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孕城》 楔子 天刚麻麻亮,刘麻子就起来了。 天热得很有些邪。汗出得不畅,糯米浆子样地糊在身上。 “狗日的,人都成了鳝鱼!”刘麻子用在颈窝里摸了一把,粘乎乎的。河边一阵风刮过来,有些水腥气,他吸了吸鼻子,朝堤上爬。 土堤不高,就在刘麻子屋后坡。他几步上堤,扯下裤腰,挟出胩里汗津津的家伙,一股既馊又骚的气味弥漫开来。这味道让他兴奋又自豪…… “这就是人味!老子还很有些人味
九九藏书
!” 刘麻子把屙每天早上的这泡尿,看成是一种享受。 “咿?狗日的……” 刘麻子用劲眨了眨眼。 小河呢?这条昨日还在与堤争高的小河汉水到哪里去了呢? 刘麻子用盘弄胯下之物的手重重地揉揉眼睛,结了壳的绿眼屎簌簌洒下。被沾在手上的腥骚味弄得清醒了的刘麻子木木地转身,发现昨日在他家房子北边流的汉水,现在已从他家南边匆99lib?匆地流! 大腰裤不知什么时候垮到脚边的,精赤条条的刘麻子也不知泥塑样地站了多久。那泡被他视为享受的宿尿,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屙完,余沥一点,就那么悬着,不知怎么硬是掉不下来。赶早觅食的河蝇逐味而来。一只硕大的麻蝇子源追根,在那余沥悬停处猛叮一口。刘麻子如打尿噤样抖了几抖,大热天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一章 1904年——刘宗祥 汉水,这条在汉阳府一带被称为小河、襄河的长江最大的支流,从陕西勉县古汉源出发,不捐细流,极尽逶迤,不辞千里奔波,到距汉阳府60公里的吴家湾拐个急弯,在黄陂武湖谌家矶口之间入江。现在,一夜之间汉水突然发脾气,不耐烦拐这个急弯了,它破堤东行,竟从龟山之北投进了大江的怀抱! 这是公元1466年发生的事。 汉口汉口,汉水入江之口。 自然,由汉水改道而致汉口改观以及汉口改观与自己的子孙后人有关,刘麻子是无从知晓的。刘麻子被麻蝇子叮得清醒之后,承认了眼前发生的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的事实,然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朝他那五亩水田望。还好,绿茵茵的秧苗,还在向他施展蛮惬意的笑,使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团浊气,呼哧哧地吐了出来。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简单,那就是趁别的村邻还没出门,赶紧跑回家去,不管天有多热,先把门关起来再说。 吴家湾绝大部分人家都姓吴,非吴姓只有刘麻子一家。尽管吴姓人靠收租过日子的人少,靠租田交租或下汉口做小生意卖力气吃饭的人多,但同姓同宗,对外姓人总是有些侧目而视的意思。好在刘麻子祖上由租田到买田自种自食,虽不紧巴但也不富阔,再说这刘姓人家子嗣不繁,几代都是一姓一宗一子嗣,加之刘麻子恪守老辈人“多做事,不惹事,今世不修修来世”的家训,遇人点头笑,就得出了勤扒苦做的名声。但刘麻子始终记往一条,大事莫惹,小事莫沾。像这样河水改道千古难逢的江山变易之事,凶吉难卜,第一个看到虽是不该,毕竟是命里注定躲也躲不脱的无法的事。但遇到这种事躲不脱却可装马虎,不声张,装做不晓得是上上之策。 刘麻子终究没有绕过这道命运之门。 汉水改道之后,吴家湾人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旧河道淤成或大或小的水凼湖荡,倒是多了捕鱼捞虾的便当,碗里也多了鱼腥气。更有那运气好手艺高的,小鱼小虾也能换回几个油盐钱。唯一的变化是吴家湾周围无端冒出十几处泉眼。这些泉眼大多旱涸涝旺,只有刘麻子5亩田正中那块田里冒出的泉水,不论冬夏旱涝,总有尺把高,冬暖夏凉自不必说,独一桩可人之处,是那泉水较其他泉眼的水都甜。甜到什么程度?有人说夏日像冰糖水,冬天如莲子汤,更令人叫绝且莫名其妙的,是这甜味中居然泛出似有似无的淡淡的柏子香。传说得多了,过路人掬一捧喝,或大老远有好奇的妇孺特地赶来讨一点尝尝,也是有的,没有形成规模,虽有些聒噪烦扰,总算无大事。就这样过了三年。 第四年里,小麦伏垅黄的前夕,整整下了半个月的雨。那雨,有时如泼瓢倒缸,有时如绵里抽丝,就是不见天有个笑脸。种麦子的麦子算是让天收了。种水稻的那水田是只见水不见田。到阴历七月正抢晚稻补个小秋,又来了个久旱不雨,干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个鸡肠子底,往日的水凼湖荡像天上丢下块玻璃镜子,碎得东一片西一块,牛洗个澡都浸不过背,吴家湾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刘麻子田里那眼泉,还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无路,直接取水只有经过窄窄的田塍埂子踏过水田踏倒庄稼才行。开始,乡邻碍于情面只是到刘麻子田里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里流过,味道就有些不对,人们也就顾不了刘麻子的庄稼甚至忘记这田这泉是刘麻子的了。 也是一个八月的清晨,刘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边,原来与湾子连在一起的米粮山、锅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梦中。现在要到汉阳府,还得过河!难得一变的山山水水尚且说变就变,人一辈子这几十年,不晓得要熬得住几多变化磨难? 一泡尿屙得畅快淋漓,刘麻子思绪万千头脑活泛,一时间心情极好。 “后颈窝的毛摸得到看不到,何必咧?何必解大溲不带纸——想不开(揩)呢!” 刘麻子用解了小溲的手搔了搔后颈窝,然后,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用力呼出一口长气…… “狗日的!” 刘麻子决定献田开井。 刘麻子献田开井的义举,十百相传,惊动了汉阳府尹。为嘉奖刘麻子的义行,汉阳府特赐“润泽乡梓”匾一块。刘麻子接匾之后,当即一脸虔诚地送到了吴家祠堂。吴氏族人甚感其诚,自觉收之有愧却之也是不恭,于是,拨族中公田五亩给刘麻子,算是认同刘家异姓的存在和对毁田的补偿。 本来,日子这样过下去也..就罢了。哪知有一天,一行脚僧人云游到吴家湾,止住了脚。只见他四下瞅瞄,盯住刘麻子打出的那口井,眼珠子半天也不转。 这位风尘仆仆鹑衣百结的和尚向吴氏族人提出要在这口井边修寺庙,接纳这一方香火,也祈福这一带的平安。吴氏族人因井基及周围的田地属刘麻子,不好贸然作主,叫和尚去找刘麻子。刘麻子再糊涂,也晓得吴氏族人把这个棘手的刺猬踢过来的意思。有过献田凿井经历的刘麻子,脑壳开窍已是今非昔比,晓得天下很多惹不得的人中,和尚数第一。当下答应献田修庙,且愿为修庙干活出力,结个大大的善缘。刘麻子又献田又出力的善行,确实让和尚“善哉”了好一阵子。之后,和尚筑寺置田,把上百亩香火田都交给刘麻子管理。刘麻子从此也就俨然二东家了。 汉水就这样从刘家北边日夜地流,日子也就这样流水样地过。一晃四百多年的光阴,人世间从明朝到了清朝,老百姓从戴头巾改成了蓄辫子,刘家的当家人成了刘来利。乡人为图简便,当然也是为了对刘家表示亲近,呼刘来利为刘瘌痢,久而久之,刘瘌痢取代了刘来利,刘来利的大名反倒没有人知道了。 因了刘家祖上那口井和井水中那似有似无的柏子香,以名传名,因名取名,井名“柏泉井”,寺名“柏泉寺”。柏泉寺因了柏泉井的名,香火曾盛极一时。传说纯阳真人吕洞宾南下洞庭,踏云御风正行得欢,被一股香风所诱,驻云歇驾,化一老翁,找刘麻子讨水喝。一瓢甫尽,吕洞宾即赞不绝口,遂呼墨索毫,成诗一首…… 影沁空霜玉鉴光, 苔封石瓮色苍苍; 汲来数仞清泉水, 犹带高林柏子香。 刘麻子把诗送给和尚,和尚请人刻在柏泉寺的廊柱上,遂成为寺中一绝。 这传说是否真实可信,无从稽考。古来僧道同源,两教于世俗中也颇多搭界处。再说,吕洞宾也是个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间来做点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况柏泉井水确实沁甜确实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说别的,自从有了这口井,吴家湾的女子比别的湾的女子都水灵。淤湖一带方圆上百里,到处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吴家湾,只有吴丑货的女人有这种病,听说还是从娘家带来的。倒是现在柏泉寺香火大为稀朗,房舍颓圮,一派凋零之态,把这传说淡得飘渺了。 大都认为柏泉寺的颓败与刘瘌痢有关。柏泉寺因刘家而兴,也因刘家而衰,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只是而今的刘家,远不是当年刘麻子站在崩溃的堤上,用抠了裤裆的手揉糊满眼屎眼睛的刘家了。吴家湾人可以腹非,可以嘀咕,但多不侧目且不现之于言表。再说,柏泉寺的衰微,到底与刘瘌痢有什么关系以及衰败一座寺庙与乡民有何关系。 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刘瘌痢与他的祖上刘麻子一样,姓实而名虚,那一个脸上没有麻子,这一个头上也没有瘌痢。在这汉阳府方圆百里内,无论城乡,添丁增口,必取一贱名。故这一带苕货丑货憨头狗粪麻子瘌痢之类比比皆是。有时,一条巷子,一个湾子,有好几个苕货,就在苕货前面冠以“大”、“小”或“张家的”、“李家的”以示区别。对吴家湾人的腹非,刘瘌痢的政策一如他的老祖宗刘麻子,装马虎,装佯。 刘瘌痢不装佯,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二十年前,四十岁的刘瘌痢刚死了爹,硬朗朗的肩膀轻轻地接过了撑家扛门面的担子。一天湾子里忽然冒出个洋人。洋人勾鼻凹眼黄头发,外加一脸的兜腮胡子,但细看还是个小伙子。洋人在湾里转悠,极像当年的云游僧。果然,洋人向吴氏族人提出要求在湾里修个洋人庙。吴氏族长已经有过老祖宗的经验了,依然把棘手的刺猬踢给刘瘌痢。刘瘌痢盯着洋人的脸盘子像当年刘麻子盯着“润泽乡梓”的牌匾一样,本能地感到从此就要发生什么事。 “哦,噢!呵?哟……”刘瘌痢把手伸进衣服,在肚脐眼里抠了几下,把抠了的手放到鼻子底下用劲吸了几口,然后,伸出三根指头,又指了指天。 刘瘌痢思考决定事情的习惯不同于他的祖上刘麻子。他喜欢抠肚脐眼,闻抠了肚脐眼的手上的那种味道。洋人对刘瘌痢的习惯动作不了解,但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 “莫比划,照直说,刘先生。” 出乎刘瘌痢的意外,洋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且是浓浓的汉口腔。 刘瘌痢惊讶之余,那手又向肚脐方向伸过去。洋人上前一步,似亲切地向他的肩轻轻地一拍…… “冇得关系的,照直说。我们修教堂也就是洋庙,和你们修庙是一个样的,都是劝人向善的。土菩萨和样菩萨,不打搅的!” 就在刘瘌痢答应考虑三天的第二天,柏泉井的水忽然不旺了:时有时无,打水的人一多,一下子就见了底。 这是四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恰巧,这几天柏泉寺的方丈去了汉阳府城,无人商量,刘瘌痢只好找几个村民下井掏井。 柏泉井是口砖井。四百多年来,井筒不见天日,苔痕碧绿,使数丈深的古井,更显得深邃而神秘。井底泥一筐一筐地吊上来了。泥呈青紫色,无异味,倒是有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刘瘌痢叫人把井底泥装在他事先预备好的板桶里。 “瘌痢叔呃,搞不动了喂!”井下的小伙子仰头喊。他们都脱得精赤条条的,井上无女人,井下又黑,就更显得肆无忌惮。 “是么东西抵住了唦?”刘瘌痢伏在井栏上喊。 “瘌痢叔呃,不晓得是么家伙抵住了咧!”井下边答。传来“嘭嘭嘭”的斫砍声,非金非石,怪怪的。 “等一下,莫瞎搞,拿个火看下子再挖!” 也就这么点泥巴,怎么就会堵住泉眼了咧?刘瘌痢觉得有些蹊跷。 “瘌痢叔呃,像是树篼子咧!不晓得是么木头,又粗又长,弯弯揪揪的,蛮像驴子鸡巴哪!”井下边喊边笑,声音嗡嗡的。 “瘌痢叔呃,水冒出来了喂!冒出来了喂!” “快,快吊上去喂!” 蜡烛刚传下去不久,井下就一片嚷乱。井上井下的人都一片欢欣,嘈嘈不已。唯独刘瘌痢呆在井边,一脸茫然。 咿,柏泉井,柏泉井,汲来数仞清泉水,犹带高林柏子香。这周围只有槐树、柳树、枸树、楝树之类,湖乡平原的,柏树是个稀罕物,吴家湾一带连个柏树毛都冇得,哪来的柏子香?这井下的树蔸子,又肯定是柏树根无疑,是哪里的柏树,把根伸这么老远咧?这狗日的怪树蔸子几百年深藏不露,现如今挖出来见了天日,也不知是凶是吉?联想到洋人要到井边修教堂的事,大热天的刘瘌痢像冬天早晨屙尿打尿噤似的,身上猛地颤了一颤! “看喽看喽!井里有两条龙呵!” “真的咧,真的咧!是一大一小的两条龙咧!”刘瘌痢被村民的呼喊惊得又是一怔,马上车过身,扒开喊叫的人,急不可待地伏到井栏上。果然,两条柏树根蔸子样的东西,井水一漾一漾的,变幻得一会儿像两条红鲤鱼,一会儿像两条即即离离的小金龙…… 刘瘌痢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家去了。 当晚,刘瘌痢被柏泉寺的小沙弥一阵擂鼓似地拍门,请到寺里。 香火虽好,毕竟是乡间小庙,柏泉寺没有规模。上十个和尚,乡里有事,出场做个法事;无事,洒扫庭除,晨钟暮鼓,一日的功课也就完了。人说青灯黄卷修行苦,柏泉寺的和尚简化了佛门繁规,更多地溶进了世俗的趣味,倒显出一些世外桃源的洒脱。 穿过小小的前殿,刘瘌痢披一身晚课的香烟,来到方丈的斗室。因刘家是寺里的世代施主大檀越,又是寺里的田产管家,历代方丈与刘家当家人都是极亲近随和的。 “施主请坐,老僧有一事相询。”虽是方丈,年纪却不是很高。五十挂零的空色方丈两天不见,现在却是一脸病容。虽然坐在蒲团上,那一副不支之态,一望即知。 “师父有事,尽管说。” “大施主今天可是带人掏井来着?” “是的,是的……” “贫僧是在汉阳府城知晓此事的。” 说到此处,一直闭目捻珠的空色方丈掀了一下眼皮子,见刘瘌痢一脸的惊愕,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一动也不动,晓得他在闻抠了肚脐眼的手时,突然呆住了。方丈又闭了眼,说下去…… “今天,贫僧同归元古刹罗汉堂首座至禹王庙行香,就便随喜,拜谒后稷、伯益等一应上古先贤。贫僧等正自趣味浓处,忽闻禹王庙后树丛中嘭嘭之声不绝。寻声前往,声不见来自何处,亦不见其它异状。仅见那株虬曲合抱的老龙柏,在嘭嘭声中无端颤抖不已,且每抖一阵,就撒下一地翠翠的柏叶!众僧皆莫名其妙,只贫僧身寄柏泉寺,忽有所想却也不知其所以然。适才返寺,听村人僧众说,日间檀越掏井斫挖出柏树蔸,贫僧忽然解悟了。” 说到此处,空色忽然气喘微微,顿了一顿。 此时的刘瘌痢,已是精魂出窍,一半在听空色说话,一半已入井下,随那似鱼似龙又似根的东西盘旋起伏。一忽儿脑子里浮起他的先人刘麻子,浮起刘家“不惹事,不沾事,祸自去福自至”的家训;一忽儿眼前浮起前天来的洋人那张毛茸茸的拱七拗八的脸,手,却一动不动地停在肚脐眼里。 “本寺因柏泉井而兴。古来佛兴国兴,佛事亦国事。不敢说小寺与国事相连,然大别之柏,延根近百里于此,今根现气泄,此寺恐怕气数到头了……” “大师所言虽是,但是不是也太重了?树根虽说是挖出来了,又冇伤到,倒是像鱼像龙好看得很咧!”刘瘌痢急忙拉转思绪,随口敷衍,施展开刘家人不想接茬的事就装马虎的手段。 “刘施主与本寺世家交情,怎么今天说话倒显出两家人的客气来?” 空色方丈捻佛珠的手停住了,睁眼向刘瘌痢一扫,精光一瞬而逝。刘瘌痢感受到对方眼光的分量,却仍然声色不动。 “明日施主打算如何答复那洋人?” 见刘瘌痢继续装马虎,空色方丈只得把话引进另一个题目。 “正要禀告大师,请大师的法旨。” “井是村人的井,地是施主的地,请何法旨?” “……” “施主不必多生旁想。其实,适才老僧已有话在先,本寺气数已尽,这是天数,非人之咎也。施主尽管施为。祸福相因,自古皆然。据老衲所见,柏泉现龙根,于本寺虽是凶兆,于施主难说不是吉讯。刘家几代单传,独姓立于异地,谋生不易。现施主属地上现此异兆,莫非示吉予施主,刘氏将有子孙在汉阳府有所施展么?” “大师……” “施主平日以寡言拙行示人,与贫僧却是无话不谈的,今日出语呐呐,汝心底语贫僧已尽知矣。施主请自安置,留下贫僧短偈一纸,三代或可应验。” 当下,刘瘌痢就烛光下展开空色方丈手书的偈语,平日从方丈处学来的文墨底子,倒是派上了用场…… “顺时顺势,随缘随机;因杨而兴,因杨而蘼。” 与刘瘌痢一夕长谈之后,空色方丈当夜五更即圆寂西逝了。参与安葬方丈骸骨,接受了空色生前遗嘱赠送的十亩水田,刘瘌痢就忙于为洋人修建教堂去了。 洋人是法国人。法国人天性风流,洋庙修成,取名圣母堂。不满三十岁的神父皮埃·让执意请刘瘌痢作圣母堂的管事。刘瘌痢在肚脐眼里抠了几抠,提出条件…… “从现在起,这一门刘姓子孙,都要在法国人手下做事!” 刘瘌痢把手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几口,呼出一口长气。他记起了空色方丈那四句偈语。洋杨杨洋,管他咧,活猫子捉死老鼠,瞎子打堂客,捞到一下是一下! 20年里,柏泉寺古貌沧桑,日渐圮颓,与之咫尺相对的圣母堂,却显出一派朝气。20年里,刘瘌痢虽然人丁依然不旺,但终归有子嗣相续。儿子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手里学法文十年,现在在汉口已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了。 “因杨而兴,因杨而蘼。” “狗日的!”刘瘌痢把手指抠进肚脐眼,停在那里,眼睛顺着汉水流去的方向,尽力望去,深深地呼出一口粗气。 刘宗祥从立兴洋行一露头,车夫吴二苕就麻利地操起车把,两个碎步窜上前,蓦地停住。 “回去?” “出城。” 出城,吴二苕明白是到刘家花园去。从法租界的立兴洋行到刘家花园,顺洞庭街上行,穿过俄租界、英租界,然后上宗祥路右拐,出汉口城八门之一的循礼门,翻过芦汉铁路,还很有一段距离。好在二苕穿着写个大大的“刘”字的坎肩。从一个租界到另一个租界畅通无阻。在汉口,商界、政界、租界,刘宗祥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身为法商立兴洋行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买办的刘宗祥,在汉口商界,的确是个一跺脚震四方的人物。 黄包车在宗祥路上跑,车夫吴二苕有意地放慢了脚步,原来沙沙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吴二苕现在像一只潜行的猫。 “个狗日的,硬是个人物头咧!二十朗当的年纪,当买办,买地皮,修马路,盖楼房,硬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眼咧!都是胩里夹根鸡巴的男将,他就是硬足些!” 吴二苕为刘宗祥拉包月。说准确些是,吴二苕是刘家的私人车夫,还私下兼着保护刘宗祥保镖的角色。他明白,这是一份了不得的荣光。和他一样的黄包车夫,汉口满街晓得有几多!一年四季,黄包车夫一身臭汗跑得脚后跟打屁股,赚两个钱算是有运气。像吴二苕这样有固定收入,且老板又体面又荣耀又有钱有势,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的好事,大汉口的黄包车夫中能有几个? 刘宗祥朝上推了推平光金丝眼镜,虚眯着眼,双手扶着文明棍,仰靠在车上。这完全是一种在家里散步的感觉。这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是他出地皮修的。何止这块地皮呢!自硚口以下,整个汉口城基内外直到铁路沿的荒地水凼,都是他刘宗祥花钱买下了的! 刘宗祥买汉口城基内外荒地的举动,曾在汉口商界引起一阵骚动。 “疯了,个狗日的疯了!” “还是年轻,嫩得一点!” “有几个钱,痒不过,骚不过!” 5年前,为修芦汉铁路,朝廷成立铁路总公司。湖广总督张之洞一边叫盛宣怀主持跟外国人谈判借款,一边就近在省里筹资。刚由立兴洋行买办而兼东方汇理银行买办的刘宗祥,以自己祥记商行名义,主动提出借出银20万两,年息8厘,分10年付清本息。张之洞感到利息高是高了些,但毕竟是华人华商,肉烂了在锅里,再说,正是缺钱的当口,刘宗祥借钱也算得上是襄助朝廷的义举。刘宗祥见张大帅面有沉吟之色,又主动提出年息降至6厘,让出的2厘,作为他收购从硚口到沙包一线城墙内外墙基地附近荒地的款子。 刘宗祥现在做生意买地的名镇汉口,在他的祖上刘麻子那天早晨发现汉水改道之后很长一段岁月里,还是地势低洼的芦苇荒洲。后来,淤出的土宕土墩多了,黄陂孝感天门沔阳乃至鄂城渐有乡民迁来安家,沿汉水一带逐渐成集成镇。为防水患,明朝汉阳通判袁倡主持修堤,从硚口到堤口,堤内是汉口,堤外是湖荡。眼前的这些城墙,是50年前汉阳郡守钟谦钧和汉阳县令孙福海主持筑起来的。城外的护城河,城内的玉带河,都已经淤成无数的土宕水凼。当年袁倡修的袁公堤就失去了作用,人们沿堤筑屋,成了如今的长堤街。 刘宗祥所要买的,恰恰是毫无用处的地皮:城内外墙基两边的荒土宕水凼。 张之洞拿起水烟袋,噗噗两声吹燃纸煤子,却不点烟,只是翻起浮肿的眼皮子,朝刘宗祥盯了好长一段时辰。 刘宗祥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张之洞的瞳仁是浑浊的,但盯刘宗祥的那一会,却闪过一道很有生命力的精光,就像薄云翳遮的天空,昏昏的,偶尔闪出阳光来,尤其耀眼。 儿子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丢的消息,传到刘瘌痢的耳朵里了。刘瘌痢没有如传消息的人预期的那样暴跳如雷,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他当时正陪皮埃·让神父聊天。 “刘,你担心吗?”皮埃·让神父也现老态了。兜腮胡子由金黄变为银白,深凹的眼眶仍掩不住下眼睑的浮肿。皮埃·让神父几十年如一日住在柏泉的圣母堂里,也几十年如一日地半个月到汉口去一次。每次从汉口回来,总是疲惫而又兴奋。 “不担心,神父,他是您家的学生。”刘瘌痢从裤腰处抽出手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话说得很得体。 刘瘌痢听了皮埃·让神父的建议,坐船顺水直达龙王庙上岸。跟儿子关起门一番长谈,又让吴二苕拉着,顺城墙护城河溜了一圈,笑眯眯地又坐船走了。他回去坐船是上水,慢得很。但刘瘌痢就是图的这个慢。他心里蛮舒服,要慢慢在桨声嗳乃里消化这种舒畅。“个杂种,还很有点心窍咧!”刘瘌痢笑得像欢喜佛,跟儿子告别…… “祥伢子呃,狗日的就这样搞!”他临上船之前这样对儿子说。 刘宗祥注意到,爹告别时没有抠肚脐眼。 随着吴二苕跑动的节奏,刘宗祥的头一会儿一点一点,像是欣赏什么,一会儿一摇一摆,像是在否定什么。 其实,眼下刘宗祥心里甜蜜蜜的。5年前买下的地,靠近由义门、循礼门一线内的地,早已填平造屋,租的租,卖的卖,钱已生了钱。买地的钱,是用祥记商行的名义在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借的,年息2厘5毫。他等于是左手用人家的钱借出去,在利息上先赚了一笔,又用房屋生出的钱抵了一笔,剩下的大片大片的地皮,都是尽赚的!荒地?废地?现在的铁路,昨天不是荒地么?今天的汉口,从前不是荒地么? 铁路通,财路通,火车响,钱流淌! 出循礼门,过护城河桥,在有些颠簸的城外荒地的小路上,刘宗祥像地主巡视长满庄稼的沃田,不晓得有几舒服。 翻过铁路,地势就越见低平了。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起,这高高低低的铁路路基的两边,成了眼前这一片杂乱无章、臭烘烘、乱糟糟的模样。开始,可能是筑路民工,先搭起芦席棚、板壁屋,然后,为筑路民工提供各种生活所需的五行八作陆续涌上来了。什么炕苕的、烫发米粑粑的、蒸发糕的、炸面窝的,至于剃头的、修脚的,卖针头线脑杂八什的,有的来了走,有的来了就不走了。芦席棚子有增无减,失了几回火,烧得惨不忍睹,过了不久,又是挤密挨密的一大片棚户!这棚户区,仿佛原上的野草,任怎么刈,任怎么烧,孱弱而原始的生命却极其顽强。 “人呵,比草都贱哟!”刘宗祥到底是与皮埃·让神父接触了上十年,对这乱烘烘的棚户区涌出一种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的情绪。 “二苕,这里住的都是你的同行吧?” 见吴二苕愈加精神抖擞的步态,刘宗祥晓得他又要在这里出点风头“玩点味”。 “拉车的多是多,杂把什的也多,说不清白!”因为老板的关系,吴二苕在棚户区的知名度很高,所以,每次拉老板出城,穿进棚户区,他都要接受很多恭维的话和羡慕的眼神。 “二苕,出来了?等下过来搞两口咧!” “二苕呃,后头湖里搞了几只野鸭子,等下过来抿几口咧!” “个狗日的,二苕,你几好的狗屎运叻!” 对这些羡慕和恭维,二苕一概是一脸严肃,头不停地点,眼神朝后头车上瞥了又瞥。意思很清楚:哥们,我忙得很咧,您家们未必冇看到,我这车上坐的是么人物咯! 听到吴二苕车铃铛的脆响,嵌在雉蝶形围墙中的朱漆大门就悄没声息地打开了。 从前年动工开始,刘宗祥就要求花园设计的围墙要与铁路内城墙相对应,用清一色的青砖砌成。刘宗祥似乎意识到,他的花园的围墙,终究要代替汉口的城墙! 刘宗祥前几天到刘园来过一次,还带来一大批文墨人,对园中的亭台楼榭一一题名联对。今天,应该是竣工的日子,加上汉口的父母官带口信,说今晚要到这里来“看一看”,他就不得不先来检查一番。 这是汉口成镇以来,主人最年轻的私家花园。什么“芳泽”、“倚水”等等一些名字取了一大堆,刘宗祥最后还是开门见山定了“刘园”二字。本来么,建个花园,本意就是作面子,为做生意作广告。光为了游玩,偌大一个汉口,哪里不好玩? 刘园依地势而建,高低上下曲折,很有章法。靠近铁路这边高处,顺势垒山;往后湖方向,多水凼土宕,设计则挖湖成池。山有亭,水有榭,依绿拥翠,偎红抱香。进园是“翠寒亭”,亭周花木扶疏。穿亭而过,曲径通处,是“清研亭”,大有“苏堤春晓”意味。沿铁路一侧湖边前行,一路芳草萋萋,直通“浮碧轩”。浮碧轩廊柱都呈浅绿色,歇山式重檐翘角,小巧的玻璃窗玲珑剔透,湖水映窗,窗映湖水,互争滟潋,与湖中红莲清香相融,真是透出人间天上的神韵。 刘宗祥由二苕陪着,转到浮碧轩前,二苕就候在外面了。见管事冯子高正指挥几个杂役往博古架上陈设古董,刘宗祥没有惊动他们,抬脚往后走。 “刘老板,您家来了?”冯子高丢下杂役,过来打招呼。 冯子高本是拔贡出身,原是汉口审判推事。因受了些立宪维新思想的影响,加之有几分耿介,冯子高肚子里就添了些不合时宜,同僚上司之间,少不了青眼多,白眼少,终于找了个茬子,逼他拂袖挂印一走了事。 说起冯子高挂印审理的一件案子,颇有意味。 当时,外省有某太守退休致仕,落叶归根,寓住汉口。这太守的儿子年前在爹的任上得霍乱死了,丢下一个水灵灵的媳妇子,与公爹住来汉口。这媳妇一来耐不住清闺孤寂,二来汉口这大名镇大码头的繁华各种玩艺花样诱惑不可谓不大。媳妇串门应酬看戏,久而久之招蜂引蝶,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就与一官宦人家的儿子有了染。曾经沧海难为水,风干的柴禾不熬火。这女子也特胆大,干脆搬出去与那男子赁屋同居,俨然夫妻起来。本来这等家风有泄的事,公爹按下也就完了。但这退休太守却是个老辣不省事的,把这事告到汉口厅。汉口同知交审判厅,由冯子高审。这案子不仅冯子高没见过,大清国的案例卷宗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审来审去,公爹一口咬定有伤风化,致伤国体。大帽子一顶接一顶,一副以势凌人非要冯子高判女子重罪不可的架势。媳妇也是豁出去了,引律陈情,发出女子无夫同居不为罪的呼吁。 这就为难了冯子高。绕室彳亍至深夜,斟酌推敲腹议再三,冯子高公布了传之遐迩当然也是他推事生涯结束前最后一纸判词…… 以孀妇改醮,律本不禁,况现值立宪时代,婚姻更可自由。惟尔系宦裔,当明大义,虽讲自由,亦不应越乎范围之外。如古来名儒之母,改嫁者固亦不少,然而潜逃在外,未免太不自爱。 应该说,这是一份极不合格式极不规范的判词,但却是一篇极机智极富同情心的妙文。当然,这篇妙文让冯子高丢了前程。他后来去了日本,学了几年经济。回国后先在张之洞门下作清客幕僚,五年前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后,他看准刘老板是个经济圈子里的大手笔,就投到了门下。 刘宗祥买城基荒地,周围一片反对之声鹊起。 “城墙?城可以有墙,墙又怎能挡得住城?荒湖?昔日汉口,整个一片荒湖!人间沧桑,有时百年,有时瞬间!” 冯子高兀自念念有词,咕咕哝哝。刘宗祥没有亲耳听到,但这段话的意思还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冯先生,今晚汉口同知黄炳德要到园中一游,您看……”刘宗祥希望冯子高全力安排今晚的活动。 “听说这位同知大人喜欢好字左边、绝字右边的东西,恐怕要进城去叫几个条子来才好。” 刘宗祥听明白了,黄同知好女色,要进城去接几个婊子来。 “琴棋书画上,不知黄同知喜欢哪一行?” “这个不消问得,他老人家只喜欢搓麻将。麻将是他老人家的命。性命性命,有了婊子和麻将,他老人家的性命就保住了!” 冯子高又是咕咕哝哝的,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把刘宗祥说得拄着文明棍笑得直抖。 冯子高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每次出的主意还都是些大盘面上的。刘园建成,多请些汉口的中外名流来玩玩,就是他的点子。 吴二苕跑到园外,在棚户里找了五个同行,五辆人力车,自己权当一回上等人,坐了一辆,让其余四辆空着,一溜烟跑进城,就近到花楼街的烟花巷子里接婊子去了。 婊子还没有来,汉口同知黄炳德倒先来了。 汉口一直属汉阳府。前几年,朝廷批准了张之洞张中堂阳夏分治的折子,才把汉阳汉口分开。汉口设夏口厅,父母官是同知,拨原属汉阳的东至滠口西至沌口、横100里纵30里的地域为夏口厅政区。汉口作为四大名镇之一,名气早就比汉阳大,名字改成了夏口厅,人们习惯上还称为汉口镇。 黄炳德是个矮胖子。四十多岁年纪,几绺胡子稀稀朗朗的,泛黄。明显地纵欲过度的肿泡脸,一笑一口黄包谷牙。 “哎呀,刘先生,少年俊秀,风采照人哪!好一阵不见了,有失亲候呵!”黄炳德的轿子一直抬到浮碧轩,一下轿,就抱拳四下里晃动,口里哈哈连天。他现在没有穿朝服,青衣小帽,一副志得意满的文士模样。 “哎哟,黄大人,您老驾临,真是篷筚生辉,篷筚生辉呀!”刘宗祥依然藏青西服,白衬衫,黑蝴蝶领结黑皮鞋。地道的洋派绅士派头。 “黄公,老天八地的,受累了!”等老板他们寒喧过了,冯子高才过来打招呼,把黄炳德朝后堂引。 咖啡送上来了,黄炳德吸吸鼻子。 “好香!这东西我试过一盘,苦叽叽的,好闻不好喝。” “换茶,换茶!刘老板您家咧?”冯子高吩咐。 “随便,随便,看黄大人的意思罢!”刘宗祥手一摊,谦恭而又洒脱。 头道茶刚喝完,婊子就来了。 四个婊子都还年轻,高矮胖瘦都有,都穿旗袍。一个翠绿,一个水红,一个杏黄,一个湖蓝。 摆桌子,掷骰子,摸风。杏黄湖蓝陪刘宗祥、黄炳德打牌,翠绿和水红坐在旁边凑趣。 “十番倒牌和,您家看咧?”黄炳德两手在桌子上洗牌,问刘宗祥。 “听您家的,听您家的!” “那就十番和,满贯五十番,一番一两为注,好算!” “听您家的,听您家的!” 刘宗祥已经吩咐过了,上桌的婊子一人先发五百两银票,叫她们只输不赢,只管“放铳”,让黄同知高兴了,就算她们有功。按黄炳德的意思,每盘和下来,至少是三十两银的输赢。 打第一圈东风,黄炳德的手气倒是不错,只是无牌可吃。上家的杏黄婊子尽打些不搭界的张子,下家的湖蓝婊子总有牌碰。一圈下来,黄炳德一盘也没有和,刘宗祥也一盘没和。倒是两个婊子和过来和过去。不过,都是些屁屁和,十二番以上的都不多。 黄炳德开始打哈欠。他的嘴又大,可能有胃病,一个长哈欠打得嘴如深渊,一股子酸菜味。 “黄大人莫老是让着我们唦!” “黄大人这是撩我们玩的!” 牌桌子上的两个婊子哗哗地洗牌,手时不时地摸到黄炳德手上。坐在黄炳德身后的水红婊子把手肘子往黄炳德肩上一搭,嗲声嗲气地叫: “黄大人,她们是赢头盘输十六盘,您家莫再让她们了!把她们身上的钱都洗过来!” “是的是的!把她们洗干净!洗干净!”黄炳德又开始摸牌。站在刘宗祥身后的冯子高,向黄炳德上首的杏黄婊子做了个眼色。黄炳德只顾低头起牌顺牌,没有看到。 这一副牌黄炳德又起得很顺。九张万字,差不多都顺着,一条青龙的坯子摆着,只有四张杂牌。 这一手,黄炳德打出一张二筒。好张子先打,免得后头放铳。起一张,又是一张二筒。 “咿!二饼跟我有缘!” “大人二筒多。”下首的湖蓝婊子抿嘴一笑。 “大人这样好的二筒,专照顾你,你又不吃!”水红婊子把拿手绢的左手掩着右手,在黄炳德大腿根处轻轻地搔。 “要死的臭嘴,要吃你吃!你顶喜欢吃二筒的!”湖蓝婊子跟着打出一张三筒,“邪货!” 刘宗祥还是那副洋绅士派头,始终微微笑着,跟着也打出一张三筒。杏黄婊子顺碰一坎,打出一张一万。黄炳德碰一坎一万,清一色一条龙就只等六万或者九万了。下首的湖蓝婊子看一眼杏黄婊子,在自己的一对九万中抽出一张打进塘子里。 “嘿,和了!清一色,一条青龙,外加老少配、平平、将将六番,你这一铳放得不小咧!” 黄炳德这一和倒下来,除掉零头,是整整两个满贯,算起来,桌子上的三个人每人要输给他300多两。 接下来,黄炳德起的牌牌形不好。筒条万四季风中发白都有却不靠边。对面上下三家都不倒牌,黄炳德也就定下心来,慢慢摸。 “黄大人只要多摸几下,名堂就来了。”水红婊子的手在黄炳德的腿根处慢慢地抠。翠绿婊子坐在刘宗祥后边,见这位刘老板一脸正经的样子,感到自己有些丢面子,脸上就不免有些讪讪的,丢一句给水红婊子…… “这是黄大人手气好!要是让你的手去摸,不晓得摸出么名堂来咧!” “那倒不见得!黄大人的火气,有一半是我带来的咧!” 冯子高怕分了黄炳德的心,插了一句:“你们这是扛锄头进庙门——挖神哪!红的绿的搞不清白,莫把黄老爷的心搞花了啊!” 黄炳德的牌慢慢摸顺了。碰了一坎五万,吃了两柱是三四五筒、五六七条,手上就剩一对一筒和六七万四张牌了。 “黄大人真是火旺咧,您家这牌一倒下来,我们又要大出血!”上手的杏黄婊子说着说着,甩出一张一筒。 “大出血?你们哪个在出血?”黄炳德满意地看了杏黄婊子一眼,话就往下三路走了。 “我们都冇出血,您家,您家莫担心!” 一直不动声色的刘宗祥也看出黄炳德这手牌和下来非同小可。因为这手牌有“五大郎卖炊饼”的牌形:每柱牌都有“五”,用一筒做将。现在黄炳德碰了一坎五万,倒了两柱三四五筒、五六七条,又不要上首的一筒,那么手上的牌要么就是没“听和”,要么“听和”这三张牌:五筒、五条、五万。五万碰了一坎,还剩一张绝张,要五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多半是要筒子或条子。 啪!刘宗祥打出一张五筒。见黄炳德不动,刘宗祥朝杏黄婊子瞟了一眼。杏黄婊子把五筒往塘子里一推,顺手丢出一张五条。 “怎么这么好的中间的嵌张子,都像臭巴巴样地冇得人要啊?”黄炳德明白桌子上的人都在“打凑和”,试他的牌有意放铳送钱给他用,心里喜欢嘴巴上却说些不相干的话:“五条!” “好!”下首的湖蓝婊子手上一长溜牌叩得一声脆响,做出的是单吊五条和牌的动作,把其余的三家吓了一跳。 刘宗祥和杏黄婊子是吓她不懂局冲了黄炳德的大和;黄炳德吓自己这五条放了别人的铳,毁了自己的这一手好牌。 哪知湖蓝婊子只是倒下三四两张条子,吃成一柱牌,拿起那张已经嵌好的五万来,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瞟一眼下首的刘老板:“五万,刘老板,绝中心张子,您家嵌不嵌?” “嵌不进,嵌不进!”刘宗祥也随声附合,打个哈哈,心里头称赞湖蓝婊子还蛮灵醒,会看事。 “和了!嗨嗨,您家们看叻,我这副牌和得还有点意思啵?” 如愿以偿,绝张子牌和了个满贯,黄炳德心花怒放,失声忘形,那肘拐子还不老实,往身后的水红婊子胸前杵杵擦擦。 这手牌不如上盘那副牌大。只是除零头,一个满贯50番,一个绝张10番,但牌色新颖,还有点意思。 “黄大人,是不是先用点小点心,压压饥,消停一下再玩?”冯子高察颜观色,及时提议换项目改“汤头”。 “也好,也好。刘老板真是心细如发咧,周到之至,叫下官不好意思咧!” “黄大人不必客气。刘某后辈,您家能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常来走动走动,就是刘某的福气了!” 刘宗祥嘴里客套着,心里却有些不耐。天色已不早了,白天立兴洋行经理皮蓬·杜交代的那笔芝麻生意,还没有和自己手下的人商量,放到明天,恐怕又生变故。皮蓬·杜说的芝麻生意,是关系80万两银子的买卖。 法国人第一讲究风流,第二讲究吃喝。法国酒,法国大菜,法国奶酪,法国小点心,都是很讲究的。刘宗祥随皮埃·让神父学习上十年,深知法国文化中“食色”二字的重要性。这次是法国立兴洋行受托到中国买一批白芝麻。立兴洋行已经委托汉口红黑两道都插手的大富商穆勉之经办。这笔生意既然交给在汉口的华商办理,刘宗祥作为买办,只行使督办之责也就够了。但刘宗祥粗略?毛算了一下,这笔买卖做下来,大约可赚20万;如果操作细一点,可赚到30万左右。如果只是督办,这笔事完,从穆勉之那里顶多可以拿到两三万的“好处”,而且还欠姓穆的一笔人情。再说,穆勉之是个什么人物,也是个名声在外的恶菩萨!拿他的钱被他的钱咬了手也未可知。 汉口同知黄炳德兴致正高。 穿过后堂,是一个大花圃。虽然暮色四合看不清姹紫嫣红,那氤氲的芬芳花香,却是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酒过三巡,黄炳德就有些微醺了。 “刘先生,刘老板,下官今日承情,当铭不忘。为表谢忱,有几句体己的话,不知老板想听不想听?” “大人一方父母,刘先生虽醉心西学,总是父母官大人治下的草民。何况刘先生对大人一向是仰慕得紧的。”冯子高清清瘦瘦的,却是个酒篓子。喝得从容,不现于颜色。 “同知大老爷既是官身,又是前辈,刘某虽供职洋行,行走商道,与朝廷洋务强国也是出于一途的。刘某人对大人的教诲正是求之不得呢!” 刘宗祥真的不知道黄炳德有些什么“体己”话要说。近段时间,与洋商打交道多些,也是为了巩固地位扩大在洋商租界内影响的意思。相应与华商尤其是官场就有些生疏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庙里的菩萨,一一要拜到。否则,不晓得哪天哪根筋哪块骨头就会出点毛病。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心里一惊,那急于去商谈芝麻生意的心情,也就淡了下来。 刘宗祥与洋人打交道多了,于尊重女士之类,受了些影响。他喜欢在女人堆里头混着,但在大庭广众间摸摸捏捏乃至于打情骂俏,他不习惯。男女之事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享受的就是那一点隐秘。没有了隐秘,男女上的事也就寡淡无味了。刘宗祥认为,这与所谓的羞耻感无关。羞耻感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环境造成的,带有伦理的成份也就有了虚伪的成份。而隐秘感是人与生俱来的所需所求、既与本能相合又与道德相默契的。 有了这种想法,刘宗祥在人的眼睛里就有了一本正经的印像。也有人夸这是少年老成,是干大事的料。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毛病…… “体面有么用?聪明能干又么样?钱多又怎地?粗篾笆斗细篾篓,世上哪有男儿丑?胩里东西不硬足,随么事都不消谈得!” 说这话的人晓得刘家世代单传,子嗣运薄。再说,刘宗祥娶妻进门四五年,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岂不是印证! “呵呵呵!” 黄炳德打了个老长老长的哈欠。 据冯子高所知,黄炳德并无好大的烟瘾。他脑子转了两转,明白黄炳德是有话想单独与刘宗祥说。 “二苕喂,”冯子高喊进吴bbr>二苕,“带这几个姑娘到后头去,为黄大人烧几个烟泡子,让黄大人过来好润泡子!”见冯子高起身要走,刘宗祥发话了:“冯先生,不是外人,多双耳朵无妨!” “刘先生,您家可听说后湖筑堤的事?朝廷就要下旨了!” “没有,没有。”刘宗祥听得心中一惊,随即复归平静。 “真的没有?难道先生在此筑园,是与此事不谋而合?”黄炳德今天所透露出来的消息,的确非同小可。 汉水改道以后,从柏泉吴家湾一直到黄陂,旧河道一带都淤成一片湖荡。寒暑易节,年复一年,湖荡中沿汉水往北,由高往低,逐渐淤出陆地和星星点点的土墩。开始,陆地、土墩上有割苇的、捕鱼的,不久就有了常年长住种菜种稻麦和行商坐贾人家。明清两朝,袁倡筑长堤,奠定了汉口成镇的雏形;50年前筑城墙,是汉口第一次向北扩展。现在,芦汉铁路通车,直擦城墙外而过,筑堤围湖扩城也就是必然的事了。 刘宗祥只算到朝廷待铁路修通之后,会首先拆城墙,把市区同铁路连成一片,然后再待时日,或筑堤,或淤湖,逐渐向北扩展。刘宗祥在后湖沿铁路外建刘园,作的是几代人的准备,没想到,几代人的事,会来得这样快! 后湖筑长堤,将是比袁倡筑长堤宏大不知多少倍的工程! 后湖一带,汉口人称黄花地。那漾漾的湖水,青青的稻麦,葳蕤的芦苇,作为汉口的一景,伴随着汉口成镇到成为四大名镇之一的历程,的确曾经声名远播。 后湖又叫潇湘湖,得名于据说是朱元璋的一首诗…… 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下潇缃。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人一有了身分地位,好事就会自动地往身上附会。朱元璋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途,似没有听说有什么造诣。这首诗虽无很深的意蕴,也还算畅达,是哪位文人的涂鸦之作也未可知。话虽是这么说,但后湖作为汉口商贾百姓人家暮春踏青、三伏避暑、清秋赏月的消闲地,倒是曾有过八景之说:晴野黄花、平原积雪、麦陇摇风、菊屏映月、疏柳晓烟、断霞归马、襄河帆影、茶社歌声。 后湖八景中,当以“晴野黄花”看新绿为第一。清明时节,苕货丑货狗娃花子,孩童或呼朋引类,或由大人带着,放起风筝,一时鹞子凤蝶银燕漫天飞舞,逗得踏青的游人引颈仰观,有诗纪其盛…… 二三月内喜天晴,草色青青画不成。一碗粗茶嗑瓜子,布棚厂下看风筝。 每到这时侯,待字闺中或操劳厨下的妇女,或结女伴或带孩子,到后湖踏青赏春,不被视为有违妇道。即使倦坐茶寮,呼烟唤茶,也视为平常。当然,也有那追花逐蝶的浮浪子弟,在后湖教坊青楼柳巷,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俗粉艳脂盘弄厌了,到这良家女子堆里钻来磨去,沾些清新气,让个后湖一时显出红尘沸沸的模样。有个叫熊梦华的墨客,曾对此颇多感慨,留下一首很不错的五言律诗…… 一镇销金窟,风流奈尔何。 路遥芳草远,人向夕阳多。 曲榭忱丝竹,轻衫斗绮罗。 哪堪追往事,独访旧襄河。 到刘宗祥这个时侯,汉口对外开埠,中外互市,对内筑城,市区内的繁荣繁华真个是中外合璧,色彩纷呈。而后湖毕竟低洼,蚊蝇麇集,春夏汛期,往往浸涝成灾。 于是,后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它昔日的繁华。 然而,后湖真的像一个风尘女子吗? 刘宗祥此时没有更多的浪漫,更谈不上有抚今追昔的伤感。只是,后湖的地势地貌在他脑子里一一映出。他此刻想的是,朝廷要筑堤,他可以得到点什么。 刘宗祥本能地感到,他要做点什么。 他太熟悉后湖了。 从7岁开始,爹就让他早晨上私塾,下午到圣母堂围着皮埃·让神父转。皮埃·让神父教他学法国话。法国话不好学。一长串颠来倒去的字母,才是一个字,看得头皮发麻。爹要他学,比学私塾还看得重。12岁上,爹不要他上私塾了。上午帮神父浇花修枝,下午学法文。稍大些,神父买了一群鸭子,让他赶到后湖去放。神父的鸭子不是当地鸭子。当地鸭子是麻鸦,母的纯麻,是那种豆沙色的麻;公的颈子、翅膀上有翠蓝的羽翎,漂亮是蛮漂亮,就是嗓音沙哈沙哈的不好听。神父的鸭子是洋鸭子,像神父一样是大块头,一只都有四五斤。神父说鸭子好,鸭绒可以做枕头。法文学久了,刘宗祥入了门,可以和神父对话,叽哩哇啦,也只有同神父对话,旁人听不懂。 后湖有刘宗祥童年的烙印,这烙印既有童真的欢乐,也有难言的恐惧。 放鸭子的那半天,是刘宗祥一天中最自在最轻松的时光。 把鸭子赶上残破不堪的老堤,刘宗祥觉得自己往绿堤上敷了一层白雪。 400年前,刘宗祥的祖宗刘麻子目瞪口呆发现汉水改道的那道土堤,早就颓圮得如一道土坡埂了,吴家湾和附近的乡人还是称它为老堤。鸭群一团白云样飘下堤坡,见了水,嘎嘎嘎嘎地一片欢叫。暮春的湖荡,岸柳如烟,芦芽如笋。折一把嫩柳枝做个绿圈圈,往头上一箍,扯几根水灵灵的芦芽,嚼得满口津甜。躺在毡子样的草皮上,刘宗祥感到自己到了皮埃·让神父描绘的巴黎塞纳河畔如茵的草坪,那里仕女如云,红颜粉黛,脂凝香浓。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多梦不解梦的时节,这种场景想多了,就有些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 常常有春摘野菜夏砍柴的小女子,结伴下湖,叽叽喳喳,朝刘宗祥指指点点,时有窃窃笑语传进刘宗祥的耳朵。 刘宗祥的长相与吴家湾人区别甚大,甚至也不像他的爹娘。 这一带人虽然赵钱孙李,相貌各异,但普遍鼻梁低平,脸圆阔,眼细小,嘴唇稍厚方,上眼皮有些肿。这种看上去憨厚但心里有数的相貌,在江汉平原湖区是很普遍的。刘宗祥却不是这样。除了眼睛细长之外,他鼻梁高挺,嘴形虽方但不厚,总像抿着微微生气的样子。湾里有人背地里嘀咕刘宗祥长得有些像外国人,像假洋鬼子。他的爹刘瘌痢虽有耳闻,但别人又没有当面指着说!再说,像洋鬼子又么样呢?又没有说你的堂客偷洋人。刘瘌痢是坐在磨盘上吃藕——看得穿想得转的:“别人说说,无非是眼馋罢了,你的伢要是长得像猪不啃的南瓜,想别人说还冇得人说咧!” 如果把刘瘌痢和他的堂客摆在一起,再去看他们的儿子刘宗祥,会发现儿子很会长:尽长了父母的优点。刘瘌痢天天看堂客、伢,刘瘌痢的堂客天天看自己的男人、伢,心里是有数的。 刘宗祥知道自己长得蛮清爽,但也就是知道罢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处。如果一个女人晓得自己长得漂亮,那么,这个女人也就开始向不可救药的方向发展了。 十四五岁的女伢,喜欢叽叽喳喳。刘宗祥躺在草地上,不去看她们。 有几次,秀秀一个人下湖摘野菜,刘宗祥心里就轻松多了。他总想找点什么跟秀秀说。 秀秀是湾西头吴丑货的姑娘,才十岁,细挑挑的身条,像风中的柳枝。秀秀的五官还没有定型,小圆鼻头,长凤眼总是眯着,眼角眯眯的向上翘,下巴尖尖的也向上翘,蛮逗人怜。吴丑货是半个残疾人,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出不得力。堂客得了大肚子病,走路都喘气,下不得田。除吴家湾外,这一带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秀秀的娘偏偏得了这种要死不活的病,连累得秀秀成了个苦姑娘。她总是衣衫裤子垮垮的,不合身,还补丁摞补丁。别的小姑娘偶尔来摘野菜,主要是借摘野菜到湖边野外来玩。秀秀是每天必来,又摘野菜又砍柴,每次回家,捆柴的绳子深深地勒进肩膀,把肩胛骨勒得像刀刃样地耸起来,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但秀秀就是没有倒下去,手里还挽个装野菜的篮子! 刘宗祥的身边有好大一蓬野枸杞。绿茵茵的枸杞嫩叶尖是野菜中的上品,用开水一汆,或清炒或凉拌,微苦清香,回味极妙。 “秀秀呃,这里来唦,好大一蓬枸杞咧!” 刘宗祥从草地上欠起身,招呼秀秀。刘家在吴家湾已是殷实人家了,衣食无虞,野菜倒是认得的。地米菜,灰灰菜,枸杞尖,比白菜萝卜都好吃。刘家在湾里也从不摆阔,也常吃野菜的。 秀秀朝刘宗祥这边瞅瞅,走过来掐枸杞尖。刘宗祥捡起丢在身边的法文书,起身让秀秀过来。 秀秀摘了半篮子枸杞尖,装了半篮子清香。刘宗祥忽然发现,秀秀的辫子又粗又长,和她瘦高的身架不成比例。秀秀的脸侧对着他,翘翘的鼻子,翘翘的圆下巴,翘翘的长眼梢,被春阳勾勒出曲线流畅的毛茸茸的金线。 他突然觉得秀秀好美!这感觉很强烈,强烈得真想上去,在这流淌着春阳的脸上摸一把! “秀秀要是巴黎广场上的雕塑该有几好!我一定可以上去摸一摸她的鼻子,摸一摸她的嘴巴。” 皮埃·让神父无数次地用法语描绘巴黎,描绘巴黎的雕塑。 “宗祥哥,都说你学洋文,洋文蛮难得学啵?” 掐完了一蓬枸杞,秀秀转过身,看一眼刘宗祥手里的书,浅浅一笑。 秀秀苍白清秀的脸上,漾出一对深深的酒涡。 17岁的刘宗祥第一次盯着女孩儿的脸发呆。 春阳让人懒。刘宗祥的眼光随着雪白的鸭群由一个水凼移向另一个水凼,渐渐有些迷糊了。 想尿。 刘宗祥急得到处找厕所。茫茫湖荡,密密芦林,哪里不能屙尿?他在大街上找厕所。巴黎的大街,车水马龙,红男绿女,高鼻凹眼。忽然,她看到了秀秀。秀秀穿着曳地长裙,像白云托着的仙子,细长的上翘的眼睛笑成一弯新月。秀秀在笑他。他下意识地向裆下捂去…… 他的手按在另一只手上。这另一只手不是他自己的。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他用劲眨了眨眼皮“水莲嫂子!您家……” 刘宗祥要挣着坐起身,却被水莲挡住了,脸撞在水莲丰腴绵软的胸上,弹了回去。 “祥伢子,你把嫂子撞疼了喂!你看,你看,你把嫂子撞疼了喂!” 水莲扯开胸衣,白生生暄糯糯的一对奶子,像一对羞怯的小兔娃,醉红的眼珠子一颤一颤。 水莲的那只手还在他的裆处揉着。他感到口好干,眼前一片模糊,一切变得飘渺而轻盈…… 一截铁杵,被匆匆地夹进炉膛,炙烤,冶炼,煅打,挤压,熔融,崩塌…… “呵呵!” 他双眼紧闭,鱼离了水样地张嘴喘气。手,被水莲引到她的胸上。他像溺水的人抓到点什么,死死地抓住,死死地掐住。太冷了,手冰凉,上半截身子不住地发抖。呵,怎么这样热!太热了,浑身发燥。 他睁开眼,水莲笑盈盈地瞄着他。她俯下身,亲他的鼻子,亲他的嘴唇。一股腥气。她从他身上站起来。一团杂乱的衰草和乌黢巴黑污泥搅黏的混沌在眼前晃动。他止不住一阵恶心,翻过身干哕起来。 “嫩蒿子,灯草拐棍!” 水莲嘻嘻地在他胩里掏一把,起身走了。 没有呕出什么。他抬起头,眼珠子红丝丝的,含一泡泪水。 他真想杀了这个远去的女人! 水莲是吴氏族长的寡媳。三十多岁的水莲长得富态、红润。前年,男人得干咳痨,熬不住,死在她的肚皮上。可怜的女人像干了塘的泥鳅,见了湿泥巴就钻。 刘宗祥把跟水莲的事吞吞吐吐地对皮埃·让神父讲了。 皮埃·让神父虽然是神职人员,但在教他法语时,还给他看一些花花绿绿的画片、画册。有的画册上也有光屁股的女人,看着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他以为对神父诉说他的恐惧感,是适宜的。 “孩子,你是对一个神父忏悔呢,还是向一个父辈求教呢?”皮埃·让神父黄眉毛一耸,深深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我觉得蛮怕,又想杀了她……” “不,孩子,先不要这样说。”皮埃·让神父双手抚在刘宗祥肩上,把他引到后花园里,在草坪上转悠。 “如果你是向一个神父忏悔,那么,我会对你说,孩子,你是无罪的。你做了你该做的事,只不过没有做好。如果你是向一个父辈讨教,那么,我告诉你,一只小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皮埃·让神父调侃的笑容一闪即逝。“你恨她,想杀死她?为什么?她侵犯了你的利益?她危及了你的生命?没有。她只不过需要一点快乐,需要在你身上得到一点快乐。给人快乐特别是给女人以快乐,是男人的责任。何况,这快乐并不是单方面的。你既给予,也获得,给予多少,也获得多少。你没有感觉到快乐?那是因为紧张感淹没了快感。当然,那女人这样对待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少年,是不该的。但是,孩子,在你们的国家里,谁又相信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奸呢?孩子,感觉无所谓好坏,只是换个角度罢了。看来,你的父亲不让你多读中国的古书,是不对的。你们中国古代的典籍里,这样充满哲理的东西比我们西方多得多。” “我爹是要我多跟您家学外国的东西,以后好到法国去做事。” “他真是这样想的?愚蠢!你的爹不至于这么愚蠢。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马就是马,驴子就是驴子。想把驴子变成马或者想把马变成驴子,都是蠢想法。孩子,没有看到骡子吗?骡子就是蠢想法的证明。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我还是法国人,对你们中国人来说,我永远是洋人。尽管洋人在中国很吃香。你到法国去,同样永远是中国人,何况……” 皮埃·让神父打住了话头。他本来想说,何况中国是弱国,弱国人在强国生活,是直不起腰来的。 刘宗祥默默地听。他不能完全同意神父的观点,又说不出为什么。有一点他很自信,凭这十多年跟神父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机灵,给他一个舞台,他能唱出一台好戏来! “在这个世界上,想直起腰,首先要有实力。国家和个人都这样。实力是什么?实力就是钱。你们中国怎么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胆或者胆小,算什么英雄?钱怎么来?当然是靠赚。凭什么去赚?凭本事。世上赚钱的本事千千万,都要吃苦。吃苦是投资。没有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到手的钱。孩子,如果今后看到人家轻轻松松赚了大钱,你一定不要以为那是轻松,那是真正的大本领,记住,孩子……” “神父,我还需要向哪个方向学呢?”刘宗祥被神父的这一段话震动了。 “我正准备对你说呢,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下湖去了。我先给你讲一讲法国商人在汉口投资的情况,还有其他国家在汉口的生意特点,然后,你就到汉口闯世界去吧。”十来年了,皮埃·让神父喜欢上了这个中国少年,“当然,我要跟你的父亲商量一下。我想,他不会反对的,这可能也是他要你学法文的原因呢!” 汉口同知黄炳德的确逗起了刘宗祥多年的后湖之梦。 买城基荒地,后湖沿建刘园,不是都被这后湖之梦在冥冥中呼唤着吗! 刘宗祥感到他终于撩开了历史蒙在后湖上的帷幔,他看到了一个新后湖,他,注定是新后湖的塑匠! 吃饱喝足玩清爽,黄炳德被刘宗祥招待得乐不可支,四个婊子又把他盘弄到半天云里,像神仙。深夜临别时,黄炳德彻底放下了官老爷和长辈人的架子,拉着刘宗祥的手,硬是不上轿,要从浮碧轩步行到园门口。 “刘老板轻财仗义,下官久有耳闻,今日是真正受惠了!刘先生,后湖之事,可是有大文章可做哟。这文章非得您这大手笔不可咧刘老板,刘先生,我套一句当年诸葛亮《隆中对》里现成的话:先生岂有意乎?” 刘宗祥口里打着哈哈,极谦恭的样子,朝冯子高使个眼色。 “黄大人厚爱,刘老板岂有不深铭五内的!此事刘老板断断乎要出力的。然事关重大,容稍假以时日……”冯子高掀起轿帘,黄炳德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倒是,那倒是。只是夜长梦多呵!” 黄炳德打一个哈欠,拱拱手。冯子高递上一张银票:“黄大人,刚才几局下来的进项,已经给您家换成一张法国银行的票子……” 黄炳德的哈欠打到半路上被憋回去了。借衙役的灯笼看清是一千两,怔了怔,掖进了靴腰子。他不糊涂。牌桌上赢的钱,刘宗祥早就兑成一张银票给他了,现在这一张,是刘老板为后湖的事“打窝子”的——这是一个信号:后湖筑堤的事,留着给我刘宗祥,对您家黄大人,只有好处,冇得坏处。 黄炳德一走,刘宗祥当即匆匆回到浮碧轩后堂秘室,给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打电话,请他火速出城,到刘园来议事。赵吉夫负商行经营之责,住在商行里。 汉口刚刚设电话局,刘宗祥是装有这种新鲜玩艺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刘宗祥想趁赵吉夫来之前,同冯子高商谈后湖的事。刚坐下,送茶的张妈说,太太刚才打电话来,问先生今天回不回去。 刘宗祥抬眼朝张妈看了看,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张妈等了一会,见他无说话的意思,悄悄地退出去了。冯子高闭目养神,等刘宗祥开口。 “子高先生,今天黄同知透出来的事,我想了一下,说出来,先生为我筹措筹措。”刘宗祥端起茶托,揭开盖,茶叶还浮着,用杯盖滗了滗,又盖上。 “刘老板,您家莫客气,我聆听高见就是。” “子高先生,我们两人坐在这里,又无外人,先生怎么也这样客气!先生宦海沉浮,商界历练,你我有缘共事,先生当多赐教才是。”刘宗祥又端起茶杯。还有两片叶子浮着。他呷了一口,一片茶叶被吸进嘴里。他嚼着,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朝廷后湖筑堤,防水患是表,着眼长远,汉口城向铁路外扩展是实。我想用芦汉铁路贷款的老法子,拿到购买后湖地皮的优先权。” “时过境迁,贷款之策恐是不灵了。再说,后湖的地皮,官地民地皆有,一揽子购进,恐怕要费些周折。” “先生的意思?” “捐款!后湖筑堤,虽是朝廷名义,实际上是张之洞中堂倡议。这张中堂为宦为人如何,可以另当别论,但历数他督鄂所倡办的几件事,倒都是从大处着眼。这筑堤虽非洋务,却是国计民生之本,也是能彪炳千秋的壮举。先生捐款,必将远近震动。先生难道忘了‘欲取之必先与之’道理么?但此举在施行上却又不宜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往深处说罢,黄炳德今天并非仅为透信而来,实为摸底也!筑堤所需款子必然巨大,想汉口商界能够包揽此事的户头主子并不多。更重要的是,盘弄地皮的大手笔不多,即使有,能够绕着弯弯肠子,从荒湖荡子开始想心思买的主子,绝对不多!偌大的汉口,吃这种菜的虫,我冯某真还只见到您家刘老板一位。我这不是恭维,您家晓得,冯某还冇长打恭作揖的骨头。先生先稳一稳。先下点力气打窝子,窝子打好了,有鱼自会上钩。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派得力的人手到后湖,考察水情民情,包括田亩地价,收成好坏诸般详情。先生虽自幼生长于斯,但世情民情,关乎大生意的成败,不可不慎之又慎。” “先生所言极是!”刘宗祥在冯子高说话中间,就一直端着杯子,下意识地用杯盖赶那片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看来,他很专注。“我立即安派人手到后湖察访,也请先生近些日子多到官场上走动走动,如能过江到省城那边活动活动……” 正说到这里,赵吉夫赶到了。 赵吉夫总是一脸的笑。他笑着和人说话,一副谦和陪小心的样子;他笑着听人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上街走路笑嘻嘻的,像是满世界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赵吉夫习惯笑,笑是他的习惯。赵吉夫的笑,不是那种呲牙咧嘴哈哈嘿嘿甚至顿足锤胸夸张的笑。赵吉夫的笑,仿佛是他脸部与生俱来恒定的表情。眼睛微眯,眼角下弯,呈下弦月状;嘴角微翘,不露齿,作上弦月状。如果你把问题摊给赵吉夫,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有刘宗祥清楚,一旦赵吉夫不笑了,事情就很麻烦了。 听自己的老板说了半天芝麻的事,赵吉夫没有插一句嘴,脸上的表情一变不变,笑眯眯的,头微微地一点一点,像不是在听老板交代一桩大买卖,而是在听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有滋有味的故事。 “白芝麻?黑芝麻不行?”赵吉夫就问了这一句。见刘宗祥摇摇头,他就再也不吭声了。 “回家?”赵吉夫脸上笑容如故,刘宗祥就放了心。冯子高也好像轻松了,伸了伸懒腰,记起张妈说的刘宅打给老板的电话,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二苕,弯一脚!”刘宗祥叫吴二苕。 这“弯一脚”,是顺便搭载一程的意思,当然,也含有因被人顺道搭载而表示谢意的成份。二苕拉的是老板的包车,老板是用不着讲这种客气的。但只有二苕明白,凡老板叫他“弯一脚”,就是叫拉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是刘宗祥常光顾的烟花脂粉乐户家。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杜月萱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伢现在同他单独说话。这杜月萱也特爱同穆勉之说话,一说话就笑,其实所说的话大多一点可笑的成份也没有。女学生一笑,还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过来虚掩樱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样子。 这天,杜月萱请穆勉之为她去买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国的,要英国的。她写了一长串字母交给她,叫她去买, 9012." >递纸条的时候,周围还有几个女同伴,她还是以手掩嘴,飞了他一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穆勉之回忆这件事,总是咬牙切齿地肯定,祸首罪魁就是那销魂的飞眼。若干年后,穆勉之又有过与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问那次飞眼的意义,而是疯狂的报复。 穆勉之趁放学下课,别的女生都出来了,他堵在教室门口把粉盒交给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没有掩嘴笑,浅浅地道了声谢。穆勉之不愿放弃这设计了好久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雏形的局面,无话找话缠着要杜月萱教他认粉盒上的洋码字。穆勉之读了几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国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讲着听着,趁杜月萱车过身去写黑板,穆勉之双手一上一下,按设计了许久的方位扪了下去。 穆勉之没有扪出什么新鲜感,倒是扪出了杀猪宰羊的尖叫声。 武昌是彻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怜其孤苦,虽恨他顽劣,还是把他介绍到汉口叶宁记绒线铺去做学徒。 做学徒,讲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脚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这一勤。刚入生意场,新开张的茅厕三天的香,脚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听么事都新鲜,初来乍到,那嘴巴还闭得住。久了,人说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随老板到广货行进货。他们去得稍晚了点,先定的货被同业一家绒线铺买去了。老板转身想退了定钱去赶另一家的货,穆勉之却认为先下了定钱,不能货卖二家,就与广货行管事的吵了起来。叶宁记不是个大店,广货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逊挖苦了几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两颗门牙全掉了。老板见他为店里事惹了祸,虽怪他出手伤人,倒还是出面在茶馆摆“讲茶”向广货行陪礼。哪知广货行的人根本不买账,第二天堵住叶宁记的门,单挑穆勉之叫阵,几条彪形大汉把他打了个半死。 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跌打损伤的药渣子倒了半条街,穆勉之才算勉强治好了伤。伤好之后,穆勉之以为店里受伤,提出从此两年内半天出外学武,半天在店里学徒。叶宁记老板一来顾念他为店里吃了大亏,二来也忌惮他蛮横,也就答应了。 离大夹街不远的半边街,有一些做猪鬃生意的,人称猪鬃帮。帮内人多孔武有力,人人习武,且半公开收徒传艺。穆勉之投到猪鬃帮内,晓得是学真本领、闯世界蓄本钱的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敷衍毛躁。他硬是起五更睡半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是这般练了三年。先走的赶不上后跑的。