去了,整个西暖阁内从宫娥内侍到方从哲、韩都紧张地等着皇帝的反映,只有李可灼似乎胸有成竹,脸上呈现出一副自信的神色。皇帝服下药去,就闭上了双眼,有一刻多种—动也不动。守卫在两侧的臣子们有点沉不住气了,方从哲用眼色示意传事太监看住李可灼,勿令逃走。就在这时,皇帝却睁开了双眼,呼唤宫娥携扶,想坐起来。方从哲刚要阻拦,朱常洛已经坐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健康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夸:“果然是仙药,仙药!”又称赞道:“李可灼是个大忠臣。”皇上的这番举动使方从哲、韩不能不相信仙药的灵验了,二人齐声问:“万岁此刻感觉如何?”朱常洛说:“朕只觉遍体清凉,似再无虚弱之感。”说罢探出身来叫道:“李可灼!”李可灼伏地轻应:“微臣在。”朱常洛说:“朕服仙丹果然奏效,请你明天再进一丸来,大概就可痊愈了。”李可灼答道:“臣家中尚有一丸仙丹,但仙长曾指点过,需在第一丸后三天再进第二丸,臣当于三天后再献灵药。”朱常洛说:“联病好后,一定给你加官进爵。”李可灼磕着头说:“微臣不求加官进爵,只愿万岁龙体得康复真元,就心满意足了。”朱常洛更是不断地点头称赞“忠臣,忠臣。”方从哲跪着扶住皇帝说:“万岁刚刚复康,还望息心调养。”朱常洛点点头说:“朕知道,你们跪安吧!”方从哲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带着二位外臣退出了养心殿。 农历八月末,是北京的金秋季节,在养心殿的宫院里,有几盆硕大的桂花正在盛开,金黄色的花朵簇簇团团,馥郁的幽香弥漫庭院。大殿里,那紧闭了十几天的殿门已被敞开,任阵阵花香随风飘入西暖阁。朱常洛坐在龙案前,心境很是欢快。自吃了李可灼的“仙丹”后,不知为什么,疾病好似一下子被驱走了一半。两天来,他除了时常坐在龙案前养神外,居然还有两次走出了殿门。看到那生意盎然的桂树,他感叹由于有病竟然没顾上欣赏中秋的月色。想想今天就是八月三十日了,李可灼的第二粒仙丹将要送来,心里更是高兴。 朱常洛和他父亲万历皇帝一样,十分迷信所谓的灵丹妙药,这次吃了“仙丹”,病势陡然减轻,更使他对仙丹百般敬服。他清楚地记得十八年前,父皇万历也曾得过一场大病,当时已认为没有恢复的余地了,于是传了遗诏,把太子后妃托孤给首辅沈一贯。但一夜之间,病情突然大愈,据说就是吃了仙丹的结果。想到这里,他更希望快点得到第二粒仙丹,所以从上午他已派了六拨儿太监去催促方从哲,叫他火速传李可灼进宫。但现在天色已近申时,李可灼还没到来,他不觉有点焦躁了,嘴里不断地叼念着“首辅误事”。直到申末时刻,太监才报道方大人、韩大人陪着李可灼在宫门前候旨,朱常洛迫不及待地说:“传!” 力从哲今天可为了大难了。三天前在皇上的催逼下,他引李可灼进宫献药,虽然当时就收到了效果,但凭他多年的阅历,总觉得这?似乎是心理作用所致,并不一定是药的神效。回到府中后,就有几位心腹幕僚前来打听情况,他们与方从哲的看法一致,都劝方从哲不要再引李可灼进宫。尤其是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异口同声地否定“仙丹”的作用,他们表示,如果首辅再引入送什么“仙丹”,他们就集体上辞呈了。第二天又有几名给事中上疏,弹劾方从哲以首辅之尊,不能制止内侍乱用虎狼药,又滥引荒诞之人进宫献荒诞之药,弄得方从哲有口难辩,所以他准备再次斥退李可灼。但从后宫传来的消息却是皇上已能下行走,这又使他对仙药寄托着一线朦胧的希望。他也曾寻访了太医院院使,院使告诉他皇帝的复康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太医院近来所献的医方起了效果,一种竟可能是病入膏盲的“回光返照”,无论怎么说也与仙药不相干。这使方从哲一,时难以断定孰是孰非。今天一早,皇帝就派人催仙药,方从哲是一压再压,企图拖延,但午时以后,皇帝催促更紧,并发下圣谕,如果内阁阻拦进药,就以抗旨欺君论处。他才无可奈何地将李可灼召到内阁,再四叮问,李可灼力保仙丹有神效,方从哲这才拉上韩一同陪李可灼进宫。 进得宫来,见皇帝居然隐坐在龙案前,神气确比前天好多了。方从哲总算略微踏实了一点,心里又有点相信仙药确有奇能了。今天进来的这粒红丸,比前次的略大一点,色泽也更加光艳。朱常洛接过来后,仔细端祥了好一阵,脸上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喜悦。宫女捧上淡人参汤,朱常洛很快地就着参汤把药服下了。李可灼看皇帝服罢药,跪请他上床休息,朱常洛却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用不着,朕今天精神很好,李爱卿献药有功,来日定当封赏,”说罢,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方步,又笑着对方从哲说:“方先生,你看朕明天是否可以临朝了?”方从哲娓婉地劝道:“万岁且再将养几日,待龙体大康后再临朝不迟。”朱常洛点头应允。为了不再使皇上过分劳累,司礼监随堂太监及时地截断了他们的谈话,把三位外臣直送到隆宗门藏书网才挥手言别。 九月初一,是新君登基一个月的喜庆日子。内廷诸司见皇帝病势恢复得很快,决定连夜撤掉祭奠大行皇帝的孝幔。挂灯悬彩,祝贺新君亲政。所以紫禁城里八月三十日是一夜未眠,二十四衙门连夜布置装饰宫院的活动。御用监和司设监更是忙碌,把大量红绸、宫灯送到三宫六院。各院太监们来回奔走,挂灯的挂灯,送锦衣的送锦衣,生怕明天寅时二十四衙门总管太监检查时,挑出大毛病。忙碌到后半夜,乾清宫前突然出了乱子,只见四名年青力壮的太监飞跑着往各宫传旨,着立刻停上张灯结彩,紧接着司礼监掌印太监传谕速召太医院院使率诸太医进宫,不 4e00." >一会儿又传皇帝口谕,着乾清宫李选侍率皇太子及各宫妃嫔到乾清宫听旨,与此同时,宣召内阁辅臣、六部九卿掌院官吏进宫……这一连串的召人,说明皇帝已经病危了。等到方从哲率领着各部尚书来到乾清宫前时,太医们已经垂头丧气地从殿内走出来,乾清官里六宫女眷‘们哭作一团一皇帝在九月初一丑时二刻殡天了。 本来已经复康了的皇帝,服了一粒并非御医进呈的红丸,在夜里猝然死去,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方从哲此刻更为紧张,他已预料到明天早晨就会有无数指劾他的奏本飞进来,弄不好很可能被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所以虽然他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但心中却在暗暗地思索着为自己解脱的对策。按明朝的旧例,皇帝驾崩,他的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方从哲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利用拟遗诏的机会,申明服用红丸是皇帝自己的意见,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大行皇帝身上才算上策。主意已定,他的神情也安定了下来,以宰相的风度调理后事,居然使一切有条不紊,当夜就安排好了举哀的全部程序。 果不出方从哲所料,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整个朝廷的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其中有的奏本已经公开指出,给皇帝服泻药的内侍崔文升,最初曾在郑贵妃属下任职,后来才由郑贵妃转荐给朱常洛。崔文升竟敢用泻药摧残先皇,其背后必有人指使。这使方从哲感到吃惊,因为他明白自己与郑贵妃也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如果有人说红丸是由自己引进的,再把它和崔文升联在一起,很自然地会bbr>形成一个育计划的弑君阴谋。朝议一起来就很难平息,自己将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对这些他已有预料,但绝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好在他在皇帝殡天那天起就已想好了对策,他满有把握地认为,群臣现在纷纷上本,是由于不了解真相。如今只要把皇帝的遗诏发下去,群情自可平息。于是方从哲迫不及待地征得了阁臣的同意,颁布了由他亲笔起草的遗诏。遗诏中以大行皇帝的口吻百般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方从哲以为这对堵住各言官的嘴可能会起极大作用。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走了一招最愚蠢的棋。遗诏一下,群情鼎沸,朝臣们都知道遗诏出自首辅之手,无形更把方从哲与进红丸紧密地联在一起了。大家把遗诏当成了方从哲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多言官直言不讳地把方从哲也列入弑君的行列,请求惩办崔文升,李可灼,并严查幕后主使的声浪愈演愈烈,到这个地步,方从哲也感到有点招架不住了。 在天启初年的内阁中,辅臣韩算是威望最高的了。“红丸案”发生以后,尽管群臣纷纷上疏追问,韩却始终一言不发。这令方从哲十分恼火。十月四日,在内阁里议处政事,方从哲问韩:“李可灼进红丸从始至终你都清楚,为什么不出来说上两句公道话?”谁知韩只是微微一笑,根本没有回答。方从哲真不知这位辅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其实韩一直在注视着群臣的动态,他对方从哲的无过受责也寄予很大同情,但是他看问题要比方从哲远得多。依他的主意,对群臣要求查清红丸案、追惩幕后人的奏折,本就应采取听之任之不加可否的态度,这样很可能喊一阵就自然的息声敛气了。方从哲过早地跳出来,又是颁遗诏,又是命人申辩,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套锁链。如今方从哲成了众矢之的,而自己也是陪同进药的阁臣之一,群臣攻击方从哲,未必对自己就没有猜疑,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为方从哲辩护,其结局将会和他一样陷入被动局面,那么要澄清此案就比登天还难了。韩的这番苦心,方从哲怎么会知道呢? 十月中旬,追查“红丸案”的呼声达到了最高潮,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邹元标则厉声切责:“首辅方从哲不伸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谓其无心,何以自解于世。”这孙慎行和邹元标都是朝巾最孚众望的大臣,素以忠正耿介著称。尤其是邹元标,当年曾因反对权倾一时的首辅张居正受过很重的杖刑,被时人誉为“五直臣”之一,声震朝野。他们的奏折给追查“红丸案”元凶定丁基调,方..从哲纵有一万张嘴也难以辩驳了。捧着这两道奏本,方从哲双手不断颤抖,他回顾这几天为平息众怒所做的努力,感到自己并没有走错棋,比如在会见群臣时,他曾严正地指出:“崔文升、李可灼进药,均系先皇所请,如说内中有阴谋,首先要使先帝蒙受一个不得寿终的名声,凡属臣了,于心何忍?”这本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回击,足以使那些气势汹汹的言官望而却步。谁知这个回击非但没有奏效,反而如同火上浇油,使追查的声势形成了一股狂流。先前弹劾他的还只是些言官,现在连不少大臣也挺身而出了,先前的奏本还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以隐指为主,现在干脆指名点姓地骂起来了。更有甚者,有的奏本还翻起了老账,把方从哲依附郑贵妃的丑事都抖露出来了,最后终于导致了孙慎行、邹元标的奏本……秋风起了,宫院中落叶满径,寒气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使人遍体生凉。方从哲此刻连心里都是凉的,他感到再也无力抵挡这些严厉的切责了,想不到居官一世处处仔细,苦心钻营,竟落了个“弑君”的罪名。事到如今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上疏请求归隐。方从哲思来想去,终于选定了这个退身之计。他写了一道很长的奏本,一面仔细为自己辩解,一面十分诚恳地提出了退隐的要求。 方从哲奏本递上去不到十天,天启皇帝的批准谕旨就下来了。十一月初,这位执政八年之久的老臣,在萧瑟的秋风中,凄然地离开了京城。卢沟桥的长亭前,芦荻萧萧,落日斜映,断鸿声声,一派肃杀景象。方从哲举起酒杯,对前来送行的几位幕僚发泄了一番感叹。一阵寒风卷来,他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洒,越显凄然,以至送行的幕僚都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方从哲走了,在荒草侵径的小路上,在乱云与荒草接壤的天尽头,在落叶飘零的秋风中,孤独地走着一个被从统治集团中倾轧出来的失败者,但是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就在方从哲离京后不久,又一批严查红丸案内幕的奏折送到天启皇帝的案头。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皇帝一生也算是充满坎坷了,还在幼年时节,自己的生母就因被人殴打而病死,而父亲一直得不到万历皇祖的信任,几次差点被废掉皇太子的称号。好容易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却又大病缠身,如今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使他心中蕴蓄着一股报仇的情感。方从哲恰好成了他发泄仇恨的对象。所以当方从哲乞归的奏本上来后,他一点也不留恋地准了本,而现在群臣并没有因为方从哲的被贬而停止对他的攻讦,就更使天启帝觉得方从哲逃不脱弑君的罪名了。但碍于从哲乃是三世老臣,一时不好给予过重的处置,所以天启将这些奏书都留中不发,以观动静。这天上午,天启皇帝正在群臣的奏折中寻找指控方从哲的本子,却忽视发现一个非常熟悉的字体,仔细看来,却是方从哲从致仕的老家发来的。奏疏写得很恳切,疏中说:“离京后无时不注目朝廷,知道群臣还在先皇考殡天事上纠缠不休,自己年老愚昧,未能阻止庸官进药,罪不容诛。为表示谢罪,愿乞削去官阶,以老髦之身远流边疆,以平朝臣之怨。”看罢奏折天启又有点同情起这位老臣来了,就把原疏发内阁度议。他没有想到,这正是远在江南的方从哲希望他做的。 在处理红丸案的过程中,方从哲是走一步错一步,只有这最后一道奏疏算是走对了。他上这道奏疏的目的一是以恳切的言词,严厉的自责来平息公愤,二是希望唤起一些朝臣的同情,能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结果两个目的都达到了。群臣在议论方从哲的奏折时,已有人为他鸣不平。不久,刑部尚书黄克缵、给事中汪庆百、御史王志道等纷纷上书,要求立即刹住追查大行皇帝暴卒之谜的舆论。他们的主要理由就是如果纠缠下去,朝廷不宁,且陷先帝以非善终之地,与皇家名声也不好听。这样的理由如果从方从哲嘴里说出,就能引起众怒,而从其他官员嘴里说出,就显得有些道理。但天启认为这种辩解并没有搞清红丸案的真相,一时难以决断。这时,一直缄默无言的阁臣韩终于站出来说话了。韩以一个亲历者的资格出现,把当时他目睹的一切事实都详细地说清楚了。特别是方从哲当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情景,被描绘得十分具体。最后,韩才提出“红丸”一案,纠缠了一年多,但真正置先皇于死地的崔文升和李可灼到现在也没有处置,这两个人虽然乱用药物,但也确实是奉旨进药,可以适当惩处,红丸一案则不宜继续深究。 韩在万历年间就是个有名的老成之臣,居官十余年处事公正,并绝不趋炎附势,很受群臣尊仰,而且他和刘一憬都是在进红丸的前几天才入阁的,与原内阁中的党派之争没有关联,入阁后又一直陪伴方从哲料理进红丸之事,说出的话是可信的。所以他的奏折报上后,很快地使一场风波平息了下来。不久天启皇帝圣旨颁下,“将李可灼削官流戌边疆,崔文升逐出北京,发往南京安置。”一场轩然大波,到此总算结束。但是朱常洛为什么在一夜之间猝然暴死?李可灼所献的红丸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一直是个谜。三百余年来,尽管史学家见仁见智,设想了种种答案,但没有一种能令人信服,因此红丸一案成了千古之谜,而围绕着一代皇帝猝死所发生的一场宫廷政治斗争,却深刻地揭示了明朝末年上自后妃、诸王,下至宦官、外戚、阁臣、九卿、言官、外吏之间激烈的门户之争。透过它,我们终于看到封建社会晚期的种种陋政和积弊,所以直到如今还有人把发生在明末的“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列为理清明代政治斗争脉络的钥匙呢! 奇案七 康熙江南科场案 南京秦淮河北岸,系六朝繁华之地。沿贡院街东行,就会看到两组古建筑——夫子庙和贡院。这夫子庙始建于北宋景祛元年(1034),贡院则是明清两代试举的场所。人们来到此处,除了游览大成殿,登临奎星阁外,还总爱在旧贡院的旧址上寻找一下昔日考生会试的遗迹。懂得一点历史知识的人,还会兴趣十足地打听清康熙年间,发生在这里的一起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案。这场科场案起自江南,涉及督、抚两司,后来把六部、九卿、詹事、科道都卷了进来,案情忽而明朗,忽而晦涩,几上几下,迷离扑朔,成为清初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怪不得游人都希望听一听这案情的始末了。 这场大案发生在清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深秋的紫禁城,落叶飘零,残花满径,深如海般的宫院内笼罩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已是深夜子时三刻了,但弘德殿暖阁还闪烁着摇曳下定的烛光。康熙皇帝在这里批阅奏折已经整整三个时辰了。尽管宫娥们悄悄地换了两次蜡烛,但皇上仍然没有要休息的样子,只见他忽而埋头阅疏,忽而起身踱步,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怒气。 康熙是一个很能自制的皇帝,此刻发火是因为他刚刚读罢一封江南巡抚张伯行的奏折。报称江南本届乡试出现了舞弊大案,副主考官赵晋受贿十万两纹银,出卖举人功名。阅卷官曰俞、方名通伙作弊,正考官左必蕃知情不举有违国法。为此江南才子大哗,舆论纷纷,民愤难平,请求从速查清弊端,严办贿官,以定江南才子之心。这封奏折好似一个晴天霹雳,使康熙震惊不已,他万万不会相信,在江南礼仪之乡会出现这样的劣迹。但是,事情好像专门和他开玩笑一样,他又于密奏卷内发现自己最宠信的坐探、苏州织造李煦的奏折,详细地讲述了江南科场舞弊,民情鼎沸的情况。奏折中说:举子们出于义愤,把考场匾额上的“贡院”两个字涂写成了“卖完”,还有一群考生竟将财神庙里的财神泥像抬到了夫子庙里,江宁城内万人空巷,观看考生们抬着财神爷游街。康熙看到这里已经怒火填膺,偏偏在奏折里面又飘出了一个小纸条,是李煦抄录的一幅揭贴对联:“左丘明双目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这分明是指斥主考官左必蕃对舞弊行为视而不见,副主考赵晋胆大妄为,贪赃枉法。康熙再也无法忍耐了,手中的龙泉窑青花茶杯,被他狠狠地掷在地上,摔得粉碎。侍候在窗外的宫娥内侍吓得魂不附体,齐溜溜地跪下,战战兢兢地轻呼:“万岁息怒!”康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手令他们退下,自己坐在龙案前发下了一道御旨,令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为钦差大臣,火速赶江南,务将科场案彻底查清。 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张鹏翮,是在凌晨接到康熙的圣旨的。他自知皇上一向对自己绝对信任,而且他也知道康熙皇帝平生最重视网络天下士子,如果科场舞弊案不能彻底查清,必然会遭到皇上的痛责。于是不敢怠慢,接旨的当天下午就与赫寿一起赶赴江南。路上二人议定,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将行贿的人犯一起缉拿严惩。由于这个案子发生在南京,为了避免南京有关人员的纠缠,也为了不受江南各衙门的干扰,他们决定不在南京审案,而将行辕设在扬州。然而到了扬州后,他们才感到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 第一次会审是在扬州钦差行辕进行的。两江总督噶礼、江苏巡抚张伯行奉旨陪审。也许是被大堂上的森严气氛所慑服吧,副主考官赵晋当堂供认受贿黄金三百两,阅卷官王曰俞、方名也供认徇私舞弊,将在卷中做了暗记的程光奎、徐宗轩、吴泌等点了举人。案情脉络清楚,三个考官当堂被革去功名,收监看管,下面只要取出吴泌等行贿者的口供,将受贿钱财数额查清,就可结案了。张鹏翮正为这个案子审得顺利而庆幸,却不料在审讯行贿人程光奎、吴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得波澜突起,案情一下子又复杂起来。 程光奎、吴泌等被带进了大堂,张鹏翮先试了试这两名“举人”的学识,结果吴泌连两句 href='437/im'>《三字经》都背不顺溜。程光奎更加可怜,默写 href='436/im'>《百家姓》只“赵、钱、孙、李”四个字就写错三个,写对了的一个“钱”字还歪歪扭扭。钦差对这个只认识“钱”字的考生万分鄙视,含怒问道:“尔等到底行贿多少,才买来这举人功名?”程光奎自知难以抵赖,只好如实招供:“大人,息怒,小人出了黄金十五锭,每锭二十两。”吴泌也跟着供认自己行贿数额与程光奎相同。吴泌刚刚招完,只听得一声惊堂木响,江苏巡抚张伯行拍案而起,厉声喝问:“主考官赵晋只收到十五锭金,另外十五锭哪里去了?”程光奎支支吾吾推说不知,张伯行又问:“你二人的贿金可是亲手交给赵主考的吗?”吴泌答道:“是小人托前任巡抚的家人李奇代送的。”张伯行立即拿起一根火签,传令速拿李奇到案。总督噶礼起身阻止道:“李奇乃前任叶抚院的亲信,大人轻信供词,缉拿于他,恐怕叶巡抚面上不好交待。”张伯行正色答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奇与御案有牵,焉能不问?”二位钦差也觉得应当穷追到底,于是李奇很快被捉拿到大堂上了。 张鹏翮与赫寿早就怀疑受贿者绝不仅赵晋一人,现在行贿数额与受贿不符,明摆着还有受贿者未查出,焉能不追?李奇一上堂,张鹏翮劈头就问:“李奇,你代吴泌等人行贿考官,赃银交给谁了?”李奇平日仗着叶巡抚的势力,只知到处胡作非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上堂就吓瘫了,听到钦差发问,更觉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回答:“交给赵大人了。”赫寿厉声驳斥道:“赵主考只收了十五锭,余下十五锭想是被你私吞了?”李奇慌忙分辨:“小人不敢,小人实在冤枉。”张伯行接过来把声音放和缓了一些说:“你把三十锭金的下落交待明白,本院从轻处置。”李奇说:“大人作主,小人实说……”话没说完,噶礼已经暴跳如雷,喝道:“分明是李奇私吞贿金,还有什么问的?拉下去大刑侍候!”李奇惊恐地望着噶礼连呼“大人饶命”。噶礼紧紧盯问:“是不是你吞下了?”李奇哆里哆嗦地说:“是小人……”张伯行欠起身来缓缓地说:“李奇不必惊慌,只要你讲明真情,本院自会按国法发落你。”李奇回过身来,欲言又止,张伯行把一脸一沉,说:“难道你还不肯讲?”李奇说:“小人愿招,只是……”又回头偷睨了噶礼一眼,“小人不敢说。”两位钦差见此情景,心中已明白了八分。张鹏翮说:“有本钦差与你作主,只管讲来。”李奇磕了一个头说,“还有十五锭赵主考让我交给了泾县知县陈天立,听说是留给……”张伯行紧盯:“留给谁了?”留给总督大人。”李奇一句话,使全场的人都愕然了。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审来审去竟审到总督大人头上来了。张伯行的目光剑一般地射向噶礼,只见噶礼面色铁青,两目呆直,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拍案怒吼;“大胆刁民,竟敢当堂诬陷封疆大吏,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两旁衙役一阵喝喊,就来揪人。张伯行急忙站起身来喊声“且慢!”衙役们慌忙停下,张伯行对噶礼拱了拱手说:“犯人口供尚未录全,岂能轻易棒杀?大人心无芥蒂,何必怕人诬陷,不妨让他把话讲完,钦差在上自有定夺。”噶礼越发恼怒,吼道:“刁民信口雌黄,搅扰公堂,难道你就容他肆意乱咬?李奇如此大胆,想是有人指使,本督却容不得他。”说着把头转向不知所措的衙役,喝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与我拉下去加力地打!”张伯张把脸一沉威严地说:“有本院在此,你们哪个敢打!”公堂上气氛立刻紧张起来了,督抚二位大员一个要审,一个要打,怎么收场呢?两位钦差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一时难以决断。大堂之上差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只有总督噶礼和巡抚张伯行怒目相视,似乎还要争吵。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功夫,两位钦差才耳语了几句,张鹏翮站起身来宣布:“李奇诬陷朝廷重臣,罪不容诛,且将他重镣收监,严加看管。本案今日审理到此,退堂!”众衙役将吓得半死的李奇拖下堂去。大堂上只剩下了四位主审官,张鹏翮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说:“今日大审,案情已明,李奇胡言乱语,本部堂决不挂齿,二位大人陪审劳累,歇息去吧!”张伯行接道:“案情虽已明朗,然尚未究得水落石出……”噶礼也不示弱,大声喊着要揪李奇的指使人,张鹏翮摆摆手,劝道:“督抚共济,方可保境安民,二位大人都是为国效力,不可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噶礼“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张伯行一眼拂袖而去,张伯行摇了摇了头,辞别钦差退出了辕门。 当晚,张伯行在后衙心絮十分烦乱,他想:自己是皇上亲自拔擢的重臣,理当执法公正,不避权臣。江南科场案,众口纷纭,已成众矢之的,偏偏在大堂之上,李奇招出了噶礼受贿,如不彻底纠清,上负天子爱才之心,下屈志士报国之情。然而噶礼专横已非一日,看钦差的表情又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难道就这样草?99lib.草收场不成。正在愁闷,家人张富进来,轻轻地说:“二位钦差来访,现在花厅等候。”张伯行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决心据理力陈,服钦差主持公道,于是快步迎到花厅。 二位钦差今天十分奇怪,没有穿朝服,每人一身青衣小帽,使气氛显得更加和缓。寒喧几句后转入正题,张鹏翮说:“日间会审,舞弊一案已有端倪,赵晋,王曰喻之流贪赃枉法自应重治,多亏大人一道本章,为江南士子申张了正气,我二人准备明天就结于案,回京复旨,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张伯行摇了摇头说:“多蒙二位钦差明鉴,行贿的歹人才被绳之于法,但是大堂之上案犯供出总督大人,我们如不闻不问,恐难服江南士子之心。况江南吏泊荒疏已久,总督受贿都无人追究,将来上行下效,局面就更难以收拾了。”赫寿笑吟吟地接过来说:“张大人的话说得有理,但李奇的供词原无根据,追究总督大人谈何容易。况且总督乃皇上信赖之人,事情闹得太大了于皇上面前也不好交待。退一步说,即使噶礼真的受了贿,碍在皇上的面上,还能将他怎样?那时大人与总督同处一隅,官场往来恐有许多不便吧!”张伯行神态变得严肃起来了,说道:“伯行自蒙皇上越级拔擢以来,无日不思竭尽全力报效国家,堂堂国家法度岂可轻易违犯,封疆大吏触犯国法理应从重查处,二位钦差都是清正廉明的贤臣,素有执法如山之美誉,望不要以私人恩怨定是非,扶持张伯行将案情究个水落石出。”张鹏翮也摇了摇头说:“事情不是这样说法,我们到江南来决不想为一个科场案使督抚结怨,张大人深明事理,总不能不想想后果吧?俗话说‘得让人处且让人’,这件事深究下去有碍朝廷命官的声誉,况且如果查不出总督的破绽来,大人将使自己置于何等地位?”张伯行这才明白了钦差深夜来访的目的,就是劝自己就此罢休,不觉一阵烦躁,冷冷地说:“伯行要纠清此案,并没想过个人得失,为国为君,惩察不法,天经地义,我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钦差遭此抢白,也自觉没趣,怏怏而别。 送走了钦差,张伯行心绪更乱了,他深悔刚才一时孟浪冲撞了钦差大人,他明白这无异于为渊驱鱼,把钦差的立脚点赶到噶礼一边去了。看来查清舞弊一案,阻力是越来越大了,想到此处,他不觉打了一个冷战。腊月天气的江南夜色,月光如霜,一派清冷气氛,张伯行心理也是一片阴冷。正在踌躇之时,家人张福走过来说:“老爷不必多想了,依小人看这案子是决不会追到总督大人头上的。”张伯行不解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张福狡狯地笑了一下说:“难道老爷忘了,那张钦差与噶礼是儿女亲家呀。”张伯行被管家一句话提醒,心绪更加低沉,他想到了在今天的大审中张鹏翮开始时态度十分明朗、对受贿考官也是紧追不舍,但当李奇供出噶礼受贿后,他的态度确实突然变得暖昧起来。看来这个案子是难以查个水落石出。但是,想到康熙对自己的倚重,想到江南士子义愤填膺的神态,他再也不犹豫了,既然钦差不肯深究,我还是将实情禀明万岁,请求重办噶礼以定国法。于是,他抖擞精神,连夜写了一道言词恳切的奏折,发往京城去了。 康熙是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到张伯行的奏折的,实际上在张伯行奏折上来之前他早已嘱咐他安排在江南的亲信。李煦、曹寅等,不断密报审案消息,对江南大审情况了如指掌。张伯行的奏折理直气壮,使康熙很受感动。但就在今天,他也接到了噶礼的奏折;参劾张伯行挟嫌诬陷封疆大吏,监毙要犯。折中列出张伯行七大罪状,仅其中私刻书籍、谤诽朝政一条就足够灭门之罪。康熙本待不信,但李煦等人也曾多次密告张伯行确有刻书之举,又使他不敢全面否定。拿着两份奏折,他费起了踌躇,心中只埋怨张鹏翮和赫寿,去了两个多月竟没有一道有点主见的奏章。但是,他对江南科场案的态度是十分明朗的,一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现在督、抚互相弹劾,且都被裹进案中,如果不采取措施,恐怕越审越乱,想来想去,他决定暂时将张伯行和噶礼都解任,减少干扰,然后严令张鹏翮二人将科场案和督抚互劾案一并加速审清,他明确表示案中不管牵进何人也要彻底究清。他特别指出,证人李奇和泾县知县陈天立是本案关键,必须要这二人当面对质清楚,查明余下的十五锭金子的下落才是破案关键,叫钦差格外用心。 圣旨发下十天,仍不见张鹏翮的确实结论。却连接收到江宁织造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的三道密札,报道审案过程中又出了新的波澜。李奇与陈天立对质后,陈天立供认出确实接到了李奇送来的十五锭黄金,但问到交给谁了的时候,他却吞吞吐吐不肯说,就在钦差准备再次拷问之际,陈天立却突然在监中自缢身死,造成了死无招对的局面。案子越审越复杂,而且江南士子近日又有聚众闹事的趋势,已有人贴出歌颂张伯行德政的歌谣,也有人为噶礼鸣不平,江南舆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曹寅和李煦都是康熙的绝对亲信,他们的奏折是完全可信的。康熙简直有点头痛了,他万没有想到这个案子会如此曲折,同时他对江南民心的不稳也感到忧虑。但他到底是一位十分精明的皇帝,从一连串的事件中,他已肯定噶礼必定受了贿赂,就连陈天立的死,恐怕也有杀人灭口的嫌疑,张鹏翮身为钦差,竟然眼睁睁看着要犯自缢,实在是失职。康熙对张鹏翮已由信任变为怀疑,于是,当天就发下两道圣谕,一道是催张鹏翮、赫寿火速将勘查结果报上来,一道是密令安徽巡抚暗中查访陈天立的死因。 当康熙在紫禁城内心急如焚地颁旨时,张鹏翮与赫寿在扬州也是如坐针毡。根据案情的发展,他们都明白噶礼逃脱不了受贿的嫌疑。但是,他们也明白,如果真的将噶礼定罪,他们自己也免不了坐视要犯自杀的罪名。尤其是张鹏翮,与噶礼获罪,自己也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不知会招来什么灾祸。何况张伯行始终咄咄逼人,定要查清噶礼罪行,一旦如实禀报,则证明藏书网江南只有张伯行一个清官,相比之下连钦差也成了昏庸无能之辈,就更与自己不利了。如实参奏不行,隐瞒实情也不行,因为他们知道皇上在江南有不少坐探,结论下得稍有不妥,被皇帝发觉就有丢官发配的危险。进退维谷之间他们决定采取拖的办法,等时间一长,江南士子的气愤平息下去,再采取个折衷的办法,惩处几名小官结案了事。但是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一月,皇帝一连两道圣谕,催促结案,而江南民心鼎沸,并不比去年稍减。张鹏翮这位素以精干著称的官员也睡不着觉了,他与赫寿再三商议,决定以公正的面貌出现,对督抚互劾各打五十大板,再将噶礼从科场案中摘洗出来,于是拟就了一道奏折,大意是:“噶礼参劾张伯行指使证人,诬陷大臣及私刻书籍诽谤朝政都查无实据,张伯行参劾噶礼受贿出卖举人功名之事也属虚妄。但张伯行心性多疑,无端参劾总督,造成督抚互劾,江南大哗,照律应予革职。”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道奏折刚刚递上,就传遍了扬州,江南士子为之激愤。但民心难拗权势,按照惯例,钦差的奏本就是终审判决,皇帝的朱批仅是个手续而已。张伯行被革职只是早晚间的事了,巡抚衙门前,这几天人流络绎,许多考生、市民都拥到这里,声言要见张清官一面。张伯行在后衙闭门绝客,只是不肯出来。有些考生竟搬来行李,在衙前昼夜跪求。这使张伯行得到了极大安慰,他料定自己的官是做不成了,想想二十几年宦海波涛,到头来竟落个革职的结局,不觉潸然泪下。江南的早春乍暖还寒,窗外一枝早绽的杏花,在风中摇曳,落英缤纷,张伯行感到自己就如同这风中的杏花,早晚要离枝飘散。但花儿终究能点缀春色,难道我张伯行就这样轻易抛掉江南士民的爱戴之心不成?况且科场案如果这样了结,噶礼逍遥法外,江南士子不知会受到何等压抑,圣上求贤之心,不知会受到何等摧挫,国家法度不知会被轻贱到何等地步,江南吏治不知会腐败到何等程度?想到这里,张伯行心如火焚,他暗暗责备自己太看重了自己的前程,忘了朝廷命官的使命,他决心拼着发配充军,也要替江南百姓说几句话。于是又写了一道奏疏指出:“科场舞弊,名声狼藉,大江南北,众目交注。噶礼仗势受贿卖官,民愤极大,若不按律严惩,江南民心何托?今后秋闱信誉何在?江南吏治本已荒疏,封疆大吏舞弊居然逍遥法外,国家法度岂不是一纸空文?臣身为抚院,不敢不竭忠以尽言,万岁要三思三思三思。”奏章写罢,张伯行已老泪纵横,他用颤抖的手将奏折封严,命有司官员以八百里加急驰送京都。 康熙几乎同时接到了四道有关科场案的奏折,第一道是张鹏翮、赫寿的结案折,请将张伯行革职。第二道是安徽巡抚梁世勋,回复调查证人陈天立死因的结果,折中说江南刑狱官员,上自臬司,下至州县提点刑狱,几乎都是噶礼的亲信,消息封闭甚紧,难以确定究系自杀还是灭口。第三道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札,报说张鹏翮二人在拜本后已经起身往福建,但扬州民心未定,纷纷议论卖举人的情弊不曾全然明白。第四道就是张伯行措辞激烈的本章。四道奏章一对,泾渭已然分明,康熙对张伯行的情操是清楚的,曾多次当众称赞他是一个“一钱不要”的清官。康熙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自己巡视江南时,就有心提拔张伯行。但命令督、抚们举荐贤能时,被举荐的名单上却找不到张伯行的名字。最后还是自己点名召见了张伯行,当面提擢他为福建巡抚,并赐了“廉惠宣猷”的榜额。张伯行果然不负圣望,在福建政迹卓越,才改调江苏巡抚。如今张伯行不怕得罪权贵,又甘冒充军的危险,据理力陈,看得出是胸有成竹的。这样的清官,我若草率将他革职,岂不冷了天下忠臣的心?看来张鹏翮、赫寿有难言之隐,徇了私情。康熙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他用力压制自己,定下心来思索再三,决定将张鹏翮的奏折留中,另外再派户部尚书穆和伦、工部尚书张廷枢为钦差,重新审理此案。 盛夏的扬州,树繁花艳,景致异常绚丽。但扬州市民今年却没有赏花的兴致,大家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注视着新任钦差行辕,似乎这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可引来轩然大波。但是令人惊异的是,新任钦差大臣自从到了扬州后,就没有公开露面,十几天来,只听说今天传藩台,明天传臬司,后天在后衙传讯有关人证。但谈话内容和审理结果谁也不敢泄露。昨天晚上总督大人去行辕拜谒,遭了挡驾。今天上午,巡抚大人也吃了闭门羹。钦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人猜度得出来。越是封锁消息,街头巷议的小道传闻越多,有人说皇上有圣旨,要把张巡抚缉拿进京问罪,有人还说新钦差几次私访已把总督大人受贿情节查实,不久就要抄家追赃。其实,新任钦差穆和伦与张廷枢,到扬州后什么也没干,一头就扎进了案卷堆中。这两个人都是老于事故,八面玲珑的京官。当接到康熙的委派令时,就暗暗叫苦,知道摊上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很清楚,这件案子怎么断都会惹来麻烦。如果认真察理实情,不但要得罪一个噶礼。还要得罪两位前任钦差。如果草草了结此案,江南民怨不能平息,皇帝也不会答应。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只有在案卷上下功夫,想法补上原卷的破绽,然后再摆出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公开审讯一批人犯,才能维持住原判,实际上也就是保住了张鹏翮的面子。至于张伯行,五年前还只是安徽省的一个小小的臬台,不知怎么被皇上看中才青云直上连升三级,许多人对他心怀嫉妒,拿掉他并没有什么后患可虑,所以还没到扬州,两位钦差已经给官司的结局定了基调。到扬州后,一面故弄玄虚,制造迷阵,一面早偷偷与噶礼串了气,叫他尽量想办法把可能出毛病的关节都堵塞好,以遮耳目,等到一切都安排好后,他们决定公开升堂审案了。 行辕衙门前一连热闹了十天,一批批人犯,干证被分别审讯,每天都有审讯告白贴出,钦差审案可谓明察bbr>秋毫,执法如山。审案结果,主考左必藩纵容舞弊,被革职查办,副主考赵晋、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受贿出卖功名被判斩立决,程光奎、吴泌、席哥等生员贿买考官,骗取功名,分别拟绞或枷责。总督噶礼与舞弊案无关,但审理不力受到切责,巡抚张伯行无中生有诬劾朝廷重臣,以革职处分。 穆和伦、张廷枢这一招棋确实走得好。严惩了主考官和吴泌等,为江南土子出了一口气,自然平息了一些人心中的愤慨,对噶礼进行切责又堵住了一些人的嘴,这样张伯行革职的处分就不会有更多人反对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张伯行,死也不肯接受这个裁决,又给皇上写了一道奏疏,就是这道奏疏,竟彻底推翻了四位台阁重臣的原议。 康熙自派出穆和伦、张廷枢后,就密切地注视着江南的动态。偏偏这时自己安插在南京的重要耳目曹寅病故了,所以只好密旨李煦三五天汇报一次消息,李煦遵旨,时时通报。穆和伦的结案折还没送到,李煦已将审理结果报告了。康熙对这个结果仍不满意,不久又接到了张伯行的最后一道奏折,折中言道:“科场舞弊只惩从犯,不惩首恶,难抚江南人心。朝廷王法不治封疆大吏,此风若长,大清朝刑律将名存实亡。伯行革职事小,朝廷安危事大,不得不进最后一言,科场弊端必须究查,噶礼受贿必须严惩,望万岁再派贤臣维护纪纲。”读着张伯行的奏折,康熙心里不断揣摸,张伯行敢于否定四位钦差大臣的结论,胆子也实在太大了,没有充分的根据,谅他不敢这样。五十年来,自己处理的政事瀚如烟海,但像张伯行这样敢于直言进谏、强项不阿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莫非其中真有隐情?莫非四位台阁重臣竟真有徇私的劣迹?康熙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出理由来为钦差的结论撑腰。看来这个案子还没搞明白,张伯行要求再派贤臣,我还能派谁去呢?也罢,钦差的话不可信,总督的话不可信,我只有亲自审理这个案子了。于是他把穆和伦的结案折也扣下不批,却亲自手书了一道文书,下令把此案的全部案卷、奏章调来,直送乾清宫,由自己御览后定夺。 乾清宫西暖阁的烛光又整整亮了三个通宵,康熙把所有人犯、佐证的口供详细看过后,很快发现了问题,泾县知县陈天立是在重镣监禁下自缢身死的,但既无仵作的验尸佐证,又没有狱吏的详细报告,死因显然不明。李奇是活着的唯一重要证人,却又于半年前充军新疆了。其余口供,虽然大体一致,但仔细分析却有若干不能自圆其说之处。而张伯行的几封奏折,却始终如一,理直气壮,言之有据。康熙庆幸自己没有盲从了钦差的意见,也为自己没有白白提升张伯行而自慰。他亲自在案卷上批示道:“江南科场一案,督、抚互参、钦差寡断。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令九卿、詹事、科道共同会审,澄清其中不明之处。”六部、九卿会审,是清代最隆重的审案方式。自顺治朝以来,这样的大审仅有少数几次,因此消息传开,京师立刻轰动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猜测着审理的结果。而六部九卿官员却忙得团团转,皇上为一件科场案居然压下了四位钦差的结论,这在康熙朝五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因而会审大臣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皇上不高兴。在刑部的严加催促下,所有人犯早已递解进京,六部、九卿会阅了全部案卷,把皇上的朱批几乎背下来了,但是他们越看案卷,心里越发愁,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如果推翻原议,无异于开罪了三位尚书、两位总督,这个打击面可不小。如果维持原议,皇上的朱批等于白写,弄不好不是丢官就是掉脑袋,正如俗话说的“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怎么断都不行。在准备开审的紧锣密鼓中,参审官员都各怀鬼胎,思索着两全其美的断法。 在科场舞弊案被揭发的一周年时,会审开始了。刑部大堂气势森严,六部、九卿大臣坐了一大溜儿,各科给事中,詹事府詹事齐齐地列了一堂。三班衙役、刑典、仵作站立两厢。大堂上主审大人惊堂木拍得山响,皂隶的堂威声震天动地。被审的人犯一个个魂不附体,在大堂上连句整话也说不全,哪里还敢翻供?会审进行得分外顺利,皇上朱批的几个破绽很快被“彻底”查清。陈天立的死是因为看押他的狱卒喝多了酒,昏睡不醒,使案犯解下腰带自缢。主审大人当堂判决,将误事狱卒斩立决。证人李奇在押解新疆途中,染病身死,有当地县衙的文书为证。这样一来噶礼的受贿就没有凭证了,依钦差原议不再追究。科场舞弊人员或斩或绞都依原审判决。至于江南督抚互相弹劾,扑风捉影,弄得民心不定,理应一齐革职。六部、九卿、詹事、科道联名将审理结果报呈给康熙。这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杰作,亏这些主审官员想得出来。 康熙接到呈折真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他捧着这本“活宝”式的杰作,不觉仰天长啸,“荒唐,荒唐,作贼的和抓贼的一齐问罪,清廉的和贪赃的一齐革职,天理何在,国法何在?”他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把这封经过六部、九卿费尽心机炮制出来的奏折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当值的太监、宫女从来没见皇帝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康熙定了定神,吼道:“都给我滚出去!”宫女、内侍如同获了救生符一般,“喳”了一声全部退出了大殿。 康熙到底是位治国的明君,他知道案子审到这种程度,是非由他自己出面裁决不可了。于是传旨,在乾清门前以御门听政的方式,颁布审理结果。 满朝文武都被传到了乾清门前,站殿将军、铁甲卫士把乾清门前的广场把得严严实实。没有钟鼓,没有旗幡,乾清门前一派紧张气氛。各部大臣们个个心里像揣着一个小兔嘣嘣乱跳,六部、九卿会审官员面面相觑,思索着奏折中有什么漏洞。皇帝在一大群内侍、护卫的簇拥下走出来了,只见他满面怒容,走到宫门口正中的宝座前,却没有坐下,把六部、九卿的奏折掷了下来,喊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断案吗?”众官员哪个还敢应声?康熙接着说:“江南科场案纷纷纭纭审了一年,结果是越审越乱,越审越荒唐。台阁重臣害怕贪官污吏,六部言官庇护钦差大臣,弄得黑白混淆,是非颠倒,忠良含屈,奸臣狞笑。如今,你们不敢伸张正义,朕来伸张正义,你们不敢惩治贪官,朕来惩治贪官,你们不敢保护忠良,朕来保护忠良。噶礼多年总督两江,飞扬跋扈,今天参这个,明天告那个,全是无中生有,难道你们就没有耳闻?张伯行在江南清廉忠正,甚得民心,若没有张伯行,江南大好河山恐怕有一半要被噶礼吞掉了。此番为民请命,披沥肝胆,不顾个人安危、四次上本申张正义。这样的清官为什么要遭惩处?小小科场案三上三下,竟不能理出个头绪,教天下民心怎服?朕今天宣告最后结论,科场舞弊人员一律依法处决,不得宽怠。噶礼受贿纵容舞弊,着即革职听参,张伯行忠贞秉正,一心为国,应即留任原职,日后再行升赏。朕之断决,着刑部立即行文,晓谕天下,以正视听。” 两天以后,康熙的圣谕被八百里加急传到了江南。愁云紧锁的江宁城(今南京)立刻沸腾,人们喜笑颜开,奔走相告,巡抚衙前披红挂彩,冷落了一年的夫子庙,又出现了繁华,文人学士,争相来贡院张榜慰bbr>.99lib?谢张伯行,贡院周围又泛起了阵阵读书声。一场科场案铸就了一则曲折、跌宕的故事。自此以后,南京的贡院和夫子庙,就成了遐迩闻名的胜地。你有兴趣去那里寻访一下科场案的遗迹吗? 奇案八 雍正麻城“杀妻”案 湖北省东北部有一个小县叫麻城,这里北邻大别山,西跨举水河,又与安徽、河南交界,是一个盛产稻麦、桑麻的富饶之乡。清代雍正年间,县城里住着一户殷富人家,主人名唤涂如松。涂家世代经商,在麻城算是数得着的富户。到了涂如松这一代开始弃商治学。如松自小聪敏过人,但性格高傲,十六岁上娶同县商户之女杨氏为妻。这位杨氏年纪比涂如松还大一岁,但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颇有几分姿色,而且性格好动,不拘小节,常与如松的各位学友调笑嬉闹,弄得如松十分尴尬。为此,如松曾多次告诫杨氏,要她端庄持重一些,杨氏却毫不介意,依然故我。这样,夫妻之间渐生芥蒂。如松拗脾气上来,就动手殴打杨氏,那杨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殴打,就跑回娘家躲避,还得如松的老母亲亲自去儿媳的娘家赔礼道歉,说好说歹把媳妇接回来,这种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始终不见缓和。 这年冬天,天气分外寒冷,自十月底就开始降雪。湖北一带居民本不耐严寒,涂如松的母亲偶然染了一点风寒,竟然卧床不起了。涂如松生性孝母,亲自煎药侍茶,终日不离床前。如松的岳母深明大义,亲自把女儿送回来,让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怎奈杨氏自小娇生惯养,对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厌烦,每逢如松不在身边,就大声训斥婆婆。如松听到后起先还压着性子忍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动手打起妻子来。这一天,杨氏又嫌婆婆把茶水洒在了床上,张口讽骂,被如松发现了,一时气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杨氏见丈夫如此狠毒,一气之下,又夹起包袱气哼哼地离家而去了。 涂如松认为,媳妇准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并不在意。好在杨氏走了以后家里反倒清静了,如松一心一意照看老母,经过他一个多月的经心调理,涂母终于病愈起床了。 俗话说“没有主妇不成家”,涂母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儿媳妇接回来。如松结婚十年了,还没有孩子。老人盼孙子心切,先劝说如松对妻子要温存体贴,等到儿子知情认错后,老人收拾了一箱笼礼品,让如松骑马驮着,自己坐上一乘软轿,去亲家接儿媳妇。谁知到了亲家家,才知道儿媳妇根本没有回娘家。起初涂母还以为是亲家母负气不准女儿露面,不断赔礼道歉,准知亲家母竟然泪如雨下,说女儿既然一个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没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测。