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招魂》 引子 后湖瘦了。 张公堤从黄陂滠口那边袅袅娜娜蜿蜒过来,如老长一条腰带,把后湖那么拦腰一束,后湖就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转眼间出落得清癯而精悍了。 “唉,还真是老了咧,狗日的!” 刘瘌痢慢慢地移出屋来,踽踽地朝堤上蹭。七十三岁的刘瘌痢,三年前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藏书网话真不错咧。个狗日的,活个六十就保本,老子这多年都算是赚的!” 刘瘌痢站在圮颓得不成样子的老堤上,顺着长堤朝汉口方向望。他的眼珠子像浸在泡菜水中的藠头。这两汪泡菜水用了几十年,显得很浑浊,将里面的这两颗藠头泡得失去了原来黑白分明的颜色。好在刘瘌痢的这种早起登堤眺望,仅仅只是一种习惯,并不在乎能望到什么。如今的刘瘌痢,已经不是强调用眼睛的人生季节了,他更多的是用心,或者说是凭感觉,凭一种在漫长复杂的人生路上跋涉过来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是一种感悟,是品尝过各种人生滋味,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然于心的那种感悟,如骆驼对沙漠瀚海的那种感悟。刘瘌痢说不清楚,自己每天早早地到这老堤上眺望的目的。他只是觉得每.99lib.天这样站上一会,就和在汉口做大生意当大老板的儿子刘宗祥沟通了:就仿佛同儿子见了一面,就仿佛与儿子作了一次短暂而有效率的晤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个杂种,莫不是我个死鬼婆婆在阴间喊我过去做伴啵!” 刘瘌痢左手不得空,右手食指在肚脐眼窝子里缓缓地蠕动,细细地体味麻酥酥痒酥酥的感觉,眼神空矇地顺着汉水流。他把抠了肚脐眼的食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咿?怎么随么味都冇得了哇?看来是真的完了。连人味都冇得了。是真的完了啊!” 一阵原始的恐惧,如同杨树上的毛毛虫,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近来,衰老像一条冰凉的蛇,虽无声无息却十分执著地缠着刘瘌痢,尤其是半夜,他总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又胀又麻的感觉折磨得要死要活。 “么样搞的,身上么样这燥哇!”每天半夜,刘瘌痢都要在床上像炕饼子样地翻不晓得多久。鸡笼里头的鸡叫了几遍,他全然不知,直到两只野猫在墙根叫得凶了,把缠着的那一点睡意和一身的胀麻难受的滋味赶跑,他才恹恹地用手撑着坐起来。 人这东西,也真怪啊,几十年扳命,名哪利呀,扳得死去活来,在这个世界上也够累的了。不是房子地,就是婆娘伢,不晓得要操几多心!么事顶轻松,死了顶轻松,眼一闭,脚一伸,百事不管,百事不愁。可要真的死到头上来了吧,又不晓得有几难──莫说咧,这世界不好归不好的话去说,真的临到要走了,又不晓得有几舍不得! “除死无难事,老话还是不错的呀!” 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垅黄。靠老堤堤坡一带,一片大麦已经黄了梢。太阳还没有醒过来,可能和刘瘌痢半夜一样,还在床上扳吧,扳出满天的霞。从后湖吹过来的晨风,经湖荡苇林一过滤,滤出一股子淡淡的水腥气。刘瘌痢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哎呀,水腥气都快冇得了,难怪哟,后湖也病了。” 踽踽地下得堤来,刘瘌痢不知不觉朝圣母堂走。他现在还挂着圣母堂管事的名,真正管事跑事的,是吴二苕的侄儿子吴安。吴安是个长得蛮体面的年轻人,手勤脚快,精眼毛贼的。刘瘌痢刚要进门,吴安正朝外走。 “哦,刘爹爹,蛮好,正要去请您家咧。皮埃·让神父叫我请您家来……” “嗯?神父不是到汉口去了么?” “是的唦,不晓得为么事,他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像是有蛮急的事赶回来的。一进门,屁股还冇落板凳,就要我来请您家过去。”吴安别转脚往圣母堂里头走,手做出搀扶刘瘌痢的动作,口里叨叨地说。 骤然,刘瘌痢感到自己踩在棉花堆上,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从脚沿着小腿肚子朝上爬。本来是虚搀着老人的吴安,陡然感到臂膀99lib?一重。 第一章 1921年——刘宗样 牟兴国 “么样了哇,您家?” “冇得么事,年纪来了的人么。” 皮埃·让神父斜靠在一张藤椅上。光线不好,神父脸上的胡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顿却是一望即知的。 “刘,坐,坐。请原谅,我这么早就把你请来。不过,我知道,你总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让神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原来金黄中夹着银白的胡子,现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面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面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听神父说些不相干的话,刘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张椅子上,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听神父漫无边际的闲聊,吴安明白是有要事单独同老管事谈,斟上两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 这是一阵很沉闷很沉重的沉默。 这种沉默在这两位老人之间是不多的。 几十年了,这个中国化了的法国人和这个沾了点洋气的中国乡民,已经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让神父已经能熟练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鱼,基本上没有被鱼刺卡住的时候。中国化了的神父对两样东西上了瘾。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种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种又尖又长的牛角椒。这种牛角椒虽不如四川重庆一带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头的辣劲也不是一般人敢于问津的。神父却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饭冇得这辣家伙,就感到口里寡淡无味,一天都像差点什么。神父吃牛角椒很专注,头很少从盘子上抬起来,只是在揩那辣出来的清鼻涕时,才抬头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头又吃。二是喝藕汤。神父喜欢喝用鸭子煨的藕汤。藕汤喝长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别人煨,宁愿自己动手。用料酒生姜把鸭子炒出焦黄的香味来,再掇在文火上细细地煨,煨到鸭子脱了骨,藕入口即化。吴家湾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这种绝对中国化的煨汤本事,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与神父的中国化相比,刘瘌痢的西化程度却一直没有上档次。比如,他始终没有学会吃奶酪。只是学会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汤就奶酪时,能够自始至终忍受奶酪的那股恶臭。这让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够闻抠肚脐眼的手指头,而且一闻就是几十年,怎么就不喜欢吃奶酪呢?刘瘌痢也为这一点而深表遗憾。“也是啊,照说,这两样东西的味道简直就是一样的呀,我怎么就不喜欢吃咧?兴许是闻惯了,搞成个闻得吃不得的习惯了。” 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刘瘌痢毕竟是刘瘌痢。刘家人的这种遇事沉得住气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及。 “刘,很想尽快告诉你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么事不好开口的呢?说句不怕您家见怪的话,一听说您家这么早回来,一回来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叫吴安来找我,我就晓得有事,还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关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对话就流畅了。这有点像冬天后湖湖面上的冰,有一处化了,其余的就不知不觉说化就化了。 “刘,你可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后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说的是后湖乡民同您家法国人扯皮的事?闹大了?祥伢子跟这有关系?” 不祥的感觉又像毛毛虫样的在脊背上爬,爬着爬着,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朝上窜。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这样苕?未必跟法国人把脸撕破了?未必忘记了色空和尚的偈语,“因洋而兴,因洋而靡”!难道,后一句话这早就应验了?刘瘌痢思绪遄飞,心潮起伏,那一点精气神,早随着思绪飞到了汉口,飞到了儿子刘宗祥那里。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长了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对老朋友,刘瘌痢少有地表现出浮躁和不安。 说起来,这还是前几个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国立兴洋行和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人事更替有关。算起来,皮蓬·杜当着偌大的两个在华企业的总经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无食猪拱猪,槽里有食猪照拱。看来外国的事跟中国也差不多:某一条狗吃得太饱了,而且还占着那个位置不动窝,就难免引起旁边的饿狗或比较饿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着这块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恋槽了。法兰西国内有人鼓噪,汉口洋行里也不断有人向国内打报告煽风点火。这种暗中进行的内外夹攻效果自然很好。当然,这也是皮蓬·杜先生过于护食的结果。说来,中国的俗话在法兰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新的总经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兴洋行来了个大换血,法籍职员用的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 这弗朗克有一桩爱好,就是喜欢打猎。上任伊始,也许是高兴聊表庆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猎。 这就让刘宗祥很有些为难。 张公堤修建之前,后湖还是有猎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畴,浓密的苇林,多的是野兔野鸭之类的野物。可长堤一起,昔日人烟稀少的后湖,房屋村落集镇,仿佛天天比着赛着往外冒。上十年里,汉口朝后湖推进了几近两倍!汉口胖了。后湖瘦了。胖了的汉口继续不断地朝后湖辐射着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后湖用日渐消瘦的绿色点缀着今日的残妆──有限的庄稼地和湖荡,哪里藏得住野物呢? 刘宗祥把情况如实向新任总经理说了。照刘宗祥的经验,法国人虽然浪漫,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很实事求是的。但这个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刘宗祥脸上盯了半天,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带上几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朝后湖去了。 炎暑刚过,后湖秋天的韵味还没来得及展开,后湖还沉浸在夏日的浓绿里。法国人弗朗克和他的几个同胞在湖荡里穿进穿出忙了一通,滚得像泥猴子,脸上手上被苇叶割出一道道的血条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细蜢子叮得肿起一片片红疙瘩,连个猎物的毛都没有捞到。钻出芦荡,弗朗克手搭凉篷,挡住刺眼的阳光,心里直往外窜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点后悔:该听那个叫刘宗祥的买办的。不过,刘宗祥也真可恶,说什么有一笔生意要谈,明明是推诿不愿跟着来么。这个貌似恭谨的中国人,骨子里一定诡计多端,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园的凉亭里,等着看笑话呢。想到这一层,弗朗克竟无端生出一腔恼怒,手一挥,指挥那几个水兵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趟过去。 “说不定,能撵出一只两只兔子来呢!”弗朗克想。 倒真撵出一只兔子来了。这只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耸一耸跑得飞快。弗朗克打了两枪没打中。几个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来福枪动了真格的。 这块菜地就遭大殃了。这是一块白菜地。要是平常,这白菜的确不是个值钱的庄稼。但在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节里,只有这白菜长得快,能补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卖起来不比别的菜价钱低。看来这块白菜地的主人是个盘务庄稼的好手,绿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蜡制品,整齐水灵,煞是爱人。 弗朗克可不管这些。他与几个牛高马大的法国水兵居然和一只野兔子较上了劲。 一阵乱踩乱踏,一时间叶烂梗残。不甘被人食肉寝皮的中国野兔顽强的求生本能和它灵活敏捷的东跑西窜,把这几个法国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枪弄棒这活计,最是忌讳一个躁字。法国人频频放枪,居然连兔子毛都没有打掉一根。这实在很有些丢法兰西绅士的面子。在这种又急又躁又羞又恼复杂情绪的支配下,法国人就不太顾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所以,当菜地主人边跑边喊乃至于跑到地头制止干预,法国人仍我行我素,照疯撵兔子照践踏白菜照频频射击不误。而且,其中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不仅没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准确地钻进了菜地主人的大腿里。 开始,法国人的确没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喊叫当多大的事,就是看到这个中国农民一声异常的惊叫软绵绵往地上溜,法国人仍以为这个中国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会。直至一群中国农民手持铁锹锄头扁担杈棍呼着喊着从村子里朝这边冲过来时,法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这些中国人怎么啦?简直和我们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开化的野蛮黑人一样! 弗朗克不是传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让那样熟悉中国且佩服中国文化。弗朗克是个经济动物,又一脑袋殖民者大国沙文主义优越感,什么时候让“劣等民族”这么“侮辱”过?他很想下令开枪,先打死几个支那蠢猪再说,但一看人数对比悬殊太大,就没有贸然动枪。弗朗克毕竟不是个大傻瓜。虽然是误伤,毕竟已经打伤了一个中国人。是的,他手里虽然有枪,一旦他真的再开枪,这些已经围上来的和还在往这里跑的中国人,将会把他们这几个趾高气扬的法国人揍成肉浆。 剑拔弩张的局面以法国人连比带划的赔礼道歉,和先留下枪支、等拿赔偿金再赎回的办法才得以缓解。但回到城里之后,弗朗克越想越气,跑到汉口衙门,大喊大叫,非要汉口同知惩办刁民赔偿损失不可。 “请问洋先生有什么损失呢?” 民国了,汉口撤厅建县,直接受湖北省管。名字虽然叫夏口县,但汉口作为大名镇的名气实在太大,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汉口。汉口一向商贾如云,交易如流,是个财源茂盛之地,不仅被本省督军衙门理所当然地视作肥肉,死死抓住不放,就是远在北京的北洋政府,也派驻了“商场督办署”在此“督办”。 夏口县的县长,是督军大人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的哥,姓郗,名燮圭。八姨太是督军的新宠,爱屋及乌,小舅子自然也沾光,被督军派到这个肥得冒油的位置上。郗县长在任上的时间不长,所以捞钱的耙子就下得很恶,巴不得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因此之故,汉口商贾人等就送了他个“吸血鬼”的美号。郗燮圭、吸血鬼,很是谐音的。这也很见汉口人“赚钱顺算、折本倒算”自我解嘲的幽默功夫。 郗县长除了“吸血”,还有一“吸”。 那就是吸鸦片。平均两个时辰就要吸一盘,而且,一口气要吸三颗“泡子”。如果捞得不够狠,造成宦囊羞涩,还真抵不住。这恐怕也是督军舅子被派到这繁华膏腴之地来的重要原因。 “啊──哈──!这个洋人说他受了么损失啊?嗯?”“吸血鬼”郗县长吸两口的时间到了,很有些不耐烦。郗县长是汉口本地人,自小也是在街街巷巷里头“玩”出来的。 “中国的乡农,无端缴了我法兰西公民打猎的武器,侵犯了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侵犯了法兰西公民的人权,你作为代表这座城市政府的官员,要对这次事件负责!”弗朗克情绪激动出语强硬。见县长大人哈欠连天,一副无精打采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克感到受了戏侮和嘲弄。 “既然政府不管,我们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弗朗克恼羞成怒,朝跟随一起前来的几个水兵一挥手,一般外交场合的礼仪也不顾了,掉头就走。 “这几个外国佬要搞么事啊?是不是想吓老子啊?个把妈,当老子是炭铺的出身──黑(吓)大的呀!”郗燮圭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鼻子,沾了一手的清鼻涕,很恼火地往公案底下一揩。“派一个营的兵跟着这几个杂种!老子就不信他们的邪!泡子烧好了冇?” 一来郗燮圭从来没做过官,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没有在宦海里沉浮过,还没有染上凡官皆怕洋人的毛病;二则鸦片县长鸦片瘾发作没有及时吸上一口,反而要听洋人吼吼咋咋的聒噪干扰这么半天。不懂和不快集中到一起了,这就很容易引发成赌气和意气用事。当然,“吸血鬼”县长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意气,竟在汉口民众中改变了鸦片鬼和吸血鬼的形象,后来居然有了爱国志士的荣衔。 事实是,法国立兴洋行兼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弗朗克,一怒之下带了二十多个法国水兵,往后湖去找农民寻衅报复时,由于“吸血鬼”县长一时心血来潮的命令,法国人的后头就一直跟着三百来个中国枪兵。这首先在人数上的优势,就让法国人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弗朗克象征性地朝后湖方向转了个圈就回去了。然后,当然又是照会又是抗议,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逼刘宗祥在官府和农民间斡旋。最终逼得督军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一撤了事。这一撤让郗燮圭丢了夏口县长这个肥缺,看起来是个大损失。可两个月之后,这个督军被另一个在旁边觊觎已久的垂涎者拱下了台。就因为有这一歪打正着的“爱国嘉行”,这次的城门失火,郗燮圭不仅没遭到池鱼之殃,反倒在新督军的治下谋了个缺,日子过得蛮滋润。这自然是后话了。 “刘,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前段时间,刘宗祥在这件事上很不主动,唉,怎么说呢,事情本身的是非,唉,刘,你说呢?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能说得清道理的么?再说,说清楚了,又怎么样呢?现在只能这样了,刘宗祥不马上表示继续与法国合作的话,他供职的洋行和银行就只有解雇他了。” 皮埃·让神父在藤椅上动了动,往起坐了坐,语气很是无奈。的确,神父很喜欢刘宗祥。从七岁开始,刘宗祥就跟着神父在这柏泉的圣母堂里学法语,朝夕相处上十年,就是块石头,也摩挲圆了,也焐热了哦!再说,这么多年,刘宗祥在汉口法国洋行和银行供职,既为法国人谋了利,也为他自己创下了偌大个家业。刘宗祥近二十年的踢打腾挪,在商场和人生场里施展出的十八般武艺,皮埃·神父也不是一概肯定的。在老神父心眼里,刘宗祥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世上任何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对自己在异国创作的这件艺术品,神父在心里圈圈点点之余,虽有遗憾之处,但创作成功的愉悦总是占了上风。 “哦,主啊,我是在异国么?多么熟悉的异国,多么陌生的祖国!”在皮埃·让神父心里,尽管祖国和异国之间的距离和概念都逐渐地模糊了,尽管神父会使用筷子,喜欢喝藕汤,很是中国化,但他毕竟是法国人。法国人维护法国的利益绝对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刘瘌痢听着也没有多少不舒服的。神父说“遗憾”,客气罢了,当不得真的。 “要祥伢子么样表示才行咧?”刘瘌痢这句话问得很无力,很无底气。他晓得,他的儿子,虽然三十大几了,闯荡了这多年,该磨的棱角早就磨圆了,现在与法国人翻了脸,肯定是忍无可忍,实在冇得退路了。不然,祥伢子那样空心的人,怎么不晓得转弯咧!哎,碗打破了,再补拢去,补得再平整,还是个破碗,总有个印子在那里。撕破了脸,就是祥伢子真的有个么服软的表示,以后也还会是热脸挨冷屁股。争取归争取,刘瘌痢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一门刘家,与法国人之间的蜜月,已经度完了。 “哦,老朋友,你是那么聪明的人,还明知故问么?刘宗祥要表示,当然是用行动了。老朋友,如果抛开国家的利益,刘宗祥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再而且,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遗憾,对,遗憾!哦,老朋友,这是个遗憾的世界,不幸的是叫我们碰上了!” 刘瘌痢站起来。他站得很吃力。膝盖和腰椎的关节都像是锈死了,站起来可以听到嘎嘎嘎的响声。但在刘瘌痢听来,仿佛是心破裂的声音。一阵心区的刺痛和脑壳的眩晕,一齐向他压过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甚至不让自己有一点失态,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因洋而兴,因洋而蘼,因洋而蘼……其实,刘瘌痢此刻的步态绝对是梦游者的步态。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绝对不知道自己朝哪里走,只是听任那两条棉条般的腿,把云絮样的躯体朝柏泉井那边挪。 东边天上的云霞烧得正热闹,一天的五彩缤纷撒下来,把个不晓得有几多苦难的人间涂抹上一层幸福祥和的斑斓色彩。青砖砌就的井栏,在朝霞的映衬下,竟有如兰田青玉一样的晶莹。一时间,刘瘌痢真个飘飘然,有一种在天上踏踩着云絮行走的感觉。他朝那口柏泉古井飘去,不,不对,是那口古井在袅袅婷婷地朝他飘过来!对,是的,这口改变了他这一门刘家命运的神奇古井,摇摇晃晃地飘过来了,不偏不倚,兰田青玉般晶莹的井栏恰恰飘到手边!古井幽邃,虽有灿灿的霞烧着,但井筒仍如幽黑的梦,朦胧而恍惚。刘瘌痢力图让自己浑浊的眼珠子放出光来,穿过这厚重的梦境,寻找那两条漾在甜水里盘绕戏游了几百年的小金龙。但是,没有小金龙,甚至连井水也没有看到! “完了,完了,完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泄了。刘瘌痢看到菩萨和圣母一起离他而去──菩萨是黄色的,骑着黄色的似虎非虎的兽,离去之前朝他回眸一笑,似乎不计较土生土长的刘瘌痢几十年不怎么信仰供奉土生土长的菩萨。圣母一袭蓝袍,没有回头朝他笑,转过身之前,只是用蓝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对,是剜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情绪。刘瘌痢想不通,为什么平常完全不搭界的土菩萨和洋菩萨,在抛弃他刘瘌痢的时候,居然亲亲热热联袂而行。刘瘌痢实在是很绝望,又实在是很不甘心,他向冉冉远去不同国籍不同性别的两个菩萨伸出枯瘦的双臂,瘪瘪的嘴张开想请求他们留下来,但是,就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柏泉圣母堂后园,一堆不高的圆圆的土丘,像一个新鲜的句号,昭示着一个叫刘来利但一辈子却被人喊作刘癞痢的男人,写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之章。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刘癞痢生前识字不多,没有读 href='/article/3036.htm'>《石头记》。这可能是件憾事,但更多的可能是件幸事。人生识字糊涂始。刘癞痢一辈子不糊涂多半时候是在装糊涂,这就很可能得力于没有读那劳什子的 href='/article/3036.htm'>《石头记》。 不是么,不管读不读,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土馒头?而刘癞痢可能比人家特殊一点的,就是按照他生前的嘱咐,给他枕了个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在刘癞痢的有生之年里,柏泉井总共才掏了两次。都是他亲自主持领着人干的。掏出的井底泥,经久不息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刘癞痢把井底泥精心地贮在一个大板桶里。他曾用这泥,为儿子孙子和吴秀秀各做了一个枕头。生前,他自己也是用的这种枕头,到死还不见有什么白头发。 吴二苕指挥人在柏泉古井旁边铲来一些葳葳蕤蕤的草皮,像种庄稼样很细心地覆在秃秃的土馒头上。这是一种叫蔓根草的野草,就像这地方的乡民,生命力特旺盛。拔起来丢到一边,任你如何践踏,只要沾着地气,这草就扎根出芽,几天不注意,就蓬蓬勃勃蔓成满眼的绿。 “老板,您家还是要节哀咧,大伯他您家古稀的人了,也算是个白喜事。” 站在刘癞痢的墓前,见刘宗祥痴痴呆呆的,吴二苕很是担心。他劝。但他又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又不晓得自己的话是不是得体。 皮埃·让神父像一截形貌怪异的枯树桩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圣母堂前管事的坟茔前,心潮起伏。那双深凹进眼眶的眼睛,越过前管事的长眠之地,投向圣母堂那高高的塔状尖顶。塔状尖顶上的十字架,虽然被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但仍然黑黢黢的,泛出冷飕飕的光。霎时,神父的记忆越过了岁月的围墙,似乎看到了敏捷强壮的刘癞痢风风火火,为修圣母堂这个洋庙跳出跳进,忙上忙下。中国的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呵,是了,岁月无情。对,岁月无情。但这句感叹又是多么的有情哪!老神父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他企图闸住浑浊的眼泪,一任已经见瘪的嘴唇不停地嗫嚅,不知是嘴唇颤抖呢还是在念叨什么。或许是在念叨什么罢,但连离得很近的懂法国话的刘宗祥,也听不明白。但有一点刘宗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神父是在念叨什么的话,那么,作为相交了几十年的朋友,神父此刻一定是在呼唤主,在主的面前,为这位异国的信徒祈祷,祝愿这位闻了一辈子肚脐眼味道却始终闻不来法国奶酪味道的中国老人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其实,站在父亲长眠的地方,刘宗祥虽然面色木然,但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法国人在后湖与乡民发生冲突之后,弗朗克要刘宗祥去要挟官府整治乡农。法国人的这块招牌不能丢。刘宗祥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就按照弗朗克的指示频频出入县衙门了。可想而知,刘宗祥怎么会瞧得起像郗燮圭这样的人呢?但是,凡事总有从权的时候。为了打鬼,不妨借助一下“钟馗”。所以,在法国人眼里,他们的这个买办,开始不积极,后来几乎天天往县衙门跑,看来还是很尽心很忠心的。弗朗克哪里晓得,刘宗祥到“吸血鬼”那里去,每次都要带几两上好的鸦片膏子,而所说的话题呢,却都是痛斥弗朗克如何坏,如何在华界和租界都不逗人喜欢,甚至连他本国的洋行、银行和法国国内的权要们也不喜欢他。总之,刘宗祥给“吸血鬼”的信息,就是坚定对方同弗朗克斗下去的决心。 “可惜,可惜爹没有看到我这一着棋。唉,神父也太性急,带回乡那样一个信,送了老人家一条命!不过咧,话又说回来,这大的年纪,也经不住忽冷忽热的事情了。”刘宗祥看似木然的神情底下,掩盖着急骤翻腾的心潮。“唉,老人家,您家担的个么心咯!硬是把前几百年老和尚说的那几句陈谷子烂芝麻话,当成了无上真经。因杨而兴,因杨而靡。洋杨杨洋,就那么当真?真的跟法国人闹翻了,我又不是冇得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再说,我怎么会那么苕咧,真的跟法国人翻脸?呵一下哄一下,推一下拉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么!唉,真正讨人嫌的麻烦事,不在法国人那里,恰恰在我们的革命功臣那里咧!” 自从建起了民国,牟兴国的脸就没有晴过。 不是假的,牟兴国真是这场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革命的主要参与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整个举事筹备阶段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和决策的核心人物之一。首义前夕,在汉口的联络点,他和冯子高往炸弹壳里头装火药,火药突然自燃起火,他和冯子高差点被烧死。像这样把脑壳别在裤腰上“玩”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但是,江山是打下来了,却只给他安了个军政府参议的衔!这就好比庖厨之人,忙死忙活杀猪宰羊煎炸烹煮,临到最后,居然没有自己拿筷子的份! “俗话还有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一说呢,可这倒好,骨头渣子都冇得了!”牟兴国常常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涌上心头的都是愤怒和咒骂。“吃的吃,看的看,心里像钻子钻。”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愤世嫉俗的呢?可能,这算是他革命之后的一大收获吧。 这是宗祥路上的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就是当年的“新亚译社”。宗祥路对过是英租界。租界的房子没有被冯国璋的大火焚毁,仍然是高楼林立虎踞龙盘的模样。 宗祥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那个印度巡捕,挥着根粗大的棒子,对一个人力车夫吼着。大热的天,这巡捕居然还包着那么厚那么重的布包头,不知头上长不长痱子? “革命了一场,死了不晓得几多人,一切还是照旧,飞扬跋扈的外国人依然飞扬跋扈。就是把个满清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了,换了个人去坐。这就像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争来抢去都想上去占一席之地。争来抢去千百年没有停过!” 窗外沸沸红尘众生相,常让牟兴国感慨不已。这世界就像个流水席。这一趟,是哪些人上桌子咧?坐头席的主客不是仇家,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狗屁都不相干的人!打下了偌大一个江山,坐的坐金銮殿,列的列文武班,几百年都难得碰到一趟的好处,都让他们抢光了!我种甘蔗,他们吃得下巴流糖水,我还要给他们扫甘蔗皮子! 照说,牟兴国算是读了些书的人。先是子曰诗云,后是些革命维新的杂书,也涵养得一脸的书生模样。但人这东西,一旦被黄白之物照花了眼睛,被酒色财气蒙住了心窍,一旦愤世嫉俗走了极端,成了个名利场中的蛀虫禄蠹,那露出的另一副嘴脸,和那一肚子的屎糟腥臭,绝非一般市井人物如穆勉之张腊狗之流所能及。以前,牟兴国当革命党之时,做革命领袖之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何曾有过口出秽言的时候!可现在,他常常咒骂。当然,多半还是在心里骂。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儒雅风度。公众场合,也偶尔为之,有时还破口大骂。将军么,武夫也,骂骂何妨! “还是刘宗祥这样的人划得来!革命只当是为他们打扫场子,创造更多的机会。你看,过去这里叫宗祥路,现在还是叫宗祥路。一根毛都冇伤到他不说,生意还越做越大!” 由眼前的宗祥路,牟兴国想到了刘宗祥,越想越憋气。 这革命不也是生意么!这生意可是天大的生意咧。投了资,把脑壳提在手上当本钱投资,到头来往荷包里头装钱的是别人! 长时间思考的结果,牟兴国是坐在磨子上吃藕——想转了看穿了。他终于从“革命——革命胜利——革命胜利冇得到好处”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一旦气顺了,牟兴国那一肚子经济学问就发挥作用了。不都是为了得好处捞实惠么,你有你的鱼路,我有我的虾路,世上哪样东西不能变钱呢?只看会不会瞅准了独辟蹊径,只要善于利用机会,敢于“下叉子”,不愁叉不到鱼。 牟兴国重新活跃起来。这很像一条经冬的蛇,虽然在别人看来还是漫天碎玉瑞雪飘飘春暖无期,但对于他,一旦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他就明白,春天就在不远处招手。他给人的印象,还是那个为革命事业四处奔走的革命者,为民众利益慷慨疾呼的一介书生。他似对参议的职衔很满意也很尽责,几乎凡事他都要参一下,凡有机会,他都要议一番。逐渐,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成为既不掌权又不在野革命元勋革命将军的“首领”。这一伙人,汉口人戏称为“将军团”。 最先尝到将军团爹爹们辣汤辣水厉害的是楚兴公司。 楚兴公司的前身是以谢子东为总经理的恒昌公司。恒昌公司是民营合股公司,以租赁张之洞创办的“布纱丝麻四局”起家。 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醉心洋务,奏准朝廷,办起了织布官局、纺纱官局、缫丝官局、制麻官局。这四“官局”实际上就是织布纺纱缫丝制麻的工厂。张之洞办事,只要看准了,是舍得花大本钱的。何况他又是深得朝廷信任的方面大员,凡有倡议,一般都是一奏就准。布纱丝麻四局创办之初,张之洞的确有些雄心壮志。不说别的,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不惜重金,远涉重洋从英国德国买回来的。人们至今还记得,镌刻在织布局大门两侧的那副铜质的金光闪闪的对联:经纶天下,衣被苍生。这副寄托着中堂大人得意心情的得意之作,把他的雄心和理想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从这副对联细细揣摩张中堂更深一层的心情,可以触摸到,在淡淡的浪漫中,泛出些许夕阳西下的苍凉。 历史发展的趋向和结局,同历史人物的主观努力和美好愿望,往往不那么一致。 经常出现这样可笑可叹的情形: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结局,或擦肩而过,或背道而驰。 不长的时间里,“四局”或只折不赚,或赚了却不晓得钱到哪里去了,或干脆昙花一现倒闭了事。 尽管张之洞为宦从政堪称干员,眼睁睁地看着他殚精竭虑耗费巨大创办起来的企业只折不赚,却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就在刘宗祥冯子高向他请求承包后湖筑堤工程的时候,张之洞一见刘宗祥,短短的一番对答,他老人家萌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这刘宗祥是个官身,当初把布纱丝麻四局交给这后生去办,恐怕又是另一番气象。 其实,聪明睿智洞察世事人情如张之洞者,也有一点不明白:在他那样的管理体制下办企业,再怎么能干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不中。 值得庆幸的是,张之洞虽然无法改变官办企业的管理体制,不甘心自己所创基业彻底被毁,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挽救企业的路:公开向社会招商募股,在不改变四局国有性质的前提下,华商可公开竞争租赁经营。当然,参与竞争的华商,必须有一定资信担保。 布纱丝麻四官局公开招商伊始,刘宗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如何顺利而便宜地把汉口城基地一口气买下来那件事上。没有像刘宗祥这样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谢子东投标承租四局中的织布局,就异乎寻常的顺利:他以自己的恒昌公司向官钱局抵押80万两银,官钱局自己愿意投资30万两入股。谢子东又在社会上招同仁股50万两。算下来,谢子东等于一分一厘的银子不花,就有了偌大一家为他赚钱的织布厂,日夜为他赚银子,而且生产减免税金,销售沿途免纳厘税。这样一来,从1902年到1911年的第一个十年里,谢子东就发了,发成省城最有影响的大富豪。 辛亥首义革命,对于谢子东无疑是一场最难忘的灾难。产业正处战火中心,革命一时似天崩地裂来势凶猛。世上万事命第一,三十六计走为上。人在两种情况下最能体会到性命的甘贵,一是在将死的当口,一是在有了钱之后。谢子东自然是属于后者。谢子东本着先逃命要紧的宗旨,到上海当了一段时间寓公。 等到战火甫熄,南北议和,大局有定,谢子东乘上回汉口的班轮,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做着摇摇晃晃的梦:安安稳稳续旧梦,太太平平赚银子。 当谢子东的脚重新踏上江汉关码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在上海和在船上的那些想法,完全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世事变得太快,快得他来不及转过弯来。 “咿?上海仅半载,汉口已十年!怪哉也夫!”谢子东用脚跺跺地。地很实在。 脚下是很实在的土地,不是在船上。既然不是船上,那么,摇晃的就不是船了。 地不至于会摇晃罢?那么,就是我自己在摇晃了?他又摸摸头,朝自己空荡荡的家四处看看,又朝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对面的牟兴国看了看,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牟兴国一身学生装,朴素得很,一脸的学生气,和气得很。但谢子东晓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学生,也不是一般的革命党。这人是个将军,是中华民国湖北省政府的参议,是只要听到就让人头疼的“将军团”首领! “怎么样?谢老板,有人告你革命期间通敌资敌,站在满清鞑子一边,罪应作汉奸论处。既是汉奸,是革命的敌人,一切财产都要没收充公。再说bbr>,你霸占的织布局,本来就是国家的产业……”牟参议牟将军不急不躁,娓娓地道,细细地说。照说,既是汉奸,把人抓起来,财产该查封的查封,该抄没的抄没就是了。对于这类事,完全可以三下五除二,简简单单就处理了的,不知何故要说这多的话。而且,这种完全应该把人传唤到官衙去谈的话,现在居然屈尊一个将军到“罪犯”家里来谈! “牟将军,呵,呵嗬嗬,牟参议,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种不正常的晤谈,倒把谢子东生意人的精明盘醒了:什么这罪那罪,还不是想敲老子两个钱!什么将军参议,还不是跟街上的地痞流氓下三烂差不多!和叫花子讨饭的比,也强不到哪里去,无非手里有点权,不能文讨就武讨罢了!世上除死无难事,老子折财免灾!既然摸清白了对方的来意,谢子东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嗯?么事么事?你说你说,但说不妨……”望着谢子东表面小心翼翼掩盖着的狡黠神情,牟兴国并不在意。他晓得,自己永远是赢家。这回,他又绝赢无疑。 “老子让你赢,看你赢得几多!老子随便拔根毛,都能把你压得吐血!”谢子东心里暗自为自己鼓劲。 但是,谢子东实在是小瞧了这位将军大人。 “将军团”在谢子东的织布局里深深地插了一杠子:牟兴国和他那一排“将军”们,硬生生地“入”了20%的股份。这些一两银子都不掏的干股,“入”进来的结果,就是恒昌公司改组成楚兴公司。不久,牟兴国又另生枝节,把谢子东从董事长的位置上一脚踢开,把董事长换成“将军团”的人,赏了谢子东一顶“常务董事”的帽子。 刘宗祥和牟兴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很像两只放在一个斗盆里的蛐蛐:绕盆游走,不停地绕盆游走。时而触须一颤一颤地抖动,稍稍接触那么一下,倏然分开,释读对方这一合即分的动作所传出的信息,是敌意呢还是表示友善。 当然,双方都很清楚,对方不可能友善,或者说双方的骨子里不可能藏着友善。 蛐蛐之间,怎么可能有友善呢!它们之间,有的只是天然的敌意和排斥。如果它们之间居然友善起来了,那倒是非常奇怪的事。 “看来,这回姓牟的非要在我的碗里抢一口不可了。要是冯先生在汉口,可能就不会有么大的麻烦了!” 刘宗祥现在最需要晓得的,是牟兴国从哪里下口。 一旦把对方划入了敌对阵营,比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要好得多。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是进攻还是防守?现在刘宗祥的选择是防守,那么,搞清对方从哪里进攻,就是件极关键的事。 刘宗祥刚一进立兴洋行,就听说总经理找他。 刘宗祥对自己的新老板,还处在适应的阶段。新老板与前老板之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姑且不说打猎什么的,那毕竟是个人的业余爱好,与干事共事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就说与人谈话的方式,两个总经理的风格就完全不同。皮蓬·杜先生与人谈话轻言细语,口气总是商量的。哪怕是再急的事,也总是保持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这种谈话的方式,容易让人接受,当然也容易让人丧失应有的警惕。 弗朗克就完全不同。这位总经理谈话往往直奔主题,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 这种谈话方式虽然干脆决断,但常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弗朗克的风格能够及时地显示出办事的效率,却时时让人对他保持一种防范和警惕。 “总经理先生,您找我?”刘宗祥朝弗朗克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了看,好像对那把椅子都不放心的样子。这把椅子正对着弗朗克的大班台,靠背很低。刘宗祥坐下来。他明白,今天,弗朗克可能要和他这个中国买办作长谈。在他的办公室谈话,弗朗克一般是不招呼别人坐的。 “呵,刘先生,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呢?你的建筑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弗朗克从硕大的大班台上拿起一个小铜铃,摇了几下。等了一会,进来一个安南男佣。弗朗克吩咐他送两杯咖啡进来。又等着。直到那个安南用人把咖啡分别放在总经理和买办的跟前,弗朗克才又开口说话。“进行得还顺利吧?” 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问话。再说,这问话不仅显得漫无边际,还显得非常空洞。 而且,这问题显然与立兴洋行的业务无关。近来立兴洋行绝对没有建筑业务。祥记填土公司倒是一直都在大兴土木。但那是刘宗祥的私人公司,与立兴洋行毫无关系。 “总经理先生,您指的是哪一处工程呢?哦,好像,我们公司最近没有什么建筑工程。哦,噢,也许,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好像,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吩咐我督办什么建筑工程……” 刘宗祥还端着咖啡,注视着弗朗克的背影,揣摩着这位上司的心情。咖啡已经冷了,端着,无非就像台上唱戏的手里那把纸扇,一会儿“唰”的一声打开,又“唰”的一下收拢来。并不是那个演员真的蛮热,需要扇那么几下子,只不过是在盘弄一件道具而已。 “刘先生,我们都不要打哑谜了,其实,你很清楚,我想说的是什么。”弗朗克没有转过身来,就这么冲着窗户说。好像听他说话的人不在房间里,而在窗外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你们的政府有人来找我收土地使用税,而据查,我现在任职的公司,除了租界这块地是向你们的前政府租借的,还有我们同英国、德国、美国好几个国家一起,对西商跑马场拥有产权之外,我们法兰西在这个城市,再也没有购买过什么土地了。刘先生在我们公司供职这么多年,应该是最清楚的,最起码,比我要清楚得多!” 弗朗克转过身来了。刘宗祥这会儿是真正地看到了,面前的这个法国人深深的眼窝里,蓝幽幽的眼珠子闪着绿莹莹的光。这冷冷的光刺得刘宗祥心里一激灵,一阵刺痛在胸腔子里蔓延开来。他明白,他心脏的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时似乎忘记带药,一摸,还好,硬硬的小瓶子还在。这缓解心区疼痛的药,只要秀秀在跟前,总是会提醒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在弗朗克的面前吃药。不行,还是要吃,随么事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这条命是自己的。命都冇得了,钱哪房子呀地皮呀,都跟自己不相干了。面子也是要紧的,命更要紧。他尽可能从容地掏出药瓶,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瓶盖,倒出比平常稍多的剂量,含在嘴里。 “晓得我哪里疼,就朝哪里下重手,这不像是这个法国人的主意。看来,姓牟的把手伸到租界里头来了。”刘宗祥意识到这是牟兴国的釜底抽薪之计,晓得今天这场谈话还刚刚开始。 的确,弗朗克涉及的话题,绊到了刘宗祥最敏感的神经,捅到了刘宗祥商务活动最薄弱的地方:刘宗祥整个生意的最大项目,是地皮买卖。而刘宗祥向朝廷购买的所有地皮,虽然是祥记商行和祥记填土公司买的,但对外用的都是法国立兴洋行的名义,所需的款项,都是以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名义提供的担保。正是因为有了法国洋行和法国银行这块招牌,刘宗祥才在经营地皮生意上顺风顺水,有大进大出的气势,才在汉口的生意场上出尽风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耳的嘤嘤嗡嗡之声。他再次摇摇头,用心地感受舌头上的药味。药正在发挥作用,微辛清凉的药劲正从舌根处缓缓往里沁。噢,这道冲击波算是过去了。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噢,生命实在是太美好太让人留恋了哇!他稍稍定下心来。 心情一轻松,头脑就清醒多了。刘宗祥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检索大宗买卖款项来往与自己供职洋行、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大宗的地皮买卖。有无货款不清?有无收付手续不全?有无似是而非在法律条款上可以钻空子的漏洞…… 重建的“一江春”茶楼,比十年前气派多了。 还是两层楼。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装修格局,都不是辛亥年冯国璋那把大火烧掉的那个“一江春”所能比拟的。按吴秀秀的设想,一江春茶楼要建成全汉口最气派的茶馆。一楼是摆大桌子的统舱式茶室。中间留出一个可摆八张桌子的地方,用木头搭起个与椅子差不多高的台子。这是用来供说书和演折子戏的。二楼的格局像戏园子里包厢的那种样子。中间从一楼廊柱到顶,四周是一个个的小格间,每个隔间可容一张茶桌。这样,就扩大了茶楼的经营规模和档次。秀秀有意请张太太帮忙料理茶楼聘请艺人演出那一摊子事。曾经粉墨生涯的张太太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本不愿再涉伤心地。张先生快五十岁了,眼睛不方便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个人跟着,是不宜走街串巷,一把胡琴一张弓,一双脚板一张嘴地讨生活了。不如就在茶楼门口坐着,有人算命就算是桩生意;无人算命,夏天就只当坐着乘凉,冬天,就只当在门口晒太阳。帮着张罗艺人说书演出的事,也顺便照顾了自己的先生。张太太前思后想,考虑再三,就答应了。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汉口能供演出的茶馆并不多,跑码头走四方的江湖艺人多的是。再说,秀秀让茶馆这样布局,主要并不是想靠这来赚钱。她是想提高茶馆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知名人士,吸引收集更多利于做大生意的信息。 冯子高和他的宝贝女儿蝶儿来了。 “子高兄,你真是神出鬼没呀!不是到北京去了么?”见到冯子高,刘宗祥异常高兴。这两个志不同道亦不合的男人之间的友谊,能够保持得这么长久甚至像陈年老酒一样,有愈久愈醇之势,也是一个奇迹。 “刘叔叔,见到我爹就高兴,见到碟儿怎么就不高兴了咧!”二十出头的冯蝶儿出落得像画上的美人一般,怎么看怎么舒服,看久了,会有眩目的陶醉感。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这句话强调的是青春美,强调青春自然具有的那种清新和鲜嫩,丑女的丑,因其清新和鲜嫩的青春,被欣赏者忽略了或者省略了。其实,那丑,始终还是存在的,一旦花季一过,那丑就更其突出,从而显得奇丑无比。 而真正的美女,即使青春消逝,即使到徐娘之年,即使尘面鬓霜,那美,还会在那憔悴或枯槁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冯蝶儿的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美,又是一种很难用言辞表述的美。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述或形容,只能说,这个女孩子是老天爷制作的一尊十分精致的玉雕。 “蝶儿么时候学会说冤枉话了的呀?来,过来,挨着我坐。”秀秀心疼地一把拉过蝶儿,一只手捏住姑娘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捋姑娘黑油油的齐耳短发。 冯蝶儿从十来岁就跟着秀秀。秀秀对蝶儿,除了有一种亲情,还有韶华已逝的漂亮女子,想在年轻美女子身上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情感上的搜求。这是一种甜津津的当然也略有点酸的情感。这种酸绝没有嫉妒的成分,仅有对自己那已逝年华一丝儿追忆的伤感。 “老弟,这年月,没有点神出鬼没的功夫不行哪!”冯子高身上脸上都很有些岁月刻蚀的痕迹了。眼角的鱼尾纹虽细却密,从鼻翼到两边嘴角各有一条深且长的皱壑。一说话,随着嘴唇的张张合合,这两条唇纹忽长忽短地伸缩。 “冯兄噢,你这革命功臣,坐着革命的江山,未必还用得着当年那种东躲西藏的本事?” 首义之后,冯子高当了一段时间军政府的民政部长。后来,看到的只是换了块革命的牌子,腐败和腐化,卑鄙和龌龊,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种种色色原来清皇朝官场有的丑恶,革命政府里头都有,有的甚至更其丑恶。他不能做这种政府的官。他到北京去看了看,他想看看过去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是不是比汉口要有革命气象些,他想看看逼着孙中山让出总统位置的袁世凯,到底是领袖风范呢,还是个独夫民贼呢?结果,北京之行让冯子高的心彻底凉了:皇帝成了军阀,军阀都想当总统,有的还想重圆皇帝旧梦。稍有点人马有几条枪的,都盯着紫禁城那把椅子,都想在上头坐一坐,润一润老子天下第一的“泡子”,你推我搡狗咬狗,今天你进京,明天我下野……“什么革命功臣?老弟笑话我了。什么革命江山?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冯子高笑眯眯的,“老弟,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说牟兴国?么样,又来找你麻烦了?要不要我把这张老脸在伸出去,帮你转个弯,扯个劝?这个牟兴国呀,气不顺,变成个钻进钱窟眼里头的禄蠹利鬼了。” 对牟兴国,冯子高比刘宗祥要了解得多。冯子高深知牟兴国偏激偏狭,极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你看你哟,人家冯先生父女两个一进门,你就拉人家说那个么鬼牟么事国,也不说么样招呼人家一下子。”秀秀还是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捏着蝶儿的手,心思却在刘宗祥和冯子高的对话上。 冯子高好长时间没在汉口露面,现在突然同他在省城女子高师读书的女儿一起过江来,肯定有么重要的事。而刘宗祥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在说自己生意上的事。 “也是也是,”刘宗祥也猛然醒悟样地打住了话头,“嗯?秀秀哦,这招呼客人吃饭,应该是你家的事啵,怎么怪起我来了咧?” “你把人家拉着不停地说,我么样招呼人家咧?”秀秀笑吟吟地,朝刘宗祥做了个眼色。 “啊,是的是的,”刘宗祥好像才明白过来样地,“冯兄,也真是的,思兄心切呀,一见到老兄呀,就像回到当年修张公堤的时候。哎,老兄,我还没有问您家咧,您家一些时不露面,这一来,总是有点急事吧?” “也真还有点蛮重要的事情。”冯子高习惯性地朝四周瞄了一眼,“宗祥老弟,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这个在省城读书的姑娘,又要像当年那样托付给老弟了。” “这算个什么大事咧,蝶儿都是大姑娘了,放了学,尽管来这里住。省城那边,不是还有汉江么,般般大的年轻人,我跟汉江打个招呼。” 刘宗祥想说,小花子李汉江也在省城那边农会里做事,平时是可以照顾蝶儿的。 就刘宗祥所知,李汉江比蝶儿大不了几岁,一向关系是很好的。 “你呀,除了做点呆生意,简直是耳聋眼瞎,人家都快要摆酒了,还要你去打个么招呼,真是的!” 首义以后,小花子李汉江,就一直跟着冯子高在省城那边做事。冯子高被委当了民政部长,农会那边要人,冯子高就把李汉江推荐去了。辛亥首义在保卫汉口、汉阳的战斗中,李家花子兄弟都一直跟着冯子高。冯子高还为两兄弟改了名字,把大花子改名叫李长江,小花子改名叫李汉江。民国成立之后,李家兄弟都算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李长江以前是挑码头的,不愿离开汉口,就被冯子高推荐到汉口这边的工会做事。这些都是刘宗祥晓得的。他真的不晓得,小花子李汉江同冯蝶儿什么时候成了一对有情人。他朝冯子高看看,冯子高脸上笑眯眯的,很平静,没有否认的迹象。他又朝蝶儿瞄,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团健康诱人的晕红正在弥漫开来。 “哎嗨,我真是个苕啊,我是应该晓得的唦!”刘宗祥略微愣了一下,猛地拍一下脑门,表情颇为滑稽。 “是的唦,您家是该早就晓得的唦!”别看蝶儿秀美绝伦,天人一般,但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人,确是开放得很。她抓住了刘宗祥“应该晓得的”这句话,笑着推了秀秀一把,然后笑着躲到爹的身后去了。 “疯丫头,没大没小的!”冯子高看女儿一眼,一脸的慈和。 “是这样的,宗祥老弟,汉江也要跟我走。” “蝶呀,你们商量过了的?把喜事办了再……”秀秀又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来。 她自己也不清楚,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流露出一些伤感。她与刘宗祥相爱的结晶儿子汉柏都十四岁了,她同刘宗祥还没有“办喜事”咧! “我们还小咧!再说,就像爹说的,革命还冇成功咧,天下还没有太平,何以家为?” “这是不是件好事呢?真看不出来,如此秀美的姑娘,心里头居然这样刚强。” 刘宗祥心里暗自叹息。 “不是早就革命完了么,不是早就民国了么?要革到个么样子算是革成功了咧?” “苕丫头,都二十一岁了,还小哇?”秀秀的手在蝶儿肩头轻轻地揉,喃喃地说,好像是说给蝶儿一个人听的,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感慨丛生。 她同刘宗祥在一起时,还没有蝶儿大罢?昨天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眼前。 “子高兄,想一想噢,秀秀说的倒还真的是个事咧。死了那么多的人,不说别的,就说汉口吧,那一场大火,烧得几惨哪!也是的,革命党革命革赢了,把个江山让给别人。这不是自己出本钱,拼死累死做成一笔生意,最后却把赚的钱给了别人么?” “刘叔叔哎,您家咯,么样把革命和做生意放到一块比咧?革命是几神圣的事业哪,您家!” “蝶儿,莫瞎说,姑娘伢,嘴巴冇得一点遮拦!你晓得么事唦,你的刘叔叔革命的时候,你冇看到咧!要不是你的刘叔叔,你爹的命早就冇得了!”冯子高训斥女儿。在女儿印象里,爹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很少有这样脸色严肃的时候。“你刘叔叔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世上万事万物,得失盈亏,道理总是一个样的。蝶儿,你还小哇!” “子高兄,未必您家巴不得她老哇?人年轻好哇,好哇!”刘宗祥似在劝解冯子高,又像是在发感慨。 “蝶儿呀,帮你秀秀娘娘去弄几样菜,我和你刘叔叔想单另坐一下。”冯子高也不客气,向女儿下了逐客令。在他看来,有些事情是只能让大人晓得的,让孩子和眷属晓得了,只会增加她们的心理负担。 “宗祥老弟,风声很紧哪!辛亥首义革命除了把个清朝的皇帝赶下了龙椅,其余的随么事都冇变,一切都原封原样,就是让原来的小军阀成了大军阀,堂堂中华昏天黑地,民不聊生!我要到广州去,孙文先藏书网生在那里准备再发动一次革命!最近,三镇恐怕要出大乱子咧!” 省城那边的风声的确很紧张。汉口这边,已经闻到从武昌那边飘过来的血腥气了。 “蝶呀,你们在学校里头,到底学些么东西呀?” “秀娘娘,您家的房里头香喷喷的咧,洒了些么香东西呀?”汉口人习惯称姑母或婶婶为“娘娘”。 一进秀秀的房,冯蝶儿就惊惊诧诧地叫,很夸张地吸吸鼻子。蝶儿的鼻子细窄而陡峭,配上大而凹的一对眼睛,整个鸭蛋形的脸蛋显得紧凑而协调。 “苕丫头,说苕话,我都老得像丝瓜瓤子了,还么香不香的唦!是你刘叔叔,说江边上住着,潮气大,熏点香驱潮。”秀秀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坐着。“让他们男将们去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哎呀,生意生意,这做生意呀,比么事都累人咧。操心着急,世道又不太平,提心吊胆的。” “刘叔叔做的是地皮生意,又不像别的货物,坏不了烂不了的,您家着个么急唦?您家的茶馆生意么,总像是蛮红火的咧!”蝶儿看到秀秀床头有一本《稼轩词》,顺手拿过来翻翻。“秀娘娘,您家蛮有闲情致的咧!哎,难得,您家喜欢豪放派的词。” “哪里哟,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咧,读起来不是那样软塌塌的。像李清照的词啵,也是写得好哇!就是咧,读她您家的东西,读完了把脑壳抬起来朝四周围一瞄哇,哪里有她您家词里头的那种调调咧?成天看到的都是愁吃愁喝的人,看到的是死人翻船不安生的事。哎,蝶儿,你说,你是读大书的,说说看,这世界怎么就总是难得太平呢?” “秀娘娘,看不出来咧,您家虽然坐在屋里,还真算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可惜呀,现在当政的咧,反倒一个个是耙钱手、刽子手。哪个把国家当国家,把人民当民咯!湖北督军该是我们省城顶大的官啵,他老人家的笑话几天几晚上都说不完!” “哦,你说的是齐满元唦?么样呵,一个只晓得耙钱的鲁夫,未必还跑到你们学堂里头去讲课?”秀秀的眼睛睁圆了,很吃惊的样子。 “哪里哟,他能够讲个鬼的课!他总是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造反,动不动就跑到学校去训话。您家不晓得哦,他的那个训话噢,硬是笑死人哪!”说起湖北督军齐满元,冯蝶儿脸上虽然笑吟吟的,但那笑的内容,却全是鄙夷和不屑。 “说出来听听,看当大官的肚子里头是学问咧还是屎糟。” 秀秀听刘宗祥说过齐满元,晓得张腊狗贴齐满元贴得很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这个掌着全湖北生杀大权的人物请过江,到汉口这边的艳窟里来潇洒。离吃饭还早。冯子高和刘宗祥似乎还不知道有几多知心的话要说。 “齐满元顶不满意的就是我们这些学生。特别是前年从北京开始一直传到全国的学潮,我们这些学生,反对政府和外国人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我们这些学生,要求政府惩办藏书网卖国的奸贼,您家说,这有错么?这个齐满元就和北京那些拿学生开刀的军阀一个样,总是把刀举到我们脑壳高头。那个架势,是随时要照我们头上砍下来。前几天,他把校长们都召集到我们女子师范学堂,和我们这些学生一起听他训话。” “您家听他说些么事哟!他说,你们身为校长,不顾全大局不讲前提。我们省长、督军,是你们的前提,你们又是学生的前提。什么事都有前提。要依从前提。” 怎么能由着学生胡闹?譬如我骑的马,就有前蹄和后蹄的区分。你们当校长的,怎么连前后蹄都不懂?我这马,前蹄不竖起来,后蹄就不能动,这道理还不简单么?以后你们做前提的人,要对学生严加管教,要教他们万事须服从前提。今天你们校长在这里当着学生的面,画个押。反正这里的学生毕业以后,也是要做前提的,你们要保证学生不再上街闹事。若是再不听话,我就要下命令,格杀勿论! “您家听唦,这有几好笑!连话都说不清白的人,就只晓得杀,只晓得格杀勿论的人,么样治理得好这个国家?我们不把这些人赶下台,我们这个国家哪里还有希望?” 冯蝶儿说到动情处,深潭样的眼睛里头竟泪光盈盈的。秀秀心里一震。她想,这么秀气的女孩子,对这种提着脑壳的事情这么热衷,是幸事还是哀事?想她的爹这多年颠沛流离,革命革命,革命胜利了,果子又被别人摘跑了,又要重新革命一回。就这样革过去革过来,十几年了,革得自己连个家都冇得,女儿还是在别人家长大的。这好,接代,如今女儿也对这个么死人翻船的革命不晓得有几着迷…… 暮春的江风,挟裹着长江和汉江潮润润的气味,温温婉婉地,往人怀里偎,往人脸上贴,在人浑身上下细细地揉捏,一如情窦未开的花季少女,在你面前辗转蛾眉,在你面前笑靥如花,让人如坐兰室,幽香满怀,却毫无邪念。似有却无的暮色,仿佛天使淡蓝色的翅膀,在空中翱翔。 冯蝶儿抬头看看天,又瞟一眼身边的李汉江,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渴望:呵,就这样,被这柔柔的暮色笼着浸着,该有几好哟……“就要走了?”冯蝶儿朝李汉江脸上瞄,恰逢李汉江热辣辣的眼光也正在她脸上逡巡,四目相对,仿佛撞迸出一束火花,灼得两人一阵耳热心跳。 李汉江讪讪地移开视线,让凉飕飕的江水去冷却火辣辣的目光。冯蝶儿低下头,用鞋底轻轻地拍打软糯糯的河沙,不一会儿,刚才还干爽爽的河沙,慢慢地由灰白变成深豆沙色,潮润润的豆沙色中浸出油汪汪的江水来。看着脚下的湿沙,少年时嬉戏江边的青梅竹马图,一幅幅在眼前闪过。冯蝶儿脚揉着沙,心却被一只无形离别的手揉搓着,眼睛也像脚下的沙一样,无端地跟着潮润了。 “这一去,还真不晓得么时候回来……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咧……” 面对着浸在暝色中影影绰绰的帆樯,李汉江不由生出一腔子柔情。这柔情,不同于戏台上白面书生和孱弱小姐后花园幽会之后那种牵手扯袖病病恹恹的缠绵,也不同于灞桥摘柳临歧洒泪那种阳关三叠的苍凉。李汉江虽然读书很晚,但是起点很高。很长一段时间,冯子高言传身教,李汉江进步很快。和教秀秀读书不一样,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诗词歌赋虽有,但是不多。先是多叫他读一些历史人物传记,这些东西有滋有味,容易读进去。除了熏陶之外,冯子高是让小伙子在趣味中多识字的意思。后来,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就偏重于论证方面的了。到农会做事之后,李汉江发觉自己的眼界更开阔了。他的眼光开始从汉口这个都市穿越出去,看到了广阔的多灾多难的农村,看到了更广阔的同样多灾多难的空间。李汉江知道了“祖国”这个神圣而又沉重的概念,他体会到了自己与祖国、自己周围这些慷慨激昂提着脑壳忙进忙出的人与祖国之间,是一种比什么都紧密比什么都重要的关系。昔日的小花子没有了,昔日的那个喜欢凑热闹喜欢玩蛐蛐的李家小花子,已经变得不是那么多话了。现在,依傍着艳如花柔如水的冯蝶儿,依傍着自己最心爱的青春恋人,李汉江的一肚子柔情中,多了男人要去闯世界而不能呵护女人的遗憾。细细品来,这遗憾中似乎还有一些传统男人的豪情。汉口的男人一向很在乎这一点,不能呵护自己女人的男将,能叫男将么! 然而,眼下,他要走了,要远行了,这是不能推诿的远行咧。冯先生一向难得安生,长期居无定所,如风转飘萍,虽然心疼女儿,但实在是生就的忧国忧民的心肠闲不住的腿。这不,马上又要带着他李汉江南下了。 “哎,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暝色已逐渐加深。如在天之无极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这无涯无际的薄暝中添加浓墨,稠墨弥漫开来,模糊了这世上一些美的物事的舒坦,也模糊了这世上一些丑恶的狰狞。 “嗯,人还没有走咧,就伤感起来了……”在渐浓的暮色中,蝶儿逐渐化作一幅清秀剪影。这剪影比暮色略深,两相映衬,使蝶儿有如一尊淡淡的浮雕。蝶儿口里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却翻江倒海地难受,连带着眼睛也潮润润的。蝶儿的眼窝比常人深,睫毛比常人的要长,再加上天色晦暗,李汉江没有注意到蝶儿这心口不一的语气。“小花子哥,你放心地去,我等你,等……” 蝶儿这个“等”字虽然发音很轻,尾音却拖得很长,在李汉江听来,仿佛这个等字已经溶进了眼前滔滔汩汩的汉江水,就这么前无可考、后无可期地永远流下去。他李汉江走到哪里,这个“等”字就跟着流到哪里。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胸膛升起,沿着喉咙爬上来,一通过喉咙这条窄窄的通道,就义无反顾地冲上脸来。 李汉江只觉得脸发烫,头发胀,眼睛火辣辣地但又不晓得疼。不知什么时候,李汉江颤颤的手搭上了蝶儿柔柔的削肩。自己颤抖得厉害,李汉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手搭上蝶儿肩头的一刹那,蝶儿如遭电击:先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继而是浑身莫明其妙地一阵僵硬,然后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绵软无力…… 第二章 1921年——张腊狗 陆小山 张腊狗歪在一把油光光的竹躺椅上,头顶上那把硕大的电扇,悠悠地转。 电扇这玩意,在汉口还真是个稀罕东西。 汉口人热天有两样东西是离不开的。一是芭扇,一是竹床。不是汉口人,绝对不晓得汉口三伏天的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将近有五十多天,汉口就笼罩在36度到40度高温的熏蒸中。当然,汉口没有几个人晓得什么温度不温度,只晓得热,只晓得热了有一把芭扇一张竹床,在随便哪个开阔的地方一躺,就是神仙了。至于能够在哪个巷子口或在河边的堤上占个一席之地,有悠悠的穿堂风或潮润润的河风抚摸疲劳酸胀的筋骨,真不晓得要感谢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在汉口人眼里,比芭扇进步些的扇子只有在剃头铺里看得到。严格地说,那是一张布帘子,用绳子挂在剃头铺的屋梁上。绳子通过一个滑轮被人扯到手里,一拉一扯,布帘子就一荡一荡,把燥热沉重的空气荡出些动静来,那就是风了。通常,扯这种“扇子”的是一个孩童,通常是七八上十岁的样子。这种扯绳子的活,力气倒是不怎么需要,就是单调。七八九,嫌死狗,正是好动爱玩的年龄,扯着拉着,往往就迷糊过去了,于是,剃头铺里就常常有老板的呵斥声。外面的人一听就晓得,这是在吼扯扇子的小伢。剃头是个服侍人的事,除了呵斥扯“扇子”的小伢,剃头的还能吼哪个呢!即使这种看来可笑的“扇子”,也还是个奢侈品。屋子要宽大,又要花钱雇人,一般人家实在用不起。当张腊狗躺在原始的竹躺椅上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时候,汉口绝大多数人不晓得电扇为何物,更不晓得电为何物。 其实,张腊狗也不晓得电为何物。要晓得做么事呢?天下的新鲜玩意太多啦,都要去晓得,还不把人累死?张腊狗的眼睛随着电扇叶子的转悠,渐渐地迷糊了,但是,他的思绪,却没有迷糊,反倒是牵丝扯襻地活跃得很。 其实,张腊狗没有睡意,就是有睡意,眼下他也不敢睡过去。 他在等湖北督军齐满元。 湖北督军是湖北最大的官,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虽然只是个处长,却是督军大人的心腹。齐满元一介行伍,别说三坟五典没有挨过,就是斗大的字,恐怕也就识得一箩筐吧。照说,齐满元需要的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为督军当参谋的幕僚。像张腊狗这样也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担的流氓混混市井青皮,就治国齐家平天下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倒是最顺理成章,这倒合了汉口的一句俗话:臭肉总有臭苍蝇来叮。齐督军虽胸无点墨,满脑壳没有一丝儿要治国治天下的打算,但他老人家却是个聚财的行家扒钱的里手。齐督军治湖北八年,就只用两个字:压和榨。凡有与督军大人相抵牾的,一律用刀或用枪去压。相比较而言,督军更喜欢用枪。虽然督军是用刀的好手,但做了督军之后,发现用刀很啰嗦,杀一个人有时一刀解决不了问题,还搞得血呼啦呲的很是张扬,像督军杀了很多人一样,影响不好。尽管督军大人乃一方诸侯不怕哪个,但形象太糟糕把人吓得不敢做生意不敢在治下过日子,督军大人找谁榨财呢?所以,齐督军除了经常对学生伢们和教书先生们吓唬吓唬,说一些杀头枪毙的话头之外,抖狠的话一般是不说的。在督军大人看来,学生都是些伢秧子,吵吵闹闹不懂事,教书先生都是些绿豆胆子,一吓一诈就满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像孙中山黄兴还有本省的什么冯子高之流,就不是吓吓诈诈能够解决问题的了。对付这些人,对付这些把皇帝老儿赶下龙廷还不罢休,总是不停地要革命的死硬革命党,要下狠手,像咬人的狗,不咬则罢,咬则一剑封喉! 比如今天,督军齐满元过江到汉口来,就是打算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搞一个咬人的大动作。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匹夫一怒,以头抢地。齐满元听说书的这么说过。“老子一怒,杀人如麻!”杀人如麻这种话头,齐满元也是从戏园子里听来的。齐满元虽不是天子,但自认从来不是匹夫。搞这种悄没声响 6740." >杀人如麻的大动作,汉口大旅馆最为合适。 汉口大旅馆坐落在靠近宗祥路一侧的花楼街口。汉口大旅馆是张腊狗参加辛亥革命的成果。作为辛亥革命保卫汉口战斗中民军的一名标统,革命成功之后,有几个钱兴办这么一处产业,并不为过。张腊狗的确很满意。 “晓得有几多人都参加了首义革命咯,又晓得死了几多哟!就是冇死的,命革完了连根官毛都冇捞到的,晓得有几多!就像冯子高,当年还是我的上司咧,还是汉口军政府的副主任,官冇做,人都不见了!”张腊狗的思绪随着电扇的转悠而转悠。“老子有今天,靠哪个?靠老子自己!靠督军?督军也就是看中老子在汉口的这块地盘!” 张腊狗的这块地盘,的确很气派。四层楼的钢筋洋灰建筑,在花楼街这条古老的街区本来就鹤立鸡群了,上下楼还不需走路,电梯呼呼地直上直下,像是坐飞机!这份尖板眼,除了租界的个别楼房,在汉口华界绝对是独一无二!更有吸引如齐满元之流的地方,就是进了汉口大旅馆,吃喝玩赌嫖,一概不需要再出门。这五样东西,虽然自古就被人称之为五毒,但一代一代总有人趋之如飞蛾向火,绵绵不绝。像齐满元这样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人物,就是汉口大旅馆的常客。可以说,张腊狗之所以能坐上汉口侦缉处处长的交椅,隔江隔河的却能得到齐督军的欢心,很大程度得益于这处产业的吸引力。 齐督军不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吃喝玩赌嫖这五毒之中,齐满元绝对不沾赌字。即使有人为巴结他而邀他打“人情牌”,他也不上阵。有这种场合,他老人家往往操着浓浓的山东腔,说:“你他妈的不就是想在牌桌上输几个钱给老子么?不就是想用这法子来拍老子的屁么?那还不简单?想输多少,就现眼前数多少给老子不就完了么!人情老子照领,不比在桌子上摸来摸去的省工夫省力气!” 对于其他的“四毒”,齐满元却放得很开且有他自己独到的看法。 “妈的,吃喝算个什么毒?天下谁不吃喝!真是放屁!玩、嫖也算毒?你妈的活着,能证明你妈的活着的法子是什么?就看你妈的有没有力气玩,连玩的劲头都没有了,你妈的还算是个活人吗?嫖,有什么罪?不就是男的女的一人出一件家什,在一起玩得都快活么!妈的,不嫖,哪来花捐……” 在张腊狗看来,赌博这玩意,其味道就在赌的过程之中。如果省略了过程,仅仅只为钱,那世上任何事情都成一样的了。试问,世上哪一样事情不是为了钱呢? 对于齐督军拒赌恨赌,张腊狗虽然有些遗憾,但能够理解。“这狗日的还算是个爽快人,窄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要钱不要脸,总比那些要钱又要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家伙好多了!” 尽管张腊狗和齐满元对赌字的看法有些径庭,但世界上的事关键在于理解。齐满元是否理解张腊狗,张腊狗不晓得,但张腊狗是理解齐督军的: “个把妈,说什么恨赌,还不是怕输钱!赌博么,总是有人输有人赢的唦,不就是几个钱么!钱是王八蛋,输了再去赚。把几个钱死死地抱着,死了脚一伸,儿子姑娘姨太太,还要为这几个钱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这不影响张腊狗隔三差五地请督军过江来消遣。说穿了,张腊虽然瞧不起齐督军,齐督军有枪杆子,有枪杆子就有权,张腊狗巴结齐满元,其实就是巴结钱。钱这东西,也是张腊狗顶喜欢的。 齐满元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身上所有的部件都是大号的。从外观看这位五大三粗的齐督军,一般人都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此人一定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粗人。说实在话,自齐督军督鄂之后,自恃“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很多湖北汉口人,就是因为有这种看法且怀着这种看法同齐督军打交道,结果吃了大亏之后,才改变了看法——“山东胯子也这么狡猾!真是三十斤的鳊鱼,看扁他了咧!” 陆小山没有这么看他的上司,所以他就没有吃亏。从一个小小的虾子兵,万里挑一被选拔出来,成为督军府卫队里的一员,就已经非常的不简单。在很长时间里,齐满元是不选非山东籍士兵作卫士的,何况是贴身护卫呢!只是最近两年,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齐满元把卫队的士兵全部换成了非山东籍人,只保留了少数官佐。换下来的卫兵,全部被放到底下部队去当了官佐。平心而论,当督军的卫士,特别是贴身卫士,油水还是不少的。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代传圣旨或假传圣旨,都是可以谋到一些好处的。 “妈的,你们跟着老子这多年,虽说在老子身边威风得很,总还是个兵么!当兵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不想当官的兵,是个妈的什么鸟兵!去,去,都到部队去闹上个排长连长当当,不比跟老子提夜壶强?你们都是老子的铁杆子卫队,下去掌握了部队,让老子睡觉打鼾都打得顺畅一些!”齐督军粗喉咙大嗓,很动感情地对赖在身边表示要一辈子尽忠的卫士们做思想工作,骂骂咧咧,粗豪中透出无限爱意。 就这样,陆小山得到了被选进督军府卫队的机会。 看到齐满元,张腊狗就像是看到财神菩萨,脸上的笑内容极其丰富,有由衷的欢迎,有讨好,有随时准备为客人做点什么的殷勤,对站在督军大人身后的警卫,也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没有冷落的意思。当然,张腊狗的这些有着谄媚成分的动作和表情,都相当得体。张腊狗是一方青帮大爷,年轻时节天不怕地不怕,连租界的外国人都头疼的。现在有了一把年纪,又是民国,加上好歹也算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功臣了,十多年的岁月虽然不能叫作沧桑,却磨平了张腊狗身上的一些棱角。过去的那个一摸三跳,动不动就要跟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为一只蛐蛐就与帮里兄弟翻脸杀人的张腊狗,已经没有了。隐藏在那张娃娃脸后头的,少了暴戾,多了阴毒。作为督军治下的汉口侦缉处长,他应该对他上司殷勤周到,作为青帮的一方大爷,他也有必要维持自己的身份。 “这个兵娃子,怎么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面样的?” 在安排齐督军落座上茶的热闹中,张腊狗朝陆小山多看了几眼。不过,也就是多看了几眼而已。督军大人是主角,围着督军大人转才是正经。 “张处长,你就不要忙那么多了,你先坐下。”齐满元看张腊狗正在吩咐人去叫“条子”,意思是立马就请婊子上来快活,就开口制止。 “督军大人,您家有么吩咐?”张腊狗赶快车过身,朝齐满元微微倾了倾腰。他有些奇怪。以前,督军大人一来,茶刚端上来,还没有喝上两口,就示意叫条子。今日怎么改了咧? “什么吩咐也没有,妈妈……”齐督军强压下他的习惯口语“妈妈日的”。虽然贵为督军,一方诸侯,而且是张腊狗的顶头上司,但是,他深知张腊狗不能与他那些从山东带来的部下相提并论。他绝对不能像呵斥那些部下那样呵斥眼前的这位下级。张腊狗首先是地头蛇,然后才是他的下级。而且,这汉口侦缉处长,还只能让张腊狗这样的地头蛇当,才最为合适。齐满元很清楚,汉口侦缉处长这个官职很重要,油水很厚,但如果让他的老乡老部下去当,那么,汉口每天都要发生不知多少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而且还让你根本无法破案。 “张处长,张先生,今天本督军过江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商量会议会议……”的确,口头表达不是这位督军大人的强项。熟悉他的人,对他经常性地生造出来的一些词汇短语,已经见怪不惊了。 张腊狗自知没有读过书,是汉口街巷里头混出来的混混,肚子里冇得多少“字墨”,但一听到督军大人经常性地发表一些诸如“会议会议”这样莫名其妙的讲话,开始,还表现出扬一扬眉毛转一转眼珠子的惊讶和努力去理解的表情,后来,就可以完全不动声色了。只是,他心里经常这样嘀咕:“个把妈日的,话都说不清白的大老粗,长得又像个杀猪的屠夫,比老子都不如,还当了管一个省的大官,真是走狗屎运!肯定是鸡子把这个把妈的祖坟扒动了!” 齐满元也实在很像个屠夫,牛高马大五大三粗,只是因为很有一把年纪了,上眼泡肿得像两枚要熟不熟不青不黄的杏子。下眼睑鼓起,像挂着两颗死鸡嗉囊。眼珠子在这种环境下转动,应该没有多少活力。可眼下,齐满元眼里却射出威严的光来,下意识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张腊狗会意了,朝散布在房间几个角落的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看到自己的手下都知趣地退出去了,张腊狗又把眼光盯在一直站在齐满元身后的陆小山身上。 “没有关系的,他是本督军的贴身人,等一会要会议会议的事情,还用得着他的胳膊腿呢!”齐满元读懂了张腊狗盯住陆小山的眼光。“呃,张先生,你是汉口的老根子了,哦,喔,噢,你们汉口是怎么说的?千年的王八修成的精,是吧?” “嘿嘿,张先生有些不快活的样子?我知道知道,都说王八是骂人的,是吗?错了,错啦!王八是真正的好东西呀,大补呀!为什么妈妈日的大补呀,这妈妈日的是个长寿的东西呢!” 齐满元在演说一道上,虽然上不了正经台盘,等而下之拉里拉杂的瞎说白道,却是一套一套的。 见没有谁打断自己关于乌龟王八营养价值海阔天空的演说,齐满元就很有些索然了。埋没在浮肿眼皮中的那两粒眼珠子,消失了刚才一闪即逝的威严,在浑浊的眼水里转了几转,泡肿疲沓的眼皮子无精打采地眨了两眨,悠悠然地打了个老长的哈欠,拖着这哈欠的尾音,说——“最近,铁路上怎么样噢?不怎么清静吧,是吗?张先生呀张处长,你可以不可以搞几节车皮,弄个技术好点的开车匠哦哦噢!妈妈日的,好悃哟!” “铁路上么,冇听说有什么蛮不得了的动静咧!就是听说有几个像先生样子的人,在出苦汗的人里头撺,也就是要成立么事工会,教那些出黑汗的读书识字。依卑职看咧,这是几个穿长褂子的先生吃饱了胀不过,无事无聊!您家说是不是蛮好笑咧?做工出黑汗的人读个么书的咧?像卑职我,都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读书有个么用唦!真是无聊!” 张腊狗晓得齐督军是不读书,而且是顶顶瞧不起读书人的,所以,就接着铁路上是否清静的话题大加发挥,而对督军大人“搞几个车皮”、“弄一个开车匠”的话题避不接茬。他想,老子才冇得那苕咧,你杂种不跟老子交底,老子先装苕再说!老子要是糊里马里把你老杂种说的随么事都应承下来,把事都做圆范了,你狗日的过了河把桥一拆,上了船把跳一抽,再把老子卖了,老子还要帮你数钱咧! 陆小山模子像他的老子陆疤子,眼睛像他的娘王玉霞。陆疤子脸上有那么一条长疤,才显得很狰狞。陆小山长了爹娘的优点,男人的威猛中又透出一种清俊。这样一副长相,张腊狗就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又很难得对上号。当然,他也绝对不晓得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正在咬牙切齿地恨他。 “有这么个情况呀,张处长,几个老兵在这南方待长了,有些思念故乡。人这妈妈日的东西,是很贱的呢。让他待在家里吧,又总想往外头跑,在外头待长了吧,又想回老家。他们想回去倒是简单,在本督军呢,需要大洋打发啊!他们也不容易,常年出门在外,一旦要回去,总得买点东西吧?”说了这大一篇,不紧不慢的,齐满元仍然像是在聊家常,只有“需要大洋打发”一句话张腊狗听进去了,其余的话完全让张腊狗听得一头的雾水:这老杂种到底想么心思唦? “本督军也是为了地方上早日安宁,当然,妈妈日的,也是为当地政府省一笔军费。唉,有什么办法呢!唉,谁要本督军是当政要员呢!为国分忧,唉,妈妈日的本督军有责任呢,你说是不是?一来想请张先生动员汉口的商家,为这些大老远从山东来保卫湖北的老兵们有所表示,另外呢,也请张先生在运送老兵的车辆上作一点安排。”齐满元这段话说得一句一叹,一副忧国忧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 这一下张腊狗就听明白了。果然,还是要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只不过,话说得冠冕堂皇。个把妈,亏他想得出来咧,老子是侦缉处长,倒让老子去干催粮草的差事!可心里怨归怨,骂归骂,口里还不得不应承。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督军雷霆一怒,侦缉队长的脑壳一样可以搬家。 “督军大人为我们湖北人吃不香睡不好,您家带来的山东弟兄为我们湖北人吃了大亏,我们湖北人表示一下是应该的,应该的。戏文里头说的有哇,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唦,您家放心,我张某人想天方设地法,也不能让督军大人您家心里不舒服。” “让刘宗祥放一回血!”张腊狗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宗祥。 一度毁于辛亥年那场战火的刘园,又恢复了私家花园的幽静。绕刘园围墙一带,是一条逶逶迤迤的环园曲溪。由于走了很曲折的路,曲溪绿得发蓝。近园后门,一道篾闸口,把溪水与后湖象征性地隔开。进后门是一块开阔地,长着好几种菜蔬。冬萝卜已经老了,高高的萝卜花序上,缀着一串串乳白色的花,仿佛自知老之将至的天涯孤客,自己为自己预先擎举起的一枝素幡。那一片菠菜,绿色上好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香油,沿叶子到菜梗子,逐渐由深绿到浅绿到乳白到粉黄到橙黄到粉红到玫瑰红。一棵菠菜,就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小精灵。这一大群绿羽的小精灵暂时在这里栖息着,似随时准备展开绿油油的羽翼飞走。邻菜地是一方荷塘。粉红的猩红的荷花,前赴后继,开得正热闹。一只蓝色的蜻蜓,薄薄的翅膀几近如无,如果不是因为一条条深蓝色的血管网样地连着,简直可以怀疑它是否有翅膀。这只蓝色的蜻蜓似乎很多情,停在一朵半开荷花的花蕊上。嫩滴滴鹅黄色的花蕊,颤颤地迎接蜻蜓的亲吻,在蜻蜓毛茸茸的腿上涂了一层香喷喷的花粉。 这一片开阔地周围,是如长发披肩的枸杞。芦花在侍弄这些庄稼的时候,刘宗祥曾笑着说——“芦花呀,你硬是要把我的花园变成菜园咧!干脆,您家帮着栽一些枸杞。晓得啵,枸杞,我们柏泉乡下路边上蛮多的咧,您家帮点忙,枸杞尖蛮好吃的咧!” “咿——,那不是张腊狗么?他跑到这里来搞么事哦?”靠在浮碧轩曲栏边的吴秀秀,忽然发现了张腊狗。尽管过去了上十年,尽管陆疤子早已经死了,看到张腊狗,秀秀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恨意。吴秀秀朝从刘园大门进来的张腊狗瞟了一眼,闪进房间去了。 张腊狗完全没有想到,这回找刘宗祥开口要钱会这么顺利。 “张先生,要几多,您家说个数吧!”看来,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平时为生意,不停地和各种人周旋。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自己不想打交道,或者不想经常打交道的。没有办法,红尘滚滚,商场更是世相缩影。身为商场中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是经商的一种业务,是商人注定要投入的商业行为。有时,刘宗祥偶尔发一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想头:如果我是个著书立说的人,这商场上的众生相,倒是很有写头的啊。你看,眼前这坐在对面的张腊狗,原先是苗家码头的一个街混混,靠月黑风高影着身子,划条小木划子,把别人船上的货搬到自己小木划子上去。就凭干这种不要本钱的勾当起家,拉起了个青帮香堂,披起了租界包打听的虎皮,后来居然还成了辛亥革命民军的标统,成了改朝换代的功臣!也算是个人物咧!他做的事情,都说蛮混账,是坏良心,可回转头一想,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生意咧!只不过,有的是无本求利,有的是将小本求大利,有的是拿性命当本钱,就像押宝一样,带着赌博的味道。话说穿了,赌博,不也是一种生意么! 看着张腊狗松弛了的娃娃脸,刘宗祥居然不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了,甚至产生了一丝儿“大家都不容易”惺惺相惜的感觉。 “张先生哪,您家堂堂的侦缉处长,怎么干起了催捐收款的事情来了啊?”今天秀秀带着儿子到刘园来玩,一种全家人团聚的亲情感,在刘宗祥心头缭绕。不愿让这种周旋占更多的时间,但这侦缉处长亲自上门收什么“老兵退役补贴费”,实在让刘宗祥有些奇怪。 “唉,刘先生哪,我也是冇得法子唦。这是督军齐大人亲自下的指令咧。说是老兵们长期远离故乡,回乡之前,要放他们几天的假,冇得钱。” 本来,张腊狗是作了与刘宗祥讨价还价准备的,不愉快,随时准备翻脸。刘宗祥的合作态度,让张腊狗的心情很轻松。这多年了,个把妈的刘宗祥怎么像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冇变老咧?也是的,人是要活得舒服一点。遭孽催人老哇!这么想着,张腊狗禁不住朝四下打量。红木的家具,冇上油漆都是这样金光亮霞的! 回去之后,也把老子那个汉口大旅馆的家具都换成这样子的。唉,这杂种钱多,老子还是赶不上他!这大个园子,住在里头还不像神仙?几时老子也搞块地皮,修一个清清幽幽的园子! “既然刘先生这样爽快,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您家看,三万块,多不多?”尽管有汉口大旅馆那么大一处产业,但在刘园待着,特别是和刘宗祥对坐,张腊狗总有些不自在。他收回浏览的眼光,盯着刘宗祥的脸,看刘宗祥怎么表态。 “说什么多不多的话哟,张处长开了口,再多也要想办法唦!么办呢,既然张处长发了话,三万就三万咧!” “刘老板真是个爽快人!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我也不多坐了,人贱事情多。您家刘老板豪爽,我张某人也要对得起您家。只怕这几天老兵上街惹麻烦,我给您家的商铺门口派几个弟兄?” “哎呀,真是多谢您家咧,张处长!这样吧,张处长,先莫忙叫弟兄们来。齐督军一向治军很严的呢,我们这样把架势一摆,齐督军晓得了,好像我们不相信他您家咧。我刘某人一介小商人,还无所谓的,您家是他老人家的侦缉处长,脑壳上是有乌纱帽的咧!” 从张腊狗口里,刘宗祥得到了将要发生兵祸的信息。虽然还不知道这兵祸具体的起因和规模,但这信息太重要了。商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祸。兵祸和战争不同。 战争是披着军人外衣的商人,用枪杆子和当兵的血肉当本钱的大生意。穿着军人外衣的商人,他们的生意离不开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就相当于他们的粮秣供应商。缺了刘宗祥这样的商人,战争这种大生意还做不成。而兵祸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战争,不管怎么残酷,正因其属于生意范畴,所以,它就有与生意场差不多的规则。凡事有规则就好办了。再往深里想,世上万事都是游戏。经商也是游戏的一种。凡游戏都应该有规则。没有规则的游戏,就不可能玩下去。人活在这世上,所作所为,无非是参加一系列的游戏。你可以不参加某一种游戏,如果你有足够大的本事,你也可以修改某种游戏规则。但是,你不能说你既要参加某种游戏又不要这种游戏的任何规则。兵祸不是游戏,是混乱,是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纯粹的混乱。是的,它仅仅只是混乱,连破坏都算不上。在某种意义上,破坏是建设和新生的奠基石。把张腊狗送到刘园大门口,望着张腊狗像鸭子一崴一崴的步态,刘宗祥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真是好心肠呢,要派侦缉队的特务来保卫刘大老板咧!” 不知什么时候,吴秀秀又站到了浮碧轩的石栏边,看到刘宗祥走过来,她声调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哎呀,我的老板娘子,您家有么见教啊?么样说话的调子这样酸不拉叽的!” 刘宗祥也靠在石栏边,用手撩动覆在秀秀额头上的刘海。 “宗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把钱给那个张腊狗哇?你有再多的钱,也莫要让这个坏家伙得好处唦!难道你冇品过味道来,张腊狗要派挂枪的人来祥记商号站岗,这不是做笼子叫你迎狼请虎么!请神容易送神难哪,这姓张的几时安了好心肠唦?反正我一看到这样的人就作恶心。”秀秀朝刘宗祥身边靠了靠,又朝四周瞄了瞄。儿子在园子里头玩,她不想让半大小伙子的儿子看到自己和刘宗祥之间的亲昵。 “我记得,那一次,那个么事姓牟的将军,也是找你打秋风要钱,你怎么不但不把钱,还听了我那个做笼子的主意呢?未必你就不怕姓牟的变成魔鬼?” 牟兴国找刘宗祥要不到钱,而张腊狗一开口,刘宗祥就不还价地给三万块。这很让秀秀想不通,甚至有些生气。 时有垂柳拂面,拂面的柳丝拂不断秀秀绵软的梦。 “秀秀哇,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伢?我记得,修张公堤的时节,你参赞办的一些事,还是很有些心窍的咧。你呀,还是感情用事。那个牟兴国和这个张腊狗,不是一路货色。牟兴国纯粹是民国蛀虫,打着革命元老的招牌招摇撞骗,红口白牙专门做些伤害我们商家的事。你未必不晓得谢子东的恒昌公司,是么样变成牟兴国楚兴公司的?他干革命党,虽然也为的是升官发财,怎么就专干些欺灭商家的事呢!我就是不服他的那把黑杆子秤!这张腊狗就不同了。他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就是个街混混,当了再大的官,也永远是流氓街混混,就把他当流氓街混混打发,就只当打发个叫花子。张腊狗这次来,透的讯,就不止三万块咧!再说,张腊狗的后头,是齐满元!你可能还不怎么晓得齐满元,那才是个动辄狮子大开口吞食民脂民膏喝兵血的无底洞咧!” “好,您家,好,我的智多星的大老板,就听您家的。只是有一样,您家要赶快作点安排,叫赵吉夫把祥记商行祥记珠宝行的货都暂时转移一下。这些时,只留个空架子空壳子应付一下门面。呃,儿子咧?怎么这么半天冇看到汉柏的影子呀?” “噢,你没有睡着?我还当你有点古怪的功夫,能边走路边睡觉咧!么样,记起我们的儿子来了?你不晓得?他跟着二苕,跑到后湖荡子里头捡野鸭蛋去了唦。 你不晓得,哎,这个汉柏哪,跟着你这太过细的娘,被关久了,一听说去后湖玩,还能捡野鸭蛋,不晓得有几喜欢,跳得不晓得几欢!” 华界与法租界的结合部,王发记包子铺的生意,比别的铺子生意都要好。 “老子熬的也是牛骨头,又冇熬人骨头;老子蒸的也是菜包子,他个把妈的也是蒸的菜包子,一个样的东西!就是不晓得是么样搞的,他的门口总是那么多人排着队等蒸笼上汽!” “是的唦,巧巧的姆妈生巧巧,硬是巧到一堆来了咧,他个把妈的铺子里头,板凳总是不空!一大锅牛骨头汤眨个眼的工夫就卖得只剩个锅底子!一些人也是怪,宁可站在他铺子里头等板凳,都不到老子们这边铺子里来!” 周围做熟食的同业,看着王发记生意总是那样火,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有时候,看到等桌子的客人多了,王利发主动劝客人——“老少爷们,何必等咧,对门的隔壁的,也有卖牛骨头汤的,隔壁那家的菜包子,做的比我这里的还好些咧!” “咿,你是老板么?蛮怪咧,朝外头推生意,你莫不是个苕啵?”有个每天都来的老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导王利发。 “算了,你个光脑壳,莫做样子给隔壁左右看,我们晓得,你这是怕隔壁左右红眼睛。做生意么,货比三家,买的卖的,卖玻璃的碰到个卖镜子的,都是亮的,还要你说?”一个穿长衫魁梧的中年人,也是常客,看样子,很可能是租界里哪个洋行职员一类的人物。 年轻的时候,王利发的头发就不多。有时候,他暗地里自我解嘲:老子这行手艺做惨了,只有为别个剃头的命,冇得别个给老子剃头的福气,看看,连脑壳都晓得这个命,干脆连毛都懒得长几根! “嘿嘿,真的是命!这几年,老子不剃头了,荷包里有了几个钱,可以请人好生地给老子剃头了,头上反倒一根毛都冇得了,个把妈你说是不是天生就冇得让人服侍的命?”一晃,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头上原来那稀稀朗朗的几根毛,干脆掉得一根都没有了。 “哎呀,先生您家哪,不光是看到我脑壳上冇得毛,么样连我心里的这一份小心都看到了咧?哎哟,先生哪,您家的汤冷了啵?再跟您家换一碗?不单另再收您家的钱哪!” “王老板叻,你也莫多讲一些馊客气。其实,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哇。你自己也晓得,你越是这样口里照顾隔壁左右的生意,你的生意就越好。你算是摸透了汉口人的心思。想下子唦,人这东西,一是喜欢别个顺着他的毛摸,喜欢听好话,喜欢你对他客气,哪怕明晓得你的客气是假的,是为了从他的荷包里把钱抠出来。二是喜欢搓反索子。你越是不叫搞的事,他越是要搞。你想下子,是不是这个理?”看来,这个穿长衫的魁梧汉子是个很健谈的生意精。他对生意的心理学分析,简直让王利发目瞪口呆,只有点头的份。 王利发待人处世的小心,做生意而不抢生意的谦和,让隔壁左右的同业心里有气也发作不出来。看来,弱者的弱,有时也能当武器。这种武器更多的作用是防守,但是,从本质上看,防守不也是一种进攻吗?当然,同业中也有想探一点经营诀窍的,晓得王利发喜欢喝两口,也常邀约他喝几杯,指望他能在醉里麻沙中,透露点熟食早点生意的“尖板眼”。汉口人把凡属新花样、一招鲜之类新玩意、新技艺,统称为尖板眼。 “尖板眼?我这脑壳高头连毛都冇得一根,还有么尖板眼咯!您家们未必还不晓得,我本是个剃头的,熟食生意,只是瞎做。您家们说我做得好,是恭维我。小铺子生意还过得去,是您家们隔壁左右街坊抬我的庄。”经的坎坷太多,特别是经过了陆疤子的死那场人生惨戏,即使喝得醉里麻沙,王利发也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其实,多半时候,王利发的醉里麻沙,是装出来的,也是提防别人做笼子整他的防御伪装。越是出席这样的场合,王利发越是小心。因为,每次赶这样的场合,王玉霞总是叮咛复叮咛——“少喝两杯!你的底子又不硬足!酒这东西,男将不沾咧,也不像个男将,喝多了啵,又不晓得有几害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山的爹,就是贪杯贪玩,早早地把个命玩丢了的!” 王利发本来就是个容易听劝的人,何况是王玉霞的劝呢。王玉霞的话对于王利发,无异于菩萨的纶音。 辛亥年冯国璋在汉口放的那把烧了好几天的大火,促成了王利发和王玉霞的姻缘。王玉霞无法忘怀,逃兵荒的路上,王利发对自己孤儿寡母的照顾。 患难见人心哪!王玉霞常常叹息。在改嫁给王利发之前,王玉霞想了好久,哭了不晓得多少次! “疤子呃,你莫怪我哇,你的个玉霞不是个骚婆娘呵!你的个堂客不是个冇得男人就不得过的女人哪!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咧。夫妻亲人都这样,不相干的人还能够管顾哪个?我是要报王利发的恩哪!疤子呃,你在地底下晓不晓得哦,自从你关进了监牢,为救你,我王玉霞到处求人告保,烧香磕头,攒的几个防灾挡难的钱都花得精光咧。疤子呃,我王玉霞也算对得起你了咧!想当年,我王玉霞抛富别亲,还不是为了报答你疤子舍身亡命的救命恩哪!现如今,我朝前再走一步,是为了你的伢不得大哪我的疤子呃!” 有好几回,王玉霞哭陆疤子,被王利发听到了,心里很不好过,鼻子酸酸的,停下手上的事,过来劝——“陆家嫂子,莫再伤心了。您家要保重咧。您家放心,我王利发原来冇得板眼,手上冇得钱,腰杆子不硬足。现如今强些了,不是吹牛屁的话,就是锅里头多加一瓢水,您家们娘两个就够了唦。” 王利发为王玉霞娘俩盖了明暗两间房。房子紧靠着自己的包子铺。对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利发父子,这应该是不可想象的。再说,王发记包子铺本钱不大,战乱之后又是发展生意的最好时机,王利发拿出有限的资金为王玉霞母子起房盖屋,而王氏父子还是挤在铺子里间搭“行铺”——晚上铺盖卷一摊,就是床铺,早晨把被褥一卷,就是操作间了。这一切,让王玉霞下了改嫁王利发的决心。 “小山叻,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 一天晚上,陆小山刚刚拱进被窝,王玉霞把蒙着儿子头的被褥揭开一块,问。 “记得呀,么样不记得咧!脸上蛮长的一条疤子,还有蛮多蛮长的胡子!” 小山说的是他爹临刑时的样子。那一年,小山还不到十岁。 “小山子,你记不记得,你的爹是么样死的?” 问这话的时候,王玉霞的声音已在哽咽了。小山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一串眼泪从娘有些憔悴的脸上朝下滚,他自己的眼睛也潮润了。 “记得,晓得,您家不是总跟我说么,爹是被张腊狗害死的唦!” “儿子呃,你还记得啵,你爹临死的时候,你喊的……” 王玉霞的眼睛已完全看不清了。厚重的泪帘翳盖了她的视线。多年来,由于丧夫,由于颠沛,由于操劳,当年王屠户漂亮的女儿,当年陆疤子娇美的堂客,昔日的容颜,只剩下不多的影子。长期没有父亲的日子,使少年的陆小山过早地意识到自己男子汉的身份。这些问题,娘不止一次地问过。每问一次,娘就哭一回。 娘每哭一回,陆小山觉得自己男人的责任就重了一分。 “记得呀,我怎么不记得为爹报仇咧!姆妈,您家今日么样不停地说这些话哪? “是的,自从搬到与法国租界比邻的地方来了之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这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了。 “儿子,你想不想读书唦?娘想让你上学堂去读书,娘想让你今后有蛮大的本事,痛痛快快轻轻巧巧地为你的爹报仇。” “姆妈叻,看您家说的咧,我么样不想读书咧!到学堂读书,是要蛮多钱的呀! 您家哪里来那多的钱咧?”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一心只想玩想当混混的陆疤子,他的儿子却很痴迷上学读书。 这靠近法国租界的地段,是刘宗祥的地皮。汉口华商们看不惯外国人对华界的蚕食,发起在这毗邻租界的地段建造“模范住宅区”。模范住宅区由汉口华人商会集股投资,刘宗祥以地皮入股。模范住宅区的房屋,都相当高档,不是一般平头百姓所能问津的。王利发是在修建模范住宅区之前就在这里住下来的,地段属于原来铁路沿“棚户区”。由于建造模范住宅区的需要,王利发逃兵荒住的棚屋必须拆除。这样,王利发和他的王发记包子铺,就“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成了模范住宅区的首批居民。既然是“模范住宅区”,自然就应该有学堂。这里的确有一所学堂。这所学堂的小学部和中学部是合在一起的。每天,到循礼门车站附近去捡煤核的陆小山,总是长久地盯着从一户户人家背着书包出来,蹦蹦跳跳朝学堂去的学生伢。他自己不清楚,他盯这些学生伢和书包的眼光,真的很像饿了好久好久的饿汉盯着一种可以吃的东西。 “个把妈的,这伢想上学,这伢对读书有瘾。”有几回,王利发注意到,陆小山盯着学生伢的背影,细长的脖子上,没有长出喉结的喉管上下滑动,明显是吞涎的动作。 王利发把自己对陆小山的观察,对王玉霞说了。