穆勉之十六岁习武,晚是晚了,但他不是个笨人,加之他的勤学苦练爱动心窍,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 当学徒,学手艺,替人家帮工做买卖,一辈子也就是个打工汉。穆勉之从来自视甚高,习武三年,又交了汉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打不湿绞不干油抹布类型的朋友。这些人虽然是鸡鸣狗盗下九流,义气在场面上还是不敢马虎的,何况这些人不是青帮,就是洪门,各有门规帮规。穆勉之脚踏两只船,虽一时未正式入帮在门,但倒比入帮在门的人更是顺风顺水。 在朋友的蹿掇下,穆勉之向族叔借了点钱,在郭家巷租了间小门面,过起了当老板的瘾。 穆勉之的生意一开始就有很强的“皮包”生意色彩。见什么卖什么。无本钱,不要紧,找几个歪七搠八的朋友,对货主搞点“一拍二诈三丢手”的把戏,人家也就把货赊给他让他代销。“折本倒算赚钱顺算”,人家也就想落个清静少麻烦。一来二去,他摸出了一些生意门径,也看出小敲小打出不了大活,就把门面让给了本家族叔,自己同一帮胆大妄为的朋友,在土凼花楼街一带做“过手生意”。 汉口夹街一带,五行八作,花样繁多,各有出入渠道,各有行帮公所,一般不打搅不串行,否则被视为生意大忌,打架斗殴乃至死人往往就为这桩。 穆勉之是个偏不信邪的家伙。他与他的一帮子朋友,就专做拦路截货,再转手卖给行家的事。这种“过手”生意,不要本钱,利当然就很大了。有时甚至是这样:他拦截了一批货,对货主说,这货我买了,给我拉到××去。他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朋友押着这些本来是别人的货,往他们找好的买家走。卖完货,随便丢几个钱给货主完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穆勉之以一个乡下人在汉口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以他的无赖加义气、机灵加武艺,赚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钱,聚起了一帮不三不四的痞子流氓朋友。 这帮人中,与穆勉之最贴心的,一个叫孙厚志,一个是毛玉堂。 与法国立兴洋行做这笔白芝麻生意,是穆勉之第一笔正而八经的生意。他把这笔买卖看得很重。赚钱多,自然是他看重的,但由此取得洋人的认可,进而把脚伸进租界,是更大更长远的利益。 “狗日的,瘌痢跟着月亮走,他硬是沾洋人的光!” 刘宗祥的一副洋派头,穆勉之看在眼里,嫉在心里。 对刘宗祥,穆勉之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人的名树的影,刘宗祥做的都是他想做而无条件做的大生意,他不得不“服招”。 “差不多的年纪,都是乡巴佬进城,就是会叽哩哇啦说点洋话唦!” 对照刘宗祥,穆勉之有了重新设计自己的紧迫感…… 吊颈都还要找大树咧,做生意就是要像这狗日姓刘的,一锄头就挖口井!不能小眉小眼抠屁眼嗍指甲小打小闹。生意场是八十岁的太婆打哈欠——一望无涯(牙)宽得很,你挖你的洋井,我挖我的土窖,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 穆勉之一边朝过来的刘宗祥连连拱手,口里连连“久仰久仰”地打哈哈,心里还在翻江倒海地想心思。 “穆先生,让您久等了!” 刘宗祥虽一身西服,见穆勉之长袍马褂装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礼,也就拱了拱手。 “天色不早了,看看货?” 已经有些昏黑,河下有的船桅上,已经忙忙地升起了桅灯。星星还没有出来,寂寞的桅灯,孤独地在瑟瑟的河风里眨着尴尬的眼。 两人并不熟悉,也就无多的题外话可说,客气几句,就上船验货。 这趟发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这是一种人称“洞驳子”的模样可笑的木船。 宝庆帮从宝庆府出洞庭下汉口的运输船,以“毛板船”为主。毛板船是新化县的特产。设计只用一次,所以不择木料,用当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汉口连货带船一起卖。宝庆码头的兴衰是集家嘴一带码头兴衰的晴雨表。从宝庆府所属县城下来的毛板船队,在汉口卸货卖船,船员水手留下来成了码头工,只有艄公是专业人员,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这六条洞驳子,不是毛板船,两头尖、中间大,像个大鼓肚子,是宝庆武岗洞口镇的特产。这种鼓肚子的洞驳子能载四千多斤,且经久耐用,是长江水路上轻便且牢靠的运输工具。 在穆勉之的陪伴下,刘宗祥验了几件货。都是上色的芝麻,白生生的,放在手掌心滑腻腻的,在烛光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泽。 “好,不错,不错!”刘宗祥玩味着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种油仿佛要冒出来的润泽感,由衷地夸奖货色的确不错。 “谢刘老板谬奖!”穆勉之心里一阵轻松。作为买办的刘宗祥不挑刺、不作梗,这生意就算作成了。“不瞒刘老板您家说,这都是清一水的襄樊芝麻!汉口周围也种芝麻,雨水重,地气也湿,藏不住油,芝麻枯而无色。襄阳府一带地势高平,所产芝麻一向是上上之品……” 为取得刘宗祥的好感,加深这位洋行买办对自己的印像,穆勉之异常谨慎热情,出语也格外斯文。见刘宗祥开始还在听,后来就往口里丢了几颗芝麻,腮帮子缓缓蠕动,眼睛却 76ef." >盯着对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话头。 河对岸是有名的南岸嘴,也叫南岸集家嘴。也是个热闹去处,只不过没有汉口这边装卸便捷。 刘宗祥的眼光越过了南岸嘴那稀稀朗朗的桅灯,飘向那黑黢黢的龟山。夜色苍茫中,古称大别又叫鲁山的龟山,静默无语。他脑子里翻腾起父亲讲的柏泉和龟山的故事,还有老和尚空色方丈的临终遗言…… 汉水南岸和北岸的泊船,桅灯都一盏一盏地升起来了,桅灯在河里漾出断断续续的长长的灯影。灯影被波浪摇曳着揉捏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刘先生,是否赏光用点夜宵?” 刘宗祥一脸茫然一脸深沉,让穆勉之很不安。 “哦,谢了谢了!来日方长,改日再讨扰罢!” 从柏泉和龟山收回思绪,刘宗祥的脑子立刻被生意填满。 “赵吉夫,赵吉夫,这个赵吉夫……” 想起赵吉夫那天在刘园笑眯眯的脸,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怎么现在人家都要发货启运了,这笑面虎竟然连人毛都看不到了? 刘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赵吉夫正坐在四官殿临江的一江春茶楼里。 一江春茶楼是汉口一家中等偏上的茶馆。茶楼两层,一层砖木结构,大木格门花格窗,二楼廊柱到顶。临江一边,长窗落地,隔出许多小间。背江一边,茶桌硕大,可摆酒席。汉口的茶馆大多伴有聚会和传播新闻的作用。青帮洪门,这山头那寨子的,汉口的社会帮派复杂繁多,各种社会势力盘根错节,出矛盾扯皮拉筋又不宜对簿公堂的事,往往到茶馆吃“讲茶”:请第三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调解,或第三方作证让两方中的一方赔礼或赔偿损失。茶馆是汉口要紧的社会舞台,没点本事,没有硬足的后台,吃不了茶馆这碗风光饭。 一江春茶楼是赵吉夫做了祥记商行经理之后,暗中买下的。他把一江春作为伸向汉口街巷旮旯的探须。刘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这剂药是很吃香,但洋人总是少数,头拖辫子身穿长袍的总是多数。钱总是要从大多数人身上去赚,>不多长几个心眼多安几个钉子怎么行? 一江春的这个茶倌眼睛有点鼓,他不知道赵吉夫是这茶馆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为这位客人,不能打烊关门封炉子。“这客人也真怪,一壶茶喝了半天,硬是还不上茅厕。我们老板今天也蛮过瘾,不愠不躁,也不打哈欠,睁着笑眯眯的眼睛陪这位客人熬时辰!” 年轻茶倌的不耐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手上收拾碗碟的声音就大了一些。客人仍笑眯眯地,茶馆老板却向他射来利箭样的一瞥。 一颗戴着油渍麻花瓜皮帽的头,在楼梯口出现了。蹬蹬地上得楼来,灯光下,脏叽叽的瓜皮帽下,是一张凹下去的刀条脸,整张脸就像一只弯茄子。更让人骇然的是,“弯茄子”的左边从下眼睑到下巴,是一条褐色的疤,很像一条蜈蚣趴在茄子上。 茄子脸朝赵吉夫方向望一眼,向茶馆老板点点头。赵吉夫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跟在茄子脸后头走了。 “眼睛倒是不小,像两颗牛卵子,就是不晓得看事!”茶楼上传来茶馆老板一连串的喝骂声。 茄子脸也不回头看,只顾朝江边走。 在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码头,其余宗三庙、五显庙、老官庙、沈家庙、柯家码头、龙王庙、集家嘴,都是汉水码头。尽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荡然无存,四官殿作为码头的名子,在汉口却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个和集家嘴比肩的闹市,尤其是卖“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样多得多。由此产生一句歇后语:四官殿的东西——活的!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卖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东西不结实,不耐用,活摇活动的活的! 在赵吉夫前头领路的茄子脸,叫陆疤子,就是个很会卖“活的”的人物。 一年端午,陆疤子灶冷锅冷荷包冷,百无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游荡,想找点岔子扯皮闹袢趁机搞几个中饭钱。一个手艺人用蒲草编结出许多蚱蜢、螃蟹之类小昆虫,边卖边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个半大孩子面前,放一个陶瓦脸盆,半盆水里游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细棍子边拨弄,边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陆疤子一时大受启发,忙不迭赶回去,找出平日收集着玩的洋火盒子,一头钻到茅厕里。不一会,陆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丛中边挤边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嚯呵,买哦嚯呵!活的,活的哦嚯!”陆疤子一阵吆喝,一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嚯?么事哦嚯?还是活的?” “先把钱,先把钱!把了钱再看!活的活的!活的哦嚯!” 买的人拿着盒子听,嗡嗡地响,盒子一打开,一只虫子往外一飞,开盒子的人下意识地“哦嚯”一声,待明白是飞了一只绿头苍蝇,不过自嘲地苦笑摇头而已。也是,两个铜板买个“哦嚯”,上当受骗只当开了个玩笑。而陆疤子,却很混了几天的茶饭钱。 现在陆疤子早已不干这种卖“哦嚯”的事了。走到无灯处,他回头看了看,赵吉夫还跟着,就又往江边走。陆疤子踏上一截竹跳板。竹跳板一颤一颤,嘎吱嘎吱响。他走上黑漆漆的趸船,回过头,想拉赵吉夫一把。赵吉夫轻轻一摆手,几步就上去了。陆疤子没有注意,赵吉夫的脚步轻捷得不像近四十岁的人。 张腊狗坐在昏暗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很像这狭窄船舱黑暗的一部分。 一盏醉眼样的灯,朦胧的光里充斥着酒气、尿骚气。这酒气尿骚气像是有形的东西,把灯光搅得更昏朦。昏朦中,似还有几个憧憧人影。 “先生要的,可是那六条洞驳子芝麻船?” 看不清张腊狗的身形脸相,但声音很特别,尖细尖细的,挟杂着沙沙声。 “这人恶名在外,怎么长了个阉鸡喉咙?” 赵吉夫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这样答:“是的,是的。”他那一脸笑模样,在灯影下,不甚清晰,倒显得有些怪诞。 “这倒真是条吃菜的虫!”张腊狗看准了赵吉夫是个硬角色。 “您家们说个码子咧!”赵吉夫不想多坐,催张腊狗开价。 “对撇,不还价!”张腊狗要五五对开。 “依您家的!我胆子小,不敢多沾腥。” 赵吉夫一脸谨慎的笑,话里却藏有骨头,暗示要对方把活做干净,自己不想沾“火星”,惹麻烦。 “先丢点定钱,给弟兄们打酒喝?”赵吉夫把手伸向后腰,搂起长衫下摆,要去抠藏在内袋里头的银票。 “不必,不必。到如今,还冇得哪个敢跟我们做过绝本生意!后天,阴历十七,在阳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张腊狗说得很自信,话里头有一股杀气。 张腊狗不怕赵吉夫不给钱。他看得出来,赵吉夫是个干“坐庄”大买卖的。 “你狗日的是笑面虎,老子是尖嘴豺!你狠不如我残,老子吃肉不吐骨头连骨头渣子都吞!” 张腊狗从暗影里移出来,靠在舱壁上,抠出一根“红炮台”,陆疤子赶忙掏出一盒花花绿绿的洋火,往鞋底上“哧”地一擦,给张腊狗点燃。张腊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吸得比灯火还亮,那张没有棱角的圆圆脸,腮帮一鼓,又“呼”地一声喷出,灯笼内的烛火一摇一摇的。 看张腊狗的长像,会得到一种憨厚老实的印像,甚至觉得他像个伢秧子。 张腊狗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身架又长得单薄,快三十的人,看上去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但这绝对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种表象。有不少人就因这种错觉而吃了大亏。 到赵吉夫离开为止,张腊狗除了没有杀过人以外,随便什么缺德事都干过。 开始,张腊狗还只是在四官殿的集市上,小偷小摸,顺手牵羊搞点东西,被人抓到了,看他清瘦老实模样,骂几句也就算了。久了,张腊狗就瞧不起集市上三瓜两枣的收益了。他从岸上活跃到船上。月黑风高,偷一条小木划子,看准白天哪条船上装的是什么货,什么桐油、棉花、药材,只要他看准了,总可以搞到一船不要本钱的货。开始,他是单干。水上活都是重活,需要结帮成伙。好在臭肉总有苍蝇叮,他周围很快就有了一帮苗家码头一带既穷且顽的伢们。不几年,张腊狗和他的“十兄弟”在四官殿、王家巷、苗家码头一带就有了名头。去年,几国洋人的洋船洋货被张腊狗一伙偷得头疼,一时无法,几经磋商决定收编张腊狗一伙人,暗地里请张腊狗做“包打听”。受洋人招安后,张腊狗一帮人更有恃无恐,“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不好,洋人的洋船洋货照样不放过。 赵吉夫跟刘宗祥多在法租界走动,张腊狗的事他清楚得很。 刘宗祥瞧不起张腊狗,不惹也不交。 赵吉夫就多了一个心眼:天下万物,无物不可用,无物不有用。蝎子蜈蚣毒不毒?药铺说它是好东西。河豚毒不毒?人都拼死吃河豚! 赵吉夫摸黑朝往岸上走,心里乐孜孜的。这时侯,他脸上的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可惜,没有人看见。湿沙地上,赵吉夫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听不见脚步声。如果是白天他这样走,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武功不薄。 “人活在世上,只有一张脸,肯定不行。” 赵吉夫踏上码头的灯火明亮处,又恢复了方步徐行温吞水的样子。 穆裕记商行的伙计总算在东华池找到了他的老板。二十四、五岁的穆勉之还没有妻室。他早就从郭家巷搬出来了,在牛皮巷置的那套房子,也多半是他族侄住着,反正商行对做“过手生意”也只是个摆设门面,自己成天三瓦两舍晃荡的多,落屋的时侯少。 他早已洗完澡,裹着条大单子,歪在矮榻上,眼虚闭着在养神。 一个精瘦的汉子在穆勉之脚上揉捏。这汉子上身赤膊,肋条每根之间都凹成一条暗影,在水雾憧憧的灯光下,衬得肋条像立体感很强的弯竹片。 “你在老子脚上挖鸡眼?”穆勉之眼未睁,鼻音很重。“冇挖,冇挖。您家的脚冇得鸡眼,光溜溜的,随么事都冇得。”瘦肋条慎慎地答。 “哼,莫瞎搞。搞些花板眼害老子!脚是老子的本钱!” “哪里敢哪,您家!花板眼哪是我们这种人搞的咧!” 修脚的行当,也是江湖道,行话叫他们为“撇年子”。这撇年子里有本事的,专门串街走巷,腰里掖把刀包子,手持竹板,不停“梆梆梆!”地敲。遇有修脚的人,听见这声响,就开门把他叫进去。进得门来,如果他看到这家人布置阔绰,是个“点”,就要想心思“挖点”了。他看着人家的脚,不是说有鸡眼,就是说有暗疾。这种撇年子一般都熟悉脚部的各种穴道。好好的脚,他往那里一按,你疼了,他就说,你看你看,这里有毛病了吧!你要接了茬,他能说出脚漏、脚气、脚痔一大堆毛病。他还有一样本事,就是拣那皮厚之处,三两刀,没有鸡眼,也能做出鸡眼来,还让你不能断根,总要找他们。 这瘦肋条修脚汉子,属于撇年子中“庄坐”的一类,也有剃头修脚手艺人所应有的本事,懂穴位有点武功底子,会搞点小推拿之类。但由于是本地人,有名有姓有住处有根有底,不敢戳漏子。除修脚外,他主要以剃头为主。这种不“做点”的撇年子叫作“平活”,只是晚上赶个场子,赚几个额外的小钱。 澡堂的二掌柜见侍候得穆勉之舒服了,不失时机地给他的茶壶中续上水,又送上一碟卤猪耳朵,一碟油拌牛肚丝,一壶香喷喷的汉汾酒。 “算了,算了。叫个搓背的来。”见没有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睛,二掌柜的还站着没有走。“咿?哦,公的,公的。”穆勉之一摆手,拈起一片颤颤的猪耳朵,丢进口里,“嗯,好东西!” 按穆勉之的吩咐,澡堂二掌柜到附近婊子行,叫了个“相公”来。 相公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灯光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穆勉之叫他先喝酒吃肉。 “老板嘞,某是不会喝酒的呀!”相公居然娇滴滴,下江口音,一笑,一口雪白的牙。 “嗯?长得比老子还白些!”不抽烟,不吸鸦片,是穆勉之少有的优点之一。“那,你喝点么事呢?” “喝茶。”相公朝茶壶噜噜努嘴,竟一脸娇羞。 “喝茶,哦,喝茶,老子有一壶好酽茶,你先喝几口,好不好?” 穆裕记商行伙计进来的时侯,相公正伏在穆勉之裆里舔个不休,穆勉之虚眯了眼,半张着嘴巴,舒服得直哼哼。 穆裕记的伙计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一阵恶心直涌,又不敢吐,强行压下,压得一个倒嗝翻上来,“咯”地一声,很响。 那相公抬起脸,脸色涩涩的,去端茶壶。正值得意处,却突然无了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瞪起布满红丝的眼珠子,就要发作…… “你!早不来,晚不来,这早晚跑来搞么事唦?未必你也想啃老子的……” “老老老板,河河里失失失火了!” 伙计知道冲撞了老板的好事,吓得说话都不顺畅了。 “河里失火跟老子鸡巴相干?咿?你个狗日的说清楚,到底是哪里失了火唦?”穆勉之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神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 “河里失火,芝麻……” “么事呵?芝麻船失火了?”穆勉之腾地跳起来,朝伙计吼,好像是烧了他的屁股。“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还像个驴子鸡巴样的杵在这里搞么事唦?快走唦!”穆勉之一车身,见相公还歪在旁边,心头无名火起,踢他一脚,在伙计前头蹿出去了。 刚跑了几步,穆勉之就刹住了脚。 秋高气爽,烈火干柴,何况是芝麻!还不早就油吱吱地烧得精光?去看么事呢?去看一堆灰?去站在那里像个苕让别人笑? “去,去!去把宝庆码头今天管事的找来!等一下,找到牛皮巷我家里去。行里掌柜也请来。” 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刘宗祥那狗日的刚验完货,钱还没有到手,就失了火!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巧到一堆来了咧! 穆勉之在心里恨恨地骂。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七,月亮虽然还是那么亮,毕竟有些清瘦了。 赵吉夫请刘宗祥今天去阳逻看货,他自己先一天去了。 刘宗祥本不太想跑这么远去看几船芝麻。他不怀疑赵吉夫的办事能力,不就是几船芝麻么?但他有些担心赵吉夫能否处理好与穆勉之的关系。照刘宗祥的设想,钱是要赚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越柔和越好。穆勉之的芝麻船他看过,真是好芝麻。怎么就烧了呢?该不会和这个赵吉夫有牵扯罢? 刘宗祥带上冯子高,包了一条船,听了冯子高的,趁着月色,体味一江月光浮扁舟的滋味。冯子高这几天过江到省城去活动,应酬得头昏脑胀,中秋这个大节他也没有回去与家人团聚。昨天,八月十六,刘宗祥叫冯先生在家里略作小休,今天下阳逻也是一为散心,二为摸一摸省城总督府那边对后湖修堤的打算。 八月的江潮已不是那么湍急。越往下走,江面越宽。这条船不是很大,是那种载二千多斤的翘尾平头货船改成的载客渡江船。新油的篾篷,新油的船身,都散发出一股桐油的清香。船不大,事不急,也就不走中流,擦着江岸滑。好在是顺流而下,不需动樯撸,船家和客人都多了些闲适。 月光下,昏朦朦的田畴,昏朦朦的村树,昏朦朦的丘陵,梦一般从眼前流过。刘宗祥倚在船篷边,冯子高兀立在船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冯子高对月吟哦,衣袂飘飘。刘宗祥知道他妻孥俱全,不知何故竟触斯景而生如此凄怆之情?刘宗祥学法文多年,国学根基甚浅,几年私塾,子曰诗云不多,唐诗宋词倒还有一些涉猎。 “冯先生伉俪情深,何出此生死两界之叹?” 刘宗祥想出几句文诌诌的话来安慰冯子高,话刚出口,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是名存而实亡,反不如冯子高能吟出的这种虽死而犹生的滋味,不由也长呼一口气。 “赵吉夫这家伙倒还有几刷子,这么快就搞到了货。”刘宗祥转移痛苦的妙法是想生意、谈生意、做生意。他昨天听了穆勉之的报告,知道他的六船芝麻全部烧光。穆勉之再三要求重新组织货源,刘宗祥没有看到赵吉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刘宗祥不清楚赵吉夫是怎么搞到这么多白芝麻的,心里升出些幸得人才的宽慰。 第二章 1904年——吴秀秀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冇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才少有人得这种病。 秀秀的爹吴丑货,小时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像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女儿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棚户区里,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咯!” “咿哟!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这里的命相!您家们看唦,长得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 90fd." >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已现出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看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蛮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像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颗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气的模样,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像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绝非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这个瞎子,不晓得哪来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极夸张地叫着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吴家大哥,您家怎么称呼?”张先生仰起戴着黑眼罩的脸,朝吴丑货这边望。 “叫吴丑货,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顺便把喝干的碗朝桌边的人照了照,又对邻舍们劝酒劝菜。 汉口人讲客气,对人开口说话,话前话后必有“您家”。这“您家”相当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张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丑货丑货,世上只有钱丑,哪有货丑?将钱买货,将本求机,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张先生坐席,张太太在身后照顾,这景致在别处难见,这里隔壁左右人家却是见惯了。 “人家说正事,你又发神经!”张太太耸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话多!” 张太太的话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张太太和简陋的酒席、窝囊的环境、粗俗的男人对比太大,男人们尤其开心,话就越来越多。 有劝吴丑货卖豆腐脑的,有建议他卖发米粑粑的,有叫他卖凉粉凉面的。 吴三狗子听着,不作声。这些主意都没有搔到痒处。 说的是汉口的几项熟食生意。汉口人讲究早饭在外头吃,叫“过早”。有了过早的习俗,过早的内容就特别发达,这发达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一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这世上啊,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沟通,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讲义气让,也还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伢,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劳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索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话,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的颜色都很好看。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不时朝秀秀的脸上扫描。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不是汉口人,虽然是汉口腔,但能听出北方口音。汉口铁路两边的棚户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张太太是北方人,一点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像个乡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织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学不会。”秀秀被张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红红的脸朝旁边一别。“学会了,也冇得用。” “怎么冇得用呢?艺多不压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这毛线都是外国的洋货,几贵哟,您家!买得起?” 听了秀秀的话,张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户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蝇,有的是饥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说织毛衣、穿毛衣,认识毛线毛衣是么东西的人又有几个? “秀秀,你是不是说,我不像是穷人啊?” 张太太放下手中织了好长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里浮上一层水雾,眼光透过水雾射出来,有几分清冷,几分凄婉。 秀秀还读不懂张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张太太突然有些伤心,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心里慌慌地涌出一腔歉意: “张太太,我冇得那个意思,我咧,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这好看的毛线……”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伤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张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从衣襟边扯出一条雪白的绸巾,轻轻地在脸颊、眼窝处按了按。绸巾上绣着一对比翼春燕,正向几绺柳枝飞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弥漫开来。 秀秀的眼梢向鬓角翘了翘。她不是个傻姑娘,她心里明白,张太太要讲她自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三狗子拉着空车从门口过,秀秀赶忙站起身。 “张太太,改日再讲,好不好?”她转身刚要出门,又转过身来,“张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点么事,补贴一下家里也好?” “好,是个顾家的丫头!让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说声“吵扰您家”,就往家里跑,刚跑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又放慢步子,头也不抬,胸也不挺,就这么低低缩缩地走。 她记起来,张太太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三狗子在外头歇车,秀秀已经进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车,东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顿,吃不饱吃不好,还要还人家的人情。现在进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红叶子茶,歇一口气,菜是菜,汤是汤,筷子递到手上,碗刚一空,就有人接过去添饭。 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伢,屋里多了几多亲情,多了几多女人味。 饭做好了这么半天,吴丑货还没有回来。秀秀几遍请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门口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来。 “秀秀,吃饭,伢咧!”吴丑货回来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饭,我喊了的。你叔在帮人家洗车子。” 饭添上,三狗子也一双黑手地回来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给叔叔洗手。 “哥哎,顺不顺?”三狗子洗得哗哗地。暮色已经上来,秀秀要点灯。“莫点,灯点亮了,不晓得要逗来几多蚊子!” “还顺,还顺。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余外自己挑几担散水。”丑货呼地扒一口饭。 专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吴丑货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为人挑散水,简直是在拼命。 “饭食呢?”三狗子晚饭要喝几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劝。他“吱”地吸进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烧得蛮好吃咧!” “随灶间的伙计一起吃,饭管饱,菜嘛也算够吃。” “叔哎,我也找点事情做,好不好?”与叔叔在一起,秀秀觉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还小,就在屋里清清拣拣的,外头遭孽!” 她知道她已经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乱地找到张太太,吞吞吐吐脸红心跳说不清白,听了一半,张太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张太太把秀秀拉到床边坐下,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一阵淡淡的香味和耳鬓厮磨的痒痒,让秀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陌生感,晕晕乎乎的,蛮舒服。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线不好,秀秀的脸模模糊糊的,更现得圆润。三狗子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心里一阵感慨: “秀秀都长大了,这鬼日子过得几快哟!” 爹乘凉,门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树桩。叔叔串门去了,多半是到张先生家听讲书去了。秀秀去听过一回,都是男人,她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咚咚咚地走过来。 “花子哥,到哪里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儿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张太太说了蛮多规矩,一点也不自由。从十四五岁就开始这样不自由,一辈子还有这么长,活着该有几苦哦!儿子伢们不缠她玩,只是多看她几眼,大花子一看她还脸红,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同他们一起玩。秀秀憋不过,随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蓦地停住了脚。他没有思想准备。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让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秀秀。 “我们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个头,圆头圆脑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唦!” “慌么事唦?还早!”大花子醒过神来,吼他兄弟一声,“我们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大花子问得声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丢在一边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听他的,莫说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别个笑话,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晓得,捉蛐蛐的地方吓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唦!那鬼火哟,到处滚哪!像这样,这样滚,呜!滚过去,呜!滚过来……”小花子把哥哥从秀秀跟前挤开,夸张地做出一些吓人的样子。 “姑娘伢,捉个么蛐蛐唦!” 秀秀的爹一开口,把这三个伢吓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树桩样坐在黑暗中的吴丑货看了一眼,又对瞅瞅,像是见到什么蛮吓人的东西一样,手拉手地跑了。 张先生门口围了上十个人。 除非是冬季,张先生的门口,晚上总是会围上一堆人。这里住的都是卖苦力的,即或是小摊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细,跟扛脚挑码头的是一个样的苦。如今这世界上,人就分成两种,富人和穷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换花样,餐餐换口味;穿的绫罗绸锻,住的楼房别墅,出门有车代步,进门有人端茶送水,日子过得眼花缭乱。当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着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穷人的日子就简单多了,就三样:做事、吃饭、睡瞌睡。或者还可以减一样,就剩两样:吃饭、睡瞌睡。做事也是为了吃饭,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呢? 这一带的穷人,上床前也还是有些消遣的。去听听书,看看戏,三个五个赌两把。但这都要钱,要把钱送出去。钱是白汗流成黑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挣回来的。不为吃饭,把钱丢拿出去,心里疼。因此上,花钱去找消遣的棚户人不多,唯有坐在张先生这里,听新奇,还有漂亮的张太太招呼端茶倒水,还不花钱! “您家们说算命的准不准?准哪!您家们又会说,算得准别个的命,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这好的命了哦!” 张先生今天才开头,颠过来倒过去尽讲些算命的事。 王利发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赶蚊子,挨拢去,又有点嫌热,就站在外头听。王利发年纪轻轻的,不到三十岁的人,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头发掉得没有几根了,蜡黄蜡黄的脸,鼻下的人中槽子凹进去很深,把个上嘴唇绷得有些向上翻,露出两颗好笑的黄板牙。他不嗜烟酒,不知牙齿怎么这样黄。 “也有算得准的。么样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说,总要说准几回吧。实在说不准也不要紧,几句话糊弄过去就完了。说准了一个,就像生了个金蛋,走到哪说到哪,务必做到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把名气吹得鼓起来。我们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门’,名气就是钱哪!”张先生今天的话匣子里似都是他们这一行的内幕。他喝一口茶,张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响。即使张先生讲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欢听,但是,就冲着漂亮的张太太,冲着黑暗中这一股幽幽的香味,围坐的人心里也舒服。 王利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燥,裆里热烘烘的。 “唉,吊在别个屋梁上的腊肉咽不了酒。”王利发转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阵,抖一抖,正要走,听到旁边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三狗子的偏厦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脑壳。昏昏的光从窗口泄出来。“哗哗哗”。王利发记起来,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发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脚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块砖。他弯腰拣起砖,又左右瞄瞄,把砖垫到脚下,还是够不着。他又弯下腰,把砖竖起来,再踩上去。 王利发朝屋里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吴丑货挑一担空水桶,匆匆地朝江边走。桶空,没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铁钩子与桶梁磨得哐吱哐吱响。 太阳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边仍然雾霭沉沉。汉阳要近一些,龟山上青翠的颜色也看得清楚。吴丑货已经挑了三大缸水了。江边的那条趸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人,刚才趸船上还冷冷清清的。几个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几个也敞着怀,都朝着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楼指指点点。 吴丑货扭头朝一江春茶楼看,没有看出什么新名堂。茶楼后头的那根细烟囱,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灰黑的烟。茶楼门口那个炕发米粑粑的,小巧的铁锅铲把平底铁锅敲得铛铛响。买发米粑粑的不需要喊,听声音就晓得了。离卖发米粑粑的不远,是个卖发糕的摊子。一辆小平板车,上头装一个小炭炉子,炉子上高高地竖起几格蒸笼。笼盖一揭,发糕像揭了被窝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着人笑…… “发糕!洋糖发糕!” 卖发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腰系一条白围裙,声音尖细,手里的那条蝇拂子,下意识地晃。 吴丑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硬硬的十几个铜板。他还没有“过早”。他舍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馆吃,但又很有些饿。秀秀从乡下到了汉口,一天大似一天,该给她扯点布做两件衣裳了。他望望卖发糕的摊子,吞了两口涎水,又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江水浑黄浑黄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缓缓地摸着江边枯黄的水草。几个洗衣妇蹲在江边,衣服短短的,裤腰处露出月牙形一弯肉脊。吴丑货踏上一颤一颤的竹跳板,一蓬骚腥的水雾飘过来。他摆摆头,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站在趸船边,对着那几个洗衣妇哗哗地尿。屙尿的疤子脸用手掐着裆里的家什,左右地边屙边摆。洗衣妇抬头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骂,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洋船从下游开过来,掀起老高的浪,溅到岸边白沫子飞溅。洗衣妇们望望洋船,又喳喳地骂,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吴丑货挑起一担水,竹扁担颤得嘎吱嘎吱的,虾米腰也如扁担一样,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还有两个缸空着。吴丑货放下扁担,把头埋进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浆。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又一阵吼吼喝喝的嚷骂声。茶馆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斗狠闹事的地方。不过,扯皮打架闹事,总是茶客与茶客之间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讲摆不平,就动武开打。当然,打坏的东西自会有人赔偿。江湖规矩,茶馆仿佛是中立国。再说,哪家茶馆老板的后台不硬足?茶馆经常扯皮闹事,并不影响茶馆的生意。闹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缩到茶馆外头看远景,出了茶馆,好几天的谈资就都有了。 吴丑货不理外头的事。他是个挑水的,混碗饭吃,其余同他不相干。 “个狗日的,这里还躲着一个咧!”吴丑货刚要伸直腰,想看看为什么挨骂,还没有抬起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们么……么样……”吴丑货用手撑住缸沿,想说几句什么,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个疤子脸捞起他的扁担,呼的一家伙照他的头就劈了下来! 秀秀早就把饭菜做好了。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一点点盐渍着,还在铁路边的卤菜摊子上买了个猪耳朵,也细细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几遍,就是不见人回来。 爹没有回,叔也没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条菜花蛇,冷冷地从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个寒颤。 天快黑透了。从后湖吹来一阵湖风,湖风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夹着水腥气的湖风,在棚户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树叶子,小猫戏鼠样懒懒地打着旋。枯树叶子很不情愿地跟着风,擦着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门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树叶从她身边擦过,停了一下,像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进屋,把萝卜丝从碗里捞出来,团在手里,挤出盐水,倒进醋,撒上葱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揭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头堵住瓶口,倒过来,指头松一点滴出三滴油,顺便把指头在碗边上一刮。秀秀是个手脚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几年,家里的家务,她是从小就做的。还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干的湿的,屋里屋外,晕晕的性子怎么行?今天,她尽可能地放慢手脚,磨时辰。可她的心里头,却火烧火燎的。 她终于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是叔叔的脚步声。不过,有点不对。今天叔的脚步顿得好重,车轮子落地的声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门,看叔放车把放得很轻,哦,车上怎么歪着爹!哦,爹的脸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泪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声,叔叔的脸阴得可以绞出水来! “给你爹用水抹下脸。不要搬动他。手脚轻点。我去请先生。”三狗子吩咐几句,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绞个湿湿的洗脸手巾,给爹抹脸。爹的脸肿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没有看到,她爹后脑勺上好大一个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脸那一扁担,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断了!秀秀轻轻地抹爹的脸,爹一动也不动。秀秀像是看到了娘临咽气时的那张脸,泪水雨一样地洒在爹脸上。 三狗子请来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经黑透。秀秀点上灯,招呼闻讯过来问候的邻居。 王大爹刚从城里出来,油条还剩半篮子,冷油条软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王大爹挨进门,到吴丑货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来,叹一口气…… “唉,遭孽哦!个杂种,是那个狗日的杂种,下这狠的死手!个杂种哦!” 李大脚像一尊黑铁塔,默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吴丑货面如金纸,呼吸时高时低,不见醒的迹象。李大脚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蹲到墙旮旯里。他是吴丑货到一江春茶楼挑水的介绍人,现在吴丑货被打成这样子,叫他怎么好想! 汉口的茶馆是汉口社会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饭的江湖人,茶馆是他们沟通、串通的场所,有时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点。汉口的茶馆是一个个的小社会,汉口社会的阴晴雨雪,茶馆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馆的人三教九流,开茶馆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后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帮洪门在帮在口的大爷胞哥在后头撑着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后台,就是一直不晓得是哪个?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萨? 李大脚蹲在墙旮旯里闷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叶是张太太拿来的。这一片棚户人家,恐怕只有张太太家里有这种刚进口苦茵茵、回过味来甜津津的茶。这里人家都喝花红叶子茶。只要把花红叶子摘下来晒干就行。汉口热天长,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红叶子清热败火,又极便宜。热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户每天都用一种叫“抱壶”的大陶壶,泡一壶花红叶子茶放在桌子上,哪个来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发也来了。他先在门口探一探头,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里,又像是先窥视一下屋里有无危险。他在吴丑货的床前弯下腰,很仔细地瞄了好一会,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又用手揩揩额头上的冷汗珠子,佝着腰用眼扫一遍屋里的人,扫到秀秀,停住,不经意地挨过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这次抽得很响。三狗子有些烦,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发没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着秀秀。王利发觉得自己像是挨着一棵枝条柔柔的香椿树,任一股说不清白的似有似无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发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腿杆子直抖。 那条毛毛虫缓缓而又执着地蠕动起来了。 “王师傅,您家热不热?”张太太隐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声,所以张太太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 “先生,天道热,把茶摊凉一点再喝咧。” 张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惯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慢润味,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闷在心里骂。 “是唦是唦,先诊病,先诊病咧!”王利发明白张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于想摆脱尴尬,也插一句。他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裆里一阵奇痒,正要伸手去抠,又顾忌张太太的眼睛,无法,只有让大腿下意识地一夹一夹。痒这种感觉,如果不用另一种感觉去替代它,唯一的办法是忘记,如果不能忘记,将越痒越厉害。王利发现在就处在这种越痒越狠的尴尬中。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也实在憋不住了,两腿夹着,慢慢地朝门口退,刚退出去,就在裆里一阵狠抠。 走方郎中终于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吴丑货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着油灯。她又怕又恨,瞄瞄屋里的大人,都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真想说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也没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吗?叔叔他们为什么不去告官?这狗屁先生,装模作样的,等他看病抓药,只怕爹早就断了气…… 走方郎中摊开吴丑货软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诊脉。他眯着眼,一副入神的模样。摸一阵脉,他又示意秀秀把灯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脸色。 “从脉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内逼的惊厥之状。不过咧,咳,这惊厥的症候咧,来得呀有些怪哟……”走方郎中脸对着三狗子,拖腔拖调地说。 “莫瞎说呀!简直是牛胩的扯到马胩里!”一直不声不响的李大脚突然吼了一声。 “真是胡说八道!”张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么事唦?哦?您家们?”露了馅,走方郎中张口结舌,汗直冒,刚才喝进去的水都跑出来了。 “您家是不是哄三岁的小伢唦?我的个哥明明是受了伤……”三狗子知道自己请了个水货先生,又气又急。 “既是跌打损伤,怎不早说?”走方郎中像又活了过来,把话接过去。这是个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头了,稍一闪失马上能救回来。“是像不对头么,我说过,脉是有些怪么!哦,是伤筋动骨的脉么,哦?腰不行?么样不行?断了?断了怕么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斗榫么?哦?我怕是很要吃点亏……”走方郎中边在吴丑货身上摸,边嘀嘀哆哆地说,慢慢地,说到讲价钱上,开始“熬盘子”了。 “先诊病咧,钱的事,好说。”张太太觉得对付走方郎中这种人,自己责无旁贷。 走方郎中朝张太太看了几眼,猜不透她与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不是这个窝里的雀子,不能马虎。这狗日的被人打成这样,不晓得是惹了几大的祸,看来也不是个善良君子。”走方郎中这种老江湖,最讲究“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他不再开口,免得惹麻烦。他朝吴丑货腰下伸进一只手,往上用力一挺,吴丑货痛苦至极地呻吟一声。 “哼哼!您家们不是说一天都冇醒么!怎么样?”走方郎中得意地朝众人扫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后头铁路上的火车,您家们推得动?他您家这重的伤,得亏遇到了我哟!” 走方郎中从吴丑货腰下抽出手来,两手拍一拍又移到桌边坐下,却不开方,端起茶杯,用杯盖抿一抿,翻起眼皮朝众人扫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灯,进自己的偏厦屋,手伸到褥子里,掏摸了一阵,返身把一张银票交给叔叔三狗子。 “先生,这是一两银票,您家先收起来,不够,再说。”三狗子把银票放到走方郎中手边的桌子上,“不过咧,丑话还是说到前头,诊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过细咧。不过细,说不到哪天哪根骨头也出点毛病呢?”三狗子这些话,属于场面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但在走方郎中听来,很可能是严重的威胁。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见了钱,口气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这样的威胁。走方走方,游走四方,汉口该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个,够哄的了。找我,到哪里去找?钱一装,荷叶包鳝鱼——溜了,你赶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张黄纸签,摸出一套笔墨家什,三下两下,写了个处方,速度比接钱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先生医人之病,病人医先生之腹。见笑了!”走方郎中打个哈哈,把处方递给三狗子,“要不要用点药敷一下呢?”他的眼睛盯着三狗子,只问不动。 “敷哦,怎么不敷呢!几多钱唦?”三狗子把气憋在肚子里。只是摸了一下,就要一两银! 李大脚从暗旮旯里头移出来,不声不响地把门给堵住了。他个子高大,这么一堵,虽然无话,屋里空气就沉重了一截! 屋子里突然间静了。走方郎中注意到李大脚了。“闷头鸡子啄白米。咬人的狗子不叫。这狗日的冇安好心。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算了,老子退一步天地自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方郎中把诈财的心收起,脸上堆起笑来…… “还要敷?敷就不要钱了唦!结个善缘,交个朋友唦!我为么事要问咧?有的人哪,不喜欢外敷,有的人咧,敷到身上不舒服。问清白了免得怪我事先冇说……”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一边打开随身带的小刀包,摊开一块白布,用块竹片从一个黑唧唧的盒子里抠出一砣黑乎乎的稀黏的膏子,刮在白布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倒了点什么在药膏上,再刮平。 无疑,走方郎中把李大脚刚才的动作当成是动武的前兆了。其实,李大脚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想换个姿势,屋里窄,他只有站到门口。走方郎中真的给吓了一家伙。他刚才说的那一大篇,是为自己留退路安个坎子。 走方郎中朝掌灯的秀秀点点头,示意她把灯放到桌子上。郎中把刮了药膏的白布放到灯上烘,烘出一股辛苦的草药味。 “哦,您家帮忙把尊兄翻个身。”走方郎中对三狗子说。 可能是刚才郎中的手重了,真的把吴丑货给弄醒了。他像是知道兄弟在跟前,喉咙里咕咙了一阵,倒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哥呵,忍着点,我们请了个先生给您家诊。”三狗子佝下腰,轻轻地把哥的身子面朝墙车过去。吴丑货又一声痛苦的长吟。三狗子感到,他哥的身子直抖。 走方郎中拢来,用手在吴丑货腰间摸。这次他手很轻,像是找准了位置,把他自制的膏药给贴上。他指指吴丑货头上的伤处: “用开水洗一下子,用冷开水,再用布包好,不要紧的。