如松母子这才着了慌,赶紧出报贴,许以重赏,求乡邻们帮助寻访杨氏。谁知贴子发,出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一点杨氏的消息。 杨家见女儿没有消息,就怀疑是涂如松下了毒手。杨氏有一个弟弟名叫杨五荣,从小是读书记不住,习武怕吃苦,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养就了一副无赖脾气。姐姐失踪后,他不断鼓动父母去县里告状,揭发涂如松杀害妻子。杨家禁不住五荣的多次挑唆,终于到县里投了控告状。 麻城知县汤应求是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状子后,仔细分析了涂如松的活动,认为涂如松杀妻子的可能性很小。第一,杨氏失踪时涂母正在大病之中,涂如松始终奉侍老母,并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这是涂家左邻右舍都能证明的。第二,涂母病好后,立刻备办了礼品去接儿媳妇,涂如松也陪同前去了,如果涂家杀了人,他们不会用这种拙劣的表演来掩盖杀人的恶迹。第三,涂家如果杀了人,那么杨氏的尸体如何处置?当年天气奇寒,地冻三尺,就是掩埋也会留出明显的痕迹,而汤知县巡查涂家时,却没有发现一点破绽。何况涂家从经商转为治学,也算是书香之家,涂如松尽管打过妻子,但如果叫他杀人,恐怕还没有这种勇气。根据这些迹象,汤应求很快就否定了涂如松杀妻的设想。但是,杨氏究竟哪里去了呢?这是了却此案的关键,偏偏派人查访很久也没有一点线索。汤应求无奈,只得将案子压了下来。 杨五荣见县里没有动静,就天天到衙门前来哭喊呼冤。汤知县被搅得十分烦躁,就告诉五荣,查不清杨氏的下落,此案是无法了结的,并说:“你与其天天到县衙来呼冤,还不如帮助本县查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证据,本县一定替你作主。”那杨五荣听了这话,不再多说,磕了一个头就气哼哼地退出了大堂。 在麻城县西北二十里处,有一个山村叫九口塘。这个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却十分有名望,因为这里风景十分秀丽。绿色的大别山是它的屏障,一道清澈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环山而流,小河两岸密密匝匝地植满了梨树,每逢春天万树梨花竞相怒放,白色的花朵一簇簇一团团把青山碧水映衬得分外妖娆春风吹过,落英缤纷,那纷纷扬扬的花瓣竟如同阵阵花雨,满带着清香,飘落在碧绿的河水中,形成一种奇观,因此这条小河被称为“花雨河”。麻城县的文人墨客、富商绅士年年都要到这里来游春赏花。因此这个小村的老百姓,不种桑麻,只以开酒店、经营梨树为生。涂如松是麻城的首富,这九口塘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杨五荣知道涂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别院,怀疑如松在别院里害死了杨氏,但始终没有机会查访。自从在公堂上堵气退出后,他越想越觉得九口塘这个地方可疑,于是独自一人悄悄地潜进了九口塘。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住在一家小店里,每天早出晚归,打听涂如松的消息,一连几天没有摸到一点可疑的线索。这天早晨,微微地降了一场小雨,雨虽不大,却把大别山洗得更加青翠。杨五荣穿了一双麻鞋,踏着田间小径,想去涂如松的别院附近探探风声。但刚进村口,就被一家酒店里站着的一位村姑吸引住了。只见这位村姑年纪在十八岁左右,一张鸭蛋圆的小脸上,镶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又弯又细的双眉,把白里透红的脸蛋衬托得分外清秀。五荣本是个好色之徒,两眼早像被钩子钩住一样,死死地盯住了村姑。那村姑却一点也没有觉察,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热情地接待着围在身边的游客。五荣不觉看得发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背后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后,才惊愕地回过头去,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用一双狡狯的眼情看着自己,嘴角里闪烁着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五荣越发惊愕了,那位陌生男子轻声说:“怎么,让小美人把魂儿都勾走了?“五荣尴尬地一笑,拱拱手就要走。那人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说:“老兄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这个村姑姿色虽美,却是一朵玫瑰花——刺多扎手,咱们且到店里坐坐,我给老兄想想办法。”那杨五荣被来人点破了心思,又听说能有办法偎香傍玉,竟不自觉地随着来人进了酒店。 这家酒店虽然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几张小桌上都坐着酒客,杨五荣在屋角一张小桌上坐定,那位陌生青年并不谦让径自坐在旁边。五荣要了几样酒菜,却不见那位筛酒的村姑过来,不觉有点失望。陌生人凑过身来说:“花雨河边多丽人,老兄要美人还不是容易得很?在下名叫赵当儿,就住在这九口塘内,只要老兄高兴,我找上十个美人陪伴你如何?”五荣听说赵当儿是本地人,不觉灵机一动,思念美人的心情反倒淡了,东一句西一名地和他扯起涂如松别院的情况来了。那赵当儿原是本地的一个无赖,见杨五荣问起涂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话引导,很快就套出了五荣的本意。为了骗取五荣的钱财,他故作神密地说:“涂相公的别院我没去过,不过三个月前这里倒确实来过一位美人,听说是涂相公的夫人,后来就再也没有出来。”五荣紧紧追问:“为什么没有出来?”赵当儿却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荣掏出了三两银子塞到他手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涂相公一向与夫人不和,这次趁隆冬天气把夫人骗到别院来,原是有意加害于她,果然不久后,他就约来了一个平日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把夫人杀害了。可怜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杨五荣没想到这么顺利地打听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为了证实赵当儿的话,他又追问:“那个一起行凶的人是谁?”赵当儿眨了眨眼说:“听说姓陈,名陈文。”杨五荣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钉问道“老弟此话当真?”赵当儿语气坚定地说:“千真万确。”五荣又问:“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证,你可敢去?”赵当儿满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么不敢的?”赵五荣见赵当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站起身来,对他深深施了一礼,五荣这才说:“实不相瞒,在下杨五荣,正是涂夫人的胞弟。家姊失踪两个月杳无音讯,我已料定是涂如松将她害死了,苦无实据,所以来到九口塘查访,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兄弟性格直爽,一副侠肠义骨,常言道‘大丈夫嫉恶如仇’,老弟既然知道这件凶案,岂能坐视凶手逍遥法外?就烦您与我一起去县衙门指控涂如松,倘若大仇得报,我杨五荣情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于你。”杨五荣这一番话倒把赵99lib?当儿说愣了,他原来不过想编个新闻哄骗一下杨五荣,赚几个零钱花花而已,没想到杨五荣竟是涂夫人的亲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来的话已不可能,但陪着杨五荣打官司,也不是个舒服事,万一被人戳破,还可能要坐上几年监牢。到底怎么办?赵当儿小眼珠一转,仔细盘算起来,那杨五荣却以为赵当儿是要条件,就说:“如果你觉得五十两银子少,我还可以再加一点,六十两如何?”赵当儿听说有六十两银子可图,一时竟忘了厉害,把胸脯一拍说:“就这么决定了,我赵当儿不是图这六十两银子,主要是看着涂如松害人于理不公,我这就陪着你去县衙门。”杨五荣此刻报仇心切,也顾不得仔细捉摸一下赵当儿的话是否有漏洞了,当下呼唤店家算清酒钱,拉着赵当儿就奔了麻城县衙。 汤应求这几天并没有休息好,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涂如松家丢失了夫人一案,查访了十余天也没有线索,使他十焦急。这天他正在签押房内与三班捕头们商议如何寻找蛛丝马迹,忽然堂鼓被敲得“咚、咚”直响,大堂上一阵喧哗,跟着就传来一叠气的感冤声。汤应求不敢怠慢,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传令升堂。 三声堂威喊过,击鼓喊冤人被押上堂来,汤应求一看又是杨五荣,心中就有点不快。那杨五荣此刻理直气壮,把九口塘访来的实信一口气讲完,要求汤应求立即把涂如松抓到公堂对质。汤应求又反复询问了证人赵当儿,那赵当儿到这个节骨眼上,自知不能反口,就一口咬定涂如松与陈文一起在九口塘别院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证出首,汤知县只好下令把涂如松缉拿归案。但涂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对杀害杨氏一事矢口否认,并说他从来没有一个叫陈文的朋友,何况三个月前正当母亲病重之时,自己在城内照料母亲,并没有去过九口塘别院,如何能在那里杀人害命?汤知县对涂如松的辩护并不加以评断,只是下令把涂家的管家、杂役尽数传来,分头询问。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证明涂如松确实没有离开过老夫人。涂家的管家还特别指出,如果对涂家佣人信不过,还可以找本县老医生李德辰查讯。 汤知县将李大夫请来一问,才知道涂母病重之时,李先生每天进涂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这样一来说涂如松在九口塘杀妻显然不实了。但那杨五荣哭诉涂家上下勾通,制造假证欺蒙官府,请青天大老爷作主。汤知县见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节,就下令暂将涂如松收监,待查出确凿证据再作论处。 那涂如松在麻城县内虽是首富,但为人却很厚道,平日里对乡邻们多有周济,所以人们都很敬重他。这次被无缘无故地投进了监狱,全县为之大哗,不到两天时间,就有十几位很有体面的乡绅、秀才来县衙为其鸣冤。他们一致证实,自入冬以来,涂如松确实没有离开过麻城。其中有人指出,赵当儿告发涂如松杀妻,但至今并未发现杨氏的尸体,杨氏到底是死是活尚难以断定,怎能轻易将无辜的良民投入监狱?第三天头上,又有一位老者来县衙投状,他是赵当儿的父亲,状子写道:“我儿赵当儿本系九口塘的无赖,专喜招摇撞骗,此次坐证涂如松杀人,也属无中生有,大老爷切不可相信。倘若听信我儿的证词,错判了涂相公,老汉请求将来查清后,不受儿子的连坐。”汤知县接到这些鸣冤状后,反而更加冷静了,他一面感觉到涂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怀疑这是涂家花钱运动的结果,所以并没有释放涂如松,反而下令务必严加看守,以防不测。 杨五荣自从拉赵当儿作证把涂如松下狱后,越发感到自己判断得正确,每天都要到县衙督催斩涂如松,但汤知县总是好言劝慰几句,并不肯升堂严审,使他心急如火,恨不得指着知县老爷的鼻子大骂一场。这天早晨,他刚吃过早点,想去县衙门看看究竟,忽然一个老婆婆找上门来。那位婆婆年纪在五十余岁,一身农家打扮,走路慌慌张张,似乎心绪不宁,见了五荣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五荣知道这人必有来历,就倒了一杯茶,请她慢慢说,这才将气氛缓和下来。那位老人说:“老身名叫冯王氏,乃是城南冯家庄人。逆子冯大,生来不务正业,到处沾花惹草。令姊与冯大早有勾结,三个月前她与涂如松口角以后,为逃避如松的殴打,私自藏匿在我家,与我儿共处一室,同枕共眠。本想躲避一阵后再回夫家,不想你与赵当儿误认为她已被涂如松杀害了,告到官家,那汤知县这几天不断派人查访令姊的下落,已有人对我家进行查询。看来迟早要被人查出来,我们与令姊都十分恐惶,令姊让我来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杨五荣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判断竟完全错了。对于姐姐还活着,他并不感到怎么高兴,因为他告状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给姐姐申冤,而是企图狠狠地敲涂家一笔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赵当儿把涂如松投进了监狱,正等着涂家派人来求情谈条件,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冯大沉不出气了,来找自己商量对策。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热馒头没有指望了,而且自己还要落一个诬告本县首富的罪名,说不定也得坐监,这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杨五荣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为了不露痕迹,他示意冯母先回家去听消息,等自己想出办法来再去冯家通知她。冯母见五荣如此惊惶,更感事态严重,差点没急哭了,捂着嘴慌慌张张地从杨家跑出来了。 送走了冯母,杨五荣如坐针毡,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万般无奈之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名叫杨同范,几年前曾得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家中又有不少遗产,在麻城也算个显赫人物。只是此人一向不务正业,最爱赌博。杨五荣多次在赌场中与他联手赚过黑钱,也就是一个朋友了。现在事情危急,只好去请杨秀才帮助出主意了。 在麻城县城西南有一处小小的庄园,这里绿树掩映,竹篱斜插,倒也十分幽雅。几排柳树之外,一道粉墙连着一座雕饰得很讲究的门楼,古铜色的大门上挂着“杨宅”的木牌,这就是杨同范的家。杨五荣虽然在赌场中与杨同范有过交往,但来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杨秀才家门口,他却感到有点紧张,生怕遭到冷遇,甚至被驱出门来。因此,在大门前徘徊了好一阵,才蹑手蹑足地上前扣门环。 来开门的正是杨同范,他今年二十八岁,生得一副大宽脸庞,两只大眼圆睁着,透着一副傲慢气。见敲门的是杨五荣,他不觉对自己亲自出迎感到了一点后悔,因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冷冷地说:“五荣,你来干什么?”杨五荣被杨同范的凌人盛气压得更不敢抬头了,只是卑谦地陪笑说:“小弟前来找仁兄讨教,我姐姐有下落了……”,听五荣提起了姐姐,杨同范眼前立刻显示出一位纤纤细腰,面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见到过杨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杨氏嫁到涂家后,他也曾对涂如松忌恨了一大阵子,暗中钦羡如松讨了个绝代佳人,也深为自己不能偷香窥玉而遗憾。如今听说杨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动的春心,不觉把一张冷脸化做了一张笑脸,用手拉住五荣的胳膊,显出一股亲热劲儿,把五荣让进了客厅。 五荣没想到杨秀才这样热情,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还没坐稳屁股,就把杨氏如何逃匿、如何与冯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状告涂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那杨同范听得如醉如痴,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运而且交了财运,怪不得早晨起来就有两三只喜鹊对着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杨五荣把话讲完连着催他出主意时,他才似乎从美梦中惊醒,说:“这好办,叫你姐姐到我家来藏上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五荣有点担心地说:“您家离城里不远,万一被公差缉查出来……”,杨同范哈哈大笑说,“我是堂堂生员,有功名在身,谁敢到家里来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风声。”五荣又说:“那涂如松的官司怎么打?”杨同范说:“把令姊藏好后,你可继续告涂如松杀妻,如果他家人出钱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笔,如果涂家不肯花钱,你就不断去县衙催促,让县官把这小子杀掉了事。”杨五荣听了同范的指点,顿感有利可图,于是让杨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说:“我家正房后墙是一座很宽的夹壁墙,夹壁里面可容一床一几,就让令姐在夹壁墙中暂住,不用说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查也叫他一无所获。”五荣大喜,深深地给杨同范作了个大揖,兴冲冲地到冯家庄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杨五荣,杨同范心中似被一盆火烧灼着一般,有点坐卧不宁了。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两语就骗到了手。欲火烧身最难将息,他坐在书案前,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计算着杨五荣去冯家庄的路程。他想,只要杨氏一进自己家门,就决不能将她轻易放过。杨氏那带着三分狐媚的笑脸,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竖的细眉,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使杨同范感到那样可亲可爱,恨不得一下子抱住这位“绝代佳人”尽情消受。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街门前,向官道上吆望,但却迟迟不见杨五荣回来。他有点按捺不住了,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杨五荣接杨氏到来,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穿的一件暗花宝蓝色长袍有点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织缎玄色长袍换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马褂,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端详起来。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杨同范隔窗望去,见杨五荣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乘软轿,轻轻地放在了庭院当中。他不觉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门去。杨五荣早掀开了轿帘,杨氏一手提着裙边,一手搭在五荣胳膊上,被扶下轿来。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风姿。身上穿着一件合体的湖绿笆长裙,粉红色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显得分外娇艳。杨同范不觉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见礼。那杨氏带着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轻启朱唇说:“又来麻烦杨秀才了。”只一接触,杨同范就被杨氏的姿色摄服了,慌忙还礼,示意请杨氏姐弟进屋叙话。 杨氏轻移莲步,款款而行,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在杨同范眼中,那杨氏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颠倒。他故意与杨氏隔开一段距离,随着走进屋来。杨氏坐定后,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并指着后檐墙说:“这是一道夹壁墙,乃是祖上为避乱世修的栖身之所,里面虽然不大,却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时可在里面躲藏,烦闷时就出来散散心,杨某是有功名的人,谅没有人敢轻易闯我的宅院。”那杨氏却问道:“不知我丈夫现在如何?是不是在到处找我?:杨同范故意吓唬她说:“涂如松已经在官府告你与奸夫拐款潜逃,现在县里悬赏缉访你,只要查到风声,就抓到县衙,投在监狱里永世不得出来。”杨氏那桃花般的脸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说:“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骂还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着不出来,看他到那里找我。”杨同范少不得假仁假义劝上几句,就站起身来说:“天色已近午时,夫人想还未用饭,且吃了饭再休息吧!”说罢吩咐一声“开饭”,早有两名侍女把准备好的酒饭摆了上来,杨氏稍事谦谢,就率先入了座。酒席之间,杨同范殷勤地斟酒布菜,把个杨氏哄得不如何感激才好。吃罢饭杨五荣先起身告辞,杨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嘱咐他时常到这边来看望姐姐。五荣见同范如此热情,也觉放心,高高兴兴地去了。屋里剩下同范与杨氏两个人,同范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只滴溜溜地在杨氏身上乱转。杨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着头轻轻地说:“杨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那杨同范仗着三分酒气,斜睨着杨氏说:“夫人不必见外,俗话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难道就不能多陪你一会儿吗?”那杨氏原是个乖巧之人,听了同范这番话,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觉粉面绯红,手足无措,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了。杨同范心中“嘣嘣”乱跳,站起身来走到杨氏身后,见她正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绞着一只小巧的手帕,那微带酒意的神态更加媚妩动人,一时色胆包天,竟伸手把杨氏的手揽进怀里来。杨氏面孔红涨,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娇嗔地说:“杨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吗?”同范“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说:“小生垂幕娘子已久,只是无缘相会,今天娘子避难来到我家,岂非天缘巧合,望娘子体谅小生垂慕之情……”,杨氏到了这个时候,一则已有醉意,春心荡漾,二则羡慕杨同范的功名富贵,三则自知已入杨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绝,这一对水性男女,只接触了不到半天就厮混到一起,做了一对露水夫妻。从此后,杨同范索性天天晚上到杨氏躲藏的北屋来过夜,二人如鱼似水,如漆似胶,简直形影不离了。尽管如此,杨氏对涂如松被拘入狱的消息却仍然一点也不知道,那杨五荣受杨同范的指使,每隔三五天总要到县里哭闹一次,麻城县里的百姓送了他个外号叫“杨疯子”,而知县汤应求对此案却仍然迟迟不予审理。 其实,汤应求一刻也没有闲着。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发生了一个找不到尸首的凶案,而被告又是全县瞩目的首富之户,这无疑算是一桩特大案件了。案发以后全县为之轰动,自然不能不传到上宪大人们的耳朵中。几个月来从省里、府里都发来过询问此案的文书,汤应求简直无法回答,而举县乡绅最近竟联名上书,请县里作出明确决断,或将涂如松判罪,或将其释放,断无不明不白地久囚牢房之理,这一切都给汤应求很大的压力。但是,他左思右想反复权衡,觉得在目前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合适。因此一面暗中督促缉事衙役抓紧查访杨氏的下落,一面详文上司请求多给他点时间以便彻底清查此案。但眼看着已经过去一年了,杨氏仍然杳无音信,急得汤知县几次严厉斥责捕快们无能。 转眼间又到了夏季,麻城周围茶花飘香,稻粮茁壮,一派丰收景象。今年时令偏好,自立春以后雨水丰足,百姓们喜滋滋地送走了风调雨顺的春季,又盼着老天再赏一个更好的夏天。此时正是庄稼生长的旺季,天公作美,每隔十余天必有一场透雨降下,汤应求在本县连任三届县令,像这样的好年景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也感欣喜。这天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汤应求早早起来,看看眼前没有什么急待处理的案卷,就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披览史书。正读得聚精会神,书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刑房书办李献宗没有通报就匆匆走进屋来。汤应求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于是放下书卷,示意书办坐下慢慢说。李献宗有些激动,说话也显得很急促,他说:“县城以西三十里的举水河滩上,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看来死者已死去数月。尸体原是埋在河滩里的,由于埋得浅,被一群野狗扒了出来,幸亏地保发现得早,赶散了野狗,并派人看守住尸体,请老爷带人前去验尸。”汤应求不觉灵机一动,很快与杨氏失踪案联系到一起,问到:“是男尸还是女尸?”李献宗说:“尸身腐烂得较厉害,尚未分清男女。”汤应求又问:“可有人前去认尸?”李献宗说:“方圆十数里,没有人相认。”“好!”汤应求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传仵作李荣会同捕头何雄一同前往验尸,你也陪我一块去!”李献宗答应了一声,很快传齐了仵作、捕头以及几名衙役。等汤应求换好官衣出来,一应人役已在衙前待命出发了,汤应求坐进了备好的小轿,喝声“开道!”一行十几个人就上路了。 初夏时节,天气晴和。出得县城只见十里稻田绿浪翻滚,一弯清水逶迤蜿蜒。田野间时见三三两两的农夫头戴竹笠,在插好的稻秧中除草。阡陌交错的田间小道上,几名活泼的儿童骑在水牛背上,悠扬地吹着横笛,笛声婉转,在无尽的原野里飘荡,真是一幅十分和谐的江南水乡风情画。汤应求看着这城郊风光,一时心旷神怡,把几个月来的愁闷全忘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叮嘱轿夫“慢慢走,慢慢走。”谁知江南天气,一天十变,刚出城时还是万里无云,只走了不到十里路,东南方却突然卷过了一片乌云。那乌云很快地遮住了丽日,遮住了蓝天,而且好像是从一座大烟囱中冒出来的一样,越伸越长,不一会就铺天盖地般地把原野罩住了。山风吹来了,带着一股水气,使人顿感凉意逼人。闪电在天边划破乌云,带来了一阵阵的闷雷声。汤应求知道将要有一场暴雨降临,急忙问带路的衙役距河滩有多远,衙役答道:“十八里地。”汤应求下令加快脚步,可是刚跑了一百多步,黄豆粒般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这雨来得又急又猛,旷野上又没有个避雨的地方,汤应求一行十多个人,一下子被浇成了落汤鸡。雨水猛降,眼见得灌满了小渠,渠水溢出,把道路浸漫成了一条小河。江南的道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泡,泥浆就翻了起来,眼见得无法往前走了,汤应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县衙。为了保证新发现的尸体不被冲没,他还派了两个衙役冒着雨赶到停尸现场,嘱咐地保严加保护尸身。 麻城县仵作李荣,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从二十几岁来到县衙,他不知处理过多少疑案,因此验尸查伤颇有经验。省里、府里出现了重大案件,常常请他去会勘,而只要他到场,任何不好决断的事,都会迎刃而解。因而同行们给他起了个美号叫“圣手李”,由于名气大,省里多次来文,要调他到臬台衙门去任职,但李荣不慕虚名,也不愿意离开麻城老家,所以始终没有调动。这位老仵作的老伴已于两年前亡故,膝下没儿没女,孓然一身住在十字街中的一条小巷内。今天早晨,他随县令去河滩验尸,被大雨截了回来。上了年岁的人被大雨一浇,身上感到有些不适,额头微微有点发热,四肢酸懒。他知道每逢这时,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转成大病,所以挣扎着弄了几两酒,一个人在屋里喝起闷酒来。 黄昏时分,满天的乌云退尽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棂上,把屋子里也映得红彤彤的。李荣面对暮霞,自斟自酌,已经有点微醉了,忽然听到几下轻轻的敲门声。他不觉一怔,怀疑地问了一声:“谁?”门外传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班长开门叙话。”是谁在黄昏时节这样蹑手蹑脚地来访呢?李荣满带狐疑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位年轻的书生。看他衣饰华贵,不像小户人家,面目陌生也不像县城里的人。二人对视了一下,来人径自迈步进到屋内,又回身把门关严。李荣在公门里干了三十多年,接触三教九流各种人士实在太多了,一看来人的神态,就知道他是为了某一个案子而来,于是不待来人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办那个案子?”来人听了李荣的话,起初一愣,继而会意地笑了起来,说:“李班子果然爽快,我也不负班长盛意。”说罢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两眼却紧紧盯住李荣的脸。李荣并不动声色,就像没有看见银子一样,背过身去问:“你受谁的委派前来找我?”那人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我素昧平生,班长也不必打听我的名姓,这封银子权做定礼,请您帮助说上一句话,事成后还有一封银子相赠。”李荣问:“你让我说什么话?”来人说:“听说班长要随汤知县去河滩验尸,只求班子证实死者是个女性,年纪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系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荣说:“倘若尸身是个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瞒不过随从捕头和汤知县哪!”来人笑道:“班长放心,这具尸身已经腐烂了,人形十分模糊,这么热的天,尸臭异常,绝没有人肯到近前去细看。班长又是远近闻名的仵作,您说了话,还有谁敢不信呢?”李荣听罢,心头涌起了一股怒火,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为人坦荡,从来见不得营私舞弊之举,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贿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来人见李荣沉吟不语,还以为他是见钱眼开了,往前凑了几步钉问道:“班长意下如何?”李荣等来人离自己只有半步远时,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双手往上一提,已把来人咽喉扣住,跟着扬起左手,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打得来人“哇哇”直叫。李荣头上青筋崩起,气哼哼地说:“大胆的无赖,竟妄图用钱买你爷爷来了,你就不怕王法吗?我李荣当了三十多年仵作,从没见过你这样明目张胆行贿的歹人。”说罢把桌上的一封银子一掌扫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钱,给我滚出去!”然后右手猛一搡,来人已“噔、噔、噔”倒退几步跌倒地上,李荣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声“呸!”倒头扎到床上,他感到浑身出汗,刚才的一点小病却完全好了。 两天以后,风和日丽,汤应求带着李荣等人来到了河滩尸场。由于知县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尸体周围用草绳拦了起来,三四个村民守护在现场,不敢离去。草绳圈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看见汤应求的轿子到了,百姓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汤应求下得轿来,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杨五荣”,他心中叫了一下这个名字,却发现五荣双眼哭得痛红,正分开人群要往圈里闯,嘴里喊着:“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杨五荣旁边,有一个衣著华丽、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着他劝解,汤知县认识,那是本县生员杨同范。为了维持秩序,随从的衙役们已经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荣却解开了带来的小包,往外一件件的拿验尸工具。汤应求这才把目光转向绳圈中央的尸体,只见尸身腐烂,手脚都有被野狗撕拦了的痕迹,面部早已烂透,连男、女都分不出来。阳光下,成群苍蝇尸体上飞来爬去,尸体发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汤知县看了李荣一眼,李荣会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怀里藏的一瓶酒取出来,倒在手套上,然后阴沉着脸,向尸体走去。那杨五荣见李荣走近了尸体,猛然分开众人跑过去,趴在尸首上在声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伸手把杨五荣拉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姐姐?”五荣哭道:“姐姐离家前穿的是细麻衣服,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现在尸身上穿的也是细麻衣,而且花纹也对得上,说罢拿出一块撕下的衣服布递给李荣,补充道:“班长请看,这图案一样不一样?”李荣接过布来与尸身上的衣服残片一比,果然一样,就将其收进了验尸包。杨五荣又“咚”的一声给李荣跪下,哀求道:“请班长和老爷为民作主,严惩凶犯。”李荣似乎没有听见,走到尸身前面,用铜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银针探入死者喉咙。那杨五荣哭喊着:“班下手下留情。”而李荣的银针已经取了出来,没有发现银针变色,他又往尸体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走到汤应求面前禀报道:“禀大人,死者系一个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时间大约在两个月以前,与杨五荣无关。”啊!”刚才还蜷伏在地上的杨五荣,听罢扑过来说:“你妄断,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为什么说是男身?”李荣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会,对汤应求说:“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汤应求还没说话,闪在人群中的杨同范却挤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李荣说:“这样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两语就定出结果来?”然后转过身对汤应求说:“生员杨同范,久知杨五荣之姊被人杀害,今五荣好不容易认出亲姐姐,大人不与他做主,反而轻言仵作妄词,叫全县百姓怎生心服?”杨同范这一喊,立即有六、七个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哄了起来。李荣却不客气地对地保下令说:“尸体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来。”杨五荣、杨同范带着一伙人极力反对,汤应求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下令暂将尸体停厝起来,容日后复核。 清代雍正年间,湖北省的首府设在武昌郡。湖广总督迈柱的官衙,紧傍风景秀丽的蛇山。那雄伟肃穆的辕门,以及官署内富丽堂皇的厅堂,一看就使人知道,总督大人喜欢博大的气势。在后衙的东花厅内,迈柱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一株新送进来的兰花。这盆花,叶脉宽厚,筋络突出,植株高大,在十余片崭青碧绿的宽大叶子间,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红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在他的旁边,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幕僚,一面指着花的株叶,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这花的珍贵之处。迈柱似乎听得入了神,不住频频点头,嘴角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端详了好一阵,迈总督才离开花案,坐到一张嵌着贝壳的硬木雕花椅上,对幕僚说:“这又是高仁杰送来的吗?”幕僚带着一脸谄笑欠身回答:“正是!”迈柱威严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倒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幕僚赶紧接道,“高仁杰对大帅敬佩得五体投地,常对小人说迈总督对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只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这株兰花,本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宝物,他敬献此花,无非是表达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罢了。”迈柱听了,心头感到一阵舒畅,缓缓地说:“难为他割爱了。”幕僚见总督心境很好,乘机试探地说:“只是高仁杰候补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署任实缺。”迈总督睁开了微闭的眼睛说:“不是已经让他到广济县上任去了吗?”幕僚有些为难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迈柱却接着问:“难道还不满意?”幕僚说:“他哪里敢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这广济县是让高仁杰代署,一但原县令销假复任,仁杰就得交印……”,迈柱挥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说。沉默了一阵,才说:“湖北省内,候补官员太多,实任知县又都没有什么大差错,难以撤下,只好让他先委屈一阵了。”幕僚说:“仁杰不会有什么怨言,不过要想撤换县令,现在倒有一个机会。”迈柱问:“什么机会?”幕僚从怀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递了过去说:“麻城县出了一桩人命案,首富涂如松杀死了发妻杨氏,杨家拿着证据去县衙出产首,县令汤应求竟置若罔闻。最近,杨氏的尸体被野狗从河滩中扒了出来,苦主又去申告,那知汤知县受了涂家重贿,竟胡乱将杨氏之尸断为男尸,就是不肯处置凶手。麻城县为此大哗,苦主杨五荣及麻城生员杨同范,到省府来越衙告状,把冤贴到处散发,现在合省都知道此事了。”迈柱摇了摇头说:“麻城杀妻案已经扬了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询问,麻城令汤应求也回了文,内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幕僚慌忙施了一礼说,“汤应求受贿,以假情节欺蒙上宪,已在全省家喻户晓,只是大帅周围的人不敢据实禀报罢了。”迈柱听到这里,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幕僚递过的揭贴展开。原来这正是杨同范、杨五荣写的控诉汤应求的文字,迈柱看了几行已是怒火冲天,及至看到末尾,揭贴上明明定着:“总督被欺,巡抚受骗,凶手逍遥,王法何贱?”几句话,越发雷霆咆哮,立刻传令:“麻城杀妻案迟迟不见决断,着令广济县高仁杰重验尸骨,三天内把结果报来!”那幕僚赶快提笔把总督的指令写好,请迈柱用了印,直接发往广济和麻城去了。 代理广济县令高仁杰本是四川一个土豪的儿子。从小不务正业,却生就一副凶狠、恶毒心肠,在乡里作恶多端,声名狼藉。长到二十多岁,又生出了个想做官的念头,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赏了他个功名,在四川候补一年多,怎奈他名声太臭;没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钱买通巡抚,改调湖北候补。三年来,他多方奔走,四面钻营,花了不少钱,只捞了一个代理县令之职,他当然十分不满意,所以处处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实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杀妻案闹得十分热闹,他借机买通总督府幕僚,终于捞到了重新验尸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决心借此机会参倒汤应求,自己去麻城这个富饶的地方大捞一把。于是传令仵作薛无极立时准备赴麻城县验尸。 杨同范这几天可累得够呛。自派人贿赂仵作李荣被拒绝后,他感到陷害涂如松并不那么容易,就与杨五荣合谋在河滩演出了一场“认尸”的双簧戏。不想被李荣当场戳破,幸亏当时自己赤膊上阵,唬住了汤应求,才避免了把验尸结果上报府、省的结局。后来,他又鼓动杨五荣去省城张贴冤状,大造声势,终于起了效果。总督大人派来了复审官员已于今天赶到了麻城。复审官员态度十分傲慢,根本没有通知汤知县及初审仵作,就决定明天早晨去河滩验尸。杨同范知道这种形势对自己有利,但担心陪同前来的薛仵作也和李荣一样,把尸体断为男尸。于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书生前去行贿。谁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发了,到现在始终不见踪迹。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灯时分,派去行贿的人才回来。杨同范见他空着手进屋,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料定广济县仵作已经收了定银。果然,派去的人报道:“这个薛无极十分贪婪,但又狡猾奸诈,直盘问了我大半天才把银子收下,让我转告您,明天他一定见机行事,包管把事情办妥,不过事成之后需要再给他两封银子,否则不干。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应了。他还不放心,又让小人写了一张借据,才算答应下来。杨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无极敲竹杠,一面却也庆幸事情能够办成,就夸奖了去人几句,高高兴兴地到杨氏藏匿的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是个半阴天,举河河滩上,挤满了观看验尸的人。地保已奉命将那即将腐烂的尸身从冰窖中抬了出来,围观的人伸长脖子往绳圈里观看,只看见模糊糊的一团烂肉,哪里分得清什么男女?尸体经地面热气一熏,又开始发臭,臭气弥漫,使围观的人一个个捂起了鼻子。这时通往河滩的大路上,传来了一阵阵鸣锣开道声——复审官员高仁杰,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拥下来到了。 高仁杰的大轿稳稳地停在一块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稳重地从轿里下来,整理了一下冠带,不容地保介绍就径直向尸体走去。及至离尸体五、六步远,那股腐烂的臭气已经熏得他不敢向前了,只见他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对仵作薛无极作了一个手势。薛无极早已领会了他的意思,赶忙趋前一步拦住高仁杰说:“大人贵体岂可受沾污?待小人检验了报给大人就是。”高仁杰点了点头,薛无极早拿好银针、铜尺走过去,翻弄起尸体来。这时连广济县的三班衙役,带围观的老百姓,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了薛无极手下的尸体上。那薛无极也是一个老仵作了,他端详了一下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猛然一翻,把腐烂的最厉害的部位露了出来,这就使远远围观的人只能看见一团烂肉了,而且尸身一经翻动,臭气更加浓烈,围观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气的蒸熏,开始离去,那几百双紧盯着的眼睛都开始松懈了。薛无极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见观众中开始人头攒动了,才假做认真地检验起来。过了半袋烟功夫,他才脱去皮手套,把酒瓶内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禀报道:“复验了三遍,死者是个女身,二十四岁,右肋之下有重伤,显系被人用重物猛击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杨五荣推开众人,满脸泪水,跑到高仁杰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呀!”