王玉霞没有什么表示。 当母亲忽然提出读书上学的事,陆小山心里不停地翻了几个转转,他甚至很后悔,不该向母亲表示自己是很想读书的。少年陆小山已经体会到世态的炎凉了。他隐隐地晓得王家叔叔喜欢自己的母亲。开始,他感到惶惑,如果这两家合成一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王家叔叔实在是好,实在是很关心他和他的母亲。王家叔叔总是叫他不要去捡煤核了,说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蛮危险。如实在想帮补家里头,就在包子铺抹抹扫扫也可得。对王利发的感激之情日渐增厚,陆小山的惶惑淡了:这两家合成一家也没有么事不好的。实际上,这多年来,这两家人也从来没分过什么彼此。 “伢叻,就让王家叔叔做你爹,好不好?” 陆小山发现,一向泼辣干脆的母亲,脸上泛出一层桃红。这层桃红很快又被一层苍白所代替。 “姆妈,您家么样说就么样好……只是,只是,还是喊叔叔。” “小山叻,今日么样有空咧?饿了冇?哎,伢的妈呃,小山回来了咧!” 王利发正端着一大碗牛骨头汤,往长衫中年客人面前放,一抬头,看到陆小山雄赳赳地朝这边走,心里一喜欢,口里喊小山的妈,手一抖,滚烫的麻辣牛油歪了一点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咳,好烫好烫!对不起对不起,儿子回了喜不过。” “你的儿子都这大了?这灵醒的儿子?伙计,你好福气咧!”长衫中年客人一连串的赞叹。“伙计,你儿子在哪里吃饷呀?看来,不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大头兵咧!” “哎呀,您家真是神眼咧!您家硬是眼睛里头有水呀,随么事您家只瞄一眼,就一清二白咧!嗨呀嗨呀,我硬是服了您家的招了哇!”王利发的确佩服这个食客。但是,如果他知道这就是刘宗祥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王利发虽然不认识赵吉夫,也不认识刘宗祥,但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汉口做生意的,怎么会不晓得这些人咧!但是,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精明。王利发恭维长衫客一箩筐好听的话,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都没有。 他记着王玉霞的枕边话: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不是我多话说你,你们剃头的,顶多话的……”枕边的王玉霞,絮絮叨叨的。 今天一大早,陆小山刚张罗勤务兵给督军齐满元端一碗面条来,就被督军大人喊住了。 汉口人“过早”,一向是颇为讲究的。撇开别的不说,仅就油炸食品,扳着手指头粗略一数,就有油炸春卷、油炸欢喜砣、炸油饺、炸麻花、炸汤圆、炸油饼……而且,这些东西都不贵。除非实在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家里没有隔夜粮的困顿人家,一般平头百姓都习惯在外头“过早”,花个几文铜角子,就可以大快朵颐,吃个肚儿圆。在陆小山眼里,像齐满元这样的大官,“过早”肯定是十分丰盛的。其实不然,齐督军“过早”吃的东西让陆小山闷在肚子里好笑:一大海碗面条,仅此而已。有时,面条上盖一勺肉丝,多半时候是什么都不加,就一碗清水面。 “个老天爷,亏他吃得进去哟!有福都不会享,扒那么多钱都不晓得用!”每天,陆小山看着齐满元把硕大的光脑壳埋在洗脸盆样大的碗里,呼呼噜噜吃得极其香甜的样子,很不理解。“这人肯定是前世饿死鬼投胎过来的。” 有几回,陆小山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试探:“齐大人,您家吃早点,是不是换点花样?比如,肉包子呀,酥饺哇……” “换什么换?这就很好!妈妈日的,小伙子,你不知道,面条是世上顶顶好吃的东西!再说,吃那么好干什么?吃得再好,都是嘴巴舌头香那么一阵,屁眼上臭好半天!妈妈日的,还是银子好,捏着硬赳赳的,掂着沉甸甸的,摸着凉沁沁的,看着白花花的,你说有多舒服吧!噫,看你小子脸上的笑,很像是不同意的模样。你想想吧,妈妈日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人人看到了都笑眯眯?呃,对了,是银子么!” 陆小山不得不承认,虽然话是粗了点,但道理,的确一点都不错。 “小子呃,别在那里站着,来,今天本督军赏你吃一顿面条子!” 呃,这老家伙今天么样了哇?平时从来冇得请人一起过早的习惯哪!怪事,个老杂种,这种干不拉浆的面,鬼都不吃,还要他赏?肯定是有么事要跟我说。 “你们都下去!站在这里干什么?妈妈日的,还怕老子噎着了不成?老子吃了半辈子面条,从来没有妈妈日的噎着!” 齐督军口里嘀嘀哆哆的,看着陆小山慢吞吞地,把几根面条用筷子搛起来,举得高高的,嘴巴仰张着,让面条的下端往口里溜,好像是小心翼翼地往井里头放一根极长的绳子。齐满元眉头一皱,随即又展眉一笑:“嘿嘿,你小子还真是不喜欢吃这妈妈日的面条子呢,看你那吃药的样子吧!” “喜欢咯,您家,您家督军大人赏赐的东西,就是狗屎,也是好的。”陆小山脑壳转得快,嘴巴甜,扯谎说违心的话一张嘴就来。他晓得,今天齐满元这样屏开旁人,不是请他一个贴身的小护卫吃面条,是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要交代。 “小山子呀,本督军待你怎么样哦?”看来,齐满元没有计较陆小山将狗屎和面条相提并论的观点,呼呼噜噜把一大海碗面条消灭了。他抬起汗津津的脸,浮肿的眼泡中射出艰难的光来。 “督军大人待我,用我们汉口的一句俗话,那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套用戏台上的一句词咧,督军您家待我陆小山,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呵! 您家有么事,用得着我这个小兵的,尽管开口,我陆小山这一百多斤,就交把您家了!”隐隐约约地,陆小山感到今天这场谈话与裁军有关。最近,齐满元作了裁减老兵的决定,三分之二山东籍老兵将被打发回原籍。明里是减轻百姓负担,造福湖北乡梓。其实,读书识字会算账的陆小山明白,老兵薪饷高,几乎是新兵的一倍还多。裁了老兵,用新兵补充,齐督军可以往自己荷包里装进一大笔银子。 “小山子呀,我想请你带着卫队,送一送回山东原籍的退役弟兄。你是本地兵,送了好就近回来。唉,妈妈日的,这些弟兄跟本督军也多年了,免得送别相互伤心,本督军就不去了。你就代表本督军吧。这样吧,妈妈日的,怕引误会,你也不要跟在车上。妈妈日的,就让侦缉处的张处长跟车送一截吧,你呢,就在孝感接送……” 陆小山不停地点头,用心地品味齐督军这一番周到的安排。他隐隐约约感到,机会来了。 “小山子呀,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呀?做生意?汉口是个生意窝。妈妈日的,汉口人有钱哪,有钱哪!有钱呢,也招风呵!你看我,穷老头子一个,妈妈日的睡觉都踏实啊!” 齐满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浑浊的眼珠子看着陆小山的时候,怪怪地转了几转。 就是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几转,提醒了陆小山,无论如何要过江回家一趟。就在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奇怪地转几转的当天晚上,武昌好几家商铺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哪个说得准咧,汉口这边要是也这么一乱,姆妈和王叔叔的小本经营,还不被搞个倾家荡产!虽然不是自己的产业,但就是这么个包子铺,供我陆小山读了上十年的书咧!如果我陆小山一天书都冇读,完全是个睁眼瞎,也不会有如今在督军府风不吹雨不打当少爷兵的日子啊。 望一眼王利发从内心涌出来的笑,再看一眼“王发记包子铺”几个沉稳的大字,陆小山心里暖呼呼的。 “姆妈,王叔叔,您家们跟我到里头屋里去,我有点蛮紧要的话要跟您家们说。 冇得多的时间了,我还要赶过江去!” “伢咧,是么事这样子急唦!屁股还冇落板凳,茶也冇喝一口,跟姆妈连一句整话都冇说。又要走……” “姆妈咧,是比火烧到屋门口都急咧!王叔叔,近来街面上怕是要有点不安静,您家赶快做点安排。这个消息,听到耳朵里,烂在自己心里头就算了。如今的年头,能够顾到自己就不错了。”陆小山不管母亲和王利发的目瞪口呆,自顾往下说。他这时赶过江来,就只是对齐满元扯了个谎,说街坊带信,母亲病了。齐满元翻起浮肿的眼皮,意味深长地朝他瞟了一眼——“妈妈日的,回去看看?尽孝道么!本督军以孝治军,去,到军需处领五十块光洋。嘿嘿,小子呃,军人天职,嘴巴可要有个把门的哟!” 齐满元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浑浊的,且因浑浊而显得漫不经心,但他的这一瞟,眼珠子像是从陈年泡菜水里捞上来,很仔细地楷干了擦亮了,而被看的人又没有思想准备,所以,觉得这眼光特别刺人。 “处长大哥,邪得很哪!汉口这边的车都停了摆,不开了,说是罢工了!您家不晓得?前些时铁路上打死了几个做工的……” 荒货向他的处长大哥报告搞车皮失败的经过。荒货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自己也晓得这个弱点,平时就很少说话。实在非说不可了,也是能省就省,免得自己说得吃亏,别人也听得吃亏,讨人嫌。荒货嘴功不行,就把工夫下在练枪法上。在张腊狗这一班弟兄中,荒货的枪法,真正有百步穿杨的水平。 张腊狗没有想到搞一趟车居然这么难。 “堂堂侦缉处长,连鬼听到都怕的,搞一趟车,还不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 张腊狗没有把齐满元布置的这个事当蛮了不得的事。他叫荒货去了一趟。荒货平时办事很麻利的。让他恼火的是,居然没办成。 “哦,是的,前些时,铁路工会嫌做工的钱少了,要加工钱。是的,是的。个杂种铁路公司也是铁公鸡,拔根毛都是难的。” “做苕事出苕力的,胆子也变粗了!大哥,我带几个弟兄……” “不不,切莫瞎搞。让我想一想。你不晓得,做工出汗的,死几个,在往日,还不只当死几匹狗子!现如今,他们有个么鬼工会撑腰,那就不同了咧!” 张腊狗这才发现,齐满元是做了个笼子让他钻。这事看来不简单。听说,如今又有了么新名目的革命党,这个么工会,说不定就是这种新名目革命党搞的名堂! 张腊狗毕竟是经过辛亥革命的。他听说,原先的革命党里头,又分出些人来,举起新旗帜,喊出新口号,里头有板眼的能干人蛮多。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也打倒了,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还要革命呢?也怪,这把妈的革命党,就像田头地边上的蔓根草,不知不觉就长得到处都是!他让荒货先退下去,自己还要细细地想一下。 黄素珍一阵风样地刮进来,带进来一股花露水的浓香。 原来,黄素珍喊张腊狗喊爹。自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张腊狗倒是好办,仍然一如既往地喊“素珍”。黄素珍就很尴尬了,喊“爹”已没有了意义,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新的称呼,于是,就以“呃”代之。“呃”作为语气词,汉口人用来与人打招呼,不褒不贬,不尊不卑,意义虽模糊,用得还很普遍。素珍称张腊狗从“爹”改为“呃”,却属无奈。好在“呃”了这么多年,双方也都习惯了。 张腊狗和他继女之间的这种关系,对于张腊狗,开始还是很尴尬的。但尴尬仅仅只是一个阶段。正如世上很多这类合情不合理或合理不合情的事情一样,熬过了尴尬阶段,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种由尴尬到顺理成章的过程,首先要战胜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至于旁人,开始自然是街谈巷议引为茶余饭后谈资的。时间总是一切正常和不正常事件最好的稀释剂。现在,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是继父女呢? 黄素珍和张腊狗这两个传统道德的叛逆者,都完成了自己家庭成员角色的转换。 应该说,他们生活很平静。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的话,就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张腊狗终于晓得是自己的问题了:他和黄菊英也没有孩子。黄素珍心里着急,但面上不表现出来。为冲淡这份不愉快,张腊狗常整天地待在汉口大旅馆里,处理他的公务。为了让素珍不寂寞,张腊狗不停地给这个外室买东西,不停地给钱让她花。在钱上,张腊狗对素珍是不吝啬的。 “又去看戏了?又看了么戏唦,这样喜欢?”看黄素珍一脸的激动,张腊狗猜她可能又看了什么让她激动的戏文。 “哪里哟,冇看戏,看一群学生伢排着队在街上走,说是游行。呃,晓得啵,铁路上打死了工人,学生伢们气不过,一边游一边喊……” “哎呀,我当是么事让你脸上红彤彤的咧,搞半天是看学生伢们游行哪!那有么看头唦,都是些苕伢们!打死的不是他们的爹又不是他们的娘,扯着喉咙苕喊,喊饿了回去还是要自己的娘老子把饭给他们吃!” 张腊狗一向瞧不起那些学生伢们。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只会给那些革命党当枪籽子用。都是些苕。这是张腊狗对学生的基本评价。 “呃,跟你说哦,我想跟你说个正经事咧。”自从他们有了这种关系,黄素珍从来不对张腊狗称“您家”。她觉得称“您家”太过于客气,显得之间很“生分”,称“你”就更像一家人。 “你说唦!随说么事都可得!未必,我还有过冇依你的时候?” “那我就说的咧!”黄素珍先是用肩膀把张腊狗一怂,接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张腊狗的腿子上。张腊狗明白,黄素珍今天肯定有件让他不好答应的事情要说。黄素珍这样发嗲的样子不多。毕竟在一起同床共枕上十年了,新鲜味早就过去了。 “说唦说唦,答应你答应你。”对黄素珍,张腊狗总觉得欠着她一份情。不能让她生伢,他也晓得她心里不舒服。越是歉疚,心里就越是增了一层压力和障碍。 张腊狗明显地感到,在床上,自己完全不是黄素珍的对手了。现在,黄素珍坐了上来,薄薄的真丝裤,增强了肉挨肉的刺激。浓浓的香水香伴着年轻女人淡淡的体香,使这种刺激有了更多的立体感。张腊狗浑身燥热起来。他一只手捂住黄素珍挺耸的乳,一只手朝下游走,急切地揉搓起来。 “你看你你看你,大白天的!呃,你还冇听我说咧!”坐在张腊狗的腿上,黄素珍身子绞股糖样地扭。看似挣扎反抗,实际上是兴奋配合。这就更撩人了。张腊狗感到一种久违的冲动从下朝上蔓延,脑壳昏昏的。他觉得素珍在说梦话,自己也在说梦话,声音都很遥远。 “看你看你,大白天的,怕么事唦……有么事,快说唦!等下再说可不可得?” “我想去上学,我想去读书。这一天到晚,闲得烦死人!” “好好好,去去……么唦,你说么唦?”昏昏乎乎的张腊狗刚刚昏昏地答应了,突然清醒过来。这婆娘在说么事哦,读书,莫不是发烧啵?从来一页书都冇读过的,一个大字都不认得的,忽然要去读书,真正是哪根筋扭住了,真正是发烧烧糊涂了!张腊狗睁开还色迷昏朦的眼,瞄一眼这个还在自己腿上撒娇的女人,把在她胸乳上揉搓的手腾出来,放到她的额头上。这只手离额头近些。另一只手还在老地方,仍在下意识地揉搓。 “摸么事唦摸!你当我说胡话啵?戏都看厌了,又都是些假家伙!你一天到黑在外头,屋里鬼都打得死人!伢也冇得一个……” 黄素珍的声音咽咽的,身子也不扭了,软软的,瘫歪在张腊狗身上。 “好,你去,去,我又冇说不准你去!”提到生伢,戳到了张腊狗的痛处。他长叹一声,整个人也软了。 自从被安排到工会做事,李长江就辞了码头上的事,在铁路上谋了一份扳道工的活路。近四十的男人,还是个单身汉,搞起公益的事情来无日无夜,倒是洒脱得很,就是让他的老爹李大脚不停地唉声叹气。 “唉,我说大花子,你么样得了噢,你们两弟兄么样得了噢!” 为了拉扯大这两个儿子,铁塔牯牛样的汉子李大脚,又做爹又当娘,大半辈子就这么“寡汉条”地过来了。如今,少言寡语的李大脚五十好几了,仍然闲不住,还在码头上流汗。一两百斤的麻包,还是两只手一搂,嘿的一声就甩上了肩。每天回到家,李大脚捏起酒杯,往往无端涌上一股苍凉感。小花子汉江跟那个革命党冯先生走了;大花子长江,看样子也在做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事。“筷子挟排骨——三条光棍”,这哪里像个家哟!李大脚晓得大儿子喜欢吴秀秀,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唦!再说,人家早就是别人伢的娘了唦!哎,我么样养了这么犟的两个儿子噢! 见爹唉声叹气,李长江就嘿嘿憨笑几声,瓮声瓮气地说:“您家咯,急个么事唦?该有的,总会有的!您家这么急着想接儿媳妇?前几天,冯家的蝶儿姑娘不是来了的么!您家忘记了?跟您家打的酒您家不是还冇喝完么?跟您家拆洗的被窝还干干净净的咧。来,您家莫着急,我陪您家喝几口。” 每当儿子这样劝,李大脚总是朝大儿子翻翻眼皮子,一言不发。他心里骂:“狗日的,原先跟老子一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到处颠了几年,把个嘴皮子练活泛了!” 李长江的确练出来了。从外表看,还是那个一脸忠厚憨厚的大花子,平日里,与工友相处,也总是别人说得多,他听得多。别人说得热闹的时候,他顶多也就是陪着嘿嘿地笑几声。工友家里有了难处,李长江总会不声不响地帮搭上一手。可是,在正规的公众场合,在他参加或由他主持的工会活动中,李长江仿佛换了一个人,口齿伶俐,动作干脆,整个人显得精悍而干练。 李长江在铁路工会办公室里会见了张腊狗。 说是办公室,实际上也就是靠近江岸车站附近的一间青瓦屋。这里平日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这是前不久被铁路当局打死的一个工友的父母。这对老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的亲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说是照看工会财产,实际上是解决两位老人的生活,也为搞工人运动的人物们作个掩护。 李长江认得张腊狗,张腊狗不认得李长江。 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在十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秀秀为叔叔吴三狗子报仇,李长江参加了到英国租界“背娘舅”的报复活动。那天深夜,李大脚他们背走红鼻子杜拉,而用刀子勒逼住张腊狗,抽走张腊狗那根带匕首腰带的,就是李家大花子李长江。当时,张腊狗听到的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熟的小伙子的嗓音。如今,他面对的是一条铁塔样的大汉。 “嚯哟,个把妈,好大的块头!”见到李长江,张腊狗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去了。想想吧,这么苕大个块头,一看,就晓得是出苕力的,一看,就晓得是脑壳简单的苕货。嘿,这就是如今新冒出来的革命党?见鬼哟,这种人能搞得成么大事呢?要说咧,革命党,还是像冯子高那样的人物,才是荡得出辣汤辣水来的有板眼的狠角。 “你,就是前些时领头闹事的?”存了轻慢的心思,张腊狗的语气就明显地很是不恭。他完全放弃了到这里来的预定的方案,竟追问起前一段时间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的事来。本来,张腊狗今天到铁路工会,是为弄一趟车皮来办交涉的。 这件事,齐督军催得很紧。 “你是哪个?这里是民居,我又不认得你,你到这里来搞么事!” 刚才,李长江送走了一个朋友。这是位亦师亦友的友人。这个朋友要到上海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是什么会,李长江不很清楚。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要去晓得。即使是再好的生死朋友和兄弟之间,也保持着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临别,在码头上,朋友之间握手的时候,这个朋友的手加了一把劲,耳语样地说了一句:“伙计,兄弟,看来,我们工人,要有我们自己的革命党了咧!” 自从跟这个友人在一起,李长江深知读书的重要。虽然是“半路出家”,世上任何难事都挡不住一个勤字。只要有时间,李长江就读书。这位友人给李长江读的书,好多都是外国人写的。给李长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共产党宣言”的书。 这是两个长蛮长蛮多胡子的外国人合写的。这两个长胡子的外国人的头像,印得很模糊。看上去两个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胡子很多的印象。“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那本书开头这样说。李长江记得,这位友人讲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当时想,两个这么有学问的外国人,怎么不刮胡子咧?这样胡子拉沙的,么样吃东西咧?友人是到这个国家留过学的,听他说,这些外国人不吃饭,专门吃牛油,把牛油抹在面包上吃,喝牛奶。这样多的胡子,不把黏糊糊的牛油糊得满脸都是? 就因为这个思想开小差的插曲,李长江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幽灵”,只是一个比方,它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李长江从友人嘴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这是一种人人都在一起和和气气过日子的生活,没有扯皮闹襻,更没有你杀过去我打过来的事情。 这让李长江极其神往:嗨,要真的熬到了那一天,该有几好哦! 本质上,李长江是个喜欢平静过日子的人。 “思远兄说的我们自己的革命党,就是把那叫共产主义的幽灵引到我们国家来的党罢?” 友人名叫周思远。 李长江还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中,张腊狗不中听的话和不中看的嘴脸,明显地败坏了他的情绪:“到底有么事?这里人冇犯么法,你抖狠冇得用!” 李长江不买账的态度,差一点把张腊狗呛得翻了个跟头:咿嘿嘿,真是起早了咧,撞到鬼了啵!么样碰到个兔子都咬人咧!看来,这些出臭汗穷做工的,背后是有人在撑腰。要不,这个一看就晓得是个苕的家伙,出的气都这么冲呢! “莫误会,兄弟呃,莫误会,”一股杀气在脸上掠过,也就是一刹那,张腊狗的脸上就涂出一层谦和的笑。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衣襟往拢抿了抿。宽宽的腰板带上插着一把手枪。他的这个往拢抿衣襟的动作,是一种不炫耀武力的友好表示。“兄弟呃,莫误会。听说铁路上答应了您家们工会的条件,听说您家们就要复工了,我咧,来表示一点祝贺的意思。我咧,是汉口侦缉处的,也是冇得法子,打锣卖糖,各干一行,都是混碗饭吃。我们这一行要听江那边督军府的支派。齐督军,您家晓得唦,急着要一趟车,运退役老兵回山东老家。早一天运咧,这江南江北就早一天清静。” 张腊狗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是中听。李长江也听说了,这两天武昌省城那边,老兵闹事,不清静。 “是这个事呀,这是好事么,叫路局下个单子就可得了的事,何必跑到这里来说咧?” 血红的残阳,在陆小山看来,已经在这个山尖尖上停了几千年了。 这里是江汉平原向山区过渡的地势。坡度舒缓的山丘,呈浑圆的波浪向远方推去,显出水乡平原的温婉和山乡崎岖的雄峻在这里的相持和兼容。陆小山没有心情去欣赏眼前这难得的景观。他很紧张,很兴奋。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山下的铁路,两只耳朵一直耸愣着,生怕错过了火车那轰隆轰隆的奔跑声。 陆小山埋伏的地方,下面是两座山包夹着的一处隘口。前面不远处,是孝感火车站。 陆小山是今天凌晨进入埋伏阵地的。这埋伏的地点是齐督军选定的。 昨天傍晚,齐满元叫住正准备换班的陆小山:“小子呃,别走,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办。” 齐满元把陆小山喊到挂着地图的墙跟前。 “小子呃,识得地图不?”还没有等陆小山表态,齐满元就指着地图上一处黄褐色的块面,说:“这是从孝感火车站出来后,一处最窄的隘口,你,带领我卫队的全部人马,埋伏在这里。听明白了没有?哼哼,妈妈日的,看你的样子像是很不明白。也好,不要你明白太多,妈妈日的,你不管,你只要看到退役的老兵跳车从这里跑,就格杀勿论!听到了吧?这些老兵,昨天在汉口又抢了好多家商铺,我怕他们卷起财物窜进深山危害地方!再明白了吧?” 齐满元向陆小山布置任务的时候,眼光突然变得贼亮,似乎那两汪浑浊的眼水忽然澄清了一般。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这个老家伙,手段辣呀!这些兵,怎么敢接二连三地抢劫商铺咧,而且,还胆子大到从省城武昌抢到汉口!要不是这个姓齐的睁只眼闭只眼,这些大头兵有这么大的胆子?狠毒哇,怂恿他们抢劫财物,再到半路上拦截他们,既借这些苕兵的手捞一大笔财宝,又对省城汉口的商民人等有了从严治军的交代。是狠是毒!老家伙,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啊!”接受任务后,陆小山过细地想了一阵,他发现,他的机会是真正来了。 张腊狗越来越觉得是钻进了齐满元的笼子。 “这真是出鬼了啊,本来是劁猪的,现在被叫去阉鸡,这不是瞎搞么。老子是地方上的侦缉队,却要老子去押送兵车!这些老兵油子,一个个都是跛子拜年,稍微跘一下就以歪就歪的!叫老子去干这趟差,不是裤裆里磨刀,险而又险么!” 张腊狗心里千刀杀万刀剐地把齐满元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自己提醒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对那些老兵,能够装聋就装聋,能够装瞎就装瞎。好在,齐满元只是要侦缉队到孝感就打转回程。千万莫在阴沟里翻了船,把后半辈子的饭这一回都吃完了。 齐满元卫队的人如狼似虎朝车上赶这些退役老兵,张腊狗和他一班侦缉队的弟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完全像是在赶牲口。这些老兵,都是跟随齐满元从山东老家一路打出来的。谁都晓得,齐胖子有今天,齐胖子能够成为“湖北王”,完全是这些家乡子弟兵的血一路铺垫出来的。张腊狗看这些老兵,扛着抱着大包小包,在月台上窜,往车上搬,好像看到一大群蚂蚁含着残骨剩饭,拼命地往洞里头拖。人虫一般哪,个把妈!张腊狗的感叹油然而生。老子当年,在苗家码头,在四官殿码头,不也是这样么! “弟兄们,稍微快一点哪,要发车了咧!火车不是别的车,是有时辰的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家们!”看到李长江打起了信号、晃动信号灯,听到司机拉响了汽笛,张腊狗一激灵,赶忙扯开喉咙,朝还在搬东西的兵们喊。 “叫什么?闭上你的叫驴嘴!” “日你老娘,叫得老子烦了,送你娘一颗铜籽籽!” “催你娘的丧哦,齐满元老王八蛋赶俺们,你跟着起什么哄啊!” “快点,也是,兄弟,是要快点,奶奶的夜长梦多!来,从这边窗子里递进来!” 闹哄哄乱哄哄,骂的叫的,让行李碰疼腿,让重物扭伤腰的,直到又一声粗犷的汽笛盖过来,随着车轮哐当哐当的缓缓转动,这些乱糟糟的声音才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两个提着短枪的老兵,像幽灵样地爬上火车头。张腊狗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您家们不在车厢里,跑到车头上来搞么事呀之类,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随着这两个提短枪的兵,又上来两个一手提枪,背上还背着大刀片的兵。这两个背大刀的兵稍微年轻一些。 “兄弟,你说说,齐满元是真的叫你们来押车送我们的吗?说吧,说实话,我们还是兄弟!”先爬上来的一个兵,一脸的络腮胡子。他把短枪插进腰带,问张腊狗。 张腊狗把几个弟兄安排在车尾,自己带着两个心腹弟兄在车头蹲着。他也是事先留了个心眼,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控制车头,也好“荷叶包鳝鱼——溜之乎也”。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些老兵油子,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早就修炼得成了精。张腊狗想到的,他们早就想到了,张腊狗没想到的,他们也想到了。 性命这东西,一个人只有一条,谁不珍惜呢?大家都珍惜自己的性命,这样,生逢乱世,保命的本事人人都尽可能地练到最高水平。 “真的不晓得还有别的什么事,就是叫我们来送弟兄们。”张腊狗用眼色制止侦缉队一个弟兄掏枪的企图。掏枪,不是苕么!就是把枪先掏出来,把眼前这几个兵制服了,还有那一满车兵,凭侦缉队的几个人,能够制服得了?掏枪,不仅不能争取主动,反倒是送肉上砧板的愚蠢动作。 “真的不晓得别的么事!”张腊狗再强调,语气非常诚恳。为了加强他的诚恳效果,他还主动把两只手举起来,“都是吃这碗饭的弟兄,我何必哄您家们咧!这样吧,您家们把我和我弟兄们的枪都下了,您家们么时候让我们走,我们就走。” 张腊狗看络腮胡子的兵,真把他和侦缉队另外两个弟兄的枪下了,心里不仅不紧张,不气愤,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兄弟,你是条汉子。算了个球,他娘的,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络腮胡子麻利地把张腊狗几个人枪里的子弹退出来,把空枪朝张腊狗们一递。“也是不得已,兄弟,莫见怪,也不难为你,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说不定哪天他娘的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从远处传过来。由于距离很远,这声音就有些缥缈,显得不真实,像是盖着锅盖炒豆子,豆子炒爆了,声音闷闷的。 哐当哐当……呜——!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陆小山从有些迷糊的状态中彻底清醒过来,浑身每一根神经顿时绷紧了。 “菜来了!天助我也!狗日的张腊狗!张腊狗,狗日的!” 昨天,齐满元对陆小山说,孝感车站那边的事,有驻在车站的部队负责。火车上有汉口侦缉队张腊狗一班子人押车,他陆小山只管堵截。 “堵截?老子连汤带水一锅烩!” 那一轮仿佛挂了几千年的血红的夕阳,已经从山尖尖上滑下去一大截。陆小山朝身后扫了一眼,他很惊讶,这颗血红的夕阳,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白刺刺的,像一张受了枪伤失血过多苍白的脸。 “大哥,您家看,能不能让我们这几个弟兄下去咧?” 一过孝感车站,张腊狗就对络腮胡子兵恳求。张腊狗很清楚,络腮胡子兵肯定比自己要年轻。但这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如果,络腮胡子同意让自己和几个弟兄下车,或者,哪怕只同意让自己一个人下车,就是要喊一匹狗或一匹猪是爹,张腊狗也会毫不犹豫一迭声地喊! “个把妈,这是么时候噢!不晓得么时候,不晓得从哪个旮旯里飞出一颗枪籽籽,这脑壳就成开花的瓢了咧!” 张腊狗已经产生了一种自我哀悼的情绪。 张腊狗甚至想到了黄菊英,想到了陆疤子。 “不行哪,胡子!驴日的这几个人不能放!胡子哥,难道没有发现,今天,这是他们早就预谋好了的么!他娘的这是在赶尽杀绝呢!有几个肉票押在这里,说不定驴日的能够挡一阵呢!”一个腮帮子上老大一颗红痦子块头像扇厚门板的兵,主张不要放了张腊狗。 “唉哟,大哥叻,您家这话咧,是对一半,错一半哪。”张腊狗连忙接茬。他生怕络腮胡子老兵听了红痦子的话,“要说咧,您家们的那个齐老爷,也真正的是不讲一丁点情义,看这个样子也是在把您家们往死里头整。我说您家说错了咧,是您家们要是把我们当肉票,这就错了。我们跟您家们的那个齐老爷,更是一点关系都冇得!您家们还是他您家的同乡。我们狗鸡巴都不算!您家们要是把我们当肉票,那是一点用都冇得的!说实在话,老哥子,要是杀了我们,对您家们有益,我们也是心甘情愿,死的总还算是值得。您家们看唦,杀了我们几个,又对您家们冇得好处,这不是割卵子敬菩萨,两边都不落好么!” 张腊狗绝对不是个有口才的人,他也不喜欢别人长篇大论。平时,和他的弟兄们在一起,他也多半是多听少说。与人相处,三句话不对,宁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懒得多说一句话。为了活命,张腊狗忽然变得伶牙俐齿了。看来,一个人的某些并非长处的功能,碰到性命交关的时候,还是可以激发出来的。 “算了吧算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用处,要走就走吧!娘的,这里又没有车站,你们怎么下去呢?” 络腮胡子动心了。也是,刚才,在孝感车站,是最危险的。得亏老子多长了一个心眼。娘的,要是真的在那里停了车,老子这一车弟兄,一车老小,不都被一锅烩了么!马上就出湖北省了,再也不是姓齐老王八蛋的天下了。再说,留着这几个外人在车上,还要人照看着他们,多个外人多桩事。去球,让他娘的下去吧——“痦子,算了,你说呢?损人又不利己,也是个理。怎么搞呢?对不住哪,娘的,只要你们有本事跳下去,你们就下去吧!” 陆小山在尸体堆里穿行。眼前的这些肉体,基本上都是尸体。暂时没有成为尸体的,也多是出气多,进气少,离尸体不远了。车厢里还有一些活人。这些活人多是老弱孩子。陆小山命令他指挥的兵们挨个地把每节车厢都搜了一遍。除了给这些少小老弱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凡是有一点值钱的,都席卷而空。陆小山没有一点怜悯,也没有一点恐怖。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天生军人兼亡命之徒的素质。自己的血管里流的是爹的血。听娘说,爹会吃会玩,会往怀里扒钱,也会往冤枉地方用钱,还是个典型不怕死的角色。 “哼哼,伙计,你这怀里么样搞得鼓鼓的呀?”他走到一个兵面前,停住,用刚才捡到的一把马刀的刀背,拍拍这个兵的肚子。 接受这次任务,陆小山一点也没有受宠若惊的心情。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虽然年轻,却能够审时度势,很注意揣摩人的心理,特别是他上司的心理。自己本是个无官无职的大头兵,如果说特殊,也就是督军身边的贴身卫士兼文书而已。没有资格参与督军的军机决策,晓得的机密也很有限。齐督军把这大的指挥权交给他陆小山,督军府里头的很多有权有势有宠的人,都很羡慕很想不通。觉得不可理解,觉得是督军昏了头,把肥水流到外人田里去了。只有陆小山不这么看。他看出这是齐满元的一箭多雕之计。他陆小山不是被督军信任,而是被督军出卖,彻底地出卖。稍微想一想吧,这次任务,说得冠冕堂皇,是阻止退役老兵把抢劫湖北百姓的财物卷带逃走,实际上是在这堂皇的口号下,把这些财物搞到齐满元手里去。这本是屠夫和抢劫的勾当。齐满元如果派身边的亲信去,自然是好,但亲信和叛徒往往只隔着一张纸,齐满元自然不愿意授人以柄。叫陆小山去就没有这些弊病了。这是个没有什么深交的年轻人,而且是本地人。齐满元设计得很周到,他不相信陆小山这小子有胆子敢于吞没他的财物。再说,死了这么多的人,被抢劫的财产一根毛也没有还把老百姓,一旦激出了民愤,惊动了上面,他齐满元也有个毫不心疼的替罪羊! 任何事情,不管如何云遮雾罩,一旦看清白,也就没有什么对付不了。陆小山晓得,这次事件,从省城兵乱到汉口的抢劫,又有今天拦截兵车,全数消灭退役老兵,地方和京城的北洋政府当局,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无论齐满元把谁当替罪羊推出来,他齐满元都逃脱不了责任。最起码,也是个治军不严。何况,无论是地方还是京城,要倒齐满元的人多的是。一条狗吃得太饱了,一头牲口太过于霸槽了,难免被其他牲口所踢咬。齐满元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齐满元的阴谋和下场,所以,执行这次“任务”,陆小山是作为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来对待的。他下了死命令,一个拿枪的都不能跑走,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他特别清醒,过了这个村,就再也冇得这个店了。老子一朝权在手,就看老子来抖狠。他特别重视两桩事。一是所搜集到的财物,一点也不准当兵的赶马混骡子浑水摸鱼,一是绝对不能让张腊狗逃过今日这场劫难。对这两桩事,陆小山也都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说法:“这些东西都是齐督军要的,跑走一个人,就等于丢掉一份东西,谁闷声不响地拿走一份东西,就是对齐督军的背叛!” 陆小山想的比齐满元还要周全。 这个被陆小山用马刀指着的兵,已经往裤腰上系了三件绸衣服了。陆小山早就看到了,没有作声。他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水至清则无鱼。要鸬鸶下水捉鱼,还要喂一条小鱼咧,把眼前这些兵们逼急了,自己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是,这个兵又往怀里揣了一条拇指粗的金闪闪的项链!这就不能再容忍,再装马虎。 “几条绸裤子倒是无所谓。这金子珠宝,可是老子的东西啊!”陆小山早就把这些贵重东西算作是自己的财产了。 面前的这个兵还没有往外掏金项链的意思,反而是一脸恼羞成怒的脸色。陆小山好像没有看到他的脸色,也顾不得旁边朝这里看的兵们在想什么了。他手一翻,对着士兵的马刀背,倏地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另一只手上,本来垂着的手枪,也抬了起来,像毫无感情死神的眼睛,随时准备朝任何一个敢于反抗的人发放死亡通行证。 这个腰缠怀揣的士兵,脸色由愤怒变成了苍白。紧紧握着枪的手明显地松了。 权力这本来是无形的东西,此刻变成了有形之物,而且让人感到异常沉重:“他娘的,开个玩笑,你一个嫩娃娃,考考你的眼神,考考你对我们齐大帅的忠心呢!嘿,你倒认真了,嘿嘿……” “我也晓得你是在开玩笑啊!”陆小山也顺坡往下滑。 凡事只能打九九,不可打十足。 陆小山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 “张腊狗这个婊子养的咧?么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咧?个把妈,算他运气好!” 第三章 1921年——刘宗祥 穆勉之 听说有个叫牟兴国的什么将军团的人来访,穆勉之的眼睛眨了好久,问: “么事牟兴国,是不是把谢子东搞垮了的那个么参议呀?” 穆勉之不认识牟兴国,但是管占的位置多么好,在汉口炎夏的高温中,发挥的作用并不大。这就有了可能是全中国最早最朴素最自发最经济最卫生的夜生活。住在江边、汉水边的人家就好多了。无论多么热,江上河上,总时不时有潮润润的风吹过来。风,而且是潮潮润润的风,真是老天爷对炎夏汉口人最大的恩赐咧!像牛马样地奔忙了一天,像猪狗样地混了一肚半肚子的食,流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多,装进肚子里的气,比吃进肚子里的食多。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疲惫的肉身和疲惫的心灵呢?一碟花生米,或一把枯黄豆,二两汉汾酒,固然也是不错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汉口,有几多人享得起这份福呢?江上的凉风,天上的明月,自然是最好的了。 好就好在它们不要钱。 汉口人实在太累了,汉口人实在活得不容易,所以,此时此刻,粘贴在西边天隅的那一弯残月,虽然自己也很憔悴,但还是用很有怜悯意味的眼神瞄着酣睡的汉口。 炎夏汉口人酣睡的这一段好光阴,也是某些人做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汉口的玉带门,本是旧汉口城的第一个城门。芦汉铁路修通后,这里建了一个车站。这是个不怎么使用的车站,主要供调车用。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车站。没有办任何手续。他们无需办任何手续:比这时辰还早一些的午夜时分,人数不多的一伙军人,悄悄接管了这平日根本不上客的车站。昨天傍晚,正当汉口人热火朝天搬他们每天必搬的各色床具时,一辆机车开进了车站,挂上了早就停在这里的五节车厢。这五节车厢,外表都显得很陈旧,油漆斑驳,很多地方生着很难看的黄褐色的锈斑,像是拖到这里来修理的样子。这一行匆匆的特殊乘客,默默地站在火车边,盯着十来个搬运工模样的人,从一辆汽车上往火车里转卸行李。从搬运工沉重的脚步可以看出,这些行李都很沉重。从行李主人盯住搬运工的专注神情,可以想象到这些行李的重要。 “你们乘今天下午的那趟车走,把这些出臭汗的也带上,让他们到孝感再下车。 “齐满元再一次嘱咐他最贴心的侍卫官,他的幺儿子。再没有比这个侍卫更贴心的了。齐满元朝空荡荡的火车站扫了一眼,又朝空荡荡的汽车扫了一眼,长吁了一口粗气。 齐满元这声叹息的内容很复杂,有些眷念的伤感。妈妈日的,老子在这里干了八年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他又朝兼贴身侍卫的儿子看了一眼。儿子正站在车窗前,准备最后跟老子告别。儿子神情冷漠。一阵从心区钻出来的疼痛,迅速向齐满元全身辐射开来。他恨极陆小山。他也恨极自己。他恨陆小山把他策划很久的计划给毁了。他恨自己,居然看不出陆小山羊羔的外表,豺狼的心肠。“老子一辈子算计别人,却让一个小娃娃秧子给算计了。妈妈日的,姓陆的小子,卷去的那一票,不少呢!相当于武昌汉口好几家商铺呢!当初,真该让几个儿子去办这件事的。一念之间哪,一来怕他们沾祸,二来也是个有性命之忧的差事。怪不得,儿子们都不高兴呢!”齐满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疼的感觉,抹一抹脸上的油汗:“走罢!” 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由于对那些行李太专注,他早已是汗透衣衫了。 “妈妈日的,这汉口真他妈热,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补充。 “咿,伙计,吭吭!开门了?等你开门,等得脑壳都大了咧!”一个对王发记包子铺牛骨头汤情有独钟的老食客,对正在下门板的王利发打招呼。这老顾客,趿一双木头拖鞋,也不待王利发答应,呱嗒呱嗒径自往店堂里头走。 “吭吭!伙计,老板叻,兄弟哟,么样搞的唦,这些时都不开门,我的舌头闲得一点味都冇得了!伙计,跑到哪里去了哇!么样一家人一个都冇看到哇?” 老顾客呱嗒呱嗒走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这里是应该有一点穿堂风的。 这是他热天坐的老地方。王利发记得,冬天,这个老客是坐靠灶间那张桌子跟前的。冬天,那里比别处暖和。 “么样,伙计,老板叻,水还冇烧开?吭吭吭!”今天没有穿堂风。或许,天太热了,有一点风也被热得吓跑了。老顾客把手上的那把大蒲扇拍得啪啪响,像是在扇风,又像是在赶苍蝇。这把扇子用得很苦。缝包扇子边的布,黢黑稀烂。看得出,这扇子和它的主人很般配,都很有些年头了。 “哎呀,哎呀,是您家哪大哥!水就开,就开!您家只稍微等一下子!您家今日真是赶得巧了咧,鸡叫头遍买回的牛筒子骨,扇板骨,熬到这早晚,您家好好喝一碗,头道汤,二道茶唦您家!”对于老顾客打听他们全家这段时间去向的问题,王利发用一连串热情的招呼,轻轻带了过去。 陆小山再三嘱咐过,这段时间家里人的行踪,一点也不要对外人谈及。 要说呢,这个老顾客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就是当年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说起来,老叫花子和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是生死弟兄的交情。十多年过去,老叫花子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痨病壳子的身板,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这是大热天,他不怎么咳,一到冬天,不开口咳得要少一些,一开口,就咳多话少,有限的话往往被淹没在激烈的咳嗽里。现在,老叫花子已经“退休”了。他就在这王发记包子铺对面,赁了一间房子,也不开伙,一日三餐都在王利发这里混。当然,吃多少,付多少钱,却是极规矩的。这一点,是当初就说好了的。如果王利发不接钱,他老叫花子就不进这家包子铺的门。江湖规矩,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这样就达成了一致。好在王利发心里也有数。虽然是个叫花子,总是道中的一方“诸侯”,也是一处庙里头受香火的首座菩萨,手头总是有几个的。不把残年余生安排妥当,老叫花子也不会“金盆洗手”。 “咿?也是呀,么样忘记跟老叫花子大哥说一声咧?哦噢,走慌了,走慌了!个把妈,走慌了,老叫花子大哥,算个么外人咧!装马虎吧,哪个晓得小山是么样想的咧?那小杂种一肚子的心窟眼!让他自己跟老叫花子说。” 脑壳里头打了个转,王利发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老叫花子的好。 “王老板,您家的铺子这些时到底为么事不开门哪,吭吭!害得我口里硬是吭吭吭……” “哦噢哦,汤来了,汤来了!大哥,莫烫到了,莫烫到了!哎呀,我还不是想到天气热,这牛骨头汤又辣……” “老兄弟叻,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亏您家还熬牛骨头汤吭吭!这多年,媳妇都熬成了婆咧,吭吭!剃头匠都熬成老板了咧,今日倒说起外行话了!越热越出汗,越冷越打颤。吭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唦!” 老叫花子对他们一家的行迹有这么执著的兴趣,让王利发实在是又尴尬又高兴。 他为不能满足这位老哥的好奇心而尴尬。 王利发并不知道,陆小山把齐满元准备独吞的金银财宝席卷一空,但看陆小山狼狈而兴奋的样子,不但一直不过江到督军府上班,还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心里明白,这小杂种惹了大祸。陆小山是在王利发身边长大的,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异姓父子,一向处得不错。看着陆小山一天天像个人样了,知书识字,聪明写在脸上了,王利发很高兴,很自觉地把自己放到这个家庭的次要位置上。王利发本来就不是个有竞争心的人。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很少对生活拿什么主意。先是听自己老爹的,爹死后,就接着听王玉霞的。现在呢,这家庭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又成长起来了。有时候,王利发搂着王玉霞暖烘烘的身子,心里常常充盈着满足和幸福。王玉霞的身子..,皮肉虽然有些松弛了,特别是腰颈两处,最能显现女人年纪的地方,已经有多余的赘肉了。但王利发仍很满足。王利发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女人呢!自己的! 至今,对于女人,王利发有刻骨铭心伤心伤肝的感受。 他始终不能忘怀,在紫竹苑陶苏面前,面对一览无余香喷喷的女人,他变成了一只鼻涕虫,在汉白玉铺就的通往人道圣地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这只孤独的鼻涕虫,多么希望能够完成天生的责任,修成大道哦!但是,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到他本应该做到也有能力做到的事。王利发曾不止一次地回忆和陶苏在一起的所有细节。他发现,他之所以在关键时刻变成一只鼻涕虫,完全是因为他的努力太孤独,他所行进的路,虽然是一条美得让他炫目的路,但却是一条毫无生气冰凉的路。他没有得到任何路标的提示,他没有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热情的鼓励和帮助。他仿佛听到土地说,不能责怪土地,只能怪犁铧不行,再说,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土地! 在王玉霞身上,王利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可以扬起男人风帆的昂扬的男人。 和王利发的结合,对于王玉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经没有初恋的激动,没有新婚的紧张。曾经沧海难为水。王玉霞把一切都给了陆疤子。感情肉体和灵魂。这些,可能王玉霞自己说不明白,但是,她早就用自己的爱和恨,用自己恶狠狠的骂和长久而深刻的思念,在燃烧自己很平凡的人生。王玉霞知道,她没有也不可能像爱陆疤子那样去爱王利发。用王玉霞藏在心里的话来说,那就是,再也不会疯了。和陆疤子在一起,王玉霞随时都可以疯起来。她心里很清楚,谁都说陆疤子不是个好男人。可她就是喜欢他。豆腐白菜,各人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自然是王利发所无从知晓的。在男女之事上,王利发从来就是个流浪汉。现在,就像一只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船,一只疲惫不堪浑身伤痕的小船,在充满物欲的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好久好久,看到了一处可以停泊可以喘息的港湾。 “伢的姆妈,噢,小山的妈,哦,玉霞……”第一次同床共枕,王利发就像长久在沙漠上跋涉的旅人,陡然见到一处绿洲,当他使出最后一丁点力气奔到这一汪碧水跟前,却失去了痛饮一番的力气。疲惫的旅人,一任绝望向全身弥漫。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只遥远的鼻涕虫,在潮湿的沙滩上苦苦挣扎!噢,这可以闻到甘泉芬芳的沙滩哟!历史常常重演,人生也屡屡重蹈覆辙。王利发对自己很失望,对自己这不中用的皮囊,深感遗憾。 就在被绝望攫住的当口,王利发感到,一只柔柔的手,轻轻地抚了上来。这哪里是手哦,这分明是鼓励和证明生命存在的神杖。这哪里是对肉体的抚摸哟,这分明是对另一个遥远疲惫灵魂的激励和呼唤。于是,奇迹产生了。王利发看到,在他苦苦挣扎的沙滩上,浸出了一窝生命之水。这多像汉江边柔软的沙滩咯,轻轻地揉搓几下,潮湿柔软的沙地,就有了反应,有了深情默默的回报。他不需要再苦苦挣扎了,他不需要再自怨自艾了,他只需把头埋下去就行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王利发不是佛门弟子,不懂得即心即佛的道理。但人都是有佛根的。此刻,他就在心里无数遍地念叨他信仰的“阿弥陀佛”——“哦噢喔玉霞玉霞,玉霞!” 我佛慈悲,我佛恕我,王利发真的是这样念叨的。 “王老板,您家听说了冇哇,省城那边掌作的,换了人咧!”汉口人把主持某一项事情的负责人称为“掌作的”,主持某一项事情,就叫掌作。推而广之,他们把掌管一方的官员,也叫掌作的。一个和王利发很熟,就住在隔壁不远几家的顾客,自己喝了一碗牛骨头汤,一边用手背擦着油乎乎的嘴,一边朝王利发喊。 “哎,伙计,再来一碗哪,您家哦嚯嚯嚯,狗日的,辣死了,狗日的辣死了!” 可能是把揩嘴的手揩到眼睛上了,天又热,一阵火烧火燎,辣得他不停地直吁吁。 “我晓得,您家是喝一碗,还要往家里带一碗的。” 王利发有思想准备,好多时没有开门,这一开门,生意肯定会挤破门。人的口味也真是怪,这热的天,还非要吃辣的,还要越辣越好。辣得一头一脸的汗,辣得鼻涕眼泪直流,口里还要一个劲地说好。正如其他的熟食业老板一样,王利发也不吃自己铺子做的东西。不是别的原因,闻多了,厌了。再说,王利发本来也不怎么爱吃辣东西。他觉得,吃辣东西最受罪的是舌头。辣得舌头直弹,恨不得把舌头割了甩得远远的,恨不得这舌头是别人的!又揩鼻涕又揩汗,又要不停地唆舌头,忙都把人忙死了!不晓得一些人为么事吃得这样有味!不过咧也得亏这些怪口味的人,冇得他们,我王利发哪来的钱赚咧?冇得钱,么样能够把小山那个小狗日的盘成人咧!不是老子尽心尽力地盘这个小杂种,玉霞么样肯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咧!王利发看着他的顾客,一脸的慈爱和感激。 真正能把顾客当上帝的,在汉口,就是王利发这样一些小生意人。 “王老板,兄弟叻,您家真是吭吭越活越显得年轻了咧,真的呀,吭吭!您家看唦,脸上光溜了咧,真的吭吭,我哄您家做么事唦,呵您家的热屁?求您家把点么事给我?我喝汤还不是该把几多钱,吭吭,就把几多钱,这吭吭是早就说好了的咧。” 应该说,凭老叫花子得的这个病,他就不该沾酒嗜辣。他原来也的确是滴酒不沾的。可是,自从陆疤子死后,老叫花一改往日的习惯,变成一个对杯中之物极爱爱极的人——“兄弟,我对不住你呀,我冇把你救出来呀!我活着做么事哦,还有一班弟兄丢不开呀醒着不如醉了好哇!” 也怪,酒一进喉咙,老叫花子随怎么说话,都不咳嗽了。开始,老叫花子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个怪现象,后来意识到了,于是,就更离不开酒了,于是,话也更多了。 汉口人对这类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他们“酒麻木”,后来干脆简称“麻木”。当然,七十多年后,这个简称,在汉口有了新的含义,那是后话了。 好一阵忙过去了,王利发发现,这个老顾客还坐在那里。一个扁扁的小瓶子,大约可装二两罢,怎么喝了这么半天还冇喝完咧?真是有功夫,修炼出来了哇!王利发暗自赞叹。他也喜欢来几口,也能这样慢慢地“润”。但像这样捏着个塞屁眼都嫌小了的瓶子,从一清早就开始,用过早的一点东西,有滋有味地润半天,还真是叫王利发佩服。 “那是,那是,脸上光溜了,脑壳上也光溜了咧——我说,大哥叻,您家真是有板眼哪,一碗萝卜牛骨头汤,一个扁瓶子,硬是就可以润一早晨哪!” 不知什么时候,王玉霞从灶间出来了。她想今天早点把门关了。今天儿子要回来。儿子出去避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喝这一点还算板眼?怕您家不相信咯,您家就是把一颗枯蚕豆给我,我舔一下蚕豆,抿一口这酒,说三斤多了,喝个么斤把两斤,只当好玩!” 这就是典型“麻木”的话了。凡“麻木”,对酒,最大的特点是“好”。这个“好”字要这样理解才恰如其分:酒,对于他们,少不得,也多不得。 “真是咧,就这几滴,就胡说八道起来了,还斤把两斤咧!大哥呀,您家莫像个麻木样的哦!”王玉霞脸上笑盈盈的,骂老叫花子。她晓得,老叫花子口里臭,其实,心里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 “么事叫像咧?本来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个麻木!” “我就不晓得您家是麻木!我只晓得,您家是个喜欢喝两口的老叫花子!” “哎呀,哎呀,公子少爷回来了,老奴这厢有礼了!” 口里没大没小,高一句低一句的,从陆小山记事起,这个风尘异人就是这个样子了。但陆小山不知道,老叫花子一看到他陆小山,总是百感交集——“个把妈,疤子哦,有这么灵醒的个儿子,你也闭得上眼睛了哇!” “噫呃?你们说,老子么样总是驼子打伞——背湿(时)呀!听了那个么兴国的,把刘宗祥那杂种从洋行挤出去,又出钱又出力,把齐满元赶走了,指望在汉口商会会长的椅子坐一盘的。这下好,麻雀掉到粗糠里,白欢喜了一场!” 穆勉之气鼓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的狼。 “大哥,您家莫怄气,那个么商会的个狗屁会长,有个么做头唦!就是多在台子上坐一下子的个事!”毛玉堂小心翼翼地劝。 “是的唦,是的唦,大哥,是不值得怄!您家就是做这个么买办,也冇看到么好处!生意总不是靠我们自己去做!那些当官的,还有那些长一张嘴巴子到处说的,不都是想在大哥这里得点好处?都是抽了鸡巴就不认人的,是么好东西!”孙猴子也劝。 在穆勉之的兄弟们中,孙猴子是最关心他大哥的。可以说,他是真正忧大哥之忧,喜大哥之喜的。看到穆勉之心里不舒服,孙猴子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嗯,老五哇,你说得在点。老六噢,您家那是劝我的话,要是真的照您家那样去做,中华民国的总统,都冇得人去做了。硬邦邦的一把椅子,还抢过去抢过来,打得天下都不安生,为么事?真的就是为坐一坐?兄弟叻,都是生意呀!” 尽管两个兄弟的话都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自己倾诉了,人家也抚慰了,还能指望在自己弟兄们中得到太多的东西吗? “大哥叻,您家像这样一说咧,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就放心了。我是怕您家怄气,就说些折本倒算、赚钱顺算的话。要是真把个么商会会长的帽子您家戴,怎么冇得好处咧?把戏总是靠人去变的唦。茅厕里头的臭屎都能变出钱来,一个商会的会长,还变不出钱来!” 这才是毛芋头的真心话。看来,毛芋头是越来越有心计了。 毛芋头的心智,也是在这多年黑道白道生意场中斗出来的。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个形象猥琐、言语生厌的人物。尤其是他那一头的瘌痢壳和一口的脏话,常常让人唯恐避之而无不及,谁还去注意他是不是有心计呢!其实,他和孙猴子都还算是有心计的人,只不过,两人的心计表现形式不大相同。毛芋头是用成天口里骂骂咧咧的一派粗俗,把他的心计掩盖起来,让你觉得,在这方面,他是个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人。孙猴子不同,平时话就不多,说话带出的“渣滓”也不多。除了长得像猴子,看上去精眼毛贼的,其实,在穆勉之的弟兄中,除非逼急了,他最不爱动害人的心思。 穆勉之又朝毛芋头和孙猴子看了一眼。 嘿嘿,真是看不出咧,我的这两个兄弟,都学贼了咧!都晓得动心思了!穆勉之仍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过,这时候,他已经不是怀着激愤的心情在走了。他是在犹豫,装在心里好几天的一件事,要不要拿出来,和这两个兄弟商量一下。 山东籍的湖北督军齐满元卷款逃离省城的第三天,又召开了一次商会会议。不过,这次会议的召集人,不是汉口华商商会会长周伯年,或者说,会议的实际召集人不是周伯年,而是新上任的湖北督军栾耀祖。 会议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穆勉之印象都模糊了。就两个字记得牢: 要钱——除了要钱,还是要钱。反正是走了一匹饱狗子,又来了一匹饿狗子。 穆勉之倒还记得,栾督军作了摊派要钱的演说,磕碰着马靴上的马刺,很有节奏、很有气派地走了之后,会场上突然一阵寂静。对这一阵寂静,他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太像深夜的荒冢坟场了。甚至比深夜的荒冢坟场显得更冷寂。深夜的荒冢坟场,虽然没有人声,总还有蛐蛐之类虫子的声音哦!这太可怕了。好在,这一阵寂静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被一阵嘤嘤嗡嗡的嘈杂声所代替。 “周会长,您家这是唱的哪出戏呀,么样,捉放曹?” 汉正街槽坊业的代表彭大年,最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连他都觉得这太让人受不了。 “呃,周会长,人家栾督军是投笔从戎,您家咧,几时弃商从戎了呀?” 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矮胖墩墩的身子从周伯年身边移开去,临移开之前,细声细气地发了一句牢骚。 “穆先生,您家是不是说一说咧?前些时,您家一鼓噪,不就把个山东督军赶走了么!今日这场面,不是您家盼的么!”周伯年朝穆勉之丢过一句带刺的话。 周伯年心里有气。但是,他不能对着像彭大年、田易发这样的同仁发脾气。这都是些厚道的生意人。他们做的,都是老实生意。像他们这些做老实生意或小本生意的商人,对这种今天收钱、明天派捐的事,自然是深恶痛绝且胆战心惊的。他们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也不为过。哪个叫自己是会长咧。你穆勉之就不同了咧。 平时,用正经生意装门面,拼命做黑道生意赚钱,还搞些“吃黑”的勾当。这也就罢了,前些时,你要出风头露脸,拿出一副要把我这会长扒到旁边去的架势,承头筹款赶什么齐满元,说他是吸血鬼,又是外省人。真是,一匹狗子吃饱了,再怎么吃,也有限么!这下好了,来一匹眼睛都绿了的狗饿子!你姓穆的今日总要有个说法吧! “周会长,您家这像是在下我的卡子啊?也真是太抬举我穆勉之了咧!”穆勉之没想到周伯年会突然发难。 在汉口商界,周伯年有忠厚长者的口碑。周伯年常说,经商要紧的是有道。盗尚且有道,何况经商咧!将本求利,本大大做,本小小做,这是为商之道。守着这个道,再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搞出一点真板眼来,那才是真本事,才是我们商人中的大手笔。经商不守经商之道,冇得一点规矩,撮白日哄,歪门邪道,不是正经生意人。还有一桩,周伯年最见不得外国人在汉口横行霸道。做生意的洋行,就凭脸上的高鼻子凹眼睛,瞅准中国当官的冇得胆气,不敢管这些外国人,也是欺行霸市,玩刁耍蛮。在这一点上,周伯年甚至对刘宗祥都有微词。 周伯年刚刚把眼光从刘宗祥脸上扫过,就听见穆勉之敞开喉咙的反击。 穆勉之的脸色也实在难看。周正的国字脸,整个一片猪肝色。他把长袍的下摆从膝盖上一抖,虎地一下就站了起来。那样子,像是马上要冲到周伯年跟前去,跟周伯年拼个你死我活。 “穆先生,这是在开会咧!您家么样忘记了,这个会是栾督军主持的呀,您家有意见,有想不通的,想发脾气,刚才栾督军在这里的时候,您家发出来,我们都跟着扬眉吐气咧!”坐在离周伯年很近的刘宗祥,实在看不过去了。这周伯年偌大把年纪,一个须发苍苍的老人,你穆勉之抖的哪门子狠呢? “你,你……与你何干?你莫要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 黄鹤楼是建在省城武昌蛇山黄鹄矶头的一处古建筑。这黄鹤楼不仅此地有名,在全中国,也是声名远播。 穆勉之说的“黄鹤楼上看翻船”,其实和集家嘴应为接驾嘴一样,属于以讹传讹的口误。应该是“黄鹤楼上看帆船”。一字之差,真是谬以千里。一个揭示一种极阴暗的心理,幸灾乐祸,就只差落井下石了。一个表现了一种很高雅的审美情调:既可以想象出“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期盼与伤感,亦可生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开朗与旷达。 不过,在汉口,凡像穆勉之这样说的,都是幸灾乐祸的意思。 穆勉之停下踱来踱去的脚,从汉口商会会场的回忆中拉会思绪:“我说叻,两位兄弟,有这样一件事,您家们两个拿个主意。”穆勉之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在真羊皮沙发上。在穆勉之,这是表示他所说的事情很重要,是一个表示慎重的习惯动作。 “大哥,您家说,您家说!”孙猴子声音不大,口气也很平淡,但心里却很激动。凡这种情况,他的大哥一定有非常要紧的事情。 “大哥,还有么事不放心的唦?老六我冇得别的,只有颈子上的这颗瘌痢脑壳。 这烂脑壳,钱是不值几个的,兄弟倒还看得蛮重,只要您家大哥藏书网一句话,承刀受枪籽子,都敢用这癞痢脑壳接!” “我的好兄弟们哪,好兄弟们哪,哎!”屁股刚落沙发的穆勉之,又腾地弹了起来。好像沙发上有蛮大一条蜈蚣,在他的屁股上咬了一口,又好像沙发上有蛮长蛮尖的一根钉子,把他的屁股戳了一家伙。其实,这也是穆勉之感情激动的习惯动作之一。“冇得那样吓人,冇得那吓人!是这样的,前天商会的会散了之后,武昌那边的那个么牟兴国,跟我说,要保荐我做汉口这边禁烟局的局长。您家们看看,这事做不做得?” 看到钟毓英,芦花真是很吃惊。 她见这位女主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芦花在刘园服务这么多年,总共是否见过钟毓英三、四次,都拿不准。对于刘宗祥这方面的家务事,芦花绝对听丈夫二苕的:不该晓得的莫去晓得,不该听的莫听,不该说的莫说。 更让芦花吃惊的是,钟毓英不是一个人来的。跟着这位女主人一起到刘园来的,还有小梅,另外,还有十五六岁的一对少男少女。 “哦哟!这两个伢,好灵醒咯!真是水汪汪的咧!么样长得这样像咧?硬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龙凤胎咧!” 芦花一时间很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身后是一片柿子林。柿子已是橙红色。柿叶差不多都红了。柿叶是从中间开始红起的,就像那红是国画中的酡红,兑了少许的水,往宣纸上那么一抹,就酣畅有致浸润开来,只留下淡绿色的一圈边。这一圈淡绿的边很窄,却极其醒目。 仿佛昭示这一年一度生命的燃烧,已快到尽头,留下那么一抹绿色的留恋和伤感。 芦花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她没有文人骚客见一叶落而悲秋的感动。只是,当一片红叶恋恋不舍地从她头上飘落下来,在她眼前划过,她才连着眨巴了几下有些呆滞的眼睛。有好一阵子,芦花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随毓英和小梅一起来的一对少年。到目前为止,芦花虽然为二苕生了三男两女五个伢,但只要她一看到伢,特别是很灵醒好看干干净净的伢,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羡来。 芦花和二苕的几个伢,也都是很灵醒的。老大是个儿子,十六岁了,在祥记商行跟着赵吉夫学手艺。老二老三都是姑娘,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按吴二苕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女孩子就在园子里,跟着她们的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混混手,过几年再大一些就嫁出去算了。可刘宗祥不同意:“我说二苕哇,如今,民国了,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为么事不送她们去读书咧?冇得钱,好办唦,我刘宗祥,出这几个伢的学费,未必还有么难处!您家们不好意思?那也好办,把您家夫妻两个的工钱再长一点,不发把您家们了,就只当拿出来缴伢们的学费。” 就这样,吴二苕的大儿子吴诚,十岁开始读书,读了几年,自己觉得发蒙晚了,又是长子,要给爹娘分担忧愁,想学做生意,刘宗祥也依了,安排在祥记商行。 二女儿小月、三女儿秋桂,和刘宗祥的儿子汉柏,都在教会学校读书,汉柏在男校,小月和秋桂在女校。只是这两个学校挨得很近,有一段就一墙之隔,所以,上学放学,都可以同路,就比别的学生多了一些接触,多了一些友谊。 “你叫芦花唦?就是这里管事的?”见芦花一脸的木然,钟毓英又好气又好笑: 哼哼,你刘宗祥也就这样的眼光!养个小的,也就是个穷得要死的乡里丫头!用的个管家,是个苕样的女将!真是,赚那么多的钱,真是糟蹋了哦! 二十多年了,对刘宗祥,钟毓英的感情,仍然十分复杂。这种复杂,用爱用恨,用爱恨交织,用忘却,用淡漠……好像用什么都难以表达清楚。她和刘宗祥,也就是一夕之欢。说得更准确些,那还不能叫作一夕之“欢”,好像是欢的开始,实际是欢的死亡,是两个正常男女正常青春的非正常死亡。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也许是一种命运的结合吧。可命运的偶然性太大了,两种命运,契合与分离的几率,分离大约占九成。那剩下的一成,像夏日天上飘浮的游丝,谁又会晓得它将挂到一棵大树上,抑或被一棵荆棘绊住呢?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也可以忘记或暂时忘记女人。可女人就不同了,她总是记着她第一个男人。哪怕她恨这个男人恨到了极处,对这个男人的恨像山那么沉重,但在恨的极处,在恨的沉重的底层,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爱,或者说是惦记。这是无法说清楚的。这是我们这个民族女人的可爱处抑或可悲可怜处? “我在问你咧,你是这里的管家?”钟毓英的这一句话,就问得有点漫不经心了。她在浏览刘园的环境。这本来是我的刘园。我本来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有我的一份。 一阵爽爽的秋风袅袅娜娜荡过来。它在每个人身上都周到地抚揉一遍。它似在告诉进到园子里来的这一行人,秋天是干燥的,是容易上火的季节,但秋风却是最爽人因而也是最有人情味的。当一个人心火上炽的时候,想一想我这秋风的情味吧,这可是过滤了春的浮艳、夏的冲动而成熟了的冲淡平和呢。钟毓英是个读过几本子曰诗云的女子,那一片从芦花眼前划过的柿叶,撩动了她内心的酸楚。她鼻子一酸,口气和缓了许多:“去,看刘先生在不在,就说我找他。” 赵吉夫用一脸的笑,接待了他的老板娘子。现在挂在赵吉夫脸上的笑,有着无可挑剔的真诚。 “唉,也是遭孽哪,也亏她过来了的哟!”赵吉夫展现给钟毓英的笑里,掺夹了过来人的怜悯。 钟毓英出身书香之家,眼下,大家闺秀的风采,还残存着几许影子。如同陈年银器,多年不用了,一经擦拭,依然还能现出雍容华贵来。 “刘太太,您家……”赵吉夫从用人手上接过一杯茶,亲自双手捧给钟毓英。 他还搞不清楚老板娘不期而至闯进刘园的意图。bbr>不知道刘宗祥清楚不清楚。本来,刘宗祥和赵吉夫正在刘园议事,商量刘老板不做买办后,祥记商行的发展投资方向。这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今天一次就可以商量定下来的。但是,一听到钟毓英到了刘园,开始,刘宗祥的脸就拉得老长——“老赵,我还有点蛮要紧的事,要先走一步。芦花,都莫说我到过这里!” 丢下这一句,刘宗祥就匆匆从后门走了。 赵吉夫自然是责无旁贷。这么多年来,法租界刘公馆的一应开销,都是从祥记商行走账的。刘宗祥给了赵吉夫一个原则数字,并嘱咐,这一项开销,如果突破了概算,就要打入赵吉夫的经营成本。赵吉夫真是很不理解,老板这么多钱,何必在养家抚伢的事情上,这样锱铢计较呢?您家当老板的说打进我赵吉夫的经营成本,不如明说,你老赵超支了,该你老赵赔!老板哪老板,您家这是何苦咧!手指缝浠一点出来,也不止这个数唦! “赵老板,刘先生咧?”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钟毓英今天来,也不是来扯皮,而是来解决实际问题的。 “哎呀,刘太太,您家切莫这样喊我!我是么老板唦?这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刘老板有点事,过武昌那边去了。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您家是老板娘,您家的吩咐,还不是跟老板的吩咐一个样!” “噢,噢,不在这里呀。也好,跟您家说也是一样的。”钟毓英露出的神态很怪异。 男女之情这个题目,实在是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纠纠缠缠,恩恩怨怨;或顿足捶胸味同嚼蜡,或欲仙欲死回味无穷。这个题目的核心,可能像脚同鞋子的关系罢——远比脚和鞋子之间的关系复杂得多。世界上,或许可以找到一双完全相同的脚,却绝对找不到一对感受完全相同的婚姻。 “哦,赵经理,我晓得,公馆那边的开支,一向是从您家商行账上过的。”钟毓英措辞很谨慎。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是祥记商行的经理,说起来是自己人。但她这个“自己”在祥记的地位何在呢?他是个外人,却比自己这个“内人”还要“内”得多。这个素有笑面虎之称的赵吉夫,这么多年执掌祥记经营大权,自己这个空有其名的老板娘,还真得罪不起。 “是这样,这两个伢咧,都应该上中学了咧,开销上头咧,还是原来的数,这,您家看……” “哦噢,是这个事呀,唔,唔,是这个事呀……”赵吉夫脸上的笑,粗一看依然如故,过细看,这笑很牵强,透出一股子僵硬的味道。“芦花哪,有冇得空?老板娘子和伢们,平时咧,也忙,难得到这里来走动。你是不是带他您家们到园子里去转一转,哦,摘点把柿子呀,掐点把桂花哪,呃,芦花叻,我还差点忘记了,来了这几个贵客,你是不是准备弄几个好一点的菜,你看,看你,冇准备?哎呀,您家就只晓得忙呀忙!” 赵吉夫今天变得很是饶舌,而且,话题的跳跃很大。把个芦花说到了五里雾中。 她本来就不是个蛮爱动脑筋的女人,加上平常和赵吉夫在刘府的事务上没有多少交道可打,赵吉夫也算不上是她的“上司”,所以,对赵吉夫的这一番话,她也就只有拿一双大眼睛瞪着而已。 可钟毓英不是芦花。她一眼就看透了赵吉夫的心思。这是个傀儡,是皮影子。操纵傀儡、皮偶的是刘宗祥。“这样咧,赵老板,您家也莫要栀子花茉莉花了!我晓得您家是为难。算了,您家有空,就快点把个信给我。” 汉口人还是很有幽默感的。他们把有意地节外生枝、有意地拖延磨蹭,并为此而说一些废话或客气话,统统称之为“栀子花茉莉花”。之所以选用这两种植物,一是“吱唔、磨蹭”对栀子、茉莉,花对话,取其谐音;二是揭露了你,还让你受听,免得你尴尬。 “哎呀,您家这样说,是要走的样子哦?哎哟,您家真是体恤我们这些跑腿的,您家真是菩萨心肠!哎呀,您家,真是,真是……” 赵吉夫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板娘子叻,您家看唦,我是个几老实的人咯!您家看唦,我的胆子有几小,小得像芝麻哪,么样能答应您家那大的事情咧? 其实,如果仅仅只是两个伢的学费,对赵吉夫,也只算是个针尖样的细事吧。这种数额的款项,他是可以作得了主的。但是,他不能仓促表态。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咧,我算个么事?算个狗鸟!狗鸟都不算!这不是钱的问题呀!唉,鸭棚的老板睡懒觉——不拣(简)蛋(单)哪!” 赵吉夫实在不明白,吴二苕的几个伢上学读书,刘宗祥都蛮热心的出钱出力出主意,为何他自己公馆伢的事,反倒这般冷漠? 一个在穆宅门口值日的男人,碎步匆匆地进来,在穆勉之耳边说了几句,就佝着腰,站在一边听候穆勉之有什么吩咐。这是个精瘦的男人。基本上没有什么特点。用穆勉之的话就是:这大的个汉口,像这样的男将,可以用锹撮!一种东西可以用锹撮,可见其多且贱了。 自从建起鸦片购销一条龙的严密网络,穆勉之急需人手。穆勉之不需要人才,他只需要人手。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洪门山寨这杆大旗,为穆勉之网络人手提供了方便。在选择人手上,穆勉之也是动了心思的。如果是现在,他是不会选择像毛芋头和孙猴子这样人手的。虽然,在穆勉之看来,毛芋头孙猴子这样的,已经不是人手,而是地地道道的人才了。但这样的人才不宜多。再说,做鸦片生意,担风险有危险是自不待言的。做这种生意的人,越不被别人记住,就越安全。像毛芋头,像孙猴子,太有特点,人家只瞄一眼,就记得了。 “人哪,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有些事,就为的是让别个把你记住,记得越牢,记得越快,对你的好处就越大。像唱戏的哦,婊子行卖屄的哦,还有那些写写画画的骚酸文人咯,就是巴不得快点被别个记住。记得他的人越多,他就越来菜!” 穆勉之瞟一眼刚才在他耳边瞿哝了几句的小弟兄,眉头一皱。“真讨嫌!这个鬼女人,十几年了,还牵枝连枝,不断纤,烦死人!” 孙猴子把脑壳朝他的大哥这边车过来,眼里放出的是探询的光。毛芋头脑壳低着,左手食指探进左边的鼻孔,使劲地抠。 “刘宗祥的堂客来了,不晓得为么事。” 穆勉之一直没把他与钟毓英的关系告诉这两个最好的兄弟。有几次,话都到口边上来了,还是没有说出来。 “这样,我和老六先到楼下去歪一下,您家先办您家的事。” 孙猴子是个很灵光的人。他心里有个七八分明白,他的大哥和刘宗祥的这个女人之间,有点不尴不尬的事情。 他孙猴子绝对不晓得,他的大哥为报复刘宗祥,曾做了个“笼子”,让钟毓英和她的丫鬟小梅,与他有了露水之欢。为遮掩给刘宗祥戴上的这顶绿帽子,已怀孕的钟毓英和小梅回老家年余,钟毓英生下一男、小梅产下一女。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孩子都已是少男少女了。 在孙猴子们看来,和女人有染,在穆勉之是不多见的。孙猴子和几个体己的弟兄都晓得,他们的大哥比较喜欢和“相公”玩。 在穆勉之的山寨里,孙猴子辈分高资格老,但至今仍不近女色。都四十好几了,还没有任何娶妻成家的打算和迹象。他也不关心别人这方面的事情。豆腐白菜,各有所爱。孙猴子就是喜欢吃点喝点。哪里有个什么馆子卖什么新样“进口”的东西,最先总是被他晓得了,他也总是会放下手上的事,随怎么远,也要跑去吃一回。孙猴子原来还经常吃汉口的面窝,自从他听说武昌户部巷的面窝好,特地赶过江去吃了一次。从此,他就再也不吃汉口的面窝了。别个问他为么事嘴巴这样刁,而且,这样好吃,怎么还是不长肉。他的回答很平淡——“吃呀穿哪玩哪,您家们说,哪一样是为自己?只有吃到自己嘴巴里头才是为自己。别的都是为别个!就说穿啵,不就是暖和么,穿得好看,您家自己看不看得到唦?总不能叫人随时在您家前头举块镜子跟着吧?都是为别个穿的!玩?玩么事咧?玩婊子?那就更吃亏了——那是世界上顶顶吃亏划不来的事情!出一身臭汗,您家累死,她舒服得不得了,您家还要把钱给她!娶个堂客成个家?有了堂客就有伢,有了一个就不愁两个,这一大串的不是个大累赘?像我们这样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男将,不晓得哪一天胯子一伸就走了,多半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的结果。有这大一串累赘,到阎王那里去,还有牵枝连枝的牵挂——死都难得闭眼!我这晓得有几好。尽好的吃,拣好的喝,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 当然,这些话,平时也没听孙猴子说过。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这种很动感情且很有些伤感的长篇大论,是在他吃了一顿很有特色的东西,比如,清蒸鳊鱼呀,枸杞脚鱼汤呀之类,而且是就着这类东西喝到八成醉意时,偶尔抒发的感慨。 微醺中的孙猴子,绝对的放松,让他变得有几分像幼童,脸上少了痞子气,多了几分可爱。看到这种状态中的孙猴子,你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不管他长得如何猥琐,平时的作为如何平庸,他都可能是一位语惊四座的哲人,即或是暂时的也罢。 “也好,也好。反正咧,大事已经定下来了。这样吧,老六咧,您家还是管卖这一块。您家刚才出的主意蛮好,把那些‘吸售所’的牌子都摘下来,换成‘戒烟所’的牌子。把戏么样变,老六噢,您家比我傲多了。老五咧,请您家把住进货这一关。么样搞,名堂还蛮多,我们再商量。” 穆勉之在接待钟毓英之前,终于决定接受这么一个官衔:汉口禁烟局局长。 穆勉之和他的弟兄们通过认真权衡,终于认准了,这是个天大的肥缺! “就是这个事唦?冇得问题,得几多钱咧?”对孩子需要学费这件事,穆勉之答应得很干脆。瞟一眼钟毓英,穆勉之暗自叹息:冇想到要种庄稼,无意间漏撒的种子,倒让老子有收成了!个把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哪!看看面前这个女人吧,唉! 钟毓英的鬓角,能见到明显的白丝了。这个脸型依然周正、皮肤依然白嫩的女人,额上,颈子上,都现出了细细的皱纹。神色平静时,这些皱纹还不明显,一开口说话,一起眼动眉,岁月就被读出来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流逝的,是岁月,流逝的,是青春,流逝的,是生命。岁月就这般附着在青春和生命上,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岁月的表现欲,实在是太顽强了。 商量事情的弟兄们走了,穆勉之多日烦躁的心情,有了难得的平静。他下意识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仿佛在与钟毓英进行一次比较。脸有些糙,也有些松弛。个把妈,这年月,倒还蛮公平咧!他抹出一把没有多少伤感的叹息。 “我出钱倒冇得么事。钱,算得么事呢!又冇用到别个身上去,自己的伢,把他们抚成人,是应该的么!只是,这样一来,不就穿了帮?刘宗祥精得很咧,他不会想,你是哪里来的这多钱哪?依我看哪,你还是缠着他,找他要钱,供这两个伢上学。还要嘱咐这两个伢,要争气,要学好。个把妈,莫学我。我这是生就了的,冇得法子了。争取让儿子出洋留学。我咧,在暗地里帮,你要几多,只管开口。这样吧,干脆,我立个户头,专门拨一笔款子。” 钟毓英只是说了两个孩子上学的事,就一直没有再开口。穆勉之说了这半天,她也没有插一句嘴。她和刘宗祥之间,没有夫妻之实,这已是无法扭转的。她和穆勉之之间,也早就没有肌肤之亲。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她和刘宗祥之间,只因有当初拜堂的那个仪式,才维系着法定的关系。她和穆勉之,却由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生命联系着。这后一种联系比前一种联系,多了一些质感。盯着穆勉之翕动的嘴,她想,这么狠心的男人,对自己的骨肉,总还是割舍不下。要不是这个伢,我这个已是黄脸婆的女人,他哪里会看一眼咯! “那,就照你说的办咧,只是莫让伢遭孽!他们太委屈了,真的……” 钟毓英终于忍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水,滚滚而下,把描画在脸上的淡妆,冲得一塌糊涂。 第四章 1922年——冯蝶儿 黄素珍 陆小山 黄素珍逐渐对上学读书感到厌倦了。 刚开始,对读书,黄素珍有兴趣,却缺乏吃苦的思想准备。上学之前,黄素珍也就是在看戏听说书学到几个字。好在她有些小聪明,喜欢看喜欢听一些艳情紧张有情节的故事,记性也好,慢慢地能够半看半猜地读一点报纸上的逸闻怪事之类的东西。久而久之,在张腊狗身边,黄素珍居然成了“知识分子”。张腊狗虽然当了汉口侦缉处的处长,由于基本上是文盲,所以,他要处理什么公文,都由文书代笔。中国的情况就是这样,官越大,越好当,官越大,越可以没有文化。张腊狗所要处理的公文是极有限的。有一次,张腊狗把督军府发下来的一份捉拿革命党的公文带回家。这是一份很机密的公文,上面有一些人的名字,交给文书办理,有点不放心,就顺便带回来了。哪知,黄素珍竟能够读出来,虽然有些吭吭巴巴,但内容还是完整的。这就吊起了黄素珍想上学读书接受正规教育的胃口,也调动起张腊狗支持她出去读书的积极性。 人总是喜欢一些有情节有刺激性的东西。物质需求如此,精神寄托也不例外。淡巴巴的食物,没有人喜欢吃。酸甜苦麻辣乃至于恶臭,各种怪味的东西,总是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睐。至于他人的隐私,或床帏秘闻之类,尤其受欢迎。中国市井几千年的好奇心,大多都聚焦到这些方面:今天这家的儿子被杀了,明天那家的姑娘被奸了。至于哪家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哪家的媳妇偷公公,这些往裤裆里头走的花板眼,更是中国人最喜欢的精神快餐。实在没有“花板眼”了,就是张家长李家短一类的日常事,也可以成为相互在耳朵旁边瞿瞿哝哝传播的很有滋味的小道消息。这可能是世上一切无钱却有闲的民族共同的幸福和悲哀? 黄素珍是在制造和消费这种精神快餐的氛围中学习和成长的,她有限的“文化水平”,也是在这种环境中提高的。玩玩耍耍中学习,学习就是一种享受。黄素珍习惯了苗家码头、四官殿的热闹,习惯了花楼街的繁华,对正规的学校教育,自然感到特别的苦。 “文化?文化是个么东西唦?文化!还闻屁咧!”张腊狗对读书和读书人,常常表现出从骨头缝里浸出来的不屑。“么样,读书,我说吧,你哪里是个读书的材料噢!新开的茅厕三天香罢咧!” 一天,从学校回来,黄素珍刚一流露出对上学读书的厌倦,张腊狗就接着好一顿发挥。 黄素珍对上学读书产生厌倦情绪,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黄素珍不好向他人道及的。张腊狗自然也不会晓得。 “黄素珍!” 黄素珍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这是黄素珍第一次上课被点名。她不习惯,不习惯答应“到”。这自然也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被这个姑娘震住了:这么年轻的姑娘伢,是我的老师?我的个老天爷,天下还有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伢哦! 黄素珍完全呆了。她根本就没有听到点到她的名字。 “这在讲台上站着的姑娘伢,是搞么事的呀?”她还在问同桌的同学。 “黄素珍!” 同坐的同学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答应。但是,黄素珍根本没有会意过来。这么大年龄才上学,不比从小上学读书的学生伢,懂得学校的规矩。她只顾盯着讲台上那个姑娘的脸蛋看。 “黄素珍!” 这声音分明严厉了。点名的姑娘注意到了,教室里多了一张陌生面孔。这应该就是“黄素珍”呀!怎么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就是不搭腔呢?讲台上的年轻姑娘心里有些生气。 “哦噢!我在……来了,您家!”黄素珍终于在同位的提醒下,站起来答应了。 这种很地道的汉口味的应答,在课堂上,自然是很不规范的。黄素珍的应答,引起同学们嘻嘻的笑声。笑声都不响,都是以手掩口发出来的,而且,多半没有恶意。 “笑个么事唦!笑,有么事好笑的唦!”第一天进学校,第一次被点名,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亮相,就出了丑,黄素珍感到极其羞辱,丢了面子,脸上很难看。 “笑你姆妈的个……” 笑声戛然而止。这当然是黄素珍恶狠狠制止的结果。 冯蝶儿印象很深,这个新来的插班生,当时的脸,由绯红眨眼就变成惨白,极其地道的汉口话,准确地说是地道的汉口“渣滓”,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喊声像是从一个很窄的管子里挤出来,显得又高又尖,很变形,因而也很怪诞。这就让平时说惯听惯汉口话的冯蝶儿很是愕然。 汉口市井语言中,有很多骂人词汇。尽管,汉口市井对话交流中,夹杂这类骂人词汇很普遍且多半淡化了攻击、侮辱的成分,甚至,很多场合——往往是暌违有日,常以“个把妈”、“个婊子”作发语词打招呼,以示朋友间的熟络和亲热,但汉口人还是把言语中夹杂骂人词汇称之为“带渣滓”。既然是渣滓,总是肮脏的可弃之物。可见,维护汉语言的纯洁,汉口人还是有觉悟的。 “你就是黄素珍?点名的时候,你应该答应一声‘到’。”很快,冯蝶儿就恢复了常态。虽然很年轻,毕竟是高等师范学校科班出身的老师。她的口气变得很和缓。本来,她对这位少妇学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反感。快三十岁的妇人了,字都识不了几个,就来上这女子中学!这不是很荒唐么!但想法归想法,冯蝶儿既没有能力去更改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状,也没有义务去提这方面的意见。到这所学校来教书,一来是生活所需,二来是组织所派。她加入了她老师组织的“新青年读书会”,帮老师编发一个名叫《新青年生活》的周报。 冯蝶儿很崇拜她的老师。这个老师,不仅文章写得好,写得快,可以称得上是倚马可待,而且,口才也极佳。他不能在小课堂讲课。因为只要在小课堂讲课,课堂就会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这位名叫靳红的老师,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或缺憾的话,就是脸上那一脸的黑麻子。靳老师的才名,不仅在大江南北的学校里很出众,在社会上知名度也很高。由于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才华横溢情绪激昂的文字,就引来了不少的求爱者。不过,让靳老师哭笑不得的是,这些求爱者清一色是男士而非仕女。靳老师自诩是个职业革命者,而且是个六根俱全的革命者。虽有一脸的酱油麻子,但这并不能阻挡一个健全男人的爱美之心,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靳老师在他经常发表专栏文章的《汉口时报》上,登了一则广告,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则征婚求偶广告——靳红者,昂昂然一须眉也,年过而立,尚未论婚娶。缘委有二。其一,因本人颇有小才,怀才者必自恃,且知有“佳偶为偶,怨偶为仇”之说,虽非眼高于顶,亦难草草为之也。二者,本人幼年失足,跌之于黄豆晒场,致使颜面颇多坑凹。 有此之故,欲觅一知心且知面之女子,有爱无憾以伴终身也。 这份广告,在省城武昌和汉阳、汉口,一时广为流传。有说疯癫的,有说狂傲的,当然,这有说是名士真风流的。但有一点是靳老师始料未及的,那就是任教的学堂请他“另谋高就”。靳老师不当老师没有什么遗憾,就在书店街赁了一处门面,开了一家名叫“启智书屋”的书店,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店员。其实,靳红实在不需要另外再雇店员。每天,都有学生来帮忙。启智书屋的生意很好,每天都顾客盈门。这当然与书店所卖的书和书店主人的名气有关。不说别的,书店主人自编的那份印刷相当粗糙的《新青年生活》,每期都是一上架,就销售一空。 今天的课安排得很紧张。课后,冯蝶儿还要去参加“新青年读书会”的活动。听说,这次活动的内容很重要。对于读书会的活动,冯蝶从来没有缺席过。她不想在黄素珍点名应答这样的小事上耽搁时间。这很无聊。她已经听校长说过,这个名叫黄素珍的女人,是汉口一个很有来头人的“那个”。这女学生的模样倒很周正。只是看她脸上擦的头上抹的身上穿的,走路的身法步态,瞄人盯物的起眼动眉,也的确有点像是“那个”。冯蝶儿明白,“那个”的意思,也明白,校长对她说这些情况的意思。无非是想表达学校有苦衷,一所正儿八经的女子中学,本不应该接收一个半文盲插班就读,这也是出于无奈。 “只要有钱有势,什么事不能做呢!像那个督军齐满元,刮了湖北人那么多钱,实在是该死!这么多人要把他赶走,这么多代表不同政见的力量,算是在这件事上齐心合力了一回。可好,赶走了齐满元,又来了个栾耀祖!与齐满元有何区别?无非一个是山东人,一个是湖北本地人,刮地皮,害百姓,一点区别都没有! 栾耀祖一上台,又是开会,又是发通告,开会发通告的内容都是一个,就是征集军饷,还是刮地皮!” 一想到这些,冯蝶儿就有些烦躁起来。 “算了,上课吧!” 书店街是汉口很特异的一处风景。 如果有那么一份闲心思,把从书店街到宗祥路走的步子数一数,就会发现,这两条平行的街,相距最多不超过三十步。这两条街不同之处太多了。但最大的区别在于,宗祥路是一条华界和租界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很长,南从江边开始,北到铁路沿。而书店街就短得很了。南从花楼街伸出来,北被后城马路截断,从南到北,加起来不到两百步。说这条街是汉口一道很特殊的风景,一是这条街除了经营书刊,别的什么也不卖。为买卖书刊服务的行业,只有两项,一项是卖吃的,往南走几十步到花楼街便是。再就是,和书刊配套的笔墨纸张,往北走到后城马路口子上就有了。似乎是怕破坏了这条街的书香味和它相对静谧的氛围,一些卖与书刊不相干东西的,好像约好了一样,都不进书店街。可能汉口天生是一个商业气氛太浓的都市,汉口人被浓郁的商贾气染得太迷醉,因而也特别珍惜这块虽然也经商,但相对来说要雅一些的小街。书店街还有一项,也是汉口其他街巷所没有的。它的街面,是用褐红色的砂石铺成的。这种褐红色的砂石极为罕见。 褐色和红色的比例调配得非常和谐,里头好像还掺了少许白色,使这种褐红显出一种雍容华贵的高雅。汉口用石头铺成的街巷不少。一些鸡肠子小巷,大多用玉青色里掺一些黑色和白色的麻石铺就。用这种褐红色砂石铺成的街面,书店街是独一无二。这条街的石头在铺法上,也很讲究。一块一块都三尺长,一尺宽,一块一块镶成人字形。从这边看过去,是微微倾斜的一排整整齐齐的书,从那边看过来,是倾斜微微的一排齐齐整整的书。更有一桩奇处,这种石头,每一块,都像是一本厚厚的书。踩得多的地方,被脚蹭去一层,底下又露出新的一层,像被人翻去一个页码,逐渐就显得薄一些。那踩得少些的地方,像是受到冷落的书,长久没有人光顾翻弄,就厚多了。这些少有人踩因而显得厚些的石头,正因其少有人踩,自然就显得脏些,有的脏到几乎失去褐红色雍容华贵的调子,仿佛一些不被宠幸的宫娥,长期的等待,长期的寂寞,终于懒于梳妆,一任青春付流水的模样。 靳红对书店街的铺路石颇多感慨。上课时间,不仅别的书店少有顾客,就连常常顾客盈门的启智书屋,也基本上是门可罗雀。书店的生意本来就是这样,它的衣食父母本来就是读书人,而且绝大多数是那些莘莘学子。汉口的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离书店街,也就隔一条后城马路。每当学生上课,靳红总是盯着书店门外褐红色的铺路石,浮想联翩:这么美好的石头,拿来铺路,让千人踩万人踏,垫着无数的人朝前走朝着光明走,朝着黑暗走,朝着新生走,朝着死亡走。我们这样的人,也有点像这些铺路的石头罢。这些石头,被踩过了的,虽然外形损毁残缺,却自有一种曾经铺过路、被派过用场的满足,那些同样也铺着路,没有被人踩过,没有被派上用场的,还得默默地铺在那里。“寥落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忽然,这首五言绝句从脑海深处浮了出来。 “轰轰烈烈的事业里,有轰轰烈烈的人,也有默默无闻的人。眼下,像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真不容易啊!” 靳红是个急性子,喜欢呐喊着,握着匕首和投枪朝前冲。让他来用这相对清寂的事情隐着身子,小心地在青年学生里做启蒙鼓动,犹如要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人,穿着长袍马褂,秘而不宣有选择地传授武功秘诀,一点峥嵘都不能露,更不用说从袖子里露出袖箭来了。这实在是难为了他。正因为这个缘故,靳红就特别喜欢冯蝶儿。 “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儿身,真是可惜了!” 靳红时常叹息。冯蝶儿快人快语,言无顾忌,敢说敢为。前些时,为支援铁路工人反虐待,汉口男校女校整个的学生游行队伍,都是这个看上去天人一般的女孩儿领头。当时,靳红没有在游行队伍里,只是不即不离地在游行队伍经过的街沿跟着。冯蝶儿举着玲珑的粉拳,喊口号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可笑,她那不高但却很坚挺的胸,随着手臂的一起一落,把石蓝色的府绸衫子抻出一道道一明一暗的褶子,真如璧人玉女样惹人爱怜。 正自冥思间,店堂忽然一暗。一抬眼,靳红看到一个铁塔样的顾客正往书屋里进。可能这个顾客平时也知道自己的身材太高大,所以,进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弯了弯腰。这一习惯性动作,暴露了他的居住条件不是那种广厦畅间,他属于汉口的平民阶层。铁塔汉子穿一件灰色的竹布长衫,走路显出拘谨的迹象。看得出是习惯穿短衫的。一顶深咖啡色礼帽,前面的帽沿压得很低,整个眉毛几乎都被遮住了。一副边框宽大的眼镜,把眼睛的神采掩住。 进门之后,这顾客也没朝靳红看,径直朝码排着书刊的书架跟前去。 从这个顾客一进门,靳红就不错眼地跟着他转。这当然与书店眼下生意清淡有关,当然,顾客的身份也让他产生了兴趣。 “这个人是干么事的咧?看身材和一些习惯动作,像是出力做工的工人兄弟,看他把那本线装的 href='6042/im'>《资治通鉴》翻得有模有样的,又像是读过书的。” 其实,李长江进门之前,就在对门一家书店里,认真观察启智书屋好一阵子了。 他在等一.99lib?个叫靳红的人。但是,这么长一阵子了,启智书屋除了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之外,一直没有女人出现——他觉得,靳红应该是个女人。他又朝“启智书屋”的牌匾瞄了一眼。冇错哇,是叫启智书屋呀,么样这么半天都冇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咧?李长江有些着急了。他有急事。周思远从上海回来,说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和几个同志联系。“同志”这个词,李长江听起来很新鲜。李长江是被冯子高安排到铁路上来做事的。安排他来之前,冯子高再三嘱咐他,这不仅是给他安排一个做事吃饭的地方,更要他发扬首义革命的传统。 李长江常回忆一年前冯子高临走时的嘱咐。冯先生是革命党,这是他早就晓得了的,但他您家到底是个么革命党咧?这,李长江就不晓得了。对周思远也一样。 认识周思远,也是通过冯子高的介绍。但凭直觉,李长江感到,周思远似乎和冯先生不在一个党。冯子高的行动要公开一些。他您家之所以要到广州去,主要是他老先生得罪了政府当局,他您家要到南边直接跟孙中山先生一道搞“二次革命”。这周思远的行动就很秘密了。秘密得让李长江觉得有些神秘。 李长江晓得,革命党么,就是和现在“掌作”的作对的。一个笼子里不能有两只叫鸡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长江晓得,自己还不是革命党。革命党不是茶馆,凡进来的都是茶客。今天,周思远要他到这个启智书屋来找一个叫靳红的人。 肯定的,这个靳红也是个革命党。李长江没有拒绝。他毕竟是参加过辛亥年保卫汉口那场恶战的。流血和死亡,可以使一个男人变成懦夫,也可以让一个男人成为一条汉子。男人和汉子是不同的。冯先生把他从李家大花子变成了李长江。这可是从男伢到男人到汉子三大步一气呵成哦!在李长江心里,还有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晓得的秘密:秀秀是不是在看着我哦?她一个从乡下小女伢,十六七岁,小小年纪,就把那大一个刘园管得井井有条的。我一个大男将,未必连这点为工友跑跑颠颠的事情都做不好?不就是有点危险么! 李长江感到,背脊骨上有一双热烘烘的眼睛盯着。书店这种经营场所,真跟别的卖场不同,荫凉凉的。在这种荫凉静谧的环境里多待了一会,李长江没有体会到一点荫凉的舒适。没有一个女人出现。李长江有些焦躁起来。怎么回事?听周思远的意思,好像这个叫靳红的人,任何时候都会在这家书店里的。 “靳先生,就您家一个人啊?” “哪里哟,看你咧,真是冤枉长了一双大眼睛,明明还有一个人么。” 听到身后一男一女的对话,李长江转过身来。 “哟,怎么是她咧?”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李长江真有点呆愣了。他的确是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才转过身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大门。 “这不是冯姑娘么!”李长江从惊愕中醒过来。他当然晓得,冯蝶儿是他兄弟李汉江的未婚妻。他兄弟李汉江是革命党,这从冯先生话里听得出来;她的爹冯先生是革命党;听她平日激昂的言论,她本人肯定也是革命党无疑。嘿嘿,有点意思,等了半天,这个靳红,原来是蝶儿用来革命隐身的名字。 “哎呀,长江哥,是你呀?都认不出来了咧!您家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您家来买书?这是我老师开的书店,您家看中了么书,尽管拿。” 认出李长江,冯蝶儿也费了一点神。李长江今天的衣着打扮变化太大了。爹不在汉口,李汉江也不在汉口,见到汉江的哥哥,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高兴,说起话来简直让别人都插不上嘴。 冯蝶儿这一系列问话,李长江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来找靳红接头的,现在靳红就在跟前了,但又有别人在跟前,他就不好开口了。看蝶儿与这个麻脸男人的关系不一般,李长江朝麻脸男人扫了一眼,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朝蝶儿递过去:“有一个朋友,托我带一本书给姑娘,向姑娘请教一个问题。” 李长江把书朝冯蝶儿递,看她的脸色。冯蝶儿接过书,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手下意识地翻书。 这是一本印制很粗糙的书。封面是那种糙手的毛边纸,而且,封面上没有字。翻开封面,赫赫然“共产党宣言”几个大字跳入眼中。冯蝶儿一愣,飞快地朝李长江看了一眼,又朝靳红看了一眼:“长江哥,这是么回事咧?是哪个叫您家来找我的呀?您家刚才说,有个么问题呀?” 冯蝶儿显然不清楚眼前是怎么一回事。这本书她听说过,但还没读过。她曾经向靳老师借这本书。靳红笑着答应过,却一直没有借给她。靳红说,这本书难得找到,等有机会再说。现在,竟然在李长江手上看到了这本书!李长江是看得懂书的,但平时从没听说他有这样的书呀!冯蝶儿知道,这是一本禁书,只有革命党内的人,才有机会看得到。她明白,靳老师说等有机会再借给她,只是个托词。 她虽然很投入地参加靳老师组织的一些活动,她知道她还不是革命党内的人。真是看不出来,少言寡语的长江哥,倒还是个真正的革命党人!真是像俗话说的,闷头鸡子啄白米! “托我带书的人叫我问姑娘,这本书里头说的‘幽灵’,是个么意思。” “幽灵?幽灵是个么意思?这本书我看都冇看过,我么样晓得咧?长江哥,是哪个托您家把这本书带给我的呀?” 看来,冯蝶儿是真的没有读过这本书。不然,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冯蝶儿的眼睛很大,眼眶很有些凹。这样,就显得眼眶里的眸子极其清亮而深邃,看上去有一种神秘感。现在,冯蝶儿的眼睛露出的光,是迷蒙的。这就让李长江为难了。 错了么?怎么会错咧?周思远是个很严谨的人哪!这么重要的事情,未必他还能说错记错?李长江又朝冯蝶儿脸上瞄了一眼,证实她确实不清楚这句联络暗号。 他朝冯蝶儿手上的书伸出手去,他要把这本书拿回来。李长江准备打退堂鼓了。 “这位先生,请留步。请问您家,您家是不是找一个叫靳红的人哪?” 李长江刚刚把《共产党宣言》从冯蝶儿手上拿过来,准备转身走人,一直在冷静旁观的麻脸先生,开了口。 李长江没有立即回答麻脸先生的话,只是朝他脸上盯着。 没有不礼貌的意思。李长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不忌讳人家说他是瞎子,脸上有麻子的人,绝对忌讳别人说他是麻子。有的麻脸人甚至忌讳到这种程度,包括芝麻、豆子、点子、颗颗,以及像“曹操的人马”等等这些词汇或短语,都忌讳,搞得人家在他面前,开口说话都必须谨慎。 看来,这个麻脸男人不忌讳这些东西。他对李长江盯着看的眼神,根本就不在乎,神色坦然,甚至还在不美观的脸上抹上一层笑意。这样的男人,是活得有底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早就排除了外形的某些负面因素,他们知道如何发挥本身自然的内秀美,展示由内秀美产生的亲和力。 “是呀,是找靳红小姐呀。”李长江被对方的亲和力征服了。 “哈哈哈哈!” 冯蝶儿笑得花枝乱颤:先是整个上身朝后仰,仰出一身凸凹有致流畅的曲线;接着又向前俯,薄衫子的后摆扯起来,勒出不够两手一卡的蜂腰。 “哎哟唉哟!把人笑死了哇,长江哥!” “笑么事呀?冯姑娘……”李长江明白,这里头肯定搞错了什么。看冯蝶儿笑得不转弯的样子,他也只有陪着嘿嘿地笑。这笑只有声音,没有高兴的成分,倒有些尴尬。 “算了,蝶儿,还没有笑够哇?这位先生还有正经事咧。哦,李先生吧?您家是找一个叫靳红的唦?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是这样一句啵?有么事,您家说,蝶儿也不能算是外人了。” “哎呀,真是对不住您家,对不住您家!您家就是靳红,靳先生哪?哎呀,还当是个女的咧,差点误了大事。”李长江听对方接上了暗号,心里像放下了一个石头坨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算把周思远交办的事情办妥了。 “靳先生,周先生带信说,请您家开会。”李长江压低声音,说到这里,朝周围看了一眼。仍没有别的顾客,冯蝶儿也知趣地到一边整理书架去了。 “蛮要紧的会,蛮要紧……” 李长江在对靳红小声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了冯蝶儿回避的动作。 咿?冯姑娘还不是正式的革命党? “冯姑娘,我爹说了,请你有空就到家里去坐一下。”正事办完了,李长江记起爹的嘱咐。冯蝶儿的爹和汉江都到广州去了,她在汉口又没有别的亲人,如果她愿意,请她常常去家里坐坐,吃餐把家常饭,只当是回了自己的家。 “好,好,等下我就去。哦,有冇得……”冯蝶儿是想问,有没有李汉江的信息。但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这毕竟是个人的私事,似不宜当着靳红的面说。 这里的鞭炮声,整整响了半个小时。 张腊狗是无意中注意到时间的。第一声鞭炮响得太突兀,太像手榴弹爆炸的响动了。 人家一般炸鞭炮吧,都是噼噼啪啪一阵而已。这狗日的哪像是炸鞭唦,完全是在丢炸弹咧!这是哪里出的鞭哪?是湖南浏阳的啵?只有哪地方的鞭有这响!个把妈,我们汉口的鞭硬是不行,响起来噼噗噗的,一点都不威风,跟踩鱼泡泡差不多。 张腊狗对枪炮声很敏感。 自从孝感那次死里逃生,很有一阵子,张腊狗一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就心悸。本来,在武器上,张腊狗一向不喜欢枪。他对刀有特别的爱好,尤其是短刀匕首之类的刀子。这与他从当小混混时就喜欢盘玩刀子有关。他不喜欢用枪,但不拒绝枪。 “小刀子几好噢,就像是三五寸长的竹叶青蛇。一寸短一分险哪,不错的。枪这家伙,冇得别的好处,就是快。” 他吃的是玩枪耍刀捉人打人杀人的饭。他也很喜欢吃这碗饭。 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吃饭的。么样吃都是吃。既能吃得舒服,吃得好,又能吃出威风来,吃得让别人怕,让别人不敢在你的前头吃。顶多,等你吃饱了,舔着油腻腻的嘴巴,打着香喷了的嗝,嘘呲呲地嗍着牙缝里的肉渣子,腆着鼓鼓的肚子离开之后,那剩下来的劐皮渣子,才是别人的。这世界哟,就是这回事,胀的胀死,饿的饿死,像我张腊狗这些人吃剩下的边皮黄叶子,还不晓得有几多人去争去抢,你踩我挤,钩心斗角! 有时,张腊狗穿过花楼街,看到一街的人来去匆匆,黄皮寡瘦,一脸的菜色,就很有感慨。仿佛,这些人都在为抢他吃剩下的残汤剩羹奔忙。 张腊狗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枕畔一堆青丝,总像是藏着不尽的馨香和温柔。