我的药看是敷在腰上,它还要从腰脊骨起,浑身走,打通七筋八络,接骨斗榫,流血的红伤,更是有止血收口的奇效……” 他坐下来,喝一口茶。这茶正泡出味来。他喝得满口清香,还想续一遍水,吹点牛皮混时辰:“明天这个时辰咧,把膏药揭开,您家们要是冇看到拔出了伤毒淤血,咳,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周名围,您家们骂周围的爹,捅周围的娘,日周围的祖宗八百代!这钱咧,少是少了点,说老实话,还不够我合一块膏药!算了咧,想那庙里的菩萨,本身是泥巴做的,还要满世界地去救苦救难咧!像吃我们这行饭的,更是责无旁贷哇。您家们未必冇听说,不作良相,要作良医呀……” 走方郎中喝干杯中的茶,连茶叶渣子都抖抖地倒进嘴里,见杯壁还留有两片,抖不下来,就用手指抠下,填进口中,叭唧叭唧嚼得响。 一江春茶楼经理的头被夸张地包得严丝合缝,只留五个窟窿:两只惶惶的眼睛,两个毛森森的鼻孔,一张乌红的嘴巴。他蠕动着两片乌红的嘴唇,像蠕动两片猪肝。他叫.伙计到祥记商行去找赵吉夫。其实,经理的伤并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晓得他是经理,照他脸上揍了一拳头就打别人去了。这个伙计是特意不打伤,留着腿报信的。 祥记商行的人不认识茶楼伙计,待搞清楚他的身份,还是不晓得一江春茶楼跟祥记商行、跟赵吉夫有么关系。还是商行的副管事机灵些,盘了几句,盘清白了,叫伙计到后湖去找,赵老板可能在哪个“玩家”家里玩。 较之城内,后湖沿一带妓院,规模就小得多了。城内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里头,妓院的规模都比后湖大,当然,也不乏小的或“半开门”的户头。后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门面,且多是“半开门”的性质。这就少了些丝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气派,但却多了“宾至如归”的家庭况味。 凭赵吉夫的钱财和身子本钱,他应该在城内的花柳巷寻欢才是。他这种作派的人在后湖的娼寮出现真是太少见了。 赵吉夫在大妓院玩过,每次都扫兴而归。 一次是随老板刘宗祥到紫竹苑。乌龟老鸨婊子对老板硬是像得了一块洋冰糖,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晓得么样奉迎才好。对他赵吉夫,都晓得是刘老板的手下人,也客客气气,也热之闹之一口一个赵老板赵大爷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挤肩挨胸地撩,但赵吉夫看着都是在做戏,是从骨子里头流出来的虚情假意。本来烟花行中,从来是“婊子无情”,但就是这样的虚情,也还只有一点点到他头上,叫他怎么不窝火!最恨人的是,窝了火还不能发作,还得在场面上顾及面子,还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时地装得很高兴很满意地点头,还不时地弯一弯腰,把婊子当贵妇人。结果,陪他的婊子后来在床上任怎么撩他,想撩得他高兴了,让他背着老鸨多塞她几个枕头钱。赵吉夫尽管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该上该下也想顺理成章,可就是只能临渊羡鱼,多次退而结网,到头来总是纲不举目不张。 还有一次也是陪刘老板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刘老板和一个法国人叽哩咕噜说法国话,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听状,一脸的倾慕,一脸的崇拜,那些眼里表达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时把刘宗祥和那蓝眼珠子的法国人搂在怀里啃。他赵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鱼,被晾在那里了。赵吉夫晓得刘宗祥谈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刘宗祥这样有钱有地位又年轻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绝对比他有吸引力。他也习惯了在刘宗祥面前的从属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经忘记了说话办事有决有断的那个赵吉夫。只是当这个赵吉夫退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边缘时,他才产生这种不习惯的反感。也许是赵吉夫一脸的漠然、恭顺引起了那个法国人的兴趣,他指着一个大块头的法国女人,又指了指赵吉夫,对刘宗祥说了几句外国话。还没有等刘宗祥翻译,那懂法国话的洋女人转身嘻嘻地笑着,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赵吉夫的颈子。洋女人胳肢窝的体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热腾腾地朝赵吉夫扑了过来,赵吉夫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心慌脸热,完全不像个粉阵老手,倒像个才出道的雏儿,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阵大笑。 从此,赵吉夫再也没有进过城内的妓院,也再没有陪刘老板去过这种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么时侯商谈什么事情,与刘宗祥在一起,四十多岁的赵吉夫对他的老板。都无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利于做生意,而且,他是刘宗祥一手拔到这个位置上的。 赵吉夫知道,他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种田,闲来教几个子弟打拳习武,弄几个小钱。邻村财主的女儿心血来潮,不爱红装爱武装,要跟着赵吉夫学武。财主无法,自觉离家不远,就让她同几个“小猴子”混时间。哪知财主女公子习武很认真,学了散打刀剑类,还要学点穴行气的功夫。赵吉夫虽不是什么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脚猫”的假把式。他于十八般武艺上头,也都还提得起放得下,作个村教头还是绰绰有余的。传授点穴功夫,必须按着穴道讲解,必须肢体相接肌肤相亲,所以古来男师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学点穴功夫,赵吉夫推诿了好久,可女徒弟骄娇二气,骄得天真,娇得让人怜。事情当然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一点也没有过渡,一点也没有梗阻。女弟子练武练大了肚子。财大气粗且极执拗的财主硬是逼女儿吞金自尽,杀了赵吉夫的妻,烧了赵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乡流落到这汉口人多之处藏身。 赵吉夫在后湖娼寮的感觉就很好。他觉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随常饭菜,布裙荆钗。在这里,他是主人,没有着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领的谈笑。进得门来,鸨妈如家佣,一句“来了?”泡一杯茶,别的自便,连一句“请坐”都免了。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办法。那种“不喜欢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业,无事业的,再不济也要证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绝户光棍汉,一辈子没有证明自己是男人的机会,心里最大的浩叹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辈子,我枉自为人一场!所以,宦官中,多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地善良,出类拔萃地阴毒。 赵吉夫坐在床沿,赤条条地。这个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湿凉的手巾,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处,浅浅作嗔:“穿起来唦,这一大堆,吓死个人咧!” 赵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夺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进盆里,粗鲁地把她搂过来。他吻她,吻她有皱纹的脸,吻她有些松弛的颊,吻她有蒜味的唇。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缠绵。她陶醉地闭着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应他,柔柔地抚他,像抚一件十分宝贵的东西。 几滴冷冷的泪水滴到她脸上,她睁开醉醉的眼。 “么样哭起来了咧?冇得钱?冇找您家要钱咧。”珍珍摸他的湿脸,把头埋进他怀里。 见到茶楼伙计,赵吉夫不感到惊讶,只是佩服这小家伙找人的好本事。 “赵先生,您家……”小伙计看一眼珍珍,欲说还休。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赵吉夫在这里决无半点平日笑弥勒的模样,目光威严,说话自有一股气势。 小伙计带来的消息让赵吉夫很气馁。他像被戳了一锥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气,顿时,一阵极度的疲倦感袭上身来。他打消了今天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叫伙计赶快去叫辆黄包车。他匆匆地洗了个脸,从葛布长衫内袋里抽出一张银票…… “你鸨妈那里我已经给了钱。这一百两银你留着,我怕是一时半时不得来了。钱不多,够你过两年的……” “么样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钱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钱的咧!我晓得您家是一个人物,我也从冇指望在您家身上发财。您家能到这里来,是缘分。人活百岁,平安是福,想来再来,只当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来,偎了他一脸的泪。她把银票塞给他。赵吉夫亲一亲她,顺手又把银票塞到她枕头底下。 刘宗祥从武昌过江来,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条船,连吴二苕和黄包车一起往返武昌汉口。 刘宗祥这次过省城,是为谒见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怪汉口同知黄炳德没有说清楚,张之洞是个饮食起居无常、特别喜欢在深夜办公的人。 “要是冯先生还在汉口,就不会白跑这一趟了。”刘宗祥站在船头,准备下船,心中暗暗感叹。 冯子高前几天突然请假到上海,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刘宗祥也没有问。他不是个土老板,随便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的。 虽然拜见了几个政界商界的朋友,毕竟没有见到张中堂,刘宗祥心里不畅快。 张之洞没有接见刘宗祥,不是张之洞同刘宗祥过不去。 张之洞也算是个怪人了。作为朝廷的方面大员,照理应是夙兴夜寐、宵旰夜食。张之洞却不。他的饮食起居大异于常人。每天下午二时,张之洞即入睡,这一觉往往要睡到晚上十点多钟。这以后才是他办公处理公务的时间。他个人如此颠倒黑白倒不要紧,牵连一大批人都得向随着他当夜猫子。也是,谁叫你是下属,他是张之洞呢?湖广总督,所辖地域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日理万机变成夜理万机。总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属,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传见。无论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传见了,张之洞谈兴上来了,他可以旁证博引,滔滔不绝,让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时他老人家意味阑珊了,连呵欠都不打一个,就假寐了,也时有沉睡过去,酣声吼吼的不堪状。碰到这种时侯,被接谈人的尴尬可想而知。当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离开得太久、太远,不定何时他老人家缓过劲来,眼皮子一睁,还要与你作彻夜谈,也是不可知的事。 张之洞的这种晨昏无节的习惯,也曾传到京城,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还向皇上专折参劾他,说他“兴居不节,号令无时”。这八个字下得准确异常,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看,凭这八个字,就可以下个神经不正常的结论。既然有人参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来调查。李瀚章是个明白人,也深知张之洞的为人。装模作样地“查”过一番之后,写了个极有味道的复奏:“……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 张之洞还有两桩癖好,一是收罗古董,二是公务当中随时要吃水果蜜饯。在清廷大员中,收罗古董绝非张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栋。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张之洞虽好却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鉴赏。一次,他在北京以高价购得一古鼎。这鼎看上去古锈斑烂,造形沉稳。转手者自诩此鼎价值连城友情转让收银只是个意思。张之洞领情之余,极为得意。返鄂后,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摆宴席,广请同僚贤达人等,赴席欣赏这绝世珍品。筵宴中,张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几枝,灌水若干以沃腊梅。一干人以鼎助兴,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过三巡,馔不过五味,那价值连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张之洞惊愕之余,重新审视,原来那鼎只是以纸板为基壳仿制的赝品。张之洞羞怒交加,很长时间不再谈及古董的话题。 此次刘宗祥进省城,未带古董。一来他于此道很不在行,在这个题目上没有多的话可说。二来怕购了赝品花钱是小事,被张之洞鉴别出来,弄不好还以为是故意戏弄,岂不是自取其辱吗?这样想,刘宗祥就带了几篓广州来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张中堂也是饱学之士,苏东坡的雅兴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张中堂正在梦中,如等传见,也只能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何况还不一定能轮得上他刘宗祥。好在汉口同知黄炳德已一心想把刘宗祥推到后湖筑堤的事上去。黄炳德已经看准,后湖筑堤这个工程是块肥肉,刘宗祥是个肥主子。只要把张中堂说动点头让刘宗祥揽了这事,他黄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刘宗祥也看准了黄老爷的心思,就来了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招数,让黄炳德去上窜下跳。反正钱在他刘老板的荷包里,不见真神不烧香。 “莫看他头上翎子翘,见钱也要跳三跳!”刘宗祥想到这里,心反而平静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几好合一好的事,必成无疑。无非是火到猪头烂,水到渠自成罢了。” 刚一上沿江马路,吴二苕就落下车把,请老板上车。 “莫慌,像是一江春茶楼出了么事。”刘宗祥知道一江春茶楼,这是四官殿最大的一家茶馆。茶馆门口围了不少人,茶馆二楼没有客人,格子窗被砸得七零八落。 “刘先生,都说这家茶馆被一伙人砸了,是什么十兄弟帮的人。还听人说,这家茶馆的人去请他们的后台老板去了,怪的是,都说后台老板是祥记商行的人……” “哦?”刘宗祥诧异地哼了一声。无风不起浪。大凡很新鲜的传说,总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稍稍沉默一会,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次他同冯子高到阳逻去看芝麻,等他们赶到码头,船已朝下游开去了。又不是什么急件,又是约好了会同老板看货,老板又没有迟到,怎么就先开船呢?刘宗祥记得,当时船并没有开远,他看得很清楚,是几条“洞驳子”,同穆勉之的船完全一样。据赵吉夫解释,是怕等下去天气有变。现在,把穆勉之的船被烧、十几个人“失踪”联系起来,刘宗祥就明白赵吉夫闯了大祸。 “出城。”刘宗祥吩咐。 吴二苕朝老板脸上看了一眼,老板神色未变。 刚过铁路,吴二苕见是下坡,掂一掂车把,就要放步往下奔。这截下坡路,一直通到刘园大门口。 “二苕兄弟!” 一声招呼,让吴二苕停住了脚。 是吴三狗子在喊。他旁边站着秀秀。 “么事呀?三哥!”三狗子是人力车夫中公认的领袖人物,又是柏泉的乡亲,二苕很尊重三狗子。 “我的哥哥在一江春茶馆挑水,无端被不晓得是那些杂种打伤了。伤得蛮重,卧床不起呀。昨日请了个先生,又是个撮白的。他把榆树皮泡出的浆子糊在伤处,说成是拔出的伤毒,狗杂种还撮了一两银子唦!唉,算了。难得跟个人吐点苦水。兄弟,您家见的多,帮我请个不撮白的先生。好不好?” 吴三狗子不是个多话的人,因二苕是老乡,才一口气说了一串。说到一江春时,二苕朝刘宗祥看了一眼。 “哦哟!大哥出了事?我等下就去请先生。”二苕朝刘宗祥看了看,他怕老板不耐烦。 刘宗祥刚开始还在听三狗子说话,听了两句,听出事情与一江春茶楼有关。当然,这就与祥记商行、与他刘宗祥有了干系。他朝三狗子瞄了几眼,眼光溜过去,却停在秀秀脸上。 “好像在哪里见过?”刘宗祥虚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极力在记忆中搜索。 在柏泉时,吴秀秀不到十岁,刘宗祥已是十七岁了。现在一晃又是七八年,刘宗祥再变,也还有那个脸相、身架,而吴秀秀,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一点当年的样子都没有了。 “这不是刘家的宗祥哥吗?”秀秀认出了刘宗祥。在她的记亿深处,刮起了一股旋风,旋风中响起了刘宗祥亲切的呼唤,旋风中摇曳着绿茵茵的枸杞枝条和红莹莹的枸杞,旋风翻动着草地上那本法文书…… 刘宗祥没有认出秀秀,倒是认出了三狗子,因为认出了三狗子,才在心里猜,眼前这个如临风玉树的美女孩,是不是秀秀? 秀秀想叫一声宗祥哥,又怕认错了让人笑话。她回头看看叔叔,吴三狗子没有向刘宗祥打招呼的意思,才猛然想到,刘宗祥已不是当年的祥伢子,而是坐洋车穿洋服拄文明棍的大人物,自己这样向他打招呼,不是高攀吗? 见二苕愿意帮忙,吴三狗子道一声谢,就示意秀秀跟他走。 从秀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上,刘宗祥确认眼前这枸杞尖样清新的少女是秀秀。 一进浮碧轩,刘宗祥就看到赵吉夫迎出门来。赵吉夫脸上还是在笑,不过,很明显,这笑是贴上去的。嘴角、眼角,那脸上的笑纹,很僵硬,就像一个人刚才还在笑的,很突然就死了,却把笑留在已经死了的脸上。 刘宗祥还是老样子,点点头,坐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等着赵吉夫开口。 “刘老板,刘先生,我想……”赵吉夫平日说话就有些不干脆,今天尤其吞吞吐吐像牙疼一样。那语气,不是经理同老板商量事情,而是一个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乞救。 “他需要鼓励。”刘宗祥想。 刘宗祥很矛盾。照他处理事情的习惯,这种事先瞒着、做成了自己攒私房钱、做塌了求老板撑台子的人,他只有“两个山字一摞——请出”!钱是好东西,商人做的就是想赚钱的事。不为三分利,哪个肯起大五更!赚钱要凭真本事,要走正道。实在饥寒交迫了,生死攸关了,用点歪点子,施点阴谋诡计,还情有可原。要活下去嘛有么办法?就是不能干那种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事。经商动不动就死人翻船,与绿林响马打家劫舍剪径打闷棍有何区别?世上做任何事,顶顶要紧的是机会。世上很多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然,很多机会是人制造出来的,但是,能制造机会的人几百年都难得见到一个,而且,制造机会的人,往往不是受益者,反因制造机会而受到最大的伤害。只有抓住机会把文章做尽的人,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无疑,赵吉夫想制造一次机会,或者说做一个“笼子”尝到一些甜头。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拳头打出去,别人是疼了,那拳头不也疼吗?“这个老赵哦,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刘宗祥在心里感慨,却迟迟不肯开口。他得让赵吉夫多紧张一下。一层调侃的笑在刘宗祥脸上铺开,他开始悠悠然地研究赵吉夫胖墩墩的脸,仔细地看细密的汗渍怎样从毛孔里钻出来,慢慢地聚成汗珠子,汗珠由小变大,在脸上挂不住了,慢慢向下流,越流越粗,越流越快…… “大江大河都是这样流出来的吧?做生意将本求利,也是这样越滚越大的哦!” “刘先生,我……”赵吉夫被刘宗祥盯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么样对老板说,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十分老道的老板,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算了吧,老赵,我们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想说什么,照直说,不想说,就不说。我还是老规矩,绝不打听。”刘宗祥回过头,对还站在外头的吴二苕说:“你先去忙你自己事,忙完了再转来,我还有事找你。” 他记起了吴三狗子要二苕帮忙请医生的事,由此又记起秀秀的爹就因为赵吉夫丢了命。秀秀蛮早就没有娘,现在又死了爹…… “人家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得瘫了床!您家还在这里支支唔唔的探口气!”往开一想,刘宗祥对赵吉夫恼火了。他很不想谈下去,站起来,借浏览墙上的那幅字平息情绪……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稼轩豪迈,冯子高力透纸背的字,把稼轩的豪迈表现得神采飞扬。 “刘先生,您家还有么事?”吴二苕又回来了。 赵吉夫也终于把他如何购置“一江春”,如何偷梁换柱烧了六条空船而截走穆勉之的六船芝麻,如何把拨购芝麻的货款存入自己的户头的事,都一条一款地说了。说干吐尽的赵吉夫像是被抽了筋,从内到外软耷耷的,抢眼一看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眼泡、下巴、脸颊像陡然松弛了,软软的垂了下来。 “砸茶馆是些么人?”情况一集中,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他向吴二苕做了个让他等一下的手势。 “听说是苗家码头的十兄弟,就是我请来烧芝麻船的那几个。” “认钱不认人。有奶就是娘。靠他们办事还有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岂只是把您家自己搭进去!连祥记商行,连我刘宗祥,都搭进去了!以我刘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头,穆勉之、什么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见他们不是软壳蛋!么事叫来者不善?这就叫来者不善。” 刘宗祥来回踱步。他看到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隐患。刘宗祥并不在乎谁鼓对鼓锣对锣地叫阵挑战,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张腊狗这类打不湿绞不干缠上了甩不脱的地痞流氓街混混。这种人不定么时侯在你背后捅一刀或朝你头上来一闷棍,也不定么时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为你凑个场子。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绝对是汉口这个码头城市的产物,而且绝对是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么时侯船烂到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了。对这些人,刘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缠不赢,连洋人也缠他们不过。莫看洋人神气活现,那是因为朝廷软,真跟这些痞子扯起皮来,洋人的头也大。张腊狗不就是洋人头痛,给他安了个“包打听”的名头么!这是把野狗养成家狗,免得它乱咬人还可以看家护院的法子。 “其实,穆勉之张腊狗同我刘宗祥一样,都是汉口的一部分,区别在于,穆勉之张腊狗他们吃汉口,而我刘宗祥在造汉口。”喝过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刘宗祥,突然生出一种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独感。 “您家打算怎么办?”刘宗祥一直在冯子高写的那幅字下面踱来踱去。吴二苕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走开,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车夫兼保镖,他也不能走开。 “这样吧,销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货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帐,赚头的一半归您家,您家再拨出来修一江春茶楼抚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馆,并入祥记商行,作为您家在祥记的股分。”刘宗祥蓦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对赵吉夫,神色威严,“至于穆勉之和苗家码头的那个么十兄弟,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赵吉夫还能说什么呢?刘宗祥几句话,就把他经营了多年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还不得不点头称有理。货款本来就是商行的,未买货,不说是你骗,就已经不错了。你赵吉夫用祥记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记的饭、拿祥记的钱,赚头当然得归祥记,可老板还分一半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一江春茶楼,早就是祥记的后台,现在你赵吉夫惹了事,收过来为你赵吉夫顶着还算你的股分,这还不是最大的恩赐?赵吉夫是何等人物?对刘宗祥天衣无缝的决定,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叫你去请先生的那个人,是不是柏泉我们吴家湾的三狗子?”赵吉夫前脚走,刘宗祥就问二苕。 “正要向您家告个急呢,我刚才请了个医生到三狗子家里,可他哥哥已经死了。伤重是一半缘由,气也是一半缘由。” “气什么气?” “那个姑娘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莫要说些半头话!”刘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板为什么对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这么着急这么烦。刚才赵吉夫说那么吓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板都没有烦成这样子。 “天黑了好半天,那个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吴丑货的姑娘,往后湖那边去买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三狗子和我都往那边的铺子挨家地问了,一个铺子说是有个姑娘买了一斤盐,早就走了。” 吴二苕把事情说清楚了,刘宗祥反而沉默了。吴二苕看到老板右眼的下眼皮在明显地跳动,一扯一扯地,目光呆呆地。吴二苕很感动,这个大老板,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乡邻的事,操心着急。都说义不生财,刘老板还真是个仁义人。 刘宗祥叹了一口气,操起电话往家里打。他想告诉家里,今天他在刘园歇。电话响了好久,佣人才接,说太太看戏去了。 “染上看戏的毛病了?”刘宗祥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刘宗祥最不喜欢看戏,不论是中国戏还是外国戏,都不喜欢。外国戏还稍微强一点,只是扯起嗓子大声说话,尖起喉咙呵喝喝地唱。中国戏尤其讨厌,不管男女老少,都憋着喉咙唱,憋着喉咙说,脸上画的一塌糊涂,锣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装成女人嗲声嗲气地做做唱唱,真叫人恶心,居然还有人拍巴掌!刘宗祥似乎从中国人看戏上品出了国民的心理变态。 佣人收拾床铺,进浮碧轩来,请刘宗祥歇息。刘宗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吴二苕说:“回去,弯一脚!” 回去是晃子,这弯一脚是真的。二苕明白,老板要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的老鸨不老,看上去三十郎当的样子。她自谦总说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药渣子。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是做这一行的功夫。据说她是湘军中一位协统的五姨太。协统大人率部移驻鄂西,说是剿土匪,实是杀饥民。这位协统大人极嗜一手搂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看杀人。每有筵宴,他总是搂一女人,浑身乱摸乱抠,抠摸一阵,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声: “来人哪,来个带彩的呷酒哦!” 就有人推着一白衣白裤的“囚犯”上堂来。“囚犯”囚装在囚车里。囚车四周是细细的铁格子,中间一根长铁柱,“犯人”就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横刀而立,眼睛盯着协统大人。协统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阵抠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丢,刽子手吼一声…… “见红冲喜噢”刽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随着手臂和身子那么一旋,“囚犯”的头就落到地上,闷闷地一响,那腔子里的血才挟着一股炙人的热气冲上去,然后又纷纷扬扬落洒下来,把白衫白裤的无头人洇成万朵桃花。 协统大人就喜欢这种红白对衬的景致。 协统大人原以为这就可以吓唬住土匪刁民,让他夜夜有好梦。不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头也让人如法泡制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梦中被人割去脑壳的,倒让他占了个死得痛快的便宜。 消息传到长沙,趁协统夫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趁其他几个姨太太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细软,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了汉口,操起了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晚还是睡觉的轻松买卖。 紫竹苑的鸨妈曾经沧海,练就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风使舵上船抽跳的软硬本事。所以,她轻轻巧巧地就把吃黑饭的几个家伙打发了。不就是要一百两银么?只当老娘给你们的吃药钱!说是送来一头猪,明明是个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里头卖,心也太黑了!还不晓得这个姑娘是哪里的人?鸨妈在柴房里细细地端详这个姑娘伢。姑娘还没有醒。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是么样把她弄昏的。这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刚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细看是俊秀,久看是佳丽!毕竟是做这个行当的,鸨妈越看越觉得一百两银子是拣了个便宜,只是这个姑娘来历不明,这个便宜未必能够吃得到口。 经常接待刘宗祥的姑娘叫陶苏。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却长了个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脸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衬得更大,像一对幽邃而忧伤的水凼。柏泉汉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许多这样的水凼,映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映着天上的云映着岸边芦苇青青的影,映着刘宗祥少年的梦…… 刘宗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满载财富的船,不知哪里是自己的码头港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载这么多财富。一条找不到泊位的满载财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处游弋、漂泊,引来无数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却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绝对的无骨的柔;硬,毫无棱角的不堪重负而又蚀骨销魂的硬。 仿佛在漆黑的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呻吟,是那种困兽为冲出囹圄、挣脱羁绊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刘宗祥努力使自己醒过来。很艰难。他感到意识清醒好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陶苏的胸脯上。烛影摇红,麻纱帐滤过的烛光更显出人生处处作客羁旅的适意和无奈。 “是你在哼吗?”不知陶苏是不是一直没有睡,烛光下的深眼眶里,眼珠子偶尔一转动,就浮出几分清婉。 “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咧!” “是我在哼?”刘宗祥捉住陶苏的手,嘴巴向她眼睛凑过去,又忽然停住。“咿?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听,你听!好像是在楼下!” “哦,是的,是的!晚上妈妈收了一件货,是被人弄晕了用麻布袋子装来的。可能现在醒了。” “什么货?说清楚些。”刘宗祥放开陶苏的手,那只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来,一侧身,半撑起,盯着问。 “就是姑娘伢唦,我们这里把送姑娘伢叫送货。”陶苏解释,“那几个人像是您家们汉口的声音,蛮狠的样子,肯定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咧,也得亏是送到这里,要是送到别的手段毒辣的乐户人家,莫说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烂了,也要你接客为老板赚银子。” “横竖是做生意罢了,犯得着把人往死里弄?” “刘先生也是汉口顶顶有名的老板了,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凡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老板的心不黑?”陶苏身子一翻,长吁一口气,仰躺着,高高的乳峰在朦胧的烛光下,如拂晓的远山,在雾霭中显出一派神秘和安祥。“离这里不远的一户卖笑人家,老板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要起鸡皮疙瘩。姑娘伢们稍微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别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里头打死了血,骨头打碎了,外头还看不到伤。” 刘宗祥一阵翻胃,连忙说:“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 楼下的哼哼声更重了。又听到楼板响,脚步声闷闷的,往下走,不一会,又听到呵斥声: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个鬼呀!”是鸨母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们这些抢犯!强盗!”女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显得有气无力,像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中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瞎叫个么事唦?有么事,不晓得天亮再说!”听得出来,鸨母已经不耐烦了。 “柏泉口音!”一道闪电突然从刘宗祥脑际划过:“秀秀,秀秀!” 他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记起二苕昨夜说秀秀买盐没有回来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不是说那姑娘是被几个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来的吗?完全有可能! 他翻身起来找衣服。 “这早晚的,到哪里去唦?”陶苏问。她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呕出了秽物,既轻松又疲倦。 “我下去看看。”刘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着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 叔叔说出去看看,看吴二苕他怎么还没有来。秀秀在爹的床边坐了一会。爹的胸脯有一下无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药揭下来,爹的腰上像米汤浆子样血乎乎地,吓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晓得那血浆样的东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请教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毕竟是有学问的人。果然,张先生一听,就摇脑壳,过来把膏药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叹了一声,破口大骂:“骗子王八蛋!哎,上当了哦,上当了!” “硬是让那个王八蛋给骗了!”平时很少听见张先生骂人,今天他几乎是在不停地骂。他边骂边把那张“膏药”举起来不停地摇,“这上头有血是不是?像米汤浆子样黏黏的,是不是?腰伤在内,又冇破皮,膏药怎么贴出血来了呢?江湖上把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样子。把猪心头里的血刮出来——猪心头里的血是不结块子的,放到用梧桐树皮子或是榆树皮泡出的黏浆里头,抹在他们的‘膏药’上。猪心头的血掺到树皮浆子里只一点点,不见红,可见了身上的热气,一揭下来就见红,就说是淤血。嘿,您家们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戏!”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饭,对江湖上的名堂说得一清二白,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了。 三狗子叔叔同那个车夫去请先生,等下人来了要吃饭,她忙得连盐都没有买,等下爹的伤口也要用盐水洗,没有盐还真不行。 想到混账先生把爹的病耽误成这样,想到爹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想到饥一餐饱一餐在柏泉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秀秀心里直发烦。她起身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铜板,出去买盐。 棚户一带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卖盐。盐业不比其他行业,朝廷有条文,不是谁都能卖的。秀秀穿过挤挤挨挨的棚户区,朝刘园后湖方向走。靠城边也有卖盐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 4e3a." >为什么,脚步就是朝着刘园方向走了。刘园后头有一家卖盐的,但要经过长长的刘园围墙。刘园占地二十五亩,从铁路边向后湖方向延伸,那围墙当然很长。刘园围墙外的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小路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齐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莴苣,野芹菜,芦苇丛。后湖百草自生自灭,长得又快又壮,死得无声无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几步,不是“扑咚”一声,一只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进水凼,就是吱吱叽叽的田老鼠在脚边叫着蹿过去,搞得人一惊一诧的,汗毛直竖。好在秀秀在柏泉乡下长了十几岁,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么很害怕。买了盐,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秀秀没有注意到卖盐的柜台边几个敞怀的男人。快出梅进伏的天,汉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裤,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长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称为先生或老板的人物,这个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着或干瘪或肥硕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这种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这种人坏到什么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刘园围墙那段路时被打了一闷棍的。这一闷棍不是很重,在晕过去之前,她还听到一段对话: “几灵醒的个姑娘伢哦,喂,摸到几舒服哟!嘿,大哥,您家先开个封算了!” “嗨,疤子耶,莫瞎说,就是你想搞。不行,这东西跟酒一样,敞了气就不值钱了。快点装了走!” 果然是秀秀! 头上的那根辫子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肩上。但那眉眼还是那眉眼,翘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小嘴,翘翘的下巴,平时都是娇嗔的样子,现在是狼狈和绝望交织。手脚还捆着,那道向后勒住手臂的绳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听见嚷闹声,紫竹苑的护院兼保镳一走一摇地过来了。“叫么事啊叫?今日还不晓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尝到味了,笑都笑不赢!”这保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耸。紫竹苑护院保镖这类人,行内应该叫“龟奴”,虽然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里的稻草人,开始还可以吓吓麻雀,过几天,连麻雀都不会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壶的差使。但如果哪个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处了,拿出吃柿子拣软的捏的本事,要几狠有几狠。 “放开她!”刘宗祥站在暗处,几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他一说话,倒把围着秀秀的人吓了一跳。 “给她把绳子解开!听到没有!”刘宗祥走到明处,鸨妈几个人才看清他是谁。秀秀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个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谁,她还没有从惊恐中解脱出来。 “给她把绳子解了,让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苏房里来。”刘宗祥不想就这一副模样让秀秀认出来,转身上楼。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鸨妈心里像抹了蜜。“来菜了,来菜了!货还没有压一天,就碰上个阔主子!”她边指挥保镖他们快解绳子,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生意。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解!你遣开些!喝酒端杯子蛮快,吃肉下筷子蛮快,做起事来像得了大麻风一样别手别脚的!”鸨妈突然吼了起来。她看到保镖的手脚不老实。那只手总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膝盖头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处顶了好几下。“去去去,快去叫厨房烧一大锅热水,还有,叫她们弄一套好衣服。” “这是老娘的宝贝蛋,杂种瞎搞!搞出麻烦来了坏了老娘的事!”鸨妈果然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 “伢咧,把你吃了亏咧!莫怪我咧,是那几个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运气呀,碰到大贵人了。本来咧,那几个流氓把您家卖了三百两,我不敢得罪他们,现在好了,有大老板看中你,肯出钱救你了咧……”鸨妈的脸变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不过,鸨妈已经把她的卖价翻了一番。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鸨妈把自己往楼上领,秀秀挣开,“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是的,我要让你走的。那个救你的人总要见一面唦!”鸨妈使出软功夫,“见一面再走,也不迟唦。他已经说了放你走,哪个还敢留您家!他一句话,说把我这里都买下来,哪个还挡得住?莫苕唦伢咧,见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连说声谢都不肯?去吧去吧!” 鸨妈软一句硬一句的,秀秀迟迟疑疑地往楼上走。刘宗祥已经穿戴整齐:藏蓝的英国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绸衬衫黑领结,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乌亮的皮鞋。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认得我了啵?”刘宗祥一脸的笑,轻轻松松的,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这种轻松的心情,他好久都没有过了。 “宗祥哥?”终于,秀秀认出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洋里洋气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说话时,坐在车上的大老板。当时她就差一点喊出来,哪知竟在这里又见了面! “宗祥哥!”这一声已经没有迟疑。这一声已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 鸨妈亲自端着水送上楼来了。陶苏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地看,默默地听。她知道自己是这场戏的观众,自己是局外人。这场戏好像才刚刚开始,很长很长,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这个重要的戏中人。这个姑娘很美,还很嫩,看得出刘老板喜欢她。她会在刘老板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苏,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让秀秀梳洗,刘宗祥和鸨妈在楼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谈一笔生意。 “这姑娘我要带走。”刘宗祥开门见山,斩钉截铁,不是请求,当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还有些命令的意味。 “这……个这……个”鸨妈也是久经鏖战的了,她知她绝对是赢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来讨价还价。会做生意的人,不先说价钱,她等着刘宗祥报价。 “不消说,您家的意思我清楚。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都是亮的!我们也莫打哑谜了。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听清楚,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来得去得,赚个么翻番的数,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穷不了,您家咧,反倒烫手。逼良为娼内外勾结拐卖人口这样的话,要说白了,值几多钱?”刘宗祥也很轻松。他完全可以不必在营救秀秀花几个小钱的事上去认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当生意做。对待生意,他就像军人听见军号声一样敏感。谈这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对刘宗祥,简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杀鸡。 “三百两,不赚不折,结个善缘。您家也晓得,我这是湖南院子,不收当地姑娘,您家千万莫往勾结不勾结的话上说……”听了刘宗祥一席话,鸨妈才真正知道大老板还是大老板,大老板不是浪得虚名那么好当的。她这才尝到刘宗祥的辣汤辣水了。 “三百两么样会不赚不折呢?赚转了弯也有多的。”刘宗祥笑起来,“算了,我说了,让您家赚,索性开个口,给您家五百两。再给五百两,作为这姑娘在这里梳洗打搅的费用,给您家凑个整数吧。您家要明白,生意归生意谈,人情归人情做,钱给少了,不是把这姑娘不当人么?”刘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张银票,看看已经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袭上来。他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二苕的脚步声和他那清脆的车铃声;接着,楼板一阵响,他扭头一看,秀秀还穿着她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嘴撅着,气鼓鼓地。 “么样不换件衣服咧?”刘宗祥关心地问。 “不换,不换。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秀秀从陶苏手上接过衣服时,问清楚这里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气又急。她似乎明白刘宗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涌上来,她跑下楼,就要往外走。 “秀秀,秀秀,你怎么在这里呀?”吴二苕见冲出来的姑娘竟是秀秀,又惊又喜,急忙喊住。 “二苕叔叔!”看见二苕,秀秀心里一静。她冷静下来。想到刘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还与他赌气,再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个么亲呀戚的,管别个的闲事做么事!应该先谢人家才对。“宗祥哥,谢您家,劳慰您家!” 秀秀停住脚,回过头,朝从院里撵出来的刘宗祥莞尔一笑。刚才还是阴云满面,瞬间笑靥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变得快。刘宗祥他哪里知道,在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心里,不知有多少心思,刚才这一阵子,就转了好多的弯弯。 “这样罢,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刘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办事。秀秀咧,你回去就这样对你叔说,就说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记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记住。” “跟叔叔说?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了。她朝刘宗祥和二苕脸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绑架的这一夜,爹死了。 “好个有心窍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刘宗祥心里一亮,似有所得。 三狗子终于同意秀秀到刘园去帮忙。 不顺心的事,祸事,死人,一桩接一桩。三狗子心烦意乱,想发脾气,又不知往谁身上发。侄女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几眼,想朝她吼几声,又觉得无爹无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时勤快懂事,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现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热,办丧事得快。三狗子请来几个拉车的朋友,又请二苕帮忙张罗。穷家小户,又是横死,丧事没有什么讲究。凑口薄棺材,往后湖葬岗子里一埋,烧几张纸钱,回来进门之前,燃放一挂鞭炮驱邪,就算把吴丑货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二苕兄弟,来,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个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我现在不晓得向哪个去报!迟早,我总要报这仇的。个婊子日的,一个大活人,说打死就打死了,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是唦,是太邪了哟!个狗日的,是太邪了哟!”那个叫毛货的车夫,脸喝得像关公,瞪起红眼睛珠子,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乱世,稀巴烂的乱世!命比草贱!个狗日的,老子们哪里像个人哟!”那个颈子上长老大个疣子的车夫长叹一声,又一阵猛咳,咳得脸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随着疣子的颤动而颤动。 “狗子哥,您家有话就都说出来,莫憋在心里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从肩上拉下汗渍渍的毛巾,朝脸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样挺起来。 “你前天说,刘瘌痢的儿子要秀秀去帮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帮忙唦?”三狗子没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颗盐水焖蚕豆,也不剥皮,丢进口里,吱吱地嚼,腮邦子两边的肉一扭一扭地。焖蚕豆不脆,嚼出的声也闷闷的。 “狗子哥,不是我这人帮哪个做事就帮哪个说好话,端哪个的碗就给哪个磕头,我二苕还不是这样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酒。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丢的。”三狗子又朝嘴里扔进一颗蚕豆。“你的为人我未必还不晓得?不晓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点,情谊不差。你说,是不是?” “您家这话说得兄弟我心里头热呵了!熨贴!”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湿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显得滑稽而逗人怜。秀秀端出一盘凉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里一酸,一时说不清楚是个么滋味。 “是的,刘瘌痢是个财主,刘宗祥咧,也是个靠外国人发财的大老板。不过咧,话又说回来,哥们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发财又不害人,这是真本事。个狗日的刘宗祥,真是有本事,随么生意,他都是往大处做。哥们哪,我们这一辈子,哪个不想像他那样去发一笔?个婊子养的!”二苕没有回答三狗子的问题,信马由缰,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了。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这次,他没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着他看。红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来了,“嚯嚯嚯,我记起来了,刘宗祥请秀秀到刘园去帮忙,帮忙照料人来客往的事。人家说了,不让她累着,她还小,让她人前人后地多看,多见些世面。刘老板说,秀秀是个有心窟眼的伢。”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里头倒酒,待碗满了,又端起,朝二苕请一请,咕咚咕咚,像喝花红叶子茶一样一口喝干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见怪,我不得不过细一些。秀秀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该学点么事的时侯了。不然,以后么办?