高仁杰传令,将尸身装在木匣内,就地埋葬,苦主且随本县进城再做定论。围观的人有的惊异,有的感激,有的嗟讶,有的将信将疑,纷纷议论着散去了。 高仁杰回到麻城县城,立即以总督特委专员的身份传见汤应求。大堂之上,两位知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高仁杰把刚刚签好的验尸禀文递过去,带着无限的压力说:“方才当众验尸,已查明死者是个年青女子,大人可有什么异议?”汤应求说:“高大人既言当众验尸,为什么不通知本县同往会勘?况我县仵作李荣,已验得死者是男身,两个结果如此悬殊,大人总该传李荣前去问个明白才是。为什么并不复核,就草草将尸体掩埋?”高仁杰怒道:“河滩之上从目睽睽之下,已查明尸身右肋下有重伤,该女子分明是被猛击右肋而亡,汤大人上报详文,竟说她是因病弃世,难道你不怕担个欺蒙上宪的罪名吗?”汤应求哈哈一笑说:“本县居官二十余年,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人肋部被击就能致死的。”高仁杰拍案吼道:“涂如松谋杀发妻,你竟因他身为一县首富就存心包庇,难脱受贿之嫌。”汤应求反诘道:“涂如松即存心杀妻,为什么不击她的头部,反而只击那不致死的右肋?难道他是在儿戏不成?”高仁杰被汤知县这句反问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摆出一副特派专员的架子断然宣告道:“本大员奉总督之命复审此案,你包庇杀妻凶犯,也在被参之例,从今天起,夺去你的官职,回衙听参。”汤应求随手取出迈柱指令的抄件说:“总督大人令文中只委派你重新验尸,并没有允许你复审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县内飞扬跋扈!”说罢回身对站在左右的两名麻城县书办传令道:“传三班捕头上堂!“高仁杰不知汤应求要干什么,一时倒怔住了。这时麻城县的三班捕头一齐走上堂来,汤应求喊了一声:“把这个欺上压下的赃官给我赶出堂去!”捕头们得令,把手一挥,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来,把高仁杰和薛无极一行连轰带赶,撵出了辕门。汤应求索性下令从大牢中取出涂如松,好言劝慰了数句,当场释放。又把杨同范拘捕到县衙,严厉切责,并当场行文请求夺去他的功名,最后传杨五荣上堂,指斥他乱认男尸,搅扰公堂,责打二十棍,赶下堂去。一切处理完了,汤应求犹自余怒未息,仗着满腹火气,写了一道结案行文,将今天的判决结果分报府、省两级上司,算是答复了上宪的几次追问。 湖广总督迈柱在同一天里接到两份申报,一份是麻城知县汤应求对涂如松杀妻案的结案详文,一份是广济代理县令高仁杰弹劾汤应求受贿,包庇杀人凶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倾向性,尤其是高仁杰的呈文后还附了一张验尸报单,上面明明写着死者是二十四岁的妇女,系被重物击伤右肋而亡,而汤应求却硬把女尸当成男尸,显然是有意包庇真凶。最使迈柱怀疑的是,对涂如松杀妻案,汤应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结论,偏偏在高仁杰验尸以后,马上急如风火地审理结案,这明摆着是企图孤注一掷,欺蒙上宪。因此,迈总督对汤应求已失去了起码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觉得高仁杰能在几天里验明尸体,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点,确定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权审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臼,那时再提拔他就理直气壮了。想到这里,迈柱又打开了高仁杰的呈文,才发现他是指责汤知县受贿,刑房书吏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麻城县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清白之人。迈柱一怒之下,立即传见高仁杰,命他全权鞫审涂如松杀妻案,并下令停了汤应求麻城知县之职,一应麻城事项暂由高仁杰代署。那高仁杰想不到自己能获得这样大的荣耀,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把广济县的政务,完全交给自己的小舅子代理,自己从县衙中选了一批心腹人役,趾高气扬地来到了麻城。 进入县衙,他立刻传见苦主杨五荣,命他将涂如松杀妻的事,详详细细写个状子递来。杨五荣早有准备,把杨同范亲自起草的状子交了上去。高仁杰见状子上有证人赵当儿的名字,就当堂传讯了他,那赵当儿接了杨同范的银子,一口咬定他曾于夜间进入涂家在九口塘的别院,亲眼看见涂如松与陈文用木棍将杨氏打死,并将尸体偷偷运到河滩草草掩埋。为了增加定案依据,高仁杰把杨同范请到县衙,请他做为旁证,杨同范一口应承,并当堂指出汤应求与涂如松在案发前就有来往。一切准备停当,高仁杰下令将涂如松、李献宗、李荣等人都拘捕入狱,并开始分别用严刑逼供。 第一堂审讯涂如松,高仁杰原以为如松是大户出身,娇生惯养,必定没见过世面,只要在堂上三拍两吓,他就得乖乖地按自己指定的口供招供。谁知他却把涂如松估计错了,那涂如松自幼读书明理,见识多广,岂是三拍两吓能镇得住的?何况他曾在麻城狱中被拘禁了一年多,对官府的一些审案场面也有所领教,无形中等于搞了一年被审“实习”,反倒增加了他应付诈骗的能力。所以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谈,简直让高仁杰找不到一丝破绽,万般无奈只得动用大刑了。涂如松先后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间皮开肉绽,仍然没有一句供词。高仁杰老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夹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夹棍收到了头,涂如松小脚肌肉崩坏,两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晕倒,还是不肯招认。高仁杰只好草草退堂,心中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如松死不招认,一但有人路见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来审理,那时自己精心设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将化做灰烟。因此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师爷请来密谋。这位师爷是一名官场上营私舞弊的老手,对于制造假案颇有经验。高仁杰主张既然一时制不服涂如松,不如转移目标,再拿李荣开刀,只要李荣就范,这案子也就算攻下来了。但师爷却坚决反对,他说:“一个涂如松就已令人头疼了,李荣比涂如松更难对付。大人对所有人犯都施以重刑,难免落一个以刑逼供的名声,结局就更难预料了。不如只对涂如松用刑,却让李荣、李献宗等在一旁观看,威摄其心,那么涂如松一被整服,其他人就不攻自破了。”高仁杰说:“只是昨夜已用尽大刑,涂如松竟咬紧牙关死不招供。”师爷说:“官刑虽狠,总能挨得过去,大人要想逼出口供,少不得就得用点私刑了。”高仁杰虽然狠毒,但还不知道什么叫私刑。那位师爷说:“历来办案都有一套让人无法忍受的刑法,昔日来俊臣使用火瓮,万俟禹发明‘披麻拷’这套方法被历代沿袭使用,越来越毒狠,称为私刑。湖北常用的私刑有跪铁索、穿铁鞋等,明天审问涂如松,只要使用这些刑法,保管一攻即破。”高仁杰听罢大喜,立即吩咐师爷准备刑具,直到师爷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才回后堂休息。 第二天,遍体鳞伤的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于夹棍施得厉害,如松已不能站立。衙役们将他拖上堂来后,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来。麻城仵作李荣、书办李献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锁着,押在大堂一侧听审。李荣一看见大堂中间安置了一个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们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涂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同情。高仁杰高踞于公案之后,把惊木堂一拍,厉声喝喊:“涂如松,快将你谋杀妻子之事从实招来!”涂如松伏在地上一声也不出,高仁杰又喝道:“你招不招?”涂如松依然不吭一声,高仁杰大怒,吩咐一声:“取铁索!”声音刚落,两个衙役已经用火剪从燃烧着的烈火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粗大铁链,“哗啷啷”一声掷在地上。又有两个衙役从地上抓起涂如松,不由分说将他那已被鲜血染透的裤脚卷了起来,然后提到铁链前,猛地按下去,涂如松的膝盖正跪在烧红的铁链上,只听“哇”的一声惨叫,一股青烟从铁链下冒出来。再看涂如松两膝肌肉已被烧焦,昏死过去。高仁杰又喝令用冷水将他浇醒过来,没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烧红的铁链上,可怜涂如松一个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供。”高仁杰喜出望外,催他快讲,如松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断断续续地说:“只因杨氏与我不和,一时起了歹心,于去年二月将她诓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尸体放在哪里?”就埋在举河河滩上。”同案人陈文现在何处?”杀死杨氏后我给了他二百两银子逃到北方去了。”问到这里,案情缺口已经打开。高仁杰把涂如松押了下去,转而对李荣、李献宗说:“凶犯已经招供,你们还有什么话讲?”李荣猛的直起身来,大声喝喊道:“高仁杰,你用如此残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谴吗?”高仁要哼哼一阵冷笑说:“天谴?我看你是自讨天谴,今天老老实实把妄报男尸的前因后果交待清楚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本县叫你脱两层皮。”李荣毫不示弱,抗争道:“河滩无名尸,原是男身,你颠倒黑白,指男为女,还想叫我与你同通作弊,真是痴心妄想。李荣今天上得堂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看着办吧!”李荣的一席话,也激起了李献宗的正气,喊道:“高大人,你滥用酷刑,乃是违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高仁杰见这两个人没有被吓倒的意思,不觉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令:“把这两个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衙役们拥上前来,拖翻就打,两位正直的小吏一时也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李荣始终骂不绝口。高仁杰又把烧红的铁链扔在了大堂之中,刚要下令对李荣用刑,书吏李献宗却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招。”原来他担心李荣年纪大了,吃不消那跪铁链的刑法,只得抢先招供以保李荣。但李荣却拦住了李献宗,厉声说:“李书吏,你休要避刑乱供,你我同为三尺男子汉,难道连一点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吗?”高仁杰见李荣竟如此大胆,不觉动了真怒,下令将烧红的铁链缠到李荣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杰从广济挑选来的凶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发威,夹起铁链径往李荣身上乱绕,把个李荣烧得满堂翻滚,皮肉发出“吱吱”的焦灼声,只一会功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杰余怒未息,令衙役用凉水将他浇醒,继续施刑,五十多岁的李荣就这样惨死在烙刑之下。 李荣气绝后,高仁杰并没有半点惊恐之态,只吩咐将他的尸体抬出埋掉,又掉过头来向李献宗逼供。李献宗此时已是浑身棒伤,鲜血淋漓,但神态尚自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杰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难免被烙死的结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乱招上几句,先逃开这场酷刑再说。于是不再抵辩,完全按照高仁杰的引导,招认了汤应求受贿纹银八千两,自己分得五百两,帮助汤应求写了一道假呈文,李荣受银三百两,故意把女尸断为男尸等情节,高仁杰令他当堂具结画押。至此,一场用酷刑逼出来的冤案终于被铸成了。 退堂之后,高仁杰得意洋洋地坐在后衙花厅内,欣赏起最近新买来的一对明代宣德铜炉来了,那形体敦厚的炉身,雕铸精致的兽形花纹,都令他感到陶醉。他决定明天就再托那位被买通了的幕僚,把铜炉送给迈总督,只要总督收下,就趁热打铁,呈上自己审理的案卷,将涂如松定为死罪,汤应求、李献宗定为绞罪,自己可以稳稳当当地夺取麻城县的正印。想到这里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吩咐家童备酒,准备痛饮一番。可就在这时,那位出谋划策的师爷又来找他了。高仁杰十分感激这位师爷,居然起身相迎,并邀师爷共饮“庆功酒”。但师爷却摇了摇头说:“案子虽然已经审清了,可麻烦还有不少,大人切不可掉以轻心。”高仁杰一愣,问道:“还会有什么麻烦?”师爷道:“麻城民风刁顽,汤应求与涂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县城内很有些影响,大人断定涂如松杀人、汤应求受贿,虽有口供,但物证不足,倘若有人往上宪替他鸣冤,难免要派员重审。小人担心重审时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被人钻空子。”高仁杰问:“哪三个破绽?”师爷说:“第一,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尸,虽已被断为女尸,但验尸时我曾注意过,这尸体没有头发,若有人复验,指了这个破绽,我们无以回答。”“啊!”高仁杰一听也惊呆了,师爷继续说:“第二,涂如松供出了杀害亲妻,但至今没有血衣,上宪复审不能不查,到那时会把我们弄个措手不及。第三,李荣系重刑之下当堂致死,又没有口供,上宪追查,大人难免滥用酷刑逼供之责。”师爷说到这里,高仁杰的脸色都变了,连忙问:“可有补救的办法?”师爷说:“办法自然有,只要继续严刑追问涂如松,让他交出死者的头发和血衣,有了足够的证据,就一切都好办了。但涂如松刚刚受过重刑,神志可能不太清醒,审讯时需要格外耐心方能奏效。”高仁杰明白,所谓:“格外耐心”就是要想办法诱供的意思。于是他压低声音,与师爷合谋起指供套供的方法来了。 第二天晚上,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那火盆中闪烁的火光,夹棍上染上的斑斑血迹,使他感到一阵眩晕,还没容高仁杰拍案喝斥,就猝然昏倒在大堂上。高仁杰令人用破布沾冷水贴到如松头上,好一会儿才复苏过来。高仁杰依然带着威严问:“涂如松,你既杀死了妻子,又为什么将她的头发割掉?”如松不知高仁杰是什么意思,连忙说:“小人并未割人的头发!”高仁杰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胡说,你埋在河滩上的女尸,没有头发,不是你割的,难道还有别人?”自从昨天招供了杀人罪后,涂如松就已经断绝了生还的幻想,只希望在被处斩前皮肉少吃点苦。今天听高仁杰这么一问,就明白了这是在给自己引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小人杀妻后原想将尸首肢解毁掉,怎奈手软心跳,下不得手,所以只将头发割下来就不敢再动了。”高仁杰紧紧迫问:“头发藏在何处?”涂如松信口回答:“埋在城西荒冢中了。”是否连血衣一起掩埋?”“正是!”“如果让你带人前去寻找,你可认得出准确位置?”“依稀可以认得。”“好,立即带路寻取物证!”说罢,吩咐备下一辆囚车,将涂如松装好,又派了十几名衙役,带着挖掘工具,出城起获血衣和头发。 时间已是盛夏,麻城西关外稻田旺盛,茶林丰美,丽日高悬,白云轻荡,一副恬淡的农家景象。涂如松多日在狱中囚禁,今天又见到了这大好景致,心境分外悲怆,他知道自已再也看不了几天这家乡的美景了,一种将死前分外惜生的情感油然而起,心中默念:“母亲大人,孩儿不孝,就要别您远行了,愿苍天佑您老人家安康吧!”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 城西的坟地乃是贫困人家的乱葬岗子,荒冢累累,青草芃芃,一派凄凉景象,衙役们让涂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缭乱,不知往哪里指合适。凶狠的班头已经不耐烦了,抡动皮鞭迎头就抽,如松脸上立即凸起了两道血印,无奈之下信手指着一处高坟,说:“就在这里。”衙役们立即挖掘,但掘了数尺深,只发现了几片枯木。原来这座坟年数已久,连棺木都烂没了。衙役们大怒,乱鞭齐向如松抽来,如松哀求道:“只因夜间掩埋,慌乱中没有分辨仔细,且容我再找一找。”衙役们索性把他从囚车上拽下来,硬拉着他乱坟中穿行,如松步履艰难,趔趔趄趄地挪动着脚步,刑伤崩裂,痛楚钻心,实在不能走了,只好指着另一个小坟包说:“是这个。”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坟扒开,却掘出了一个长髯巨足的中年男尸,一个个连喊“晦气”,少不得又拿如松出气。如松只得再胡乱指示一处,挖开后倒是看见一具女尸,但头发已经斑白;分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这样整整一天,在坟地里乱转,扒了十几座无主荒坟,也没>有发现什么血衣和头发,涂如松身上却又增添了无数道鞭痕。 第二天、第三天接着扒坟,衙役们干得累了,索性召来三十余名民夫帮助挖掘。但挖来挖去,把墓场内近百座无主坟都掀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麻城百姓见新任县太爷上任后不干别的,专扒荒坟,感到又可气又可笑,背地里送了高仁杰一个外号叫“高扒坟”。 高仁杰等了三天,只等回一句回复“没有血衣”,不觉大怒,又给涂如松施了一遍“铁链缠身”,烧得如松体无完肤,死去活来。如松遭此毒刑,就连高仁杰带来的审案人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里,把如松的近况全部诉说了一遍,嘱咐涂家赶快想办法。如松的母亲闻听后心如刀割,她实在不忍让儿子在这种求死不得的状况下继续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凑成一束,又央求李献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鲜血染红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头发与血衣埋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再以探监的名进入监狱,把埋藏的地点告诉了如松。如松得到了这个给自己定罪提供依据的消息,竟激动得一宿没有入睡。第二天不等衙役们催促,就主动地说:“经过一夜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血衣、头发的地点。”衙役们拖着他来到城西,不费劲就起出了血衣和头发。一切证据都齐全了,高仁杰有恃无恐地写了一道结案呈文,涂如松被判斩刑,汤应求、李献宗都拟绞罪。为了尽快定案,他下令连夜将呈文报到黄州府,他相信黄州府的批复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自己精心构思的全部计划,只待批文一到,就可以全部落实了。 黄州府知府蒋嘉年,是从刑部员外郎转迁出京的四品正衔官员。十余年来,他先后在安徽、福建做官,颇有政声。三年前由福建调往黄州任职,到任后兴修水利,传播诗书,鼓励耕桑,很做出了一些业绩。接到高仁杰报来的涂如松案,他知道这是总督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审阅。初阅之后觉得人证物证都十分齐全,更兼在这以前他已听说过麻城知县受贿的消息,所以准备按程序转呈巡抚。正待写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夹着广济仵作薛无极的验尸单,随手拿过来一看就发现了破绽。薛无极写道女尸是被重击肋部而死,但根据蒋嘉年多年的经验,肋部受伤纵使肋骨折断,也不致身死。从这个疑点出发,他仔细重阅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荣已被刑讯而亡,而李荣验尸的结果又与薛无极截然相反。对于李荣,蒋嘉年比较了解的,过去黄州府出过几桩疑案,都是调李荣前来验尸后剖析清楚的。李荣那严谨的作风,精湛的验尸手法,都给蒋知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说李荣故意把女尸断为男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李荣的验尸报单又根本没有收进案卷。为了慎重起见,蒋嘉年特地召请了几名刑房书吏,都是黄州府的老人,耳目灵通,经他们把麻城县最近发生的事一说,蒋嘉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案中有隐情了。身为一府之长,岂能容这样荒唐的假案锻炼成真?蒋嘉年决定亲自过问此案,他暗中调了四个县的领班仵作,趁高仁杰不备之机,突然来到麻城,下令复验河滩上的无名尸。高仁杰没想到蒋嘉年会使出这一招,只得派薛无极陪同,自己亲自引路,来到埋尸场所,把已腐烂的尸体再次扒了出来。 听说府台大人亲率四县倚作前来复验尸体,麻城县又是一阵轰动。验尸现场人流如涌,连临近的河南、安徽两省都有好奇的人赶来观看。由于人多,现场被堵塞得风雨不透,蒋嘉年特别通知当地八旗驻军,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维持秩序。这时最紧张的是高仁杰,而最害怕的则是薛无极,他心中明白,只要尸体一暴露出来,自己所填的尸单就会被彻底推翻。但是他也怀着一线希望,因为杨同范告诉他,已经派人分头给参加验尸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礼物,如果送礼奏效,也许还能维持原结论。但到底结果如何,就只听几位仵作的一句话了。尸体再次被抬了出来,围观的人群中,伸长脖子观看的,拼命往前边拥挤的,爬到树顶上居高临下的,一片骚动。弹压军丁手拉着手,围成一道人墙,不允许围观者靠近。四位仵作,一齐走到尸体旁边,掀开尸布,仔细察看,只见他们一会儿用铜尺量量长度,一会儿用针探探尸身,又拿出了两把锋利的小刀,把肋部剖开验看,足有半个时辰,四位仵作才放下工具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然后示意请薛无极过来。薛无极此刻心中好似悬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地走到尸身前。那位仵作中一位领头的老先生,用深沉的目光扫了薛无极一下说:“薛仵作,你说尸体是男是女?”薛无极极力想从老仵作的眼神中察出他的深意来,但他那眼光深沉得有如大海,叫人摸不透深浅,只得嚅嚅地说:“我看是女尸。”老先生点了点头,又问:“因何致死?”“右肋被重物击伤而亡。”老先生又点子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薛仵作果然高明。”薛无极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只得敷衍道:“老先生过奖了。”谁知那位老先生却陡地收敛了笑容,说:“如果不是呢?”薛无极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说:“几位上差是何意见?”老先生还没开口,早有一位性急的仵作走过来说:“这明明是一具男童之尸,肋骨没有一根折断,身上也并没有半点伤痕,你怎么会做出如此荒谬的结论来?”薛无极一时面红耳赤,张着大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蒋嘉年止住骚动的人群,对高仁杰说:“高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高仁杰站起来说:“想必是尸身被人掉换过了。”蒋嘉年一阵冷笑说:“大案已被你裁定,掉换一具腐尸有什么用处,何况此处乃通衢大路,公开挖坟换尸谈何容易?高大人实在多疑了。”高仁杰却坚持尸身被换,声嘶力竭地要追查换尸人,蒋嘉年碍于高仁杰是总督特派的官员,不便当从斥责,只好说:“且回衙再议吧!” 事情十分凑巧,就在蒋嘉年回到县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场暴雨。这场雨来得凶猛,直倾泄了一天才收住云头。夏天的猛雨,最易汇成山洪,大别山上洪水咆哮,冲决了堤堰,冲走了树木,举河上下顿时藏书网波浪涛天,那停放在河滩上的男尸,也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高仁杰得讯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验尸体是女尸,并将详文越过府台和巡抚,直接报到了总督台下。 迈柱最近得到了一对造型精致的宣德铜炉。这位喜欢古董的总督,天天都要在摆着宣德炉的书案前徘徊踯躇一阵,鉴赏这对古色古香的宝物。当他得知这又是麻城代理县令高仁杰敬献的时,对高仁杰的印象就更好了。他暗自欣赏自己提拔了一个既能干又知道孝敬自己的得力属员,继而又想到高仁杰正在审理轰动了全省的涂如松杀妻案,不知结果如何了。正在这时,签押房内送进了一大叠呈报公文,迈柱一件件地翻了翻,却发现高仁杰审案的呈文也夹在其中,于是他把其他案卷都推在一边,只拿过高仁杰的呈文翻阅起来。按照清代报文的程序,这种涉及数条人命的大案,必须由县、府、省三级核查后,才能呈报到总督衙门,然后由总督用印转呈刑部。而高仁杰的呈文跨过了府、省两级,理应驳回,令他按级呈送。但迈柱一心提拔高仁杰,竟然连程序也不顾了,当即用印并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准,这样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被杀被绞就只是个早晚的事了。发走了呈文后迈柱又给黄州知府蒋嘉年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将汤应求拘押待审,至于麻城县令,则委托蒋嘉年在得力的候补人员中选择一名,以免麻城无人治理。迈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通过蒋嘉年的手将高仁杰提拔起来,免得自己遭受物议。但是迈柱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位蒋知府竟采取了个故意装糊涂的办法,把麻城知县的空缺委派了一个名叫陈鼎的孝廉,而高仁杰仍被送回广济当他的代理县令去了。 总督批准了高仁杰呈文的消息,只一天功夫就传遍了麻城县。合城民众都知道涂如松冤枉,尤其是对汤应求这位公正廉洁的县令无端被诬告更感到义愤慎膺,县内一些乡绅和主持正义的秀才、孝廉,联名写了一道辩冤状,派人直送京城。百姓们则三三两两或去黄州府叩请知府大人出来说话,或去武昌找巡抚吴应菜告状。也不有少人自动备了酒饭、衣物送到麻城狱中,表示对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同情。但是尽管民议鼎沸,可由于杨氏始终没有下落,拿不出可靠的证据推翻原议,这个冤狱也就算是彻底铸定了。 被蒋嘉年特意选拔的新任麻城县县令陈鼎今年二十八岁。为人秉性公正,敢做敢为,深受蒋嘉年赏识。他来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数十件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其实,就是没有这些鸣冤状,他也洞悉这内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结论是总督大人亲自批准的,而能够直接作为推翻原案的铁证——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尸,又早已被山洪冲走了。在没有查到杨氏下落以前,谁也无法否定这桩大冤狱。陈鼎对此感到十分为难。他知道蒋知府从一大群候补人员中把自己推举上来,就是希望自己能够主持公道,替被诬人洗清冤枉,并且惩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杰心狠手辣,又有总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断的案,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所以,尽管下面民声鼎沸,他却始终不动声色,暗中却在调动一切力量,查访杨氏的下落。 这一天,刚过午时,陈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点疲倦,正在后衙书房内休息,忽然被一位书吏唤醒了。他睁开眼问,“有什么事吗?”老书吏把嘴贴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轻微声音说:“杨氏有下落了!”“啊!”陈鼎一阵狂喜,忙问:“她在哪里?”书办以手示意请他轻声,又徐徐地说:“现在生员杨同范家中。”“何以为证?”“有人亲来县衙告发。”“人在哪里?”“就在书房外等候。”“请他进来!”“是!”书办施了一礼,轻轻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引着一位年青的乡下人走了进来。那位青年见了陈鼎就要下拜,被陈鼎拦住了,请他坐下详谈。青年谦让了一下才坐下,说:“小人姓张,名学礼,乃城西南小庄人氏,母亲郭氏靠给人接生度日。我家与生员杨同范紧紧毗邻。今天凌晨,杨秀才的夫人临产,特请母亲前去接生,不想婴儿是个横位,十分难产,我母调整了两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产妇疼得连声哭叫,我母亲年纪已大,气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妇人帮助掐腰催产。但一时没有成年妇人在场,产99lib.妇实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声“三姑救我!”我母不知这位三姑是谁,也帮助呼叫“三姑快来帮忙。”就在这时由里间闯出一位俊俏的妇人来,见我母亲是生人就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母当时并未多想,只以救人为重,请这位妇人帮助把婴儿接了下来。再问这位藏在里间的妇人是谁,谁知那妇人突然跪了下去,说:“我就是涂如松的妻子杨氏,在杨秀才家避难,求您千万不要泄露出去。”这时杨秀才也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五十两银子,硬塞进我母的衣袖里,嘱咐不要声张。我母拿着银子退了出来,回家越想越不对,那杨氏既在杨同范家避难,高仁杰怎么还能给涂相公定个杀妻之罪呢?涂相公无罪,汤知县又怎能受贿包庇他?所以让我赶快来把消息报告给太爷。人命关天,天理良心,不要误杀了无辜,冤屈了忠良。”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端端正正五十两银子,分毫不少。张学礼把银子放在桌上说:“这几绽银子铁证如山,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请大老爷查收。”陈鼎看着这位朴质的小伙子,从心眼里感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张学礼见县令已清楚了自己的来意,遂不再耽搁,给陈鼎行了一个大礼,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赶。陈鼎走过去,执住张学礼的手说:“本县代汤知县、涂相公谢谢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声张,以免惊动杨同范,本县当立即禀明上宪,做出决断。”张学礼点点头说:“是!”说罢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杨氏果然没死,此案即将真相大白,陈鼎心中万分激动。他一面悄悄命令两名最精细的捕头,紧密监视杨同范的活动,一面亲自赶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抚吴应棻报告。吴巡抚对迈柱越级审理案件本来就十分不满,最近几天又连续接到麻城乡绅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正在思索解破的办法,听了陈鼎的禀报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生性谨慎,觉得此案既然总督插了手,还是由总督出来收场为好。于是吩咐陈鼎将此情况直接向迈柱禀报。陈鼎有些为难地说,“倘若总督大人固执己见,此案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吴应菜说:“请迈总督结案,原是为了顾全他的体面,我料他不会置若罔闻。万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无论怎么处理都好办了。”陈鼎想了想,觉得巡抚的话有理,就拜别了吴应棻,往总督衙门找迈柱去了。 湖广总督衙门,是武昌镇上最显赫的所在。按清代官制,总督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序正二品官阶,而迈柱是以兵部尚书及都察院右都御史衔领湖广总督之职的,官阶力从一品,自然更与众不同。所以他的辕门前,排场极大,不要说是小小县令,就是藩、臬两司来到门前也要息声敛气,毕恭毕敬地报名投帖,才能见得着总督大人的面。陈鼎来到这里,报上职衔,那通禀的军丁竟然不屑一顾,直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有人答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央求军丁代为通禀,那值班的军丁冷冷地说:“总督大人日理万机,事情多着呢,怎么你来了就是时候?且到门外等着吧。”陈鼎有些嗔怒地说:“我有重要事情要面见总督,你如不通禀也就算了,我现在就回麻城,不过总督将来怪罪下来,我可不能不据实回复——不是我不来,是你不让进!”说罢吩咐备轿,转身就要走。那位守门的军丁,只见过一个个奴颜卑膝的府县官吏,却还没遇见过陈鼎这样不肯俯就的县令,一时倒被唬住了。转而一想,他敢这样硬气,想必是有些来路的,万一他与总督沾亲带故,自己怠慢了他,岂不是自讨苦吃?想到这里,立刻把一张冷脸变作了笑脸,笑嘻嘻地说:“县台大人慢走,我不过是跟您玩笑几句,何必动真火呢?您请稍待,我亲自进去给您通禀不就完了吗?”陈鼎依然沉着脸说:“那就请快一点!”军丁答应一声跑着进去通报了。过了不大功夫又小跑着出来说:“迈大人请您签押房说话!”说罢恭恭敬敬地领着陈鼎进了辕门。 迈柱今天刚与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心情很不好,听说麻城县令求见,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位陈鼎竟然把自己留给高仁杰的位置轻易地夺走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见他一见。如果不顺眼,就挑出几句回话的毛病,撤掉他出出气。于是竟然一反平时接见下属总要叫他等候一会的惯例,马上传见。那通禀的军丁哪里知道内中原委?只以为陈鼎一定与总督有什么特殊的瓜葛,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引导。陈鼎也对军丁的前倨后恭感到纳闷儿,但他只想着如何禀报案情,并没有意识到正有一场暴风骤雨等待着他呢! 进得门来,迈柱正在玩着一对碧玉雕琢的小花瓶,对陈鼎连正眼也没投过去。陈鼎恭敬地行礼后,迈柱仍不理睬他,弄得他站在厅堂当中不知所措。足过了半袋烟功夫,迈柱才放下花瓶,连眼皮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你就是新任麻城令吗?手段不小啊!”陈鼎听出话外有音,马上意识到总督今天要刁难自己,好一个机智的陈鼎,对总督大人的话竟然采取了一个装聋作哑的方法,一声也没回答。迈柱仍然把后背对着陈鼎说:“你不是蒋知府的干吏吗?怎么有功夫到我这里来了?”陈鼎仍然一声不答,迈柱连问两句没听见回音,感到奇怪,这才把脸掉过来,看了陈鼎一眼,说:“你到我这里是来装哑巴的吗?”陈鼎这才慢慢地说:“卑职是为一件急事而来,怎敢装哑?”“哦,急事,什么事呀?”陈鼎故意把语气加重说:“麻城杀妻案。”迈柱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不露声色,拉长声音问:“涂如松、汤应求何时押递省府?”陈鼎说:“这二人都系无辜,卑职不敢押递!”“啊!”迈柱这才仔细打量了陈鼎,只见他年方二十余岁,一张精明强干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心中暗想:“看来确实是个精干之人,倒要小心对付!”陈鼎不等总督再问,语调平和地把杨氏并没有死的情况诉说了一遍。迈柱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冷笑说:“你真会编造海外奇谈,那杨氏的尸体已被验明,血衣、头发均已起出,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陈鼎说:“杨氏健在,尸体血衣头发自然是假的,高仁杰以重刑逼供……”迈柱截断话茬说:“高仁杰审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证物证俱在才动大刑,逼供之辞从何说起?”陈鼎并不示弱,“涂如松身上烙伤累累,显系私刑所致。仵作李荣刑下毙命,犹无口供,历来审案,没有这样毒狠的,高仁杰怎能逃脱逼供之嫌?况且麻城乡绅联名递状鸣怨,民声鼎沸,若不审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杨氏隐于杨同范家,已有明证,只须搜出杨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准予按律查办,卑职当于十天内将案情剖析清楚。”对于陈鼎的陈述,迈柱心中十分恼火,但这一番话理直气壮,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实在无懈可击。迈柱只得说:“既然你断定杨氏未死,那么限你十天之内拘捕杨氏,审清此案,若案情与你所言有悖,本督不会轻饶于你,去吧!”说完一挥手,示意陈鼎快快退去,陈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地退出了签押房。 陈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县的,回到县衙首先召那两位捕头,问了杨同范家的情况。得知没有任何变化后,火速传令升堂,调集快手差役二十余人,直奔杨同范庄园。当捕快们打破大门冲入院中后,杨同范才慌忙迎了出来,厉声喝问:“为什么私闯生员宅第?”陈鼎走过去说:“有人告发你私蓄娼妓,特奉总督钧令前来搜捕。”说罢喊声:“搜!”衙役们将杨同范推到一旁,径直奔入北房。这些衙役们久在公门,办案十分有经验,杨家的夹壁墙哪里能逃得出他们的眼睛?只半个时辰,就打破了夹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氏搜了出来。陈鼎见事情顺利,心中暗喜,当即下令拘讯杨同范,并缉拿杨五荣。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使人眼花缭乱。直到搜出了杨氏,麻城乡民才知道陈县令已为破案做了大量准备,合城为之轰动。一时间,竟有数千人云集到县城以外,迎接陈县令。民心大快,平时寂静的县城,今天却到处响起了鞭炮声。陈鼎回到县衙并不休息,立刻升堂。公堂上下,围观的群众站得满满的,都眼睁睁地看着陈县令,听他如何剖断。陈鼎对跪在大堂上的杨氏说:“你私自潜藏,害得你丈夫家败人亡。”杨氏却好似在五里雾中一般,到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饮泣着说:“我丈夫打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奸夫拐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杨生员家,并没有害人。”陈鼎说:“我让你看一个人。”说罢吩咐将涂如松扶上来。早有几名狱卒把历尽苦难的涂如松背到了大堂上。这时的涂相公已经不成个人样了,混身的伤痕尚在向外淌血,一头乱发直披到前胸,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气力了。杨氏见背上来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吓得心里“砰砰”乱跳,不自主地向后挪动身子。陈鼎却止住她,问道:“你仔细看看他是谁?”杨氏这才定下神来,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惯有的怜悯心及自责感,使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出走给丈夫带来的灾难,她猛扑过去,再也不顾肮脏,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叨念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面对此情此景,堂上堂下观看的人无不暗暗洒泪。陈鼎强捺激情,回过头来对杨同范、杨五荣厉声喝道:“你二人还有什么话讲?”这两个恶棍此时只有低头认罪而已。陈鼎当堂判决,涂如松无罪,着即刻释放归家,由公家出资医治刑伤。汤应求居官清正,审案无误,从狱中请出来暂住驿馆,听候上宪另委职务。李献宗主持公道,本无过错,着暂时归家养伤,伤愈后仍任书吏之职。杨同范、杨五荣诬告父母官,栽赃害人,从今日起下入麻城狱,待案情审清后再做惩处。杨氏私隐恶人之家,违背妇道,着收监听审。判文刚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欢呼,陈鼎在欢呼声中,把审理结果封好,送往黄州府去了。 湖北巡抚吴应菜,在三天之后,就接到了由黄州府转呈上来的审理详文,他仔细审视了各个环节,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就写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给雍正皇帝,同时抄录一份副件送总督衙门备案,本来这个案子审到这个程度就算结束了,谁知由于迈柱护短,杨同范奸狡,又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波。 这场新的风波,是从总督衙门掀起的。迈柱没有想到,陈鼎竟然在两天时间里就找到了杨氏,把自己亲手批准的案子掀了个底朝天。他也没有想到,一向小心谨慎的吴应荣,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给皇上写了奏疏。这样,自己在民众之间和在皇帝面前的脸就都丢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刑部对原判的勾决文书也回来了,一切依高仁杰审理的原议,着即刻将涂如松、汤应求、李献宗处决。这真使迈柱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又写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节,请求缓处涂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折上去后,迈柱反复思忖,觉得如果把整个案子彻底>推翻,实在有损自己的声誉,而不推翻又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寻思良苦,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只好与那位多次代高仁杰送礼的幕僚密议。幕僚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不加思索就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迈柱越听越觉得有理,点头应允,让幕僚下去照计行事。 麻城县的监狱,本来就不甚严谨,特别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几名女牢子轮流看守,狱门的钥匙就挂在值房的墙上,只要进得牢房,就能拿走。最近几天由于杨氏被拘押在这里,知县下令换了两位男牢子把门,表面上是严了一些,但卖际上男牢子不便陪同探监者进入女囚房,反而给探监者提供了串供的条件。农历七月中,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牢门紧闭着,透不进一点风来。值班的男牢子嫌热,搬了一把竹椅,坐在牢门外乘凉。这时来了两位衣著华丽的青年女子,自称是涂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来探望主母。牢子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东西,发现只有几件绸衣和食物。为防止有人下毒,牢子把食物全都扣下了,只将衣物交来人送进去,两位使女千恩万谢进了牢门。 杨氏想不到会有人来看她,而这两位来人都十分面生,似乎从来没见过。刚要发问,来者已用手势制止住了她。杨氏有点不知所措了,来者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说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杨氏一下子被问愣了,只好说:“我要活,我要出去。”来者说:“可是你已在大堂上承认自己是涂如松的妻子了。按王法你有陷夫致死之罪,秋后就要凌迟处死。”杨氏大惊,连声求救,来者说:“事到如今,你只有翻供,不承认是涂如松妻,而以娼妓自认,只说是杨同范将你接进家中与你姘居。这样,最多只能判一个取保释放,还可由官家替你择婿,你如果愿意回涂家,我们可以输通关节,将你判给涂如松为妻,两全齐美,你看如何?”杨氏说:“官家难道能够相信?”来者说:“只要你一口咬定,杨生员那里自有办法。”杨氏唯恐真的给自己判个凌迟罪,又听说杨生员有办法救自己,遂深信不疑,点头应允。两位探监者又帮助她编造了一套应付审讯的假话,直到杨氏能背下来了,才悄悄地离去。 巡抚吴应棻十分关心麻城杀妻案的处理情况,他想:给皇帝的奏疏已经抄送了总督大人,为什么迟迟不见回音?为了促使案情早日真相大白,他又给迈柱写了一封信,恳切地请迈柱公开出来推翻原案,以维持公道。谁知迈柱根本不予理会,吴应棻有些急躁了,就行文陈鼎,让他不必再等总督的批文,抓紧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由巡抚衙门直接报刑部。这道行文还没发出,麻城县却送来了紧急报呈。杨同范在狱中指出杨氏并非涂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妓,自己承担了以生员身份私纳娼妓之罪,请求处分。而杨氏也同时推翻了自己是涂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认。杨五荣当堂证明杨氏并不是自己的姐姐。这样一来,陈鼎审定的结论又全部被推翻了。吴应棻不由大怒,他知道这准是有人从中插手,使杨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准备再禀报总督,请求督抚共审,偏偏总督衙门又送来了一道行文。打开一看,却是迈柱给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审讯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请求仍按高仁杰的原判结案。