张腊狗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翻过身,向背对着自己的黄素珍探出左手,在她乳胸上轻轻揉捏。一只乳头硬挺起来,像吸足了血的蚂蟥。他又去拨弄另一颗,这一个也硬挺起来。没有别的动静。他丢开这个乳头,又去盘弄刚才丢下的一个。刚才还硬翘翘的乳头,已经耷软了。这粒蔫软的乳头,长在凝脂般的胸脯上,显得很不真实。很像完美胴体上一坨多余的赘疣。 几大的瞌睡噢,这样盘都盘不醒!张腊狗有些意性阑珊了,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复又翻过身来,仰躺着。 “是哪个狗日的,这么早就炸鞭,炸这响的鞭,炸这么多的鞭!不像是死了人的炸法咧,像是喜事。” “一大早上,就死了人?”黄素珍也翻过身来。她早就醒了。“叹么气唦!叹个鬼的气!鱼总摆在这里,又不是不准你这个猫子吃。怪哪个咧,您家这个猫子,只有鼻子闻腥的板眼,冇得吃鱼啃刺的本事……” 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黄素珍打住话头,也不经意地轻轻地吁一口气。 她也很委屈。同张腊狗在一起之前,黄素珍没有经过别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跟了自己的继父之后,承受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的,她自己的亲娘,到现在都不跟她来往。她不怪娘。她晓得,是她,把娘的丈夫夺成了自己的男人。杀子夺夫,古今难容。这个道理她懂。这也罢了。可恶的是那些街坊邻居,又不关他们的事,说不晓得几多难听的话,刺得人心里烦。 “真好,老子这一辈子算是冇白活,随么尖板眼都看到了:娘做大女做小,一个萝卜两个坑!” “杀人放火还不过瘾,还要丢人现眼,出丑卖乖!” “个把妈,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湿(时)!隔壁这丑的事,把老子的伢们都教坏了!” 像这种聊天式的半骂半刺半挖苦的指指戳戳,张腊狗和黄素珍都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什么口都堵得住,只有人的口是堵不住的。再说,人们在剔牙缝里腌菜渣滓的时候,最喜欢说,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题目。 张腊狗的街坊们,的确兴奋了一阵子。 世界上任何一种兴奋,都会有疲软的时候。 街坊邻居们恶意或仅仅是好奇的兴奋,早就被时光的流水勾兑得淡而又淡了,而张腊狗和黄素珍之间那一阵新鲜的兴奋,也同样被岁月的流水漂得苍白了。 前几年,在床上,张腊狗还是如狼似虎的。起码,黄素珍是这样体会的。除了张腊狗,黄素珍没有第二个男人,她不可能有什么比较。天下的诸多精神体会中,这可能是最不好公然进行比较的一种。但是,最近几年,黄素珍明显地感到,张腊狗没有多少男人的阳性了。完全没有也还罢了,他还不服输,总是像今天早上这样,掭。把你掭得醒了,掭得想那个事了,他却像个蜡烛头,一热就化,冇得一点用。像这样的早晨,太多了。这对黄素珍,无疑是一种折磨。好在黄素珍想得开:有么法子咧,脚上的趼子,自己走出来的唦。再说,这种被窝里头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好开口咧!如果要真的一开口,像这样的话会把你气死: “么样唦,痒不过?” 果然,这样的话就出来了。 张腊狗咕哝了一句,又侧过身来,一双手把黄素珍上下一阵乱摸。 黄素珍早已习惯了。她晓得张腊狗的这种看来很疯很火的动作,实际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就像一个没有后劲的围棋手,点的似乎都是急所,但内行一看就晓得,都是些没有后续手段的着眼。 这个男人完了。黄素珍不止一次绝望地想。 居巷不是一条长巷子。前后总共加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百多步。这是一条和宗祥路平行的小巷,南通沿江路,北接花楼街。居巷原来叫猪巷。改猪巷为居巷,也是民国之后的事。可能是打倒皇权实行共和的政府,觉得一个文明政府的治下,允许这样一个不文雅的地名存在,似乎不文明罢。 于是,猪巷就成居巷了。好在汉口话猪居不分,住在这里的人和到这里来找人的、做生意的人,都没有觉得不方便。 其实,这条巷子叫猪巷,是很确切的。 早先,汉口是中南最大的生猪集散地。从湖南、四川到汉口的生猪,多是从长江和汉水靠岸。生猪的暂时圈养和屠宰地,就在距宗祥路不到五十步的这条小巷里。生猪屠宰副产品的加工地,也沿着这条小巷向周围几条小巷辐射。这条小巷距英租界太近,英国人在汉口又是以蛮横著称的,他们说猪脏,不准生猪白天上岸。这样,这条小巷,每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充满了猪们的哼吼和猪屎尿的骚臭。 很少有人说得清楚,汉口有多少条巷子。花楼街一带的小巷子,多以某一行业经营的项目命名。与猪巷类似的,就有牛皮巷、打扣巷、当铺巷、剪子街、打铜街、戏子街、花布街……当黄素珍走出居巷的时候,居巷的生猪生意,已萧条好多年了。 学校最近经常停课,学生经常上街,不是排着队游行,就是到一些厂子里去演说。老师也经常请假。今天,给黄素珍上课的冯老师请了假。喊她老师真是于心不甘。这样年轻,还像个黄毛丫头样的,做我的老师!黄素珍常常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黄素珍对学生的游行、演说这些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 “像些苕样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个的闲事,真是吃饱了胀不过!” 黄素珍有时对张腊狗这样说,炫耀自己的聪明。既然上了学,不去总是不好,学得太差,面子上也难看。学生们动不动就停课上街,黄素珍倒觉得蛮好。她可以自在地玩玩耍耍。 今天早晨,当黄素珍又说,最近学生可能又要上街游行时,张腊狗听得很注意。 “素珍哪,以后哇,学生们上街游行这样一些事,你还是要跟到一起去哦。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跟着混么!去了回来,讲点新闻我听一听!嗯?” 张腊狗一边说,一边穿裤子。黄素珍脸朝旁边一别。她不想看。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有个么看头咧! 对花楼街,黄素珍却总是看不够。 花楼街随么东西都有卖的。花楼街随么东西都买得到。 黄素珍一上街,就有半条街的眼光朝她瞄。 盯着她瞄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女人也有,只是少些。在永远都蒙着一层灰调子的花楼街,黄素珍绝对是一道很抢眼的风景。 已是阴历九月的深秋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穿上了夹衫子,就是出苦力的,也穿起了长袖子衣服。黄素珍仍穿一件无袖的薄绸旗袍。这件旗袍“无袖”到什么程度呢?“无”到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头。旗袍的腰卡得很细,把该凸该凹的都彻底地凸凹出来了。这件旗袍的腰太窄了,虽然她的腰围很小,但在家里穿这件旗袍的时候,为扣肋下的两颗扣子,还吸气收腹折腾了一阵。这样细的卡腰旗袍,穿在身材很不错的黄素珍身上,勾勒出来的曲线,的确有一种夸张的诱惑。 这正是男人们开眼睛荤的好机会。汉口人把站在一边欣赏而不花钱买或不动真格的干,称之为“开眼睛荤”。这里头当然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古人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绝大多数汉口人不晓得古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晓得,他们肯定会大不以为然——“屁话!世界上晓得有几多东西,都是退而结网就搞得到手的?就像街上走的这个看着蛮舒服的女将,你么样结网搞到你的床上去咧?” 这种情绪实在是很有道理。既然经过艰苦的退而结网都得不到,倒还不如就这么临渊羡他一羡,这对羡和被羡的,都不会造成损害。 女人的眼光就要复杂些。除了“羡”之外,更多的还有“妒”。 “啧啧啧,几骚哦,晓得有几骚哦你看你看,把个胸挺得那高!” “咿哟咧,吓死个人咧,你看那个屁股哟,翘那么子高!” “嗨呀,是的唦,是的唦,挺胸翘屁股,硬像匹撩骚的母狗子啊!” “么得了哦,这样子满街地撩,男将们都会变坏的呀!你看唦,看唦,你看那个卖桂花汤圆的独眼龙唦,就一个眼睛了,还歪着个脑壳瞄,手上的那坨汤圆搓了这半天,都忘记下锅了!” “真的咧!噫哟,汤圆锅里的水瀑出来了,他都不晓得咧!” 这些随着眼光带出来的评论,多属于“腹非”的范畴。即使是自发的“讨论对话”,也多是咬耳朵的性质。在开眼睛荤的同时,产生一些这类的点评,也很正常。说的人过了嘴巴瘾,被说的人没有听到,对说的和被说的,也都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临渊羡鱼有如此这般诸多的好处,就难怪这个世界上,总是临渊羡鱼的人多,真正退而结网的人少而又少了。 黄素珍感觉得到这些眼光。人的某些感觉,是说不清楚的。黄素珍有意不去注意人家盯着她看的眼光。但只要她一上街,觉得背脊上黏黏糊糊的,像背上抹了糖浠子,盯了不晓得几多苍蝇。 很有几年,她沉浸在和张腊狗的缠绵之中。姑娘家初恋的神秘,新婚期间一系列的新奇构成的刺激,填满了少女有限的情感空间。人性中理性的一面,在原始的刺激中,向原始的生物的一面靠拢。那几年,张腊狗只要出门办事,从出门开始,黄素珍就盼望张腊狗什么时候回来。张腊狗也是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能在家里办的事,就尽量不出门。能够推掉的应酬,就尽量地推掉。那真是值得回味的一段光阴呢。人一辈子,是不是都有这样的岁月? 黄素珍在花楼街上走。茫无目的地走。她此刻正在体会的,早已不是那些遥远的浪漫。她在仔细品嚼粘在她脊背上眼光的滋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黄素珍开始喜欢这些复杂眼光的? 黄素珍常常问自己。 黄素珍早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了。年轻的黄素珍已有曾经沧海的历练了。她发觉,她已经进步了。从厌恶盯在脊背上的眼光,到能品尝到个中三味,难道不是进步么!她相信,奇迹总是会出现的。姜太公在渭水边上钓鱼,那鱼钩子上,不仅没有蛐蟮,连钩子都是直的,居然还钓到一代宰辅的大鱼咧!黄素珍听说书的讲过这段典故。原来,对这个故事,她没有太在意。姑且不说渭水里头有没有鱼吧,这行为本身,就太荒诞了。现在,这故事却极清新地在她脑壳里头浮现出来。她要钓什么呢?这还真叫她一时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绝对不想钓个“一代宰辅”的什么劳什子。 黄素珍在一个卖炒板栗的摊子前停下来。 正是板栗上市的季节。汉口周围的乡村,不出这东西。这是山区的特产,以本省罗田县最为有名。黄素珍并没有买板栗的意思。炒板栗有一种生吃所无法达到的酥软香甜。黄素珍晓得这种滋味。但她嫌炒板栗拿在手上脏,吃起来啃得嘴唇黑不拉唧的。 她还是停在炒板栗的摊子边了。说得更准确些,她是停在炒板栗的那口大炒锅跟前了。她不错眼地盯着这个炒板栗的看。 炒板栗的是个壮小伙子,穿一件没有袖子的坎肩。坎肩已经看不出本色,灰不灰黑不黑的。壮小伙敞着怀。短到膝盖上的扎腰裤,裤带是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腰被粗麻绳勒得细细的,与宽宽的肩膀和厚厚的胸脯相比,显得很不成比例。炒板栗,还真得有这样的身板。这么大的一口锅,这么大一锅混着砂的板栗,没有这样天神样的块头,不说炒,就是把这柄硕大的锅铲舞弄个三五下,也要气喘不匀。壮小伙子手臂上、胸脯上的肌肉,随着锅铲的抄动,小老鼠样不停地窜,窜得黄素珍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您家称几多?蛮好吃的咧,真正的罗田板栗呀!不要紧,您家先抓几个尝下子,不买也不要紧的。” 壮小伙停下手上炒动的锅铲,抬头招呼黄素珍。一阵女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侵进炒板栗的热气,朝炒板栗的袭过去。他心头撞鹿,脸一红。瞬间的神色变化,随即被炒炉上炒锅里的烟火遮盖过去了。这是个大主顾!炒板栗的当即收拾起毫无希望的色心,调动起小生意人的积极性,脸上堆起很实惠的笑来。 “唉,真是,河里无鱼虾也贵!见鬼!”小伙子壮则壮矣,眉眼生得实在叫黄素珍不敢恭维。她一边暗自叹息,一边随手拈了一颗板栗。 “拿错了,您家那是生的,熟的在这里!” “冇拿错,我就是喜欢生的!”黄素珍把手上的生板栗放进嘴里,咬得喀嘣一声脆响,顺便又朝小.伙子油汗滋润的肚子上瞄了一眼,不顾他惊愕的眼神,兀自车身朝前走了。 “买两个!” 黄素珍又在卖盐蛋皮蛋的摊子前站住了。 “买两个?您家买两个么家伙唦?” 卖蛋的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身板块头,根本不能跟炒板栗的壮小伙比。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在清秀中,藏着一些狡黠和邪痞。 黄素珍何尝看不出这种街头小混混嘴脸?她要的就是这种无事聊聊的穷逗。穷逗里藏着里巷的卑污和智慧。 “买么家伙?买蛋唦!未必你还卖别的么东西?” “是的,是的,您家!您家真是说对了,我就只是卖蛋。我卖别的么东西,人家也不得要唦!哦,您家买蛋,买两个蛋,两个么蛋咧?” 卖蛋的小痞子啰里啰嗦说了一通,又把话说转了弯。他正沉浸在开眼睛荤的快感中。他口里阴不阴阳不阳地混说一气,眼光不停地在黄素珍高耸的乳胸上扫。最后,充满探究的眼光,停在旗袍的开衩处。旗袍的衩开得太高了,几乎露出了大腿根。这给卖蛋的小街混混提供了邪心狂跳的想象空间——这个女的老子认得,是住在这附近巷子那栋高房子里的阔女人。她的男将蛮有狠。看来这个女人蛮骚,找我这个童子鸡开心,混点。我咧,开一回眼睛荤是可得的,认不得真。她的男将是个缠不得的狠家伙,老子不能做苕事。 卖蛋的小痞子没有色胆,只有很知趣地收拾起色心。 “是这样的,您家,这是盐蛋,您家。是真正沙湖的鸭蛋腌的呀您家!沙湖的鸭蛋为么事好些?您家不晓得?沙湖的虾子、泥鳅多唦,鸭子就吃这两样活食。您家看唦,这盐蛋从壳子外头都看得到里头的蛋黄,这叫油黄呵您家!为么事从外头看得到里头?这就是腌熟了唦,这叫靠了黄呵您家!”说到从外头看到里头,小痞子的眼光又像锥子,在黄素珍的胸脯上锥。 “算了,盐蛋咸。”黄素珍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这有几好玩咯!一个小屁伢,只怕连毛都冇长齐整咯,就这么邪!不由自主地,黄素珍朝卖蛋的小痞子裆下扫了一眼。一条蓝不蓝灰不灰的扎腰裤,明显大了,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什么动静。 “咸?不咸咯您家!那您家就买皮蛋咧。皮蛋可以就这样白口吃,清火的呀您家!贵了?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这还不便宜?话又说转来咧,您家还在乎贵? 您家晓得,从生蛋做成皮蛋,不用火烧水煮,就熟了,费几多工,花几多料哦! 是些么料?哎呀,那就一两句话说不清白咧。么样晓得皮蛋好不好?这样,我告诉您家。” 卖蛋的小痞子逐渐进入生意人的角色了。他拿起一枚皮蛋,在手上轻轻地颠动: “您家看,这样子的皮蛋,个个都是糖心的,个个都嵌满了松花,不然,为么事叫松花皮蛋咧!” 黄素珍倒真的在这个小痞子面前长了见识。接过小痞子手上的皮蛋,也学他的样子轻轻地颠动。 “哎,我怎么看不出来咧?”她一边说,一边敲。 “打锣卖糖,各做一行。您家都会了,我们还有吃的?哎哎,您家不能这样敲! 这样敲破的皮蛋,粘壳子,不好剥。要像这样——!”卖蛋的小痞子从黄素珍手上复又拿过那枚皮蛋,将大的那一头,在装蛋的筐沿上轻轻磕了几下,蛋壳就分成三瓣裂开了,露出一大半青色的皮蛋来。 “给,您家,就这样拿着还冇磕掉壳子的小头吃,你家吃到壳子跟前了,轻轻地一挤,就都进去了。好,就这样,就这样,看唦,这不,一滑,就都进去了……” 看着黄素珍在自己的指导下吃皮蛋,卖蛋的小痞子心里一快活,口里就又痞起来了。 陆小山一眼就认出了,进来的这个女人是黄素珍。 张腊狗一家的根根底底,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不止一次对陆小山说过。 老叫花子晓得,陆小山迟早要为他爹报仇的。除掉张腊狗,老叫花子有好几次机会。但临到下手之前,总是阴错阳差地丢了机会。这或许是天意罢。报杀父之仇,是为人之子的第一孝道。张腊狗的这条老命,说不到真的要丢在他仇家儿子手上。看着一天天长成人的陆小山,老叫花子常这样想。 最近,陆小山经常问到张腊狗家庭成员的一些细节。老叫花子感觉到,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要向张腊狗动手了。打算怎么动手,从哪里下手,陆小山没有说,老叫花子也不问。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自己的主张。特别是这样刀头舔血赴汤蹈火的事,男人一定要有章有致。不说,是有自尊心,不问,是一个男人尊重另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老叫花子照样到王发记包子铺喝牛骨头汤,照样捏着扁瓶子喝汉正街酿的散汉汾酒。 从老叫花子口里,陆小山对张腊狗这一家,连坛坛罐罐怎么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尤其详细地了解了黄素珍,包括她的爱好、上学放学走的路线,喜欢上那些店子买些什么东西。 张腊狗的小女人,是他老婆的亲生女儿。老叫花子强调,黄素珍做小姑娘伢的时候,就喜欢一走三摇,秋波流转,眉眼飞动。小街小巷姑娘伢们勤俭顾家的品行一点都没有,把些轻浮的举止都染上了身。 这就好办了。无缝的鸡蛋不生蛆。你个把妈这多的缝,看老子么样把蛆下到你的锅里,下到你嘴巴里! 看到黄素珍走进店门,陆小山松开了咬紧的腮帮子,换上一副风流潇洒轻松愉快模样。他的手,抚在一匹翠绿色的湖绸上,一股滋润和滑腻,像甜甜的黏黏的莲子汤滋味,朝周身流动。 福记绸庄门前,铺了足足一寸厚的彩纸屑。这是鞭炮自我爆炸的残骸。能够在门前铺这么厚一层鞭炮屑的主子,应该是有些气派的。果然,黄素珍一眼就注意到,这家新开张的绸缎铺,货色还真齐全。 在有限的爱好中,喜欢丝绸,是黄素珍的爱好之一。她买丝绸,已经有收集和收藏的意思了。她可能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爱好。张腊狗周围的人,都不认为这是一种什么爱好。对丝绸,黄素珍喜欢买,不管穿不穿得着,只要被她看中了的,她就买下来。这才叫爱好。等要穿了再买,那叫扯布做衣服。不过,黄素珍的这一爱好,不是升斗小民养得起的。 “唉,又买这么子多!有么益唦?穿得完?放着还不是坏了哇?陈丝如烂草唦! “她和张腊狗还欢欢爱爱的那几年,张腊狗虽然没有如今有钱,但对她买丝绸的爱好,只是爱嗔参半地劝说。这几年张腊狗的产业已今非昔比了,对黄素珍的这一爱好,反而骂骂咧咧的——“你看你这个鬼婆娘哦,买买买,只晓得买!买这么多,裹尸哦?” 不过,骂归骂,天长日久,也晓得这是黄素珍克服不了的爱好。有时,有那在张腊狗手上犯事,来送礼求情的,还有那想在张腊狗手上讨一点好处拍马屁而送礼的,张腊狗往往也主动要别人送绸缎。张腊狗除了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偶尔也到烟花柳巷盘桓那么一次两次,没有更多的歪消费。家里也不差什么东西。叫人家送什么东西呢?送钱?口开大了人家吓跑了,送得少了,别人拿不出手,张腊狗也觉得腥不腥臭不臭的,烦人。不如就叫别人送几段绸缎。“反正这个鬼婆娘总是要花钱去买的。”内心深处,张腊狗深爱着黄素珍。他平常的骂骂弄弄,多半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掩饰。 黄素珍喜欢穿绸缎衣服。热冷四季,她的衣服料子,都是绸缎的。她有厚得只需双层就能过冬的绸旗袍,也有薄到能感到里头内容颤动的薄旗袍。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舶来品。黄素珍也有资格穿绫罗绸缎。除了男人有钱,主要是她的身材好。 丝绸是个好东西,这是谁都晓得的。问题是,好东西不是人人都适合的。这就像人参,毫无疑问是公认的好东西,有的人吃了,大补元阳,起死回生;但有的人吃了,轻则毛发脱落,有如斗鸡,重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绸缎是织物中的上品,轻柔薄软,雍容华贵。但它对身材,尤为挑剔。它能使窈窕的身材更加曲线玲珑,显出玉树临风的绰约风姿;它也最能暴露你的冬瓜身材水桶腰磨盘屁股。 人参之于人身,是补虚损实。绸缎相反,对西施王嫱赵飞燕,它是锦上添花,对东施无盐马太后,它是雪上加霜。当然,衣着之于人,也有不管穿什么都看着舒服的。村野乡姑,你叫她绫罗裹身,未曾举手投足,她就一身的不自在。渔樵之人,你叫他整日的长袍马褂,除了令人喷饭,只能是夺他的衣食。 在穿着上,黄素珍有相当的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是那种越扮越俏的女人。得亏是有钱,不然,早就像黄脸婆了。她常常暗自庆幸。由此,她就特别地嫉恨冯蝶儿。 “随便是件么颜色么样子的衣服,只要是穿在她的身上,都看着不晓得有几舒服,不晓得有几多人朝她瞄!一些人也真怪,盯着老娘看哪,像是嫖客盯卖屄的。 盯着这姓冯的丫头看咧,满眼睛都是喜欢,就像喜欢自己园子里、窗台上一盆花!” 一进这新开张的福记绸缎铺,黄素珍就忘记了一切。就连刚才在花楼街和卖蛋小痞子“打嘴巴官司”的愉快,也丢到后脑壳去了。她看得出来,这家铺子是以卖湖绸为主的。湖州出丝绸。黄素珍虽然没有到湖州去过,喜欢丝绸,就晓得哪里的丝绸好。也怪哦,你看这一匹绸子,看上去像打了光油样的,摸到手上咧,就像摸到两三岁小伢的脸,嫩滴了的,冇得一点油腻的感觉!真是好手艺! 还没来得及有更多的感叹,黄素珍的手,就在一匹水绿色起深蓝花的湖绸上停住了。丝绸那种特有的冷镇凉粉的手感,凉爽爽地,甜丝丝地,正在往她心里沁,一句厚而不粗的男人的嗓音,耳语一样让她心头一荡——“小姐,好眼力!这是才进的湖绸。您家真是行家啊!这批绸子,是刚改用英国进口机器织的。您家真是眼睛里头有水呀。小号才开张,难得小姐光临这样一些客气话,就不消说得了,就凭您家这双慧眼,小号也应该有所表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丝绸这东西,都晓得好,真正识货的可称寥寥!这东西,看来是个死的,剪来裁去装裹皮囊而已。哪晓得它就像是人,无缘分的白头如新,一见钟情的倾盖如故。哎呀,您家看,我这哪里是在做生意,简直就是在鲁班门口玩斧头唦,像个苕样的!唉,看来,我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这个男人真是有味得很哪!看来真不像个做生意的。你看他,白白净净一张脸盘子,匀匀称称一副身板子,尤其是他的这双眼睛,噢,你看,总像是蒙着一层忧愁,遮着不晓得几多惜花怜玉的想头! 黄素珍不错眼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眼光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顺着扫描了一遍又一遍。那只搭在湖绸上的手,还是没有移开,还在轻轻地抚摸。但是,这个动作,已经没有实质上的意义了,只是一种下意识而已。 “哦,小姐,您家看中了这匹唦?扯几多,噢,五丈?”陆小山问得飞快,他有意把黄素珍搭在绸子上抚摸的手指,当成是要买的数字。 鱼已经咬钩啦,这条小鲹子鱼! “伙计,扯五丈!” 陆小山一边喊,一边朝店堂门边摆沙发茶几的方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黄素珍就像被施了魔法,对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安排,不仅不反对,简直是言听计从。 我这是么样搞的,是不是中了邪哟?是我像他听话的小伢咧,还是他像我百依百顺的儿啊? 遥远的意识深处,黄素珍似乎有一刹那的清醒。毕竟只是一刹那而已。一刹那对于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漫长而短暂的人生路,成王败寇、悲欢离合、魔鬼天使,往往决定于某个关键的一刹那。 “哎呀,我出来慌了,身上冇带钱咧!” 当伙计把剪好的湖绸放到陆小山手上,陆小山又递给黄素珍的时候,黄素珍才像从梦中醒过来。 她的确是随便出门逛一逛的,加上穿得薄,没有装钱的地方,手袋又忘了拿,身上一厘钱都没有。 其实,像这种情况,对黄素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她看中了一段丝绸要人家撕,等人家撕开,她一掏钱不够。情绪好的时候,她叫店家按她的钱数撕绸缎,买三五寸也是有的。买绸缎布料而买三五寸,对于她,是爱好,有收藏的性质,对于店家,无疑就是一次损失。情绪不好的时候,人家撕扯完,包好了,她一看钱不够,掉头不顾,扬长而去。如此行径,自己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但今天,黄素珍一时觉得好尴尬。 哟嚯!这条小鲹子鱼,脸皮子还不像脚后跟的皮子那样厚,还晓得脸红呢!嘿,虽说是个破罐子,脸一红,还真有几分看相咧! 陆小山存的就是渔翁垂钓的心思,本来就没有打算收这个女人的钱。 “还要您家把个么钱咧,小号开张,您家来捧场,我还要劳慰您家咧!”这句话,陆小山是一直准备在口边的。现在一看,情况有变,他也改了主意——“哎哟,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宝刀赠壮士,金钗馈美人。要真说送咧,辱了您家小姐的雅意,这样,您家几时有空,几时再路过,小号随时欢迎,鄙人随时奉陪。” 这清爽的小伙,还是个读书的种子咧,后头的几句话,就很有几分余味了。 黄素珍飞了陆小山一眼。适才尴尬的腮红犹在,使得这一飞眼多了许多的羞涩。 对黄素珍,这太难得了。这种羞涩,往往是小家碧玉的标志。 汉口女子中学的对面,是一家咖啡馆。据说,这是租界外的第一家咖啡馆。在这家咖啡馆开张的时节,汉口晓得咖啡为何物的人并不多。 在汉口,既卖茶,也兼及咖啡之类饮品的,只有像吴秀秀的一江春茶楼这样不多的几处大型茶馆。汉口有极兴盛的茶馆业。汉口的男人,不进茶馆的很少。汉口进茶馆的男人,绝大多数并非富人。在汉口,咖啡馆多见于租界,进咖啡馆喝咖啡的,不仅基本没有本地女子,就连汉口男人,也少之又少。 这家咖啡馆的出现,而且出现在一所女子中学附近,就有些引人注意。 “嚯,伙计,怪事咧,女人的学堂边开出个洋茶馆,你看唦,大白天的,还点了些蜡烛!” 有路过的,看稀奇,探进脑壳瞄一瞄,也算是开了一盘眼睛荤。 其实,这时节的汉口人不晓得,女人进茶馆,是稀奇,但女人进咖啡馆,在外国,很自然,在汉口特定的圈子里,是时尚。 陆小山一身学生打扮,手捧一本书,在烛光下看。谁能把眼前的陆小山,与前督军齐满元联系在一起呢? 往事虽不远,往事仍如烟。 这世界的风太多,风向变化太频繁,这就为近事很快成为往事、实事变为过眼云烟,创造了条件。 但是,如烟的往事,常常像一道闪电,在陆小山心底划过。 在堆积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堆里搜寻了一遍,始终没有发现张腊狗,连张腊狗侦缉队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发现。陆小山把值钱的细软收拢后,支开旁人,亲自动手,用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皮箱装了,再叫两个兵提到火车尾部的那节车厢看守起来。这是一种不大的皮箱,式样颜色都一样,而且每个退役老兵都有一只。这是山东籍湖北督军齐满元对山东籍老兵退役前表示的关怀。退役前,这些老兵在武昌汉口抢劫一通,齐满元不仅没有治罪,反而发皮箱让他们装赃物,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老长官齐满元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阴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火车尾部车厢里,堆了好多财物。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贵重的值钱不怎么值钱的,什么都有,这些,都是兵们从尸体堆里扒拉出来的。陆小山叫两个兵看守着,自己在财物堆里精心挑选,装进那两只皮箱。看看差不多了,陆小山吩咐这两个兵,将选剩下的东西,弄到中间那节车厢里。“哦,去,先收拾过去,收拾完了再过来,在这里守着!”见两个兵盯这两只箱子的眼神复杂而暧昧,陆小山随即补充。见两个兵放心忙去了,陆小山麻利地从车厢角落脏兮兮的油布下,拎出两只皮空箱来,随便装进一些粗笨器物,将那两只装满贵重财物的皮箱,藏进车厢角落,再用脏兮兮的油布盖上。 “弟兄们,安静!听我说几句!我有好处发给你们咧!” 干完“狸猫换太子”活计,一切似乎都妥帖了,陆小山跳上一道稍高的坡坎,朝底下的兵们喊。 兵们怒气冲冲的眼光,聚到陆小山身上。有两个年轻些的兵哥哥,手里的枪口微微地朝前倾,不动声色朝陆小山跟前凑。一个老兵油子移到年轻兵身边,声音小得像苍蝇嗡:“你们找死呀?你们要找死,另选个时辰吧,别连带这么多弟兄!” 陆小山对财宝看得太严,兵们心存怒气是必然的。可看到陆小山两支蓝汪汪德国造二十响,提在手里,一直张着机头,心存忌惮。老兵油子显然看出了两个年轻兵哥哥的企图。 “娘的,你们一死,腿一伸,鸟朝天,就算完了。老子们家里还老的老小的小! 没看到吗?那小子一对二拇哥,一只插在扳机圈里!” “弟兄们!我晓得你们心里在转什么圈圈!不就是想捞点么?其实,我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官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反抗企图被制止的年轻兵哥,又不耐烦了。 “别他妈乱插杠子!听陆长官说!”制止年轻兵哥哥的老兵油子,看出陆小山有吐点实惠出来的意思。 “弟兄们,难道还冇看清楚吗?齐满元齐大帅,连从老家带出来的兵都下死手,你们今后还有个好么?”陆小山注意到,兵们眼里的怒火淡了,有几个,还淡得露出些凄凉。陆小山心里一喜:到底是苕当兵的,脑壳里冇得么东西,好盘!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对他们发表演讲做思想鼓动工作,说惯地道汉口话的陆小山,北方话夹杂汉口话,表达上有些吃力。 “冇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是想告诉您家们,我决定,把刚才你们搜集拢来的值钱的东西,都发把你们!”陆小山说完,底下有一阵没有反应。 “真的吗?” “陆长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龟儿子,是不是老子耳朵听错咯?” “开玩笑?东西都堆在中间那节车厢里,你们选几个代表,分发尽量公正些,莫为小财伤弟兄们的和气!不选代表?让我指派?好,来,你,你,还有你!”陆小山心情舒畅,北方话说得也流畅了,“做代表吧!不过,话要给你们说清楚,拿了这些东西,你们就回不了军营啦!” “陆长官,这还用您说吗?谁他妈肩膀嫌自己脑袋重了啊?” “还回啥子军营嘛!回去找死哦!” “分吧,快分吧,天快黑透啦,分了正好跑哇!” “连自己子弟兵都杀,我们还回去干啥!” 表态的,急着分东西的,兵们乱哄哄的跟着陆小山指定的几个“代表”,朝中间车厢涌去。 趁乱哄哄之际,陆小山回到车尾那节车厢,对看守皮箱的两个兵说:“弟兄们逼着我,让把东西都分了。没办法,得罪不起啊!把我害惨啦!这不,中间车厢正在分哪,你们……” 一听这话,两个兵的枪口就指向了陆小山,眼光盯在那两只皮箱上。 “啊,哦,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皮箱装的东西,你们都看见了,”陆小山指指皮箱,趁两个兵注意力分散的一刹那,两只快慢机抬起来,指向两个兵,流畅的汉口话、地道的汉骂,一脸的杀气,压向当兵的:“婊子养的,推屎虫上街——找屎(死)啵?这两箱东西,老子本来是给齐大帅选的,你们要,拿去就拿去!” “不要,不……” “叫你们拿,你们就拿!只是莫让那边的弟兄晓得了!老子不要!不是老子不贪财,老子是本地人,提这重的箱子,往哪里跑?” “谢长官,谢谢长官!” 汉阳造又长又笨,哪里是快慢机的对手?一看陆小山架势不善,两个兵长枪上肩,拎起陆小山摆在明面的两只皮箱,赶紧下车,避开那些分浮财的兵们,朝黑暗中去了。 望望两个当兵的提箱远去的背影,听听从中间车厢那边传来的喧嚷,陆小山提起油布下的两只皮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督军府换了督军。换了督军的督军府,依然是督军府。但换了督军的督军府,谁还记得陆小山?死的都死了,跑的也都跑了。没有死的,也在乱尸堆子里得到了好处,还不躲得远远的! 新督军上任伊始,吼人盘了两天账,就把齐满元骂了好几年。他是一边骂他的前任,一 8fb9." >边抓紧征收军饷的——“齐满元个猡鸟,硬是把乡亲们刮得猡苦!冇得法,我也是冇得法子哟,当兵的吃的猡鸟亏,乡亲们大帮小助一点,不要不听招呼,不听招呼,老子是随么猡人都不认的!” 新上任的督军栾耀祖,是本省大别山麓一个县的人,这个县离汉口也就百多里路。这一带好几个县的人说话,特别喜欢带个读音为“猡”的词。在当地方言里,其意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照汉字造字的一般规律,这个字是应该有个“尸”字头的。所有字典词典里都没有这个字。可能是为了避“淫邪”之嫌罢。字典词典都没有的字,很多人都需要用而且开口必用,供需之间就不怎么平衡了。好在此字用于口语,汉口人都听得懂。汉口人晓得,那一带的人开口说话必带这个字,也晓得,他们对你说话带出来这个东西,不是对你的不尊重,仅仅是口语中应用非常广泛的代词。比如,他们说“猡了”,就相当于说“糟了”或“完了”。 再比如,他们说“你这个猡人”,你可以理解为,他是瞧不起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你很亲切,相当于“哦,亲爱的”之类。汉口人的理解,免了栾督军与汉口人沟通的尴尬。 陆小山坐在这家咖啡馆里,眼睛似乎是在书上,心思却飞得很开。 烛光一阵摇动。这是有人来了。 他本来不打算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像往日一样,在烛光的摇晃中,看黄素珍夹裹着一阵香风扑到他身边。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女人对他火炽样的感情。他是在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进行享受的。没有激动,异常冷静,冷静得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开始,他把自己比作垂钓的渔翁。但很快就作了自我否定:我是个么样的渔翁咧?在鱼儿咬钩的时候,渔翁的心情不能不激动。特别是那些很精明的鱼,很油滑的鱼,对垂在面前的钩,总是反复轻轻地碰,浅浅地咬。稍微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就一甩尾巴躲得远远的。这种鱼,每一次咬钩,都会引起渔翁一次新的激动。我陆小山激动什么呢?仇家的小老婆,一个浅薄的俗不可耐的破罐子,聊胜娼妓而已。但自比什么呢?似还是渔翁比较恰当罢?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终于给自己渔翁的身份找到了一种恰当的模式——“可惜了,冇得那么好的意境,冇得那么好的心境,钓的咧,也不是什么寒江雪。” 进来的不是黄素珍。进咖啡馆的这个女人,不能不叫陆小山抬起头来。 这个姑娘伢,简直就是天仙,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吧? 陆小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烛光朦胧。烛光摇曳。进门来的姑娘,苗条的身材就像碧波荡漾中的清荷,精心雕刻样的脸型、五官,多像碧波上的睡莲。世上竟有这么美这么清纯的女伢,这,好像太不真实了! 姑娘在离陆小山不远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端起来,瞥一眼周围,眼光没在陆小山身上停留,又低下头,浅浅地啜了一口。 姑娘随意的一瞥,却让陆小山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因为这一瞥,姑娘的脸正对着烛光,让陆小山看清了姑娘椭圆的脸,看清了姑娘窄削高挺的鼻子,看清了姑娘不娇自嗔的嘴唇。唯有眼睛没看清楚。那是因为姑娘的睫毛太长太浓、眼窝微微凹陷的缘故。烛光的朦胧,勾勒出姑娘眼睛大大的阴影。 “这对眼睛里头,藏着什么呢——这双眼睛,本身就像梦像酒,让人迷蒙让人醉呀!”陆小山不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他似乎忘记到这里来的目的,手上拿着的那本当作道具的书,已完全失去了道具的意义。从姑娘进来,陆小山就一直在看姑娘,没有看书。 烛光又是一阵摇晃。这次,烛光摇晃得厉害。但是,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这是黄素珍进来的信号。 “哎哟,是么东西,让您家看得这样上劲哪?也不怕眼珠子掉出来呀!”黄素珍顺着陆小山的眼光追过去,顿时,一坛陈年老醋在心里砸破了。“咦——哟!我当是哪个咧,是我们的冯老师呀!啧啧啧,陆先生哪,要不要我给您家们介绍介绍哇?” “黄素珍同学,你在跟谁说话呢?一个女学生,怎么这样没教养!”冯蝶儿此刻的脾气,和她那天人般温婉的模样,很不协调。 平时,对这个半路插班进来的大龄学生,冯蝶儿就不爱搭理。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基础,还跑来赶什么时髦啊!读书?读个鬼呀!三天打鱼,五天晒网。要不是学校贪那几个钱,惧怕她男人的狠气,能让这颗老鼠屎进学校来么? 虽然冯蝶儿从小是在四官殿秀秀家长大的,但她不仅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还是见过世面的女子。父亲颠沛流离的传奇经历和交际圈子,又给她提供了长见识开眼界的很多机会。冯蝶儿一向给人开朗和很好相处的印象。她信奉我行我素,因而她从不去干涉别人。她崇拜救世英雄——这世界有太多的苦难和不平,需要一些像父亲和靳老师这样的人,像克罗米修斯一样,把自己的心抠出来,当做火把,把生活在沉沉夜幕中的人们领出来,朝着光明和幸福走,哪怕是自己倒在光明和幸福到来之前呢!她喜欢秀秀和秀秀的一些朋友,喜欢父亲和父亲的一些友人,尊重靳红这样有真学问的老师。 “这样的男人怎么跟黄素珍混在一起的?”冯蝶儿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这个外表斯文清秀的男人有了点印象。 “哦——嚯,是卖洋茶的茶馆哪?还当是个庙咧,大白天点蜡烛!”烛光摇动处,靳红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发觉里面的气氛不对,没向冯蝶儿打招呼,装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惊惊诧诧地嚷。本来,冯蝶儿应该到书店同靳红碰头的,一时课调不开,就临时改在咖啡馆见面。这里闹中取静,学校老师们经常光顾。 今天有些凑巧,让黄素珍把气氛给搅复杂了。敏感是干靳红这一行的救命丹。靳红果断地取消会面,在咖啡馆一照面,就退出去了。 但就这么一下子的工夫,却给陆小山留下了印象:这个人,是来找这个姑娘伢的!看吧,一看到这个麻子,那姑娘伢脸上就有了惊喜! 残酷的历练和热切的报仇欲望,让陆小山的眼睛变毒了。 “这东西是沾不得的咧,你么样要我吃这东西咧?” 说归说,黄素珍还是把陆小山递过来的烟枪含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肚子里燥热,赶忙呼的一声吐出来。脑壳有些晕晕的。晕的味道一时难以言表,有点腾云驾雾的飘飘然,还有点想和男人做点什么的慵懒。 “你莫不是想害我啵?你当我不晓得这是么东西?鸦片唦!鸦片是害人的咧……来,再给我烧一颗……来唦,挨拢来些唦!怕老娘把你啃了?呃,你还是只童子鸡啵……嫌老娘老了?真是眼睛里头冇得水,老娘还嫩滴滴的咧!你未必冇听说,好吃不如童子鸡,好玩不如嫂子的……” 黄素珍有些醉了。 刚抽鸦片不久的人,容易醉烟。 这是开在福记绸庄隔壁巷子里的一家烟铺。当然,门口的招牌是“戒烟所”。这家“戒烟所”门脸很小。窄窄的木门,一个块头大的人进门还得侧身。进门是一条更窄的甬道,大约十来步,黑而静。这十来步路,容易让人产生这样恐怖的想法:我这是不是在朝地狱走啊?很可惜,能产生这类想法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而到这里来的人却绝不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地狱?鬼话!这是鸦片,这是几好的东西哦!这世上么东西顶好?鸦片唦! 循着一种特殊的香味朝前走,穿过乌黢巴黑的甬道,里头就宽敞了。宽敞的房子被隔成一个个小隔间,烟雾腾腾,很有点云遮雾绕的效果。 “这两个鸟男女,也真怪得很!男的不沾烟,也不沾那个堂客;那个女将咧,倒是骚得有瘾哪!你看唦,她嘴巴里头含根枪,身子在那男将身上又是挨又是擦的,个婊子,硬是像条跑草的母狗哇!” 毛芋头今天到他的这家“戒烟所”来观场,开了一盘眼睛荤,看了一桩稀奇。汉口上自集家嘴,下到法租界,这近十里地段的“戒烟所”,都是穆勉之洪门山寨的产业,毛芋头是这项产业的具体负责人。毛芋头严格遵守穆勉之山寨为几个主要弟兄定的纪律:绝对不准抽鸦片。好在毛芋头本来就无抽鸦片的嗜好。吃喝嫖赌玩这几样,孙猴子只喜欢吃,毛芋头喜欢嫖和赌。看着陆小山对黄素珍的撩拨无动于衷的样子,毛芋头大感诧异:“嘿嘿?这狗日的到底是不是个男将哦?年纪轻轻的,么样一点动静都冇得咧?个把妈,这么好的一块腊肉,送到他口边,他倒闻都懒得闻一下,真是糟蹋东西!” 看陆小山和黄素珍并头躺在烟榻上,动作虽有,实质性的不多,多半属于黄花鱼溜边,而且还是母黄花鱼在溜边。毛芋头一阵羡慕,一阵遗憾,一阵期待——“老子今天非要看这个狗日的男将到底……” 无端地,毛芋头的犟劲发作了,咕地吞了一口涎。 可是,毛芋头终究没有熬赢这一对在他看来属于“鸟”的男女。打了个老长的哈欠后,毛芋头猛然清醒过来:不行,这狗日的地方,不能久站!这不是老子久站的地方! 见他往外走,一直待在里间的经理赶紧跟了过来:“是的是的,您家!这鬼位置站久了,熏都要把人熏上瘾。六哥,您家莫慌走咧,我弄两个合口的菜,喝两口,再找个位置眯一觉,把精神蓄足,我给您家喊个条子!” 黄素珍像条肉孜孜的青菜虫,不停地往陆小山怀里拱。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即使无情,岂能无性?这毕竟是个香喷喷的女子呀!仇恨是一种情,爱也是一种情。这两种情抵消后,剩下的就只有性了。仇恨,首先是从陆小山手上消失的。这双手,曾经极力躲避这个往他怀里拱、往他身上贴的某些部位。在陆小山读过的一些书中,有涉及佛家色戒和儒家坐怀不乱的话头。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了,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坐怀不乱者。当然,前提是这人必须是个健全的男人。终于,陆小山的手,没有了仇恨的戒备。这双手,似乎从他理性世界里游离出来,成为有独立感情的另外一个人。这另外一个人,没有再躲避送上砧板的肉,开始主动地寻觅,努力地探究,深入地探索。毕竟是个初次仓促上阵的士兵,没有经过操练,虽有舍生忘死的勇气,有视死如归的豪情,有冲锋陷阵的精力,却未免显得急切和毛糙。好在此战场不是彼战场,面对的不是当即要你命的敌人。 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中仗剑斩丈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头枯。 陆小山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这样几句。是哪本书里头的?还是哪段书词里头的开场诗?让它见鬼去吧!满世界的男人都跟女人做这个事,也冇看到哪个的骨头枯在床上!深山野洼庙里的和尚,也许当真一辈子清心寡欲,戒这戒那,不近女色,最终,他们的骨头还是枯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还是这话来得实在。陆小山已无遑他顾,他只希望,赶快,赶快顺着这滑腻腻的感觉,滑下去。 可陆小山的对手就不一样了。就她而言,虽非老骥,倒也伏枥多时,渴望驰骋,渴望杀戮和被杀戮。有经验的年轻老兵,重返战场,自然比小兵拉子成熟得多。 挑起毛头小兵不顾一切赴汤蹈火的热切后,老兵总会变得相对冷静。这游戏和流血的战争一样,都是一门艺术,或者说是一种享受。这块地干涸得太久了,需要浇灌是自不待言的。但如果一次浇灌不到位或灌溉不足,无疑是一次刑罚,反倒更加残酷——黄素珍,已被这种残酷折磨得太久了。 这是最需要老手最需要经验的时候了。引导和安抚是最重要的,它会疏通渠道,调节流量;它会适时地推波助澜,制造起伏和跌宕。 这是不是梦呢?哦,这是烟雾造成的朦胧,这是鸦片烟的烟雾么?我不晓得。我没有抽过这玩意。我不能染上这东西的瘾。到这地方来之前,老叫花子送了我一些药丸,说是他秘制的验方,百试不爽。吃了这药,就是泡在鸦片烟缸里,也不会上瘾。我记得我吞了几颗老叫花子的药丸。微苦,没有什么多的味道。就是吞了这药,我也不能沾上鸦片瘾。大仇在身,点滴未报,男人的事业,八字还冇得一撇咧。这好像不是梦哦,这烟雾,这摇曳的灯,是烟灯?还是咖啡馆的烛光? 这女子,是谁?是黄素珍?是那个像天仙一样美的陌生姑娘? 陆小山在清醒和迷糊、现实和幻觉中挣扎。这挣扎太舒服,太痛苦了。当他终于大汗淋漓挣扎出来之后,最初的感觉是,失望、懊悔和沮丧。 汉口女子中学的校长,召集全体教员开了个短会。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向老师们介绍一位新同事。 这是初冬的一个上午。阳光穿过高大的窗玻璃流进来,虽说少了些温暖,却也多了几分温柔。 汉口的冬日,能有这样的阳光,就很不错了。到处都乱糟糟的。升斗小民,每天为升把两升米能不能到自己锅里来而发愁,像蚱蜢样的到处乱蹦;商贾人家,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愁是不是又要换一个督军县长,又要加征军饷,或加征个什么新税——眼下税的名目,稀巧之极,稀巧得让你想都难得想出来。 这所学校的校长,最近也着急得很。政府欠老师们的薪水款,已近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每天到政府去要钱,成了校长的主要工作。已经有好几位老师不辞而别了。留下来的自然是好先生,不辞而别者也没有对不起校长的——人家没有找你扯皮索要薪水,就是很体谅了哦!在这种前无援兵后无粮草的情况下,校长厚着脸皮,在学校的围墙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敬启者,为本校招聘先生若干。此前,当局欠本校先生薪水已达三月余。诸先生腹中,虽多学问,却少粮食。此所谓儒心尚存,饥虫难耐也。悠悠万事,生存第一。稻粱之谋,非小人俗事,乃天下第一要务也。因此之故,已有另谋高就者。 然莘莘学子,犹嗷嗷待哺之幼儿也,有识饱学之士,宁视而不见耶?诸君诸君,今日之青春学子,他日国家之栋梁也。诚有此共识者,请助一臂。应聘中聘者,暂无薪金,有言在先,以示君子无诳语也。 这样的招聘广告,也只有这位校长敢写,也只有这位校长能写。 这校长姓于名适,字符子,也是汉口的一个怪才。少年应试,中了秀才之后,再也不肯往科举的路上走。早年追随孙中山,是辛亥首义的参加者,也是最有力的反对者:他人之兵,怎能为我打江山?即或打下,江山也是他人的。这叫借他人之花轿,抬我之新娘,那轿夫,还有不将新娘,抬到他人家去的?民国之后,这位总唱反调的辛亥元勋,自然是落不到好果子吃的。加上他又是个读书的种子,性情中人,一百个瞧不起元勋中“将军团”那一帮利虫禄蠹。 凡事怕看穿,看穿了,什么奥妙的把戏都一文不值。眼前亏吃多了,于适也稍微学了些乖,从此对政治不再开口,改为奔走教育。教育在汉口,乃至整个民国,一向是不受重视却又备受重视的。不受重视,是你办教育我支持,找我要钱我没有;备受重视,是读书人不安分,要盯紧点,经常兴点文字狱,念点紧箍咒。当局一看,有个苕货主动来做公公背媳妇出力不讨好的事,这苕货还是个大苕货——于符子,首义元勋也,真是求之不得,委以教育局长。哪知于适竟坚辞不受,要创办汉口的第一所女子中学。当局啼笑皆非之余,也就随他去折腾。好在都晓得他是个清廉耿介之人,在男女大防上,对他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一个“钱”字,当局总是装马虎。这汉口第一所女子中学也就饥一餐饱一餐,多是靠于校长一张老面皮,在商界实业界磕头化缘维持。近几年,汉口大动荡,当官的多是抓紧刮地皮的,刮得商界实业界也叫苦不迭。于校长左右支绌,穷于应付,招聘了好久,才有一位先生应聘。 于校长在应聘中聘老师脸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流露出许多欣慰:世道人心,千姿百态,到底还有古道热肠之人!此君学问底子薄是薄了些,也还难得,只有将就了。岂不闻,河里无鱼虾也贵呢。 “各位先生,于某惭愧。惭愧如何,就先免了罢。今日有扰各位先生到此开会,别无他意,是向各位介绍一位新来的先生,陆先生,陆小山先生。”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冯蝶儿早注意到同事中有一张新面孔。这张清秀的脸上,有儒雅之气,儒雅中似又掺杂着暴戾和奸诈。这张面孔是肯定见过的,直到于校长介绍完,她还是回忆不起来。 “陆哥哥,找得你好苦哦——!”黄素珍像是在大海深处发现了一件珍宝,惊喜交加。 陆小山一愣之后,眉头就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肉哥哥,还骨头哥哥咧!”汉口话“陆”、“肉”不分,一声陆哥哥,可以听成肉哥哥。对黄素珍,陆小山本来就是在演戏。这场戏是针对杀父仇人张腊狗的,这是一场锈刀子割肉的戏。既然是锈刀子割肉,就得慢慢来。再说,陆小山受聘到汉口女子中学来当教员,就是为了能每天见到冯蝶儿!汉口女子中学佳丽如云,陆小山尚且只钟情一人,心里哪还有黄素珍的位置! “看看婆娘的鬼样子唦!哈欠连天,一个接一个!看那一口的牙齿唦,那也叫牙齿?黑不黑,灰不灰的,硬像是在灶膛里拱了的!”陆小山朝黄素珍瞥了一眼,不由一阵恶心。 黄素珍终于不能上学了。即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也坚持不了。学校对她再怎么宽松,也不能给她配备一套吸鸦片烟的器具吧。她成了真正的瘾君子。一天至少有大半天要靠在烟榻上。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丰腴滋润的季节,虽无少女的清纯,也该有少妇成熟的风韵。 不到半年的时间,黄素珍的变化,陆小山是最清楚的。他是这变化的制造者,也是制造这种结果的最直接的观察者。这是他的第一步棋。看来,这步棋他是赢了。 要打张腊狗的主意,又不伤及自身,还真不容易。汉口侦缉处的处长,行动根本就没有规律。他没有人们想象中的严格的上下班时间,甚至,连办公的地方都经常变。而且,只要一出门,总有三个以上的保镖紧紧跟着,警惕地从几个不同的方位观察周围的动静。晚上,前后门通宵都有保镖执勤。还有外人所不晓得的,有时,张腊狗在他经常出入的某个地方整天整晚地戒备森严,其实,张腊狗根本就不在那里。 狡兔三窟。张腊狗绝对不止是一只狡兔,也绝对不止三个窟。 既然是场持久战,不妨多等待。 眼下,看着黄素珍这一副鸦片烟鬼的模样,陆小山真的大感欣慰。 “陆哥哥,你晓得,我到你福记绸庄找了你几回?哎呀,今天想到学校来看看,还冇走到学校门口,烟瘾就发了。啊——哦——,陆哥哥,我晓得了,您家为么事不缠我了,一定是看中了学校里的哪个小女人!肯定的!你到底是么人哪?不是生意人啵?么样还会教书咧?” 黄素珍哈欠连天,就差鼻涕横流了。这里离学校太近了,跟如此形貌的女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让同事看到了几不好啊,尤其是,要让冯蝶儿看到了,煞费苦心以教书做幌子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行,得把这臭婆娘弄走。 “么样哦?瘾上来了?走,那就快点走,一起去润两口!”不等黄素珍接茬,陆小山引着黄素珍,朝常去的一家“戒烟所”走。 张腊狗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心里毛焦火辣。 站在窗前的保镖荒货,感到腿子站酸了。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为分散腿酸的感觉,在处长转圈圈的时候,荒货就计数,看他的龙头大哥今天到底要转几多圈才停得下来。 荒货人如其名,的确像是丢在路边也无人问津的荒货。脸削如痨病坯子,身瘦如同病猴。把这样的形象,与保镖的身份联系起来,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张腊狗还在像驴子推磨样地转。 这是汉口大旅馆顶层的一间房,宽敞亮堂。所有的窗帘子都拉开了。冬日的阳光裹着寒气,一起在室内盘旋。 有荒货在身边,张腊狗觉得没必要拉上窗帘子。到目前为止,张腊狗还没有看到一个比荒货枪法更好的人。 张腊狗终于停下来了。 “荒货,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蛮多人,就叫一个有耐心的兄弟去吊线,记着,要有耐心的!切莫打草惊蛇。”张腊狗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霾。 对黄素珍这么快就染上鸦片烟瘾,张腊狗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仅仅只是偶尔抽两口,也让人好想些。不就是两个钱的事吗!可这好几个月,本来蛮骚的婆娘,挨都不让老子挨一下,这就有别的名堂了! 那天,如果毛芋头不是担心被熏出鸦片瘾来,就会看到,在香得发晕的朦胧烟雾中,在似地狱又似天堂的幻觉中,陆小山与黄素珍欲死欲仙的纠缠。今天,他又看到这个女人了。那个男的咧?刚才还看到他给这女的烧烟泡子,么样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咧?这女的显然醉了。两边脸颊处,一边一点晕红。照说,老烟膏子,是不会像这样醉烟的,除非一口气吸得太多太深太猛。 “六哥,借一步说话。” “戒烟所”经理不知何时挨到毛芋头身边,在毛芋头耳边嘀咕。周围烟雾腾腾,像大澡堂子里的水汽,隔两三步就看不清人。这胖墩墩的经理,走路应该是有声音的,不知何故,在弥漫的烟雾中,竟然像游魂样悄无声息。 耳边一阵痒痒,毛芋头有点不耐烦,瞥了胖经理一眼。这个管事的,一天到晚泡在鸦片烟里,么样还这么胖咧?个把妈,说话就说话咧,把张臭嘴巴凑到耳朵边搞么事! 胖经理的嘴巴臭不臭,只有毛芋头晓得。其实,把嘴巴凑到毛芋头耳朵边,胖经理一点便宜都没有,他六哥那一头涂满刺鼻药膏的癞痢壳子,稍有点嗅觉的人都受不了。好在有臭味相投一说,胖经理也不是个良善之辈,肥肥的肚子里,装的尽是坏水。 “么唦?有这种事?他自己的女人,白送给别人!” 毛芋头忘记经理的口臭了,极其惊诧。 “六哥哦,喊么事唦!这事喊得的?您家尽管上!外头有弟兄们看着,冇得事的!您家看唦,看唦,母狗子尾巴都翘起来了咧,公……” 胖经理本想说,母狗子都翘尾巴了,公狗子怎么还不快上呢!话到口边,就停住了。他朝毛芋头脸上瞄了一眼,像揣摩,把自己的六哥比作公狗子,六哥会不会怄气。烟雾太浓,看不太清楚。胖经理只看到灰叽叽一个圆。那是他六哥的癞痢脑壳。他似乎还看到,转身之前,毛芋头的嘴角朝两边裂开。 “六哥蛮喜欢!他您家笑得几好!嘴巴都裂到后颈窝去了咧!” 晓得搔到了毛芋头的痒处,烟馆胖经理心里也熨帖了。他转身回到一间小房。那间房与吞云吐雾处严密隔开,这是干这行而不上瘾的“诀窍”。他不想看他六哥同那女人如何折腾的戏。这类戏,这里每天都有,看厌了。 但有一双眼睛却看到了这场戏,看得不眨眼睛。这双眼睛是刚才飘进烟馆来的,歪在黄素珍对面的一张烟榻上。前面陆小山和黄素珍厮混他没有看到,毛芋头趁黄素珍晕晕然,李代桃僵,搂住黄素珍折腾得地动山摇的细节,看得他心头撞鹿,目瞪口呆。 “有这种事?” 听完荒货的汇报,张腊狗虽然没有作声,但从那眼珠子瞪得溜圆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太惊诧了。 荒货再也没说什么。他退到一边,静静地等待。他知道,他们的处长是会拿出办法来的。就是处长拿不出办法,也不由他荒货拿办法。这是家务事,是那种丑得不能再丑的丑事,哪个睡着不烧爬起来烧,去自找麻烦咧! 到一处等而下之的鸦片烟馆去抽鸦片,已经很下贱了。居然在这样下贱的地方跟别人瞎搞,而且,还是跟一个冇得一点看相的癞痢脑壳搞!么样办咧?癞痢脑壳好办,叫个人拿把刀子,把他身上捅些窟窿出来,或者,叫人送颗枪子给他吃。 可对这个贱女人,么样下得了手咧?从小在跟前长大的,小小年纪就跟了我,真还难得下手哇!就是下手把她弄成个么样,传出去,名声也丢光了唦! 张腊狗实在很为难。他挥挥手,意思是叫荒货先退下去,让他独自再想想。荒货刚一转身,张腊狗就改主意了:“你赶快去搞一套烟具,哦?”张腊狗朝荒货脸上瞄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听清楚了。张腊狗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音太小了,好像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荒货脸上倒很平静,表示已经听清处长的吩咐。“你去搞一套抽鸦片的烟具,搞一点好云土。” 荒货晓得,云土,是市面上最好的鸦片。而好云土,里面又加进了人参、珍珠粉一类滋补品,不是一般烟鬼享受得起的。 张腊狗想了半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复杂的事情简单办,是上上之策。 当荒货把一套精致的烟具放到跟前,黄素珍的眼睛,睁得比张腊狗听荒货汇报时都大。 黄素珍的眼睛和张腊狗的差不多大。只不过,张腊狗的眼睛有点鼓。张腊狗听到黄素珍抽鸦片还和一个癞痢脑壳胡搞后,直接反应是吃惊和愤怒,吃惊多于愤怒。黄素珍看到张腊狗主动送一套烟具,其反应是吃惊和恐惧,且恐惧多于吃惊。 荒货把烟枪烟灯象牙剔针一应玩意放下后,就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张腊狗和黄素珍两人。两个人,一阵压抑的沉默。 “您家都晓得了?” 多年来,黄素珍对张腊狗,都不用“您家”相称。“您家”是汉口方言特产。对不熟悉的人,这样的称呼表示客气,一家人平辈之间,尤其是两口子之间,用这称呼极少。如用,则往往是一方害怕一方或两人间关系形同外人的表现。 “那个狗日的是哪里的?” 又是一阵沉默。 恐惧,像兴冲冲的赶路人,突然看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拦在路中间,一种冰凉的惊吓,陡然蹿上来,脑袋哄的一声,把火辣辣的感觉炸上脸颊,又向下冲到胸腔子里,把心捶得鼓样地响。她仿佛已经看到,陆小山白净净的脸,一边被张腊狗用匕首捅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创口处,蜡黄的皮和白生生的肉,鸡屁眼样地朝外翻着;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凝固的血零零星星地涂在鸡屁眼上,极像母鸡正在努力,试图生出它的第一个蛋。 “你到底想要把他么样?”仇恨战胜了恐惧。黄素珍可以设想出张腊狗整陆小山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手段。 她太爱陆小山了。狗杂种哦,你会被他整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呀!狗杂种。黄素珍从来都是在心里这样称呼陆小山的。她太爱这个狗杂种了。尽管这个狗杂种总是对她不冷不热。 “老子把他么样?你个贱婆娘像是蛮舍不得那个野鸡巴咧!你,晓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咯!”一股死灰色在张腊狗松弛的娃娃脸上漫开来。熟悉张腊狗的黄素珍晓得,张腊狗已经动杀机了。能叫他不动杀机么?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咧,老子当王八,未必当到这个份上来了?老子再么样不中神,总是个男将唦!张腊狗两腮上,鼓出棱角分明的肉坨子来——“你听着,老子不会为难他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照顾照顾他的。先说给你听也可得,好让你早点放心:老子要先把那个瘌痢杂种的骚鸡巴镟下来。镟下来丢给狗子吃!我想咧,脑壳上满是瘌痢的,胩里也长不出么像样子的东西,狗子可能也不会吃的。这样好不好,拿回来供在你面前,免得你总是想!再咧,再在他的瘌痢脸上做点记号,让他的瘌痢脑壳总记得,别人的堂客!” 张腊狗朝黄素珍俯下身,口气像是在谈家常,像是在和亲爱的人商量办一件什么事情。张腊狗的声音不大,完全被冷森森的杀气所包裹。他不99lib?紧不慢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黄素珍的脸。就像他拿着一条色彩鲜艳却毒性极烈的蛇,在一个极怕蛇的小孩面前逗弄。他希望看到残酷精神折磨的效果。 哼哼,老子叫你快活!老子叫你快活一盘,受罪一生! 开始,黄素珍的眼珠子炸开两点惊恐,慢慢地,惊恐从眼珠子上消失,慢慢地,惊恐被一层迷惘茫然代替。 么样,吓苕了吧?老子吓都要把你吓苕! “算了,对你咧,老子还是算了。老子还要么样对你咧!要吃鸦片,就在屋里吃!” 张腊狗很得意。 第五章 1922年——穆勉之 张腊狗 刘宗祥 “唉,这是个么鬼世道哦,光出些稀巧无聊的事!” 刘宗祥把一张《汉口时报》往茶几上一丢,站起身,踱到窗前。 窗外,飞琼散玉,好一场大雪。 刘园那些曲曲拐拐的小径,被雪暖暖地捂起来了。 吴秀秀和刘宗祥都难得有这样的清闲,一起到刘园闲散地坐一坐。几个伢在园子里堆雪人。雪人堆出一个坯子模样,刘汉柏要塑成一个土行孙。他看过《封神榜》,特别佩服这个动辄身子一扭,或从地上钻到地下,或从地下钻到地上的人物。 “什么土行孙唦,丑死了!莫做他!”吴二苕的小女儿秋桂,听汉柏说过土行孙,长得像猴子,她不喜欢。小女子自小读书,学校教的“官话”和汉口土话在她的语言里并存。 “算了,秋桂,就做土行孙,这是个蛮活泛的人咧,很好玩的……”吴二苕的大女儿小月已经懂事了。汉柏吸收了秀秀和刘宗祥的优点,十七岁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小月做妹妹的动员工作,眼睛没有看汉柏,脸却一红。 “莫争莫吵,快点做唦,雪要化了!”二苕的小儿子吴用,人虽小,心窍却不比哥哥姐姐差。汉口的雪,可以下得大,但难得持久,常常一停就化或边下边化。 吴用小小年纪,想法很实惠。 老大吴诚和老二吴明是堆雪人的主要劳力。兄弟俩拄着锹,笑眯眯地不动手。 吴诚外表憨乎乎的,心里却有数得很。堆雪人,不就是玩玩的事么,大家都乐一乐,那是顶好不过,至少,不能让主角不快活。他的兄弟妹妹们,不是游戏的主角。游戏的主角是汉柏。尽管他和汉柏一起长大,也晓得汉柏是个对人对事都很随和人。吴诚已经是在祥记商行挣口粮的人,自然晓得自己一家和刘家的真正关系。关系好是好的一说,哪个依赖哪个又是一说。没有刘家,没有刘家的产业和势力,不可能有自己一家这样的日子。 吴明身板颀长壮实,看起来比他哥哥稍瘦,却显得比吴诚清秀。吴明是个好动却不多话的少年,和刘汉柏在一个学校读书,比汉柏低两个年级,但上学放学,俨然汉柏的保镖。吴明好动,只有他爹娘晓得。每天放学,陪刘汉柏回家后,吴明总喜欢到刘园附近一家武馆看人练武,晚上,就在刘园后头林子里自己动手动脚偷偷揣摩。有一次,芦花到园后来摘菜,发现二儿子好像在练武,也没有声张,跑回来对她男人说:“呃,明明像是在练武咧!你做爹的,现成的师傅,教教他唦!”吴二苕盯了他堂客一眼,不做声。一身武功的吴二苕,曾对儿子们说过,这不是个凭蛮力活命的世界,他也决不教他们学武功。这次,听了堂客的话,不动声色跑到园后偷看了一会,二苕心情复杂:“嫩是嫩了些,一招一式,样子还不错!嗯,说不定,拳脚对这小家伙,兴许今后还用得着。”从此,只要不陪刘宗祥外出,晚上,二苕就到园子后头“活动筋骨”。刚开始,在林子里偷偷练习的吴明,还不明白爹的意图,因为爹说过决不教他们功夫。很快,他醒悟过来,爹天天来“活动筋骨”,实际上是在暗地里点拨他。 “随便随便,你们说怎么堆都行。小月呀,秋桂小些,就听她的,好不好?”汉柏果然随和。但在小月听来,这种细声细气的商量口吻,甜丝丝的,不禁脸又一红。 “她小些?她小些,为么事要我喊她姐姐咧?”祁小莲的儿子吴汉生,是个耳听八方的。刚才,他还在用手抠雪,一捧一捧往雪人坯子上拍。他本无所谓堆什么样的雪人,他只但愿,能够天天有这么热闹就好了。 祁小莲也带着儿子住在刘园里。好多次秀秀都要她搬到四官殿去,祁小莲执意不肯。秀秀不理解,这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婶子,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刘园。一个寡妇人家,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住在刘园,也太冷清了。问多了,祁小莲就掉眼泪。这样,秀秀也就明白了,刘园离老棚户近,寡婶子是不愿意离开这块伤心之地。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和吴三狗子成亲的地方,也是她失去亲人的地方。她愿意在这里,反正儿子一样可以到铁路内去上学读书,自己有空就帮芦花收收拣拣。日子过得平静了,心情也就平静了。心情平静了,祁小莲就越活越显得少嫩,三十大几的人,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如果和秀秀站在一起,抢眼一看,真是姐妹一般。过细看,祁小莲甚至还要年轻些。刘园难得经常这么热闹,一有这种场合,祁小莲就到厨房帮忙。 “汉柏哥,你不公平,要说小,我最小!”吴用也发现汉柏话中的漏洞了。为了说明自己是最小的,他不去反驳吴汉生,而是绕着弯子去质问汉柏。 “好,对,你最小,听你的,听你的……”汉柏接腔,顺手抓起一把白生生的雪,做出一副要朝吴用颈子里塞的样子。 “汉柏这两年读完了,要把他送到国外去才好。”刘宗祥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宗祥哥,你说么事呵?”秀秀没听清。没有外人在跟前,秀秀总这样称呼刘宗祥。“呃,宗祥哥,你注意到了冇,这一段话里头有文章咧。” “哪一段话呀?”刘宗祥还在欣赏另一代人的童真之乐,没有转过身来。 “就是你刚才说的稀奇古怪蛮无聊的这个新闻唦!”秀秀似乎从新闻里读出了新内容——……昨日鸡鸣五鼓时分,一下河女晨起操持,至四官殿码头不远一处名纸烛巷之小巷尽头,被一物绊倒,爬起视之,乃血乎乎一男尸也。该妇不顾满身秽臭,厉呼狂奔而去。巷中邻里,闻下河妇呼声凄厉,出而围观,一时巷道为之堵塞。尸身为一瘌痢男性,脸上被刻划出若干伤痕,面目不清。更有奇者,该男性下体竟了然无存,似被利器割去。有好事者扪尸,见胸口热气尚存,急送医所抢救。据熟知帮会道门人士云,此男性为洪门人物,人称六哥。此前,有人见青帮侦缉队人物在此人所辖‘戒烟所’附近吊线跟踪,或两帮作龙虎斗,亦未可知也,云云。 “哦,还是那个狗咬狗的新闻哪?这里头有么文章?狗咬狗有么文章?狗咬人都冇得文章。人咬狗,才有文章。” “哎呀,我还冇说完咧。”秀秀也站到窗前来,她也看到了,几个半大少年玩得正上劲。吴诚和吴明在吴用、秋桂的指挥下,堆出了一个很难看出是哪方神道的雪人。汉柏和小月却站在一边,不动手,也不动嘴,只是偶尔对视一眼,很快又把视线分开。 嗯,嗯?这两个伢,未必都有那个意思了?还小哇!喔,也不小了,我那时候……看到少男少女一些微妙的神态,秀秀不由朝并肩站着的刘宗祥瞥了一眼。秀秀来不及品咂更多的感慨滋味,她觉得,刚才在那篇新闻中的发现太重要了——“宗祥哥,你不是一直对穆勉之挤进洋行心里不舒服么?我晓得,你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话又说回来,为么事把好处让姓穆的沾咧!何况,他抱着洋人的胯子,赚的是害人的黑心钱哪!张腊狗跟姓穆的之间这一场戏,蛮有看头的咧!” 秀秀不想把话说得太透。大主意,还是刘宗祥拿。他是男人,他会想到怎么完善没有说透的内容,产生经济效益。 “有点意思。只是,只是,嗯,嗯,穆勉之和张腊狗一向是蛮好的咧,可能是他们手下人搞出的一场误会?” 果然,刘宗祥和秀秀的想法合拍了。 “一向关系蛮好又么样,两个帮会,各有各的利益,只有利益,才是顶要紧的,这比他们的爹娘都要紧。暂时的误会又么样,有一点缝,就可以撬开一个大洞! 他们之间暂时的误会,就是你不可多得的机会!” “秀哇,你往下说呀,么样不说了咧?再出点主意,做一回轻轻松松得鹬又得蚌的渔翁哦!” 刘宗祥的思路又彻底回到生意上来了。几十年了,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没有大生意做的时候,他可以很长时间不想生意上的事,他也从不过问小生意。年轻时节,还没有和秀秀在一起的那多年,有点闲散,偶尔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逢场作戏走一遭。有了秀秀,有了汉柏,生意之余,除了天伦之乐,他花了不少时间钻了一通之乎者也一类的国学,也算是补少年时代只顾学法语,国学底子薄的遗憾。可一听到有大生意,或一看到有大生意的苗头,他就像听到鼓角的战马,一门心思等着披鞍垂镫,随时奔向疆场。 “吴师傅,喊伢们吃饭哪!问下子看看,是不是吃四喜火锅?” 吴秀秀好像没有听到刘宗祥的话,转身朝一直跍在外间烘火的吴二苕喊。 天快要黑透了。 黑透之前,冬夜的颜色似一湖涮笔洗砚的水,在尖厉的北风中荡漾着。刺辣辣的北风一阵阵的。冬夜的颜色变得飘忽而诡黠。一阵北风铲过去,这里的黑变得淡了一些,又一阵北风奔过来,这里的黑又变得浓了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叶子的稀朗的树,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民居,曲里拐弯的街巷,都像是最适合在干冷北风中生存的精灵,在忽暗忽淡变幻不定的夜色中,或蠢蠢欲动作跃跃欲试之态,或翩翩然作起舞之状。黑夜或许真的是鬼魂和精灵的世界。想一想,鬼魂精灵们也可怜:活着的有热乎乎肉体的人,你们睡了,我们这些曾经活过现在只剩无形骸无斤两的游魂,难道还不能出来遛遛弯子么……王发记包子铺斜对门,是一条死巷子。死巷子顶头,是一间外头看来很残旧的偏厦屋。屋里没有灯。屋里比外头黑。北风一副很不心甘的样子,在屋外呜呜地叫着,用粗糙的手拍打窗棂。好像非得把外面的浓黑,都赶到这小偏厦屋里来不可。 “伢咧,这晚来,事情蛮急啵?冷不冷哪?吱——!” “还好,您家这大的年纪,么样不生一盆子火咧?又不是冇得钱!” “这屋外头看蛮破,里头封得蛮严实,不冷。再说咧,我还有一件水皮袍子唦——吱!” “您家一个人过,这大的年纪,这酒,还是要少喝哇!” “小山咧,不怕。再冷的日子我经过。要不是你那死了的爹,我早就冷死了。哦,酒是好东西,还是要喝的。你这回来,真让我想起你的爹,出事前到关帝庙来的那个晚上……吱!” 垂暮之年的老叫花子,一天到晚酒瓶嘴不离他的嘴,反倒不咳了。这真是难以解释的奇迹。提起他的结拜兄弟陆疤子,老叫花子的声音变得沙哑了。 “小山哪,伢咧,穆勉之洪门老六的那桩事,是不是你做的呀?你搞张腊狗那个狗日的,么样弯这大个弯子咧?跟老叫花子说说看,你这一两年到底在搞些么名堂哦?你莫以为你做的事冇跟我说,我就不晓得。伢咧,你的屁股后头,总有个跟屁虫咧——吱!” “真的?您家总是跟在我后头?” “老叫花子这大一把年纪,只剩下喝酒的劲了,哪还有劲做你的跟屁虫噢?说吧,跟你爹一个样,有过不去的坎子吧——吱!” 户外的北风,已经少了许多刚烈,如一头在田里做活做烦了的犟牯牛,甩脱了犁耙,狂奔了一通,终于累了,终于连喘息声都变得弱了,仿佛在为刚才的鲁莽而懊悔,喘息中杂着一些呜咽。 “我这时候才跟您家说,您家该不会怪我不懂事,不相信您家吧?” 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陆小山把自己如何用计劫了齐满元的军车,如何用开绸缎铺做掩护,暗地里做着军火生意,以及勾引黄素珍,引起张腊狗和穆勉之两个帮派之间的矛盾,都一一对老叫花子说了。 “我晓得,已经到最要紧的关口了。以前冇跟您家说,是怕搞不成,何必把您家们都牵连进来咧!您家看唦,有一些事情,连我的姆妈都不晓得。我怕连累这边,把绸缎铺开得远远的。” 夜色已经很浓了。刚才还作喘息状的北风,似乎用完了最后的劲头。也许,夜色太浓稠,而北风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力搅动了。 “哧!” 一根火柴被擦燃了。先是黄色的光一闪,然后是橙黄色的火焰跳将出来,紧接着,猩红的火苗燃了一会儿,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根火柴自焚之后,一盏煤油灯就蹿起了深红的火苗。这很有点像热烈生命的接力,很是辉煌,很是残酷。 这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在汉口,里巷人家用这种灯,还属于一种奢侈。陆小山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好生奇怪:坐了这么久,他老人家冇点灯,这时候怎么点起灯来了咧? 陆小山想在老叫花子脸上看出点端倪。老叫花子影在灯光的背亮处,眼窝和脸颊凹进去很深。整个黑乎乎看不清无官的脸,最醒目的就是这四个比其他地方更黑的坑。那个整天不离嘴的扁酒瓶子,还拿在手上。 “您家点灯做么事呵,要找么东西?” 说了这半天话,都是在黑黢黢的暗处,陡然一亮,很不适应,好像有什么隐私被突然暴露在亮处一样。 “咚咚咚咚!” 声音清晰而轻微。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敲窗声。 “你自己进来唦,脚坐麻了,我懒得起来开门。”老叫花子动了动脚,好像他的脚真的坐麻了。显然,他认识这个敲窗的人,而且,他似乎正在等这个人。陆小山又朝那盏煤油灯瞄了瞄,好像有点明白了。 吱呀一声,响得很轻微,在沉沉的夜色中,却响得很有余韵。 关得好好的窗子,刚才那么大的北风都没有吹动,怎么就这样开了咧?陆小山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屋里老叫花子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师傅,这晚了,您家呼唤弟子,有么急事?” 这个从窗户进来的人,只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老叫花子躬身一拜,极是恭敬。 在陆小山眼里,这是个实在很不好说准年龄的人。说他是青年人也可以,说他是中年人也可以。那一身打扮也无法帮助判断他的身份,似介乎里巷温饱人家的一家之主和江湖人物之间。 “小空空哦,这位先生,你认得啵?认得?我晓得你认得。那好,我就抄近赶直地说噢,小山哪,这位是接我讨饭棍的小空空。冇得法哪,小空空哦,你活到一百岁,这个小字,还是要跟着你呀。好了,不说闲话了。你呀,小空空,是你亲自出面咧,还是请个灵光点的兄弟出面,帮这位世兄做点事。你不是说,穆勉之运鸦片,想搞个带枪的押运队么,这位世兄,恰恰有这种货——吱!”老叫花子又把酒瓶子嘴对着自己的嘴,有滋有味地润了一口。“算了,你们两个人商量,我的瞌睡来了。” 赵吉夫的来访,的确出乎张腊狗的意外。 “这条老狐狸,到我这里来有么事呢?个把妈,老子和他们,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唦!别个做生意的,听到老子这侦缉队的名头,都巴不得赶快躲得远远的。这个刘宗祥,仗着冯子高,仗着京城里还认得几个民国的元勋,老子难得打他的主意,他也把老子冇得办法。”张腊狗朝荒货瞟一眼。荒货赶快点点头,意思是,的确是祥记商行经理赵老板来访。 十八年前,赵吉夫曾借助张腊狗,烧了穆勉之的芝麻船。后来,穆勉之查清,烧芝麻船是赵吉夫做的手脚,又借助张腊狗砸了赵吉夫的茶楼。当时,秀秀的爹在茶楼挑水,被陆疤子不问青红皂白打死。当年的张腊狗,虽然与陆疤子一干青皮混混结成苗家码头十兄弟,毕竟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谁出钱,张腊狗就肯干任何事。在他的记忆里,赵吉夫是个身手不凡的家伙。 “他是一个人来的咧,还是有人跟着?” “后头跟着一个人……” “是个么样的人哪?你刚才怎么不说清楚咧?” “是这样的,您家,我刚才看了的,跟来的是个挑夫,挑了一担吃的东西,说是空着手来不好,送点年货,大小是个意思。噢,东西我查看了的,挑夫我也叫他回去了。” “喔,噢,那好,给点打发!人家既然来送礼,不给点打发,也不合礼节。嗯,请姓赵的进来咧。” 等一会,省城那边还要来客人。是么样的客人,带信的人没有说,估计很不一般。汉口大旅馆,吃喝玩乐,销金窟,安乐窝,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省城那边,隔三差五过来玩的官哪吏呀,像流水不断线。张腊狗不在乎这样赔本的事情。这是明面上赔,暗地里赚的好事。张腊狗只愁他们不来。来的官越大,张腊狗的名声就越大。 “名声就是钱哪!个把妈,名声这东西,真的说不清楚。昨天,你还是坨臭狗屎,今日,说不准是不是鸡子把你的祖坟扒动了,陡马的,你就名声蛮大了!名声大的人值钱,连跟他关系好的,也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不晓得几多的光!就说这来的赵吉夫,冇得刘宗祥,鬼的姆妈认得他!他的后头有刘宗祥,连老子都还不好马虎他!” 赵吉夫真的是见老了。不明显,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老,老在眼睛上。不是眼珠子浑浊,是下眼睑肥起来,总像含着一泡没有流出来的泪。有了这样下眼泡的男人,也就到欲哭无泪不如不哭的年龄了。 赵吉夫是有相当武功底子的人,至今腰板挺直,走路没有蹒跚之态。他不急不躁的步态,是他几十年的常态。就和他的笑一样,是他的特色之一。赵吉夫的形象,舒缓平和,谦恭和蔼,这几乎成了祥记商行的商标。早年,赵吉夫还有自己另创一份家业的雄心,他也为此作过一些努力。但是,自从在穆勉之的芝麻生意上犯了忌讳之后,他基本上放弃了脱离刘宗祥而另起炉灶的打算。另起炉灶是要很多付出的。不仅是本钱。钱对于赵吉夫,并不是很窘迫的因素。这多年来,赵吉夫自己手上的钱,绝对不是一家中等商号资金能够比肩的。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赵吉夫觉得,做生意,还是要像刘宗祥这样,总要往大处做。就像下围棋,一开始就点三三,喉急着围实地,到头来怎么也是输。刘宗祥从来不过问赵吉夫的日常经营,这是很有道理的。日常的经营,就像是围棋终盘的单官,你来我往,已与胜负无关。刘宗祥总在做“大模样”上用心思。像张公堤工程这样的生意,刘宗祥就亲自从头管到尾。围棋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形势。看起来是一条单线朝前跑的龙,后头虽然只有一个眼位,但前头却藏着直接威胁对方大龙的杀招。 这条只有一只眼的大龙,看来是在为做另外一只眼而疲于奔命,实际上是在作战略上的大迂回。 赵吉夫不下围棋,但他喜欢读棋谱。他读棋谱,是当作读武术书来读的。他觉得,围棋里头有很深奥的武学玄机,好的着法,无一不是精妙的武学套路。他早就不动拳脚了,读点围棋棋谱,也算是对武术的精神回归。 “哈哈,张处长,给您家拜年哪!哎呀哎呀,哈哈,小号给您家拜个早年哪!” 赵吉夫还没有进屋,哈哈就进了屋。作揖状的手势,也早就在向四下晃动。任何时候,赵吉夫都没有大商家经理财大气粗压人一头的做派。 但赵吉心里在笑——“一进门,又是检查挑夫,又是检查礼担。防范倒蛮像个做大官的样子。腰里别只死老鼠,充个打猎的,算个么东西!这世界也真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这种家伙都成了气候,这世道还有个么指望!” “赵老板,今日是起的么风哦,把您家吹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哪!” 张腊狗也努力在脸上扯出笑纹来,打起哈哈。虽然长的是一张娃娃脸,除了对他的上司,张腊狗很少笑。赵吉夫是汉口特有名头一家大商号的代表,前后左右还不晓得有几多牵扯着的关系,马虎不得。再说,离过年还很有些时咧,哪有这么早拜年的?肯定是有么急事。张腊狗暂时收起等待省城来客的焦急,他要听一听,刘宗祥在他身上,动出了什么心思。 张腊狗清楚,刘宗祥,赔本的生意是不做的。 毛芋头的头脸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这几样是露在外头的: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被“吹了灯”,也包着;两只鼻孔,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鼻梁不高的人,脸上的纱布一厚,就只剩下鼻孔了;还有半张嘴巴,有一边被撕裂了,也包着。 看到他的寨主龙头大哥,毛芋头没什么反应。昏昏然的独眼珠子难以察觉地闪了一丝光,又复昏昏然了。 在毛芋头昏昏然的时候,穆勉之揭开被子,看到的惨状,像他这样心肠硬的汉子,都不能卒睹。 这手也下得太狠了!什么位置不好伤,偏把这顶要紧的位置伤了。岂只是伤了喔,硬是齐根镟了!茶杯口那大一个窟窿,晓得有几疼哦!遭孽呀,老六噢!张腊狗那杂种,这多年,我们还是蛮好的呀,就是革了一盘命,搞了个官当在身上,倒疏远了。疏远了就疏远了咧,么样下这狠的手,往死里整我的兄弟咧!狗日的,是不是看到老子赚了两个,心里不舒服咧?也好,老子也不让你过安生日子! 看毛芋头这般惨状,穆勉之心里一阵阵往上蹿火苗子。 这就是穆勉之与张腊狗很大的不同之处。对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帮内弟兄,一句话不对,张腊狗都可以当时把脸一抹,什么歹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穆勉之恰恰相反。穆勉之在江湖上混,可以什么坏事都做,但对朋友,特别是洪门山寨的弟兄,只要不危及根本利害,他真是可以两肋插刀。他的老六毛芋头,是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他“打码头”的贴心兄弟,除了老五孙猴子,就这个老六最得力了。这些个挂着“戒烟所”牌子的烟馆,都是老六管着的,一个月进几多钱咯! 老六遭孽,长得冇得看相,冇得哪个女人肯跟他,就只有到处打点野食咧。这下完了!莫不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瘌痢掉了卵子,一头都冇得了哇!老六真遭孽,除了沾点野花,就是喜欢赌两把。男人么,这算个么毛病咧!就是蛮了不得的毛病,也不与别个相干唦! “大哥,动手吧?这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唦!”见穆勉之铁青着脸不作声,一直站在旁边的孙猴子,实在憋不住了。 前几天,一个自称穷家帮的家伙,来洪门山寨做了一笔生意,卖给山寨二十条枪,五箱子弹。枪虽然不是国外进来的那些很先进的品种,但都是崭新的。孙猴子管鸦片进货这一头,一直想搞点带“火”的家什,运货时好防身。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孙猴子还是很谨慎的。穷家帮多怪人,有军火在手上不足为奇。就是看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尖嘴猴腮的家伙要价是不是内行。要价不内行,就有可能是仇家做“笼子”。结果,孙猴子很满意,穷家帮的家伙不要钱,要洪门山寨用烟土换。这就叫孙猴子放心了。穷家帮的人馋鸦片,这是哪个都晓得的。现在手上有了带火的家什,正好报仇。 孙猴子也觉得,老六太惨了。 省城武昌督军府门口的那对石头狮子,还是张之洞当湖广总督时的那一对。它们没有老。它们也不会老。没有生命,没有感情,老从何来?刘宗祥下意识地要把手放到石狮子上。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十几年前,他和冯子高为争取后湖长堤的修筑权,过江拜访张之洞,凌晨出此府衙,他曾用手体味过这石狮子凉津津醒脑提神的感觉。岁月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世事如麻,老友飘零。刘宗祥将要放到石狮子上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记起 href='/article/3036.htm'>《石头记》中,贾府那位以酒装疯小骂大帮忙的奴才焦大骂的那一番话,心中一激灵,这督军府门口的狮子,是干净的么? 刘宗祥曾在这座古色古香气派森严的大宅里见过三个大人物,张之洞、黎元洪,今天的这位栾耀祖。 张之洞不消说,那是儒相之才,是经国之才,且极有个性,极有眼力,极有创造精神。像这样啃国粹故纸堆啃出来,又有洋务思想和实干精神的方面大臣,还真是不多。张之洞这样的人,应该看作中国读书人的一种进化。就像看似白胖胖却半天也蠕动不了一尺远的蚕,变成长翅膀能飞的蛾,尽管飞得不高,飞得不远,但毕竟飞了,飞起来了哦! 在张之洞面前,刘宗祥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敬佩,在敬佩中夹着一些惧怯。照说,黎元洪的官,比张之洞要大,但是,刘宗祥就生不出敬佩来。长得像个耙田的黄陂老乡,才不压人,貌不惊人,就是机会好。有了这样的看法,刘宗祥才敢于在他面前吹牛调侃:您家创造了民国,我刘宗祥创造了汉口。 说黎元洪不怎么样,到底还是有些手腕的,不然,怎么能够到京城去当总统呢? 这栾耀祖就说不得了。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堂堂一个湖北省的督军,歪歪撇撇一个鸦片油子!这么样治理得好一个地方!政治看吏治,吏治靠官员。官员如此,谈何吏治?这不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么!听说,这个栾耀祖,除了睡瞌睡和吃饭,烟枪总是杵在嘴巴里头的。他嘴巴里头杵的那根烟枪,一户庄稼人一辈子也挣不出来。烟杆是象牙镂空雕成的,据说,要是烟里下了毒,烟还没有抽到口里,烟杆就会变色。烟锅是纯金的,随怎么染得黢黑,稍微一擦,仍然闪闪发亮。烟嘴是一整块玛瑙刻出来的,玛瑙红中透紫,和栾督军乌红嘴巴的颜色恰好浑然天成。栾督军所用的“土”,是由专人调制的。没人晓得用了些什么好东西。不过几年,栾督军暴死,才传出他老人家烟土中的秘方:高丽参,黄芪,珠粉,茸粉,太子参,黄精……刘宗祥没有体会过来,栾督军对他是非常客气的,他老人家破例没把烟枪杵在嘴里。这是一种很高规格的待遇。没把须臾不离嘴的烟枪含在嘴里会客,这是何等的难得!只有见上司才有这般模样,而且还坚持不了两个时辰。见刘宗祥,栾督军虽然还是歪歪撇撇的,哈欠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但毕竟坚持了近三个时辰哦! 这太不容易了。 好几次,栾耀祖都要做一个特定的手势,招呼人递烟过来。这个手势很好懂,就是把左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斗拳起来,剩下的大拇指和小指头翘起,翘起的大拇指放到嘴边,就是栾督军要过瘾的命令。也真得亏栾耀祖,还有点定力。终于忍住了。 也是,这个汉口的著名富商,今天说的事情太重要了。 整个汉口的鸦片生意,都叫一个跟着法国人屁股后头转的家伙一家吞了。这怎么行呢!那个姓穆的,真见他妈的猡甩!你在法国人的树底下躲荫得好处,老子身为一方父母,一根猡毛都冇看到。这还得了?老子可以一天不吃饭,不可半时无鸦片。老子么时候发昏,答应了那个猡日的牟兴国,要这个猡姓穆的做禁烟局长的?答应了也就算了,你个猡日的搞邪完了,竟敢武装起来贩鸦片! 栾耀祖吞了一口涎,又打了蛮大一个哈欠。 “督军先生哪,我看您家精神不大好,呀,也是,当官也遭孽咯,不晓得要操几多的心!”刘宗祥从西服胸袋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小盒子,递给栾耀祖。“这是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带给我的,说是醒脑提神赶瞌睡,不晓得有几灵!不晓得您家喜欢不喜欢抽两口鸦片?要是把这东西和在那东西里头,听说,只要一口,简直像神仙!” “真的?有这猡神?还把你说中了,老夫还就是喜欢抽两口。来呀!”栾耀祖迫不及待了,做手势传递信息,已嫌太慢。他揭开盒盖,里头是一坨亮闪闪的锡纸。锡纸卷成一个很精致的花样,最上头,像做工精细肉包子的褶边。栾耀祖小心地打开锡纸,看里头是一坨灰白色药膏样的东西。“拿去,和一点到土里头,试一盘哦,刘先生,一颗烟泡子,和几多这猡东西进去呀?” 刘宗祥接过专为栾耀祖烧泡子这人手上的扦子,挑了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坨。 “就这么多,第一回么,先让您家试一盘。” 专烧泡子的人,身材像捅鸦片渣子的细签子,他朝栾耀祖看着,接过刘宗祥递过来的药膏,就是不动手。 “快点去藏书网调唦,盯着我看个猡!刘先生又不是外人!”一怔之后,栾耀祖明白过来了。他的烟土,是由这个烧泡师傅专管的,任何人不得插手。除了专人专味,最重要的是讲究个安全。烧烟泡的师傅不懂,督军今日怎么啦,红黑都不问一声,就要用不相干的人送的东西调膏子! 这个比麻杆还苗条些的烧烟师傅,也是老江湖了。他就当着众人的面,调烟,搓泡,装烟,捅烟泡,烧泡子,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他从来都不这样。尤其是调烟,绝对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是手艺,手艺是值钱的,是换饭吃的根本。同是一种烟,同是那几种配料,不同的人,调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烧烟泡就更要技术了。莫看就是在烟泡上戳那么一个小洞,然后在烟灯上烧起泡泡,这火候,就是大学问。烧得恰到好处的,不仅没一点焦煳味,还把鸦片里的所有余香,都悠悠地逼了出来。这样的烟泡,抽一颗,要顶别人烧的烟泡两三颗!现在,烧烟泡的师傅留了个心眼。这个姓刘的耽搁了这么半天,督军大人的瘾头渴得很,急着要润泡子,也不问这调进去的是不是有毒的东西。我当着众人的面做,出了岔子冇得我的事! “咝咝!” 这时候,督军衙门太安静了,以至督军大人这第一口抽进去的声音,显得很响很响,响得太夸张,有些像汽车车胎被戳了个小砂眼,气放得悠长。 烟灯陡地矮下去一大截,火苗子像一条毒蛇的舌头,从烟泡小小的窟眼里钻了进去,好一阵子,才又缩回来,恢复了刚才在外头示威样摇曳的模样。 火苗子恢复了常态,栾督军却还没有动静。这真还算是一种功夫。吸一口气,可以老半天不吐出来,居然可以不换气! 抽一口鸦片,然后仰面闭眼,慢慢享受那一份独特的飘飘然,这就叫“润泡子”,这也是鸦片的魅力所在。但是,督军大人,是积年的老鸦片了,从来没有过这么漫长润泡子的过程。 “呼呼!”栾督军的眼睛还闭着,但是,这一声呼气声,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惬意和舒坦。 “哈呀!个猡日的!真是像在狗猡天堂里头走了一趟哦!”栾督军的眼睛睁开了,睁得很开。不到六十岁的栾耀祖,下眼睑像蛤蟆叫时鼓出的两个泡,能把眼睛睁得这么开,实属不易。他仿佛是在看,他是不是回到了人间。“呃,刘老板,你这是么猡东西,就只搞进去一口,比平常润一颗泡子要过瘾多了!” “您家真是行家!这东西还就只有我孝敬您家,有个人手上就有这东西,他要拿到上海去……”说到这里,刘宗祥朝周围瞄了一遭,停住了口,一副机密的样子。 “你们先去做点别的事,去,去!”听说有成批的这种好东西,栾耀祖把手一挥,叫左右回避。他晓得,这姓刘的,今日是他的欢喜坨。 离督府衙门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熟食铺子,专卖“欢喜坨”。欢喜坨实际上是糯米坨。把糯米团子用糖拌了,再在芝麻里头一滚,用油一炸即是。栾督军每天要吃两个。不晓得他是真喜欢吃这玩意呢,还是觉得这玩意的名字听起来很吉利。 在督军府衙对门一家茶馆里,张腊狗坐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见栾督军。 前天,等了老半天,等来的客人是督军府的师爷。失望归失望,失望之情还不能露在脸上。无例外,这个师爷也是个绍兴人,一口的下江话,十句里头有九句听不懂,那听得懂的一句,懂的成分还要打倒九折。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喝酒,该是几难受的事情!但这种人又不能得罪。督军府的师爷,绝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的角色。好在这个师爷不是个酒篓子,或者,这次他过江到汉口大旅馆来的目的,主要不是喝酒,而是来逛“窑子”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家伙。给他叫婊子,请他上妓院,他左也摇头,右也摆脑壳。最后,张腊狗问,您家到底想玩么样的?要玩么样的花名堂?师爷团着大舌头,嘴巴张合了好半天,张腊狗才听明白,他是要领略后湖“野味”。冇得法,百人百性,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胃口。张腊狗暗里摇头,叫侦缉队的一个弟兄陪这怪家伙到后湖去“打野鸡”。 张腊狗心里烦。赵吉夫到这里来“拜早年”,张腊狗闻出了黄鼠狼的气味。 赵吉夫说的都是事实,有意吞吞吐吐透出的情报也是真的。但是,他为的是么事呢,或者说,刘宗祥为的是么事呢?张腊狗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和穆勉之的仇,是结下了。这很遗憾,但也是冇得办法的。开弓冇得回头箭。但凡事总要留个后路。事情总不能做绝。穆勉之的人玩了我张腊狗的婆娘,我张腊狗割了他的鸡巴,破了他的相。一报还一报,是个平手。我要是在他生意上动手,十几年的交情,就一点都冇得了。唉,说个么交情咯,看穆勉之的动静,是觉得自己吃了亏,要准备向我动手的样子。硬碰硬,我张腊狗绝赢无疑,但为么事不能借把刀来杀人咧?刘宗祥叫赵吉夫来给我“拜早年”,还不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穆勉之吗? 张腊狗坐在督军府衙门对面的茶馆里,还在前思后想。借督军的军队来把穆勉之整一盘,这是一把靠得住的刀。在这么大一个湖北,这就是尚方宝剑。栾督军是个大鸦片鬼,是个比齐满元还难得缠的敛财能手。他一出面,把穆勉之是打熄了火,可以后,汉口的鸦片生意,我姓张的一点都赚不到了咧。眼下,敲敲竹杠,打打秋风,收点烟馆的孝敬,大小还是个收入。姓栾的一伸手,老子连钱毛都捞不到一根了。 张腊狗没看到刘宗祥进督军府衙门,但是,张腊狗看到刘宗祥从衙门出来。他还注意到,刘宗祥把手朝石头狮子伸出去,又缩回来。 等刘宗祥一离开,张腊狗就出了茶馆。他已不再犹豫,决定去见栾督军。 “五哥,像有点不对头哇,您家看唦!” 站在孙猴子身边的一个弟兄,对孙猴子说。 “你说么事呵?”江上的风太大,一个劲地往人领子里,袖口里,裤管里灌。只要有缝有洞的地方,风就一处不漏地往里灌。如果这是夏日的江风,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就是春天秋天的江风,也还罢了。腊月的江风,是针,是那种比麦芒还细的针,朝人暴露在外的任何一处不停地刺。孙猴子尽量地把颈子缩到领子里,连下巴都埋进衣领里去了。这使他显得更像只猴子。这样刺人的风,这样扛肩缩颈的,怎么听得清楚呢! “这北风,硬是要人的命哪!嗨,老话冇说错哇,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一些王八蛋,只看到老子们这些人神气武扬的,都是只看到强盗吃肉,冇看到强盗挨打的!”孙猴子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把耳朵往外头伸一点,他想听听,这个瘦高个子弟兄到底在说么事。这个弟兄长得高,孙猴子叫他多留点心“观风”。 “五哥,像是有些不对呀!”高个子把嘴巴对着孙猴子的耳朵,大声喊。“您家看唦,前头,看唦!前头两边,都像是有船朝这边迎着开咧!” “嗯,是的,看到了,还是机器船咧,听唦,嗵嗵嗵的响。”一旦警醒,孙猴子是比他的弟兄们都敏感的。“长子,叫弟兄们拿家什。说不好就是张腊狗那杂种的侦缉队!那狗日的得势不饶人,赶狗逼巷的事情,是做得出来的!” 看这个绰号长子的弟兄转身走了,孙猴子赶紧掀开脚下踩着的那快舱板,用力拖出两个沉重的油布包,扯起挂在船尾水下处的一根麻绳,把麻绳上的钩子朝油布包的铁环上一扣,两脚就把油布包踢下江去了。 他清楚,这两个油布包,每个包都严严实实地裹了五层油布。挂在船尾艄水下的麻绳,也是用桐油浸透了的。油布包上的铁环和麻绳上的铁扣,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狗日的,只要老子保住了这两包东西,实在冇得法了,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也算了。” 这两个油布包,是孙猴子亲手办的。只有孙猴子和穆勉之两个人晓得。 “喂,干什么的船?停下,停下,停船检查!” 两条比拖轮还小一点的机器船,从下游朝孙猴子的船作包抄状围过来。 “您家们是搞么事的?我们是汉口禁烟局的船,正在执行公务咧您家!” 孙猴子已经听出来,这不是张腊狗的人。一口的北方话。在孙猴子这些人听来,不管是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所有的北方话都一样。看来是军队。是军队就好办了。老子们是政府的禁烟局,你军队再狠,总不能不让我执行公务吧!既然是军队,就动不得枪了。玩枪,谁都不是军队的对手。 孙猴子示意弟兄们把上了膛的家伙都收起来,让包抄过来的机器船靠拢来。孙猴子的船也是机器船,只是机器的马力小得可怜,不可能跟靠上来的这两条船比劲。 “什么局?鸡巴!半夜三更的,执行什么公务?真他娘的开了眼啦,有这样半夜三更忙的局,天下还不早他娘的太平啦,俺这些当兵的,还不该早点回家种地抱孩子啦!” 跳上船来的领头的,天黑看不清脸,只有身架像块厚石碑的印象。他用手枪把帽檐朝上一顶,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只有把帽子朝下拉的,他却朝上顶,一定是习惯动作。 “禁烟局?还有这么个鸡巴局?禁烟禁烟,禁得到处都是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船上装的,就是你们禁的!他娘的,当婊子,立牌坊,拉大旗,作虎皮!看看,还有枪,枪,是哪里来的?你们他娘的要枪干什么?嘿嘿,他娘的,还是上了膛的!”大块头兵头儿随手从长子手上夺过一支枪来,熟练地一拉枪栓,一颗子弹跳了出来。“娘的,什么破玩意!大概真是什么鸡巴局,穷得连家伙都娘的还是老套筒子,吓吓老百姓还是可以的!呃,你要不要,老子卖一点像样的真家伙给你,就这样的!”这个兵头,绝对是个老兵油子,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可一点也不耽误他办正事——“嘿,留两个弟兄在这里看着这几个鸡巴人,把他们手上的家伙都收了。把这些破玩意拿回去?有找累的病呵?扔江里去!其余的弟兄,把这船细细地搜一搜! “看来,喜欢把男人裆里家伙挂在嘴上,不是汉口人的独特习惯。 “班长,我们真是汉口禁烟局的,正在执行公务呵,您家!这些,都是刚才在江上搜缴的走私烟土哇,您家。来来,弟兄们拿些去尝尝新也可得,拿一点去换两双鞋子……” 孙猴子晓得,今天碰到鬼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晓得有几会说,都说不清楚,老子么样说得赢他们!人总是这样,明知已经不行了,已经是落花流水春去也,还要争取。像孙猴子这样的狠人,都不敢发脾气动粗,口里说的江湖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就是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哎呀,哎呀,谢谢了!”兵头油子又用枪把帽子朝上顶了顶,口里念着京韵道白,声音一沉,“快,快!操,娘的,都装到我们船上去!就这么一点点?好,走。把他们带走?想管他们的夜宵呀?” 个把妈,老子差不多五十万大洋的东西,他还说是一点点!老子们这些时么样这么背时,光出鬼咧? “我日……” 无涯的夜色吞没了满载而去的快船,尖啸的江风消灭了嗵嗵嗵的引擎声,孙猴子这没有对象的发泄声,自然就显得太虚弱、太微不足道了。 “太太,您家……”见黄素珍要往外走,一直守在门口的男人把门一堵,话是蛮客气,口气却不客气。 这个男人是张腊狗专门派来看守黄素珍的。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看住黄素珍。 黄素珍随便做么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让她出门。 其实这任务很重。不是别的什么重,主要是太单调。想想吧,整天不错眼地守着一个长得不差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看着她抽鸦片,看着她描眉画眼,甚至看着她做些女人才有的小板眼动作,有的是不想看的,有的是男人看了惹火的。张腊狗事先肯定想到了这些因素,派了一个最没有看相的青帮门徒,来干这事。这是个“拜山”入帮不久的小青年,名叫拉眼。当然,这是绰号,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这小青年左眼皮受伤结疤之后,眼皮向上扯,这只眼睛就总是闭不拢。眼睛闭不拢,眼珠子自然很难受,时时分泌出一些颜色暧昧的液体,在眼眶周围结出一堆灰黄色的眼屎。这倒也罢了。更看着不舒服的,是拉眼的嘴巴。他是个豁嘴,北方人称之为“兔唇”。一般的豁嘴,都是上嘴唇豁开一个口子。拉眼是上下嘴唇都从中间豁开一道约半寸的口子。一个人的嘴巴能有多大呢! 古人说的美人的樱桃小口,整个嘴巴也就只有樱桃那么大。拉眼光豁口就有半寸,整个嘴巴的吓人形状,就可想而知了。由于下嘴唇也有个豁口,嘴里的任何东西都关不住。吃东西要直接送到牙齿里头,嚼的时候还要用筷子时时保护住,不让被嚼的东西掉出来。平时,他总是不停地用袖子擦流出来的口水。拉眼的袖子,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拉眼长相如此不堪,不仅没有女人愿意挨他,就是同门弟兄,也是能够不看他,就尽量不看,能够少看,就尽量不多看。常有这样的情况,非要跟拉眼当面说不可的事,说的人经常是把脸车到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在说什么,在旁边的人看来,这说话的人不是在对拉眼说话。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眼睛先长疤子呢,还是嘴巴先豁开的,不然,从传神或实事求是的角度,他真的应该叫豁嘴,比较合适。 黄素珍和拉眼整日里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黄素珍把恶心的感觉憋了又憋,还是狠吐了几次。后来,看久了,黄素珍还是每天都吐,她就心存疑惑了:噫?这个样子,莫不是怀了伢咯?这想法一出现,就坚定了要跑出去见陆小山的决心。 拉眼也很难受。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正是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种种憧憬的年龄。平时,他这个样子,哪里有女人正眼看他一下呢?他天天看着黄素珍,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旅人,终于来到一汪甘泉边上了,可就是不让你有滴水到口!拉眼的袖子湿得更厉害了。湿了这边的,他又用那边的袖子。十冬腊月的,有人拖着两条湿叽叽酸臭烘烘的袖子,整日价挡在门口,在眼前晃,黄素珍又一阵作呕翻上来,用手绢一捂,强行压了下去。 “您……家不能……”豁嘴不关风,说话漏气,总是有咝咝声发出。他还算是个自觉的人,不多说话。 “我要出去买东西!”黄素珍仍然用手绢捂住嘴。 “您家……要买么……事咝,等下……我叫……人代……” “老娘买胩里用的东西!你看到冇?胩里,这里用的东西!”黄素珍勃然大怒,把夹旗袍一撩,露出下体小衣,指着私处,朝拉眼逼进。 拉眼完全呆了。 他的眼睛,完全被一片猩红所淹没,好一阵看不清东西。本来,他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那一只也就是摆设,现在,黄素珍桃红色的小衣长时间定格在眼前,拉眼神情恍恍惚惚地,下巴拖出尺余长黏稠的涎水,就这么面朝屋里站着,像一尊怪诞的雕塑。 福记绸庄的掌柜,是个富态的老头子。宽脸,方腮,小眼睛。有一把年纪的人了,眼泡一大,加上他总戴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也就显不出眼大眼小了。脸宽的人,应该戴镜框宽大的眼镜。这位掌柜的眼镜就不合适。镜框细窄,不断地往鼻子下面滑,常常要用手去顶一顶。日子一长,顶眼镜的动作,就成了掌柜的习惯动作。有时,眼镜并没有滑下来,他也按时用手去顶那么一下。 一位太婆指着匹青洋布,宽脸掌柜随手从布匹架上抽出来,往柜台上一放,左手把布往左一扒,布卷滚了两圈,右手在铺开的布上一抹——“太婆,您家看,几清爽几抻抖的布啊!扯几多?一丈?” 掌柜把布一抖,用尺在布上一截截地量。每量一尺,他的手都绷得很紧,只是在尺朝前移动的一瞬间,他的手一松,被他拉直的布就显出松耷耷的模样——“跟您家放着量,您家这大的年纪,扯点布不容易!” 掌柜是个积年的生意精,是那种占了便宜还要讨好卖乖的角。 “么样,您家不扯这种布?扯么样的咧?呵?只是看看,不扯?么样不早点说咧?又冇得哪个把你的嘴巴蒙到!” 一听太婆不买,掌柜一脸的笑当即消失,像根本就没笑过的样子。他还打算把这位只开眼睛荤,不照顾生意的太婆挖苦两句,嘴巴就这么半开半合地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朝眼镜顶过去,没顶,只是停在那里——他看到了黄素珍! “卖布的,你们老板咧!我在问你的话咧!是聋了哇还是把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哇?呵,你们的老板咧?死了?” 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节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 看着这个丫头,心里就像抹了一层蜜,甜津津的。冯蝶儿揩脸的毛巾还没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汤端上了桌子,话也比平时多得多。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猪哇?这大一碗,掉进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对一大碗汤,冯蝶儿夸张的惊惊诧诧,很多撒娇的成分。 