话又说回来,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几遭孽!我又不能照顾她!只要刘老板肯照顾她,是真心帮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说,你我兄弟,未必还害我不成?” 吴三狗子说完,又喊:“秀秀,出来一下咧。刚才叔叔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唦?” 秀秀不知有几多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她有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一生,从此就要真正开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预备期。 在商行里坐了一会,听说赵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装修一江春茶馆去了,刘宗祥就往立兴洋行走。 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丫头还蛮喜欢的。” 在冯子高不在的这段时间,刘宗祥让二苕负起刘园管事的责。他曾委托二苕,透出想请吴三狗子拉包月的话,无奈吴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愿意。刘宗祥也没有多想。其实,吴三狗子何尚不愿意有一碗固定的饭吃?何况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还基本管饭。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扭了筋样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来,怕同行笑话他,一家人都靠刘家吃饭。 “你多陪她熟悉环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晓得,刘园缺个女管家,缺个能粗能细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个有心窍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刘园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帮忙,就是在刘园做事。秀秀可以在刘园歇,最好在刘园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咙咚的。当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强,随她,莫让她觉得受憋。” 吴二苕觉得老板像是有些变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板,连祥记商行平常的生意,他连问都不问,让赵吉夫去弄。在立兴洋行办事也只是应卯,从不过问细事。可是,自从秀秀进刘园,刘老板对刘园的大小杂事都关心起来。吴二苕没有想出名堂来,他既不知道刘宗祥看重刘园建设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汉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时光在刘宗祥心中的分量。 太太还没有回。看来是不会回来吃饭的了。佣人上楼来问,先生要不要在家里吃饭,让厨房好准备。刘宗祥朝佣人望一眼,想了想,说:“算了,不吃了。”看佣人下楼,他对吴二苕说:“回刘园去吃饭罢。你拉车来没有?”因为二苕最近在刘园管事,所以一般不随老板出车。 “把车拉来了。是怕老板要出去。” 刘宗祥也的确是坐惯了二苕拉的车。稳当,跑起来没有噼噼啪啪的脚板响。没有一俯一仰的颠簸。 没有想到刘宗祥要回刘园来吃饭,所以,他一回来,张罗这一摊子事的佣人有些手忙脚乱。平时,刘宗祥如不在刘园应酬,刘园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园子的一干人等的标准。老板一在园内宴客,有时在外面请一班子大师傅整治筵席。刘宗祥在这方面很是讲究,尤其是他作主人,无论是小酌还是大宴,从上茶到饭前酒、餐中酒、饭后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许马虎。这倒不是因为他接受西洋影响使然。他觉得,饮食待客,既然是作为一种礼节,那就是把主人的诚意、文明水平和对客人的规格,都一揽子表现出来了。小酌有小酌的轻松和亲切,盛宴有盛宴的气派和真诚。他今天从刘公馆到刘园。本可以先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佣人准备几样小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打电话。 一段日子不见,秀秀变化很大。首先是衣着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是月白府绸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领边都镶了一道天青蓝的边。下穿一条天青兰的大脚裤。刘海重新梳过了。整个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来刘宗祥要给她买印度绸,她不肯,连给她买府绸都不肯。问了半天,才说是不肯用他的钱,后来说是用来抵工钱,她才肯了。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浮碧轩三面环水,一桥与曲廊相通,确有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轩前,在刘宗祥眼里,浮碧轩反倒似衬景了“这么美的姑娘,将来不知是哪个男人的福份!”他想。 “宗祥哥,哦,刘先生,哦噢,刘老板……您家来了?哦,不不,您家回来了……”秀秀在称呼上哽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合适,不习惯,说话都不利索了,脸涨得彤红。 “秀秀呀,么样搞得像跟外人一样的?其实咧,随便喊么事都可得。这样吧,以后,在这里,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还是像在柏泉乡下样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头咧,就称我为刘先生或是刘老板,好不好?”刘宗祥一副与小妹妹商量的口气。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脸又红了红,真的有了小妹妹样的调皮模样,“哎呀,么办咧?您家回来,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冇准备么菜,吃么东西咧?” “你们吃么东西,我就吃么东西。二苕,你说咧?”刘宗祥脱下开司米西服,随手交给二苕,秀秀先一步接过来,过一边去刷一刷,挂到衣架上。 “煮了一锅绿豆稀饭,蒸了点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们总要吃点么菜唦?未必用盐水沾筷子?” “有哇,怕您家不喜欢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鱼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开玩笑半试探。她有必要弄清刘宗祥的口味。“我们吃么东西?凉拌黄瓜咧,凉拌洋苕(土豆)咧,凉拌芹菜咧,凉拌豆腐咧,凉拌苦瓜咧,凉拌豆角咧……”秀秀报出一大串凉拌菜。 “咳哟,你们还蛮会享福咧,吃这么多‘凉拌’”“哪里哟,都还是生的咧。”佣人接过秀秀的话。 “那好,就照秀秀说的,喝稀饭,啃包子,吃凉拌。” 不一会,几碟子凉拌菜端了上来。凉拌菜颜色的确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杂陈,葱花撒出青翠翠的满天星;黄瓜绿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红椒丁,像一张绿叶托出一朵猩红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饰,一串蒜片铺成一个月牙弯,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汉口人称之为洋苕的土豆,色呈鹅黄;豆角仍碧绿。几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刘宗祥没了老板的矜持,每样都尝,竟下箸如飞,仿佛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时代。 “你们每天都这样享福呀?”一碗稀饭,一个包子下肚,刘宗祥才腾出嘴来。一则是饿了;二则是天天应酬,顿顿酒席,把个舌头吃麻木了,恰如从脂粉堆里名利场中偷得半日闲暇的浊世匆匆客,偶入桃源村舍,小桥流水,鸡黍村醪,淳朴山人殷殷留客,悦目村姑频频劝酒,自是一番人境外的滋味。 “哪里敢哟,您家!我们做下人的餐餐这样吃,还不把您家的家当吃空了?”佣人死活不肯上桌子,刘宗祥坚持叫二苕、秀秀和她一起陪自己吃饭,可她还是说那样她吃不安稳。 “噢,嚯嚯,您家也把我的家当估得太少了咧!”刘宗祥兴致很好,“这样就把我吃穷了?告诉您家们,以后就这样吃,吃不穷我的。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是老话咧。”刘宗祥真有一种回家的自在感,话题尽是油盐酱醋。做老板的尤其是做大老板的,同手下人说这种话题,往往有一种缓和气氛、增添亲情的效果。“张妈,您家的手艺不错咧。” “哪里哟,您家,都是秀秀做的咧。”张妈见众人都放下了碗筷,起身收拾,轻手轻脚的,没有一点声响。 “秀秀呀,真看不出咧,你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呀。”刘宗祥的确为自己的知人善任而满意。 “这算个么手艺好咧,还不是您家的佐料齐全罢咧。生姜、白醋哇,黄酒小麻油呀,还有么味之素!这味之素我从来冇用过,真是亏哪些人想得出来,做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宗祥哥,这味之素是么东西做的呀?一丁点就鲜的不得了!”秀秀朝刘宗祥这边坐过来。她没有兄妹,刘宗祥待她像妹子,她自然就生了一种亲近感,何况从小时起,这种亲近感就深深地埋进她心里了。 “我也不晓得,这是外国人做的。听说做出来蛮麻烦,也是用粮食做的,有点像做酒那样。”刘宗祥的确不知道味精是怎么生产的。本来嘛,世界上发明这东西的时间也不长,在全中国,能吃上这东西的人也不多。 “秀秀呀,陪我到园里头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刘宗祥这样说,二苕就没有跟出去。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么好?”沿着垂柳覆荫围墙边的小路走,秀秀的心很不平静。前不久,就在这围墙外,她被人劫持到紫竹苑那鬼地方,要不是宗祥哥,她不晓得现在受的是么罪呢!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又晓得刘宗祥不一定喜欢听。早熟的姑娘隐隐约约有些心事了。她很想说,宗祥哥,以后,莫到那种鬼地方去了。 “我没有对你特别的好。在我这里做事,穿整齐一些,是应该的。我这里的人不允许穿得破衣烂衫的。我不是叫化子头,我是做大生意的,我有钱,我也必须有钱,就是有一天我破产了,没有钱了,也要尽量做出有钱的样子。我做的就是有钱赚钱的事。秀秀哇,你不是说为么事对你好吗,我们是乡亲,我从在柏泉就喜欢你的,你记不记得那一天你掐枸杞尖,我指给你掐的?那天我就觉的你蛮像我的个小妹妹……”说到这里,他见秀秀的脸红了。他停住不说,用手拂开挡住她脸的一缕柳丝,手放下时,下意识地抚一抚她的削肩。他感到她的肩已浑圆了。他似闻到一股子少女特有的幽香。秀秀没有躲他的手,只是轻轻地颤了颤。这一颤,传达的本应是少女的成熟和激动,但他却误会成害怕,他的手也一抖放下了。他的手一走,她的心反而空落了。 “秀秀咧,我喜欢你,照直说,因为你还是小姑娘,你不明白,这种喜欢蛮说不清白,你也莫怕,宗祥哥只是喜欢你,不会害你。再说,我喜欢你,就要你为我做大事。先从小事做起,从今后,你帮我把这园子管起来。懂不懂,全部交给你管起来!这园里的事都听你安排。人不够,再请,钱不够,找赵吉夫,噢,对了,我要介绍你认识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赵老板。那是我的商行,他当经理,管事。” “我这么小,怕是管不了这大的事咧!” “你不小了哇。我到汉口学生意,才十七岁,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洋行买办,你也快十七岁了,还不能管这点事?还有,除了园里的事,还要跟冯先生学认字,等冯先生一回来就开始,你要好好拜他当先生。你以后会明白,这个园子对我生意的分量!这大个园子,不是随便修起来玩的。” 围着二十五亩方圆的园子转一圈,真还要点工夫。暑气蒸人,还有些闷,是雷雨的前兆。刘宗祥由秀秀陪着,虽然在柳荫里走,还是感受到了汉口这特殊的火炉高温。 “宗祥哥,我不明白这园子跟你生意大事有些么干系,你说了,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把这事做好,我尽量做好,不叫你操心这里了。只是,只是……”秀秀没有看刘宗祥,她望着后湖的方向,折一条柳枝,含在口里,似在品嫩枝条那略带点腥的清香味。 “今天我们定个规矩,以后,跟我说话,切莫吞吞吐吐。要就莫说,要说就干干脆脆!你以后会明白,做生意,拖拖沓沓有几害事!” “我是,我只是想说,您家也要爱惜自己,再莫到那个紫么事苑里去了。”犹豫了好半天,她鼓了鼓气,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她明白,她迟早会说这话。她本来就有敢说敢为的性子,是个干脆的女孩子。前两年是因为小,这性子没有展现出来。现在,她都快十七岁了,宗祥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怎么能把憋了好久都想说的话又憋回去呢! 刘宗祥朝秀秀深深地盯了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啪地折断一根柳枝,下意识呼呼地舞动几下,狠劲地扔进水池里,又伸手解开两颗扣子。 潮润润的东风吹起来了,瓦蓝的天顿时被风驱上一团一团的云絮。云絮越积越厚,先是一朵两朵,积朵成堆,积堆成垛。风渐大,云状瞬息变幻。铅灰色的云垛里如埋伏着千军万马,刹时激烈对垒交锋,奔突冲撞,貌狰狞而惨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仿佛冥冥中的巨灵神劈下一刀,云阵倏分即合,便有隆隆雷车在头上碾过! 秀秀惊叫一声扑进刘宗祥怀里。 “莫怕,莫怕……”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刘宗祥把嘴贴在秀秀的耳畔,喃喃而语。 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 吴秀秀 从督署出来,东方曙色正浓。 一柱彤云作手臂状正缓缓舒开五指,如巨人大梦方觉欠伸的慵态。太阳还未露脸,可阳光已从指状云隙中透出来,呈扇面撒开一天的金光,把个洪山宝塔衬得金璧辉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风仍有料峭的寒意。见老板和冯先生从督署出门,吴二苕从耳房迎出来,腰背仍直直的,几步过去,喊醒另一个包租来的车夫。 与送出门的堂官打躬作揖完毕,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门重又合上了,刘宗祥看一眼大门上那憨态可掬的衔环兽头,又瞥一眼这只石狮子。石狮子一点也不可恶,张着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温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一抚狮子朝天翻起鼻头,冰凉的感觉又让他头脑一醒。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与刘宗祥的洋装成对照,冯子高一身灰夹袍,外罩一件藏蓝起暗红团花的马褂,戴一顶与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没有伸懒腰,尽管他比刘宗祥年长,到底是在日本待过几年,有些洋学堂的底子。他转动转动头颈,上下振动振动手臂,又双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动坐久了的筋骨。 他们是凌晨才得到传见的。张之洞总督深夜办公的习惯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说起学问、勤政,张中堂口碑极好,接见刘宗祥这样的洋派实业家,张之洞是极有兴致的。张之洞本身就是个积极的洋务派。他不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实际操办了许多洋务项目。像汉阳兵工厂,就是他的大手笔。 张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后,受了刘宗祥、冯子高的礼,手一摆,随和地邀他们入坐。 “冯先生,你弃老夫而去,另栖梧桐,此来,定是又有冲天之策以成冲天之举了?刘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随便用些果品。”张之洞怀里伏着一只纯白的长毛猫。刘宗祥注意到,这是白天托黄炳德送给张中堂的。这只猫是刘宗祥从法租界弄出来的,花了他二百两银!这猫也真是异种,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就四只脚爪在离地一寸处漆黑,更一桩奇处,是它的眼珠子,一只碧绿,一只深蓝,因而得了个“乌云托月鸳鸯星”的名。 张之洞爱猫和嗜食蜜果,刘宗祥是知道的。送一只猫,也算不上贿赂,却又深得张之洞爱猫之意。看张中堂惬意爱怜抚猫的慈祥模样,刘宗祥暗里感叹,人之所好,大异其趣,这二百两银,真是搔到了这大老官的痒处,二百两银就把个封疆大吏给弄得舒舒服服,实在太便宜。 “刘先生,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果然说起了怀里的猫。正说着,一只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猫呼地蹿上张中堂的公案。只见它在蜜饯果子上逐碟地嗅,喷喷鼻子,摇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把鼻子伸向那只“乌云托月鸳鸯星”,喉间噜噜作响;再抬起头,朝张中堂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嘿,嘿嘿嚯嚯!”张之洞极开怀的样子,“看来,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从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张大人,这只母猫可有‘芳名’?”冯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几年清客,一听就知道这只黑猫是母猫。 “尚未取名,此时有了刘先生馈赠的‘乌云托月鸳鸯星’,老夫倒想请先生为此猫赐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学生才疏学浅,不足大人谬奖。这猫么,是否就叫‘雪之梦’?”见张中堂兴致勃勃,冯子高也乐于凑趣。 “雪之梦,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梦,怎么像有点东洋味?嚯嚯嚯!冯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处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东洋西洋,总之,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这雪之梦罢!好了,都做梦去吧!” 张之洞把黑猫、白猫放到一起,手轻轻地推它们,让它们自便的意思。刘宗祥脸上留着笑,等着这漫长寒喧客套的结束,看张之洞怎么切入主题。 “冯先生,听说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张之洞随手向嘴里扔进一颗蜜枣。那手刚才还在盘弄猫,也不见他揩擦,把枣丢进嘴里后,似觉手有些黏,就又放进嘴里吮,嗍得啧啧作响,很有味的样子。 见张之洞仍无进入主题的意思,刘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见冯子高肃穆的脸色,又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张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质的问候话,冯子高听来却如临大敌。 “是的,是的,学生赴沪一行,只为料理归国后遗留在彼的私事。”冯子高很快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矜持之态。“中堂大人好耳风呵!” “不是老夫好耳风,是如今世上风太多也太大呵!冯先生学贯中西,交游四海,值此天下纷攘之际,倒是宜多韬晦养性,以佐刘老板多多发财。老夫编练的新军中,也多有偏颇激昂青年,高调唱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这主义,那思想,全不顾大清国情,一味只是说些吓人的空话,无异于儿戏耳!”刘宗祥不知张中堂何以教训起冯子高来。平常只是风闻省城这边有些不平静,也风闻张之洞仿西洋编练的新军中,多有知识军人结社的事。结社读书,研讨些时事,于国也无什么不好。难道冯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冯先生是不受张中堂欢迎的只想闹事的偏激人物,现在刘宗祥手下做事,那张大人对他刘某人怎么想?张中堂还会支99lib?持他筑堤买地吗? 刘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赚钱为本的原则。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钱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不也是生意么?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大佬官。当了官有什么好处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浊的,还不把地皮刮三尺! 刘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做生意。 “大人教训的极是。虽然学生淡薄宦途,改辙扬帆逐利,大人的教诲,仍令学生闻之足戒,闻之加勉。”冯子高谦恭平和,让刘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当如此审时度势。譬如老夫,虽身在官场,心却在名利场外。如这提倡洋务罢,老夫看准了乃富国之途,决非营老夫室家私利。如以为老夫此言有虚,尔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冢在望矣!” 张之洞的这番话,的确不是虚言。他督鄂期间,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湖北枪炮厂,设立纺纱局、织布局、制度局、巢丝局,使得湖北省俨然中华的洋务活动中心。他改革书院,兴建学堂,派遣大批学生赴德国、日本等国留学,又兴建图书馆、印书局,大刀阔斧,年有大动作。尽管功过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后,当他病死北京时,他的治丧费用却靠门人僚属致送的奠仪支撑。可见其虽位极人臣,却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挽联似已写尽张之洞身后的清贫…… “死者长已矣,云门石甫同伥望;魂兮归来乎,朝云暮雨各凄其。” 据说,云门石甫是张之洞的两个得意门生,朝云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对爱妾。 “也罢,聊了这么半天的闲篇,再说说正经事罢。”张之洞开始讲他在后湖筑堤的打算。正说到兴浓处,那“乌云托月鸳鸯星”逐“雪之梦”,急骤而至,呼地跃上张中堂的公案。那“雪之梦”竟不顾雌性廉耻,在公案上屙下猫屎一坨,一时漾开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侧的老仆看不过眼,过来驱赶,口里呵斥了一声:“呔,下去!” “罢了,让它自去罢。”张之洞出语阻止,他又朝冯子高扫一眼,“猫本无知,何必责怪?人若如此,则不可恕矣。” 虽然又困又饥又乏,但张之洞办事效率之高,着实让刘宗祥佩服不已。筑堤从何处起,至何处止;堤基几宽,堤面宽几,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预算80万银,接受刘宗祥捐银50万,并以刘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为筑堤总承包。给刘宗祥的好处是:后湖的官地,由汉口同知商议作价优先卖给刘宗祥,私地由汉口同知与后湖农户协商,愿卖则卖。 刘宗祥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赶快庆贺一番,亟想赶快找个安静地方,细细捋捋即将得到的好处。他突然想起张之洞警告冯子高的语气,心里一沉,但见冯子高无事人一般,心里又一宽。 “冯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们的五脏庙?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么特殊的好东西?”刘宗祥朝二苕的车走过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户部巷的面窝……”冯子高踢踢腿,关节嘎吧嘎吧响。 “冯先生哪,听说武昌有个美人店,做的一种什么蝴蝶面,堪称是省府一绝,吃的人还必须赶早,晚了还买不到。今日我们这是绝早了,何不去一趟?”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没有工夫想的传闻。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啊!哦,不过咧,有还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冯子高忽然显出伤感,语气也闪烁不定。因常见他这种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绪,刘宗祥也没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带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进兰陵路,过长街,穿芝麻岭,再折向东进中营街,横过大魏巷,一条大道直通宾阳门。直到出了城门,太阳还没有爬上洪山。过长春观、东岳庙、神祗坛,在宝通寺侧不远,冯子高叫停下来。 冯子高带着刘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着三五个食客就餐的铺面,说:“刘老板,这就是卖蝴蝶面的地方。” 铺面不大,一个烟囱在屋顶升出,吐出袅袅的烟。前面店堂里,一个脸孔黑黑的汉子在为食客送面收碗。刘宗祥抬头一看,“蝴蝶面”三个大字颇有颜体味。 “刘先生,请!”冯子高在刘宗祥后面,请他先进。 “冯先生,您家请。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态?” 刘宗祥随口的一句话,竟把冯子高说得身上发冷样的一抖。 见有客来,且来客气度不凡,黑脸汉子从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张本来就不脏的桌子,问:“两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声:“蝴蝶面!全料两碗!” “请问,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刘宗祥笑着问。 “是咧,是咧,您家!”黑脸汉子五官还端正,只是脸太黑,简直像擦了锅底灰。 听了这一问一答,几个俯脸吃面的食客也笑了起来。也难怪他们笑,这里是只见黑脸不见美人,如以黑脸汉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岂不个个都要投河上吊? 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这面实际上是面片,不是汉口人常吃的那种长条子面。面片呈蝴蝶形,汤白中带红,浮着几片红菜薹尖。面片有嚼头,汤鲜,红菜苔尖脆而爽口。刘宗祥吃得微微见汗。 “确是不错,嗯,不过,也不至于像在江那边汉口传说的那样,好到了天上,说得玄而又玄的。”刘宗祥用手巾揩揩汗,见冯子高未动筷子,只是怔怔的盯着面前的那碗面,不禁诧异起来。“呃,冯先生咧,您家么样不动筷子咧?难道肚子能看得饱?” “刘老板哪,您家可晓得,真正的美人店的蝴蝶面,哪里是这个样子咧?您家要晓得,这里原来叫蝴蝶面店,美人店是食客随口叫的……”看来冯子高对这个店子很熟,但不知何故,说得总是吞吞吐吐的。 “刘老板,您家随我慢慢走一截,我细细地跟您家说。”可能注意到了刘宗祥探询的眼光,冯子高从那碗一动也未动的面碗前站起来,邀刘宗祥暂时安步当车。他同刘宗祥走下那道红土坡坎,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那已经变小了的“蝴碟面”三个字,眼眶湿润了:“噢,噢,我说过再不来此伤心地,可我又来了,又来了……”他喃喃而语,连站在身边的刘宗祥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冯先生,也许是我不该提出到这里来,也许触动了先生的心底事?”冯子高为人达观,如此动容,刘宗祥很感意外。 “刘老板咧,真正的蝴蝶面,早就死了哇!”冯子高向着已爬上洪山宝塔尖尖的太阳,仰面长叹一声,讲出一个哀婉的故事。 现在三镇都有的红菜薹,真正的原产地,您家肯定晓得,就在这洪山一带。可您家肯定不晓得,这个所谓的一带,到底是几大个范围。您家不晓得,只怕全汉口也冇得几个人晓得。真正的洪山菜薹,出产在洪山宝塔钟声能听到的地界!这一带,都是红壤土,最适合长这种红菜薹了。出了这块地界,种出的红菜薹,味道都不如这里的好。这是冇得法说清楚的事。您家也许听说过,前年有个京都大员回京,带了些红菜薹的籽回去,结果种是种出来了,就是只长叶子不抽苔,到它抽出苔来,就即时结籽了,那薹根本就老得吃不得。后来,这大官又派人到这里运了些土出去,后话不得而知,倒是又造出个刮地皮的笑话。还是说蝴蝶面吧。不过咧,这东西跟菜薹有关。几年前,哦,不过十年罢,一个二十五岁的富家小伙子,听说这里一家卖蝴蝶面的面馆,掌勺送面的都是一个姑娘。都说蝴蝶面罕见且鲜美无比,姑娘比蝴蝶面更是罕见的美丽,简直像从哪幅画上走下来的。这传说把富家公子的耳朵说痒了,挪步去吃面,哪知接连三天都没有吃到口,而且每次去都只看到门板!那正是岁末时节,红菜薹刚上市不久,天寒地冻的,连去三次呀!他后来晓得了,这家面店一年只做五个月、每天只做一柱香的生意。这五个月就是市面上有红菜薹的日子。面店每天一开张,那美得像画中人的姑娘就在店堂里燃起一柱香,再卖面。一柱香燃尽,面店也就关门了。或许是富家公子的虔诚感动了姑娘,第四天,富家公子刚轮上,香正好燃尽。姑娘破例多卖了一碗面。那碗面来之不易呀!富家公子端着那碗面,怔怔地半天不下箸!面作成蝴蝶形,上面缀着碾细的星星点点的山楂片,嵌着比头发还细的青翠翠的青梅丝。精白的面片,粉红的山楂,碧绿的青梅,不妆自媚的姑娘,鲜艳醒目,未曾入口人已是如蚀骨般的醉了!这哪里是蝴蝶面哟,简直就是勾魂汤唦!就说面汤吧,心窍不足之人,绝对想不出来。用洪山宝通寺后园的红菜薹,掐去嫩尖,薹榨成汁,再配上火腿、虾米、香菇、银鱼、玉兰片,取寺后的龙泉共熬。火用粗谷糠文火,熬好后,火腿那些东西都要滤出泼掉,只用汤。客人来了,先热汤,再投进用铜模子压成蝴蝶形的面片。盛进碗之前,加上几枝掐下的菜薹尖。这样的东西,您家不吃,只要想一下,还有不吞涎水的!我们今天吃的面能比?聊胜于无而已。我是么样晓得这么细的?其实咧,您家心里肯定明白,我就是那个富家公子唦。后来我就天天去,天天去吃到姑娘关门为止,直到姑娘嫁给我。姑娘嫁了我,面店也就关了门。老食客们不依不饶,辗转打听到我家,“兴师问罪”。姑娘,也就是我太太公开了治作蝴蝶面的一切秘密,后来,这黑脸堂倌一家顶下了这个铺面。您家还不晓得咧,当年,一个熟食客见姑娘嫁我关门而去,惋惜之余,在门上涂了这样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羹汤相映红。玉人不知和处去,空令食客怅东风。”虽是剥唐崔护的“人面桃花”诗意,倒也还有些意思。仅此一节,您家就可想见当年蝴蝶面店的吸引力和生意的火爆了。 说到这里,冯子高顿了顿,一层苦笑泛上脸来,苦笑退下之后,又是一层凄婉的阴霾。 刘宗祥本想问问下文,一转念,记起上次去阳逻,舟行江中,对一轮秋月,感慨岸上飞移着的朦胧的村树田畴,冯子高吟哦苏轼的词作,对照今天他吐出的心思,可见他心头压着多重的相思债!世上事,不如意难道真的十之八.九么?世上人,不幸者难道也十之八九么?幸与不幸,是本来就摆在那里呢,还是各人各自感受到的呢?沿街乞讨者,有上顿没下顿的如棚户人家者,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乱跳,该娶妻照样娶妻,该生伢的照样生伢,能生的还生出一大群来,也没见他们叹说不幸,是他们不觉得苦,还是晓得说了苦苦依然,不如不说呢?像我刘宗祥,不到而立之年,就挣下偌大家业,全汉口有几个如我之财?如我之名?我如对世人说我刘宗祥也很不幸,谁又相信?或许,幸与不幸,就是一对孪生子,伴随着每一个人。仿佛自己的影子,明明在那里,绝大部分时间是因为忙名忙利勾心斗角去了,所以从不去注意它。当你注意到它了,幸与不幸早就几经转换了…… 刘宗祥随冯子高默默走。看上去,他好像是被冯子高的故事所感动,实际上,他是在默默地品咂人生。 “噢,刘先生,您家对张中堂张大人训诲我的那段话,有何看法?”冯子高转了话题。前面那个话题太沉闷,也太小了,男子汉不宜过多地沉缅在儿女之情的伤感里。美人店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冯子高的前妻,难产而死。死时冯子高正在日本。回国后,他一度息了奔波的心情。妻子虽不是他害死,毕竟他同她巴心巴肝地爱过抱过,爱时抱时恨不得连命都贴进去。当他播在她身子里的种子,已长成另一个他或她而且就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她正需要他爱的时侯,他却为蜗角虚名而远在东瀛…… 刘宗祥仍默默地走。通往宝通寺的人多了起来。太阳悬在洪山宝塔尖上,于雾霭憧憧中,仿佛宝塔上一团肉孜孜的血红的佛光。他明白冯子高的意思,实际上冯子高这一问,已承认他自己与“激昂青年”是一路人物。他需要刘宗祥表明态度,不然,怎么好共事?再说,刘宗祥马上要着手的,几乎是再造一个汉口的大事!再造一个汉口!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倏地豪迈起来。这豪迈感是从赚钱这种极简捷的目的超脱出来的纯精神的感觉。以前刘宗祥赚钱没有这种感觉。如果要问他赚钱做什么,他会回答,赚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买地是为了卖地或在地上建房卖钱。总之,赚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每笔生意操作的开始,也是每笔生意的终结。就像同紫竹苑的陶苏在床上,总是那冷冷的烛影,滚烫的烛泪;滚烫的胴体,麻木的心;麻木的动作,迟钝的感觉。这次也是生意,也是赚钱,但似乎这次的生意赚钱并非目的,而仅仅是手段。这就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了我刘宗祥要再造一个汉口!清新,绝对的清新,就像秀秀站在一丛翠绿的枸杞边,整个空气都荡漾起一片清新之气。 “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像军人,是不过问政治的。尽管生意人和军人一样,离不开政治,受制于政治有时也可以左右政治。但由于政治也是一种生意,也是一种战争,但终归是与我的生意不同的。不搭界不欺行,是做生意的准则。您家帮我做生意,好像并不影响您家自己的生意。先生以为如何?”由于心情好,好多以前明白、清楚但一时又说不明白说不清楚的道理,现在居然一口气说清楚了。刘宗祥有几分得意。雄辩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好!刘先生,说得好!您家的生意比我的急,我那是慢性子不赚钱搞不好要折本的生意,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生意。缓事缓办,先把您家这笔生意筹划好吧。”冯子高跟刘宗祥有一段时间了,对他的口才和快捷的思辩,还不甚了了。刚才这一席话,倒是刘老板情感的真流露。 “从汉阳门过江罢!” “好,上车走吧。” 吴二苕和那个包下的车夫一直空车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见老板回头看,几步就耸到了跟前。 “张妈,秀秀咧?”刘宗祥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合眼。刚才,他又派人去请赵吉夫到刘园来议事,另外又发帖子到同知府,请黄炳德同知大人晚上过来“搓几圈”。直到快下午了,才感到困意爬满全身。来到刘园他的卧室,佣人张妈正在拍枕头。 “秀秀带几个人到后头种树去了。她说正种树的月分不种,以后种难得活。这些都是她刚才换的。”张妈为他沏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淡蓝的麻纱帐,像一匹瀑布从天花板上泄下;极淡的水红色床单,是柔柔的棉绒布;雪白的被里,极淡的水绿色净面绸被面;极淡的粉黄色窗帘。整个房间仿佛浸在一弘温馨、素雅的秋水里,让人一进来就感受到全身心的舒适和松弛。这一组色调最容易使人感受到无端的幸福与伤感,对于总在羁旅中漂泊的心灵,更有一种孤独被旅途中的温情慰藉之后而愈益孤独的凄情。不知秀秀这不识字的乡下女孩,何以会调配出这样一种色调?是女人的天性使然,还是她天生灵慧?刘宗祥在情感的世界里,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在这方面,他远没有在生意上的那分灵气。在生意场中投入的精力和在紫竹苑这样的风月场中消磨的精力,前者可以得到快感,后者可以得到满足。这正如饮食,玉髓琼浆,虽饮之涓滴,亦可获微醺的快意,鸡黍蔬食,果腹而已,仅是一种满足。人生在世,快意当是一种奢侈,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满足,却可用随遇而安代之。 靠在床上,思绪如飞絮,纷至沓来纷纷扬扬,要捕捉成形,却又很难。刘宗祥感到困乏仍在而睡意全消。他干脆起来,换上一身白绸便服:束腰撒脚裤,布扣对襟衫,圆口黑布鞋。穿好后,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禁笑起来:这不有点像送给张之洞的那只猫么?云托月,只是没有鸳鸯眼! 秀秀正在柳荫下指挥几个人种树。看来事情已近尾声了。一片桃林,一片梨树,都已栽好。树苗刚及人高,枝条都剪过,一眼望过去,整个果园呈褐红色,这是已经绽出叶芽的颜色。看到刘宗祥,秀秀仅只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吩咐民工清理场子,收拾工具。看看妥了,她才命令道:“先回去吧,五天后再来领工料钱。” 见事情完了,秀秀拍拍手,又弯下腰去,在水塘边洗手。一套深蓝的单衣衫裹住曲线玲珑的少女胴体。弯下腰去,衣服朝上扯,裤腰往下坠,露出一段腰脊,如凝脂一样润泽。秀秀洗罢手,站起来,转过身子,把手上的水向四下甩,笑嘻嘻的,恢复了少女在大哥面前的顽皮,没有了刚才指挥者的严肃。 “秀秀呃,蛮能干蛮泼辣的咧!”刘宗祥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子,从腰上扯下一块绸手巾。他穿着便服,没有口袋,手巾就掖在腰带上。秀秀瞟他一眼,接过手巾,先揩脸,再揩脖子,刚要把手巾伸进衣服,忽然意识到有个大男人在跟前,手停住,脸一红。 “过来,秀秀,妹子呃!”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强烈地冲上脑门。是什么呢?是要为一个人做点什么的冲动!对,是这种感觉,是这种冲动,是这种愿望,是这种需要!当年,17岁的刘宗祥就想为不到10岁的小秀秀做点什么,比如,帮她掐半篮子枸杞尖。少男的羞涩阻止了他,只让他把她喊过去,叫她自己掐。今天,轮到秀秀17岁了,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他能为她做很多很多,但他此时最想做的是,抱抱她。对,抱抱她,轻轻地亲她的浓密的秀发,亲她翘翘的鼻子、翘翘的下巴…… “秀秀呃,过来唦”刘宗祥感到喉咙特别干涩,心跳得厉害,却没有汗出来。 秀秀没有过来。她拿着那条手巾,呆在那里。她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红白不定,站在那里随么事都没做,却气喘吁吁,不由心里一阵害怕。她似乎预料到迟早会发生点什么事。她在心底甚至在梦中体验过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不清晰,但却很有质感:她与他肌肤相触,她感到他战栗呼吸的热气,她接受了他巨大的盲目的挤压和冲撞……梦毕竟是梦,少女的梦是绚丽的,但永远不是完整的。这正如她现实的人生之路一样,还有太多未知的幸福和痛苦,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潜伏着,等待着吞噬她。 午后的斜阳,从仲春的柳条中筛下来,更少了热辣。春天的气息,有的化成了声音,有的调成了色彩。青的紫的塘藻,不时发出噗噗的鼓泡声,是鱼儿在说悄悄话罢?一只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睡莲叶上跳进水里。一群小蝌蚪发现妈妈走了,欢快匆忙地追逐而去。不远处,两只灰喜鹊不顾及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嘎哇哇地商量一年一度筑巢育雏的事。池塘对岸,一排广玉兰憋不住了,拳头大的花蕾,已探头探脑地绽出白中透绿的肉孜孜的花瓣。玉兰后面一丛矮紫荆,长串长串的花缀成一片紫罗兰的小天地,那褐红色的叶,反倒成了陪衬。 一时好静。静得满脑满耳都是葸葸蔌蔌的声音。 秀秀软了。她感到无端地发软,她本能地觉得背后是一棵树,她极需要靠上去小憩片刻。对,她只需要小憩片刻。她靠在柳树上。柳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树,一颤一颤的,柳条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抚,反复地抚摸,仿佛要在她的头发上涂一层完整的青春色彩。从头发上传来春的气息,热辣辣的。柳枝轻抚她的肩,轻抚她的臂,温暖而又温情。突然,一绺柳枝拂上她的细腰。这是可以与柳枝拮抗的柔而韧的腰。柳枝在颤栗,柔韧的腰在颤栗。秀秀倏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空明,复又阖上,一阵陌生的饥渴感闪电般地攫住了她,使她一阵眩晕。眩晕中,她幻想靠着的大树轰然倒下,把她紧紧地压住。她需要呼喊,需要撕咬,需要流血流泪;大树无言,大树默默地压着,大树也在流血流泪。她幻想她死了,她不得不死,她渴望立即死在大树下;大树也死了,死得气派。在她和大树死的地方,长出一蓬茵茵的枸杞,绿翠翠的长条,红莹莹的果…… “噢,秀秀,秀秀!”最先醒来的是刘宗祥,或者说,他本来就一直醒着。他的手碰了她的腰后,就一直轻轻地搂着。秀秀在他怀里颤抖,开始抖得他血脉贲张,继而抖得他箭拔弩张。就在大树临近轰然倒下的瞬间,他注意到了秀秀倏开即阖的眼睛。这是一双微微上翘的细长的眼睛,眼皮似透明的琥珀,颤颤地抖,眼睛哟,是一潭可以调和任何色彩的最纯净的碧水!仅这一瞬,刘宗祥似在这潭碧水中照见了自己浑身所有的世俗污浊,陡然自觉的形秽感,如一盆盛夏的柏泉井水当头淋下,顿时天窗开朗,神清目朗。 秀秀又睁开眼。这回能看清东西了。她还站在池塘边,靠在刘宗祥胸前。刘宗祥含着笑,笑中有满足,也有歉意。见她睁开眼,他一手抚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辫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地吻,好像那不是辫子,而是一件极贵重的易碎品。秀秀转过身来,两臂攀住他的颈子,仰起脸,嘟起肉孜孜的小嘴,调皮地眨动细长的眼睛。刘宗祥佯嗔地轻轻打下她的手臂,见一层尴尬的红晕爬上她的脸,就故作严肃地哼一声,复又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们回去吧,怕是有人等呢。” 其实,赵吉夫他们早就到了刘园。冯子高问清刘宗祥到后头找秀秀去了,就叫张妈先预备晚饭,他与赵吉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与生意无关的话。按刘宗祥的安排,园里的内务一应由秀秀管,冯子高一心帮刘宗祥参赞后湖筑堤的事,另抽时间教秀秀读书识字。冯子高明白老板的用意,觉得这种人事安排很妥贴,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老板的后院,很不牢靠呢,一旦失火,大事可能受损,说不定还会殃及池鱼呢。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了。清蒸鳊鱼,八宝鸡,虎皮肉,素十锦,黄焖家常圆子,凉拌藜蒿,腊肉炒白菜苔,一大陶钵排骨煨藕汤。 “这是秀秀吩咐的菜单子。我说是不是太不像摆席的样子了,她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吃几样家常菜还显得亲热些。”张妈话里含着歉意。“还有一样菜,秀秀姑娘说由她自己做,她正在弄。” 这几样菜合摆在一起,根本不成正规酒席的规矩,可正因为不成酒席规矩,所以才多了浓浓的家庭情味。不过,就这几样菜,也决非平常人家天天置办得了的。就说这清蒸鳊鱼罢,家常可以吃到,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鱼新鲜,生姜、醋、料酒一类东西上甑蒸。这里自然也是这样,但也有些不同。首先是鱼不同。严格地说,清蒸鳊鱼应该叫“清蒸武昌鱼”或“清蒸团头鲂”。鳊鱼各地皆有,而团头鲂仅武昌粱子湖所独有。团头鲂肋骨刺13根,其它鳊鱼肋刺只有10根。鳊鱼易得团头鲂却不多,只不过因两者外形相近所以都呼之为鳊鱼。桌上有一味野菜,凉拌藜蒿。这是遍生于柏泉和后湖一带野生蒿类的一种,有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取嫩尖或地下未长出嫩芽,用开水一汆,或炒或凉拌,佐酒最妙。不等秀秀的另一味菜到,刘宗祥即拈一筷子藜蒿,一入口,清淡药香,生姜的辛香,小麻油的浓香,一起在舌尖漾开来。 “如此妙品,不管士农缙绅,可能都是喜欢的,应该有诗咏哦的罢?”刘宗祥在这方面一向是请教冯子高的。 冯子高拈起几根藜蒿,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仿佛品尝龙肝凤髓一般。待他徐徐咽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后一靠,才开言道:“怎么冇得呢?苏东坡就有一首七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开于春三月,正斯是时也,那蒌蒿即藜蒿也。”冯子高平时并不掉文,谈起诗文,倒是搔到了痒处。 冯子高正自摇头晃脑,秀秀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未放下,几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秀秀换了一身极淡的水红色衣裤,裤脚、袖口、领口都滚嵌了一道粉白的花边,因水红色极淡,淡到几近于白,所以那白花边就显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几处镂空的本色花纹浮在衣服上。秀秀发育得熟了,像一颗新鲜的草莓,胸脯挺起来,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动伸展处,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盘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来了。 “哦,枸杞尖!”刘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涂了,怎么就没有注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腊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红菜薹,这就说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时节呵!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绿莹莹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无数碎玻璃片样的水凼湖荡,他仿佛看到了湖边一丛丛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细如发,用这种方式让他与她一起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是碌碌人生途中医治孤独和疲惫的一剂良药。 这餐饭吃得很长。在吃饭中间,赵吉夫谈了祥记商行的资金状况,谈了一江春茶楼的装修和经营情况。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来了。带回了同知大人黄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员过汉口来,他恐怕不能到刘园来了,“搓几圈的事,改日罢。至于刘老板在后湖的作为,无论怎么办,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说,“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着重说‘鼎力’二字。还对我讲,鼎力就是拿个大鼎锅垫在底下。老板,为么事要用鼎锅垫咧?垫么事咧?哎呀,真是的,当那么大个官,连个话都说不清白……” 二苕详细地汇报了之后,又对黄炳德大加评议。开始,刘宗祥几个人只是听他说情况,还没有注意他嘀嘀哆哆的议论,待听明白,不由都笑起来。 冯子高谈了他对整个后湖筑堤工程的设想:劳力嘛,就地征柏泉、后湖农民渔民,如不够,则另征附近黄陂农工。刘宗祥的父亲有监工的经验,请老人家作现场监督为宜…… 在几位谈论时,刘宗祥一言不发。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厅,上茶上咖啡,刘宗祥始终不作声。 “秀秀,你说说看!”刘宗祥见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动,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经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么?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时侯,只动口不动手。要学会不动手就能办成大事!”这些话,明显有教训的意味。 “冯先生说的都蛮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着冯子高,开始还有些不安,话说顺溜了,也就放松了。“照说呢,请刘老伯来监理是很好,只是咧,筑堤事太烦,是极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虽多是乡亲,也是良莠不齐,要管住,光靠说好话,怕是不中,要用个狠人。再说,筑堤责任重大,刘老伯挡在前头,一旦有事,也冇得个退路。” “依你之见呢?”冯子高见秀秀参与伊始,就有这般见识,惊讶之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这先生要甘拜下风了咧。”冯之高已经在为秀秀扫盲,两人已有了师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这样夸我,我懂个么事唦?我晓得,因我年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见怪罢咧。老话说得好哇,甘蔗冇得两头甜哪!不过咧,我听赵经理说的茶馆被么腊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个主意。刘老板总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硬打软还才不吃亏。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让那个么腊狗疤子去监理筑堤的事,银钱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们翻个么浪。再说,让他们有钱赚,就会感念老板,就会和原来的主子作对头。还有,要真的出了点么乱子,朝廷大事,哪个做事哪个抵!填土公司到那时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秀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出是深思熟虑过的。有些话似还没有说明,但意思在座的人还是明白的:要是张腊狗之流在筑堤的事上犯刁,借张中堂的手整死他们都不难。 “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赵吉夫想,“也许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个‘笼子’,只要张腊狗他们见钱眼开,‘揭了榜’钻进去,不管他们犯不犯刁,只要刘宗祥、秀秀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安个督办不力、贪污银钱或偷工减料之类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秀秀何以这么恨张腊狗他们呢?噢,对了,她刚才已晓得她的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这个姑娘,心还是蛮深的哟!张腊狗,陆疤子,个狗日的!老子这回要站在干坡子上,看你们是么样在阴沟里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计呀!她难道晓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张腊狗一伙?”一年多来,刘宗祥已认准了秀秀在谋事上有着与她的年纪、阅历不相称的成熟。生意嘛,一样是行成于思。多思多谋、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的。 “这丫头,是在设计为她的爹报仇。”冯子高为秀秀刚才的一番谋虑深感震惊。他是老刀笔了,何尚听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这丫头,看来是有一股血气的。只是,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出此伤人之计,恐不是祥兆。这么和眉善眼的女孩儿,心地怎这般深沉?倒像是历过沧桑的城府。”冯子高在官场作吏作幕宾,又接受维新思想漂洋过海求学东瀛,在留学期间结识了革命党人,加入了革命团体,时时参加团体活动。冯子高是用帮刘宗祥做生意影占着身子,暗里从事“反清复汉”的“党人”。这一点张之洞已有警觉,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训戒了一番。具有这种阅历和城府的人尚且没想出这种曲里拐弯的计谋,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居然不费力地想出来而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的确不简单。 “我看把冯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块,就是个蛮严丝合缝的计划了。”刘宗祥开口了。“这样罢,计划已定,操办就由赵老板筹措。赵老板,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腊狗那边由您家出面只有好处。再说,整个事毕竟是朝廷、民生大计,必须一板一眼,要签合约,官家作中人,要铁板上钉钉!大预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个细预算,我父亲可请来坐镇填土公司,谋划进款出款的事。冯先生您家一定要稳住黄同知,该往他嘴上摸蜜糖的,还是要抹,令要由他张中堂出,我们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筹划一下买地的事。” “买什么地?”冯子高记得刘宗祥要买后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筑堤之后还是在筑堤之前。 “买后湖的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先买官地。”刘宗祥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当然在筑堤之前买,筑堤之后还能买什么地?那还不豆腐盘成了肉价钱?冯先生赶快与黄炳德大人讨个文出来。地价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额外沾点腥嘛。还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简单易行!那么大一片后湖,一尺一丈地量,还不把人烦死了?” 自从进刘园,秀秀在棚户区的时侯就不多了。她总是下午抽时间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饭备好,再返回刘园。吴三狗子说了好多次,叫她不要来回跑,晚饭他自己来安排。三狗子担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后,就三狗子叔叔一个亲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游又广,存不住钱,喝酒,还喝得蛮凶,看样子一时还没有讨个婶婶进门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个婶娘,三狗子叔叔不会喝那么多酒。 正是梅雨时节,整天阴沉沉的,刚见到一块蓝天,一阵浓云盖过来,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雨下得不断线,即使偶尔停了,空气中也能挤出水来。这闷热潮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节是棚户人家的灾难。铁路两边地势低洼,加上屋挨屋,户挤户,人又多,各种奇形怪状简陋的棚屋挤密挨密,到处是水凼子,到处是稀泥烂浆,空气中凝着一股以霉味为主的气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过一个个污水凼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门前。黄泥垒基芦杆夹的墙,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变黑的芦杆,芦杆上还敷着一朵朵绿色的霉斑。打开门,一股酒味、霉味、馊味、汗味直冲鼻子。可能在刘园生活了一阵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轩,鸟语花香,一日三餐,习惯了,对这一股子棚户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气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开所有的窗户也就是偏厦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这些难闻的怪味放出去。接着又操起扫帚,刷掉结在窗上、墙角的蜘蛛网,呼呼啦啦又把地扫干净了。锅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两只脏饭碗、两双脏筷子。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一点糊叽叽的剩锅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与谁在一起喝过酒,也看不出是用什么下的酒。 真该娶个婶娘了。秀秀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想。这种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叔叔呢还是为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棚屋呢?“我已经离开棚屋了吗?这就算离开了吗?刘园是我的家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泼辣,顿时没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带回几个萝卜。这种萝卜春季过了也不急于开花结籽,靠近叶子的部位粉红色,水灵灵煞是好看。汉口人给这种圆溜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萝卜取名“春不老”,贴切且有几分诗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丝,用盐腌上,又把生姜切成丝,撒在萝卜丝上。把买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带壳花生装在碗里。拆骨肉是从猪头骨的缝隙里剔出来的,全是些带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卤一卤,是出体力的汉口人下酒的好东西,最受离不开酒的“酒麻木”们的欢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了半天,这鬼闷天气,闷臭了冇?”还好,卤得透,还香喷喷的。看看萝卜腌得差不多了,秀秀把腌出的水滗出来,淋上点酱油、醋。