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吴应棻才明白,原来插手的人正是总督自己。想想迈柱身为封疆大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实在令人发指,义愤之下,他再也不顾督抚之间的关系,也写了道针锋相对的奏折,弹劾迈柱任用酷吏,伪造证据,妄杀良民。 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是雍正皇帝晚年处理政务、生活起居的地方。园内的“九州清宴”殿四面环湖,殿宇轲峨,气势分外磅礴。目今正是七月下旬,大殿四周支汊纵横的河道里,长满了睡莲,那浮萍般的绿叶遮满了水面。黄色、白色的花朵偷偷地藏在莲叶之间,把茁壮的花蕾挺出叶外,清风徐过,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伴随着莲叶上散发出来的清凉之气,无声地透过了窗扉,把大殿内的空气洗得异常清新。雍正皇帝坐在临窗的龙案前,正费力地分析着湖北省总督、巡抚两位封疆大吏送上来的两道针锋相对的奏折。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多月前,曾朱批过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单,其中好像有一位知县。今天,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折又提到了这件事。雍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批过的案子迈柱还要旧事重提,但是当他读过湖北巡抚吴应菜的奏折就全明白了。原来是督、抚不和,互相借故弹劾。但是在一个轰动湖北的大案电总督说有人杀了人,巡抚却说这个人没杀人,到底谁说得对?总不能是两个人都对吧?雍正是个较认真的皇帝,他反复对照了两道奏折,却发现督、抚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确凿的证据,如果想从奏折中分辨出孰是孰非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两名知县,还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确地剖析清楚,必然会使湖北局势为之震荡。为此雍正整个一个上午也没离开御座,准备传膳的小太监悄悄地进来了几次,见皇帝伏案沉思,始终没敢去惊动他。 时间已过正午,阳光斜射在大殿前那茂盛的大树上,残余的光芒斑斑驳驳地挤过窗棂,给龙案上洒下了几点散乱的光环。雍正感到有点疲倦了,不觉站起身,倒背着双手缓缓地踱起步来。走了一会儿,仍然理不顺头脑中紊乱的思绪,索性站到门前,信手拉动了卷帘用的丝绳。低垂着的竹帘被徐徐拉了起来,远山近水、碧树奇花一齐展现在眼前,东面绿树丝中露出了“天地一家春”玲珑秀逸的瓦顶,西面曲廊回转的尽头,兀然屹立着雕栋画梁的清晖阁。殿前的湖水绿得发蓝,远山、近阁,连同婆娑的树影,那么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使这寂静的殿堂如同蓬莱仙境一般。雍正被这美景陶醉了,心境也变得轻松了一些,他深深地吸了两口带着荷香的空气,走回龙案,提起了朱笔,他要知道这案情的真相,他要仔细鉴查迈柱和吴应菜谁是谁非,他要从彻底断清这一众目暌睽的奇案中换取民心。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笔走龙蛇地写道:“迈柱、吴应菜即刻解除现职,内调京师另行委任,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暂督湖广,委派两省各司官员,会审涂如松杀妻案,限两个月将结果直报大内。”写罢,他似乎卸下了一付重担,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才向殿外走去。 户部尚书史贻直,接到上谕后,只用四天功夫就赶到了武昌镇。多年的官场经验,使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任何一方面的人了解情况,都可能带有自己的主观臆测成分,而要想从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中得出一个正确结论,就只有首先全面熟悉各方面的细节情况。因此,他到任后并没有像其他总督那样,今天传藩台,明天传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间幽静的小房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天案卷。凭着丰富的阅历,很快发现了案卷中的漏洞。首先,在做为物证的一束头发中,他发现有几根斑白的银丝,而案卷中说被杀的杨氏是一位二十四岁、十分姣美的少妇,二十四岁的人怎会生出白发?他对头发是否剪白杨氏发生了怀疑。继而细审血衣,又找出了破绽。从血衣的质料看,经纬网络完整,好像并没有在土里埋过多长时间,但从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余。麻城地区本来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浅,一年之间竟没有沤坏一点,岂非咄咄怪事?有了这些疑点,史尚书开始接触有关人员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将涂如松的老母请来。刚一见面,就发现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头上缠着一块绸巾。七月炎夏,骄阳似火,她头上包着绸巾,显然是为护住头发上的缺陷,史尚书故意从头发谈起,只三言五语就触动了涂母的伤怀,她伸手将绸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头发。史尚书自然明白了,好言劝慰以后,老人又说出了书吏李献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书一一牢记。送走了涂母,他并不急于召两省大员会审,却悄悄地把几名从刑部借来的缉事能手派往河滩附近,暗中寻访一名在二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后,就查得了实信,举河岸边富户黄得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书僮,两年前得急病而亡,黄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滩上了,不想由于埋得浅,被野狗扒了出来。地保发现后曾传人去认尸,当时黄得功去武昌经商,没有赶上。等他回来后,书僮尸体已被高仁杰断为女尸,黄得功怕得罪新任知县,一直不敢声张,但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想这次史尚书派来的差役,偏要寻根问底,找到黄得功头上询问书僮死后的埋葬场所,黄得功才将真相讲了出来。 史贻直把这些查得实实在在的证据拼集在一起,认为审理此案已经有了充分把握。这才打开辕门,连日传见两省官员,自藩台、臬台乃至道员、县令,凡认为与此案有关的,他都一律详细询问,特别认真地听取了蒋嘉年、陈鼎、高仁杰、汤应求的意见。几家的谈话一经对照,真伪已经泾渭分明,史贻直决定按皇帝的谕令,在八月初六正式汇同藩臬两司、省、府。县三级官员审定这桩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两省官员会审,在湖北省算是头号新闻了,开审那天,武昌镇上万头攒动。那些听审的乡邻、百姓,有的从百里以外赶到省府听候信息,有的甚至是从河南、安徽特地来看热闹的。总督衙门前,警卫森严,三步一卒,五步一岗,还有一队队的巡逻兵丁来回游动着维持秩序。所有人犯、证人、当事人都被按次序传进大堂。只听得大堂之中不时传来惊堂木响,主审官员严厉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审讯从早晨卯正时刻起,直延续到日落西山。黄昏之前,晚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总督辕门被打开了,一位银髯飘洒的老幕僚出现在辕门前,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抄写好的审判文告。围在辕门前的观众,唯恐自己看不见文告的内容,拼命往前拥挤,弹压的军丁只好抬来几条木栅栏,挡住蜂拥的观众。审判文告很快被贴好了,白色的宣纸上,写着审理结果:“涂如松系无辜良民,被诬下狱,历尽苦刑,着即刻释放归家;汤应求执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复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献宗奉公守法,堪称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荣执法拒贿,忠直刚正,为公殉身,着在全省表彰,以县令礼厚葬;新任麻城令陈鼎,断案公允,主持正义,着调离麻城,升任黄州府。高仁杰居心险恶,伪造证据,重刑逼供,致伤人命,着即革去功名,收监候审;杨同范、杨五荣通伙作弊,行贿伪证,诬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诛,拟判斩罪,候秋后行刑;杨氏私逃,与人通奸,败坏风纪,着发往边疆苦役终身;仵作薛无极,受贿伪证,致死人命,与杨同范、杨五荣同时处斩;无赖赵当儿贪图钱财,无中生有,诬陷良民,杖责四十棍,发配黑龙江充军。” 这一明察秋毫的判决,令两省官民惊服,麻城乡绅就近从武昌的绸缎庄内买来了整匹的红绸,在总督辕门前扯起了红色横帐,一时欢呼声震天动地,鞭炮齐鸣,人们高兴地议论着,一场打了两年的糊涂官司终于真相大白,而史尚书的德政,也在湖北人民心中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第二年清明,麻城县城外柳枝青青,春草芃芃。李荣的坟墓前来了一位素衣缟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贵的祭品庄重地摆在坟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滚出了晶莹的泪水。这位青年正是涂如松,他嘴里轻轻地叨念着:“李恩公,你为如松而死,为正义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说罢已泣不成声了。 青山默默,流水潺潺,白云在天际飘荡,李荣墓前青松翠柳,一片苍翠。涂如松望着李荣墓前那渐渐长成的松柏,眼里似乎得到了一点藉慰——麻城县的乡邻们是不会忘记这位刚直不阿的老仵作的。 奇案九 咸丰七涧桥凶案 蜿蜒曲折的嘉陵江,自陕西嘉陵谷奔腾直下,到四川合州城收纳了涪江、渠江两大支流,水量大增,形成了一段十分宽阔的河道。三条江水横穿过附近的华莹山,造就了闻名四川中部的嘉陵江小三峡,自古以来此处就是文人墨客十分憧憬的名胜风景区。三江交汇的合州郡(今称合川),是四川盆地中部水陆运输的要冲。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盛产红桔、油菜籽,堪称川中的渔米之乡。 清咸丰年间,合州郡出了一桩轰动西南的杀人案,由于贪官昏愦,恶吏营私,几乎将一位清白贞洁的女子定成奸淫之罪。幸亏总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机智精细的县令,历尽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凶伏法。合州人命案断清后,这三江交汇的合州郡就更引起人们的注意,清末至今,合州竟成了四川一处旅游胜地,而凡是到合州来的人,总喜欢听人讲述一下这个案子的始末。 咸丰年间,合州城东的七涧桥,住着一户姓鞠的人家。全家四口人,家主名叫鞠海,娶妻向氏,夫妻俩只有一个独子名叫鞠安,这年也二十岁了,娶了附近周家女子为妻,新婚刚过尚未生于。鞠氏婆媳两代都有些姿色,婆母向氏刚刚四十出头,由于肤色白晰容颜清秀,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媳妇周氏过门以前就是七涧桥出名的美人,如今青春年少,比婆婆更多几分妩媚。因此七涧桥的老户都说鞠家祖上有德,代代进美人。 那鞠海、鞠安父子靠祖传的治疗蛇伤绝技,专以行医为业。附近的村民不管被什么样的毒蛇咬伤,只要还有一口气,送到鞠家无不手到病除。因此,鞠家蛇医在方圆上百里内颇有名望。鞠海为人善良,从不恃技要挟病人,所收医资很低,碰上贫困人家,还常常倒贴药品,分文不肯收取,所以鞠家的家境并不十分富裕,仅仅维持淡饭粗茶而已。儿子鞠安,与父亲秉性相同,除了行医外还兼种农田,每天辛辛苦苦不图名利,但一家和顺,日子倒也十分圆满。 这一年秋天,七涧桥柑桔大丰收,山上山下红澄澄的柑桔挂满了枝头。果农们喜盈盈地把一筐筐肥硕的柑桔采撷回来,家家产户的院子里都摆满了桔筐,人们喜笑颜开,算计着卖掉柑桔后该添置什么东西,整个七涧桥处在一派丰收的喜悦之中。鞠家也经营着二亩果园,由于鞠安为人勤劳,所以桔子收成比其他人家还要好。婆婆向氏这几天高兴得合不上嘴,整天与儿媳妇周氏侍弄新收获的柑桔,忙得连饭也吃不好。好容易把树上的桔子摘采完了,总算松了一口气,向氏特地做了几样好菜,还拿出轻易舍不得喝的酒,一家人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丰收饭。晚饭以后,已是星斗繁密的夜晚了,鞠海兴奋之中多喝了几杯酒,微微有些醉意,率先离席睡觉去了。向氏带着儿媳妇又忙碌了一大阵子,看看时辰已近半夜,才各自回房安歇。 深秋时节,天气寒暖不定,白天还觉得有些热意,到了半夜山风吹来,竟使人感到秋凉了。向氏特地开箱取出了薄棉被,先给儿子媳妇送去,后又给已经睡熟的丈夫盖上,自己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由于白天劳累,十分疲倦,所以一觉就睡到了黎明时分。醒来后天色还没有大亮,一缕清淡的下弦月透过窗扉投洒进来给屋里增加了几分清冷之气。向氏翻了一个身觉得炕里空荡荡的,伸手一摸,丈夫鞠海却没有在床上,等了一阵仍不见回来。向氏不觉一惊,赶紧起身下地,到院内的厕所去寻找,仍然不见踪迹,半夜三更老头能到哪儿去呢?向氏头脑里猛然涌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就摸索到儿子的房前呼唤鞠安,谁知屋里只有儿媳妇一个人应声。向氏这才真正着了慌,急忙把媳妇叫起来,婆媳二人端上盏油灯,战战兢兢地向大街门走去。大门前,原来紧插着的街门被打开了,显然有人从这里出去过,及至找到院子外面,才发现离家门十几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向氏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了,三步两步奔跑过去,俯身一看,躺着的竟是自己的丈夫鞠海,身上湿漉漉的满是鲜血,用手在鼻子前试了试,早已断气了。再往前观看,离鞠海十余米远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周氏慌忙扑了过去,发现鞠安也倒在血泊里,尸身已经僵硬。一夜之间,大祸骤降,年轻的婆媳俩不觉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四邻,人们从家里出来,看见这血淋淋的情景,也感毛发悚然,再看向氏婆媳已经哭得变了声,那种痛切的表情引得不少人潸然泪下。 鞠海父子平日人缘好,现在遭了这样的横祸,乡亲们岂能袖手旁观?大家劝慰的劝慰,搀扶的搀扶,还有那明白事理的,飞快地去请地保。凶杀的现场,早被几位上岁数的人派人保护起来。不一会,地保请到了,杀人现场的情况一目了然,鞠海父子双双惨遭杀害,查遍左右没有发现凶器。这样的大案子,在七涧桥还是头一次发生,幸亏地保十分精干,一面吩咐向氏婆媳回家中歇息,一面找了两领竹席将尸身遮盖起来,同时派人火速往合州衙门报案,等把一切料理完毕,天色已经大亮了。 合州知州荣雨田,本是一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只因家道殷实,花钱捐了一个七品官衔,又到处运动,买通了上司居然得到了合州这样一个肥缺。这个人当官以后,倒并不贪赃纳贿,只想保住这用上万两银子买来的官儿。因而对上极尽阿谀奉承,对公务却懒于料理。合州的民情、经济他一概不问,当了两年知州,连合州管理的地盘有多大都不清楚。州衙中的一应事项他都交给书吏办理,每天只是糊里糊涂地在书吏草拟好的公文上签字画押。书吏们也乐得知州大老爷“吃粮不当差”,使自己能掌握一州的生杀之权,所以对荣雨田这位糊涂官还处处庇护,官吏之间关系竟混得十分融洽。所幸合州是一个礼乐之州,殷富之境,多少年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荣雨田这个官儿当得也就十分安稳。谁料好景不长,蓦地里出了七涧桥凶杀案。地方上把案情报上来,荣雨田看也没看,就误当成州里的禀报文书,盖上大印发往府里去了:重庆知府杜光远接到这件文告,真有点哭笑不得,心想:“荣雨田哪荣雨田,早就听说你糊涂,但怎么也不应该糊涂到这种地步哇!怎么把地方上报给你的案子原封不动地送到我这来了呢?”气恼之中提笔在文告后面批了几个大字“人命关天,凶犯居然逍遥法外,限一个月内将人犯拘拿归案。”写罢,藏书网仍感到余怒未尽,索性下令把荣雨田传到府里来,准备当面交待。 荣雨田接到知府大人的传谏,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召见他,暗中思索道:“重庆府十几位州县级的官员,知府大人一个不传,偏偏指名叫我去府里问话,说不定是看中了我,看来还有升迁奖励的希望呢。”于是喜滋滋地传令备轿,带着一脑门子美好的幻想向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荣雨田倒也懂得礼节,恭恭敬敬地给知府行了参拜礼,站在一旁听候吩咐。杜知府见荣雨田这没事人似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不快,冷冷地说:“荣大人,你知道本府为什么请你来吧?”荣雨田答道:“卑职不知道。”不知道?合州出了人命案你也不知道吗?”荣雨田被知府这一问,问得有点慌乱了,想了一想,没有什么人命案的印象,只好说:“卑职不知道。”听了这句答复,杜光远心里的火气更大了,继续追问着:“那么你前天发来一封报案的文告是什么意思?”这一问,荣雨田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捉摸了半天才说:“什么报案文告?卑职实在不知道。”杜知府真想不到荣雨田竟连报给府台的文书都不清楚,真所谓“一问三不知”。不觉大怒,把合州呈报的人命文告拿出来,掷到荣雨田面前说:“这上面写的什么?拿回去看看!”荣雨田见知府发怒,才感到了事情严重,战战兢兢地把自己亲自盖印发来的文告打开,仔细一看,冷汗就流下来了,一时支支吾吾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杜知府不愿意再和他交谈,态度严厉地说:“身为一州之长,连本州出了人命大案也不知道,真是昏庸之至。本府要你回去以后立即缉拿凶犯,一个月之内务必破案,每逢三、八告期,要向本府报一次缉拿情况,到时拿不到凶犯,休怪本府不讲情面!”荣雨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唯唯诺诺,打躬作揖退出了知府衙门。 杜知府是个办事认真的人,自斥责了荣雨田后,就对合州人命案督促得十分严厉,每到三、八告期,必要派人到合州县衙投牒催缉。而荣雨田却感到一筹莫展,他也曾派人四处缉查,但十余天来,一点线索也没发现。而被杀人的家属向氏却常常来县衙呼冤,哭求知州大人为其丈夫儿子报仇雪耻。知府的催办文牒更如催命符一般,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宁。到了二十天头上,杜知府又把荣雨田叫到府里申斥了一顿,指出离限期只有十天了,如果到时不能破案,就撤他的职。幸亏这次晋见他留了个心眼,带了两名干练的书办前去,经书办苦苦哀求,知府才答应再宽限两个月,百日之内务必破案。从知府衙门出来,荣雨田心里像坠了一块铅,他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杀人案如果近期之内破不了案,时间越长越不好办。因此虽然多给了两个月,荣雨田仍然心如火燎。 回到合州县衙后,荣雨田连后衙也懒得进了,他愁眉苦脸地坐在签押房内,苦苦地思索着应付的办法。想来想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还得请刑幕先生帮他出出主意。合州的刑幕先生已经年过半百了,对县衙内的情况十分清楚,而且由于多年掌管刑狱,对缉拿盗贼也有一定的主见。再加上荣雨田为保官起见,对这位老刑幕的态度又十分虔诚,引起了同情。老刑幕第一次眯起眼睛为县太爷认真筹划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建议说:“这件案子十分难破,百天之内未必能将元凶拿获,但上面的期限已经定死,要想消灭弥祸,只有找刑房书吏陈老伦来想办法了。”荣雨田说:“陈老伦平日沉默寡言,年纪又只有三十出头,难道能承担这么大的事情?”老刑幕收起了一直没有消失过的笑容,正色地说:“大人切莫小看这个后生,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颇谙事故,有急智,而且阅历甚广,在合州县衙内,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也没办法,那此事就不好办了。”荣雨田见老刑幕如此推重陈老伦,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吩咐立即请陈老伦来签押房议事,刑幕先生则知趣地见机告退,荣雨田竟破例将这个僚属送出签押房大门。 时间已过黄昏,深秋的夜幕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掌灯时节。荣雨田把一只粗大的蜡烛点着,在跳动的烛光下,耐心地等着陈老伦。比刻他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完全押在陈老伦的身上了。庭院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荣雨田站起身来,刚要出迎,陈老伦已经推门进来了。只见他年纪在三旬左右,细高身材,白净脸,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只是闪烁出一点狡狯的光茫,使人感到他胸中城府很深,不易捉摸。荣雨田请他在对面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问陈老伦有没有办法在两个月内破获此案。陈老伦似乎早就猜透了知州请自己来的目的,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七涧桥凶杀案已经轰动了全省,但是我县的缉查人员连案情的来龙去脉都没弄清楚。大凡凶杀案,无非是仇杀、财杀或情杀三种原由,要想拿获真凶,必须先判定到底是哪一类案由,才可顺蔓摸瓜,一举破案。”荣雨田见他说得有理,不觉频频点头,说:“你说得果然精辟,本州欲将侦破此案的重任交付于你,不知你可有胆量替本州分扰?”陈老伦略一思忖,面露难色地说:“小人不敢受此重任。”荣雨田站起身来,走近陈老伦,悄声说:“本州知道你的心意,俗话说‘不图财利谁也不肯起五更’,本州不会叫你白干,破案以后赏你五百两银子,在职务上也当尽力拔擢于你,你看如何?”陈老伦这才舒展开了眉头,说:“小人倒不求什么升赏,只是感到此案脉络繁乱,不好梳理,恐怕力不从心,误了大人的期限。既然大人开恩赏赐,小人不敢不接了。”荣雨田急不可待地问:“你估计用多长时间能破案?”陈老伦说:“案情尚不明朗,小人不敢说准日期,但大人只管放心,两个月内包叫它结案就是。”荣雨田大喜过望,恨不得把陈老伦当成活神仙供奉,千叮咛,万嘱咐地直将这位刑房书吏送到县衙大门,才迈着轻松的脚步向后衙踱去。 七涧桥是合州城东的一个风景区,著名的钓鱼城就离这里不远。深秋时节,桔树的叶子由绿转红,山谷之间一簇簇一团团红色的桔叶与漫山遍野的翠竹深浅间杂,分外绚丽。一条逶迤的小路从重重叠叠的山谷中盘绕出来,直伸进被树木遮掩得看不见房屋的七涧桥村。鞠海的家就在村头一座小桥旁边,小桥、流水、竹林、农舍,相得益彰,环境显得十分幽雅。 陈老伦背着一个公文袋,翻山越岭来到七涧桥,没有费事就找到了鞠家。几间茅庐,一道低矮的院墙,拥出一座没有油饰的小门楼,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家庭。陈老伦来到门前略微踌躇了一下,才举手扣门。直扣了三、四次,才听到里面一个女人隔门询问:“谁呀?”陈老伦把音调放得十分平和,说:“我是合州衙门的书吏,特来询问你家的案情。”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迎出来的正是鞠海的妻子向氏。虽然刚刚遭了不幸,向氏面带悲容,仍然不失典雅端庄的风度。陈老伦不由暗中思忖,“山居野户居然有这样体面的妇人。”向氏见陈老伦仪表不俗,急忙施礼,恭恭敬敬地把他请进了正房。坐定后,陈老伦机敏地环视了一下室内陈设,发现屋里屋外摆满了桔筐,有些桔子由于没有及时运走,又没精心保管,已经开始腐烂,足见大祸之后,向氏婆媳已经没有力量应付生活中的事了。向氏提起丈夫被杀的事不觉热泪横流,泣不成声。陈老伦却不慌不忙,一句一句地询问当天的细节,向氏悲怆过度语无伦次,最后竟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把避在里面的儿媳妇叫出来回答陈老伦的询问。周氏听见婆婆传唤,只好出来见礼,陈老伦一见周氏,不觉被她的美丽姿色吸引住了,竟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氏那俊俏的面庞,一时不知所措了。周氏被陈老伦盯得满面绯红,只好把头低垂下来,站到婆婆身后,拘谨地搓动着衣带。陈老伦自觉失态,赶紧定了定神,柔声地劝慰了几句才开始发问。他问得十分细致,从当天夜里的情况问到鞠家父子平时的为人,又从鞠家的经济状况问到鞠家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周氏一一如实回禀,讲到伤心处也是娇泪满面,更显出了一位少妇缠绵忧痛的风姿,使人越发感到她容颜的俊秀。问到最后,陈老伦的心头竟“砰砰”乱跳起来,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恋恋不舍地辞别了向氏婆媳。 回到州里以后,陈老伦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周氏那俏丽的面容始终在他的眼前浮动。尽管他尽力想驱赶开,但不知为什么越想驱赶就越想得深切。陈老伦这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尚未娶妻,心猿意马之间未免想入非非,竟萌发出了娶周氏为妻的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赶不散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后终于设想出了一个十分阴险毒辣、一箭双雕的鬼点子。 第二天一清早,陈老伦就来到了县衙,要求单独向荣雨田禀报机密要事。荣雨田正巴望着听陈老伦的好消息,焉能拖延?立即召见。陈老伦深深地施了一礼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荣雨田一听就乐了,忙问:“莫非案子已经有了头绪?”陈老伦说:“确实有了头绪,不过要想拿获真凶还得费一段时间。”荣雨田问:“可找到嫌疑人犯?”陈老伦说:“小人昨天曾到鞠家私访,从鞠家的家境和为人看,似乎不属仇杀和财杀”。荣雨田问:“何以见得?”陈老伦面逞微笑搬着手指头答道:“鞠海父子平日以经营田园度日,间以给四邻治疗蛇伤,虽然名气不小,但家境并不宽裕,若论富裕程度,在合州郡内,不过是中下而已,家中并没有贵重器物,也没有积存的银两,不会引来盗贼。更不会有为偷他一两筐柑桔就冒险杀害两条人命,所以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极小。”荣雨田信服地点点头说:“对,对,言之有理。”陈老伦接着说:“鞠家父子安分守己,在乡里之间从来宽厚待人,与四邻处得十分和睦,尤其是鞠海,本性善良,治伤救命从来没讲过价钱,合州方圆数十里,被他救活的人不下数百,他从没有敲过一个人的竹杠,因而颇得人心。像这样的好人,哪里会有仇家?仇杀也是绝不可能的。”荣雨田越听越觉得有理,就追问道:“那么难道是情杀?”陈老伦点点头说:“鞠海的妻子向氏今年虽然四十出头了,但姿色皎好,看样子不过三十岁的模样,堪称七涧桥的西施。儿媳周氏,正值豆蔻年华,容颜也十分秀丽,这在七涧桥一带是人人皆知的。姿色美就不能不引人注目,那鞠家生活又十分清苦,难免会有人以财势勾引,女子头发长见识短,谁能保证不被其勾引过去?小人看那向氏眉眼之间,含情脉脉,也是水性杨花之人,因而推测可能是她勾引奸夫,杀害了鞠海父子。”荣雨田说:“既然如此,我发一道火签,把向氏拿来一问,不就可以结案了吗?”陈老伦摇摇头说:“没有那样容易,目前我们仅是推测,拿不出一样实证来。况且奸夫是谁,怎样勾引成奸?如何谋杀亲夫?都还一点都不知道,倘若向氏死不承认,岂不打草惊蛇?”荣雨田说:“那么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办呢?”陈老伦狡狯地一笑说:“小人已安排好了一条妙计,只恐大人见疑,所以才来禀报,只要大人肯放手让小人依计而行,保管在两个月内水落石出。至于小人准备如何搞,请大人先不要过问。”荣雨田被陈老伦说得晕头转向,一时心中也没了主意,只是望着陈老伦发愣。陈老伦知道他是不放心,又加重语气说:“只要大人准许小人便宜行事,两个月后拿不到凶犯,小人甘愿以死赎罪。”荣雨田见陈老伦敢拿性命担保破案,心里才踏实了,说:“好,好,本州不来干涉于你,只要两个月内替本州拿获了杀人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陈老伦又说:“为了破案方便,望大人知照县狱一声,小人随时可以进狱提审各类人犯,并不许有闲杂人役在场。”荣雨田说:“这个好办,你本来就是刑房书吏,可以出入监狱的,我再通知黄狱官一声,给你方便也就是了。”陈老伦起身谢过,就要告辞,荣雨田却拦住他说,“且慢,本州曾答应你破案之后赏银五百两,现在既已查出眉目,本州岂能食言,现在就把赏金给你,也好在破案中花费。”陈老伦喜出望外,慌忙行礼谢赏,荣雨田当即取出十封银子,郑重地递到了陈老伦手中。 第三天上午,向氏婆媳正在家中料理那些繁乱的家务,忽听有人轻轻地扣门。周氏慌忙回避,向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屋来问:“是哪一位?”只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鞠家嫂子,莫非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向氏感到声音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紧走两步把门打开,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前,满脸带笑,一副亲呢的样子,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合州城里卖四季鲜花的孙妈妈。向氏从年轻时节就喜欢美,常常要买一些胭脂花粉类的东西敷面,这位孙妈妈常常贩些鲜花、妆奁品到村里来贩买,向氏是她的老主顾。孙妈妈每次来七涧桥都要在向氏这里逗留半天,除了送化妆品外还会顺路给捎来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十几年来两人时常来往,厮混得十分熟识,孙妈妈能说会道,又是城里人,向氏有时有点疑难事,也与孙妈妈商量,孙妈妈总能说出一点解难的道道来。最近三年来,不知什么缘故,孙妈妈没有来过,所以隔着一道门竟听不出是谁来了。 一见向氏面,孙妈妈立即拉住了她的手笑着说:“向妹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显得这么瘦了?大哥和大侄子可好哇?我三年前搬家了,一直没来看你,没有人给你送胭脂了吧?”听着这番亲热的问候,向氏不觉鼻子一酸,有些呜咽地说:“原来是孙家嫂子来了,快请堂屋坐吧!”孙妈妈似乎刚刚发现向氏的神情不对,定睛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向氏浑身素缟,穿着孝服,不觉愕然,收住了笑容。向氏自遭受了横祸后,还没有见到过很熟昵的姐妹,这次孙妈妈突然来访,就仿佛见亲人一般,如今见孙妈妈站在那里发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猛地一下子扑在了孙妈妈怀里痛哭了起来。孙妈妈只好一面不着边际地劝慰着,一边搀扶着她进了堂屋。好一会,向氏才收住了悲声,把家中发生的祸事告诉了孙妈妈,孙妈妈一边听一边跟着掉眼泪。等向氏说完,孙妈妈的一条手帕也湿透了。她又详细询问了报案的经过及官府追踪凶手的消息,最后才说:“看来合州县衙并没有下功夫为你追缉凶手,明天我进城去一趟,给你在里里外外托托人,请他们抓紧破案——我在衙门里有不少熟人,其中有几位是管事的。”向氏赶紧起身拜谢,孙妈妈忙不迭地还礼,又说:“三年没来,你家娶了儿媳妇,没想到这苦命的女孩子也跟着遭了横祸,她现在是回娘家了还是跟着你过呀?”向氏这才想起来,自己只顾哭,竟忘了让儿媳妇出来见面了,忙呼唤道:“孩子,快来见见你的大婶!”周氏藏在里间,只顾听这老姐俩说话了,却没闹清楚来者是谁,也不便出来,听婆婆呼唤,才款款地由屋里出来,给孙妈妈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孙妈妈迎了过来,拉住周氏的手赞叹地说:“多秀气的孩子呀,鞠家可算有福气了,娶了个天仙般的媳妇,谁料又出了这样的祸事……”说罢禁不住又淌下了泪来。三位妇女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孙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得体,劝慰有方,向氏一时止住了悲伤,又询问起了孙妈妈的近况。孙妈妈并不多费口舌,只回答家中一切都好,聊了一会儿,发现屋里的东西摆得有些凌乱,就动手帮助拾掇起来。向氏婆媳好容易见到了贴心人,挽留孙妈妈在家吃中饭,孙妈妈也不推辞,动手就帮助淘米。不一会饭菜做好,三个人围在一起边说边吃,虽是几样粗陋的咸菜,孙妈妈也不嫌弃,吃饭当中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向氏说:“老姐姐怎么见起外来了,有话就说吧!”孙妈妈说:“你家骤然遭受这样的大祸,实在是可怜,鞠大哥父子双..双离世,居家度日不免艰难,今天我来这里能勉强吃上这口粗茶淡饭,以后说不定连这个也没有了。杀人凶犯至今没有下落,看来即使官府合力缉拿,也难以在一朝一夕之间破案。现在的世道又艰难,打官司投控状,哪样不得用钱?案子拖得越久,花销就越大,你们原来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去支付?何况侄媳妇这么年轻,难道就守一辈子寡?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何不及早给侄媳妇选一个好人家,让她改嫁,既能节省一个人的开支,又可以得到一点聘金,好用来在衙门中活动,给鞠大哥和大侄子报仇雪恨。咱们是多年的老姐妹了,我才敢说这几句实在话,您看怎么样?” 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周氏面红耳赤,低着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向氏听来却句句在理,本来她就觉得让儿媳妇这样陪伴自己过一辈子,实在对不起媳妇。但新丧期间,又不便把心事说给媳妇听,何况没有可靠的人帮助物色,恐怕也难选到合适的新女婿,所以尽管心里头装着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提起。孙妈妈直言不讳地讲明了利害,向氏怎能不点头赞同?这时她把头转向周氏,用无限关切的语气问道;“孩子,孙妈妈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周氏一张粉脸已羞成了大红布,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流出来。孙妈妈见状赶快劝道:“孩子,孙婶和你婆婆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的,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守是嫁,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周氏手捻着衣摆颤悠悠地说:“我愿意陪着婆婆,一辈子不嫁了。”孙妈妈心疼地说:“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年轻轻的死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拖累,你何必守一辈子空房呢?何况你在这里死守,并不能感动那些当差的,你婆婆又拿不出钱来去衙门活动,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一语道罢,周氏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滴滴嗒嗒地落到了饭碗中,她把摆在面前的饭碗推开,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跑到里间屋去了。向氏与孙妈妈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老大姐说得都是实理,我们乡间人不说拐弯话,我儿媳妇的婚事,麻烦您给物色一个好人家,只要今后她能夫妻和顺,我也就免去一桩心事了。”孙妈妈说:“好人家倒是有几个,不过不知道人家肯不肯点头,你且等我三四天,待我分头与他们说一声,若有一家应允,我包你儿媳妇后半世不愁衣食。”向氏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孙妈妈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临分手又从腰里摸出一锭一两的银子,放到向氏手中说:“我也是小户人家,没有多少积蓄,这点小意思权做我给鞠大哥的奠仪吧?”向氏百般推辞,孙妈妈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我多年姐妹,难道连这一两银子的情份也没有?你如不要,我就不再来了。”向氏才勉强接过银子,直目送孙妈妈的身影消逝在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其实孙妈妈的七涧桥之行,完全是陈老伦安排的。他被周氏的姿色所倾倒,恨不得一时将她娶过门来。从荣雨田那里得到赏金后,更感到胸有成竹,所以特地委托做媒婆的孙妈妈前去劝亲。最初他担心向氏不会答应,可没想到事情进展到如此顺利。听了孙妈妈的回音,他随手拿出十两银子算做报遣大媒,又迫不及待地催孙妈妈快去提亲。孙妈妈说,“心急吃不了热饭菜,你就踏踏实实地等上两三天,听我的佳音吧。”陈老伦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当做聘金,孙妈妈照数全收、叮嘱他这几天不要对外透露风声,匆匆地辞别去了。 四天以后,孙妈妈带着聘金又来到了鞠家。向氏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有点眼花缭乱了。孙妈妈一叠声的道喜祝贺,向氏忙问新婿是什么人,孙妈妈说:“这真是侄媳妇的好运到了,合州刑房书吏陈老伦,不嫌弃侄媳妇的再醮之身,情愿明媒正娶讨她为妻。陈书吏是合州县第一位能人,深得知州大人器重,前几天又得到了五百两银子的赏金,真是人财两旺。把侄媳妇嫁过去,一可保全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二可催促陈书吏帮助缉拿凶手,连狱讼费都不用花,这不是两全其美吗?”向氏听了也觉欣喜,当即把周氏找来,说明原由。周氏原来并没有改嫁的念头,但听婆婆说得十分完美,更兼她曾见过陈老伦一面,知道这个人外貌也不丑陋,从各方面来比较,都远远胜过自己的丈夫,于是也不再拒绝,含羞带悲应允了亲事。向氏为人善良,想想儿媳妇要走,今后家中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了,不觉凄切,眼泪又涌了出来。孙妈妈连忙劝慰,直到向氏收住了眼泪,才离开鞠家。 当天夜里秋风大作,漫山遍野林涛呼啸。正是农历十月初,没有月光,天空上又布满了阴云,把星斗也遮掩得严严实实。向氏婆媳在昏暗的烛光下,对坐长谈。向氏特地打开了箱子,取出媳妇过门时穿的新衣,连同自己平日舍不得穿的几件丝绸裙衫,都包在一起,给媳妇做陪嫁。那五十两聘金,向氏只留下了十两,其余的都原封包好让周氏带过门去。安排妥当了,才走过去拉起周氏的手,深情地说:“你到我们鞠家一年多,生活苦寒,委屈你了。如今改嫁到陈家,那是公门中的人,不比我们小家小户,你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要乱了规矩。过门以后如果烦闷就回七涧桥来住几天,也好给我作个伴……”,说到这里,向氏眼睛中的热泪已夺眶而出,周氏也忍不住珠泪横流,婆媳两人紧紧依偎着直到鸡鸣。 陈老伦得到鞠家允婚的消息喜出望外。他特地请人把自己住的房子粉刷得焕然一新,然后又为新娘备办衣物、家具,直忙了四五天,才准备停当。十月中旬,他请了一班吹鼓手。又约三班衙仪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周氏迎娶过了门。婚后周氏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周氏想干什么他就让干什么。而且天天鸡鸭鱼肉供奉周氏,半个月内没让周氏穿过一天重样的衣服,加之陈老伦处处体贴,把个周氏哄得不知怎样感激才好。在鞠家时,虽然向氏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但那种淡饭粗茶的生活实在无法与陈家比拟,年方二十的周氏庆幸嫁了一个好丈夫,感到后半生有靠了,所以刚过门的几天有时还想念婆婆,以后就把一门心思投到丈夫身上了。夫妻之间无事不谈,鞠家的底细被陈老伦摸得一清二楚。 光阴荏苒,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时令已到隆冬,川中的冬天虽不十分寒冷,但刮起风来也还时时催人紧裹衣衫。这天天已过了黄昏,陈老伦还没有回来,周氏安排好饭菜,等着丈夫回来一起吃,可直到月上东天,还没有丈夫的踪影。周氏有点急了,失去过丈夫的人,最怕新丈夫再出意外,所以她坐卧不安,心中也感烦乱。一更交过,陈老伦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来,脸上布满愁容,周氏满面春风地迎过去,竟没换回陈老伦的一点笑意。只见他木然地坐到椅子上,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好象要说什么,又强咽了回去。周氏有点纳闷地问;“今天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唉声叹气的难道有了什么祸事吗?”陈老伦摆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问,好半晌才说:“不是我唉声叹气,都为你们鞠家的那个案子,搅得六神不安!”周氏吃了一惊问道:“鞠家案子与你什么相干?”陈老伦说:“只因我这几天不断代你婆婆催促知州速速缉拿凶手,恰逢昨天府台大人也来了紧急文告,限令在半个月内破案,知州又把破案的事责成我来办理。这件事要抓人没有线索,欲待苦主不催又实不可能。刚才我与三班捕头商议了两个多时辰,也不知从哪里下手,而州官期限又紧,到时若不破案,不但我这个刑房书吏要保不住,而且可能因此获罪,叫人怎不忧愁?”周氏一听也心如火燎,但她一个年青的妇女,哪里有什么主意,只急得满屋乱转,最后又伏在陈老伦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陈老伦有些烦躁地推开周氏,闷头思索了半晌,才试探地问:“你能不能回七涧桥一趟,劝说你婆婆不要再催促官府了?”周氏摇了摇头说:“这可劝不了,我婆婆的丈夫和儿子都被人惨杀,好好的人家被拆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深仇大恨她岂肯罢休?”陈老伦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她不肯罢休,只求你劝劝她,别催得太紧,能容我一个时间慢慢寻访。我想向氏这个人通情达理,有你出面求她,也许不至于碰钉了吧!”周氏又把头摇了摇说:“这个恐怕也办不到,自九月初我公公和鞠安被杀,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凶手杳无音信,谁都知道这样的案子越拖越不好破,我婆婆恨不得一时拿获凶贼报仇雪恨,让她不要催促,岂不是剜她的心肝吗?我实在不敢去讨这个没趣。”陈老伦见周氏不肯出面帮助,脸色越发阴沉了,连饭也没吃,就躺到了床上,周氏又是担扰又是心疼,只好强作笑容,柔言劝慰,陈老伦却一言不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还没亮,陈老伦就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也没和周氏道别就走了,一走就又是一整天,直到定更才回来,胡乱地吃了一口饭就又上床休息了。周氏这次可真有点心慌了,伏在枕边,百般询问,陈老伦只是含含糊糊,并不做正面回答。往日的温存一点也没有了,脸上的愁容却使他显得憔悴了许多。这样一连五六天,陈老伦都是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还有一天直到半夜才回来。周氏见丈夫如此愁闷,也常常暗暗垂泪,心想好好一个家庭,却被这个难缠的案子扰得乱七八糟,原指望过几天夫唱妻和、平平安安的日子,眼见得又没指望了。倘若丈夫为这个案子被免职、下狱,那么自己后半生还能指望谁呢?他暗暗埋怨自己是个女流,不能帮助丈夫分忧,也曾动过去七涧桥劝说向氏不要再告的念头,但想到出嫁前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婆婆对自己的百般关怀,又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几天,她似乎比陈老伦还要紧张,整天苦思冥想,希望找出一个保全丈夫的办法来,她甚至下决心,只要能使丈夫平安地度过这个难关,就是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也心甘情愿。 这天夜里又刮起了狂风,大风摇曳着庭院中的古树,发出“呜呜”的怪叫,使人心惊肉跳。周氏生性胆小,把门窗关得严严的,仍然挡不住风的吼声,偏偏陈老伦又没有回来,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屋里盼着听到丈夫那熟悉的脚步声。定更以后,陈老伦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一进门就扎到了床上,不再动窝。周氏好容易替他脱下外衣,俯过身子关切地问:“官人,又出了什么事?”陈老伦艰难地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府台大人又来了公文,催促结案,荣知州严厉地切责了我一顿,限令我一个月以内必须拿获凶手,如若办不到,就先砍下我的人头,看来我的死也就在眼前了……”“啊!”周氏听罢心肝俱裂,只觉一阵眩晕,猝然倒在地上。陈老伦慌忙扶起她,用手捏紧人中穴,好一会儿才舒过一口气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陈老伦轻轻地将周氏抱在床上,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周氏伸出手臂,把陈老伦紧紧抱住说:“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说说怎么办好,我一定帮助你办!”陈老伦犹疑地摇了摇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周氏知道他是有重要的话瞒着自己,越发抱得紧了,说:“夫妻间有什么话不能说?莫非你还要瞒着我吗?”陈老伦这才慢慢地说:“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与合衙捕快反复查询,已经摸清了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是碍于你的情面,我又不能说出去……”,周氏更感惊愕,放开了紧抱陈老伦的手臂,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盯紧丈夫,问:“怎么会碍于我的面子?”陈老伦说:“傻丫头,你知道杀死你公公和丈夫的贼人是谁吗?”周氏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陈老伦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的婆婆向氏。” 