只有在这种场合,冯蝶儿才觉得有真正的轻松。在学校里,在和靳红老师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觉得她是大人,是一个肩膀上扛着蛮重担子的大人。 “瞎说,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猪怕么事,还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来,和蝶儿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蝶呀,莫怪我说的话不中听,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们不晓得要把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秀娘娘,您家急个么事唦,唉哟,您家到底还要不要我喝汤唦!”蝶儿把筷子一放,把喝了两口汤的油腻腻的嘴巴,对着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汉江的信了,说不定要回来过年咧!您家莫作声哦!” “看你说的么话,说的么话,我的嘴巴就那么不关风?”听到这个消息,秀秀很高兴。冯蝶儿父女,李长江、李汉江,和刘宗祥,和这一家人,真有拆不开的亲情。 “呃,蝶呀,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应该让你晓得。刚才呀,茶馆叫个伙计来跟我说,刚才有一个女客,在我的茶馆里坐着喝茶……” 这倒真是个稀奇事。非年非节,又不是庙会春游,女人上茶馆,真是新鲜。要是仲春时节,春游赶场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烟唤茶,倒还别是一景。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样就不该坐一坐茶馆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权一类话题,冯蝶儿果然激昂起来。 “你还冇听我说完咧!我是说,这个女的是张腊狗的堂客!你晓不晓得张腊狗唦?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唦。你晓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馆来等人的!” 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 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4ece." >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 “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慢。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的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小姐,外间的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里间还有些新花样。”掌柜的忽然朝冯蝶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蝶儿朝绸缎铺里间引。 冯蝶儿没有多想,就跟着掌柜的朝里走。里间,只是一间客厅样的房间。她一愣,刚朝外一转身,陆小山正好堵在门口。 冯蝶儿没有看到,刚才陆小山在内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陆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冯蝶儿反倒没有一点紧张了。从小跟着爹,颠沛流离,晓得见过几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陆小山的真面目,看看变鬼变神的陆小山有什么大神通! “没有别的意思,冯小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从门口闪开。他深为刚才堵在门口的鲁莽举动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热米汤。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一再声明,脸竟然红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后头,真的,一直跟着,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咧,看到小姐已经到我的铺子里来了,就想留小姐坐一会,喝杯茶。” “这是您家的铺子?”冯蝶真的惊讶了。这个陆小山,到底是何方神圣哪?开着这么大的铺子,还要去教什么书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钱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冯蝶儿不喜欢生意,但从小就生活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的生意场里,刘宗祥、吴秀秀都是蛮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喜欢生意。他们一谈生意,她就不喜欢听。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刘宗祥和秀秀,不赚钱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陆小山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冯蝶儿更是不在乎了。一个人还晓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红脸,说明这个人还可救药。 “我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成了个生意人,”陆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个伙计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如果冯小姐肯赏光稍坐片刻,陆某尚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冯蝶儿忽然记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楼经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这个陆小山到底要说什么呢?”那天,冯蝶儿只是看到陆小山和一个女人约会。像是幽会,又不怎么像。这个女人,原来是她的学生。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听不清楚。 “小姐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姓陆的,开着这大的铺子,做着这大的生意,还跑到一厘薪水都开不出来的学校去教个什么劳什子书咧?不瞒小姐您家说,我的生意,远不是这家铺子的规模。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财。我晓得,小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出身名门,父亲身份显赫,视高官显要钱财如粪土。”一个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谈话对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对象,就显出真性情了。尽管陆小山自己知道,冯蝶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天仙样的姑娘,现在就坐在我陆小山的家里了——这是最重要的! 冯蝶儿隐隐猜到陆小山要说些什么了。她非常平静。一个人的情爱空间,只能容纳一份爱。说可以容纳许多份爱的,那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不是深沉的爱,或者是把男女之性,当成了男女之情。 冯蝶儿心里只有李汉江,只有同她父亲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汉江。 用这种心境,听一个人动情的诉说,细想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很有点像认真在那里唱做念打的演员,与一个漫不经心观众的关系。 “请冯小姐恕陆某冒昧唐突,陆某到学校教书,只是为了有多看冯小姐几眼的机会。是的,陆某惭愧,陆某其实不是个坏人,当然,说陆某是很好的人,也说不上。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有什么固定的标准呢?噢,说远了,冯小姐冰雪聪明,革命党人么,什么道理不晓得!” 说着说着,陆小山也逐渐从盲目单方爱恋的梦中醒过来。他看出来,他说了这么多,冯蝶儿声色不动。于是,话锋一转,顺手一枪,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对方的痛处。如果刺中了对方的痛处,他就好看菜摆碟子,进一步把这篇文章做下去。这篇文章的开头有些生涩,但毕竟是开了头。万事开头难哪。 “陆先生是不是想要拿我到哪个地方去领点赏钱呢?或者,陆先生一定要本小姐对您家承诺点什么呢?”冯蝶儿已经完全听出了陆小山话中的弦外之音。很清楚,陆小山不缺bbr>?钱。至于承诺,她是绝对没有的。 冯蝶儿的这句话,把陆小山逼到墙角去了。一股由恼羞而成的怒气唰地从胸膛往上一冲。陆小山的脸,霎时变得红白不定。 “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要说声告辞了。陆先生,多谢您家留我在这里暖暖和和地坐了这半天,多谢您家的热茶。”冯蝶儿注意到了陆小山脸色的变化。但她还是款款地站起来,没有朝门口走,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陆小山跟前,向这个心内如滚油煎的男人伸出她的纤纤小手,“再见,陆先生,明天学校见。” 见面告别握手,在汉口还不是很流行的礼节,男女之间行此礼节,只是在知识界偶有所见。冯蝶儿朝陆小山伸出手,无疑是在施放一个信号:你我都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化人,又是早不见面晚见面的同事,凡事适可而止。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的事,双方最好都别做。 “冯小姐请留步!”冯蝶儿这不动声色以柔克刚的一手,恰似给陆小山搬来一架下坡的梯子。握着冯蝶儿冰冰凉的小手,陆小山的心在微微颤抖,以至冯蝶儿很敏感地抽回自己的手,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促使他记起一句重要的话来。 “小姐不要误会,陆某有一言相告。”见一层愠怒爬上冯蝶儿的脸,陆小山知道姑娘误会了。“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陆某得知一份机密,最近,汉口当局要对革命党下手了,似乎,似乎,小姐是上了黑名单的!” 刚爬到脸上的那一层愠色,倏地消逝了,代之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和感激。冯蝶儿怔怔地盯着陆小山看了好一阵,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朝他伸出手去。 “陆先生,谢谢,真的,谢谢!不管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都要感谢你!” 好一阵子,福记绸庄的掌柜才回过神来:我的老板,真是个人物咧!有这样美如天仙的姑娘伢做朋友,您家看唦,说了这半天的话,都是些官话,蛮多都听不懂!啧啧啧,还手拉手,拉了两盘哪! 福记绸庄的方脸掌柜,朝伙计看了一眼,夹着两条粗腿,朝店子后门走。 又有了尿意。不停地想屙尿,这很让人烦。让伙计们晓得了,岂不是笑料?懒骡子上磨屎尿多!又冇喝好多水,么样回事呢!是不是年纪来了的人都这样咧?是的,天气冷,夹不住尿。 绸缎铺的后门是一条死巷子,只有一条很窄的巷道通到外头。一般人都不知道这里可以进到绸缎铺来。这就为方脸掌柜和伙计们的方便提供了方便。 “咿?这婆娘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咧?” 刚扯下裤腰,掌柜的忽然看到黄素珍朝这条窄巷子口走过来。这让掌柜的很尴尬。拉屎屙尿这种事,不比别的事,憋是可以憋一下,但一经启动,就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掌柜的实在无法可想了,朝个旮旯侧过身去。尴尬人偏逢尴尬事。掌柜的毕竟有一把年纪了,不比年轻人,干这种事,完全顺其自然,用不着出力用劲。他屙了一会,没有几滴,还总是有冇屙干净的感觉。加之有个女的要过来,这个女人还是老板的“那个”,也是掌柜不想见的。 “嗯?么回事?”由于只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屙尿上,掌柜的耳朵就特别管事。 他听到后头那个女的发出闷钝的呜呜声,急忙车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把那本来还在滴的尿彻底憋回去了——“我的个老天爷哟,么样大白天的,就敢在巷子里头抢人咯!” 小巷子口实在昏黑,可能抢人的人没有注意到躲在旮旯里掌柜的,但是,掌柜的却看清楚了,那个把麻袋朝黄素珍头上套的,是个长得像猴子样的男人。 “拉眼哪,你师娘咧?还在睡?”人还没进屋,张腊狗就问拉眼。 他没有用正眼看拉眼。这狗日的太丑了,稍微多看一下,就要让人作哕。这杂种,他的娘老子,不晓得是么样把他做成这个样子的! 张腊狗最近关心起黄素珍来了。 得知黄素珍怀了伢,张腊狗朝黄素珍盯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正是黄昏时分,屋里头光线已然模糊,张腊狗没看清黄素珍吓得煞白的脸。盯了一个时辰之后,张腊狗又把脑壳仰起来,对着影影绰绰纵横交错的屋梁,就像看到了上苍的诸多神灵。他嘴唇嗫嚅着,没有声音。其实,张腊狗心里在喊着炸人耳朵的声音——“天哪天哪,老天爷呀,您家还冇睡着哇,眼睛还睁着咧!该我张腊狗这一门不绝后哇!” 张腊狗晓得,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但这种事情又不能停着不做。这是自己的一块田哪,非要自己亲自耕种不可的一块田呢!又不能请别人帮忙。要真的只是一块田,又好办了。老子又不靠种田吃饭活性命。人活在世界上一场,总应该传个种下来吧?一棵草,也要结几颗籽啊! 把黄素珍关了几天之后,张腊狗就又开始在黄素珍身上折腾了。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就是不信这个邪!” 每天晚上,他总是咬牙切齿,攒一肚子的劲,把自己扳得汗直淌。他相信,数量可以出质量。广种薄收,老子只要收一盘,就够了。 眼下,张腊狗手上提着一块猪肝。这是刚才在花楼街那家肉案子上拿的。拿到手的时候,猪肝还是热的。一直跟着他的荒货要从他手上接过来,他一摆手,意思是让他自己拿。 后继有人的大事有了指望之后,张腊狗还能够经常反省自己。 黄素珍在外头做了一回糊涂事,我张腊狗也是有责任的。也怪自己惯坏了她。老夫少妻么,提么事就答应么事,还让她去上学,到处跑,跑花了心,把鸦片也搞上了瘾。这都怪自己底下不硬足。也好,鸦片上了瘾也好,冇得劲在外头跑了,就在屋里头吃鸦片。 听拉眼说,黄素珍还是三不之出门去,买点杂八什的东西,但是,总是冇得几大一下子,打个转就回来了。张腊狗心里轻松多了。这个鬼婆娘,到底还是把心收回来了。 “出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知丑陋,拉眼见到他们的处长,表情紧张把头一低。 “出去了?”张腊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朝拉眼扫了一眼,忽然停住。“出去了!出去几半天了哇?噫,你个小杂种,我在问你唦,哑了?” 张腊狗把一只已迈进门槛的脚,从屋里抽了出来,用那只拿着猪肝的手,在拉眼鼻子尖上点点戳戳地吼。他已经看出,拉眼不是在回避自己的丑相,是心里发虚。 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管用,本来就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现在,他的师傅又吼又叫,更让拉眼无法集中独眼,看清师傅是用个什么吓人的家伙往自己脸上戳。 血糊拉呲的,挨在鼻子尖上冰冰凉!我的个姆妈噢,师傅才杀了人的啵,连匕首都冇揩,就往我脸上戳咧!我的这张脸,本来就冇得一点看相了,再用刀子一划一戳,还不稀烂?师傅哇,您家实在要戳,就朝脸上戳吧!反正这张脸就这样了。就是千万莫朝我的肚子噢、胸前咯、喉咙管咯,这些位置戳不得的咧,还有,就剩一盏灯了,这要保住,总要看得到一点亮唦! 江湖话把眼睛称为“灯”,把眼睛打瞎或把眼珠子抠出来,叫“吹灯”。拉眼的脸上,有用的部件就只剩下一盏“灯”了。这是要珍惜的。他一边暗自祈祷,赶紧把那只眼睛闭上了。 闭眼睛的动作是有了,但还是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闭上的是一只管用的,那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眼睛还是睁着。对于拉眼,保护“灯”的目的是达到了,但对于张腊狗,却非常难受。 这狗日的丑杂种,几烦心咯,他狗日的竟敢这样看老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好眼睛闭着,把这只烂得一塌糊的眼睛拿来吓老子! 一股莫名的怒火倏地蹿上来,张腊狗提猪肝的手,拳了起来,挺直食中两指,就要朝拉眼那只闭着的眼睛戳下去! “处长,处长!”荒货高叫一声,从屋里蹿了出来。“处长,您家看咯,这上头像写了些么事!” 拉眼不知道,他还能有幸看得到这个世界,真是得亏荒货这个师兄。 这张纸条,荒货是在靠黄素珍床边的窗框子上看到的。纸条用小匕首钉着。他把匕首拔出来,想就着窗户外的光线看看,纸条子上有些什么,偶尔朝外一瞟,看到张腊狗要对腊眼下手“吹灯”,就势蹿出来,救了这位小师弟一驾。 接到张腊狗的请柬,穆勉之吩咐,赏送请柬来的拉眼几个小钱,叫他传信给张腊狗,他穆勉之准时赴宴。 这是明摆着的,此宴非好宴。能够这么爽快地答应“赴宴”,穆勉之也是出于力挽颓势的考虑。 最近,穆勉之发现自己正在走霉运。 先是毛芋头被人割了下身,接着,又是运“土”的船在江上被“吃了黑”。 看着送请柬的青帮小喽啰在门口消失,穆勉之心里窝着的火,一燎一燎地往喉咙管上窜。 “婊子养的张腊狗,太瞧不起人了,太把老子不当人了,有意叫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送请柬,这不是明着羞辱老子么!” 恼火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最让他恼火的,莫过于法租界立兴洋行的总经理弗朗克,前几天和他的那一场谈话。 “穆先生,最近,生意还顺?”弗朗克寒暄。弗朗克是个办事说话都相当干脆,有时还显得很生硬的人。在中国人眼里,这个洋人未免太刻板。有时,就是因为这种印象,可以成交的生意,不知怎么就“黄”了。近年来,他已经学会,和中国人谈事情,必须先说几句和事情毫无关系的废话。 “个猫眼洋杂种,这不是废话么!老子生意顺利不顺利,你杂种不是顶清楚的?” 从见第一面开始,穆勉之就不喜欢弗朗克。照说,穆勉之好男风,喜欢和“相公”玩一手,应该有点异国风情的好奇才对。穆勉之总是在心里骂蓝眼珠的弗朗克是猫眼睛。 “噢,穆先生,你知道,我是个不大会,什么,什么客套的人。”见穆勉之没有接过寒暄话寒暄下去,弗朗克反倒觉得不舒服。是中国人而不会寒暄,还是中国人吗?这个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和我这个老板在一起,总是板着一张脸。看来,董事会的决定是对的。 弗朗克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左手上轻轻地敲打,边敲打边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好像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 刘宗祥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观看这个法国人和自己冤家对头的这场对话。 和中国人作简单对话,弗朗克不怎么需要翻译。今天,他却特意把刘宗祥叫过来。刘宗祥明白,这预示着,这场谈话是正式的,是经洋行董事会讨论过的。他心里的高兴,没有在脸上露出一丝痕迹。他清楚,前一段时间,他下的药,已经发作了。 “很遗憾地通知您,穆先生,哦,我正式代表董事会,通知您,解除您在我们洋行的买办职务。” 弗朗克站定了,铅笔也不敲打了。说完这一句,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句话,他是用标准法语说的。他很认真地听刘宗祥的翻译。翻译过来的绝大部分意思,他是听得懂的。 “能否请问一句,”窗户纸捅穿了,也就亮堂了。穆勉之有遗憾,但是,背靠法国人的鸦片生意,已经成了气候,有了规模,要不要这个买办头衔,很是无所谓的。但他要搞清楚,或者,他要做出一个姿态,搭出一个架子来。在刘宗祥面前,他要有“英雄的失败”或“失败的英雄”的形象。 不待刘宗祥翻译,弗朗克就点了头。不能太伤一个中国人的面子了。他来中国这两年,最深的体会就是,中国人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面子”,至死也是要保住的。在弗朗克看来,中国人所重视的面子,可能和法国人所说的自尊心同义。 但自尊心和金钱相比,尤其是和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理解不理解中国人的“面子”是一回事,会不会利用中国人对面子的执著,又是一回事。他不能在一个中国人的面前,太伤另一个中国人的面子。用中国话说,这叫留有余地,叫网开一面。以后,这个被你保住了面子的中国人,在有机会整你的时候,也会顾念你曾经保过他的面子,不会对你下死手。同时,那个在旁边看着的中国人,也会从内心赞许你,说你有,中国话怎么表述?有修养?有涵养?有城府? “本人在任职期间,在生意上,似乎没有什么闪失吧?能说说,是什么原因,董事会作出这个决定吗?” 穆勉之的询问,应该是很得体的。而且,已经不作什么多的指望了,口气也就显得尤其平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肯定能重新杀回法租界。最终老子总要和你刘宗祥平起平坐。 “噢,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呢?我们法国人做生意,我们法国人的企业管理,我们法国人的用人制度,都是很透明的,没有什么秘密。”弗朗克口气很轻松。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上,他没有什么责任可负的。“穆先生,我们洋行对您是很欣赏的,是的,很欣赏。但是,你们的政府,向我们提出了正式的照会,说我们支持您做毒品生意,不不,不是这样措辞的,不是支持,是怂恿、包庇!对,就是这样说的。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分手,我们不愿意惹出外交上的麻烦。您知道,现在中国动荡得很厉害,这汉口,就动荡得很,像一只摇摇晃晃的船……嗯,嗯,虽然,我们法兰西,从来不怕外交上的麻烦。” 穆勉之刚刚穿戴整齐,朝门口走,就和迎面进来的孙猴子撞了个满怀。 “大哥,您家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子齐整,到哪里去吃喜酒?”大冷的天,孙猴子的棉袄还敞着怀。孙猴子最近特别忙。除了管鸦片的进货,还暂时帮穆勉之管着毛芋头那一摊子销售的事。弟兄们都很佩服孙猴子,说他忠厚。对大哥忠,待弟兄们厚。又不怕死,敢作敢为,还不像六哥毛芋头那样毛躁。毛芋头还躺在医院里。听医院的人说,性命可能是保得住的。孙猴子就是刚到医院去看了毛芋头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毛芋头,孙猴子很感慨。老六还算是“八字”好,命大。要换一个人,早就死了。但要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不行。再说,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了,有么用咧?一个大男将,长得好看不好看,算得个么事呢!只要胩里的家伙能把裤裆顶得起来,就是个好男将!这好,不要说顶不顶得起裤裆,连屙尿都对不上夜壶了。你看这有几遭孽! 孙猴子很想对穆勉之说说毛芋头的病情。孙猴子记得,穆勉之对弟兄们说,不管用几多钱,就是把洪门这个山寨的老本都贴进去,也要把老六救活。一看穆勉之一副参加正规社交的样子,就把要说的正经话咽回去了,想开个小玩笑,又天生不是开玩笑的性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哦,正好,老五哇,您家回来得正好!”思前想后,穆勉之还是决定要去赴张腊狗的“鸿门宴”。“老五,是这样,张腊狗那里送来一张帖子,请我去喝酒,我这就应该去了,等了你一下。就是要跟你说一声,让你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么唦?张腊狗请您家喝酒?”孙猴子的眼睛,睁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莫见他的鬼哟,这不是黄鼠狼给鸡……” 尽管敞着怀,孙猴子头上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汗。这是冷汗。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猜到,张腊狗请他的大哥喝酒,与黄素珍的被绑架有关。绑架黄素珍的事,孙猴子没有跟穆勉之说。他以为,他做得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 那是一条死巷子。他事先“踩过点”。再说,那一带他孙猴子也很熟悉,前头就是一家“戒烟所”。他要一报还一报,为老六报仇,让那狗日的张腊狗心里也疼一疼!看来,还是得跟大哥说呀,不说,要是张腊狗那杂种真的手上有么证据,不麻烦了? “老五哇,么样搞的,这冷的天,袄子也不扣好,还一脑壳的汗?莫不是病了? 过点细咧,您家也不再是年轻的汉子了。您家再一病,我还指望哪个?” 见孙猴子一脸惶急,穆勉之以为他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里一热。 孙猴子用袖子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揩得很潦草。孙猴子这很听话的揩汗动作,暴露了他心里装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老五哇,你莫不是心里有事?是不是山寨里头的大事?不是公事大事就算了,你还不晓得,这多年,弟兄们各人的私事,除非要山寨帮忙,我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穆勉之有些着急。他应该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怕明知是上刀山,下油锅,答应了的,就要去做。不然,以后还么样在汉口玩咧? 荒货凑近张腊狗的耳朵,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声音太小,呵出的气大于声,张腊狗的耳朵眼子热烘烘一阵奇痒。他下意识地用手抠一抠那只痒耳朵,瞟荒货一眼。 “说大声一点,怕么事唦,这里又冇得外人!你说穆勉之么样唦?” “我是说,姓穆的来了……” “带了几个人哪?” “冇带人,就他一个人来的。”荒货再也没把耳朵贴上来说话了。他记起来了,处长不喜欢和男人挨得蛮近,说悄悄话。 张腊狗的确对他手下的说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挨挨擦擦,要么是日屁眼的相公,要么就是搞阴谋诡计。穆勉之喜欢日屁眼,我们青帮就是要清,不搞那些恶心的事情。像他那样搞,世界上还分个么男女咧!这段时间,张腊狗和穆勉之关系很紧张,他对穆勉之,随么事都看不惯。以前两人关系还不错的时节,他也不是不晓得穆勉之的这些毛病,却从未听他批评过。 “就是一个人来的?嗯,嗯……” 这是张腊狗没有想到的。他估计,穆勉之会意识到此宴非好宴,会带几个人,虽不说是前呼后拥,也要有两三个保镖一类的护卫。 个把妈的穆勉之,这一手玩得蛮清爽!张腊狗想,他应该出门相迎。 “穆先生,哦,穆兄,盼您家来,还真不容易呀!还当您家不来了咧!”张腊狗迎出门来。既然穆勉之是诚心来赴宴,起码,是单枪匹马到他张腊狗的窝子里来,说明人家是有胆气的。都是在江湖上玩光棍的,晓得这是不容易的事。 “张处长,您家是官身哪,请我这草民百姓喝酒,我只有跑都跑不赢的,还有不来的!舍下最近多事,有点穷忙,稍微来得晚了一点,张处长该不会见怪吧?” 这就是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差别了。穆勉之闯江湖,随什么歹毒的事情都做过,但是,在与人交际上,说出来的话,不仅礼貌周到,而且话里藏话,肉里含着骨头。 张腊狗自然听得出穆勉之话里的骨头。一股杀气在脸上一掠而过。 “哎呀,穆兄呀,您家能够到寒舍来,就是蛮把面子我了。还等么事咧,入席咧入席咧,老弟兄伙的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两杯了,今日哪,我们是要一醉方休哇!” “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这鬼样子蛮败胃口!” 张腊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插科打诨,嘴巴热闹得不得了,表现出和穆勉之不晓得有几亲热的样子。 上桌子的东西,也可以说明主人待客的诚意。 凉拌蛰皮,凉拌毛肚,凉拌口条,凉拌心头,凉拌腐竹,凉拌藜蒿根,凉拌皮蛋,凉拌莴苣尖,先上来八个冷碟,四荤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盘,显得秀气紧凑。 八个冷碟还刚动了几筷子,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陶钵端了上来。尽管盖得很严,但仍有一缕清香断断续续溢出来。 “穆兄,尝一口,这是好东西咧,菊花枸杞脚鱼汤。” 这自然是好东西。汉口人把鳖叫脚鱼。脚鱼和乌龟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翘,有那么一丝笑容停在那里。 “张处长请,您家先请!” 从毛芋头口里,穆勉之晓得黄素珍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这么多年,这张腊狗,在黄菊英和黄素珍母女两个身上扳了晓得几多趟,连个屁影子都冇得一个,被我们的老六只睡了一盘,肚子就鼓起来了。哎嗨,老六哇,你高头不中看,底下还是蛮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这个把妈的把点有用的东西废了!老六,遭孽哪! 穆勉之以为,让黄素珍怀孕,是毛芋头的功劳。 热菜一道道地上,已经搞不清楚上了几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废话倒是说了不少。 “穆先生,蛮想向您家打听一个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误会。”张腊狗喝酒走肝,脸越喝越白。这种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脸色也是从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脸,一沾酒脸就红得像炒熟了的虾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两下去,就头上像揭了盖子的蒸笼,胳肢窝、脚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还有浓浓的酒味,这种人是很难得喝歪的。 喝酒走表的人,没有沾到几多,就头泡脸肿,容易晕,也容易还原。张腊狗喝酒走肝,却属于没有多少酒路子的,脸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这种身子的人喝酒,很吃亏。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底子,张腊狗喝酒就比较节制。没有喝多少,他就把话引进了主题。 “张处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我还有不听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浅斟缓酌,脸喝红,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被酒泡松了,整个人就松弛舒泰了。孙猴子已经交了底,说黄素珍被他塞到一处地方藏起来了。他晓得,今天着急的是张腊狗。 张腊狗肯定怀疑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两张皮,说说是不费力,先拿凭证来再说。 “是这样,我屋里的,这几天都冇回来,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说哇,您家洪门有兄弟看到过,好像是在花楼街附近。”张腊狗尽量不把心里的焦急表露得太明显,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穿。把话说死了,人也就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有这种事?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开始装马虎。他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随做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装马虎了。有些话咧,也应该挑明。就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时有些是误会。就说您家老六出的那件事吧,就不能听那些鸡巴报纸写些么事。那些耍笔杆子的,吃饱了饭,胀不过冇得事干,就只晓得拿根笔瞎戳。还有,听说,您家们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当是那个搞的呀,是刘宗祥唦!” 张腊狗的确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黄素珍的命救到,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他要转移目标,移花接木,搞点嫁祸于人的把戏。 “张处长,我晓得您家说话,是不开黄腔的。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家么样晓得是刘宗祥搞的名堂咧?” 听张腊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几分相信了。毛芋头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张腊狗的人做的。至于是不是张腊狗指使的,又另当别论。据花楼街那家“戒烟所”的经理说,毛芋头老六的确睡过张腊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刘宗祥做的笼子也说不定。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个么事过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对我只有好处唦!这话还冇说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个不舒服咧?这还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到的么!” 对于穆勉之,有说服力的话,就是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谈话,刘宗祥当时当翻译的表情,都还像就在昨天。刚刚挤进法租界,就又被刘宗祥挤出来了。 “穆兄,未必您家还不相信?我这个消息,是从督军府传出来的咧!” 这最后一句话最有说服力。老五孙猴子是说过,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当兵的。要不是老五机灵,把那几包货沉到船尾,损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纯的浓度很高的鸦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几贵的东西哦,真是得亏事先想得周到,作了应急的准备。 穆勉之也注意到,张腊狗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先生”改成“兄”了。这是个信号。穆勉之懂。这既是在拉关系,又是在下通牒:我这样把你当人,你还不给我面子? “您家这样说,那我也就喊您家一声张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们原来真是蛮好的唦!”张腊狗端了架梯子来,穆勉之也就顺着下来了。他通红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朝张腊狗凑近一点,显得很是诚恳的样子。“张兄哦,这样,您家刚才说的内眷失踪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这个洪门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时间我,让我来查!” “哎呀,真是多谢了咧!多谢了咧!穆兄呵,不瞒您家说哪,我蛮着急呀。我的个内人,刚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咧!”张腊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戏。他说什么三天的时间,是鬼扯羊腿的屁话。这只能证明,黄素珍在他们手里。 张腊狗不得不钉钉子回脚:人要送回来,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这可不是好玩的!银钱冇得了,还可以去赚,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瘪谷种子,再要发个芽就难了啊! “噢,有这样的事?真是恭喜恭喜!来,我要为张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这杯酒,穆勉之觉得顺着喉咙,一路痒酥酥地往下爬——“张腊狗,王八杂种!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们老六的下脚水!” “穆兄噢,谢了谢了,您家随便敬么酒,都冇得敬这杯酒让我舒服。”张腊狗不晓得穆勉之在心里暗暗笑话他。在家门香烟子嗣上头,张腊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为我张某办成了这件事,今后您家禁烟的公务,我张某绝对抬庄,绝对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给碗水喝就可得了,不会把您家吃亏的!” “好,有您家张处长这句话,我穆某今日也斗胆说一句泡话,只要我们两家一起攒劲,有我们发的财咧!” 在发财捞钱上,穆勉之和张腊狗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立场。 张全生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白皮细肉的脸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条子,光溜溜的下巴没有一根胡子。 “这四川佬,吃了么长生不老的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楼街的老住户,有时也对“博艺轩”指指戳戳。 “他莫不是个阉鸡子啵?”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几个伢咧!”这说的也是事实。 只不过,张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没有活到三岁以上。这三个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样的病,两岁以前都活蹦乱跳的,一到三岁,就三天两头发烧,随吃么药都不见效,不到半年,就死了。开始,张全生两口子还蛮伤心,也不死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样连着死了三个,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爷罚我咯?看到老子没做善事?那也是没得法子的,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咯,先人板板,龟儿来世变猪牛,再还今世的债。”在香火问题上,张全生算是绝望了。 日子长了,老花楼街也都晓得,招牌蛮雅的这家门面,不是什么下棋的棋艺馆,而是一家赌馆。当然,除了赌,张全生还做些别的什么,晓得的人就不多了。 每天经过花楼街,刘汉柏都要进博艺轩去看看,开一开“眼睛荤”。里头那两个下围棋的,他都熟了。 前几年,冯子高有空到刘园来,偶尔和朋友手谈几局,多是以下棋佐说话,倒是让刘汉柏对围棋生出了兴趣。看刘汉柏似有下围棋的灵性,冯子高就指导了几次,何谓生死,何谓打劫,何谓占实地,何谓做大模样,何时长好,何时尖妙,时间不多,也算是启了蒙。虽然没有坚持下去,但是,黑白两子千变万化的魅力,却深深嵌进刘汉柏心里了,从此,围棋,就像永远在前面招手的精灵,总在朝刘汉柏有声无声地召唤。恁什么事,只要有兴趣,没有干不好的。开始,刘汉柏找了几本棋谱,当闲书看,然后,就到处找对手。可惜,汉口喜欢这东西的真不多。 博艺轩里的这两个棋手,也是刘汉柏偶尔放学经过时发现的。这两人的棋艺,看多了,他也就不敢恭维了。年轻人就这样,刚对那一样玩意入了门径,就特别喜欢跃跃欲试。今天,刘汉柏又发现这个白净面孔的汉子,下了一步臭着。 “可惜,这好的着眼,下丢了!”虽然是自言自语,毕竟有违“君子观棋不语”的古训。 “噫?小娃儿,未必你看出了啥子名堂?”白净面孔的汉子一口四川话,一脸的和气,不仅没有见怪,反而有求教的意思。 “您家刚才走了一步缓着。要是在这里立一颗子,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都死了。 您家看到冇?这是金鸡独立唦!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是靠的这两个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就不能进子了唦!” “伢叻,看棋,么样能插嘴咧?那这样咧,这一盘你接着下,好不好!”对面那个的口气,就有些不耐烦了。 “下就下,残局不下,要下就下一整局!”刘汉柏听出了对方的不舒服,但年轻人好胜心表现欲太强,不假思索,就下了战表。 “好,好,您家们两个人下,这一盘就算我输了。”四川人的口音一变,汉口话也说得很地道。他把棋枰上的棋子一抹,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睛总是虚眯着,很难看出表情。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朝白净面皮汉子把手一摊。 “噢,噢,是了,是了,差一点忘记了。”白净面皮汉子从长棉袍子里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数出几枚银角子,放到对方伸出的手掌心里。 “哎呀,您家们下棋还来钱?这不成赌了?”汉口人称赌博为“来钱”。 刘汉柏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很吃惊。他知道下棋是可以“来钱”的,但真正看到,而且要他下场,还是第一次。 刘汉柏生活的环境,虽然总是能听到生意经,但秀秀喜欢中国古典读物,刘宗祥一身洋气,而且,这两个人对儿子的教育,都十分重视。刘园和四官殿居处的书香气息相当浓。可以说,刘汉柏是浸泡在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长到十六七了,秀秀和刘宗祥还看不出儿子的特长和爱好来。在父母眼里,儿子是个谦和有余、主见不足因而显得很随和的伢。也好,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不恃富骄人,就是难得的清纯。刘宗祥和秀秀常暗地里庆幸。 “么样?吓不过吧?不敢来吧?”虚眯眼的汉子眼睛还是虚眯着,说话不阴不阳的。 “不怕他,不怕冇得钱,冇得钱我这里有!”白净脸的汉子在一边怂恿。 “哪个说我怕哪!哪个说我冇得钱哪!真是,来,下就下!” 看来,在围棋上,刘汉柏还真有些悟性。开局的大模样做得很有气象。对面两个角和两条边,都和中间的子有了遥相呼应的韵味。他自己也感觉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和人在正规的棋艺馆对弈,不敢大意。走至中盘,刘汉柏死死地咬住对方的一条大龙,围追堵截。这条大龙想和对面一块棋连通。几经周折,终于把这条大龙断死了。对方盯着棋枰好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轻叹一声。 “算了,这盘棋,我输了。”话刚出口,他就把棋枰一抹,从座位旁边的一只小布袋里,哗地倒出一堆银圆来,“来,拿去,这些都归你!” 开局之前说好了的,这一局的注是二十块银洋。 “算了,么样认起真来了咧?算了算了,再说,么样要这多钱咧!” 的确,刘汉柏不缺钱。但是,这钱来路不同,它们代表一种刺激和兴奋。 “中盘认输,注翻四倍你不晓得?你不晓是你的事,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再说咧,要是传出我欺小伢的话来,我的耳朵也跟着受罪!” 从小到大,刘汉柏听的是赚钱的话,看到的是赚钱的事,是在钱堆子里头捂大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尝过赚钱的滋味。 “果然,赚钱还是蛮有味的咧。这大一堆钱,刚才还是他的,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成我的了!” 刘汉柏盯着这一堆银洋,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动。父亲身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在刘汉柏的记忆里,父亲总是用银票,有时就在账单上签个名字,多半时候还是赵经理结账。母亲的茶馆,也是由别人管着,赚的钱有经理经常向她报账,说成本用了几多,还有什么毛成本,直接成本,毛赚,纯赚,又在银行存了几多几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摞钱堆在桌子上。他很兴奋,但一想到娘的话,他又害怕了。 “男人活在这世界上,有两样事是绝对沾不得的,一是嫖,二是赌。嫖不光是伤了自己的身子,也损了德行。赌是无底洞,随有几多钱都会被吞进去。十赌九输。输的不是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赚钱用钱,都要从正道走。你现在还小,用父母的钱,长大了,就要自己去赚钱,从正道去赚钱。”娘不止一次地警告。刘汉柏总记得,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时不晓得几温和的脸,像铁板样冰冷。 “还下不下?”虚眯眼的汉子问刘汉柏。他很注意眼前这小青年盯着银洋的眼光。他很怀疑,这真是大富豪的儿子?穿戴也很一般么,也就是干净整齐罢了,怎么像是没有看到过钱的样子? “下还是想下,就是,能不能不来钱?赌博总是不好……这钱咧,我也不想要,您家看好不好?” “嗯,这才像是大富翁子弟说的话。家教底子也还蛮厚实。这样的伢,牵下水难。”虚眯眼汉子朝白净面皮汉子扫一眼,想把心里藏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那怎么好咧,那怎么好咧,钱还是拿去。” “算了,莫要老说这丁丁点钱的话,”白净面皮汉子觉得把这场没多少油盐的谈话进行下去,完全是一种浪费。他已经看出,要把刘宗祥的这个宝贝儿子丢进这口染缸里头染黑,时间短了还不行。坎子下陡了,怕把鱼吓跑了,时间拖长了,又不晓得山寨大哥等不等得及。“里头还有蛮多好玩的花样,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又不折本。” “算了,要是不下棋,就算了。”刘汉柏朝外走。他记起娘的话,小小年纪,在一个陌生地方,不要待久了。 “钱拿到,钱拿到!”白净面皮汉子还是不死心,就像钓鱼一样,一是要打窝子,二是要有耐心。 看到刘汉柏消失在花楼街人丛中,虚眯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师傅,这伢难得沾上这个赌字!” “再等一等,要沉得住气。” 白净面皮汉子是张全生,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个龟儿子,穆大哥也是脱了裤子放屁,有绕这大个圈圈的工夫,还不如一个麻袋,把这娃儿一笼,背起就跑!先人板板的,再向刘宗祥那龟儿狠敲一笔,不比这爽快得多! 每次到刘园来,芦花都要把刘园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一一对秀秀说一遍,算是禀报的意思。 在芦话眼里,吴秀秀还是这里的老管家,实际上也是这里的女主人。 秀秀注意到,这次她到刘园来,芦花的大姑娘小月在面前晃去晃来地走了好多趟。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小月长了她父母亲两人的优点。身材高挑,很周正的一张鸭蛋脸,下巴不像有的鸭蛋脸那样尖削,圆过来的线条很柔和,轻飘飘的柳叶眉下,远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近看是浅浅的双眼皮。睫毛太浓,齐刷刷如芳草围护着两潭秋水,近看极其清澈,稍远一点,有晓岚笼水的韵味。再远一些看,就需要想象了。 凭直觉,秀秀感到小月有话要对她说,而且,要说的话多半和汉柏有关。 秀秀已经注意到,她的儿子有些反常。前一段总是抱着一本围棋书看。当娘的不懂围棋,做爹的也不懂围棋。但是,都晓得围棋高雅,是锻炼智慧和毅力的高尚娱乐,也就没有去管他。最近,汉柏每天放学都回家很晚,偶尔问了两次,说是学校组织活动。 小月眼看着一层惨白从吴秀秀两腮向整个脸颊蔓延,刚才还坐得自然的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脊椎骨,一下子就委顿了。 小月不知道,秀秀脸上的惨白,是从心里漫出来的。 “秀娘娘,您家么样了哇,么样了哇……”小月吓坏了,两汪清潭像突然被什么搅动了,潭水溅出来,湿了围护着清潭浓密的芳草。她眨动着眼睛,抖落下几串泪珠子,一转身,在床上搂起一床毛毯,将秀秀裹住。“秀娘娘,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的!” “小月,鬼丫头,你惊叫个么……”在厨房关照做饭的芦花,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到秀秀这个样子时,脸也吓白了。 “鬼丫头,快点把娘娘扶到床上去躺着!” 芦花的出现,像是把秀秀从白日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她一抖小月给她披到身上的毯子,脸色一整,眼睛闪出夺人的光来。 这变化太急骤了,让芦花母女一阵心寒。 芦花母女不知道,当年,吴秀秀为自己的叔叔三狗子报仇,为被英租界打死的人力车夫报仇,组织一帮人偷袭英租界,那一段日子,眼里经常闪出这样的光。 “管家,你去忙你的事,我冇得么事,让小月陪陪我就行了。” 一阵狂涛从吴秀秀心田滚过,冲走了沉淀多年的淡泊和平静。 “小月,你真的看到汉柏总是去赌博?”见芦花满眼茫然出去了,秀秀又问小月。她要钉钉子回脚。 “是真的,是真的,我偷偷地跟了好多回……” 小月一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动,看上去,像一对蝴蝶在一朵盛开的大牡丹上扑扇着翅膀。 这姑娘爱着汉柏,既有偷偷跟踪的歉然,又有少女初恋的羞涩。 “真是个好姑娘!”秀秀明白小月的心思。此时她却没心思去品味姑娘的甜蜜。 “小月,今天给我说的事,只当没有说的,明白了冇?” 刚说到这里,刘宗祥进来了。 “咿?汉柏咧?不是说好了,你和儿子一起到这边来吃饭的么?” 见只有刘宗祥一个人,秀秀心里又是一顿。 “是的呀,我等了这么半天咧!你看,天都快黑了咧,我还以为儿子自己到这里来了咧!” 刘宗祥疼儿子,儿子大了,他还经常和儿子开点玩笑。有时,秀秀爱嗔参半地说他,当爹的冇得当爹的相,硬像是跟平辈在一起。秀秀也晓得,这也是刘宗祥独特的教育方法。他说,人家法国人,父子之间,都是喊名字的,像您家这样子的说法,那还了得? “哦,小月,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刘叔叔有点事要商量。” “么事呵,不能吃了饭,晚上再商量?把人家姑娘伢支走,不怕人家难堪?么样哦,是不是汉柏和小月两个人的事噢,您家都急着要做婆婆了?”刘宗祥也看出了儿子和这个姑娘之间关系不寻常。 刘宗祥这句话还没说完,电话就响了。 “好,请赵经理马上到刘园来,是的,马上!么样快就么样来!” 吴秀秀操起话筒,听了一会,好像是把对方的话打断的样子,也不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就发出了命令。这绝对是命令的口气。这种口气,吴秀秀好多年都没有过了。在刘宗祥的生意上,十来年她都不怎么“参谋”了。今天这样发号施令,让刘宗祥大为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他已经听出来,秀秀接的电话,是赵吉夫打来的。 吴秀秀和刘宗祥的来访,让李大脚父子俩深感意外。 客人和主人都无言地相对站了一会。客人在门槛外,主人在门槛内。 这是集家嘴靠近河街的一处房子。这一带经常失火。为此,建了好几处火官庙,想镇住在不可见之处蹿来蹿去胡作非为的回禄火鬼。但是,失火的事还是经常发生。人们烧伤了心,又很恋这块黄金宝地,房屋建筑上就有了区别于其他地段的特点:所有的房屋,都只三面用砖砌,而且也只砌一人多一点高,上面的部分全部用木板或镶钉或斗榫。门脸的这边,则全部用木柱木板,不见一块砖。 外地人,对这种特殊的建筑样式很不理解:“既然是怕失火,怎么还用这么多木头呢?那不是烧得更快吗?” 这问题提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如果提这问题的人走到这种房屋跟前去,照着木板处狠踹一脚,就会明白,这种房子,最适合失火时逃命。 集家嘴是个民居成分颇为复杂的地方。主要是码头工、小商小贩,别的三教九流或不入流,可能无一不有。这个居民区只缺一样东西,那就是钱。这里没有称得上富翁级的人物。 “哎呀,真是,真是,年纪来了,真是,眼睛不中神了,哎呀……”从年龄上说,李大脚的确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但是,铁塔样的身板依然直挺。 在吴秀秀看来,李大脚只是有一样变化,就是话比原来多了些,你看,客人还没进门,就说了好几句不成句子的话。 其实,李大脚除了年龄长了十来岁之外,别的一概没变。眼下,他不是话多,是无话可说,却又非说不可。 刘宗祥来访,只能是让李家父子惊讶,秀秀的到来,是让这两条光棍惊喜了。 李长江一只手端海大个碗,一只手捏着双筷子,筷子上夹根尖辣椒,嘴巴半张,就这样定格着。 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因门开着而闪烁不定。这盏煤油灯,已经说明这家人家,不属于吃了上顿愁下顿那种类型。 见到李家父子,吴秀秀感慨万端,一肚子的话,竟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李师傅,您家还健旺得很哪!惟愿您家越活越仙健哪!” 刘宗祥毕竟社交场合经得多,房产行业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交际反应上,就比秀秀快得多。他用最土的汉口话,向自称“年纪来了”的李大脚打招呼。 这是专门用于向老年人打招呼,或者向老年人拜年时的用语。 在李家父子眼里,吴秀秀永远属于他们这一群,而刘宗祥,永远属于和洋人搭界的人。这是汉口很特殊的一个群落。这种人全汉口都不多。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家庭来作客,又是这样谦和,再怎么持人以群分的观念,主人的自尊心都会得到最大的满足。 “爹,您家么样拦在门口咧?您家这样一拦,是请他您家们进来咧,还是赶人家走咧!” 到底是经过一些风风雨雨,李长江现出了闯过世界的姿态,像突然醒过来,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惊喜中带出些许幽默。 “您家们还冇吃饭,把您家们耽误了咧!”好像直到现在,秀秀才看到李长江正在吃饭。她顺便朝桌子上睃了一眼。一大钵粉蒸肉,一碗干辣椒炒得红光光的猪顺风,一碗芹菜炒干子,一碗清炒菜薹。一个白酒瓶子里,还有半瓶子酒。桌子上的吃食,既可以看出一户人家的经济水平,也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健康状况。 两个人能够把这多菜打发掉,是要胃口的。 “我回来晚了一些,爹他您家又非要等我回来才肯端碗。”李长江把桌子上的碗筷缭草地朝中间一推,这是表示自己已经吃完的动作。“这样子晚了,您家们肯定是有么急事,算了,也不耽误了,您家们快点说。” 秀秀忽然觉得李大脚不见了。她车身去找,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靠门旁边的一张小凳子上了。凳子太小了,看不见,他坐在上面,还以为他是跍在门边的。 刹那间,一个画面在秀秀心里闪过。处死英租界巡捕杜拉那天,夜色如墨,当时的大花子如今的李长江,就这样跍在铁路沿那间棚屋黑黢黢的门口。十多年过去,地点变了,画面重现,只不过跍着的人父子俩换了个位置。这似乎昭示着什么深奥的道理,秀秀一时来不及想。 秀秀两口子相互对望了一眼。 李长江晓得,他们这是在默商由哪个说、么样开口说的表情。他心里轰然滚过一阵碾压感,脑壳有些发胀。他下意识揉揉太阳穴,朝酒瓶子瞄了一眼。嗯?冇喝几多呀,么样搞的? 秀秀没有注意李长江揉太阳穴的动作。她的心,原来被刘宗祥占领,现在,被儿子所占领。就在李长江揉着太阳穴的时间,秀秀把发现汉柏喜欢围棋,小月发现汉柏到博艺轩赌围棋,后来到博艺轩里头赌“摇宝”猜单双,简捷地说了一遍。 “么样呵,不舒服?”当她朝李长江递上一张纸条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一直用手在揉太阳穴。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李长江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纸条,就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光看。 赵吉夫先生大鉴: 贵老板之公子刘汉柏,近来频频照顾敝号生意,开销颇豪。留下若干积欠,数目可观。刘公子慑于家教,不敢归家,求我等择一僻静处,容其暂时躲藏。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出于同情,我等已然遵命。顾及贵老板之名声,此等事,我等决不外传。奉上贵老板公子所欠银钱数目清单。我等纯属做好事积阴德耳,不求报偿,故略名不具。 专致时绥! (如三日内结账,将银洋托交博艺轩代转我等,将感激莫名。至时,贵老板之公子,或许已回心转意,愿意回家,领受其爷娘罚责,亦未可知也。又及。)“五百万哪,数字还真不小咧!”看完纸条,李长江随手朝桌子上一放。“您家们说,打算么样办?要我们做点么事?” “钱好办,出就是了。一是人要平安回来,二是这口气要出。不然,太憋人。逼良为娼,诱人参赌,这还了得!” “秀秀,你莫着急,不多说了,这事就由我来办,大花子咧,给我搭个帮手就可得了。”李大脚人没动窝,还是像跍样地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煤油灯照到他那里,已经有些朦胧了,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晰,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三天,三天之内摆平。”李大脚站起来,走到吴秀秀跟前,“秀秀,不是我说你呀,伢么,哪个不心疼咧?心疼的法子蛮多咧!像你呀,我的两个和尚儿子呀,长大起来,是用的一种心疼的法子;像这位刘先生,能够有今天,他的上人,用的又是一种心疼的法子。你是个几明白的人咯,莫临到该明白的时节,懵懂了哇!我这大的年纪了,一生说不到多的话,今日怕是说得顶多的哟,你莫见怪咧,伢!” 吴秀秀听得一震,继而,鼻子一酸。 一股从宗祥路拐过来的北风,想顺着花楼街朝前扫,无奈花楼街的曲拐太不规则,不规则的街道一点点地消磨着北风的刚性,当扫到博艺轩附近时,已被花楼街浓浓的市井味兑淡了。 隆冬的北风,少了催动寒梅的阳刚,倒是掺进了早春二月北风的含蓄。 “桂花汤圆咧!” 悠悠的老汉阳府腔,被一条苍老却极有后劲的喉咙,送得幽深而幽远。 “糊——米酒!” 这是孝感调子。孝感离汉阳府不是很远,这叫卖声中就滴进了汉阳腔的精髓,但又自成特点:高半度,“糊”字拉得很长很长,仿佛糊米酒真的太黏糊,拉得费力,拉得甜糊糊的丝儿老长老长。渡过了“糊”字这一关,声音就如强弩之末了。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这强弩之末的颓势,或许就是为了造成一种跌宕,达到引人注意的目的,到“酒”字这里,就毫不犹豫地刹住。谁想得到呢,古音韵中“入声短促急收藏”的韵味,竟然在花楼街这最底层的语言环境中找到了标本。如果这叫卖糊米酒的汉子,知道有不少大学问家为研究这音调,皓首穷经,踏破铁鞋,他可能会笑得被北风呛了喉咙。 深夜卖甜食,最是有讲究。不远不近不即不离地,傍着博艺轩这样一类处所,三下两下地叫一嗓子,就是顶聪明的。当然,首先要叫得有味,不能让人听得像夜猫子哭。也不能叫得太频繁,否则会败了到这些快活地方找快活的兴致。 今日,博艺轩附近就有些反常了。除了这两个卖汤圆卖糊米酒的老贩子,还多了几个卖零食杂碎的:一个卖炒蚕豆的,一个卖炒黄豆的,一个卖炒带壳花生的,一个卖炒豌豆的。卖汤圆和卖糊米酒的,开始还没有在意这四个卖炒货的。后来,他们在叫卖的间歇中注意了。这太奇怪了。这不是卖炒货的地方呀!在花楼街和从这里朝两边辐射的小巷子来找快活的,是有闲有钱又不得闲的人。有闲有钱才能到这里来,到这里来了就没有了闲。一进赌博场,一进风月窟,他们都成大忙人了。赌赢了的高兴得汗直流,赢多了,揣起赢来的钱,穿过一条半条巷子,往老鸨巴掌心里拍进一摞洋钱,也不管香的臭的,搂一青楼女子,再出他一身风流汗,泄一泄火气。这样之后,稍微消停一点了,再悠悠地弯到一处卖热汤热水的去处,喊三两个合口味的菜,抿二三两酒润一润神。至于那些赌输了的,一头一脸的汗,一肚子一脑壳的无名火,他们最关心的,是下一把能不能稍微扳回一点本。这种人,为了让冷风吹一吹发胀的脑壳,调动肚子深处的赌经,可能到赌博场门口的汤圆担子、糊米酒担子边,舀上一碗,让甜腻腻的软滑,去中和从肚子漫到口里胆汁的苦涩。哪个有工夫有心情有牙口来嚼这些摔到头上起疱像枪籽子样的东西呢! “个把妈,真是像热呵苕样的!这冷的天,有毛病!” 好在这几个不会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和汤圆、糊米酒不冲突,不可能形成抢生意的威胁,两个老贩子对望了几眼,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一心做他们的生意。 可惜,张全生没有看到他的博艺轩门口这几个奇怪的小贩子。 张全生的注意力,被一个矮墩墩湖南口音的汉子吸引住了。他想起来了,这龟儿是一张生脸,连着来了两天,都是只看不赌,临到要关门了,他才抠抠缩缩地在别人下的注子上搭个“镶边”。 自己省了一堵墙,借人家的山墙,搭盖“偏厦”房子,称之为“搭镶边”。引而伸之,汉口人把凡是借助人家为主而自己得点好处、分一杯羹的行为,都统言之为“搭镶边”。略有嘲讽之意,恶意倒是不多。也是,人活的就是一张脸。只要有一点法子,哪个又情愿放着自己的脸不要,偏要挨着人家去“搭镶边”?在老汉口,有人在自己旁边“搭镶边”,往往不会遭到反对。人家在你房子旁“搭镶边”建个偏厦,说明你的房子大,牢实,这是蛮有面子的哦。再说,活在这世上,石头不转磨子转,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也要搭人家的镶边呢? 赌场上最不受人注意的,就是这种“搭镶边”的人。赌场的主人不会注意他们,赌客也不会注意他们,但都对这种“搭镶边”的人不反感。赌场的人越多,说明这个赌场生意红火,赌规严谨,赌风公平。再说,有人在你下的注子上加码“搭镶边”,说明你押得准,“火”好,才有人跟。 今天出了鬼哟,这个腰老是扛起的家伙,竟腰板儿挺挺的,龟儿像变了个相,像是要打出手的架势。你看咯,这先人板板的,眼珠珠里头放出光来了!嘿嘿,他还要做庄家!做庄家!莫不是一条躲在果果里头吃的闷脑壳虫噢! 张全生也算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了,观场子的本事是真的。他看出,这个连续两天溜边的矮墩墩的湘客,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危险!张全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观察这个湖南客,脑子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果断地朝影在屋角的两个人轻轻摆了摆头。这两人就朝湖南人正上庄的那张赌桌抄过去。 “客,我们这里的规矩,您家懂不懂?”被张全生派上场一个绰号叫“阉鸡”的问湖南客。这个绰号很准确。这人身子粗壮,脑壳却很小,很像一只被去了雄势只长肉不开叫的阉鸡。 “么事规矩咯,天下赌场不都是一样的规矩咯!”湖南客不理,准备朝碗里掷骰子。这是“摇宝”押单双。 “当庄家的规矩呀,你是真的不懂咧,还是假的不懂?”这另一个的绰号取得不雅,叫夜壶。这夜壶本是容秽器皿,在老汉口罕见独家厕所且公厕亦稀的年代,此物虽家家必备,毕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物件,不知何故将其安在这面目并不丑陋的男人身上。可见,绰号亦有连“望文生义”也难以解释的。 “你们到底是想说么事,要说就快点咯,莫耽误我们玩钱的正经事。”矮个湖南客表现得相当克制。他一手端着准备摇宝的碗盅,一手捏着一粒骰子。看来这个湖南客是个吃体力饭的,五指粗短,手掌很厚实。上身穿一件厚棉袄,棉袄的长短刚刚盖过屁股。袄袖有点长,把手背遮了一些。好像嫌袄袖有点碍事,他时不时地朝上捋一捋。底下穿的棉裤也很肥厚,裤腿似稍长了些,把鞋面的后半部分都遮住了。 “照说,这龟儿也不像是个耍千的角色!一身短打,还总是把拿骰子的袖子朝上捋,能够耍得出啥子千嘛……”张全生很注意湖南客的穿着打扮和一些细微动作。赌场里称玩假为“出千”。一般出千的,往往穿长袍,单衣宽袖,举手投足,衣袂飘飘,在你欣赏他潇洒的眼花缭乱之中,他就正好做些或偷梁换柱,或海底捞月的“出千”勾当。这个湖南客穿这么厚的棉衣裤,又是短打扮,要出千,除非是“道”上的绝顶高手。 “我们这里当庄家的,是赢一收一,输一赔双的咧!”夜壶口气平和,却是绵里藏针。“您家是不是亮个板,把您家的家当摸出来,让场子上的朋友们看一眼咧?”汉口人把露财、交底一类意思都用“亮板”概括了,实际上是借用赌博中“亮底牌”的行话。 “哦,你是在说怕我没银钱,跑了噢?”湖南客还是没有一点恼火的意思。他随手从棉袄外头的口袋里,抽出齐刷刷一摞银票。“这个当得了现洋么,英国银行的银票?五百万,够不够资格做庄家?” 阉鸡和夜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湖南客手上拍得唰唰响的银票。这些银票当然是真的,而且,英国银行的银票,在汉口,信用是最好的。 张全生当然也听到了湖南客的话,见两个手下被镇住了的神态,也就知道了,湖南客手上轻飘飘的那一摞纸,是沉甸甸的银子。五百万哪,哦?五百万?日他先人,他咋个也是五百万咧?就这个一丁点看相都没得的龟儿,哪样有这多的钱嘛?张全生的心被提到喉咙管里来了。他好像已经闻到了凶兆的气味。 “再没有么事要啰嗦了咯?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也说一条天下人都晓得的赌规:要是场子上的赌客都输给庄家了,或是所有的赌客都不和这个庄家赌了,赌场主人要和庄家赌一把,赌注由庄家定。” 湖南客的话是冲着阉鸡和夜壶说的,眼睛却跟着这两人的眼光追。果然,阉鸡和夜壶都是作不了主的,都朝张全生这边瞄。 “要得,要得,就依客的意嘛!”两个手下朝这边一瞄,张全生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身份了。他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骂——“先人板板的,这两个龟儿锤子的用都没得!只会大碗大碗甩干饭,大块大块吃肥肉,长肉不长心的,猪一样!这个锤儿湘客,当真是个捣乱的,老子只有陪这龟儿玩一回真张子!” 一般赌客,到赌场来,是赌钱的,是赌运气来的,不是赌气来的。也有赌气的,那就是像湖南客这样财大气粗的角色。见赌场主人和豪客拉开了赌气的架势,所有赌客都收了篷,落了帆,歇了撸,只等看热闹。赌客的心理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眼下就很简单。虽然今天赢不到钱了,但是也输不了钱。小输还能当赢呢,何况还有这么精彩的把戏看。说不定,这是汉口赌博史上最难得再现的把戏呢!能够不花一文本钱,看天字第一号的精彩把戏,不是大赢了一盘么!这种想法不需要人示意,道上一般的赌客都心照不宣,好像约好了一样,都退出了这场还没有开始的赌博。 “来呀,来呀,说好了的呀!”湖南客挑衅样的勾勾粗短的手指,语气极其轻慢。 “还是你做庄?”前无援兵,后无退路,张全生只有一搏了。 “当然,也可以由你做庄!也是输一赔双。”湖南客一副准赢无疑的神气,话里就是不提自己也可能输。 “那好,那就赌两把,一人做一次庄!”张全生腮上咬起两道肉棱。他要战胜这个狂妄的湖南客,要让他输得光着屁股从这里爬出去!一人做一次庄,看似公平,实际上是暗藏杀机。他要看一把之后,再决定怎么“出千”,在第二把里把这湖南客“洗”干净。 “好,好,随你,随你。”湖南客倒显得很大度,说得漫不经心,“只是有一样要依我,这种骰子用不得。”话还没有落音,两个手指不经意轻轻一碾,摊开给众赌客看。 张全生脸上漫上一层青灰色。他知道,这湖南客实际上是在向所有赌客揭他的老底,砸博艺轩的招牌。老子碰到陡坎子了,这龟儿前两天是探水性的,今日是特地砸老子饭碗来的,莫不是和刘宗祥儿子的事情有牵扯? “这是哪里的骰子呀?我这里哪有这样缺德的东西呀?那好,那好,换骰子,你选你选。”这时候,张全生发现,保全自己的招牌,是当务之急。 湖南客碾开的骰子,是空心的,一摊开,滚出一粒水银。 张全生一时不敢动粗的。能够用两根手指头把象牙骰子碾碎的,不是角。 夜壶从一旁侍候着的监场人手上接过几粒骰子,往赌桌上一丢:“客,不要鸡巴不硬怪屄歪,拿就拿真本事出来。也莫尽做要赶狗逼巷的事!” “你是哪条破裤裆里掉出来的呀?是你赌,还是他赌?”湖南客显然上了火,按在红木赌桌角上的手掌使了点暗劲,啪的一声,红木赌桌的那只角就断了。“尽是些假东西!连红木桌子也是假的!” 湖南客的这句话就是冤枉话了。在场的赌客都晓得,这张赌桌是真正的紫檀木做的。 “好吧,开局吧。你和我各以掷骰子的点数,定哪个先坐庄!”张全生下了决心。这人武功不凡,或许,他就是想凭有几分蛮力,到这里来抖狠的。赌博是小巧功夫,不是凭蛮力取胜的事。到目前为止,在这个“道”上,张全生还没有摔过大跟头。 见湖南客再也没对夜壶拿出来的骰子挑剔,张全生随手用两个指头捏起一粒骰子,亮一亮,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往桌子上一掷。六点!湖南客连骰子也不拿起来,随手用一根指头把那颗表明是六的骰子一拨,骰子滚动了几下。三! 天意,这是天意,龟儿,老子当庄,看老子成倍地赢你!张全生嘴角飘过一抹得意。就要把桌子上的四枚骰子朝摇宝的碗里头丢。 “慢,我看看!”这回湖南客又啰嗦起来了,他把这粒骰子放到手心里看了又看,抛了两抛,就还给张全生了。“我博这一庄,两百五十万!” 湖南客的话音不重,周围开“眼睛荤”的赌客,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尽可能地大: 我的个姆妈哦,真的是一场好戏咧!他们一边赞叹,一边庆幸自己能“见机”,没有上赌桌。这些睹客,没有一个的家当值到十万银洋的。 张全生心里也在暗叹,他的暗叹和众赌客完全不同。他叹息这个湖南客的赌注下小了。还没有开赌,张全生就知道,这一庄,他是赢定了。 湖南客的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张全生恨不得把藏在肚子里的笑,哈哈哈地释放出来。看似精明,实际上是外行。这样子就能鉴别骰子?除非像刚才那样把它捏碎。再说,这些骰子,的确都是真家伙。为了保全招牌,张全生决定凭真功夫与这个湖南客搏一搏。 果然,这一盘,庄家张全生赢了:庄家摇出二十二点。湖南客摇出的点数就臭多了,只有十八点,也就是说,在他摇的四粒骰子中,只可能有两粒是最大的点数六。 张全生脸上看不出动静,心里却荡着一阵轻松。 老子摇出个二十二点。离最大的点数就只少了两点。两粒五、两粒六。很成对成双的高点数,吉利。老子日你先人!不过,真是裤裆里头镗刀,险些儿哟!张全生下意识地在额头上抹了一下。 其实,他额头上还没有来得及出汗,胜负已经定了。 “换骰子,我做庄。”湖南客很平静地数出一沓银票,朝赌桌上一拍,好像那不是钱,不是二百五十万块钱,是烧给坟头的黄表纸。 张全生也没有去取那一沓钱,只是朝自己这边扒了一下,表示承认收到输家的赌注,却没把这样数字的钱当一回事。 夜壶又朝赌桌上丢下四枚骰子。丢的时候,再没有说挖苦的话,只是,他脸上的得意,写得很夸张。 湖南客又抓起这四枚骰子,从这只手掌捣腾到那只手掌上,如是这般反复地捣腾多次,又两掌相合,一阵猛摇,过后又放到耳朵边听。 张全生心里一点都不着急。这都是些花花动作,就像街上卖打药的把式,架势拉得蛮好看,牛皮吹得呜哩哇,没有一式半招是顶用的。但是,他的两只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对方捣腾着的手。提防总是有用的。 “我不看,你摇你摇!”张全生推开对方递上来验看的骰子。没有必要再看。对方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一庄,我赌五百万!”湖南客的手捧着宝碗,眼睛盯着张全生。 “你还有七百五十万么?”张全生记得很清楚,对方“亮板”的时候,就只有五百万。上一庄输了一半,还剩二百五十万。这一盘他是庄,赢了,自然是“两个哑巴一头睡没得话说,前后相抵,可以尽赢二百五十万。可输了,他从哪里变出七百五十万来呢?说好了的,庄家输,赔双倍! 张全生这样问,意思很清楚,这一庄,对方又输定了,对方却浑然不觉。连本都没有,喊这么高的注,不是开玩笑么。这是性命之赌,不是小娃娃屙尿合泥巴,好玩。 “你怎么晓得我没有那多钱咧?”湖南客也不放碗盅,就用另一只手,顺势从另一个口袋里,抽出比刚才那一摞还厚一些的银票来。堆在桌子上。眼睛还是朝张全生盯着。 我的老天!这龟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哟!输两百多万眼皮子都不眨,抽出上千万的银票,也不眨眼皮子!老子今日就趟这道浑水,不趟也是不行了。老子成也是龟儿萧何,败也可能是这龟儿的萧何! 张全生是见过大场面的。但面对这位一点根底都不清楚的家伙,心里还是很有些发怵。他朝夜壶递了个眼色。夜壶微微点点头。 “摇哇,你摇哇!”见夜壶点头,张全生放心了。 湖南客声色不动,拿起宝碗就摇,哗啷哗啷,放下,停住,没有声音了。庄家还没揭开盖子,旁边的脑壳像一些颜色驳杂形状怪异的蛋,被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地朝一只小篮子里装,篮子早已装满了,这双无形的手还不罢休,还要往里装,鸡蛋一层层摞得紧绷绷的。 “二十四!” “噢,二十四?” “哦!” 赌场卷起一片惊呼、惊叹。 赌赛实际上已经结束。 按一般规矩,因庄家是赢单赔双的,所以,如果庄家的点数和对方的点数一样,为庄家胜。现在庄家湖南客已经掷出了最大的点数,即使张全生也掷出了二十四这个最大的点数,也与胜负无关。 湖南客把刚被张全生扒过去的那一摞钱又扒过来,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另外一摞银票上一压,就要往自己口袋里装:“你还差二百五十万!” “你以为,你带着这么多钱,能够平安离开这里?”张全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只是睨斜着眼,盱着他,一脸的嘲讽。 “我还说一遍,你还差我二百五十万!我可以等你一个时辰!”湖南客拿了钱,居然还不动窝,大马金刀就那么一坐,一副坐催赌债的架势。 “算了,莫等了,这屋和这屋里的东西,也差不多值得二百五十万了,轻的拿起走,重的都砸碎它!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么,动手!” 张全生正准备示意夜壶一伙手下人动手,转头一看,这几个身法拳脚都不错的手下,被一帮不明身份的人制服了,一个个被捆得像手工极差的粽子。 “咿?龟……儿呃,么样被他们找到了……的哟!完了,老子这回,连老本都玩光了!龟儿子穆大哥哟,你害别个没害到,把我害苦了哇!” 张全生看到,刘宗祥的儿子刘汉柏,和一个铁塔样的汉子站在一起。 第六章 1923年——李长江 冯蝶儿 靳红 接近旧历年关,下起了雨夹雪。 一到这雨夹雪的天气,老汉口的街头,就显得尤其的没有章法,如抛荒已久的地,满目杂芜。人们来去匆匆,有戴竹篾斗笠的,有系棕蓑衣的,有披桐油布的,有打油纸伞的,都把头脸遮着,没有了人形。整个市井,漂浮着一种可见却难以言传黏乎乎的人欲和烦躁。 冯蝶儿打着一把红竹骨油纸伞,整个头脸用一块大围巾包着,穿一双汉口不多见的橡胶套鞋,把稀烂的雪水溅起来,匆匆朝学校走。今天是成立汉口学界联合会的日子,她是主要的发起人,要先一步到会场,作一些准备。虽然她叫吴小月和钟媛媛先帮忙准备一些茶水、茶具,但还是不放心。 “你干什……呜……”冯蝶儿刚张开口喊,本来就被围巾蒙着的嘴,又被一只手在围巾外加了力。她已经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就被拉进了咖啡馆。 “你……”一进咖啡馆,拉她和蒙住她嘴的手都松开了。冯蝶儿认出了,这是陆小山。 “嘘!两杯咖啡,加牛奶。”陆小山穿一身藏青色长袍,看样子薄薄的,不知道里面胎了什么没有。照说,这阳历一月旧历腊月,正是汉口最冷的时节。只穿一件夹袍,是挡不住寒冷的。陆小山把压得很低的呢毡帽前檐,朝上顶了顶,提起长袍下摆,抖抖上面的水。冯蝶儿看到,袍子里像是衬了一层很轻软的皮毛。 “到底要干什么,陆先生!我可没工夫陪你喝什么咖啡,就是有工夫,本小姐也不接受这种形式的邀请!”看陆小山抖皮袍下摆,是一副要坐下细品咖啡的架势,冯蝶儿就要往外走。 “到哪里去?到学校去?去送死?张腊狗早已经带人在里头等你咧,不然,我疯了,探头探脑地在这里淋雨,等着把你拉进来?” 咖啡送上来了。热腾腾的牛奶咖啡,升起两股袅娜的热气,像舞着两个香喷喷的精灵,舞着舞着,时分时合,不经意地把一身甜香,悄悄地融进这冰冷的潮润里。 顿时,冯蝶儿感到心里头有些暖意了。这股暖意一经涌动,倍觉空气的寒湿。她下意识地握住一杯咖啡,如同主动握住一只温暖的友谊之手。 “哦,陆先生,太谢谢您家了!”刚才,为了表示知识女性的尊严,冯蝶儿一口官话,以示庄重。现在,她改用汉口话了。陆小山是土生土长的汉口人,当然明白这一变化的意义。 “噢,我不能,我不能在这里,我还是应该到学校去。不瞒您家说,陆先生,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同志和学生,这是逃兵,这简直是临阵当逃兵……” 冯蝶儿口里说着要走,人却在原地激动地转着圈,手上的咖啡也忘了放下,仿佛一只金丝雀,突然间毫无思想准备,就被困进无形的笼子里,一时间竟乱了方寸,显得尤其惶惑而焦躁。 “哎呀,不得了,我们怎么用这么大的喉咙,在这里谈……”像突然醒过来一般,冯蝶儿发现刚才说什么“同志”一类的话头时,送咖啡的侍者正在旁边。 “哟,看您家小姐着急的样子哦,您家回避送咖啡的,么样不回避我这个不是您家同志的人咧?”陆小山善意的笑里漂着善意的调侃。 “再见,陆先生,谢谢,陆先生!”冯蝶儿朝陆小山瞄一眼,心往下一沉,拿起伞,就要往外走。 冯蝶儿有难以描画的美貌,也有难以理解的泼辣。惊人的美貌和风风火火的泼辣同时附着在她身上,就常常引起一些登徒子的非分之想:这丫头大大咧咧的,肯定是个心里冇得数的,三下两下不就盘上了手? 可冯蝶儿恰恰是心里有数的姑娘。她风风火火的泼辣下,藏着比丝还细的敏感。 现在,她就认为陆小山是另有企图了。 “冯小姐,请留步,”陆小山并没用身体挡住冯蝶儿的去路,只是轻柔地招呼了一声。这表明陆小山很会制造抑扬顿挫效果。观察或者研究冯蝶儿,陆小山的确是下了工夫的。果然,冯蝶儿站住了。“冯小姐,您家还是要去送死么?提个建议,您家们的聚会,或者集会,是否就在这里举行呢?” “么唦?么唦!您家在说么事哦,我怎么不晓得有么机会八会的!”一阵惊惧,唰地沿着脚跟蹿上头来。冯蝶儿最及时的反应是,她可以被逮捕,但那些学生和同志,还有其他学校的代表,不能因为她而出事。首先,她不能承认任何聚会一类的事,这种口实,一定要堵住。 冯蝶儿非常敏感地意识到,陆小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现在,他在把羊皮一点点地揭开,开始露出狼的本相。有了这样的认识,冯蝶儿马上冷静了。她再没有说走的话,而是移到另一张咖啡桌旁坐下来:“一杯咖啡,不要牛奶,不加糖! “她朝那两杯咖啡瞟了一眼,已经没有袅袅热气了。 “喂,一杯咖啡!”冯蝶儿好生奇怪,刚才陆小山一叫,叫声还没落,咖啡就端上来了。怎么我叫咖啡,就没有人理睬呢?这是哪个开的咖啡馆哪,有眼光开咖啡馆,怎么连优先尊重女士的规矩都不懂!“这是个什么鬼咖啡馆,一点规矩都没有。完全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老板咧,老板!”冯蝶儿想着想着,居然就把闷在心里想的喊了出来。 “来了,小姐,有何吩咐?” 陆小山又风度翩翩地出现了。 呀,见鬼了,今日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刚才生气着急去了,没有注意这个姓陆的竟然到哪里去过了,你看,他连着装都换了。这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做工还真不错,料子像是英国纯毛的。冯蝶儿用女人的眼光,很快就看出陆小山这一身衣服价格不菲。这陆小山简直是个魔术师,不,是个变化无常的魔鬼! “我喊咖啡馆的老板,与您何干呢,亲爱的先生?”冯蝶儿使用了最标准但是也最冷漠的交际口吻。口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哦,美丽的小姐,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本人,陆小山,就是这爿小咖啡馆的老板。谢谢小姐的光临,但是,我要提醒您,美丽的小姐,今天敝店不营业,已有告示在外。”陆小山腰微躬,极优雅地和冯蝶儿周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冯蝶儿真正地震撼了。这个陆小山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人的身份太神秘了。 “冯老师,稍安勿躁。请坐下。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干什么,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什么人了。算了,也不打哑谜了。本人奉我党有关指示,今天汉口学界联合会成立,借用本人这爿咖啡馆。冯老师,学界联合会,可不是贵党一党的事情呢。眼下,你应该知道,本人所在的党与贵党合作得很好哦,您家未必不晓得,贵党的很多人物,都是本人所在党的重要领袖人物呢!” 见冯蝶儿目瞪口呆的样子,陆小山非常得意。他终于有机会,在这位心仪已久的姑娘面前表现一次了。 为此,他非常感谢原来在督军府共过事的一位朋友,就是那位朋友,介绍他参加了中国国民党。 也是事出偶然。 那一天,他从学校上完课出来,顺便到自己开的这爿咖啡馆看看他的生意。他看的当然不是卖了好多咖啡,卖了几杯牛奶。即使这几张桌子整天都是满的,又能发得了几大个财呢?他看的,是用咖啡馆影着的军火生意。 开这爿咖啡馆,陆小山使的是狡兔三窟之计。这个地方,做军火生意绝佳。两边都是学校,旁边开个咖啡馆,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咖啡馆是新潮的学问人、喝过洋墨水的知识人休闲聊天的地方,谁会想里头在买卖军火呢? 买卖军火的生意,也只有像陆小山这样在督军府当过差的人才能想得出来。从督军到团长,一层哄一层,一层克扣一层的钱粮。这还不算,借用各种名目,以旧换新残破报废之类,倒卖枪支弹药,才是他们的一大银钱来源。这毕竟是只能偷偷干的事,所以,只要能出手,他们的要价都非常便宜。这些当督军当司令当军长师长的,驻防各地,今天这个拉你打他,明天拉他打你,总是热热闹闹的,军火很有市场。当然,他们相互之间也很想倒腾枪支,但双方都不愿意见面,不愿意让对方了解底细。谁会傻到把手伸到人家口里让别人咬呢。这样,就很需要像陆小山这样的中间人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生么样的菜,就有么样的虫子。 就这样很偶然地碰上了这位昔日督军府的同事。这位同事是冲着枪支来的。国民党打算在汉口拉一支队伍,搞一次推翻现政府的暴动。如果暴动成功,就会有腹地开花的效果,影响和震动就可以和辛亥年间的首义革命媲美了。这种设想自然是很美丽的。传闻汉口有个倒腾军火的好手,是在一家咖啡馆谈生意的。就这样,陆小山就和他的这个国民党员朋友不期而遇了。剩下来的情节,就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也没有什么新意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正是两好合一好。国民党在汉口找到了一处军火供应基地,也找到一处极妙的联络点。 “哎呀,真的呀?我都不晓得您家在说些么事咧?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哇!”冯蝶儿完全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很明显,这是在装马虎。没有她自己的上级和同志,她非得装马虎不可。其实,她心里已经相信了。她知道,扯谎不可能扯得这么“圆范”的。 “蝶儿,陆先生没有说错,是的,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哦哟,靳……您家哪,您家是从哪里进来的呀?”冯蝶儿突然记起来,不要称靳红的姓名为好。她实在是又惊又喜。这么短的工夫,新的发现太多了。 “小月和媛媛她们咧,来了冇?”冯蝶儿一边朝靳红跟前走,一边问。 “被侦缉队的人看住,出来不成了。” “哎呀,那么样办咧!我去把她们救出来!”有靳红在跟前,冯蝶儿就显得毛躁多了。年轻人就有这毛病,有了依靠,胆子一大,心思就不那么细密了。 “你真是会想噢!人家正用两条蚯蚓,在钓你这条鱼咧!您家不去,她们还是不懂事的女学生,过一下由家长领回去教育教育而已。你一去,自己送肉上砧板除外,正说明她们也跟你一样是革命党!你真是一条好鱼哦,还帮钓鱼的送蚯蚓!” 靳红一脸的严肃,话说得很重。 嘿,这个黑麻子,还是个贼角色咧!陆小山冷眼旁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吴秀秀从窗户朝外望,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居然波浪不兴。她刚打开窗户,张嘴想作一次深呼吸,却被一口刺喉咙的凉气呛得一阵猛咳。 “噢哟哟,这凉气像是冇经过嘴巴,直接就冲到喉咙管里来了!好冷,好冷的天气!” 吴秀秀边咳,边把才打开一半的窗户复又关上。她靠着窗户喘气,脸通红,像是才扛了好几百斤的东西上楼,累成这样子的。 “么样了哇,姆妈?” 可能是听到这边的响动不寻常,刘汉柏跑过来,问。 “冇得么事,你去忙你的事去。”秀..秀的口气有些生硬。 刘汉柏朝妈妈脸上瞄了一眼,脸一红,头一低,转身到自己房间去了。 吴秀秀以前从没用这种生硬的口气对儿子说话。 自从把儿子从博艺轩的地窖里救出来,刘宗祥向秀秀吐出了对儿子的长远安排: 一开春,就送汉柏出境,到法国去留学。这一段时间,让汉柏在家里补习法语。 怪不得,他一直叫儿子学法语,除了每天规定汉柏放学后到法租界一家教堂跟神父学习拼写之外,只要有空,就和儿子用法语会话。 一想起儿子就要出国,秀秀是又高兴,又着急。学成回来,儿子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儿子有灵性,比他的父亲还要超脱得多。但看样子,儿子将来不会是个经济人才。儿子对平时父母在一起谈的生意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也说不准,人的一生还长得很哪! 刘汉柏走了一点弯路,细究起来,也不怪他。这是穆勉之做的一个笼子。汉柏说,他根本就没有赌博。就是因为他只愿意下棋,不肯进去赌博,他们才把他弄去关起来的。敲诈是其次,主要是要弄得刘家人不舒服。 “不过,也算不准咧,姓穆的现在成了气候,在汉口织下了一张黑网,弄死个把人,不也像好玩一样!” 一想到这里,秀秀不由自主地朝脚下看了看。她还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处理关在地下室里的张全生。地下室关人的事,刘宗祥还不知道。不能让他晓得。他是不主张用暴力的,特别不喜欢这种阴阴藏藏的暴力。但是,李大脚反复嘱咐,这个人绝对不能放出去,否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秀秀,你要听我一劝。要么就让我现在就把他丢到江里去,连捆都不消捆得,冻都冻死了。你要是想弄点么花样,瘌痢戴斗笠——善磨,也可得,只是千万不能放他走。” 虽然是个一天难得说两句话的缓脾气人,但是,在这样死人翻船的大事上头,李大脚却有着少见的刚毅和决断。后来,李大脚对她交了底:救汉柏那天,来帮忙的人,都是宝庆码头的一批湖南朋友。秀秀明白,如果放了张全生,就害了一大排人。 那个张全生,说该死也是该死。开赌场,诱人子弟,还背地里不晓得做了几多坏事。要是往日……唉,少杀生,总是好事。就让他关着吧,只当我捉了一头狼,养着,不让它出去害人。 秀秀从心底里感谢李大脚。营救汉柏,多亏了他。他成功地组织了整个活动。也不晓得他和一帮子湖南籍的朋友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特别是那个深谙赌博之道的湖南客,更是不多见的江湖异人。要不是他拖住张全生,事情还真不会那么顺利。 哦,记起来了,李大脚说过,大花子在四官殿码头挑脚多年,虽然他早就离开码头进了铁路,但他的人缘很好,那天,守在博艺轩外头的,都是他的好朋友。这个大花子哦,做了这大的好事,一声都不吭。唉,这个大花子哦,么样还不找个人成个家咧!都三十多的汉子了,么样一看到我,还是像做小伢时样的脸红咧! 秀秀朝镜子中的自己打量了一会,脸也腾地红了。哎呀,想到哪里去了哦!大花子噢,我么样不晓得你的心思咧?有些事情,是一辈子都冇得法子的呀……站在窗前,吴秀秀七想八想,思路一时还难得理顺。 “秀秀娘娘,您家在想哪个呀?” “哎哟,鬼丫头,把人吓了一跳!” 秀秀说吓了一跳,是真的。像小伢偷偷从妈妈的糖罐子里拿了一块糖,被人撞见一样,心嘣咚嘣咚跳,两腮一时通红。 “想哪个,想你这个野丫头唦!” “呀呀呀!娘娘扯谎,蝶儿不要您家想,蝶儿有人想!”在秀秀跟前,冯蝶儿露出了女儿天性。 想想也可怜。这丫头从小就没有了娘亲。冯先生虽然疼女儿,毕竟是女大避父,有些女儿家的私话私事,向哪个说咧!这丫头泼泼辣辣大大咧咧的样子,可能是渴望母爱不可得,给自己涂上一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吧? “哎呀呀,姑娘家,那有这样说话的咧?如今的姑娘伢,真是大方得冇得名堂了!” “哦哟,娘娘呃,您家几好看咯,真的,您家好漂亮哟!” 冯蝶儿不接秀秀的话茬,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一样,汉口话夹官话,惊惊诧诧地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不对呀,一台戏,有两个女人就够了。” 随着嘎吱嘎吱的楼板响,刘宗祥人还没有上楼,声音就上了楼。 这种似乎有失矜持,有失绅士风度的时候,在刘宗祥,不多。也许是儿子的事情摆平了,出路也定下来了,他心里高兴罢。秀秀这样一想,心里又翻起一股回甜。儿子天天在身边,有时并不觉得他的存在。儿子不在跟前了,整个人,似乎从里到外都空了。刘宗祥高兴就好哦,对他的心脏有好处咧。 “您家今日么样这高兴咧?捡到了一包金子呀,还是捡到了一袋洋钱咧?” “捡金子洋钱干么事?我还嫌这些东西少了哇?我捡人,捡个大活人回来!” “您家是——”这是那家的个俊小伙?怎么上楼一点声音都冇得哪……秀秀还愣怔着,冯蝶儿已泪流满面扑上前了——“噢,噢!汉江,汉……江!嗯?爸爸咧?爹咧?”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冯蝶儿两臂刚围上李汉江的脖子,就蓦地松开了。 “哟,还好,还好,还记得有个老爹,不简单哪不简单!”楼板又嘎吱嘎吱起来,响得沉缓。冯子高上来了。还是一身灰色长袍,一脸慈和的笑,遮盖了一路风尘。 “刘太太,秀秀!酒席叫来了,要不要开席呀汉柏妈!” 是张太太的声音。只有张太太,才对秀秀有这样复杂的称呼。这几个称呼,张太太是换着使用的。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喊“刘太太”,只有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直接喊秀秀,有汉柏在场,她偶尔也按她北方老家的习惯,母随儿称,叫“汉柏妈”。 秀秀只是答应了一声,就朝刘宗祥瞄。她并没有叫酒席,而且,她也从来不用张太太做这样的事情。她把张太太看成自己的好朋友,把张太太一家看作自己一家的亲戚。叫酒席是厨师的事,是用人的事。平时没有多少人吃饭,加上自己最了解刘宗祥的口味,秀秀没有请专门的厨师,家里有一个用人帮着拣拣抹抹的,也就行了。 “噢,我忘记说了,忘记了,是我顺便请张太太帮忙叫的。”刘宗祥连忙接了腔。 “多谢您家咧,张太太,叫他们稍微等一下子。您家咧,也快点去把您家的先生请得来!” 刘宗祥平时是不管这些事情的。今日是么样了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秀秀又朝刘宗祥瞄了一眼,眼光下意识地朝窗户外头一瞟。刘宗祥笑嘻嘻的,在听冯子高说什么,冯蝶儿和李汉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客厅角的沙发上。不晓得李汉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冯蝶儿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把头往李汉江肩膀上撞。 仍然是江天一色。灰黄的江水,在与天相接处,黄色逐渐褪淡,只剩下灰褐,和铅灰色的云天浑成一色,天气仍阴冷,天色仍凝重。 秀秀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往楼下走。用人么样会安席咧?既然是在饭馆里叫的酒席,既然是刘宗祥开口叫的,一定是很高档的。这么冷的天,有的菜,一揭开,就冷了。有的菜,还不能把盖子盖久了,一盖久,等揭开吃的时候,一点看相都没有了。不算张太太两口子,现在已经是六个人了,加上张家,就是八个人,正正规规八人的酒席。她又朝刘宗祥投去一瞥。这一瞥有埋怨的成分:你心疼我,怕我操劳,我心里未必不晓得?要看是么时候唦!这多客,有的还是远道归来的稀客,桌子上太没有看相,自己丢人倒是小事,对客不尊重唦! “秀哇,你下去搞么事唦,厨房里有人忙,您家今日,在自己家里,也做一回客。等下子咧,您家还有大事要做咧!” 刘宗一眼就看穿了秀秀的心思,连忙制止。 这种季节,饭馆朝客人家里送酒席,都事先想得很周到。有些菜,客人在吃之前,肯定要回火热一下,或者客藏书网人要按照自己的口味重新回锅加料。这样,有些菜,他们送来的往往只是半成品;有些菜,只是生的。当然,如果客人要他们派人到家里来加工,也是可以的。 “还有么大事呀?你今日随么事都蛮神秘,想学一回诸葛亮,运筹帷幄呀?” “您家莫掏我的话,山人腹中自有锦囊,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便知也!” 一向不喜欢国戏的刘宗祥,居然冒出了一句京韵道白,而后,又朝冯子高一笑。 “冯先生,恭喜恭喜呀!” “汉柏,汉柏。”一听到张先生来了,秀秀就喊儿子。 噢,这个张先生咯,还是那个样子,咋咋呼呼的,爱说些无头无影的话,听听,不晓得平白恭喜冯先生么事!秀秀一听到张先生的声音,就晓得,这时候自己该下楼了。照说,该到的客人都到了,该指挥用人安排座位了。她一边喊儿子,一边朝楼下走。把儿子带着一起招呼客人,既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炫耀。 一副墨镜,遮住了刻在张先生眼角的岁月。依然一脸清癯。这清癯与冯子高相较,张先生显得超脱却轻忽,冯子高显得丰厚而疲惫。 张先生长年就在秀秀的一江春茶楼门口,拉胡琴为人算命。他算命,从来不主动找人要钱,跟前连个让人家自觉放钱的家什都没有。更叫人费猜详的是,只要有人找他算命,他首先就对人家讲,我这是瞎说的呀,不是瞎子瞎说,是算命的瞎子瞎说。您家要听这瞎说,就只能当我是对您家说了几句闲话。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怪,有些东西,成色并不差,任你满口玑珠舌生莲花,把它夸到天上去,说成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是太上老君的九还丹,可就是无人问津。像张先生这行当,耍的就是两片嘴皮子,却总说自己说的是假话,完全是把生意往外头推,可生意恰恰好得很。也真有并不要他算什么命,而是跟他聊闲篇混点的。上下几千年,纵横几百代,正对了张先生的胃口,可以旁征博引,牵根扯襻,借古讽今,借古人杯酒,浇自己心中块垒。像这样的闲云野鹤,在老汉口醺人的红尘中,倒真是难得的一景。张先生自己并不晓得,自己成了一江春茶楼的一大特色。张先生自己不收钱,可张先生要吃饭。既然张先生对一江春茶楼的生意有推波助澜之功,茶楼的伙计就代张先生收钱,把收了的钱交给张太太。当然,张太太不知道,茶楼经理受了吴秀秀的指使,张先生的算命收入,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吃这碗饭的同行望尘莫及的。 “可以开席了啵?”吴秀秀悄悄走到刘宗祥身边,悄悄地问。张太太两口子和汉柏,都围着冯蝶儿和李汉江,叽叽哇哇说得正热闹。刘宗祥和冯子高,并肩站在靠大门附近的地方,有一句无一句的也在说什么。这不是他们说话的地方,也不是他们叙阔的时候。看样子,他们好像还在等什么客人。 “噢,秀哇,跟你开了一个玩笑,是想让你突然高兴一回。到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不然哪,你真的要发恼了。是这样,我到车站去接冯先生父子,顺便说了小花子,哦,叫惯了,说了汉江和蝶儿的事,是不是今日就办了算了。子高兄冇得异议,汉江也红了脸。汉江也跟他父亲说了,也蛮喜欢。我想咧,这是民国了,也莫讲蛮多的老规矩,但是咧,为了热闹,我想呵,请张太太当一回红娘。蝶儿冇得娘亲,您家咧,就当一回娘家人。” “哎哟,你呀,真是!这是我们女将们操心的事,你闷着搞么事唦!哎呀,嫁妆咧?陪嫁呀,一点都冇准备呀!哟哟,你看,新房咧?诸葛亮先生,您家把新房安在哪里咧?真是,真是……” 一时间,秀秀惊喜交集。一想到蝶儿终于和汉江成了眷属,两边都是没有娘的,几不容易噢!我吴秀秀是受了这两家人的恩、得了这两家好处的。冯先生还是我的发蒙先生咧!冯先生对宗祥哥的事业,出了几大的力呵!至于李大脚一家,在爹和叔叔三狗子活着的时候,这一家人,就给了不晓得几多的关心。尤其是这一回,没有李家父子,汉柏有几危险咯! 不晓得是喜多,还是感慨多,还是伤心的回忆多,吴秀秀急急慌慌的,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这在她,是很少有的。这真把刘宗祥吓了一跳。 “莫着急,秀哇,真的,我只是想让你突然惊喜一下。我晓得,你待蝶儿是姆妈兼姐姐的情。莫着急。过一下,大脚师傅要来的。会办得蛮热闹的。新房么,也安排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子到刘园去度蜜月。那里,芦花都安排得好好的了。 还要个么嫁妆咧,你这个娘家人,把箱子打开,把柜子打开,不就都有了?么样学得这迂阔了?要不,这样吧,新姑娘不是要回门的么?这里不就是蝶儿的娘家么!过了三朝,等蝶儿回门的时候,您家们两个到几个大铺子转一圈,随几多嫁妆不都回来了?那只是钱的事,钱的事着个么急咧?要紧的是情。” “是哦,问世间,情为何物?说不清,道不明,为它死,为它生。”冯子高叹息一声,很是感慨。 “为情生,为情死,那是好事哦,还有那,为了这情字,生不如死,死亦难休的咧。嗯?我这是说的么话?乌鸦嘴,要不得,要不得!”张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磨到跟前来了,可能听到了冯子高的感慨,刚要借题发挥,又立即自我批判一番。 这餐饭吃得很慢。 吴秀秀感觉到,为一对新人举办的这餐婚宴,在浓浓的喜庆气氛底下,潜藏着某种沉闷。其实,她早就体味到,这种沉闷的来源了。“遥望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十个人的团圆席,就差大花子李长江。 席上最活跃的还是张先生。也许是他看不到,也许是别有深意,他一直在讲古,就是没有说今。这很不像他平日的性格。借古讽今,借题发挥,是他的强项。有时,闲来还编成词,随便借哪个词牌,琴弦拉得松香末子纷飞。 “小花子,小蝶儿,今夕何夕,今宵难忘。张瞎子没有眼睛,看不见世间的丑,固然是一大幸事,但也看不到世上的美了,这,又是一件憾事。算了,好在世上的美丑,能够用眼睛看得到的,都不是至美至丑。至美和至丑,都藏在人的心里。哦嚯,又说远了。算了,我只是要说,您家们两个,肯定是一对璧人无疑矣! 您家看,又是文白夹杂,这也是民国带来的毛病。文言没有退化,白话又没有提纯,就成这样个半铫子。好,废话就免了,瞎子冇得别的送您家们,送一支曲子给您家们度良宵!” 琴声起处,思绪绵绵,大千世界,恍惚其间——……远处传来很不清晰的梆柝声。是从野山环抱的山城小县那幽深小巷传出来的吧?幽深的小巷过滤了梆柝简单的抑扬和谙哑,深情的大山又把这过滤成天籁的声音游丝样地送回幽深的小巷。噢,不,仿佛是汉江源头的第一滴山泉,在寂静的山野里,你捕捉到了吗?好生无奈,哦,它已经顺流而下了:潺潺的,汩汩的,淙淙的,有时竟至寂然无声,似暂时潜入地下,作旅途的小憩罢?月华如水水映月,江水洗月月更明。可如水的月华,洗不褪两岸朦胧离离的村树,抹不淡丛竹潇潇的耳语。是嗳乃的桨声吧?这是撸柄与扣着它的熟牛皮绳摩擦发出的声音。这艘用桐油油得喷香的戴棚木船,艄公已经喝了四两了吧?眼迷离,动作是下意识的,桨声就这样醉醺醺地溶到江水月华中去了。哦,桨声歇了,是被汉江的月华全部融化了么?哦,不,或许是艄公不胜酒力,或许艄公就是这天上的月老,他就这么迷迷蒙蒙地把舵顺着酒意一摆,弯进这一汪新月形的野湖。深秋的成熟覆盖了这弯野湖。菖蒲如戟,芦苇如箭,尽皆引而不发。噢,这一对红烛,特多情,眼泪汪汪地,仿佛是它,等今夕之夕,等了如许年!是该揭盖头的时候了。颤颤的心,伸出颤颤的手。粼粼的湖光,悄悄地晃出一缕湿漉漉的箫声,时断时续,泣诉难辨。一块银白色的云绢飞来,为新月抹去了弯弯的泪。一只野鸭惊了,嘎嘎的叫了两声,翅膀扑扇的声音,如擂天鼓。颤颤的心,就这么握住了另一颗颤颤的心。等吧,何必要揭开这层盖头呢?不管是“郎骑竹马来,绕床戏青梅”的两小无猜,还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的惊鸿一瞥,都需要这种咫尺天涯的距离感呢!这可怜的红烛,这引人泪下的多情烛泪,我们都听到了,听到了你滴下来的叭嗒声,我们都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你无私的献身和滚烫的热情!等吧,当这烛泪流尽之时,就是我们明晃晃的曙光了……一曲终了,吴秀秀的睫毛湿了。汉柏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父子俩似乎都醉了。冯蝶儿啜泣着,李汉江把她的手臂搀了一把,这对新人走到张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您家的这份礼物,我们虽享受一时,却是受益终身!” 张太太泪汪汪地走到丈夫身边,抽出白绸手绢,为丈夫揩额头。这冷的天,那里,已经沁出一层芝麻细的汗珠。 “伢们,听张先生这一曲,我这糟老头也聊发一回少年狂,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后一名弟子,笔墨侍候!” “先生,请您家的墨宝!”这些东西,家里都是现成的。 “好,这支五紫五羊的长锋湖笔,正合我意!” 让墨将笔濡得饱了,冯子高用笔在砚边耐心地掭,再提起来,让笔锋朝下悬着。 笔毫鼓胀,没有余墨滴下来。见墨吃得好了,冯之高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腰不弯,身前倾,笔走龙蛇——箫声咽,残荷摇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岁岁伤别。疏竹横斜拂颜色,恰似耳畔语窃窃。语窃窃,恨情似梦,泣尽是血。 “好,好!好一个‘恨情似梦,泣尽是血’!似有稼轩气。