酱油不多了,醋像是长了白白的醋霉。想倒一点小麻油出来,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过来,等半天,才算滴出来两滴。她用指头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头在萝卜丝上一揩,用筷子拌匀。 她进到偏厦她睡的房间,揭开粗糠枕头,压在枕头下的几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块手绢——这是刘宗祥给她买的,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她这个月的工钱。本来,刘宗祥要每月开给她50两,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两银子,对于刘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对于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难挣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来能有几个铜板到手?她是在刘园做工,做工拿工钱,20两已经够多了。刘宗祥对她好,刘宗祥喜欢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钱没有关系。她又回想起春季种树的那天,她靠在刘宗祥怀里的情景。 “我真的长大了吗?”秀秀抚一抚自己的胸,回头朝堂屋看看,屋门关着。她慢慢解开水绿色湖绸大襟衫,丰满的乳房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弹出来,柔柔的,挺挺的,一点下坠的迹像都没有,颤颤的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期待和骄傲。乳峰上,小小的乳头一点也不突出,像嵌在馒头上的两颗吉祥印。秀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怜爱。她觉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篱笆墙,在绵绵梅雨的浸泡下,变软,终于融化了,慢慢地,她与这梅雨季节一样潮润一样慵绵无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蓦地醒过神来。她羞惭地发现自己是半裸着的,而且不知什么时侯还躺在床上。她记得自己是准备换下这身绸衣服,到张太太那里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脚家去,商量想请大花子到刘园去帮忙做些为园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来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么竟迷糊过去了。想起刚才的荒唐,秀秀一阵耳热心跳。外面是谁还在喊叔叔,秀秀换衣服已来不及了,又原样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咙沙哑,是那种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喉咙,像鸭公哈沙哈沙的声音。 “我当是那个咧!”秀秀开门一看,是大花子。好久不见,脸似乎也长方了,身杆子像被人扯住头、脚拉扯了一通,瘦长瘦长的,脸颊上尽是红疙瘩。大花子一双蒲扇大脚十趾箕张,脏叽叽地插在泥水里。一见开门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先是一愣,待看清这一身华丽衣装的女子是秀秀,大花子布满红疙瘩的脸,整个儿都红了。 “花子哥,进来唦!”秀秀闪开,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站着,请大花子进屋。屋里比外头黑得多,秀秀侧身站着,耸挺的胸把衣服撑起,侧光的立体效果太强烈,大花子瞟一眼,眼皮垂下,又瞟一眼,低下头看自己泥糊拉呲的脚。脚陷在泥水里。泥水的颜色发黑,黑色上又浮着一些褐红色的油垢。 “我爹请三狗子叔叔到我们家去喝酒。”大花子终于说出了来意。 “进来唦,进来唦!站在藏书网泥水里头搞么事唦!”秀秀被大花子的憨实感动了,手一伸,就把大花子拉进了屋。大花子进来得很快,秀秀的手一触到他的手,他就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跳了进来。没有被漂亮女孩接触的思想准备,所以跳得太猛,一个趔趄,晃了晃才站稳,让他又一阵脸红。 “你看你看,这大个儿子伢,像个小脚婆婆样的!”看着大花子的一双大脚和印在地上的大脚印子,对比大花子动不动就红脸的害羞劲,秀秀感到特别好笑。 “呃,花子哥,先莫说吃饭喝酒的事。吃饭还早。再说,等下就在这里吃吧,菜都弄好了。干脆等下叫你爹都过来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吓死人!”大花子赶忙为他爹推辞。穷家小户的,汉口人又特别讲客气。昨天你请我吃了一餐饭,今天我必定要请你喝一顿酒,就是家里弄了点新样菜或煨了一铫子汤,不是喊左邻右舍过去尝一尝,就是盛一碗送过去。 “好了,算了,不说吃饭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说到吃饭的题目上去了,就又岔开。其实,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还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虽然在刘园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户人平日吃不到的东西,但她深知“吃”对棚户人家的重要。现在她急于要和大花子谈到刘园帮工的事,不想多说这个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吃”字。“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哟,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阴阴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仿佛有一只庞大而又不现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织一张密密的非雨非雾的网,一阵风吹过,网支离破碎了,刚像烟一样地飘走,复又匆匆覆上。 “你晓得我在刘园里头做事唦?”见大花子执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着,把想请他到刘园做事的打算说了。 “你说请我到刘园做事?你说了就可得了?你的话算得了数?”大花子既喜且惊,很感意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进钱的活路。想跟爹到码头去出汗,可那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挑脚”的都有“资格”,买个“资格”,汉口码头行话叫“买条扁担”,绝不是几两银子就能到手的!现在秀秀请他到刘园去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喜饼!再说,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钱,也是可得的唦!想到这一层,大花子大胆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着。他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衣料,看似薄薄的,还有些闪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够穿这种衣服的人他见过,都是坐车的,不是住在这破屋里头的女人。他终于敢正视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这分明还是住在这里的秀秀哦,这分明还是喊他花子哥的乡下女孩哦!秀秀是不会哄我的! “你未必还不相信?我现在就是管园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为什么盯着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耸挺的乳房撑起的绸衣,联想到刚才自己在偏厦房里的一幕,不由也红了脸。 “刘园的老板叫刘宗祥,是我们柏泉一个湾子的,小时侯我们在一起玩过,还摘过野菜咧!”顿了顿,秀秀稳住神,开始给大花子介绍。“他请我管园子,说园子的事由我说了就可得了。咳,你还不相信啵?你还当我管不了啵?你当我还是小丫头啵?莫说是管个不赚钱的花园,就是把个大洋行我管,我照样要它翻番地赚钱!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冯子高读书识字。教授之余,冯子高常讲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国人维新革命一类的事。眼界拓宽后的秀秀,受了刘园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灵慧被外在适宜的环境所催发,孵化出她的经商才华,使她的谈吐显出泼辣决断的风格。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听得呆呆的,像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一个鼓动家在演讲一般,脸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惊讶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讲咧!”秀秀正说在得意处,吴三狗子回来了。“唷!大花子呀,你怎么在这里听我们的秀秀演讲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发窘。大花子脸又一红:“吴叔叔呃,我爹叫我来请您家到我们屋里去吃夜饭。” “我去?哪我们的秀秀咧?你不请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着大花子和秀秀。 看样子,吴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 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 钟毓英 幕还没有拉开,后台的锣鼓家什一片震天价地响,急迫而急骤,好像在催促场外的人赶快买票,快进来看一场好戏。踏着这促迫的鼓板节奏,穆勉之走进天生戏园。 天生戏园在租界内,是唯一可以让中国的平头百姓在里头找点正经欢乐的热闹处。这是穆勉之洪帮兄弟的产业,他在里头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来,投资娱乐业,赚钱还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门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天色还不是很晚,只是绵绵阴雨,把天涂得黢黑。戏园门口亮起了汽灯,既造声势,也便于看客买票掏银子。几个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盐麻花!椒盐馓子枯麻花..呀!” 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女,撑一把黄油纸伞,跍在戏园门口,守着一篮花,花摊开在一块湿毛巾上,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吆喝…… “栀子花!茉莉花!栀子花咧!”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夹着噗噗噗的脚步声,两乘黄包车轻轻快快地奔戏园而来。车夫左脚朝前一蹬,右脚跟上一并,车稳稳的停住。放车把,掀帘子,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黄包车在汉口是洋人、有钱的中国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车帘掀处,一青年女子作势下车,后面一辆车上先下车的更年轻的女子,伸手虚托住她的手臂,作出搀扶的样子,并随手撑开一把黑布伞,又回头对车夫嘱咐了一句,相搀着进戏园去了“栀子花咧!茉莉花!”卖花的妇女陡地吆喝一声,瞟一眼进戏园的妇女,“个婊子!” 其实,这进去的是主仆俩,根本不是婊子。卖花妇女看见那黑布伞,嫉得很,随口丢出一句骂人的话。在汉口,“个婊子”、“个把妈”或“个把妈日的”,大多虚化了骂人的意思,虚化成相当于“喂”、“啊”之类打招呼或感叹的发语词。卖花妇女看见的黑伞,不是中国货。中国有钱的也只是打油纸伞或油布伞,只是既有钱又跟洋人有关系的租界阔老,才有这罕见的黑布伞。卖花妇总在这天声戏园门口卖花,也总见到这刚才进去主仆俩,知道是阔老的家眷,随口溜出的“个婊子”,除了嫉妒之外,还有赞美的意思在里头。 门帘掀开,戏园的经理亲自把主仆俩迎进包厢。一阵香风飘过来,隔壁包厢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点头,优雅地含笑致意。 在这里,穆勉之守候猎物样地守候半个多月了。从戏园经理那里,他知道刘宗祥的太太和女仆,凡有戏几乎每场都.?来看。“刘宗祥,你这个法租界的宝贝儿,你为法国人掏中国人的腰包,也趁机把自己的腰包弄得满满的,老子不去说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别人荷包里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吗!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不过,你刘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点,完全是吃死人不留骨头的架式。抢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经赚了过手钱,就不该转过头来又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让老子连×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说,还害老子赔船又赔面子!先前,老子还以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还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就无名火冒三丈高!虽然借张腊狗陆疤子他们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楼,还是不解恨。最近,刘宗祥又出新点子,把张腊狗陆疤子一伙苗家码头十兄弟都收买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头之恨。 “刘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宁,老子誓不罢休!”穆勉之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他看到刘宗祥的太太也转过头,望他莞尔一笑,心里一喜,“嘿嘿,黪子鱼,哼哼,喜头鱼,咬钩了喂!” “这个男人倒真是个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长像不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周正。国字脸,配两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宽,但与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气中透出些憨厚。为了钓鱼,穆勉之在穿着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银灰色绸长袍,不穿马甲,却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这套装束,发出的是文质彬彬生意人的信号。这样打扮的人,主要在华界做生意,也与租界来往。 长期的夫妻分居且又无事可干,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终于走出了刘公馆,找到了消磨光阴的去处。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别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声戏园看戏。 徐策跑城,在钟毓英看来,就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台上不停地来回走,转圈子,边转边口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欢看武戏。画个花脸壳,背上插些花花绿绿的三角旗,手里拿根烧火棍样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两根棍子举在脑壳高头搅,看得人烦死!她喜欢看文戏,特别喜欢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戏。今天这“六月雪”,就很对她的口味。你看这窦娥,死得有几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还在那里春情荡漾,把张驴儿父子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到家里来,埋下祸根扯皮拉筋终于搞出了人命。钟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剧情要达到的“看唱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窦娥披枷戴锁,绑赴刑场,愤多于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绢都湿了。 “想我钟毓英,也是名门望族之女。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家教家风,醇厚绵长。自己深闺藏娇,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角色。嫁到了刘家,虽则锦衣玉食、富贵风光,但实同笼中孤鸟。且此种苦情,怎好向他人启齿!” 窦娥生不能报仇,死后尚可化为厉鬼,托梦亲人,终至伸冤雪恨。我钟毓英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 钟毓英看似哭窦娥,实际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戏散了,熙熙攘攘的戏迷们往外走。戏园外漆黑混沌,像张开巨口的巨兽,把这些还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吞进肚里。钟毓英朝左右看一看,两厢都没有人了。丫环小梅傍偎着她。看看戏园的人稀了,才慢慢往外走。 戏园门口的汽灯不知是什么时侯熄的。凭记忆,钟毓英和小梅朝黄包车停的位置摸索着走。果然,两乘黄包车影影绰绰地停在那里,只是看不清车夫的脸。 两乘车四条腿一前一后地跑。小梅的车在前,钟毓英的车在后。渐渐地,小梅坐的车越跑越快,开始还看到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子,不一下就连响动都听不到了。 “么回事?这是么样回事?”钟毓英不敢往太恶的方向想。这是在法租界里呀。未必还遇到鬼不成!看看车夫的背影,仍在一耸一耸地跑。 “怎么还在往这边转咧?”钟毓英终于叫了起来。她发觉本应向南走,向江边的方向走,才是回刘公馆的方向。现在这车夫又朝右拐。这是到哪里去咧? “错了吧?等一下,停一下!”钟毓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小梅已经不见踪影,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个车夫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呢?车夫如聋哑人,朝前奔,速度一点也不见减慢。她只有听天由命了:反正就是这条命了,死活都无所谓,再大不了就是赔上这条命吧!她索性闭上眼,任车夫朝前跑。很明显,她是遇到绑票的了。 车七拐八转地跑,终于,停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人,把钟毓英的胳膊一架,朝一个乌漆巴黑的门里头走。屋里除了黑还是黑。架她的两个人把她一推,呀地一声关上了门,屋里就像坟场一样静了。 钟毓英想理一理思绪。想一想这绑票事件会是个什么结局。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想,黑暗中一双手就把她搂住了。 她本能地张嘴想喊,已是来不及了。搂住她的手有一只腾出来,迅速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就把她的嘴也捂住了。 这手怎么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她居然能辨出雪花膏的味道。她很想回忆这香味在哪里闻到过。虽然想不起来,但她的身子却软了。是这绵绵的雪花膏的香味薰软的么?是这双突然变得温柔而藏书网又坚决的手探索软的么?她闪过恨自己的念头:我怎么这样贱!那只搂着的手游龙般地搜索了,执着而老道。她彻底软了,仿佛拾回了遥远的梦境,迎来一种巨大的期待。这期待原始而急切,像早春薄冰下的桃花水期待春阳,像皴裂的禾田期待甘霖,不,这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期待。在这期待里,生命没有善恶,生命没有美丑;在这期待里,生命被敷上一层与宇宙一样无边与际、与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悲凉。 “鬼话耶差的差!” 这黏稠的黑夜,极像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在这条隧道里,可以尽情的作恶,也可以默默地行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有何用,知亦何言? “鬼话耶差的差!” 江浙女子叫卖“桂花赤豆汤”,在汉口人听来,虽然可笑,却也余韵悠长。 钟毓英回到刘公馆,已是凌晨时分。小梅早就回来了,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太太,又不敢声张,又不敢打电话到刘园告诉刘宗祥,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太太,您家回来了!” 太太是被人护送回来的。小梅记起来了,这人是坐在天声戏园她们隔壁包厢里的那个男人:国字脸,浓眉毛,宽圆的鼻头,厚嘴唇。只是,他们是怎么到一起的呢? 钟毓英感到自己像一条涸辙里的鱼,眼看就要渴死了,忽然,一场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狂风暴雨撼着天,撼着地。狂风暴雨引发了呼啸的山洪,引发了威武雄壮的泥石流。热腾腾的泥石流淹没了无助的鱼,窒息了它,它无力地挣扎。终于,洪水稀释了泥石流,凉津津的山洪裹挟着它,沿着生命的河床顺流而下…… 钟毓英又被两个男人架着,在曲曲拐拐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三寸金莲的她从遥远的梦中被强行拖到了仍然漆黑一团夜的混沌里。小巷不平,似是一块块的条石铺成的,条石的嵌缝处时宽时窄。这小巷的条石,也是被踩得久了,留下了凹凸的脚窝,留下脚窝的脚走了,留下脚窝的人忘了,却让她在不平常的日子记住了这人世路的坎坷。 “搞么事的?”一声断喝,在寂寥的小巷深处嗡嗡地响。钟毓英抬起头,从披散的头发丛中,看到一座黑铁塔样的人影挡在前面。“搞么事的?深更半夜的……” “嘿,哪个婊子的裤裆漏了掉出个管闲事的?快跟老子遣开些!”架住钟毓英的一个家伙丢开她,两腿蹲一蹲,摆个架势,一个箭步冲拳,就向对方擂过去。也看不清楚对方用了个么招式,刚才还在骂人声音变成声惨呼,还伴着身体撞地的闷响。这个还架着她的男人见同伴仅一招就栽了,想也不想就丢下她,车身几个耸步就不见了影。 小梅侍候主母洗了脸,整理了衣裙,也就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主母失踪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当然,钟毓英略去了那不尴不尬忘又忘不掉记起又心慌的一段插曲。 “小梅,下去看看,看穆先生走了冇。要是冇走咧,就安置他您家歇。哎哟,我累死了哇!”只到这时侯,钟毓英才感到一阵甜甜的困意袭上身来。这种甜甜的困意,只有在大惊大险大苦大乐交相冲击身心俱疲之后才能得到。钟毓英慵慵地想,这真如伯牙遇我们的老祖宗钟子期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遇呀! “太太,穆先生还在客厅里等太太的吩咐呢!他说,要是冇得别的吩咐,他就走了。”小梅上楼来,又把钟毓英弄清醒了些。她想了想,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觉得应该把穆勉之留下。留下,留下穆先生,这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让穆先生在先生房里歇息歇息再走吧,我还冇谢他咧!” 小梅扫了太太一眼,又扫一眼刘宗祥的卧室,转身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小梅今年十八岁,是从钟毓英娘家钟家大湾带出来的本家远房侄女。十五岁以前,还单单薄薄黄皮寡瘦没有什么看相;打从十六岁那年起,小梅就一年一个样地往好看处变。单眼皮虽然有些肿,那一对眼珠还是有神得很,黑鼓溜叽像一对龙眼核浸在蜜水里,见人一睃一瞟,水灵灵捉人的魂。钟毓英不止一次对她说,看男人不能用睃、用瞟,姑娘伢这样看人,是要惹祸的。小梅听了也点头,就是改不了。生就的眼睛,有么办法呢!好在刘公馆就园丁、厨子是男人,但都五十大几了,像酥了心的老萝卜,也就谈不上惹个什么祸。钟毓英说得最多的是小梅的胸…… “怎么就像发过了头的剁馍,那么样的鼓胀!耸得这样的高!么办咯!” 为此,钟毓英还摸过几回,她似乎有些怀疑,一个冇经过男人的姑娘伢,再怎么长,也不至于长这么泡酥的胸。莫不是有么毛病?摸得小梅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摸了几回,也就是软软和和柔柔坨坨实在没有什么不正常。没有出嫁之前,钟毓英听湾里媳妇婆婆们说,大奶子的女人克夫且子嗣不旺。“奶儿大,饿死伢。”莫看做姑娘时奶子挺挺翘翘的,生了伢就成了空米袋子,空吊在胸前晃,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小梅挺着胸走来走去,特别是热天单衣薄衫的,一走路衫子里头只哆索,钟毓英看她的眼光就更多了挑剔和遗憾的意思。只不过钟毓英自己也没有生养,就不好多说什么。 小梅上楼下楼地走,走来走去地端茶送水,穆勉之的眼光就来来去去地跟着转。穆勉之看小梅的眼光,与钟毓英的恰恰相反,或者说心态完全相反。钟毓英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小梅蛮好看的,起码是匀称,看着舒服。之所以不舒服,总爱挑剔,是因为女人特有的嫉妒在作怪。一个女人最难得说另一个女人好。穆勉之就不同了。他有男人的客观,而且,有强盗的蛮横,总是直奔主题透过衣服去看。就像他做生意毫无迂回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一样,他看女人不是文人墨客赏花或迁客骚人咏景那样,或真或假搞些黄花鱼溜边黪子鱼叨食躲躲闪闪的把戏,他看女人马上想的是,如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滋味如何? 他决定听从钟毓英的安排,在刘公馆歇息。 “个婊子养的,老子是色旺财不旺!”他自己笑自己。 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归家落屋了。从刘公馆出来,穆勉之叫了一乘黄包车,一车拉到东华园。偌大个澡池子,弥漫着一层水气。刚换的水,泡在里头,穆勉之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一个不舒张开,浑身每一节骨头,无一根不松软。他把头搁在澡池边,舒张开四肢,任热水泡着,享受着周身血畅脉通的舒泰。他觉得泡透了,有些睡意上来了,从池子里爬起来,水淋淋的,浑身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虾,透出鲜活的红。 搓背的老头拎一只木桶,臂上搭一条毛巾进来,问:“您家搓不搓下子唦?” “算了,算了!给我揩干算了。”搓背老头扛腰凹脊,两颊深陷,朦朦的水气中,俨然孤魂野鬼。大清早的,穆勉之极不愿这种形象在自己身上掰摸。“算了,算了,我自己揩!你去把老板叫来。”穆勉之一转念,干脆取消了叫老头揩身子的主意。 “大的热,小的甜。”歪在矮榻上,穆勉之等老板派人送“过早”的东西。他精神松弛,脑壳晕晕乎乎的,尽往得意的事上头想。穆勉之平常是酷好“相公”的,不想为了报复刘宗祥,“杀”进刘公馆,一夜间竟有两度春风的艳遇。他越想越有点飘飘然。 这刘宗祥个婊子养的,不晓得是么样在招呼自己婆娘的,那婆娘硬像是渴了卤的,在那个半开门婊子臭烘烘的板子床上,恨不得把老子含口水吞下去!简直是一副从来都冇经过男人的相。那个叫小梅的,倒真是刚出笼的包子,硬是有味!这下好了,看老子么样慢慢地来收拾你们这些货!刘宗祥呀刘老板,你叫老子折财,老子先把一顶绿汪汪的帽子给你戴上,看你刘大老板戴顶绿帽子满世界跑,晓得有几过瘾! 要不是饭馆的跑堂送来“过早”的,穆勉之不知道还要想出些什么牛黄狗宝屎渣滓出来。 东华园楼上设有雅座。实际上到雅座来的都是穆勉之帮里的兄弟伙。雅座旁边有一间秘室,既是穆勉之平时议“大事”的地方,也是他接待“五湖四海”朋友的会客室。 刚刚迷糊了一阵子,“议事”的弟兄就找来了。 这一两年来,穆勉之除了大生意外,他的主要精力,就是花在帮里的事务和应酬中了。他虽在洪门,却与青帮瓜葛很紧。他的生意,也还是以经营棉花、生猪、生漆、牛皮这些土特产为主,用的大多是买空卖空的手段。买空卖空的生意,凭的不是本钱的大小、投资的多少,而是面子的大小,是不是能“斗狠”。穆勉之既然是洪门花楼街一带“香堂”的老五,面子自然是大的,当然也是能“斗狠”的了。 平常所说的“红帮”,又叫“洪门”,原来最早叫做“天地会”。这是明朝末年一批亡明的遗臣志士,因对满清军队残杀汉族百姓表示愤懑聚众结社而成的秘密组织。尽管大清朝一统江山二百多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子民”,但洪门仍活跃异常。洪门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以聚集志同道合的人结社拜盟开山堂的秘密形式开展活动。任何一个社党,在其创立之初,必有诱惑人的口号、纲领或受社会拥护的作为,不然不会取得会众的支持。洪门以“兄弟平等拜盟”为横向关系,一些帮规都是极正儿八经的。 相传,咸丰年间,曾国藩的部将林钧率部在江淮一带作战,结果连连败绩,损兵折将一塌糊涂。曾国藩一向治军颇严,林钧如此大败,他不惩怎能治军?正当曾国藩要严惩林钧时,曾府中林钧的一位把兄弟向林钧泄了凶讯。林钧连夜率他的心腹残部18人遁逃。因事起仓促,不辨方向,正自踌躇,忽然烟雾迷漫处,道旁现一古刹。古刹甚破败,衰草满庭,蛛网织户。林钧一行19人正不辨东西,饥疲交迫,也就顾不了许多,进庙休息,聊胜露宿户外吧。这群惊弓之鸟才睡下,附近村民忽听空中巨响如雷,有红光起于村畔。村民寻红光直到破庙中,进庙一看,衰草依然满庭,蛛网依然织户,只是廊下睡着19个狼狈的士兵。村民深为诧异,唤醒林钧等人,告诉巨响及红光冲天一些异兆,林钧才知这一逃,已经逃出500多里地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呀!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灵佑着?天明起身一看,斑驳的门楣上,“鸿钧庙”三字依稀可见,才晓得昨晚是鸿钧老祖显灵。林钧想,在曾国藩军中是呆不得了,莫若聚啸山林,替天行道。反正这世道,也是老百姓难得活下去了。俗话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何况林钧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对水深火热中的穷人,无疑是报仇雪恨和获得温饱的希望。不久,林钧他们就搞成了极大的气候。一天,他召集主要部属,说,原先避难时,得力于鸿钧祖的庇佑,我们也需为团体取个名,制章定规,否则无以规范徒众。七嘴八舌之后,取民间俗谚“先有鸿钧后有天”的意思,为帮会取名为“鸿”,称为“鸿帮”。而“洪帮”、“红帮”是后来叫讹了的结果。 在200多年的发展中,洪门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清活动,多次遭到朝廷镇压,多次潜入地下,改名换面,所以,洪门又叫汉留、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袍哥、红帮、在园,不一而足。在湖北,光绪29年,分别由袁庆凯、孙近州、戴海廷三人成立了三个小山堂:太安山、永安山、福圣山。这“三山”之下,又纷纷自立香堂。在一个香堂中,被称为龙头大哥、大哥的寨主,自然是首领。但最有权威的,还是被称为总管事或大管事的五爷,五爷在一个香堂中的地位,是所谓“头顶三十六本天书,怀抱七十二本律书,上管三十六拜兄,下管七十二拜弟”的实权人物。 穆勉之在香堂中取得“管事五爷”的职位,是凭本事、凭为人,而不是“浪得虚名”。他仪表堂堂,武功不弱。他为人义气,为弟兄伙敢于三刀六洞乃至割头换颈。他丈义疏财,凡拜码头或有过路的青洪两门的弟兄,不用开口,进门洗尘接风,离境馈赠盘缠。他狠狠地赚钱,在兄弟辈中也极撒漫地用钱。他极贪色且有断袖之癖,喜欢与“相公”鬼混,却不沾染兄弟伙的妻女,从不在兄弟伙中干苟且的事。 今天来的是帮里管巡哨、巡风的“花官”六爷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个瘌痢头,满头的黄痂皮,黄痂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粉红色围白边的嫩头皮,就在这斑斓的头皮上长出稀稀朗朗的黄毛。毛芋头的绰号,既谐音,也写实。如果不是这个花脑壳和朝天的狮子鼻,毛芋头还是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的面皮。毁就毁在头皮和鼻子上。 “五哥,有个高头来的弟兄来拜码头,您家看……”汉口地居长江中游,所以,汉口人称上游为“高头”,称下游为“下江”或“下头”。毛芋头吭吭两声,鼻孔红呲呲地翕动几下。鼻孔朝天,容易干燥,就有了爱吭鼻子的习惯,一般是吭吭两声,急了,也吭四五下,每吭必伴随一阵鼻孔的蠕动。 “过一下副管事五哥要来的,一起商量一下,您家看好不好?”尽管毛芋头生相不雅,同门弟兄,穆勉之能够克服。 “那我先到四官殿的一江春茶楼去安排一下拜码头的场子,等下您家和‘清袍袱’的五哥一起来?”一般洪门弟兄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或办事,需要找同门亮明身分,求告帮忙,叫拜码头。对来拜码头的进行必要的盘查,叫“清包袱”,那个管盘根问底的副管事五爷,就叫“清袍袱”五爷。清袍袱拜码头的仪式,一般在茶馆举行,也有在香堂或其它被认为合适的地方举行的。 “这个哥子说了来办么事冇?”穆勉之问。外地同门来拜码头,必然有事。如有机密见不得人的事,是不宜在茶馆这类公共场合举行仪式的。只有那种壮本门声势又不机密且不受朝廷注意的拜码头仪式,才适合在公共场合办。 “冇明说,说一句退半句,吞吞吐吐的,像口里夹了根骚萝卜。一口的川片子,说快了又听不清白,烦死人!” “出言吞吐,必有隐情,六哥,您家耐点烦。这样吧,就在这里清袍袱。”穆勉之果断地决定。 临近午饭时分,花官毛芋头把拜码头的“川片子”领到东华园楼上。这里也的确是拜码头清袍袱的隐秘处。澡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都可以来。而且澡堂还是个最平等的地方,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你进来,一律赤条条,泡在水气蒸腾的池子里,都只能露出分不清贵贱的嘴脸。有这种环境掩护,东华园二楼还有什么事不能办? 这里毕竟不是香堂,所以,一应香案及香蜡纸烛一类的陈设物件都不齐全。穆勉之干脆不管这些细文缛节,八仙桌当香案,穆勉之居中,毛玉堂和专司清袍袱的副管事孙厚志各坐两边。 孙厚志原是牛皮巷的小混混。他至今不晓得哪个是他的爹。只是听街坊说,他爹是个收猪毛的,吃鸦片吃得连人都不见了踪影。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找丈夫,丈夫没有找到,在牛皮巷的麻石路面上生下了孙厚志。娘躺在猩红冰凉的麻石路上再也没有起来过。孙厚志由奶奶东家讨一口,西家求一把,把饭、油饺、饼子放在瘪瘪的嘴里磨碎,把孙厚志喂到四岁,终于熬不过岁月的重压,脚一蹬,死了。适逢穆勉之的族叔从武昌到汉口发展铺面,在牛皮巷附近开一家布铺,族叔是个良善之人,经街坊促劝,就收养了孙厚志。小时侯,穆老爷子惜其父不争气,怜其祖母、母亲的妇德,为小家伙取命厚志,姓穆。长到十岁上,让他复归姓孙,也显出穆老爷子为人的厚道。照说,穆家待孙厚志不薄,衣食无虞。无奈孙厚志先天不足,生下来不足四斤,始终长不出肉来,尖嘴猴腮的,总像个没有吃饱的样子。隔壁左右街坊撩他,叫他孙猴子,他也不恼。穆家老爷子有时也笑,说这伢一点也不为我装面子,硬是个属螃蟹的,肉都长到骨头里头去了。孙厚志也只是嘿嘿的笑。孙厚志诸般都好,就一样让穆老爷子见了不舒服。他特喜欢和穆勉之泡在一起。穆老爷子虽然疼爱穆勉之,一是看他一貌堂堂,还是个读了几天书的人;二是看他寡母守节不易,但对他浮浪放荡三瓦两舍惹事生非的性子既看不惯又奈何不得。孙厚志这伢莫看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做事实在机灵,记性又好,待人实在,上是上下是下很有礼数,也从不见他做出格的事。 “要是不跟勉之搅在一起,这伢还兴许成得了人。这样就完了。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这伢丢了!”穆老爷子时常慨叹。 见穆勉之三个坐好了,来这里拜码头的张全生从旁边的一张条凳上站起来,两手拇指向上直伸,食指弯曲,另外三个手指伸直,然后把两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向上坐的三个人行礼。这两手的动作有讲究,叫做“三把半香”。 毛芋头和孙猴子也站起身,右手握成个拳头,左手呈“三把半香”状放在右臂上,右腿跨前一步弯曲,左腿向后伸直,呈前弓后箭,然后手臂三起三落。这是回礼,叫“凤凰三点头”。这二人坐下后,穆勉之才站起来。他把左右手都做成“三把半香”的样子,掌心向上,分别放在左右的“腰际”穴前。穆勉之的这套动作也有个讲究,叫做“怀中抱月”,是帮中管事这一特殊身分的大礼。见面礼行过,已知双方都是帮中人了,就开始清袍袱、盘根底了。 洪门开山,以字号作为团体的区别和代号。这些字号分为内十个字、外八个字和五堂字号…… 内十个字: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其中“德”字号为低辈组织,不能与其它字号并行)。 外八个字:孝娣忠信礼义廉耻。 五堂字号:仁义礼智信(其中“义”字堂号就是德字号)。 洪门的每个山堂内部,级别分明,纪律严肃,对首领是绝对的服从和尊重,但之间又是以兄弟相称、和睦相处。洪门的各山堂之间,没有上下从属关系,都是单独成立,各自为政,仅有友谊的纽带关系。这样外地的会中兄弟来到一个“码头”,必须要拜码头,接纳时的盘根问底就很有必要了。 “请问,有站无站?”孙猴子与张全生之间开始了清袍袱的问答。 “有站。” “站东站西?” “站西。” “水旱二字站哪个字?” “站水字。当年关帝擒庞德。” “站文站武?” “站文。” “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十字站哪个?” “站威字。” “孝娣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站哪个?” “站耻字。” “有爱无爱?” “蒙您哥的雅爱。” 这一问一答,盘出这张全生从四川水路来,在内十字的字号中属威字号,外八字里第八位耻,按字号分工,耻字是幺满,又称老幺。也就是说,张全生是威字号里的老幺。 洪门既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必然会遭到朝廷的追捕、通缉,因此分散活动,各自为政实在是化整为零便于隐蔽保存力量的办法。也唯其这样,之间的联系就不得不有一套严密、隐晦、繁琐的仪式、手续,也是不得不如此。 “请问阁下,什么为光,什么为棍?什么为江,什么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大石头,石头上面几个眼?哪个眼内出犀牛?何人放,何人收?何人造下铁龙头?何人酒醉长街走,撞倒何人几层楼?打破几千几百琉璃瓦、撞倒几十几根金柱头?何人随口高声骂?何人与他作对头?何人背榜桥上走?何人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小弟弯腰来领凭,说不清来道不明,阁下光棍玩不成。” 孙猴子的确伶牙利齿,嘟嘟噜噜,一口气把盘光棍根底的辞儿说了出来。 帮会兄弟走江湖,称为“玩光棍”,这是极体面极自豪极荣耀的称谓。在山堂里,如果说某人是条光棍,那是表扬,是赞美。“十年考得到状元,十年混不成光棍”,想混成个像样的光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仁兄不必把弟盘,细听余下说分明。虽然记得三两句,不周不全请海涵。日光为光,一木为棍,耳目为江,口吐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好石头,石头上面三个眼,当中眼内出犀牛。秦王放,楚王收。老君造下铁龙头。杨戬酒醉长街走,撞倒王母娘娘九层楼,打破三千六百琉璃瓦,撞倒七十二根金柱头。王母娘娘随口高声骂,齐天大圣作对头。子牙背榜桥上走,猿猴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若还不是再领凭。” 张全生也不愧是个老幺。在洪门中,老幺一般是执掌刑罚的,也掌印信,所以也叫“执法幺大”、“铜印”,是帮内极受重用的角色,也一定是极精明的人物,否则不能充此重任。听张全生答完盘光棍的条令,穆勉之和毛芋头微微地笑了。只有孙猴子没有笑。穆勉之和毛玉堂都由答光棍条令的“齐天大圣作对头”、“猿猴桥下翻筋斗”想到孙厚志的绰号孙猴子,而孙厚志本人,帮内兄弟或熟人邻里街坊,喊他孙猴子,他高兴,如是生人,要这样喊他,当然就被视为嘲弄或戏谑。 “金码头,银码头,来到你老哥的贵市大码头。久闻你老哥有仁有义,有才有志,在此扯旗挂帅,山青水秀,聚集英雄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兄弟特来与你老哥随班护卫。初来贵市大码头,理当先用草字单片,到你老哥的大衙门,三十六衙门,七十二辕门,投报挂号。金帐银帐,黄罗宝帐,中军宝帐,红罗宝帐,莲花宝帐,今日到你老哥的龙虎宝帐,请安道喜。兄弟交接不到,礼仪不周,瓶子不满,钳子不快,衣帽不整,过门不清,长腿不到,短腿不齐,跑腿不称。所有金堂银堂,位主盟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哥子,上下满园的兄弟,兄弟暂时请安不到,还托三位兄长先代为致候、请安。金字旗,银字旗,请你老哥打个好字旗,金吩银咐,请你老哥出个满堂好上咐!” 张全生说完一套拜码头的交接套话,两拳相对,举与眉齐,行了个洪门兄弟已经相认后的“歪歪礼”。洪门的这种礼节,又叫“拉拐子”,也叫“丢歪子”,只有同门相认了,才行这样的礼。张全生这是先入为主的作法。盘光棍后,没有听到孙厚志提出什么异议,他就急于进入只有承认是同门兄弟之后才开始的客套。 “好说,好说。不知你老哥大驾来到,兄弟未曾收拾安排,未曾接驾休见怪。你老哥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胜过瓦岗寨,交结胜过及时雨,斗经上过斗法台,好比千年开花,万年结果的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早知你老哥大驾到,应当铺三十里地毯,结四十里彩虹,五里摆茶亭,十里摆香案,派遣三十六大满,七十二小满,摆对迎你老哥,我兄弟少礼,还请你老哥海涵海涵。” 听了一番对答,孙厚志也看出张全生是个老江湖了,就与穆勉之对视一眼,作了认可。 拜码头的事不是天天有的,所以,洪门各寨所,都看得很重。即使是在简陋的地方举行仪式,这一番繁琐空洞无聊的对答,既是显示副管事口才的机会,也是必不可少的手续。这一套对答,实际内容并不多,大都是客气话。只不过这些客气话在帮会山堂的交往中很重要,是最能看出一个山堂水平的,所以,明知是虚套子,也必须走完过场,而且必须很严肃很庄重地走完这个过场。这正如鸭子会在水里游,鸡不会在水里游,这之间的区别,除去本性等等很多很多原因之外,其中重要的一条是,鸭子下水之前必须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用它的扁嘴在自己的屁股上揩油,然后把这油通过扁嘴抹到全身的羽毛上。鸭子的这套把戏做得很认真,很不厌其烦,因为它们深知,不履行这套手续,它们就将和鸡一样,只能在岸上,不能下水——而鸭子在岸上生活,是很吃力的。 穆勉之、毛玉堂、孙厚志这几只鸭子,看看“油”抹得差不多了,是该下水觅食的时侯了,就开始打探张全生此行的目的:大>老远的从重庆到汉口,总不能只是为说一套拜码头的客气话就完事吧? “兄弟远来,想必也累了,楼下也方便,是不是闹一趟海?再上来吸玉子、收粉子?”孙厚志这句话是说,请张全生先到楼下洗个澡,再上来喝酒、吃饭。 张全生知道“盘海底”已经结束,也就完全放松了。他又行了个“歪歪礼”,说道:“老哥子莫客气,英雄自有英雄爱,豪杰自有豪杰亲,江山是打出来的,朋友是交出来的。兄弟到贵市大码头,是想做点‘鸾窑’的生意,在老哥子龙虎旗下讨碗饭吃。” “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对识是一家,不对识是两家。”穆勉之听明白对方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个赌场,略一沉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都是同门兄弟伙,不说两家话。‘鸾窑’的生意单做怕是于法有碍,老哥是否还有些别的生意装装门面。再则,既是在这个码头发财,凡事多商量的好。” 穆勉之的话软中有硬,既给了面子,又留下些“签子”,那分明是警告对方,搞碗饭吃可以,发财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我的地盘里,凡事要请示,要利益均沾。否则,一味不要命地用手当耙子搞钱,只怕要戳到签子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是玩光棍的,清水混水趟得多了,哪有不明白的?张全生已经在心里掂出穆勉之一伙的分量了。 第五章 1906年——吴秀秀 刘宗祥 汉口同知黄炳德告诉冯子高,由于他的力荐力争,张中堂恩准了后湖围堤由刘宗祥的填土公司承包,并说,后湖官地出让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有待“磋商”。 “磋个么事商噢,只怕是火候冇到,猪头还冇烂咧!”秀秀早就从几个人的议论中知道黄炳德贪婪..成性,典型的黑眼睛珠子见不得白银子的德行,一听黄炳德的话中有话,就一句话揭了老底。冯子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一眼有对她能洞悉人心聪慧的赞许,也有对她说话过于直白有失女孩儿含蓄的担忧。冯子高很明显地知道刘宗祥对秀秀的感情,也知道他们之间总有一天会发生点什么,也完全可以预见凭秀秀的天份和刘宗祥对她的倚重,以后肯定会有一番作为。或许是太留恋“美人店”的姑娘那一段恋情罢,冯子高眼中的女孩儿总是以他的前妻为标准的:美丽,聪慧,温婉,柔顺而善解人意…… “冯先生,我说错了您家莫见疑,我也是忍不住岔了一句嘴,不作数的。”秀秀是极尊重冯子高的,特别敬服他的渊博学问和温文尔雅的长者风范。 “秀秀姑娘你冇说错哟,是那么回事咧。只是事情要办成,还得搬着别人的脑壳摇唦。古人云,如欲取之,必先与之。看刘老板的意思罢。”冯子高的确欣赏秀秀能从一个眼神里看透别人内心的灵慧。 已经是三伏了,正是汉口炎焰嚣张的季节。刮了一天的南风,现在有些气馁了,风小得几乎感觉不到了。太阳刚刚坠到汉水旁边的龟山顶上,风就彻底停了。汉口的热天就是这种让人受不了的味道,白天拼命刮南风,把热浪搅得滚滚沸沸,到太阳公公烧得自己也累了吧,汉口人正需要点风吹一吹,可风婆婆却把风口袋紧紧地扎起来,满世界纹丝不动。这时的汉口,就像个大蒸笼,灶里的明火是熄了,可蒸笼盖老是不揭开,那种闷热,就像配合着灶膛里的余烬焖烘得人始终不干汗。刘宗祥还是那一身白绸衫裤,背对着冯子高和秀秀,站在他书房的落地窗前。那个兼作厨师下手的老头子,拎一把喷壶在浇花。月季和枸杞都是不怕晒的,但也架不住三伏太阳的炙烤,蔫蔫的枝叶都耷拉着,没有一丁点精神。那红的、白的、黄的月季花,像是假的一般,经水一浇,颜色就鲜活起来了。法租界外的巷子里乘凉的竹床挤密挨密的。各种扇子拍出各种声响。那闷声,是新蒲扇,用布包了边;那碎声,是扇叶子都拶开了的破扇子发出来的。三条汉子围着张竹床,以竹床当桌喝得正酣。也就是枯黄豆、夹生萝卜丝一类的东西,居然你敬我还地喝得兴味盎然。两个老头子一人一头,坐在竹床上下像棋。一个可能下了一招得意的着眼,盯一眼对手,夸张地作出悠闲的姿态,去欣赏旁边那三条汉子的豪饮。另一老头呆呆地盯着棋盘,一手撑着竹床,一手急骤地用扇子拍自己腿,像腿上有一只总也赶不走的大蚊子,只是好多下都没有拍到腿上,只是把竹床打得啪啪响。 升斗小民,竟比我这洋行买办还要乐三分!看来这个乐字,真还像是长了脚样的,到处跑,你要捉它还不一定捉得住,你不注意它,它倒很可能自己跑来了。刘宗祥听到了秀秀和冯子高的对话,只不过他现在脑子里不是想的筑堤买地皮,是对照小巷子里的市民乐而伤感刘公馆的冷清。太太和丫环一起回娘家去了,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虽然长期分居,总还在面子上维持着家的样子,这人一走,家就不像个家,而只能叫屋了。 见刘宗祥那么专注地看着窗外,冯子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景致,也踱到窗前。“哦,好一幅市井自乐图咧!”冯子高与刘宗祥的心情不同,他想把刘宗祥从遐想中拉出来。“刘老板,您家还记得孟浩然这首诗么: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舍,青山郭外斜。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汉口的伏天,热是热了些,然无有此热,即无此漫世界竹床铺地的奇观,亦无此露天饮酒对枰的市井之乐。刘先生,此市井之乐可否与您家柏泉家乡的农家之乐媲美?我想,环境固是有异,无羁无绊的散淡闲适之乐,可能是一样的罢。” “先生所言极是。方才我也正在想,这快乐二字,似并不与金钱富贵四字相伴随。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有义而富且贵,又当如何咧?就不是浮云了么?这么一想,人如问我,你刘宗祥买了那么多的地,还要不停地买,这是为么事咧?死后一口棺材,能占得多大一块地咧?噢,真是不能多想!”刘宗祥这话,不像是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口里说出来的,也不像是一贯雄心勃勃、义无反顾做大生意的大地皮商、大洋行买办的话。秀秀坐着没有动。她对刘宗祥与冯子高之间的对话,不是都能消化得了,但意思还是清楚的。这两个男人没有谈生意,而是在谈什么有的人没有钱反倒活得快活,而有的人有钱反倒不快活。刘宗祥是有钱的,却在谈什么死呀棺材呀这些丧气的话,可见他觉得自己是有钱却又不快活的人。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听说太太是大家闺秀,人蛮能干漂亮又知书达理的……秀秀忽然想到刘宗祥对她的百般爱护照顾,顿时无端心烦意乱起来。 女佣人轻手轻脚地上来了,问是不是可以开饭了,是在书房吃还是在楼下饭厅吃。 “好吧,好吧,就在楼下饭厅吃吧。”刚说完,又改了主意,“算了,把桌子摆到花园草坪上去吃!”说完,又回过头,征求意见地朝冯子高和秀秀望了望。 “好,好咧,老板是有意让我们在汉口的洋租界里头,领略孟老夫子那‘开园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境呢!秀秀,你说咧?” “冯先生,您家掉文的话莫对我说,我哪有个么文墨底子唦?跟您家学了才几天呀,哪里能上正席唦?” “哪个说的呀?只有狗肉才不能上正席,你是我冯某人的嫡传弟子,岂有上不了正席的理?”冯子高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也就是这两年,秀秀已经能通读 href='436/im'>《百家姓》、《千字文》,且能啃啃巴巴地读一些“子曰诗云”之类的东西。冯子高给了她一本手抄的《唐诗三百首》,她平时就揣在身上,无事就拿出来读。一次,被黄炳德看见了,一来是喜欢冯子高的字,二来是看书捧在秀秀手里,离少女的乳胸那么的近,一时想入非非地晕糊了,竟不顾身分伸手就去拿。秀秀对黄炳德印像极坏。在她眼里,黄炳德虽然是个不小的官,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却轻薄得像街巷里的小混混,看女人从来都斜着眼珠子,说的话恶心死了的。有了这样的印像,在有黄炳德在跟前的时侯,秀秀就保持着少女特有的警惕。所以,不待黄炳德的手伸直,她已经风飘柳絮地躲开了。为了掩盖黄炳德的窘态,在场的冯子高违心地答应再抄一本给他,才免了尴尬。 “冯先生,您家的女弟子勤苦得很咧!”刘宗祥随口赞了一句,马上就转了话题。“跟秀秀想的不同,黄同知如果不要钱,那倒不好办了。我只有钱。他要钱,我就好办了。秀秀你说咧?这就好比呀,一只猫既不捉老鼠又不吃你给它的鱼,你说这是么猫咧?这样的一只猫瞪着眼珠子瞄着你,你怕不怕?你睡不睡得着?只要这只猫肯捉老鼠,白天睡点懒觉,偶尔到你碗里要点鱼吃,我看还是只好猫。给点鱼它吃,划得来。” “道理是这个样子,就是……”秀秀很想说,黄炳德是只馋猫坏猫,不是只好猫。又不晓得怎么说清楚。 秀秀心里很矛盾。 刘宗祥请她留在刘公馆过夜后,就送冯子高去了。冯子高明天还要到同知衙门去,给黄炳德“下点饵”。秀秀自己也想在这里过夜。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以前,刘宗祥从来不在刘公馆议事,尽管这里离他办事的洋行很近,而且,他也大多在刘园过夜。当然,她也知道,他有时也到那种脏地方去。不知最近他又到那个紫什么苑去过没有? 一想起紫竹苑,秀秀心里就不自在。刘宗祥为什么非要到那种地方去呢?放着这么气派的公馆房子,听说还有漂亮的太太,却硬要往那些烂女人的地方钻!唉,男人哪!想到自己差一点成了那种脏地方的烂女人,她不由一阵后怕。 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豪华的地方住过。刘园也很气派,重檐飞角,雕梁画栋。不过,秀秀住在刘园,更多的体会是和乡下差不多。树呀,花呀,草呀,水塘呀,房子成了这些乡里景致的点缀品。这刘公馆修得真新样,有点像柏泉乡下那个法国老神父住的洋教堂,只不过洋教堂是尖顶,这里是八字披肩屋顶。红砖墙,白灰嵌缝。秀秀试着用指甲抠了抠那墙缝,硬得很。刘宗祥说那东西叫洋灰。灰也是洋人的好,窗子跟门差不多一样高。还有墙炉,对,刘宗祥说叫壁炉,是冬天烘火用的。柏泉乡下冷天只有烘笼,黑陶做的,上头有个提把。烘笼里装上粗谷糠,灶里烧剩下的还在发红的余烬,撮一点盖在粗谷慷上头,就是烤火的设备了。就是这简易的取暖的物件,也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就是有钱买烘笼,也难得有闲去烘。柏泉冬天的农家,不是编织芦席,就是编织稻草垫子。这些东西,往往是农家一个冬天的油盐钱的来源咧!也不知道这炉子是怎么个烧法?听说是烧这种木头棍子,我的个天哪,这可是些好木料咧! 秀秀洗了澡,女佣引她上楼,按刘宗祥的意思,把她安排在刘宗祥的房里睡,他自己在书房里睡。刘宗祥在书房里睡的话,女佣没有说,秀秀也就不知道。她以为,刘宗祥就在它太太房里睡。到底是喝了洋墨水的,睡觉都跟人家不同,夫妻还要分房睡。刚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伢,不由一阵脸发烧。 这是一张很大的床,铺一张苏州软凉席,镂空的藤皮枕头。不知刘宗祥回来没有,秀秀插上门,感到有些热,又打开。似又觉得不妥,复又关上。也不知是热还是折腾的,秀秀出了一身的汗。身在客中,不如在家或刘园那熟悉的环境方便,比如再洗个澡?秀秀脱下长裤、长袖衫,躺在床上。困意涌上来,心也就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秀秀忽然发现,她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上。一边是淼淼的水,一边是密密的苇。淼淼的水,鳞波偶尔一闪,无月,是天上的星光映出的吧?密密的苇林静静的,时有噗噗声发出,像是野鸭或雁站着睡,把腿睡麻了,换个姿势,伸伸懒腰吧?走呵走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好久,她急切切地盼望能快些走到尽头。忽然,她的前方亮了。不是那种辉煌的亮、刺眼的亮、热辣辣的亮,而是那种清冷的光,清冷的亮,像天上的月,不,像天上的月映在水中的那种欲有还无的亮。一点也不刺眼,一点也不眩目。惟其清冷,所以恬静,惟其恬静,所以温暖。世上的物事真怪哦,清冷的光怎么看着看着就热了呢?这漆黑漆黑的孤旅里,有这一点星光作伴,也就够了。秀秀想伸手捧住这一团清冷的光,但手脚不听使唤,而这团光总在前面不即不离的伸手可及处,你走它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笆篓……” 秀秀忽然发现她是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苇塘边走。那白光落到水里去了,原来真的是水中的月!她不由唱起了熟悉的歌。忽然,水中的月又跳了出来,在她面前晃动。她继续唱,唱到得意了,白光蹦蹦跳跳的,像是在逗她。她笑起来。 她醒了,是笑醒的。 她发现一团白光就在床沿,一动也不动。她再眨眨眼,看清这是白衫白裤的刘宗祥。 “宗祥哥?”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涩涩的。 “来,喝口凉茶。”刘宗祥手上还端着一个茶杯,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么事这样好笑,都笑醒了?” 欠起身喝了几口凉茶,秀秀要起来,又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短裤、小背心。不知刘宗祥在跟前坐了多久? “莫起来,就这样我们说说话。”刘宗祥的声音轻得像春风中飘起的一片羽毛,他撒开手中的折扇,给她扇几下,又摸摸她的额,凉凉的,一层汗渍。秀秀想抓住这片飘飞的羽毛,结果抓住了他抚摸她的手。她把这只手放在她圆嘟嘟的小嘴上,用肉孜孜的圆唇轻轻地摩挲。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样好?”她仿佛听到浓重的黑暗中传来他人的呓语,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秀秀感到这只手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僵硬潮湿且抖抖索索的。她也抖索起来。抖索着把这只手放到自己隆起的乳胸上。一触到她的胸,僵硬抖索的手如惊雷后的又一道闪电,划空而起,异样地敏捷矫健。这只得到鼓励的手,蓦然表现出对覆在乳胸上短衫的急切仇恨,而另一只手,则视那条短裤为天下第一赘物…… 秀秀听到自己正伴随着自己的灵魂在忘情地呼喊:秀秀噢,秀秀! 混沌了,一切都混沌了。这是期待中的混沌,是一种彻底没有聪慧和清醒的混沌。秀秀分明听到了自己和自己心灵的呼喊。但要从这混沌中暂时游离出来,搜寻这震聋发聩又阒寂无根的呼喊,却又太难太难…… 一轮疲惫的太阳,轰轰烈烈地跃进一垛绵软的云絮里,仿佛一只滚烫的烙铁,熨烫一件潮润的新衣,新衣滋滋作响,发出痛苦欢快的呻吟,云絮沸腾了,镶出五彩斑斓的霞。终于,太阳被绵软的云絮冷却了,一弯残月试探着从云隙中露出清秀的脸,从清冷的虚空俯瞰这潮涨潮落的疯狂世界:潮涨了,惊涛堆雪,大海蹂躏柔弱的海藻,蹂躏着礁石,蹂躏着沙滩;潮退了,大海恋恋地吻着沙滩,吻着礁石,恋恋地抚着密密的海藻林…… “秀秀,秀秀!” “……” “秀秀,疼啵?” “……” “是我不好,怪我……” 刘宗祥伸过手去,抚到一手的泪。 “怪我不好,怪我。” 男人的对女人的那一分自责,是在偶然发生却必然会发生的事件之后,而且,这分自责之意,不会维持太久。 秀秀默默地偎上来,紧紧地箍住刘宗祥,那圆嘟嘟的唇,从他额头,一口一口地,往下吻,像一只馋嘴的知更鸟,收获着起伏的丘陵、展坦的大平原、诡异的荆棘林…… “宗祥哥……” “刚才我死了。” “……” “让我再死一回哦,让我死噢!” 秀秀在泪水和汗水的浸泡中如梦呓般地呢喃,如九重天外飘渺无迹的风,推拥着潮润润的浓云,积蓄着闪电和雷鸣…… “宗祥哥,要不要我……” “要要要,要你要你要你我的好妹子!” “宗祥哥,我好不好?” “好,好好……” “宗祥哥,我么样好……” “好,好……” “秀秀,跟你讲个洋故事,好不好?” 一块新耘过的处女地,被春雨浸泡得酥软了,春阳又暖暖地烘着,自有一种惬意的懒怠。 “一天,上帝在天使的陪同下,深夜巡视人间。当然,他们不是走路,也不是坐黄包车,而是和中国的神一样,驾着云在天上走的。兴许也是个大热天,地上也像我们汉口一样的热。那上帝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做一件事,就问天使,这些人在做么事?天使常常来往于人间天上,人间的事情晓得多些,上帝连这种事都不晓得,天使又不好解释,就随口说,他们在造人。上帝一听,感动得不得了,叹,人真辛苦哦,白天忙吃饭,晚上还要忙造人……” “这是你瞎编的流故事,你坏……” “这是洋人讲的……” “宗祥哥,我们要是造出个人来咧,你喜欢不喜欢?” “姑娘伢,莫问这话……” “宗祥哥,你装苕咧,我还是个姑娘伢么!你装马虎咧,想哄我。你不要,我要,我一个人把他养大……” “哪个他呀?伢在哪里呀?苕丫头,说梦话吧?” “在这里唦,在这里唦,你摸唦……” “陆先生哪,陆六兄弟……”赵吉夫把竹跳板踩得撕心裂肺一阵乱响。 “喊么事啊?大清早的,鬼叫鬼叫的!叫魂哪?” 张腊狗的“帮口”的“生意”总是在江上,所以,就在码头上设了条趸船,既作幌子也为“生意”提供方便,这趸船也就由“十兄弟”轮流值班。陆疤子与张腊狗最贴心,本可不来或少来值班,但陆疤子喜欢钻花柳巷,为避自己堂客耳目,值班竟不嫌多,往往主动顶替其他弟兄。