周氏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声音,惊愕地张着嘴、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陈老伦好像后悔自己把机密泄漏给周氏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夫妻默默地相对了好一会儿,周氏才猛醒过来,使劲地摇起头来说:“不能,不能,我婆婆平日的为人我最清楚,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我不信,我不信,我就是不信!”说罢眼泪又涌了出来。陈老伦此时也恢复了镇静,冷冷地说:“你不信,但案子查得十分明白。向氏平日勾引奸夫,二人通奸已经两年多了,这次行凶乃是向氏出谋,奸夫动手,于半夜时分将鞠海父子诱出门外,分别杀害的。”周氏更加不相信地抗辨道:“我那婆婆是个守本分的,在家奉侍公公十分得体,在外接人待事从来规规矩矩,稳重贤慧,你说她勾引奸夫,这是万万没有的事,人命关天,你不要弄错了,冤枉了好人?”陈老伦说:“我原先也不相信向氏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怎奈奸夫已经查明,做案脉络都已理清,向氏实在无法脱罪。”周氏仍然坚定地说:“婆婆与我朝夕相守,冰清玉洁,我自嫁到鞠家一年有余,从没见过她与任何男人有过勾搭,你还是再查查吧。”陈老伦不觉一笑说;“与人通奸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岂能叫你知道,向氏把事情做得如此风雨不透,可见她的手段多么隐晦。”周氏这时才抬起头来,死死盯住陈老伦的脸,企图从中找出戏谑的影子来,可陈老伦满脸正经,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又使周氏一时不知道是相信婆婆还是相信丈夫了。 陈老伦好像完全理解周氏的心情说:“我原不该告诉你,可事到如今不告诉你又不行。依我的原意,只要向氏不再追究,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张扬了。不想那向氏只以为我们不曾察觉,三番五次到知州面前哭闹,知州无奈只得严斥于我,我查得实情后碍于你的情面,还是想方设法替解脱。如今荣知州已勒令我定期破案,我寻思揭破迷底,你婆婆必是死罪,我怎能对得起你,而不拿凶手,我自己又难保残生。我反复思忖,决定至死不点破你婆婆的事情,一个月后我以一死了结这个案子罢了。只是可怜你新婚刚过,又要做寡妇了。”说到这里,不觉也淌下了眼泪。周氏到这会儿可是六神无主了,她实在舍不得这个新婚的丈夫,舍不得这个小康之家,但也舍不得那曾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婆婆,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是一点主见也没有,只好一头投进陈老伦怀里大哭起来。陈老伦让她哭了一阵才缓缓地说,“你不要过于悲伤,容我再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周氏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说:“如果能两全其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陈老伦轻轻地推开周氏,沉思了良久才踌躇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要先委屈你婆婆一下子。”周氏忙问:“什么办法?”陈老伦说:“我先将向氏按通奸犯抓起来,你需要到公堂上当面证实她与外人有奸……”,“什么?”周氏又是一惊,陈老伦赶快说:“案子落定后,我就可以得免死罪,然后再想办法,打通关节,将你婆婆保下来。”周氏摇起了头说:“通奸杀人罪岂能保得下来?”陈老伦说:“你没有在衙门混过事,不知道这内中的原委,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我能保住这刑房书吏的职位,不要说通奸杀人,就是聚众谋反也可以落个无罪释放。”周氏仍然有点不放心,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了。陈老伦说:“我若不获罪就一切都好办,你我夫妻一场,不如先把我保下来再救你婆婆吧!”周氏反复权衡,觉得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叹了一口气说:“一切随你的便吧!”陈老伦见周氏完全被自己说服了,不觉大喜,激动地一把把周氏紧紧地搂在怀中……两天之后,正逢十一月初八,按清代规矩是衙门开门放告之日。清晨,刮起了嗖嗖的寒风,四川中部虽然气温并不太低,但也使人感到寒气逼人。卯时刚过,合州县衙大开堂门,三班衙役吆喝一声,簇拥着知州荣雨田升堂。大堂上下一派森严气势,荣雨田投下签令,通知有冤情的投上状纸来。喊声刚罢,一名中年女子就应声呼起冤来。众人往堂下一看,只见她素衣缟服,头戴孝巾,满面泪水,但面目清秀,尽管情绪悲怆,却仍掩饰不住容颜的秀丽。此人正是向氏,她三更天就起床,准备了一点干粮,不顾夜色漆黑、山路崎岖,赶到州衙来投状,催促知州大人速拿获凶手,为丈夫儿子报仇。她记得很清楚,这是案发后三个多月来她第九次来州里喊冤了。 知州吩咐喊冤者上堂,衙役们一叠声的呼喊:“带喊冤人!”这气势足以使胆小的人心惊肉跳。向氏却早已习惯了这套程式,循规蹈矩地随着引路公差走上了大堂。还没容她行罢跪拜礼,荣知州已经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向氏,你怎么又来了?”向氏心中一冷,悲戚地说:“丈夫、儿子大仇未报,民妇怎能不来?”荣雨田不觉一阵冷笑说:“你是要本州捉拿凶手吗?”向氏答道:“请大老爷替民妇做主!”荣雨仍沉吟了一下语调变得丁分缓慢,却带着千钧压力说:“你丈夫儿子被谁杀死,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向氏听出了这话中似有含意,但捉摸了一下,又悟不透荣雨田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民妇实在不知道。”“胡说!”荣雨田狠狠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吼道:—你以为本州好欺吧?鞠海父子系你与奸夫合谋杀死,案发之后;你不思老实投诚认罪,反而一再无理取闹,堂堂王法岂能容若如此儿戏,今天你来得去不得了。”“啊!”向氏惊叫一声,宛若晴天挨了一个霹雳,一时眼前金花乱冒,急火攻心竟昏厥了过去。荣雨田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陈老伦一眼,站起身来喝道,“向氏被本州揭破了底细,惊慌过度所以昏厥,尔等可用冷水将她喷醒。”早有两个衙役遵命端来一盆凉水,对准向氏脸上泼去,向氏被冷水一激醒了过来。荣雨田紧紧瞪着她说:“本州早已查清,你与奸夫通奸已有两年,为掩入耳目,竟合谋杀害丈夫、儿子,你道是也不是!”向氏此刻只觉怒火上撞,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朗声抗辩道;“合州出了人命案,大人无力破获,竟然把罪名都推到民妇身上来了,真真令人惊骇。大人既然断定民妇与人通奸,那么奸夫何在?大人又说民妇与人合谋杀死了我的丈夫、儿子,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荣雨田见一向懦弱的向氏竟敢当堂顶撞自己,不由大怒,喝道,“你这刁妇,仗着有点姿色,勾引奸夫,罪不容诛,还敢当堂顶撞本州,你就不怕王法吗?”向氏说:“王法不斩无罪之人,民妇满腹冤情尚未得雪,又无故蒙受通奸杀人之罪名,心中一时愤懑,顶撞了大人,望乞怒罪。”荣雨田见向氏不肯就范,早把一张脸拉得长长的,厉声说道;“你说你是无故蒙受罪名,想是本州冤枉你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当面对质不可了。”向氏说:“民妇心中无愧,不怕当面对质。”荣雨田不再理睬向氏,却对站班的衙役喝一声:“带奸夫!”听知州发下了这道命令,向氏心中又是一惊,此时她侧眼环视四周,只见满堂人役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好像是在欣赏一件什么新奇的东西,不觉脸上绯红,她已经预料到将会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指控自己与他通奸,想到这里,女性的羞涩之情油然而生,刚才还挺直的腰板一下子弯了下去,她感到无地自容,高昂着的头也一下子垂到了胸前。 大堂上沉静了片刻,堂下传来了“哗、哗”的铁链子响,两名狱卒押解着一名彪形大汉走上堂来。那大汉一张四方脸上镶着一对公牛般的大眼睛,满脸横肉,络腮胡子显得十分凶悍。向氏一见这人,心中就是一阵憎恶,而这个大汉被按着跪倒后并不低头,只是贪婪地望着向氏,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似的。荣雨田对大汉喝问道:“金六,你可认识这个女人?”那大汉点了点头说:“认识,她就是七涧桥的向氏!”荣雨田问:“你对她可有瓜葛?”大汉嘻笑了一下,带着轻狂的口气说:“她与小人有奸……”,“胡说!”荣雨田大吼一声指着大汉说:“向氏一向清白,岂能与你有奸?”大汉似乎一怔,但立刻恢复了镇静说:“大人息怒,向氏不但与小人有奸,而且我二人通奸已经二年有余了!”向氏此时羞愧、愤怒交织在一起,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纤手来指着大汉说:“无耻恶棍,我何时见过你的面,大堂之上你竟敢诬陷良家妇女,你、你、你不怕遭天谴吗?”那个大汉见向氏恼怒之时更加有一番风韵,更加轻狂放荡,竟挪动着身子,向向氏靠拢过来,嘴里喃喃地说:“我的美人,我已全部招供了,谅你也隐瞒不住,不如实话实说了吧!”荣雨田这才插话问道:“向氏,你还有何话讲!”向氏把脸转向荣雨田说:“大人休听他一派胡言,民妇实在不认识他!”荣雨田把向氏丢在一边又对金六说:“金六,你把如何与向氏通奸,又如何谋杀鞠海父子的事,详细招来!”金六顺从地应了一声:“是!”就像背书一样地讲起了他与向氏在二年前“勾引成奸”的过程。又说:“我二人两年来多次乘鞠海父子出外治病之机,在向氏房中通奸。一个月前,鞠海父子去华莹山给人看病,原定十天回来,小人就潜入向氏房中与其取乐。不料鞠海中途脚腕扭伤,先期回来了,在向氏房中发现了小人,幸亏当时我二人只是在说些情话,没有被他抓住把柄,小人借了个情由,蒙混过去,匆匆逃走了。那鞠海却起了疑心,把儿子也唤了回来,欲查小人踪迹。向氏恐怕事情败露,就与小人商议对策。小人不该起了杀机,与向氏约好,由她先将鞠海父子灌醉,夜间故意假做私奔,先将大醉中的鞠海引出门外,由小人伏在暗处一刀杀死。不料小人动手太猛,鞠海倒地声音过重,鞠安也被惊醒,出门窥探,发现了我二人的勾当。当时向氏伸手抱住鞠安,令他无法挣扎,小人又是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杀人之后凶器如何收藏?”被小人包扎好,扔到七涧桥下的江水中了。“奸妇说了些什么?”她说既杀了人少不得就得咬咬牙,冒充清白之人去州里呼冤,也许能蒙混过去。”你却逃往何处?”小人企图沿涪江外逃,不想十天前在山谷中迷了路被捕头抓来,这也是鞠海父子冤魂缠绕,小人罪有应得。”你的口供可实?“句句是实话!”“当堂画押!”“是!”担任笔录的陈老伦已将口供录好,送了过来,金六看也不看就画了押。荣雨田将供状抛到向氏面前问:“你还有什么话说?”向氏到这时才明白,今天的审讯原来是知州大人早已布好的圈套。自己血海般的深仇未能伸报,却要以淫妇的罪名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她自知要想摆脱这场陷害是万万不可能了,她平日虽然十分善良贤慧,但性格却也十分倔强,把这幕丑剧看穿后,她心中反倒踏实下来了,决心以理抗争,至死不让荣雨田得逞。于是她挺起腰答道:“民妇冤枉!”荣雨田把惊堂木一拍说,“大堂之上,人证确凿,还敢抵赖!来人,掌嘴!”知州一声令下,行刑衙役立即跑上来,两个人将向氏双肩架住,另一个人用一块硬木板尺在向氏脸颊上左右开弓,一顿猛打。向氏本是个皮肤细嫩之人,怎禁得这木板拍打?只打了十几下已经皮开肉绽,满嘴是血,那高昂着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一下子垂了下去。荣雨田止住了行刑者,冷冷地问向氏:“你是招也不招?”向氏喘了一口气,把嘴里积淤的血块吐了出来,双眼一闭,一言不发。荣雨田又问了一句:“招不招?”向氏使劲摇了摇头,但已说不出话来。荣雨田大怒,喝令将拶子准备好,衙役们不敢怠慢,一付血淋淋的拶子掷在了向氏面前。向氏知道这是一种夹断手指的酷刑,但毫不惊慌,索性扭过脸去,不理睬荣雨田。荣雨田怒上加怒,吼道:“给我拶起来!”行刑衙役刚把拶子套到向氏手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喊:“收,收,给我加力地收。”向氏只觉得手上一紧,十根指就发起了一阵彻骨裂心的疼痛,顿时汗流满面,眼冒金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荣雨田喝令用冷水将她浇醒,看着她痛楚地出了一口气,混身不断抽搐,知道这次用刑过狠了,向氏已经难以支持,就示意衙役将拶子退下,继续追问:“你到底招不招?”向氏只觉得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疼痛,双手更是不敢曲张,其痛楚直连心腑,嘴里喃喃地说:“冤,冤……枉!”荣雨田把手一挥又要动刑,向氏心胆俱裂,急忙说:“民妇与儿媳周氏相依度日,若有奸情,媳妇岂能不知?只要大人把周氏找来,一问便清楚了。”荣雨田“嘿,嘿,嘿”一阵冷笑,说:“你以为周氏能帮你忙吗?恐怕也不尽然,来人,传周氏上堂对质!”向氏听说要传周氏当堂对质,心中一喜,她想“我待媳妇如同亲母一般,平日婆媳融洽,只要周氏一来,我的冤枉自然洗清了。”想罢不觉一阵轻松,连伤痛都似乎轻了一些。 不一会儿,几名衙役将周氏引上堂来。那周氏平日在鞠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没有什么见识。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差们一个个横眉立目,满脸凶气,已吓得战战兢兢,及至看到向氏鬓发散乱,满脸是血,更觉心惊肉跳,只是一个劲地喊:“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荣雨田厉声说:“周氏,不必惊慌,本州问你,你那婆婆向氏,平日居家,可曾与人通奸?”周氏此刻已被吓破了胆,巴不得立刻爬出大堂去躲藏起来,听到大老爷喝问,哪里还容她细想?只得照陈老伦教的那样答道:“婆婆确曾勾引过奸夫……”这句话一出,大堂轰动,向氏听得真真切切,实感出乎意料,她用手拨开披散到眼前的头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氏,把周氏吓得大叫一声就要逃跑,被两个衙役狠狠地按到了地上。荣雨田此刻得意非凡,反倒把声音放平和了,慢吞吞地说:“周氏已然供出你的罪行,难道你还敢狡辩不成。”向氏暗自思忖,心境越来越明朗,她已意识到,今天在大堂之上如果死不招认,那么将尝遍苦刑,难免刑下毙命,糊里糊涂招了,结局也不过一死,但皮肉可少受不少苦楚。她痛恨周氏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诬证自己与人通奸,但又以为她是万不得已,想来想去,与其刑下而死,不如求个刀下为鬼,也许还能好受点,于是不再坚持,只是狠狠地瞪了周氏一眼,委屈地说声:“民妇愿招。”就又昏厥了过去……第二天,合州城头贴出了知州荣雨田亲自批点过的文告。七涧桥凶杀案已破获,淫妇向氏勾引奸夫金六,谋杀亲夫,一夜之间连伤二命,罪恶昭著,拟定凌迟之罪,奸夫金六念系从犯,判处终生监禁。文告贴出后,合州为之轰动,有bbr>人盛赞荣知州办案神速,有人惊诧向氏办事狠毒,竟忍心对亲儿子下毒手;有人则感到案中有伪,不然为什么只将亲手杀人的金六判了个监禁?消息传到七涧桥,村民们无不义愤填膺。谁也不相信那位善良贤慧的向氏会谋杀亲夫,一些有血性的村民忍耐不住,纷纷要去州衙找荣知州评理。这时候鞠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乡邻们索性汇集到鞠家的几间茅舍中,商议如何为向氏辩护。有人说向氏的娘家还有一位弟弟,姐弟平日来往甚勤,可以由他出面替姐姐鸣冤,大家都觉得有理。于是当场公推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向氏的娘家商议对策。 向氏的娘家离七涧桥不远,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山村。其弟名叫向吉安,为人忠厚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务农为业,与向氏关系十分融洽,几乎每个月都让十九岁的女儿菊花去七涧桥探询姐姐。向氏每年也必回娘家住几天,姐弟团聚,常常有难舍难分之感。鞠家遭难后,向吉安曾几次去七涧桥要接姐姐回娘家住,但向氏一则不忍心抛却儿媳妇一人独守空房,二则一心为丈夫儿子鸣冤,恐怕拖累了弟弟,所以始终还住在七涧桥。荣雨田将向氏下狱后,向吉安急得团团乱转,但自己生性懦弱,不要说是打官司,就是和乡邻们吵上两句嘴,也要处处居于下风,到底应该如何办,他一时没了主意,正在为难之际,七涧桥的两位老先生到了。 向吉安慌忙把两位老者让进屋来坐定后不觉一阵悲怆,几乎哭出声来。两位老者好言进行劝慰并将七涧桥的乡亲们替向氏鸣不平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然后才婉转地问向吉安打算怎么办?向吉安只是絮絮叨叨地替姐姐喊冤,却说不出一个准主意来。两位老者见吉安实在太老实,就帮助他分析了案情,指出给向氏定罪缺乏物证,而人证也经不住推敲,鼓励吉安去知府衙门告状,吉安有些为难地说:“为姐姐伸冤告状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这辈子没见过大世面,恐怕到了府里有理也说不清楚,那样岂不更误事吗?”两位老人也深知,要想推翻这桩冤案,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办得到的,弄不好恐怕要惊动府道、按察使,甚至巡抚、总督。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官司让向吉安去打,那是必输无疑。可是此刻替向氏鸣冤,又非由受害者的亲人出面不可,所以一时间也感到十分为难。几个人正在发愁,却听得里间屋传出一位少女说话的声音来:“这样大的冤枉怎么能忍得下去,我愿意代爹爹出头给大姑鸣冤。”声音刚落,里间屋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从里间走了出来。只见她高高的身材,纤细的腰身,一张俊俏的瓜子脸白里透红,皮肤显得十分细嫩,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亮,透出一股刚强智慧的光芒。两位老人对视了一下,把惊异的目光转向了吉安,向吉安急忙介绍道:“这是小女菊花,今年十九岁,林野人家少调失教,不懂得规矩,请老先生见谅。”菊花不待父亲介绍完,就说:“大姑的冤案乃是知州一手铸成的,要想说得清楚非要越衙上告不可。自古道‘官官相护’,告到府里也许还被驳回,那时就得往省里藩台,抚台大人衙门去告,若再被驳回,还得千里迢迢去京城都察院喊冤。爹爹年纪大了,耐不得奔波,大姑平日待我像亲女儿一样,我若不出面替她鸣冤,实在负了她十几年对我的恩情。请老伯放心,这官司就是打到皇帝面前,我也绝不躲藏。”“好!”两位老人一起称赞,他们想不到一向老实的向吉安竟会有这样一位聪敏泼辣的女儿。于是,两人详详细细地向菊花交待了一番,并代她写好了状子,最后把七涧桥乡亲们凑的三十两银子硬塞到菊花的手中,才告辞出来。 腊月天气,川中平原也进入了寒冬。夜来降了一场小雨,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冷空气凝聚成一粒粒的小冰碴,斑斑驳驳地给竹林、桔树桂上了一层薄霜,放眼望去,绿色的山岭上点染着片片白霜,一簇簇一团团宛若开放的梨花一般,景致别有一番情趣。清晨,山间小路上的白霜还没有让人踏过,弯弯曲曲的白色一直伸向山的背面。向菊花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拿着一把旧雨伞踏上了去府治的路程。向吉安在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几岁,他知道女儿此去风险多于顺利,遥远的路程,并不平静的世道,使他担心女儿在路上受到强人的劫掠。那门庭深似海的官衙,惯于营私舞弊的官吏,又使他担心女儿在公堂上遭受凌辱。在菊花动身前,他整整一个通霄没能入睡,凭着自己四十年的生活阅历,替女儿想象着告状途中可能发生的桩桩意外,想一点嘱咐一点。孝顺的女儿虽然明天就要上路了,却一直陪着父亲,劝慰着,宽解着,用自己一颗青春少女的心,驱散着父亲的忧愁。此刻,父女俩并肩走在山道上。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谈起,也许是昨天一夜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父女俩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村头。菊花停下步来,深情地端详着父亲说:“已经出村了,您老人家回去吧!”向吉安眼里盛满了泪水,颤声说:“孩子,爹爹对不起你,让你这样年龄,就抛头露面……”菊花赶紧打断父亲说:“爹别说了,替大姑鸣冤本来就是女儿应办的事,女儿走后家中没有人照料爹爹,饮食起居还望您多多保重。等孩儿为姑姑辩明了冤枉,再来伏侍您老人家。”向吉安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说:“愿我儿早去早回,为父在家中听你的好消息。”菊花说:“爹爹放心,女儿此去多大的风险也敢闯,多大的官员也敢见,不把姑姑的冤枉说清,就绝不回来见您。”说罢已经曲膝跪了下去,向吉安把她搀扶起来说:“我儿要处处留神,处处保重,我们向家的事全靠你了。” 太阳出来了,好似一个红红的火球,在东方群峰的空隙处冉冉上升,山道上竹林间桔树上的薄霜化了,变成一滴滴的水珠,滴滴嗒嗒地落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山路弯弯,林木森森,青峰苍翠,菊花背着包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山天相衔的小路尽头。 合州县城正东有一座钓鱼山,山上的钓鱼城,是南宋时留下的古迹,在川中一带颇有名声。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钓鱼山上佳木葱茏,树影摇翠,一派生机。奔腾的嘉陵江水在山脚下流过,碧水,青山,蓝天,白云,围裹着古堞长垣的钓鱼古城,构成一幅十分和谐的图画。平日里,采钓鱼城登高怀古的文人墨客,从上午申时起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水师码头、演武场以及钓鱼城内的忠义祠、护国寺内,吊古论今寻幽探胜。从钓鱼山脚下有巍峨的敌楼炮台,向上十余里的山道上游人如织,显得十分热闹。但这一天却有些异样,黎明以前,在山道的入口处,就站满了一排排的八旗绿营兵丁,卯时起,各条道口突然被封闭起来,一些登山较早的游客也纷纷遭到驱赶。不久,码头上开过了几艘虎头兵船,十几位戴着蓝色花翎的下级武官弃舟登岸,认真地巡视了各路口的警戒情况,并亲自到城头上眺望周围的环境,直巡察了一个多时辰,才又登船逆流而回。附近的一些茶农、桔家知道,从这气势看,今天将有一位大官儿要来钓鱼城游览,于是悄悄地收起了摆在山道旁的小摊,躲回家了。 大约已正时分,从嘉陵江上游来了一列威武的船队,在四艘虎头兵船的引导下,一艘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船刚刚停稳,那宽阔的甲板上就张起了青龙华盖旗,一大群袍服冠戴整齐的官员,簇拥着一位身穿马褂,头戴双眼花翎的中年官员走上岸来。江岸上队列整齐的八旗兵丁齐声高呼“参见总督大人!”那位中年官员歉和地点点头,抬手向士兵们致意。这位官员就是接任不久的四川总督黄宗汉。自到四川以来,黄宗汉一直忙于公务,没有时间四处闲游,今天到钓鱼城来,也并不是专程游览,而是听说这钓鱼城位辖嘉陵、涪江两大水系,乃川中的军事要塞,南宋时期抗元名将王坚,曾在这里阻击元军,坚守孤城三十六年未被攻破。黄宗汉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已看出目今朝政日衰,各国列强觊觎中国领土已久,早晚有大兴刀兵之险,如果战事起来,四川一省丰足,可保半个中国没有粮秣之忧,但如何保住四川呢?他曾动了,不少脑筋,今天专程从成都赶来,就是要实地勘察一下钓鱼城的地理形势。本来此次出行,并不想惊动若干官员,只是通知了重庆府,准备轻装从简察看一番就算了。没想到重庆府报告了巡抚,巡抚不敢怠慢,立即通知藩臬两司,这样一来整个四川省都被惊动了。臬台大人亲自前来布署警区,抚台、藩台同时赶到重庆迎候。黄宗汉哭笑不得,只好劝回了抚台、藩台,但臬台乃是负责一省刑狱治安的官员,仍被巡抚强令留下陪伴总督。重庆知府,合州知州都随同前来,黄宗汉的总督衙门却只有一位最受黄宗汉器重的幕僚李阳谷随行。 从嘉陵江码头登岸,到钓鱼山仅有一里路的距离,但山势险峻陡路难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黄宗汉边走边看,发现这里确实是个十分理想的要塞,只要修葺一下旧有的炮台,就可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及至登上子钓鱼城,纵目远眺,只见危楼雄峙,高城横踞,皇城、敌楼、炮台联袂而设,首尾相应,内城、外城城高垒深,环环相锁,真是一座金汤般的坚城。黄总督喜出望外,当即吩咐派军队修复已经衰旧的炮台,准备以这里做为川中的一个军事要地。视察完毕,重庆知府见总督兴致很高,就引导着他游览了城内的忠义祠。黄宗汉在香烟袅袅的大殿内进了香,又来到庭院内,见庙宇之中有数座宋明以来的古碑,碑文中无不盛赞当年王坚据守孤城,矢志不移的英雄气节,不觉感慨地说;“昔日王将军,固守孤城三十六载,保住了川中黎民不受元掳奴役之灾,英雄业绩千古流芳,而今我辈若不奋力而治,有何颜面去见先烈英魂?”合州知州荣雨田讨好地笑了一下,奉承道:“总督教诲刻骨铭心,卑职定以此为座右铭。”黄宗汉看了荣雨田一眼,点点头说:“好自为之吧!”说罢径自向山门走去。重庆知府吩咐道:“打道回衙。”担任传令的旗牌官刚要前去传令,荣雨田又把他拉住耳语了几句,旗牌点了点头,快步跑着传令去了。 从山上下来,虽然山道崎岖,但风景十分秀丽,黄宗汉边走边观赏风景,倒也不觉得十分劳累,倒是陪同前来的重庆知府由于年纪大了,步履艰难,渐渐落在了后面。紧随着总督左右的只有四川臬台卢道恩,合州知州荣雨田及陪同前来的幕僚李阳谷。 正行走之间,黄宗汉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冤声,这声音凄切、悲怆却又十分响亮,把黄宗汉等人都听得愣住了。最感惊惶的是合州知州荣雨田,他暗自思忖:“山上山下的路口都早已被严密封锁,禁卫军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何等严谨,怎么会让一个女人混到总督大人的必经之路上了呢?”正自诧异,前面开路的军丁似乎事先已接到了暗示,挥动皮鞭,狠狠地照着一位跪在地上的少女抽去。只听喊冤人一声惨叫,荣雨田估计再倔强的人也要仓惶逃走的,但定睛一看,那个喊冤人却任凭皮鞭劲抽,只是不肯移动半步,再一细看,差点没吓得喊出声来。 拦路呼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去年冬天以来,跑遍重庆、成都到处告状,也到处被驱赶的向菊花。荣雨田清楚地记得,去年他将向氏定了死罪后,博得重庆府、四川臬台一片赞扬声,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然飞出来一个向菊花到重庆越衙告状,为其姑姑鸣冤。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荣雨田花一千两银子买通了知府大人,向菊花被打出了衙门。不久,四川按察使又来了文告,向菊花步行数百里到成都臬台衙门递了状子。荣雨田又不得不忍痛拿出三千两银子孝敬了臬台大人,向菊花又被拘禁了十天才押送回合州。荣雨田下令看住这个女孩子,防止她再去告状,谁知又被她偷跑了出去,在四川藩台衙门告了一状,幸亏藩台与臬台是儿女亲家,打了菊花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从那以后这个令人烦恼的向菊花就下落不明了,整整找了一个多月也没见音信,谁知今天她又钻过了一道道警戒线,跑到总督眼皮底下告状来了,这内中原委如果让总督知道了,自己的乌纱恐怕就戴不成了。想到这里,荣雨田气恨交加,不待别人开口,自己倒先发话了:“把这个拦路喊冤的刁妇拖下山去,严加惩治!”护卫人员听了,答应一声就要去抓人。这时却听得总督威严地喊道:“回来!”护卫不敢违令,“喳”的一声,跪到了地上。黄宗汉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快步走向前去,喝止住了正在抽打菊花的军丁,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告状的少女。 向菊花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碌,除了甘挨各衙门的鞭子和大板外,她没有听到一位官员说过一句同情的话。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伤痕,一张十分讨人喜欢的俊俏的瓜子脸也变得又瘦又长,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有神。此刻她跪在道旁,衣服已被皮鞋抽破,白晰的胳膊上留下了长长的鞭痕,那张几经抄写的状纸被她紧紧地护在胸前居然没有一点损坏。 黄宗汉分开众人,向向菊花走过来,他俯下身去,语气平和地说:“你不要惊慌,有什么冤枉尽管当面讲,本督替你作主!”菊花抬起头来看了黄宗汉一眼,立刻意识到自己遇见大官了,那华贵的黄色马褂,那耀眼的双眼花翎,以及那威严雍容的风度,都告诉了菊花此人身份不同凡响。及至看到他后面的青龙华盖,以及屏声敛气的陪同官员,就更使人明白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跺一脚能使四川为之震撼的总督大人了。几个月的告状生涯,使菊花增加了胆识和阅历,在总督大人面前她竟一点没有惊慌,从容不迫而又十分简练地说明了告状的事由,接着把状纸高高举过了头。黄宗汉接过状纸扫了一眼,回身交给了四川臬台卢道恩说:“此案发按察使审理,十日内将结果行文报来!”然后吩咐李阳谷拿出两缗钱来交给向菊花,说:“你且回家听候消息,不要到处乱跑了!”又对重庆知府和荣雨田说:“你们不可难为她,待案情弄清后再行处理!”说罢一摆手,让随从人等从菊花身旁绕道走下山去。 两个月后,黄宗汉早把钓鱼城这桩拦路喊冤之事忘了个干净。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又是初次涉足四川,他感到这个天府之国实在很难治理。从抚台到藩臬两司似乎都有点像那燃烧得十分旺盛的火盆,使人感到热烘烘的却绝对不能挨得太近。府道州县官员,又都处处阳奉阴违,把你颁布的政令喊得挺响,却没有一处实实在在的执行。偌大一个四川省,可信任的官吏竟一个也没有,顾盼四周,只有一位自己带来的幕僚李阳谷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他感到十分郁闷。这一天成都几位名士在望江楼聚会,硬拉黄总督前去助兴,黄宗汉不肯拂了这些名流的好意,勉强前往应酬,不想酒席宴中,几位少年名士题诗抒怀,大大增加了他的兴致,竟然开怀畅饮,直到傍晚才离席回府。 总督的大轿只要在街上一走,那些鸣锣开道的卫卒就会不客气地把沿途的老百姓都驱赶到院子里去,因而一路无所阻拦,直奔总督私宅。黄宗汉在轿中微闭双目,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轿子猛一颤动,停了下来。刚要发问,却听见一个女子悲戚的喊冤声。这声音高昂尖厉,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这时,开路的军卒已抡圆皮鞭向喊冤者抽去,黄宗汉在轿中听到了“啪啪”的皮鞭响和女子的呻吟声,他心中一动,信手撩起轿帘向外观看,只见一位少女跪在街心,清秀的脸上带着鞭痕,却依然挺身长跪不肯起来。“这不是在钓鱼城拦路喊冤的向菊花吗?”黄宗汉从那倔强的身躯上认出了这位少女,立即喝令“住手!”开道的军丁停下手来,有点惶恐地望着总督。黄宗汉却下令让告状者前来回话。向菊花没有挪动身子,只是轻轻地叨念着:“请总督大人替民女作主。”黄宗汉问道:“向菊花,你前次在钓鱼山拦路告状,本督已将你的案子发往按察使衙门审理,怎么今天又来拦路喊冤,莫非想再得两缗钱吗?”向菊花满脸泣泪,声调凄凉地回答:“小女的姑母身受奇冤,合省之内没有一位清官肯替朝廷维持公正,所以小女不得不冒死告状,那里敢为几缗钱惊动总督大人?”黄宗汉道:“你说全省没有一个人主持公道,难道按察使衙门也徇私舞弊?”向菊花愤愤地说:“小女不敢妄自非议官府,只是姑母遭冤,按察使竟与州府官员一道强压民女,不准告状,总督大人把案子发下,不过是让小女多遭一顿毒打而已。”黄宗汉这才注意到菊花的脸上留着条条鞭痕,衣衫褴褛印着块块血痕,心中不觉一阵凄然。他感到如果没有奇冤大恨,这位十几岁的少女绝不会冒着风险,两次拦路鸣冤,他也暗暗埋怨自己,陷身子公务之中竟然没有追问一下臬台衙门审理的情况。低头看看菊花那憔悴的面容,血迹斑斑的衣服,一股愤懑油然而起,当即叫过旗牌官,把自己的一只令箭交给他,吩咐道:“你拿着我的令箭,带上这个喊冤的小姑娘,再到臬台衙门去一趟,责令卢道恩限期破案,若再断得不明不白,本督必上本弹劾于他!”旗牌领命拉起菊花二次奔按察使衙门去了。 黄宗汉一路上思绪翻滚,他突然想到,四川吏治十分荒驰,如果能抓住这个案子,把冤情剖白,正好可以革掉一批贪官污吏,一振四川的风气。只是这个案子由州到府,由府到省,经过一道道的衙门,如果自己不掌握实际情况,恐怕一辈子也搞不清。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以此为突破口杀一警百,震动四川。而搞清这个案子靠谁呢?他想起了那位亲信幕僚李阳谷,觉得只有他能替自己分忧了。因此,回到衙门后,没有歇息,就传李阳谷进来密谈。他介绍了向菊花两次告状的情况后,郑重地说:“查清此案,乃整饬四川吏治的根基,本督欲将此事委托先生办理,还望先生鼎力协助。”李阳谷本是知县出身,对民间及官场的事情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对于审理大案、奇案颇有经验,听总督介绍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件十分难办的差事,但他这个人性情十分耿烈,主持公道,好打不平,所以并没有推辞,只是请求道:“大人既降此重任于学生,阳谷敢不竭尽全力以报知遇之恩?但要查清此案,绝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请大人准学生微服私访,以尽快查清实底。”黄宗汉当即允诺,李阳谷附在黄宗汉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黄宗汉连连称赞,当即准许李阳谷照计而行。 当天晚上,总督衙门接连抬出了四乘软轿,每乘软轿前都有一名提灯引路的书僮,而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李”字。软轿抬出后,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去,而且都是行色匆匆,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也奇怪,每一乘轿子出来,只要走出半里路,后面就有一名在总督衙门附近做买卖的小贩,紧紧地跟随下去。更为奇怪的是,这四乘小轿出得府去,并不停留,只是沿着成都的大街小巷一通乱转,最后才抬到青羊宫附近的一座简陋的宅院门前停下。轿帘掀开后就更使人莫名其妙了,原来都是空轿,紧紧跟随在轿后的小贩一个个瞠目结舌。原来这些小贩都是臬台衙门派出的公差。臬台给他们的暗令是盯紧李阳谷,把他的一举一动及时报给臬台大人。而老谋深算的李阳谷已经料到总督两次接下向菊花的状纸,一定会引起臬台衙门的疑虑。在这个节骨眼上,总督连夜把自己请进府去,无疑会使人意识到是要委托自己缉查此案。如果臬台审案有私,就不会不对自己有所戒备,甚至会派人把自己暗中监视起来,那样,不但设想好的缉查活动要受到干扰,甚至可能遭受监督者的暗害。为了摆脱臬台衙门的监视,李阳谷使出了这个疑兵计,果然把监视他的人引走了,就在那几乘空软轿在成都城内乱转的时候,李阳谷已经化装成一位老仆,大模大样地从总督衙门后门出来,离开了成都市。 派出李阳谷以后,黄宗汉越发感到孤单。一连几天,他连料理正常公务的心思都没有了,想想四川境内官场上互相勾结、营私舞弊的状况,他的心境十分沉重。这一天听说朝廷派自己熟识的何绍基出任四川学使,而且已经到任了,心中十分高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学使府拜见老同僚。谁知来得不凑巧,何绍基已被巡抚请去游览峨嵋山?了,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去,黄宗汉闷闷不乐地下令打道回府。此时正是上午申正时刻,总督的大轿在返回府衙时,没有走来时的大道,而是从另一条路行走,这条路正好要经过按察使(即臬台)衙门。黄宗汉想,合州人命案已经正式发按察使衙门好几天了,不知审理结果如何,何不乘此机会进去看看。于是通知轿夫,在按察使衙前驻轿。 四川按察使衙门,是一处令人眩目的所在。高大的辕门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府衙的正门就在广场的尽头。五间显得十分雄伟的黑瓦歇山式房屋,给整个衙门增加了庄严肃穆的气势。大门前一对八字大照壁,浮雕着獬豸、雄师和猛虎,那张舞爪的形象令人望而生畏。透过大门向衙内张望,只见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高耸于大堂之上,于威严之外透出了一种森严的气氛。今天,正当臬台衙门开审之日,辕门前布满了守卫的军丁,只见他们横眉立目,带着一股杀气。过路老百姓们,深知臬台衙门前不是好走的地方。一个个息声敛气,悄悄地绕道而行了,所以偌大一条街道竟没有人走动。 黄宗汉的大轿在辕门前刚刚停下,就有两名旗牌官凶神恶煞般地走过来吼道:“什么人,竟敢在臬司衙门前停轿。”黄宗汉这才想起,今天自己是私自出访故友,并没有打着仪仗执事,而总督的大轿上又没有标记,难怪旗牌官咆哮了。正要掀起轿帘答话,那守护军丁竟等得不耐烦了,一鞭子抽到了大轿上,还厉声喝斥道:“还不赶快滚开!”小小按察使差役竟敢如此狂妄,连总督的大轿都敢驱赶,那平民百姓到这里该受多少欺凌就可想而知了,黄宗汉一阵愤怒,在轿内喝喊了一声“无礼!”挥鞭打轿的军士一怔,正要发问,总督府的两名中军旗校已经抢到前面擒住了他拿鞭子的手,吼道:“大胆,总督大人在此,你竟敢持鞭行凶!”守卫军丁们一听是总督到了,一个个吓得变了颜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黄宗汉从轿里走出来,满脸怒气,那种威严实在令人战栗。他对中军旗校说:“将这名军卒押起来,从重发落!”说罢,转过头去对跪在地上的守卫军丁说:“骄横跋扈,狐假虎威,平日趾高气扬,欺凌百姓,才有今日之举,还不给我滚下去听候发落!”那班军丁哪个还敢声张,答了一声“喳”,一个个灰溜溜地退了下去。黄宗汉整整衣冠,倒背着双手,气哼哼地向大门走去。谁知走到门前,却出来一位红脸的军校,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后,说:“请总督大人留步!”黄宗汉说:“难道本督连一个小小的按察使衙门也进不得?”那位军校答道:“衙内正在会审要案,按察司重地,会审期间按律不管那级官员到此,皆可挡驾,奴才不过是循例而已。”黄宗汉更加恼怒,问道:“什么要案?”军校答道:“合州命案!”黄宗汉说:“本督正为此案而来,快快闪开!”说罢用手轻轻一推,就将拦路军校推到了一边。总督府旗牌忙走过来吩咐道:“闲杂人等闪开,门卫诸军校不必禀报,总督大人只是前来听听审讯情况。”门卫们哪个还敢阻拦?眼见得黄宗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 大堂之上,气氛森严,按察使卢道恩正襟危坐于首位之上,两旁八字形摆开两排公案,坐定十余位四川省刑狱官员。大堂之下跪着一位满脸血污、鬓发紊乱的瘦弱女子,看她脸上皮肉破裂,想是已被多次掌嘴,但从那满含悲愤的眼神看,这位倔强的姑娘并没有半点屈服。 卢道恩已经听见了辕门前的喧哗声,但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总督大人虎着脸走进公堂,不觉一阵惊慌,赶忙起身迎接。黄宗汉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中断审讯。但这个示意却不管用了,全体鞫审官员一齐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喊道:“参见总督大人!”黄宗汉冷冷地说:“我叫你们不要停止鞫审,谁要你们起身相迎。”说罢龙行虎步走上正座。卢道恩急忙让位,黄宗汉一把扯住了他说:“只须给本督搬把椅子来就行,你还坐正位!”卢道恩连称不敢,黄宗汉不耐烦地说:“哪有那么多虚礼?”卢道恩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住,早有一名亲随校尉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臬台座位的上首。黄宗汉一屁股坐下,吩咐道:“接着审!”众位鞫审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尴尬相。黄宗汉捅了卢道恩一下说:“卢大人,审哪!”卢道恩似乎刚刚醒悟过来,说:“对,审,审……”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打破了公堂上的尴尬局面。一位留着三绺长髯的鞫审官指着向菊花问:“向菊花,你说你两次拦路呼冤是不是颠倒词讼、诬告本官?”向菊花昂头答道:“民女所诉句句实情,怎说是诬告本官。”又一位陪审官立即咆哮如雷吼道;“向氏杀夫一案,人证凿凿,合州县、重庆府、臬司衙门,三级复审,俱无破绽,你却偏偏为淫妇鸣冤,状告全省刑狱,这不是诬告是什么?讲!”向菊花用手抹去了从嘴角沁出的鲜血。抗争道:“合州知府将我姑母定为剐罪,仅有一个人的口供为凭,没有一样物证。如此一件人命大案,仅凭一个人的口供就匆匆结案,岂不过于草率?”菊花的声音没落,又一位浓眉大眼、一脸横肉的官员喊道:“无礼!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狡辩,分明是有人指使你诬告有司,看来不加厉刑你是不肯招认,拉下去,再掌嘴二十板!”两旁衙役发出一阵威喝,把菊花拖下去,抡起大板就打。菊花的脸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下子一板下去就溅出一片血花,两颊的嫩肉一块块绽起,鲜血淋漓中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菊花痛苦地呻吟着,却并不求饶。黄宗汉实在被菊花的倔犟惊呆了,他伸出手来制止住了行刑衙役,左右顾盼了一眼说:“这位少女不远万里前来告状,想来必有冤情。看她孤身投状,伶仃可怜,尔等理应多加体悯,容她把冤情诉尽才是正理,为何动辄施以苦刑?在一个柔弱女子面前,乱施淫威,难道就不怕遭受非议吗?”那位下令施刑的官员道:“四川民风向来刁顽,此女多次往返重庆、成都到处投状,显系无耻讼棍,不施刑法,谅她不肯认罪!”黄宗汉冷笑一声说:“一个十九岁的黄花弱女如果都成了讼棍,四川岂不人人成了盗贼?”卢道恩赶紧应合道:“总督大人言之有理,卑职绝不再施刑法就是!”黄宗汉说:“卢大人主管一省刑狱,这个案子还是由你决断才好!”卢道恩擦了一下汗水说:“遵命!”但说完后并不表示新的意见,只是不断视着坐在两厢的陪审官员。陪审官员们似乎领略了臬台的意思,一个个望天的望天,搔首的搔首,还有两个人索性闭目养起神来了。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公堂突然静了下来,使审讯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黄宗汉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所有的陪审官员,对这个案子的实质已经有了定见。等了一袋烟功夫,仍不见大堂之上有一点声息,他才站起身来说:“看来这个案子实在难审得很。你们为什么只将这个女孩提上堂来审讯,却不传人证与她当面对质呢?卢大人,不是还有一个奸夫押在狱里吗?何不提上来,让他驳斥这个少女的诬告呢?”卢道恩想不到总督会有这一招,他暗暗埋怨自己刚才失策,只得恭谦地说:“总督大人言之有理,来人,带奸夫!”随着卢道恩的一声传令,黄宗汉把剑一般的眼光迅速扫向两厢,见陪审宫中有的人脸上现出了惊惶之态,不觉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似乎带着千钧压力,使卢道恩的脸上也微微现出了一点惊恐。 奸夫被四名健壮的衙役押上来了,黄宗汉从他一进入大堂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这个“奸夫”,体格健壮,步履正常,一双牛眼透出贪婪、轻浮及蛮横的光芒。再看他的脸色,红光满面,似乎保养得不错,身上肌肉丰腴,有点发福的趋向,通身上下虽然穿了一件旧囚衣,却不见半点伤痕,如果不是在公堂之上,谁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在押半年之久的囚徒。黄宗汉一股无名之火从肺腑间升起,厉声斥问道:“你就是与向氏通奸的无赖吗?”那“奸夫”嘻皮笑脸地答道;“正是!”黄宗汉说,“你连伤两条人命,居然还如此轻狂,看来没人教训过你,来人,先把他拖下去重责八十棍,再来审问。”衙役们遵命把“奸夫”拖翻在地,抡起大板就打。只打了两三下,那“奸夫”已经杀猪般地叫喊起来。黄宗汉越发恼怒,掷下火签喝道:“加力打!”那“奸夫”扯着噪子喊道,“你们骗人,你们以前明明告诉我不受刑,今天为什么又要打我?”话音刚落,卢臬台已经怒火万丈,喝道:“一派胡言,快给我乱棒打死!”黄宗汉却摆摆手命令行刑者停下来,追问道:“谁告诉你不受刑?你在狱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奸夫”这才感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抬起头来求救似地看了卢道恩一眼,而卢臬台却低垂着头,没让他看见眼色。黄宗汉见“奸夫”把一双牛眼只在四周乱转,知道他是乱了方寸,又大吼一声:“你们还不给我痛打这无赖。”行刑衙役为讨好总督,把大板立起来,抡圆了就是两大板,这么打实际上等于把大板变成了棍子,立刻把“奸夫”打得头破血流。这个“奸夫”虽然体格健壮,却十分不禁打,只这两板就打得他不断讨饶,拼命地尖叫:“我招,我招,我全招。”黄宗汉下令停了刑,追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合州狱的。”那“奸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因小人生性好色,看中了本村的一位姑娘,乘夜晚越墙进去,撬开姑娘绣房将姑娘奸污,谁知这位姑娘性情倔强,第二天就悬梁自尽了。合州县将我缉拿归案,要问成死罪。后来有一位姓陈的书吏来到狱中,要我自认与七涧桥的向氏通奸,他许我在公堂上对质以后,免去死罪,在狱中好吃好喝,养老送终,还发誓只要我照他教的话在公堂上对了质,从今后永不受刑罚之苦。小人为了活命,只得应允,在合州过了一堂以后,果然处处受到优待,没有挨过一板子,谁知今天他们却满不认帐了,打得我好苦哇……。” “奸夫”金六的话讲完,整个公堂为之惊愕。黄宗汉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把犀利的眼光转向卢道恩说:“卢大人,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卢道恩满脸通红,大汗淋漓,支支吾吾地说:“堂堂四川省,州、府、道、臬各级刑狱,竟然断出了这样一个糊涂案,实在令人可笑啊!可笑!”他的笑声刚刚落下去,陪审官员中就闪出一个人来,他深施了一礼说道:“总督大人断案如神,令卑职钦羡,只是这合州命案并没结束。如果向氏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是谁呢?请总督大人明示。”黄宗汉不满地反讥道:“依你说来,只因为凶手未曾抓获,向氏的冤枉就不该昭雪了吗?向菊花的投状就算诬告有司吗?金六就该供养在狱中享福做乐吗?”那官员道:“由于凶手未获,昭雪向氏之冤就为时过早,向菊花究竟是否诬告还待详查,金六诬指之事是真是假还须当别论。”黄宗汉给这位陪审官一顶,居然也觉哑口无言,只得下令将向氏、菊花、金六都下到狱中严加看管,待拿获凶手后再行论处。又嘱咐道:“向菊花系孤弱女子,屡遭酷刑实为可怜,从今后不得对她乱施刑罚。对陈老伦、荣雨田也须着意监视,不令其暗中串供。”审到这里,黄宗汉虽然觉得不太过瘾,但凶手未获,证据不足,也只好如此。他暗暗地说:“李阳谷哇李阳谷,审清此案,拿获凶手,整饬四川,全看你这一行了。” 从成都到重庆,有两条路可通。陆路多山,水路则要经过不少险滩,所以一般人都宁愿多绕一些路走陆路,也不敢冒覆舟之险。