好,‘年年桂子,岁岁伤别’,柳永的肉,东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横斜拂颜色’,信手拈来,知曲中真意者,冯先生也!” 听秀秀吟诵,张先生站起来,激动地朝冯子高揖了一揖。 “子高兄,这首词,实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书法美。但恕我这外行直言,刘某总像从中品出了一些儿……嗨,算了,算了,说岔了瞎说,瞎说!”今天,刘宗祥显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汉柏哇,狠狠地放几挂鞭炮吧!” “刘先生,多谢您家!您家晓得,我说不到多的话。今日的事咧,您家们真的是当自己伢的事在办!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到土里,也恨不得要肥您家们的田才好!唉,我说不到多的话。汉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们要听我一句话。最近铁路上蛮紧张。大花子说,这几天怕要出事。清静些为好,清静些为好哇!” 李大脚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得厉害,晃得橙红的火苗子上,窜起一缕黑烟。 “你个……老……杂种,少来这样……的……花样!顶好……是……乖……乖地坐着!” 拉眼的嘴巴不关风,寒冬腊月的,牙齿本来就很受罪,一张嘴,冷气更加长驱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应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为了弥补嘴唇上的缺陷,拉眼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话。即使不得已非说话不可,就随时断句,说说停停。宁可让别人的耳朵多受点罪,也不能让冷风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脚的用心,总想把这盏灯弄熄。这个大块头的老头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带起一股风。拉眼把手枪端在腰眼处,枪口始终对着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脚。这么冷的天,手上握着支沉甸甸的枪,简直就像捏着一块镔铁。握枪的手靠着腰,手腕子这里稍微要暖和一点。 拉眼对荒货很不满意。经常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的搭档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家伙自恃处长喜欢他,干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看他唦,这样大的事,这样紧张,他却把手笼在袖子里,跍在墙边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紧点,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这老家伙这大年纪,看他壮得像头牯牛样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还对付不了他。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李大脚不断地朝拉眼手里的枪瞄,屁股总是不停地动,好像板凳上有钉子。他不太注意跍在墙边的荒货。这个像瘦猴子的小块头,就是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像是寻找一处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后,就在这靠窗户墙跟前迷糊了这么半天。最有威胁的是这个丑死人的家伙。 “这个杂种,是哪个下的种哦,么样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盯着拉眼黑洞洞的枪口,李大脚觉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对视,在较劲。李大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死神较量。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如果不是这个丑得让人吐的家伙手里有个铁家伙,我还真不把这两个家伙放在眼里,我早就动手了咯! 盯着拉眼手里黑黢黢的枪口,李大脚不晓得有几后悔:哎呀,我李大脚么样搞的哟,么样成了乌鸦嘴咧?刚才在秀秀那里,不该说那些不吉利话的呀!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呀!这好,我自己倒成了别个的蚯蚓,被别个拿来钓自己的儿子! 外头,通向这里的小巷尽头处,似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大脚朝乌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已经听出来了,这脚步声里,有一双脚是属于他大儿子的。他不再犹豫了。他猛地从板凳上蹿起,大喝一声: “开头咯——!” 外头的脚步声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脚步声又擂鼓样地响起来。 是朝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脚步声。拉眼根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一直跍在墙边忪瞌睡的荒货,倏地跳起,跳起的时候,枪已经在手了。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瞄准,手一甩,朝窗户外头砰砰就是两枪。 “好,倒了一个,那个跑了。噫!也受了伤,你摸唦,这地上的血粘叽叽的。快,追呀,跑不远的!” 就在李大脚这猛一蹿动里,煤油灯熄了。听着屋外的喊叫声,李大脚突然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货: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挡在面前的拉眼扑了过去。 张腊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是刘宗祥的“别宫”。要不是因为刘宗祥,张腊狗也不会认出吴秀秀。张腊狗没有惊奇。刘宗祥这样的人,应该配吴秀秀这样的女人。就像他张腊狗,就应该配黄素珍那样的女人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他费解,刘宗祥的家,怎么会隐藏革命党?在张腊狗心目中,刘宗祥的可恶和可佩服之处,就在于他和政治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任何时候,刘宗祥总是生意第一,这一点,是汉口各界公认的。 看看迎接他的主人居然是刘宗祥,张腊狗回头朝荒货瞄了瞄。荒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张腊狗相信了。荒货是不会看错的。那个受了伤的革命党人,绝对是被刘宗祥藏起来了。 “哦嚯,张先生,这样深更半夜的,么样想到光临寒舍咧?看您家的样子,像是在执行公务咧?么样,天也太冷,我们也不来虚套子,有么事,您家就快点说。 “刘宗祥也不说请进,但身体却朝大门旁闪开了。 张腊狗懂,这是说,您家想干么事,一切请便。 “刘老板,您家总是这样痛快!好!这冷的天,您家想下子唦,哪个不想像您家这样,猫在温柔乡里头享清福咧?冇得法,端了政府的碗,总要尽点责咧。是这样,刚才咧,有人看到,一个受通缉的乱党分子,跑到您家屋里来了。您家兴许冇注意,屋又大,房子又空……” 张腊狗一边拉拉杂杂地说,一边不请自进。 “个把妈,他总是会过日子些!不管在哪里过,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哪像我们,就是有蛮好的房子,也弄不出他这种调调来!” 张腊狗像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满肚子嘀咕。 “个把妈,真是怪唦,老子活了这多年,就冇看到一个顺眼的女人。就一个黄素珍还算是稍微强一点吧,冇过到两天倒成了个鸦片鬼。这刘宗祥,有这清爽的个小老婆还不说,你看,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仙女样的个姑娘伢!这样的姑娘伢,只怕整个汉口也就只有这一个哟!随么好事都被他占全了!” 看到冯蝶儿,张腊狗要好好搜一搜刘宗祥这处“香巢”的心思就淡了。 “活人要像刘宗祥这样活,才算是冇白活一场唦!像老子这样,成天野猴子样地瞎蹦,自以为蛮玩味,这一看,真是连眼睛荤都冇开过!总以为自己餐餐吃肉蛮享福,朝这个把妈的碗里一看哪,才晓得自己是把豆腐干子当腊肉!算了,有个么闹头唦,有这样的姑娘伢在场子上,不可能有么血糊拉呲吓人的事。” 看着张腊狗崴着八字脚,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刘宗祥和吴秀秀对望一眼,相视苦笑。 张全生觉得今天才算是吃了一餐饱饭。什么时候觉得饭好吃的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 “先人板板的龟儿哟,老子啷个搞的嘛,啥子时候觉得米饭这样子好吃的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老子也吃了不少,啷个从来也没觉得米饭好吃咧!” 当李汉江扶着李长江来到地窖的时候,张全生正微眯着眼,在啧啧有声地嗍嵌在牙缝里的腊肉丝。这是上好的腊肉。腌得不好的腊肉不可能有这么有韧劲的肉丝。在吃的当口,张全生没有着意搜刮这根腊肉丝。他已经预料到,吃完这餐丰盛的晚餐之后,用舌头尖耐心地抠,让粗糙的舌面反复地刮,把腮帮子吸得扁扁地嗍,这样从容地处理这根腊肉丝,是极好的余兴节目。此刻,张全生对从上面又下来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人一吃饱,就有些懒。或许是送茶水下来了呢?嗯? 不对呀,又捉了一个人?这龟儿刘宗祥,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啷个像是《水浒》里头十字坡酒馆的老板,专一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哦!嗯,不像呀,轻脚轻手的,又是搀,又是扶的,倒像是他们自己的人,被人搞伤了到这里来躲的……刚想到这里,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倏地蹿了上来——“完了,老子完了!龟儿子,怪不得今天把老子吃这样子好,原来是断头饭哪! 日他先人!要是关进一个老子的同道,老子还有活路,关进龟日他们的人,老子的死期就到了!” 不愧是洪门老幺,起眼睛动眉毛看菜下饭看事料事的本事真还不差。一旦料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生路,张全生整个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 “你是……”一进地窖,李长江才有些清醒,他睁开眼,咬着牙,有些困惑的眼光朝李汉江瞄。 李汉江离家在外时间不短了,今天当新郎,打扮得衣帽光鲜,加之地窖内光线很差,李长江又失血过多,眼神昏蒙,居然一时没认出自己的兄弟来。 “哥,我是小花子,我是汉江呵!” “秀秀,蝶儿,刘老板,哦,噢,您家们都在呀……我……咿?那是哪个呵?”看来,李长江已完全清醒了。他想说什么,忽然注意到有一个晕晕糊糊的陌生人在旁边。 “有么事,你就快点说!不怕的,那是个要死的人。”看到血糊糊的李长江后,秀秀下了决心。好在在场的人都没有听懂秀秀这话的意思。秀秀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人身体不好,已经活不长了。 “蝶儿呀,靳红老师,还不晓得是死是活……要是活着,就想法子把他救出来……这是个好人,可惜了,一肚子学问的读书人,一心为我们工友奔命……” “李先生,到底出了么事情哪?”看李汉江和秀秀在忙着为李长江清洗包扎伤口,刘宗祥一时插不上手。 “刘先生,反正您家也不是外人。是这样,前几天,京汉铁路工人总工会,不是在郑州成立么,吴佩孚派兵冲了会场。就是我们湖北督军栾耀祖的上司唦,这湖南湖北,都该姓吴的管咧。唉哟!好好,不要紧。这样一来,总工会就搬到我们汉口的江岸站来了唦。栾耀祖,张腊狗,今日包围了总工会,开了枪,到现在,还不晓有几多人被他们打死了。哦,靳红老师是上头派来的人,名义上是来做总工会律师的,刚才想跟我一起到集家嘴家里躲一躲,被枪打中了……哦,噢,还不晓得爹的生死!” “么唦?爹他么样了哇?”对今天这大喜大悲的起伏,到目前为止,李汉江还没有转过弯来。他的手一颤,感到哥哥的伤处也一抖。 “唉哟,我的个姆妈咧!” 靳红仿佛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 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声,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记得,伤口好像是在左胸上挨着锁骨的地方。右手顺着记忆朝伤口摸,黏黏糊糊的,是血,但不疼,木木的。这撕心裂肺全身的疼痛,是从哪里放射出来的呢?哎哟,我的个姆妈噢!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呢,还是什么也没有呢?是了,太黑,太黑了。他动一动嘴唇。嘴唇也发出一阵撕裂的疼痛。他仿佛听到,嘴唇上灰白色皮肤蔌蔌往下掉的声音。舌头艰难地从口腔里爬出来,企图舔一舔干枯的唇。但舌头似乎也同样干枯,舔在嘴唇上,像干燥的丝瓜瓤子在擦拭灶台。身子底下是湿叽叽的稻草。稻草似乎比我这个活人的水分还多些,他想。哦,是了,我是被关在监牢里来了。不然,怎么会睡在湿稻草上咧。狱不通风,连个窗户都冇得,难怪这黑!是了,刚才是在做梦呢,梦到我要回家呢,梦到姆妈在鹦鹉洲头翘首盼望呢,盼望她这个麻脸的儿子回家咧。 靳红终于从干涩的迷糊中挣扎出来。稍微有些清醒了,肉体的和精神的痛苦,就跟着遥远的往事一起翻腾。 “麻子!呃,麻子呃——金麻子呃!” 这个一身黑衣的狱头,把喉咙压低了喊,一边喊,一边心里嘀咕:个把妈,麻子就麻子咧,还金麻子!金麻子就不是麻子?未必金麻子就值钱些?也亏他想得出来,黑黢黢的酱油麻子,偏要叫么金麻子!个把妈,也真怪得很,一个花脸壳麻子,还有这样水嫩的姑娘伢跟他!么得了哦,这世界么得了哦,人都疯了哇!唉,冇得法,这世界上的人都疯了,都疯了哇! “麻子!咿?喊麻子就不答应,还蛮俏皮?老子还求你?好,好,算你麻子有狠!哦,哪里噢,算你的钱有狠!靳先生,金先生!这该可得了吧?” 黑衣狱头见靳红闭了眼,一副根本不屑理他的样子,晓得是因为称呼上的问题。 黑衣狱头记得,这个麻头怪脑的家伙刚进来的时候,就因为喊了他一声“麻子”,硬是水米不进,绝食抗议两天。他不想再惹这个犟家伙了。完全是因为钱作怪。这个麻子关进来好几天,浑身冇得一文钱,真是穷得叮当响。老子关的要都是这样的犯人,还不连水都冇得喝的?天可怜见,这麻子还有这样清爽这样有钱的个婆娘!黑衣狱头一高兴,又“麻子麻子”地叫,把靳红的忌讳忘记了。 “噢,金先生,靳先生哪,对不住呀您家,我是喜欢不过,喊高了兴。跟您家说唦,您家的?堂客来看您家了哇!您家听到冇哦,您家的太太,噢,夫人,来看您家来了哇!” “狗才!闭上你的茅厕嘴巴!”靳红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朝黑衣狱头的方向啐了一口。疼痛需要他转移注意力。他很希望有个人站在跟前,让他发泄一顿。他正准备就汤下面,把狱头狠狠地骂一通。这个家伙也太无聊,我哪里疼他就朝哪里捅。一进来就笑我是麻子,晓得我冇得堂客,现在又跑来拿我寻开心!可是,他张了张嘴,又把溜到嘴边的一串咒骂咽回去了。 他看到了冯蝶儿。 冯蝶儿满脸泪水。满面泪水的冯蝶儿如带雨梨花。 “靳……噢,先……生,先生哪,您家……”冯蝶儿泣不成声。冯蝶儿用泣不成声来掩盖探监的真实目的。 冯蝶儿是以靳红太太的身份进来探监的。这还是钱的功劳。有钱能使鬼推磨。和李汉江结婚才几天,要装出是另一个人的太太,实在是很难受的。一想起自己的新婚,冯蝶儿就有一种不足之感。办喜事的当夜,还没有进洞房呢,就出了李长江大哥受伤、靳红老师被捕的灾难。她不能不来看望靳老师。也只有她来看望这个人,才是最合适的。这个被折磨得走了形的人,不仅是她的老师,更是她的上级和同志!从张腊狗脸上的表情看,对,这家伙就是那天晚上追到秀秀娘娘家里去的,从这家伙脸上的表情看,似乎晓得我不是靳老师的太太。他一听我是靳老师的太太,嘴角就撇出嘲讽的笑来。对了,那笑绝对是嘲讽的笑。 “哎呀,莫哭,莫哭,一哭,就变丑了,看,变丑了啵!” 一时似乎找不到恰当的方式表示亲热,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给太太揩脸。袖子刚伸到太太脸边,才发觉自己的袖子太脏,又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最终,似乎还是要表示一点什么,又把手伸出来,把太太的手握着:“你看你,莫哭了唦,莫要让别个看笑话,莫要让世界上的刽子手,狗奴才们看笑话!” 靳红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听到骂刽子手和狗奴才时,黑衣狱头不耐烦,踱到一边去了。 “你看,你看,手都哭得像冰铁了哇!”靳红的手在冯蝶儿的手掌心里用了点力。他似乎不晓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丈夫的角色演得很到位。 “先生,现如今哪,天太冷,人的鼻子都冻木了,狗子的鼻子却尖得很哪!”冯蝶儿捉住靳红想缩回去的手,也在他的手掌上用了用力。“您家有么事,告诉我就可得了,您家在这里不放心的事,我都跟您家办!” “噢,是呀是呀,如今的世界,就是怪呀,狗比人狠,狗鼻子是比人的鼻子尖些。”一听冯蝶儿的话风,晓得冯蝶儿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暴露,能让冯蝶儿进来,是对方放长线钓大鱼的把戏。靳红收回了打算递给冯蝶儿的纸条。“哎呀,我都被冤枉成这样了,还有么事要你在外头办咧?我们的生意做大了,架子也搭大了,树大招风啊,要吃眼前亏咧。我们的生意,投进去的本钱太大,银根很紧哪!麻烦你跟伙计们说一声,生意不好整柜台,也是很有必要的呀,你说咧,是不是?” “么样,金先生,舒服了一点冇?只能让您家跟您家的堂客过点干瘾,您家莫怪我,也是冇得法。高头只准让您家的太太进来三分钟,我还是捏着胆子,让您家们在这里亲热了这老半天!”看着狱卒把冯蝶儿引出去了,黑衣狱头才放了心。 这多天,他一直还没有搞清楚他的犯人到底姓什么。钱这个东西真好。虽然是硬邦邦的银洋,摸久了,暖暖的,真舒服。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赚。这是哪个婊子养的说的呀?用了再去赚?钱是好赚的么?你看老子赚一点钱有几难!做老子们这一行的,弄两个钱,一损阴寿咧,二短阳寿。让高头晓得了,搞不好一生的饭,一餐就吃完了。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黑衣狱头和靳红搭讪,也是寻找心理平衡的意思。 “哎呀,真是把你这个人冇得办法,一开口就尽是腥的臭的。你读过书冇?冇读过?唉,也难怪,也难怪呀!要是读了书,就晓得道理了唦,就晓得像你这样的人,也是受压迫,受侮辱,受剥削的呀,你们这些人也是蛮遭孽的呀。要是身上不这么疼,我真该给你讲一讲。” 冯蝶儿一走,靳红又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伤口很疼,浑身酸疼,忽冷忽热。他的意识不是很清楚。可越是恍惚,越是意识不清楚,他的话就越多。恍惚中,他的另一个思维似乎活跃起来。好像正面对一大群听他演说的工友农友,他有了滔滔不绝一倾胸臆的渴望和冲动。 “是呀,对呀,您家真是神仙哪,晓得我是受压迫的呀,稍微有一点不到堂,高头就把我们不得了哇!哎呀,不是人过的日子哟,个把妈,您家是该给我过点门道,点拨点拨才好!” “嗯,这还差不多。怪不得,苏俄革命,冬宫一占,一下子就成功了咧!民众都是想革命的唦,你说咧?我看你就蛮有革命性。这样,我先介绍你在革命党的外头做一些边缘的事。莫急,革命党不是说进来就让你进来的,又不是菜园门,随便进出。你先在这里搞,做一些有益的事,等我出去,再介绍你加入……” 靳红眼睛半闭着,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谈话对象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日你麻子的姆妈!我日你金麻子的祖宗八百代!金麻子呃,你想把老子害死哦?说这样一些造反吓人的话!要是把别个听到了,还当老子真的跟你麻子是同党!你还要不要老子活哦!” 开始,黑衣狱头还没听出名堂来。听着听着,他头上听出汗来了。没等靳红说完,黑衣狱头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极恐怖地跳将起来,好一阵破口大骂。 为 7b79." >筹备这一处模范住宅区的工程,刘宗祥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 “唉哟,刘老板,您家的白菜卖完了?”这天回来,秀秀端给他一杯热腾腾的茶,外加一脸的笑。 刘宗祥接过茶杯,朝她脸上瞄了又瞄。秀秀脸上的笑似乎不带嘲讽。 “噢,么样,冇卖白菜?那您家肯定是卖萝卜去了——大过年的,年关来了咧,只有卖白菜萝卜的才这么忙唦!” “你看你,有么话不能直说,用得着绕这大的弯子?真是,人家在外头忙得翻跟斗,您家还扛着锄头进庙门——挖我的神哪!” 刘宗祥今天心情不错。热乎乎的清茶,清淡淡的家庭气氛,秀秀略带嘲讽的挖苦话,听起来也是关心的成分多。 “你这哪里是在做房地产生意唦,硬像是年头节尾卖葱姜大蒜藕的小贩子,起早贪黑地赶场子咧。一点都不晓得爱惜自己。你不爱惜自己么,也要为你的伢多活……” 大年附近,秀秀觉得自己的话不吉利,就打住了。 也难怪秀秀爱发烦,近来,不吉利的事情太多了。 当官的不准铁路工人成立工会,把设在江岸的工会总部砸了个底朝天,死了不少的人。大花子李长江被打伤了,蝶儿的老师被捉到牢里去了,听说,已经被枪毙了。冯蝶儿早就被视作这个家庭的成员,她的老师,起码,应该是这个家庭的朋友吧。大花子李长江就更不用说了,就是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秀秀一家人,得惠于李家的,真不少啊。 一来秀秀是心疼刘宗祥,二来,是为最近社会上发生的动荡涉及她这个家而心烦。 “宗祥哥,这家里,别的事情不要你操心,汉柏的事情,你千万莫提起来千斤,放下来四两噢!抚个伢起来,有几难咯,这多年,就只有这根独苗,硬是冇怀第二个哪。”原来商量过,等汉江蝶儿成了家,由小两口送汉柏到上海。从冯先生的口气看,汉江蝶儿像是有秘密的事情到上海长住。 “我晓得,晓得!噢,李先生李长江转到刘园去了没有?我说了啵,要转,还是白天好些。张腊狗这个人我晓得,疑心重,也蛮自信,他绝对不相信你会白天把革命党拉到街上走。” 刘宗祥提议把李长江转移到刘园去养伤。他认为,那里清静,比这里安全,而且,那里可以请专门的人照顾。秀秀采纳了他的建议,也听从了白天转移的主意。 就是不同意另外请人照顾的话。多一个外人,就多一份风险。再说,刘园有芦花,还有婶娘祁小莲,都能细心照顾李长江。 “到底几时送汉柏走唦?这动荡不安的,还是早点出去的好。哦,还有,这年,是在这里过,还是在刘园过哇?”看刘宗祥把儿子的事情记得很牢,秀秀放了心。 “我看就在这里过年吧!李大脚师傅走了,李汉江两口子这个蜜月就是在忙丧事,恐怕也冇得蛮多心思过年。让刘园清静一些,免得遭人注意。你看咧?” 自从李大脚遇难,这还是刘宗祥第一次在秀秀跟前提起这位老人的死。他们两人都尽量回避这个伤感的话题。 “也好,我只是怕您家忙赚钱,把这事忙忘记了。么样唦,看您家的样子,工程准备上的事情蛮顺手啵?过了年,能不能开工唦?” 督军府传下话来,汉口是华夏四大名镇之一,不能只有一处模范住宅区。要再建一处。政府打算补贴这项工程,让这些房子的成本低一些。 现在是,这个政府到底补贴多少,取决于把“政府”挂在嘴上的人能往荷包装多少。 刘宗祥晓得,这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刘宗祥深知,历来,中国当官的,凡为办公事着急的,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真正全心全意为公事鞠躬尽瘁的,像包公这样的人物。一种是包藏着自己的私利公私混杂赶马混骡子的。第一种人太难找了。包公,早就死了。好人总是先死了的。剩下的都是第二种人。只要这第二种人里头少几个狮子大开口的,就是万幸了。现在官家有人很着急这项工程的筹备进度,主动出头提出补贴,刘宗祥首先闻出的,不是包公包文拯的味道,而是白晃晃银子的味道。 吃完饭,检查了汉柏的法文日课,纠正了儿子的几处拼写错误,刘宗祥就全身心地放松了。 “秀哇,如今当官的,真是眨巴眼养瞎子,一代不如一代呀!”刘宗祥口里发表评论,手也不闲,接过秀秀递过来的一杯咖啡,用匙子搅了搅,揭开糖罐,要往咖啡里头加糖。 “呃,宗祥哥,不能再放糖了。糖吃多了不好。医生说了的。依我说哇,您家这喝咖啡的洋习惯,也要改一改了。这糖哦咖啡哟,对你的病是顶不好的咧!” 儿子到回自己房间去了。刘宗祥和吴秀秀拥着一盆红彤彤的板炭火,闲谈家常。 他很详细地对秀秀描绘了现任湖北督军栾耀祖在筹建工程上的态度。 “栾耀祖是个典型的鸦片烟鬼,一个不可救药的烟鬼!要是谈他还有么事值得我佩服,就一点,佩服他要钱一点都不躲躲藏藏,绝对是脸不泛红心不慌。真是,真是,你冇看到哇,说起钱来,比他爹娘还亲些哪!” 真正的竞技手,是渴望公平竞争,渴望强有力竞争对手的。刘宗祥永远忘不了张之洞。张之洞也给过他便宜。但作为治理一方的政府大员,张之洞利用他刘宗祥的经营操作,也为自己树立了政绩卓著的形象。与张之洞合作做的几笔生意,生意双方,都不折本,都赚了。 越是回想张之洞,刘宗祥就越是瞧不起栾耀祖。 栾耀祖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雅兴爱好,也没有张之洞那么多的名士行径。他的爱好只有一样,就是搞钱;他的嗜好也只有一样,就是鸦片。 “宗祥哥,事情这么顺利,该不会是个笼子吧?莫怪我多心哪,事情太顺了,我总要多想一下子的。你想唦,省城那边,你是有对头的咧。”汉口话的“做笼子”,与北方话设圈套、设陷阱之类,有异曲同工之妙。 秀秀没有对栾耀祖多加评论。她考虑的是生意场上的常规: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不讨价还价的商家,多半有阴谋。 “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那个将军团的牟兴国哪。不行了,不行了。这个人在前任督军跟前还有点灵,那是民国才开张唦,对这些真的假的将军,还有一点忌惮。现在,哪个还把当年的辛亥元勋当回事唦?牟先生晓得自己已是一盘端不上台面的狗肉,也冷了仕进的心,专门从商赚正经钱去了。秀哇,这回我看不出有么笼子。你想唦,历来都是这样,为小利争的人,绝无大谋。” “未必姓栾的堂堂督军,比穆勉之这样的人都不如?我看你对姓穆的,还是蛮防备的咧。” 砸了博艺轩之后,秀秀才彻底搞清白,博艺轩是穆勉之卵翼下的一处黑窝子。一旦晓得了这层关系,对穆勉之,对社会上发生的闹过去闹过来的事,秀秀就特别关心,对送儿子出国,就特别急切。 “这倒被你说准了。栾督军在领兵打仗上,或许还有几刷子。但在斗小计,耍奸猾,弄流氓手段上,穆勉之绝对是成了精的高手。对穆勉之,还有张腊狗,你我,真还不能马虎!” 夜已深,刚才还炽焰烁人的这盆炭火,已经显出乌红的衰色。四官殿码头外的江面上,一阵汽笛声,经浓浓夜色的过滤,淡了几分粗犷,浓了几许悠扬。 钟毓英的身影,被夜色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在穆勉之看来,钟毓英仿佛是一筒纯度很高的墨,慢慢地融化了。他现在就站在钟毓英融成的墨汁里,一任墨汁慢慢地往腔子里浸。穆勉之一脑子的混沌。 “个把妈,有几烦人咯!” 穆勉之对着钟毓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其实,刚才,钟毓英没有带来什么很不好的消息。 “昌昌吵着要去当兵。”钟毓英说得很突兀。见穆勉之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又重复一遍,“儿子吵着要出去当兵!” “生得这么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不晓得跟他说!又不是冇得吃的喝的!读了一肚子书,都读到屁眼里头去了!” 穆勉之急焦焦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这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地管教,可以助儿子一臂之力,可就是不能出这个头!穆勉之对自己长期扮演这种角色,快没有耐心了。 “说了,随么话都说了哦,就差冇喊他是爹呀!我还说,他要是实在不想读书了,就把点本钱他做生意也可得。这个小老子不晓得是不是接你的代,咬金不咬铁的,难得转弯。” 钟毓英说到这里,像是用尽了力气,浑身被抽了筋样地,现出一种虚弱衰竭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朝穆勉之这边靠了靠。刚挨到肩膀,穆勉之像是发现身边有个鬼,口里啧了一声,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动作和声音虽然都很小,但态度是很鲜明的。钟毓英也好像是刚醒过来一样,腰身朝上一挺。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忘记自己的性别,习惯了没有男人的生活。只有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才偶尔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个女人。她再也不会为穆勉之这种薄情寡义的动作伤心了。她再也不可能为世上的男人激动——伤心,也是一种激动呢。 “么样,老娘身上有狗屎?莫见你姆妈的鬼哟,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自己当自己是个么欢喜砣?真是!快点,有冇得么话,要是冇得屁放,老娘就走人了。跟你说,老娘是看在当年你下了一盘种的份上,才来跟你说这个事,不然,你当老娘真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 “说话就说话,么样牛胩的扯到马胩里唦!我只是想晓得,读书读得好好的,么样突然提起当兵的话来了咧?” “唉,要是世界上的男将都像你这样当爹,晓得有几舒服哦!你只晓得自己快活,你几时为伢想过了的唦?你想唦,他和刘汉柏都在一个学堂里,都是刘公馆的人。刘汉柏一天到晚像洋冰糖,含在口里怕化了,吐出来又怕凉了。我们的儿子咧,每个月的生活费,还要过赵吉夫的手,精打细算!人比人,气死人。我们的伢,是蛮有志气的咧!”一想起为儿子上学,去求刘宗祥拨钱的事,钟毓英就气鼓气胀。“抱养”的儿子,不可能要求刘家血亲的权利。眼前这个做爹的,钱倒也是蛮多的,但只能是暗地里塞一些。从小在白眼和歧视中长大的钟昌,平常虽然不多话,但前天提出,死活不再读书,坚决要走当兵吃粮的路。 “算了,算了,莫说些冇得油盐的话!还是说点正经的!”穆勉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昌昌要去当兵,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如今天下不太平,哪个手上有枪,哪个就是爹。我的主意,是顺其自然,先让他出去闯一闯,等稍微大一些,再让他回头。他这个年纪的伢,心里还是糊的。稍微大些,就晓得自己的命是顶值钱的了。” 也是突然福至心灵,穆勉之觉得儿子当兵吃粮,还可以更早一些摆脱刘宗祥的阴影,早一点自立。只要儿子从刘宗祥的阴影里走出来,也就是说,只要钟昌早一天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穆勉之就可以多一个合作的伙伴。 “打虎还要父子兵呢,到底是老子的种唦!”他想。 我是几时变得这样儿女情长的呢?穆勉之自己也感到很惊讶很好笑。真是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我穆勉之,本是个过了今天,就不管明天的,有银钱有酒肉有朋友,就是天天过年的好日子。到混不动了,无非也就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对这个世界还作什么指望咧!吃饱了喝足了,脑壳一挨枕头就打鼾;活够了,要断气了,脚一伸,也就无牵无挂地去了,晓得有几脱洒!这好,做人做人,做出小人留下种来了,长出牵挂来了,麻烦也就生出来了。 “呃,媛媛咧,她们娘两个,还好唦?” 穆勉之实在没有兴趣和钟毓英亲热。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兴趣。和钟毓英的关系,与其说是机缘,不如说是误会,是因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绿帽子而弄出来的副产品。外人都以为,穆勉之既然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也绝对是一身恶习。其实,这还真是个误会。穆勉之在吃喝嫖赌玩上,都很有节制。尤其是绝对不沾鸦片烟。他察觉到钟毓英又有挨靠过来的迹象,赶忙用别的话岔开。 “我怎么晓得么圆圆咧瘪瘪咧,又不是我生的!不像您家,这么大的粑粑心,疼了这个又疼那个,几忙噢!” 钟毓英不是宽心胸的女人,对穆勉之与小梅生的女儿钟媛媛,有一种无端的忌恨。 “算了,算了,一说到这些,你就像个嘀嘀哆哆的老母鸡,烦死人!” 下巴底下,不知何时有了赘褶,有了臃肉,钟毓英自己从来也没去注意这些。一个没有爱的女人,一个习惯了没有爱的女人,是不可能去注意这些细节的。 “那是的,老娘是老母鸡,你还是抱你的小母鸡去,去唦!” “我日……”穆勉之把已经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果断地作了安排:“唉,你走吧!昌昌要走也随他。他走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声就可得了。广州那边,我会安排的。你放心。我会给他在那边开一个银行户头的。” 看到娘的脸冷得像要下雪的样子,钟昌只是瞟了一眼,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随手一带,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了。 门关上之后,一股安全感和屈辱感,搅拌在一起涌上心头。 钟昌越来越觉得,这豪华气派的刘公馆,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雀子笼,关着几只幸福而又可怜的雀子。 “昌昌,伢叻,把门打开唦,姆妈有话跟你说哦。” 只有和儿子说话,钟毓英才这样的柔声柔气。曾经,她也对穆勉之柔声柔气的,可那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他的那种做派,简直像到婊子行玩,自己快活了,裤子一提,连正眼都不看你一下,掉头就走了。天下的男人只怕都是这个样子噢! 冇得法。今世脱胎为人,从阎王那里往这人世间跑的时候,跑快了,跑掉了一样东西,可怜见做了女人。来世要再脱胎做人,随么样也要做个男人,好讨这一辈子的夙债! 钟毓英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有答应。又一阵疼痛潮水样向她冲过来。噢,儿子懂事了,儿子已经像个男人样地学着要挺自己的腰杆子了。儿子要出远门,是不想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了。遭孽呀儿子,你还小咧,一个人出去闯天下,入的又是枪林弹雨的行,还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出头的日子。老话说得有哇,一将成名万骨枯呀! “昌昌,开门哪,你躲在里头搞么事唦?你哭么事唦,伢叻?你去,姆妈答应让你出门。姆妈想通了。姆妈都跟你安排好了,年一过,你就走,好啵?” 钟毓英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是的,儿子像是在抽抽嗒嗒的哭咧! “哎哟,看您家们娘两个哟,硬像是演戏样的呀!一个在门里头,一个咧,在屋外头,有么话,不能够在一堆说哇?大年节跟前的,这个屋里,总还是要讲点禁忌啵!您家不总是教我,一个屋里呀,顶要紧的是家口要宁。您家们这样一个叫一个哭的,这个年,还过不过哦?” 小梅从自己房里出来,口气是劝的口气,话也是下人的话,但卑里有亢,软中有刺。 “哎呀,看您家哟,么样这样说话咧,您家该忙么事还是去忙您家的去,这里的事咧,您家顶好少插嘴。”听到客厅里有蛮大的声音,钟媛媛出来一看,就批评小梅。媛媛晓得小梅对自己好,晓得在这个豪华的洋宅第里头,真正喜欢自己、把自己当骨肉亲人的,就是这个本家的老丫鬟。但她毕竟是丫鬟咧,自己虽然不是这个公馆的正经主子,总还得维护公馆主人的颜面。再说,这也是关心小梅唦。要是真的搞得姆妈发了怒,这个老丫鬟还要遭孽些。 钟媛媛的几句话,把小梅逞强的心,说得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成天在一起,娘认得儿却不能认儿,儿不认得娘还帮着别人呵斥娘! 盯着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却不能相认的女儿,小梅的泪珠子在眼眶子里蓄着,随着眼皮眼睫毛的颤抖,像深秋的浓雾消散后留下的露珠,在草尖上打转转。 “姆妈,算了,昌昌哥要到哪里去呀?要去蛮远啵?我跟他一起去,您家说,好不好?”尽管晓得这个“姆妈”不疼自己,总还是喊了一场姆妈。 “他到哪里去?他充军去!充军,你去不去唦?你当是蛮好玩,像你在外头和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疯跑疯叫哪样好玩啵?” 儿子的情绪,儿子即将要出远门,这些揪心的事,让钟毓英窝了一肚子的火。她正愁没有发泄的对象呢,钟媛媛一接茬,她也就不顾身份,不看场合,不择言词,脏的臭的都从口里一泻而出。 “姆妈,您家这哪像个做上人的唦!妹妹说的是好话,她又是个姑娘伢,么样骂这丑的话咧!就是外头的人,也冇得这毒唦!” 就像刚才进去的时候一样,钟昌突然把门“哐”的一声拉开,满脸通红地对着钟毓英一顿吼。 钟毓英眉眼呆呆地看着儿子,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钟媛媛忽然注意到,她的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陡然长成个大男人了!是的咧,魁魁梧梧,方面大耳的,连喉咙都哈沙哈沙的像大人了咧! 一意识到袒护自己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钟媛媛蓦地一阵脸热心跳。像是在掩饰刚才被钟毓英呵斥的窘态,她急忙别过头,回房去了。 刘园的这一片桃林,仿佛告别了青春期的女子,没有了绿叶的衬托,没有了粉妆的渲染,显出的只有萧索和嶙峋。 “噢,感谢您家哪,苍天!感谢您家又让枯木逢春哪!” 从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从缠恋着桃林的紫红色烟霭中,祁小莲看到了春的信息。她仰首向天,让火辣辣的脸庞在料峭的风中冷却。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胀,绵软,那种久违了的说不出口的绵软,一阵接一阵地朝她袭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烧。在棚户区,吴三狗子也曾引燃过她心中的这种情感,两团火烧得炽炽烈烈的。可惜好景不长。天灾人祸,挟带着腥风血雨,泼熄了生命之火。木木地活着,就是这么多年生活内容的概括。眼下,她发现,这火的余烬居然还在。 祁小莲扯弯一根细柔的桃树枝,摘下一粒芽苞。紫红色的薄皮下,是嫩绿色的芽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噢,这是生命特有的那种腥味呢!祁小莲为这久违了的联想感到吃惊。她瞥一眼落在手上的芽苞,仿佛捧着一颗活生生的罪恶,不敢正视,手一抖,掩面转身去了。 她往浮碧轩这边走。又朝身后的小棚屋扫一眼。周围阒无人迹,她才感到心跳缓和一些了,把放在胸口的一只手拿了下来。 这座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远离刘园浮碧轩一带的高贵豪华,孤零零坐落在刘园靠后湖方向的菜地中。这里原来也没有种菜,是一片荆棘灌木丛。芦花是个任何时候都不忘乡下生活的女子,一见这大一块地闲着,就在灌木丛中刀耕火种起来。她忙里偷闲地经营了几年,四季的瓜果蔬菜,居然可以让刘园自给自足了。 秀秀和刘宗祥都没有干涉芦花经营这块都市里的庄稼地。秀秀也没有因此而削减刘园的生活经费开支。看园主人没有反感和干涉的意思,芦花干脆在菜地边搭了一个小棚屋。开始,搭这棚屋的意思,无非是劳作间隙蔽荫躲雨休憩之用。有一次,刘宗祥转到后园来,在这小棚里吃了两块芦花现摘现切的香瓜,一高兴,就对芦花下了指示:“管家呀,这棚子太小了,也太简陋了,您家是不是干脆下点神,重新修一个?这样,外头看咧,还是茅草棚子,里头咧,要修得像浮碧轩里头一样。莫光想到您家自己在这里过神仙日子唦,要是来个把想过一过田园日子的客人,这里不是蛮好么!” 这样一来,芦花在这里“自我经营”的日子就结束了。刘园多了一处景,芦花多了一处照料打扫的地方。 不过,自从装修成外头简陋里头豪华的休闲处后,这里还没有接待过刘宗祥说的那种雅客。李长江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客人。只不过,他也不是刘宗祥所说的那种雅客,他是被刘宗祥和秀秀安排藏在这里养伤的。 天冷,李长江的伤好得很慢。时有炎症发作。虽然刘园主人不惜金钱,重金购药,但延请医生还是多有不便。他毕竟是被当局通缉追捕的革命党头子。 刚开始住进来的几天,伤口感染的症状很突出,李长江连日高烧不退,常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梦魇连连。最先,梦得最多的是靳红和父亲李大脚。 “杀杀张腊狗张腊狗杀!” 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紧咬牙关喊,喊声压抑沉闷,喊不清楚。醒来总是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觉得自己的手拽着人家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命令这只手一动也不动,这只手的主人还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抚摸他大汗淋漓的脸,抚摸他绝望的眼睛。 这是一双充满爱怜又同时渴望爱怜的眼睛咧。好多次,李长江装着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眼睛虚眯着,透过眼睫毛织成的细缝,研究这双眼睛,在脑子里寻找似曾相识的记忆。很困难。这双眼睛的主人倒是像一个人。对了,像秀秀。细长的眉梢,朝鬓角射出去。细长的杏眼,不睁大也就不觉大,睁开以后真像圆溜溜的杏子,又大又圆。只是,秀秀的眼睛里读不出忧郁来。 忧郁也居然这么美!李长江暗自吃惊。慢慢的,血腥的梦就做得少了,常常做儿时和兄弟小花子出去捉蛐蛐的梦。梦中就是兄弟在那里瞎忙,他一个人躺在荒草地上看星星。星星都是清冷清冷的。清冷不是忧。他寻找那颗忧郁的星星……噢,找到了,抓住了,兄弟,我抓住了……有过这样的几次,他抓着祁小莲的手,口里嗫嗫嚅嚅的,一只手抓着人家的手,一只手的手指头还在那里摩。仿佛手是有头脑的,它也晓得陶醉呢。 今天,他也是这样抓着人家的手。这只手今日怎么啦?怎么这样子抖哇,像发疟疾样的咧!哦,怎么还这样子烫咧,像是发烧样的咧!这发抖的手,这发烫的手,很像雷管,终于引发了这个沉重的炸药包。 “给我吧,呵?给我吧,嫁给我吧,呵?是么年月了,还守个么节呵……” 李长江把这只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捂在伤口上。一阵钝痛,沉重地朝他压过来。 “哎呀,你这是做么事呵,伤还冇收口哇,这不疼死了?”祁小莲对谁说话。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独对面前这个大块头男人,不晓得从么时候开始,她丢掉了“您家”这个客气却生疏的称呼,直呼起“你”来。 祁小莲朝外抽自己的手。可她哪里是李长江的对手?她越抽,李长江压得越紧。 她不动了。这样扯,只会把伤口越扯越疼的。 “这个鬼人咯,几犟噢!硬是像一头犟牯牛哇!”如同惊蛰那一天的虫子听到了春雷,长久的压抑和等待,混合着兴奋激动以及惊喜和害怕,让她浑身发抖,浑身发虚。终于,原始而顽强的生命之根,被春雷从漫长的冬眠中震醒过来。一度枯涩的根,开始伸展,寻求生命之泉,潮润,膨胀,开始新一轮生命的周期。 “伤还冇好咧,就这大的劲哪!”祁小莲微微地喘着,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双浸泡着忧郁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地扫,似乎要把自己的忧郁,也涂他一脸一身。 看到祁小莲心神不定的样子,芦花真的有些担心。不管么样说,虽然年轻,不是这园子的正经主人,但总是秀秀的婶娘,辈分上还是个长辈咧。再说,寡妇里道的,这多年,确确是不容易呢。现如今的世道,又不兴守节么事的,么样不找个人,再朝前走一步咧?也难怪,虽然是拉车的女人,现在可是有钱人家的内亲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真不容易咧。 “冇得么事,您家,管家,我是到这里看一下,要是有点么热汤热水的,弄一碗去把李先生喝两口。几冷的天咯,您家!” 祁小莲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跑到前头来。这一趟完全是下意识的。所谓要点热汤热水的话,也就是随口打哇哇罢了。她心里很乱,很想找个人说几句。芦花肯定不是说话的对象。还有哪个呢?园子里剩下的就只有小伢了。要不要再嫁人,祁小莲太难决断了。和吴三狗子,当年实在是恩爱夫妻。这种恩爱又过了几天呢? 阴阳两界,分开的日子不晓得有几长。这多年,要不是因为指望秀秀把伢盘得好一点,兴许早就朝前走一步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女子的柔弱肩膀,是难以承受生活重压的呢。就说秀秀罢,要不是刘宗祥,她能够有这大的场面?不能说秀秀没有能耐,能耐还是有一些的。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的能耐再大,再有机会,就是有像秀秀这样的机会,顶多也只能像秀秀这样,躲在男人的后头,出出主意,参谋参谋。何况,整个汉口,有像秀秀这样运气的女人,也就只有她一个哟。这还是她的命好。祁小莲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她从来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婶娘自居。她对芦花很谦和,有时甚至是谦恭,就连对厨房烧火的,园子里打杂的,她都礼貌周全。她不要人们注意她。忘记她,她反而感觉更安全。在人们眼里,这个女人绝对是老实人。是个对前途没有希望、对生活没有奢望、绝对服从命运安排的小寡妇。谁也不知道,祁小莲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 “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随么事都不是我的。连儿子汉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祁小莲想一个人有一个空间,有一层哪怕是很孤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就用这大半生的时间,慢慢咀嚼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为自己做茧,结果,连她自己也真的适应了这种角色。而一旦有这么一个人,向她再一次描绘真正人生图画的时候,她的确是惊喜交加手足无措了。 “我么样办咧,么样办咧,么样办咧……” 芦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汤,转身找祁小莲,却见秀秀这位年轻的寡婶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 从正月初六开始,刘宗祥开始走动,到商界政界该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带着汉柏到刘园来小住。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还要过三天年咧,殷实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过完五天的团圆年。这样再到刘园别墅来消闲逗伢们玩,就不显得出格坏规矩了。 这也是吴秀秀自己心里有事:李长江在刘园养伤,她不想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让外头怀疑刘园里有名堂。她又特别记挂李长江的伤势,早就想来看看。其实,要不是自己心里有这点顾忌,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过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说,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谁又管谁怎么过年呢。 见第一面,吴秀秀就发觉祁小莲的神色不对头。祁小莲时不时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别是朝秀秀这边瞟的时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内容。她的这位年轻的婶娘,虽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顺眼,走路行动轻手轻脚的,但从来没有用眼睛瞟过人。 眼睛这扇窗户,是最能泄露心灵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过眼睛泄露出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多少城府历练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动心,绝对不会现出祁小莲这种表情。 “芦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们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拣拣的菜,要我们帮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婶娘到园里去转一转的咧!汉柏咧,你和这几个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秀秀嘴巴里头叽叽呱呱地吩咐,话音里倒有跟人商量的口气,但说起来根本就没有停顿,完全没有让人插嘴的意思。声音蛮大,虽然是跟芦花和汉柏说话,分明是说给大家听的。所以,不需要她再招呼,祁小莲就跟在她的身后走了。 两个女人朝园子后头走。吴秀秀走在前头,祁小莲走在后头。两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是做女人做得最辛苦也做得最甜蜜的年纪,有模有样的面相,有条有款的身材,这是在自家的花园里,还看不出有什么轰动效应,要是在街上,绝对是很引人注目的。 “婶娘,您家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吴秀秀停下来,让祁小莲和她并行。 这也是跟刘宗祥学的。刘宗祥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却从不拖泥带水,而且,还特别讨厌人家谈正经事拖泥带水。既然是己亲,更不应该说话绕弯子。 祁小莲头微低,一时又抬起来,朝秀秀瞟一眼,复又低下。 “说起来咧,我们虽然是婶娘和侄女的关系,但是咧,年纪隔的都不远。您家也就是大我岁把两岁啵。从这上头看咧,我们更应该是姊妹伙的亲近说话才好。您家说咧?有么事,莫搁在心里。您家和我,晓得都经过了几多的大事!就说我咧,死人翻船的事情,不但是看见过,还都做过!有么事怕的咧?您家尽管说,我晓得,我看出来了,您家心里有话。不过咧,您家要是实在不想说,也莫勉强,我也只问今天这一回,过了这时候,就只当我冇问。您家莫误会,这不是赌气,这是真心话。就是和刘宗祥,要是谈个么正经事,也是这样子的。要说就说,不说也不多问。真的,真的是这样。这个规矩,还是他教给我的咧。” 不知不觉,秀秀的话就有些走题。对刘宗祥的爱和崇拜之情,虽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却也无意中坚定了祁小莲说出心里话的决心。可不是么,你吴秀秀可以这样痴痴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男人,我为么事不能嫁给一个爱我的男人咧!再说,这多年,我又冇得么事对不起你们吴家的了,就是有么事对不起的,这多年的辛苦,这多年的清白守志,什么天大的债,也还清了。一想到这些,祁小莲抬起了头,她扫了吴秀秀一眼,目光灼灼的,像忧郁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光。扫了这一眼之后,祁小莲再也不看吴秀秀,只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李长江要我嫁给他。” 祁小莲的话简单得令秀秀失望。 祁小莲简单的一句话令吴秀秀震惊。 吴秀秀秀震惊的,还有祁小莲说这句话时,所用的平淡语气。 是不是打哈欠被北风呛住了的感觉?好像不是。没有凉的感觉,倒是有空落落的感觉。对,这是一种掉了件什么东西的感觉。这件东西,本来是属于自己的,长期就这么让它闲在一边。突然,有人要把这件东西拿走了,而且,人家在拿走之前,还礼貌周全地对你说一声,打个招呼,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可人这东西就是怪,一旦失去,失去的哪怕是自己平时极不经意的东西,临到失去成为事实的时候,就无端生出一腔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伤感。 吴秀秀朝祁小莲剜了一眼。祁小莲坦然地迎接了秀秀刺人的目光。秀秀心里又是一震。她很熟悉这种坦然目光的内容。这是被幸福和激动过滤了的坦然,包含了因幸福而对一切冒犯采取的宽容和大度。坦然的目光中还揉着一些儿很美的忧郁。 一阵自我谴责的羞惭,猛地朝吴秀秀胸口撞来。我这是么样搞的,么样一下子竟糊涂了,冯先生教的书都白读了?和宗祥哥风风雨雨这多年的历练,白过了?我怎么自私到这种程度咧!你秀秀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么! 吴秀秀躲开了这道忧郁平和坦然的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北风走了,似也带走了冬。 一溜小东风钻进桃林,带起一阵嘁嘁嘈嘈,仿佛一群小姐妹,为一些相干或不相干的芝麻绿豆事,掩嘴遮腮地说悄悄话;又像亲热不够的热恋中人,等不到月上柳梢头了,迫不及待地窃窃私语。钻进桃林的东风,潮润润的,颇有些缠绵,撩拨着柔嫩的桃枝,逗得紫红的烟霭在桃林里缭绕,像变幻莫测调皮活泼的小精灵,擎着春的素雅的旗,朝充满嫉妒和仇恨的世界招摇。 “我们去看看他咧,好不好?”吴秀秀没有回头,像是对着桃林说话,语气却极绵柔,满是歉疚和友好。 冯子高从省城打电话到刘园,说要到刘园来过年。 电话是芦花接的。当芦花把冯子高的电话内容转达给秀秀时,秀秀把眼睛睁老大,盯着芦花看了半天。 吴秀秀刚才带着几个孩子上街去了。 “冯先生在电话里头说,他您家要到刘园来过年。” 看秀秀的神态,芦花以为她没听清楚,就把冯子高打电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你冇听错?您家晓不晓得,都快正月十五了哇,他您家还过么年咧?过明年啵!真是,要就是您家听错了,要就是冯先生说错了,反正,您家们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错了。”看来,可能是芦花听错了。也许,她把“过节”听成“过年”了。芦花事多,加上她喜欢忙,冇得事她也能找出事来。 “啊哈,您家是在做么事哦,像是说拗口令样的,颠来倒去地说一句话。”刘宗祥满面红光地进来了,好像是听到了秀秀的话尾子。 “咿?您家喝了几多酒哇?您家自己照镜子看唦,脸叻,红得这狠哪,这不是好事咧!这是哪个哟,想害你啵!快点,吃点药,睡下来。” 秀秀最关心的,是刘宗祥的病。这病是不能沾酒的。可今天,肯定喝了不少。她心里很生气。为这禁酒的事,她说了好多次。虽然他平常不怎么喝,但一有了应酬,就容易忘形。埋怨的话涌到嘴边上,又咽回去了。这个时候再埋怨他,只能让他怄气,而这时候怄气,最容易加重病情甚至出现意外。 “冇得么事,莫吓不过。好,好,喝点药,喝点药,睡下就睡下。呃,你刚才跟芦花说,哪个错了呀?”刘宗祥兴致很好的样子。秀秀朝他红通通的脸又扫了一眼。这红真是不正常。为刘宗祥这个病,秀秀请教了不少医生。她算是半个心脏病专家了。有心脏病的人,酒后的兴奋尤其危险。 “好,算了,您家先歪在沙发上。我跟您家说,冯先生打电话来,说是要到这里来过年。我说咧,是不是芦花她您家听错了。芦花说,冯先生是这样说的。您家满意了罢,可以睡了吧?”秀秀像哄小伢样,半推半拥地,让刘宗祥到房里躺下了。 “秀哇,我真的冇得么事。就是喝了一点葡萄酒。你晓得,我本来就不怎么喝白酒。噢,冯先生要来了?好哇,这位老兄,这长的时间不打照面,不晓得又在哪里颠!我说啵,颠累了吧,年都冇过吧?想过年了吧,好哇,就给他您家补一个年咧!” “哎呀,哎呀,真是,这么明摆着的道理,我怎么冇想到咧?冯先生东跑西颠的,又冇得个家,他您家这样说,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咧,是冇把我们见外呀!唉哟,到底是大老板哪,在醉乡里都比我这冇沾酒的还清醒些!”秀秀真是很服气。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边的人换个角度一点穿,就那么薄薄的一层纸。 “秀哇,怎么冇看到您家的婶娘呀?噢,李先生的伤势是不是好些了?”一旦心情轻松了,关心关心生意之外的小事,对刘宗祥,有休闲换脑筋的性质。 “噫?您家今日么样了哇,一时记着这个,一时记着那个的?”对这个问题,秀秀很敏感。这次与祁小莲的接触,事后细想起来,自己太自私,甚至有些卑鄙,但心里却总像有什么东西鲠着,时不时地翻上来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很不舒服。 对刘宗祥,她似乎就更不好说出口了。细分起来,祁小莲算是娘家的人,李长江又是少年时代的朋友,而且,刘宗祥也一定明白,年轻时节,大花子李长江对秀秀是有暗恋的。现在,婶娘要嫁给侄女当年的恋人,这算什么事呢!刘宗祥一问,秀秀以为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么样哦,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咧,随么事都像不耐烦样的呀?”本来躺下了的刘宗祥,又撑起来问。 “不是的,我是要打算告诉你的,冇想到你问起来,干脆就这时候跟你说了算了。” 看刘宗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莲和李长江相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哦……” 刘宗祥朝秀秀脸上扫了几遭,意义不明地哦了几声,没有下文。 正月间的大江,没有了夏日的丰盈,也没有了夏日的桀骜。正月间的大江,显出了枯水季节的清癯和苗条。尽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风仍很劲,江流仍湍急。冯子高撩开篾舱篷的厚布帘,就感到湿润的江风仍很锋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干脆钻出舱来,迎着风,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 “先生,还是进舱里来吧,风浪大得很咧,危险哪!”后艄的艄公,连头带脸用一块油布蒙着,既挡风,又挡水,连声音也挡住了,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冇得么关系的,您家成天风里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么娇嫩哪!”这条船是托一个朋友代雇的,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渡船,看样子,枯水季节尚可在江上行驶,暑天涨水时节,恐怕就有些不合适了。 “您家哪里能跟我们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风一吹,不是咳嗽,就是伤风。吃文墨饭的人哪,就是娇嫩些。莫说哦,您家,这世上做大事的,还是靠您家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们,出点苕力气,可得,要是提笔呀您家,那就比千斤还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们哟,拿杆笔那样子轻松,写起字来哟,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写一大张纸呵您家!还有说话,我也是顶佩服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噼里啪啦,说起来连哽都不打一个,说一天都不晓得转弯。哎呀,那实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学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鱼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伤几多脑筋咯!” 船家可能和冯子高的朋友有点什么关系,显得见面熟。难得和个斯文先生单独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两,艄公的话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冯子高或许会跟着说两句,凑个趣。但这早春的大江上,风硬是比针还刺人。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刚才打哈欠,凉气灌进肚子还憋得生疼。 江风突然加了一把劲,把蒙在艄公头上的油布吹开了,露出一个戴着厚毡绒帽的头。艄公年纪并不老,但脸上却一道道刀劈斧斫纵横苍劲的纹。这是沉重生活磨砺出的痕迹。 “您家们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还难得混个肚儿圆哪!” “也还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罢咧!米多咧,就吃干的咧,米少,就多掺两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这样好心积德的先生,闹个么四两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还好混,好混,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阎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看来,唤起民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咧!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还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饭吃了,这民智真还难得开启,民心还真难得捏拢来呀! 有一句无一句的,艄公的话,倒让冯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义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栋小楼里,和牟兴国的一场争论。当时,牟兴国是那样的狂热,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也就是十来年么,牟兴国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势。革命的心思是一点都没有了的,扒钱的本事倒见长了,可以说是只要看到钱,随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难怪,革命不成,弃政从商,弃武从商,也不失一条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摇身一变,成了陶朱公么。 这些时,冯子高一直在省城这边走动。女儿的终身有个交代了。这也算是身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吧,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孽债。至于身后的事,现在还算不到。只不过,奔走的效果却让他沮丧。当年的首义元勋们,个个都客客气气。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设宴,看起来都是财大气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齐满元治下,冯子高是首义革命的叛徒,是新乱党的骨干分子,这些昔日的战友们,对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现在,这些战友自然知道这位冯仁兄还是新乱党,但毕竟离开了这长的时间,督军府的主人也换了,也没有传出继续追捕冯革命党的说法。所以,走到哪家来了,大鱼大肉甚至问要不要“叫条子”的招待,也算是尽一尽昔日的情分。再说,人在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吧,后颈窝没有长眼睛,做一点长眼睛的安排,顺水人情做起来也不难。 就这样,冯子高在省城盘桓了一个多月,结果,是深深的失望。尤其是和牟兴国的接触,让冯子高深为叹息。这个昔日革命的激进分子,本就一向反对什么唤起民众的,这次一见面,倒是首先检讨:“哎呀,冯兄,您家当年的见识,真是高人一筹哇!要是当年听了您家的,拢民心,启民智,用民力,革命的成果,哪里还有这些军阀乌龟王八蛋的份咯!我也不至于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您家也不至于亡命天涯!” 牟兴国也显出发福的身态了,也没有再穿学生装,完完全全的一副商人打扮。脸色红润,印堂发亮,一看就晓得,牟兴国的日子过得蛮滋润。 “嚯嚯,牟兄,发福了呢,干才呀干才呀,当年铁血风范,真是埋没了呢,怎么就冇看出来,老兄居然是个经济之才咧!也不掏两个出来资助一下您家的穷朋友?我可是连饭都冇得吃的了啊!” 冯子高这番话,也是真真假假,半认真半嘲讽的。他知道,当年的一批革命党人,肚子里的学问都是很杂的。握笔可以成章,上马可以打仗,坐衙可以从政,掌秤可以经商。冯子高这些时在省城转,的确想重新联络当年的革命党,以便南边二次革命向北边推进的时候,里应外合,重振当年首义之乡的革命雄风。 “哎呀,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哟!冯兄哦,您家这样说,真是不如铲我两嘴巴咧!您家是鸿鹄,我咧顶多只能算是燕雀。您家是冲天而起,直排九霄哇,像我咧,就只能在凡间接点露水,捡几颗瘪谷充饥罢咧!来,来,这长的时间冇见面,总还算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咧,喝酒,今日我们不醉不散!还有咧,您家要我办点么事,也尽管开口,尽管开口。么样,是为刘宗祥的事唦?” 牟兴国招待冯子高的席面规格很高。大冷的天,居然还上了龙虾和螃蟹。这螃蟹也倒还罢了,迟是迟了一些,蟹黄没有深秋时节的味道醇厚,但公蟹的蟹膏,很是绵香。龙虾就稀罕了。这东西不是内地淡水之物,想是从南边来的。 难得,牟兴国露出真性情。革命卖命,到头来一场空。牟兴国从人变成了狐狸,有时还有狼的凶残。在冯子高面前,难为他又变成了人。 牟兴国的话让冯子高感到很突然。他虽然知道牟兴国和刘宗祥两人之间有些积怨,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毕竟没有很多直接生意上的交道可打。再说,这两个人的生意,纺织和地产,没有多少界可搭。这一次,冯子高真还没有带刘宗祥的什么嘱托。除了和李汉江那天回来,他和刘宗祥一家人在一起吃过一餐饭之外,这长时间,他和刘宗祥连面都没见过。 “噢,噢嚯,哈哈,牟君哪,凡事都不要把弦绷紧了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良有以也!”虽然不知道牟兴国最近和刘宗祥之间又有了什么新的矛盾,冯子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和刘宗祥及其家人,关系毕竟太深了。凡有机会,他冯子高有责任帮刘宗祥一把。因为不晓得牟兴国到底指的是什么,冯子高也就只能泛泛地打哈哈,让对方去听话听音。 “我说罢,冯兄,您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果然,是为刘宗祥做说客来的吧? 算了,看在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给您家冯兄一个面子。您家可以告诉他刘宗祥,这次汉口修建模范住宅区,我本来是向督军府建议,把他的那块地全部征收过来的!征收哇您家,还不是想把几个钱就把几个钱,他姓刘的未必还敢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征收过来之后,建房的工程随便给哪个去承包,人家还不喜欢得在地上扳!不说别的,光是孝敬我这出主意的,就是一笔进项咧!” “哎呀,牟兄,您家真是想的周到哇!现在省城,您家牟兄一句话,督军还真是不敢马虎!是的,是的,您家可能也晓得,刘宗祥那块地,不是他一家的,是和法国人合股买的。您家这样慈悲一盘,也是省了一场外交上的官司,也是为督军府解忧咧。” 冯子高听明白了。牟兴国要是真出主意,用政府的名义征收刘宗祥的地皮,那刘宗祥的损失就惨了。如今的所谓政府,完全是乱世为王的。清朝腐败是腐败,督鄂的张之洞倒还是个明白人,办事总还想着实业救国,洋务救国这几个字,对扰民害民的事,往往绳以重典。现如今,当政的都晓得自己是陀螺屁股,能够坐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都是凭运气,坐了今天,明天还是不是能坐得住,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趁机会往荷包里多捞点,不是个苕么!什么法不法,哪个坐在台上,哪个说的话就是法。牟兴国的话,台上的人是容易听进去的。看样子,刘宗祥该到江南省城这边来走动走动了。 “这个刘宗祥咯,怎么搞的唦?忘记了做生意的基本准则?和气生财呀!生意人不能太讲究什么骨气一类的虚套子。这和为革命东奔西跑最是不同的。我们讲究原则,生意人讲究圆范。讲原则就不能轻易让步,这就是骨气了。孙中山先生为了大原则,向袁世凯让了步,结果,搞成如今天下明为有政府,实则像五代十国,分崩离析。做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会让步,会不失时机地让步。让步就是妥协,妥协就意味着都可以成交。孙文先生大智大勇,且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冇得话说的。就只一点,当初不该对窃国大盗袁世凯妥协的哦,也许,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说不出罢,也许是有难言之隐罢?” 站在船头,真还很有些凉意。但这冰凉的风,还真醒脑壳。 呀,我是么样搞的,居然评判起孙先生来了?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汉口了。冯子高忽然警醒自责起来。喔,现在冒出来的一些年轻人,就比我们这些人的脑壳转得快些。就说汉江吧,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孙先生的功劳是彪炳千秋的。他老人家的最大功劳,不是建立民国,而是推翻满清。这一推一建像是联着的,实际不是一回事。只是一个过程。剩下来的路,还是要靠革命来实现,但是,这后来的事情,可能要靠我们这些人来办了。 不能说年轻人说的没道理。这个年轻人和我是一个党,但好像还有蛮多事情瞒着我。这也不足为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就是党内,看样子也还有党咧!眼下,一个人同时在几个党的,难道还少么?不晓得蝶儿么样了?跟着汉江这样的伢,总不会蛮差吧!汉江这个伢,这几年练得不多言多语的,很有些少年老成了咧。 冯子高想念女儿了。 刚吃完饭,众人还没有离开桌子,芦花就进来,在秀秀耳朵边说,外头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要找冯姑娘。 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芦花忙里偷闲,就着一坨卤牛肉,往口里扒了一碗饭。她晓得,等一下开了席,主人肯定客气地要她也上桌子。她算了一下,就是她不上桌子,今天一张桌子也坐不完。刘宗祥两口子,小花子李汉江两口子,冯先生,还有有资格上桌子的几个年轻伢,大花子李长江也可能要上桌子,还有祁小莲,还有自己的男人,随便一数,就不止十个。要是等到撤了席才吃,又饿不得。人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这话错是不错,就是没看到厨子有几遭孽! 芦花刚准备请人清场子,自己也可以歇一下了,管门的就领来这么个不速之客。 这个人芦花没见过。到刘园来的人,芦花大多认得。这个先生面生得很。一顶深灰色呢礼帽,一件鼠灰色长袍。这是个斯文人,瘦瘦精精,白白净净的,开口说话礼貌周全:“您家是管家大嫂么,请您家通报一声,我想见见冯小姐!” 看来这是个熟人。不然,怎么连冯蝶儿在这里都晓得这清楚呢。再说,冯蝶儿也就是今天才来。 “就是一个人?您家问清白了?园门口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外头再冇得别的人了唦?” 秀秀站起来,把芦花拉到一边,急促地问。 她不得不问细。今天在这里吃饭的,成年人里头,除了刘宗祥和她自己,其余的都是当局盯着的人物。像李长江,还是张腊狗穷追不舍的人。这不是好玩的,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当得到芦花肯定的答复之后,秀秀就和芦花一起到外头迎客,也是亲自考察一下来人有无危险性的意思。 “噢,哦,先生,您家稀客呀您家,哦,噢,您家么样称呼?” 第一印象是很不错的。这位先生,一脸的正气。 “噢,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姓周,名思远,是冯小姐的朋友,也是李长江先生的朋友……” “哎呀,周先生,您家哪,未必我就不是您家的朋友?今日真是起了么风噢,把您家都吹得来了?还冇吃饭罢?来,来,我权当主人,您家进,您家进……噢,忘记了,您家看,一喜欢,连主人都忘记介绍了。这位,就是刚才盘您家根底的,是这园子的女主人,秀秀,吴秀秀。” 冯子高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看秀秀出来,他也跟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省城那边很活跃的周思远。周先生原来是蝶儿的老师,后来自己创办了一所中学,自己除了兼任校长之外,还亲自教课,也算是省城那边的一个知名人士,一个有很多传说的奇人。别人怎么看周思远的奇,冯子高不晓得,但在冯子高眼里,这个周先生的奇,就奇在他肯定是个革命党。和冯子高虽然不在一个党,估计就是李汉江他们的党。看起来,蝶儿也是革命党噢,哈哈,这真是有意思,一屋的革命党,居然相互间不晓得对方在哪个党! 一进屋,除了刘宗祥不认识来客之外,李长江兄弟俩都是认识周思远的。自己客人的客人,也就是自己的客人了。在这点上,刘宗祥一向是非常豪爽的。秀秀也不乏孟尝之风,当即吩咐芦花重整杯盘,另开酒席。 “贤伉俪免礼,周某真是吃过了,吃过了。如果真没有吃,周某肚子也很有限,讨扰刘老板一餐,想也不至伤到贤主人家皮毛的。”周思远赶忙制止。 虽是初次见面,就这几句文白夹杂的幽默,就让空气轻松起来。本来,周思远这样的不速之客,其他人怎么看是一回事,冯蝶儿两口子和枪伤未愈的李长江,心里很是着急。他们清楚,周思远是靳红的直接领导人,可以说是他们这个组织在汉口、武昌的总负责人。如果没有急事,他不会亲自跑到这里来,与隔着一层关系的同志接头。眼下有非组织的人在场,冯蝶儿几个人对视一眼,没有表示出太多的亲热和激动。 “要是周先生真的吃过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等下弄点夜宵也是一样的。这样咧,冯先生,您家虽然不经商了,我们还是有蛮多生意上的事情要请教您家咧! 让周先生和他您家的学生们去亲热,我们到后头去偷点闲。” 在后堂一落座,芦花就送来了茶水。她正要出去,就被秀秀喊住了:“管家,您家是不是要到前头跟蝶儿他们送茶水呀?” “他们的茶水已经先送了。我想咧,那里有生客咧,先送茶水,也是个客气的意思……” “嗯,好,好,我想跟您家说的就是这句话。他们那里咧,您家茶送了,就再也不消去管闲了。他们有他们的话要说,连我们都不管他们,您家明白唦?” “晓得咯,您家,未必这多年,这点都还冇学会呀您家,就是我的个男将,也总是教哇您家!”芦花把手放到围裙上反复地揩,像是手上有蛮脏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朝坐在角落里自己的男人瞄。 吴二苕没有插嘴的意思,甚至根本没朝自己老婆这边看一眼。他面朝着厅堂的门,眼睛盯着门外的黑暗处,好像那黑暗中有很多值得他研究的东西。 “宗祥兄,吃了您家的嘴软哪,这嘴一软,倒真还软出一句话来了哇!”冯子高伸了伸懒腰,发出了不打算长谈的信号。 “累了?我想您家也是累了,唉,看来作彻夜谈是不可能了哇!一句?就一句吧!” “您家还彻夜谈,就是冯先生精神好,不累,您家心脏的毛病,也不是彻夜谈的本钱咧!”男人谈话,秀秀一般是不插嘴的。看今天气氛轻松,不是深入谈某一件事情的架势,她也乐于说点轻松话,打打岔。 “我碰到过牟兴国。这个人的为人么样,您家肯定有您家自己的看法。那就不谈了。我只是想说一点,他在动您家的心思。就是修建模范住宅区的事情,他想说动栾耀祖,把您家的地皮征收过来,然后再承包把别人去建。” 说到这里,冯子高朝刘宗祥瞄了一眼。他注意到,刘宗祥眉梢一抖。 “您家冇对他说点么事,比如说,这些地皮,不是我刘宗祥一家的,还有法国人的一份?”表面上并不激动,但刘宗祥心里像油煎。他太清楚了。姓栾的督军如果真的听了牟兴国的馊主意,他刘宗祥就损失惨了。 “说了哦,么样冇说咧?说这冇得用。还是我下面这句话有用。我对他说,您家就是把栾督军说动了,把刘宗祥的地征收了,您家能够得到么好处呢?汉口能够有气魄搞这个事的,除了刘老板,哪个有这大的财力物力?汉口哪个又愿意得罪人来做这个工程?您家未必还敢把手爪子伸过江,到汉口去自己承包这个工程? 哼哼,那您家就把整个汉口的华商都得罪光了咧!” “他听不听得进这句话呢?”刘宗祥终于露出了着急的神态。在事情没有眉目的时候,他还强忍着不动声色。 “他当然听进去了。可事情最终还是要您家摆平。也好办。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您家在栾督军身上狠狠地塞,完全不理姓牟的帐。一条咧,把塞栾耀祖的分几成出来,喂牟兴国,塞他的嘴巴。这两条都有利有弊。随您家选。” “哎嗨,真是得亏您家今日来了哇,怪不得,您家说是来过年咧!哎呀,您家这哪里是来过年,是来救急的呀!”刘宗祥很少这样把好话放到面上说,何况,他和冯子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 “哪里哟,也是偶然的事,也算是活猫子碰到个死老鼠罢咧您家!宗祥老弟,客气话就莫说了。你我早就有君子协定,道虽然不同,还可以相与为谋的。您家未必还冇明白,您家实际上是个革命党了咧。您家从辛亥年就是的了。眼下咧,您家这里又是革命党的窝子咧,我的大老板!还有一条哇,您家也不要忘记哟,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已不能以君子视之了。这样的人哪,成事不足,败事还是有余的呀,您家!” “唉,冯先生咯,说句蛮不中听的话哪您家,要是您家再不到处跑跑颠颠的,坐下来做生意,该晓得有几好噢!修后湖的张公堤那些年,有您家的参赞,生意做得几顺手哦!真是舍不得您家走哇!” 吴秀秀不由自主地感叹。 “秀秀哇,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哇。看来呀我这颠颠跑跑的命,是前世注定了的咧。冇得法呀,我总是这样想,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几多时候是由得了自己的咧?” “您家说的倒真是那个理呀。随么事,都是一个机缘哪。噢,您家说到这里,我还想请您家帮个忙咧。反正这里都不是外人。”吴秀秀朝刘宗祥看了一眼。其实,刘宗祥根本就不晓得她要请冯子高帮什么忙。 “秀秀哇,不管么样说,我还算是你的老师啵?有么为难的事,学生求老师,正常的唦!”冯子高看吴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态,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 “真是有些说不出口。是这样,我的婶娘,这多年也得亏了它,把我的个侄儿守了这么大。眼下咧,李长江有这个意思,我的婶娘也像没有反对的意思。要说咧,也还是一段姻缘。只是,说起来我还是个晚辈,想请您家……” 秀秀的确很尴尬。冯蝶儿和李汉江成了一对,现在,要是李长江和祁小莲成了一对,这以后,辈分上,该么样认咧? “哦,要我做月老,好事呀,又有酒喝了啊!” 冯子高倒没有想那么多。在冯子高看来,这种没有血亲关系的婚姻以及由此产生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很好处理。最关键的是,只要夫妻间自己感觉很好,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 “秀秀哇,你想不想听我说两句真话唦?”看吴秀秀的神态,不尴不尬的,冯子高想把话说透。“其实呀,你是冇将心比心哪。这话说重了啵?道理是一点都不错的咧。多的就不说了。你要是想管,就多在钱上头帮他们一点,别的咧,第一是欢喜,第二咧,还是欢喜!” 正是折柳送别的季节。 煦煦的江风吹起来了,几乎就在这一夜之间,逶迤漫长江堤上的岸柳,被多情的春之手柔柔地刷上了一层淡淡的嫩绿。 隔江而望,蛇山一片灰苍,如一个很不真实的梦。龟山稍近,一抹青翠的春色,正在浓淡相宜之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复短亭。”李太白这首词,别的都还罢了,只这“伤心碧”三字,最是诗眼。这首词或许是李老先生在没有喝酒时写的,没有酒味,没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的粗豪,多了江南骚客的柔绵。相较起来,他的“赠汪伦”似乎与此地此景此情更相吻合——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冯子高朝江堤两岸望了望。 没有桃花。不会有人在江堤上种桃树。如今这样的世道,不种蒺藜就不错了,怎能指望有很多人在公众生活中种桃植李呢!此处虽无桃,桃花水还是快下来了,江水显出了更多的阳刚。江浪你推我挤,很有点像人世间沸沸红尘模样,有序又无序,推推搡搡,虽然诸多的不舒服,诸多的不愉快,也还是就这么向前在走。 由于走的人多了,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在走,所以,如果可以做一个旁观者,从外头看,看到的不是相互倾轧相互牵制,竟可以感觉到诸如浩浩荡荡团结奋进之类的气势。 没有母亲的女儿,有了丈夫,父亲就应该自觉地退到一个宽松的位置,享受一份长者平静的甜蜜。冯子高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可以信马由缰,可以心骛八极。不像刘宗祥,虽然没有像秀秀那样喋喋不休,把儿子身上的衣服又是拉又是扯的,好像刘汉柏穿了一件很不抻抖的衣服,但是,眼里射出的关怀,胜似说了一大箩筐话。 今天,汉口地皮大王刘宗祥送儿子出国留学的场面,成为四官殿码头的一道风景。 冯蝶儿、李汉江夫妇陪送刘汉柏到上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出国。冯蝶儿和父亲静静地对望了一会,望得眼眶湿湿的,就和一个大家都不熟悉的女孩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是一个很端正的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不晓得是不是疏忽了,冯蝶儿没有向在场的人介绍这个女孩子。从女孩子的打扮和对冯蝶儿的态度看,是冯蝶儿的学生无疑。女孩子和她的老师告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边和老师说话,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不时朝刘宗祥夫妇瞄。 和自己父亲站在一起的吴小月,眼光一直放在刘汉柏身上。她站在父亲身边,显出下意识的躁动不安。 吴秀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刘汉柏的耳朵在听母亲说话,眼睛不停地朝小月这边睃。吴秀秀太投入,刘宗祥倒是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秀秀的衣襟,朝小月这边看了看。秀秀朝吴二苕这边望,一时有些茫然。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工夫,她也就明白了——“去咧,和你的二苕叔叔告个别哦!” 刘汉柏的脸一红,朝小月父女这边靠拢。吴二苕看到刘汉柏过来,踱到一边去了。 “和蝶儿说话的丫头,是哪个的姑娘呵,蛮受看的咧!” 看儿子和小月羞羞答答的样子,吴秀秀涌上一阵说不清白的愉快。她没朝儿子那边多看。像这样的青梅竹马,至多是人生中一段甜蜜的记忆,不太有可能演进为销魂蚀骨的爱。她注意到了和冯蝶儿说话的少女。 “宗祥哥,你认不认得那个姑娘伢啊?”吴秀秀靠近刘宗祥的耳朵,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问。 “就是我那边公馆里抱养的个姑娘伢。” 刘宗祥说得有些苦涩。自从辛亥年那场大火离开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公馆去过。刘公馆的生活费用,仍然照老规矩,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拨给。赵吉夫曾经向他反映过,钟毓英要求增加经费,说两个伢要上学。赵吉夫说了两三遍,刘宗祥也未置可否。后来,他也没有过问,赵吉夫是否自作主张,增加了刘公馆的经费。对自己的后院,刘宗祥所采取的态度,现在各方似乎都已习惯了。那两个伢的来历,刘宗祥也采取了装马虎的政策。不装马虎又有什么办法呢?像这样的事情,自己弄清白了,只能徒增烦恼耻辱,人家看笑话。最明智的就是装马虎。从钟毓英的态度,刘宗祥早就明白了。如果真是抱养的孩子,钟毓英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刘宗祥要钱,何必通过赵吉夫转达增加经费的要求呢!还有,听说钟毓英对这个姑娘伢并不好,反倒是丫鬟小梅特别呵护这个女孩子。这就太清楚不过了。穆勉之这个流氓,已经把他刘宗祥的后院,完完全全地玷污了。 当然,如果把某人某事看作与自己完全不相干,这种被侮辱和被玷污的感觉也就不存在了。 今天的这场送别,对吴秀秀来说,是既企盼,又流连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离开身边。但是,她更希望儿子赶快离开这快多灾多难的土地,希望儿子出国,早日成行。有冯蝶儿和李汉江夫妇陪伴送到上海,吴秀秀觉得再完美不过了。只有冯子高心里有数,他的女儿女婿能陪伴刘汉柏到上海,并非出于对刘宗祥夫妇的厚爱,而是那天周思远来访的结果。蝶儿已经悄悄对他说了,她陪李汉江在上海办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后,李汉江也要出国学习一段时间。冯子高不能忘记,女儿说这个安排的时候,没有多少伤感。不知这个安排是不是真的涉及政治政党,这年月,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不一定说真话。这与欺骗哄瞒这类坏品质无关。政治就是政治。很多场合,政治就需要虚虚实实,或者六亲不认。只是女儿说这话冷静的语调,让冯子高震惊:女婿要真是出国远行,而女儿情感居然波澜不兴,这只说明,对离别和漂泊,女儿比他这个长期居无定所的漂泊人,表现要冷静得多。 “唉,这种对于离别的冷静,是好事咧,还是坏事咧?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更重名利而轻别离呢?” 钟媛媛是从火车站赶来码头的。与其说是为老师送行,不如说是利用一次接触刘宗祥一家子的机会。说来颇为有趣,刘公馆的女儿,不熟悉刘公馆的主人,尤其对吴秀秀,对这个让名震三镇的大老板长期迷恋依恋的女人,钟媛媛有更多探索的好奇。 与四官殿码头的送别场面相比较,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为钟昌送行,就显得冷清多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钟昌心里被塞得满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堵的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不是对个家庭的留恋。对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依恋。充其量她们是和自己在一个屋顶底下生活的人。如果从“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的角度,这的确还是一段缘分。钟昌的眼光依次从钟毓英、小梅和钟媛媛脸上扫过,似乎从她们脸上读到了一些悲凉和怜悯。其实,真正值得怜悯的是她们。嫒嫒的日子还长,和我钟昌一样,这刘公馆只不过是她的客栈而已。另外的这两个女人,这刘公馆,恐怕就是她们的坟墓了,虽然,对大多数汉口人来说,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坟墓。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思索和痛苦的心理历程,还是半大孩子的钟昌,过早地把男子汉的忧患和责任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光又顺着南下的铁轨朝前流淌,但这眼光却没有内容,空濛而迷茫。 钟毓英和世上绝大多数母亲在这种场合的表现一样,不住地抹眼泪,不住地絮叨,不住地在儿子身上这里牵牵,那里抻抻,那样子,真恨不得就跟儿子一起走才好。显得最平静的是小梅。此刻小梅的脸上,与其说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不如说是一副漠然麻木的表情。这很自然。各人养的各人疼,天下哪个女人不这样呢! 从候车室高大的落地长窗朝外看,车站月台上的这一幕,穆勉之尽收眼底。 个婊子养的哦,就这四个人,有两个是老子下的种,是老子的骨血,有两个跟老子睡过瞌睡。你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唦,硬像是演三国演义呀!这都是冇得当家男人的坏处。要是有个当家作主的男将在跟前,他们何至于像这样一盘散沙,完全冇得主心骨的样子咧!想起来,老子还是蛮遭孽的呀,那两个女人,虽然不是老子正而八经的婆娘,这两个伢,是老子一点假都不掺的后人咧!自己的伢,年轻幼小的就要出远门,老子这个当爹的,只能站得远远的,不能拢去跟儿子说两句话!为他朝广州汇钱去,还只能阴着,像做小偷样的!个把妈日的,要是刘宗祥突然死了,晓得有几好噢!哎呀,真还莫说咧,无爹管的伢天照应哪,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你看咯,两个伢都长得几灵醒咯! 穆勉之挠挠头皮,挠下几根短发,其中有两根,已经灰白了。 火车头烟囱旁边,一股乳白色的蒸汽,从汽笛管道口笔直地朝上冲,冲得不高,但是力道遒劲——汽笛拉响了。穆勉之哈了一口气。哈得有些夸张。也有一股乳白色的气散出。是散出,不是冒出,更不是冲出。 几个匆匆赶车的人,脚步杂沓地从身边跑过,候车室地上带起一蓬烟尘。 “这要几大的劲才能冲得这样响哦!凡事,还是要劲足哇,劲足,才能叫得响哦,才能叫得比别个都响些,才能把别个的叫声压下去!” 看看火车头上冲出的劲道十足的蒸汽,看看自己哈出的软绵绵的水汽,看看地上腾起的浑浊的烟尘,穆勉之忽然生出与暗地送儿子完全不相干的感慨。 第七章 1924年——刘宗祥 穆勉之 张腊狗 天黑得像被熏了几十年的锅底,厚且重。 “个把妈,怎么这黑的天色呀!从来都冇看到有这样子黑的天咧!”张腊狗惊惊惶惶的,朝里屋瞄几眼,又神经质地朝窗户外头瞄。屋里的灯光,把屋里倒是染得一片亮堂,但灯光就是撕不破户外厚厚的黑暗,仿佛一接触到窗户外头的黑暗,灯光就被弹了回来。黑暗和光明截然分明,没有过渡,没有相互的渗透,使屋子里的人产生被严丝合缝黑暗包裹着的恐怖感。 里屋传出声声呻唤,每一声都撕扯张腊狗的心。他像一头蒙着眼睛转的驴,在外间不停地转,转出惯性来了,自己也不晓得停下来,也没有人提醒他,叫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转了。其实,可以提醒他的人就站在旁边,但是,站在旁边的荒货,心里着急,却不敢作声。 这不是别的事情。这是黄素珍生孩子,是为荒货的主子生孩子。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从心里说,张腊狗既关心大人,也关心小伢。他默默祈祷,大人小伢平安。现在,张腊狗等待自己的孩子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等了多少年哪,就是盼着有个自己的伢!如果要问张腊狗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伢,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很明白的事,有伢也好无伢也好,该么样过还是么样过,也不会有哪里疼哪里痒。问题是,总有人指戳背脊骨。什么做多了坏事,断子绝孙咯;什么祖上没有积德,该这家人家断香火咯。 张腊狗虽然没有听到人家说,但从一些异样的眼神里头,他晓得人家在后头指指戳戳。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人家又没有当着你的面说,难道还能把人家的舌头割下来不成! 内心深处,张腊狗很在乎有没有自己亲生的伢。老娘讨饭把他养大,到自己这里,把一门香火断了,也的确是天大的不孝。 “处长,是不是送到医院里去呀,您家?听说,现在医院里头弄这样的事很内行咧,您家!” 荒货心里很着急。荒货主要是心疼他的顶头上司。贴身保镖,掌握着主人的性命,也体现了主人对自己的信任。 “来不来得及哦?”张腊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有限。 “……” 尽管武艺高强,枪法准确,对这样的问题,荒货并不比他的处长多点什么主意,主要是想为处长分忧,才插了一句嘴。张腊狗却认真了,朝荒货瞄,眼神明显流露出求救的内容。 “你么样像匹瞎眼驴子样的呀,有精神,原先忙些么事去了呀!不要紧,快了,快了……唉,遭孽哟,儿奔生,娘奔死哦,奔的奔生,奔的奔死哟!” 张腊狗的娘曾是这一带的接生婆,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又没有力气,就请了个接生婆,她在旁边作指导。可能是真的没什么危险了,她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出来了,口里嘟嘟哝哝的。 “你听,你听,嘿嗨,个杂种,出来了!嚯嚯,好大的喉咙哦,兴许是个胩里带把的咧!” 老娘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齿了,说话不关风,但耳朵还灵光,凭经验,她听出里屋生了个儿子伢。 “唉,总算是生下来了!” 张腊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朝老娘似蛛网蒙面皱巴巴的脸上看了又看,顿时又生出许多感慨:哎嗨,人哪,真是怪呀,一生下来,为么事非要哭咧?也是的,兴许咧,这个世界蛮多苦处,人人都不想来,不来又身不由己。说穿了,都是自己的娘老子快活了一盘,就把个不想来的性命押送到这世界上来了。来了之后咧,又不想走,死乞白赖地也要混个几十年。得了病,疼得不得了,还不想走,还要这里请先生,那里去抓药,花不晓得几多冤枉钱,最后,还是免不了脚一蹬眼睛一闭,么样来的还是么样去! “老太太,先生哪,您家们看咯,看咯!是个胩里挟雀雀的咧,您家!” 看来,这个接生婆手脚很麻利,连洗带打包,都搞得清清爽爽的。 “哎呀,您家看咯,您家包得这样严严的,我么样看得到是不是个挟雀雀的咧? 您家咧,打开来看一下子唦……哦,算了,算了,冷,冷!您家看,我个老瞎子婆,都喜欢糊涂了……糊……糊……涂……” 张腊狗的老娘说着说着,就逐渐不成句子了。开始,张腊狗和荒货都没有注意,还是接生婆心细,她朝老太太瞟了一眼:“哎呀,太婆,太婆呃,您家是么样了哇?” 张腊狗一惊,把眼光从伢的脸上移开,就看到老娘像腾空了内容的口袋,软耷耷地往地上溜。他想伸手去扶,却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仲春时节,天气就很有些燥热了。不晓得那里的柳树,把轻轻佻佻的柳絮零零碎碎地撒在空中,沾人的衣服贴人的面。 这也是汉口季节的恼人处。没有明显的春天,连柳絮都只能在春和夏的夹缝中播撒春的情绪。这有违繁延之道,也让汉口人无法形成对春的深刻理解,因而也无法调动对明媚春天的想象和眷恋。 由吴二苕陪着,刘宗祥到模范住宅区的建筑工地转了一圈。早已清理得平平整整偌大的一片旷地,有些地方长了齐膝深的荒草,有些地方被人搭起了形状各异的棚屋。原先挖作地基的地沟,现在成了积蓄污水的明沟。 “我的个老天,还真的成了又一个棚户区咧!” 刘宗祥用手在眼前挥了挥,驱赶撞到脸上的细小蠓子。连深呼吸都不敢。刚才,可能是有两个比芝麻还细的蠓子钻进鼻孔里去了,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口里反而吸进了好几个蠓子。空中飘着的,已经不仅是柳絮了。 吴二苕默不作声地跟着刘宗祥。他不清楚老板到这停工了一段时间的工地来搞么事。他也不清楚前几个月才上马的工程,为么事就突然冷清了,而且,仿佛在一夜之间,这里就被人占领了。 “世界上遭孽的人还是蛮多的咧!看咯,晓得有几多人还冇得房子住噢!比一下这些人,老子真是在天堂里头哇!” 吴二苕颇多感慨。他朝他的老板瞄了一眼。他很满足。由于满足而产生更多善良的同情,由于满足而感激给他带来满足的人。 “你打听了没有,这些棚屋,是哪些人搭的,是哪些人在住呀?” 刘宗祥曾托吴二苕了解过。不打招呼就在他的地皮上安营扎寨,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问了的哟,您家,都是当时开工在这里做的民工。”吴二苕是问一答一,绝不多话的。照说,他还有蛮多话要说。比如,这些人蛮遭孽,他们都是作了蛮大的指望到这里来的。突然一停工,这些人里头,蛮多连回乡的盘嚼都冇得了,只有在汉口流浪,等待这块工程再开工。但是,这些话,怎么能由他二苕口里说出来呢! “噢,哦。”刘宗祥意义不明地哦了两声,算是接了腔,“咿,你闻到冇,像是有鸦片烟的味道咧?你看,那个长得像猴子的人,你认得啵?”虽然不敢用劲吸气,刘宗祥还是闻到空气中浮着的鸦片烟味。 “嗯,是的呀,您家,是鸦片的味道。一个个穷得只剩卵子敲胯子,还要吃鸦片!” 吴二苕一向痛恶吃喝嫖赌一类恶习,尤其见不得抽鸦片。在吴二苕看来,抽鸦片费钱财,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抵不住。更坏的是,鸦片这东西,硬是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抽得形同厉鬼,抽得无了廉耻,比畜生都不如。 “噢,您家是说那个刚从这边穿过去的家伙哇,噢,对了,他是穆勉之手下的人,您家一说猴子,就提醒我记起来了,他就叫孙猴子!姓穆的,肯定把他的鸦片生意做到这里来了!晓得有几缺德哦,这里连一片瓦都还冇看到,他就把黑生意搞进来了!” 毕竟算是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对于像孙厚志这样“闯码头”吃混饭而且吃出了点名头的人,吴二苕还是很认识一些的。吴二苕不晓得孙厚志是孙猴子的大号,只晓得这人叫孙猴子。 吴二苕还没说完,刘宗祥的眉头就打了结。 刘宗祥心里的确蒙上了一层忧虑。 经过层层打点,塞坨子——暗里朝有所求的人荷包里塞银钱,请客送礼,好容易才通过督军府小鬼大鬼的关节,把公文送到了栾督军的案头;又用纯度很高的鸦片烟和哗哗响的银洋开路,让栾督军的笔在公文上画了圈圈。刚刚一边叫民工平整场子,一边备料,哪晓得市面上突然银根紧缩,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市面上没有了可供周转的现金!一出现这种很反常的现象,刘宗祥不假思索地命令整个工程停下来。 汉口一大半银号都倒闭了。就像深秋时节,昨天傍晚还黄爽爽金灿灿满目金秋悦目的景,一夜老北风,早上启户一看,满世界的树都只剩下丑陋的秃秃的杈桠。 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刘宗祥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当初,为划拨建造模范住宅区的补贴款,除了大鬼小鬼不动声色地要刘老板往他们荷包里塞钱之外,明面上,当局也不是没有条 4ef6." >件的:1.保证质量,补贴款要用在工程上;2.按期完工;3.不得克扣民工钱粮,以至引起民怨。别的都是鬼扯羊腿的鬼话,到时嘴巴一张皮的事。唯独这引起民怨,刘宗祥不敢大意。就是因为不敢马虎,刘宗祥一时没有遣散这些民工。要是穆勉之真的把鸦片生意这么早就做到民工里头来了,他刘宗祥就是想让工程上马,另外换一批民工,都会遇到麻烦。上了瘾的鸦片鬼,死都不怕,怎么可能听任你说遣散就遣散呢?到时候,还不像一坨稀屎,生生地糊在工程承包人身上!穆勉之这家伙,真正是可恶,出这样的一道难题来考我!刘宗祥从空气中浓郁的鸦片烟味里,品出了穆勉之的阴险。 “嗨,这还真是一道坎子咧!那个姓栾的督军,一手刚把补贴款给了我,一手又在汉口筹集军饷,指名道姓要我出大头。吓得一汉口的商家都像乌龟样地缩了颈子,外头的商家也不敢往汉口发货了,连钱皮子都收不回来,哪个还敢把东西往水里头丢呢?看吧,市面上连周转的现金都冇得了!汉口这边的穆勉之,又用釜底抽薪的bbr>计谋动我的心思!看来,要赶快想法子,小洞不补,转眼破到一尺五……” 听了刘宗祥的建议,周伯年花白的眉梢朝上挑了挑,复又把纸煤子凑近瘪瘪的嘴边,噗噗地连吹了四五下。 “嗯,哼哼?您家看,到处都湿不拉叽的,这天道,这天道,潮得哟,潮得连纸煤子都吹不着了!” 候在一边的仆人,也许太熟悉主人的性子,晓得并不是天道不好,空气潮湿,影响到纸煤子吹不燃。本来就红通通的纸煤子,与天道有何相干咧!仆人并没有拢来帮忙的意思,木木然站在一边,眼珠子跟死鱼眼珠差不多,似无可奈何地被拉到戏园子里,迫着看那看了一百遍的折子戏。 周伯年终于还是把纸煤子吹着了。纸煤子上游出懒懒的一团火。他佝下腰,微微低下花白的头,认真地吸他的水烟。瘪嘴因含着水烟枪而顿时有些饱满的意思了,深凹的两颊,吸的时候,显出了更深的阴影。这时候,周伯年吸水烟的神态,很像一个潜心的品箫人,陶醉在他自度的一支什么曲子里。 刘宗祥也配合得很好。此时的刘宗祥,绝对是一个知音的形象。一杯盖碗茶,时不时地端起复放下。端起来,揭开盖子,用盖子抿一抿,把茶杯送到嘴边沾一沾,又盖上,放回茶几。这一套动作,舒缓而优雅,似品茗,亦似欣赏周伯年制造的无声音乐。 周伯年的会昌钱庄,是汉口为数不多没有倒闭的华资银号之一。作为真正的生意人,周伯年是应该让他的钱庄倒闭的,但作为汉口华商总会的会长,周伯年不得不苦苦地支撑局面。莫看周伯年天生一副不逗人喜欢的脸相,但经商盘钱大半辈子,总是跟洋人比狠较劲。汉口人历次和洋商洋人起冲突,周伯年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出钱出力出面子。前几天的挤兑风潮,周伯年左右支绌,终于挺过来了。 现在,面对市面上现金极度短缺的困境,周伯年一时无法可想。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汉口的商务活动将由暂时的萧条,发展成整个的瘫痪。钱庄运作和其他商务活动是互为依存的。其他商务活动停止了,钱庄银行实际上也就等于死了。 钱是用的,水的流的。这话是不错的。今天刘宗祥的来访,并不稀罕。让周伯年心动的是刘宗祥带来的主意。 “刘老弟,您家看准了,省里头愿意出面,为发行暂时性银票做担保?” 周伯年终于把水烟枪从嘴里抽了出来。 见主人开了口,仆人上前一步,从他老人家手上把烟具接了过去。看来,仆人对这一套程序太熟悉了,就像是看到角儿从台上下来了,他即刻就晓得该换上一套什么样的行头,是唱刀马旦扎长靠呢,还是唱青衣敷头面。 刘宗祥出的主意是,请省政府官钱局担保,让汉口华商总会发行一种暂时代替现金的银票。看来,周伯年是被这个想法迷住了。渡过难关,用真正的现金收回这些银票,周伯年是有把握的。只是,要让汉口的商家都认同这种银票,并且还要让与汉口有商务往来的外埠商人和在汉的外国洋行、银行都接受这一暂时举措,周伯年就没有把握了。刘宗祥提出让官钱局出面担保的办法,是个办法。要是官钱局真的同意这样办,这种地方区域性的银票,就有了流通的威信。 “依我的猜度,官钱局是可以答应的。