久而久之,这趸船值班,倒像成了陆疤子的“专利”。陆疤子在“十兄弟”中排行老六,赵吉夫这样喊他,含着承认“十兄弟”在这一带势力的意思。陆疤子也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陆六,六六大顺啊!当然,陆疤子更喜欢别人直呼他为疤子。他从来不讳“疤”,倒是从来就以疤而自豪的。只有一桩,陆疤子特别不喜欢别人吵醒他的瞌睡,即使睡到太阳晒破屁股,别人叫醒他,他都会不耐烦。 “是赵老板哪?”陆疤子的弯茄子脸想憋出一点笑意来,但没有成功。那道长疤毛毛虫样地被扯得在脸上蠕动了几下,又复归原位。他朝赵吉夫打了个招呼,朝岸上瞄了瞄。趸船的下水方向有三个女人在洗衣服。水涨船高,跳板几乎就搭在堤顶上,洗衣妇离趸船也就一条跳板。陆疤子照例掏出屙尿的家什,对着洗衣妇,哗哗地屙那泡憋了一夜的宿尿。偏南风很劲,把腥臊的尿撕扯成一团臊雾,罩向那三个洗衣妇。三个女人一起抬头,一个赶快又把头低下,一个嘀咕了一句“短寿的”也把头低下了。只有一个不低头,斜斜地瞟着陆疤子,满脸的不屑…… “短命鬼!骚不过啊!么样不得了的东西唦?动不动就拿出来现众!老娘见得多啦!也不晓得丑卖几多钱一斤!有娘养无娘教的杂种!要晓得如今变得这坏,还不如当年把你个杂种丢到尿桶里,淹死你!” 夹七夹八,油盐酱醋有滋有味的一顿臭骂,把个陆疤子骂得痴眉呆眼的,像三九天对着北风打哈欠,呛得他半天吐不出气来。这一长串汉骂,听得另外两个洗衣妇红着脸偷偷地笑;听得赵吉夫如堕五里雾中:陆疤子这样的恶人,有人敢一板一眼地骂,竟然被骂得不敢还口——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哦! 这个女人绝对有资格骂陆疤子,而且陆疤子绝对不敢还口。她是张腊狗的娘,也是当年陆疤子的接生婆。张腊狗的娘是苗家码头一带口碑很好的女人。早年穷,丈夫死得早,先讨饭,后来又做点在卖鱼的摊子旁卖生姜、小葱一类的小生意,苦苦巴巴地把儿子抚大。她和街坊邻舍的关系都不错。后来儿子张腊狗浪荡得有了名头,她反而更谦和了。她厌恶儿子的行径,却又无能为力。她内心不安,所以宁可独居,也不肯和儿子住在一起。张腊狗为娘雇了女佣,她却坚持自己洗衣做饭。尽管张腊狗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不在街坊邻里附近闹事——话又说回来,这附近都是穷家小户,老鼠尾巴上的疱,能挤出多少脓来呢?所以,在街坊眼里,虽然不清楚张腊狗做的什么生意,却也无很多的恶感。再说,人家有钱,就是有本事!也有邻里一时拮据犯难,不好朝张腊狗开口,就常到他老娘处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家常,在家常话里透出点求接济的意思来。张腊狗的娘是个敏感人,只要听出人家有求告的意思,总是多多少少大帮小助一点。至于借个碗拿个碟一升米二两油的,从不要人家还。 陆疤子的娘生下陆疤子不几天,就的“产褥风”死了。张腊狗的娘觉得是自己接生冇弄好,总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加上张腊狗同陆疤子自幼要好,她夜一向对陆疤子很怜惜。这样的老人,又是帮内大哥的亲娘,骂一顿,陆疤子还不像阴间的鬼见了太阳,躲都来不及,哪里敢还嘴! “干娘呃……您家……”陆疤子想说点什么,遮掩尴尬。老子今天起早了,硬是碰到鬼了!他抬头看看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陆疤子心里恶狠狠地骂。 昨天晚上他到花楼街一家叫“博艺轩”的“鸾窑”里赌了几把,输得一塌糊涂。“都说赌场背时,就要走桃花运,未必老子一头都冇得?”陆疤子一边跟张腊狗的老娘嘻皮笑脸,一边在心里转圈子。 “你个杂种莫喊我,赶快把你那张臭嘴夹紧滚远些!”张腊狗的老娘还在骂,只不过骂的成分渐少,长者对下辈恨铁不成钢的爱嗔成份渐多。“呃,回来!个砍脑壳短寿的杂种,我问你哟,腊狗那杂种这几天在做么事咧?碰到他跟他说,屋漏了,叫他回来把瓦检一下。” “好,您家,好!”听到后头几句骂,陆疤子比早晨起来捡到狗头金还喜欢些。“我给他说,好!干娘呃,不如我给您家把瓦检一下算了咧!”陆疤子还要说,但张腊狗的娘已经不想听,开始朝坡上走了。陆疤子才回头向赵吉夫打招呼…… “赵老板,您家有么急事唦?堤上的事都盘顺了,不必我每天去,您家莫像催命鬼样地紧催!” 自后湖筑堤工程开始之后,刘宗祥就督得很紧。他不能不督得紧些。整个堤务,张之洞张中堂批准的总预算是80万,官家出资30万,刘宗祥独捐50万。官家的30万是皇上的银子,不从张大人腰包里出,而且,张大人还在不停地向商家劝捐。越捐得多,他张大人从30万中结余扣回去的就越多。“我刘宗祥的银子也是白晃晃的银子唦!早一天完工,就少花好多银子咧!”刘宗祥在心里算的这笔账,是很简单的加减法。在算这笔简单账的同时,他几次催赵吉夫赶快操办征买后湖官地的事。 “一定要抢在今年退水之前办完。不然,堤修起来了,水凼都变成了水田,价钱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多少,你老赵心里肯定有个谱!价钱一涨一跌,这中间的一赚一折,出入就不是翻一个跟头的码子了!”刘宗祥还从来没有用这种教训的口气对赵吉夫说过话。就在赵吉夫私下以祥记商行的名义购买一江春茶楼直至事发,刘宗祥也没有这么急过。本来,后湖购地的事是让秀秀操办的,自从那一夜缱绻,他又改变了主意。这里头固然有几分儿女情长的成份,但更多地是为秀秀今后着想。这一点,是任何人,包括秀秀,也是猜不透的。 “官地还好办些,同知黄大人已恩准购买官地的丈量办法。可购买民地就会碰到麻烦,赵老板您家要多费心了。”刘宗祥的口气像是商量,是拜托,但赵吉夫明白,真正的老板是刘宗祥,他赵吉夫充其量是个二老板。如果自己把自己当老板,那是自己呵痒自己笑。 看老板督得这么紧,赵吉夫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大早就来找陆疤子。 “陆六兄弟,我不是来催您家上堤的。您家莫会错了,我是来跟您家说,这几天您家就不要到堤上去了,我这个老哥想拜托您家一桩事。”赵吉夫跟陆疤子往趸船舱里走,陡然想起舱里的龌龊味,就停住了脚,顺手拉了陆疤子一把,两人就站在趸船靠武昌的一侧。 “么事唦?您家杀人放火的事,千万莫找我,我做不到,也冇得那个胆子去做。我陆疤子生相是恶得一点,心肠还是蛮好的,您家说是不是哦?” “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疤子兄弟是个厚道人。”看看疤子的脸色,赵吉夫想搞清楚这样说是不是搔到了痒处。可是,他只看到陆疤子脸上那条长长的褐色长疤毛毛虫样地动了动。 “算了,您家,莫给我戴高帽子,也莫往我脸上贴金。我晓得,我这张脸,随您家么样贴金,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您家丑话说在前头,不管叫我做么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脱了裤子放屁的话就免了。” 天刚有点麻缝亮,陆疤子就上堤了。 这对他来说,自然是破天荒的事。如果没有赵吉夫许诺的“一分钱一分货”,要想他这么早从床上爬起来,阎王老子都做不到。他站的位置是后湖长堤的中间一段。面朝汉口内城方向望,视线似被一层淡蓝色的薄纱隔着。已经被堤基圈进去的这一半后湖,仍然是这里一个墩、那里一个墩。墩上柳树拂风,遮着墩上的茅草棚子。后湖每一个高出水面的墩,就是湖区的一处景。这些墩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可住上百户人家,有买有卖俨然村落街市。有的只住一两户人家。有的墩是水涨无人,水退才有人上墩种地。也许这些住人的土墩,开始是某县的某人或某几个人住上去,后来与家乡人声气相通,呼朋引类,来墩上居住的某县某姓的人逐渐多起来,而这些墩也就因居者的籍贯或姓氏取名了:天门墩,鄂城墩,王家墩,陈家墩…… 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办事,对陆疤子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晚上是他的黄金时间,黄金时间的主要节目是赌和嫖,当然也喝酒,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仍然是赌和嫖两样。这两样都需要钱,总不能老去偷去抢吧!当然偷和抢也是他进钱的方法。他的拐子大哥张腊狗说了,现在是他们兄弟伙干大事的时侯了,那些偷鸡摸狗明目张胆犯众怒的事,就莫做了,要做就做些既来钱又省力气又有面子的事,比如为筑后湖堤做监工的事,就可以多做。可陆疤子觉得做这事蛮吃亏,一点也不省力气,起码要起早床。虽然他本人并不怎么起早床,而是叫手下的小虾子兄弟起早床监工,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昨晚他实在太累。昨晚赌输之后,他突然想应该找个地方冲冲背时的晦气,就到紫竹苑玩了一趟。他之所以要到紫竹苑去玩,是他记起了他和张腊狗曾经往里头送过一个姑娘伢。那天月黑风高,这贩人口的“渣子活”做得蛮顺手。那个姑娘伢蛮有味的。要不是大哥不准搞,他疤子早下手了。可在紫竹苑陆疤子没有见到那个姑娘伢,他不甘心,问鸨妈。鸨妈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的院子只收湖南妹子,绝不会收本地姑娘99lib.。陆疤子以为鸨妈没有认出他来,也就算了。可是在婊子床上出了一身臭汗之后,陆疤子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婊子枕头底下,才晓得那姑娘伢被大买办刘宗祥领走了。陆疤子又摸出一张银票,往婊子的裆里一夹,问,刘宗祥喜欢跟哪个婊子睡。婊子告诉他,刘老板喜欢跟陶苏睡,每次来都在陶苏房里不出来,好像陶苏的香些样的! “也是的,老子真还不信那个邪!”陆疤子两腿一叉,把短裤头往上一笼,就去找鸨妈“翻台子”,点名要睡陶苏。 “您家真好精神哪,这晚了还……” “么样唦?未必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老子有冇得精神是老子自己的事!” 陆疤子是个犟种。要谈怕人,他只怕他老婆,这种钻“窑子”的事,都要瞒着老婆。至于鸨妈这样跟他反着干,也是认出他这张疤子脸,就是那天晚上送“猪”来诈财的家伙,所以也就没有好气。哪知这反而跘动了陆疤子的犟筋。陆疤子是个越冷越打颤、越热越出汗的痞子,就爱和人搓反索子…… “听说你这里有个香香,叫么事桃酥骑马酥的,老子就要骑马酥!” 现在,陆疤子站在刘宗祥出钱修的堤上,一股简单的自豪感油然从丹田升起。堤虽然没有修完,有的地方才刚刚下好堤基,有的地方还只是挖了几锄头,但总的来说,已经可以看出大堤蜿蜿延延的雏形。可以想象,一旦全部完工,将是何等壮观!陆疤子没有这种心情,他只是感到他此刻就是踩在刘宗祥刘大老板的头上!就像昨晚他压在陶苏的身上,有一种压在刘宗祥老婆身上的感觉。一有了这种感觉,他就有了尿意。随手掏出家伙,可他憋了半天,只憋出几滴,这几滴还像辣椒水,疼得他直打颤。 “么样搞的咧?个狗日的!莫不是那个臭婊子对老子做了么手脚啵?个婊子,该不会把老子的本钱弄坏了吧!” “伙计,伙计!起来,起来敲钟唦!敲钟!听到冇?” 陆疤子疼得烦心,抖了十几下,总像屙不干净,又总屙不出来。他烦了,提着裤子,一脚踢开监工的窝棚,惊惊咋咋地吼。 敲钟,实际上是敲一截铁轨。铁轨两尺多长,是陆疤子从循礼门车站“拣”的,买钟的钱,他就不声不响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铁轨的工字槽里刚好有个铆螺丝的孔,用一截绳子一穿,往树上一挂,敲起来,铛铛铛的声音,在空旷的湖区荡出老远,俨然一口洪亮的“钟”。后来,堤修得差不多的时侯,这截铁轨就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拣”走了。50多年后,这里成立“人民公社”,那呼唤社员出工收工的钟,也是一截铁轨。据参加过当年后湖筑堤的故老辨认,这截铁轨就是陆疤子敲的那截铁轨。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却漫不经心钟一敲响,横七竖八一溜排躺在堤上的筑堤民工都醒了过来。他们揉揉惺忪发涩的眼睛,看看黑黢黢的天色,心里直嘀咕:咿?这么子早,把老子们叫起来做么事唦?做强盗?有的嘀咕了又躺下去。回笼觉是最甜的! “起来,起来!还睡个么事唦!个婊子养的,也不怕把脑壳睡瘪了!”陆疤子撅了根柳条,舞得呼呼响,口里不干不净地骂。 天热,民工们大都露宿,也有的搭个稻草披肩的棚子,也同睡在露天里差不多。蚊子多,蚊子大,“三个蚊子汆一碗汤”。这话虽然夸张,却可想见这一带的蚊子有多凶。除蚊子之外,还有那种像细芝麻粉子样的小蜢子,简直厚得撞脸!汗渍、太阳烤,蚊蜢叮咬,民工们身上不是疔疮成片,就是疹子疙瘩成堆。他们有的还没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中就是一阵乱抓乱抠。 “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唦!个把妈日的,睡不够!阎王让你们活在世上,未必就是叫你们来睡的?死了再睡唦,睡个够!”陆疤子一味骂骂咧咧地催。 太阳就要从遥远的湖荡边际露出脸来了,像个在湖水中潜了好久的健小伙,出水之前,搅出满湖金色的青春气息,抖落开满天湿漉漉的雾岚,给绿苍苍的芦荡洇上一层水淋淋新鲜的边;晨光艰难地穿过晓岚,成团成团的蚊蜢,与炊烟晨霭共舞。景像诡异而壮观。 钟声和陆疤子的吆喝声,终于把似醒非醒的人们赶起来了。他们在身上抠抠搔搔地走了几步,就站住把裤子一扯,干他们一天里的第一件事。一时间,哗哗的放水声,与尿骚气、湖荡的水腥气,一起在堤基上漾开来。 “哎呀呀,都吃了么骚东西哦,屙得这么样子臊!”陆疤子舞动着柳条子,激动地在一排屙尿的人墙中穿行。他脸上那条褐色长疤兴奋地蠕动,口里下意识地骂,眼睛细细地朝人裆里瞄,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屙尿。 “这个狗日的屙尿怎么像滴屋檐水?噢,原来是个老菜梆子!怪不得人常说哟,人老血气衰,屙尿打湿鞋,见风流眼泪,说话屁就来。还真是蛮有道理呀!咿!这个屙得好直!硬是像根箭样地往前头直滮!嘿,这边这个还狠些,快屙完了尿都还是直的!天哪天哪,屙出来的尿把草都铲倒了一排呀!” 陆疤子朝这个屙尿铲倒草的汉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又朝前走。 “兴许还有比这狗日的屙得更远更直的咧!”他想。为了钱,他还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 这几个人往堤基上一站,就很抢眼。 汉口同知红顶子,花补服,大腹便便,一衙役模样的人为他撑一把大油布伞,一看就晓得是个官老爷。刘宗祥白绸衫裤,戴一顶白巴拿马草帽,洋味十足。秀秀一套淡绿色绸衫裤,撑一把刘宗祥为她买的黑洋布伞,那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背上游蛇样地动,俨然风姿绰约的洋学生。冯子高穿一件灰绉绸长衫,青缎瓜皮帽,一把白纸扇上,是他自己手书的板桥诗:“一节复一节,千枝戳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一枝老竹与苍劲的行草相映成趣。 “子高兄,尚能诵蒹葭苍苍乎?”见赵吉夫还在水边向陆疤子交代什么,黄炳德踱到冯子高身边聊闲篇。秀秀站在刘宗祥和冯子高中间,黄炳德很想站到秀秀身旁去,可恨调不开冯子高。 “虽不能指有所染,能一亲美人芳泽,也是有味的呢!”黄炳德闷在心里想,“这操蛋的刘宗祥,什么时侯刮上这么水灵的小女子的?妈的,这家伙什么都占全了!” “黄大人,您家还不晓得在下从来是腹中草莽么?”冯子高何许人也,哪有不防着黄炳德的!他没有动窝,口里打着哈哈,“秀秀呃,你打伞,让先生晒太阳,天地君亲师呀!” “冯先生说冤枉话咧!刚才要给您家打伞,您家说有扇子遮,车上还专门为您家留了一把咧……”秀秀笑,背后的辫子又簌簌地游。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冯子高忽然吟哦起来。见秀秀与冯子高、刘宗祥之间的亲近样子,黄炳德无端涌上一股受辱的愤懑,只是不好发作。昨晚,冯子高告诉他,今天丈量后湖官地,只要他黄大人出场亮个相,丈量完点个头画个字,刘老板就要好好“孝敬”一番的。一旦整个买卖手续办完,刘老板还要一总“意思意思”。孝敬多少,意思多少,冯子高没有说,但黄炳德感到这笔数字不会少。在他的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上次打牌随便玩玩,一送就是大几百上千两,做趟生意,劳神费力的,总该几千两的好处吧!老板有钱,老爷有权,权钱合作,好处无边。 “子高兄,君子不打诳语的,怎么又腹中锦绣了呢!”银子真是个好东西,白花花的,把黄炳德的心情照得一片晴朗,一时间心平气和,眉目舒展。 陆疤子早就注意到秀秀了。“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罢咧,这狗日的个丫头长得像画上的仙女了咧!”赵吉夫还在交代丈量湖地的一些细节,陆疤子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他找到的那个屙尿比别人都远的家伙,还果然是这一带长大会划船的。他终于明白赵吉夫刘宗祥买地丈量的法子了。这一片茫茫的湖荡,用划船的办法丈量估价:划一桨,船行的长短不论,每一桨八吊钱!这道理当然很简单,每一桨划得越有劲,刘老板花的钱就越少。对于被选中的船工来说,对他的划船技术当然是个考验:每一桨必须划得有劲而且用力要匀,一桨下去,让船滑得最远而又不至最慢的时侯再划第二桨——每一桨都是钱呢!陆疤子只是监工,还有一个官府的师爷在船上,管记数的。陆疤子想多看秀秀几眼,又担心让秀秀认出来。陆疤子不怕秀秀也不怕刘宗祥,但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是犯法的勾当,他陆疤子还是怕朝廷的。其实,秀秀早就注意到陆疤子了。她注意到这个生得丑、生得恶、口里不停骂骂咧咧的人。陆疤子脸上的记号太醒目了! “这就是那个十兄弟里头的陆疤子了!把我用麻袋装到紫竹苑的是他,把我的爹活活打死的,也是他!”秀秀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陆疤子,口里还在同冯子高他们应酬,心里却恨得滴血。 “疤子哥呃,大哥带信来了,你上来吧!” 那个与陆疤子一伙的敲钟人站在堤坡上喊。 “疤子哥咧,上来唦,有事咧!”看陆疤子没有理,小监工朝堤下走,边走边喊。 “晓得了!叫魂哪!”陆疤子回头吼了一声,又对赵吉夫说,“赵老板,多我在上头也冇得么益,您家看咧?”他还是在跟赵吉夫打商量,他不愿意事情快办完、钱快到手时,让老板抓到把柄横生枝节。 丈量用的船很小,很轻巧,是适合湖区浅水穿行的小木划子,当然载的人越少划得越快。赵吉夫懂得这个理,又看陆疤子心不在焉贼眉贼眼的,估计与秀秀有关。他虽然很想看“戏”,但又晓得好戏还在后头,这还只是个开头,不宜别生枝节。 “好罢好罢,今天您家也是辛苦了,先去忙您家的事吧!账咧,您家回头过来算,好不好?”做生意的只要心里都有数,双方也就从容很客气了。“本来咧,是想等下搞完了,我陪疤子兄弟您家喝几杯的,”赵吉夫还在客气。见陆疤子本来说要走的人却不动窝,晓得他是要兑现。“这样吧,您家今天先自己找个地方去喝,改日我赵某再陪您家。”口里一边说,手一边掏。 “哎哟,您家真客气!”陆疤子以为了不得到手一二十两罢了,不想赵吉夫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个杂种,人要走运,屙尿都捡到钱!“哎呀,这么样好意思咧?赵老板,您家真大度!今后有用得着我疤子的,您家只一句话!哪个不买账就藏书网是婊子养的……” 陆疤子对着赵吉夫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又转头朝秀秀瞄了一眼,才跟敲钟人一起上堤走了。 看陆疤子上了堤,黄炳德在与冯子高之乎者也,赵吉夫做出掏手巾的样子,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搀了师爷一把,银票就塞到了师爷手里。 “师爷咧,您家先忙,您家的公事,我不好打搅。反正是肉烂了在锅里。等您家忙完了,再请我们的刘老板跟您家好好叙谈叙谈,冯先生和我都作陪。到时您家一定要赏脸咧!” 船小,除了划船的,就只坐了师爷一个人。实际上,这是赵吉夫作出的极其信任师爷的姿态:你看,要怎么量,要怎么算,都随你啦,您家看着办吧!赵吉夫明白,师爷不会往官家那边扒,扒到账上他能装到自己荷包里去吗?何况他上头还有黄炳德咧!在赵吉夫眼里,黄炳德和师爷都是鸬鹚,想叫它下水捉鱼,总得事先喂一点小鱼。当然,大鱼是不能给它吃的,这就是捕鱼人在鸬鹚颈子上扎一根绳子的道理。“其实,我自己又何尚不是只鸬鹚呢!”赵吉夫朝刘宗祥那边瞟了一眼。 “您家放心咧,赵老板!”一眨眼,银票就不见了。赵吉夫暗暗诧异,就这一眨眼的工夫,他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咧?师爷不明白赵吉夫在想什么,见他脸上神色异样以为他不放心,就又打了个哈哈,“赵老板,您家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等下我们摸几圈,您家多放几个‘铳’,就随么事都有了!” “那是,那是,我手臭,特容易放大铳!过一下您家摸风的时侯顶好是坐在我的下家……” 说完,两人都笑,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真的在谈牌经咧! “开头了咯!”赵吉夫使出暗劲,朝小划子尾艄猛蹬一脚。 秀秀可以肯定,陆疤子是把她绑架到紫竹苑的坏蛋,也是打死她爹的凶手!她记得,在她昏过去之前,分明也听到“疤子、疤子”的称呼。认定了仇人,秀秀的心反而平静了。她明白,只有平静,才能想出妥当的法子来报仇。现在这样子,还只是个开头,斗法的日子还长得很咧! “刘老板,这里像是冇得我们的事了哇!”冯子高伸展手臂,活动活动筋骨,“听说下午四官殿那边商界有个聚会,您家去不去?” “去呵,么样不去呢?大面子上的事情嘛,都要应酬的呀。”刘宗祥也来回地垛垛那双穿着白皮鞋的脚,“冯先生,晓不晓得省城那边对这事么样看?” 他们议论的,是汉口商界最近酝酿抵制美国货的事。事情的起因在上海。美国人殴打中国商人,欺行霸市,又打死两个裁缝,激起上海商界的愤怒,抵制美国货的风潮就刮起来了。汉口商界历来唯沪上马首是瞻,近日商界上层人士纷纷串联,要在汉口也掀起一次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生意的行动。 对这类活动,刘宗祥从来是凡请必到、不请不知的。商人的根本是生意,这是刘宗祥的信条。商人做生意就是爱国,商人不做生意,朝廷向谁收税?这正如农人的根本是种地一样,农人不种地,朝廷向哪个征粮?朝廷无钱无粮,还叫什么国家?商人做生意,是利国利民利家的事,爱国就在其中了。爱国的活动是可以搞的,但那有专门搞活动的人去搞。其实说穿了,搞活动也是一种生意呀。不就是外国商人抢了中国商人的生意吗?生意之战,古已有之,生意之战而引发的国与国之战,也是古亦有之的。而国与国之战,本身就是大生意。世界就是个大生意场,这样说、那样称呼,无非是变个花样,搞点既吃羊肉又不沾膻的把戏而已。真正的生意人,对这些把戏万万认真不得。就像看戏,他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偷着眼睛向台下睃,你看得流泪了,掏手巾擦鼻涕眼泪,他在台上偷偷地喜死了:嗨,又哄到一个苕货!不过,这些道理,只要自己明白就行了,切不可站出来说:这都是假把戏!要是这样,就更是苕货。看戏流眼泪,固然是苕,但还苕得逗人喜欢,起码是苕得不讨人嫌。站出来说人家是假把戏,这就苕得逗人恶了。既然你晓得人家玩假把戏是生意,是为了赚钱,你呈聪明戳穿了,不是砸人家的饭碗有违生意之道吗?最好的办法是,装苕,你要为他的假把戏喝彩,说演得真好,是真功夫。临到收钱的时侯,你实在溜不脱了,也给几个。不给是不行的。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的,都是大手笔,惹不起的。他既然能把这个世界当把戏玩得溜溜转,还不能把你当个臭虫掐!装苕是最好的办法。你装苕装得像了,趁他以为你是个真苕货,不注意你了,你就可以溜之乎也,或者还能乘机在他碗里抓一把! 坐在汉口商界联会的同仁中,刘宗祥满脑袋都是这些怪想法。 他朝每个人点头,点头的幅度都不大,微微的,脸上写着矜持而又谦和的笑,白色巴拿马草帽不断地摘下又戴上,显出他对同仁的亲热和真诚。 这是名符其实的聚会,没有谁是上司,也没有朝廷大员,当然也没有公堂仪式之类。恒昌公司是这次聚会的牵头公司,恒昌公司的董事长谢子东自然就是主持人了。按谢子东的请求,刘宗祥同意把一江春茶楼作为这次聚会的地点。谢子东在同刘宗祥商量这事的时侯,提出由每家商号拿出点钱来,作为中午吃顿饭的开销。刘宗祥笑一笑,说,谢董事长这是瞧不起刘某了。虽然刘某没有恒昌那么雄厚的资本和深厚的根基,倒还不至于连一顿饭也管不起!他叫赵吉夫全力操办,钢火用在刀刃上,这种花钱不多面子不小的事,特别要做得光溜。 恒昌公司是张之洞中堂大人开办的纺纱局、织布局的具体经营者,设备全都是张大人一手从德国买回来的。恒昌公司是承包经营,属半官办半民营的性质,所以,刘宗祥说它资本雄厚、根基深固了。 糟坊公所的代表彭大年是个清瘦的高个子,不像个开糟坊造酒的,倒像个坐馆的教书先生。他本来坐在人丛中,一副晕晕糊糊打瞌睡的样子,见到刘宗祥来了,欠身打招呼:“刘老板,发财哟!我是打算几时到府上拜访致谢的咧!”彭大年两手抱拳,连连作揖。 “彭公哦,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听彭大年的口气,像是刘宗祥欠着他的钱,但刘宗祥想不起有何生意与彭大年有关。他刘宗祥除开为洋行做一些土特产生意之外,基本只做地皮生意。但他又不能不同彭大年搭讪,彭大年代表着整个酿酒业,搞不好要得罪一个行业。“不敢当咧,刘某有何德能,要劳彭公如此青眼咧?”刘宗祥朝赵吉夫望一望,赵吉夫跟在他后头。可赵吉夫也摇摇头。 “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哟,大生意做多了,把我们这种汤汤水水的生意丢到后脑壳去了咧!您家未必真的忘记了,您家前些时叫个伙计到小号拖了两千斤汉汾酒,说是您家要给筑堤的民工喝。您家的面子,我随么凭证都冇要咧。这些时天气热,白酒销得不是蛮好,您家还真是帮了大忙咧!”彭大年不是个撮白扯谎的人,口碑一向是不错的。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只怕是陆疤子干的罢? 汉口的槽坊业,都集中在汉正街一线,且多是些家庭式的小作坊,靠河边的场屋晒糟酿酒,靠街的铺屋卖酒门市。汉汾酒的主要顾客是汉口的出力人。现在刘宗祥承包了后湖堤防工程,自然是喝汉汾酒的大户。以刘宗祥的名头,别说赊两千斤酒,就是赊两万斤,酒家也绝不会不赊。现在,见刘宗祥愣了又愣,而且赵吉夫也摇头,彭大年就急了。这两千斤酒是他出面在好几家作坊收拢来的,一个铜子都没有到手,等于还欠着同业的账。如果有人打着刘宗祥的招牌“撮白”,那他彭大年就惨了!他用可怜而又怨恨的眼光盯住刘宗祥,意思很清楚,要不是人家借你刘宗祥的名头,我怎么会赊那么多酒出去? “您家未必真的不晓得您家的人到我这里来赊酒?您家那里冇得一个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的人?就是他来办的咧!”彭大年不死心,继续对刘宗祥诉说。 “噢,脸上有一条酱色疤子的伙计唦?哦,您家这一说,倒把话说清楚了。这个人不是我的人,但眼下跟我刘某有些关系。”刘宗祥又朝赵吉夫瞄了一眼。这一眼有责备之意。“事情既然与刘某有了关系,我刘某人就要承头。这样吧,这事由我们赵老板给您家办!” “可得,可得!难为您家咧,难为您家咧!刘老板,赵老板,难为您家们咧!”刘宗祥的这一番话,对于彭大年,简直就是菩萨的法旨。他喜出望外之余,一连声地道谢。刘老板一做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只要他承了头,两千斤酒钱,还不是鸡毛蒜皮! “好说,好说!彭老板,好说!只要我们刘老板发了话,我赵某全力照办就是了!您家放心,放心咧!”赵吉夫一脸的笑。他清楚,这是陆疤子做的蠢事。他陆疤子眼下还有账捏在赵吉夫手里,不怕他翻出浪来。要是不认酒账,我赵吉夫就用他和张腊狗的监工工钱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彭大年也是糊涂,人也不认识,就把几千斤酒赊出去了,真是荒唐!要不是在这场面上挤兑住了,无凭无据的,哪个来给他管收账的事! 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从人丛中挤出来,连连朝刘宗祥作揖,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笑出满脸的佩服和谄媚。经过刚才彭大年那一桩事,刘宗祥已经有经验了:田老板的笑肯定是他的生意与筑堤民工有关。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后湖民工突然增多,菜地又遭涝渍,田老板的酱萝卜、酱黄瓜、豆瓣酱、红腐乳、臭腐乳,平常人们拿来沾筷子调口味的东西,一下子成了俏货,搞得供不应求了。田瑞泰是汉口最大的一家专门制作酱货的作坊。它的酱“蓑衣萝卜”、辣汁腐乳尤其合汉口人的口味。其它酱园也做这些东西,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有田瑞泰的味道正宗。矮胖子田易发是汉口夹街一带的传奇人物。早年家里穷,十来岁上死了娘。爹是个穷挑水的,一条扁>担两只桶,外加脑壳下边的两块骨多肉少的肩膀,挑的几个钱还不够他自己喝酒的。街坊们就只看到田易发成天带着他的兄弟在垃圾堆边转。混到十三四岁上,爹多喝了几口去挑水,栽到河里永远喝水去了。街坊们怜田易发兄弟孤苦,凑几个小钱,让他去卖炒蚕豆。这种小生意,本钱不大,也不要设备力气,做起来简单。生蚕豆买回来,河边的沙撮一撮箕,炒得蚕豆颗颗张了嘴,货就备好了。田易发先是拎着篮子满街跑,后来挑担子沿街转。这田易发还天生是块做生意的料,晓得和气生财薄利多销。不管哪个来买蚕豆,也不管别人买几多,临走他总是要叫一声…… “来,添一把!” 他的那个“添一把”,恶狠狠地下去像是蛮多的样子,其实从指缝里稀下去的远比抓起来的多。但毕竟样子好看。久而久之,田易发落下个厚道的好名声,混出个绰号,就叫“添一把”,田、添谐音,蛮顺口的。再后来,田易发以他的勤扒苦做、死积攥,由挑担子到开起了炒货坊,又受汉口热天长人都爱喝稀饭咽酱菜的启发,开起了酱园作坊,把炒货铺子让给了他的兄弟。田瑞泰酱货在汉口是有口碑的。酱园公所同仁有时聚会在一起喝茶,有人也想盘盘他制作“蓑衣萝卜”和辣汁腐乳的诀窍,矮胖子田易发也总只是个笑,随你怎么盘,他除了笑之外,顶多就一句话两个字:“瞎做,瞎做!” 穆勉之一直在角落里一张桌子边冷眼看刘宗祥。他是代表汉口土特产一帮商家来的。这一帮商家经营的东西,既与汉口市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又有很多是供出口外销的。像茶叶呀、牛皮呀、肠衣呀,每年从汉口转上海或铁路转广州,都有大宗的生意。不到两年的时间,穆勉之已是今非昔比了。他所染指牛皮、牲猪、粮食生意,都已成规模。牢牢地抓在以洪门兄弟为纽带的会所手里。他所经营的转口外销生意,现在已不像往年,需仰仗刘宗祥这类买办从中操纵,而是直接同租界商人打交道了。穆勉之奉行的是,钱大家赚,大家用,既要会赚钱,也要会用钱。没有钱时,大家想尽办法去赚,有了钱时,大家一起快快活活地花。穆勉之的这一宗旨,深得帮内人心,甚至有的不在帮而声气相投者,也主动带生意甚至带大生意、大产业投到他名下,看中的就是他恩仇必报、仗义疏财、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江湖义气。把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和丫环小梅搞到手之后,穆勉之心里舒服了一阵子。这一阵过去之后,穆勉之又有些不足:这钟毓英像一捆干柴,像从来没有让男人搞过的,只怕刘宗祥不怎么爱沾她的边!既然是刘宗祥不喜欢的东西,我穆勉之下这么大的力气去搞,又有么意思咧?我出力气她过瘾,这不是去帮刘家的忙吗?后来穆勉之又到刘公馆去过几次,不再是“做笼子”去的,而是钟毓英找去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搞清他落脚地方的,她居然派小梅找到了东华园!女人哪,一旦认死理,真是蛮吓人的咧!但穆勉之的确兴味索然了:人家的老婆,还是人家不想要的,有个么搞头?本来是想报复的,这不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身上,连抠痒都算不上么!最近,钟毓英叫小梅告诉他,主仆俩都怀了他穆勉之的种,他才开始重新考虑,怎么认真对付了。“个狗日的,有几烦人哟,老子连婆娘都不想要,下的野蛋还孵出秧子来了!”穆勉之很烦心,他恶狠狠地朝刘宗祥剜了一眼。 聚会也就在喝茶、聊天中混到了中午。大鱼大肉地吃,席间裁缝公所的人提出,裁缝罢市可以,但最近手头有一批美国人的活,罢市后裁缝们的损失,是不是请商会出面筹措一点补偿。穆勉之提出,美国人最近定的一千张牛皮,已经付了定金,如果不发货,打起官司来如何处置? 穆勉之出的题目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是想在刘宗祥在场的时侯亮个相,以示在做外销生意同洋人打交道上,他完全可以同刘宗祥之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狗子鸡巴商会!到时侯打起官司来,连朝廷都怕外国人,你商会算得个什么?算个狗屌!爱国,哪个不晓得爱国!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下吃完了,把嘴一抹屁股一拍,哪个还认得哪个唦?”穆勉之在心里暗暗地骂。 不出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这次商会的聚会,除了在一江春茶楼留下一地葵花籽壳、花生壳和几桌狼藉的杯盘之外,唯一的成果是他刘宗祥捐了一万两银,名义上是给裁缝公所,资助他们抵制美国货、抵制美国活。 但出乎刘宗祥和穆勉之意料之外的是,汉口的500多户裁缝业主不用美国布、不用美国针、不用美国线、不接美国活。500多户裁缝带着他们的徒弟近两千人,连续三天在汉口同知衙门前静坐,每人臂上一道黑纱,痛悼被美国人打死的上海同行,要求汉口同知府出告示,各行各业都抵制美国货。除裁缝以外,四官殿、苗家码头沿江一线,凡美国人的货,无人卸,无人装,码头挑脚的一律抵制美国人。在中国人眼里,外国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黄头发,绿眼睛。为了分清哪是美国人,哪是英国人,挑夫脚夫同业还过省城博文学院请来懂英文的中国教员,避免把英国人当美国人整了。汉口的《大江报》、《夏口时报》推波助澜,天天又是发消息又是配评论,一时间整个汉口的美国商务骤然瘫痪。 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总经理皮蓬·杜就推门进来了。刘宗祥心里暗自诧异。平常皮蓬·杜有事找他,总是叫人过来喊他,没有过总经理亲自到他办公室谈事的先例。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情。刘宗祥先调整情绪。皮蓬·杜是不好对付的。 “刘,最近在忙筑堤?看不出来,刘,你还是个伟大的爱国者,伟大的水利专家!”皮蓬·杜一进门,对刘宗祥就是一碗甜米汤灌过来。“商人首先应该是个爱国者,当然,没有祖国也是可以做生意的,比如犹太人,他们中有世界上最聪明的商人,不是吗?” 刘宗祥只是微微点头,不接话。他明白,开场白毕竟是开场白,皮蓬·杜最终会打出他要打的牌的。 “刘,你估计,这汉口抵制美国人,会闹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牵涉到其他的外国人比如我么法国人,影响我们的生意?”皮蓬·杜果然打出一张牌来。不过,在刘宗祥听来,这个法国人似乎还没有把今天的主话题讲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觉得,目前他最得体的姿态就是一言不发。 “刘,根据我们的经验,中国人内心从来就不喜欢外国人,只要他们反对一种外国人成功了,就会得寸进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形成一种排外的运动……” 说中国人反对所有的外国人,而且是对着一个有教养的中国人这样说,明显是一种侮辱。 “总经理先生,据我所知,中国人从来没有反对过所有的外国人。中国人同外国人亲善的例子,您作为地地道道的中国通,肯定知道得比我多。我是个生意人,而且是帮贵国做生意的中国人,我反对贵国了吗?我以及我的一家,难道同贵国不友好吗?总经理先生难道不认为我是贵国及您个人的朋友吗?” “刘,请您不要误会。当然,您是我的也自然是法国的朋友,这难道有什么疑问吗?也许我刚才急了一些,措辞不当。对,这叫措辞不当。其实,我只是想说,美国人想请我们立兴洋行为他们代买一批生牛皮……” “总经理先生,其实您说得很对,我呢,算不上是个很纯粹的爱国者。甚至,在我的同胞们眼里,我可能还是个洋人的奴才,这样说,您不介意吧?说我不爱国,肯定是不公平的,只能说,现在还轮不到我来表现所谓的爱国热情罢!难道要我这个洋行买办到同知衙门去静坐吗?那是不可想象的。生意人以做生意为根本。勤勤恳恳做生意,规规矩矩赚钱,不也是爱国吗?总经理先生,我们之间的观点是一致的,一点也没有分歧。”刘宗祥明显地感到,他需要抚摸一下他的上司。皮蓬·杜作为个人是次要的,法租界,法国立兴洋行,才是主要的。这是旗帜,是可以作为虎皮披在身上赚钱的好东西。他刘宗祥买的那些地,不都是钉上“立兴”字样的标牌吗! “总经理先生,您是生意场上的大行家,我来立兴 6d0b." >洋行做生意,都是您和您的前任教的呀!做生意无非是这几种情况:利己又利人,这是最好的,但很少,也很难,平时我们说的利人又利己,往往是广告宣传上的需要;另一种就是害人又害己和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这样的生意不会有人去做;还有一种也是绝大多数的情况,是利己不利人。从本质上看,凡生意,都是利己不利人的:我赚了,赚谁的呢?被赚的一方必然折了……” “刘,谢谢您,您的意思我明白,您的意思是说,美国人要做的生意,应该趁机拿过来。” “总经理先生,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永远听您的吩咐。”刘宗祥脸上仍然挂着极谦和的笑,但在心里,却漾开“我又赢了”的喜悦。 刘瘌痢看到吴二苕站在堤坡的树荫下,估计儿子上堤来了,一问,果然。 “园子是吴丑货的姑娘在主事?” “是的咧,您家!”吴二苕睃刘瘌痢一眼,又把脸别到一边。堤上,八个人在共砸一台大夯。中间那个老人扶着夯,他的手引向哪里,八条夯绳就一齐向哪边使劲。老人领头唱,众人齐声和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嚯嘿! 着力夯呀,哟呀么哟呵嘿呀嘿! 苦命的人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流黑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流吗流到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闭上眼咯!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提起来呀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 着劲地夯呀!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富贵的人哪么,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吃白饭哪,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一吃么吃到嘛,哟嘿哟呀么哟呵嘿嘿! 闭眼才算哪! 哟呀么哟呵嘿呵嘿! 后湖堤工程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几十里长的堤基已全部筑成,除了水特别深的地段,所有的堤基都已出水。 “么样,二苕,有么话不好说的唦?”刘瘌痢看二苕回避的样子,心里生疑。“个杂种!莫像个冇长卵子的,怕么事唦?” “冇得么事,真的冇得么事!您家!”二苕能说什么呢?老板同秀秀的关系?老板总是去逛窑子?老板总是不回家?这些都是他能说的么?他只差赌咒发誓了。 刘宗祥从堤基还没有出水的那一边朝这边走。他了解到,水太深,淤泥太厚,打桩有困难。水深的地段,堤基用打桩固土法施工。但淤泥太厚,桩打下去很快就没了顶,起不到固土沉基的作用。只有等水稍退一些,当然,最好是等到冬季水枯了再施工。可是过几天张之洞中堂大人要来巡堤,还不知他老人家同意不同意等。再说,多等一天,就多一天的开销哇。 见到爹,刘宗祥总有点忐忑不安。刘宗祥一向不怕爹,有的只是敬重。一个乡下人,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么字,居然盘得跟外国人搭上了关系,把儿子送进了外国人办的商行,让儿子打进了洋人的圈子!这些,都是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命运——不仅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大手笔!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会有这般灵性的?但这段时间他怕见到爹。尽管爹就住在祥记商行里,为筑堤工程管钱管账,父子俩见面反倒不多,甚至还没有单独在一起吃一次饭。他不安是因为担心爹问起太太回娘家的事。太太和丫环不知何故回了娘家,一走就将近半年,不明不白。刘宗祥几次想去看看,一则忙,丢不开,二来心里有些虚,再说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看到儿子走过来,刘瘌痢心里无端一阵温暖:“个狗日的哟,硬是蛮像个人咧!”他心底的慨叹,变成一股暖流慢慢浸到头上,如喝了二两汉汾酒一样舒坦! “爹,您家上堤来了?”刘宗祥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抬头看了看天。天又阴下来了。大团大团的乌云,从西边柏泉方向不动声色地朝这边涌。涌动的云团时时变幻,一会儿像两头牛打架,一会儿又出现一只探爪的虎,一会儿又出来个面目狰狞的巨无常……“这鬼天,老是下雨,刚刚摆开架子干活,它就下起来。你刚刚躲进棚子里,它又露出太阳幌子来。老天爷是在跟我们躲猫猫玩哪!” “秀秀冇上堤?”见儿子走到跟前,刘瘌痢藏起疼爱之心,没有跟着儿子往天气的题目上说,问题很突兀。 “秀秀?”刘宗祥不知爹怎么突然问起秀秀,毫无思想准备。“秀秀?她到这里来搞么事?”刘家有装马虎的祖传,装马虎也是此时最好的办法。这办法甚至能以守为攻。 “祥伢子呃,你看还有么事要说的咧?要是冇得么事说的,我就把工钱发给他们买米咧!”刘瘌痢的思维跳动幅度太大,不待儿子装马虎完,就又换了话题。刘宗祥反应算是快的,他明白老爹不想在这里深谈家务事,他也明白老爹今天上堤来是为民工发工钱的。 “哦?今天顶好是不发,等一下叫陆疤子到商行把卖酒的事说清楚了再发。您家把钱发给他,他肯定会都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把酒里头多多地兑些水舀给民工喝,用酒抵民工的工钱!他这个缺德鬼,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这该死的疤子,竟敢用我的名义在汉正街赊酒!” 一提起陆疤子,刘宗祥就冒火。加上秀秀一口咬定就是陆疤子绑架了她,他真恨不得……他忽然想起皮埃·让神父的教诲: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为人们的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而惊诧、而愤怒、而起报复杀戮之心。因为你自己,也一样自私,也一样是有罪的啊!心怀大度,善于原谅别人,其实是对自己的大度,是原谅自己啊! “爹,皮埃·让神父还好吧?您家也好久冇看到他老人家了啵?”刘宗祥长吁一口气,也转了话题。 “算了,陆疤子的事我来办。你不必事事抵在前头。”刘瘌痢陡然同情起儿子来。不到三十岁的人咧,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也真亏了他咧!算了,吴丑货的姑娘,就让他们去吧!一代管不着两代了。可是,明媒正娶的媳妇怎么办咧?听说都回娘家大半年了,这小狗日的在外头蛮能干,怎么在家里头就只会瞎掰咧!想着想着,刘癞痢他终于烦起来…… “祥伢子咧,你媳妇伢回汉阳都大半年了,你就不晓得去问个讯?一点规矩都冇得!个杂种,亏你还在外头混事!” “爹,叫二苕送您家回去咧!”刘宗祥不接话,招呼二苕。 刘瘌痢白了儿子一眼,又心疼又着急,把手伸进衣服里头,刚在肚脐眼里抠了几下,感到有了尿意。看看儿子在跟前,刘癞痢觉得不方便,朝堤下瞄,瞄准一丛厚厚的苇丛,气鼓鼓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刘宗祥不知爹往湖边去做什么,望望二苕,也是一脸的茫然。直到他看到爹隐进苇丛扯裤腰,苦笑一下,再一想,才明白爹是不愿意坐儿子的车走。 自从大花子被秀秀请进刘园做工,小花子也就经常进刘园来玩。小花子爱玩蛐蛐,但晚上一个人去捉,又怕鬼。好蛐蛐都在荒僻的乱岗子,特别是坟冢岗子,尤其出好蛐蛐。大花子自进刘园帮忙之后,就难得有空闲同弟弟玩了。小花子几次想叫哥哥陪他去捉蛐蛐,都不好意思开口。马上就是斗蛐蛐的好季节了,小花子还没有一只像样的蛐蛐。他今天又到刘园来了。前几天,他就注意到刘园靠铁路边的乱草岗子,是有可能出好蛐蛐的地势,今天他想去翻寻一遭。 大花子在桃林里除草。桃树上长了不少毛毛虫,把桃树叶吃得百孔千疮的。树干上也有虫,屙出些黏唧唧的虫屎,糊在树上像饴糖浠。秀秀拿生烟叶泡了一大桶水,用竹刷往树上洒这种黄褐色的水。她说,这法子肯定很有效。 “小兄弟,你在搞么事呀?”冯子高看见个半大小伙子在乱岗子上翻翻戳戳,像是在找什么。 “找蛐蛐。”小花子扫一眼冯子高,看是个穿长衫的先生,知道是园子里的人,也不去搭理他。 “大白天捉个么蛐蛐唦!就是白天捉,也不是在这个时辰捉的,我看你蛮外行咧!”冯子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眯眯地望着小花子。 “我晓得,我先翻着看看,要是看相还好的话,夜晚再来捉唦。” “对呀对呀,这还差不多!我看哪,这一带肯定有好蛐蛐。你看唦,这是建园子那时堆的碎砖头、碎石头,围墙边都是乱石头坎子,三个亭子下的土坡和那边的一片豆角、香瓜地相连,这是出上品大将军蛐蛐的好地势。”冯子高眯起眼,四下里相看,像个风水先生。 “冯先生还会玩蛐蛐呀?大人也玩蛐蛐呀?我当只是小伢们才玩蛐蛐咧!”秀秀和大花子一起过来了。秀秀对冯子高懂“蛐蛐经”很是惊讶。在她看来,除小伢以外,玩蛐蛐的大人都不是正经人,像冯子高这样有学问的人,不应该与玩蛐蛐有关系。 “秀秀呃,这你就有所不知咧!世之好蛐蛐者,是时不分古今,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贵贱。”冯子高侃侃道来,“说起玩蛐蛐斗蛐蛐的蛐蛐经,秀秀呀,你的学问还不够用咧!说远些吧,要追溯到唐朝的唐太宗那时侯。哎,我啰啰嗦嗦的,你们想不想听嘞?”冯子高突然发现他说这些古董话,不一定有听众。 “您家讲唦,蛮让人开眼咧,讲唦,只当是讲了书的咧!”秀秀听说玩蛐蛐大有学问,就来了劲头。 “噢?想听?那我就简单地说一点典故,好不好?”冯子高看来学问很杂,兴趣也很广泛。“当年,大唐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皇宫内院,士庶民等,都养蛐蛐玩。据说宫内一个太监捕到一头紫色黄身的蛐蛐,献给太宗,太宗的那个喜欢哟,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后来,太宗听说魏征有一头全身乌黑的蛐蛐。魏征哪,是古时候最贤能的丞相咧!太宗听说魏丞相的蛐蛐善斗,就邀他进宫来斗。天子之命,谁敢不遵?魏征把他那只乌黑的蛐蛐拿进宫来,与太宗的这只蛐蛐一起放在一只香炉里,斗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良久不分胜败!最后还是不善拍马屁的魏征拍了一回马屁,收起了他的黑蛐蛐,说:臣虫敌不过陛下之虫,陛下之虫胜了。这才算为太宗挽回了面子。还有,南宋有个贾似道,身为宰相,昏庸奸佞自是不必说的,但他玩蛐蛐却是大大有名。他不仅有专人专屋养蛐蛐,而且还著书立说,他编撰的《促织经》,至今还是养蛐蛐人的经典呢!就拿我们汉口来说,哪一年不有几回轰轰烈烈的蛐蛐赛事啊?你们晓得啵,我们刘老板这回请的后湖堤防监工的张腊狗、陆疤子,都是嗜蛐蛐如命的人物,也是每年把持汉口蛐蛐赛事的角色咧!” “冯先生,您家么样晓得这样清楚咧?真还有嗜蛐蛐如命的人?”秀秀听得越来越专注。 “我也曾是个蛐蛐迷呀,”冯子高笑了笑,他觉得玩蛐蛐,如果不入邪道,并非坏事。“就是这几年,蛐蛐赛事我虽然不出场,可只要有空,我还总要去看热闹咧!说起来,我还有几个上好的蛐蛐罐咧。秀秀,你玩不玩蛐蛐唦?要玩,我送给你。”冯子高看来的确是个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居然还有一套家什。小花子是清楚的,所谓的好罐子,有的可以价值连城,比好的蛐蛐要贵得多。玩蛐蛐最讲究饲养,而饲养除食物、水之外,什么季节用什么罐子,什么罐子适合什么蛐蛐,都大有学问。听说冯先生有好罐子,小花子明显地露出羡慕的神情。 “去年汉口的斗蛐蛐,我都还去看了咧。只是行帮插手太深,赌博味道太浓,全无一点雅儒气,就不想再看了。”冯子高站起身来,似有所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别路捣衣声。’文人把玩蛐蛐向雅处引,而市井眼里,只剩下一个利字。视此秋虫比命还重,为此亲朋翻脸,家破人亡,是代有所闻,年有所闻哪!” 冯子高的一番感叹,李家大小花子听不很懂,秀秀到底跟冯先生学了一段时间,她听明白了。她听得很投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冯先生,您家今天夜里带我们捉蛐蛐咧?”秀秀一副被说动了心思的神态。 “秀秀呃,你真的要玩蛐蛐?还冇听说姑娘伢玩这个东西咧!好罢,陪小伢们玩一回,也算老夫聊发少年狂呵!”冯子高似发了童心,兴致很高,“等下子,我回去把那套家什拿来。” 一直等到吃晚饭,冯子高还没有来。 秀秀留李家花子兄弟在园子里吃晚饭,等冯子高来了好一起去捉蛐蛐。有刘宗祥在场,李家花子兄弟很拘谨。尤其是大花子,白天做事,一个人在园子里修修剪剪,除了偶尔秀秀在家过来说说话,大花子就像嘴上贴了封条。刘宗祥对秀秀叫大花子到刘园来做事没有异议。这个比秀秀稍大的小伙子,生就一副孔武周正却很憨厚的脸相,跟人说话头低低的,尤其跟秀秀一说话就脸红。刘宗祥有这种体会,这是这种年龄的男孩特有的羞涩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秀秀长得很美,大花子这样的街坊小伙子,心生暗恋是很有可能的。但一般来说,这种暗恋不会变成行动。成熟的男人在男女之事上没有暗恋这一程序。他们看中了女人,会像法国人看见奶酪一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其实,女人并不喜欢绕圈子的男人。摇头摆尾地旋磨磨,说些不相干的话,其实女人早就晓得他要干什么。成熟的女人绝对认为这是不着边际。说女人喜欢这种调调,是无能的文人且多半是老文人在中国戏文中杜撰出来的。那个写 href='/article/3036.htm'>《石头记》的曹雪芹,是最得人道三味的方家。整个贾宝玉,就是曹氏后悔的标本。大观园里,他惹了多少女人怨他恨他!挨挨擦擦,不即不离,总一副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模样,这无疑对小姐丫环们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还是晴雯说了真心话:与其担个狐狸精的名,不如当初……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何尚不是对贾宝玉的恨话!真正可爱的是薛蟠,在这种事上就从无酸腐味。干实事,说实话:“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一语中的,何等畅快,其男人味贾宝玉之流不可与之比肩! 刘宗祥虽然对薛蟠的粗俗持保留看法,但他却欣赏薛蟠事事都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的性子。 刘宗祥没有把秀秀请大花子干活当回事,正如他认为秀秀去捉蛐蛐也是贪玩好热闹一样,是少女没有长大,还没有戒掉玩性。 看看到了掌灯时分,冯子高还没有来。因为刘宗祥到卧室里休息,秀秀不便陪李家花子兄弟,就让他们先去了。她把咖啡端到刘宗祥房里,刘宗祥正在房里踱步。秀秀弯腰放咖啡,身上曲线生动、柔和。尤其是腰部的衣褶,在不太亮的灯光下,变幻出复杂的阴影,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刘宗祥上前一步,从背后伸出手去,当胸拦腰把她搂住,也不说话,脸、下巴、嘴唇,就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渐渐地,秀秀的身子软了,整个身子往下沉,头向后仰,仰得饱满的乳胸高高地突起。终于,她的脑袋仰靠到他的肩上了,眼虚眯着,长睫毛蝶翅样地扑闪。她的手扪在他的手上,向自己的乳胸上用劲地按,整个身子也扭动起来。她感到他也硬朗起来,浑身微微地颤抖。她站不住了,慢慢地挪过身子,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仿佛溺了几个时辰的落水人,方才抱住一快救生板。而他却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又訇地淹没了她。她感到她就要淹死了,她拼命地撕扯他,拼命地撕扯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件被揉皱了衣裳,一把滚烫的烙铁正在急煎煎地熨烫,潮润润的衣裳被烫得吱吱作响,皱巴巴的衣褶变得挺刮而绵软…… 冯子高到刘园的时侯,秀秀正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歪着。她很疲软。她等李家花子兄弟俩,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了。她刚朝冯子高歉意地笑笑,就愣住了: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陌生人,胸腹部的衣服血迹斑斑。一件黑色披风丢在地上,肯定也沾满了血,只不过因为披风颜色深,看不出来罢了。 “秀秀呃,莫怕,莫慌,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一点意外。你看,能不能安排一处僻静的房间……”冯子高的脸色也不好,苍白中透出蜡黄,一身灰绸长衫皱不拉叽的。 “那就先安排在我房间里,那里安静。”秀秀没有多想。曾听刘宗祥说过,冯先生跟革命党有关系。革命党也是人咧!既然是冯先生的朋友,也不至于是坏人。人在急难处,是最需要帮一把的。“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看一下?” “已经诊了,过几天先生要来的。”安置好朋友,冯子高同秀秀回到客厅,“刘老板咧?还是把这事告诉他为好。” “他睡了。” “还冇睡着哟,听到些响动,还以为秀秀出了么事,到她房里看了一下。”正说他,他就来了。 “刘老板,您家晓得了?”冯子高长出口气,坐在沙发上,显得很萎顿。“可能您家早就晓得我是个革命党了啵?” “晓得噢。”刘宗祥点点头,“冯先生还记得你我吃蝴蝶面那一天么?那天张中堂可不是教训我刘某人的哟。” “宗祥哥,么事蝴蝶面哪?”秀秀睁起一双向上翘起的凤眼。忙了一通,把瞌睡也忙跑了。 “还是请你的先生告诉你罢。今天怕是不行了,改日罢?”刘宗祥的脸色有些严肃了。“冯先生,我也是一直想跟您家谈下子我的看法。先请您家放心。我不是革命党,我咧,既不反对革命党,也不赞同革命党。起码是目前还不赞同。但是,我决不做对不起你冯先生的事!我会支持你冯先生。为么事咧?不为别的,只为您家是我的朋友,是我祥记商行、是我刘宗祥的生意合伙人。不是合伙人?那是您家的看法。您家是说只有投了资才是合伙人?也对。算了,不争这一下子争不清白的话题。还是谈我对您家们革命的看法。我为么事现在还不赞成革命党咧?其实道理蛮简单。革命党革哪个的命?自然是革大清朝的命。本来,一个朝代,腐败懦弱无能到了这个地步,也是该革一革命了。可您家们打出的口号是么事咧?什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您家千万莫见怪,这口号就不通之至!您家们把‘鞑虏’驱逐到哪里去咧?‘鞑虏’本来就在我们的东北,东北本来就属我中华。把本属我中华版域且世世代代生息在中华的人叫‘鞑虏’,这是第一个不通。把本来是我中华的地域连同‘鞑虏’一并驱逐了,是第二个不通。满清本属中华,满清入关后不仅甘愿被汉族同化,而且不视西藏、新疆这些蛮荒之地为‘鞑虏’,千方百计、耗损人力物力拢在一起。现在您家们革命党革来革去,倒还想要把个大中华革成个小中华,说穿了,是往纯汉族的中华上去革。这不成了汉口人常说的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么?呵呵呵!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因为关心生意,才连带关心这些事情,才有了这些怪想法。瞎说白道,您家莫笑!” 刘宗祥的这一番话,秀秀倒还听不出所以然来,而冯子高却听得痴了。他真正是如遭重击,既痛苦又痛快。难道真的是旁观者清么?我们这些同志这样去拼命到底值不值?他想到还躺在秀秀房里伤势沉重的朋友,心里一时五味俱全。想想他这个躺着的叫罗汉的朋友吧,去年在京城就想杀瑞征,没有杀成,今天瑞征到汉口来了,他一门心思认定瑞征是奸臣,是个卖国贼、刮地皮的大赃官,又去刺杀他!瑞征也是学乖了,在大智门还没有下火车,就有五乘一模一样的轿子直接到车厢边去接。这个莽罗汉,这次可就吃了大亏:胸上、肚子上各挨了两枪!要真像刘老板说的这个理,杀一个瑞征,就是杀一万个瑞征,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冯先生,我刚才说了,我起码是现在不赞成革命党。可换一句话说,如果,有一天革命党把皇上从龙椅上撵了下来,革命党坐了江山,我也还是做生意。我做生意上税,不跟现在一样么?您家莫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晓得您家是么意思。大清朝也好,革命党也好,都是中国,大清朝烂垮了,革命党赢了,这一点总是改不了,中国不会变成外国。我刘宗祥再把眼睛盯着钱,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这是大道理,您家还不晓得啵?今天白天,汉口有几多洋货摊子当街烧美国货?烧了几多美国香烟?站出来抵制美国人的,除了裁缝、码头脚夫,就是洋货商人了。而在洋货商里头,像我这种脚踏两只船既是中国商人又是洋行买办的,真正敢把脑壳伸出来得罪外国人的,有几个?您家看看,我祥记商行,所有的美国货,今天全都一把火烧光了哇!”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刘宗祥仿佛一下子把全身的劲都用完了。他坐下来,端起咖啡。咖啡冷了。秀秀没有注意咖啡已经冷了,她仍呆呆地看着他。从刘宗祥开口到现在,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她觉得自己是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刘宗祥把咖啡放到嘴边,呡了一口,看一看,好像才发现是冷的。 汉口人抵制美国货,从年初小打小闹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大半年了,声势不但未减,竟从商会集会、码头脚夫拒装卸美国货,发展到几千裁缝静坐。如今中秋在即,正是做生意的旺季,居然几乎所有的洋货铺都拒售美国货且把原先购进的美国货也付之一炬!冯子高知道罗汉最近要有所动作,但不知他竟然如此莽撞,以至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今天的确是准备陪秀秀他们几个小辈玩一玩,也是转移注意力的意思,可没有想到恰恰今天罗汉出了事!他最近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所以刘宗祥说的市面上的情况,他虽然知道,但不详细。听刘宗祥一说,不由对这些平常唯利是图的商人升起一股敬意。 厅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刘宗祥下意识地掏怀表,没有掏出来。怀表放在床头柜上了,是在同秀秀亲热时摘下来的。他瞟一眼秀秀,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就去看墙上的壁钟。 这一看提醒了秀秀:是李家花子兄弟回来了吧?“噢,他们等了好半天咧,冯先生,等您家回去拿家什来捉蛐蛐,实在等不及才走的!” “哦,怪我,怪我!”冯子高拎出一只布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一只柞蚕丝编织的网罩、一只细铜丝编织的网罩,两节儿臂粗细的竹管,竹管晶莹如玉,发出暗红色的光泽;还有几只大小款式各异的蛐蛐罐。另外从怀里取出一只细竹管,手指粗细,竹管一头装了个同竹管天衣合缝的竹盖,取下竹盖,抽出两只小毛笔样的东西,灯光下不甚分明。 花子兄弟俩已进来了,满身灰仆仆的,小花子的头发桩子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叶。见客厅里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客厅里也一尘不染,大花子的脸又红了一红。小花子倒是浑然不觉,他被冯子高拿出来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呵哈,好清爽的蛐蛐芡子!” “哟,小家伙还蛮识货的嘛。来来,你看一下,能说出是么东西做的,就送给你。”李家花子兄弟进来,冯子高正好转移屋里的气氛。 “芡子”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玩艺儿。芡子又叫丝草,也有叫芡草、芡须的,因为一般都用牛筋草或者马唐草制作。两虫交锋之前,先把它们纳入斗盆中,各自的主人用芡草撩拨蛐蛐,这叫引草。引草先从虫腰引至虫牙,虫的斗性慢慢起来了,再左右撩拨使它斗性勃发。引草在斗蛐蛐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蛐蛐玩家对芡草的选择就极为讲究。冯子高拿出的这两只芡须,明显不是牛筋草或马唐草制作的那种一般的货色。牛筋草、马唐草于田边地头随处可见,而冯子高手里的芡须不仅柔韧且有暗暗的光泽,一支是黄褐色的,一支是纯白色的。 “猜不出来罢?”冯子高笑了笑,把两支芡须举到小花子眼前,“算了,告诉你吧,这一支,是用黄鼠狼嘴上的胡须做的;这一支白的咧,是用白老鼠嘴上的胡须做的。莫慌,先看看你今天捉了几只像样的虫,看够不够资格用这么高级的蛐蛐芡子。” 大花子拎着几只小布袋,听冯先生要看,就解开一只。冯子高拔下粗竹筒的盖子,对准布袋口,抖一抖,袋里的蛐蛐就蹦到竹筒中去了。冯子高的竹筒上有一条窄窄的缝,他把竹筒凑近灯,从缝中看蛐蛐。 衡量蛐蛐的好坏优劣,主要看是否善斗。而鉴别是否善斗、是否上好的“虫王”、“大将军”,主要是辨形、辨色两样。从头形看,有圆而带扁的烧饼头,有圆而小的一株头,有圆而深长的寿星头,有棱而未圆的是牙刷头、大方头。从形色兼论看,红、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细丝透顶者皆为上品。在蛐蛐的各种色调中,尤以紫黄色的虫最为难得,其中又以紫黄中带有润滑光泽者为罕见。