李阳谷却偏偏选择了走水路,这是因为一则水路可以节省几天路程,二则能够逃避开官府的耳目,免得自己的私访受到干扰。现在他完全是一副商人打扮,携带的两位随从,一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人李义,一名是总督的武功高强的护卫。一路上水顺风正,船走得十分平稳。李阳谷是细心人,晚上泊船总找船只少的地方停靠,而且除买些酒菜外,绝不准上岸闲逛,因此,这条不起眼的船很少引起人注意。四川的水路天生就是山青水秀,美不胜收。但李阳谷从未登上船舱观赏过风景,就这样小船急匆匆地行驶了半个月,终于默默地在重庆码头停靠住了。李阳谷嘱咐二位随从,到了重庆后不可轻易招惹是非,少说话,多观察,一切按照自己的布署行事。嘱咐罢了,才缓缓地从舱内出来,迈着轻松的方步走上了码头。 码头上人头攒动,运货的、上下船的、接人送客的,以及一个挨着一个的出卖竹席、编织品和时新果菜的,熙熙攘攘,乱乱哄哄,一看就是大型商埠。李阳谷穿过人流,向码头外挤去。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面人群一阵喧嚷,再一看不少老百姓纷纷向两边让路,几名公差手持木棍驱赶行人,后面跟着一位管家,手持一个华丽的大红贴子,匆匆走来。李阳谷暗中思忖道“这一定是重庆府派人接客去,我还是远远回避的好。”于是对二位随从使了个眼色,就不露痕迹地混在了躲在两侧的人群中。谁知那位管家似乎有点和他过不去,竟径直朝着他隐身的地方走来。李阳谷正自诧异,那位管家已经在自己面前站定了,笑嘻嘻地说:“李大老爷,道台大人命小在此迎候,大老爷何故跚跚来迟?”李阳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慌忙推脱道:“小人姓吴,乃是个过路的商人,平素与官府没有任何来往,何以敢称什么大老爷?”那位管家仍然笑嘻嘻地说:“李胡子,李大老爷,您那部大胡须谁不知晓?小人虽与大老爷初次相见,但您的声名却早已远播四川了。您奉制台大人的钧令前来缉查合州命案,重庆府为之欣喜。但这件事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查清的,大老爷何不先到道署落脚,我家老爷愿意鞍前马后,替大老爷微尽地主之谊。”李阳谷下意识地摸了摸颌下那浓密的胡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过于大意,竟没有把胡髯剃掉。但他仍然十分镇定,对来人笑了一下说:“管家真是慧眼,我确是李阳谷,但此次来重庆仅是为了收讨一点私债,所以不敢把真名实姓说出来。至于什么合州人命案,李某并不知晓,也不敢问津。请贵管家多多拜上道台大人,就说李阳谷一介离任知县,不敢惊动他的大驾,改日有空,定当登门拜谒。”说罢,拱了拱手,对随从说:“走吧!”那位管家哪里肯依,半跪下去哀求道:“小人奉命来请大老爷,倘若您过门不入,道台大人必将责怪小人不会办事,怠慢了大老爷,叫小人怎生交差?况且我家老爷久慕您的大名,今天特地置酒相待,大老爷难道忍心辜负他的敬贤之意?”李阳谷摇了摇头说:“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替我多多道谢也就是了。”管家却直直地跪着不肯起来,并回头向军丁努了一下嘴。军丁们会意,不知从哪里牵了三匹马来。管家接过缰绳说:“三位上差的马匹已经备好了,还望赏脸。”这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要搀扶李阳谷上马。李阳谷心中暗想:“奇怪,我们三人离开成都是何等隐秘,怎么他们连我们一行的人数也那么清楚?好像我们这一路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似的,看来想悄悄地私访是不行了。与其那样,倒不如去道台衙门会会这位知府,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想到这里遂不再推辞,拱手谢道:“承蒙道台大人错爱,管家盛情,李某只好遵命了。”管家大喜,将李阳谷扶上马去,径直向道台衙门而来。 重庆知府杜光远似乎已经料到李阳谷一定会来,早就在府衙门前恭候了。看见李阳谷的坐骑,他慌忙迎上前去,恭谦地施了一礼说;“李大令光临敝衙,无尚荣幸,杜某得瞻丰容三生有幸。”李阳谷也滚鞍下来,以下属参拜上司的礼节,拜了下去。杜光远哪里肯受,伸出手来搀扶,并趁势亲昵地搀着李阳谷的手走进二堂会客厅。 当晚,李阳谷被安排到驿馆安歇。重庆府给他准备的住处十分讲究,驿馆人员对他分外客气。李阳谷表面上不卑不亢,刚刚打过初更就推脱舟楫劳顿,熄灯安歇了。但他心中有事,岂能入眠?仰卧在床上把一天来发生的怪事细细回味。他不明白重庆府怎么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也捉摸不透杜光远把自己奉若上宾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不断地思索着杜光远与自己接触过程中的每一句话,其中除了点明重庆府已洞晓自己川中之行的来意外,似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与合州命案有关的话,只是不断介绍重庆的山水风景,并殷勤建议在重庆多住几天。这里莫非有什么奥妙?忽然,他意识到这是有意拖住自己,以便在合州堵塞漏洞,使自己查不出破绽来。李阳谷心中一阵焦急,决计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火速赶到合州,不容敌手从中做伪,月亮已经悄悄地移到了西边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内磨砖地面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李阳谷明白,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刀光剑影般的明争暗斗,他的心不觉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确实钻到风头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远怎么苦苦挽留,李阳谷坚决不在重庆逗留了。杜光远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说:“既然大令执意要走,本府再强留不放就不甚礼貌了。只是重庆的几位名流久闻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设了一桌酒宴,定于今晚请先生与他们聚会一次,我见众人盛情难却,就冒昧地替您应承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赏脸光顾。本府今晚替先生备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阳谷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允,并再三叮咛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远频频答应,客客气气地把李阳谷送出府衙大门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李阳谷回到驿馆,开始推测今天晚上宴会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来宴无好宴,也许这场宴会就是一座龙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时出席恐怕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再坚留数日,那样可就把大事耽误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处处留心”,李阳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个痛快觉,直到黄昏才爬起来。这时知府派来的软轿已经在门前等候了。李阳谷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随从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来,就速速离开驿馆回成都报信。但二更以前却不要露出慌乱的神态来,叮嘱已毕,起身登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五月十五,正是花繁树茂的初夏时节。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的天庭中涌出一盏冰轮。白云缭绕,好似海浪翻滚,群星隐曜,好似不敢与皎洁的月光争辉,这样的好月色,在重庆这座山城是极少见的。李阳谷的轿子刚刚停下,杜光远就带着五六位气度不凡的人迎了上来。这几个人中有白发飘洒的老翁,有年方弱冠的少年,一个个文质彬彬,确是名流学者风度。杜光远热情地一一做了介绍。李阳谷深施一礼说:“阳谷偶来贵境,蒙列位老先生错爱,得以共聚求教,三生有幸。”众人赶忙还礼,说了一番敬慕的话,就簇拥着阳谷入席,那四品黄堂的杜知府反倒成了陪衬。李阳谷此时精神十分紧张,他不知在这热烈和谐的气氛后面暗藏着什么样的危险。但是表面上却装得十分轻松,一面应酬着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一面不时说出两句诙谐的话,惹得满座哄笑。酒过三巡,李阳谷站起身来,对大家拱拱手说:“阳谷不胜酒力,且明天还要早行,就此告辞了。”那几位名流似乎感到有点愕然,互相对视了一下才说:“好不容易与李老爷聚会,许多事情还未领教,怎么就要告辞?”杜光远也站起身来说:“难得今天好月色,你我天南海北会聚一方,哪里能匆匆而来,匆匆而散呢?来来来,我敬大令一杯!”说罢斟了一大杯酒举了过来。李阳谷推辞道:“阳谷平日不习饮酒,实在不敢奉陪,既然大家还未尽兴,李某愿意多伴诸君一刻,列位只管开怀畅饮。”座中一位老先生点点头说,“李先生不喜饮酒,就不要勉强吧。这川中菜肴也是遐迩闻名的,我们饮酒,李先生可以品品川中美味。”李阳谷谦谢一番,只以品莱做陪,席间吟诗做对,倒也十分有情趣。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提到合州命案,而且从酒席的气氛看,也没有一点阴谋的影子。“难道是我错疑了杜知府?”李阳谷越发感到纳闷了。 交更以后,月色更加明丽,座中几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远及时撤席,大家执手道别,居然有依依惜别之感。在回归驿馆的路上,李阳谷嘱咐轿夫慢行。重庆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面时而平缓时而陡峻。月光虽然明亮,但狭窄的道路两侧长满密密的树木,树荫遮住了月光,道路显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风高杀人夜”,“杜光远莫非要在半路上对我下毒手?”李阳谷忽然紧张起来,他后悔没让那位会武的随从跟随。这时再向轿外观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并不是来时走过的原路。万籁寂静之中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很明显就是追着轿子来的。轿夫似乎早有准备,听见马蹄声,走得越发慢了。又走了数百步,后面传来了一阵喝喊:“李先生请留步!”李阳谷意识到一定是重庆府事先策划好要在这里对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轿夫停下轿来,沉稳地掀起轿帘。只见这里正处一个陡坡之上,路面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四周林密光惨,寂无一人,真是个行凶杀人的好所在。停了片刻,后面紧迫而来的马匹就赶到了,黑暗之中只见几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马直向轿子跑来。李阳谷在轿内发问道:“什么人?”那走在前面的武士说;“您可是李阳谷大老爷?”李阳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来人向轿内张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后面跟上来的人说:“果然是大胡子。”李阳谷心中又是一惊,正准备自卫,却见那几名武士一齐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台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闪,特派我们几人护送您回驿馆,不想我们与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经走了,护卫来迟还望见谅。”李阳谷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的口气说:“道台大人真是无微不至。”说罢吩咐起轿,武士们将马匹交与一个人牵引,其余几人紧紧地护住软轿,沿着山道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李阳谷放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紧张,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驿馆,时间已近二更。李阳谷换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过度紧张以后,精神猛一放松困倦之意就袭来了。他感到疲倦,却又不想睡觉,脑子里仍然是方才那幕惊险的镜头。到现在为止,他彻底相信杜光远确无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决定,待查清了这个案子后,一定要回到重庆,郑重其事地拜见杜道台一次,以谢他对自己的热情招待。这时,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脚步声,隔窗望去,只见一盏红灯引路,两名管家模样的人,携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向自己的房间走来。灯光映照下,李阳谷认出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饮酒的那位忠厚的长者,忙迎出门去以晚生礼节见礼。老先生谦诚地还礼,挽着阳谷的手走进屋来。 李阳谷对老人的突然造访有点愕然,老先生却十分直率,单刀直入地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朽夤夜来访,是代知府大人拜托一件大事。”李阳谷立即意识到他是为合州命案而来,但仍不动声色地问:“阳谷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办什么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说:“李大老爷实在过谦了,您奉总督钧令,微服查访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经尽人皆知,难道独瞒老汉一人不成?”李阳谷刚要解释,老先生却伸手制止住他接着说:“其实呢,合州命案说麻烦也并不麻烦。鞠海父子被杀,凶手连夜脱逃,合州知州为搪塞上宪,将一名无辜女子当做元凶下狱。道台、按察使失于详查,锻就冤狱,前因后果,不过如此而已!”李阳谷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先生竟会如此直率,只用三言五语就勾画出了一个冤案的轮廓,一时倒不知如何答对了。老先生却根本不等阳谷说话又接着说:“大老爷奉命核查此案,照理应该如实禀报,这样一可增总督清正之声,二可长大老爷精干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说是也不是?”李阳谷见老先生分析得有条有理,不觉点头称是。老先生却微微冷笑一声说:“然而此案连系着州、府、按察使三级官吏,并与藩台、巡抚也有些瓜葛。一案反复,关系着四川省几十个顶戴花翎,又岂是轻易翻得了的?大老爷纵能查清隐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间抓获元凶?没有真凶伏案,总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过四川省三级官吏?”老先生说到这里才把话打住,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阳谷,似乎是敦促他仔细想一想。停了一刻,见阳谷没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话锋一转说:“道台大人已深知对此案监察不力,曾数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面惊动了总督、巡抚,下面牵进了藩臬二司,纵使道台大人出面平反,又能于事何补?道台大人反复权衡,认为还是恳请大老爷高抬贵手,息事宁人为好,只要大老爷能出面维持原议,四川省满天风云可顿时烟消雾散。维护了四川省合省官吏,也就维护了总督大人,今后大老爷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几位知心朋友。道台大人并愿敬奉三千两银子,以壮大老爷行囊,大老爷意下如何?”李阳谷突然放声大笑,把一双手捂住耳朵说:“老先生今晚喝酒并不过量,怎么说出如此浑沌的话来了?合州命案李某虽有耳闻,但并不知详情,此次偶尔来渝,又被道台大人误解。然李某在总督面前,不过是个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话,李某只当没有听见,也不想再听下文,时候不早,李某明天还要赶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说罢端起茶杯,愤然送客。老先生绝想不到会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他后悔刚才把话说得过于暴露,嗫嚅地还要解释,李阳谷却不待他再开口说:“老先生放心,阳谷早已脱身官场,对于四川官场之事也懒于染指,您方才说过的话我绝不对外张扬就是!”老先生这才站起来,拱了拱手,略带歉意地说:“老朽方才语无伦次,大人不必介意。”说罢呼喊管家进来搀扶。李阳谷也不谦送,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路上慢走!”就目送这位老先生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庭院大门。 第二天李阳谷故意晚起了一会儿,起床后大声吩咐随从“准备行装,乘上午的船回成都。”临出驿馆前,还特地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知府杜光远,一封给重庆合府名流,委托驿馆差役转送,并千叮咛、万嘱咐说:“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两封书信一定要送到,过几个月我还要来重庆拜会府台大人的。”然后又请驿馆派了两个人,帮助把行李送上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 船儿顺着江流向成都进发了。李阳谷一反来时的隐秘。久久地站在船头,背着手眺望两岸山景。江风吹起了他那长长的袍服,吹乱了他那满口浓密的大胡须。直到船离重庆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舱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换上一件普通农民穿的布衫。对两位莫名其妙的随从说:“再走一会儿找个平缓的地方我下船,你们二人仍旧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禀报总督大人,就说我去合州七涧桥了,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向总督禀报私访结果。”两位随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李阳谷为什么要那样张张扬扬地离开重庆。 从水路登岸,李阳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潜进了七涧桥。这个村子总共只有四十几户人家,但在合州郊区已经算是大庄户了。李阳谷扮做一位收买山货的行商,走门串户洽谈生意。山庄的农民,平日有些山货不知向何处去卖,见来了肯买东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欢迎。李阳谷买东西很少挑剔,给的价码又高,只一天功夫就与农民厮混熟了,一面看货讨价,一面闲拉乱扯,没费多大劲就从乡亲们嘴里摸出了合州百姓对错判向氏的极端不满。他与亲自到过鞠海父子被杀现场的人交谈,弄清了现场的状态;与向氏的邻居闲扯,知道了陈老伦派孙媒婆来七涧桥的经过,又与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贞洁无瑕的节操。后来他又进入合州城,在茶馆、饭铺四处留意查访,知道刑房书吏陈老伦一贯阴险毒辣,多次栽赃诬陷好人。找了孙媒婆,套出了陈老伦请她作媒的经过。又结识了州狱的—个小牢头,知道在向氏被下狱之前,陈老伦曾三次进入监狱,审讯死囚金六,不久后这个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这些情况归纳后,李阳谷对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已经了如指掌了。但是凶手是谁,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李阳谷心中有点焦躁,想到总督在省城翘首而望,再看看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决定暂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辩清,然后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缉访凶手。 回成都时,李阳谷选择了陆路。由于心中有事,他无心游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两天以后已经赶了二百余里路。这一天黄昏来到一个小小的集镇上。镇子虽然不大,但位居重庆到成都的必经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这里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热闹。李阳谷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住下,晚饭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对于这种小镇风光倒也十分欣赏。回到客店后已经交更了。各个客房中烛光闪烁,有人在聚会饮酒,有人在对坐奕棋,还有一些商贩闲得发慌,凑在一起掷骰子赌钱,一座客店乱乱哄哄,使人无法入眠。 李阳谷无奈,只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选》在灯下诵读。猛然两个人的谈话声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这两个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阳谷并没有注意他们说些什么,直到一个人带着点醉意说:“都说北方尽是糊涂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们更糊涂”时,李阳谷才蓦地警觉,很自然地放下书,侧着耳朵听他们的高谈阔论了。只听一个陕西口音的男子问;“四川的官怎么糊涂?”那个醉音又传来了出来:“合州七涧桥出了个人命案,你听说了吗?”没听说。“哎哟,这么热闹的案子你没听说?七涧桥有一家人,爷儿俩在一个晚上被人杀了,合州知府抓不到凶手,硬把死者的老婆当谋杀亲夫顶下缸,这个假案本来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礼,从府台到按察使,都瞪着眼睛,硬说这个案子铁证如山。如今那个妇人已被判了凌迟,听说那是一个挺标致的女人,真有点可怜,可惜。你说说这群大老爷们糊涂不糊涂?”醉汉的话音刚落,陕西口音又说了:“这话也不一定对,你怎么知道那被杀的爷俩不是让他老婆勾引人杀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准知道那个妇人冤枉!”莫非你与那个妇人相好?”嗨,我可不认识她,不过杀人的人……”说到这里醉汉忽然收住了话头,不再言语了。 李阳谷心中一阵狂跳,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来,凑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汉似乎明白人多眼杂,隔窗有耳,硬是半天没有说话。倒是那位陕西口音等得不耐烦了,说:“咱们一见如故,你难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着觉?”醉汉声音低下了许多,说:“你瞎嚷什么,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从来不骗人。”陕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着说:“看来你也是瞎猜乱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诋毁朝政之罪的。”什么诋毁朝政,本来是一群糊涂官嘛,告诉你吧,那个杀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在下!”“怎么是你?一个做小买卖的,你杀的什么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过七涧桥,带来的一点盘缠全在合州输光了,正在晦气,忽然发现路边一家街门开着,推门进去,在堂屋里摸出了一串钱,拿着就往外走。不知怎么惊动了一个老头子,他追出门来抓住钱袋不松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间的牛耳尖刀来,一刀捅了过去。老家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我有点慌,回头就跑。没跑几步,院中又追出一个赤着膀子的青年,我一时性急,趁他只顾和我夺钱的机会又给他心口一刀,死没死可不知道。当时慌忙抽出刀来,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几下,就连夜溜走了。这几个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荡,上月听说案子已经结了,才敢回来……” 听到这里,李阳谷不觉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涂巧遇,像这样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凶手,就是撒下天罗地网也难以抓获。凶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会打草惊蛇,让他逃掉。李阳谷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细地记准了醉汉饮酒的客房,然后慢慢地踱到庭院中,与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讪了几句,这才信步走出客店,问清镇所的位置,飞快地赶到了镇所。这个镇子地理位置重要,一个小小的镇所竟有五、六十名军丁驻守,带班的是一名把总。李阳谷拿出总督大人的书信,讲明自己的身份,把总毕恭毕敬地听他的吩咐。李阳谷立即下令调二十名军丁,包围客店,务必将凶犯拿获。把总得令,干脆利落地布署好人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将罪犯捉拿归案了。李阳谷又下令请该镇派几名军丁仔细押解,限十天内赶到成都总督衙门销案,把总一一应承。至此凶犯落网,案情真相大白,李阳谷二十几天中只有这天痛痛快快地睡了个安生觉。 咸丰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四川总督亲自监审合州人命案。消息传开,成都的市民争拥着往总督衙门前看热闹。从三街六巷赶来的旁观者,挤满了总督衙门前的大道。辕门前,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拨拨的下级军官不断地巡视着警备情况。辕门前摆下了两道木栅,拦阻着看热闹的市民,但人们不断往前拥,那沉重的木栅竟不时被挤进数尺,护卫军丁就挥动着皮鞭抽打站在前面的人,硬把木栅再推回原处。 卯时未到,辕门大开,总督、巡抚、藩司、按察使依次进入大堂。重庆知府杜光远、合州知县荣雨田,也怀着忐忑的心情参加会审。大堂上下从中军、旗牌、将校到站班军卒,无不面情庄重,就连那写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也显得阴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总督黄宗汉归坐后,面情庄重地环视了一下大堂,对坐在左右的陪审员拱了拱手说:“合州七涧桥人命案本属平常,然而全省官府审了半年多,倒把案子审麻烦了,本督屡闻民间对此案颇有不平之声,然而并无实据可以结案,幸亏四川各界父老、各级官吏同心协力,才使案情略见端倪。今日当堂会审,列位大人切不要以宗汉的意旨为是非,可以畅所欲言,认真审度,以使真凶伏法,黎民称快。本督虽为主审,并不想多说话,只以旁听为主,时候不早,开审吧。” 总督即已下令,承审官员开始依次提审人犯,合州县先提谋杀亲夫犯向氏上堂,向氏当堂推翻原供。“奸夫”金六也揭出了陈老伦指使他冒充“奸夫”死咬向氏的经过。黄总督当场传令捉拿陈老伦归案。在威严的大堂上,陈老伦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承认自己贪图周氏貌美,又禁不住荣知州金钱禄位的引诱,才设下毒计诬陷向氏。黄总督当即下令革去荣雨田的功名,拘押听审。荣雨田连连呼冤说:“断定向氏因奸谋杀亲夫,不但有‘奸夫’金六当堂对质,还有向氏的儿媳周氏作证。”黄宗汉又发下火签传周氏上堂问话。周氏上堂后,不知案情已发生骤变,还是依着陈老伦教给的老供词,咬定婆婆与人通奸。黄宗汉问道:“你婆婆勾引奸夫可是你亲自看见的?”周氏答道:“是奴亲眼看见的!”黄宗汉又问:“何时发现的?”周氏道:“两年以前。”黄宗汉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既是两年前已发现你婆婆行为不轨,为什么当时不来出首,而致鞠海父子被无辜杀死?”这一追问,使周氏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宗汉道:“婆婆是淫妇,儿媳妇知情不举,岂能清白无瑕?且将这淫妇给我夹起来!”两厢军校一声威喝,将周氏抬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下,没容她翻过身来,那沉重的夹棍已掷在了脚下。周氏吓得战战兢兢,连呼饶命。 黄宗汉冷冷地说:“亲眼看见婆婆与人通奸,竟自无动于衷,贞妇洁女焉能做得出来?本督说你是淫妇难道还冤枉了你?”周氏说;“大人息怒,小女子实没看见婆婆与人通奸,都是我丈夫陈老伦让我上堂胡说的!”黄宗汉又把脸转向陈老伦问:“陈老伦,你还有什么话讲?”陈老伦连连叩头说:“都是小人一时糊涂,请总督大人从轻发落。”黄宗汉不再答理陈老伦,又顾盼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重庆府,按察使和藩台,问道:“你们看向氏的冤枉可以解脱了否?”重庆府已吓得混身筛糠般地战抖,按察使却毫无愧色,拱拱手说道:“既然向氏不是凶犯,那么真凶又在那里?”黄总督冷笑一声说:“臬台大人还要看凶犯吗?”转身对站班校尉传令道:“带上来!”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臬台震惊,连藩台、巡抚也暗自不安。 不一会儿,那名杀人的真凶已被押上堂来,黄宗汉拍了一下公案,缓缓地却满带威严地说:“陈龙,还不把你在七涧桥行凶杀人的事从实招来?”那个名叫陈龙的凶犯,不敢抵赖,详详细细地说明了当夜杀死鞠海父子的经过。黄宗汉又出示了按陈龙口供在七涧桥下不远的山洞中取出的杀人凶器——一把带着血痕的牛耳尖刀。当堂判定陈龙斩立决。 当校尉们把吓得半死的陈龙拖出大堂后,黄宗汉指着四川按察使说:“合州命案,脉络清楚,汝身为一省臬司,竟敢受贿枉法,还有什么颜面坐在审判席上?来人,撤座,摘去顶戴花翎。”校尉们立刻把按察使拖下公案,摘去冠戴,按倒在公堂之上。黄宗汉又转身对重庆知府杜光远说:“杜光远,你位居四品黄堂,无视国法,受贿贪赃,妄加罪名陷害贞洁之妇,乱施刑法,摧残教义节女,弄得四川民情鼎沸,犹自不思悬崖勒马,本督革去你的功名,按国法论罪,你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了吧?”杜光远慌忙离座,咕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叩头请罪。黄宗汉提起朱笔龙飞,风舞写出了一道谕令,当堂宣布:“陈老伦与周氏,夫妻狼狈为奸,妄加入罪,分判大辟及绞刑,秋后行刑。合州知州荣雨田昏愦无能,草菅人命,行贿营私,欺蒙上宪,拟处斩监侯。重庆知府杜光远贪赃枉法,败坏纪纲,革去官职;发配云南充军。四川按察使卢道恩执法不明,受贿渎职,着暂解臬司之职,回家听参。其余妄言谬加人罪者,查清劣迹,一律拟定充军之罪,决不宽贷。七涧桥民女向氏为人淑贤贞洁,遭人诽谤,身陷囹圄,倍受酷刑,即日昭雪,当堂释放,赉发库银五十两,养伤治病。向氏之侄女向菊花,侠肠义胆,甘冒风霜代姑鸣冤,贞烈可佳,着里中立旌表以彰其义举。总督府幕僚李阳谷精明干练,缉访案情历尽艰辛,且拿获真凶有功,暂署重庆知府之职,日后有新业绩,再行论功升赏。”谕令读罢,黄宗汉回过头去,问巡抚及藩台“本督所断当否请二公裁定。”巡抚及藩台赶忙起身,点头称赞。黄宗汉手捋长髯,静思了一会儿,猛一挥手喊声“退堂!”然后双手倒背,快步流星从侧面退出主座。巡抚和藩台互相看了一眼,偷偷抹去汗珠,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堂。 合州命案被审清了,断定了。四川人民齐声称颂总督明察,李大令精干。很久以来,在四川重庆、合州一带流传着一首民谣:“合州一朵云,盗案问奸情,如要此案明,须杀陈老伦。”实际上,黄宗汉在审理此案后不久,就调回京师任刑部尚书了。所在处置的人犯中,除周氏一人被绞刑处死外,陈老伦在狱中自杀,荣雨田被后任总督解脱了死罪,重庆知府充军后不到半年就被召调回来,又任了两任知县。看来,真正能被按罪伏法的,也只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 奇案十 嘉庆山阳凶杀案 清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秋,江苏中部连日大雨。那天穹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大窟窿,雨水顺着窟窿直倾而下,淮河下游河水暴涨。奔腾咆哮的黄河自清江入淮后,宛若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瓢泼般的大雨中,呼啸着,猛烈地撞击着薄弱的堤岸。终于堤岸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在山阳县(今淮安)附近崩溃了。汹涌的黄水,从决口处横冲直撞向着低洼的山阳县席卷过来。水声咆哮,惊雷怒吼,大雨倾盆。低垂的乌云宛若一条条黑色的蛟龙,翻滚着,云层相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听来令人心惊胆战。决堤的水头犹如一座崩裂的大山,足有两丈多高,齐刷刷地压过来,参天的巨树在水头的卷荡下,仿佛成了弱不禁风的小草,一片片的民房更好像小孩搭的积木,被大水只一推就软瘫了下去,大水之中漂浮着巨大的梁柱,淹死的猪牛和一具连一具的尸体。只一天功夫,大半个山阳县就成了一片泽国。 大水吞没了即将收获的庄稼,吞没了无数惨淡经营的村庄。被大水赶出了家园的难民,成群结队栖居在被分割开的一块块高地上,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没有仅能遮身的小雨棚。老人绝望地呻吟着,饿坏了的儿童凄惨地啼哭着,遭受了灾害的老百姓把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府的救济上了。他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希望能看见赈济灾民的官船,给他们送来聊以维护生命的衣服、粮食。 农历八月二日,——道道灾情告急奏折由军机处加上火急标记,送进了北京紫禁城的乾清宫。清仁宗颙琰,就是那位三十五岁才登上宝座的嘉庆皇帝,坐在宽大的硬木蟠龙御座前,阅读着这些奏章,脸上罩上了一层愁云。他记得很清楚,自从登基以来,那傲桀不驯的黄河几乎年年要给自己带来一些麻烦。由于下游河道淤高,只要遇到连阴天,黄河就要决口。尽管他曾督促工部派专员视察过河南、江苏一带的堤防情况,拟定过几个加高堤坝的计划,但拨下一点款项,不是被朝廷挪做军饷,就是被部、省、府、县官吏层层贪污,所以始终未见实效。往年里,那些把河款纳入私囊的官吏,还能递一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扰的奏章,使嘉庆心里得到一点不着边际的安慰。但今年入秋以来,江淮一带连降暴雨,工部早就送来过注意黄河决口的奏章,嘉庆却只有装糊涂,来一个不闻不问,暗暗盼望苍天开眼,大雨骤止,度过这一难关。谁料老天偏偏与自己作对,黄河终于决了堤,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江宁藩司杨护,淮安知府王毂,都递上了告急本章。嘉庆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这次水灾灾情严重。如果不从自己的肋条骨上抽出几个钱去救济,很可能促使农民发生暴乱,那样大局就不好收拾了。但拿什么钱去济荒呢?想来想去只有动用六部的资金了。于是他迅速地在奏章上批道:“赈济饥民,各部筹银二十万两,着六部合议,速将赈银放下,钦此。”写罢朱批,他似乎感到轻松了一点,站起身来,吩咐立即将圣谕送往军机处协办。 六部合议会开过了,经过一番你推我脱的讨价还价,二十万两赈银于中秋节前筹备齐全,送到了两江总督铁保的衙门。铁总督这次真是积德不浅,居然一点也没克扣,立即根据受灾程度的轻重,把款额分到各个受灾县。但是,清代吏治腐败,到嘉庆年间已达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灾区官吏,向来以闹灾为自己发财的机会,所谓“小灾地皮湿,大灾万贯财”,二十万两银子听起来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分各受灾县,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克扣,能发到灾民手中的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所以救济银发出不到一个月,比上一次措词更为激烈的请款奏折就又雪片般地飞进了紫禁城。 捧着这一叠奏折,嘉庆皇帝暴跳如雷了。一个上午之间,他分别传了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吏部尚书进宫,拍着桌子指斥他们无能,把二十万两银子白白送给了那些贪官污吏。他命工部尚书立即制定限制水患的措施,命令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派出能员,缉拿确有实据的贪官污吏,他大骂了吏部尚书一顿后,限吏部在三个月内对所有官吏进行一次审核,务必铲除弊政、整顿吏治。等他发完了脾气已经中午了,军机大臣还在乾清门外等着召见,嘉庆无可奈何地令他进来,征询他对救济河灾的看法。军机大臣说,“淮安府目前已成一片泽国,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朝廷救济银又被层层克扣,此事若张扬出去必激起民变。依臣之见,应即刻由国库再拨出三十万两救济银,以解燃眉之急。但在拨银的同时,应当严饬两江总督铁保,派出于练官员,到灾区去监督发放,并及时清查帐目,举发克扣救济银的贪官污吏,确保民有所得。”嘉庆点了点头说:“救济银的来源朕已想过了,就从国库开销。铁保平日为官还算清廉,以他主持放赈谅无大失误,但派出监察的官员必须慎重选择,要从新委放的进士中物色。他们的名份要重一点,权力要大一点,以免徒有虚名,一切事项都委你传旨办理,朕静等你的料理结果。”军机大臣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大殿。嘉庆手扶着龙案,仔细品味着这位老臣的话,对于各级官吏居然利用水灾中饱私囊,感到万分恼怒,于是提起笔来,亲自给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写了两封上谕,严令他们亲自选放监察委员,不得草率任命。写罢后,吩咐司礼监太监立即直发江宁(今南京),这才铁青着脸愤愤地踱出乾清宫,往坤宁宫歇息去了。 两江总督铁保,这几天也是连连发脾气。他明明知道,历来赈济灾民,地方官吏总是要落点好处的,但没有想到淮安府的官吏竟敢把救济银吞食了十之八、九。自九月上旬以来,他连连收到吏部、工部的文告,提醒他不要激起民变,不久前又接到嘉庆皇帝的亲手圣谕,指斥他治政不当,办事昏愦,以至数十万两银子流入贪官污吏之手。并严旨切责他派员加紧督察放赈情况,若再将救济银白白花掉,定受国法惩处。而从淮安、山阳回来的幕僚们,又不断带来灾区惨状日益严重的消息,这一切使他又急又气,他顿着脚骂巡抚无能,不能制止贪污行为,又担心万一有谁振臂一呼,千百万难民揭竿而起,使他无法收拾。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居官数十年,以文章、书法驰名朝野,又以干练清廉深得信任,却被一场水灾毁去了半生的忠名,失去了皇帝的信赖。 为了挽回损失,他召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紧急会议,一面把新解到的三十万两救济银分发下去,一面亲自挑选官员,随着救济银一起前往灾区,查处贪赃行为,监督发放赈银。他遵照嘉庆的旨意,从近几年朝廷外放下来的进士中选派监察官,已经任命了四、五名,但山阳县受灾最重,需要物色一位精明强干,办事认真的人前去,反复权衡,尚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如今,他坐在宽大的公案前,翻阅着一叠厚厚的候补官吏名册,仔细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但他又很失望,在那本名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使他信任。 色已近黄昏,沙沙的秋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带来一些寒意,没有月光也没有摇曳的树影,只是庭院的花丛中传来一两声蟋蟀的鸣声,使人更加感受到黄昏的寂静。铁保紧裹了一下衣衫,两眼没有离开那本名册;猛然,在最后一页,一个名字跳入了眼帘。“李毓昌”,这个名字十分生疏,似乎没有见过。再看看履历,山东即墨县人,嘉庆十三年进土,三今月前委派到江苏任用。铁保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不认识,原来他新到江苏不久,这样的新官往往还带有读书人的气质,办事一般十分认真,而且初入仕途,踌躇满志,不会干出贪赃枉法的事来,加之他是山东人,在江苏没有熟人,执法时不必有众多的人情顾忌,如果派他前往山阳倒比那些久居官场的老 5019." >候补官员去令人放心。想到这里,铁保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用朱笔在李毓昌名字上做了个明显的标记,并随手写了一道召见令,令新科进士即墨李毓昌,明天上午来总督府听候委任。 江宁城南部的聚宝山,是一处文人云集、官宅栉比的地方。这里北倚镇淮桥,南临长干桥,又紧贴着通往北城的聚宝门,交通方便景致秀丽,所以不少闲官散吏都在这里居住。但由于居住者官阶不同,贫富悬殊,所以房屋也华陋不均,从高处俯瞰,会给人一种不谐调的感觉。聚宝门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简陋的平房,门楼已显颓败,朱漆的大门色泽也已剥落,三间并不高大的北房,两丈见方的院落,虽嫌陈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北房门槛上,贴着一幅笔力遒劲的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表现出主人清雅廉俭的品德,这就是新委候进士李毓昌的住宅。 这位新进士,年纪已有三十二岁,却生得眉清目秀,仪态中处处透出风雅之姿。他是本年春闱中的进士,吏部以他成绩优良,特委江苏礼仪之邦候用。由于上任期紧迫,他连老家即墨也没米得及回,就赶到了江宁。六月在巡抚衙门报了到,不久就逢黄河水患,道路阻隔,也无法把妻子林氏接来同住。这天是九月初六,算算到江宁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接到委任令,不觉有些烦躁。清晨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一会儿步,感到无趣,只好走进屋来临窗而坐,翻阅一部新买来的们《临州先生文集》。正读得有兴致,家人李祥和马连升喜滋滋地走了进来,说:“给老爷道喜。”毓昌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我有什么喜事?”李祥把一道总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递了上来说:“总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总督衙门议事!”李毓昌不以为然地扫了马连升一眼,接过信札一看,果然是铁总督传见,不敢拖延,连忙吩咐李祥去雇一乘轿子,自己换上官服赶往总督府。 铁总督今天情绪相当好,当得知李毓昌求见后,他破例不在签押房接见,而下令将毓昌请到了东花厅。李毓昌对这个破例也感惊奇,但表面上却仍然十分沉稳庄重,所以一进东花厅,只凭他的那幅仪表就被铁保看中了。坐定后,铁保并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就问道:“黄河水患黎民涂炭,但朝廷救济银两屡屡被贪官污吏克扣。万岁震怒,要严惩贪污之人,然而贪官弄假,帐目难见破绽,你看可有办法寻丝觅迹,查获赃证吗?”李毓昌听罢微微一笑说:“卑职初入仕途,阅历不深,但淮安水患以来,倒也留意观察。那地方贪官借灾情中饱私囊无非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夸大灾情,谎报受灾人数,冒领赈银,一种是削减实发数目,克扣百姓。这两种办法从帐面上都难以发现破绽,但只要到灾区核对一下,漏洞立刻就会出现。所以要查明谁贪谁廉并不需费很大周折。”铁保心中暗暗称是,但表面并不露声色,梳理着胡须说:“只是贪官既要贪污,必然要对百姓百般监视,核查人员想从百姓嘴里探出实情也并非易事!”李毓昌答道:“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贪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员能下到百姓中去,破绽是终究会被查出的。”铁保点了点头把手从胡须上拿开,面色突然庄重起来问道:“若委派你去监赈灾民,你将以何为之?”李毓昌面情也变得异常严肃,答道,“拯民于水火,忌恶当如仇。”如果贪官以巨资贿赂于你?”“我当以法置贪官于不义之地!”“你不怕地头蛇们对你下毒手?”岳武穆有言‘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身负国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济苍民。”“好!本督就命你为监察大员,前往山阳县视察赈银发放情况,你务要竭尽全力,保证民有所得!”“卑职遵命!”铁保哈哈一笑,用手拍着李毓昌的肩膀说:“毓昌,本督把山阳灾民全交给你了。”李毓昌斩钉截铁地说:“卑职绝不辱总督之命!” 山阳县城里,这几天显得分外热闹,为迎接省里派来的查赈委员,县令王伸汉亲自布置,在县城内搭了三座彩色牌楼,县衙前披红挂绿,小小的县城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使人走进县城后会误以为这里逢到了什么国家喜庆大典,把数万灾民啼饥号寒的现实忘得一干二净。王县令还派出了两批精干的差役,在察赈委员的来路上设下接官亭,准备了八抬大轿,恭候察赈大员。但是,九月中旬,第二批救济银九万余两如期解到,察赈大员却杳无音讯。