实际上,这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呀。您家肯定晓得,我们在汉口害的病,他们在省城不是一样疼?他们钱库里头也冇得现钱了哇,您家!” 汉口开埠以来,市面上流通的货币颇为复杂。先是宝银和制钱,接着是改银为元,加上钱庄的号票和银行的银票,都是可以流通的货币。 宝银也叫银元宝,因铸成马蹄形,又叫马蹄银。汉口通用过的银两有元宝、中锭和小锞三种。元宝每个重约50两,中锭每锭约重10两,小锞重约5两。其实,作为货币,银两虽然相当稳定,但作为现金,却极不便于流通。加上品类复杂,成色优少劣多换算起来就相当麻烦。于是就有了改银锭为银元的变化。和宝银相对应的是制钱。这是一种外圆内有方孔的铜钱,每枚为一文,每一千枚这样的“孔方兄”为一串,可折银一两。改宝银为银元之后,制钱也就改为中间没有孔的铜元了。周伯年刘宗祥们这时候的铜元,分为“当二十”和“当十”两种,意思是,“当二十”的每50枚换一块银元,“当十”的自然就是100枚值一块银元了。 这改银为元,本是货币流通领域里一次很有意义的革命。但正如很多好的政策出来,马上就会出现与之对抗或与之周旋的对策一样,开始,铜元还铸造得很规矩:紫铜95%、白铅5%,“当二十”重4钱,“当十”的重2钱。后来,又把“当二十”和“当十”的铜元改成“2分铜币”和“1分铜币”,成色为铜95%、锡4%、铅1%,重量分别为2钱8分和1钱8分。紧接着,铜元是越铸越薄,重量越来越轻。到栾耀祖任湖北督军的时候,除了隔三差五地用各种税和军饷的名目就地搜刮之外,他老人家又叫他的军队,把汉口的优质铜元运到外地,改铸成又轻又薄的铜元返销汉口,换取银元。这样一来,铜元和银元的比价越来越拉开距离。到刘宗祥和周伯年这两位汉口巨商坐在一起商讨对付金融危机对策的时候,汉口铜元与银元的比价,已经又从年初的2040文兑一块银元,到年底跌至2600文换一块银元了。 周伯年眼下要对付的,就是这2040枚铜元兑换一块银元的局面,也就是说,市面上所谓的没有现金,就是没有了银元,而劣质铜元到处都是。试想,谁愿意把银元拿出来,与已经变成黄铜皮子的铜元兑换呢?要稳定汉口的商务经营活动,发行一种由官方金融机构作后台的银票,的确迫在眉睫。 “宗祥老弟,您家干脆把主意出到底,您家说说看,这种票子,总不能就叫‘银票’吧?您家说咧?”周伯年不再犹豫了。 起初,周伯年还是很有些犹豫的。他并不怀疑这个主意的价值。盘钱盘了快一辈子了,什么主意有多高的含金量,他周伯年不用眼睛看,就是用鼻子一闻,也能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来。他是想弄清楚刘宗祥出这个主意的目的。这个脚踏两只船的人物,心眼太细,账算得太精,城府也越来越深了。他周伯年现在不比当年那么年轻,不像当年那样头脑活泛了,而刘宗祥,恰是如日中天的时光。他周伯年一向有自知之明,不能在垂暮之年,在这条河里翻了船。 “周公噢,您家真是客气呀,生姜还是老的辣么,您家再吸一锅水烟,世界上有么主意想不出来?您家莫笑话我!我出这个主意,也是被逼得实在冇得法子了,您家晓得,我刚开工冇得好久的工程,一直停到现在呀,您家!” 这番话,刘宗祥把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他委婉地点出了,他早就看出了周伯年开始的怀疑心态,同时,也把自己目前的窘况坦然地说了出来。这等于是向对手暴露自己的弱点,在对方听来,这当然是亲近和信任的表示。其实,这是以弱示人的战术,最能麻痹对手,争取进攻时机。 “哎呀,老弟呀,莫再把高帽子给我戴了哇,老朽的颈子细得像签子了,承不起了哇,您家!”周伯年何许人也,岂有听不出刘宗祥弦外之音的。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和出主意的刘宗祥,的确没有利害冲突,也就乐得装装糊涂。 “既然您家这样瞧得起我,我也就不揣冒昧了。”看看该说的场面话都说清楚了,刘宗祥也就轻松了。“您家看,能不能就叫‘维持券’?取暂时维持,指日形势可看好的意思。也让持券人增强对日后兑换的信心。另外咧,还要强调,这维持券还不是轻易谁都能领取进入流通的,凡到汉口总商会领取进入流通的,必须向商会出示财产抵押证明。这样……” “哟嚯嚯,刘老板哪,看来,您家该改行了哇,您家要是盘证券,盘钱庄银行的生意,我不早就饿死了?” 周伯年的话,虽然是开玩笑,口气中却透出几许廉颇老矣的苍凉。 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能够从床上爬起来,真是个奇迹。 “个把妈,我们的老六噢,命生得有几硬咯!”看着毛芋头走出去,穆勉之嘟嘟哝哝对孙猴子说。 “嗨,大哥哟,老六他您家不光是蛮活鲜,还随么事都跟先前一样咧,您家!” 孙猴子对他们老六顽强的生命力,也极为赞赏。孙猴子打心底不喜欢毛芋头好色贪淫的性子。但他晓得,一个山寨的弟兄,各人有各人的爱好,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像他孙猴子喜欢吃点合口味的东西一样,各人所好,不好勉强。再说,能够在女人身上用力气,也是男人的本事。只不过,他孙猴子不喜欢搞那个事情而已。 直到现在快四十岁了,孙猴子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女色。只有他自己晓得,他不是没有这种能力,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欲望。就是不喜欢。这不喜欢的缘由,可能和他的出生有关。 穆勉之的叔叔,是孙猴子的收养人。在孙猴子稍大一些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常拿孙猴子父亲的不争气来教育他:“伢咯,你要争气呀,你的个爹,就是不争气唦,吃鸦片,吃得家也不要了,最后连自己都不晓得吃到哪里去了!直到如今,也冇看到他咧,还不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罢咧!只是你的娘遭孽呀!可惜呀,你连个报答你娘的机会都冇得了哇!真是几遭孽噢,就在这街上生的你呀!生你的时候,血啊,把这门口铺路的石头都染红了哇!自己快死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你把脐带咬断哪!” 无论穆老爷子如何说,孙猴子对父亲也产生不了任何爱和恨的感觉。只是,娘的形象,一天天在他头脑里清晰神圣起来。成年之后,他觉得自己是那个不争气父亲的化身,背负着前世的孽债,要用这一辈子来偿还。别的男人如何,他孙猴子管不着,他自己,这一辈子不能挨女人。在孙猴子心里,女人是悲苦的化身,女人为他这条命,把血流干了,他不能让女人再流血!如果他的穆大哥叫他孙猴子子杀人,他不会皱眉头,但他肯定不会去杀女人。 “老六哦,你真是有狠哪!” 这句话孙猴子是在心里说的。他晓得,这句没说出来的话,挖苦的成分多,赞叹的成分少。 孙猴子的这句话,是有缘由的。 那还是前几天的事。孙猴子记得,也就是老六从医院出来冇得好久吧,孙猴子在一条小巷深处吃枯炒牛肉米粉。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这条巷子里一家卖的炒米粉,别有风味,名字也新鲜,枯炒米粉!孙猴子七弯八拐地找进来了。巷子的名字忘记了,这枯炒米粉还真是味道独特。瘦牛肉嫩得像是生的,白生生的米粉,外头焦香焦香的,一嚼开,柔绵绵的,还冇来得及回味,就化开了。这深这窄的个鬼鸡肠巷子,怎么藏有这好吃的东西!也怪,吃的人还不少,也不晓得名声是么样传出来的,也不晓得这狗日的是么样弄出这>种味道来的!孙猴子舔舔油汪汪的嘴巴,一肚子的舒服,一脑壳的赞叹。他抬起脑壳,朝显得很悠闲的店主人瞄了瞄。就是这一瞄,孙猴子连带看到了毛芋头。毛芋头正朝对门一处宅子进。 “老板,你这对门,是个么人家哪?”老六才从医院出来不几天,就到处跑,担心他再出点什么事,孙猴子问一问,也是出于关心。 “么人家?您家是真的不晓得咧,还是装马虎哟,先生?”炒枯粉的话闪闪铄铄,颇为暧昧。 “个把妈,你是个么板眼哪?老子好声好气地问你,是向你请教唦。么样像冇长口条样的呀!老子晓得,老子要晓得还问你么?老子未必发了屁眼疯?” 孙猴子是个急性子,见不得人家跟他兜圈子。他和颜悦色的问话,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让他很是恼火。 “噢,哎哟,您家,好大的火气呀您家!我是当您家想进去,又不好意思,装马虎明知故问,看来您家是真不晓得。算了,您家莫烦……” “你看你,看你,还说叫人莫烦,你又说了这半天,半句沾边的话都冇得!”也难怪孙猴子发烦,卖粉的是有些嘀哆。 “哎呀,说请您家莫烦,您家还是烦了。这是婊子……” “么唦!你个杂种,敢骂老子!活厌了啵!”孙猴子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袖子一捋,就要发作。 “呀,呀呀,您家,我哪里是骂您家唦,我是告诉您家,对门是一家婊子行噢,您家!” “噢,噫?这种地方,他您家还跑来,搞么事呢?” 孙猴子没有坐下来,他呆了一下。他实在不明白,胩里冇得根的老六,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么事。 依然紫竹苑,依然红纱灯。 红纱灯下,还是那副颇堪玩味的对联: 进来的都是硬汉,不想出去;出去的无非阿物,还思进来。 人世沧桑,世事更迭,物是人非,物非人亦非。紫竹巷巷名依旧,紫竹苑粉香依旧。当年的鸨妈死于辛亥年那场大火,当年的陶苏成了今天的鸨儿。时代进步了,这烟花行也需要上档次,鸨儿年轻化、知识化,使得紫竹苑上了新台阶,把极污浊的脂粉地建设得极雅致,现出了卑污中的辉煌。 陶苏亲自迎接了孙猴子。看得出来,这先生是位生手。一进门,一副极不习惯极不自然的样子。熟络的嫖客绝对不是这样子的。个中老手,进到这里,如果想多盘桓一阵子,往往是不慌不忙地点些酒菜,不温不火地和婊子撩拨盘弄,到得酒也酣了,情也浓了,再成其好事。一来就上床的老手也不少。他们又是另一种做派:进门先问价钱,多不说话,钱往鸨儿手里一拍,人往婊子身上一匍,三下两下,事儿毕了,裤子往起一笼,随手塞两个枕头钱,连话都省了。 “先生,您家?”也不是乐不思蜀,也不是因为有瘾,仅仅是服从命运。柔柔顺顺地服从命运,让昔日的陶苏风采如昔。过细看,岁月的痕迹还在,只是少了些憔悴,多了些儿丰润。 “冇得么事,随便走一走,么样,走不走得唦?”遮掩短处的最好办法,就是耍横行蛮。任何时代任何外行或半瓢水的专家,都惯用这一战术。孙猴子没有嫖客的经验,却有街混混的蛮横,用起来就毫不费力。 “么样不可以走咧,您家,只要您家有精神,随您家么样走都可得。只是咧,小女子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唦您家,要是您家不嫌弃咧,您家,就让小女子跟您家泡一杯茶,让您家坐着喝了,歇一歇,您家再慢慢地在这里转。” 不能说阅尽人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一套以柔克刚的本事,陶苏完全可以算作师傅了。 “噢,茶?好,茶,噢,算了,要个么茶唦,就是想随便转一转。”果然,孙猴子硬不起来了。陶苏的这行本事就有这般狠处,恁您家是金刚钻,只要您家入得来,三盘两弄,也要叫您家化成绕指柔。“噢,哦,顺便打听一个人,就是刚才进来的,嗯,就是,嗯,脑壳上不么样光溜的……” “哦,晓得了,您家么,是访友哇,怪不得哪,您家一进来,就像是找人的相咧。”不管对方千般变化,陶苏总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温柔软款。她相信,这是百试不爽的良方。她相信,杀人,不一定要用利器。尽管孙猴子一再声明不要茶,她还是从小丫头手上接过一杯茶,顺手从胸口大襟处抽出一块手绢,带出一缕半缕不着痕迹的香,象征性地在杯口沿一揩。“先生哪,您家访友么,这是个大好事咧,重友情,讲义气,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咧!就是咧,大着胆子说一句您家不喜欢听的话,我们这个行当哦,进来的客人,都有个忌讳咧您家,就是不喜欢别个晓得他您家们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的呀您家!” “喔,也是,也是,这种地方,是有些怪名堂的。”孙猴子已被陶苏这些不经意的虚套子盘得眼花缭乱了,刚坐下,坐不住,又站起来,想起钱是万能的,赶忙摸出一叠银元来,朝桌子上一摞,“您家莫吓不过,我说的这个人,是我的个朋友,我看到他您家进来的,就跟了进来。您家也看得出来,我不是这林子里的雀子,只是觉得蛮稀奇,想看他您家是么样在玩。” 孙猴子的话说得很坦白,但他所提的要求,却是皮肉行中的大忌。试想想吧,谁在搞那种事的时候,喜欢有个不相干的人在一边参观呢?虽是花钱买的一时片刻的欢愉,毕竟这一时片刻是属于自己的,而且,这是好参观的么!陶苏很为难。 她朝孙猴子脸上扫了一眼,眼光就停在那一摞白晃晃的银元上了。眼前这个貌似猢狲的人,很难猜测身份。其貌不扬,衣着一般,随便一出手,就是一大把钱。 观神态,是个随时都能大喜大怒的。算了,不惹这样的财神为好。 “有冇得空房?” 从楼上下来,孙猴子杵头杵脑地问陶苏。 陶苏又朝他扫了一眼,发现孙猴子脸上红白不定。 “么样回事?这个瘦猴子像是发作了样的咧!猴杂种,蛮贼的咧,刚才还冇看出来,他您家先饱眼福,再饱肚福,两趟的钱一趟用!”一想到自己居然被这猢狲样的人愚弄,陶苏比什么都不舒服。她愣在那里,好一阵不想回答孙猴子关于空房的提问。 “我问您家,有冇得空房!”哗啷啷一阵响,孙猴子又在桌子上摊出一排银元。 这回他不是在问,而是在命令了。 “有哇有哇,您家!您家看咯,人还是老了,不中神了,耳朵也不行了咧,脑壳也爱打岔。您家跟我来,跟我来!”生意终归是生意。生意人的根本目的是赚钱。你可以不喜欢甚至讨厌某个人,但这个人如果是你的生意对象,你得把你的不喜欢或讨厌收起来,规规矩矩和他做生意。 “这个房,您家看可不可得?您家稍微坐一下子,我去叫个姑娘来……” “慢,慢,还请个么姑娘唦!就你陪我!” 真是说变脸就变脸。孙猴子的瘦猴脸一垮,凶兮兮的。陶苏并不晓得,这是孙猴子用来遮掩他心慌意乱的挡箭牌。 刚才看到的一幕,的确没办法叫他不心慌。 大汗淋漓两截光溜溜的肉身,在床上拼命。一根根肋骨都像是抹了桐油一样的身子,是老六毛芋头。他像实土筑夯样地在一堆白生生的肉上一下一下地揰,随着身子的节奏,一只手握根红不红黄不黄的什么家伙,身子底下的那摊肉在拼命地挣扎,似乎还想张口呼喊,但毛芋头的另一只手,早早就把那口堵住了! 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孙猴子是晓得这句吃经的。这就是他急急慌慌把陶苏放倒在床上的原因。 好久都没有这种做游戏的感觉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但和小孩子做游戏,就有一种责任感和庄严感了。不能把和孩子做游戏当欺哄孩子的机会。孩子们太尊重游戏规则了,孩子们太把游戏当人生了。你如果稍微漫不经心,都可能构成对他们的亵渎。这个猴子样男人的做派,完全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被压在孙猴子身子底下的陶苏,刚偷偷涌上笑来,就蓦地打住了。 这算是在做什么呢?没有征求同意也还罢了,怎么连衣服都不脱,就把人摁到床上了呢?就这么摁着,两只手咧,像进屋行窃担心碰上主人回来的偷儿,急急慌慌,没有固定的目标,东摸西掭……哎哟,如今,像他这样的有钱的主子,居然还是个冇开过荤的童男子么?真是怪呀! “先……生,唉哟,您……家……这是做……么事唦……” 昏昏糊糊懵懵懂懂中,孙猴子发现自己第一次这样虚心,他所有的下意识,都在呼唤这陌生的教育和引导。他真心诚意地听从教练的摆布。他像一名初次走上演武场的新兵,身强力壮,却笨手笨脚。既然来当兵,就别无选择。他挺着一支长矛,由教练扳着,校正着突刺的方向。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笨,甚至还很有悟性。他已经能领会教练的暗示了。无论力度深度,火候节奏,都拿捏得准了,甚至,还有了心得! “跟我出去!哦?么时候?我带花轿来接咧!” 孙猴子没有和陶苏商量的意思,甚至连等陶苏回答的必要都没有,就仰躺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个把妈,几遭孽哟,老六哇!” 穆勉之发觉,近来,他的老五兄弟显得神清气爽。 在他穆勉之眼里,孙猴子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快活的表情。这个长得像猴子的贴心兄弟,除了喜欢吃点喝点,图个嘴巴快活肚子鼓之外,过的是近乎清教徒的生活。 吃一点喝一点,死了棺材睡薄点。这是苕做苕睡苦力人的梦想,对于在江湖上混出了些名堂的我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不是整日的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吃的毕竟是有今日无明日的险饭,得快活且快活,才是这一道江湖人的本色。 像孙老五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像个蔫苦瓜,一大堆钱不晓得拿去嫖赌逍遥,算个么活法咧!这就对了,你看,印堂都有亮色了,不晓得是主财还是主色?照说与财无关。老五不愁财,我穆勉之的财不就是他的财么!主色?那倒真是新鲜咧。未必我们的老五兄弟真的动了凡心?是哪个雌儿有这样开山化石的本事呵? 对比孙猴子看毛芋头,穆勉之的额头上就堆起了纹路。最近这些时,这个胩里轻松了的兄弟,还是像过去一样地不安生,成天见不到个人影子。看他吃了大亏遭了大孽,穆勉之没有分派任何具体的事情叫毛芋头做。 “随他罢,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多活动对他有益处。”穆勉之这样想着,口里就说了出来——“老六哇,这些时好些冇?想不想把您家原先管的事接过去?不勉强,想动的话咧,就动一动。” “大哥,我看就算了,孙五哥搞得蛮好,里里外外就让他您家搞算了。我咧,连鸡巴也只剩个桩子,顶多就只算得是半个人,作不得么指望的。不是兄弟不听话,您家不晓得,胩里冇得那一套家什,人就是差多了哇!要是有个么临时的事情咧,我去顶一下还是可得的。您家说咧?” 虽然损了肉身,毛芋头的精神头还没怎么受损。说话还是那样直来直去,也不避个什么忌讳。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从肉身子上动手脚,还是不行的。 “好,也好,”穆勉之放心了。一个人把鸡巴玩掉了,尚且有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眼下正有一件临时的事情。么事?我想请您家到既济水电公司后头的棚户里去做点善事。那里的一些人都是住的蛮遭孽的棚子,您家去,把我们山寨的钱拿一些去,放点款子把他们,放的款子只能用来盖房子,就在原地盖起砖瓦房子来。” “呀,大哥,您家这不是把银子往水里头丢?那些人,遭孽是遭孽,您家把钱借把他们,他们哪里还得起呀,您家!就是把他们的命拿来抵,也值不了几个钱唦您家!我也是瞎说咯,不晓得您家心里是么样盘算的。我只晓得您家要是把钱借把他们了,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开始,孙猴子没有集中注意力,听到后来,他把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穆大哥是不是病了,在发烧啵? 一向性急的毛芋头反倒显得很平静,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态。他表情木讷地听着,似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嘿嘿,老五兄弟呀,这您家就有所不知了哇!冇得钱还怕么事咧,还有房子在唦!房子总是一时半时烂不了的唦。”穆勉之的手朝早就搁在桌子上的茶杯摸去,摸到一手的凉。 站在一边的用人,赶忙上前换了一道茶:“我想,天道有些热了,怕您家喜欢喝点凉的。” “再说咧,那地皮,又是刘宗祥的,这不是又有皮扯么?” “五哥,您家么样不多转几下肠子咧?大哥要的就是有这个皮来扯唦,您家!” 毛芋头冷不丁地插进来一句,算是把穆勉之“做善事”的目的点清白了。 “噫!老六底下少了一样东西,高头倒是多了好些活泛!”穆勉之朝毛芋头投去一瞥。这一瞥,内容很丰富。 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这段时间特别忙。 先是着急黄素珍生伢难产,接着就是为老娘办丧事。老娘还冇入土为安,街上又接二连三地出乱事。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养巧巧,巧到一堆来了。有几烦人咯!” 第一桩巧事,出在老娘出殡前的祭奠仪式上。 不管真感情假把戏,汉口各界该送祭祝的,都礼数周到,一切如仪。老娘快八十岁的人了,这种年纪能走得这样洒脱,不仅是她自己的福气,也是张腊狗的运气。张腊狗的确是把老娘的丧事当喜事办的。灵堂设在汉口大旅馆的一楼,凡送祭祝的都被请到一楼另一头的大厅入席。酒席是真正的流水席,随到随开,开了一拨又一拨。张腊狗对操办的人说得很明白,莫省钱,只图个热闹。么样热闹么样办。 开始有几个叫花子在灵堂周围晃,没有引起注意。后来就有几个穷家帮的人进了开流水席的厅堂。接引人开始也给打发,看看来的多了,引起了注意,也就为他们专门设了席面,凡穷家帮的人进来,都顺着在这个席面上吃喝。这样的安排,果然是得体,穷家帮的叫花子们轮流上席,确是相安无事。 “为本帮老前辈送行哪——!” 临到发丧了,随着一声悠长的呼喝,灵堂涌进老大一群叫花子。这些穷家帮的弟子们,衣冠服饰五花八门,高矮胖瘦自是不等,且不去说它,一张张仿佛八百年没洗的花脸壳,都还不算吓人,只是为首苕大块头的叫花子擎的一副挽幛,真是让有头有脸的祭客们开了眼界——我们的老前辈死了,鹤驾不远您家的穷家帮来了,残羹有礼张腊狗陡然呆了。 这算是么事呢!这不是在给老子做招牌么:快来看哪,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原来是叫花子养的呀!快来看哪,张腊狗的姆妈,是个讨饭婆咯! 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憋气的呢?人家把屎抹在你的脸上,你还不好发作!你要是真的发脾气,人家就会奇怪:你看这个人咯,还是个当官的咧,简直一点肚量都冇得,一点规矩都不懂,连叫花子上门他都要下死手哇! 老娘的丧事办完,张腊狗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没有起来。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去打听是汉口哪一段甲头的人马,敢到他张腊狗的门上来闹事,结果,荒货的一番话,让他放弃了侦察和报复的打算:“处长,您家何必怄真气咧!您家肯定晓得唦,鼓动这些无头无脸遭孽的人到这里来闹一手,无非就是要惹您家怄气唦!这些人,您家就是杀了一百个,也值不了一块银元。您家咧,气怄了,名声也丢了,那才是真正的划不来咧!就这样,完全地不耳它,想出这种心思的人,就一点便宜都占不到!要动手,也是悄没悄的,直接找躲在背后的人物头!” 第二桩事就更加稀巧了:那个一年多前被他割了下身的瘌痢脑壳,被打昏在黄素珍的房间里!黄素珍呢,不晓得为么事也昏在床上,女佣也昏在厨房里。还好,伢还没有出事,只是哭哑了喉咙。 好容易把黄素珍弄醒。据她说,这个瘌痢脑壳的家伙,一冲进来,她就吓昏了,后来发生了么事,她就不晓得了。 女佣醒了之后,就完完全全地苕了,与昏着的唯一区别,就是还晓得眨眼睛,还能够动手动脚,就是不晓得说话听话。 这不是奇事怪事么! 在弄醒瘌痢脑壳之前,张腊狗把这个该死家伙的裤子扯开看了一眼,疤子摞疤子,惨不忍睹。验明了正身,的确是穆勉之手下的老六、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 这婊子养的个杂种哦,不晓得为么事非要跟老子作对哟!真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呀! “处长,反正也冇得哪个晓得,弄死算了。您家把他放了,他也不会感念您家,以后不晓得还要搞出么烦人的花样来!” 荒货的主张不是没有道理。张腊狗朝荒货瞄了又瞄,终于摇了摇脑壳:“算了,就是有么害处,也只那么大。留他一条命吧!只是,要让他长点记性才好。” 这些家务上的烦恼事,还没有处理清白,上峰就下了公文,日本人告状告到衙门来了,说汉口人欺负日本人,砸日本人的窗户玻璃,掀日本商铺的柜台,市面上抵制日本货,商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学生到街上游行,反对日本人。 “个把妈的日本人,也真是讨人嫌!这几年,随比哪个外国的人都难得招呼!老子晓得,哪里是汉口的人搁不得他们唦,是他们这些矮鸡巴东洋人骚不过,要庆祝么占领旅顺大连几多周年。这旅顺大连,也不晓得是哪里的个蛮好的地方?个把妈,也是的,你们在别的地方占了便宜,快活不过,就闷到在屋里喝几杯酒算了咧,还要搞个么庆祝游行。这好,吃了亏啵,就把麻烦推到官府来,让老子吃亏!” 张腊狗愤愤地骂。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转越来气:“荒货哇,你给我跑一趟政府衙门,请个假,就说劳累过度,卧床不起,正在吃药诊治。” “处长,这样好不好哦?”荒货担心处长一时意气用事,丢了前程。 “不要紧的。有么关系?老子又冇出么错,未必害病都不准?吃五谷杂粮,哪个不害病?去,先请个先生来再说。老子要让狗日的东洋矮子多吃些亏,让那些东洋人多尝点汉口人的辣汤辣水!” “不到该闷热的时候,就这么闷热,到了正经该闷热的时候,还不要人的命?我们的汉口到底么样了哇?” 穆勉之装着一肚子的酒,在床上折腾了半晚上,没有睡着。 这一肚子酒都是在孙猴子的婚宴上喝的。 穆勉之自然还认得陶苏。陶苏咧,想来也肯定忘记不了这个穆先生。只不过,现在,陶苏已不再叫陶苏,名字改回去,仍用她十几年前的名字——杜月萱。现在的杜月萱,捧着一壶酒,不停地殷殷相劝:“穆大哥,别个今日喝几多酒,小女子管不了,噢,还是自称弟媳妇啵?您家说咧?您家不会不认这个弟媳妇罢?认?那好,那好,那您家咧,就一定要喝好。听说呀,穆大哥,您家是个读书人咧,我就瞎剥一句咧:劝君多喝几杯酒,出得此门无故人。” 穆勉之晓得,杜月萱这番不晓得几得体的话,在场的弟兄,没有一个真正听得懂。只有他穆勉之懂:烟花女的陶苏已经死了,女学生杜月萱回来了。当年自立女子学堂的女学生杜月萱,因当年穆勉之的一番轻薄,被夫家休弃,被娘家驱逐,流落汉口,寻找穆勉之不得,沦入娼门。眼下的杜月萱,不仅仅是改回了名字,更是一次涅槃。这一切,穆勉之晓得归晓得,滋味却太复杂太黏稠。这一肚子的酒,晃荡晃荡的,晃荡成一脑壳的晕糊:“人咯,真是把妈的顶说不准的哟。这个不简单的杜月萱,和我们的老五,竟然配成了一对!这是不是这世界上顶说不清楚的事咧?” 穆勉之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晕糊中漂浮呢,一阵激烈的捶门声把他唤回来了。 “好苦哇,好苦!”他刚刚来得及品尝口里的苦味,刚歇下来的捶门声又擂鼓也似地响了起来。 “大哥,您家起来呃!” 这是孙猴子的声音。嗯?穆勉之摇摇脑壳,看自己是不是醒着的。这一大早晨的,老五不抱着新婚的娘子睡瞌睡,起这早跑到我这里来敲门拍户的搞么事呀? “大哥,您家起来冇?看哟,老六兄弟怕是不行了咧!” 这一下,穆勉之觉得自己是彻底地醒了。 湖北督军栾耀祖嘴巴一瘪,烟灯上的火苗子就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烟泡上那个细小的眼子里蹿了进去。火苗子好容易才伸直了腰,可栾督军的嘴巴还是没有离开烟枪。他的眼睛虚眯着,肩胛骨朝上耸着,耸得在纺绸衫子下看得清棱棱的胸骨。 牟兴国觉得栾耀祖这个丑陋的动作定格了一千年。他很不耐烦,又不敢把不耐烦形于颜色。屁股下意识地动了动,底下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呻吟。 也许是听到响动,栾督军闭着的眼皮子颤了颤,没有睁开。 其实,栾耀祖已经从虚眯着的眼缝里看到牟兴国的尴尬了。他把嘴唇一撮,上下唇之间留出一条细缝来,轻淡乳白的蓝烟,似有还无地从这条细缝里逸出来,耸着的肩胛骨也开始向下收缩,纺绸衫子下的骨形,也不再清晰。 但是,栾督军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就这么半躺半倚的,像一具骷髅,被人从棺材里搬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成这个模样。 “这个猡日的牟参议,真正是讨人嫌!总是给老子惹麻烦。开个么猡楚兴纺织公司,一些时不发工钱,叫人家做工的喝西北风?猡日的,硬是钻到钱窟眼里头去了。搞得做工的又是请愿又是游行,烦死人!这个猡日的还怪是市面上冇得现钱!这不是明摆着影射老子把钱都弄完了!老子今日要好好地把这猡日的凉一盘!” 本来,牟兴国的楚兴公司闹工潮,已经有一阵子了。由于规模影响都不是很大,再加上牟兴国总说,不是他有意拖欠工钱,是市面上没有现金。没有现金,拿什么发工钱呢。这样的话说多了,栾耀祖就起了戒心,投鼠忌器,不好多说。自他上任以来,除了吃鸦片,就是忙于搜刮钱财。对比他的前任,他有一种紧迫感。 他常想,齐满元刮了几多噢,老家山东的房地产,北京天津的房产工厂店铺,晓得有几多噢!那个猡日的真是一把好手,是个扒钱的好筢子!如今,猡日的躲在天津做寓公,过得不晓得有几滋润。嗯,汉口的那个刘宗祥,送来的鸦片,真是好货。 栾耀祖思维跳动的幅度很大。每当抽足鸦片,他的思想就很活跃。 栾耀祖是在接到汉口商会的报告之后,才下决心召见牟兴国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他给刘宗祥多大的面子。当然,由汉口商会的报告,他想到过刘宗祥,想到过刘宗祥送给他上好的鸦片膏子。最主要的,是他很欣赏汉口商会发行“维持券”的主意。这个主意,既可以解决眼下市面上银根紧、现金周转不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可以把他栾某人从刮地皮的说法中解脱出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听说,这个好主意就是刘宗祥想出来的。这个猡刘老板,脑壳就是灵光。这么好的主意,见猡甩的个牟兴国,身为省府参议,居然到处游说反对。真是可恶! 一想到发行“维持券”的事马上就会办妥,栾督军心里非常轻松。市面上是否活跃,是他栾督军十分关心的事情。田里地里没有长的,老子哪里会有收成呢?偌大一个湖北省,都是老子的田地,汉口是老子的韭菜地。牟兴国反对发行“维持券”,不就等于是铲老子的韭菜挖老子的根么! 栾耀祖又含起了烟枪瘪起了嘴。 牟兴国眼前晃动着这一天的情节。 从英租界出来,又到法租界,受99lib.到的都是礼貌而冷淡的接待。蓝色的绿色的眼珠子,像猫眼睛样慵懒,如果过细品味,这种貌似慵懒的眼睛里,藏的是警惕和怀疑,还有鄙夷和不屑。 在日本租界还有些收获。起码,大亚银行的总经理,亲自接待了他牟参议。 他绝对没有想到,大亚银行的总经理山口太郎会接见他。他也没有想到,一家外国大银行的总经理,长得竟这般猥琐。 山口太郎顶多只有四尺高。四尺高的身子上,栽着个庞大的脑壳,几乎占去了身子的三分之一。脑壳上的五官也相当写意。眉毛就那么一点,眼珠也只那么一点,鼻子也像个蔫蒜头,蔫蒜头下的小嘴巴,也被人中处那坨黑胡子遮去了。山口的整个脸相,极像哪个不负责任的画匠,用浓墨随意地在一颗大葫芦上随意地点了那么几下。 牟兴国来不及过多地品评山口太郎的尊容,脸上就堆起了和省参议身份很不相称的笑──“总经理先生,很对不起,打扰您家了!”牟兴国的日本话说得很地道,几年东洋留学的饭,没有白吃。 “这人真的是这个省的省参议?在我们日本,这样的人物是不轻易在非正式外交场合露面的呀。可听他地道东京腔,是那个牟参议无疑。”山口心里有怀疑,脸上却堆满谦虚的笑。他的嘴里,少说也有四颗金牙齿,一笑,黄亮亮的──“噢,参议先生,真的是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敝行能有您这样的人物赏光,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参议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噢!” “总经理先生,彼此彼此,您家的中国话,也非常地道呵!” 这几句很得体的客套话一拉开,气氛一轻松,往下的话题,很快就入港了。 “参议先生,不瞒您说,对维持券,我们并不反对,相反,我们表示理解和欢迎。因为,我们并不怀疑汉口商会的兑现能力,何况,有贵省政府的官钱局做担保。”说到这里,山口停了下来,朝牟兴国脸上瞄。 牟兴国以为他说完了。感受到山口小而圆的绿豆眼眼光的直射,牟兴国刚才还热乎乎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参议先生,您很失望?很冒昧地猜测,您好像很失望。”山口很轻松地朝椅子高高的靠背上一靠,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猫戏老鼠的表情。 “哦,山口先生,不错,是有些失望。但不是很失望。为了您的利益,您的理解,也许是对的。”牟兴国已经品出山口脸上的轻佻了。人就是这样,一旦对某种交易的企盼落了空,就很容易看透交易中的阴暗处,人也很容易变得清醒起来。 “噢,不,不,不要失望,我不是还没有说完么!”山口不能让已经咬钩的鱼跑掉。经商,山口自然是个内行,挂个银行总经理的头衔,自然也是很必要的。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如何配合日本政府把湖北省旮旮旯旯的情况都搞清楚。他到汉口来之前,内阁就派人找他,表达了这种要求。山口理解,这不是表达,而是命令。要执行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任务,必须有像牟兴国这样的人入围。 眼前的这个牟先生太合适了。在日本留学过,是那场推翻中国皇帝革命的参加者,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袖。现在的身份也很合适,是参议又是商人。最让人满意的是,这位参议先生对目前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予配合。这是个愤世的人物。愤世者的最大特点是精神的极度饥饿,永远和周围的人和事唱反调。这种永远的异端分子,最容易接受来自异国他乡的东西,常常把接受来的东西,拿来作为对付自己周围人的武器。 见牟兴国把刚刚抬离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山口也朝上耸了耸身子。椅子靠背太高了,他常常有往下溜的感觉。 赵吉夫不晓得刘宗祥今日为么事找他。他赶到刘园的时候,见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老板有闲心和二苕夫妇说话,说明他没有多大多急的事情。他晓得,刘宗祥很少和手下人聊天的。 一进六十岁,赵吉夫就再也不练习刚猛的武术套路了,每天蛮早爬起来,在商行后院里打一通太极拳,活动筋骨。刘宗祥问过几次,问他哪一年满六十岁。赵吉夫都用一脸的笑回避过去了。 有个么问头呢?无非就是想给我祝个寿。寿是祝得长的?该长寿的,尖着筷子搛腌菜,筷子尖沾腐乳,也活得到八十岁。阎王要是喜欢你,要把您家接去作伴,您家早晨洗脸,脸盆里的那一点水,都可以把您家送到阎王殿去。再说,老板给我老赵祝寿是个幌子罢咧,为他自己邀体恤下属的名才是真的。 隔这多步,都能看到刘宗祥鬓边的灰头发。赵吉夫有些伤感。他抹一把脸,把伤感抹去,抹出一贯的笑模样来。 “哦嚯,蛮好,老赵来了。”刘宗祥招呼的口气很随便。就是这种随便,才有更多的亲切。 “嚯嚯嚯。”赵吉夫确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就乐得轻松地周旋,混时间。说起来咧,老板对我老赵还是不错的呀,这么多年,把个这大的商行放在我手上,基本上是随我盘,汉口哪个老板也没有这样信任他们的经理。赵吉夫接过一杯茶,向吴二苕夫妇点了点头。心情一轻松,就容易出现一些好的想头。 “您家莫慌着打哈哈,”看来刘宗祥也很轻松,“是这样,建模范住宅区的工程马上要开工了,我想找您家赵老板借个人用咧。” 噢,是为这个事哦。赵吉夫更是一脸的笑:“刘先生您家真是客气!您家还分个么我的人你的人,都不是您家的人么!您家看中了哪个唦?噢,我猜一猜,对,肯定是吴师傅的大公子吴诚!” 果然是老姜。赵吉夫一联想刚才刘宗祥和吴二苕夫妇说话,就一猜即准。 “工地上扯皮的事情解决了?好哇,还是维持券这一着,把整盘棋走活了哇,您家!” 赵吉说的扯皮,指的是前些时住在工地棚子里的民工,突然买砖购瓦,准备盖房子的事。 民工往工地上运砖瓦,是吴诚发现的。 那天,正好刘宗祥和吴秀秀都在刘园,吴诚用很随便的口气提起来: “刘先生,您家的那个么模范住宅的工程,又开工了?” “没有哇──呃,小吴诚哪,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来了呀?”刘宗祥有几分惊讶。这个工程对他来说,太敏感了。还有,吴诚在祥记商行上班,么样晓得工地上的事咧? “哦,是这样的呀,您家。今日回来,看到有人用板车朝工地拖砖拉瓦。我就留了个心。您家不是说过,叫我们这些学生意的徒弟伢们,凡事多留个心么!我就声不作气不作地跟到后头,到工地上去看了一下。看到一个脑壳上冇得几根毛的人,在安排民工施工。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放线下脚,准备砌墙咧。我就想咧,好像冇听说您家要开工的事啊!又听到那个瘌痢脑壳的人在说,莫怕,怕么事唦!就是将来刘老板说地是他的,要把地收回去,您家们又吃个么亏咧?钱是我把得您家们的,您家们一个铜皮子都冇往外头拿,住宽宽敞敞的房子!还钱?慌么事咧,刘老板收走了房子,就不要您家们还钱了。我一听哪,就晓得不对头,肯定是有么坏家伙在那里搞么名堂!” 吴诚说得很起劲,刘宗祥听得一脸的煞白。还是吴秀秀先看出来,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药来,朝他口里填了一颗──“莫把急着在前头,冇得么大了不得的。这个伢发现得早,好办。” “是的哟,得亏这伢发现得早,又留了心眼,到工地上去转了一圈,回来又及时地说了。不然,蛮麻烦的呀!”含了一颗药,心慌的感觉强多了。倒不是害怕,是对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停工了这么长的时间,都平安无事,怎么这姓穆的想出这种毒辣的手段来了咧!先是让民工抽上鸦片,再唆使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建房子,等到既成事实之后,让刘宗祥去激起民愤。到头来,让刘宗祥既赔钱又丢面子又失名声。刘宗祥即刻就看透了穆勉之的心思。 “这个穆勉之,我是不是前世就得罪了你!”刘宗祥长叹一声。这是心里有了主意之后的叹息。 “老赵哇,您家的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不是我说个么不吉利的话,我们总得有顶手的人哪!这个小吴诚,要说咧,也不小了哇。在您家跟前学了这几年,生意上的名堂,也多少看到了一些。我想让他换个位置,再多一层历练,以后,或许是个人物咧。” 刘宗祥此言一出,就把今天的谈话,推到很长远的高度。让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刚才还不停地说感激话的吴二苕夫妇,也一脸的严肃。刘老板这样想事情,就不仅是出于对哪个小伢的培养,而是着眼于事业的将来,这就突破了亲亲疏疏的范畴,不在乎哪个感激不感激了。 “该不会兔死狗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啵?算了,操那多心做么事哦,还不晓得明天天亮,能不能从床上起得来咧。”赵吉夫自然比吴二苕夫妇多一层想法,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围着生意在转──“该把吴诚也喊来的,让他对那一摊子的情况,多出些主意,也是锻炼的意思。” “哎,您家这话说得在点。”赵吉夫的话,刘宗祥很赞赏。“在您家手下做事,该您家安排咧,叫不叫他来,由您家说了才算唦。” 尽管赵吉夫晓得这是场面上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刘宗祥说得既有道理,又有人情味,听起来蛮舒服。 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刘园后门一带,油菜的顶花还黄灿灿的,躲在黄花底下的菜荚,已经悄悄地鼓绽起身子。在油菜地前头,几株老槐,披一身嫩得近乎透明的叶,叶间垂下几缕白中透绿素洁的花序,使人想到垂髫害羞的少女。 按刘宗祥的意思,大家都到刘园来聚餐。 这餐饭,成了对吴诚布置新任务的工作餐。 “吴诚哪,那片住宅区的工程,就拜托你了咧,你打算么样开始咧?” 刘宗祥搛了一筷子凉拌枸杞尖,没有送进口里,先过细地欣赏这一筷子绿茵茵的鲜嫩。枸杞尖用开水汆过,还这般绿汪汪的,可见火候掌握得很准。这大概又是秀秀的作品。他把这一筷子绿色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嚼,像品嚼遥远的回忆。 “刘老板,您家随么事都在前头做好了,我的事情好办哪,您家。先稳住这些人,以后再慢慢处置。该辞退的辞退,该赶走的赶走,这早晚就先依他们的。好在他们还冇动工盖屋,麻烦还不是很大,不就是一些砖瓦么,反正我们也是需要的,作价买过来就完了。您家说咧?” 吴诚坐得规规矩矩的,凡是回答刘宗祥的问话,他都要先把筷子放下来。这小伙子的长相,和他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到底是读过几年书,人也懂规矩,说话有条理。 看刘宗祥考儿子,吴二苕还不怎么在意,芦花就现出一身的激动和不安。她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阵子越是用不停地忙活掩饰她的激动不安。手脚在忙,眼睛耳朵又不放心儿子这边,行动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管家,您家在忙些么事唦,又不是外头来了个么客人,您家也来坐一下,来唦来唦!” 还是吴秀秀看出了芦花的情绪。做母亲的,总是把心挂在孩子身上的。 “吴诚,你也吃唦,菜都冷了。先生哪,培养一个像您家这样的老板出来,也不是像这样一餐饭的工夫就够了的呀!您家也是看准了的唦,我看咧,这伢不错。 心思活泛,又不失忠厚,正是做生意的料!” 吴秀秀思念自己的儿子,看刘宗祥一本正经地考人家的儿子,心里无端生出些不舒服。 穆勉之看着毛芋头的狼狈样子,脸上虽然平和,心里却窝着一团火。 这个兄弟,这些时总在出麻烦。前几天,被人家搞得人事不知地丢在穆宅的大门口,好容易把他弄醒了,问他到底是么样一回事,他还至今都不肯说。上一回是被别个割了下身,这一回咧,脸上又被刀子划得一塌糊涂!未必又是搞了别个的堂客?不可能哪,老六冇得本钱了哇!眼下咧,像条丧家狗样被刘宗祥工地上的民工赶出来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兄弟,您家到底是么样搞的,把那些做小工的家伙都得罪了咧?” “哎呀,大哥,您家不晓得,那些婊子养的们,不晓得有几讨人嫌!前些时叫他们快点盖房子,他们就像被人抽了筋样地冇得劲,硬像不是在为他们自己盖房子。现在刘宗祥那个狗日的,一口气把砖咯么事的买过去,那些狗日的,接钱比接菩萨还要快些!老子找他们要钱哪,他们说,您家原先不是说过,这钱不是借的,是送的吗!您家听咯,个狗日的们,简直像是在说梦话!” 毛芋头脸上的伤口好了,刀口不深,留下的疤也就不是很粗,像被哪个小伢拿支毛笔,用涮笔水在上头胡乱地画了几笔。 “好了,老六哇,就这样先放一步再说。您家咧,也再莫惹他们了。您家未必还不晓得,这些人杀无肉剐无皮,就剩下一条命,那命又不值钱。算了!” 穆勉之实在有些烦心。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自家兄弟,不好说得太重。 “大哥,我晓得,这些时我身上出的事情多。您家也莫烦。我是想多做点事,将功补过哇!”毛芋头心里一急,说话的声音喑哑。 “老六哇,兄弟呃,您家莫想得太多了唦。不就是丢了几个钱么!钱是用的水是流的。再说,这钱也不会白丢唦。那些杂种们都上了瘾,怕他们不乖乖地把钱往我们的篓子里头装?算了,您家就莫管这个事了。随便让哪个小兄弟,拿点劣膏子,在工地旁边,搞一间门面,再开一家铺子,要不了两个月,就赚回来了。” 一得到市面上已经发行“维持券”的消息,穆勉之就晓得,他想在刘宗祥工地上动手脚的打算要落空。只要民工的永久性住房没有建起来,民工们和刘宗祥之间的皮就扯不起来。好在他穆勉之花钱不多,这个回合刘宗祥算是有惊无险,他穆勉之是小输当赢,算打了个平手。 最让穆勉之发烦的还是钟毓英。昨天就打电话来,要他到刘公馆去。他懒得理,推说忙。这不,又打电话催,说是有蛮要紧的事。 么事,骚不过的事!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晓得有几骚。么样办咯!老子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唉,老子这一生哪,一是被朋友所累,一是被女人所累! 看毛芋头走了,一阵疲惫涌上来,穆勉之在椅子上打了老大一个哈欠,胡乱地发起感慨来。 其实,两次电话都是小梅打来的。在穆勉之看来,小梅就是钟毓英,两个女人没什么区别。去不去呢?看电话打得这么勤,还是去一趟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朝两个伢身上想,算了,能敷衍就敷衍一下吧。 经过孙厚志的房子,穆勉之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来,朝前走了。对这个最贴心的老五,穆勉之也有点摸不准脉了。原先飞天神王的,是个屁股沾不得板凳的家伙,除了睡瞌睡,从来不落屋不上床的。现如今咧,帮里的事情还是没少做,就是不像原先那样一天到晚泡在山寨里,有时候,临时有点么事,还要派个小兄弟到家里去找。唉,家,家是个么东西咧?是个温柔乡?是个避风港?是个安乐窝?是个陷阱?是个笼头?老五这个几十年不挨女人的硬汉子,居然也有个家了。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咧?真是说不清楚。穆勉之意义不明地摇摇脑壳,朝租界一家卖笑人家走。穆勉之自己也弄?不明白,何以在去见钟毓英她们之前,要到婊子行去一趟。 汉口租界区,操皮肉卖笑生意的勾栏,数法租界最多。 在距穆勉之洪门山寨不远的巷子里,做这生意的,就有三家。进这里去的,多是穆勉之的弟兄们。也许是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心理左右,附近些地方,穆勉之都没有光顾过。 刘宗祥的刘公馆附近,是一家档次颇高的去处。 这家门面没有任何招牌。外国人讲究实惠,不像花楼街一带的烟花脂粉人家,还要挂个什么“倚花楼”、“偎香阁”之类的招牌。都是有鼻子的,闻就是了。臭肉臭鱼吸引苍蝇,也是不要招牌的。这地方,穆勉之也没有进来过,有时路过看到这里迎进送出的,都是些娇滴滴的女娘,土的洋的都有,也就晓得了。 到目前为止,穆勉之还没有和洋女人厮混的经历。 接待穆勉之的,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吃这碗饭的女人,都难以看出年龄。这个女人长得也一言难尽。个头和穆勉之差不多了,胸发得极泡酥,腰却只有一掐细。一袭长不长短不短的连衣绸裙,将身段裹出一些起伏来。非土非洋,眼睛大鼻子短,嘴阔唇厚。要是从她脸上单另挑一样出来,只有眼睛还说得过去。但这几样一起摆在她脸上,再在你跟前站着一走动,看着还真舒服。这不是那种让人顿生怜惜呵护之心的舒服。 穆勉之吸一口气。这是他让自己情绪放松的习惯动作。 “哦,老子一些时都冇得这样的心思了,今日么样这快就出火了咧!么样回事咧?”对自己的定力,穆勉之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对眼下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先生,您家是吃花茶,还是?”看来这个女人还是领班的咧,说得一口带京韵的汉口话。 “到你这里来,未必还有吃素茶的?花茶,上好的。哦,带荤。”穆勉之晓得,在这种场合,做派一定要绝对的大爷。即使你不是大爷,或者刚才还在饭馆里讨口舔盘子,一进这道门槛,你装也要装出大爷的相来。这是世界上最欺穷的地方。穆勉之应答的口气很干脆,口气很冲。他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来这里挨挨擦擦开眼睛荤的,他要真枪真刀见真章,点着最好的婊子玩,外带摆酒席。 “先生哪,我这里都是好姑娘,都是顶好顶好的姑娘哦!”一听穆勉之的口气,再扫一眼他的衣着,女人脸上身上都散发出热情来。脸上的五官一起展开,腰像风中的柳条样扭摆。 “都是顶好的?是不是都比你还好些?”看来世界上随么生意,做法都是差不多的。这个行当,也算是零售的做法吧,有顾客到跟前来了,自己主动地介绍货物的品种成色,施展一点自卖自夸的手段。个把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叫么事咧?不好往深处想。穆勉之暗自好笑。 “先生真会说话!谢谢!” 噫,真有味。人家说她好看,她还要“谢谢”!要是我们汉口的姑娘婆婆,你要当面说她好看,她肯定骂你是个流氓杂种,不喷一口涎才怪。这里咧,嘿,“谢谢”,几好玩咯。 “谢么事唦,事情还冇跟你办,谢这么早搞么事?”穆勉之已经彻底放松了。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天下这种把戏,果真都是一样的,只有钱是真东西。无钱真的变假的,有钱假的成真的。 “先生,您家的意思是?”这个女人的眼睫毛真长,总像是蛮好奇的神态,睫毛眨得菜蝶样地飞,飞又不飞远,就在一对眸子上下撩逗徘徊。 “不晓得这眼睫毛,是真的还是假的。听说,外国人的东西特别假,有说连洋婊子胸前的那两坨,都有用馍馍做的。眼睫毛长,是蛮有味,只是可惜,把眼珠子糊住了,看不出这女的到底有几大个码子。”在江湖人的“局子”话里,“码子”,即“年纪”之意。 这女娘把穆勉之的手臂一挽,一阵内容复杂以香为主的风儿拂来,穆勉之的半边身子一酥软,刚冒出的一点遗憾,也就忽略了。 刘公馆的两个女人,电话三请四催,傍晚时分,精疲力尽的穆勉之才姗姗而来。 很长时间以来,钟毓英就这样半公开地邀约穆勉之到刘公馆来盘桓。刘公馆的男主人既然把自己的窝彻底忘记了,这个窝也习惯于把他给忘记了。 在一个容器里,制造真正的真空是件难事,制造高压也不容易,维持和容器外面大体相当的气压,就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了。 多年来,穆勉之也习惯了在刘公馆这种半客半主的身份,偶尔也和这两个女人,有那么一时半晌的欢洽。时间久了,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厌倦敷衍之意,也就不再向对方提多的要求,顺其自然,互不干涉,各行其是,反倒都轻松了很多。 “有么急事唦,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您家们一天到晚都在快活岭高头快活,就不晓得人家有几忙!”才坐下,刚接过一杯茶,嘴巴还没沾杯子,穆勉之就懒懒散散地抱怨。 快活岭是汉阳府一处小镇,与柏泉隔汉水而望,离钟毓英娘家不远。只是不晓得,穆勉之说的快活岭,是《水浒》中那处呢,还是钟毓英娘家的这一处。 刚才和那个不土不洋的大块头妓女,消磨得过于泼辣了一点,没留什么余地,穆勉之浑身有种酣畅后的疲乏。 “唉,到底是洋街上的婊子,劲口就是不同。就像外国的洋烟,硬是比内地出的叶子冲得多了。隔条田埂子,风俗两个样。别的地方这种院子的婊子,要价稍微高一些的,又是吟诗又是唱歌地吹拉弹唱闹半天,才做那正正经经床上的事。精气神都在溜边干镗的时候磨得差不多了,临到床上干正事,早已是三鼓余勇,强弩之末。这里则大异其趣,就是上楼、上床、上身。“三上”的正经事完了之后,要喝咖啡要打牌,要唱要跳随您家的便。要是您家一个“三上”还意犹未尽,只要您家暗示一下,二度梅三打祝家庄都随您家的意。这晓得有几好!或许,这就是狗日的外国佬们挂在嘴边上的‘自由’啵?这里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荷包暖和。一盘都是一盘的价,各个项目另收费。只要付足了钱,人家绝对听您家的。完事之后,人家总要谦虚地征求意见:“先生,我让您满意了吗?” 他没有对眼前这两个女人的神态多加注意。 今天,钟毓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相反,小梅布衣荆钗,一脸戚容。 “八百年不打照面,一来,就一脸催债人的相,你看你哟──!”钟毓英一走三摇地挨到跟前,拿手绢在他的肩头拂一拂,娇嗔参半。如果不是人到中年而是豆蔻娇娃,如果不是出身名门而是里巷浪娥,钟毓英的顾盼自怜或许还有几分自然。 “哎呀,人家累死了!有么事快点说!咿──,你么样像死了男人的呀?” 穆勉之忽然发现小梅眼泪汪汪的。 得知钟媛媛被捉进去之后,小梅的眼泪就一直没干过。 “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头掉出来的,就不晓得心疼。怪不得还穿得小姐样,擦得喷喷香!讨人嫌!”穆勉之听明白了,媛媛参加街上抵制日货、反对日本人的游行,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捉进去了。他朝钟毓英翻了一眼,来不及骂,就想开了心思──很棘手。这事非得找张腊狗不可。可他以什么身份去找张腊狗呢?一抓进去,张腊狗就肯定晓得抓到了刘宗祥的养女。他穆勉之如果和刘宗祥关系很好,则又当别论,可以扯朋友之间帮忙,先代他来说个人情之类。当然,如果他穆勉之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穿,干脆就承认刘公馆的这两个伢,是穆某人的私伢,张腊狗那杂种,可能会给老子一个面子。可接下来的问题就多了,有很多问题是他穆勉之一时无法解决得了的。就是随么事都不管地捅开了这层纸,对这两个伢,不一定是好事。他们还年轻,路还长得很,不能把上一代人之间的脏东西,转移到他们身上来。 “你,昌昌的姆妈,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出个面,说动刘宗祥,请他出面,把媛媛保出来。你切莫坐在干坡子高头看笑话,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个把妈的,别的我懒得管,这两个伢的事,既然你们两个都说是老子下的种,就要扎成把,听老子的安排。你么样对刘宗祥说?你是个死脑壳?刘宗祥个把妈,不是总爱标榜自己蛮爱国么!这学生游行,老子晓得,就是针对前些时日本人在汉口游行庆祝么旅顺大连的事。以后?以后再说咧,先把那丫头弄出来,慢慢开导她,年轻人么!” 穆勉之的武断和命令,让两个女人都珠泪涟涟。 到处疯跑狂颠,抓了几个学生伢,张腊狗的人累了个半死,汉口仕商人等的反日情绪,一点都没有缓和。 驻汉口的日本领事,把状子递到了京城,称:汉口人欺日排外,无端殴打日本侨民,肆意砸毁日商店铺,公然鼓动抵制日货,汉口日侨惶惶不可终日,日本在汉资财岌岌乎殆哉! 日本的兵舰从上海开到了四官殿外下锚,以示威慑。 北京政府紧急公文到汉,敦促平息事端。 省城督军府一耙子挖下来,斥责汉口当局办事不力,扬言:如再裹足不前,畏首畏尾,或有姑息放纵情事,定当严加追勘当事者。 “这不是生意不好怪柜台么!” 张腊狗好生憋气。 张腊狗实在不想去捉这些游行的学生伢。不是因为有什么爱国的积极性,或是有什么革命党人的觉悟。他是有他的想法。这些想法又都不好和人交流,只能闷在肚子里──都是些半大不大的伢们,读了几本书,眼睛就长到额壳上,以为自己是天上一半地下全知的了。三不之的到街上游行咯,演讲咯,起个么鬼作用唦?完全可以不消管得。只当是街上经常有点热闹,看热闹又不花钱,有么坏处咧?想一想,这些胎毛都冇褪干净的学生伢们也遭孽,喊咯叫哟,真的搞出点么名堂来了,他们是一点好处也得不到的!老子把这些伢们捉起来,也冇得么好处唦!还要管饭他们吃!有么法子咧,未必还都杀了不成?那可是犯众怒的事咧。前几年,北京的学生也是为大连旅顺的事游行,政府用救火的水龙去冲他们,就是这样犯了众怒的。学生伢哪,历来就和那些穷家帮叫花子一样,是惹不得的。尤其是这学生伢,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毛胆子,一张喜欢搁在别人身上的碎嘴巴,哪个在台上都嫌他们,哪个又都不敢轻易地得罪他们。在台上的人,哪个冇得人说咧,随搞点么事,都有人说。无非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可你要是整了学生伢,台下看热闹的,巴不得你倒台的,伸着颈子等着抢你位置的,当即都会异口同声,给你戴上“毁我民族希望,摧残国家栋梁”的大帽子。只要哪个被戴上这顶帽子,他就莫想在台上再混了。个把妈的,怪不得哟,凡是在台下的,总是在后头鼓着学生伢们出来闹哦!老子才不得上这个当,拼命去捉,到头来,把老子朝前头一推:嘿嗨,这个家伙,就是专门下死手整学生伢的罪魁祸首!那老子算是混转去了。看这个相,这些在台上的家伙,一冇得好德行,二来咧,看看也冇得好长的气数,老子不能做折本的生意。算了,顶多就是叫他们的娘老子拿钱来赎回去算了。这又赚得到几个钱咧?老鼠尾巴高头长疮,硬挤,也只有那一点脓唦。 只不过是叫他们搭个梯子下台罢咧。就是这样做,也还是要得罪蛮多的人。在汉口,能够把伢们送到这些学校来读书的,多半不是等闲人家咧。 思前想后,张腊狗喊来了拉眼──“去,给他们看守犯人的说一声,莫为难那些学生伢!么样叫莫为难?你问这清白搞么事唦?你就这样去说,他们那些管犯人的老膏子,都晓得的。个把妈,那几个杂种,在犯人身上占便宜占惯了的,不说,不晓得他们会玩出些么花样来。 说慢了,男伢们,他们就会去戳屁眼。女学生咧,就更不消说得!么学生伢?你连这都冇搞清白?前两天捉进来的学生伢都不晓得?你不是一起去了的么!你赶快去说,就说是老子的命令,那几个学生伢,是男学生的,只要有一个的屁眼松了,是女学生的,只要有一个破了,老子就把看守胩里的家伙都镟下来,拿去喂狗子!个把妈,这早晚,少给老子惹出大麻烦来!” 拉眼去了,张腊狗兀自还在那里嘟嘟哝哝。 近来,烦心的事情太多,汉口侦缉处张腊狗处长,没有多少建功邀赏的积极性。 张腊狗绝对没有想到,家里有更烦心的事等着他。 似乎有某种预兆。今天早上一出门,右脚就踢到巷子口的一块半头砖上,把脚趾头踢得生疼。到办公的地方,脱下鞋子来一看,右脚的大趾头都乌青了。还有,自己建的汉口大旅馆,电梯一向都跑得蛮好,今日刚上到半路,就卡住了,上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就那么悬在半天云里,脚趾头又疼,心里又着急,真不是个滋味。 “个把妈,今天一天真是有鬼啵,一整天,处理事情都很不安心,右眼皮子从早上一直跳到现在!” 离住的巷子还有老远,张腊狗就看到巷子口堵满了人。稍走近一点,听到人声嘤嘤,像一锅煮透的饺子,咕嘟咕嘟冒泡泡。一阵风扫过来,带起些烟尘,如胡椒面,洒在这沸沸的饺子锅里。 “个把妈,未必出了么事?肯定是出了么事!” 一个女人的哭嚎声,定在尖厉的调子上,就是不降下来。哭的人喉咙是憋着的,听的人耳朵也跟着受罪,心里也被揪扯样地觉得憋气。或许,这就是典型的撕心裂肺吧。 他不相信这个声音是黄素珍的。黄素珍的声音他太熟悉了,而这个声音太凄厉,太怪异,太让人毛骨悚然。但不是黄素珍又是谁呢?未必还有哪个跑到张腊狗家里来哭嚎不成?大家都对着他的家指指戳戳。稍微过细一点听,他终于听出这变异得很厉害的声音,是黄素珍发出来的。 “完了!个把妈,肯定是出了么大事!不然,她还是蛮讲面子的,么样能让这些不相干的人在门口围着像看猴把戏的咧!” 张腊狗一激灵,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回头朝跟在后头的荒货扫了一眼。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还不快点散开!” 荒货也真是个异人,块头一点都不惹人注意,除了腾挪蹿跳拳脚了得枪法奇准之外,喉咙也特洪亮。沉声一吼,很有点所谓狮子吼的效果。 围在巷子口和门口的人们,一听到这震耳朵的吼叫,再一看铁青着脸的张腊狗,顿时就像见了鬼,呼的一下作了鸟兽散! 在辨别是不是黄素珍在哭这么短的时间,张腊狗飞快地在脑子里作了多种预测。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为关在牢里学生伢的事着急的大白天里,居然有人到他屋里,把黄素珍的伢偷走了! “你,未必是个死人哪!睡着了?睡得这死?人家进来把伢抱起走了都不晓得醒?要是有人来日你咧,你未必也不醒?” 张腊狗乱骂了一通,发现问题一点也没有解决。回头一想,也怪自己。松懈了,应该派个侦缉队的守在家里才好。这是哪个狗日的咧?胆子还真大,竟然敢在老子的头上做手脚!这个人像是总在跟老子作对的样子,这几年像个鬼魂,总在老子旁边转,总是朝老子最疼的位置下手!他个狗日的在暗处,老子在明处。这才是讨嫌!随便把别的么东西偷走,老子还好想一点咧,偏偏把老子顶舍不得的东西搞走了! 张腊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他很萎顿地歪在那把宽大的太师椅上,陡然显得萎缩了许多,老了许多。 “处长,您家看叻,这里有一张么事字纸咧!” 就在张腊狗气急败坏踮起脚叫骂的当口,荒货不动声色地在屋里转悠,像一条搜寻的狗,旮旮旯旯也不放过。他在楼上晃了一下,就到楼下去了。张腊狗只顾着怄气着急,没有注意他的贴身保镖在搞么事。对于荒货,张腊狗一向是很放心的。荒货因此也就有更多自由活动的余地,也更加忠心耿耿。 张腊狗在楼上,听到荒货在楼下喊。他还没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荒货人就蹿上楼来了──“处长,您家看唦,看唦──!” 荒货是个睁眼瞎子,在他看来,他找到的这张纸上,肯定有处长喜欢的信息。他晓得,在认字上,张腊狗也几乎是个睁眼瞎子。就是因为大家基本上都不认得字的原因,在汉口缉处张腊狗处长家里,一般难得见到有字的纸。 “写的么事呵,拿来,快拿来唦!你看个么事唦──看了跟冇看还不是一样的! “听到说有纸条子,像是被人关了开关,黄素珍的哭号声戛然而止,从床上一挺而起,抢在张腊狗的前头从荒货手上把那张纸条夺了过去。也是,如果张腊狗接过去,还是要递给她看。在这一批人里头,黄素珍是“知识分子”。 盯着纸条子,黄素珍好久好久不动眼珠子。似乎手上拿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厚厚的一本书,一本内容十分深奥的书。 这一阵子真安静。 窗子外头,传来楼下嘤嘤嗡嗡的声音。外头是靠花楼街尾的一段,是以买卖吃喝用度为主的去处。柴米油盐酱醋茶,交易的讨价还价声,远远近近,掺杂糅合,有序而无序,杂乱而又有层次。当然,进到张腊狗耳朵里的,更多的是对他所居住的这栋楼发生事件的议论声──“呃,伙计,么样,人哪,还是要多做点好事吧,您家看……” “个把妈,恶人只有天报应!伙计,汉口的强偷拐是蛮拐的,也还是有个把做得清爽的强偷哇,您家说咧?” “那是,那是,要恨,老子们也只能闷在心里恨,冇得板眼做这种解气的事情。” 看到张腊狗脸上红白不定,荒货随手把窗户关上了。 “呃,我说,你到底看不看得清白哟?一点鬼字,么样看这半天唦?” 荒货关窗户的声音,把张腊狗从尴尬和愤怒中解脱出来。他很清楚地注意到黄素珍的脸上,表情变化太不可捉摸。 “你自己去看,自己去看唦!”黄素珍似乎没有了多少悲伤。仿佛刚才撕心裂肺哭嚎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老子看?老子要是花一些钱,到那个么鬼学堂里去混一些时,还要你看?快点!”眼下张腊狗关心的,似乎也不在那张纸上头了。他对黄素珍变幻莫测的表情更感兴趣。个把妈的,冇看这张鸡巴条子,哭得像死了娘老子样的,看了倒不哭也不嚎了! “上头就写了两句搞不清白是么意思的话,”黄素珍把头发一抹,一甩,像是刚在理发师手上做了发型。“你听唦:‘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把我,你的还把你’。就是这……我的个伢咯──!” 说到后来,黄素珍突然又嚎起来。就像大六月的热天,突然来了阵不大不小的冰雹,乒乒乓乓,虽然让人吃了一惊,自己却很快就化了,显得很是无趣。 “刚才哭嚎了这老半天,也冇抹头发,现在伢也还是冇得下落,她倒抹起头发来了。狗婆娘!”张腊狗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只是盯着黄素珍这些不合适宜的附加动作,百思不得其解。 西斜的阳光从屋外头那棵歪脑壳枸树的叶缝中漏下来,穿过窗户,划出一道箭头样的光柱。光柱中,混在扬尘里乱窜着一些虫蠓样的东西,内容很是复杂。光柱外头反倒显得很平和。 虫豸世界和人间也许一般无二,越是光明的地方越是肮脏,越是有亮光的地方越是拥挤。 光柱最终落脚在一张油亮的桌子上。王利发的抹布,在光柱投射处反复地抹,直到抹出油漆的本色来。 “我说当家的,您家就不怕把桌子抹穿了?我看您家抹了这半天,抹布连位置都冇移咧──么样,那块位置有狗屎?” 王玉霞从灶间探出头来,带玩带笑地挖苦她的男人。 “真怪咧,就这块位置,您家看唦,刚把抹布拿起来,当时就又落下一层灰!真是邪得很咧,莫不是这条光里头包的都是灰啵?” 王利发顺着光柱朝上望,枸树歪头扭颈地站着,无聊无绪的,阔大的叶子好半天也懒得动一下。 枸树是顶贱的树,种子落地即生根,即使墙缝砖旮旯,它也能把根扎住,长得飞快,只要一两年,就把墙缝绷得老大,伸出成人手臂粗细的树干来。这树长得块,材质就松,也招虫,总是被不晓得是些么虫子,钻蛀出百孔千眼,居然还能披一身毛茸茸的阔叶,蛮自得的样子。就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穷家汉,粗砺的饮食,倒也安贫乐道一派祥和。 “这棵树,又冇得哪个栽它,不知不觉,就长得比屋还高了!” 没看出什么名堂,王利发顺手摸摸脑壳。脑壳上基本上没有头发了。他心里刚升起一丝惆怅,马上又自己化解了。这颗脑壳,打从年轻的时候起,头发就没长满过。不怪庄稼不好,只怪地气不对头。管他的呢,老子总还算是有运气的。运气不在脑壳上。王利发朝灶间瞄了一眼,脸上溢出满意的笑来。 “呃,呃!兄弟呀,您家么样讨饭还抱个伢出来咧……只有……”王利发想说,只有女叫花子,才拖儿带女出来讨饭,哪有男将这样子的咧。可是,话在半路上咽回去了。 “哎呀,兄弟呀,真是稀客咧!刚才冇看出来,您家莫怪……噫──?您家,么样咧,您家几时添了丁咧?酒也不请我这个老拐子喝一杯!弟媳妇咧?么样叫您家抱伢咧?”到底是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多了,身上已经有些肉了的王利发,嘴巴里的话也比往日多得多了。 “哎呀,当家的呀,您家哪来的这么多话哟!快点,快点,让空空兄弟进来!” 王玉霞从灶间冲出来,麻利地接过小空空手上的孩子,又一阵风样地进到屋里。 “哦呀呀,我的个老娘噢,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王利发呆在店堂里,抹布下意识地伸出去抹,一看,那根挟裹着蛮多肮脏东西的光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了。 “哦,小山这小狗日的,慌慌张张从广州跑回来,原来,是在外头下了野种,长出秧子来了哇!咿──?不对呀,这小狗日的,么样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去咧?这小空空一露面,总是跟个“偷”字联着的──冇偷他出个么面咧?” 虽然是一家人,但王利发对王玉霞母子俩之间的事,绝对的不掺和。他知足,也自觉。 陆小山的确回来好几天了。 本来,他已经很安心地待在广州了。凭他在汉口支持革命党的功劳,和他在汉口做生意的掩护,上头决定他不留在军队里头,还是派他回汉口来。广州方面说得很清楚,国民党汉口党部,就建在他的咖啡馆里,暂时就由他来领导。对他的任务,也交代得很明白:低姿态,少出头,广联络,勤发展。以生意人出头露面以观变化,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 对这些指示,陆小山听进去了,但听得心不在焉。他总是想,我,陆小山,为报父仇多次铤而走险的人,怎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成了职业革命党的咧?时世造英雄,我是英雄么?革命党是英雄么?看来,国民党还是可以成气候的。在广州,国民党,真是人多势大咧──就连么共产党这些外国传进来的党,也聚在我们国民党的旗子底下咧。好哇,走着看吧!就像吃甘蔗,吃一截,削一截,要是吃到虫眼子,再丢手也不迟。 当王玉霞兴冲冲地抱着伢进来的时候,陆小山只是朝他的姆妈看了一眼,至于姆妈怀里的伢,他没有看的意思。 陆小山一点都不想要伢。尽管他晓得,他的确是这个伢的爹。 哪里不能下种?哪里不能长庄稼呢?种多的是!要是张腊狗不把这个伢当回事,不是这样巴心巴肝地疼爱,我陆小山才不会把伢弄回来呢!我就是要让张腊狗不舒服! 他把黄素珍引得吸鸦片成了瘾,原以为张腊狗会不舒服。哪晓得张腊狗竟然还自己买上好的鸦片给黄素珍抽。他原以为,晓得自己婆娘的肚子里怀了别个的种,张腊狗会不舒服,哪晓得,张腊狗蛮认真地把假的当真的,不但没有不舒服,还暗地为借了个种而舒服得不得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陆小山很是想不通,张腊狗,怎么就没有一般男人应该有的忌讳呢? 他陆小山不想要伢是一回事,他的娘是不是喜欢有个孙子抱一抱,又是一回事。 不管自己家里的人是怎么个态度,这桩事,总是陆小山请小空空做的,他理所当然应该感谢人家。看着母亲哼哼呀呀对怀里的伢疼爱不已的样子,陆小山晓得,要母亲来弄酒菜招待小空空,是不可能的了。小空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一方穷家帮的头儿咧。 “叔哇,麻烦您家搞两个菜,我们一起喝两口哇!” 陆小山出来,请求王利发的支援。 “嗨,早都弄好了哇,我的小爹!我晓得,您家们在里头随么样谈,肚子总谈不饱的。哎呀,大兄弟,我们好一些时冇在一起喝了咧──来,您家坐!么菜?嗨,今日还真有点好东西咧,红烧狗肉!不怕您家笑话,我连狗鞭都冇单另拿出来,一起烧到锅里了。对,就是,就是,就是那根弯揪揪的!” “哎哟,王家的哥,您家真是钻到我的心里去了哇!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 有人说,热天不能吃狗肉。屁话!只要是肉,一年四季都吃得!” 小空空已经来不及多说了,也不要筷子,就用爹娘为他配备的五爪金龙,抓起王利发介绍的那根东西,毫不犹豫地朝嘴里塞了进去。 第八章 1925年——陆小山 刘宗祥 张腊狗 周伯年打电话来,说想到刘园来散散心。 “宗祥哥,是周伯年要到这里来玩?他老先生可是个难得挪步的人物咧,么样想到要到这里来玩咧?是有么机密的事情要商量?” 吴秀秀早已学会了打毛衣。她正在为儿子汉柏穿针引线。她听刘宗祥说过,法国比这里冷些。看到她打毛衣,刘宗祥笑了好几回:未必法国还买不到毛衣?法国巴黎是世界服装之都,要么衣服有么衣服,真是!您家的儿子这早晚是洋学生了,您家打的这臃臃肿肿的衣服,只有给我穿还差不多。 “我想噢,肯定和最近省城那边的动向有关系。”刘宗祥长长的眼睛虚眯起来。 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下意识动作。“秀哇,你看,是让芦花到外头去叫几样菜咧,还是……” “这你就莫管了。您家们这些当大老板的人哪,哪天不是在外头有应酬?嘴巴吃外头馆里的东西还冇吃麻?未必还冇吃败味?”秀秀放下毛衣,准备起身帮芦花安排伙食。凡有重要的客人来访,只要在刘园,秀秀总是要亲自督办伙食的。看到秀秀出来,吴二苕以为刘宗祥要用车,就朝她望了一眼。秀秀晓得,这一眼是在问,要不要车?她蛮客气地一笑,朝里头一努嘴。 年纪越大,吴二苕越老成,话也越少。只要没有别的事差遣他,他就像刘宗祥的影子。人们只要看到哪个门口有吴二苕,就晓得里头有刘宗祥。 “刘先生,要出去?”来到里间,见刘宗祥歪在沙发上,眼睛虚虚地,不晓得是在想事情咧,还是在休息,吴二苕不敢弄出蛮大的响动。 “不出去呀,哪个说我要出去?噢,噢,是这样,等下子,要来个客人,麻烦你到园门口去接一下子。哦,这样,你要是老远看到他来了,就叫我一声,我亲自去接……嗯?是的,是的,我忘记说客人是哪个了。你认得的,就是汉口商会的会长周老先生。”刘宗祥在揣摩今天周伯年这个稀客来刘园的目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是的,是的,晓得了,您家,他您家是坐自己的车来唦?周会长的车,我认得的。” 吴二苕退出去,朝厨房走。他有点不放心。跟着老板在场面上走动,吴二苕晓得,在汉口,周伯年是个不比刘宗祥影响小的人物。在维护华商利益、和外国商人办交涉争面子上,周伯年历来是汉口商界的领袖。这位老先生是不轻易到哪个府上去做客的。今天他您家来,一切都要安排好。刚到厨房附近,二苕又转身走了。 “嘿嘿,我好糊涂,有秀秀在这里,还要我操个么心咯!我的芦花有秀秀在边上一拨,还有么事做不好的!” 吴二苕往刘园大门口去,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周伯年的车,直接开进来了。 “哎呀,周会长,您家真是兵贵神速,说到就到哦。我放下电话就请我们的吴师傅去接您家咧,您家就到了!哟嚯嚯,让我坐在屋里,您家在路上跑,真是不好意思呀,您家!” 肯定是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刘宗祥也匆匆地从浮碧轩客厅里跑出来,脚朝周伯年停车的地方趋,嘴不停朝外蹦客气话。 “刘老板,您家是不是想扶我唦?嚯嚯嚯,不必了吧,您家一扶,真的把我扶成个老不死的了哦!” 还是吴二苕见机,挨到周伯年身边,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就这么的,刘宗祥在旁边稍靠前半步,周伯年在中间,二苕虚作一个搀的动作稍靠后半步,三个人成斜线地朝浮碧轩走。 春节才过,元宵未至,新年的味道还氲氲氤氤地在不可见处游走。偶尔有一声两声爆竹炸响,声音清晰而遥远,仿佛被层层地过滤了,才传到这里,显得不是很真实。刘园有点像筑在人间烟火边缘一非仙非凡的去处,既可观人间红尘可笑可叹可以扼腕可以顿足的种种憨态丑态,似也可在城门失火之时,免了殃及池鱼的灾厄。 “哦,好香呵,好香!”周伯年夸张地翕动鼻翼,晃了晃脑壳。他是个三角脸,如果仅看脸面,这是一副把大奸大猾写在面孔上的长相。直到现在,在做生意打交道上,刘宗祥仍然对周伯年防范三分。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意场上,谁又不防谁呢! “嗯,像是蒸腊鱼腊肉的味道。”既然周伯年换了话题,刘宗祥乐得顺着周伯年的话头随口打哇哇。 刘宗祥没有想到,周伯年今天急匆匆赶来,说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省城督军府下了公文,要全省商家认购一批“军需券”,指令汉口商会认购两千万元。 真的被秀秀猜到了,又是为钱,为钱! 周伯年一说,刘宗祥就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个账。如果要公摊,到他名下,顶多也就是二三十万吧——“好办,你督军不是要钱么,我就把建模范住宅区的款子拿出来。这反正是你官钱局的钱,你拿走了,我就把工程停下来,等你督军么时候再把款子拨下来,我再动工。何况,这位周老先生一向是代表汉口商界利益的出头椽子,他肯定要拿点什么花招子出来的。我的一只脚,反正是踏在租界里,您家要是实在逼急了,我就荷叶包鳝鱼,溜之乎也!” 就这么一点工夫,刘宗祥把涉及自己利益方方面面的对策都想妥了。 “刘老板哪,您家晓得不,就是这几天,稍微有点积缵的,都朝下江跑了哇。嘿嘿,今年这个年,可要过得长了哦,正月十五过了,也难得有几家铺子开门,就是整个正月过完了,这大个汉口,也冇得几家铺子开门咯!” 见刘宗祥只是一味地随声附和,没一点主动出主意的意思,周伯年伸了个懒腰,不夸腊肉腊鱼的香味了,漫不经心地拉回了话题。他拿不准这位地皮大王心里有何打算。 照周伯年的想法,这购买“军需券”的馊主意,越是大商户,出的血就越多,自然也最疼。在钱的事情上,刘宗祥不可能跳出“三界之外”。周伯年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暗示刘宗祥这样有影响的商家,赶快朝上海跑,制造“湖北督军逼垮汉口商埠,地皮大王刘宗祥无奈出逃”的新闻,为反对购买“军需券”增添一枚沉重的砝码。 “也是,古人说得好呵,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之谓乎!” 刘宗祥仍然抱定刘家的老传统,不想搭白的事情,只管装马虎打哈哈。 “先生哪,您家是不是存心要周会长在这里来饿肚子哦?我晓得您家蛮难得向周先生求教一回,总不能贪请教把老师饿着啵!” 吴秀秀出现得很及时,很抢眼。一身墨绿色的裤褂,薄薄的看不出里头衬了什么,多半是轻软的皮料子,要是棉花絮的棉袄,外头不会是这样抻抖。不到四十岁的幸福女人,或许正像树上最得意的果子。 “刘老板,尊夫人好高的口风噢,怪不得,您家的生意红火哟!”周伯年晓得,今天也就只能点到为止了。他想起前不久刘宗祥找他商量发行“维持券”的事,心里颇有些感慨。这个刘宗祥哦,太精了哇,不看准浪头,真是难得叫他下叉子咧。感慨归感慨,场面上的应酬,还是周到得很。 “周会长,听我先生说,您家蛮喜欢吃腊货,哎,真巧,有个湖南朋友带了点湖南的腊鱼腊肉,我就照着人家湖南的做法,弄了个蒸‘双春’。” 吴秀秀的确是在外间坐了一会了,刘宗祥打哈哈的话头,她已经听到好几句了。 和自己共一个枕头的人,这么多年,她是太熟悉他了。虽然不晓得刘宗祥作何打算,但对周伯年的主意,他显然不很热心。她的出现,是打破僵局摆脱尴尬最不着痕迹的法子。 “哟,只听说有‘湖南双蒸’,么样跑出来个蒸双春咧?”周伯年何许人也,几十年商海浸淫,连汗毛都可以代替鼻子闻味道的,岂有不会转窍的。 “我说啵,想出个新花样的说法,来哄会长一下子的咧,果然,哄不过去咧!” 芦花轻脚轻手麻利地上菜,秀秀一边象征性地在桌子上整理碗碟的朝向,一边打趣。 又一串爆竹炸响,传进来的声音,轻细而清晰。听来不像是人间的响动,倒像是迢遥缥缈的天籁。 细雨如雾。接连好几天,天上都是这样似有又无地荡着潮气。 雨幕中,这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其实,男人在不动声色的一愣之后,认出了女的,或者说,他终于连猜带估地记起了这个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这一对男女,在菲菲雨雾中的汉口街头,都显得不同常人。 女人穿一件绛红的丝绒旗袍,脚蹬一双绛红的高跟皮鞋。她的不寻常处主要在于,这件质地极佳做工考究的旗袍,皱巴巴的,不少部位沾着说不清颜色的脏物,而且,旗袍的主人,还蓬头垢面两眼痴呆! 这个男人,就是从这件旗袍上记起这个女人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她穿的就是这件旗袍。他曾夸赞,这件旗袍穿在这样的身段上,真是珠联璧合,人家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咧,是七分人才三分打扮。 这个男人,这女人自然是认不出来了。男人穿一套藏青色西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口处,结了个酱红色的领结;外头是件宽宽敞敞的米黄色风雨衣,只扣了中间的一颗扣子。头上是一顶与风衣相匹配的礼帽。他不被她认出来的最大障碍物,是他鼻梁上的那副墨镜和几乎把整个脸都遮住了的白口罩。 “个鬼婆娘,么样成了这个吓死人的样子咧?”陆小山心里嘀咕。其实,这个问题,应该问他自己才是。 陆小山没进咖啡馆,甚至没朝咖啡馆望一眼,就匆匆地过去了。 他本来是要到咖啡馆去的。刚才,看到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黄素珍在咖啡馆门口探头探脑,就明白,黄素珍是在一些他待过的地方找他。 “么办咧,只有从后门进去咧。”陆小山把袖子捋起一点,看了看表。和刘宗祥约见的时间就要到了。这场约会,是他打电话约的,他不能迟到,更不能爽约。 他和刘宗祥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这个地皮大王的名声,的确是“如雷贯耳”的。 吴二苕今天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坐在咖啡馆这样的场合,斯斯文文煞有介事的,装喝过洋墨水的假洋人,倒也罢了。跟当大买办的老板这么多年,就是个泥巴捏的小鬼,跟着菩萨一起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也多少有了些灵气。只是这套西服穿在身上,么样都难受。像是街上玩猴把戏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刘宗祥叫他穿的时候,他曾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板,您家看,是不是小了一点?我像觉得有些箍人。” “哈哈哈!莫说外行话哟,我的个吴先生!西服么,么样要像您家平常穿的衫子,松松垮垮的咧,就是要像这样唦!” 他听出刘宗祥的笑没有恶意,也就跟着笑。 在房里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男人的这一身打扮,芦花倒是赞不绝口:“嘿嘿,好,好,真是好!依我看,往后哇,你就穿这样的衣服!这样子么,才像个人唦!” “哟嚯?个鬼苕婆娘,你这是说的个么话哪?未必,这多年,老子都不像个人? 老子不像人,像么事咧?未必像鬼?那这多年,你个婆娘,不是跟鬼在睡?” 吴二苕总觉得哪里没有穿抻展,这里拉拉,那里扯扯,笑嘻嘻地骂堂客。 现在,吴二苕坐在咖啡馆里,有一口无一口的抿咖啡,看上去无所事事的眼睛,常常射出亮晶晶的光来,朝周围,尤其是门口和窗户的方向扫。他也经常朝斜前头一张桌子边坐的刘宗祥扫一眼。 他的衣服也是紧巴巴箍在身上,么样就看着蛮舒服咧?你看他端杯子喝这苦叽叽黑汤水的样子,就是难得学到。也难怪,他即小就喝这鬼东西么,也是惯了。 吴二苕不晓得老板今天到这咖啡馆子里来搞么事。他从来不问不管老板在做么事。他只管老板的安全。他晓得,今天到这种有洋味的地方来,不是会熟朋友。不然,老板不会叫他乔装打扮。在这种不明不暗的地方坐久了,摇晃晃的蜡烛,暖融融的房间,软溻溻的音乐,让吴二苕有些分心。正自有些神不守舍,忽见里间通向外堂的帘子一闪,烛光一晃,整个店堂似乎都摇晃起来。吴二苕下意识地把腰一挺,整个人就精神起来。本来是右手端杯子的,这时候,他自然地把杯子换到了左手,就那么捏着,右手就搁在左手的手肘处。猛然,吴二苕的右手飞快地伸进了左胁,摸到了热乎乎的枪柄。 “噢,原来是一封信。虚惊了一场!看来老板是要和这个小杂种暗地里谈点么蛮机密的事。果然,像是不认得的么,先拿出信来当凭证。” 吴二苕顺手摸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横放在鼻子底下,有滋有味地闻了闻,做出一副颇满意的神态。然后,把烟放在大拇指上,慢条斯理地顿了好一会,又拿起来,捏一捏,似乎是试一试烟的松紧,再就着跟前的蜡烛,点着,吸一口,没有吞进去,让烟子在口里多停一下,蛮像回事地吐出来。吴二苕不会抽烟。在诸多男人的嗜好中,他只是喜欢喝两口。当然,也很有节制,和老板外出的时候,绝对不沾酒。 和刘宗祥会面以后,陆小山心里像抹了猪油样熨帖。 他完全没有想到,汉口的地皮大王,法租界的大买办,一个以经商赚钱为营生的商人,居然和政界有这么深的瓜葛。他很得意自己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和一个不认识的生意人谈政治,不是在天下太平时节坐而论道的清谈,而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谈火药味很浓的政治。他不去做那些通常要做的试探,而是直接把冯子高的亲笔信掏出来,这就省却了不晓得多少空口说白话的啰嗦。这种时候谈这样的事情,忌讳的就是啰嗦。 果然,刘宗祥看了冯子高的信,笑眯了。这以后,就都是我陆小山在唱独角戏了。眼前的这个赫赫有名的刘老板,就只是在那里点头。嘿,几有味哟!真是呀,盘随么事,都冇得盘人有味,尤其是盘蛮有板眼的傲人,把他盘得嘀溜溜转的时候,看着有几舒服噢! “我看哪,革命党非搞赢不可的!看啵,像冯子高这样一些傲人,像刘宗祥这样一些有钱有板眼的人,都是跟革命党一条心的。看来,参加革命,这一宝,算是押对了!要是真的有革命党坐江山的一天,就是坐汉口也可得唦,老子首先杀的就是张腊狗那杂种!不,老子不叫他痛痛快快死,老子要用锈刀子割!也不一下子就让那狗日的断气,一天割几刀,多割几天,对呀,古书上说过,这叫凌迟!” 陆小山心情极好。这次从广州回来之前,除了高层人士秘密接见授以机密之外,作为直接领导的冯子高,也给他下了指令,叫他长期潜伏,必要的时候,也就是说,需要汉口知名人士出面的时节,拿这封信去找刘宗祥。冯子高说,莫看刘老板是个商人,十多年前,辛亥首义时节,就是积极支持革命党人的。当时抵抗清兵攻占汉口的时候,黄兴大元帅的指挥部,就是设在刘老板家里的。前天,他接到冯子高的信,要他和汉口的商界联系,千万不要让吴佩孚栾耀祖强行派购“军需券”的事搞成。这件事搞成了,等于是给这个军阀增添了实力。这个时候为军阀增添实力,他们不是去相互混战,去狗咬狗,而是准备蓄精养锐对付准备朝北边打的革命党。冯先生信里的意思蛮清楚:莫看眼下孙先生在北京和北洋政府周旋,好戏还在后头。 心情一好,就有心情好的动作步态。陆小山觉得有些热烘烘的。他把手从风雨衣荷包里抽出一只来,伸展开,在空中画,像是要划开眼前如织的雨雾一般。 “年轻人咯,还是年轻哪!把我当苕啵?好哦,让你舒服一下也好哇。你晓得不,子高兄把你的来龙去脉,早写信告诉我了哦。” 刘宗祥看着陆小山一走一弹的背影,淡淡地笑了。 没有云起云飞,整个天就是一块湿漉漉的铅板,沉重地悬在人们头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把下面的万物苍生碾成齑粉。雨停了。停了雨和没有停雨,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大白天的天色,就这样的暗。 暗好,好多平常要下蛮大力气遮盖擦洗的东西,现在不需要用心思,就自然而然盖过去了。 王利发手里捏块抹布,有些痴呆地盯着桌子,一副思维停滞无所事事的神态。 在王利发眼里,张张桌子板凳,在昏暗的光线里,都有幽幽的暗光,表示它们都很干净,不需要主人再做无用功。 一只黑头的麻翅苍蝇,叮在中间那张桌子的边缘。 那里,刚才一个客人,可能是太饿,牙齿刚撕下一坨板子骨上的筋子肉,口里还在嚼着,筷子就急慌慌地去挟那块白萝卜。一来是慌急,二来也是萝卜煨得酥了,挟到离嘴巴只有寸把远的时候,萝卜块成两半掉到桌子上了。客人腾出扶碗的那只手,抓起碎萝卜块,朝嘴里恶狠狠地填进去,恶狠狠地嚼,像是和这块稀烂的萝卜有仇。 现在,这只苍蝇叮的地方,恰是刚才萝卜掉落之处。 王利发发现了桌子边缘上的这颗点子,比别的位置颜色深些。他记不清楚了,那里是不是有颗钉子,松了,钉帽子冒出来了。这种湿冷的天气,照说不会有苍蝇。就是一只苍蝇,也算了。这是饭苍蝇,冇得么关系的。 一大锅牛骨头汤卖得差不多了,剩下浅浅的锅底子,像干涸时节的池塘。 “当家的,还有汤么?”王玉霞拿只碗,朝汤锅跟前走。“唉哟,就剩这点底子了?么样不留一点咧?” 王利发没有作声,只是朝她瞟了一眼。平常自己家里的人,从来不喝要卖的汤。 倒不是别的原因。做了几多年的熟食生意,就熬了几多年的牛骨头汤,也就闻了几多年牛骨头汤的味。世界上随几有味的东西,也架不住不停地挨上十年哪!王利发晓得王玉霞今日为么事要牛骨头汤。 天老爷,世上的事情真是无奇不有哦。今日,不晓得是不是听到小伢的哭闹声,一个疯不疯魔不魔的女人冲进门来,硬是把空空儿前些时抱回来的那个小伢,搂到怀里不放手地亲哪啃哪。那伢也怪,自从进了这个屋的门,不是哭就是闹,连老鼠都恨不得被他闹得搬了家,吃东西像吃猫食,只吃屁大一点点,看样子也就不到一岁么,就像是认得这个邋遢女人是自己的娘样的,晓得咯咯笑,一双小爪子抓住就不放松!不得了哇不得了,乱世出精怪哟,不晓得是祸还是福咧!个把妈,只要小山这杂种一在汉口露面,怪事就找到这个屋里来了。这个小狗日的,不是个精就是个怪。乱世为王,小山这杂种,兴许是这乱世里的一条草莽大虫咧。 王玉霞朝那口大锅弯下腰,认真地撇去汤面上的浮油,小心地滤去汤里的骨头渣子,宽大的屁股撅起老高,把裤子绷得紧紧的。也许是屁股比原先更宽大些罢,王玉霞的腰似乎比过去更细了。她弯腰舀汤的时候,腰眼那块的衣褶子,勒出深深的暗影。 “么办咯,光出些蹊跷的事!看咧,看小山那杂种回来么样说咧!唉,玉霞个鬼婆娘孙子都有了,还这少嫩,个把妈,老子只怕熬不过她噢!”王利发蛮过细地看王玉霞舀汤的背影,心里有些发虚,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差不多是寸草不生光溜溜的脑壳,感到一阵冰.99lib.凉,心里一惊,把手拿下来一看,原来是把油滋麻喇的抹布按到脑壳上去了。 “叔叔呃,您家是么样搞的唦,桌子板凳都抹完了,就歇一下子唦,么样慌到要去抹脑壳咧,那又不是桌子板凳,又不是碗瓢!” 陆小山很喜欢这个善良的继父,长大以后,经常和他开点不伤大雅的玩笑。 “你看你,看你,冇得大冇得小的,真是!”王玉霞直起腰来,看王利发只顾嘿嘿地笑,就嗔爱地骂儿子。 “姆妈呃,今日真是怪了咧,叔叔咧用抹布抹他您家的光脑壳;您家咧,么样穷极饿极了,舀起锅底子来了咧?” 陆小山今天看到什么都很舒服,凑到娘跟前,接过那碗烫手的汤:“么样哦,姆妈呃,是就在店堂里喝咧还是到楼上房里去喝咧?我看哪,还是到楼上房里去的好。” “好,就依你,就依你。给我端到楼上去,端上去,是的,是要行点孝心哪,伢咧!”王玉霞一边说,一边朝王利发这边瞟了一眼。 王利发把脸一车,装作没看见。他去看桌子上的那颗黑点:“咿!果然不是钉子,是个苍蝇!个把妈,这冷的天,还有苍蝇!这遭孽的苍蝇,几硬的命咯。” “呵,老子莫不是见到了鬼啵……” 陆小山朝前后左右瞄了一遭。不对呀,这明明是我的家么,明明是娘住的屋么! 没有走错哇! 天色有些开了,又是在楼上,窗户敞进的光,比楼下店堂里亮堂多了。 这是在街上看到的那件绛红色的旗袍么? 整个旗袍的大襟敞开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右边胸脯上拱。另一边,也就是左边,高耸的山丘被白生生的雪覆盖着,只是山峰的顶端,一团紫红的晕圆中央,骄傲地挺立着一颗紫红的酱果。天哪,天哪,我曾经记得,这晕圆,是娇嫩的粉红么!这酱果,不是一颗粉红的芽粒么?什么时候,娇嫩的诱人的粉红,沉淀成骄傲而端庄绛紫的呢? 遥远而又清晰的画面,倏地在陆小山的脑海里切入,一桶冰骨透魂的凉水兜头浇下,天囱开朗之际,一股燥热又由丹田处游蹿上来。 “像个苕样的,汤歪了!流了一手腕子的,可惜了您家这俏皮的一身人皮哟!” 蓬头垢面依然蓬头垢面,但声音,不大的声音,清醒的声音,却比什么声音都更振聋发聩。 张腊狗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脸越喝越白。荒货站在旁边,想劝,几次都是嘴巴翕了翕,又闭上了。 依荒货的意思,是请张处长就在自己的汉口大旅馆里去喝,弄个把姑娘,往身上一靠,搛菜喂酒,挨挨擦擦,或者就在他您家开的“新市场”里头,专门安排个场子,叫个把看得入眼的小娘,弹弹唱唱,逗逗笑笑,不就解了心里的烦恼么! 这个新市场,自从开了之后,处长他您家就一直请人经营着,自己倒是很少进去玩。整个汉口所有好玩的花样,只怕都在新市场里头找得到哦。荒货不明白,他的处长为么事不经常到这种有味的地方散散心。 “算了,就在屋里弄两个菜,清清静静地喝两口。大旅馆,一天到晚办公也在那里,请客也在那里,还冇厌哪?新市场?我未必不晓得那里好玩?你晓不晓得,那是几多人集股建起来的?今日我去玩,明日其他的股东还不是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也跑去玩!那还赚个么钱咧?你还不晓得啵,赌博场上无父子,生意场上无朋友哇!” 不晓得是么回事,说这番话,张腊狗脸上有些戚戚然。 “哎,个把妈,怪不得人家说的,皇帝都有不快活的事情咧!我们的处长,说几威风就有几威风,还是这样不快活。我也不晓得他您家是么样想的。就是为那个疯癫了的个鬼婆娘唦,哎呀,人家外头都说我们处长的心狠,哪晓得他您家是这样重情义咧!” 荒货又朝他的处长瞄了一眼,这一眼很有些同情的意思。 拉眼端着一盘红烧蹄花上来了。他一只手端盘子,一只手时不时地抹一抹往外流的涎水。倒不是拉眼嘴馋,而是嘴巴没长好,下嘴唇豁得太开。抹嘴巴是他不得已的动作。 荒货有些厌恶地横了拉眼一眼。他本来想叫佣人来做这端菜送水的事,张腊狗问了一句:“拉眼咧?就叫他弄唦。”荒货记得,他们的处长一直是不喜欢拉眼在跟前晃的。凡有离得远远的粗事,或者到处长瞧不起的人那里去办点么事,都是叫拉眼。这在跟前晃来晃去的,而且事关胃口,不晓得处长何以改了主意。 荒货实在不明白,他的处长就是不想有什么好胃口。 一天到晚跍在茅厕里,闻到的都是臊臭,从茅厕里一出来,立马把鼻子伸到雪花膏瓶子口边上,那个舒服的味哦,就不是一天到晚搽雪花膏的姑娘婆婆们尝得到的咧!有个蛮不舒服的东西在眼前晃,也是一种刺激。 这更让他想黄素珍。 “唉,个苕婆娘哦,十六岁不到,就吵死吵活,脸不要命不顾地跟着我哇,遭孽咧,这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伢,又不晓得被哪个仇家偷走了。个婊子养的哟,这个仇家,是蛮有蓄心,蛮有心计的,总像影子样跟在老子后头哇!老子要是捉到了……” 张腊狗又闷声不响朝口里倒进一杯酒,矍然而惊:嗨,我是不是太毒了哦,心太狠了哦?哦呀,么样起了做菩萨的想头唦!这个世界,不毒不狠,么样出得了头,么样活得下去咧! 一声吱呀,似响得惊心动魄。还没等屋里的煤油灯晃动,荒货的身子一横,挡在张腊狗前面。 张腊狗已习惯了这种场面。 虽然这里离洋街很近,毕竟是在花楼街的尾子上。这一带都没有牵电线。有了一把年纪,张腊狗无端生出念旧的情绪,一直没有把自己和黄素珍的小窝挪到汉口大旅馆附近有电灯的地段去。在张腊狗内心深处,似乎需要一种和当年苗家码头环境相似的混同感。 “处长,您家看叻,太太回来了!”荒货朝旁边一让。 回来了就回来了啵,值得这样惊喜?荒货不该这样大惊大诧的呀!近来,黄素珍的确是很有些不正常,一天到晚在外头疯跑。每天不晓得回来得有几晚,也不晓得是在哪些地方跑了的,每天回来,身上都邋遢死了。蛮晚回来,上床之前,要不是佣人提醒她洗,她连洗都不记得了!这鬼婆娘哦,魂都随到那小伢不见了哇! 张腊狗把杯子从脸上拿下来,不经意地朝门口瞟了一眼,当即遭了电击样地弹了起来。 “么样噢,你把伢找回来了?是从哪里找回的呀?是么样找到的呀……” 张腊狗这才明白,自己真正不快活的原因了:个把妈,搞个半天,老子心里也是蛮记着这个伢的呀!也是的,老子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还是蛮久的时候,陆疤子的堂客坐在堂屋里,把奶子拉出来喂伢,老子当时就想,要是有个自己的伢,该几好哦!个把妈,么样记起这久远的事情来了的咧?就是为那个蛐蛐,和疤子翻了脸唦。要是疤子的伢还在,也该成人了。 看他们处长先是呆着,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苕问题,荒货心里也就释然了。一个人哪,不管有几堵心的东西塞在心里,只要开了口,只要发作出来了,就冇得关系了。像刚才那样,处长会喝一晚上的闷酒,不烧心烧死才怪。哎哟,随几狠的人,都过不了儿女这道关哪! “拉眼,拉眼叻,你先去,这里冇得你的事情了!” 荒货一边想,一边催促拉眼离开。 黄素珍把怀里的伢送到张腊狗跟前,要张腊狗看,是叫他也分享一点儿子失而复得快乐的意思。其实,这也是黄素珍快活得过了头,放弃了一贯的戒备。在这个伢的事情上,对张腊狗,黄素珍一向是有戒备惧怯之心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伢根本就不是张腊狗下的种呢!这可不是到隔壁左右的人家借双筷子借个碗的事。凡事一涉及裤裆,就是两说了。是男人的,可以到风月场中去追欢买笑,只要你荷包里有银子,你尽管公开半公开地去。是女人的,就没有这多的自由了,除非你去当婊子。何况,一旦肚子里有了“货”,就不仅仅是裤裆里干不干净的问题了。香火,子嗣,继承人,将来坟头上,有冇得人每年去加一锹土,坟跟前,有冇得人每年去烧几张纸,这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就是人和畜生之间的区别了。看那母鸡,要孵儿了,不管你拿什么蛋放在它的窝里,它都孵得一往情深。孵出来了,一群里有鸭子,有鹅,这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疼爱得不分彼此。即或这孵出的一群里,都是鸡,又有几个是从这位鸡太太下的蛋里钻出来的呢?看来,越是进化,就越是自私。 张腊狗一点想看看这个伢的意思都没有。黄素珍抱到跟前来了,加上黄素珍似乎洗抹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点邋遢样子,身上居然还散发出一阵幽幽的雪花膏的香味。这热烘烘的肉体上发出的香味,给张腊狗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张腊狗象征性地敷衍着看了一眼。他明白得很,这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长期以来,他没有点穿这一层窗户纸。点穿它干什么呢?自找烦恼?自找无趣? 不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么! 他看重的不是这个伢,他看重的是这个家里有一个伢。照这样看,张腊狗既有母鸡的无私,又有母鸡所没有的聪明。 “哦,噢,”荒货也退出去了。至于荒货退到哪里,这不是张腊狗操心的。他晓得,荒货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眼前。刚才的一阵惊喜,现在已经退潮样地退下去了。他嘴里随口哦哦着,听黄素珍讲一天的奇遇:如何在一家卖牛骨头汤的馆里看到这个伢,她认得这伢的衣服;如何搞清楚人贩子把伢卖给了这家人家。这家人又是如何善良,把这伢照顾得不晓得几好……“我想哦,我们的伢能够回来,我们的伢能够被养得这样好,得亏这家人家咧。 我看哪,我们就把这家人家当亲戚走动,好不好?就只当我们的伢结拜了一个干娘干爹。” 黄素珍按照在王玉霞那里商量的口径,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说,没忘记看张腊狗的脸色。她要小心,不能让张腊狗听出破绽来。她晓得,现在一脸喜欢的男人,绝不是个老实坨子。 这也是冇得法子哟。我么样丢得开这个伢咧?冇得伢,不等于是挖了我的心尖子肉么!陆小山那个臭杂种,倒像是一点事都冇得!他的老娘是个糍粑心肠,真是疼这个伢。也是冇得办法唦,么样能把伢放在那里咧,那还不想死我了! 黄素珍答应经常把伢抱到王发记包子铺去,让陆小山的娘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孙子。 “哦,噢。”张腊狗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笑,捏着酒杯,不经意浅浅啜上那么一小口,或者让杯子沾湿嘴巴,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说天书的样子。 个把妈,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这样的巧板眼都被你个婆娘碰到了!编得像真的咧!算了,你说你的,老子听老子的。老子明天叫人去一打听,有么事打听不出来?苕婆娘,不动脑筋想想,你的男人是做么事的! 口里“哦噢”的,张腊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也许是太熟悉眼前这个男人了,黄素珍自顾自说了半天,没听到对方答白,有些悟了,这才过细地又朝张腊狗瞄了一眼。张腊狗鼓鼓的下眼泡,不停在掣动。 黄素珍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心里一发狠,他的肿眼泡就这样跳。 “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撞落一树紫丁香,惹了一身缤纷。到底是春太浓了。凡事不能到极处,极者必反。刚涌上这么几句,牟兴国又伤感起来了。 这个时节的蛇山,真是踏春的好去处。仿佛武昌城的春色,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该绿的都绿得发胀,该艳的都艳得发腻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气息,黏稠得化不开。牟兴国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怎么就忘记了省城还有这么一个极佳的冶游之处。无论汉口、汉阳、武昌,他都是老土著了,他怎么会不熟悉这么个好地方呢! 当年,在武昌求学,后来,又在武昌参加革命党,再后来,参加辛亥起义的筹划,担当汉口和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是呵,我还是为改朝换代出生入死过的人哪!要不是为改朝换代拼过命,也还罢了,也就没有后来的气怄了。后来咧,后来,革命胜利了。革命胜利了,清朝成了民国,我随么好处都没有得到。也似乎没有经常出来找个好地方玩一玩。忙么事去了呢?哦,怄气去了,怄了一些时的气,就做生意去了。这做生意,真是最最消磨人性的勾当。一天到黑要想心思对付这个那个,一天到晚要想心思把别个的钱弄到自己荷包里头来。以前是朋友的没有了友情,以前不是仇人的有了仇恨。唉嗨,钱哪钱哪,多不得少不得的钱哪! 你看你看,冇得钱了,才又回过头来,记起身边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也是,省城这边,可游的地方不能说不多,但像蛇山这样景致集中,且一作登临,即可将武昌、汉阳、汉口三镇尽收眼底的景点,真还只有蛇山这一处。 今天,牟兴国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春游的兴致来。他不仅没有春游的兴致,就是自己今天是怎么到蛇山上来的,也是糊里糊涂的。 今天一大早,他懵懵懂懂地在街上走,懵懵懂懂地买了一张报纸,懵懵懂懂地看。可是,刚看了一个标题,他就不懵懂了。 “哦,呵,老天,孙先生,孙先生!您家么样就这样走了咧!” 牟兴国想喊,想放声大哭。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喊,已经在号啕。实际上,他鼻子发酸,就这么站在街上,眼睛盯着报纸上那条报道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呆呆地,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谁也没有觉得这个人不正常,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的男人。 大街上,没有多少人。从大街上走过的人,都是一脸的戚容。 今天,在大街上当街流泪,甚至真正号啕大哭的人,有,而且,没有人感到不正常。就是目不识丁的苦力人,都晓得这个叫孙文的人,就是当年领导辛亥首义推翻最后一个皇朝的人物。这种人死了,是值得大家哭的,是值得登报的。 牟兴国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跑到蛇山上来了。 当然,如果他的生意还顺利,知道孙文先生逝世的消息,他也会哭。但是,他不一定到蛇山上来。 他之所以哭,而且到蛇山上来伤感,除了孙中山先生的死,还因为他公司生意的死。 牟兴国被栾耀祖的人,彻底从楚兴公司挤出来了。 面南而望,当年首义军政府大楼,红墙红瓦,似乎象征着当年弟兄们流的血,已经深深地浸透了民国的旗帜。而这面旗帜,被人家拿去当了遮羞布,被人家拿去换成了黄的金,白的银。而像我牟兴国这样的开国元勋,却成了叫花子,成了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的流浪汉。像孙文先生这样的民国缔造者,不是死在总统的位置上,而是死在总统椅子旁边的小胡同里!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急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怪不得,一个日子过得天花乱坠的皇帝,能写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呢,人哪,如果都有‘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这样的遭遇,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叫花子,个中的滋味,恐怕都是一样的。” 难道就这样算了么?牟兴国不止一遍这样问自己。 他是个不信邪的人。从本质上看,他并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他是个特别爱感情用事的人。感情用事的人是不能做大生意的。比如,这一次,在政治气候变化急骤的时节,作为曾是职业革命者的商人,理当未雨绸缪,那么,对于什么购买“军需券”这一类的把戏,对付的办法早就该想好了。他却始终把枕头垫得高高的,以为自己是革命元勋,又是督军身边的工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哪知,栾督军这个兔子,这回吃的第一口,恰恰就是窝边的草。当这把草被彻底吃掉之后,牟兴国才又回复了当年革命的思维:哦,既然兔子连窝边草都开始吃了,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好过,说明这个兔子的日子不长了! 可惜这种聪明,回来得太迟了。 站在蛇山尖尖上,面对着滔滔汩汩的江流,牟兴国既心有不甘,又有些心力交瘁。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小南风吹起来了。把朝前匆匆奔走的江流,朝汉口的方向,横扯出一层层的皱褶,使义无反顾向大海奔流的长江,略显出些儿牵牵挂挂的儿女情长。 “汀州无浪复无烟,楚客相思亦渺然。汉口夕阳斜渡鸟……这是哪个写的咧?后头的好像都记不起来了。唉,这倒是提醒了我。汉口,我不是还有一处窝子么。 看来,真正做生意,还是要在汉口发展哪!” 牟兴国朝山下督军府的方向剜了一眼,心,已经飞到汉口去了。 毛芋头驾轻就熟地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大哥。 穆勉之对老六在这里看到自己,没有一点羞惭之类的颜色。在穆勉之的弟兄伙之间,如果谁谁没有过妓院的经历,往往会被大家认为是个难得猜透的人,至少会被弟兄们认为你不怎么合群。除非你还有很强烈的其他爱好。像穆勉之山寨里的老五孙猴子,就是这种情况。他从没有到花柳去处盘桓过,但老五对于吃,极其地考究。汉口哪条巷子有么好吃的东西,自是不在话下,他肯定早就品尝过了。 就是汉阳西大街的牛杂碎汤、武昌户部巷的面窝,这一类不被人注意的小吃,他都不肯放过,早就一品为快了。所以,山寨的老五不近女色,并不被弟兄们视为异端。人各有所长。老五这也算是一长罢。何况老五如今已经有了家室,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呢! 这一段时间,在色字上头,穆勉之好像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和相公厮混的兴趣一点都没有了。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到,底下的事情,还真是得一公一母一男一女来做。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做起来就格外地勤快,格外地上心,因而也就有了格外的体会:哎呀,真是,亏这多年是么样过来了的哦! 看到老六毛芋头的时候,穆勉之已经和这个高大的法国女人完了事。法国女人在浴室里冲洗,穆勉坐在椅子上品味从浴室传出来的哗哗声,在脑壳里复制着,这个正在被水抚弄的胴体,刚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痛苦而愉快辗转的所有细节。 这也是穆勉之很长一段时间不换窝的重要原因。在穆勉之看来,洋妓和土妓的明显区别有两点。第一是完事后当即冲洗。虽然穆勉之从来不附和着去做这附加动作,但爱干净,毕竟不是个坏习惯。不像“土窑”里头的货色,完事之后,就那样陪着你。