三天以后,王伸汉才接到实区里正们的禀报,察赈委员李毓昌,并没有到县里落脚而直接到灾区来了。 黄水横流的山阳灾区,灾民们已经断粮四天了。由于大水迟迟不退,凡是高岗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衣不遮体,面色蜡黄,三五成群横躺竖卧,似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在被大水赶出家园的前几天,他们还能看到官府里的一些差役,有时甚至会发现一位县尉类的小吏来灾区登记饥民人数,里长也曾带人送来一些救济粮和衣物。但是由于救济物资太少,常常被一抢而空。后来改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点排队领取一碗稀粥,几天后粥越来越稀,直到变成米汤。最近几天汤也没有了。大人们还可以不声不响地忍饥待救,而那些可怜的儿童却饿得不断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及儿童开始被活活饿死了,而秋风好像专与饥饿的人们过不去似的,越来越凉。一些强壮的男子禁不住饥寒的威胁,撇开父母妻子,前去寻找生路了。走不了的就只有蜷缩在一块块的高地上,等待着死亡。 李毓昌率领着家人李祥、顾祥、马连升等人,在灾区连续转了三天,忍受着饥饿,脚踏着泥泞,亲自到一间间的破席棚子中去抚恤百姓,同时详细地记录受灾的人数,了解损失情况以及山阳县放赈情况。灾民们沉痛地陈述了他们的不幸,并异口同声地咒骂县令王伸汉,说他把大批赈济银两都装进了腰包,只用几碗米汤一样的稀粥来应付灾民。李毓昌并不轻信这些议论,却认真地把施舍的物资和救济粥都折合成银两数,对整个灾区的人数、救济品发放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第六天,随同前来的三位仆人实在受不了了,由李祥领头一齐钻进了李毓昌栖身的破席棚。李毓昌正借着昏暗的烛光审阅着几名乡正里长送来的告发王伸汉贪赃的信件,这短短的六天中,他收到的这类信件已有十几份了。李祥等人不待李毓昌开口,就说:“老爷,小人们来向您辞行!”李毓昌惊异地望着这三位仆人,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见主人疑惑不解,顾祥抢上前一步带着怒气说:“小人们跟随老爷虽没敢指望升官发财,却也盼着能来山阳县在人前人后荣耀~番。谁知老爷放着县城不去,偏偏往这黄水坑里钻,小人们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实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辞,另奉他人……”李毓昌听罢不觉一阵恼怒,他把脸沉下来,严肃地说:“李某奉总督钧令,来山阳察赈,只知为处在饥寒境地的百姓办一点好事,从未想过什么出人头地荣耀一番。如今山阳灾民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贪官污吏却乘机从中克扣救济银,使千百万百姓灾上加灾,你们难道竟无动于衷?老实告诉你们,跟随李某当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阳县城,你们也休想狐假虎威,趾高气扬。如果你们后悔,可以现在就走!”说完用尖利的目光扫视了三位仆人一眼,又把头埋到信件堆中去了。 那李祥、顾祥、马连升本来是想用辞行来要挟李毓昌,并没有真要离去的意思,他们知道省里来的察赈委员,在小小的山阳县地位是何能尊贵,哪里肯放过这个出头露面大捞一把的机会?于是假作被李毓昌的话感动了,陪笑说道:“老爷教诲有理,小人们实是一时糊涂,从今后一心跟随老爷,不管多苦多累,绝不再有怨言。”李毓昌严肃的神态并没有缓和,带着几分威严说:“如果你们不想走,我也要把话讲明,对你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到了山阳县只准你们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准与山阳县的衙佐官吏单独接触。第三,不准私收山阳县任何人的半分银子。这三条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条,我就要将你们送交有司衙门审理,听清楚了没有?”李祥三人听了老爷的这番吩咐,不觉面面相觑,心里感到一阵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诺诺,表示愿意听从老爷吩咐。李毓昌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说:“这几天东奔西跑,你们一定十分疲倦了,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装,起身去县城。”三位仆人赶快应声“是”,慌慌忙忙地辞别主人,钻进另一间席棚睡觉去了。 山阳县令王伸汉这几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宁。他在县城里张灯结彩迎候李毓昌,而李毓昌却直接去了乡里,等派出几路人去乡里迎接时,李毓昌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县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汉天天喊着接省里的委员,全县衙佐几乎都怀着小心谨慎的心情,等着李委员光临,而李毓昌来到县衙门前时,却差点被看门的衙役赶走。原来那位看门人见李毓昌一行衣冠不整,面色憔悴,误以为是灾区的饥民。听说他们要见王知县,就把驴脸一拉,硬是不给禀报。李毓昌不由得顶撞了他几句,这个衙役大怒,拿出铁链子就要锁人。幸亏李祥上前说出了主人的身份,这才把那位狐假虎威的看门人吓得屁滚尿流,一劲儿叩头乞饶。李毓昌不屑与这类势利小人动怒,王伸汉却雷霆咆哮,当即下令把看门人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了衙门。 以后的事就更令王伸汉尴尬了,李委员并不听山阳县的任何口头禀报,到县衙的当天,就下令把全部赈济帐目调齐送审。第二天,王伸汉派去暗中监视李毓昌的心腹小役包祥回禀说,李专员房内烛光整整亮了一夜。王伸汉知道这是李毓昌在仔细核查赈济银两的发放数目,对此他并不担心,因为这套账目完全是他一手伪造的,账面数额可以说点水不漏,谅李毓昌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委员就派管家李祥来县衙,要立即调取灾区各乡的户名清册。这一下王伸汉有点慌了,他请李祥先回驿馆,说户口清册调齐后自己亲自送去,而李祥却虎着脸冷冷地说:“我家老爷有令,叫我带了清册回去。”王伸汉无奈,只好通知书使把各乡户口清册点齐交给了李祥。 从把户口清册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没出驿馆大门。他的三位亲随管家更是循规蹈矩,很少出来活动,偶尔在街市上转一转,也绝不与人搭讪,而且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笑脸。王伸汉所能知道的,仅仅是李毓昌经常到子时以后才睡觉。为了摸清底细,他曾去驿馆拜访了一次,李专员只与他应付了几句就端茶送客,这就更令王伸汉弄不清李委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回到县衙,他把心腹仆役包祥找来密议,包祥倒是十分镇静,他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信这位李大老爷就不要钱,如今他故作姿态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罢了,老爷可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乡坤去驿馆疏通一下,无非是多给几两银子罢。”王伸汉觉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狈为奸的老乡绅,请他代为通融。 李毓昌在驿馆里埋头核查了五天,到此时已掌握了王伸汉贪赃的确凿证据。他发现,目前的户口清册与乡间的实际人数并不相符,由于近年来大量农户逃荒外迁,实际人数不过是清册人数韵三分之二而已。而赈济账目上的领银人数,又远远超出了在册人数,尤其是领银数额,账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银子,但自己实地查访的结果却至多每人摊上二分左右。这样看来,发到山阳县的九万多两赈济银,竟有六万余两被克扣了。 李毓昌望着堆满案头的账目清册,一股怒火直冲发冠。他的眼前映现出了灾民们在寒风中抖栗,在饥饿中挣扎的景象,也映现出山阳县内张灯结彩的景象。王伸汉那胖得臃肿的脸庞与灾民们枯瘦得几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情不自禁地把拳头捶向桌面,一只精致的景德镇细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声惊醒,他摇了摇头暗暗告诫自己要静思制怒,待心境略为平静了一点以后,才提起笔来准备草拟给铁总督的呈文。 忽然,驿馆外一片喧哗,李毓昌正待询问是谁在深夜里还不好好休息,李祥却挑起门帘进屋来了。李祥有些激动,他似乎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多了,大声禀报说:“山阳县首富乡绅赵荣来拜访老爷。”“赵荣?”李毓昌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半夜三更他来干什么?本待回绝不见,又恐怕他有什么大事要报告,只得说了一声:“请!”话音刚落,窗外已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李大人为国为民真是废寝忘食!”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位衣饰华贵、银髯飘洒的老乡绅笑眯眯地走进屋来,见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礼,跟着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抢上一步携住来人说:“老先生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赵乡绅毕恭毕敬地又施了一礼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来,老先生在接茶的时候,冲着跟随来的华衣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说:“有劳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请笑纳。”李祥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心花怒放,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主人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随赵荣前来的这位“管家”正是王伸汉的心腹包祥。李祥的举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捧着银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赶紧推辞不收。赵乡绅伸出大拇指来赞叹道:“久闻李专员清廉如水,想不到连您的管家都能够不收馈赠,实在敬佩。”说罢令管家收回银子,对李祥说:“老朽在驿馆前厅备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与李专员相商,管家可肯赏光与我的管家权去前厅小饮一番?”李毓昌对这位赵乡绅敢于当着自己的面贿赂李祥已经十分不满,想不到他竟敢进一步驱赶自己的仆役,实在太无礼了。正要发作,猛然记起要静思制怒的告诫,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赵乡绅的来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对李祥说:“既然赵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饮几杯吧!”包祥见李毓昌应允了,就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李祥去前厅了。 待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后,赵乡绅才笑着对李毓昌说:“听说李专员来山阳后日夜操劳,王县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纷纭,所以委托老朽来看望大老爷。”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说:“为国赈民理当如此,王县令也过于关照了。”赵荣摇了摇头说:“李大人过谦了,山阳灾民有了大人这样的救星,必能早日归返家园。王县令恐大人来后度支不便,特意嘱咐老朽,由本县乡绅共同集银五百两,以做在山阳公干之资,谅大人不会不赏脸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问:“老先生不觉得五百两太少了吗?”赵荣听李委员嫌钱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这五百两仅是乡绅们给大人敬献的程仪,王县令还有一笔大馈赠,也委托老朽前来敬奉。”李毓昌心想:“来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汉要干什么?”就说:“李某与王县令本无渊源,王县令为什么要给我馈赠?”赵荣凑过头来说:“看来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实话实说。历来黄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赈银中都要留下一些,做为好处费,这笔费用当然凡是与赈济沾边的官员都要有份。王县令今年又循章办事留下了一点银子,省里、府里、县里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这笔钱说是循章,又不合法,省里派大人前来查访,自然难免发现破绽。张扬出去,不但王县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抚、藩司、道台大人面上也不好看。王县令为此十分忧愁,特地委托老朽前来说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为之掩饰,王县令愿赠白银一万两,为李大人置办家财……” 李毓昌听到这里,尽管再三忍耐,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道:“想用一万两白银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痴心妄想。本委员奉命来山阳查赈,只知道依法惩处赃官,为民夺利。王伸汉乘黄河水患,在啼饥号寒的灾民口中克扣粮款,致使数千百姓为之丧生,近万户家庭流离失所,其罪恶之大已属不赦,本委员正在详加核查,并决意秉公办事。今天王伸汉竟敢派人公开贿买朝廷命官,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本委员定要将此事呈报两江总督,依法严惩贪官污吏,你回去告诉王伸汉,叫他快快准备请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面前自首,或许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悔之晚矣!”赵荣见毓昌动了真怒,暗自后悔过于孟浪,泄露了王伸汉的底细,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也站起身来软中带硬地回答:“老朽何敢多言?不过山阳县的银两已经花到了省、府各级官吏身上,李大人执意要告发,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说了算,还是抚台、臬司各级大员说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挥了挥手说:“无劳你来关照。”赵荣唯恐再说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赶紧就坡下驴说:“如此老朽告辞。”说完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厅,拉起了正与李祥谈得投机的包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驿馆。 已经夜深人静了,山阳县后衙客厅内还闪烁着明亮的烛光。王伸汉在屋内心情焦急地等待着赵荣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万两银票收下,那么自己的官职、地位、身家性命也就保障了。他也相信一万两白银是一个诱人的钓饵,谅李毓昌一介穷书生不会不见钱眼开。但赵荣、包祥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转,又实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变了脸,把赵荣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样,可就坏了,但驿馆那里并没有送来一点紧急的消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一轮上弦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夜风把院子里的几杆青竹吹得沙沙作响,好像也在喻示着不安。王伸汉漫无目的地在厅堂内踱来踱去,此刻他有点埋怨包祥太不会办事了,为什么连送个礼单也要拖上一两上时辰?正在急得六神无主之际,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回来了”,王伸汉自语了一句,急不可待地打开客厅门。 赵荣显得垂头丧气,包祥的脸上也是阴沉沉的不见笑容,王伸汉心里暗想,“完了,准是碰上了钉子”,及至赵荣把李毓昌的态度绘声绘色地报告完后,王伸汉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昏死过去。赵荣、包祥慌忙过去搀扶,又是捶胸,又是搓背,又是捏人中,王伸汉才长长地舒过一口气来。赵荣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办砸了,不敢久留,安慰了几句就悄悄溜走了。屋里剩下王伸汉、包祥两个人,王伸汉望着包祥说:“看来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了?”包祥并不回答,只是回身走到客厅门前,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把门关得严严的,才说:“李毓昌真是不识抬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亲随仆奴李祥却是个用得着的人。”王伸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立刻追问:“李祥怎么样?”包祥脸上泛起了一丝阴险的笑容说:“这位李祥,不但贪财而且胆大,他随李毓昌来山阳,是想捞几个钱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经,害得他断了财源,心中十分恼恨。方才我与他一起饮酒,试着用话套引,他已答应暗中为我们通递消息,我给了他一封银子,他感激地说,只要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话。”王伸汉听到这里,心情略微松快了一点,他伸出手来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说,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王伸汉紧缩的双眉舒展开了,他把包祥叫到身边,贴着耳朵交待说:“李毓昌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手头有查账清册,如果能买通李祥,叫他设法把全套账目清册盗出来销毁,李毓昌就失去了举发我的凭据,即令他再从头查起,我们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册副本,令他无据可查。拖延上一段时间,他的复命期限到了,我们再花上几个钱,让他按我们的意思回复总督,谅他也不能不依。只是这李祥……”,包祥立刻接过来说:“李祥只认银子不认主人,小人一定能设法打通他的关节。”“告诉李祥,要早点动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写好了再动。”“大人放心,三天之内定有好消息送来。”王伸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慎密,万万不可走露风声。” 包祥贿买李祥的事办得很顺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约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拉拢,一面提出请李祥帮助盗出账目清册的事,李祥痛快地答应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做定礼,李祥却说:“盗账册是一件难办的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要与顾祥、马连升一起才好做手脚。”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两银子让李祥转送顾、马二人。李祥见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这件有大有干头。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说:“事情办成后,我家老爷愿出三千两银子酬谢你们。李兄精明强干,看来这三千两银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听着这顺耳的恭维,简直心花怒放。由于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绽,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辞,包祥有点不放心,悄声问;“你看几天可以得手?”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才回县衙复命。 夜色又笼罩了山阳县驿馆,查赈委员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词写得严厉了一些。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从山阳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又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污者,每个人又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通总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触及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风迎面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眨着眼睛,似乎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秋风卷荡着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又映现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景象,“数万生灵濒临绝境,王伸汉之流却视若罔闻,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江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完最后一句话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院内起风了,把虚掩的屋门吹开,满地的落叶被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将门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烛光刚灭,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对正房的情况他们非常清楚,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老爷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账簿、清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间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升假做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摘掉。他还让顾祥偷偷地盗取了账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了,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动手偷取账册。此刻,这三个人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阵欢喜,可见老爷并没有提防。他回身对隐蔽在阴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一个人紧贴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打更巡夜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间摸去。他准确地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账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乱跳,一种即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这次他的心一下了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老爷怕账册有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照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梆子声,天色已经四更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没睡,他急迫地等着李祥等人盗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应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伸汉瞪着眼睛盼到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他暗暗咒骂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是提心吊胆,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失闪,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是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暮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伸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祥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过了火才悄悄地说:“老爷息怒,李祥等人答应今夜还要活动,不盗出账册决不罢休。”王伸汉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要知道,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贴,一但他的揭贴报上去,纵使盗出账册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贴,才能保全我们的前程。”包祥说:“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将清册盗出来。”王伸汉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就快去,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就在这几份清册上了。”包祥不敢再久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径直去驿馆找李祥。 包祥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祥等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严厉斥责。早晨刚刚起床,李毓昌先把马连升叫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把清册大柜锁严?马连升假作糊涂说记不清了,李毓昌说:“你知道不知道那柜中是查出破绽来的账目清册?一但这些东西有失,整个山阳营私舞弊的证据就丢了,数万百姓就得不到拯救?”马连升一再认错求饶,李祥见老爷声色俱厉,怕马连升露了馅,只好上前说情。谁知李毓昌又把李祥申斥了一顿,并下令从今后不许他们沾手重要文件,也不许他们随便到正屋去。然后吩咐驿吏把正屋厅堂加上从内部锁严的大锁环,清册柜都增加两道新锁,钥匙一律交给李毓昌亲自掌管。李祥暗暗叫苦,心想老爷防范如此严密,要想盗出清册千难万难了。所以当包祥再次催促他今晚盗册时,他把两手一摊,说,“这件事我可无能为力了。” 听了包祥的二次禀报,王伸汉才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尽管自己想尽了对付人家的办法,但李毓昌却处处棋高一招,几天的明争暗斗,人家已把自己置于死地了。包祥见王伸汉瞪着眼按着桌子发楞,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再也不敢乱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王伸汉此刻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身上,他意识到目前自己与李毓昌已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对峙关头,再也无法调合。他感到尽管李毓昌软硬不吃,但山阳县的权力还在自己手里,县衙上下的书吏差役,还都是自己的人。李毓昌实际上处在自己的包围中,如果抓紧时机,设计除掉这个对头星,就全局都活了。但是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死去,总督不会不追问,怎样才能应付过省里查究这一关,确是要动一番脑筋。王伸汉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了几个方案,但又都觉得不妥。这样,主仆二人竟一言不发地闷坐了半个时辰,包祥看着王伸汉的神色,暗中猜摸着主人心思。他隐隐地看出,王伸汉眉宇之间露出一股凶恶的杀气,心中就有了数了,不觉脱口说出:“事已至此,不如除掉李毓昌……”王伸汉立即示意他轻声一些,主仆二人把头凑在一起,定出了一个阴险凶恶的杀计来。 李毓昌是个心计很细的人,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写好后,他并没有急于发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初入仕途,揭发这样大的贪污案必须证据齐全、数字无误,所以又把以前挑选出采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对其中一些数字做了订正,足足忙了三天。当他确信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已经无可动摇了的时候,才决定抄写报给总督的揭贴。这天正是九月十六日,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驿馆门,有人来见只说委员身体不爽,一律挡驾,自己关起门来抄写揭贴。大约中午时分,李祥进来禀报,山阳县令王伸汉特地前来问候。李毓昌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一律挡驾吗?”李祥答道:“别人可以挡驾,王县令乃是一县之主,我如何挡得住?”李毓昌叹了一口气,收起抄了一半的揭贴,说声“请!”不一会儿,王伸汉冠戴整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知道李委员查赈忙碌,不敢打扰,下官只说几句话就走。”李毓昌只得强作笑容说:“王大人公务倥偬。难得过府相访,毓昌岂敢怠慢。”说罢示意王伸汉坐下,王伸汉却不肯落座,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请贴,说道:“本县各界仁人绅士感念李大人终日操劳,备办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过府相请,下官自知李委员一向清廉,本不敢前来打忧,怎奈乡里们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好冒昧前来,请大人赏脸光顾。”李毓昌对这种宴会是最反感的,特别是对王伸汉十分厌恶;所以当即就要拒绝。谁知还没等开口,站在一边的李祥早已走过去接了请贴,殷勤地说:“难得合县父老垂青,王县令亲自过府,我家老爷准于今晚赴宴。”李祥的这个举动,很出李毓昌意料,所以一时倒不知如何对答了。李祥偷偷对毓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拒绝,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干什么,只好不再发作。王伸汉见李委员已经默许了,立即告辞,李毓昌并不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二门,二人互相一笑,算是会意,匆匆分手。 李祥回到客厅,见李毓昌沉着脸,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请贴放到毓昌的公案上。李毓昌不满意地说:“早就吩咐你不准参与公事,你怎么能大胆地替我接请贴?”李祥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这是山阳县合县要人联名相请,大人如果不去,岂不冷了大家的心?”李毓昌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自己来到山阳后,一头扎进公务之中,很少与山阳县的名流望族接触,不知王伸汉在县里名声如何?倒不如乘此机会观察一下。再说官场之间的应酬原是不能少的,若执意不去,难免被人视为清高、孤僻、不近人情,对今后参劾王伸汉也是不利的。于是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李祥去了以后要少饮酒多留心。 筵席是在山阳县衙举行的。李毓昌特别注意,在来客之中并没有发现那位曾经代王伸汉行贿的山阳首富赵荣。王伸汉今天显得特别殷勤,不断亲自给李毓昌把盏斟酒。来客们也一个个轮番劝饮,李毓昌推却不了,连饮了三大杯,不觉有了点朦胧的醉意。王伸汉似乎也喝得过量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他端起一大碗酒对着李毓昌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李大人终日操劳,难得一醉,且饮了这杯酒。”李毓昌自知酒力不济,连忙推辞了。王伸汉不觉哈哈大笑说:“李大入还是不要过于约束自己吧,你看邻座的宋先生,一生持正,烟酒不沾,做了三任知县两袖清风,如今卸任归田,竟没有一位被他救济过的百姓来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点喝点,岂不比苦守清贫强得多?”李毓昌顺着王伸汉的手向邻座望去,果然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穿着一件不甚可体的绸衫,有些发窘地闷头饮酒。王伸汉说罢,又带着醉意对宋老者说:“宋先生,你说是不是!”那位宋先生被王伸汉的几句话挑起子一腔牢骚,说:“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尘不染,然而如今潦倒乡里,无人问津。那些在任上贪贿聚敛之人,反而肥马轻袭,门庭若市,细想起来,真不如做个赃官合适了。”席间的众宾客有的赞同,有的不以为然。一位中年秀才说:“话不能这么说,清官嘛终究要比赃官强。但也要看时势而定,设若天下都清官,自然做清官就要受人敬重了。如果天下捞钱的官儿多,只有你一个人两袖清风,到头来不但不会得到谁的青睐,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拿了别人的银子,名利两失,又何苦来呢?”王伸汉点头赞许说:“高论,高论,看来王某以后居官也不能太死心眼儿了。”大厅之上有人附合,有人叹息,李毓昌却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李某却不敢苟同。朝廷选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办几件好事的。居官者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方算得有点品行。那些身居高位,只图捞取民脂民膏,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视黎民生死若等闲的官吏,纵能骄横一时享乐一世,却迟早要遭万民唾恨,遗臭千古。对这等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怎么竟有人要步其后尘,自甘与严嵩、和王坤之辈为伍呢?”一席话说得合座哑然。王伸汉原是企图以此引诱李毓昌同流合污,见毓昌毫不为动,也自觉无趣,只得假做酒醉,举着酒杯说:“李大人说得好,来来来,为李大人干一杯。”说罢,仰起脖来一饮而尽。李毓昌冷冷地说:“王大人喝得过量了,且休息去吧。”王伸汉故意嘟囔着说:“没醉,没醉,再来三大杯……”包祥忙走过来接下王伸汉手中的酒杯。对李毓昌歉然一笑说:“我家老爷酒后失言,望李老爷见谅。”李毓昌说:“酒后之言何足挂齿,时候不早,你们也该伏侍王大人歇息了,李某告辞。”众宾客站起来挽留了几句,李毓昌不肯再饮,由李祥侍候着离卉了县衙。 回到驿馆,已经是二更天气了。李毓昌平日本不喝酒,今天在筵席上破例饮了三大杯,感觉有些发晕,草草梳洗了一下,和衣卧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李祥连忙把守候在门外的顾祥、马连升叫起来,说:“已经醉倒了,准备下手!”马连升从怀中掏出一包砒霜倒在李毓昌用的茶壶里,用水冲开。顾祥则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根布带,用手试了试坚固程度,示意李祥等人过去勒人。李祥会意,正要动手,却听见床上李毓昌翻了一个身,几个都是一惊,惊魂还没定下来,李毓昌一声喝喊:“李祥!”吓得三个恶奴身上发抖。李祥使了个眼色,顾、马二人慌忙闪身藏在了门后边。李毓昌又喊了一声,“李祥!”李祥只得走过去沁心翼翼地问:“老爷有什么吩咐!”李毓昌朦胧中只感口渴,说了一声:“茶水!”李祥答应一声,乘机把掺有砒霜的茶水倒了一杯,怀着紧张的心情递了过去。李毓昌坐起身来,手托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又侧过头来看看李祥。李祥一时不知所措,正自惊惶,却见李毓昌猛的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李祥看着主人喝完,又倒了一杯递过去,李毓昌却摇了摇头,再次掉头睡着了;李祥心中暗喜,轻轻把顾、马二人叫过来,静静地观察着李毓昌的动静。功夫不大,药性发作了,李毓昌翻身坐了起来,手捧着肚子连呼“腹疼”。顾祥见了不敢迟疑,带头跑过去,拦腰将李毓昌抱住,就往床上按。李毓昌一惊,酒劲全过去了,两手按着肚子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站在一边的李祥阴沉着脸,露出一付狰狞相,狠狠地说:“老实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受了王知县之托特来侍候你回老家!”没等他说完,马连升已经把布带子抖开,一下子套上李毓昌的脖颈,李祥立即拉紧一端,与马连升一齐用力紧勒。李毓昌拼命挣扎,但身子被顾祥死死抱住,无力挣脱,在布带子的紧勒之下,只一小会儿就七窍流血气绝身亡。可叹一位刚直清正的官员,刚刚迈入仕途,就被凶恶的贪官恶奴夺去了性命。 待李毓昌气绝之后,顾祥松开两手抹去头上沁出的汗珠。李祥将布带松开,结了一个绳环挂在屋梁上,又与顾、马二人把渐渐僵硬的李毓昌的尸身抱起来,脖颈套在布带之中,造成一个自缢身死的假现场。尸体悬挂好后,三人慌忙打开李敏昌的公文箱,取出那封义正词严的举发揭贴掖在身边,李祥唯恐现场留下痕迹,找了一块干净布,沾着水抹去滴在地上的血迹,正要在继续清理作案现场,忽听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三人大惊失色,还是李祥机警,“卟”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伏在桌上不敢再动。 夜深人静,万簌俱寂,院子中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清晰,眼见得是向正屋走来了。马连升额头上又沁出了豆大的汗滴,黑暗中张大双眼紧盯着屋门。“梆、梆、梆”三声震耳的梆子响,使李祥三人紧张到极点的心情一下子松驰了下来,原来是驿馆的更夫,巡更报时无意中来到这里。更夫根本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动静,一前一后紧随着踱出了这座小跨院。李祥等人犹自余悸未退,不敢再多耽搁,悄悄地退出正房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厢房躲了起来。 天亮以后,李祥等人故意把开房门的声音弄得很响,并在院中漱洗,大声说话,使人觉得他们一夜睡得很好。过了一会儿,李祥大声吩咐驿馆准备早餐,又故意对马连升说:“老爷昨天喝得多了一点,怎么还没起来?”马连升说:“时候不早了,叫叫他吧!”于是走到正房门前轻轻扣门呼唤“老爷!”见屋内没有动静,又把门拍得响了一些,仍没人应声,这才故做紧张地说:“不好,莫非出事了?”三个人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找来六、七名驿馆人役,砸开正房大门,只见李毓昌尸身高悬于房梁之上。李祥大放悲声,与顾、马二人一齐瘫坐在地上。还是驿吏精明,一面劝慰李祥等人,一面火速上报山阳县令。 不过半个时辰,王伸汉率领着三班衙役赶到了现场,匆匆地视查了屋内的情况后,王伸汉叹了口气说:“李大人哪李大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却一下子寻了短见?”然后吩咐把尸身摘下来,停在客厅里,又令缉查班头仔细地观察了现场,做好记录,当场将屋门封死,这才对县吏们说:“李大人系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自杀身死,本县亦担有干系,尔等可将现场保护好,本县即刻前往淮安府,请府台大人前来验尸发落。”说完又把仍在啼哭的李祥等三人叫过来说:“你家老爷遭此不幸,本县也感悲哀,你们三人且不要离开,恐怕府台大人还有话询问。”李祥等人连忙点头答应,王伸汉这才威严地对左右说了一声:“顺轿!速速赶到淮安府。” 淮安知府王毂虽然刚刚五十出头,却生就一付多病的身子。他体态魁梧,心广体胖,平日十分注意保养,所以尽管三天两头因病不理公务,面色却十分红润,一部修饰得十分整齐的胡须居然没有出现一点白色,使人有点不相信他已年近花甲,这几天,他新讨来的七姨太与大奶奶争风吃醋,又吵又闹,搞得他心神不宁,已经托病不去衙门理事半个多月了。早晨起来,七姨太哭哭啼啼来找他,要搬了铺盖回娘家,他怎么舍得让心上人离开?就好言劝了几句。不想大奶奶知道了又来寻死觅活,丫环哄,婆子劝,直闹了两个时辰,才把大奶奶打发走。好容易清静了一会儿,家人又来报告说山阳县令王伸汉有急事求见。王毂对于王伸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王伸汉每次来见他,从未空过手。清代官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一个地方官都得有几个固定的钱财来源,俗称“摇钱树”,王伸汉就是淮安府的三大摇钱树之一。本来王伸汉只要求见,不管多么忙,卫毂也是要见的,但今天心境不畅,竟连王伸汉也懒得传见了。他用不满的眼光瞟了家人一眼说:“没见我刚清静一会儿吗?告诉他改日再来。这位家人却不肯走,小声说:“王伸汉把您要的那对软玉尊带来了。”听见又有礼送,王毂的脸色才从阴沉转为开朗,说:“那就请他进来吧。” 王伸汉进得大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王毂请他在客位坐下。王伸汉吩咐包祥将一对玉尊捧上来,说:“老父台曾嘱咐卑职留意,寻找一对明朝的软玉尊,卑职寻访良久,始终没有找见,前天却偶然在山阳县街头地摊上发现一对,不知是否您意中之物?”王毂早被这对巨大的玉尊吸引住了。他接过尊来仔细玩赏,知道这绝不是—般的玉器,从那细腻的玉质,精湛的雕工看,堪称一件稀世之宝。他也明白,这对玉尊绝不是街头地摊上能见得到的?但心里却暗暗称赞王伸汉会办事,送来了厚礼又能使受礼者接之无愧。于是笑吟吟地说:“这正是老夫梦寐以求的宝物。”王伸汉不露声色地对包祥说:“你且将玉尊包好,帮助管家给大人送到后堂去!”王毂连忙谦谢说:“又让老世兄破费了。”王伸汉不以为然地说:“区区地摊上得来之物,不过是给老父台解个闷罢了。”王毂对家人摆了摆手,意思是送到后面去,包祥立即走过来,帮助家人把东西抬下去了。 屋里剩了王毂与王伸汉两人,王伸汉才把声音放低说:“卑职这次来还有一件急事不知如何办。”王毂皱了一下眉头说:“什么事?”王伸汉忙把李毓昌写给铁保的揭贴拿出来说:“这是查赈委员李毓昌的东西,请老父台过目。”王毂接过来,只看了两三行脸色就变了,匆匆浏览一遍后,连说活都不利落了。他盯着王伸汉问:“这揭贴如何到了你手里?”王伸汉说:“幸亏到了卑职手中,不然李毓昌危言耸听,卑职的前程无足重轻,连老父台的官声也要受人物议呢!”王毂自然心领神会,他暗中思忖,山阳县贪冒赈银,自己也没少捞外快,李毓昌力主详查放赈情况,严惩贪赃官吏,如果总督照准,自己首当其冲就难逃国法惩治,所以不能不惊慌失措。王伸汉见王毂脸色骤变,就知道他已经感到了李毓昌的威胁,趁势不冷不热地加上了两句:“李毓昌假做正经,诬举妄告,但说不定总督大人偏听一面之辞。看来江苏要摘掉一大批顶子了。”王毂被王伸汉一提醒,不由得恨透了这个要揭他老底的李毓昌,就问:“这李毓昌现在哪里?”王伸汉觉得火候已经成熟,索性单刀直入说:“大人放心,卑职昨晚已经将他用药酒鸩死了。”“啊!”王毂又是—惊,没等他细细捉摸,王伸汉又说了;“淮安府这次放赈,各级衙门确实循例扣子一些银两,此事原是瞒上不瞒下的惯例。省里来的查赈委员,大概至少有十多个,人人都是息事宁人,不加张扬,唯有这个李毓昌,张牙舞爪,专门找卑职的毛病。这揭贴明是对我,实则是要对老父台下毒手,卑职屡屡求他曲意遮掩,谁知他挟嫌企图大捞一把,居然把竹杠敲到老父台头上来了……”王毂越听越气,吼叫着问:“他要怎样?”王伸汉说:“他要老父台出二万两纹银才肯罢休。”王毂气得暴跳如雷说:“岂有此理,本府定不与他干休。”王伸汉说:“卑职见这狗官要价太高,稍一迟疑,他就要发揭贴,弹劾卑职。卑职走投无路,又无法忍下这口气,一时情急,就买通他的家人将他毒死了。如今事已办完,揭贴也追了回来,淮安合府官吏俱不再受其威胁,卑职特来向老父台领罪。” 