当然咯,这也罢了,不算是个蛮了不得的区别。最重要的是第二点。 那就是,土妓把你拉进门之前,手段用尽,可以使出浑身解数,可到了床上之后,差一点就是个泥偶了。她们和泥偶的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还是热的,是软的。哪里赶得上这大洋马样的洋妓哟,你进得门来,价钱一开,一上床,嗨,哪怕你是七老八十岁,只要有站得起来的扒壁之力,她们都可以把你盘得像三十郎当的壮汉子!男人做这事图个么事咧,就是图个快活图个舒服唦!个把妈的洋婊子,硬是像钻到你心里去的虫哦,你就是不中神,她也不停地夸奖,说你真是这世界上顶棒的男人。个把妈的,男人哪,也真是贱得很,高头喜欢听好话,底下也喜欢听好话。高头听了好话,朝外头撒钱眼睛都不眨;底下听了好话,耷家伙也仰头翘颈——那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穆勉之很想和这个进来得恰是时候的兄弟交流这些感受。可他朝毛芋头的头上看了看,马上联想到他这位六弟的底下,比高头还要惨得多。自己关于这方面的体会,恰是毛芋头目前的短处。显然,这不是个可以交流的对象。 “老六呵,您家蛮会找哇。” 一旦打消了交流体会的积极性,刚才还在品嚼的激情也就消失殆尽了。穆勉之说话的口气里,就多了慵懒的成分。 “大哥,有个叫么事国的人找您家咧!”毛芋头吸了吸鼻子,脸随着朝周围转了一圈。“嗯,好香!大哥,这味道真好闻。”毛芋头夸赞。 “老六哇,到底是哪个唦,那个人姓么事唦?”穆勉之没有接着毛芋头关于香味的话题往下说。这个兄弟很不自觉,不会藏拙,您家说香不香有么用咧?还不就是鼻子过点干瘾!我不接着您家的话说,是爱惜您家。老六也真是,有本事跑到这种地方把我找到,就连人家的姓名都冇搞清楚。 毛芋头说的是牟兴国,其实,牟兴国来过穆勉之的山寨,只是毛芋头不记得罢了。 “是唦是唦,那个把妈的自己也说他就是姓么,您家说怪不怪,我们弟兄伙的这多年在汉口,都冇听说过还有姓么的。” 也怪不得毛芋头,汉口话“牟”与“么”同音。 毛芋头似乎找到香源了,他把脸车到浴室的方向,就停住了,鼻子狠劲地连吸了几下,咝咝有声。穆勉之这才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没有了。想是里头已冲洗完毕,正在上妆,故而才弄出这么浓郁的味道来。 “不错,老六底下不行,高头看来还比以前进步了。可得,总还是一种享受啵,还不算是个整残废。”暗自夸奖毛芋头的鼻子顶用之余,穆勉之忽然心血来潮——“呃,老六哇,大哥这就走,去有事。您家要是冇得多的事,不么样忙,就在这里玩。我先走,先走……”穆勉之边说边站起来,眼睛朝毛芋头这边睃。 “哦,噢,那好,也好,大哥,您家先去,我坐一下子,反正也冇得么蛮急的事。” 穆勉之非常失望。他没有看到预期会出现的情况:听了穆勉之叫留下来的话,毛芋头应该忙不迭地站起来,连连摇手,抢在他的前头,逃离这个不是他用武的地方。 失望的感觉还没有消退,又一片疑云盖过来:“呃,个把妈,这才是邪得很咧,老六要在这里玩——他用么事玩咧?” “叫个么猡呵?” 栾耀祖没有动身子,只是在吐出一口轻烟,呷了一口浓茶之后,趁专司烧烟泡的师傅剔烟枪的当口,才略微动了动嘴皮子。 “姓穆,您家,是汉口的大商家,叫穆勉之。” 看来,这个管通报传信的,被穆勉之塞了个不轻的“红包”,为穆勉之通报名姓特别耐烦。 “姓母?还姓公咧!哪有这样的个猡姓呢?汉口的大商家,老子么样就冇听说有个猡姓母的!” 报信的和剔烟枪的师傅对了一眼,剔烟枪的又低头用烟钎子去通那个早就通了的烟嘴子,报信的就继续说:“是穆桂英的穆,您家。是汉口禁烟局的咧,您家……看样子,很带了点好货来了,您家!” “哦噢,穆桂英的后人哪,你么不早说咧!带不带货来有么要紧咧,看你个猡日的么样在说话!该说的,你把个猡嘴巴子夹得蛮紧,不该说的咧,你那嘴巴子又像老母鸡的屁眼,不晓得有几松!请那母么事进来唦!” 栾耀祖早就忘记汉口禁烟局还有个什么姓穆的局长了。虽然,他曾经“吃”过这个局长一次“黑”。 正说到这里,烧烟师傅刚好把烟枪整顿好,一颗泡子正在烟灯上恰到好处地鼓泡泡:“栾大人,好了,正好,老爷,您家快点接到!” 栾耀祖赶忙把还要往外蹦的“渣滓”收住。他毕竟只有一张嘴巴。 里头真暗。 在穆勉之看来,这完全不是办公的地方。如果要说是一间昏暗的香烟缭绕的佛堂,倒还更能让人相信。有好一阵子,穆勉之看不出香烟来自何处。整个房间,被严严实实笼罩在烟雾里。隐约中,可以感觉到有人,或者说是有些憧憧的影子。 很不真实。如果,穆勉没有思想准备,或者,穆勉之本人不是经营鸦片生意,不是看惯了瘾君子吞云吐雾的众生相,那么,他很可能会产生已经来到九泉之下阴曹地府阎罗殿前的恐怖。 “来的……可是……穆勉之……先生?” 烟障深处,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听得出来,发出这声音的人,中气严重不足,阴阳两虚。穆勉之年轻习武,对跌打损伤养元固本一类的名堂,多少晓得一些。 “噢,督军大人,您家好唦?在下穆勉之,专程看望您家。” 穆勉之的眼睛稍微有些适应这里的亮度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矮榻上歪着一具骷髅样的人影子。凭在汉口听说过的印象,晓得这就是统治中国偌大一个省份的大督军栾耀祖。 “在下托您家的信赖,做着禁烟的差事。在下公务上免不了要收缴鸦片,在下和手下的弟兄,有是有些眼水,总还是难免失手弄错咧,您家。晓得您家是精通烟土鉴定的大行家,今日特地带了点,您家有空的时节,慢慢地鉴定。” “哈哈,下官还有这样的名声?哈哈,穆先生,作为商人,真正难得你会说话,会说话呀!”也许是及时地又吸了一颗泡子,栾耀祖的声音听来有力多了。“算了,穆先生,我们还是抄近赶直,猡日的莫绕弯子。老子就是喜欢吸两口,就这样说,冇得么关系的。你带来的东西,老子顶喜欢。说,你今日来,到底有么事?” “哟哟,大人,真的,就是来看望您家,真的冇得么别的事……” 烟雾稍稍有些薄了。穆勉之朝周围看了看。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晓得很有几个人。 “莫看,看个么猡?有么事,尽管就这样说。都是老子跟前的人。” 穆勉之眼睛下意识的一扫描,竟被歪在烟榻上的栾耀祖注意到了。 “噢,噢,是这样,您家们这边有个叫牟兴国的参议,也托在下送了一块土来了。说是想请在下顺便在大人面前说几句‘圆范’话。在下听说这位老兄最近跟您家有点,嘿嘿,有点那个,就留了个心。用只猫子试了一下,猫子还冇闻到两口,就伸了胯子……” “呵?呵!么事,么事呵?个猡日的,想这种坏心思来害老子?”烟枪还在嘴里含着,栾耀祖就一个打挺坐起来。旁边烧泡子的师傅,连忙一伸手,把烟灯端起来,凑拢去。 咿?都说这个把妈的栾耀祖是要烟不要命,也不一定全对呀。你看,听说人家要他的命,暂时还是把烟搁到旁边了么。 “穆先生,多谢了。麻烦您家过江去,对侦缉处的张处长说,要他办这桩事……哦,算了,本督军还是正经地下个公文去。” 栾耀祖狠劲地把这颗泡子化成一团浓烟之后,终于离开了烟具。瘾过足了,又有了性命之忧的刺激,栾督军头脑活络,思维敏捷,口齿清楚,表现出少有的大将风采——“这样,穆先生,本督军跟你,也不收着藏着说,你立的这一大功,就用免购军需券抵了。再咧,只要本督军还在这里歪着,汉口禁烟局的事,就还该你管。本督军晓得,汉口猡日的生意人,都猡日的跟老子作对,都一个个跑的跑,躲的躲。你咧,也跑出去算了。不然,你要得罪汉口一大帮猡日的,以后不好做生意。 做生意,冇得人抬着做,是做不成的。本督军晓得你的心思。” 这棵枸树,用它阔密的绿叶挑起了一肩初夏的阳光。一只急躁的蝉,不晓得躲在哪一片叶子底下,唱得声嘶力竭。 王利发扭头朝枸树叶丛中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旋又舒展开,舀了满满一碗牛骨头汤,浮在上头的红彤彤的辣椒油,快要漫出来了。 凡事有利就有弊。有树遮荫,自然是好,但就免不了有些虫子。不过咧,有点虫子也是好事。热闹唦。再说咧,虫子也是命哦,都要活哦。这样大的个世界,这么多的拐家伙都活着,就容不得几条虫子?汉口人称坏人为“拐人”,以此类推,坏也就是拐人。至于称自己的兄辈人为“拐子辈”或“拐子”,就有相当于“兄长”、“哥哥”一类亲近、亲切的意思了。 王利发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碗汤,朝店堂一瞥。老叫花子正在和一个丑得要死的男将说话。他就有意地捱了一捱,不慌着为老叫花子端上去。 王利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长得有看相的男人。可是,尽管没有看相,总不至于长得蛮讨人嫌。 对自己的长相,王利发一向自卑。但看到和老叫花子说话的这个男人,他的自我感觉就好多了:你看这个男将唦,一只眼睛的眼皮子不晓得么样竟扯得那么老高。我的个老天爷,么样活下来了的哟。人的眼睛,除非睡着了,是要不停眨的唦!个把妈这遭孽的杂种,么样眨呢?随么样眨都是白眨了的。还有他的个嘴巴,也不晓得是么样长的,豁得那样狠。嘿嘿,个把妈,还上下一起豁!这么样吃饭咧?那还不一天到晚不停地流涎?咿!老子真还说对了,你看你看,真的在流,真的在流咧!遭孽,这晓得要费几多条幅子抹哟!王利发顺手摸摸袖口。那里,王玉霞每天为他放一条幅子——白手巾。不管用不用得着,时不时地摸出来,白生生的,表示你这人爱干净。做熟食行业的,顶讲爱干净的。他记得王玉霞不止一回这样嘱咐。唉,这个把妈的娘老子,真不是东西,么样只做出个人胚子,就慌忙急火地送到世界上来了呢?真是,丢汉口男将的丑。老叫花子哟,老哥哥,您家不是蛮讲究开眼睛荤,讲究一莫让嘴巴子吃亏、二莫让眼珠子吃亏的么,么样和一个这样丑的人说这半天咧?哦,总算是说完了! 王利发伸手摸摸碗沿,还烫得很。到底是天道热了,汤难得冷:“老哥哥,您家今日还喝不喝哦?” “哪个说我不喝了哇?活了几十年,还想再活几十年咧。”汉口话喝、活不分。 大声打完哈哈,老叫花子压低了声音,“伙计,注点意哟,就是刚才和老哥子说话的丑八怪,像是个探子咧兄弟,像是在打探您家的底子咧。我跟狗日的说,您家冇得伢,连个伢苗都冇得。怕是冲小山来的……哼哼,过来了。” “老板,生意……好……哇!”拉眼朝这边移了一张桌子。他长得实在是遭孽。 年纪轻轻的,哪个不想好看呢!大庭广众之中,拉眼还是很苦恼的。他要不停地揩嘴巴,不停地用很大的劲眨眼睛皮。这样不停的努力,也还只是个体力劳动,不算是难事。困难在于,所有的努力,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形象。张腊狗也有些体谅他,很少派他的外差。拉眼经常在汉口大旅馆里侍候,也算是张腊狗把困难留给自己吧。这次出来暗访,以证实黄素珍说的是真是假,张腊狗考虑只有拉眼最合适。在张腊狗看来,像拉眼这样的长相,是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探子的。张腊狗哪里晓得会碰到老叫花子这样的眼睛呢。 “托福托福,您家!您家要点么事?小店冇得么多的东西卖,酱肉包子、素菜包子、豆沙包子,外加牛骨头汤咧,您家。东西的样数是不多,嘿嘿,您家,味口还可得,十几年了咧,您家!”王利发眼睛看着对面的墙,把抹布一抖,不停地在拉眼跟前抹去抹来,动作做得很大。抹布很湿,抹到之处,不仅没有产生干净的效果,反而留下一路不尴不尬的水珠子。王利发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用这种大开大阖的动作抹桌子,无疑是赶客人走。他很希望对面的墙上出现点什么奇迹,哪怕上头有两只苍蝇做那种事,也比看这个丑得喊娘的家伙强些唦!王利发也是出于无奈。有一把年纪了,就是这几年,日子过得有了点人相。有个王玉霞在跟前,白天里,眼睛看着,夜晚,身子挨着,就是不做么事,也是舒服的唦!老子将本钱做生意,凭么事要让自己的眼睛吃亏咧? “个老婊……老……板,就是您家一个人……在忙……呵?生意做得……这好,也冇说叫……叫儿子姑娘回来帮个忙哦?您家的……堂客也不出来……帮忙……” 拉眼心里的火往上一蹿,立即就止住了。他不能露出侦缉队青帮混混的脸子来。 任务在身,他晓得这任务关系到处长屋里头的大事。 拉眼口里“渣滓”虽然没有带出来,但王利发心里烦:“嘿嘿小兄弟,您家是江西人哪?” “哦?老板,您家这才……是问的怪咧,我一口的汉口话,么样看我……像……江西人咧?”拉眼使劲地眨动眼皮子。王发记包子铺牛骨头汤散发出来的辣味,太冲,那只拉扯上去的眼睛很是受不了。 “噢,不是江西人?我刚才听到您家喊老表哦!”王利发抹桌子的手停下来,飞快地朝拉眼的脸上扫了一眼,又去看对面的墙。“唉,不怕您家笑话哦,我的娘老子冇把我做好哇,哪里来的伢咧?您家要喊我的堂客回来?那您家就先坐一下,等我去喊!呃,老哥哥,麻烦您家一下,我出去一趟,去把我的个婆婆接回来,她呀,回娘家去了!” “呃呃!老板叻,您家么样就走了咧,我还冇……” 拉眼没想到王利发会来这一手,急煎煎地喊。这狗日的牛骨头汤,辣是辣了一点,辣得眼泪直流。吃咧,肯定是蛮好吃的。你看唦,说是骨头,高头的肉,还是蛮多的咧。嘿,颤颤的牛肉筋子,个把妈,咽酒几好哦! “我听您家说的尽是些跟吃不相干的话,肚子里头肯定是有数。我只去一下子,就回,就打转。”王利发口里说着,人已经出了门。 “几远哪……”拉眼撵到门口,喊。还想说点什么,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个眉目端正的小女人,稍微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车转身。 “不远,不远哪,就在硚口哦,您家!” 王利发已经转到枸树后头的巷子里,声音,也被“知呀知呀”的蝉鸣盖得面目全非了。 “个把妈,他也学会扯谎撮白了!”从这里到硚口,差不多直着把汉口走穿了,还说不远! 老叫花子差点把口里的汤喷出来,连忙填了一坨菜包子,塞住。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牟兴国顿时脸色灰白。 “牟先生,请哪,您家请哪!” 张腊狗催请了好几遍,牟兴国居然无动于衷,好像没听见。 这个把妈的怪呀,关在里头哇,每餐黄米饭,黄包菜叶子,吃得蛮大的劲,像前世冇吃过东西的相。眼下把他客客气气地请得来,这好的酒席招呼他,他反倒捏腔拿调,爱理不理的!个把妈,世界上只有这种打不湿绞不干臭斯文的人顶不好缠! 骂归骂,也只有闷在肚子里头骂。既然下了请自己的犯人吃饭的决心,总有请吃饭的道理。张腊狗收拾起刚爬到脸上来的愠色,继续劝:“牟先生哪,这些时,把您家吃了点亏呀。也是冇得办法,上峰命令,不执行也不行哪。就是这请您家喝酒的事,也是不能让上头晓得的哦,还是我张某自作主张呵!您家坐,坐,先马虎地吃一点!” 张腊狗不晓得,牟兴国根本就不是捏腔拿调不肯赏光,他以为,这餐丰盛的酒席是送他到阎王那里去的断头饭。一想到自己这多年一点福都冇享到,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划不来!张腊狗劝说半天,根本就没有抠到牟兴国的痒处。倒是牟兴国自己,从张腊狗不经意的话中听出了,今天不是他的断头之日。 “能不能请教张先生一个问题呢?” 既然不是送自己上断头台的,何必这样紧张呢!心里一轻松,嘴皮子就硬朗起来。这既是牟兴国的酸腐之处,也是他的聪明之处。一句问话,轻轻松松就把刚才的窘态遮盖过去了。 “哎呀,牟先生哪,先吃,先吃!有么话,多的是时间问哪,您家!” 张腊狗今天是诚心请客。 这是他想了好几天才走的一步棋。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侦缉处的处长,得到的好处很是有限,倒是遇到了不晓得几多的麻烦,得罪了不晓得几多的人。细想起来,张腊狗觉得,是该认真想一想了。 这个差事,不当也是不行的,关键在于么样当,得到的好处最大。就说这一回啵,这个牟兴国,这多年都在省城那边混,么样省城那边不捉他,非要等这狗日的过江到汉口来了,叫老子去捉咧?个把妈,一个过了时的革命党,倒不是么样了不得的人物,顶多也就是个死老虎,捉了也就捉了,杀了也就杀了。过细一想哦,他们为么事不去捉,不去杀咧?肯定有名堂。算了,老子也不去做这个恶人。 老子像是闻出点味来了。这有点像辛亥年那时候,要变天之前的闷人气候。老子也要留条后路。省城那边老狗日的栾耀祖,肯定是在把药老子吃。对不起,老子要自己把自己招呼好。这年头,除了自己心疼自己,鬼的姆妈都不得心疼你!你不是叫老子捉么,不是叫老子关么,老子就把他关在这里,天天鱼肉蛋地养起来,到用的时候,还是老子的一张牌咧!怕么事哦,山高皇帝远,哪个晓得咧!只是便宜了这个姓牟的杂种! 不晓得张腊狗正在想心思。牟兴国在张腊狗的脸上搜寻了好一阵,除了看出一些心不在焉,没看出别的奸诈来。 吃?吃就吃。这个青帮头子的脸上没有杀气。看来一时半时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再说,老子毕竟是省政府的参议咧! 牟兴国把长衫的下摆一撩,就势坐了下来。在世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牟兴国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些市井的流氓气。 陆小山硬是弄不明白,这个友党人士,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会面。 弯七拐八地走,引路的人完全像个哑巴,顺着这条不晓得有几长的围墙,走了像是有一百年。哦?这像是到后湖沿了咧?真是想不通,那么幽静的咖啡馆,那么闹中取静的环境,他硬是不肯去,非要神秘兮兮地到这荒凉的地方来。 陆小山朝引路人宽阔的后背盯了好久。他有一种感觉,一堵墙似的背脊上,似乎有鼻子眼睛,可以表情达意,可以窥到他陆小山内心的秘密。 进得一扇窄窄的小门,引路的汉子朝林木深处一座茅草棚子一指,意思是,那里就是目的地。壮汉指明去处之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为么事不说话哦?牛高马大的,开看他的神情,特别是那双眼睛,不是蛮憨哦。” 陆小山朝引路汉子脸上瞄了瞄,转身朝不远处的草棚子走。 陆小山跨上一道土坎。这一道土埂子,两边尽是齐膝高的草蒿。从葳蕤的草蒿中穿过,淡淡的清新的药香在周围缭绕。陆小山顺手扯了一支蒿草嫩尖,放到鼻子底下,感受在闹市无法感受到的田野气息。 这都是些藜蒿呢,要是早春时节,这嫩嫩的尖子,用开水汆一下,是饭桌上的一样好东西咧。推门进去之前,陆小山把这截藜蒿尖丢在地上,又闻了闻手,有些惋惜地朝后头的一大片蒿草瞥了一眼。 “噫——?” 就这么长长地噫了一声,陆小山就呆在门口了。 他不是为这座外表看似简陋、里头装修华丽的棚屋而惊呆,而是为他看到的联络人而惊呆:这不是冯小姐么!冯蝶儿,冯子高的儿女,就是自己这次要会面的友党联络人? 宽敞的附满牵牛藤的窗户,收进了一世界的风景。 “噢,陆先生,您家来了?请坐。” 冯蝶儿从椅子上欠一欠身,顺手抿一抿葱绿色湖绸长裙的下摆。窗外泻进不着痕迹柔和的光,和冯蝶儿长裙的色调浑然一体。不知是户外的光线染绿了绸裙呢,还是葱绿的绸裙衬绿了这一屋的柔光。总之,在陆小山看来,冯蝶儿就泡在碧螺春样素碧的春水里,或者说,冯蝶儿就是那美轮美奂的一片碧螺春茶,仅一片,就浸出了这一世界的春色! 很难从冯蝶儿美貌的吸引中摆脱出来,陆小山好一会没回到自己的角色中,当然也不可能去注意,冯蝶儿和他打招呼怎么会有主人的口气。 “冯小姐,这里是……” “陆先生,这是一位朋友的别业,清静,还有点田园风味,听说先生代表贵党汉口党部,有事和我们商量,这里应该是个适合深谈的地方。” “哦,哦,冯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噢,您家是?” 陆小山恢复了机敏本相。他开始小心起来。这虽然和做生意差不多,却有更多的危险性。生意亏了,无非就是丢了钱。钱是身外之物,赚赚折折,本属常事。革命这档子事,这党那党的,这时候都是朋友,是友党。就像捡柴烧火一样,这时候都一条心想把这一锅冷水烧成热水,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到革命革得有了点眉目,就像等饭差不多熟了,一个个拿碗的拿碗,抢钵的抢钵,是友党还是仇党,那就另有一说了。他不得不搞清楚对方到底代表谁。 “我是哪个?是不是想问这个问题哦?我是冯蝶儿,这您家还不晓得?我们不是还同事过么?好了,说句玩笑话。您家肯定是问我代表哪个。也还是一句话,您家今天想约哪一方的人物,我就是那一方的代表。您家不是早就晓得,我曾是受通缉的革命党?”冯蝶儿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朝陆小山请一请,把杯子放到嘴唇边沾一沾。陆小山仿佛看到一颗红樱桃,马上就要掉进茶杯里去了。他的心,不由又是一顿。 也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确没有说假话。多年前,为了追逐这个美丽的小女子,陆小山不计报酬到汉口女子中学去教书,那时,就晓得她是个革命党了。 “跟他她常往来的那个麻脸男人咧?可能那就是她的上级。这样看,这个女人,当革命党的历史,比老子还要长些咧!嗨,还是个老资格咧!” 陆小山这样想着,眼光就多了一些庄重和严肃。 “冯小姐,是这样,不晓得您家听说了冇,辛亥革命的元勋,一个叫牟兴国的将军,被汉口侦缉队抓起来了。”陆小山一边说,一边看冯蝶儿的脸色。他今天约见共产党的人,就是想把牟兴国被张腊狗抓起来这件事,当成很大一篇文章来做。大处是当局镇压革命党,小处是张腊狗是革命党的死敌。当然,陆小山内心深处,是希望“友党的同志”把张腊狗“做熄火”。真要是煽起了友党同志的火,借刀杀人也就成了。 “哦,这就是陆先生今天约见我们的目的么?我们还以为是以贵党为头的北伐军,就要打过了呢。哦,搞半天是这个事哦?”冯蝶儿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的确,受周思远的委托,她来践约,是很真诚的。看国民党汉口党部负责人的这副嘴脸,真是很让人失望。 这算什么事嘛!一个早就和革命没有丝毫联系的投机分子,一个借革命之名行扒钱发财之实的老滑头,是个什么革命党?要这么算,现在坐在台上做尽坏事的,哪个又不是当年的革命党?想当年,真是可笑。辫子还没有来得及剪掉,就那么拖着一条前朝的辫子,穿着皇帝老子赐给的马褂,连摇身一变都免了,一个个就都成了革命党!从鱼肉百姓的封建官僚变身革命党,照样还是鱼肉百姓。也不晓得,当时父亲和孙文先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样革了一场“半截子”命。 “冯小姐,难道这还不算很重要的情报么?您家未必不晓得,这个牟兴国,是个很有贡献的革命党呀!当年武昌首义,他老先生是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哪! 这是孙文先生很器重的人呢!” 看冯蝶儿漫不经心的样子,陆小山也很失望,语气中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促迫的成分。 “那么,依陆先生的意思,应该怎样办呢?”冯蝶儿心里想归想,对牟兴国这类人的看法,她毕竟不好当着陆小山的面说。她还没有看透陆小山今天提这个问题的目的,顺势把球又踢了回去。 “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是通通情报,通通情报。友党么,听说在南边,敝党与贵党,合作得像一个党样的咧,在汉口,也理应是一样的噢。” 在陆小山眼里,侧身对着窗户的冯蝶儿,实在是美得勾魂摄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柔和的线条,又可以挑起人多少的想象哟!唉,这个鬼女人! “走了?” “走了。” 冯蝶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哎哟,腰都坐疼了。这友党的个么鬼负责人,像是吃了饭冇得事干样的,说了这半天的废话。又不能不做出蛮认真听的样子。真累!” “嗯,嗯,坐累了,就走动一下子唦。”为陆小山引路的李长江,看着眼前的兄弟媳妇,就想起了兄弟。“冯姑娘,我兄弟咧,你们冇一起回来?” “噢,汉江呀?您家还不晓得?他到南边去了唦!我想,是不是和我爹在一路哦。我咧,在上海留了一些时,也是组织上安排的……”冯蝶儿停住口,没有往下说。 冯蝶儿回来很有一段时间了。李汉江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后,奉命到南边去了。 她在上海接受了短暂的培训,就回来了,只不过很少在汉口露面,主要在武昌那边做学生联合会和妇女联合会的组织工作,直接受周思远的领导。 按照周思远的意思,冯蝶儿这次回来,顶好是不要和汉口刘宗祥他们这些人接触。不是别的意思,主要是形势紧张,出于自身和亲友的安全,不在亲友跟前露面,是最好的。这一次,周思远却点着要冯蝶儿在刘园和国民党的人会面。周思远暗示她,南边马上就要开始动作了。自己党的很多同志,已经进了国民党的中枢,不少同志还掌握了军队。这些进入国民党的同志,有的是以公开的身份进入的,有的没有公开身份。这就留了余地了。为配合南边马上就要开始的北伐行动,汉口的国民党党部,也将重新组建。自己党的不少同志,将要在汉口国民党部里头担任重要职务。在这种非常时期,对于国民党的同志,不管他原来的背景,更不要有什么个人的好恶,都要团结,要谨慎地处理好关系。现在是利用一切有利条件的时候了。汉口商界,历来是湖北政治力量的支撑点。难得有刘宗祥这样的商界关系,要马上利用起来。 这些个中原委,冯蝶儿不好对李长江说。在冯蝶儿眼里,李长江显然不是革命党,只是革命党的外围人物,虽然靠得住,但不能透露党内的秘密。 好在李长江也没有问。 冯蝶儿晓得这位兄长一向不长于言辞,可她却不知道,她和李长江的上级,都是同一个人。 第九章 1926年——冯子高 刘宗祥 张腊狗 陆小山 一阵沉闷的隆隆声慢慢朝这边滚。 芦花朝远处天边扫了一眼。一弯镰刀样的月,斜斜地挂在西边天幕沿。月挂处,星稀朗;近处至头顶,晶明晶亮的星星,撒得到处都是。看不出有一丝儿云彩。 芦花鼻子翕动几下,品出几许硝烟火药味,眉头就皱拢来了。 “唉,仗真的是打到跟前来了咧!” 芦花又一次爬起来抹澡。抹到肉多之处,芦花自己捏弄捏弄,摇了摇脑壳。得亏骨头架子长得高大,要不然,这些肉往哪里堆哟!她暗自叹息一阵。胸乳处的赘肉最多,赘叠处也最容易藏痱子。原来年轻的时节,她自己朝这块地方抠,还没抠到两爪子,吴二苕帮忙的手就伸过来了。当然,那帮忙的手就不仅是抠一处地方了。如今都有一把年纪了,当年的如饥似渴仿佛都随岁月的流逝而消逝了。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岁月真是个最无情的东西,竟然连人生最基本的饥渴都可以消磨得无影无踪。 芦花没有读过书,平时也就是苕做憨吃哈睡横长肉的,很少有动心思的时候,不可能有什么哲学思想。此时,她最多的感慨就是,老了,自己像是老了,自己的男人也像是老了。也就是感慨感慨而已,不深刻,没有伤感的成分。老了就老了啵,也该老了哦,伢们都这么大了,自己还不该老么!其实,芦花两口子,比起和他们相同年龄的人,真是不显老的。快五十岁的年纪,看着也就像是三十几岁的人。朝汉口街上看看吧,不到四十岁,却一脸丝瓜瓤子的人,太多太多了! 这不是个让人年轻的年月。 街上的米价一天一个样。盐又涨价了。为盐涨价,汉口好几拨人到商界联合会请愿了好多次,搞得周伯年的脑壳都大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他自己并不做盐生意。再说,食盐涨价,也不是汉口商人自己决定的。盐价一向由政府说了算,与汉口商人的关系实在是不大。市民们烧香也好,拆庙也好,都走错了庙门。 连芦花这样不关心外头事情的人,都晓得市面上随么事都很“吃紧”。东西涨了价,说明眼下的形势很糟糕。从刘宗祥和吴秀秀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芦花晓得附近就在打仗。好在这多年总是听说打仗,听多了,倒也不怎么怕了。今日这个打那个,明日那个打这个,可汉口倒一直没有经过战火。这一回,像是说南边打北边,就是朝汉口这边打。这就拐了。难得过这几年还算是安静的日子,真的一打到汉口来,虽然跟着刘宗祥这样的大老板,不至于有什么饥寒之虞,逃兵荒的日子,几难得过哦! “这些时的天道,真是热得很有些邪哪!”芦花抹完一遍,一件薄薄的府绸衫子还没穿上身,又通身都是汗了。 “算了,有个么抹头唦!抹去抹来,还不是一身的汗!不如就在外头坐一下子,过一下子就凉快了,你冇听说过,心静自然凉么。” 不晓得什么时候,吴二苕回来了,一边朝房里走,一边把破蒲扇拍得沙啦沙啦响。 丈夫回来了,刘老板肯定也回来了。 “像个鬼样的,一点声气都冇得,把人吓了一跳!”芦花下意识地把还没有来得及扣上的衫子朝里一拢。 “我像个鬼?你像个么事咧?敞着个门,真是!”吴二苕朝堂客瞄了一眼。乌黢麻黑的夜色,屋里又没有亮灯,实在看不到什么。 “伢的个爹咧,这些时,您家们么样这忙噢?差不多见天晚上都搞得蛮晚……” 男人的批评,显然含有珍惜的成分,这种批评让芦花心里很舒服。年轻的时节,二苕硬是像饿牢里头放出来的,恨不得一个晚上匍在她身上不下来。为这,芦花总是三把眼泪四把鼻涕地劝。如今,男人的酒倒是喝得勤了,那种事情呢,也稀得多了。经常一些时不挨身子,也习惯了。 “老板的事情么,哪里好去打听咧。反正哪,不是么好事。街上紧张得很。伢的个姆妈咧,几个读书的伢们,你要嘱咐,放了学,就回来,莫要让他们在外头玩。姑娘伢们尤其要打招呼。这种世道,哪里是养伢们的年月唦!个把妈!”还没说上几句,吴二苕就显出一股子烦躁。 丈夫的神态,更让芦花担心。共一个枕头近二十年的人,她还不晓得习性?如果没有非常烦心的事情,丈夫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莫烦,莫烦。喝不喝两口唦?烦有么用呢,大了不得,也就是个逃兵荒唦。我们还是回老家柏泉去。算了,我去端两个凉菜来,有多的菜,不吃,放到明天,也是馊了。”芦花匆匆把自己收拾好,忙忙地朝客厅那边走。自己的丈夫要喝两口,倒还是小事。刘老板一回来,可能有些厨房里头的事情,秀秀一时要她帮着料理,这是大事。任何时候,不能忘记自己夫妻两口子是帮工的。尽管人家称呼这两口子,叫的叫管家,喊的喊先生,那是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老板的光,人家抬举你。要是真的不自觉,老鼠扒秤杆,自己称自己,那就离背时不远了。 “哟,管家,您家来得正好,麻烦您家一下,看有冇得顺手的凉菜,绿豆稀饭还不晓得有冇得?”吴秀秀正在和刘宗祥说着什么,看芦花进来了,眉梢一挑,顺口吩咐。 相处长了,刘宗祥和秀秀一家人,对芦花二苕这对夫妻,更多了客气和尊重。 “噢,管家,还有,麻烦您家的先生再到这里来一下,临时有个蛮重要的事情,叫他您家跟我一路出去一趟。”刘宗祥插了进来。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使这位大老板刚回家,又不得不马上出去。 “我看哪,是不是就麻烦吴师傅开车子去接,你就不去算了。你去,是接,吴师傅去,还不是接么。”秀秀不想让刘宗祥这么晚了又出门。她担心他的病。 “哪不好,不妥。”刘宗祥看一看手表,“还是我亲自去。有绿豆稀饭冇得?这种鬼天道,真是蛮想喝一碗绿豆稀饭哪!” “您家不想喝法国的咖啡了?加牛奶的那种?绿豆稀饭有噢,还用井水镇着咧您家。过一下我就换一遍井水,过一下我就又换一遍井水……”芦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赶忙往外走。一来她是忙惯了的,二来咧,她也是心疼自己的男人: 我的男人不也是才落屋,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又要出去么?老板有人疼,他还是坐车咧。我的个男将还遭孽些,还要开车,那是一点野都不能打的事情哪! “好,好!秀哇,还记得不,我们柏泉那口古井里头的水,这时节,有几冰凉咯!”刘宗祥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热毛巾。他揩脸,感到秀秀在他上衣口袋里掏摸什么。 “莫动,我看看,看你带了药冇。” 缓缓朝码头靠近的轮船,移动着庞大的黑黢黢的影子,身上缀着一些橙色的灯光,把江水刻出一道道变幻不定的波纹。这些波纹,以黑白色调为主。黑白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偶尔也被刷上一层浅浅的橙红,把冷冷清清浓夜糊住的江面,抹出几分虚幻的热闹。在这炎暑逼人的盛夏,看着这很有些诡异的夜景,很容易产生寒意。是寒意而不是凉意。 刘宗祥赶到码头的时候,船正朝岸边的泊位靠拢。 刘宗祥在车里坐了一会,感到车内实在太热。走出来,踱到靠码头近些的地方,看着江面上黑黢黢轮船的影子,觉得不是轮船在朝码头移动,倒是自己在朝那个黑影移动,一时间竟生出许多感慨来。 他掐了掐太阳穴。那里有些胀。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那里有硬硬的感觉。 可能是秀秀刚才装进去的药。就在这时候,才觉得身边还有一个黑影。背脊上刚窜起一层鸡皮疙瘩,蓦地觉得很可笑:有二苕在旁边,会有什么危险呢?不就是一个大活人么?嗯哼,离尺来远,身上的热气都逼到我身上来了么! “是刘老板么?”果然,是个大活人。 “您家是?”其实,刘宗祥已听出身边这个人是谁了。 “我姓李,您家的朋友。”李长江肯定是在黑暗中笑了。 “噢,刚才的电话是李先生打的呀!您家说的冯……噢噢呵!”刘宗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用老大一个哈欠遮掩过去。平时,刘宗祥是绝对不会在人前这样打哈欠的。 战火已经越烧越近了,省城和汉口、汉阳这边的来往船只,起坡上岸,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汉口早就没有了城墙,汉阳那边的城墙呢,聋子的耳朵,算是个摆设罢了。只有省城武昌,仍旧是金城汤池,孤零零地把自己围困着。尽管这样,眼下汉口还是吴佩孚的天下。刚才刘宗祥接到李长江的电话,说冯子高要先期潜进汉口,摸清三镇的布防情况,等待北伐军的大队人马打过来时,少一些牺牲,少受点损失。这样的电话打给刘宗祥,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刘宗祥几乎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为冯子高的潜伏全力提供条件。无论是公还是私,刘宗祥都不好拒绝。刘宗祥和冯子高,是唯一这么多年来没有过钩心斗角的朋友。 “子高兄是跟孙文先生的人。子高兄是个经济之才,孙文先生也是个很务实的人。听说,孙文先生设想过要在汉口和武昌之间建一座跨江的大桥咧。这样想着搞大建设的人领导的党,要是当了政,我刘宗祥的后湖梦,就可以圆了!” “老板,走吧?”果然,正如刘宗祥所估计的,二苕就站在身后。也许是怕声音大了把老板吓着了,也许是出于别的谨慎的原因,吴二苕提醒老板的声音很柔和。 “嗯?走?该接的人还冇接到咧,就走?”刘宗祥很诧异。和老板出来办事,二苕一向是很过细的。这么多年,在刘宗祥的印象里,二苕从没误过事。 “该接的人,已经在车上了咧,您家。”吴二苕又上前一步,几乎是耳语。 “那……李先生,您家是不是……”刘宗祥的话说得很吞吐,边说边朝车停处大步地走。很显然,刘宗祥的这种邀请,可以理解成仅仅只是客气,也可以理解是尊重对方的意愿,不勉强对方的意思。 “哦嚯,刘老板,今天我真是要搭您家的镶边,会一会您家接的朋友。” 刘宗祥已经没注意李长江在说些什么了。本来,刘宗祥邀请的话,说得就很是心不在焉。他只想早点晓得,阔别几年,冯子高是否还风采依旧。 芦花惊异地发现,秀秀完全乱了方寸。 在芦花眼里,秀秀一向是不急不躁不愠不火的。秀秀是个大闲人,芦花是这么看的。这个滋润的女人,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停滞在二十七八、三十上下的年龄。闲人也有闲人的过法。在芦花看来,秀秀这个闲人蛮会过。散散步,有时帮芦花做点厨房噢园子里头的杂事,纯粹是混混手罢了。更多的时候,芦花看到的秀秀,是手里捧一本什么书在那里看。 可今天,从刘汉柏一回来,秀秀就完完全全手忙脚乱了。 也难怪,就是刘宗祥,也没想到,他到码头上接到的,根本就不是冯子高,而是李汉江和自己的儿子刘汉柏!他随吴二苕钻进车子的时候,愣了好久,也没认出并肩坐在车子里头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先认出了李汉江,他的变化倒是不很大。 对自己的儿子,刘宗祥几乎不敢相认了。出国走的时候,汉柏几乎是个奶腥气还没有褪干净半大的伢,可现在,坐在跟前的,完全是个气宇轩昂的洋派青年。当认出自己的儿子后,刘宗祥曾下意识朝自己浑身的打扮扫了一眼。很显然,这是在进行比较。就这么一眼,刘宗祥就不得不承认,和儿子比起来,他自己实在是太土气了。 和刘宗祥相较,见到儿子,吴秀秀更多的是惊喜,是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而产生的惊喜。 当时,秀秀正在客厅里。事先知道刘宗祥是去接冯子高的,秀秀当然应该等在这里。她看到好几个男人进来了。她站了起来。没有冯子高。她看到了李长江,由李长江而很快认出了李汉江。这兄弟两个,虽然长相有差异,但大模子还是很相像的。还有一个细条条身材的年轻人是哪个呢?嗯,这是哪个呢?这是哪个清爽的小伙子呢?本来,秀秀应该认得出自己的儿子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伢么!只是,只是,这见面实在是太突然了! “姆妈,姆妈!” 哦,哦!是我的儿哪!是我的儿子噢! 秀秀觉得自己在喊,觉得自己喊的声音比儿子的声音大多了!可是,她又似乎只听到儿子的声音。这太奇怪了,我怎么听不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呢?耳朵不是好好的么!要不然,儿子的声音怎么听得这么清楚呢?要就是我的喉咙坏了,喊不出来了?好一阵,秀秀就这么愣在沙发旁边,直到儿子几步跨上前,把她抱住,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姆妈,姆妈哪,是我回来了哇,是您家的儿子汉柏回来了哇!”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开始,屋里的人还都听得见,到后来,喃喃地,越说越低,就只有秀秀听得到了。其实,秀秀根本就没听儿子在耳边说什么,她已管不住自己了,一任眼泪把儿子的耳语淹没,一任眼泪把儿子笔挺的派力司西服濡得一塌糊涂。 汉口人见面,没有拥抱的礼节,就是父子母女,甚至是夫妻之间久别重逢,也没有拥抱的礼节。可是,在刘园,吴秀秀和她人长树大的儿子见面当众拥抱,却显得这么自然!芦花站得远远的,不停地抹眼泪。李长江兄弟相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刘宗祥像是觉得太热,不停地朝头上的电扇瞄。其实,头上的电扇在飞快地转。 毕竟已在车上惊喜过了。看李家兄弟退出去,刘宗祥想这两兄弟身上,可能维系着大事。他跟了出去——“两位,先弄点么事填肚子?” “好,肚子里是像空得很,又热,身上的水,都变成汗流干了。” 李长江只是笑了笑,还是李汉江嘴巴快些,先说起了轻松的题目。 “有,有哇,您家,早就弄好了,该冰的,早就用井水冰着。” 到底是管家,人在客厅里帮着女主人流泪,耳朵还关注着刚走出客厅几个男人的对话。芦花撵出来,习惯性地把手在腰上抹。她只要一还原成管家的角色,首先就是这个动作。尽管,眼下她根本就没有系围裙。 “看,看,您家们,是在哪里摆着吃咧?” 芦花终于发现自己腰上没有系围裙,手不揩了,扬脸朝后头的耳房喊:“小月,秋桂,睡了冇?起来帮忙哦!” “来了,来了!”声音还没落,芦花的两个千金就出现在眼前了。 “咿?管家呀,您家的两个姑娘,像是土行孙哪,么样您家的话音冇落,她们就到跟前来了咧!”从刘园到码头去接人,再回到刘园来,就这么一会工夫,变化太大,所有的变化又都是让人欢让人喜的。憋不住欢喜,平常从不和小辈们开玩笑的刘宗祥,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姑娘开起了玩笑。 “刘先生,您家瞎说,我才不是土行孙咧,土行孙是男人,又丑死了!” 小月没说什么,一出来,就站到母亲的影子里头,半低着头盘弄自己的辫子。秋桂的嘴巴不饶人,半娇嗔半认真地顶了刘宗祥一句。 “要死哦,秋桂,死丫头,你跟哪个在说话哪,冇得大小,冇得轻重!”芦花还没开口,一直跍在客厅外的吴二苕先发了话。他在一处很不起眼的暗处跍着,谁也没有发现他。 “呃,小月呀,你们快来呀,来帮忙哦,把吃的都搬到大客厅里来呀!” 客厅里的吴秀秀终于注意到了,外头还有一个世界,而且,这个世界也有她的一份责任和义务。半是主人,半是解围地,她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说是吃夜宵,说是喝点绿豆稀饭,说是随便弄两个凉菜,毕竟是说说而已。秀秀和芦花是绝不会真的就端上两碟腌萝卜或者炒白菜就了事的。倒是真的以凉菜为主。但这是些什么凉菜呢?熏鱼,熏肉,蒸火腿,油炝虾,拌蛰皮,不一而足,也算得上是水陆杂陈,丰富而丰盛。 说是招待接回的人,其实,在刘园,无论主人客人,除了秋桂,都来了。 “呃,秋桂呢?么样冇看到哇?刚才还跟我斗嘴的咧!” 可能是高兴吧,刘宗祥今天显得既兴奋,又特别过细。他发现桌边就少了秋桂。 吴二苕朝往桌子上端菜送酒的芦花瞄了一眼。芦花不晓得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理丈夫的询问,木木然做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秀秀注意到了二苕的眼光,眉头刚一皱,看到汉柏和小月挨坐在一起,时不时把眼光朝对方撞一回的神态,又把眉头舒展开了。 “还是小月逗人喜欢,你看,人长得甜,性子也柔酡酡的。哪像秋桂那丫头唦,心眼又小,性子还蛮刁钻!”秀秀挑了一只最大的虾子,搛到小月跟前的碟子里。 小月的脸,比虾子还要红。她怯怯地朝桌子周围扫了一眼,趁人不注意,把那只虾子搛到了刘汉柏的碟子里,顺便又朝汉柏盯了一下。刘汉柏朝她大有深意地一眨眼,把她的脸眨得更红了。 以祥记商行的名义,刘宗祥为李汉江办了通行证。凭这张纸片,李汉江可以在省城和汉口之间自由来往。刘宗祥这是担着风险的。一旦李汉江出了事,顺藤摸瓜,刘宗祥通南边革命党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赖不脱的。最近,省城那边,已经杀了十几个了。罪名都是通南边的革命党。 “小花子哦,你千万要过点细呀!”刘宗祥倒没有说什么,秀秀可是对李汉江嘱咐了又嘱咐。好像李汉江真的还是当年在刘园东戳戳西挖挖捉蛐蛐的那个小花子,而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革命党人李汉江。 “谢谢您家咧,多谢您家咧!我记得您家的嘱咐,记得的,您家。”李汉江明知秀秀的反复嘱咐里,虽然有对自己的关心,但更多的是对刘宗祥的关心。这也在情理之中,也不是坏事。再说,人家的男人拿着性命担风险帮忙,真不是一两句“多谢”就能偿付得了的。 在省城跑了几天,李汉江得到的最深的印象,是吴佩孚肯定下了决心,要死守武昌城。另外,他还顺便得到一个消息,就是鸦片督军栾耀祖死了。 刘宗祥对李汉江带回的印象和消息,表现出的兴趣都不大。 吴佩孚要死守武昌,就让他死守去吧。起码,这可以从反面说明,汉口是守不住的。汉口最终绝对是冯子高这些革命党的地盘。刘宗祥的利益主要在汉口。 再说,哪有守得住的孤城呢!听听李家兄弟俩的对话就明白了。 就在兄弟跑省城期间,李长江也没有闲着。他一头扎进了汉阳兵工厂,硬是鼓动得那里的工人统统罢了工,直到厂方经营人,答应不为省城武昌那边生产枪炮火药,工人才复了工。你吴佩孚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唯一让刘宗祥放心不下的,是外国人的态度。现在的吴佩孚,打的是民国的招牌,南边的革命党,扛的也是民国的招牌。自从那个想做皇帝的袁世凯死了之后,随便哪个在北京做“总统”,都不会再有袁世凯那样做皇帝的瘾了。中国历来喜欢搞划江而治南朝北朝的把戏,今后真的又出来个划江而治的民国,外国人到底承认哪一个,这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什么叫承认?承认就是借钱给你,就是贷款给你,就是允许你银行的钞票到外国银行兑现。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钱字。而中国人,哪怕你是革命党,最缺的,恰恰就是钱!” 这些话,刘宗祥只能闷在肚子里。毕竟,他不是革命党。还是他老早就对冯子高说过的,他最关心的,永远是生意。随便哪个当政,他都是做生意,都是赚钱纳税。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选择革命党。 李长江兄弟俩,都能理解刘老板的这种态度,有这样的政治倾向,作为一个兼做外国买办的大商人,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还要什么呢?难道要刘宗祥像他们一样上前线吗? 从省城那边过来,刚一上岸,被江风收干了的汗,又不失时机地冒了一身一脸。 李汉江潦潦草草用袖子横着在脸上一抹。这动作,与他眼下的打扮很相称。半长不长的一件夏布衫子,已经洗褪了本色,一脸的疲惫之色,只有为生计不得不频频奔波的小店员、小老板才有。在这热死人的天里,还这般辛苦匆忙,汉口武昌两边跑的小店员小生意人,不引人注意。 太阳偏了西,热浪仍滚滚。 一上码头,就等于是被投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弥漫在空中的土黄色尘粉,就像是腾腾的热焰,除了在人的周身炙烤,还往人身上一切可以钻的地方钻。李汉江感到自己身体里一点水都没有了。舌头动了动,比平时迟缓得多,有限的唾液像胶汁,黏稠得似把舌头粘住了。舌头不动还好,一动,一种苦涩,就在整个舌面上蔓延开来。 他朝一江春茶楼瞄了一眼。里头像没有几个茶客。喝早茶的客人已走了,喝晚茶的客人还没有来。只有一两个完全把茶馆当家的老茶油子,似被茶醉了,点缀在茶馆里,仿佛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醉着比清醒好。 李汉江只是朝一江春茶楼里伸了伸颈子,就又缩了回来。显然,这里没有大碗茶。没有那种后湖沿人家这个季节必备的花红叶子凉茶。李汉江恰是最没有耐心,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咝咝吁吁喝热腾腾苦茶的。李汉江还没到从苦中品出甜来的年纪。 “米——酒!复——南米酒!” 正准备掉头走,隔壁巷子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吆喝。听声音,晓得这是真正的湖南人,“湖”叫成了“复”。 李汉江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自己是一条晒干了的鱼,被糟得有些软了。 “再来两碗!” 这种湖南米酒,不是装在大瓮或酒坛子里的。酿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比小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一碗碗地装着发酵的。这看似碗实是盅的容器面上,是一层白花花的酒酿子,底下,就那么一口甜甜的水。实在话,这样雅致的物事,真正应该在大雅之堂慢慢啜饮才是。 有了这么几碗湖南米酒在肚里,反倒把饥虫子给撩上来了。 “唉,蝶儿呃,你在哪里哟,这多天都不见面!” 中午随便来碗热干面,或者凉面,或者绿豆稀饭,也就混过去了。一到晚上这餐饭,李汉江一感到肚子饿,首先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南边,天各一方,那是没有办法。这在一个城市里,自己回来好几天了,连蝶儿的面都还没见到。这实在是太残酷。与其说是肚子饿,莫若说是精神饿。秀秀悄悄告诉过李汉江,冯蝶儿是受当局注意的人物,居无定所,但是,她有时候到刘园来。她有刘园后门的钥匙。 “唉,这丫头,心也变得太细了,说是怕连累我们。真是,有个么关系咧,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么这个党那个党,经过的,看过的,流血死人的事,只怕比你们要多得多咯!”那天跟芦花帮忙整理刘园后头那间茅草屋,作汉江的住处,秀秀说一句叹三口气。“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咧,我只要你们这些人平平安安。你们要是有么为难的排不开的事,只要我做得到的,就尽管说。怕个么事咧,人活一百岁是死,活一百天还不是个死!” 在花楼街口一个卖凉粉凉面的担子上,李汉江要了一碗凉粉。 “多把点醋!”他口里吩咐,眼睛不经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真的遇到跟踪的,不作声不作气跟到刘园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还罢了,一是任务还没完成,二是真的要连累刘老板一家子。 “要不要葱?要不要酱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红萝卜?要不要香菜……” 见顾客有所选择和强调,卖凉面的就谨慎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看李汉江是点头还是摇头,那只调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飞。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与衣食有关烟火气极浓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极佳的钢琴上弹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没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今天晚上,又是一点风都没有。越是没有风的时候,树上的蝉,就越是叫得欢,“吱呀!吱呀!”尖厉而高亢,单调的声音总僵在一个音阶上不动。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蝉儿还叫得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呱啦啦!呱啦啦!”比较起来,蛤蟆的歌唱就比蝉儿高妙多了。看来,这与刘园的蛤蟆种类多有关系。草绿色背脊上,一边各镶一条金色线条的,是湖蛤蟆,叫出来的声音,“呱”音的前面加进“咕”音,有灌了水的沉闷和潮润。岸上草丛中色彩斑斓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阔地带演奏的清越和悠长。至于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于身形壮硕,水凼的围子又构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所以,它们的嗓门就显得很洪厚。蛙鸣蝉噪,这四个字下得相当准确。蛙之鸣,尚可听,蝉之叫,只能徒添烦躁而已。 刘汉柏和吴小月,他们两人,此刻,根本听不到这虽不动听却很热闹的立体交响乐。他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汉柏松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吁了一口气。小月总像觉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会儿盘盘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气。 “有么发愁的事?”小月窃窃地问。 “没有哇,你咧?”刘汉柏觉得更躁了。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终于抬起头,瞄了刘汉柏一眼。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翳。乳白色的云翳太殷勤,椭圆的月往往走不几步,素绢帛样的云巾就赶忙在她的脸上揩一把。 天上的月,脸色莹白,地上的小月,脸色莹白。 “小月,月亮真光洁,摸上去,不晓得是冷的呢,还是热的?” “肯定是热的咧……” “么样会是热的咧?照到身上一点热气都冇得咧。” “不热,么样会这么亮咧?” “要是能摸一下,就晓得了……”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汉柏,你几坏哟!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李汉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样地,绕过汉柏和小月,沿着刘园曲曲折折的围墙,踏着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园后头走。越是接近园后门,地势也就越空阔。后湖的风,夹着潮湿的水腥气,悠悠地荡过来了。哦,真好,噢,快哉,风也! 李汉江干脆敞开了衣襟,暗自称快。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黄尘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噫?噢!蝶儿!蝶儿!” 李汉江觉得自己是在高呼,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声。他觉得自己是在飞奔,实际上,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眼珠子一阵潮润,喉头发干。 刘宗祥一直不知道,共产党汉口的一个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园开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 从南边传过来的枪炮声,已清晰可闻。已经不是前几天芦花听到的遥远的闷雷声了。白天,枯焦的偏南风,混着硝烟的味道,告诉汉口的人们,战争,已不是遥远的梦,它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在你面前开出血与火残酷的花。 冯蝶儿笑嘻嘻地告诉吴秀秀,说有几个关系不一般的朋友,想在这里聚聚:“就是几个朋友,都是您家晓得的。不想叫别个岔进来,想安静一点……” 冯蝶儿说得虽然很随便,口气却有些吞吞吐吐。秀秀朝蝶儿玉雕样的脸上瞄了一眼,在她肩膀上作势掐了一把:“蝶呀,莫把我当苕咧,这个世界上,就是你贼?我晓得,我么事不晓得哦!您家们聚,您家们会!么样咧,是我来招呼您家们咧,还是叫芦花来招呼您家们咧?” “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我才是个大苕咧。哪个把您家当苕,哪个就先是苕!”冯蝶儿嘻嘻哈哈说了一堆闲话,亲热得不得了。“招呼个么事唦,您家,我刚才说了的唦,都是您家认得的人。您家就用大抱壶,给我们装一壶花红叶子茶来,就可得了。” “看咯,看我们的蝶丫头哦,到底是长成大人了喂,几会说话咯!” 冯蝶儿自小在秀秀身边长大,脾性都是熟悉不过的。秀秀听出来,蝶儿今天的亲热里头,显得比平常空洞多了。 “唉,人一革命,是不是就变得和亲人都生疏了?” 秀秀正自感叹,看到汉柏和小月就在不远的树荫底下站着,不晓得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咕咕哝哝的。秀秀瞟了一眼。小月的嘴动得多,儿子老是一副笑模样,多半是在听。心里一喜:儿子哦,比你爹傲多了哦。你的爹,傲是蛮傲,那是冇得话说的,就是难得有个笑脸。看你,笑得像个欢喜坨,就像那姑娘伢浑身上下冇得一处不让人喜欢。儿子哦,是傲哇,是个会盘姑娘伢的坯子!汉口话中的“傲”,与北方话中的“能耐”相当;而“贼”,则相当于北方话中的“聪明”、“精明”;两字都无“骄傲”和“盗贼”的贬义。用于品评?99lib?人,“贼”与“傲”相较,“傲”中褒义更丰富。至于汉口人如说某人“小贼”,即“小聪明”,则略有批评之意了。 秀秀心里夸赞儿子,也有点自我欣赏的意思,就像艺术家远远地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得意之余,口里就喊:“汉柏呀,听到冇?等一下园子后头他们有事,你们莫到后头去玩。” “晓得,您家,我们听到了您家!我们不去!” 刘汉柏回过头来,望冯蝶儿一笑。 吴秀秀和冯蝶儿都觉得,汉柏的这一笑,有些诡秘蹊跷。 周思远是和钟媛媛一起进刘园的。照钟媛媛的意思,是让她先进来看看。这显然是为她的老师和上级的安全考虑。周思远认为没有必要。刘宗祥在汉口乃至省城,都不是个没有影响的人物。周思远还注意到,自从刘宗祥到上海去了一趟之后,和上海、江浙商界一些头面人物,也有了频繁的生意往来。这是个新情况,值得注意。像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当局要动他,不会完全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辛亥首义到现在,从方方面面的材料看,刘宗祥虽然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没有听说他不转弯地依附于哪个革命党。他只是依附洋人,躲在洋人的大旗底下做生意,赚钱。如果没有冯子高和他的交情,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恋旧,重友情,这是与作为生意人的刘宗祥不怎么相一致的。还有一点,就是,刘宗祥的宝贝儿子刘汉柏,不晓得是个什么政治背景?从法国回来,年纪轻轻的,面子上看,仿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些估摸不透。 周思远进来的时候,李汉江和冯蝶儿,都在这间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里等着。 粉白的墙,油漆的地板,一套看似粗糙实际上是红木制作的桌凳,组合成整洁而又淡素无华的格局。上下开合的窗户,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棍撑着。就这一点,从外头看,确是典型的农户看守庄稼的棚子。 一进来,钟媛媛就挨到冯蝶儿身边坐下,身子挤得紧紧的,还把头靠在冯蝶儿肩膀上。要不是有别的男人在场,要不是党的会议,钟媛媛和冯蝶儿肯定要做出诸如拥抱之类的举动来。 也难怪,这两个女人,虽然经常见面,但关系不一般。她们既是师生,也是同志,冯蝶儿还是钟媛媛的入党介绍人。 钟媛媛,这个生在刘公馆名义上是刘宗祥养女的女孩子,实际上一直没有被刘宗祥所承认。岂只是不承认她呢,这么多年来,刘宗祥实际上已经放弃他的刘公馆了。如果你在刘宗祥面前提刘公馆的话题,刘宗祥一定会以为你是在挖苦他。好在没有任何人提这方面的话题。再说,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谁还记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呢。很有一些年,钟媛媛很不理解,也很不习惯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后来,读了几本书,参加了这么多年的活动,见识也就开了。特别是那一次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抓进去,吃了好几天牢饭,胆识也练出来了。她从牢里出来之后,才晓得,她之所以这么快被放出来,而且一点亏也没有吃到,还是刘宗祥出钱出面子的结果。 对于钟媛媛的“家庭”,冯蝶儿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还有谁比她的爹冯子高和刘宗祥的交情更深呢!冯蝶儿自己,是在刘家长大的,对刘宗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她太清楚,太贴近了,所以,她更不可能有什么评价。 “冯蝶儿同志,介绍一下么。” 李汉江不认识钟媛媛。发现了李汉江的询问表情,周思远笑着提醒。 听周思远说要介绍,钟媛媛脸一红,圆圆的苹果脸上笑出一对深酒窝: “还要介绍个么事唦,都是蛮熟的人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冯蝶儿就一愣: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样大了?周思远同志是我们的领导呀,还是三镇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呢,小丫头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噢,说熟人可以,认识倒不一定呢,”冯蝶儿的一愣就是一刹那,马上就满面笑容了。正说到这里,李长江也来了。“蛮好的,都到齐了。钟媛媛同志,这是李长江同志,这是李汉江同志……” “真的正儿八经地介绍哦,还有咧,李长江同志是李汉江同志的哥哥,李汉江同志是冯蝶儿同志的……”没有注意冯蝶儿刚才的一愣,也没有注意到刚进来的李长江脸上的阴沉,钟媛媛在冯蝶儿身上捶打了一下,一对酒窝更深了。 “好了,开会吧。”周思远倒是注意到了李长江脸上的表情,宣布开会。他是最熟悉李长江的。李长江从一个码头工人走上职业革命者的路,从一个一字不识的挑脚扛包的,到后来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和周思远有直接的关系。 周思远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脸色严肃了。 虽说很早就成了职业革命者,但周思远的年纪并不大。说起来,他比李长江还要小,和李汉江差不多的年纪。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一些罢,他在上嘴唇蓄了一抹胡子,下巴颌上那一圈胡子,也经常不刮。加上周思远天生一副很浓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严肃的时候多。在冯蝶儿印象里,周思远和李长江是一类人,长相大气,甚至有些粗犷,脸上总是阴多晴少,连偶尔的一笑,也是苦叽叽的。 “今天的会,先由李汉江同志,把广州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我想,李汉江同志,肯定也带回了任务。”周思远把眼光盯在李汉江脸上。 这是汉口八月的一个早晨。太阳很早就跳到天上了。太阳他老人家虽然精力旺盛,但毕竟总还是休息了几个小时,下界的热气也就毕竟有些缓和。连接后湖无数水凼池塘的刘园后面,得后湖潮气之利,不仅温度比汉口内城低好多,最难得的是,空气中人的味道冲淡多了。细细一想,好怕人呢。人这种生物,最怕的是孤独,最难耐的,恰恰又是拥挤。 在这个平静的早晨,李汉江平静地报告了他这次回汉口的任务,报告了广州国民政府北伐的大致进程。 “估计,也就是这几天,北伐军就要打过来了。我到武昌那边跑了几天,看来,要打开省城,还很要费点力。” 焦燥的南风又开始刮起来了。潮润的湖荡潮气,像不堪一击的弱女子,经不住南风一阵吹,就退隐到芦苇丛中去了。蝉儿开始了它们声嘶力竭的鼓噪,人们的身上,又开始批量性地往外冒汗。 棚子里一时很静。 “我们的党,有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要求?你刚才说的,都是国民党方面的行动。 “还是周思远打破了沉默。很清楚,要是按李汉江所说的,共产党甚至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要共产党干什么呢?国民党领导革命,就是国民党的革命,国民党的军队,一切的一切,都是国民党的事,与共产党何干?周思远问得很委婉,内心却很不平静。 “本来么,民主革命阶段么,照我们总书记的说法,我们党,就是个配合作用。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在这个革命阶段,自然是要依靠国民党。要依靠像蒋介石先生这样的人中之杰咯。”李汉江知道周思远是领导。但这是在党的会议上,又是指名要他发言的。再说,这些意见,也不是他李汉江个人的意见。 “你说么事呵?人中之杰?哪个呵?”李长江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是一直都没有听,刚才打瞌睡去了一样。 “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咧,这是孙文先生说的咧。他老人家是这样评价蒋先生的:‘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您家们听听,这不是说蒋先生是人中之杰么?” “噢,孙文先生也许是说过的,算了。不去说他老人家怎么说的了。”周思远的两道浓眉稍微往一起凑了一下,“李汉江同志,你在蒋先生当校长的学校里读了的,能不能谈谈你个人的看法?” “既然是开会,既然是要我谈,我就说点我个人的看法。”李汉江的经历比他的哥哥简单得多,或者说,直接的面对面的流血的斗争和暗地斗智的经历,李汉江基本没有过。在黄埔军校里,像他这样以共产党员身份参加国民党的学生,多的是。 “说实在的,要说读黄埔军校,我刚一毕业,就被组织上派回汉口了。我这次回来,真正是双重的身份。既是我们党要在汉口建立大本营的需要,也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侦察的需要。北伐军指日可打进汉口,这是没有疑问的。我们党的中央机关,肯定要从上海迁到这里来。我是共产党,当然要为共产党着想。参加国民党,是接受党的指示。我说这一番话,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强调,我和在座的同志们一样,是共产党员。至于蒋介石先生,就我在黄埔军校看到听到的,的确和孙中山先生评价的一样。蒋先生心里怎么想,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他您家说,除了共产党之外,其他团体肯与本党真正合作革命的,就很少了。他您家还说,我们国民党,现在只有左派与右派之分,不能有共产党与非共产党之分,更不能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之分,如果国民党员有这种见解,那无异于削弱自己革命的元气。您家们听听,人家蒋先生,的确没有把我们共产党看成是外人。” “你亲耳听到的,自然不假。但是,我也听到一些,说蒋先生是个流氓,是在上海滩帮人盘证券交易失了手,才跑到日本去的。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叫陈其美的。 这个姓陈的和孙中山先生关系很好……” 李长江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今天,自己兄弟作主要的发言者,这么有面子的事,照理他是绝对支持才是。可是,他毕竟在工人中间滚得久了,社会上的阴谋诡计也看得多了,口是心非的人也见得多了。他这么“搓反索子”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他的兄弟,只是想给兄弟一个提醒:过点细哟。 “是呀,是呀,长江说得对呀,是要多长个心眼咧。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是蛮难的呀!唉,是蛮难的呀!” 其实,周思远想说的话,远不止这么两句。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不能说。有很多想法,都是对党的高层人物而言的。个别高层人物的心思,真是危险得很。总把自己的党当成在野党,任务就是配合国民党搞民主革命。下一步,民主革命胜利了,资产阶级完全腐朽了,才可以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到那时候,才是共产党的事。既然是配合别人干,自己的党就不要另外再建立什么军队了,工人农民的运动,也不要发展成为武装行动。 这些,周思远能在这种场合说么! “这个蒋介石先生,真是比孙中山先生棋高一筹咧。不说别的,就是拉军队这一步棋,就走对了路子。以往,孙先生革命了那么多年,用的都是拉这个打那个的办法,没有自己的军队。打输了,不消说,就是打赢了,果子也是别人的。嘴皮子总是玩不赢枪杆子,枪杆子后头呢,少不了白银子。看上海的报纸透出来的口风,江浙那边的大银行家、大商家,晓得把了几多钱给蒋先生咯!我们的党总有一天,要吃一回大亏的。这大亏,不是别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自己的枪杆子。没有枪杆子的团体,只能跑龙套,绝对不能唱主角。你看刘备,没有自己军队的时节,和有了军队有了地盘的时节,是两回事唦。没有军队,曹操和他论论英雄,也就是掏他口气的意思。他当了真,心里高兴,可又吓得要死。要是当时他手里有军队,他何苦要借雷来掩饰呢!唉,眼前的事,眼下就要发生的事,历史上都是有过的呀!” 会像是开完了,又像是没有开完。会议的主持人一副沉思模样,户外的蝉儿,倒是越叫越起劲。 “好吧,既然是这样,眼下反正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先把军阀打倒了再说。为了表示我们党的诚意,我到湖南去一趟,迎接北伐革命军北上。”终于,周思远开了口。意思很清楚,口气却有些含糊。 “周老师,您家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哪!要不,我陪您家去一趟,一来咧有个掩护,二来咧,也让我长点见识咧,您家!” 钟媛媛的要求很及时,也很有道理。大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有冯>藏书网蝶儿,刚才还一脸的肃穆,现在浮上一抹调皮的笑,还用手肘,碰碰身边的钟媛媛。 刘宗祥进来的时候,弗朗克正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圈子。 弗朗克已经转了有一会了。 高高的额头上,糊着一层汗珠子。过了这么多年,弗朗克仍然不能适应汉口的热天。哪怕三伏已经过去了,头上呼啦啦地转着硕大的电扇,他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知道是动脑筋动多了还是怎么的,四十上下的弗朗克,头上就没有多少头发了。本来额头就很高,头顶中间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这种掉法而成的发型,汉口人有个很形象的比喻:面窝头。盖因汉口很普遍很有风味的油炸小吃面窝,乃中间什么也没有,而四周焦黄之故也。 “这洋鬼子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几舒服,脑壳上么样不长庄稼咧?” 洋行的职员们私下窃窃议论。 其实,弗朗克的头发,也就是这两年来掉得厉害。他已经越来越不适应异国的这一方水土。要不为了多搞几个钱,他早就回国去啃他的面包夹奶酪了“这是个伤脑筋的城市,什么都没有规律可循,人人都狡猾得像狐狸!谁都不可以信任!” 弗朗克感到力不从心。他太佩服在柏泉乡下的老神父皮埃·让了。这老家伙,大半辈子都在这鬼地方生活,活得真的很滋润,适应力太强啦! 真正让弗朗克像磨房驴子样转的,是穆勉之,或者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贪婪。 穆勉之虽然没有做法国洋行的买办,但是,弗朗克把大量的土特产生意交给了穆勉之。交换条件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为人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开始,穆勉之无偿地塞给弗朗克个人一些“好处”,逐渐,穆勉之透出信息来,要是弗朗克肯投资,鸦片是最来钱的,只要他出钱,其余的都不要管,最少是五倍的赚头。 弗朗克下水了。当然,刚开始是试探性的。试探的结果,收获惊人。于是,弗朗克就瞒着总行,瞒着董事会,把自己经管的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的资金,一股脑地投了进去。狠狠地赚了几笔,弗朗克就又连本带利再投入,没留任何后路。 哪里晓得,这次湖北周围战事不断,形势吃紧,所有放出去购货的款子全都埋进去了!只有弗朗克自己知道,眼下,他,法国汉口立兴洋行总经理,已经一文不名;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实际上已经倒闭。要是外界知道这家银行已经没有任何兑现支付的能力,汉口不晓得有几家商铺会跟着倒闭,不晓得又有几个人会吃砒霜或者跳江自杀! 刘宗祥一进来,弗朗克心里一喜。 这位只挂个名,什么事也不干的买办,这时候来干什么呢?这家伙是有钱的,能不能把他口袋里的钱掏一点出来呢? 一看到气色极佳的刘宗祥,弗朗克梦一样黑甜的感觉,在舌头上浸润开来,眼珠子就真的盯住了刘宗祥的口袋,绿莹莹的。 贪婪和绝望,让这个法国人近乎神经质了。 刘宗祥对此大感惊异:这个法国佬么样了哦,像是蔫了样的咧! “刘,你的,有事?” 弗朗克终于醒了过来。 他不能向这个精明的中国人开口借钱。眼前的这个家伙,太聪明了。要不是看在老神父的面子上,早就把这家伙辞退了。不要说借不借得到钱,我只要露出借钱的口风,这家伙肯定会落井下石。对,落井下石,这是一点疑问都不会有的。 “哦,噢,弗朗克先生,是这样,由于原材料涨价,我负责施工的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一时款子有些周转不过来。眼下政府也顾不到这个工程了,我又不能不继续干下去。能否在您的银行贷一点款子出来?” 刘宗祥的话还没说完,弗朗克的眼珠子,就瞪得像要从深凹的眼眶子里弹出来一样。这表情,真是叫刘宗祥大为吃惊。今日,这弗朗克怎么啦!一见面,大白天,眼珠子就绿莹莹的,像夜晚的狼眼睛。现在,找他贷款,应该高兴才是,倒像听到他的爹死了一样!银行做的就是贷款收利息、投资赚利润的生意,我又不是没有财产作抵押的穷光蛋,怎么这样一副怪相呢?好在我今日根本就不是真心来找这家伙贷款的。肯定,这家伙把银行盘空了!对,不会错的,这家银行垮了。 好险,得亏没有蛮多款子在里头。不过,还是要想办法弄出来! “噢,弗朗克先生,有什么问题吗?”虽然看透了对方是假把戏,但不要去戳穿他,让他演,此刻,还有必要陪着他演,让他认为你真的是个苕,这样的效果,最好。 “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哇!刘先生,你看,你们汉口,只要热天一过,秋风一起来,真是美极啦!噢,刘先生,我差点忘了,忘了批评你呢。你身为我们的买办,既不买又不办,哈哈,既然这样,能不能安排我们到附近哪里去乐一乐,比如,打打猎?” 果然,这家伙是假把戏。这家银行真的完了。 英国汇丰银行汉口分行出纳室的华籍出纳,从吴诚手上接过贷款申请单,看了看数字,又过过细细地看清楚贷款方:祥记商行。 老出纳眉头朝上一扬:“先生,请问,您是?” 老出纳是北方人,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因业务关系,已修炼到听得懂汉口话却不会说汉口话的水平。 “我是祥记商行新任的经理,吴诚。口天吴,言成诚,言而有信的‘言’,马到成功的‘成’。” 吴诚一脸的诚恳。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心里是吃了一惊的。老板是法国买办,在法国银行存着六十多万,不到法国银行去取用,偏要到英国银行去另外借款,怪事!吴诚深感蹊跷,但他没有多问。 “你一定要把款子贷出来,么样说,是你的事。”刘宗祥的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噢,祥记商行,刚换了位老板,就又换了经理。嗯,新接手的老板叫什么什么啊,您看,人老了,嗯,老了……”老出纳一副极认真回忆的样子,看都没看吴诚一眼。 “哟,看您家说的!只怕是您家记错了商号哦?我们祥记商行从来就冇换过老板。刘老板刘宗祥,刚才还要我代他您家向您家问好咧!”吴诚一脸的笑,一脸的诚恳。 “哦?噢——!是我记错了,那是另一家商行换了老板!您看我这记性!对不起呀,吴经理!别见怪。”老出纳一脸的豁然开朗,好像他真的记错了。 “呃,您家哪里话呀!我是晚辈唦!您家这客气!您家一天晓得要接待几多商行!生意大了,哪里记得那多咧!再说,您家这一行,凭的是票据,又不是凭记性。”吴诚明白老出纳是在盘他的底,看他是不是哪条巷子里冒出来的混混,打着祥记商行的招牌来撮白行骗的。 “噢,哦,是的,是的……嗯?吴先生,你这不是法国汇理银行的资信证明单吗?为什么不就地取款呢?”老出纳口里问着,眼睛朝吴诚瞟。他只是瞟,不是盯。老出纳阅人多矣:你朝一个有可能说谎的人一盯,很可能盯出他把谎话说圆了的主意来。人说情急生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装着不在意,让他去说,只要是谎话,越说多,漏洞就越大。 老出纳又不经意地朝吴诚脸上瞟了一眼。这一瞟和刚才那一瞟大是不同。刚才是试探,这一瞟,就带有鼓励的性质了:说呀,看你怎么说圆!本来是个婊子,非要把自己说成是个没松过裤腰带的大姑娘,说吧,说吧! “是这样的,您家,”吴诚朝周围扫了一遭,凑近老出纳,“在法国汇理的那笔款子咧,我们本来是要直接取的,不瞒您家说,您家这里出来和那里出来,两边还有一点水……” “哦,噢!”吴诚还没有说完,老出纳就明白了:自己服务的英国银行,和这小子存款的法国银行,这两家银行存款的利息和贷款的利息相比,汇理银行存款的利息高于汇丰银行的利息。当然,就稍微高一点。这“稍微高那么一点”,六十几万,加起来就是一笔数字了。 老出纳不瞟吴诚了。他低下头,再次认真地研究吴诚递上来的贷款申请单。数字大是大了点,不过,银行就是希望客户存得多,希望有经济实力的商家贷得多嘛。再说,开饭馆的,还怕大肚汉吗?嗯,贷款不贷给像刘宗祥这样的大老板,还贷给谁呢!老出纳看看要求贷出的数字,比拿来作抵押的汇理银行的存款数字,还要小三万,就又放心了三成。他操起电话,先打给汇理银行的出纳,刘宗祥存款六十万得到了证实。然后,他又给刘宗祥打了个电话:“刘先生吗?您的商行都换了经理噢?是吗?噢,好,好,就用汇理的存单作抵押,行,行。” “小伙子呀,你好福气,好运气呀!前程无量呀!” 放下电话,老出纳把手续办完,递给吴诚,然后,摘下老花镜,很有些羡慕地过细看了看吴诚。 “可惜,我家老姑娘只有十六岁,要不,嘿嘿,也不知道这小伙子成家没有……” 老出纳目送吴诚宽厚的背影,好一阵默想。 接完汇丰银行老出纳的电话,刘宗祥抹一抹额头。 “给,手巾!呃,你的手巾咧?” 秀秀把自己的手巾递给刘宗祥。整整大半天,刘宗祥就一个人在忙,也不说话。 不是打电话,就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手撑着太阳穴,也不晓得是在想事呢,还是脑壳疼。几次她都想问,看他一副进入状态的样子,就没开口了。 秀秀好久都没看到刘宗祥有这种状态了。这是遇到大生意才有的状态。这多年,社会上打打杀杀,很有点春秋无义战的味道。是不是义战可以不去关心它,但是,打过去打过来的,市面就这么萧条了好多年,刘宗祥也就像一匹长久没有听到鼓角的战马,显得闲散而疲软。也是怪得很,以往,总是忙,大生意一桩接一桩,人咧,总还蛮精神。这多年,没有么大生意,他反而显老了。 “是真的显老了呢!”秀秀朝刘宗祥白晳的脸上瞄了一眼,心里一顿。刘宗祥眼角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额头上,也不是抬头皱,那是真正的岁月痕迹。 “给赵吉夫打个电话,给他说,吴诚一回来,他们两个人就一起到这里来。”刘宗祥刚接过秀秀递给他的手巾,才记起自己是有手巾的,就又递还回去。递还到中途,又缩回来,一笑,很累,也很抱歉的样子。 “汉柏咧?也叫他来。”见秀秀一边拨电话,一边朝外头树荫下努嘴,刘宗祥才明白,儿子和小月在那里说着什么。 “老吴,老吴哇!” 第二声还没落,吴二苕就出现在跟前了。 “这样,麻烦您家跑一趟。到商行去,等吴诚一回来,您家就连他和赵经理一起拉到这里来。” 看到二苕健步如飞地去了,秀秀才开了口:“忙完了?吃了药冇?” “完了,完了。吃药?真是差一点吃了人家的洋药啊!哎呀,有味有味,赚了五十七万!”刘宗祥接过芦花端上来的一碗枸杞熬的绿豆稀饭。“噫,这清清汤汤的稀饭,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咧!”喝了一口,看一看,米似白玉,有红有绿,真有些不忍心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喝。 “您家尽量喝,多得很咧!再说,您家一早上的工夫,坐在屋里,就赚了几十万,晓得要煮几多稀饭咯!”芦花听进了老板最后一句话,嘴巴半张着,惊讶佩服得不得了,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哪里晓得,刘宗祥刚才说的这笔账,是折本倒算、小输当赢的算法。 看看该到的人都到齐了,秀秀招呼芦花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稀饭,就是刚才刘宗祥赞赏的那种枸杞绿豆稀饭。 “今日商量事情,夜饭可能要晚一点,请各位先喝点稀的,垫补垫补。” 客厅里响起一阵唏嘘声。其实,每个人都喝得相当斯文。在喝咖啡的客厅里,即使是喝稀饭,也应该有一种雅致的氛围。就是平时不斯文的,装也要装出些斯文来才对。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喝这种稀饭的。起码,吴二苕父子,就不是很欣赏这种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米汤。要么干脆就是绿豆汤,要么就是绿豆稀饭,这枸杞放在里头,除了红莹莹的好看,还有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吴二苕父子当然晓得,枸杞这东西,是平和的阴阳两补的玩意。但是,他们还需要补么?就二苕这把年纪了,芦花虽小有意见,并不能说明二苕比过去差,只能说芦花比过去放得开些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芦花正当如虎之年。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十分喜欢喝这种颜色艳丽的稀饭,主人娘子的赏赐,不好拒绝的。再说,这东西,毕竟不是坏东西唦! 秀秀把这场很清淡的招待,安排得很慎重,做得很舒缓,亲自一碗碗地递到每个人手上。只有她明白,这样过细地走过场,是想让刘宗祥多躺一会。 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芦花也开始在收拾场子了,秀秀才进房来,把刘宗祥叫醒:“宗祥哥,人都来了咧。” “噢,都来了!”刘宗祥眼睛没有睁开,但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睡着了的。秀秀正在为他没睡着而遗憾呢,就被刘宗祥一把抱住了。 “哎呀,你看你,一把年纪……外头都等了半天了,你……”秀秀有挣扎的心,却没有挣扎的力。 “晓得,晓得,就亲一口,亲一口!” 一种紧张,可以压制另一种紧张,从而达到解除一种紧张的效果。这就和身上痒的感觉一样,所有的止痒办法,奥妙就一样,用另一种感觉去压制它:挤、压、掐、擦、抠……一丝悠悠的偏东风,踏着一层又一层树梢,由后湖沿那边踱过来。树梢几乎没有动静,只有柳条儿,偏是多情,经不住这微风的撩拨,虽柔柔地动,也还是把七分羞涩,藏在三分顾盼里。 夏末的傍晚,就这么一副中年汉子知情知义知轻知重的模样,没有神秘,只有爽朗和充实。 “外头还是比屋里凉爽些呢!这天气真是有意思,又没有风,就是觉得凉爽些,屋子里头呢,这么大的电扇呼呼地吹,总还是不爽人。”刘宗祥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说。好像他一直都在外头,而不是和秀秀在房间里。 “那是那是,隔层纱,差几差,老话总是不错的。”赵吉夫接茬跟着打哈哈。他依然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这表情一挂出来,一脸的菊花瓣也扯出来了。 这几个人里头,要讲猜度刘宗祥的心理,赵吉夫要数第一。场面上说废话打哈哈,他经得太多了。赵吉夫清楚,在祥记商行内部,刘宗祥是最不作兴说废话打哈哈的。要是刘宗祥打哈哈,就表示下面将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最热的日子后头,总有最冷的日子等着。赵吉夫现在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大部分的事,都交由吴诚去办。一来也是想偷闲,另外呢,也是贯彻老板锻炼重用后辈人的意图。人一旦从思想上懒散了,整个精神状态就不知不觉地疲软了。 “老话不错,老人也是不错的么!”刘宗祥朝赵吉夫热呵呵地一笑,笑得赵吉夫从尾椎骨往上蹿冷气。 “都来了?今日到得真齐哦!”好像这些人都不是他通知来的一样。靠上头的那张藤椅空着,刘宗祥径直朝上面一坐,顺便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遭。“今天,祥记商行全体管事的同仁聚一聚。议题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祥记下一步怎么走? 由汉柏主持今天的聚会。他在法国去漂了几年,回来也有一些时了。是到处晃也好,是到处考察也好,总要有个施展的机会。不管么样吧,就是个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哦!” “我很突然,虽然是父子,又在一个屋里,事先并没有跟我说过。我想,这也许是老板考验后辈的意思。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汉柏也只是愣了一下,插在裤子右边口袋里的手指头又动弹起来了。 从少年时开始,受冯子高影响,刘汉柏迷上了围棋。为了这个爱好,被穆勉之手下的张全生设下圈套,遭到了绑架,要不是李大脚父子全力救助,差一点出了大事。尽管这样,刘汉柏的这一爱好还是坚持下来了。他总是在裤子口袋里装两颗围棋子,一白一黑。闲来无事,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反复地放下这颗夹起那颗。时间长了,就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刚才讲话的时候,刘宗祥已经注意到儿子的这个动作。他不知道儿子是在捏弄围棋子,眉头皱了一皱,心里一阵不愉快:这算什么呢?难道刘家的人连这种不雅的习惯动作,都要隔代传么!我的爹一生喜欢抠肚脐眼,闻抠了那个位置的味道。这小家伙抠的个位置,比他的爷爷还要下一些!今天的事很重要,又是有外人的场合,他不便说儿子。 除了愣怔那么一会儿,刘汉柏没有玩裤子口袋里的围棋,旋一镇定,右手的两个指头,又在裤子口袋里忙活起来。的确,父亲事先没有对他说要他主持今天的聚会。叫他参加今天的聚会,他以为只不过是逐渐熟悉祥记商行生意门径的开始罢了。 一阵沉默。这是一种不觉沉重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打腹稿。在这种场合,说话不能开簧腔。 由于安静,刘汉柏手指头玩弄的围棋子,发出了不大却相当清脆的声音。 刘宗祥的眉头又稍微皱了皱。噢,这小家伙是在玩荷包里头的么东西,不是在抠胯子。真是,这大的人了,还这样大的玩性!也好,临大事不动声色,说不定还是块可以雕琢的材料。 “看看,是不是我先说几句?”赵吉夫朝周围瞄了一圈。除了吴诚和自己,就是老板的家人。吴诚固然是后生可畏,毕竟是后生,而且是外头看着憨头憨脑、心里头不晓得几有数的后生。你看他,已经学会在这种场合装佯了,眼睛眯着,一心只等鱼上钩的模样。 “您家说,您家说!”刘汉柏本来是拿眼睛鼓励吴诚先说的,一看吴诚眯眼似养神似思考似回避的样子,正有些着急,听赵吉夫开了口,心里一轻松。 “祥记这么多年冇得大发展,这也是世事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的。赵某老矣,恕我直言,就目前看,不进不退,坐以待时,守株待兔之法,乃上上之选……”没有了生意上的进取心思,也没有了生活上的奢求,赵吉夫连武也不练了,倒是迷上了看书。闲来无事,把老光眼镜挂在鼻子尖上,可以一坐好几个时辰。 偶尔也到后湖沿“半开门”的去处走一走,也仅仅只是个习惯,带有温习旧梦咀嚼青春回忆的意思。 “说完了,您家?”刘汉柏已听懂了赵吉夫发言的核心。但是,他不满意这种发言方式。这不像是生意人说话,倒像是官场上的名堂。做生意讲究实在,一二三四,条条款款。赵吉夫的话听起来都不错,但稍微一想,却让人不得要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骥可用与否,不在伏而在志。此人了无生气,不可恋栈了。”刘汉柏心里有了数。 “我说两句,好不好?”吴诚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睛睁得溜圆了。见刘汉柏朝他点点头,他又飞快地朝刘宗祥溜了一眼。刘宗祥头枕在藤椅靠背上,完全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这就不是刚才吴诚的样子可以比肩的。真正的斗智比心思,哪里还用得着眼睛! “我有个蛮苕的想法。就是,像眼下的动荡世道,祥记的生意,要全面撤退。特别是首饰行,要把门关了。当然,要是老板取了这个‘退’字,就要想法子,在退中赚钱。退,不是折本的退,要是折本地退,还要我们今日坐在这里聚个么会咧?至于么样个以退为进,么样在退中谋利,我已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头,还要三思一下,您家们看咧?” 办法没有说出来,但办法是有的。说想法模糊,看似谦虚,暗藏机密。吴诚的话也不多,但原则有了,具体的操作步骤也有了。 “老板,您家看,要不要也说……”刘汉柏真的摆出了一副主持人的姿态。 “咿?汉柏么样回事?硬像是洋行办公事样的!” 他不称父亲不喊爹的口吻,让赵吉夫和吴诚都不习惯。 “我开头说了噢,今天你主持。”刘宗祥身子没动,眼睛也还是闭着。 “那好。我说哦,这样,同意吴诚先生的意见。具体有这样几条。一,祥记首饰行即刻关门,连招牌都要摘下来。二,祥记商行各分公司、铺面,从现在起不要进货。盘存之后,所有货品,一律涨价,涨到比全汉口所有商铺同种货物都高。 三,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下一步如何办,这是个很复杂的专项问题,下来后,我和吴诚先生再议。” 一口气说到这里,刘汉柏才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发现茶冷了,放下杯子,朝小月扫了一眼。站在他斜对面的小月,盯着听他说。小月盯得太投入太忘情,好像才醒过来,赶忙红着脸兑了些水。 “老板,您家看,是不是说几句?”刘汉柏朝兑水的小月礼貌地点点头,询问刘宗祥。 “同意汉柏的意见。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祥记的老板再不是刘宗祥,而是刘汉柏了。诸位,听明白了没有?”刘宗祥身子坐得很直。在场的人都注意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少有地射出了威严的光。 儿子比他预期的要强。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样子,刘宗祥有一种两肩霜花长途跋涉,陡然撂下挑子之后的疲惫和欣慰,还有那么一丝儿不太适应的怅惘。 嗨,远路无轻担哪!他心里一阵叹惋,为自己,也为儿子。 “还是由老板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阵沉默,非常短暂。 “既然如此,我就想再说几点。一,从现在开始,祥记商行总行经理,由吴诚吴先生担任,与原经理赵吉夫先生,用三天的时间交接。二,赵吉夫赵先生,为祥记的生意操劳了大半辈子,仍叫您家再操劳,实属大不该。赵先生退休之后,薪水照旧,如不嫌弃,吃住仍可在商行。三,祥记几十年来,一直是独资经营,这个原则不能改变。因此,原来如因种种原因参了股的,仍按老办法;以后,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不吸收同仁资本。这样做,不是祥记贪婪,是爱护各位的意思。” 刘汉柏发布完他当祥记老板的第一道命令,稍停了停,端起了茶杯。 小月无端脸红红的,心里急慌慌的。她真希望他喝一大口。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口水哟,这是他当汉口有名大商家老板开始喝的第一口水呢,这杯茶,是我吴小月倒的呀!可是,谁又晓得,此时此刻这个姑娘的心思呢。也难怪,要晓得这个年龄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去猜度朝霞的变幻一样不容易。 “另外,还说几句题外话。”刘汉柏把茶杯放下,眼光在四周扫了一圈,“今后,凡是祥记聚会商量正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切忌空话套话客气话。私事上,私下里,叙友情亲情,以长幼为序;生意上,以职位高低为序。还有,今后,像吴小月这种为公事服务的情况,不能再以帮忙的形式。噢,顺便问一下,小月,对你的前途,你自己有没有别的考虑?要是没有,我想正式聘请你担任我的私人秘书。容你考虑三天,再答复我。” 不晓得为什么,小月嘴角上挂着笑,眼泪却唰唰淌了下来。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端失态吧,小月掩着雨打梨花的脸,匆匆出去了。 “咦——嘿嘿!出了伏的蚊子,比三伏时还狠些!” 吴二苕跍在离聚会客厅不远的一棵歪颈子柳树下。夜色已经把他和树蔸子胶合在一起,看上去,这棵歪颈子柳树,就比白天粗了好多。屋里人说的话,他一句不漏都听进去了。二苕心里一喜欢,从裤腰上抽出折扇,忘了撒开,当做蒲扇,毫无目的地拍得啪啪响。他已经好久都不用蒲扇了。 奔腾的江水,浑黄。 “这江水,我看着,怎么有些发红呢?” 冯子高面对一江奔水,表情虽怔怔,思绪却悠悠。 思绪没有随着江水朝大海走。思绪逆着流水,溯到很远的1911年——尸体,从刘家庙一直铺到循礼门。鲜血,凝固成块块的血,改变了后湖沿到芦汉铁路两边所有水凼子的颜色。难以数计的尸体,难以辨认的没有了生命的面孔,推倒了一个清皇朝,垒起了一个中华民国。这个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是呵,当年的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呢? 我回来了。我和民国回来了。我和南边的民国回来了。这真是有些滑稽的事情。 是不是像吴承恩老先生 href='2202/im'>《西游记》里写的那个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是扶正祛邪逗人喜欢的孙悟空? 不远处,还是那个一江春茶楼。茶楼门口,一头灰发的瞎子算命先生,膝盖上铺了一块白毛布,布上竖着的那把黑乎乎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吟着一支说不出名字来的曲子,弓子上白生生的松香末子,像胡琴的口沫,四下飞溅。是弓子累了,还是弦子累了?琴声总是有些沙哑。调子似乎很熟,还是十多年前的调子。胡琴的吟唱,有一多半被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但胡琴的情绪,仍被岁月定格在遥远的从前。 夕晖又给浑黄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橙红,看上去,浑黄的江水就有了耀眼的光泽。 夕晖在暗淡,江水在流动荡漾,耀眼的光泽由金黄逐渐褪成灰白。灰白漾动着,如荡漾着一江铅水。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哦,我怎么记起李贺来了?” 仿佛被人看透了什么大了不的心思,冯子高朝周围瞄了一遭。 周围很静,除了与他隔一扇窗户站着一个男人外,宽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离冯子高不远站在窗前的这个男人,好半天都没有挪动地方了。他时而举起望远镜朝江那边望,时而又把望远镜放下。他已经忘记了,隔着浩浩淼淼的长江,用他手上这架望远镜,是看不清武昌城那边什么东西的。把望远镜这么举起复放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意义。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眼下却最需要了解有军事意义的东西:武昌城为什么这么久还攻不下来? “娘希皮,怪哉,从广州一路下来,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蒋介石还是没有从望远镜中有所收获,心里狠狠地骂。 汉口从今天开始,没有了枪声。 吴佩孚最后没有在汉口做什么留下骂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静。吴佩孚不是15年前的冯国璋,他对汉口,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不会为了谁保卫汉口,也不必为了谁而毁灭汉口。他更多的是向往洛阳。那里有牡丹。尽管现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节,但甲天下的牡丹,使这条久居洛阳的山东汉子有客居当归的安逸感。 当然,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洛阳一直是他的大本营,那里似乎藏着他最后可以开拆的锦囊妙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展几乎横扫半个中国的直系军人的风采。再说,这里的地皮已经被刮了三尺,在他看来,留下一个贫穷的城市,不啻给对手留下一个沉重的装满饥饿和绝望的包袱。吴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爱将死守武昌城,也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朝北撤退争取时间。当然,武昌城能够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点面子。 “要是没有这条江,就好办了……” 终于,蒋介石垂下举望远镜的手,就像放弃一件已决定放弃的东西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是没有这条江,恐怕也没有蛮多蛮多的好诗呢!” 思路一旦廓清,决心一旦下定,蒋介石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他想找点轻松的、与眼前硝烟和鲜血不怎么很相干的话题说一说。可惜,总司令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从六岁入私塾起,就是《大学》、《中庸》、 href='2195/im'>《论语》、《孟子》、《礼记》一路读下来。少年时没怎么沾文学的边,青年时又一心沉醉在军事学中,崇拜的人物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总司令突然说起有关文学的话题,不仅有点生硬,而且现出些儿附庸风雅的无聊。 “总司令,武昌城虽非金城汤池,但的确是经营有年,易守难攻。莫若围点打援。另外,吴佩孚退至孝感,那里并无多少险障可屏,是否可以……” “嗯,嗯?唵?”蒋介石从窗户边转过身来,朝冯子高翻了翻眼皮,眼光旋即柔和了。蒋介石身材清癯,加上一身戎装结束得煞是紧扎,显得特别精干。汉口大旅馆的窗框特别高大,清瘦而精神的北伐军总司令,恰像镶嵌在四周明亮相框中的逆光相片,眉目五官都不是很清晰,反倒掩去了面部表情的许多细微变化。 这个冯子高,硬是茅厕的鹅卵石,很不好缠的。我都在谈文学了么,不是在抬举你?给机会你,让你扬其长么!他倒要谈军论兵!哼,口渴了,不提茶壶却提夜壶! 蒋介石是个很敏感且好动的人。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是从不避讳的。五年前,他在《先妣王太夫人事略》中就有所表述——中正幼年多疾病,且常危笃。及愈,则又放嬉跳跃。凡水火刀棒之伤遭害不一,以此倍增慈母之劳。及六岁,就学,顽劣益甚,而先妣训迪不倦,或夏楚频施不稍姑息。 也就是说,这位黄埔军校的校长,从小就是个扒墙上壁顽劣成性的调皮佬。为此,他没少受皮肉之苦,没少挨老娘荆条子的抽打。不过,即令是眼下,当了北伐军的总司令,可以说得上是戎马倥骢日理万机了,其好动敏感如故。他很少能够坐得住半小时以上,总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地想事情,走来走去地听部下的汇报。只是有一点很奇特,越是境况紧张,他反倒能够坐得住。慢慢的,周围的人熟悉了这一特点,看到蒋介石不停地转圈子,就知道事情有救。如果碰到他好久都坐在一处,一言不发,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唵?子高兄,刚才你说什么?”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听到,蒋介石离开了窗户,开始在房间里头转圈子。给人的感觉是,一张五官端正清秀清癯的相片,从镜框子里走了出来,仿佛被定格得太久,憋得慌,才要这么不停地匆匆走动。 “我是说,趁吴佩孚还没有跑远,是否能够追上去……” 冯子高也不是不晓得蒋介石刚才在装聋作哑,毕竟在一起共事了这么久,又是在日本就认识的故人,哪会不了解彼此的脾性呢?实在是机不可失。吴佩孚是直系军阀的头目,主力已经在丁泗桥武胜关被打得差不多了,如不乘胜追击,说不定将来会东山再起。 “子高兄,君不闻,穷寇勿追的古训么?武昌虽难毕其功于一役,须知,尚有‘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说。何故也?武昌乃国父建我民国首义之地,此城不下,何以告慰孙先生于九泉?何以告慰首义埋骨于此之烈士?何以谢天下之苍生?子高兄,治心,乃治兵之本,蒋某不纳兄谋者,即为此也!” 义正词严,显然,这不是偶然冒出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久藏于心的。说这番话的时候,蒋介石仍在不停地走动。 “嘿嘿,这个蒋中正,真正是个人物咧!好像,当年的辛亥首义,他亲自参加了一样。唉,种树的人,死了不晓得几多,不晓得几多种树人的尸首埋在这棵大树底下。没流一滴血,没流一滴汗的人,倒是摘果子的正经主子!倒成了教训世人的楷模,大道理一套接一套。这世界上的事情,有几多是说得清白的呢?”冯子高心里涌起一股激愤,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朝窗户转过身去,让心潮随着江潮起伏远去。 “冯兄,恕小弟唐突。搞经济,办外交,弟不及兄;带兵打仗,战略战术,兄或略逊小弟一筹。这样罢,武昌城是一定要攻下来的,要不惜代价。前方有李宗仁,老兄就在汉口坐镇罢。武昌攻下后,劳兄总揽一应对外事务。子高兄,多多拜托了!” 蒋介石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望着冯子高的背脊,口气是在商量,实际是在命令。 “冯子高噢冯子高,本当把你也送到前线去,当不当得了炮灰,就看你的运气了。看在同党老党员的份上,还是让共产党去打头阵吧。这共产党,真像不是血肉之躯,还真不怕死,打起仗来舍得拼命!唉,这么厉害的一股力量,哼哼,娘希皮,还真是……” 一想起共产党,蒋介石心里总像鲠着什么。国共合作嘛,还只能暂时就这么鲠着。再说,从广州一路打上来,共产党就是能拉得上去,攻得下来。当总司令的,有什么话可说?且再打阵子借力打力的太极拳罢。 冯子高听出了总司令话里的送客成分,转身拱拱手,就算告辞了。蒋介石朝冯子高的背影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越是这种犟颈子的人,越是没什么危险。蒋介石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也是首先要做的,是把到上海的路打通,把眼前的这条黄金水道打通。要打通到上海的路,就必须要消灭盘踞在江西安徽一带的孙传芳! “上海哟,大上海,我的发祥地……” 蒋介石的心思,早就追着滔滔的江水,到上海去了。 “嗯,嗯,唵,唵?” 牟兴国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有些发黏了。嘴角里,一定堆起了老厚一层半干不干的浓涎坨子。舌头都发苦了,就只是听到对方偶尔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当然不能叫作“话”。话是有意义的,这只能叫作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牟兴国几次都想停下来,不说了。当然,他肚子里的话太多了,也憋得久了,就像屎憋久了一样,肚子胀得不舒服。牟兴国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说完。 对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脸色了。他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对方是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生杀予夺,都是一句话的事。 “个把妈,真是邪完了,真正是邪完了哇!” 牟兴国朝蒋介石的脑壳瞄了一眼,眼光又赶忙躲闪开。总司令虽然戴着军帽,戎装整肃,但是,牟兴国似乎看到了总司令的光脑壳。他听说,蒋总司令,当年在上海街上混,风月场里玩,硬是把一脑壳的头发玩得掉光了。 “唵?完了?唵?好,回去等着,唵?我们党,不会忘记有功劳的老同志,唵? 我不能许你什么愿,凡事,要由党部,由政府来决定。我,只是服从党和政府的一名军人,唵?军人!这一位,唵,汉口大旅馆的主人?留下来。” 蒋介石没有走动,坐着,像一截清瘦的根雕。他心里很不高兴。娘希皮,什么东西!将军?功臣?见娘希皮的鬼! 要不是看到旁边的张腊狗几次做出青帮拜码头相认的动作,蒋介石早就想把牟兴国赶出去了。看在是和这个帮内同门一起进来的面子上,蒋介石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居然听完了牟兴国这一通冗长的自我推销。 蒋介石可以不理睬什么辛亥元勋,却不能不接待青洪两门的人物。蒋总司令最清楚,当年他的出头,得亏了上海帮派的抬举,就是如今,他的发展,仍离不开青帮洪门“抬庄”。眼前这个中年藏书网人,看来是这一方的老大,马虎不得。再说,任何时候,青帮都娘希皮是信得过的! 牟兴国终于听到对方吐出有意义的声音了。可是,这有意义的声音,对他牟兴国,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牟兴国听到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逐客令。而由他的面子引领来的张腊狗,倒成了总司令留下来的客人!这个张腊狗,是个什么东西!腊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街混混,流氓,还是前政府的侦缉处长!不是看在救了一命的份上,怎么也不会带他来见赫赫有名的蒋总司令唦!个把妈真是见了鬼了,完全是见了鬼了,自己接媳妇,竟把花轿抬到别个屋里去了! 牟兴国剜了张腊狗一眼,绝望而沮丧。 黄素珍提心吊胆地,看着两团火球,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这实在太吓人了。烟瘾还是发作了。本来,好几次把口张了个半开,要畅快地打一个哈欠,也被吓得憋了转去。 这是两颗被酒精烧烤成的眼珠子。颜色红得不正,布满血丝的眼白部分,红得鲜些;瞳仁,因为是黑的,红和黑相互渗透了,就难得分出是黑还是红。就像是燃着的两坨煤球,周边在熊熊燃烧,中间没有烧透。 张腊狗还在往嘴巴里倒酒。他脸色青白,这是走肝入里的酒路子。这种酒路子特别危险,害人和害己,都是猝不及防的。 喝到这种程度,张腊狗作了两个决定。 第一个决心好下:对国民革命政府征用汉口大旅馆和革命党把“新市场”改成专演革命文明戏的“血花世界”,都不置一词。 不就是两处房产唦?不就是个征用唦?未必还能背走?就是这些过激的革命党真的把这两处房产背走了,又算得个么事咧?当初,老子就是光着屁股闯码头闯出来的。钱是王八蛋,赚了用,折了赚。 第二个决心难下。 么样处置眼前这个小婆娘!不是老子舍不得,实在是这口气吞不得!这个贱婆娘,竟和陆疤子的儿子勾搭在一起!个把妈,老子是不是得了报应哪?陆疤子的儿子,倒成了老子的上司。真是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哪! “从今以后,唵,你的上级,就是一个叫陆小山的同志。唵?除了陆同志的命令,你不要听其他任何人的!你应该明白,党纪帮规,两无情,唵!” 蒋总司令的嘱咐斩钉截铁,是一种类似重金属的声音。 为了将来还有赢的机会,老子和狗日的陆小山周旋一盘,也不是不可以。谅那杂种也不敢把老子么样了。纪律,未必只对老子不对他?再说,老子手下还有这么多弟兄,就是蒋总司令,还不是看老子手上有一批人,才拿正眼看老子!如今这世道么,总是免不了吃点暗亏的。老子是奇怪么,跟老子睡了这么些年,肚子一点动静都冇得。前年,个把妈,肚子无端像吹猪尿泡样地鼓了起来。老子早就不相信,未必种了这多年的地,一颗瘪谷都冇收上来,这凭白无故地,就满了仓呵!看到冇得个接香火的,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哪晓得,还非要老子当明王八,把一顶高高的绿帽子戴在头上,满世界地跑,老子实在吞不下去呀! 张腊狗搛起一块猪肝,咬了一口。猪肝汆得太嫩,一口下去,一汪乌血渗出来。 张腊狗盯着乌红的猪血慢慢朝筷子上浸,凝固住了,又把血红的眼珠子盯在黄素珍和她怀里的伢身上。 “呼呲!” 窗外传来刺心的声音。这是拉眼在擤鼻涕。在人跟前,拉眼不曾这样畅快淋漓地擤过。一个人在窗外守着,以为是无人之境了,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放肆地舒服了一回,不仅黄素珍的孩子吓得把头往娘怀里拱,就连站在墙旮旯的荒货,浑身也一激灵! 王玉霞掸一掸士林蓝的大襟褂子,朝头上瞄了一眼。 一片树叶,似很沉重,落到她的肩上,嚓的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叹息。 枸树长得快,也老得快。知冷知热也最快。你看,天气刚刚见了点凉,它就三不之地飘下一两片叶子,向这个世界报告秋的消息。这片擦着王玉霞肩膀掉下来的枸树叶子,近巴掌大,毛茸茸的,锯齿形的边还很清晰,只是周边染上了些鹅黄,中间还是绿油油的。生命还有很多潜力,怎么就如此匆匆地回到地上来了呢? 有好多天,在王发记包子铺门口的枸树下,王玉霞就这么每天站几个时辰。有时站忘了形,竟一站就是半天。 有好多天,黄素珍都没有来了。 依了陆小山的话,王玉霞没有再主动去看黄素珍。 “你个小杂种,心是铁做的!你当老娘蛮喜欢去看哪个,老娘是惦记那个伢。” 王玉霞人没有去了,心却总是放不下,口里总是叼叼咕咕的。 黄素珍来不来,王玉霞倒不是很在乎。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个媳妇,再说,儿子也总是爱理不理的。看样子,小山这些时,只怕一回都冇跟她在一起过咯!小山哪,跟他的老子硬是不同哟,比他老子的心深多了哇。 来喝牛骨头汤的人多了起来。王利发又要舀汤,又要不停地揭蒸笼拿包子。三个蒸笼,三种包子,拿一种包子,盖子揭开盖上得两次。就这么揭开又盖上,王利发还忙中偷闲朝站在树底下的王玉霞看了一眼。做小生意的么,当然是越忙越高兴。忙,图个么事呢,不就是图个钱么!不忙,热天坐在荫地方,冷天捂在被窝里,闲是闲了,可钱从哪里来咧?冇得钱,米么样回来,菜么样回来咧?看着这油滋麻邋的小店铺,看着两个长辈忙出忙进,又不肯请人忙工,陆小山不止一次建议把这包子铺关了,两个上辈享点清福算了。他又不是没有钱。如今的陆小山,多的就是钱!可王利发一直不表态。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世界上,真正最靠得住的人,还是自己。靠自己的么事咧,还不是靠自己做么!只要有一口气,就做。多做一点,就多有几个。勤扒苦做,精打细算,才叫过日子唦! 小山个小杂种,荷包里有几个,身上就泡起来了。钱多,钱多又么样呢?钱多熬不过日子长! 想想早先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看人白眼受人呵斥的日子,王利发常常抚今思昔,感慨丛生。 这一辈子的大半生,王利发觉得,凡是机会,自己都抓住了。人活,就是活个机会唦。从挑个剃头挑子剃头,抓住机会开起了铺子,抓住机会娶了个看着就舒服的堂客。就一样,就是床上的事,他不满意自己。这桩事,不能说机会不多。机会太多了。只要有钱,有那份心思,大汉口,这种机会多得简直可以撞脸!可就是家什不行。就像切肉,蛮好的五花肉,坐礅肉,眉子肉,瘦是瘦,肥是肥的,晓得有几爱人咯。无奈就是刀不快,自己吃亏还不说,肉就只是在砧板上滚。 一阵小风吹过,把王玉霞身上的衣裳扯抻了,高峰低谷,这个年纪,尤其适合远看。 “唉,老子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她哪!” 王利发肚子里叹一声,从蒸笼里拈起两个泡酥酥的豆沙包子。 “姆妈,站在外头做么事唦,您家?”陆小山脸色发青,一身疲惫。 王玉霞很少能在大白天看到儿子。就是晚上,儿子也难得回来一趟。儿子生意做得大,好像有好几样生意,有好几个铺子,难怪他忙。 “个把妈,我要是也能留个种下来,该有几好噢!别人的蛋,随老子下几大的神去孵,到头来,孵出来的总不是跟老子一样的雀子!个把妈,也真是怪咧,同是一块地,疤头怪脑的倒种出好庄稼来了,老子侍候得这么好,连根草都不长!” 看王玉霞母子俩亲热的样子,王利发又生出一阵感慨。 “小山哪,伢咧,你的脸色蛮不好咧!是累了哇,还是出了么事呵?” 王玉霞扯扯儿子的袖子,小声小气地问。 “伢咧,你也该弄个屋里人了咧,冷哪热哪,总要有个人招呼唦!娘再好,也只是娘噢,儿哪!”儿子长期这样漂泊,居无定所,虽然有钱,虽然风光,有么用咧?人哪,像条船,总还有靠码头的时候哇。 “姆妈,我顺便过来看看。这些时蛮忙,您家,一下子说不清楚。我就不进去了。” “你看你,回来一趟,连门都不进,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不见怪,隔壁左右的人看到了,也犯猜疑咧!”王玉霞咽了一口,还是没把这句话咽下去:“儿哪,那个小伢咧?这些时,都冇看到哇?” 陆小山心里重重地砘了一下。他的目光刚和母亲的目光相碰,就倏地闪开。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朦。 陆小山心里的确有事。 自从受了蒋总司令的秘密召见,陆小山就晓得,往后的这大半辈子,就拴在这个下江人身上了。这并不突然。在广州的时候,陆小山只在陆军学校上了不到半年的课,就结束了他顺顺当当做将军的梦。 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你是汉口人,唵?”蒋校长一身便装,头颅闪闪发亮。 时值暮春,南国蒸腾着一派夏日的威猛气息。高大的敞窗,收进羊城满眼的葱茏。高大的木棉,嫩生生的绿叶还没有完全展开,其大如拳肉孜孜的花朵,似乎一夜之间就跳满了枝头。 “这样肉兮兮的花朵,么样起了个硬戗戗英雄花的名字呢?” 一朵沉重的花,沉重地掉下来,陆小山居然听到一声钝响。但是,校长的一声问话,却如雷贯耳。他来不及多想,啪地来了个立正。其实,他一直是用立正的姿势站着的。刚才,校长一直把他晾在一边,自己就在屋子里头不停地走来走去。 走得陆小山有些分心了,就很僵硬地转动颈子,看了看窗外。 对校长闪闪发亮的光头,陆小山研究了好一阵子。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光得很彻底,从印堂一直光到后脑壳。在陆小山眼里,这完全是一副彻底了悟世事人生的长相。上课和训话的时候,蒋校长一向着装整齐,陆小山还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这么近距离看光脑壳的蒋校长,陆小山似乎看出了名堂,由衷地升起一股崇拜之情。 “你做过我党汉口党部的负责人?唵?”蒋校长还是没有停止走动。也许,如果停下来,很可能对他的思维不利。 陆小山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没有必要说什么。这种时候,不说话是最聪明的。再说,他说什么呢?看样子,校长对他陆小山的情况清楚得很。 “为党国效忠,出路很宽的,不横刀跃马,也可以立盖世之功,唵!” 蒋校长什么都好,就是安排他领导张腊狗,让他心里不舒服。 这才是讨人嫌咧!这么多年和张腊狗作对,做了那么多的手脚,虽然也是为了报仇,毕竟是小打小敲,只能出得一时之气,报不了杀父仇。好容易等到张腊狗成了革命对象了,张腊狗的末日到了,蒋校长却把这个两世的仇人收到了自己的麾下!怎么办呢?反对,肯定是不行的。这不是胳膊和大腿之间的对比,简直是香签棍子和擎天柱子之间的反差。使阴坏整张腊狗么?也难。张腊狗也有嘴巴会向上说,手上有人有枪可以和他抗衡!当年的张腊狗,尚且心狠手毒,到如今,更是修炼成了精,既能杀人不眨眼,也能吃亏忍痛含而不露坐以待时! 今天,和张腊狗正式接关系之前,陆小山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本报讯本埠前侦缉处处长张腊狗向本报透露,他是一名忠实的革命党人,奉命一直在前政府里潜伏,直至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明令之后,方始公开身份,参与本埠新政府之工作。这位前侦缉处长还颇为伤感地说,为了革命,他已经作了重大牺牲,其妻(后证实为其小妾)黄素珍及其幼子,已失踪多时,似反革命分子因恨其深藏不露而报复,云云。 这则消息,让陆小山的心被锥了样地疼了一阵。不过,也就是一阵。 “个把妈,先下手了,把手脚都做到前头去了!还真是一坨老姜噢!” “小山哪,你么样了哇,娘在问你咧!” 就在陆小山咧了咧嘴角,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阵激烈的“噼啪轰嗵”震响,好像突然在耳边炸开一样。 “么回事,么回事?呵?”王玉霞怔怔地愣住了,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儿子,仿佛这混天的震响是他儿子弄出来的。 “噢,冇得么事呵,您家,这是炸鞭炮噢。兴许,是武昌城被打下来了哦。”陆小山稍稍侧耳,听了听,淡淡地说。 这是公元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北伐军攻占了湖北省城武昌。 整个汉口,万人空巷,整个汉口,笼罩在辛辣的鞭炮硝烟里。 “个把妈,十五年前的今天死的那些人,都是白死了的!” 陆小山心里暗叹。 第十章 1927年——钟媛媛 钟昌 刘汉柏 刘宗祥 腊尽春回的这一场大雪,把什么都盖了。 已经半夜了,天色居然还白晃晃的。这是一地银砌的功劳。脚下的吱吱声,时轻时重,有时,两人脚步的节拍和上了,吱吱声就重一些;有时,脚步乱了,吱吱声就显得很是凌乱。要是有人在不远处,听李汉江和冯蝶儿踏雪夜行的声音,一定会以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忙活着一群顽皮的小白鼠。 要说,这天寒地冻的,谁都晓得躲在屋里,雅得起来的,或围炉品茗,或纹枰手谈,都是快活上头的快活。再不济的,也总有一床被窝可以捂啵!火样的年纪,火样的感情,就是一块冰铁,也捂化了噢!可这一对夫妻,和一汉口的夫妻都两样。李汉江在省城那边,帮着开办农民运动讲习班。女的在汉口组织学联妇联,无日无夜地搞活动,又是排戏,又是组织演讲,把个刚由新市场改名的“血花世界”,闹得沸反盈天。既没有工钱,又不管饭,可就是不晓得有几好的精神。 今天李汉江得了点空,过江来和妻子聚一聚,哪晓得冯蝶儿排戏排上了劲,一直忙到这时辰才完。 “革命者只有自己坚决革命到底的保证,只有广大民众支持的保证,没有其他的保证!”冯蝶儿身子一旋,在雪地上做了一个亮相的姿势。 这是刚才排演的《伦敦蒙难记》中孙中山的一段台词。这是反映孙中山在伦敦被英国当局逮捕之后斗争的新剧。她在剧中扮演孙夫人。 刚才还在剧中的冯蝶儿,忽然觉得一股酥软,从每节骨头缝里往外浸。“噢,汉江,噢,小花子哦,我好软……呃,你不是蛮忙的么,么样今日有空咧?” “是呀,忙呀,中国农民多唦,革命要想彻底成功,根本还是要教育武装农民哪!唉,今日,还是毛润之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汉江呵,你的位置是在江哪边咯,为么子过了江就不过去了哦?嗨,一口的湖南话,蛮有味的咧。算了,我们走快点,走,我们回去,回去……” “毛润之?是不是下巴上有颗痣的湖南人哪?在《向导》上发表《中国农民问题》的?见过。他是不是种地的出身哪?是的?一脸的书卷气咧。看不出,他对农民的事请,真的是一清二楚,道理说得也透。跟这样的人物在一起,你真是有福气咯,可以学到几多东西噢!” 李汉江朝冯蝶儿胁下一抄,半搀半搂迤逦而行。 “蝶呀,你们的这些戏真是编排得蛮好,就是,就是,唉,么样把个新市场的名字改成个‘血花世界’呢?听起来血糊拉呲的。照说咧,你们的李之龙主任,是个全才唦!” “你未必还不晓得,这还是有典的咧,说是出自辛亥年革命前辈诗中的两句:‘革命事业赖继起,血海茫茫怒翻花’。李主任说,就取‘烈士之血,主义之花’叫血花世界。李主任就是当年被蒋总司令罢免了海军局局长的唦,听说这里头有阴谋,说是国民党里头的右派,搁不得有个共产党在海军里头占了这么重要的位置。”说到这里,冯蝶儿降低了声音。接近耳语,还朝周围瞄了瞄。 “蝶呀,缄口!蝶呀,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李汉江怎么不清楚呢,不到一年的事呢,他当时正在广州。蒋校长叫黄埔军校驻省办事处通知海军局,说奉蒋校长命令,调派‘得力兵舰二艘,开赴黄埔,听候调遣’。当时的海军局代理局长李之龙就派中山、宝璧两舰前往。可到达黄埔之后,蒋介石却声称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命令,并说中山舰‘无故生火达旦’,是‘扰乱政府之举’,有阴谋,要调查。旋即命令逮捕了李之龙,解除了海军局的武装。 整个事情的经过,怎么可能几句话就说得清楚呢?何况,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汉江也只是一知半解。当然,李汉江更不可能晓得,十多年后,这艘救过孙中山的、装备最完善的兵舰,这艘被蒋介石拿来害李之龙、嫁祸共产党的中山舰,后来战沉在长江武汉水域,就在离此刻李汉江和他妻子冯蝶儿说话不到五十里的地方。 虽然都在一个党,毕竟是国共合作。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推翻北洋军阀政府是主要的任务。更多的话,不是李汉江这样地位的人能说的。就用“回家”遮盖过去吧。其实,“回家”这两个字,李汉江是说得很奢侈的。到目前为止,哪里是这一对夫妻的家呢?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他们身边缓缓滑过,在离他们三丈开外的地方停住了。 雪太白,车又太黑,这黑白分明的色调,在已近初更的寂夜尤其抢眼。 吴二苕一身皂衣,和汽车浑然一色。等李汉江两口子走近,招呼一声:“二位,您家们上啵?” “说回家,没有回,家倒自己来了!刘老板两口子,心真细。” 冯蝶儿看到爹撑着下颌冥思苦想的样子,既可笑,又轻松。 爹很久都没有放松一下了。他应该休息一下,换换脑筋。 很显然,冯子高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几年不见,把师傅难住了。这盘棋,已到收官阶段了。冯子高仔细地数了数目数,大约可以赢四目棋的样子,剩下两个双官,其余都是单官。可这个狡猾的汉柏,半天都不动声色的,竟生出这么个劫来了!这是个生死劫,正负近十目子咧!真是大意失荆州哇,刚才只顾抢先手,有好几块棋没有活尽,眼下都成了非应不可的劫材。 “嗯,输了。汉柏,不简单,藏而不露,后发制人哪!”一番长考之后,冯子高把手中的白子丢进棋罐,伸直了腰。 他已重新算了一遍,应完这几手,双关都被汉柏收走,他还要输上半颗子。他朝汉柏脸上扫了一眼。汉柏脸上一直挂着谦和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可右手,早就放到裤子口袋里去了。那里还有两粒围棋子,一黑一白。这回他玩得劲大了一点,口袋里发出了“哗嚓哗嚓”的脆响。 坐在一边的刘宗祥,并不怎么懂围棋,尤其是细算棋路,他基本上是一窍不通。 但从儿子的动作神态里,他已经明白,儿子赢了。为了搞清汉柏到底把手放到裤子口袋里抠什么,刘宗祥曾趁儿子睡觉时掏过儿子的口袋。对于刘宗祥,这实在是出于无奈。接受过洋化教育的买办,怎么不晓得尊重个人隐私的道理呢?但把偌大一份家业交出去,他却不得不慎重。总不能交到一个浑身都是毛病的年轻人手里吧!他晓得了,凡是儿子心里轻松或者相反,都习惯把手放到口袋里玩那两颗围棋子。 “虽然也是个毛病,还不害事,算是个雅毛病吧。” 刘宗祥瞅儿子一眼。儿子毕竟年轻,虽然面不露喜色,还是沉不住气,把得胜的心情变成响动了。 “么样哇,冯老师?么样就说输了咧?”刘汉柏收完最后一个双官子,对他的围棋启蒙老师说。 “么样不输咧?我冇得劫材了,剩下的官子……哦,这是个循环劫!你这个小家伙,么样不在收完这个双官之前说咧?噢,老了,还是怪我自己,老了……”冯子高下意识地把手向围棋罐伸过去,可刚触到围棋罐的冰凉,手似乎清醒了,又缩了回来。既然是循环劫,就可以无休止地打下去,刚才何必那么快就放弃了呢!可现在,就是走下去,顶多也就是半目棋的输赢。 “算了,还是输了,先输了气么。” 冯子高终于完全伸直了腰,不知是那处的骨节,嘎吧直响。 “汉柏呀,看来,你是个善于打劫的材料哇!”听得出来,冯子高这是赞叹的口气。“汉江哦,才回来呀,讲习所说你早就过江来了咧。” “有事,您家?”李汉江没想到,岳父竟然这么急着找自己。 “当然。冇得急事,我么样往润之先生那里打电话?你们冇看到,英租界那里,还围着一街的人?” “我过江的时候,看到了哇。不是围了好多天了么?是要围,把租界里的英国佬封锁死!看他们这些帝国主义还反不反对国民革命政府!还敢不敢随便开枪打中国人!” “你看你,还是毛润之身边的人呢,这样毛躁!光围有么用呢?走一步,起码要看三步唦!”说到这里,冯子高似乎有些窘,扫了刘汉柏一眼。 “哎呀,岳父大人哪,这走几步看几步,是您家外交大臣的事咧,不是我这搞农民运动人的事哦。您家说么样办,吩咐就是了!”李汉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他心里明白,岳父肯定已经和农民运动讲习所联系过了,要借他到国民政府外交部来工作一段时间。岳父在外交部负责处理与英租界交涉的事。 这队英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刚刚从堤上开下来,还没有接近江汉关广场,就发现后路被截断了。在他们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层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士兵。这些兵的枪都平端着,是随时向他们击发的动作。领头的英国人是个大胡子,不是个大官,心里一愣怔:这是怎么啦?前两天,中国人在这里听革命军的宣传队讲演,我不是就带这几个人上岸的吗!我们一冲,开了几枪,打倒了几个中国人,不就像没事样地回去了吗! 大胡子英国人又朝前头一瞄,更是吃惊:噢呀,前面怎么也突然冒出这么多中国士兵?我们好像是被包围了呀!这个地方,是我们军舰炮火射击的死角啊。就算不是死角,也不能开炮哇!这就怪了,中国人怎么突然变得胆大了? 大胡子英国人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反正,眼下的情况,前进或后退都要动真格的。但是,把对方的人数一看,再把自己被包围的态势一看,前进或后退,对于这一小撮英国人,绝对都是失败。 “不要动,不要动,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 就在大胡子英国人惶惑不解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从前面横挡着的中国军队伍里,走出一个年轻军官模样的人,他说一口虽不标准,但绝对能让英国人听得懂的英语。这个中国军官左手拿着一只盘子,一只彩绘的瓷盘。 真不明白,两军对峙之时,这个中国军官,拿一只瓷盘干什么。尽管中国瓷器享誉天下,甚至,在英语中,“中国”这个词,本身就是“瓷器”的意思,可是,在这里,你拿着件瓷器,就相当于拿着或者举着中国么?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看好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这是一只瓷盘。你们都认识的,我来表演一下。”年轻的中国军官还是用英语说着,手上的瓷盘朝天上一丢,盘子就飞旋着上了天。就在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看时,中国军官倏地抽出短枪,朝飞旋的盘子连打了五枪。所有仰着脖子的人都看到了,军官的每一声枪响,天上的盘子就越来越碎! 这枪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短枪尚且如此,用起长枪来,还不把头发丝都打断哪!英国大胡子军官不仰脖子了,他愣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方脸盘英武的中国军人,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了?尊敬的英国绅士先生们,我不是来表演杂耍的。我的意思是,今天,你们面对的,是同样手里有枪的中国人。前几天,你?们朝手里没有枪的中国平民开枪,他们没有办法还手。今天,要是你们不听命令,随便动手上的家伙,就让你们像刚才的盘子一样!你们要搞清楚了,眼下,你们既不是在你们的军舰上,也不是在你们所谓的租界里!” 说到这里,中国军官的声音严厉起来——“弟兄们听好了,要是哪一个英国佬先动手,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句话,这位年轻的中国军官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直到现在,钟昌心里才像出了一口恶气一样,浑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个把妈的英国佬,个把妈的租界!个把妈租界里的外国佬!你们也有今天! 钟昌在英租界周围巡视一番。除了工人纠察队的人,还有他的士兵们。双方已经接上头了。工人纠察队的领头人叫李长江。钟昌奉的命令,是保护自己的同胞,只要英租界再对手里只有木棒的工友开枪,他钟昌就有权冲击英租界,用外交部冯子高先生对英国人说的,就是,“英国人在汉口的安全,我们再也无法保证了。” 他朝与英租界比邻的法租界瞄了瞄。 不远处,刘公馆富丽高耸的屋顶,在瑟瑟料峭的寒风中,仿佛凝固在铁灰色背景上大幅油画的局部。 对,那是刘公馆,不是他钟昌的家。那里只有他的母亲。肯定是他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那么,他的母亲在哪里呢?他真是抱养的么?如果真的是抱养的,刘宗祥为什么不认他这个养子呢?为什么刘宗祥从来不回自己的公馆,而公馆里的人也不感到委屈呢?如果那里连他的母亲都没有,他钟昌可能更加一身轻了——打倒列强,坚决打倒帝国主义列强! 钟昌是随着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北迁而回到故乡的。这所由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改名的学校,已经在省城武昌那边开了学。当然,在学生们心里,印象最深的校名,还是原来军官学校的简称——黄埔军校。 在共产党员人数众多的黄埔军校,钟昌是一道风景。他既不是共产党,在很长时间里,他连国民党也不是。但他是个铁了心的爱国者,坚决赞同打倒帝国主义列强的口号,而且在行动上表现非常激进。为此,校长蒋介石暗嘱人细细地调查过了,钟昌的确不是共产党。于是,蒋校长就亲自找他谈了一次。这次谈话的结果,是钟昌成了国民党员。 “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党?是不同意我党的主义,还是瞧不起我蒋某人?唵? 在我当校长的军校里,不准许有非党的学生!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学生是共产党员的,也都是办了加入我党手续的!哼,唵!你难道听不出来,校长蒋某人的意思么?唵?” 钟昌没有仔细咀嚼校长亲自谈话的意义,但至今,钟昌还记得蒋校长训诲的内容和面部表情。在入党与学籍挂钩的情况下,钟昌别无选择。 对什么党不党的,钟昌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他看来,中国多就多在“主义”太多上。中国最缺的,不是党,不是党们的主义,而是钱,是老百姓缸里的米,灶里的柴。要得到这些东西,老百姓没有办法,正在着急之际,就冒出来一些骗子,用这党那党,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来哄他们。钟昌不是被这党那党可以哄住的了。就像睡瞌睡样,他上床早,睡得早,醒得早,起得也早。 钟昌从来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中醒得早的。 “钟排长,辛苦了!” “哦,长官辛苦!” 见是政府主持外交事务的冯子高,钟昌即刻立正敬礼。 咿?这个跟在冯先生后头的男将是哪个?像是蛮面熟的。噢,记起来了,是高我们一届的黄埔同学嘛,后来留校,还给我们讲过几回课的,像是讲政治的。 见李汉江没有认出自己的样子,钟昌也就没有另打招呼致敬。反正,刚才的一个军礼,照说也敬到他身上了。 “钟排长,请你马上把围在堤下的英国陆战队员放进租界来。对,放进来。从现在开始,英租界,只准英国人进,不准英国人出。当然,中国人例外。不,相反。中国人只准出,不准进。这是命令。从现在开始执行,直到有新的命令为止!” “是,明白!” 钟昌眼睛飞快地眨动几下,又一个标准的军人敬礼之后,向后转。 “慢!”见钟昌已然明白意图转身欲去,冯子高还有话说。“钟排长,今后,和你直接联络的,多半是这位李先生。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钟排长,我认识的。”李汉江稍微朝冯子高侧面站了站。 “是么?那就更好了……”冯子高朝两人看了看,口气有些犹移,听来怪怪的。 “是!从现在开始,接受李老师的直接命令!”钟昌不动声色,又是一个敬礼,转身去了。 李汉江注意到,钟排长敬这个礼的时候,上身稍微转动了一下。 “汉江,这个钟排长,你真的教过?像是汉口人咧!”冯子高盯着钟昌渐跑渐远的身影,不经意地聊起这个话题。 “岳父,您家不晓得啵,这个钟排长,和您家的好朋友,刘宗祥刘老板,大有渊源咧……” “噢,你不消说了,我晓得了,晓得了。”冯子高越说声音越小。 钟毓英崴来的时候,钟昌已和另一个排长换了班。 这些士兵,已经被人看得习惯了。从广州一路打上来,就数攻下武昌城最难,死的弟兄最多。整整血战了四十天哪!劳苦功高的士兵们,受到感恩戴德热情好客汉口人的尊重乃至围观,可以理解。可是,像这个胖太婆这样,恨不得把个个兵的脸车过去车过来看的,国民革命军的官兵们倒是第一次碰到。 这太婆肯定是疯了。 这个太婆的儿孙辈,肯定是个当兵的,或许已经战死了,老太太就这样疯了,把个找亲人的魔症,得上了身!兵们想。 被钟毓英掰着看的兵们,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革命军人么,对老百姓不能像军阀队伍的人一样。再说,哪个没有母亲哪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昌昌……昌昌……” 开始,钟毓英还是在小声咕叨,发现没有找到儿子的希望了,声音就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钟毓英,就这么用接近呼唤的声音,在这些正在执行任务的士兵中寻找自己的儿子。 “大妈,您在找谁呀?找儿子?儿子叫什么名字呀?”还是接班的排长聪明,他要解决这件事。不然,老像这样下去,会影响执行任务。 “哦,您找钟昌?钟排长噢,刚下岗,也许,他这就回去了呢?您不是说您的家就在这附近吗?” 排长还要说什么,陡然停住了。他看到,这个眼神呆滞的老太太,盯着他愣怔了一刹那,眼光竟闪烁起来!太难忘了,这眼光,从愣怔到闪烁的刹那间,完成了从死到生的全过程。 哈哈,想不到,一句话诊好了一个疯子! 革命军排长苦笑着搔搔后脑壳,想再瞄一眼这怪兮兮的老太太,却见她飞快地崴动着,像被什么追急了的老鸭,几步就消失在苇丛样的人群中。 冷寂了很久的建筑工地,由于有几个人在活动,显得更其冷寂。 雪没有化尽。化去雪的地方,露出被遮盖了几天的各自的本色。还有雪的地方,那残雪,已不像雪,很像棉花地里收棉花的,把摘下的棉花,就这么东一堆、西一坨地随便拢在地头。 碎砖瓦缝旮旯里,探头探脑游出了两只嶙峋饥鼠。刚出洞,它们就用多须的锥嘴匆匆地反复地相互摩挲。真是难得,这一对鼠夫妻,在暗无天日之处待了这么久,相互间居然还没有厌倦,就这么一会儿打食分手的工夫,还要抓紧时间卿卿我我。一个拄单拐的残疾人,周身褴褛,看不出身上披挂了些什么装备,眼光呆滞,高一步矮一步,软一步硬一步地,晃了过来。他看到了这一对老鼠,拐和脚都定住了,眼珠子倒是在浑浊的眼水凼子里转了两圈。鼠夫妻继续摩挲,间或鼠眼瞟他几瞟,大有不屑之意。也许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罢,单拐残疾人调整一下身体重心,扬起拐杖,戳飞一块碎瓦渣。鼠夫妻不摩挲了。它们一起朝残疾人这边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又相互用鼠目商量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满是怜悯,一副绝对不和人一般见识的样子,一耸一耸地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去了。 在吴诚的陪同下,刘宗祥从刘园那边,一路遛跶过来。本来不要人陪的,可众人再三坚持,说老吴不跟着就算了,跟个小吴还是应该的,两个人在一起走,有个人在旁边说个话,要是老板在路上想出个赚大钱的主意来,有人传个话,也方便。大家都晓得刘宗祥有心脏病,有个人在跟前,发作起来有个照应。当然,这话大家也就只能闷在肚子里,不好直说出来。 到底是接近年关了,空气中就有一抹淡淡年节的气息在游荡。路拐角一家澡堂子,人进人出的,显出少有的生意兴隆。“有钱无钱,洗个澡过年”。澡堂门口竖着块门板,门板上蒙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这么一句广告词。不夸张,很实在,似喜还忧的味道里头,调进不着痕迹的幽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汉口人天生佛根。住在汉水长江边,枕头旁边都是涛声,这么多的水,只图洗个澡,实在是不奢侈。 刘宗祥没有看到那一对老鼠,只看到残疾人在不远处用拐杖指指戳戳。顺着瞄过去,几个在工地上走动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呃,吴诚哪,那几个人在工地上搞么事呵?” “在搬砖咧,在拣场子啊。”吴诚趋前一步,回答老板,看一看老板的脸色。单独跟老板一起出来,吴诚这是第一次。看得出,他很谨慎,总在离老板两步远的侧后方。这是他爹教的。和老板在一起走路,不要走在老板前头,也不要落在蛮后头,不要处在和老板并排的位置上。 “不是说工程停下来的么?拣场子干什么?”刘宗祥有些诧异了。那天聚会,作了决定的,祥记所有的经营性活动,一律停止。他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呀,怎么在这大年之前,拣场子开工呢?再说,就是拣场子,这几个人能起什么作用呢?晃晃悠悠的,就是拣一年,这场子也拣不清白唦! “个小家伙,瞎掰个么事哟!” 刘宗祥心里的不快,很快就流到脸上来了。 “你们商量了的?”刘宗祥似乎有点不相信。那天的聚会上,儿子表现了相当高的才具。正因为儿子表现出的决策能力和对生意的那一股子热情,刘宗祥才在没有预先和秀秀商量的情况下,主动把“老板”这个位置让出来的。 “商量过了的咧,您家。”吴诚说的是实话。 “哦,哦……” 其实,刘宗祥很想说,不是说所有的生意都停下来的么?商量了的,你们商量了的,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可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老板是刘汉柏。这是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宣布的。老板和经理商量定下来了,和别的人就不相干了。 瞄着眼前凌乱的工地,刘宗祥的眉头好半天都没有舒展开。 “看样子,我是不是该把生意转个向了?” 陡然,一道闪电在刘宗祥脑子里划过。 看前老板的脸色变化不定,吴诚心里颇有些忐忑。他清楚,到目前为止,真正的老板,实际上还是眼前这位打天下的。至于那天会上宣布的话,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而已,外人当不得真的。吴诚清醒得很。他从眼前的这位真正老板的脸色上,晓得年轻的老板认真了,认真地在当独立的老板,真的没有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的爹。吴诚眨眨了眨眼睛,感到这是一次机会。 “哦,刘老板,噢噢,刘先生,是这样,汉柏是让我今日跟您家说的。是这样的,您家!” 吴诚很周到地讲了刘汉柏和他商量的过程:这里不能停工,起码不能让外界看出祥记有意停了工。要是人家看出是承包商停了工,将来局势一稳定,任何一任政府,都要追究祥记的责任。只要不停工,即使慢一些——这“一些”么样掌握,就是一门学问了——将来也有个说法。要停,也不能在这没有政府管的时候停。 你看着是没有政府,实际上政府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中国,怎么可能一天离得开政府呢?只不过那个你没有看到的政府,眼下没有工夫来缠你磨你罢了。要停,也得等到政府来找你的时候再停。那个时候政府来找你,就是来催你了。催你,就等于是送钱给你。这模范住宅区工程的停与不停,关键的学问就在两个字: 时机。 “不能拆台,也不能补台。用一个‘拖’字诀,这就是汉柏的想法,您家……”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吴诚的眼睛机警地朝四周搜索。这也是他的爹嘱咐过的。 其实,吴诚和刘宗祥都没有注意,他们前脚出门,吴二苕后脚就跟上来了。他裹了一身深蓝的半新不旧的棉袄,腰佝偻着,一顶厚绒毡帽连眉毛都盖住了。此刻,即使刘宗祥与吴二苕擦肩而过,也认不出这个忠心耿耿的保镖来。 “这伢不错!”刘宗祥注意到了吴诚这些细微的动作,心里异常熨帖。当然,真正让刘宗祥舒服的,还是儿子想事的周密和行事的果断。 “嗯,好。嗯?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喊汉柏,称老板。” “是,老板。”吴诚退后一步,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当着外人”,这就是说,我不是外人了?呀,还是不对呀! “不,我不是老板,称先生。”刘宗祥再也不去注意工地上那几个走来走去的人了。有什么可注意的呢,他们,只不过是儿子这场戏里的几件道具而已。 秀秀把儿子房间的帘子刚掀开一条缝,瞥见一条黑油油的粗辫子,在苗条条的背影上游动,手一松,掀帘子的手就垂下了。 看来,这热茶热水、缝扣子打褊的事,用不着我了。 秀秀瞄瞄自己手上端着的热腾腾的藕汤,又瞥一眼帘子,摇摇头,踮着脚尖走开了。 房间里很静。 刘汉柏低着头,用火筷子,在火盆里掏一个洞。 吴小月感到燠热。这几天化雪,显得特别冷,她就在棉袄里头又加了件小棉背心。小月身材苗条,看不出穿了许多。这么厚实的穿着,户外是很合适的。哪晓得汉柏房里这样暖和呢。小月瞟一眼汉柏,手下意识地去解领口的扣子。刚松开一颗纽襻,无端脸一红,复又扣整齐。 汉柏今日么样了噢,眉头虽然没有皱起来,但也摆成了一条线。不像平常,两条眉毛各弯各的,心里的快活就像在眉毛尖上跳。 “莫忙,口不干。还是坐着。” 见小月起身去摸茶杯,刘汉柏开了口。 虽然口气没有平时柔和,总比唱哑巴戏好。 “小月,这些时,秋桂在忙些么事噢?” “不是报名到武昌读书么?就是那个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唦,你晓得的唦,这屋里的人都晓得的咧。”小月很奇怪。秋桂考学的事,爹娘征求过汉柏爹娘的意见,大家都蛮支持的。怎么汉柏倒像是不晓得的呢?再说,这时候,年轻的老板,和秘书谈事,也只能是谈祥记生意上的事,么样问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来了呢? “哦,是的,是的。” 汉柏这才抬起头,朝小月歉意地一笑。 的确,刘汉柏的心思很重。 自从接过祥记生意上的担子,刘汉柏就感到肩上沉重多了。虽然明晓得父亲总会在后头撑着,而且,任何时候,只要愿意,父亲随时都可能走到前台来指挥,但是,自己在前台表演的这一天,迟早总是要来的。谁能猜得透这个二十朗当的留学生呢?没有。这个阔大的刘园,这些亲人和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人猜得透他的心,甚至整个汉口,也未见得有一个人猜得透这个总是笑嘻嘻、喜欢下围棋的小青年。 接连几天,他武昌汉阳地跑。他对父亲说,他要熟悉自己的生存环境。 刘宗祥非常欣赏“生存环境”这个新鲜说法。这说明儿子稳重。一个人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这是根本。是防守,也是进攻。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不能解决,还有什么资格奢谈其他! 生意生意,本质就是生存。可刘汉柏并不是跑生意。他是从真正意义上在熟悉自己的生存环境。自从广州国民政府北迁,就把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合称为“武汉”了。武汉成了首都,汉口南洋大楼成了国民政府办公楼,三镇就成了京兆区。武汉既然成了京城,想不热闹都难。刘汉柏像个典型的猎奇者,参加所有能够参加的集会。说参加,或许正规了。只能说,凡有集会演讲这样的场合,只要碰上了,刘汉柏总会在不即不离处。他这个欣赏者或观赏者,似乎恪守着《爱莲说》中“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的古训,在欣赏、观赏世界上最精湛的舞台艺术。这些时,街上几乎天天都有集会。他是一个最不受人注意的参加者。既不发言,也不喊口号。当然,他也绝不会穿得洋气十足:一件半新不新的棉袍,一顶半旧不旧的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副怯怯的小生意人的打扮。 他看到了冯蝶儿。他看到,这个比巴黎广场上的雕塑还要美的女子,像一团火在人生的舞台上燃烧:她在演讲,她把演讲的“讲”字虚化了,更强调了那个“演”字。刘汉柏明白,她是想以情感人。演讲的人自己都不动情,难道人家还会把别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去哭不成? 他看到了吴秋桂。粗一看,吴秋桂真还依稀有些冯蝶儿的影子。高高挑挑的。窄脸庞,削挺的鼻子,小嘴巴。吴秋桂两处地方和冯蝶儿区别甚大:冯蝶儿下巴椭圆,微微上翘,和整个脸庞上五官的大起大落互为呼应,显得俏中藏娇。吴秋桂下巴太圆,圆得平滑,失了跌宕的韵致。另外,冯蝶儿的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是眼裂很长,且随着双眉朝鬓角飞,这是难得的春燕双飞的眼型。吴秋桂的眼睛虽然也很清亮,眼神却大是不正。正眼视物少,斜眼瞟物多。这是东方女子芳心已乱、又想保持小家碧玉矜持稳重的通病。这方面,吴秋桂比她姐姐吴小月差多了。过细看,吴小月的五官长得没有吴秋桂那样有起伏,小月也从来不掩藏对汉柏的喜爱。但是,小月看上去,既让人舒心,又让人放心。 吴秋桂可能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子宣传队的。照刘汉柏看来,在台上,她的位置,应该是在后面的。可她总是不知不觉挤到前头来了。所以,有她的地方,舞蹈的队形总有些乱。在舞台艺术的欣赏上,谁也不晓得刘汉柏是内行。在巴黎这几年,什么经典艺术没欣赏到! 真正引起刘汉柏今天问小月的,不是因为秋桂喜欢往台前挤。 “咿!她怎么和他搞到一起了呢?” 那是另一天,吴秋桂还在台上载歌载舞,动作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大,眼睛就死死盯着台下一处地方不移。该转身的时候,身子勉强转过去了,头还朝台下的这个地方扭着。这地方离刘汉柏并不远。开始,汉柏以为秋桂认出了自己,后来,对了对眼神,才发现她是在朝陆小山飞眉眼。 陆小山是认识刘汉柏的,但陆小山并没有认出改了装的刘家少老板。刘汉柏是认识陆小山的,而陆小山却不知道刘汉柏何以认识自己。 刘汉柏被很多人认识,那是因为他是刘宗祥的儿子。很多人并不认识陆小山而刘汉柏却认识陆小山,是因为刘汉柏晓得陆小山是国民党汉口分部的实际负责人,而公开身份却是汉口国民党党部负责人的助手。这样隐秘的人物,才闯进社会没几天的吴秋桂居然这样熟,实在叫刘汉柏为之骇然。再说,吴秋桂就读的学校,一向被视为共产党的地盘。现在,仅仅只把陆小山和吴秋桂看一看,所谓共产党的地盘一说,真还要大打折扣呢! “莫弄了,火够大的了。你还是喝点水啵?” 小月刚把茶杯递过去,火盆里啪地爆开了一粒火花。 “小月,你数了没有,刚才那一炸,炸出了几朵火花?” “没有数,未必你数了的?” 听刘汉柏开口说话,而且话题很轻松,吴小月心里也轻松了。她伸了伸腰。这样欠着身子坐得太久了,身子难免发僵。小月一伸腰,胸前的衣服胀胀地鼓起高耸的浑圆。她自己没有在意,汉柏却红了脸,又把刚仰起的头勾下去了。 吴秋桂很小心地搅动咖啡。咖啡匙子很精致,沉甸甸的,可能是银子做的啵?她频频朝陆小山瞟,眼风复杂,撩拨藏在羞涩中。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渐次绵软,只是在杯口徘徊,吴秋桂搅咖啡的动作,才慢慢自然起来。 平时,吴秋桂是连茶都不怎么沾的。她生长在刘园。不要说咖啡,就是什么可可,这种一般汉口人绝对陌生的东西,在刘园也是必备的。只不过,吴秋桂和她的娘老子一样,天生不喜欢这些东西。 当然,刚才,在上咖啡之前,侍者曾问过,喝什么。因为陆小山为自己点了咖啡,她也就要了咖啡。当然,陆小山说了不加糖,她当然也就跟着摇头。 陆小山如果说在咖啡里头加老鼠药,她也会说加老鼠药的。这个时候么,还有什么犹豫的呢?陆小山如果说死,她吴秋桂绝对会说,不,要死,我先死。 我是不是有病? 自从认识了陆小山,吴秋桂就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总在脑子里盘旋着这个男人的相貌,总希望被这个男人揽在怀里,总做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梦。很荒唐,这些梦很是千篇一律,很不清晰,没有一个完整的情节和过程,但唯其如此,就更是让人剪不断,理还乱。 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很多?如果世界上真还有那么几桩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这男女之间朦朦胧胧牵牵挂挂的念想,是不是应该属于最说不清楚的事情呢? 烛光摇曳。咖啡馆里晃荡着一股说不出名堂的诡谲气息。除了这一对男女之外,咖啡馆里再没有旁的客人。 “今天怎么有空过江来呢?”陆小山脑子里晃过冯蝶儿的影子。这是好多年以前呢,还是就在眼前呢?陆小山把跟前这个女孩子和冯蝶儿叠在一起了。这个女学生,真的很有些像那个冯蝶儿,哦,真的很像,我怎么总忘不了那个姓冯的女人呢?陆小山思想有点开岔,咖啡匙搅动得重了一些。 “快过年了,过江来看看家里的上人……” 秋桂又瞟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昏蒙蒙的光线里,陆小山依稀有刘汉柏的模子。 白净,清秀。只是,陆小山脸上常常掠过一阵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或许,是年纪大些、成熟些的缘故罢。成熟好哦,果子都是成熟的好吃么,谁愿意吃生果子呢!在刘园,吴秋桂尝过一次生柿子,现在回想起来,嘴里还泛出一股子咬舌头的涩味。秋桂不是来看望亲人的,她受同学们的委托,过江来打探汉口这边和英租界斗争的进展情况。 “噢,是该多回来看看,有条件,尽忠尽孝是可以兼顾的。”本来,陆小山完全可以揭穿吴秋桂的谎言。又没有放假,军校的学生,怎么可以说离开就离开呢? 陆小山只是在嘴角飘过一丝嘲讽。小丫头呀,你把我陆小山看成才出道的雏儿了,真是,死人翻船的事,我晓得经过了几多! 陆小山需要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太像冯蝶儿了。他需要完成一桩夙愿,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李代桃僵。尽管他晓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年纪小是小,但已经不清纯了。最能够说明年龄的,不是一个人脸上的皱纹,而是他的眼睛。这个叫吴秋桂的女学生,心已经不年轻了。还有,和眼前这个女孩子交往,另有些别的用处。她生活在刘宗祥和冯子高、李汉江他们的圈子里。这些人中,除了刘宗祥是个纯粹的生意人,其他的,不是危险的左派,就是更危险的共产党。陆小山不可能忘记蒋总司令的嘱托。蒋总司令没有说出来,但是流露出来的意思,陆小山是很清楚的。一个笼子里,不会同时养两只叫鸡公。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还要蒋总司令说透么! “如今这革命高潮中,陆先生党务在身,想必也是很忙的。”吴秋桂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话说。这年头,不光年轻学生一个个热血沸腾,就是茶馆里头,最热门的话题,也是革命。即使随便在街上拉个老百姓攀谈,要是问现在顶惦记着什么,除了担心米盐还会涨价,也会说些打倒军阀、赶走外国列强之类的革命话头。 “能够结识吴小姐这样的革命青年,能够陪吴小姐这样美丽的女性,就是再忙,也是幸事呀!”吴秋桂虽然是黄花女,陆小山可不是黄花鱼,他绝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溜边”上。赶快进入实质,赶快把这条鱼钓到篓子里来,要煎要炸要烹要煮,还是养在玻璃缸里,或者干脆行善放生,都是以后的事。 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股子阴风,沁骨子的凉。桌子上的烛光颤了一颤。吴秋桂也颤了一颤。 陆小山伸出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 “有暖和点的地方么?这位小姐有些冷……”陆小山对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侍者吩咐,又朝吴秋桂用眼色征求意见。 这里果然不冷了。 这是一间小单间,仅仅容得下一张咖啡桌和三五个喝咖啡的人。对于陆小山和吴秋桂两个人,这实在是太宽阔了。 整个房间里暖融融的。不知这温度是从哪里来的。听说有一种建筑里是有壁炉的。吴秋桂不经意地用手在墙上摸了一把。果然,墙壁暖暖的。一旦找到热源,身子就真的觉得有些燠热了。 “吴小姐,请宽衣。”趁侍者还在跟前,陆小山建议。 “真香!”秋桂抿了一口侍者送上来的饮料。她品出来,这已经不是咖啡,而是可可了。 “越是趁热的喝,可可就越显得香。” 一只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手,就在姑娘家最不示人的地方摩挲。不,不是一只手,而是有好多手,同时在这些羞于说出口的最敏感的地方揉搓。噢,所谓欲仙欲死,说的就是这种味道罢?噢,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的呢?我喝的不是可可吗,不就是甜香甜香的可可吗?怎么就像醇酒样地让人晕晕然了呢? 吴秋桂努力使自己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来。她朝面前这个男人盯了一眼。笑吟吟的男人,笑吟吟的刘汉柏……又一阵甜香的酥软袭上来,她朝笑吟吟的男人偎了过去。 陆小山搂住了吴秋桂偎上来的绵软的身子。一阵最原始的潮水向他冲了过来。这截柔软的身子,不是拯救灵魂免于灭顶之灾的救生之物。相反,这是一段沉水木,是的,是一段芳香的沉水木。他就要倒下去了。倒在最原始的也最难以抗拒的冲击之下。 “不,我不能倒下,不能就这么倒下!” 他听到自己的理智在呐喊。 的确,就这样倒下,实在太平淡了。在黄素珍身上得到的后悔,难道又要在这个女人身上重复么?他眨眨眼睛,力图把冯蝶儿的形象更完整地镶嵌在怀中这个姑娘身上。陆小山不是条饿汉子。欣赏是最主要的,然后,反复地从不同的角度欣赏得到手的猎物。一旦倒在原始欲望的冲击下,所有的新奇感神秘感,都会随着肉体丑陋的撞击而消逝殆尽。出汗找后悔的事情,只要出两个钱,随便钻进哪条花柳巷子,都能找得到,何必做这么多的手脚!不能这样,不能把海参鱼翅混在腌菜里头一起吞了。 陆小山把吴秋桂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在沙发上,就像放置一件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瓷器,然后,不管这具香软的肉体怎么用呻吟和辗转传达动情的呼唤,陆小山一概视之为溺死鬼在呼唤替身。他只是借着昏朦朦的烛光,在这件瓷器上小心地抚摸,嘴里喃喃而语——“噢,噢,蝶……儿……蝶儿……” 吴秋桂什么也听不到,她只是觉得太干涸。 “哦,干死了……渴死我了……” 星星点点的雪。 星星点点的雨。 星星点点的雪,绝大部分,下到离地还有丈把高的时候,就化了,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雨。也有那雪片个头稍大些的,来不及化,落到人们的身上,也是一触就化了。 这本不是个化雪的季节,旧历年关附近,正是汉口的隆冬。但是,今天涌到街上的人太多了,人的火气太大了,整个汉口的火气都太大了——是不是整个汉口的人,都涌进英租界了哦? 钟昌冷冷地注视着热腾腾的人流,不停地朝英租界里涌。这些人,臃肿的棉袄裹着臃肿的身子,平日瑟瑟的肩膀,今日都挺挺的,两个肩头扛着两块湿渍,腰伸得直直地在英租界内走。 这里,不让中国人进来,已经几十年了!今日,老子们中国人,中国的汉口人,偏要好好生生地在这里多转一转!是个么牌子?呵?“此处不准华人坐”?么唦?老子们今日偏要坐,坐!多坐一下,都来坐!有几邪哟,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汉口,连自己的屁股都不能放! 钟昌看着一批又一批同胞在英租界走来走去,看着汉口市民一个接一个,像排队等买什么便宜东西样的,在英租界靠江边的石头凳子上轮流地坐。 英国人终于熬不过去,全部撤到他们泊在江面的舰船上去了。 钟昌没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好兴致。对于租界,钟昌没有一点陌生感和新奇感。确有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但是,或许是从小在租界里头长大的吧,对外国人倒是习惯了。可是,习惯了是一回事,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是一回事。在钟昌眼里,外国人都是富人,和刘宗祥一样。而钟昌是穷人。起码,钟昌对自己是这样归类的。这就很可恶了。在汉口的外国人,只有一点不可恶,就是他们在汉口修建了不少雄伟壮观的房子。外国人在汉口修建的房子,都是汉口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真正让汉口有气派的,不是从硚口到花楼街这一带的房子,而是从宗祥路以东下去直到沙包一带的租界洋楼。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前几年都已经先后收回来了。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来了。外国佬,你们修这么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还不是留给了我们汉口人!钟昌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栋栋别致的洋楼扫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汉口人身上扫。唉,把这些外国佬,连同刘宗祥这样外国佬的走狗,马上都杀光才好! 刚刚冒出这样带杀气的想法,钟昌脑子里就浮起了冯子高。 “钟排长,有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头,可以。但是,身为革命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革命军的军官,这样血腥的想法,这样简单的头脑,就太落后了,也太危险了。凡事要多动脑筋。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的买办生意人都是坏的!” 前几天,和英国人周旋得实在烦了,钟昌在冯子高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国人和买办赶尽杀绝的情绪,被冯子高好一顿训斥。 “报告排长,冯先生有请!” 顺着传令兵的肩膀望过去,越过低矮的江堤,钟昌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外国舰船。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舰船上的炮口,像一只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瞄着挂有中国革命军政府牌子的汉口。 当然,钟昌早就注意到这些了。他有意让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长江上这些黑洞洞虎视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他要让自己变得比这些帝国主义用来耀武扬威的东西更强大。 钟昌见到冯子高的时候,冯子高正在听李汉江汇报。 “武昌那边,汉阳那边,还有,武汉周边一些县,都没有发生民众袭扰英国侨民的事。除了汉口的英国人,整个武汉周边县份,英国侨民都没有撤到他们的军舰上去。”李汉江报告情况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钟昌有些惧怯这个教了他几天的教官。说实在话,钟昌本来瞧不起李汉江这样的革命党。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的学校,没有正正经经地读过一本书,当什么教官?可是,一听李汉江滔滔的宏论和熟练的英语,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党里头,真还有自学成才的才子咧! “钟排长,英租界里头,还有没有外国人?”冯子高没有接李汉江的话,转而问刚进屋的钟昌。他只是朝钟昌扫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钟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报告,英国租界里,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一个外国人了!” “噢,噢,”冯子高像是满意,又像是表示听清楚了。“等一会,英国领事要来洽谈公务,你们二位,旁听一下,有好处。嗯,有好处……” 像是回应冯子高的话,说英国人,英国人真的就到了。 两个英国人。一个是英国驻汉口领事查尔士,一个是英国舰队司令赫伯特。 “冯先生,久仰久仰!” 查尔士有一张瘦削的脸。脸太瘦,脸上的其他部件也就跟着缩小了比例,而且,全部被埋在蓬松的胡子里。他朝冯子高伸出手来,意思是要和这位革命军政府的外交官握手。 冯子高没有站起来,一只手拈着一颗围棋子,另一只手捂住一只茶杯。看来,这位外交官是忙里偷闲,一个人在棋盘上打谱。见查尔士的手伸过来了,站了起来,口里很热情地让座,做了个很含混的手势,把握手的礼节给含混过去了。 “哦,噢,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哈哈,不是吗?” “对,好极了,不过,江面上比较冷。” “真的么?江面上冷么?你们那么大的军舰,锅炉一定也很大的,怎么会冷呢? 哦?你们怎么跑到江面上去了呢?哎呀,哎呀!” 冯子高好像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手中的棋子朝围棋罐里一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神态很逼真,好像真的第一次听说,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外国朋友,怎么跑到江面上去喝西北风呢? “哦,冯先生,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拜访您的原因呀!” 查尔士一愣,立刻就在肚子里把面前这个狡猾的中国外交官咒骂了一通。一愣之后,也就是骂过之后,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和的笑脸。 “哦,领事先生,真不好意思,让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在江面上受冻,真不好意思。有事,您尽管讲,尽管讲。您要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呢。”冯子高招呼查尔士和赫伯特落了座,又周到地客气了一番。 “我们想,我们想说,前一段,我们和汉口市民之间,发生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我们非常感谢贵国政府维持治安的努力。现在,市面上已经平静了。我们想让我们大不列颠的平民,重新回到他们的住宅,由英国当局重新管理租界。” “是呀,是呀,这么冷的天,唉,太冷啦,不过,是谁叫你们离开租界的呢?” 冯子高又拈起一颗围棋子,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我们自己离开的。” “哦,噢,是这样,是这样呀。”冯子高啪的一声,把围棋子扔进棋罐,拍一拍手,好像手上还沾着围棋或者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东西。“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就面临着一种新的局面了!” “请问,冯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听冯子高的语气认真起来,查尔士感到有些不妙。 “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们,由于你们自己的原因,让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新的局面。你们的政府,已经放弃了租界,也就是说,你们的政府,把租界的管辖权事实上已经还给了我们中国。” “是吗?那么,能不能请先生解释一下,我们的租界是以什么方式归还给贵国的呢?”查尔士非常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落进了对方的圈套。他已经有体会了,这个外交官非常非常狡猾。 “这还需要解释么?太简单了。在这块由前中国政府租借给你们的土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英国人来证明你们没有放弃。而且,刚才您已经说了,是你们自己离开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们离开租界。既然这样,用你们的习惯法原则,这块中国人民的领土主权,已经被一个法律上、事实上的中国人民的政府恢复了。” 钟昌看到,在蓬乱的胡子丛中,查尔士的嘴巴半张着,深凹在眼眶和胡子中的眼珠子,由蓝变红,像一颗烧红了的炭核。 “砰啪!” 附近的民居辐辏处,飞起新春的第一声爆竹。 查尔士一愣之下,刚刚变蓝一点的眼珠子,又漫上一层红丝。 “领事先生,这是我们汉口的人民在燃放爆竹。爆竹,这是我们祖先的四大发明之一呢。我们用来表示喜庆和祝福,你们学去之后,用来造炸药,打仗,到处寻找殖民地和租界。我们要过年了。一般来说,遇有喜庆的事情,我们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庆祝。如果你和你的政府不反对,可以仿效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被我们收回的方式,成立由中国政府管理的特别管理区,您的侨民,仍然可以在特别管理区内居住。我们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过年。过年,你明白吗?有点像你们的圣诞节,当然,也不完全一样……” 从这位中国外交官渐渐懒散的语调里,查尔士品不出任何欢迎的味道,倒是听出了这样的意思:英国佬,快回到你的船上去吧,把枕头垫高些,想通了,我们再来谈特别管理区的事!现在,我累了,我们要过年了,别打扰我们! 从后湖张公堤朝汉口望,汉口像笼在一层淡蓝色雾霭里的海市蜃楼。淡蓝的雾霭,似乎被掺进了些许青紫,使淡蓝失去了应有的温柔与祥和,看上去有些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春天还是悄悄地来了,并且,在给大堤敷上一层深绿之后,春的脚步,又匆匆地去了。 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油菜,仿佛被春所拐诱,黄袍加身,做了几天的富贵梦,一觉醒来,匆匆洗去一身铅华,低下羞涩的沉甸甸的头,向生养自己的多难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暮春的后湖显得有些沉重。 钟昌躺在茸茸的堤草毡上,嘴里嚼一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头上一片乳白的浮云翩翩地飞过去,后头又有一缕淡淡的云丝跟着,像是前头那片浮云走得太潇洒,把不该失落的部分丢失了,而被丢失的部分,被惯性托着,追赶着,一如灵魂追赶赖以生存的肉体。 涩涩的草腥味,在嘴里浸开来,使人联想到血腥味。 近来,钟昌经常感到口里漫出一股血腥味。这让他反复地亢奋、激动。 这些时,武汉好像炸了。引线就是上海。是上海点燃了这根愤怒的引线。汉口在愤怒。工人和他们的纠察队,是游行示威、动不动就戒严的主力。至于大学中学的学生,更是像过年过节样,到处乱蹦,不晓得有几大的劲。工人不认得字,只晓得出苕力气,把胳膊举得高高的,敞着喉咙喊口号。学生伢们,恃着自己认得几个字,读过三坟五典,晓得自由平等革命反革命一些新鲜词,就演讲,凡是人多的地方,他们就码起几张桌子来,扯起喉咙来演讲。底下的工人,就举起拳头恶赊地喊。就是平常不怎么管闲事、一心只要赚钱的商人,这回也跟在学生伢和工人大老粗后头,喊喊叫叫的。其实,蒋总司令杀不杀共产党,与商人有个么关系呢?随便哪个在台上,商人总是做生意赚钱完税。比起上海的商人来,汉口的商人就苕多了。汉口的商人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应该晓得:共产党共产党,顾名思义,说得蛮明白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财产先都共了,然后,再像擀面一样,把厚处往薄处擀,要穷都一样穷,哪个冒尖就撅哪个。怎能容得肥的肥得冒油,穷的穷得打颤呢?要是我钟昌欢迎共产党,还有道理可说。我是有富的外表,住在富丽堂皇的租界公馆,荷包里穷得连钱渣滓都冇得。您家共产党要共产,也是把别个的产共到我口袋里来,随便么样我都不得吃亏。可惜,我钟昌已经答应了蒋校长,进了国民党。不能红黑都冇看清白,就跟着共产党瞎跑,得罪总司令,不是好玩的。再说,我钟昌再苕,也不至于苕得看不到风向唦:这如今的年头,要么有钱,要么有枪。共产党手上既冇得钱,又冇得枪。真是叫花子的姆妈坐月子——要么事冇得么事!不动脑筋,糊里糊涂跟着跑,跑掉的不是胯子,而是脑壳咧! 仰躺着,对着蓝湛湛的天,久了,恍惚起来,就像人在天上飘,俯瞰着下面辽阔的海。钟昌像在海边,对着一望无涯的大海,慨叹一声——“校长这一手,辣呀!” 他记得很清楚,在广州,在黄埔,就是去年么,还在说共产党好,说哪个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我蒋某人,说得自己眼窝子湿湿的,说得大家耳朵甜腻腻的。凭良心说,在北伐军里头,真正敢提着脑壳不要命朝前冲的,也都是共产党咧。就说叶挺团长的队伍,打到哪里赢到哪里,铁军哪,可不是浪得虚命的咧。为么事这个团这么狠,都是共产党唦!这好,北伐得差不多了,势力最大的吴佩孚倒了,已经是分果子的时候了,总司令这个时候杀共产党的回马枪,时机选得几好哦! “蒋校长开始是打太极拳,借力打力,这时候咧,开始打少林拳了。走的尽是刀刀见血的刚猛路子。” 近来,钟昌一直被蒋校长在上海大动干戈的事件激动着。心里常常无端躁动不安。就是这一天,他正要和同学一起过江,参加反对新军阀蒋介石的宣传活动,一个叫吴秋桂的女学员到他身边,告诉他,说汉口党部的负责人要见他。 钟昌竟然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通常,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在到处都是共产党员的环境里,听到一个从不打交道的女学员告诉了这么一个唐突的消息,是应该表示惊讶的。在这里,大家自然都是国民党员。但是,无论学员还是教员,哪个是由共产党员身份加入进来的,哪个是纯粹的国民党员,钟昌当然是一清二楚。 国民革命嘛,国共合作嘛,共产党国民党,大家都是亲兄弟。虽然有些不愉快,也不稀奇。不要说弟兄之间,就是牙齿和舌头之间,也有配合得不好的时候哇。 倒是,像钟昌这样仅仅只有国民党员身份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他搞清楚了,这个通知他的女学员,就是同时具有两种党籍的。 钟昌找到这家咖啡馆。可是,他却被告知,约见他的先生,到后湖堤上去了。如果钟先生有踏春的兴趣,可以到后湖一行。钟昌朝这个客客气气的侍者盯了好一会,一言不发就到后湖来了。他明白,谨慎无大差。这年月,谁都搞不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自己身边包括自己本人的身上,即将会发生什么。 这是个朦胧的模糊的年代。这种年月,眼睛常常会犯错误。市面上,自己身边,到处都热热闹闹,到处都是沸腾的热血沸腾的青春。标语和鲜血同色,口号和鲜血等价。 在钟昌看来,朦胧,自然是一种美丽;模糊,自然也有其魅力。但那是文学,是诗歌,是精神的浪漫。如果政治和政党的阵营也朦胧模糊起来,鲜血也如此这般廉价起来,就不是好兆头。他体会到几种力量在无声地较劲,他嗅到陷阱的气味了。 这几天,陆小山尽量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不要流露出来。不能流露出对蒋总司令在上海朝共产党开刀的钦佩和兴奋,还要挂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脸谱来。跟着激愤的学生和军人一起游行,喊口号时,声音不要比别人小,举拳头时,不要举得比别人低。还要演讲,代表汉口党部演讲,表态,坚决维护党国的统一,维护设在汉口的国民革命政府,坚决声讨蒋介石背叛革命、背叛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民主义的反革命行径。 “打倒新军阀蒋介石!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 一只手揉一揉发涩生疼的喉咙管子,一只手频繁地举起又放下。 做这些假把戏的时候,陆小山心里一直在笑。他晓得,他陆小山的机会又来了,他陆小山人生的最大转折点,就在眼前了。当然,光演假把戏也不行。时间不等人,他要赶快把队伍组织起来。他手里有一份名单。钟昌就是其中的一个。约见钟昌,就是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下了一个卡子。他知道,这个钟昌,也是蒋总司令亲自接见过的人物。 “钟先生,让你久等了。” “……” “钟先生,从今天开始,你直接受我的领导。” “……” “你的任务,就是搞清军校里头,哪些是没有公开共产党员身份的。” “……” “目前,不要暴露,只用眼睛,君子动口不动手,都清楚了么?” “清楚了。” 陆小山说得多。整个谈话过程,差不多就是陆小山一个人在说单簧。钟昌就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的一句话。但是,陆小山很满意。 咬人的狗不叫,闷头鸡子啄白米。 像来的时候一样,陆小山又悄悄地走了。钟昌还是躺在茸茸的堤草丛中,嘴里嚼着那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只不过,涩涩的草腥味没有了,只有浓浓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 穆勉之不是陆小山名单上的人,他不属于要专门约见的人物。陆小山明白,穆勉之这种人,有点像甘草,每服药里都少不了他。缺了甘草,不符合君臣配伍之道,有了甘草,真正的作用也有限得很。 穆勉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陆小山不奇怪,也没有问,问穆勉之怎么会晓得他陆小山就是汉口党部的实际负责人。洪门山寨的大哥,遍布汉口街街巷巷的弟兄伙网络,什么消息打探不出来?陆小山关心的是,这位洪帮寨主投到门下来,到底要分几大一碗羹? “穆先生,您家对党国的忠心,在下十分感佩。这样吧,既然是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了。您家的事情,就是等机会来了之后,捉那些漏网的鱼。再就是咧,对张腊狗这个人,您家要给我多关点心!您家明白唦,多关点心。今后,您家和他么样做生意,我不管,在对待党国的事业上,我只相信您家,明白了啵,您家? 您家能够得到么好处咧?您家就是不问,我也要说的。我看您家像是不好意思开口问。生意人么,在商言商。就是干我们这一行,说到底,还不是生意?这样,今后,只要是我们的人在台上,这汉口禁烟的事,还是要麻烦您家来办。您家看?” 陆小山朝穆勉之脸上瞥了一眼。这个专门吃黑的洪帮老大,真是见老了。你看,都有下眼袋了。岁月不饶人哪。听说,这是汉口的一尊神咧。用他来牵制张腊狗,当然,能够借他的手把张腊狗“做熄火”,那是顶好。不过,都是白尾巴黄鼠狼,成了精的,都是不好缠的角色。 “晓得,晓得,您家的话,我都明白!” 穆勉之态度很是谦恭。他晓得,这不是在茶馆里,和年轻人摆古讲今,可倚老卖老摆老资格。他面对的,是个不轻易露牙齿的角色。白面书生,文质彬彬的,獠牙包在嘴里头。 混了这么多年,对江湖义气,穆勉之也谨慎了。 “个把妈!小杂种,三十斤的鳊鱼,你把老子看窄了哦!你把老子当成一匹饿狗子,随手丢根骨头哄老子,要老子跟你去卖命得罪人?你做梦,也不把枕头垫高一点!” 周思远朝头上的灯泡瞄了一眼。 灯泡被黑黑地裹了一层蠓子。蠓子细得像芝麻粉子,密密麻麻。先飞上来的蠓子被灯泡炙死了。电压太低,隔了许多先死者的尸体,后飞上来的,就免了牺牲的惨剧。当然,也体会不到牺牲者的痛苦。这些后来者,围着红彤彤的灯泡飞舞,围着红彤彤的灯泡欢欣,就像围捧着一个偌大的节日彩灯,尽情地享受光明。 有时,胜利和庆祝,仿佛是成反比的。为胜利而庆祝者太多,胜利的外形就会膨胀,而胜利的绝对值就相应地萎缩了。 周思远又朝灯泡瞄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看东西,实在是件累人的事。可是,手上的这份读物,又实在太诱人。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份正规的读物。 这是钟媛媛的日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这位女学生,在参加武汉保卫战的战斗间隙,居然写下了这么感人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文章! 6月17日前面传下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 我们这个由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编成的中央独立师,正在前往纸坊的途中。 昨天还在高喊革命的夏斗寅,今天就背叛了革命,脸一抹,举起了反革命的屠刀,从宜昌一路烧杀过来。看来,革命和反革命,都不能听他说了些什么。古人说的听其言观其行,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这一带都是红壤土,坡坡坎坎的,庄稼少,看得出来的庄稼,也就是挤在荒草丛中的芝麻。芝麻是最需要肥料的作物。被草一挤,长得黄不拉叽的。还有些黄豆。也是草盛豆苗稀。这么半天,还没有看到一个种地的。也是,乱枪乱炮的,谁还敢出来种地呢?看来,一天不太平,军阀一天不打倒,这个世界随什么正经事都做不成。 战友们累了。特别是我们这个女兵连,大都是汉口长大的姑娘伢,有的从来没到乡下来过,在军校,也就是操练操练,没动过真格的。这一大早就爬起来,背这么重的东西,连男同学都气喘,何况没有出过远门的姑娘伢呢!姐妹们的衣服都汗透了。真不好意思,在男同学堆子里,连揩汗都不方便。只能草草地把脸擦一擦。顶不舒服的是腰,又酸又胀,还湿叽叽地泡在汗里头。我记得,有好几个姐妹身上来了,就是随么事都不做,也难受得很。现在这样强行军,真是要点革命的毅力呢!就是这样累,姐妹们也没有想到休息,抓紧时间擦枪,整理子弹带。 也是,很可能,马上就要打响了。 夏斗寅这一手,是随着上海的蒋介石来的。看样子,武汉也有内应。要不然,夏斗寅哪有这么大的胆子!纸坊离汉口还不到五十里路。汉口,是国民革命政府的首都,进攻纸坊,明显就是威胁首都么! 保卫汉口,就是保卫革命。 我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是共产党员,要冲锋在前,要有随时牺牲的准备。北伐牺牲了好多我们党的同志,攻武昌,牺牲的同志就更多了! 不行,要走了。 战壕挖好了,差一脑壳,就是一人高。 把一颗手榴弹先摆在枪旁边。枪口还是朝上的好,免得灰进去了。好,可以接着写了。 从战壕里望出去,满眼都是绿。刚才在路上走的时候,还不觉得有这么多的绿。 也许,人往战壕里一蹲,就跟草一样高,视线里的草就多起来了。 朝这个方向想下去,世间的事情可能都有这样的道理。当你比别人站得高些的时候,你不会去注意比你低的人,你甚至很容易原谅比你低的人对你的不恭,有时人家对你有些过分的举动,你也会大度地一笑了之。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也不一定,人穷志倒不一定短,有时志气还蛮大咧。人穷得连志都没有了,那是真穷,穷得连弯都转不过来,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的。只要有志,就有办法。照我看,革命,就是鼓起受苦受难人的志来,向压迫我们的帝国主义列强斗,向帝国主义的走狗旧军阀和新军阀斗! 不行,有情况。不能写了。 断断续续的。赶快把刚才的一场交火追记下来。 我承认,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多的血。人血。还有尸体。这些尸体,刚才还是活鲜鲜的人。一个是死的,一个是活的,这就是人和尸体之间的区别。也怪,刚开始,没有看到血,没有看到尸体的时候,拿枪的手,像拿着千钧重物,只是打颤。腿子哟,随什么都没有拿,就是站着,就像是扛着一座山样的,也只是打颤,站都站不稳了。眼前再也没有绿了。刚才还在眼前摇曳的绿,仿佛一眨眼都开了花,开了红彤彤的散发着腥气的花!这些花把人的眼睛都映红了,胆子也大了。刚才的害怕,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左边,一个男同学,困难地为自己扎绷带。他的肚子受了伤。一个姐妹移过去,帮他绑。哎呀,你的肠子!帮忙的姐妹刚喊了不到一半,就又咽回去了。右边这个叫姚芳的同学,一脸的血。一时还不晓得伤了五官中的哪一官。看她的样子,还像是不晓得自己受了伤样的,还在那里拉枪栓。枪的质量不好,爱卡壳。她以为是汗流下来了,随便用袖子一揩,揩了一袖子的红,才惊诧地喊起来:“呃,媛媛,你看看,我这是哪里受了伤哦?怎么不疼呢?”我挨拢去看了看,脸上有一条浅浅的槽子,像是子弹擦了的。伤得虽然不重,可伤得不是地方。弄不好,以后会留下一条老长的疤。 阵地前面的尸体,都是夏斗寅留下的。横七竖八,像割倒没有码好的稻草捆子。 离我最近的一具尸体,脸侧着,下巴杵着地,像是要插进土里去的样子。露在外面的这只眼睛还没有闭,竟然睁得圆圆的,保持着一种惊讶的表情。好像对自己成为尸体这一变化,缺乏准备,太突然。 他怎么死得离我这么近呢?是我打死的么?应该是的罢,不然,怎么会倒在我跟前呢!哎呀,我会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哇! 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怖,倏地窜了上来。 一只柠檬黄的蜻蜓,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袅袅娜娜地飞过来。天哪,它袅袅娜娜地,而且,袅袅娜娜地,歇在这具尸体的眉毛上,居然!蜻蜓就在这么险要的地方,转动着圆溜溜的灰蓝色的大眼睛,那意思分明是,您家莫怕,没有死,没有死,就是倒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看,不是醒了么,不是在眨眼睛么。 6月18日被重重地推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我怎么睡得着!这也叫睡么?脸贴在枪上,身子歪在战壕坎子上。 天色灰白。是要亮不亮的时候。 写这一段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被战友弄醒,是要趁夜色朝叛军进攻。手脚酸麻,像不是自己的手脚。就用这不是自己的手脚木木地爬出战壕,跌跌撞撞地朝前头冲。突然,军号声划空而起。尖厉的军号声,在天与地之间来回地撞击,拖出长长的尾音,在懵懵懂懂的战场上缭绕。没有军号声的时候,我们只不过像一群睡眼惺忪早起的赶集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军号一响,战场才出现了。就好像,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战场,当然也就没有战士。只有货品杂陈的集市,和为嘴巴奔忙的赶集人。只是因为有了军号声,一切的和平以及和平的忙碌都变了味,生活复杂的酸甜苦麻辣,统统变成了一种味道,那就是血腥。 军号唤醒了战场,活的战场和死的战争让人无端地亢奋起来。我想,这种感觉,对于夏斗寅和他的叛军,可能都是一样的。要不然,怎么刚才他们阵地上本来也是一片沉寂,怎么像烧旺了的板炭样地,活活泼泼噼噼啪啪热闹起来了呢。 战斗进行得意外的顺利。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叛军丢下的尸体不多。我方基本上没有死人。我们就像潮水样地漫了过去,对方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水草,轻轻巧巧就被卷走了。 事后才晓得,这一仗,是精心算计了的。夏斗寅的叛军,也是失道寡助,军心不稳,缺乏效死的士气。 赢了。我们打赢了。我们胜利了。 不过,我怎么就没有体会到一点赢的味道,没有尝到一点胜利的滋味呢? 班师回武汉的途中,老百姓像是突然从土里钻出来一样,一下子不晓得出来几多。看来是有组织的。可能是农会的吧。倒茶水,往荷包里塞鸡蛋。这个婆婆噢,硬往我手里塞了两条嫩黄瓜。嗨,这个时候,黄瓜真是好东西呀!我不是想西瓜么,黄瓜也是瓜,聊以解馋吧。 是呀,我怎么就没有尝到胜利的滋味呢? 可能就像厨子师傅罢,煎炒烹炸,别人不要说吃,就是大老远闻到了,也要不停地吞涎。而厨子师傅自己呢,一点都不想吃! 也好,想到这一点真好。只要别人觉得好,只要别人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自己再苦,也值得。 值得,唉,就是太累了,真想睡个三天三夜。 周思远绕室彳亍。 这里是三教街41号,汉口英租界里一栋三层的小楼房。除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周思远住着,其余的,都空着。按照中央军委周恩来的指示,这栋房子就让它空着。中央的机关,中央的领导人,像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李维汉,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四民街办公。随着形势的变化,周思远越来越理解周恩来这样安排的意义。他明白,他就像大后方的看场人,随时准备接应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友。 他明白,这里,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变成真正的前方。 钟媛媛,这个学生的战地日记,深深让周思远震动了。他仿佛看到,在子弹呼啸的战场,在血肉横飞的战斗间隙,这个文质彬彬秀气的女孩子,伏在膝盖上,那样专注,那样忘情!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呢!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真正醉心革命、醉心文学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才能写出这样真情实感和动人的文字。 “这姑娘,到底要成个革命家呢,还是成个文学家呢?” 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一声鸡啼,悠悠的,梦幻一般。周思远踱到窗前,他发现,天色,仍然浓黑如墨。 听到杜月萱的一声惊叫,孙猴子的屁股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样的,弹了起来。 他冲进卧室,只见杜月萱煞白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他抓起床头的一块毛巾,就要去揩。 “哎呀,要死哟,猴子呃,那是揩……” 杜月萱气喘吁吁地,用手按住了孙猴子拿洗脚毛巾的手。 “噢,噢,噢,”孙猴子丢下毛巾,心慌意乱地用手帮堂客揩汗。“哟,这哪里是汗咯,简直是桐油哇,这么粘手哇!” “心里慌得很。慌得很,就是刚才那一阵枪籽子炸响,像是把心都震动了。唉哟,心慌……” “个婊……狗日养的,这世道,简直冇安静几天!昨天还在喊国共合作,精诚团结,今日就窝里斗起来了。这国民党也真不是东西,也不嫌累,日夜地杀!” 与很多土生土长的汉口市井人一样,孙猴子说话也容易带“渣滓”。这些在外地人听来很恶毒很丑的骂人话,在汉口市井的语境里,实际都衍化成了话语中的感叹词或发语词,说的和听的都不会在意。孙猴子平常带得最多“渣滓”或者说习惯用的感叹词是“个婊子养的”、“个婊子”,从来没觉得不方便。自从不管不顾娶了杜月萱做老婆,他说话就有些不顺畅了,原因是话语中习惯用的感叹词犯了忌讳:就职业而言,杜月萱做了十多年的“婊子”。市井的汉口人就这样,他没做那种“拐事”或“下贱事”,你在他跟前说说无所谓,若果真做过,你在他跟前说话带那种“渣滓”,就是刺他或者是骂他了。 孙猴子晓得,就在这附近,靠铁路沿的一块荒草凼子,被马马虎虎地圈了起来,作了杀共产党的场子。孙猴子听说,国民党杀共产党,杀红了眼睛。活的捉进去,么事审问这一套都免了,端起枪来就打。后捉进来的,被逼着把先死的拖进事先挖好的坑里,随后再赏一排枪籽子。 “个把妈的,管他么党哦,都不是好东西!打去杀来的,把老子冇出世的伢都吓到了!”孙猴子为杜月萱揩两把汗,又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揉了几下,又怕揉重了,再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像是能够听到什么一样。 到底是年纪大了些,怀的又是头胎,杜月萱妊娠的反应特别强烈。尤其是听不得噪音,响动稍微大一点,就心慌气短,脸色煞白,虚汗直冒。 “到底是么样不舒服唦?把你送到医院去,好不好?”除了对武汉三镇好吃的东西有考究,其他,尤其是女人孩子一类琐事,孙猴子毫无经验,更谈不上有什么主意。 “算了,送个么医院唦。想喝点糯米稀饭。用蜂蜜调点糯米稀饭……藕汤,排骨煨……” 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杜月萱闭上眼睛。她的要求,在孙猴子听来,像梦呓样不真实。 “么样了哦,她么样了哦?昨天,还说闻到荤油就头昏想吐,今日么样又要喝排骨汤咧?天哪,这热的天道,哪里去找新鲜排骨呢?坏了,哪里去目点糯米咧?” “目”,在武汉方言里用作动词,一种着意用心搜寻的韵味,有古汉语的遗痕,很耐咀嚼。 闷,闷热。 七月流火。 七月的汉口,太阳赤裸裸停在头上的时候,真正是流火铄金。太阳藏进云里去了,仿佛把一世界的空气也带进云里去了,像蒸笼样憋闷。 “个婊子……”想起杜月萱,想起这个过去的风尘女子,如今做了自己的堂客,孙猴子把溜到嘴边的“渣滓”,又吞回去了。此刻孙猴子很愤怒,想发泄。但对象到底是谁呢?具体真是说不清楚。照他此刻的心情,他要诅咒眼前的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头上的太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刚躲进云里去。“个婊……神仙也怕狠人哪!唉,说起来,真是惭愧,连米都弄不到手,算个么狠人唦!” 也难怪孙猴子感慨。跑了几条街,居然买不到米。实在气不过,他接连擂开三家米铺。 “哎呀,先生哪,您家,您家是不是在说梦话咯!糯米?哈哈,您家真是会想噢!糯米,碎米都冇得咧,您家!恨不得连老鼠都饿搬了家哟,您家。这样,您家要是在这里找得到五十斤米,随便么米,您家就背起走,不要钱。话说在前头,那角落里的十几斤米,是我一家人度命的,您家!” 米铺的老板都像是统一了口径的,说的话都差不多。 “邪了,真是邪完了!得亏屋里还有点米,不然,有钱也冇得用,真还要挨饿咧!” 又闷又热又怄气,孙猴子脑壳木木地,耷着脑壳在小巷子里乱穿。 “咿?你这是么事呵?” 孙猴子朝这个脸上一塌糊涂的人扫了一眼,又扫过一双说不出颜色来的脚,盯住这双脚旁边的一只大篮子。 “藕?藕!” 孙猴子跍下来,手抚在一支藕上,用大指甲一掐。看了看掐过的痕迹。 “哦嚯,您家,看不出,您家真是内行咧。这是煨汤的藕哇,您家,大毛节咧! 要不是躲炮躲冷枪籽子,在街上早就卖完了哇,您家!” 孙猴子像没听见一样,按住一支藕的中间,啪地撅断一节,朝茬口瞄了一阵。 “哎嗨,先生哪,您家既然是内行,只瞄一眼就晓得唦,十一个窟眼,不多不少,十一个窟眼,见开水就烂,您家。您家未必还不晓得,只有后湖的藕,才有十一个窟眼哪,您家! “嗯,嗯,不错,不错,十一个窟眼,煨得烂!” 孙猴子这人,自己长得没有什么看相,但在吃上一向很讲究。这与洪门山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风格大相径庭。武汉三镇,有点名气的吃食,孙猴子都吃到了。和绝大多数汉口人一样,他晓得藕的种类和好坏。在孙猴子看来,武汉这地方,好吃东西多倒是多,真能让满世界都翘大拇指的,恐怕只有藕一样了。武汉的藕种类之多质量之好,应该是一绝。汉口人讲究煨汤。排骨煨藕汤,是汉口人待客的特色食馔。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打了霜之后的藕,才能煨烂。眼下这个季节的藕,最好是炒着吃。清炒也罢,加酸辣佐料炒也罢,临起锅的时候,把那热米汤浇一瓢,撒进一把小葱末,盛起装盘,趁热吃,实在妙不可言。比这稍早一点,挖起来的藕,叫“六月苞”,一掐一汪水,最宜生吃,或用蜂蜜、白糖凉拌了,佐酒绝佳。刚才孙猴子用手指掐,就是看掐不掐得出水来。没有水。他又撅开,看有没有白浆。有水有浆,说明藕还没有长老,只宜生吃或炒吃,是绝对煨不烂的——除非加点碱,但一加碱,汤的味道颜色都差了。 “呃,呃呃,您家,篮子!”看孙猴子拎起篮子就走,卖藕人喊。 “么样,钱不够?”孙猴子朝卖藕人翻了翻白眼睛珠子,脸阴下来了。 “够了,够了,您家……够了!”卖藕人朝孙猴子塞到自己手里的一堆钱瞄了瞄,口里说,心里骂——“个把妈猴头猴脑的,稀奇古怪!买藕就买藕咧,么样连老子的篮子都拎走了咧!” “打倒国民党右派!” “打倒新军阀!” “喊你妈的个球哇!快走!” “打倒蒋介石!打倒汪精卫!” “共产党是杀不完的——共产党万岁!” “把鸟嘴闭上!有劲,留到吃枪子的时候再喊,他妈的共产党!” 一行戴大檐帽拿枪的军人,朝几个不戴大檐帽的军人和工人,又是枪托子擂,又是用脚蹬。被擂和被蹬的,都用绳子拴着,像拴着一串蚱蜢,不停地蹦跳,喊叫。刚走出巷子口的孙猴子,倏地住了脚,本能地就要往巷子里头退。 “站住!跑什么,跑?共产党啊?” 一个兵把上了刺刀的枪平端起来,边喊边把枪栓拉得脆响。 “个婊子养的,老子今日是么样搞的,硬是驼子淋雨——背湿(时)哟!得亏,老子今日身上冇带枪!” 孙猴子肚子里骂着,还是站住了。有什么办法呢!再狠的人,总狠不过当兵的,跑得再快,总跑不过枪籽子。 “提的什么东西呀?老子在问你呢!干吗跑?共产党吧?给共产党送什么东西吧?” 看来,这些当兵的捉共产党,已经捉疯了,已经捉上瘾了,碰见人都当成共产党来捉。 “呃,长官,长官,我不是共产党呵,您家!您家要是不信,就问这位先生哪您家,我是个种田的呀!冇得法哪您家,屋里老娘病得瘫了铺哇,冇得钱抓药哇您家,只有把还冇完全长好的藕,挖了几支来卖呀,您家!这位先生,就是从我手上买的藕哇,您家!” 孙猴子转过身来,身上抖了几抖。真的,刚才那个卖藕人,也被当兵的捉进来了!个把妈,真是疯了!国民党真是疯了,连卖藕的都捉。老子今日难逃一劫! “呃,喊你妈的个球啊!呃,我说,是他把藕卖给你的?” 当兵的用刺刀在篮子里戳,把整整齐齐一篮子白生生的藕,戳得稀烂。孙猴子的脸拉长了,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闪过一瞬火花。 “是的,这藕是他卖给我的。我的堂客害病,想喝藕汤,冇得法,碰到了,就买了。”孙猴子眼睛的火苗只是闪了一下,就熄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玩了二三十年的光棍,这个道理还是晓得的。 “害病?害病还想喝藕汤?你住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买东西?” “嗨,问那么多干什么?管他呢,先抓过来,拴起来再说!” “对哦对哦,问这么多干什么?上头说得很明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快点!” 在一边看押“犯人”的兵们不耐烦了。看来,这些当兵的真想让绳子上拴的人越多越好。 “老子就住在这租界里头。么样,真的不分红黑就要捉人?跟你们说,莫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洪门堂口不是好惹的!要捉我也可得,让老子先把东西送回去,给洪门山寨和法国租界打个招呼,再随便你们捉!” 孙猴子也真是急了。人一急,往往急出智慧来。他豁出去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随口搬出洪帮的牌子,还顺便扯出了法国租界的旗子。 “算了,你他妈运气好,去,去!滚!” 一听放自己走,孙猴子根本就听不进当兵的底下还在说什么,转身刚迈步,又转过身来,拎起装藕的篮子。虽然被当兵的戳烂了,洗一洗,将就煨一铫子汤,还是可以的。 “老总,把我也放了唦,我是种田的呀,我是卖藕的呀,我屋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哦!” “怎么啦?种田的泥巴腿子里,共产党多得很!越穷的地方,共产党就越多!你他妈的不知道吧,武昌那边,专门捉你这样种田的共产党!” 闪电,像一条受惊的蛇,在头顶惶惶地盘旋了一瞬,隐进浓云中去了。整个天地,仿佛就只有这条不安的蛇在表演,只有这条不安的蛇,是个活物。惊蛇倏地隐没,天地在短暂的昏厥之后,又蓦地惊起,推出一个硕大无朋的石碾,从遥远的云海深处,滚将过来!雷声由沉闷转为浑厚,震下浓云中纷纷扬扬的水腥气。 “么样这重的血腥气?” 钟昌朝黑乎乎的天空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 他三跑两跳蹿过几条巷子,闪进了刘公馆。 “哎呀,下雨了啵?这黑的天,跑回来做么事唦!哎呀,你看你,这些时都不回来一下,让娘惦记呀……” 钟毓英絮絮叨叨的,语无伦次,从衣襟里抽出手绢来,就要往儿子头上擦。 “姆妈,您家哟,算了,冇下几大的雨,您家。媛媛妹妹咧?” 钟媛媛比钟昌晚两个时辰出生,钟昌就自觉地有了兄长的责任。都在一个军校里头,虽然男女有别,但总还是见得到的。这几天,钟昌一直没有看到妹妹,心里很不安。 钟媛媛的政治倾向,钟昌是知道的。《革命军日报》和《国民日报》相继发表了钟媛媛的《从军日记》之后,她成了名人,也把她的政治立场毫无隐蔽地暴露了。眼下,恰恰是革命左派遭殃的时候。在军校里头,还稍微好一些。革命左派手里有枪,别人还不敢轻易下手。自然,总会有下手的一天,但相应眼下要安全一些。这个时候跑到别的地方去搞活动,真是太苕了,太危险了。 “你问她哪?你这么惦记人家,人家惦不惦记你咧?人家好哦,在租界边上找了个饭碗咯!” 一听儿子提钟媛媛,钟毓英就没有劲了。说出的话,怎么听都酸溜溜的。 “昌昌呵,你的妹妹蛮记得你呀,回来一回,就问好多回呀!她在铁路沿附近一所小学教书,说什么厌倦了,还是教书过清静日子好。” 听钟毓英挖苦媛媛,小梅不舒服,不好正面反驳,看到有了间隙,插进来从侧面解释。 钟昌朝眼前两个女人扫了一眼,心里很不痛快。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斗!中国人什么都不行,就是窝里斗行!大窝里头斗,小窝里头也斗。好像不斗不舒服,不斗不能活。 “哦?”这么热的天,早就放了暑假,还教个什么书?铁路沿?是不是杀人场边噢? 钟昌想得心里一沉,起身就朝外跑。 “呃,昌昌,这么黑,莫到处跑哇伢咧!” 钟毓英追到大门口,朝黑洞洞的浓夜喊。她自己觉得声音蛮大,其实,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早把她的喊声吞得干干净净了。 雨下得真大,像悬了一世界撞脸的湿绳子。 看来,这所小学校的门卫,是个耳朵不怎么灵光的人。天黑,看不出相貌,看不出年纪,只闻到一股酒气。也是,这么闷热的天,不抿两口,么样过? “你找钟老师?冇得姓钟的,只有姓卞的老师。对呀,姓卞,真是,蛮怪的姓。 女的。您家是她的么人哪?呵?哥哥?不同姓咧?不是我耳朵不好,是雷太响了。呵?不是雷?是么事呵?是枪响?哦,是的是的,这里一天到黑都打枪,枪毙人哪!呃,枪毙,就是用枪把人打死唦。过去不用枪,用刀,那就不叫枪毙了,叫问斩……” 好容易对着耳朵说,算是把话说清白了,可是,钟昌的耳朵也被门卫一口蒜味的叫喊弄闷了。 按照门卫的指点,钟昌找到了卞老师的宿舍。卞老师不在。一只昏黄的灯泡,醉眼样的。从熟悉的铺盖行李和挂着的几件衣服上,钟昌确定这个卞老师,就是妹妹。 “她为么事要改名换姓?” 一旦脑子里闪进这个问题,钟昌就紧张起来。 完了,她肯定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汉口那么多学校,为么事偏要在这杀人场边上来教书呢?真是不要命了!真是和杀人的人一样,疯了,这世界上的人,都疯了! 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冷凉的菜花蛇,不声不响地沿着尾椎骨爬上来。霎时,他觉得,黑乎乎的世界,到处都埋伏着杀手! 他抽开桌子的中间抽屉,开始搜寻。要尽快帮她消灭证据。这个妹妹,不仅是个狂热的革命左派,还是个写作狂。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如果单纯是个作家,这倒是个好习惯,但是,提着脑壳搞革命,喜欢随时随地写写画画,就是个致命的弱点了。 果然,在一摞书本的底下,有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七月十五日要照阴历算,今天是鬼节。 今天真的要算作鬼节才好! 死了这么多英勇奋斗的好同志。这里头,有好多都是北伐战争中,攻武昌城立了功的。他们没有死在北洋军阀的枪口下,却死在昨天还在称兄道弟“友党”的枪口下! 是应该记下这些烈士的名字。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当我们胜利的那一天,要把这些烈士的名字,用最好的玉石镌刻下来,昭示来者,以彰先烈不世之功。 组织上派我来这里,专门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当然,也许会发现哪些人曾经被押送到这里,为了苟活,叛变了,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组织,出卖了同志。但愿不会有这样的发现。 七月十六日我们真是太善良了。对比起汪精卫何键这一伙刽子手,我们真是太善良了。作为个人,还是应该善良一些的好。但是,作为一个党,当反革命的屠刀举到脑壳上的时候,我们还一味地讲团结,讲联合,讲合作,这到底是善良呢,还是无知呢?可能都不是,是自杀! 先是说我们的工人运动过了火,工人纠察队要解散。后来又说农民运动过了火,说什么是痞子运动。人家说还罢了。人家一说,我们自己的中央马上就下命令,解散工会,解除工人纠察队的武装;解散农会,连农会的红缨枪都不能有。这下好了,空手大白巴掌,就伸着一颗颗的光脑壳,挨人家的枪籽子吧! 反革命真是不手软。捉到就杀。顶多问得两三句话。就这两天,我记下的数字,就是三百五十九个!我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钟点都在记呀,这就不晓得还有几多同志牺牲了连名字都冇被我记下来! 尽量少睡。多用点时间记。 我也晓得,这周围经常晃动一些陌生面孔的人。我也晓得,很可能,我已经被“友党同志”监视了。但是,我已经是过河的卒子了。就是转移出去,再换一个同志来,还不是一样要被监视? 既然是卒子,就这样朝前头拱吧! 七月十七日这个面孔,是最不能忘记的。我记得,他是汉口工会的头头。对,干脆把他的名字就写在这里吧:李长江。 他好像也认出我来了,被押进去之前,朝我瞄了好几眼。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居然挂着轻轻松松的笑!哦,这真是条英雄的汉子! 不晓得他的家人晓不晓得他的凶讯?要抽个空到刘园去一趟才好。我记得,李长江和刘园是有渊源的。 今天被杀的人真惨:没有用枪打,都是用刀砍死的。屠夫何键,刽子手何键,心真是毒哇!用刀砍,也不一刀就砍死,也不照致命的地方砍。东一刀西一刀,这哪里是在杀人咯,完全是在拿政敌的性命取乐么! 畜生! “哥,你在看么事哦?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咧?” 钟昌抬起头,看到妹妹一脸的愠色。他把日记本一阖,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咧?你,能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还在这里搞么事咧?死都死了,有个么记头唦?你们的组织,也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硬是把你的小命搭进去,就舒服了?” “你都看了?你都晓得了?你打算么样办咧?”钟媛媛问得很轻柔。好像不是在问非常严肃的问题,只是兄妹之间谈家常。她自然也晓得哥哥的政治立场。问话里,内容太多了。 “废话!我么样办,我要你赶快走,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么样,这时候才想到要走,是不是太晚了哇二位?” 外头黑暗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进来。听起来,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人的口里发出来的,而是黑暗的虚空中生长出来的。的确,这声音,很像漆黑的培养基上阴冷的黏糊糊的菌子。 “哪个?”钟昌一声低喝,习惯地伸手摸枪。手刚触到平常挂枪的部位,才醒悟没带枪。军校的师生单独出校门,规定是不能佩带武器的。 “腊狗?嘿嘿,你杂种还说得蛮准咧!老子就是腊狗!张腊狗!对,背对着门,慢慢退到门口!要不然,老子二话不说,一阵排枪,先打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再说!快,照老子说的做!如今这年月,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走一个!晓不晓得?”汉口话“哪个”和“腊狗”音近,而“腊狗”又是汉口人的“常用名”。张腊狗心情舒畅,难得幽默了一回。 “呃哎哎!搞么事?你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下我的枪?咿,老子听出来了,穆勉……你疯了!老子这是在执行公务,抓共产党!你疯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外头那个自称张腊狗的人,突然声音变调,惊惊惶惶地叫起来。 “废话!你执行公务,我就不是执行公务?你不消问老子是哪个。告诉你,这屋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我国民党的优秀党员!你瞎搞,大水冲起龙王庙来了!听着,屋里的两个,出来走吧!该到哪里忙就到哪里忙去!” “你受哪个领导?” “汉口党部。你咧?” “还不是汉口党部。我说么,大水冲了龙王……” “鸡巴!老子看你,要么就是通共产党,要么就是疯了,多半是疯了!” “伙计,莫总是把什么鸡巴这些东西含在口里!要抖狠还是要说理,我们单另再找时间地点!” 钟昌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虽然对屋外暗处发生的一切很不理解,但能够逃命,总不是坏事。到底是经过阵仗的军人,钟昌挥起手上那本日记本,朝醉眼样昏朦的灯泡拍去! 黑暗訇然漫进屋子,蓦地把一切都淹没了。 尾声 秋风乍起,几片在圣母堂屋顶栖息了好几天的落叶,翻滚着,终于还是跌到地上来了。 瞄一瞄皮埃·让神父的坟,再瞄一瞄爹的坟,刘宗祥心里泛起一股很复杂的味道。尽管,眼下神父的坟头光光的,还散发着泥土的土腥,显得这么年轻,是的,这是一座多么年轻的坟咯!可是,要得了多久呢?顶多一个春秋罢,这年轻的坟头上,同样会和紧邻的这座坟头一样,披上一头衰草! 刘汉柏注意到了,父亲轮换着瞄两座坟头怔怔的异样的眼神。他能够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他弯下腰,顺手扯拔爷爷坟头已见枯黄的草。对爷爷,刘汉柏有印象。爷爷送的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他至今还在用。这个被人叫了一辈子瘌痢、其实头上一颗瘌痢都没有的老人,是值得纪念和尊敬的。 “算了,莫扯,就让它这样。这样暖和些。”刘宗祥眼神有些空矇。 在神父的坟头上,又用锹拍了几下,吴安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朝刘宗祥谨慎地看了看。 “我们回去吧?”他征求刘汉柏的意见。 吴安并不晓得刘汉柏已经接任了祥记总 7ecf." >经理,他只是觉得,此时,征求刘公子的意见,是适宜的。 “吴安,你是说,神父是死在井边的么?”刘宗藏书网祥并没有注意吴安的谨慎,他觉得,他还想叫吴安把神父死的经过说一遍。 刚才,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已经把神父坐在柏泉井边逝世的经过说了。 刘宗祥始终不理解,这个法国人,何以对中国土地上的这口土井这么感兴趣:当年,在父亲手上征地建这座圣母堂,老神父就是看中了这口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临死的时候,老神父一边叫人喊他的学生刘宗祥回来,一边就踱到井边,坐在井栏上等。 “等什么呢?是等我回来么?神父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交代么?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来交代呢?也许不是等我罢,仅仅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生命大限的到来?那么,这口古老的柏泉井,何以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呢?” 一边听吴安重复刚才的叙述,一边朝湾子走。 吴二苕始终一言不发,跟在老板后头。 此前,为了赶上和神父见一面,刘宗祥不断地催促增速。吴二苕已把车速增到了极限。后湖的张公堤虽然宽,毕竟是土堤,速度一快,车子就颠簸得厉害。即使如此,还是没能在神父生前见上一面。吴二苕深知,这个在后湖柏泉吴家湾生活了一辈子的法国神父,在老板心目中的位置。到了柏泉井边,刘宗祥再一次要吴安指点出神父坐着逝世的具体位置,自己坐了下去。他发现,这个位置正对着井口,可以对井里一览无余。眼下,井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随着井水漾动99lib?而盘旋的小金龙,连水都没有,哪里来的小金龙呢? “这是柏泉井第几次干涸呢?” 刘宗祥一时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脑壳里头像装满了糨糊。 “忙你们的吧,我坐一下,不,我想在湾里住些时,车,你就带回去。” “不,车,就留在这>里,您家。我咧,慢慢走回去。真的,我想走一回这条路,我还冇走过咧。” 就这样,刘汉柏披着一身秋风,走出了古老的吴家湾。 在湾子口,他停住了脚。 耳畔,响起周恩来亲切的下江口音——“刘汉柏同志,本来,要是汉口的革命形势好,当然,不可能好,早就有隐患,就准备让你公开身份。这下不行了。你要作长期潜伏的准备。这个想法,在法国你入党的时候,就和你交换过了。你的共产党员身份,一直就没有公开过嘛。汉柏同志,耐心地潜伏。认真地当个老板,当个资本家。这个不需要党教你。你家里有最好的老师嘛,我看哪,你也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要不好意思嘛,当个红色的资本家,为党,为革命事业的胜利,当个赚钱的能手。” 他面前,左手,是逶迤的张公堤。这堤,通向汉口,这堤,阔了汉口,也拦了汉口。右手,是逶迤的汉水。汉水,通向汉口,汉水,造就了汉口,也不停地前赴后继地奔进长江,逃离汉口。 噢,汉水,造就了汉口的汉水,你无时无刻不在融进长江,和长江一起,扑向壮阔无垠大海的怀抱! 一支雁阵飘过来,整理着有些凌乱的队形,掠过这多事的秋天。刘汉柏抬头瞅瞅翩翩的雁阵,又瞅瞅身边这不宽藏书网不急的流水,没有犹豫,沿着汉水的脚印,大踏步走下去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