王毂听说李毓昌已死,心里略微感到踏实,但想到一个堂堂七品查赈委员突然身死,省里岂能不究?心里又是一阵慌乱。王伸汉已经揣摸透了知府大人的心事,不慌不忙地说:“老父台不必震惊,卑职既已下手,自甘愿代合府同僚受戮。但只要老父台能出面帮助料理,这满天的乌云倾刻就可烟消雾散。”王毂问:“此话怎讲?”王伸汉就把伪造李毓昌自缢身亡之事说了一遍,又说:“如今他的三名贴身亲随可做人证,李毓昌尸身可为物证,只要老父台亲自前去验尸,卑职报个自缢身亡,老父台复审定案,就一切全结了。”王毂听到这里已然动心,手理着胡须不再出声。王伸汉站起身来又深深行了个礼,说:“老父台如能从中大力回护,卑职愿再孝敬纹银两于两,以谢救命之恩。”王毂一则怕这事闹大了,把自己与牵连进去,二则贪恋那白花花的两千两纹银。三则早就与王伸汉是一丘之貉,有点兔死狐悲之情,略一思考,就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照说呢,应该依法而断,然而你是代合府官员受过,本府也不能不念袍泽之谊,我尽力设法替你遮掩就是了。”王伸汉大喜,当即说:“现在李毓昌死亡现场已被封锁,请大人火速前往验尸,以脱卑职的干系。”王毂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说:“去!” 知府大人亲来山阳县验尸,使得山阳县城为之轰动。虽然是灾后,虽然有不少县城的人前往灾区看望受难的亲属去了,但驿馆前仍然拥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王伸汉今天完全打破了以往审案不准闲杂人等观看的惯例,吩咐将驿馆门大开,允许人们自由出入。这一下老百姓们胆子更大了,知府大人还没到,院子里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满了人。 申正时分,知府的大轿停在了驿馆门前,在一群护卫、衙役、文武职官的簇拥下,王毂迈着缓慢的步子进了庭院。王伸汉率山阳县差役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礼,王毂端坐于临时摆放在院子中的公案后面,手捋着乌黑的胡须,说:“堂堂省府委员在山阳查赈不到半个月,竟突然暴死,本府奉臬台之托亲来检查死因,山阳知县可速将前因后果禀明。”王伸汉赶忙站出来报告道:“山阳县查赈委员李毓昌乃总督大人亲自委派,自到山阳后,并不与县衙官吏核对账目,只在驿馆闭门绝客。九月十六日夜间突然自缢身死,卑职已对现场进行详查,未见遗书信件。仵作验尸确系生前缢死,自缢原因不明,据其亲信管家李祥、顾祥、马连升讲,李毓昌死前数日哭笑无常,恐系疯癫所致,请府台大人明断。”王毂点了点头,令王伸汉退在一边。又回过头去喊声:“仵作!”早有一名精明强干的中年仵作,从他身后的僚佐群中站出来,跪地候命。王毂带着一股威严说:“山阳县已验过尸身,禀明系生前缢死,你可前去复验一番,速将结果当众禀报!”仵作答了一声:“遵命!”带起验尸的工具,进屋验尸去了。王毂又向王伸汉问了李毓昌来山阳后与什么人来往最密切?王伸汉回答“他只与从家乡带来的三名亲随管家朝夕相聚,山阳县内并无近人。”王毂又问李毓昌的年龄、籍贯、平日人品如何?王伸汉一律回答“不知。”这时仵作已经验完了尸身,王毂不再与王伸汉对话,径直问仵作:“死因可曾验明?”仵作答道:“死者面色青紫,舌有吐出口外的痕迹,脖颈下有明显的布带勒痕,经查对,与从房梁上解下的布带痕迹相同,三者归纳在一起,可以断定系生前缢死……”在一旁提心吊胆地听候结果的王伸汉,心中暗暗欢喜,王毂也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 谁知仵作话锋突然一转,继续禀报:“但是细验死者鼻口,都有出血的症状,指甲颜色发紫,又都是中毒身死的迹象,因而究竟死于何因,一时尚难断定!”仵作的这一番话使王伸汉宛若当头挨了一闷棍,半天舒不过气来,他暗暗埋怨王毂,为什么不事先对仵作交个底?他也后悔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有花钱买通这个举足轻重的仵作。如今弄出个死因不明的结果,可就把自己陷到了绝境中去了。王毂听了心中也十分着急,但当着府里县里若干下属和数百围观百姓,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好慢吞吞地问:“难道死因查不清了?”那位仵作是个十分认真的人,看起来也很有经验,回答说:“禀大人,若想查清死因,要用银针探喉检查。”王毂冷笑一声说:“淮安府养着你们一群差役,平日养尊处优,不识进取,今天验尸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真是不学无术,胡言乱语,坏我大清朝名声。来人,把这个无用的奴才给我拖下去打他二十棍。”淮安府仵作被老爷这——发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王伸汉也抢出一步跪在地上假意讲情。王毂余怒未息,喊道:“且再详细验查一遍,如果再如此矛盾,定要将你严惩不贷。”这位精明的仵作,见老爷发怒,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仔细回味方才禀报死因时知府的反应,似乎对报为自缢十分满意,就决定顺水推舟,以便把自己解脱出来。于是二次进房验尸,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禀告道:“二次查明,血迹系死者上吊后,因憋了一口气,无处喷发,咽气前才得喷出,造成的鼻口破伤,并非毒死痕迹,可以确定系自缢身亡。”王毂点了点头,吩咐照禀报的意思填写尸单,又当众询问了李祥等三人。三人假作悲哀,但异口同声证实老爷是上吊死的,王毂也让他们一一具了结,然后当众公布李毓昌系自缢身死。令山阳县准备棺木收殓,并通知死者亲属前来迎灵,一面吩咐书吏造文向臬司、藩司、抚台、总督禀告,事情办得干脆,仅用一个多时辰,就审理完了此案,打道回府了。 王伸汉吸取了淮安府仵作验尸时差点把事情闹大的教训,嘱咐王毂,暂时将府里的呈文压下不报,由他亲自往臬司、藩司、巡抚衙门奔走活动,以保证呈文不被驳回。动身以前他令包祥准备了一万两银票以及许多珠宝珍玩,做为打通关节的礼品。又吩咐县学教谕章家磷草拟一份禀报文稿,分递各有司衙门。但包祥把礼物准备好后,章家磷的文稿却还没有送来,派人前去催取,得到的回话是李委员死因尚未查清,文稿实难草拟,请县令另委他人。王伸汉大怒,下令立传章家磷来县衙复命。传令的衙役见老爷震怒,索性不再啰嗦,硬将章家磷用铁链锁到了县衙。这位章教谕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一脸文儒相,举止斯文,言谈稳重,颇有学者风度。王伸汉忍着怒气与他见过礼,问起文稿之事,章家磷却直率地说:“李委员在山阳查赈,举止光明,行为磊落,灾区饥民有口皆碑,何以突然自缢?这不能不使百姓生疑。况且淮安府仵作在验尸时,明明指出死者鼻口出血,指甲青紫,有中毒之嫌。这样的大案若不究个水落石出,岂不是草菅人命?连省里派出的大员不明不白地死去都如此草率结案,那普通百姓又将如何?”王伸汉一听就急了,截断章家磷说:“本县勘察李毓昌案,可谓十分小心,府台大人又亲自前来验尸,难道还会有什么纰漏不成?你只管依本县的意思具文,其余事情就不必多问了。”章家磷正色答道:“学生为教谕已三年有余,一向以忠正廉明为宗旨。李委员死因不明,我何敢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写出违背天理公道的文告?”王伸汉陡然收敛了笑容,问道:“那么你是不想写了?”章家磷说:“断难下笔。”王伸汉把眼一瞪,指着桌子吼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平日拿着本县的奉禄并不办事,到如今连一份小小的文告也不肯写,我留你有何用处?还不给我滚出去!”章家磷好像早就料到王伸汉会有此举,并不惊惶,只是冷冷地说:“老爷要罢学生的职,悉听尊便,但若想以此威迫,要折学生之志,却绝难奏效。”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出了客厅。王伸汉气得七窍冒火,却又想不出怎样惩治他,只得摇摇头,自己草拟了一道禀文,带着包祥等人,赶到江宁(今南京)活动去了。 王毂耐着性子在衙门等了十几天,才得到王伸汉的回话,“省里各衙门均已打通了关节,李毓昌自缢身死已成定论,可以发出呈文了。”于是,当天下午就以淮安府的名义,将确认李毓昌自杀的结案文告发往江苏臬台衙门。臬台胡克家已经得到了山阳县的贿赂,接到呈文后并没有犹豫就加盖按察使衙门的大印,转呈藩司杨护。这位杨护平日最喜欢的是游山玩水、垂钩钓鱼,王伸汉摸准了他藏书网的嗜好,出重金买通了一位专陪杨护钓鱼的幕僚,乘钓鱼之机,多次讲述李毓昌自杀的新闻。所以杨护接到臬台衙门的报文,好像早就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没有过问一句就具名照准,再转报巡抚衙门最后圈定。江苏巡抚汪日章料理公务素以懒惰出名,许多重要呈文都由幕僚代阅代批。李毓昌报来后,一位被王伸汉买通了的幕僚,擅自做了“会衔禀告两江总督”的批示,请汪巡抚过目。汪日章老眼昏花,平日批阅文稿,从不耐烦读原文,只在幕僚的批文后签字画押,用印分发了事。所以由王伸汉、王毂合谋造出的伪证,仅仅半个月就顺利地经过了省府各衙门的会签,送到两江总督铁保的手中。 铁保派出了一批查赈委员后,倒是没忘了随时了解查赈的结果。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十几位查赈委员都有呈文送来,惟有自己亲自选定的李毓昌杳无音信。他感到十分纳闷,也曾派人去淮安府询问过李毓昌的消息,据府里答复,李毓昌已去山阳赴任,灾区阻隔,没有什么呈文报上。这使他感到十分烦躁,他知道山阳一带灾情最重,问题也最多,深怕李毓昌年纪轻、阅历浅,把事情办坏,也曾萌动了派人把李毓昌换回来的想法。恰恰在这时,一位亲信幕僚推举了一名典史,铁保拗不过幕僚的面子,已经答应时机成熟,就将那位典史派往山阳接替李毓昌。正准备下达调换令,抚台衙门转呈的李毓昌自缢呈文递上来了。 铁保拿着呈文,心中就是一阵不快,因为李毓昌官阶虽然不高,但毕竟是自己选派的专员,在任所暴卒后理应直接向总督府报信,由自己发落才是,为什么一层层地从府到省、再由省到督?这不是明明不把我这个总督放在眼里吗?但细看呈文原件,这个案子倒是被列为重案,经过了一道道衙门的详查,说明江苏省没有等闲视之。按照程序来讲又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究竟应该怎么办?他一时犯了犹豫,与那位亲信幕僚商议。幕僚说:“李毓昌年纪轻轻,突然自杀,原本是应该细究的,但汪巡抚只将死因查明,并不详追他为什么要自缢,这里就有文章了。也许这位李毓昌在查赈过程中有些不俭行为,被地方官抓住了把柄,藩、臬两司碍于死者乃大帅亲派,不便张扬,从中隐匿了一些情由。如果这样,江苏抚、藩、臬各衙门也算用心良苦了。”铁保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幕僚接着说:“退一步说,也许李毓昌的自缢还有些别的情由,但是如果大人深究下去,江苏各衙门岂肯轻易改变原议?少不得又要扯来扯去,弄个不了了之,反而会给大帅招来怨恨。何况这李毓昌下去两个多月,竟没发上一份报呈来,其能力可想而知,谅他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帅何必自找麻烦呢?”铁保听罢,点子点头,连说:“有理,有理,这李毓昌如果不死,本督也要派人去调换他,如今既已死了,就再另委一个接替他吧!”幕僚说:“前番所荐的那位典史精明强干,是否就委了他去?”铁保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欣然允诺。幕僚又拿起江苏抚台衙门的呈文问:“这份呈文……”铁保挥了一下手说:“照准!”总督一句话,李毓昌这位无辜的清官就算白白冤死了。 王毂在当年十二月接到督、抚的照准批文,立即通知山阳县料理李毓昌的后事。王伸汉见府台、臬台、抚台和总督都已明文认可了自己的伪报,心中大喜,一面暗暗庆幸闯过了一道大关,一面通知山东即墨县李毓昌的三名仆人,特地把李祥等人请到县衙,每人发了三百两银子,好言抚慰,并主动出具荐信,将李祥推荐给长州通判当贴身长随,顾祥推荐给宝应县白知县做管家。马连升是河南人,欲回老家经商,王伸汉又额外送了五十两纹银做路费,打发他尽速启程。至此,一场重大的谋杀案就被轻轻地遮掩过去了。 山东即墨县东边的崂山湾附近,有一个李家庄,这是李毓昌的故乡。毓昌这一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只有一个族叔李太清,自小习武,这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与毓昌一起生活。毓昌娶妻林氏,为人知书达礼,十分贤慧。婚后数年没有儿女,但夫妻情笃,相敬如宾。毓昌为应试苦读十余载,全仗林氏操劳家务。李毓昌在春闱高中后,本应带妻子一起往江苏候任,但由于赴任的期限太紧,只得独身行先往江宁报到,原定七、八月就派人接林氏和族叔李太清,但林氏直到九月才得到毓昌发来的一封书信,言说:“已受任前往山阳查赈,为拯灾民于水火,只好割舍儿女之情,待黄河水患平息后再与家人团圆。”林氏深明大义,觉得不该拖累丈夫,就回了一封长信,叮嘱毓昌生活起居要处处注意,执行查赈要公正廉明,对待百姓要视若亲生骨肉一般,并说自己在家乡一切均好,不用挂念,待圆满完成查赈重任后,再行团圆不迟。自信儿发出,她时时盼望着丈夫的回信,然而一连三个多月再也没有收到李毓昌的只言片语。林氏心中虽然不安,但总以丈夫初入仕途,公务过于繁忙,无暇顾及家事自慰。有时李太清为侄子着急,林氏还总要好言劝慰。进入腊月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林氏虽然心中牵肠挂肚,但表面上仍然谈笑自若,洒扫庭除,备办年货,把个数口之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二十三,糖瓜粘”,按照山东习俗,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算进入小年了。林氏原以为丈夫一定会有信来的,谁知日日倚门悬望,仍然不见音讯,她心中有点慌乱了,夜间常做恶梦,人也渐渐憔悴起来。李太清知道侄媳是把思夫的心情深深埋在心底,怕触伤她的感情,就主动多替林氏操劳一点家务,叔侄二人都在暗暗埋怨远在山阳的李毓昌忘记了家乡及亲人。就在这无限的悬念之中,李毓昌的噩耗于腊月二十五传到了李家庄。 林氏接到王伸汉的信后有如万把钢刀穿心,当时就昏死了过去。李太清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庄中亲友,感念李毓昌未做官前扶危济贫,照顾乡邻的品德,纷纷来李家探问、安慰。林氏万没有想到,春天与丈夫一别竟成永诀,从此阳冥相隔,阴山无路,再也见不到这位多情多义的心上人了,伤怀过度,竟然病倒了。病榻之上,时时呼唤毓昌的名字,悲恸几绝,本来要痛痛快快过一个年,不想这个年竟在泪水中度过了。 悲伤归悲伤,后事总要料理,林氏强扶着多病之体,收拾行装,要亲自去山阳迎回丈夫的灵柩,李太清见她已经弱不禁风了,岂肯让她再受这旅途之苦。于是千方百计劝说,总算阻止了林氏亲往山阳的打算。李太清自己则不顾年纪衰迈,代替侄媳妇前往山阳。 嘉庆十四年正月初六,即墨县刚刚飘过一场大雪,李太清背着一个简陋的行囊,登上了去江苏的路程。林氏素眼缟衣,披着重孝送族叔到庄前,边走边泣泪,边泣边叮咛,弄得李太清心乱如麻,他替侄媳妇悲伤,也替侄媳妇忧虑,这个贤德的媳妇,今年才只有二十九岁呀,今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呀?朔风凛冽,白雪皑皑,山路弯弯,这一老一少两位悲痛欲绝的人,洒泪分别在庄头一座已显颓败的土地庙前。 李太清虽是个武人,但社会阅历却十分丰富,他对李毓昌的为人十分了解,越想越觉得侄儿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自杀。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也不少了,深知社会上的艰险,所以对山阳县早就有了怀疑。他决心到山阳县后仔细观察,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倘若侄儿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豁出老命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寒冬笼罩了山阳县,黄河水虽已退尽,但被大水侵吞过的土地上,却仍然一派荒凉。在饥饿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灾民,还没有来得及把简陋的窝棚搭起来,寒风就卷着雪花,横扫过大地。官府的救济品仍然没有发下来,于是,在低洼避风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片的草庐,那些不忍背井离乡的灾民,就这样几家挤在一个草棚里,在饥寒交迫中打发着光阴。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叹,暗暗责备侄子奉命查赈数月,竟毫无建树,反将性命白白丢掉。等进了山阳县城,情景就与灾区不同,居然披红挂绿,不时还会听见几声开市大吉的鞭炮响,给人感到有一副过年的喜气。 李太清无心欣赏街景,径直打听县衙的所在地,中午时分赶到了县衙。知县王伸汉听说李老爷到了,亲自迎了出来。李太清从他那故做悲戚的神态中感到了这位县太爷虽然十分热情,却处处留着戒心,也就不愿多搭讪,只是草草问了问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汉把各级官府的批文抄件拿给太清过目,带着几分感慨说:“李委员为人聪明过人,只是心眼有点狭窄,不知为什么查赈尚未结束竟寻了短见,下官想起来每每落泪,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细看了从总督到知府的断案结论,没有发现什么破绽。王伸汉收了批文问道:“天寒路远,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阵呢还是这就去看看李委员的灵柩?”李太清说:“太清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侄子的亡灵,烦劳大人先派个人带小老儿去毓昌灵前吊唁一番吧!”王伸汉当即应允,并不派人引路,而是亲自陪着李太清来到停灵的荐福寺。 冬令天气,雾迷云遮,阴沉沉的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雪花。荐福寺内庙冷僧稀,停灵的僧房院里由于人迹罕至,积着一层已经快要结冰的残雪,以至连鸟雀也不肯落下来嘻闹。主持僧引导着他们,踏着残雪来到灵房前,打开了两扇沉重的木门,门上居然落下了一层土,说明已经多日没有人扫过了。太清一阵悲伤,想起侄子十数年寒窗苦读,侄媳惨淡持家,夫妻苦熬岁月,好容易迈上了仕途,原指望从此大展宏图,光祖耀宗,让那贤慧的林氏也过上几天好日子。谁知在这千里之外荒凉的冷寺内,看到的却是一具棺木,凄凄惨惨戚戚,孤魂飘荡在这无人问津的荒寺中。从此壮志成灰土,雄图化飞烟,留下一位年轻的寡妇,倚门空悲。想到这里,太清悲从心头起,抚着棺木老泪纵横,竟然泣不成声了。王伸汉也跟着掉了几滴泪,老和尚看着心中不忍,一面念着佛,一面燃起了几枝粗香,僧房里顿时飘散起一股艾叶的香气。李太清越发悲伤,嚎啕痛哭,花白色的胡须沾满泪水。王伸汉百般相劝,太清才止住悲声,一步三回头地随着王伸汉来驿馆歇息。王伸汉说:“李委员横死数月,魂魄日夜思归家乡。老先生宜速速抚柩归里,择个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员魂有所归,就是我这个同僚也感到安慰了。”说罢声音又有些呜咽,用手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说:“山阳小县,又逢灾后,伸汉难筹重金,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是下官及山阳父老的一点心意,权且留做老先生的盘费吧。”正说着,包祥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进来,伏在王伸汉耳边小声禀报了几句,王伸汉点点头,把包袱交给李太清说;“这是李委员生前遗物,驿馆人员草草包裹,也没详加检点,请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泪接过包袱,王伸汉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一再叮咛,山阳县是穷乡僻壤,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老先生还是早早把灵柩护送回老家吧。李太清只是诺诺应承,把王伸汉主仆送到了驿馆大门。 入夜了,山阳县城万籁寂静。李太清打开了李毓昌的包袱,发现主要是一些衣物,还有几件未竟的墨稿,仔细查阅都是一些应酬的诗文,并没有一点涉及公事,不觉有点失望。可是当他翻到一篇长诗稿的中间时,却发现夹着一篇没头没尾的文稿,上面写着,“山阳知县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显然这篇文稿是由于检验遗物的人马虎,把它当成诗稿了,没有毁掉。这么看来遗物中凡是涉及侄子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阳县抽走了。但这篇被疏忽了的遗稿却漏出了马脚,李太清的疑窦越来越大了。他仔细思想,觉得仅凭这几句文稿尚无法做为王伸汉害人的证据。如果在山阳闹翻,这里人生地疏,王伸汉能对年轻的侄子下毒手,就能对自己下毒手,形势极为不利。不如暂且扶灵回山东,暗中查访出确凿证据再来为侄子鸣冤。想到这里,他感到山阳县是一刻也不能逗留了,第二天就找王伸汉提出准备上路。王伸汉自然应允,帮助太清雇了一辆马车,又请人帮助把李毓昌的棺木搭上车,并一直热情地把灵车送到山阳县城外的接官亭,才洒泪而别。 二月十九日,李太清护送灵柩回到了李家庄。林氏哭得像泪人一样,扑在棺木上不肯起来。李太清一面陪着垂泪,一面劝解。由于怕林氏悲愤过度,他没敢说出文稿之事,只是将李毓昌的遗物交给了林氏。林氏抱着这个包袱,又是一阵抽泣,几乎昏厥过去,李太清急忙叫几位女亲属伏侍她躺到床上,林氏哪里肯躺?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些什么,那种悲戚的神态,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跟着落下几滴泪来。 从这以后,林氏两天滴水不肯进,只是反复叨念,“官人且慢点走,等等为妻与你一同去。”李太清急得坐卧不安,请了十几位平日与林氏最好的亲戚和女伴苦苦相劝,林氏总算断了死的念头。又过了几天饮食开始正常,李太清才稍感放心。谁知这位林氏前几天是被悲痛缠绕,没有仔细思索,如今痛定思痛,不觉对丈夫的死因也开始有了怀疑。她本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既然有了怀疑,自然十分注意毓昌遗物。这一天,前来照看她的亲戚们见她已逐渐恢复了正常,就都回家去了。夜阑更深,林氏在灯下打开了李毓昌的遗物。那一件件衣物,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地缝制的,每件衣服都倾注着自己对丈夫的深情,也留着丈夫的言行笑貌。这件宝蓝色长衫,是毓昌赶考前三天自己连夜缝起来的。记得毓昌穿上后显得异常俊秀文雅,他手捻着衣襟说:“贤妻对我体贴入微,毓昌来日倘有进身之日,当以精忠报国答谢娘子的一片深情。”如今物在人没,睹物思人,已在黄泉路下,一方棺木,隔绝了夫妻之情,往日情义终生难忘,一腔悲恸,痛断肝肠。林氏的泪水如同泉涌一般,滴滴嗒嗒地落在长衫之上。她把一件件衣服梳理着,抚摸着,用心声与亡夫说话。万缕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从今后黄泉碧落空隔阻,音容笑貌不相闻,年年肠断处,只有那明月斜照下的一丘新坟了,想到这里林氏又是一阵悲恸。她的泪眼模糊了,两手颤抖了,但仍然舍不得放开那一件件令人牵肠挂肚的遗物。猛然,一件蓝色的皮袍出现在眼前,这不是自己怕丈夫在寒窗前读书冻坏身子,用头上青丝换来三张羊皮做成的吗?它粗糙,它简陋,皮袍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羊膻气,但是毓昌不忘旧情,高中进士后,特地派人把这件皮袍取走,在那些锦衣华服的同年面前,毫不感自卑地穿着。他还在来信中说过,“穿着这件皮袍,只觉贤妻在用手暖着毓昌之身,顿感分外御寒。”如今皮袍回来了,穿皮袍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林氏心中真如针刺一般疼痛,她轻轻理着那有些紊乱的羊毛,仔细地舒展着那有些发皱的衣服。忽然,在右手衣袖上发现了几个黑色的斑痕,用手搓搓,痕迹不掉,放到鼻边闻闻,有一丝淡淡的腥气,啊!这是血迹,林氏急忙把衣袖翻转过来,在另一面又找出了几滴血迹,她陡地站起来说:“毓昌死得不明!” 李太清听了林氏的话后,把带血的皮袍仔细翻看了许久,他的疑点越来越明朗了。李毓昌那份不完整的文稿,带着血迹的皮袍,以及王伸汉那虚伪的微笑,使他联想起了许多不正常的事情。山阳知县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布衣如此敬重?以一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同僚的身份,他为什么赠给我一百五十两白银?毓昌在异乡暴死,为什么他的三位亲随家人,却都下落不明?王伸汉为什么那么着急地催促我把灵柩运回来?——个连着一个的疑团,都在证明着李毓昌死得不明白,这里面很可能隐藏着一个罪恶,一件阴谋。而要揭开这个阴谋,唯一的办法是拿到确实可信的证据。李太清怒火填膺了,武人的刚强气质,山东人疾恶如仇的性格,使他决定破釜沉舟,以一个布衣寒士的身份,去抗一抗整个江苏省的大小衙门。他用十分果断的声调对含泪望着自己的林氏说:“请乡邻父老们前来,一同开棺验尸。”林氏一惊,但立即意识到这是为丈夫昭雪冤情的最可靠办法。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奔进灵堂,在棺木前点燃了一束香。 当香烟缭绕,盈满了灵堂时,李太清已经把四邻的十几位家长请来了。看看人来得不少了,林氏突然跪倒在地,李太清在众人一片惊诧中说:“毓昌侄儿在山阳县查赈,突然暴死,这内中可疑之处甚多。太清断定,毓昌是遭人暗害而死,今天请四邻父老前来,帮助太清做个佐证,我要当场开棺验尸,望各位父老看在毓昌平日为人的面上,目睹太清开棺。”李太清的话使来者们都大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有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说:“我们早就对毓昌的死有怀疑,你只管大胆开棺,将来是福是祸,由我们两人承担。”李太清拱手致谢后说:“大家看仔细。”然后取出一柄大斧,用力劈向棺盖的缝隙处,只听“哨”的一声,斧头牢牢嵌入缝隙,太清暗中运力,用力往上一撬,“吱”、“吱”几声大钉被拔动,棺盖就撬了起来。李太清往前挪动了两步,再向上一掀,搬开了棺盖,李毓昌的尸骨显示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天气寒冷,尸身并没有多大变形,仔细审视,十指都是青黑色,这是中毒的迹象,再用一根银簪探入死者喉中八十一接触,立即变成黑色,用力擦拭也擦不下去。林氏,一见,泊如泉涌,李太清大叫一声:“侄儿呀侄儿,你死得冤哪!”乡邻们目睹了这一切,也都明白了李毓昌确系中毒身死,个个怒发冲冠,纷纷鼓动李太清速速准备直接向京城投状。 又是一个悄无人声的夜晚,李太清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卧室内闭目静思。侄儿横遭杀害,贪官因弊杀人,自己握有充分的证据,只要据理力陈,这冤仇是不难昭雪的。但是,自己对立面上,站的是上自总督、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下至藩臬、府道、州县各级朝廷命官,一个案子翻过来,将要伤害几十位实职官员,还要有十几个直接凶手可能被处极刑。这样大的官司以自己一个毫无靠山的平头百姓,能打得赢吗?如果打不赢,李氏满门就将面临灭顶之灾,又如何对得起李氏族人,如何去告慰毓昌死去的亡灵?想到这里,李太清不禁不寒而栗。他活了五十多岁,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还没听说大清朝哪位清官为了一个普通百姓的冤情,敢站出来参劾声势显赫的总督、巡抚的。他一生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也知道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是何等的炙手可热。不用说他们的权势可以通天,也不用说他们的下属如何像众星捧月般地维护他们,只说他们在江宁的衙门那种辉煌森严的气势,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他们是轻轻跺一下脚整个江南就为之震颤的人物哇!老虎的屁股如何摸得,太岁爷头上怎敢动土?自己竟敢去投状参告他们,这不明摆着以卵击石吗? “算了,算了,忍下这口气吧!”李太清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是话刚出口,侄儿那份未完的文稿又呈现在眼前,“毓昌侄儿为国为民敢于在虎穴内力拒贪官,难道我就不能以一死来为他伸冤,这样大的冤仇竟然隐忍不报,贪官污吏岂不更加跋扈横行?为国为民为自家,都不能不挺身迎险,力抗群魔,我倒要看这群虎狼官能把我怎么样!”李太清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要一个人远途跋涉,去京城都察院投状鸣冤,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纵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 已经是三月阳春季节了,古老的京城里柳绿桃红,春意盎然。繁华的街市上,行人络绎,商幌招展。正阳门外的大栅栏一带是商户云集,戏楼栉比的地区,再往西不远就是会馆、旅馆的天下。从全国各地来京城办事的平民百姓,大都喜欢在这里落脚。李太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在大栅栏西边的观音寺街找了一家小店住下来,立即打听到都察院的路程和投状的规矩。店小二是一个很热心肠的小伙子,听说李太清要去都察院打官司,不觉把脑袋摇得像拨郎鼓一样说:“那都察院可不是好去的地方,要到那里告状,想从前边投进去,就得先滚钉板。上得大堂,御史老爷一声吆蝎,能把胆小的人吓背过气去。问起案来,老爷拍,衙役叫,动不动就按下打一百大板,活人进去都得脱层皮。最可怕的是那些老爷们一不高兴,就把告状的连人带状子送回原籍,结果是跑到京城挨一顿打。所以我劝您没有太大的仇,还是别去碰那个钉子。”李太清摇了摇头说:“我有大事要向都察院举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只求您指点个路程。”点小二无可奈何地摊了一下手说:“看来你——定有什么大仇未报,我是拦不住您了,都察院离这里不远,到了正阳门——直往北,见长安左门再往西拐就到了。每逢三、六、九都察院开门放告,您可以去投状,不过状子一定要写好,要是有一言半语说差了,就可能掉脑袋。”小二用手在头上做了个杀头的比试,笑嘻嘻地走了。李太清摸准了情况,又把已经写好的状纸拿出来,逐字逐句推敲后,才放心地歇息了。 农历三月十三日是都察院开门放告的日子。从辕门到大堂,大门全部敞开,站班的军丁校尉,持刀按剑,横眉立目,把本来就威严得吓人的衙门衬托得更加令人生畏。李太清来到这里把心一横,将写好的状纸展开,高高举过头顶,毫无惧色地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站班的军丁们见告状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似乎都有些同情,堂威声喊得不太高,并且没有让太清滚钉板,就进入了大堂。当天掌印的官员是一位老御吏,他详细地询问了太清告状的内容,心中不觉暗暗称奇,自忖道:“这位老先生胆子也太大了,怎敢一状把江南大大小小好几座衙门都告了呢?那两江总督乃是正一品大员,比都察院都御史品级都高,如何告得下来?”可细听李太清的口述,又觉得人家说得义正词严,并没有离格的地方。想了一想,才决定将状纸收下来,令太清回旅馆听候回音。 李太清没有想到,他的一张状子很快震动了都察院。坐堂的御使把状子呈给了都御史,都御史一看这个案子不但牵扯的封疆大吏多,而且情节十分恶劣,不敢怠慢,立即与其他都御史共议处理办法。大家一致觉得,这份状纸干系重大,谁也不好轻率处理,应该火速送军机处,转呈皇帝御览御批。 嘉庆皇帝平日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但今年春天来得早,仅仅三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嫌自己居住的乾清宫东暖阁空气流通不畅快,周围又没有花草树木,景致过于枯燥,就搬到西六宫前的养心殿去住。这里外邻军机处,接见臣工们比较方便,内贴永寿宫,离后妃们居住的地方也近,而且周围花树繁茂,空气新鲜,批阅奏折之暇,可以随时在那盛开的花树前,浏览一下那盎然的春意。这天早晨,他感到有些疲惫,本不想批阅奏折,可是当他走进放着御案的西间房时,看见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急待批阅的却只有两件,就坐下来准备批阅完后再去御花园小息。谁知一坐下来,他就被都察院呈送的紧急奏折缠住了。 都察院奏报的正是李毓昌被害案,不知是都御史平日与江南督抚有矛盾,还是都察院对黄河赈济亏空事久有不满,这道奏折措辞十分激烈,建议皇帝亲自审理此案,以惩贪官污吏。嘉庆读罢,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对黄河水患本来就心有余悸,去年秋天,费尽心机筹款送到江苏,原为安定民心,换取个明君的声誉。当各部言官揭发江南克扣赈银时,他又亲自布署,令铁保选员查赈。年底,两江总督铁保,江南巡抚汪日章都递上了黄河水患已平的报折。他误以为自己的三令五申起了作用,黄河赈银都如数用了灾区。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到都察院状告江南官府通同舞弊,连自己信赖的铁保也被卷了进去。他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阳县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省派大员,并且居然受到上自督抚、下到府道的庇护,这样下去江南吏治如何整顿?象李毓昌这样的清正官吏哪里还有活路?他越想越气,不觉站起身来,把都察院的奏折狠狠地掷在案上。秉笔太监见皇帝突然震怒,慌忙跪倒,恳请“万岁息怒”,嘉庆虎着脸指着那封奏折问:“这道折子你可看过?”秉笔太监说:“奴才看过了,由于案情重大所以才放到了急办折内。”嘉庆恶狠狠地自语说:“江南官吏,个个该杀!”秉笔太监说:“奏折所言仅是山东李太清一个人的举发,究竟是虚是实尚未定论,万岁不必如此震怒。”嘉庆“啪”的一声,把手击在案上说:“此事如果不实,谅李太清一介布衣也不敢进京越衙上控,一个平头百姓一下子告到了封疆大吏的头上,他有几个脑袋?”秉笔太监被皇帝一喊,吓得再也不敢抬头了。 嘉庆重新坐到龙案上,把那份奏折反复看了三遍,又从奏折后取出了附录的李太清原状,认真披阅,对内中的细节进行了仔细推敲,他断定李毓昌的死一定大有文章。作为一个皇帝,嘉庆深知吏治不正对封建皇朝是一个多么大的危害。自登基以来,他也曾三令五申要吏部制定整顿吏治的章程。但各地方官吏的贪污受贿、营私舞弊情况却越来越严重,直至今天发生了布衣百姓冒死参告封疆大吏的怪事。如果对这件事都等闲视之,那么举国上下就不会有一块清白的地方了。嘉庆托着李太清的状子,开始考虑如何发落。按惯例这样的案子可以原件发回都察院,责成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但是三法司掌印官员的官阶仅与两江总督相同,让他们秉公究查恐怕有困难。发到江苏省让他们自审呢?更为不妥,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告状者倒楣。看来,这个案子只有由自己亲自过问了。于是,他提笔在奏折上批道:“江南官府历来备弊成风,早该查究。山阳县李毓昌暴死案疑窦甚多,必有冤抑,亟须昭雪。李毓昌在县署赴席,何以回衙后遽尔轻生?王伸汉厚赠李太清,未必不因情节支离,欲借此结交讨好,希冀不生疑虑。李毓昌之仆李祥诸人,俱为厮役,王伸汉何以俱代为安置周妥?其中难保无知情、同谋、贿嘱、灭口情弊。黄河水患殃及数县,灾区官吏,不思与民解忧,反而层层克扣,亦属事实。朕屡降旨,派员查赈,孰料查赈委员竟遭暴卒,致使区区布衣京控督抚大员,案关职官身死不明,总应彻底根究,以其水落石出。”写罢又发了一道给山东巡抚吉纶的圣旨,责令他把李毓昌的尸体运到省城,详加检查,究清致死原因。圣旨发下后,他仍感到不放心,又降了一道急旨,着刑部、吏部会同把山阳知县王伸汉及有关人证调进京城,由军机大臣与刑部直接审讯。他特别强调李祥、顾祥、马连升是案中关键,务必不令其逃逸或自尽。待把这些圣旨拟好发出后,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春天的阳光,斜照在养心殿的窗棱上,把夏目的暑意送了进来,嘉庆感到一阵燥热,他叫过守在身边的秉笔太监说:“你去军机处传朕口谕,这个案子要尽速查清,朕当三日一催,五日一问,倘若断得有误,休怪朕的宝剑不留情面。”秉笔太监恭恭敬敬地记下了圣谕,出去传旨了。嘉庆又闷着头,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起身往储秀宫走去。99lib? 山东巡抚吉纶,在两天以后就接到了京城以八百里加急形式送来的圣旨,这位在山东做了六年最高执政官的文人,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经验里,日理万机的皇帝是不可能直接插手一个地方的案件的,何况告状的人仅仅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但是皇帝的圣旨白纸黑字,如何能够怀疑?他暗暗想:“不知这个李太清花了多少钱才弄到了这样一道圣旨。”但他也不敢违旨,当天就派出了一队士兵,护送一位六品执事官,前往即墨押送李毓昌的灵柩,又亲自下令让按察使衙门选拔五名有经验的仵作,共同检验李毓昌的尸身。 三月二十四日,李毓昌的灵柩运到了省城济南。吉纶亲自监督验尸,无数胸中燃着怒火的山东人,从各地赶来观看,他们为自己的同乡无辜被害感到气愤,要亲自看看李毓昌是怎么死的。仵作班的领班是一位须发已经全白的老人,据说他在山东臬台衙门当了一辈子仵作,断过无数疑难案件,被人尊为“活神仙”。其余四名仵作也是从各府抽来的验尸能手,这些人稳稳地坐在棺木前的长凳上,似乎胸有成竹。卯时二刻,巡抚的大轿来到了。吉纶今天显得特别严肃,他传令百姓人等须在棺木三丈以外围观,不得向前拥挤。还告诫维护现场的军丁,只要百姓没有越过界限,不得用皮鞭乱抽乱打,然后稳步走向高擎着的一柄青龙华盖伞下,传令开始验尸。仵作们熟练地打开了棺材,发现尸身已经腐坏,只有骨殖尚且完整。细检各部骨殖,大部分已经变为黑色,惟独胸骨是暗黄色的。几位仵作似有难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老仵作却不慌不忙拿出一把铜尺来,在尸体头骨上量了几下,又用手扒开保存完好的头发,仔细察看,看罢指着头部对其他四人耳语了几句,那四位仵作连连点头。老仵作这才走到吉巡抚面前禀报:“回抚台大人,李毓昌遗骨已验毕。全骨骨骼青黑,系砒霜中毒所致。唯有胸骨暗黄,说明死者是在毒性尚未攻心前,即因它故死亡。查尸身、脖颈间依稀可辨布带紧勒之痕迹,可断为在服毒后尚未身死前又遭布带勒缠而死。据查山阳报呈的案卷,李毓昌是在房梁上自缢而死。然而《洗冤录》明载,凡自缢者血阴直入发际,今观尸体发际血阴不全,不像自缢而亡。显然是人死之后,被外人抱持悬挂在房梁之上。以此推断李毓昌之死绝非轻生自缢。”吉纶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将尸骨暂用冰块镇起来,妥为保存,以待上宪复验。然后命仵作填好尸单,连同自己亲自主持验尸的经过一齐封装好,仍派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直呈皇帝御览。 就在吉纶顺利地验明李毓昌死因的同时,刑部派出提调王伸汉与其他人证的差官们却遇到了不少麻烦。提调王伸汉倒没费一点气功,到了山阳就将他拘禁了,但王伸汉的心腹仆人包祥却闻讯逃遁了。刑部缉查人员追到包祥的老家山西平遥县,没有发现踪迹,幸亏山阳县一位被废的教谕章家磷暗中指示,才在河南商丘东郊的一个小村镇中拿获了包祥。马连升的下落也十分难找,费了几备周折在河北省定县把他抓了起来。另外的两名仆人李祥、顾祥直到四月底才分别在长州和宝应县被找到拿获。以至于嘉庆皇帝两次降旨要惩处刑部那些办事不力的缉查差役。 李太清的这一状,不但惊动了京城、山东、河北,也惊动了江苏的大小官府,首先沉不住气的是两江总督铁保,他深悔自己一时轻率,照准了江苏巡抚的报贴。为了挽回损失,亲自下令到山阳县,把合衙差吏都拘禁起来,分头质询,希望能得出个像样的结论来。谁知拷来问去,折腾了一个多月,竟没有发现一点线索。江苏省巡抚汪日章见总督重新过问此案,也坐不住了,他本性就又懒惰又糊涂,不想从头查起,却把藩、臬二司找来询问。藩台杨护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那位钓鱼幕僚告诉他的消息,待进一步追问时,那位幕僚竟不辞而别了,使杨藩台支支吾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臬台胡克家收了王伸汉的贿赂,一口咬定他是根据淮安知府王毂的验尸单结案,并不知道内中的详情。及至找了王毂,王毂又把事情一股脑推在了王伸汉身上。等到汪巡抚要想直接找王伸汉商议对策时,王伸汉已被提调进京了,就这样,整个江苏省官府凡是沾了山阳凶案边的,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地等候着朝廷的最后决断。 嘉庆十四年从夏到秋,北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话题,就是山阳凶案。奉皇帝亲笔谕令,军机处派出三名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询从各地押调进京的有关案犯及人证。王伸汉自知不管说不说实话,自己都免不了一死,所以横下一条心来,一口咬定李毓昌是自缢。及至会审大臣拿出李毓昌的骨殖来揭穿他的谎言后,他又一问三不知,把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包祥、李祥、顾祥也是守口如瓶,尽管他们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但谁也不肯说出实话来。因此,案子从春天审到夏天,竟没有一点进展。幸亏主审的军机大臣目光敏锐,他看出在所有人犯中,马连升是个最胆小的,就决定从马连升这里突破。一连五个通宵,连审带吓,连摆证据带拉拢劝慰,总算撬开了马连升的嘴,他把谋杀李毓昌的经过原原本本供了出来。审讯官员见他所说的与验尸结果完全一致,就以这个供辞为依据,分头对王伸汉等人加紧追问。在人证物证面前,几个罪大恶极的凶犯不得不投降了,分别招供了自己的所做所为。几个人的口供碰在一起,连细节都十分吻合。刑部觉得这个案子头绪已经清楚了,就将审理结果具折报给了嘉庆皇帝。 九月初,嘉庆同时接到刑部、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的三道奏折,都是报告对李毓昌案件的侦审结果,但内容却大相径庭。刑部与军机处的会审结论,情节清楚,证据确凿,主犯王伸汉等人俱已画押,可谓真相大白,嘉庆不觉点头赞许。而两江总督的那份奏折,是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打开一看,折上奏道:“万岁严旨缉查山阳凶案,臣窃思李毓昌暴死实为可疑,恐系王伸汉为掩饰克扣赈银之罪,在酒席宴中投毒,致使毓昌饮毒而亡。但几个月来,遍询当时同席之人,竟没有一人提出线索。臣又抓捕当日宴席之厨役人员,严加审讯,也无结果。故席间投毒之疑。可以摈弃,内中是否还有其他隐情,臣正留意缉查,待访得实信后再行禀报……”嘉庆读罢奏折,勃然大怒,大骂铁保昏愦胡涂已极,省中发生如此大案,竟然毫不觉察,乃至案情已然真情大白,还在那里痴人说梦,欺蒙上聪。大骂之后犹不解气,提起朱笔来批道:“铁保身为封疆大吏,昏愦无能,如痴如盲,着将铁保即刻就地革职,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旨到即行,勿庸申辩。”发落了铁保以后,他又拿过了江苏巡抚的奏折,读了两遍,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原来汪日章在这奏折中东拉西扯,一会儿埋怨总督不明,一会责怪臬台无才,突然又加上几句请安的话语,全折对案件没有一点结论性的意见,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叫人猜不出他的想法。嘉庆更加震怒,吼道;“汪日章呵汪日章,朕留你在江南何用!”吼罢抓过笔来疾速地写道:“汪日章身为巡抚,于所属有此等巨案全无察觉,如同聋聩,实属年老无能,难堪布政重任,着即革职,夺去奉禄,永不叙用!”嘉庆确实是动了真气了,一个上午竟然罢黜了两名声势显赫的朝廷大员。 案子审到这里,嘉庆认为是彻底清楚了。他感到对于这一案件的有关人员要有一个使朝阙震憾的判决。刚刚罢掉两位封疆大臣,已使群臣瞠目结舌了,而下面的处理更要使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不再与军机大臣及刑部商议,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做了如下的批断: 即墨新科进士入李毓昌奉委查赈,一身正气。为民请命,不避斧钺,不肯捏报户口侵冒赈银,断然拒绝重贿,居心实为清正,宜为群臣之表,特令赏加知府衔,优厚安葬。 写到这里嘉庆激情冲动,诗才滚涌,笔走龙蛇,写出了一首五言长诗,题名为《悯忠诗三十韵》,令山东巡抚吉纶采石勒碑,树立在李毓昌的墓前,以为万世垂念之。 感念李毓昌中年为国殉身,未留子息,特旨将其族兄之子立为毓昌继子,恩赏举人功名。毓昌族叔李太清万里奔波,参告庸臣俗吏,忠义气节可嘉,着即赐武举功名,以示奖掖。 原任山阳知县王伸汉,承办赈务,捏开浮冒,从中侵饱,甚至将不肯扶同舞弊之委员起意杀害,实属凶狡。行凶之后,又以巨金贿买上司,遮掩恶迹,贪黩残忍,莫此为甚,着立处斩决,不得宽贷。其家产尽数抄没归官,其子息不论长幼俱发往伊犁,以泄幽愤。 原任淮安知府王毂,身任方面,知情受贿,同恶相济,罪不可宥,着处以绞立决。 王伸汉仆役包祥,助纣为虐,狼狈为奸,阴谋毒狠,罪大恶极,处以斩决。 李毓昌仆役李祥、顾祥、马连升为虎作伥,残杀忠良,一律凌迟处死。其中李祥一犯尤为此案紧要渠魁,着刑部派司官一员,将其押解山东即墨,在李毓昌坟前行刑,摘取心肝致祭忠魂,以泄众愤。 嘉庆一口气写完了对全部案犯及受害者的处理意见,心头总算舒了一口气。但他感觉到,既然这个案子已经公开化了,不如再惩处几个有地位有影响的大官,以做为震慑贪官庸臣的榜样,所以又降了一道圣旨,将江苏藩司杨护、臬台胡克家、两江总督府同知刘永升一同革职,发往河工效力。 对该惩处的官吏都惩处完了以后,嘉庆又想起山阳县那位不肯与王伸汉同流合污的教谕章家磷,在贪官污吏成群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位出污泥而不染,敢于坚持正义的小吏,实属难能可贵,于是特别降旨,送吏部引见,以知县之职任用。 九月中旬,嘉庆的圣谕在京城公布了,百姓们为此欢呼雀跃,一些忠正的官吏也都挺起了腰板。那些贪官污吏,受此震慑,一时也有了收敛,因而朝野上下倒出现了一时的繁荣景象。李太清以一个平头百姓居然告倒一省的所有主要官员,这在清代也是十分罕见的。因而山阳凶案曾经轰动一时,被列为清代屈指可数的几大要案之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有人讲起这个案子。 再版后记 《明清奇案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付梓的。此书出版后,曾引起较广泛的注意。燕山出版社、外文出版社、先后共印四次,又以英、德、西文三种文字译成外文本,对海外发行。报刊.转载、影视改编均曾受各界青睐。二十余年来,许多朋友对此书予以褒奖鼓励,令我对读者如此垂爱感动万分。 去年以来,先后有几家出版单位,希望我能对此书进行一些修订,由他以比二十余年前更好的版式,更少的讹误,出版一本精华本。但因工作繁忙,虽然感念他们的好意,却一直未能动手修订。 今年一月,我时间稍显充裕,才有机会旧稿重读。仔细审核已出的版本,才发现二十余年前的版本,版式过于拥挤,字体过于繁密,阅读起来有许多不便之处。由此感到,确有修订、审核再版之必要。于是重新审阅了一些史料,对原版书进行了仔细的.审核、订正了少数脱讹,改正了原版中的错别字,使其成为一本较原版完整的稿本。 光明日报出版社李树喜社长,是我的挚友,他阅读全书后,对我大加勉励.99lib?,蒙李先生协助,送出版社重新排版设计,使其版式疏朗、美观,增加了其艺术性。值此书再版之际,我对关心这本书的读者和对此书给予支持的朋友致以诚挚的诚意。 本人虽修史二十余年,毕竟才疏学浅,书中错论之处在所难免,深刻各界学者,不吝赐教,以使此书能更加完美,在此先致谢忱。 刘建业 二○○七年春于京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