无论何种蛐蛐,一般都以头大、腿长、背阔、牙大者为好;各种麻头,均须麻路细直、丝丝透顶者为佳。凡是头有脑塔或麻路不清如像鼓棰线、牛角线、羊角线、洪脑线一类的柿子头、玛瑙头、蟹壳头,绝不是好虫,只能拿来喂鸡。 冯子高相蛐蛐就像做学问,很是仔细、认真。他一只只布袋地把蛐蛐引进竹筒,看完又一只只放回布袋,井然有序,一副气定神闲行家里手的派头。秀秀、李家花子兄弟都看得很专注、也很惊讶:像冯先生这样有学问的读书人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又是做过官见过大世面的,竟然在玩蛐蛐上还有一套章法! 冯子高只有两次看得很慢。一次是看一只通身青中透出暗红、额上沙色里嵌着鲜红脑线的蛐蛐时;还有一次是在看一只像金龟虫的蛐蛐时。那虫头额异常突出,腿长,行动却很痴呆。一般蛐蛐是头上生一对须,而这只呆头呆脑的蛐蛐只头正中长了一根须,这根独须还像竹节样是一节一节的。冯子高只把这两只蛐蛐放进他带来的蛐蛐罐中,看完所有的蛐蛐,他又把这只独须呆蛐蛐装进竹筒里,再次反复端详,一会儿脸色凝重,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竟自嘻嘻而笑。这种近乎癫痴的神态是在场的人尤其是刘宗祥从未见过且难以理解的。刘宗祥不喜欢玩蛐蛐。他的印像中,小伢玩蛐蛐,是孩子天性,大人居然去玩虫子,不是发疯就是太无聊。只是他也读过文人雅士王公贵胄赏玩蛐蛐的书,才对这玩艺不作抨击。不过,冯子高相看蛐蛐时,他脸上一直挂着嘲讽的笑。 “冯先生,冯先生!”刘宗祥终于有些担心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难道这一年的秋天真是个多事之秋?他担心冯子高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人和神经不正常的人都是聪明人,苕,呆头呆脑的二百五,憨吃哈睡横长肉的马大哈,都是不会走火入魔的。 “哈哈!嘿嘿!刘老板,秀秀,大花子,小花子,你们来看哪!我硬是看准了!”冯子高似在和客厅里的人打招呼,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确有些像走火入魔的神态。 “冯先生,冯先生!您家在说些么事咧?”秀秀声音尖脆,连叫几声。 “好虫啊,好虫啊!百年难遇呀,古今奇虫咧!”冯子高仿佛突然醒过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各位有所不知咧,这里头有一只百年难罕见的蛐蛐呀!古谱上记载,凡异形必多妙品,这只就是咧。古谱中有龟鹤形、一条枪、竹节鞭三种异形虫,而这只虫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不是百年难遇么!只是不知斗性如何?唉,适才我可能失态了?来来来,小兄弟,今年全汉口只有你是够资格用这一套家什的!不过咧,家什虽好,一下也还用不坏,这虫子咧,一过了这秋,再想遇到,这辈子都难啦!人生一世,虫则一秋,这世界哟……”说着说着,冯子高就感慨得无边无际起来。 “真的么?冯先生,这只蛐蛐真的蛮好么?是我哥看它样子怪才捉住的。”小花子瞪大眼睛,神情似有不相信的迷茫。 “不是蛮好,是百年难遇!百年难遇,晓得啵?岂只是大将军,说不准今年汉口的虫王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只咧!” “真的呀?您家真的看准了哇?”秀秀似乎也来了情绪,往跟前凑,她也想见识见识这被说得神乎其神的怪蛐蛐。 “嘿!秀秀呀,这个你就不懂了咧!还是说这只,它独具三种异禀,应该叫‘龟鹤独节鞭’,对,就叫这名。这虫仅是龟鹤形者,看似懒呆,一旦性发,凶猛灵敏它虫难及。蛐蛐的须,本是用来探动静的,如声音哪、远近哪、气味哪,而这种蛐蛐,却用须来打斗攻敌。或甩打或戳刺,叫对手防不胜防。而那只红沙青如果是真红沙青,过几天它的翅膀就应该转红,而一旦深秋翅翼转红,斗性就烈了。红沙青只要听到其它虫叫,就要四处转寻打斗,一旦对敌,不咬死敌手决不罢休。所以,这只红虫一定要养在僻静处,莫让它听到它虫叫声,免得经常躁怒伤了身子……” 侃起蛐蛐经,冯子高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也的确有学问,连刘宗祥都听得很入神,竟不觉忘自己是不喜欢玩蛐蛐的了“冯先生,真是难以想像,区区玩物微虫,竟有如此学问,今天我真算应了茅塞顿开的古语了!” 刘宗祥之所以由衷地佩服冯子高的学问,是换了一种角度来听“蛐蛐经”。 听说斗蛐蛐的赌博,也是动辄成千上万的,这也是算大生意了。听说还有以买卖蛐蛐为生的,果如冯先生所言这蛐蛐真是一只虫王,百年难遇,今年它最狠,那就可以赚不少咧!再说,这玩艺还真是不费么力,就是花几个晚上辛苦点,去捉就是了,野物虫子,又不归哪个管,尽管去捉,捉到了就是运气,捉不到也不折个么本…… “李家花子兄弟,要是我让你们把这两只蛐蛐卖给我,你们肯不肯?”刘宗祥还在那里暗暗盘算蛐蛐生意本利赚折,秀秀忽然提出了买蛐蛐的要求。 这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李家花子兄弟更是没有思想准备。小花子嘴唇嗫嚅,想说点什么;大花子脸一红,倒是开口蛮快…… “你么样说个买字咧?你想玩,拿去就是。本来,就是我们一起去捉的么。只是你要等冯先生。再说咧,又是在你管的园子里……” “秀秀呃,我想咧,你要玩蛐蛐怕不是真的,有么别的打算我不管。要真是你自己玩咧,我劝你就这布袋子里随便捉几只去玩。”冯子高可能是心疼那两只异形蛐蛐,怕她玩糟蹋了,出言劝阻。“那两只蛐蛐,是专门的斗虫,斗虫呵,可不是好喂养的咧!光是喂养,就有大学问咧。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怕是还要我先教你们喂一些时侯,待去了土腥气,补足元气,你们要斗要玩,就好办了。” 刘宗祥奇怪秀秀怎么突然要养蛐蛐,而且一反过从不向人索要东西的性子,居然向少年伙伴开口要人家的心爱之物。他朝她的脸上瞄瞄,想看出点端倪,但他只看到一脸的认真和专注。她认真地听冯子高在讲如何用茶水煮蛐蛐罐,去掉陈年气味;如何撮蚯蚓粪拌糯米汤搪蛐蛐罐底;如何让蛐蛐吃得杂,以合乎《黄帝内经》中“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的饮食原则;以及如何为蛐蛐洗浴、如何为蛐蛐治病疗伤…… “嘿嘿,这鬼丫头真的摆出架势要学玩蛐蛐咧!” 刘宗祥爱嗔兼有地笑笑,暗暗摇头。 第六章 1906年——陆疤子 张腊狗 陆疤子近来心神不宁。 堤防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前三个月的薪饷他只给民工发了一半,民工几次找他扯皮,有几个年轻的口里还骂骂咧咧的。这次刘宗祥的爹亲自给民工造册发工钱,钱再也不过他陆疤子的手,水过地皮湿的便宜他也沾不到了。他蛮恨刘瘌痢。刘瘌痢不发脾气,总是心平气和的,你斗狠也无用,只当你是一拳头打在老母猪的身上,毫无反应。陆疤子自己的那一分工资,刘瘌痢软拖软磨,就是不给。前天逼急了,刘瘌痢说,他陆疤子的工钱,已代还给了汉正街糟坊的彭大年。彭老板到祥记商行讨账,说是刘宗祥的祥记商行委托一个脸上有疤子的人到他那里去赊了两千斤酒,彭大年到处说,祥记声誉要紧,看在张腊狗是租界包打听与刘家是洋行买办都是一条线的分上,祥记商行就先把钱给垫上了。陆疤子自知理亏,好在他在酒里头兑了很多水,现在民工的工钱不从他手上过,他无法先扣酒钱,只有叫小监工到民工里头去要。原来是民工求他陆疤子,现在是他陆疤子扳着民工的脑壳摇!他拖欠民工的工钱民工早已恨极,他再去要酒钱,等于是讨狗肉账。陆疤子曾在张腊狗跟前诉苦,痛骂刘宗祥刘瘌痢心黑手毒害他陆疤子,害陆疤子实际上也是往张大哥脸上抹屎。哪知张腊狗听了之后表情冷漠,完全没有预想的那样激动或愤怒。陆疤子不知道刘瘌痢单独塞了一个“红包”给张腊狗,这个红包沉甸甸的,远比陆疤子的话分量重得多。再说,陆疤子兑水搞了几多黑心钱,怎么不晓得往大哥手里塞几个呢?张腊狗已不是过去码头上的小混混了,他现在也是汉口市井的一方诸候了,小眉小眼又丢面子的事,已是他极力避免的。现在明摆着是陆疤子他自己做的事亏理,挑事拨非的话岂能撩得动这位青帮头子的心? 张腊狗不理陆疤子的投诉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帮的总舵把子传下暗令,天下即将大乱,江山社稷将归革命党,帮里的弟子徒子徒孙兄弟伙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党出面相求,帮内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舍身舍命也不能退缩。青帮与洪门不同,洪门是各地自立山头,只要归字号即可立寨开香堂,各山头各香堂也无统属关系。青帮极讲辈分,不仅门规森严,而且字辈决不允许僭越,所有各地青帮分舵,都绝对服从总舵。洪门一大片,青帮一条线,说的就是这种区别。上个月,一个身穿灰绸长衫的先生找到张腊狗的香堂,一番对答之后,张腊狗晓得他是汉口革命党的联络人。最近,革命党人刺杀朝廷大员瑞征,汉口商人罢市、焚烧美国货,恐怕都与这个穿长衫的革命党人有关系。张腊狗对穿长衫的人表示,汉口他的这个香堂,坚决服从总舵的令旗。前几天,在后湖筑堤工地上察看陆疤子几个小兄弟的情况,张腊狗发现穿长衫的革命党人同刘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划划,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人叫冯子高,是刘宗祥的重要帮手。往深里一打探,张腊狗清楚冯子高在张之洞张中堂府里做过幕宾,幕宾嘛,就是出主意的谋士罢!还听说这位先生干过审厅里的推事,留过洋,是个同各界都有联络的人物。 “看来革命党里头能人还是蛮多的咧!”在大场面上混,张腊狗心里不能没有一杆秤。 张腊狗与陆疤子最大的不同点,是张腊狗一般不与人当面斗狠,而他圆圆的娃娃脸更加隐蔽了常起杀机的内心。他之所以经常到堤上来看看,是他深知后湖筑堤,是汉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签字画押监工的,是责任人,而陆疤子是屁股上长疔疮,坐不住的家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克扣民工太狠闹起事来,误了工期,张中堂可不是好说话的! 张腊狗一下子觉得好笑起来:他收了穆勉之的钱,砸了刘宗祥的“一江春”。刘宗祥请他到后湖监工,明摆着一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让他的人沾点筑堤的好处;再就是,刘宗祥说不定也是在做“笼子”引他钻,如果他监工的给料、算工太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现在他张腊狗把“笼子”不当笼子,或者在“笼子”面前装佯,装出浑然不觉的苕模样,这样一来,钱也赚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让他更感好笑的,是冯子高这个革命党,把他与刘宗祥神不知鬼不觉地拴到一起了。 直到今天陆疤子得到一只好蛐蛐,心情才好起来。 “个狗日的哟,只怕是老子的祖坟上在冒青气啵,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一只这样难得的异形蛐蛐呢!该不是在做梦吧?”陆疤子摸摸怀里装的蛐蛐竹管子,另一只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劲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还在,腿根子也疼得钻心。“个婊子养的,老子这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哇!”陆疤子觉得走路都比往常轻快多了。 也难怪陆疤子着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赛事了,陆疤子还只有几只拿不出手的虫子。平常自己关在屋里玩玩,还不至于有人笑,要想在斗赛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梦了。 今天早上从循礼门一出城,就碰到两个半大不大的儿子伢从刘园出来。这两个伢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样子,手上拿着网罩、小铲子、小刀子、小竹筒一应捉蛐蛐的家什。 陆疤子至今还在暗暗庆幸,当时多一句嘴,要不然后悔莫及。 “呃,伢们嘞!捉了蛐蛐的?”记得当时是问的这样一句。我平时怎么会去答理这样的小伢咧!这种半大不大的小鸡巴伢们晓得个么事唦?又冇得么准头,能捉得到好蛐蛐? 的确,在捉蛐蛐,鉴赏蛐蛐,养蛐蛐,执掌斗蛐蛐上头,陆疤子自视甚高。事实上,若论起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他比冯子高要高许多。 汉口的斗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楼。每年这个时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边的、汉阳府那边的,爱蛐蛐的和爱斗蛐蛐的、爱玩蛐蛐的,都集中到离花楼街不远的涵芬楼。什么时侯开斗,不需发通知,圈内的玩家自会互通信息,到时侯各自带蛐蛐,或带参斗参睹的钱就行了。每场赛事都有拉场子的人,近几年都是张腊狗、陆疤子、穆勉之这一帮人拉场子,有时也请省里有面子的人物来拉场子。总之要能镇得住场子,没有人敢来闹事。穆勉之不怎么爱玩这东西,而张腊狗陆疤子几个人是把蛐蛐当命的人,“天下青红是一家”,所以,汉口的蛐蛐赛事上,张腊狗一伙人就是最活跃的人物。他们既是“拉场子”的组织者,又充当裁判负责“掌掸子”。当然,这些都不会是尽义务,他们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汉口的斗蛐蛐,相当直白:按参赛双方虫主人的意愿,决定由谁的虫和谁的虫斗,然后双方各自把自己的虫拿到斗台上,双方再各派三个人站在斗台的两边,目的在于监督,怕出现临阵换虫的事。台后由“掌掸子”的裁判人负责。观众立在台下,自己找对手出钱押哪只蛐蛐,哪只蛐蛐赢了,押这只蛐蛐赢的人也就赢了,当然,虫主人也赢了。虫主人参赌的数额也是由双方议定的,比赛完后拉场人向输方收钱给赢家,裁判人拉场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数额的佣金。拉场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参赌的赌资中“抽头”。斗蛐蛐从初秋斗到深秋,一场赛事往往十几局,每局赌资动辄上万,拉场子和掌掸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今年轮到武昌省城那边的人拉场子,所以陆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参赛了。他随口的一句问话,效果意外地好。 “我们刚捉了蛐蛐的。”这个十三四岁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陆疤子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在陆疤子的长疤脸上扫了两眼,赶忙移开。他暗自心惊:我的个娘哦!这张脸真是要几丑有几丑,丑得疼,丑得让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这张脸,还不吓得连滚三个跟头? 陆疤子没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弯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蚕丝网罩细细的瞄了一会,心里动了动,还想问点么事,一转念,还是没有问。很明显,这种网罩很少见!世面上都只有铜丝网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这种网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网进去后在里头乱撞乱蹦,容易受伤。这种丝网太少见了!但肯定有弹性,蛐蛐不容易受伤!个狗日的,是哪个杂种想出这样好的心思,用蚕丝作网罩!看不出,这两个伢还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刘家花园怎么能让他们敞进敞出? “捉了些么样的蛐蛐唦?”陆疤子想,有这样一些家什的伢,说不定是内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呃嘿,您家么样自己动起手来了咧?我们的蛐蛐是不卖的咧!”大花子口里反对,拿布袋的手却并没有躲。陆疤子顺利地抢到一只小布袋,很迅速地打开,略扫一眼,根本不需要像冯子高那样用“过笼”。陆疤子接连飞快地看了四五个小布袋,边看边摇头。袋里的虫子,不是颜色不正,就是脑线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难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这么背时!陆疤子抬起头,长叹一声:“你们这是些么鬼虫唦?这些喂鸡的昏虫,还要起这么早去捉?天刹黑点个灯笼,眨眼工夫就会飞来成千上万只这种东西!”他又瞟一眼大花子手上的铜丝网罩,脸色平和了,“家什倒还蛮像那回事,唉,真是的,腰里别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口里骂骂咧咧的,眼睛却散了神。 陆疤子的眼光越过了刘园的围墙。刘园随铁路路基逐渐向后湖方向低去,尽是些乱土岗、瓜田、豆地。这大的一片地,平常少有人去闹,照说也是个出产蛐蛐的地方呀!可能是这两个伢不行,只会捉这种冇得用的昏虫。可惜不好翻墙进去,要能有机会进去兴许能捉到好虫。陆疤子对刘园的围墙有所忌惮。他不能忘记他曾经在围墙外绑架过秀秀,而这姑娘竟然跟刘宗祥有关系看来还是亲戚。真是冤家路窄哟!在堤上看到秀秀和刘宗祥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心里。他抬脚要走,他不想在这附近多呆。 “莫把人看扁了咧,真正的好虫您家认不认得呵?”半天不出声的大花子,见陆疤子要走,赶忙激将。 “未必还有么尖板眼的东西不成?个把妈日的,老子玩蛐蛐的时侯,你们还在阎王那里打鼓泅咧!”骂归骂,陆疤子还是接过布袋继续看。他毕竟是个爱蛐蛐的人。再说,陆疤子的嘴不骂人是不会说话的。在他看来,人家听着是骂人的话,他从来认为不是在骂人,只是一些等同于打招呼或帮助表达各种感情的语气词。 陆疤子打开大花子递过来的布袋,刚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把布袋口飞快地捏拢。仿佛李家兄弟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魔鬼,他怔怔地盯大花子一阵,又怔怔地盯小花子一阵,那道紫褐色的长疤像一条被斩了头的蛇,在他脸上痛苦地扭动。他终于把眼光从李家兄弟身上移开了,把头仰起,呆呆地看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一群秋鸿在变换队形,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头顶掠过,丢下几声哀鸣。 “说实话,这蛐蛐真是你们捉的?”陆疤子像终于缓过气来溺水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从半天云里收回眼光,又盯住大花子。他的声音里交织着疑惑和贪婪,嗓音干涩,明显透出紧张和急切。 “您家这是么意思哦?这些蛐蛐都是我们哥两个捉的,大半夜的工夫咧,哄您家做么事唦?又不卖给您家,我们自己玩的!”见哥哥脸色不好,晓得是在陆疤子这不寻常形像的逼视下,有些心慌,小花子却已经有点适应这张疤子脸了。“算了吧,您家看也看了,我们还有事要赶到四官殿去做生意咧!” “做生意?做么生意呀?”陆疤子真的急了。要是在别处而不是在刘园旁边,他早就动手抢或者骗过这只蛐蛐了。他怕惊动了刘园的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听说这两个伢要到四官殿去,他想多半是去卖蛐蛐。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把蛐蛐搞到手,又担心被别人先下了手。在四官殿,爱蛐蛐识货的狠人,并不只有他陆疤子一个啊! “你们刚才不是说不卖么?”他逼视小花子,眼里闪过一道杀气。陆疤子自己可以无恶不作,却见不得人家在他面前扯谎。 “我……冇说过不卖呀……” “小杂种!少废话,把这只蛐蛐让给老子!”陆疤子压低声音,但腮帮子却咬出棱子来。“老子今天还高兴,说个让字,惹得老子垮了脸,哼!”陆疤子不知道,即使他不垮脸,人家都受不了。只是不知道他垮了脸,还会吓人到什么程度。 其实,没有说出口的话被憋在心里,陆疤子的脸色就已经够难看了。“个小狗日的,要不是在大白天,要不是在刘宗祥地盘的边上,也不晓得小狗日的跟刘宗祥那个婊子养的是么关系,老子还跟你们这两个小鸡巴伢磨这半天嘴皮子!老子早就拎着袋子走了。拎走了又么样咧,未必还把老子胩里的二两肉啃了?”他恶狠狠地在心里设计种种强抢蛐蛐的方案,甚至包括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让给您家?嗨,您家们听呐,几好笑哦,我们的东西,他您家说要我们让给……”这时,已有几个路人围过来。见一个极丑的男人在纠缠两个半大的孩子,担心地看看,朝陆疤子的丑脸瞄瞄,就把想管管闲事、说几句公道话的心思收起来,忙不迭地车转身走了。 在家里,陆疤子把这只蛐蛐用“过笼”引到竹筒里,呆呆地盯着不错眼,意外的惊喜一阵阵地从尾脊骨往上蹿。这无疑是百年难遇的异形虫。龟鹤形、竹节须和一条鞭,听说都是古谱上有却难见到的名虫。这只蛐蛐却集三种异形于一身!十两银子,只十两银子呀!真是值得!那两个个小杂种喜得嘴都合不拢,看来是真正的外行。连旁边看热闹的婊子养的们,刚开始还当老子欺负小伢,后来看到老子拿十两银子买一个蛐蛐,都伸舌头摇脑壳,说这两个伢一早晨走狗屎运,捡到一包财喜!十两银子咧,要当小户人家一年的盘嚼呀!哪晓得,就是一百两银子也值唦!好生的盘养一阵子,拿去赌一季,捞回来的钱不要翻几十倍!说不到当上虫王,又会赚几多,又会有几光彩! 一想到虫王的荣耀,陆疤子不再飘飘然。他毕竟是个中高手,不能随口打哇哇,这虫王不虫王,还得看,还得试,还得经过几打几胜!他冷静下来,把蛐蛐引进一只陈年老斗罐里。这只很古怪的异形蛐蛐,懒懒地沿着罐子边慢慢爬动。不是走,而是爬!像只痨病虫子。但陆疤子不气馁。他懂,龟鹤形的虫子是貌似呆懒的。他取出一支芡草,是牛筋草制作的极普通的那种芡草。他轻轻地芡,先芡蛐蛐的尾,头动了一动,又不动了。再芡芡它的头,尾刺动了一下,也不动了。陆疤子心里一紧,是条不错的虫!蛰伏沉稳,貌似病虫,芡尾头动,芡头尾动,首尾呼应,蓄势其中。个狗日的,说书的讲蛐蛐经,说蛐蛐古谱上就有这样子的话咧!他又芡芡它的大腿,先左后右。蛐蛐的腿都来回地移动起来,明显地有些烦燥,但整个身子仍在原地不动。陆疤子伸出芡草,想去芡它的牙,刚伸到颚边,这只本来很呆很慵懒的蛐蛐蓦地一个虎扑,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钳口,就极准确地紧紧咬住了芡草!陆疤子轻轻地提芡草,提不动;稍加点力,感到蛐蛐也在用力;再加一点力,芡草拉出来了,一看,被咬住的那一截,钳在它的大牙里! “我的个娘呐,看来真是个大虫王咧!个狗日的疤子哟,你今天算是走了一盘狗屎运咧!”陆疤子终于试准他手里的这只蛐蛐绝对是百年难遇的虫王。他再也遏制不住一直在心里拱动的狂喜,由自言自语发展到大喊大叫。 “你瞎叫个么事唦!像个苕样的!鬼叫鬼叫的,把伢吵醒了!” 陆疤子的婆娘头发蓬乱地从黑黢黢的里间出来了,大襟褂子上头的三颗布扣子都敞着,露出右边一大块白酥酥的胸。奶子胀鼓鼓的,在松松垮垮的褂子里一耸一耸地拱,乳突处,两块黑湿湿的奶渍。王玉霞很娇惯她的儿子,四五岁了,一天还要喂两遍奶。 “呃,又搞到么好东西唦?一天到黑,也不做点正经事!你看人家腊狗,跟你一样混的,早就住上宽宽敞敞的房子了。我这住的像么事?猪圈!人家的婆娘吃的、穿的,都是么事?你看看你的婆娘、伢过的么日子!”王玉霞口里臭的烂的骂得恶狠狠地,脸色却极平和,眼睛往陆疤子的蛐蛐罐子里瞄,手顺便在男人的裆里撩了一把。 “哎呀,莫盘,莫盘!莫盘跑了!”陆疤子把蛐蛐罐子用手一蒙,感到裆里一紧,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夹。 “老娘要盘!老娘自己的东西,盘不得?又不盘别个的!你还蛮俏啵?跑,你跑到哪里去唦!” “我是怕把蛐蛐盘跑了!看你个鬼婆娘扯到哪里去了!” “扯哪里?老娘就扯这里……” 陆疤子的婆娘王玉霞是巷子口屠户王大爹的独生女。王玉霞十三岁这年,江里的大水淹平了堤顶,江风犹自推着江浪呼呼地啃着土堤。王玉霞同几个般般大的小姐妹在堤上玩,用瓦渣打漂漂。没打几下,王玉霞站脚的那块土墩子突然被水冲塌了,小姑娘自己被大水打了漂漂。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小姑娘们连喊都来不及,王玉霞就被冲走了。 这情景被在几步远地方的陆疤子看到了。 陆疤子那时脸上还没有疤,也就不叫陆疤子。他的爹陆驼子,为人绱鞋补鞋做鞋把腰弯得像虾米,自己一年四季十个脚趾倒有九个露在鞋子外头乘凉。陆驼子半辈子除了锥子顶针和一双糙手,就只落下这么个儿,给儿子取名陆金发,也是自己呵痒自己笑的意思。当时十六岁的陆金发颀长条条的身架子,精悍利索,浑身也就一条扎腰半头裤,正用根长篙子在捞“浮财”。长长的竹篙子,前头绑个铁钩子,看似简单,用起来还蛮方便。发大水江面上经常有些稀奇古怪杂把什的东西冲下来,也算是陆金发碰运气混肚子的小路子。十六岁清瘦清秀的陆金发已经是个小混混了,但十六岁毕竟是人生羞怯的季节,虽有一肚子荤的素的花花心思,也只是偶尔在被窝里头作点想像。几个半大不大的街坊姑娘在旁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陆金发懒得理她们。他忙。江面不时有东西漂下来,他手不得闲眼不得闲,哪有工夫去招惹她们!再说,都是些丑得喊娘的丫头!只有王屠户的姑娘长得像个姑娘。也怪,王屠户长得像个鬼王,五大三粗脸像没有刮干净的锅底,又像半边没有长周正的西瓜皮,黑一块白一块黄一块的,要不是买肉的话,谁都不愿看一眼。他的姑娘王玉霞却长得小巧玲珑的,十三岁就削肩蜂腰宽屁股,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顶得耸耸的,生就是一副让人看了睡不着的模样。姑娘们的一声惊呼,让陆金发来不及想什么,就拖着篙子往下游跑。王玉霞的头发漂起来了,陆金发一甩篙子就要钩,钩杆刚一扬起,他却把它扔了,扑嗵一下就扑进湍急的江流里。这一瞬间的爱美护美之心,使陆金发成了陆疤子,也使王玉霞五年后任媒婆踏破门槛,却发誓除陆疤子不嫁。王屠户王大爹想天方设地法,企图阻止独生女和穷得叮当响的陆驼子儿子的婚姻,十八岁的王玉霞自己拎了几件换洗的小衣裳,在一个晚上闯进了陆家的门。陆驼子高高兴兴地被赶到外头歪了一夜。第二天,腿跍麻了的陆驼子一瘸一瘸地跛到王屠户的肉案子上去割肉,顺便认亲家。 王玉霞嫁了陆疤子,谁都想不通,唯独他们两人自己认为顺理成章。有红似白一走屁股一晃漂亮的王玉霞,从不喊丈夫的大名陆金发,而是一口一个陆疤子或干脆就喊疤子,喊得人都忘了陆金发而只记得陆疤子。晚上两人睡觉,王玉霞一手抚着男人的那条长疤,一手紧紧的搂住男人,口里千遍万遍梦呓般叫着的也是这两个字:“疤子,疤子!疤子……” 那天,在湍急的江流里,十六岁的陆金发追到几条洋人的船边,赶在十三岁的王玉霞被急流吸进船底的危险关头抓住了她。奔腾的江水,冲到几条紧挨着的轮船边,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向下的拉力巨大的漩涡。水性娴熟的陆金发让王玉霞仰躺着,托住她往岸边泅,漩流却把他们往船底拉。相持中,陆金发的脸被狠狠地撞在轮船一条锋利的焊缝上。他一阵眩晕,手不由一松。半昏迷的王玉霞失去了依托,往下一沉,手一阵乱抓。脸上血呼啦呲,被江水渍得生疼、最终疼麻木了的陆金发,突然感到下身一阵奇痛!奇痛刺激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奋力泅到岸边,被人七手八脚地拉上来。那连带被拖起来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王玉霞,一只手竟然紧紧地攥着裤子不知何处去的陆金发的裆处。这情景,使帮忙施救的路人和王玉霞的小姐妹们目瞪口呆。 街坊邻舍总听见王玉霞成天臭的烂的骂陆疤子,却从未听见陆疤子发她的脾气,更不要说打她了。王玉霞骂男人就是疼男人,用她晚上在男人耳朵根子边的说法,是“老娘疼你疼到肉心里去了”!男人要喝酒,她去打,还要顺便买回一只“猪顺风”或一包花生米,冇得钱了,她去赊;男人想喝汤,她买排骨脊骨白莲藕煨,冇得钱,她还是去借。但她从来不到娘家去赊借。王大爹不喜欢女婿,所以王玉霞也就不喜欢自己的爹。每回男人跟她做了床上的事,王玉霞总要起来冲一碗甜蛋花汤或者热一碗排骨汤给男人喝。男人做了那种事以后,总是巴不得倒头就睡,她往往是逼着他喝。王玉霞的想法很简单:男人流出来的那东西,尽管不是红的,比女人流的红还金贵,那是骨髓咧,不及时补,不垮了么!陆疤子家是这条巷子里煨汤次数最多的。陆疤子在外头撮白日哄当混混,得了几个钱,交给她,她也接着,不给,她也不要。公爹陆驼子年老眼花四季咳喘。陆驼子不咳都是个驼子,一咳更是只剩一小团。鞋匠活是做不成了。王玉霞不仅不嫌,还热茶热饭地伺候。王玉霞白天在苗家码头边上摆个小摊子,卖稀饭和藕汤。几碟子五香萝卜,几碟子雪里蕻,一大鼎锅稀饭,一大鼎锅藕汤,早上一条弯扁担挑出去,晚上一条直扁担挑回来。她从来不过问男人在外头搞么事。街坊也曾暗示过,意思是说她的男人在外头搞“花板眼”,而且经常是在四官殿江边的那条趸船上搞。王玉霞不听,或者听了轻描淡些地反说一句:“男人么,能打得到野食是他的板眼,冇得板眼的男人鬼的姆妈都不会要他!”最近几年,陆疤子跟张腊狗一起有些发展,陆疤子就对老婆在码头上摆摊子有些不舒服。 “么样?么样不舒服?你像是赚了蛮多钱样的!赚两个,用三个,老娘还能指望你呀!”一顿夹七夹八,陆疤子被骂得哑口无言又心悦诚服。 王玉霞总觉得欠着自己的男人什么。比如说吧,自从十八岁那年拎个小包袱进了陆家这间偏厦房子,几年来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世上还有比是母鸡而又不下蛋更丢人的么!又不是男人不中用。陆疤子厉害到什么程度,只有王玉霞最清楚。成亲三年就换了两回床板子。有时嘎吱嘎吱太响了,外头堂屋里公爹一阵猛咳,咳得她死死地搂住陆疤子,在他的耳朵边叫…… “轻点咧,轻一点我的个哥咧!轻点轻点唦!” 王玉霞总疑惑,是她十三岁那年在江里把男人的下身捏坏了。因为据后来陆疤子说,他那个位置联扯得小肚子疼了个把月! “弄唦!我的个哥噢!”有时晚上,陆疤子伏在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叫,抹男人一胸脯的泪。“我的个好鸡巴呃,是我做造了孽呀,我前世里有罪呀!” 婆娘的泪,婆娘的抽咽,婆娘要死要活的哭叫,总激得陆疤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恨不得把她撕成一块块,连血带肉吞下去! 搞清楚自己怀了伢,王玉霞到慈慧庵烧了三回香,答谢观音姥姥送子娘娘。 晚上陆疤子又要弄,王玉霞破天荒地拒绝了男人…… “个苕鸡巴呃,搞不得的唦!这是你下的种咧!还像个生蛋黄样的唦,你一戳,不戳散了黄!”王玉霞让男人用别的法子温存,陆疤子不耐烦。她又劝:“怀个伢有几难咯!这是你的祖宗积了德,你还想瞎搞!这样唦,反正你在外头的三朋四友多,你就在外头去搞,我不拦你。只要你在搞的时侯,想到我……再就是咧,外头都是些臭的烂的,千万莫当真咧,莫把身上几个造孽的钱都填到野屄凼子里头去了,那是填得满的?” 自从生了伢,王玉霞就把男人手里的钱管紧了…… “疤子呃,不是我找你要钱咧,是你的儿找你要钱哪!以前咧冇得儿子,混到哪里算哪里,这早晚就不同了唦,手里冇得两个活钱,伢要有个三病两痛的,么办咧?你是做爹的人了,再这样混下去,儿子懂事了,么样看你咧!” 他们成家五年来,就那次,王玉霞对男人说话没有带骂人的字眼。 今天看到陆疤子又在玩蛐蛐,她心里就不快活了:“个把妈养的,耳朵硬是卖到烧腊馆里头去了!答应得蛮好,过一下子就又忘了。又玩这些冇得一点用的东西!” “瞎叫么事唦!这是蛐蛐,是蛐蛐!你晓得啵,每年都要斗蛐蛐!么样来钱?一只好蛐蛐,一个蛐蛐王,斗一场赢上千两银子咧!要是下的注再大些,一场赢万把两银子都不止!你算下子看看,一季下来老子不发了财!”陆疤子把蛐蛐罐小心翼翼地盖好,放妥,那动作的轻柔,就像对自己儿子一样。 “你就这大的把握?是个么金蛐蛐银蛐蛐,盘盘都赢?莫不是你狗日的无事无聊的自己想玩,拿这赢钱的话来塞我!自古久赌必输,冇看到有赌博发财的!” “塞你?我拿么事塞你唦?拿狗子鸡巴塞你!说得你又不信。这是百年难遇的虫王,是一只异形!晓不晓得异形唦?这和人一样,异形就是跟别个不同,怪头怪脑的。凡怪头怪脑的东西都蛮狠!”陆疤子没有读过书,玩蛐蛐听了些什么古谱一类的话,其余的就都是经验了。他对老婆解释很费力气,好在大体意思还是说明白了。费了一番劲,好容易让王玉霞相信了。“凡是异形的跟别个不同的东西都蛮狠”,这句话,最有说服力。她的男人不就是异形的么?哪个都嫌陆疤子丑,看都怕多看一眼,独她王玉霞拿来做男人!好看有么用?女人才应当好看,男人好看得像绣花枕头,那是戏台上哼哼叽叽的男人,看着就像相公,恶心死个人!王玉霞抬手摸摸男人的脸,另一只手往下游走,热乎乎的身子就偎了上去。 “我的个婆娘呃,今日怎么格外的骚哇!”陆疤边笑骂,抄起婆娘往里屋走。 “就在外头,莫进去,进去把伢盘醒了!” “大白天的,爹回来撞到了咧?” “白天都是媳妇一个人在屋里,他您家回来做么事唦!他您家守摊子,他您家白天都是不回来的,怕么事唦!” “这,这又冇得个床……”陆疤子屋窄,老爹的铺盖就在堂屋里。 “我的个苕疤子哦,要个么床唦……” 街上已经有桂花卖了。 一阵完全不着痕迹的幽幽的桂花香,在这百十丈长的街市徜徉。 卖桂花的不需要吆喝,想买的寻香而去即可,不想买的不花钱就能享受这三秋桂子的芳泽,也不是折本的事。 一个卖“嘀咚”的,手拿一只像细长颈花瓶样的“嘀咚”,含在嘴里,一吸一吹,那薄薄的玻璃瓶底就一凹一凸地,发出“嘀咚嘀咚”的响声。 “嗨嘿,麻糖,麻糖!孝感麻糖呃!”卖麻糖的是个留着三绺白须的清癯老头,守着一对可以迭摞的箩筐,有一声无一声地喊。孝感麻糖是湖北一绝。用纯糯米熬糖,拌黑白芝麻,掺花生粉,再经压制而成。孝感麻糖咬起来很脆,但入口即化,嚼后一点渣都不会在嘴里留下。 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拿了一盒麻糖,随手撕开纸盒,拈一片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边嚼边点头,似赞许:老头子呃,你做的好糖!他点过头,转身离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转身折回到麻糖担子边,问:“嗨,卖糖的呃,你么样不找我要钱哪?”张腊狗手托那包已撕开了的麻糖,翻起有些鼓的眼珠子,配上那张不恶的娃娃脸,一副既有几分惊诧又有几分天真的模样。 旁边几个做小生意和买东西的都围了过来。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世上只有卖东西的人责问买东西的人为什么不给钱,还没有听说过买东西的人自己不给钱拿了东西走,反过来责问卖东西的人为什么不找他要钱。 这人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扯皮闹绊的混混。显然,这个拿人家麻糖的人属于后者。 “噢呵!小哥哥,您家问这个哪!您家在我这里吃点糖,是瞧得起我。您家给钱,是照顾我的生意。您家身上一时不方便,或是一时忘记了,有么要紧的咧?您家往这里一站,就是跟我小老儿做招牌唦!”卖麻糖的嗬嗬地笑,那笑似极真诚。 张腊狗在这张真诚的笑脸上瞄了好半天,没有发现一点虚假,心里暗暗叹服:这个老杂种!硬是个老江湖呀!晓得几会来事哟!说的话像洋冰糖,其实心里头恨不得啃老子几口!好,活在世上能学得这乖,不容易!叹服之余,张腊狗也装佯哈哈地笑:“老人家,是的是的,不是冇得零钱,是心里有点事,忘记了,忘记了!您家做小生意的人,又这大一把年纪,么样能装您家的马虎咧?接到,接到!” 张腊狗生得白白净净的,不知根底的人,绝不会把“无恶不作”、“五毒俱全”之类的字眼与他联系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张腊狗今天的确有心事,但对这老头软软的话、软软的笑,就是发不起脾气来。 他仿佛听到了蛐蛐叫。找拢去,原来是卖蝈蝈的。卖蝈蝈的像是河南口音。一大担三篁篾编的小八角笼,层层叠叠,恐怕有几百只虫子在里头叫得欢天喜地的。蝈蝈这东西长得像蚱蜢,但比蚱蜢肥壮,肚子也大些,斜斜的一对露水珠子样的灰蓝色眼睛,憨憨的很是可爱。张腊狗挑了三个笼子,摸摸身上,刚才把零钱都给了卖麻糖的,再也没有零钱了。他踌躇了一下,卖蝈蝈的却大度得很:“您拿去,有空碰上了,记起来了,再给也行。反正我天天在这里。” “河南人就是老实,好说话。”张腊狗想。 其实,河南人早看到张腊狗刚才同卖麻糖老头之间的一场戏了。张腊狗哪里知道,现在他虽然做了租界的“包打听”,场面大了,不怎么再到这市井集市来小打小闹了,但人的名树的影,不少人仍然认识他。张腊狗来了,张腊狗买东西,还能找他要钱么?张腊狗曾经有过在四官殿强打恶要的经历。现在他能轻轻松松地掌盘子赚大钱了,反能偶尔回忆起当年的“艰辛”,产生一些对微小生意的体恤之情。他注意到卖蝈蝈的担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卖蛐蛐的。刚才他挑选蝈蝈笼子时还没有看到这两个半大小伙,也许是刚才太专注了吧,也许因为这两个小伙是跍着的,不引人注意的缘故。再一看,顺着半大小伙子这边一溜,竟还有好几个卖蛐蛐的。 “个狗日的,我怎么忘记了咧!这蝈蝈呵、蛐蛐呵,要卖的话,肯定都是挨着的唦!” 张腊狗近来往后湖堤上跑的次数多了。堤工快收尾了,也是他摘桃子收获找刘宗祥要钱讨好处的时侯了。他如果不督紧一些,出了纰漏,刘宗祥找个岔子赖账不说,官府追究下来,轻者面子不好看,重则怕是要栽跟头。再说,革命党人频频找他,说些“长沙结社、湖北发展、武昌活动、汉口宣传”这类的话。“都是提着脑壳玩,在裤裆里镗刀的险活。要不是总舵有令,老子才不得沾咧!这以后还不晓得要死几多人哪!”最近,几国的外国领事都找张腊狗,都是打探革命党的事,这些,让他既兴奋又惶惶不安。“个把妈日的,老子还真是跛子的屁股——翘(俏)起来了咧!几家都拉老子,老子是哪边都不得说真话!这个世界上,真话最不值钱!” 好容易今天有了点闲心思,到四官殿这发迹的地方来看看,看能不能搞到几只像样的蛐蛐。张腊狗现在有了这种体会,钱多反倒不自由了: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各方面给的。但给钱的哪一边都是有狠的,不给哪一边效力都不行。当然也可以糊弄,但总要糊弄得过去。糊弄得漏了底子,收场子还得自己来。只到看到这卖蛐蛐的,张腊狗脸上才有了点活气。 这个壮汉,一看就晓得是积年盘弄蛐蛐生意的。面前一个方架柜,架柜分成很多小格,一层层的,每一小格都放着若干蛐蛐罐。他卖蛐蛐,也卖蛐蛐罐,也可以连罐带蛐蛐一起卖。他无疑认识张腊狗,而且很熟。 “张先生,您家这些时少见哪!在哪里发财咧?”壮汉个头粗壮,身坯却不高,坐着还不觉其矮,站起来同张腊狗打招呼,才看出他实际上是个畸形人:上身头脸如常人,腿却奇短,站着仅十来岁儿童高。如果不站起来,这壮汉实在是个很周正的男人,浓浓的卧蚕眉,鼻直口方,宽肩阔背,很是威猛。一站起来,使人想到这是个小伢,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戴着个面具脸谱。 “丁丁儿,有么好虫子,孝敬老子只把两只唦!”这汉子姓丁,因其矮小,绰号“丁丁儿”。汉口人把“一点点”叫做“一丁点”,“丁丁儿”与“一丁点”谐音。张腊狗没有成气候的时节,曾向丁丁儿讨教过捕捉蛐蛐、调养蛐蛐的经验。丁丁儿是这方面的专家,从捉、养、斗、疗,到一应与蛐蛐有关的器物,他都能一清二白,丁是丁卯是卯说出个名堂来。 “说句实话给您家,到这早晚,还冇得能拿出手的蛐蛐。有是有几只,那只能哄别个,像您家这样的玩家子,我不敢说泡话。” 汉口人所谓的“说泡话”,相当于北方人的说假话、吹牛、说大话。至于汉口话中的“发泡”,就大致相当于北方话中的“发飙”了。 丁丁儿一脸的诚恳。他不可能不说真话。现在张腊狗是个么人物,他敢? “你个杂种莫不是怕我不给钱,才推说冇得好蛐蛐啊?”张腊狗动手去拿一个镂雕着几片兰草的蛐蛐罐。他也是个识货的,他拿的这只罐子,倒真是明朝官窑的东西。看他一拿,丁丁儿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莫怕,该么样给钱我会照给的,就是莫要随便说那个冇得的话。”张腊狗放下蛐蛐罐。他今天不是来搞蛐蛐罐的。为了个蛐蛐罐搞得卖蛐蛐的恨他,也还是划不来。他张腊狗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罐子。他一放下罐子,丁丁儿脸上的笑又柔和了,整个人都显得活泛起来。 “这里有只紫虫,色还冇长稳,像是个紫三色的坯子。要真是紫三色,倒还兴许是个虫王。您家看看!”丁丁儿递上一只其貌不扬的紫砂罐,可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只年年用的陈年陶,已经泛出了黑油油的暗光。 蛐蛐中以紫头、紫体为主的,为紫色类。不杂任何色凋的是真紫。“真紫如同穿紫袍,色浓性稳肉生毛,钳配紫红或绛色,独占五色第一豪。”可纯粹的真紫是极稀有的。紫色蛐蛐最耐时节,古蛐蛐谱中称紫蛐蛐“耐老而运从”,就是指它老而能继续搏斗取胜。丁丁儿所说的紫三色,是紫色为主的蛐蛐紫头、紫项、焦金翅三色俱备。这种三色紫虫白肉、红牙,六足粗长,尾如针形。所以蛐蛐歌诀中赞这种虫,说它“紫头蓝项焦金背,白肉红牙斗到秋”。 丁丁儿将蛐蛐引到过笼,再引到一个深罐中,让张腊狗鉴赏。张腊狗拿过已腾出蛐蛐的那个黑油油的罐子,里外上下地反复看,看得丁丁儿一脸小心的笑。 “这是个么罐子,黑乎乎的这样沉手?” 这只蛐蛐罐油黑泛绿,盖内有长方形的阳文双线印框,内有楷书“古燕赵子玉造”。底外的阳文双框线内也有同体的阳文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赵子玉是清朝初年制罐名家,他制的蛐蛐罐,称为“澄泥罐”。这种罐的用料十分讲究。据说是把空绢囊放在汾水中,一年后取出绢囊来,倒出绢囊中的泥,打成浆,去掉杂质,再用这种十分细腻的澄泥烧制陶罐。这种澄泥罐,取料难,制作工艺复杂,存世的不多,所以十分珍贵。就因为它珍贵,所以仿赵子玉澄泥罐的也很多。 “说是赵子玉的澄泥罐,晓得是真是假咧?要是真家伙,您家就拿去算了。您家指缝里稀出几个来,还不够我吃个三年五载的!”丁丁儿陪笑打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腊狗的脸色。 “好你个丁丁咧,蛮会做生意咧,赚钱这样黑,黑到我头上来了!你还不晓得我屙的尿有几高吧?算了,管它真的假的,这只罐子等下我拿走。要几多?五十两该够了吧?记着,老子这是送钱你用!老子心里明白得很,要真是那个赵么事玉做的,要值百把两。鬼晓得是真是假?是真的咧,你就倒点小霉,是假的咧,就算我背时。” 这个价钱是很公道的。这是张腊狗看在故人份上开的价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何况故人呢!再说,如今张腊狗口袋里也不窘困,即使不是赵子玉制作的,也是个很不错的澄泥罐。丁丁儿连声道谢。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五十两银子。这罐姑且不说它是真是假,仅就他得到手,也只用了五两银子。这十倍的赚头,算是老虎嘴里头掏的食咧! “还好,是真.99lib.是假我说的都是活话,价钱也是他自己开的,到时侯有么不对头,也怪不得我。”丁丁儿暗想。 张腊狗早就不去管那个蛐蛐罐子了。他细细地看那只蛐蛐,半天不抬头。这虫看上去还不错。寿星头形,姜黄色斗丝,开花麻头,黑紫脸,一副圆柱形钳牙,深蓝项起疙瘩,翅色焦黑,赤绒肉,赤尾,六足特长细,如铁丝,两眼黑如点漆。 “虫是只好虫,只是,只是……”张腊狗没有抬头,口里自言自语。 “么样,您家肯定看出点名堂来了?”丁丁儿一脸的企盼,他希望张腊狗没有看出什么毛病。 “只是,只是这三色有点混,从头到翅,有些起油。”张腊狗终于抬起脸,望望丁丁儿,他也想从丁丁儿脸上找出他是否鉴别得准确的迹像来。 紫虫中的紫三色,最大的忌讳是色不纯。如果一种色介入到另一种色中去了,就叫“起油”。起油的虫为庸品。 “唉!”丁丁儿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到底冇逃过您家的法眼哪!就是有那么一丁点起油唦,要不哇,那真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那倒是,那倒是哟!”受到行家的夸赞,即或是张腊狗,也是高兴的。他放下那只“紫三色”,又挨个看了几只丁丁儿推荐的蛐蛐。张腊狗认为都可以斗几场,但“大将军”,尤其是“虫王”却基本上没有。他拍拍手,露出一脸的失望。人一有失望情绪,眼光空落落的,不免显出些迷朦浑浊来。张腊狗站在丁丁儿的摊子前,就用这种眼神扫过一个个卖蛐蛐的地摊。丁丁儿作为专业户,尚且无上品,旁边这几个地摊,未必还有么好东西?张腊狗真的兴味索然了。不作指望地随便逛逛吧,他在两个半大小伙子的地摊面前停住了。刚才,他就是最先看到这两个卖蛐蛐的。现在,他之所以停下来,是看中了这个柞蚕丝做的网罩。他也跍下来,拿过这张灰白色的蛐蛐网罩,作出捕蛐蛐的动作,挥动几下。 “嘿,这是个好东西!不伤虫,不伤虫。哪个狗日的这么会想心思,像是专门做来捉蛐蛐的咧!”他把这张蛐蛐网罩拿在手里玩了几下,看这年少的一个,把个蛐蛐罐夹在两腿中间,上面还用一双手护着,感到很好笑。 “个小屄伢哦,做得吓死人的!是个么宝贝蛐蛐唦?未必还怕老子抢你的!你晓得我是哪个?告诉你,我是张腊狗!张腊狗就是我!你连张腊狗都不晓得,还在这里玩蛐蛐?你去问那个专门盘蛐蛐的丁丁儿,他那么多好蛐蛐老子都看不中,你个小屄伢倒做出个屙人咳血吓死人的样子!”张腊狗把网罩递给大花子,“拿去,看你眼睛里头都要伸出手来的相唷,生怕我抢走了这个网罩吧?你看,老子买这只破罐子,就给了他五十两,不信,你去问他!” 张腊构狗指指丁丁儿和那个河南口音卖蝈蝈的。被指的都一脸讨好的讪笑。听了张腊狗半吹牛半斗狠的话,小花子眼睛一亮,腿也不夹了,双手松开蛐蛐罐:“您家肯出个么价钱唦?” “嘿嘿,有味!这个小屄伢有味!连罐子里头是么家伙都不晓得,就要我开价钱!你就算死我要买你的蛐蛐?”张腊狗一副瞧不起的脸色。“你认不认得那个叫丁丁儿卖蛐蛐的?老子还是像你们这大的时侯,就跟他学盘蛐蛐,他该算是个蛐蛐玩家啵?他的蛐蛐该多啵?连他的蛐蛐我都看不中,你有么拿得出手的虫?” 李家花子哥俩心里暗自称奇,这张腊狗和那个丑死人的陆疤子,怎么说出的话都差不多咧! “您家看下子唦!看都冇看,您家么样晓得我们的虫不中咧?看下子又不吃亏。蛐蛐这这东西又不是自己地里种的,又不是自己屋里头养的,野物唦,哪个算得到该哪个捉到好虫王咧?不怕您家见笑,前天还有个人从我们这里买去了一只龟鹤独节鞭咧!那个人出了十两银子,拣了我们小伢的便宜。要不是怕他斗狠,我们才不卖把他咧!” “么事么事!你说么事呵?龟鹤形?还有么独节鞭?要就是龟鹤形,要就是竹节须,要就是一只鞭,怎么牛胩里扯到马胩里唦!”张腊狗像是被什么锐物在屁股上刺了一下,腰猛地一挺。他异常吃惊。三种异形虫古谱上都有记载,真虫多年来未见到一只。听这小伢的口气,是有一只集三种异形于一身的怪蛐蛐了。说得有鼻子有眉毛的,肯定有这样一只怪虫!是哪个抢在前头搞去了咧?这还了得!他心里一时竟翻江倒海思量开来,下意识伸手去拿小花子那只罐子。 “您家还看么事唦,我们哪里有人家丁丁儿那好的东西唦……”小花子像是怄气的样子,把蛐蛐罐往怀里一缩。 “咿?你这小屄伢还蛮难缠咧!刚才要老子看,这早晚又俏皮起来了!要不看你是个小伢,老子不一巴掌呼死你!”张腊狗口里恶狠狠地骂,抢过那个罐子,就要揭盖子。 “莫揭,莫揭!才捉的蛐蛐,性子劣!”小花子叫。 “晓得,晓得!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看不出来,你还很有点名堂咧。”张腊狗五指拶开,罩住罐子,透过指缝往里瞄。这动作也很内行,在没有“过笼”这类专业工具的情况下,这动作是很适用的。 “哦嗬!”张腊狗吃了一惊,抬头瞟了小花子一眼,满脸疑惑:个狗日的,这当真还是个好蛐蛐咧!这不起眼的小伢,还有这好的运气! “这是你们捉的?”张腊狗问。 这张腊狗和陆疤子怎么随么事都差不多呀,连这几句问话都一样咧?大花子在心里嘀咕。他一直没有作声,但他回忆起前几天陆疤子买那只蛐蛐时,也曾这样不相信地问过。 张腊狗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红沙青。今天在四官殿晃了半天,就这只蛐蛐还算是一件入眼的东西。这红沙青是青色蛐蛐的一种。纯青明净、完全一色青的蛐蛐百年难遇,所以也就很难评价。斗场上看到的所谓青色蛐蛐一般都是在青色上有所变化。现在看到的这种就是青色蛐蛐中的上品。红沙青刚出土时头形圆凸如佛珠,泛青金色,银丝贯顶,麻路开在斗丝的顶端,呈菊花状,大青项起疙瘩。这种蛐蛐还过几天,斗丝就慢慢地呈大红色,项铺蓝毛而隐现青沙色。近寒露时节,会满翅现出红砂。这种红沙青蛐蛐,斗性凶狠,一见敌虫,往往不待芡草逗引,即奔突向敌,势如奔马。一经开斗,非咬死对手不罢休。这是罕见的蛐蛐。还有一桩,这红沙青必须独养一室,否则,它听到其它虫鸣叫就要起斗性,在罐内奔突跳跃,寻找敌手,往往因此把自己碰伤甚至撞死。这种“虫王”级的蛐蛐出现在小伢们的罐子里,不能不叫张腊狗这样的行家吃惊。 “你们晓得这叫么虫?”张腊狗又问。他有些疑惑。像他这样吃险饭的,时时事事都难免起点疑心。当然,解除疑惑的最好办法是考考虫主。 “么虫,蛐蛐唦!红沙青,是可以得大将军名头的上色虫!你怕我们不晓得?”还是小花子在对答,完全是内行话。大花子一直保持着老实憨厚的笑,不作声。 “哟嗬,还真是不错咧!对,是只红沙青。”丁丁儿不晓得么时侯也挤过来了,他稍稍弯下腰,从张腊狗的指缝中往里看了一眼,就认准这是一只曾经被人称为促织王的红沙青:“红沙青色岂寻常,人若相逢细端详,诸虫遇此成齑粉,此青独居促织王。”丁丁儿熟悉《蛐蛐谱》。 “丁丁儿,你认准了?伙计,过细咧,要是看花了,就自己把眼珠子抠下来算了!” 张腊狗心里踏实了。口里虽然在说些吓人的话,但他晓得丁丁儿是真正的行家,不会随口瞎说。刚才丁丁儿的一句话,就是对这只蛐蛐的最好鉴定。张腊狗用一只手蒙住蛐蛐罐,眼睛微微地闭上了。他已经不顾及他的失态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想一想,如果他得到这只红沙青,今年能否夺得虫王的名誉。不好,这小伢刚才说还有一只什么独节鞭龟鹤形,要把它搞到手,今年斗蛐蛐就稳赢了…… “伢呃,这只蛐蛐咧,也算是只好蛐蛐。也不是像丁丁儿说的那样好得是促织王。他刚才念的那几句顺口溜我晓得,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都是那些想混两个钱有又怕丢面子的读书人胡说的。他们那些读书人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玩蛐蛐,又怕别个说他们什么不务正业,什么玩物冇得志,就只有在底下帮我们这些随么事都不怕的人捧场,舔屁眼!算了,不说那多,这样咧,你们把这只蛐蛐卖把我,我也把十两银子你们。你们要是把买你们那只蛐蛐的是哪个告诉我,我再把十两银子给你们!”张腊狗也是没有读书的人,不会说那些文诌诌的话,“玩物丧志”都说不清楚。 “可得,你先把银子我们唦!您家!”大花子难得开口,一开口就谈钱。这叫张腊狗嫌他,又对这两个半大小伙子放了心。为小利计较的人,不会有大计谋。 “嘿嘿,你这家伙半天不开口,开口就讨人嫌!说的话就是不中听,是不相信老子,怕老子跑了?老子要斗狠,不早把罐子一拿就走了么!个狗日的……”张腊狗刚要发作,突然发现不妥。堂堂青帮堂主,跟人家小伢们发个么脾气咧!再说,你看周围这些看笑话的眼睛咯!他不能为二十两银子出丑。 “好,好!依你的,”张腊狗现出一副很宽容的神态。这倒不是他故作大度,而是他想通了:不就是二十两银子么,为探出那个人的下落,谅这两个伢也不敢哄他。再说,刚才舍得用五十两银子买蛐蛐罐,难道就舍不得买一只看准了的好蛐蛐?能在曾经受过“苦”的地方大把掏钱买东西,本身就蛮有面子唦:看,老子张腊狗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混混了!他被爽快花钱的快感激动着,摸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小花子:“拿去!” “这是么东西呀,您家?”小花子不接,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 “哈哈!连银票都不认得,还充内行,还‘挖地脑壳’做生意!真是,这汉口的钱哪,也是太好赚了,木头雕两个眼睛都能赚得到大钱咧!”汉口人把摆地摊叫“挖地脑壳”,这种生意自然是本小利微,有的还带有很浓的江湖流动色彩。张腊狗嘲笑李家花子兄弟,把银票在手里甩得哗哗响。 “您家莫哄我们,这是纸,哪是钱咧!未必我们这大的人连钱都认不得?白花花的硬的才是银钱唦!俗话说,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 “真是的,真是的!个把妈日的,烦死人!连钱都不认得还犟头犟脑的!算了,算了,这种外国人用的东西,也是冇得几个人认得!丁丁儿,帮忙换一下!伙计,你该不会也不认得吧?”张腊狗不想再跟这两个伢纠缠了,他想早点把那只龟鹤形蛐蛐的下落搞清楚。他现在心情不错。 丁丁儿很听话地接过张腊狗的银票,看一看,认得是英国租界银行的银票,绝对是可以兑换没有问题的。他朝小花子摇摇头笑一笑,伸手到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到自己摊子上的戥子上称出二十两,递给张腊狗。银票是张腊狗的,是张腊狗递给他的,所以,他把换开的银子还是递给张腊狗而不代替张腊狗递给小花子。这个小动作,可以见出丁丁儿生意人的精明。 “告诉我,那个龟鹤形独节须的蛐蛐你卖把哪个去了?”张腊狗把银子在手里摇得哗哗地响,然后啪地一声拍在小花子的手里。“这下总该可以把那蛐蛐的下落告诉我了吧!” “我不认得他咧!”小花子把手捏成拳,往怀里塞。 “么事呀?你这个小……”张腊狗终于被激怒了。他还没有这么耐烦过。这小伢太可恶!把钱诳到了手,居然敢反口不认账!张腊狗懒得骂了,挥拳就要打过来。 “我们是不认得他么,我们只记得他的脸上有蛮长一条疤子……”小花子赶忙解释。张腊狗的拳头在空中停住,慢慢地松成巴掌,垂了下来。 “是的,像这样的,脸弯弯的,像个弯茄子……” 小花子还在比划,张腊狗却已经不理他了。“照这小伢说的,肯定是疤子把那只蛐蛐搞去了!好说,都是蛮好的兄弟,个把虫子,打个商量总还是可得的罢!”张腊狗想趁热打铁,直接到四官殿码头趸船上去找陆疤子。他抱起蛐蛐罐和蝈蝈笼子,车身朝江边走。 “张家兄弟,莫忘记了,那个澄泥罐子还冇搪底咧!”丁丁儿对着张腊狗的背影喊。 所谓“搪底”,是用黄土、蚯蚓粪、陈石灰碾细,过箩筛筛去杂物,再用水浸透,按4:4:2的比例调和,拌进糯米米汤,牢牢地在罐底捣实。这搪底是很有考究的。既要让罐底有一定的蓄水作用,又要让它具有渗水性;既要砸平,又不能过于光滑,太滑对蛐蛐腿有损伤。丁丁儿是个行家,知道这些名堂。而他之所以没有搪底,是因为蛐蛐罐和其它玩物一样,有人专门收藏赏玩,而作为赏玩的蛐蛐罐是不搪底的。 “晓得!”张腊狗答应一声,没有回头,揸开两只螃蟹脚,鸭子样一崴一崴地走远了。 刘园的月季开得一片姹紫嫣红。粗壮的刺乎乎的枝干上,分出长长的绿茵茵的枝条。粉红、深红的花朵、花苞就聚在这些嫩生生的枝条上。这些热热闹闹的月季花,开的落的,各忙各的。开的开得心花怒放;落的落得满地残英,似也无多的伤感,也品不出悲壮。这有点像人的生生死死,太多太平常,也就淡而无味因而也就显出些豁达与空灵。秀秀看着这开开落落的花,想起了家乡柏泉老堤下湖荡边一蓬蓬的麻亮刺听说洋人把那叫野蔷薇,和这月季花是一个种。那简直变成了一汪遥远的淡绿色的梦!细细的枝条,像童年女孩孱弱的生命;随风披拂的花叶,多像女孩散乱的长发;如星星般开着的小红花,是童年女孩明灭不定的希望…… 大花子手中那把锄头灵活地在花丛中出没,像一条闪亮的牛舌头,刺拉刺拉贪婪而又不紧不慢地啃着花丛中的杂草。大花子不知怎么回事,像感到秀秀眼光的温度似的,他无端又红了脸。其实,秀秀的心思还有一半在小花子的嘴巴上。小花子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雀子,往外吐出一串串的句子: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陆疤子的嘴脸,手舞足蹈地复述他与张腊狗之间的交易。只是他省略了一些骂人的脏话。“陆疤子的嘴巴太臭了,张腊狗比他强些,也臭,只是稍微强那么一篾片。每句话都带渣子,带蛮丑的渣子。人又丑,丑得吓死人!”小花子总结性地说,瞟哥哥一眼。大花子没有抬头,依然锄他的草。 秀秀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像个不动声色的导演,导演完一段剧情,看着演员们的声色笑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在这个剧情单元里,似乎已无可挑剔了,就轻轻地吁一口气,涌上一股轻松。 自从冯子高讲蛐蛐经,透出张腊狗和陆疤子都是蛐蛐迷嗜蛐蛐如命的话风之后,秀秀对一切有关蛐蛐的事就很关心了。她甚至向冯子高借《促织经》。冯子高虽然不理解她如此突然地迷上蛐蛐的动机,但也不问,还是尽力给她弄到经过万历年间周履靖续增的《促织经》,还主动给了她一本袁宏道的《促织志》。他还告诉她,袁宏道是有名的文章大家,是著名的公安三袁之一。这样的正经人,尚且不以蛐蛐虫类为小道,不仅爱,而且爱出著书立说的大名堂来。冯子高的本意,是借机让她多读书,促她识字博物。秀秀也的确没有辜负先生的教导,读得很投入。她甚至觉得这些书比那些子曰诗云有味道得多。 “秀秀姐,为么事要把那好的蛐蛐卖给那两个坏家伙咧?”小花子拿出卖蛐蛐的银子,要递给秀秀。 太阳西斜了。西边天幕上,云飞云涌,如巨大的海潮托着,太阳在跳跃,在翻滚,如酗酒的汉子跌入汹涌的河,无可奈何,随波逐流。幽幽的桂花,被夕阳曛出中人欲醉的醇香。归飞的宿鸟叽叽喳喳,几只灰喜鹊仍在枝头飞飞跳跳,哑嘎嘎地争辩着什么。 “你只管卖给他就可得了。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你们捉的你们卖,钱你们留着。”秀秀对李家花子兄弟很感激,特别对小花子有些歉意。小花子也算是个蛐蛐迷了,能让出两只蛐蛐来,已经是给了她很大面子。 “下雨了?”大花子停下锄头,仰头望天。当头浓密的树叶枝条如翳如盖,透过绿荫,瓦蓝的天只有几片游丝样的云,无聊无绪地向夕阳的方向飘游。他用手摸摸头,摸到一手白乎乎的鸟粪。 “鬼雀子……”大花子一脸懊丧,又自嘲地笑笑,他是不怎么爱骂人“带渣子”的。他朝秀秀和小花子看看,他们也在笑。 秀秀掏出那方白手绢,要为大花子揩鸟粪,大花子的脸红得像蒸熟了的螃蟹,一闪身跳到月季丛另一头去了。 吴二苕匆匆地找秀秀,说汉口同知大人黄炳德要到刘园来吃饭,请她张罗。吴二苕最近娶了媳妇,是老家柏泉许家湾的姑娘,叫芦花。想到刘园事多人少,秀秀请二苕夫妇都到刘园来住。吴二苕跟刘宗祥外出,芦花就做些端茶送水的事。芦花与吴二苕很是般配。吴二苕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身兼车夫保镖二职。芦花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大脸盘子,大眼睛,高鼻阔嘴。所有的部件都大,就显得很协调,一点也不粗苯,反倒是手脚麻利异常,做完这又做那,宽大的屁股和颤颤的胸,总在人眼前晃。 “有点像俄罗斯女人。”刘宗祥第一次见到芦花,就暗里对秀秀说。 秀秀瞟他一眼,没有作声。刘宗祥感到这一眼很暧昧。他很想告诉她,俄罗斯是个外国名字,没有别的意思,又担心越抹越黑,只有讪讪一笑作罢。 芦花是个勤快女人,三下两下就做完了打扫揩抹的事,又要同大花子到园子里去做。秀秀说,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内外要分清楚,芦花要做,可以在屋里把被褥拆洗得勤一些。 “就让婶娘和张妈管就行了,我今天想回去看叔叔。”吴秀秀想回去看叔叔是托辞。在刘园的常客中,她最不喜欢的人就是黄炳德,每次见到黄炳德,秀秀都有作呕的感觉。她觉得黄炳德让人恶心。黄眼睛珠子像夜猫子一样盯人,邪兮兮,冷森森的,做官的没有一点做官的样子,倒像个地痞流氓老混混,满嘴吐的都是丑话,一见到女人,眼睛里头像是要伸出一只手来,一笑那满口的黄包谷牙像要吃人……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黄炳德四十多年所好不多,一是财,二是色。什么打牌喝酒甚至抽鸦片,都在其次。鸦片烟人人都抽得上瘾,而黄炳德对鸦片烟没有多大的反应,抽也可,不抽也就是打打呵欠而已,没有别人那样鼻涕眼泪齐流要死要活的丑态。他在财上是从来不放松的。他认为,财是一切的根本。至于色,黄炳德是与性命等同视之的。性命性命,性与命紧相联,没有性,要命何益?他每次看到入眼的女人,就如饥饿的汉子看到肉包子,极其饥肠辘辘,极其地忍受不住。因此,他一方面怕遇见他搞不到手却又十分入眼的女人,可同时他又非常想见到十分入眼的女人。他常常在这色字的怪圈里头饱尝幸与不幸的煎熬。 “刘老板的意思,像是要你出面招待一下。他您家说,你是管家,不出场怕不好看……”秀秀虽然年轻,但这一两年来表现出的精明、聪明、能干、泼辣和处世的心计,都让二苕佩服。二苕不敢以小辈待她,对她很客气。 “冯先生在不在咧?”秀秀问。她知道刘宗祥最近在收买后湖私地的事情上不顺手,这次请黄炳德到刘园来“玩”,肯定与买地有关。刘宗祥的商务活动仍以置买土地、填地建屋为主,最近又新辟了祥记银楼,经营金银珠宝首饰。填土公司早已经在填城墙内土凼六渡桥那边的地,填好的地上有的已经开工建屋了。刘宗祥既然把她作为事业上的帮手,这等关乎大片土地购买的大事,秀秀明白她必须全力以赴。边往浮碧轩那边走,秀秀就想,后湖农民渔民的私地,与黄炳德有么关系? 秀秀到后房去换衣服,经过望湖亭,见冯子高一人站在亭栏边的格子窗前沉思默想,一脸忧郁。 刺杀瑞征的罗汉在这里治伤,终于没有活过来。罗汉这是第二次刺杀瑞征了。第一次是在北京,他没有受伤。这次清兵防范严密,罗汉开枪后,击中的轿子里的人不是瑞征。五抬轿子一模一样,罗汉运气不好,加上受伤后不配合治疗,怒气一天比一天大,只要醒着,就不肯吃药。 “大丈夫做事,当一鼓作气。某已是再而衰了,岂盼三而竭乎!此身本一蜉蝣耳,冯君,放某去罢!”罗汉的嘴唇嗫嚅着。这嘴唇已如凋萎的残叶,在干枯的枝头,一任秋风播弄而颤抖。死亡已经把死亡特有的颜色涂上了罗汉的脸颊,没有了病容的黄,只有灰白中透出的青黑。这具年轻的躯体,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热血沸腾过,现在却像突然抽走了薪柴的灶膛,在逐渐冷却,冷却到成为一段青冈木,在开出了白生生的银耳后,整个的生气,随着银耳的采摘而消失了…… 冯子高耳边又响起罗汉悲愤的叹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这一批立志要把皇帝从金銮殿上拉下来的人,从来都是活了今天就没有打算还有明天的,何况,慷慨赴死是一大快事呢! “冯先生!”秀秀本不想打扰他的冥思,但又担心他过于思虑伤了身子。 望湖亭建在一隆起的坡坎上。坡坎本身就高出浮碧轩许多。站在望湖亭上,向南差不多和城墙齐高了;向北远眺,后湖的烟波水势,田畴苇荡,尽收眼底,的确是个纵目赏景的好地方。 “噢,是秀秀!那天教你辛稼轩的《水龙吟》,还记得么?”冯子高见秀秀也上了亭台,脸色又开朗了。他一直坚持在教她读书识字。 href='437/im'>《三字经》、《千字文》之后,把 href='2195/im'>《论语》、《孟子》走了一遍,也就是个过场,认得罢了。他多半是用诗词歌赋一类“闲篇”教她。冯子高这个“脉”摸得很准。对于 href='2195/im'>《论语》、《孟子》之类,秀秀皱着眉头听,皱着眉头读,一脸的苦恼写在五官上,像是吃了黄莲之类的药,挺直的翘鼻子上皱出许多细细的纵纹,小肉嘟嘟的嘴唇叽叽哝哝的,读几句就牙疼似地吁一口气。倒是冯子高教她读诗呀词呀,元人小令一类的东西,她记得很快。读这些东西的时侯,秀秀柳叶眉的眉梢一闪一翘的,细长的眼睛波光莹莹,荡出无限的鲜活,一副受用领悟的神态。“要是根基打得早些,说不定还是个女才子呢!”冯子高对女弟子的禀赋很满意。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设馆授徒,能见到学生功成名就,有个清纯的女谈伴也是闲时一乐。 “哪能不记得咧!”秀秀上了亭子。亭子上的风比下面大多了。冯子高的长衫下摆被风撩得不住地飘。秀秀脸上的细汗珠子,一下就干了,脸上柔软的茸毛一紧,感到了仲秋落日后的凉意。她的头发结成一条粗长的辫子,几丝散发在风中飘飞,衫子被风吹得贴了胸,傲然的乳胸、坦荡的腰腹,线条流畅,凹凸有致。 “……重湖叠崦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哪里哟,您家这是柳永的 href='/article/11398.htm'>《望海潮》咧!哪里是《水龙吟》唦?”秀秀咯咯地笑,以为冯子高在考她,岂不知冯子高是因有佳人佳景而发感慨。 “是这样的,您家?”秀秀以手抚栏,正视前方,“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缊英雄泪。”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正值盛年的冯子高清癯的脸上,秀秀读出了世事、人事的苍凉。“要不是为革命党的事忧心,冯先生这样的人品、才气和交游,该有几洒脱。人总是为物所累,不为此,即为彼,说到底咧,还是为自己所累。谁叫冯先生去革命的呢?是他自己要提着脑壳去奔。是谁叫宗祥哥去买地的呢,是他自己,他自己要买了卖、卖了买。我为么事明晓得他有妻室还要跟他好呢?还不是为自己心所累……” “冯先生,该解的还是要自己解。凡事咧,要提得起放得下才好。”秀秀小心翼翼地劝冯子高,自己心里却在想:这读书还是蛮害人的咧。过去有些事不明白,倒还快活些,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就是哪里。读了点书,有些道理通了,人像是多了几个心窍,凡事前思后想,这也作难,那也不好,倒比过去还多了些烦恼。 “也只能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了!”冯子高长叹一声,转身下亭。“我们去罢,呵,秀秀呀,我顺便问一下,那只异形蛐蛐,放在哪里养着咧?” “小花子它们把它卖了。”秀秀说,说得很平淡。照说,从刚才那么沉重的话题转到蛐蛐上头,秀秀应该感到突兀的。 “他们家境不好,如遇到识货的,怕也能卖到几两银子咧!要真碰到个行家就好了,好好调养些时日,怕是要轰动今年的赛事呢!” 望湖亭离浮碧轩就几步路。走下八角形的小亭子,再下二十几道石坎,就到浮碧轩的曲形回廊了。 客厅里,刘宗祥正与同知府的师爷说话。刘宗祥穿一套派力司深蓝色小燕尾服,里头的白衬衫领子处结一蝴蝶结,显得庄重、利落。刘宗祥是在洋教的,官府视他为半个洋人,对他洋打扮、洋作派早已见惯不惊。当然,要仿效他也很难。不在洋教,不在洋行混事的,剪辫子恐怕就是大忌,而拖着辫子穿西服打领带,一定很可笑。 天下师爷出绍兴,无绍不成衙。这话果然有理。汉口同知府的莫师爷就是地道的绍兴人。他不会汉口话,官话里头掺一些夹舌根咬舌尖的下江话,听起来总有些“嘁嘁嚓嚓”敲小镲的味道。莫师爷属于汉口人嘲讽的“两头一掐,炒不了一碟子”的小个子身材。生就一张倒三角的尖削脸,脸上绝无多余的肉,且脸颊向里陷进去。小星眼,袖珍猫鼻,就是嘴巴大,加之他长得没有下巴,牙巴骨像是从下嘴唇处直接转弯长上去了。这样精致且不凡的长相,扣在头上的那顶小小的瓜皮帽,看上去都太大,显得眉际以下没有了内容,唯有一张似乎是凭空悬在帽子下的阔嘴在那里张张合合,仿佛半空里一个深邃怪异的黑窟窿在动。这形象不能往深处想,往深一想,容易让人毛骨悚然。 “张妈,么样还不点灯咧?”进门点头打招呼,秀秀觉得莫师爷坐在避光处的脸相特吓人,就岔开去喊张妈。冯子高接上去同莫师爷打哈哈。 “莫师爷,把您家拖步了哇!”莫师爷虽然不会说汉口话,听倒是听得懂的。 “哪里,哪里话!随便玩玩么,说不上劳累的,说不上的!冯先生,仙风道骨,今犹胜昔了哦!” “莫师爷谬奖了,几根贱骨头而已哟!”这边刚点上灯,厨房就催可以开饭了。刘园很少接待成批的客人就餐。私家花园的雅致,除了园林山石亭台水榭的出奇见巧之外,三五人的雅聚小酌也能使景物活泛起来。人一多,吆五喝六,“五奎手”、“八匹马”、“哥两好”地一闹腾,只能是亵渎佳景、暴殄天物。 菜都做得很精致,也很实在。珍珠元子,挂黄鱼丝,香菇兔丁,菊花鸡,鸳鸯蛋,腐竹焖牛肉,红烧洄鱼,炸猪排,四个冷碟子外加一青花瓷钵八珍脚鱼汤。 莫师爷于饮食一道,看来颇有心得,不是那种随便下筷子的角色。香菇兔丁只搛香菇,腐竹焖牛肉只搛腐竹,八珍脚鱼汤只用汤瓢舀汤,对菊花倒是赞不绝口。 “花黄鸡乌枸杞红,色香味形皆上乘!刘先生,您这是人间天上呢!此味只应天上有,天上有呵!”灯光下,喝了几小盅酒,脸上有了些色,莫师爷的脸才有了轮廓。他喝汤喝酒的动作都相当斯文。每舀一瓢,都以小碟承匙,慢慢送到嘴边,每一盅酒,喝时都双手向人虚让一让,作出以袖掩杯的样子。但每次喝完,那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吧嗒,这一吧嗒就吸引人向他的嘴巴看。 “这人倒是不会藏拙,连扬长避短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还吃师爷这碗饭!”冯子高的眼神就有些嘲讽了。刘宗祥却觉得师爷的城府很深。这是一种于前途绝望、于眼前不满因而敢于恣肆放纵,并以这种放纵恣肆掩盖城府的人。这种人如果是君子,可以一副清高孤傲对人,但他们又可以很快从君子跌出小人的脸谱,逼急了,就成为那种杀无肉剐无皮的比小人还要小人的癞皮。 “莫先生,看起来您家与我之间,说话办事以窄巷子里头赶猪直来直去为好。”刘宗祥端起一杯酒,与莫师爷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见莫师爷点点头,阔大的嘴露出赞许的笑,就接着说下去。“上次后湖清丈,多蒙师爷从中鼎力,刘某感激之余,薄有表示。秀秀噢,前天封好的五百两银子,送莫先生当酒钱。”刘宗祥呡一小口酒。他喝的是葡萄酒,用的是一只高脚玻璃杯。这种透明镂花的玻璃杯汉口还不多见。莫师爷还是忘不了他的绍兴加饭,冯子高喝的是茅台酒。秀秀本来以茶代酒作陪,但莫师爷死活不依,一张阔嘴一张一合地数落,不满意。秀秀不得不也换成葡萄酒,但不敢用大高脚杯,与冯子高一样用小酒盅。 “刘老板,在下对您这种豪爽佩服至极,佩服至极呀!”莫师爷喝干一杯酒,可能由于见了银子,忘了作以袖掩口的动作了,显出小酒盅与阔嘴极不成比例。他喝的时侯,冯子高担心那酒盅掉会进那阔嘴里去,不由自主下意识地也跟着张了张嘴。“刘老板哟,这东西重得很咯,我们都被这东西所累哟!”莫师爷瞄一眼秀秀搁在他手边的银包,一副谦谦君子的神态,出口就是一番很有哲学意味的感慨。但刘宗祥从中品出了别的味道。 “莫先生,这算什么重呵,刘某还有借重先生的地方咧!过两天,叫我的车夫二苕,呃,二苕喂!”见二苕应声而进,刘宗祥又吩咐:“过两天,等银楼的那批首饰做出来,送几件到府里,让莫师爷指点手艺。听说先生是这上头的行家,很具法眼的!” 刘宗祥这一钩鱼饵抛下去,莫师爷果然上钩了。本来他还准备在银子数量上拗一拗的,现在听到刘宗祥许以一套首饰相赠,也就心有灵犀,大为快意。 “听黄大人说,刘老板置买后湖农户渔民地产有些梗阻?在下这里倒有拙计一条,不知当说不当说?”莫师爷端起一盅酒作出欲干杯的样子,停在嘴前。由于嘴被酒杯遮住了,他眼睛和鼻子才有机会被人注意到。这是一对几乎等于没有的绿豆眼,且深深地藏在皱巴巴的上眼皮和鼓囊囊的下眼皮里。因为喝了几盅酒和灯光的缘故,这对小绿豆眼才反射出两束冷冷的光,表示了它们的存在。鼻子仍不甚分明,基本无鼻梁,只有表示鼻梁位置的那道短短的凹槽;亦无鼻翼,只有表示鼻翼形状的仅突起一点但仍比嘴唇低的粉红色的鼻孔。“好在鼻孔不大,否则与天蓬元帅无别矣。”冯子高早就认识莫师爷,两人之间无交情的诸多原因中,除禀性、人生道路等等之外,冯子高难以正视莫师爷的这副尊容,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想像,经常面对一张视之欲呕的脸,金银宝贝山珍海味有何用处?不过,冯子高对莫师爷的作幕参赞之道,还是不敢小看的。 “莫先生胸有锦囊,黄大人身边的智多星呵!”冯子高知道刘宗祥购买后湖农民渔民的土地进展甚微,特别是农民,眼看后湖筑起长堤,以后每年的洪汛都将被拦在堤外,庄稼可免涝渍之虞。再则,京汉铁路擦着后湖走,明显预示后湖将要热闹起来,种粮种菜,作房产地皮,都是看涨的行情,远不是三瓜两枣卖地可以比拟的利润。农民以耕种为生,无土地即无性命。刘宗祥买私地困难重重的原因,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刘宗祥本想请黄炳德来刘园“搓几把”,顺便探探有无良策。不想黄炳德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叫莫师爷来应酬。可莫师爷因有刘宗祥的钓饵在前,就不来虚套子,竟是洞若观火,一语中的,直奔主题。 对冯子高的夸奖奉承,莫师爷自然是很舒服。他也作出一副洗耳恭听后很是感激的样子,捏着小酒盅,咧着阔嘴做出微笑的答谢状,但那深藏在上下眼皮子中的绿豆眼,却不断往刘宗祥身上瞟。刘宗祥开始没有会意过来,让他们先去打哈哈,秀秀边唤张妈热菜换杯地照顾场子,边听三个男人互相探虚实,如在近台看戏,很能看出一些奥妙。 “其实男人斗心计,也不过如此!”她想起自己设计的叫李家花子兄弟卖蛐蛐给陆疤子和张腊狗的一场戏,心里有些得意。她看刘宗祥对莫师爷的眼光没有反应,就在桌子底下用脚捞他的脚。 “莫先生,据刘某所知,黄大人许多要务,都是先生一手参赞的!先生高才,我辈是望尘莫及的。”刘宗祥已经注意到了莫师爷的眼神。他很熟悉这种如鸬鹚投向渔人的眼神:你要我下水去捉鱼么,先喂几条小鱼给我充充饥吧!实在没有小鱼,小青虾也行呵! “秀秀呵,这五百两银子也实在是沉甸甸的,就是给我,也嫌压人哪!这样吧,换一张银票,就用我那边法国银行的银票,拿那张八百两的,三百两是莫先生今天的车马费。”刘宗祥还没有吩咐完,秀秀已经起身办理完了。这不就是演戏么?取一张银票,费什么事呢! “哎呀,刘先生,何必这样子破费呢!秀秀姑娘,别忙别忙!”莫师爷见刘宗祥已经接收到他发出的信息,并且作出了及时正确的反馈,大感快慰,两只绿豆眼倏然收光。看到莫师爷这种神态,秀秀大为吃惊:一个人的眼睛,怎么可能做到说有光就有光,说冇得光就冇得光咧? “外国人就是会想心思,几百上千的银钱,一张花花纸就行了。哪像我们笨咯,真是笨咯!”莫师爷装着欣赏外国人的银票印制精美的样子,验证银票无误无讹,再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掖进袖子里。“刘老板,据我所知,后湖一带地产之所有权,自大清开国以来,从未细加勘核。只因后湖广袤,淤地虽有,涝旱出没不定。加之历时太长,今年或是可耕之地,明年或是泽国一片。因此之故,对各地农人渔户占墩为村,辟墩为市,朝廷也一直是眼开眼闭而已。有的办理了凭证,有的却是麻子混豆子。据在下所知,这种麻子混豆子无产权凭证的,比有凭证的多得多。如同知大人向张中堂上一呈折,对后湖之地重新清丈一次,于国于民将善莫大焉……”说到这里,莫师爷就打住了。吱地喝下一盅酒,又叭嗒叭嗒地连连咂几下嘴,很是得意。 这的确是解决刘宗祥眼下问题的釜底抽薪之计!很明显,这条计谋的核心是把后湖的私地官冕堂皇名正言顺地化成官地。此计一旦实现,后湖很大一批农民渔民将由土地的主人变成佃户或无家可归者!冯子高暗暗佩服且又大为心惊:这可是条毒计呀! “黄大人的意思咧?”冯子高还想摸摸底。 “嗬嗬嗬!冯兄,这个何须问得?俗语云,火到猪头烂,再说,莫某这番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哟!余下的文章,刘先生、冯兄都是大手笔呀……” 刘宗祥和秀秀都听明白了。 后湖因汉水改道而逐年淤出的土地,属于私人耕种渔樵的那一部分,使用者大多没有官方发放的凭证,如果不去管它,几十年上百年也就谁种谁收那地就归谁,这当然是约定俗成的事。事实上也一直无人去管,也不好管。谁去管,都是件烫手的事。激起民愤,怎么收场?但现在刘宗祥下决心要买后湖的地,下决心要干这件事,采用莫师爷的计策当然是上上之选:把地从农民渔民手上收归朝廷,朝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是由黄炳德他们去变把戏么! “对,应该由黄炳德去办,烫手不烫手是他的事,怎么收场也是他的事,我只是向朝廷买地。至于黄炳德愿意不愿意去干这烫手的事,莫师爷的‘火到猪头烂’就是精髓了。”刘宗祥很快就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事的操作要领,脸上浮出轻松而又不在乎的笑。他不能让莫师爷看出他是多么的在乎后湖的事,否则,莫某、黄炳德都会借机抬高价码。他刘宗祥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给鸬鹚吃得太饱,反而不会下水捉大鱼。他不能把买地的间接成本打得太高。 秀秀看出来,这餐饭,在座的人都吃得蛮满意。 张腊狗到陆疤子家的时侯,陆疤子不在。王玉霞正在奶孩子。张腊狗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混出名堂的时侯,应了一句贫不择妻的老话,娶了隔壁巷子口杂货铺的小寡妇。小寡妇有个女儿,这样,张腊狗娶媳妇的同时,连孩子都有了。可结婚这么多年,总还是别人的“拖油瓶”,自己连个伢秧子都没有,私下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不快活。看着王玉霞奶孩子,张腊狗很是感慨:狗日的疤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这么灵醒的婆娘,还生出这么水灵的儿子!个狗日的!这婆娘的水色有几好呵!奶子像刚揭蒸笼盖子的馍馍!疤杂种,丑人自有丑人福,上天对老子硬是不公…… 见张腊狗看得呆痴痴的,王玉霞心里不高兴。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腊狗既是疤子的朋友,就不能这样轻薄。你腊狗又不是冇得婆娘,么样吃着碗里瞅着锅里!她以为张腊狗想她的身子。其实,张腊狗是见了人家亲生的伢,心生羡慕,眼睛定住了,有些走神而已。 “腊狗哥,疤子不在屋里咧,您家到江边趸船上去看下子唦!看是不是在那里守货。”张腊狗的香堂明里也在经营货运一类的生意,当然主要是便于刺探码头上货运的情报,好让他们“十兄弟”夜晚“见机行事”。陆疤子身为心腹,长期在趸船“值班”,也不是没有“油水”的。王玉霞心里一不高兴,脸上就露出了不留客的神气。也是,自己男人不在屋里,这孤男寡女的,有什么话好说咧? “我到趸船上去了的。我从四官殿下来就顺便去了,疤子兄弟不在那里。”张腊狗听出王玉霞的逐客之意,也明白她不高兴的原因。他不生气,反倒心平气和了。一个正经女人,是应该正颜正色的,也是应该受到尊重的。那种见了男人就东扯葫芦西扯瓢无话找话说,或者男人说一句她倒要插三句的女人,靠不住。这狗日的疤子还真是有狗屎运,找了这么好的个婆娘!张腊狗心里这样想,脚就在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对停止奶伢、已把衫子扯平整的王玉霞说:“疤子回来了,你就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来了的,叫他有空到我那里去一趟。”不等王玉霞答腔,他拔腿就走,可还没有出巷子口,又踅转来,把个蝈蝈笼子放在堂屋吃饭的桌子上:“留给伢玩!” 到底还是朋友,还蛮斯文的咧。都说张腊狗是个恶家伙,这样看,也还好么!望着张腊狗一走一摇的背影,王玉霞心里升起一缕歉意。她又解开扣子,饱满的乳房弹出来,浓酽的乳汁嘀嘀嗒嗒地流。她赶紧把一只奶头塞进孩子玫瑰色的小嘴里,顺手扯下衫子,盖住另一只奶子,轻轻地揉。很快,衫子就洇出一大块湿乎乎的奶渍。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奶水怎么这样好,小伢都四岁多了,还够吃个半饱。 “又冇吃么好东西,就是一日三餐饭咧,么样这多奶?伢这大了都不回奶,只怕这就叫饭奶,喝水都出奶的。” 王玉霞边揉边想。她听街坊老人说,饭奶贱,不养伢。 脚还没有跨进门,就听到老婆在屋里发雌威。 “你个老不死的!我前世又不该你的!你吃了就去死的么?这点涪汁酒,素珍还冇尝一口,腊狗那狗日的也还冇喝一口,你就这好的眼睛,放在这旮旯都摸到了……”张腊狗的老婆黄菊英正在骂她自己的老娘。老娘不是黄菊英嫡亲的娘。爹死了,老娘就一直在黄菊英的骂声里苟延残喘。 “算了,算了!一点鬼涪汁酒,喝了就喝了,紧吵个么事唦!”汉口人称米酒为涪汁酒,寻常人家多可制作的,不是什么值钱的高档饮食。在巷子口就听到自己家里的吵骂声,就为点涪汁酒!张腊狗很恼火。 “噢呵!我做恶人,你来做好人!这老不死的成天苕吃哈胀,糟蹋粮食,说都说不得么?”黄菊英头发蓬乱,像一只寻斗的鸡,转过身来,奋开毛羽,噼噼啪啪又是一阵叫骂。 叫着骂着,黄菊英忽然停住了。一时间竟像田里嘈嘈鸣叫的蛤蟆,一阵暴雨过来,惊得倏然住口,出现一种令人心惊的静寂。黄菊英看到张腊狗圆圆的娃娃脸上已布满冷嗖嗖的阴云,本来白皙的脸变得白里透青,嘴紧抿着,两边腮帮子上的咬肌一楞一楞的。 “么样?不骂了?不吵了?不叫了?个婊子!一天到晚,这条巷子里头就只听得到你的喉咙!真是会给老子装幌子!你骂你的娘,人家外头不晓得的只当是老子容不得你的娘!一张臭屄嘴,一天到晚不骂就不舒服。个婊子,你那屄嘴实在痒不过,就扑到地上去擦几下唦!” 张腊狗一阵沉声喝骂,黄菊英像一只斗败了的鸡,耷下翅膀,虽然面上蔫蔫的,但内心却藏着一股发泄之后的满足,瞄对手一眼,悻悻地下阵去了。 张腊狗一点也不想骂。张腊狗和陆疤子不一样。陆疤子口里不带“渣子”不会说话,一句话的内容里,往往一大半是“渣子”。相比较而言,张腊狗的嘴巴要“干净”许多。他听人说,河南人不爱骂人,只用拳头解决问题,他对此很是赞赏。与其声嘶力竭白唾沫骂成黑唾沫,不如几拳头、几巴掌或几刀子,这有几干脆!这是自己的婆娘,又是芝麻大拈不上筷子的事,不好动拳头刀子,所以,张腊狗拳头捏得吱吱响! 杂货铺的小寡妇黄菊英骂人有瘾。每天不骂一阵就浑身发胀。她骂人,往往不是因为恨那个人,也不是因为某件事可气非骂不足以出气。她骂人,是希望有人回骂。双方对骂,叉着腰,跺着脚,脸对脸地骂,唾沫像癞蛤蟆喷浆一样溅到对方脸上,然后,逐渐后退,退向各自的安全地带;骂声逐渐减小,变成恶毒的诅咒和险恶的威胁,一场有声有色的嘴巴仗才到了尾声。这样下来,黄菊英就浑身通泰,精神焕发,一天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打牌手气也会好,即使输了钱,心里也喜欢。黄菊英这毛病,连这一带讨饭的都熟了。每逢听到苗家巷里有叫骂声,就先在不远的地方歪着,决定今天别的地方不去了,静候黄菊英把架吵完,到她门口开口一叫…… “您家做点好事咧!” 这种时侯,黄菊英就会应声而出,出手也大方,又是给钱,又是叫人拿升子量米,口里还要叨咕:“老娘舍财免灾!老娘宁可把给叫花子,气死你们这些杂种!气死你们这些杂种!” 其实,谁也没有存心去气黄菊英。特别是她嫁给了张腊狗之后,谁又会躺着不烧爬起来烧地去惹流氓头子的老婆呢?这样一来,反倒使黄菊英寂寞了。家里又没有多的事要她做,就这么大一栋房子,还请了个佣人收拾做饭。无事可做,连架都没有吵的,真叫黄菊英发疯!没有办法,只有骂老娘。不然,骂谁呢?骂佣人吧,佣人像是泥巴做的,随怎么骂都不答腔,这样骂起来就没有一点趣味了。张腊狗自然是不能骂的。她深知张腊狗的脾气,宁可三刀六洞也不愿意听到吵骂,搞烦了一巴掌扇过来,吃现亏。她左边的上槽牙至今仍活摇活动的,掉也掉不下来,长又长不牢,就是她不看脸色喋喋不休吵骂的教训。原来她还可以骂骂自己的女儿素珍,现在也骂不成了。女儿已不小了,她一骂,女儿白她一眼,回她一句:“茅厕嘴巴!”往往跑出去一天不回家。要是张腊狗在家,她更不敢骂女儿。只要她一开骂,男人就垮下脸,那拳头都能捏出水来!黄菊英就只有自己老娘可骂了。但骂自己的娘一点都不热闹。任黄菊英骂半天,竟无任何反应。这就很无趣了。刚才估计是男人回来吃饭的时侯了,她才开骂。果然,男人听到了,而且接嘴回骂过来了,正好抠到她的痒处,她也就适可而止。黄菊英这一番苦心设计,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早点开骂,男人没有听到,得不到回骂,等于白费劲不过瘾。骂得太过,惹得男人火发,皮肉受苦,等于是自找苦吃。 见黄菊英偃旗息鼓转身而去的背影,张腊狗好一阵窝火。看着婆娘门板一样的背影和磨盘一样沉的屁股,他心里的火就直往外窜,恨不得蹦起来冲上去踢两脚。 但他不能踢。他凭什么踢黄菊英呢!当初,是他总是到杂货铺子丢媚眼撩骚,又不是黄菊英自己找上门的!当年,张腊狗有事无事都要一天到杂货铺去三五趟。买盐打酱油这些事,张腊狗过去是从来不沾边的,现在抢着去杂货铺买。黄菊英不是个离了男人不能过日子的女人。晚上到她那里拍门敲窗的男人多的是。只要肯,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她都是带着杂货铺“倒贴”。转回去十年,二十八岁的黄菊英不是这般水桶腰、磨盘屁股,也不是“茅厕嘴巴”。二十八岁的小寡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守着个生意不错的小杂货铺,小日子过得如小寡妇的脸色一样,红润而又光采照人。 可十年前,十八岁的张腊狗还是个街混混,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光景。他也是一步一步凄凄惶惶向撮白耍赖明偷暗抢的路上走,闯出了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一天不打架见血就手痒的名头。他张腊狗越走越明白:做人哪,要就做顶好的人,要么就做顶坏的人。顶好的人有人求有人捧,求你捧你都要给你钱。顶坏的人也有人求你捧你,求的捧的也会给钱你。照这样看来,顶好的人心里未必不藏着顶坏的想头,顶坏的人心里未必没有善念头。他们有何区别呢?最糟糕的莫过于不死不活吃了上顿愁下顿到死也活不出人味来!其实,做好人容易,做坏人难。舍钱施粥的好事,只要有钱,哪个不晓得做?只当拔一根汗毛,还要收获不知几多好话,惹得不晓得几多人对他感恩戴德,把名声越造越好,反过来凭好名声又去赚更多的钱。做坏人就不同了。天下的人都晓得坏人坏,坏人坏事人人不喜欢,做点坏事不晓得有几多用白眼睛珠子盯着!坏人不晓得有几多人戳他的背心骨!坏人得点好处,不晓得比好人得好处要多费几多力!张腊狗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十年真是不容易,越这样想,就越对黄菊英有气。 “个鬼婆娘,上十年了,一个伢毛都冇生一个,硬是要老子断香火哇!” 这想法也只能闷在心里,张腊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几年前曾经流露过这种情绪,黄菊英对此大是不屑…… “母鸡到底生不生蛋,有现成的蛋摆在那里唦!还不是你张家祖上做了么拐事!个杂种,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咧,真是蚊子含秤砣——逞嘴劲!” 黄菊英与前夫生的“蛋”还的确不错。十五岁的素珍已出落得腰如柔柳,面若桃花,结实的小胸脯在削肩下悄悄地挺了出来,屁股也日渐浑圆,不大不小的杏核眼正眼看人少了,经常是一走三摇,眼风频抛,秋波流啭,少女的清韵不多,倒是习了一身少妇的俗媚。素珍很讨厌她的娘。“成天捅娘骂老子的,总像个冇睡醒的相,一条巷子就显她喉咙大,把人都丢光了。”她很佩服她的继父。在她看来,一个在巷子里混的小混混,混到这样有钱有势,让外国人都不敢小看,这就是大板眼!四官殿,苗家码头,该有多少吃混饭的!多少人混了一生都没有混出个人样子来!现如今,在他手下听差跑腿的,好多都是有板眼的角色!素珍觉得,她继父张腊狗除了没有读过多少书之外,跟洋街上神气活现的外国人、穿洋服的大老板比,没什么差头。张腊狗有时在家里接待来谈事的客人和他的青帮人物,素珍在旁边听呀看得多了,觉得继父的言谈举止,都有一股子让人震慑又让人亲近的力量,完全不像是在小巷子里混出来的人物。她也常常到继父办事的香堂去玩。继父处理事情有条有理,香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对他都很客气。这些人有的她认识,或是听过他们的名头,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他们在继父面前都服服贴贴的。 “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子唦!这才像男人咧!” 素珍崇拜继父的想法一经产生,就逐渐强烈起来,而这种想法越强烈,一看到她娘那副窝囊样子,就越在心里生出对继父的同情。这种同情很莫名其妙,那种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进门,素珍就注意到继父脸色阴沉,知道又是和娘怄气了。 “爹,您家看呃,这是么事呀?”素珍两步蹦到张腊狗面前,举起一个荷叶包。这是一张碧绿的荷叶,叶柄被齐根掐去了,像包酥糖一类点心样地折成一个小包,外面几根深绿色的蒲草捆着。 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烧腊。张腊狗喜欢吃烧腊,尤其喜欢里头的猪顺风。素珍小小年纪就晓得投人所好,会心疼人,张腊狗心里熨帖,心气也就平和了。为了逗她,多说几句话,张腊狗故意摇摇脑壳,装着不晓得荷叶里包的是什么。 “您家连这都不晓得?”素珍一手抚着继父的肩膀,一手托着荷叶包着的烧腊,身子就挨着继父的背蹭。“未必闻不出来?未必冇尝过?” 一股热流沿着脊柱窜上来,直冲脑门,随着热流窜上来的,还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对于张腊狗,这种香味已经很遥远了,但他懂得,这是女伢身上的体香。他的喉头有些发涩,心气短促,自己都感到自己在发抖。 “张腊狗哦张腊狗哦,你莫不真的是条狗咧!”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平静一下,但他终于一动也没有动,背上那绵绵的力,把他揉绵了。 “素珍咧,拿的是么事唦?你看你哟,这大个姑娘伢,站都冇得个站相!”黄菊英出现在通向厨房的门口,翻着一双肿泡泡眼,眼珠子白多黑少,嘴唇使劲往下撇,模样极为怪异。 “么事唦!瞎喊么事唦?给爹买了包烧腊,给他您家咽酒!”素珍一扬手中的荷叶包,头一车,一扭一摇地朝厨房走。 “您家们都蛮记挂咧,一个记得买烧腊咽酒,一个咧不忘记买蝈蝈玩,哼,晓得几好哦!”黄菊英收回撇得老远的嘴唇。 张之洞巡视后湖堤防工程的进度,没有带什么扈从人员。他青衣小帽,打扮成名士蓍老模样。六名护卫一律家丁打扮,文案是管家的装束。中堂大人租了一条民船过江,从四官殿上岸。汉口同知黄炳德暗中安排的几乘轿子,已迎候在江边。中堂大人要轻车简从微服巡堤,黄炳德深感责任重大。张大人虽然体恤下情,但认真起来,雷霆一怒,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好玩的。黄炳德通知了刘宗祥,跟着莫师爷一行,早已恭候在姑嫂树对过的堤上了。 姑嫂树是一个地名,不是一棵树。 姑嫂树这个地名,却缘于一棵树。 在古汉口后湖众多的“墩”中,有一墩叫刘家墩,因一对刘姓夫妻和一小姑子先定居于此而得名。刘家墩靠近古接驾河码头,平日里,男将在河边撑船摆渡;姑嫂在屋前种地,农闲时则在墩子西边的余家塘埂上摆摊卖凉茶、稀饭,以补贴生活。这刘家姑嫂,前世想必是佛门中人,很有些佛根,行事待人,一团和气。来往人等,手头不方便的,喝碗把茶,嘴巴一抹,也就算了;更有那囊中羞涩之人,饥肠辘辘到得摊子前,盯着绿豆凉稀饭,苦于荷包不暖和,也就只有喉包上下滚而已。每当这时,姑嫂俩总是满满盛一碗稀饭,话说得甜蜜了:“自己屋跟前出的新谷,熬了点稀饭,不晓得好不好吃,劳慰您家帮忙尝下子看……”为方便行人歇脚,姑嫂俩在墩埂子上种了一棵棠梨树。说来也是稀奇,不过几年,这棠梨树竟长得柯干高耸,挺拔俊朗,枝繁叶茂,路上行人有了荫凉,水上船只有了航标,由是,口口相传,皆呼这树为“姑嫂树”。久而久之,凡到此地的人,皆云到姑嫂树,刘家墩的名字,倒湮没了。 传说中那对可爱的姑嫂姓甚名谁,没有记载——这故事,是否真实、有几分真实,若真去考究,就不免迂阔了,而早年古汉口广袤的水荡芦洲里,那些多若繁星的墩子上,是应该有些美丽故事来点缀的。早年的汉口后湖,如用诗意的眼光去看,也的确不乏美丽之处。又名潇湘湖的后湖,夏秋水涨时节,众多墩子没入水下,墩子上的居民就以打鱼捞虾糊口;枯水季节,墩子上那些被水泡了几个月的地,肥得流油,用来种菜,都是绿色环保绝佳的进口物,恰是几个月的好收成。张公堤未成之前,姑嫂树是后湖的要冲之地:门前水道,可通沔阳、汉川、天门、云梦、安陆、孝感、黄陂,北经陈家河岸的茅庙、臣龙岗而通伦河,南经后湖可抵达铁路内和六渡桥。1521年,明兴献王世子朱世熜从安陆赴京即位时,曾路过汉口。在抵达汉口之前,朱皇帝曾从姑嫂树附近的陈家河码头过,因此之故,后人亦称此河为接驾河。可地名叫久了,往往就有讹的可能。就像汉口的接驾咀被讹成集家咀一样,接驾河也被讹成了捷径河。就在张之洞这次巡视后湖堤60年之后,我们这座城市动用人海战术,围垦后湖,造就了一处蔬菜副食生产基地,虽然满足了一时的口腹之欲,却也毁了我们城市北边最大的一块湿地——捷径河也在此“战役”中被彻底填塞;姑嫂树及其附近的小码头,竟有三分之一被压在堤下,原码头约一公里处,曾被聚住在此的96户黄陂横店陈泰湾人建了个新码头,名之曰陈泰码头,而姑嫂及其树,就自然而然地随逝去的岁月一起逝去了。 出城门到姑嫂树,心情很是舒坦。 “堤防甫成,已俨然市廛矣!此处繁华之日,不须拭目即可待也!”张之洞在轿子的一颠一簸中,偶尔撩起轿帘朝外张望,呼吸姑嫂树的市井味。“汉口向后湖方向扩展且汉口只有向后湖方向扩展,才有出路。”张之洞对自己在后湖筑堤的决策大为得意。“哼,刘宗祥这小子,乳臭未干,以为老夫没有看透他的心思,实在是大大的误会!除非是疯子,才平白无故地拿五十万两银子往水里扔!爱国?造福乡梓?一个唯利是图、以赚钱盈利为目的的商人,一个精明的洋行买办,何以奢谈家国大事?你不是要买地吗?买吧,买了以后怎么办?不就是要填湖造屋么。这是好事呀,这同老夫扩大汉口的目的相吻合么!地呀楼呀,你刘宗祥能带到哪里去呀?老夫可以卖给你,自然也可以把地收回来!不过呵,这恐怕不是老夫手里的事了噢!” 轿子一晃一悠的,张之洞有些困意了。年纪不饶人哪!再说,习惯也打乱了。平日这时侯,正是他上床睡觉的时侯呢!没有办法,中堂大人总不能半夜三更过汉口来巡堤吧?中堂大人的生活习惯少有地受到了挑战。 轿夫突然感到轿子一阵震颤,一愣过后,才明白是中堂大人在跺脚。这几个轿夫都是黄炳德衙里的官轿官差,很懂规矩的。当然知道乘轿人跺脚,就是要停轿的意思。轿夫们一直以为乘轿的这个糟老头子只不过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太爷,过江到后湖来赏秋景的。 后面一阵嘈杂,前面文案的轿子也停下来了。文案是个三绺青须的中年人,一派清秀斯文模样。他几步急趋,撩起张之洞的轿帘子,作出要搀扶的动作。张之洞把手一摆,探头朝外看了看,然后,先伸出一只脚,着了地,才又伸出另一只脚,手扶轿沿,不着痕迹地使了一下力,站了起来,又四下张望一遭,像是在欣赏周围的景致。这一套漫不经心却是着意小心的动作,是张之洞近几年来掩饰老态的法子。官做得大了,言谈举止,自然都是悠悠然不急不躁的。举手投足急匆匆的,不是浮躁就是轻狂,岂能在官场上混! 文案知趣地垂手退到一边,那撩轿帘搀扶上司的动作,还是礼节性地定格在那里。他只是不明白,中堂大人中途歇轿,为的是哪般? 张之洞四下里看了一遍,才挪步朝街边走。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宽些的路。当然,路边有更密集的房屋,多是饭馆、小酒馆、小杂货铺、洋货铺一类同日常生活有关的店面。看得出来,很多店面是新修的,新开张的喜庆对联还贴在门框上。“诚招天下客,喜迎四海宾”,这是一家小客栈。“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是一爿茶馆了。“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是一间酒家无疑。张之洞抬头看了看,“醉不归”,即朝酒馆里走。文案见中堂大人要吃酒,赶紧抢上一步,走在前头。那六个步行作家人打扮的护卫,比文案还要快,他们不动声色地进了“醉不归”,占住了店堂的四个角落。这是护卫们的职业动作。主人要进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必要先行进去察看一番。但这样一来,就无疑是宣布,这里有大官儿来了! 果然,这架势一摆开,张之洞就不高兴了。微服出巡,关键在微服二字上。这又是文案引路,又是一大帮身手敏捷的健儿前跳后窜的,还微服个屁呵!他本来就没有进来喝酒的打算,只是因为在轿子里坐得久了,颠得老骨头节节作痛,想下来踱几步松散一下,这倒好,给他把招牌亮出来了。 “老爷,您家们请坐咧!大老爷,您家们请哪!”一个中年胖子,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躬下腰,站在离张之洞约三尺远的地方,作出恭请的手势。 “你是老板?”见胖子不像是跑堂的,张之洞悠悠地问。 “不敢当咧,您家!我这算个么老板咯您家,算是钻个窟窿浸点水,开两扇门板求碗饭吃罢咧您家!” “哼哼?求碗饭吃……”张之洞沉吟不语。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晓得他的脸为何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他哼哼了几声之后,什么也不说,又回头朝轿子走。文案跟了上来,为他掀轿帘。张之洞头一低,刚动脚要上轿,又停住,直起腰,回头朝“醉不归”盯了一阵。酒馆门口,红脸胖子老板还恭顺地面朝这边垂手站着,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朝这边微微地点头。那神气,除了对这位排场很大的老客突然翻脸离去大为不解外,还有几分荣幸渗在笑里:这老客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咧!我这种鸡毛小馆,引来这么大的人物,嗨,日后有牛皮可吹了! 张之洞车转身,对还撩着轿帘子的文案说:“记着,巡堤事毕,把这个老板锁到衙门去!”文案惊得腰猛地一伸,又下意识地躬下,作出一副没有听清楚的神态。他非常不理解,小酒馆的胖老板什么地方得罪了中堂大人?他很想听听是不是中堂大人发错了命令。但张之洞没有重复命令,只是剜他一眼。文案再不敢试探,脸色一紧,低声应了个“喳”! 黄炳德在堤上恭候张之洞好久了。他知道中堂大人从姑嫂树方向来。出汉口城过芦汉铁路至姑嫂树,因地势不很低洼,路况不错。而从姑嫂树到后湖堤,则是筑堤修的便道。便道上不见车轿。黄炳德有些不安。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看太阳。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仲秋的后湖漾着一团成熟的田园清香。已经长得很硬朗的芦苇,软剑样的叶子还残留着几分青翠。乳白的芦穗似后湖金秋成熟的旗,偃伏,伸腰,摇晃。迟开的秋莲,像无数的精灵提着粉红、桃红、洋红、玫瑰红的宝莲灯,在漫天碧荷中游走。碧荷红莲中,镶嵌着金灿灿的水稻方阵,这乳白的芦花、碧荷红莲、金黄的稻穗,被沿湖婆娑的垂柳勾勒成一框框气韵柔绵色彩斑斓的秋实图。整个湖面田畴,似袅袅升浮着一片氤氤氲氲霭岚,似有还无,如大漠远烟,如远山薄雾,如蝉翼,如幽梦,仿佛整个后湖以及与它共荣衰的生命们一起,默默地为这一年一度的成熟歌唱、舞蹈…… 迎接中堂大人巡堤,是黄炳德的本分,其余如刘宗祥、冯子高等,只是备询人员,并非官职在身的。黄炳德与莫师爷在前头等得心焦了。同知老爷在堤上踱来踱去,像一只迷失了归路的蚂蚁,在那里往返彳亍。刘宗祥一副悠然之态,无疑是在表明,这样的工程质量,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冯子高与秀秀对着丰腴充实却又微现凋零之态的后湖景致,指指点点,兴致盎然。 “你们师徒大概是在这里觅到佳句了吧?”黄炳德百无聊奈之余,踱了过来。此时,他已顾不得官家身分,主动与无官一身轻的冯子高和清丽的秀秀搭讪。看来这也是缓和紧张焦虑情绪的良方。 “觅是觅到了,佳句却也未必。秀秀管家所得四韵,真有点唐韵咧!”冯子高兴致很高,“秀秀,朗诵出来么!古人云,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正此意也!” 秀秀浅浅一笑,一转身,影到刘宗祥背后去了。一来她是不好意思,二来她十分讨厌黄炳德。要她在色迷迷的黄炳德面前诵诗,无异于拿刀杀她。好在她在刘园应酬多了,晓得喜怒不形于颜色的道理,就用少女的娇羞来作掩护。 “在黄大人面前,秀秀是不敢弄斧的了!也罢,冯某代为一诵,算是献丑吧。”冯子高可能很得意女弟子的作品,要为自己的学生出出风头…… 后湖秋鸿断远烟,残荷颓柳一钓杆。 舟傍野蒲摇孤影,心随家书忆华年。 闲来欲买荒渚静,穷极只赊涂鸦欢。 山长水阔觅归路,长亭短亭满风帆。 “好!好一个‘闲来欲买荒渚静’!” 众人回头,只见青衣小帽的张之洞,如蟠然一乡翁,从柏泉方向的堤顶走来。 “冯先生哪,这‘闲来欲买荒渚静’,意味绵绵,只怕是人间至境,难遇难求呀!” 黄炳德上前参见,张之洞摆摆手,示意免了衙门中的一应虚套子。可他的嘴并没有闲着,话藏机锋地直刺冯子高。 “中堂大人,卑职带路……”黄炳德并没有悟出张之洞话里针对冯子高的骨刺,他想引中堂大人开始正式巡堤的公事。 “你是说巡堤呵?老夫已经巡过了。老夫深感欣慰。督鄂如许年,老夫引为欣慰之事有四,一为训练新军,二为兴建学堂,三为倡导洋务,建织造局、建枪炮厂,四即此后湖长堤也。此项工程,虽筑一土堤,费银亦不足百万,然对汉口之未来,对汉口以渔耕为食之民,实为彪炳千秋之功呢!老夫另感欣慰者,尚在于此堤之修筑,并非沿袭以往朝廷江防水利工程之成例,一体由朝廷出资且督办。此次工程费用由官民分担,工程照洋务之法由工商业主承办。权之利之,故工程能毫无延宕。方才老夫已沿堤巡来,沿途所见,实慰我心,实慰我心哪!” 张之洞以手捻须,兀自向滠口方向踱步。他像一颗动作迟缓的蛇头,带动蛇身逶逶迤迤地朝前移动,走走停停,指手划脚。 “黄大人,你那个帖子,老夫拜读了。”张之洞东一句西一句,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涉及到的人和事,与之有关的人都提心吊胆。现在,他又把话锋一转,转到黄炳德呈请重新丈量后湖民地的题目上。可他的话只是开了个头,就再无下文,仍悠悠然往前踱。刘宗祥、冯子高、秀秀隔了十几步,不即不离地跟着。黄炳德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左边,一会儿走在张之洞的右边,随着张之洞踱步的方向不断改变跟随的位置。 “中堂大人的意思?”黄炳德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话虽短,看张之洞的脸色花的时间却很长。 “你着什么急?”张之洞又抛出一句没有着落的话。这句话,黄炳德可以理解为“帖子”里的话措辞太急,也可以理解为刚才提问的心情太急。 官场上不言而喻的通例,凡公事,不能急,也不会有人急。如果办公事急,其中必有私。所以,张之洞一句“你着什么急”漫不经心的反问,就让黄炳德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珠子。 “果然急了吧?黄大人,后湖清丈之事,允你所陈。此外,后面那个刘宗祥,办事尚肯出力,叫他前来,老夫 6709." >有话说。” 黄炳德像三伏天吃了浸在井里头的西瓜,一下子从里头舒服到外头。后湖该有多少民地没有官家的凭证!清丈后将会有多少民地变成官地!这堂而皇之的一清丈,又凭空可以变出多少钱来!老天,这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喜!黄炳德差一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了,他日夜担心的事,张中堂一句话就解决了!张中堂呵,你真是个好人噢! 黄炳德一边在心里祝愿菩萨保佑张中堂,一边求菩萨保佑他黄炳德和刘宗祥多多发财。他放慢脚步,等刘宗祥跟上来,向刘宗祥作了个张中堂有请的手势。 刘宗祥心里早就作好了张之洞质询堤防工程诸项事宜的准备。他有恃无恐。在堤防工程上,他虽然尽量缩减开支,但用工用料,仍然一点不敢马虎。钱要赚,活要做好,货要给足。这是他做生意的基本准则。他让父亲刘瘌痢随时监查张腊狗陆疤子,不让他们克扣民工的粮饷,不准他们偷工减料。刘宗祥还有一把算盘藏在心里:后湖的这一片土地,都将是我刘宗祥的!既然是这样的结果,那么,张中堂出面倡议修堤而且出资三十万,虽然刘宗祥自己出五十万,实质上,等于是朝廷出补贴,给他刘宗祥修一道私人的大堤!再说,后湖土地的价格,基本上等于是白送。如果当初没有这个条件,他刘宗祥怎么肯投资五十万?自己出钱为自己办事,刘宗祥都不去全力做好,他刘宗祥不是白痴吗? 刘宗祥曾同张之洞打过交道。在他心目中,张之洞是个很有人情味很有生活情趣很有个性的老头。别人办公他睡觉,在公堂上办公还要吃蜜饯,还边办公边玩猫,办公办着办着忽然睡着了……这种脾性的朝廷大员,除了他张之洞似乎还没有第二个!想到张之洞的逸事逸闻,刘宗祥不仅没有黄炳德见张之洞的那份紧张,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轻松。 “哦,刘先生,少年俊彦,风姿绰约呵!”见过礼,张之洞和蔼之态可掬,“这后湖大堤竣工在即,刘先生又该有一番鸿图要施展罢?” “刘某一介后生小子,有何鸿图可言?刘某如有所为,全是大人提携扶持之力啊!”这番话,是刘宗祥感激之情的真实流露。人一旦有了真情,所言所思都会显得活跃而真诚。“张大人,后湖长堤似应取个名字才好。” “哦?老夫倒是尚未想到此事上来。刘先生肯定已有好主意了……”张之洞觉得为后湖堤取名这个主意很好。这么大个永久性的工程,也是该取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子。 “我们汉口不是有个袁公堤么,后湖这堤,刘某想,不如就叫‘张公堤’吧!取名莫如直白,于事实合,也与民心合……”刘宗祥这是福至心灵,也是他多时考虑的结果:没有张中堂,这后湖永远是后湖,永远是刘家老祖宗刘麻子首先发现汉水改道后留下的一片湖荡!这道长堤,将会使汉口像一个半大孩子,猛然出落成一条魁梧大汉! “哦?噢!”张之洞一愣,心里动了动,手又去捻他那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 “好呵好呵!刘先生,往日只晓得你是个经济之才,还不晓得先生腹中尽是玑珠哟!”黄炳德这也是由衷的赞叹,尽管有嫉妒和夸张的成份。他想,他妈的刘宗祥这小子,平常没有听说会拍马屁,怎么一拍就拍得这么准呢?嗨,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听说你开了个填土公司,专门平整你买的地皮?听说你还为填土方便,自己修了轻便窄轨的火车道?”张之洞瞥了黄炳德一眼。取名张公堤的主意,既然黄炳德也听到了,他张之洞就不必再管了。他又把话题转了。刘宗祥和黄炳德都不知张之洞的用意。在刘宗祥听来,他刘宗祥在汉口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出张中堂的视线之外。其实,刘宗祥没有理解张之洞的苦心。他对刘宗祥是很欣赏的。加上刚才为大堤取名,又让中堂大人更加舒服。中堂大人真心想要成全这个精明的年轻人。 “刘某是想加快平整荒地的速度,尽快建起一批房屋。唐诗有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嗬嗬嗬!年轻人,怎么突然玩起虚套子来了?商人不言利,即如老夫不言政。”张之洞不知道刘宗祥是在装马虎。中堂大人不了解装佯装马虎是刘家祖传的处世手法。“年轻人,莫紧张哦,老夫请你来,是想照顾你的生意,换一客气话呢,就是请你帮忙。什么事?是这样,汉口城墙,早就无存在之必要了。这大堤一竣工,城墙之于汉口,就更成其为累赘。想你后湖工程甚得老夫之心,由此亦可见你的填土公司确有办事之力。这拆城墙之事,亦请你的填土公司操办罢。”见刘宗祥嘴巴半张半阖的神态,张之洞以为刘宗祥怕再次出资,就又笑了笑,“年轻人,放心咯,此次无需你出钱了。所有耗费,皆从国库中支出。不过,你的预算可莫要狮子大开口哦,尽快报来老夫过目……” 刘宗祥哪里是担心出钱呢!张之洞一说出坼城墙的话,刘宗祥就觉得天上又掉下一个大馅饼!而且,这个馅饼,是专门冲着他掉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他又惊又喜的神态被中堂大人误会了。不过,也好,让中堂大人以为他胆子小,不是坏事。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上个泡泡松松的枕头!上帝呵,为何总让我这么走运?”作为教民,刘宗祥也上教堂,但上了也就上了,从来没有把上帝放在心坎上。出了教堂之后,就把上帝给留在教堂里了。他很少这样在心里呼喊上帝。尽管很多外国人呼喊上帝也无什么实际意义,就像我们中国人碰上个意外事件就惊呼“我的妈呀”一样,仅仅只是一种感慨方式。可这一次的呼喊,刘宗祥是不由自主把自己同上帝联在一起的。他实在是喜出望外了:我实在是想向张大人呼几声“万岁”——皇上万岁不万岁,与我刘宗祥何干? “谢大人青眼!刘某敢不竭诚效劳!”激动归激动,喜形于色手舞足蹈的轻浮之举却不是刘宗祥的作派。他微微躬腰,措辞也很从容得体。 “刘先生西学颇精,于国学亦有根基?”张之洞捋一捋胡须,很是得意的样子。这就像一田舍翁,拿一块糯米糖,逗得一个孩子按他的要求爬到树杈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糖,一边天真地对他表示真诚的谢意。 第七章 1906年——张腊狗 陆疤子 王利发 熊家巷右侧财神庙的气氛,今天变得颇为肃穆。这是一处加后厢、东西两厢共四间的小庙。供奉的是骑虎的赵公明。平常这里没有香火,作为张腊狗青帮的小香堂,今天开香堂收记名弟子,陡然比平常热闹许多。 青帮创建之初,真正的开山祖师翁岩、钱坚、潘清这三个结拜兄弟,订了“清静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24个字派,分头开山堂收门徒。翁岩按八仙之数收徒8名;钱坚按二十八宿之数收徒28名;潘清按天罡之数收徒36名。青帮开山初始门徒总数为72人。其后徒又收徒,24字派不够用了,就又订了48字派。在青帮最早的24字派中,张腊狗占“大”字,辈分还是相当高的。青帮很讲究字派辈分,而且等级森严,家法也极残酷、野蛮。即便如此,加入青帮还必须经过一套繁琐的手续和仪式。先得有介绍人,请介绍人向帮里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后,就可选择日期开“记名小香”。在开小香堂时,再投正式的拜帖。上过小香,就是青帮的记名弟子,等在香堂正式上香之后,才算成为正式弟子。只有正式弟子才有“开法领众”即开香堂收徒的资格。 张腊狗的这处香堂是正规的小香堂。张腊狗本人是当家师,他的“苗家码头十兄弟”分别担任讲经师、陪堂师、执法师、护法师、巡堂师、散香师、抱香师、福德师、站堂师、知客师。今天张腊狗收徒十名。他扫了一眼,没看到担任护法师的陆疤子。护法师是负责帮内安全事务的。张腊狗向陪堂兼引进弟子的引进师用眼色询问示意,引进师摇摇头。 张腊狗白皙的娃娃脸顿时一沉,一股冰凉的杀气当即挂了上脸来,下眼睑处的那两块肉不停地抽动。但这表情也就那么一瞬即逝,极快地恢复了当家师应有的雍容平和,既无刚才的暴戾之态,也无在四官殿街上晃荡的痞子气。他朝引进师点点,示意上香仪式可以开始了。 “有帽子的,升官(冠)!有辫子的咧拉到胸前,有马褂子的莫要穿,系扎腰的咧解下来!”随着引进师拿腔拿调一声长呼,堂子里一阵衣袂蔌蔌声。 青帮又叫安清帮。青帮自以为对大清立国定国有功,而朝廷却无恩惠于青帮。所以,各地青帮在举行仪式时都要脱去代表清朝国服的衣饰,以示“凡进我会,做事不瞒天,反对大清”。其实,这一声喊也只是个形式,上香的人众也就做个样子,表示遵守帮规。 “十大帮规,谨此宣读,务必牢记!”引进师又朗声宣读,“一,不准欺师灭祖!二不准渺视前人!三!不准爬灰倒笼,四,不准奸邪淫盗,五不准江湖乱道!六,不准引法代跳,七,不准扰乱帮规!八!不准以卑为尊,九,不准开闸放水,十,不准欺软凌弱!” 香堂上首供奉着三方牌位:历代佛祖之莲位、余罗陆三祖师之莲位、翁钱潘三祖师之莲位。引进师朝牌位深鞠一躬之后,退下。紧接着,传道师站出来,面朝历代列位祖师的“灵位”烧了三张黄表纸,在正中的香炉里点燃一束檀香,然后,再面朝殿门跪下,“申表请祖”…… “双膝跪尘埃,焚香朝五台,弟子请祖师,临坛把道开!” 传道师姓尹,是个高个子,麻杆身材水蛇腰,人称尹篙子。尹篙子板着一副苦瓜脸,对着殿门磕了三个头,起身慢慢走到香案前,再跪下,高声诵“请祖歌”…… “阿弥陀佛善门开,金银财宝哦玉楼台,珍珠玛瑙哦结宝盖呀,祖师牌位咧悬起来!” 跟着是执堂师上来,他的任务是燃烛传烛。他在香案上点燃一对一斤重一支的大红烛,交给上前的上烛人。上烛人左手接右边的蜡烛,右手接左边的蜡烛,双臂环抱,口诵第一首上烛歌…… “头对哟红烛呀红通通,英雄豪杰么出哟帮中!雀杆之上咧落彩凤哇,船舱以内嘛卧蛟哇龙!” 上烛人唱完,执堂师就接过蜡烛,插进蜡台里;然后又点燃第二对红烛,上烛人接着再唱…… “二对哟红烛耶圆哪又圆,祖师台前嘛放光呀明!上照日月咧共星斗哦,下照呀安青哟万万哪年!” 接过第三对红烛后,上烛人又唱…… “三对哟苏烛呀六朵哪花,五支也包头嘛中间呀插,自从嘛老祖传人世哟,自古咧到今呀不分咯家!” 唱完三首上烛歌,上烛人三叩首,起身转向门外跪,接过执堂师递来的第四对蜡烛,唱“小祖爷歌”…… “四对哟苏烛嘛烛哟生花,烛报耶平安哟喜气嘛加,天生哟小祖嘛行粮运咯,安青万年嘛不哟分家!” 紧接着由抱香师执掌上香仪式。抱香师走到香案前,点燃七支香,一个上香人上前接过香,对着香堂众人,唱:“双手举起七支香,临济宗风潘安堂,前人凿下新世界,安青道义万古长……” 青帮兴起于运河槽运,多是内河河工下层劳力者,肚里墨水有限。如张腊狗这类人,从小在打街骂巷中长大,胸无点墨。这种仪式中一套一套的说唱,一般由专业人员担任。这种人潦倒混进帮里,倒也比课馆授徒收点束修粮米强许多。上烛人、上香人吟唱这些听熟了的四言八句时,张腊狗的心思并不在香堂里。他在想,这狗日的陆疤子,是不是听说老子要他的蛐蛐,有意躲老子? 前几天,因为当时没有见到陆疤子,张腊狗转念一想,为一只蛐蛐,自己直接出面似乎不妥,就托尹篙子去找陆疤子。尹篙子也是玩蛐蛐的内行,他见到了陆疤子,一看就明白他手上的蛐蛐不是凡品,是只百年难遇的异形虫王,如果参赛,很可能夺到今年的虫王金牌。言谈中,尹篙子露出当家师大哥想“借这只虫玩几天”的意思。陆疤子竟一反常态,急火攻心地跳起来,像是被人踩了疼脚一样…… “个把妈日的,尹篙子,你又不是 4e0d." >不晓得,老话说的有,君子么事呀?哦,君子莫抢人家喜欢的东西!你莫拿张大哥来压我,未必张大哥就这样卑鄙?” 陆疤子不知什么时侯竟学刁了,蛐蛐不给不说,还把人的嘴堵住,让他张腊狗挨了骂还不好见怪。 “个狗日的疤子,这倒好,搞得因私废公了,开香堂都胆敢不到场!”张腊狗的下眼睑又抽动起来。 “风流小祖道法高,一无神殿二无庙,每逢香堂门外站,我与小祖把香烧!” “上香毕!众位参祖哇!”待抱香师的仪式一结束,执堂师当即站出,高叫一声。这一声把张腊狗的意马心猿拉了回来。 参祖是按辈分来的。堂内辈分职事最长的先参拜。听得一声“下参”,张腊狗左脚上前一步,右腿徐徐跪下,左手同时放在左膝上,右手按在左手上。右腿跪下后,双手同时撤回垂于腰下,双手呈掌形,五指朝下,紧靠身边。然后左腿收回,双腿并拢跪下,抬头平视,向下一拜。下拜双手接地之后,手一翻掌心朝上,做出“双手接佛”的动作。 张腊狗下参后,入帮的记名弟子才跟着下参。看着这些申请入帮的弟子一脸的虔诚,张腊狗心情轻松多了。这是他的队伍。这是一支能够拉出去闹个轰轰烈烈的心腹队伍。张腊狗看着他自己的队伍,因陆疤子异形蛐蛐引起的不快,被冲淡了。 “你们是情愿进帮,还是朋友所劝、妻子所迫?”下参后,张腊狗开始履行收徒的例行手续。 “自己情愿!”十名新入帮的弟子齐声回答。有一名弟子可能是用力过猛,下气泄漏,应答声消逝了,下气声仍悠然不绝。一时众人的眼光齐向下跪的十人聚焦,而十人都不愿意暴露谁是泄气者,相顾作探询状。 “训尔后生,仔细听真,吾道宗旨,信义为尊,三一不二,枝叶同根,亲疏远近,从来不分,尔后受戒,洁己修身,和平处世,忠厚待人,国法须遵,帮规宜守,作词训诫,毋负谆谆!”为转移注意力,传道师站起来训示。这一套顺口溜样的东西,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随口哇哇,实在记不得了,也就含混地混过去。 “当家师致训辞!”传道师咕咕哝哝一通,接着哑着嗓子大喊一声。这一声长叫太突然,且喉音嘶啦嘶啦的极为怪异。新弟子们没有经过这种场面,被这一声长叫震得一愣。张腊狗的脸上又划过一道阴影。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几天特别容易烦躁,动不动就烦了。是不是因为陆疤子的那只蛐蛐冇搞到手?是不是因为黄菊英那天对他和素珍说话的怪腔怪调…… 他朝十名弟子翻了翻白眼。“个狗日的,打屁都不晓得选时辰!怎么这样松的屁眼?”他愤愤地想,差点骂出口来。 “人讲礼义有先,树以花果为园,仁义能行天下,英雄寸步难前,安青本在义气,师徒前世有缘,不过借道交友,会用必然安全。” 张腊狗早已不是第一次收徒藏书网了,这几句是他念熟了的。他不加思索一口气说完,大喝一声:“送祖!” “祖师生长在杭州,武林门外把道修,三位祖师头里走,弟子磕头在后头……” “传道师”尹篙子也是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听到张腊狗的一声大喝,他开始履行开香堂结束前最后的仪式:细长的虾米腰弯着,面朝门外跪下,口里叽叽咕咕的,样子很是滑稽。 张腊狗一进屋,就往存养蛐蛐的后厢房里钻。后厢房靠北,阴凉,一束乳白色柔和的天光从亮瓦上漏下来,整间屋子显得静谧平和。偶尔有白天也不甘寂寞的蛐蛐唱和几声,反更衬出这里的清静。身穿一套淡黄底子上起粉红牡丹花衣裙的素珍,正在给蛐蛐备水。她用一块白纱布蒙在陶钵上,端起一个晾凉的药罐,往纱布上倒药汁。 “这些药都是煮过了的?”张腊狗问。忽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素珍呃,你擦了么香东西呀?” “么样呵,蛮不好闻啵?”素珍仍在滤药,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张腊狗一下。刚从香堂回来,他还来不及换衣服。他平常是习惯短打扮的,今天开香堂,不得不穿长袍马褂,作场面上的斯文状。素珍觉得继父穿长袍更白皙,像个年轻的洋学生。“冇煮,用开水泡过了。您家不是嘱咐,这副药不能煮么?” 玩蛐蛐的行家都很重视蛐蛐的饮水,“食养更须水养”,水比食更要紧。“水不可缺,食不可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张腊狗照古方找人开了个单子,据说是秘方:何首乌、茯苓、牛藤、旱莲草、川续断、炒五加皮、甘草,加五斤河水泡。在陶盆里,已经有半盆用荷叶加雨水煮成“荷叶露”了。给这秘方的行家说,这样配成的饮汁,对仲秋入盆的蛐蛐有神效。照方子看,这几味药都是强筋壮骨、清热解毒的药,也许是取人、虫一般的道理罢。张腊狗看素珍做事很仔细的样子,心里很熨贴。他今年养了三十几盆蛐蛐,唯有前几天在四官殿买的那只“红沙青”最有“看相”,是他今年参加斗赛的主将。 “闻倒是蛮好闻,人闻是蛮舒服,只是怕蛐蛐闻不得。”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提醒素珍。这是很有道理的话。蛐蛐很敏感,异味的刺激不利于蛐蛐的调养。张腊狗不好直说,怕素珍不高兴,再说,这幽幽的香味充满陌生的诱惑,的确让他的精神不容易集中。 “也冇擦么事咧,您家看唦,看唦!”素珍抬起没有拿药罐的那只手臂,张开胳肢窝,做出让站在身后的张腊狗闻的姿势。丰腴白皙润泽的手臂触到张腊狗脸上,仿佛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素珍本是蹲着的,手臂一扬整个身子往后一靠,没想到继父往后一让,她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屁股触地人就要往后倒。张腊狗下意识地左手一抄,就把她接住了。素珍身子顺势向后一仰,抬起脸,那一对青春少女清潭样的眼睛,一时间刺得张腊狗浑身火烧火燎。他不敢正视这对明澈的少女眸子,但心灵深处似乎又从眼睛里探出一双手来!张腊狗的眼光显得迷蒙模糊起来:这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吗?去年看上去还是个伢秧子咧!一年的时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哪,怎么像春蚕蜕掉最后一道蚕蜕样的,这姑娘转眼就长得让人看一眼就心发慌咧!他颤颤地低下头,他要在这颗红樱桃上啃一口!不,他要把这颗红樱桃死死地含在口里!突然,黄菊英那张肉嘟嘟的柿饼脸,在张腊狗脑际浮了出来,这就好比在赤炎炎的板炭上浇了一瓢冰水,让张腊狗打了个冷噤。张腊狗搂素珍的那只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手地摸了摸素珍莹腻如脂的脸,一脸苦笑:“珍珍,来,爹把你拉起来!” 陆疤子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熊家巷的砂石路印了太多的脚印,坑坑洼洼的。他知道这些坑坑洼洼都是人踩出来的。他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有一种在尸横遍野的荒冢间行走的感觉。这些坑洼就是尸体横七竖八的腿脚,让人踢手绊脚的。巷子两边门缝中偶尔有一星半缕灯光稀出来,如荒冢草丛中阴冷的鬼火。“瞿瞿瞿瞿!”哪家朽烂的墙根下,藏着一只草蛐蛐,在孤独地吟唱。陆疤子听出是一只三尾。雌蛐蛐俗称三尾,鸣声不同于雄蛐蛐,盘弄蛐蛐的内行一听就能分辨出来。果然,他怀里突然发出“嘀铃嘀铃铃嘀铃铃”的叫声,震得他胸口只发颤!他赶紧在胸前轻轻拍了拍,声音没有了。“我的个小宝贝咧,千万再莫叫了喂!”陆疤子在心里暗暗祝祷。 前面过两家就是张腊狗的家了。陆疤子碎步踮着脚尖狸猫样地走。 “嘀铃嘀铃铃!” 可能是脚步声太轻,周围寂静,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脆亮地叫起来。正经过张腊狗北厢房窗下,陆疤子激凌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他再也顾不得脚步轻重,几步蹿出巷子,朝右一拐,再疾奔几步,闪进下关帝庙屋角的阴影里。 熊家巷从后街直通到河街,以正街为界,陆疤子住在靠正街西北的后巷。张腊狗住在靠正街东南的前巷,北厢房正对着正街。离张腊狗家不远的小关帝庙,建在正街沿凹进去的地方,嵌在密密麻麻的民房中间,只露出一方小小的门脸。这的确是一座圮颓的小庙。门额上乌焦巴弓的,小关帝庙几个字已不甚分明,庙门板朽烂得差不多只剩下个框框。无香火供奉。看来,檐廊是野雀野猫的乐园。这样也好,免了藏污纳垢的嫌疑,也免了推呀敲的费事,是闹市一方难得的清静僻静处。 一只野猫或是别的什么野物,呼地一下,从陆疤子脚面蹿过去。他脚跟下意识地一顿,住了脚。就这几乎没有响声的一顿,引发了后院一阵沙哑的咳嗽声。陆疤子无声地穿过正殿,站在后殿左边一间房门前。看来陆疤子对这里的每一道门槛都非常熟悉,黑暗中穿庭过院毫无阻滞。 “是疤子哦?吭吭吭吭!”这声音很怪,说话声音很是沉宏,咳嗽声却像一面已经敲裂了的锣。 “是我。您家还好唦?又咳狠了?”陆疤子在黑暗中麻利地坐到一条板凳上,板凳发出一阵吱吱嘎嘎苦恼的呻吟。陆疤子屁股底下板凳的呻吟和黑暗中发出咳嗽声一样沙哑。 “我哪天不咳?咳了上十年了,真要是那天不咳了,就该你来收尸了咧!” “您家千万莫放快哟,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咧!”汉口人把说犯忌讳犯禁的话叫“放快”。 “叫花子还讲个么禁忌哟,我这是连鬼都不想收的吭吭吭”沙哑的咳嗽声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说下子咧,么事情这样急?吭吭吭!我晓得,这晚了,肯定是急事。吭吭吭!吭吭!” “瞿瞿!嘀铃铃铃嘀铃铃!” 抓住这短暂的沉寂,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他又感受到胸前一阵震颤。这蛐蛐力大。 “个杂种,是个狠角色咧!吭吭吭!” “就是为这来的咧。想请您家帮忙调养几天。” “个狗日的,疤子呃,又不说实话!么事叫调养几天咧,吭吭吭!又碰到么过不去的坎子吧!吭吭吭!说咧,反正你总是喜欢把棺材抬到这里让我哭吭吭吭!我咧,反正是老叫花一个,棺材总是用得着的吭吭!” “在您家眼睛里头,我哪里还敢撒沙子!” 陆疤子屁股底下的板凳又一阵吱吱乱叫,跟着老叫花子的咳嗽声一起凑热闹。陆疤子的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只要一听到黑暗中老叫花开口骂他,就明白他凡有所求,都不会遭到拒绝。 “个杂种,老子这些时火气是好!”陆疤子从怀里往外掏蛐蛐罐子,动作很小心,“您家不晓得咯!老子的个婆娘硬是不听招呼哇!老子说难得喂只好蛐蛐,说不定要当今年的蛐蛐王咧!这些时家里要讲点禁忌,莫搞那个事。可她硬是不信邪,一上床就要缠老子。唉,冇得法,算了,把蛐蛐送到您家这里,反正您家比我会盘些……” “吭吭!你个杂种,还是冇说真话。婆娘要缠你还不好?老叫花子想有个婆娘缠一盘都冇得咧吭吭!” “您家莫说些赊账话。哪个不晓得您家是个不出家的和尚唦!您家真的要,那还不好办,我这就到随哪个窑里叫一个来……” “吭吭吭!算了,跟老叫花子抠痒,也莫往这里抠。老叫花子只有咳的劲,哪还有搞那种事的力?吭吭!么样,遇到狠人了?” “我们香堂的尹篙子,那天到我屋里来说,当家师张大哥想借这只蛐蛐玩几天……”陆疤子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心事、“你想过冇?张腊狗是么样晓得你有这样一只蛐蛐的咧?吭吭!” “是的唦,老子又不是买大件家具,更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个蛐蛐呀,对谁哪个我都冇说哇!我的个婆娘,也就是底下的火旺了些,高头的口还是蛮紧的唦!”陆疤子原原本本地把买蛐蛐的经过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他搞到一只蛐蛐,怎么就会被张腊狗晓得了的? “这事是有些怪,吭吭!算了,你一定要自己玩的话,就莫再想了吭吭!”黑暗中,老叫花咳得一阵接一阵,让陆疤子心里很不好过,又不晓得能为他作点么事。 “疤子,你右手的抱壶里有茶……吭吭!” “刚才听到了,是只好虫。燥,很有些燥。”喝了几口水,老叫花似乎精神好多了,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是得好生地调养一些时候。听声音是难得的异种,只是这种虫子的声音该当是蛮沉稳的。” 不消说得,就凭老叫花这几句话,就知道他是个积年的玩家子。 “疤子呀,你总听说过‘蛐蛐有三拗’的说法?古谱上说,促织有三拗,赢叫输不叫,是其一,雌上雄背,是二拗,过蛋有力,是三拗。这说的是么意思咧?你也是个玩家子了,吭吭!未必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只虫子,是要过三尾了呀!” 蛐蛐在打斗时,打胜则振翅高鸣,这就是所谓的赢叫输不叫;蛐蛐交配时是雌蛐蛐三尾在上,雄蛐蛐反而在下,这是说的二拗;蛐蛐有三好:喜阴、喜暗、喜交,这喜交,就是要交配过蛋频繁,交配失时,蛐蛐则打斗无力,这是人说的第三拗。老叫花听出陆疤子的蛐蛐无端鸣叫,是过蛋失时。陆疤子联想到刚才经过张腊狗家附近时,一只三尾逗得他的蛐蛐长叫的情景,不由对老叫花大为佩服。 “您家说的真是‘在点’咧!个狗日的我疤子硬是服了!总想这过蛋么,人畜一般唦,我是怕它伤了元气,这些时就冇放进三尾。” “床底下靠左手的第三个罐子里头有几只好三尾,你先丢一个进去让它解解渴,吭吭吭!免得它总叫吭吭!个狗日的,世间万物哪,生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生根的咧,有了肥就能开花结果,吭吭!长嘴巴的咧,高头的嘴巴吃饱了,底下的嘴巴也不能饿着。吭吭吭!锅里有煮的,胩里有杵的,这就叫人畜一般哪!吭吭吭!疤子呃,你是在放三尾唦?冇得灯摸不摸得清白?反正我这里黑黢黢的,你也熟得很咧!吭吭!么样?你未必还嫌叫老叫花子嘴巴臭?吭吭!你想过冇?世界上么东西顶臭?算了,又差点说到胩里去了。吭吭!哎,吭吭!人这东西呀,是越臭的东西就越喜欢。吭吭吭!你说是不是吧!臭腐乳呀,臭干子呀,臭吭吭,臭霉千张筒呀,臭面筋呀,臭巴巴呀,吭吭!么样,你当我是在瞎说?茅厕里的巴巴,刚屙的不行,那臭臭得不清爽,酸臭馊臭的,一股人肠肚味。在茅坑里沤了十天半月的巴巴,那臭才臭得正,吭吭!你闻过冇?吭吭吭!” “您家咯,歇下子啵,就不晓得累?”在老叫花子嘀嘀咕咕连咳带说的这段时间里,陆疤子摸摸索索做完了蛐蛐过蛋的事。“说正经的哟,您家!我们的那个张大哥,是不好缠的咧,他既然看中了这只蛐蛐,放到您家这里,要是……哎,只放几天……”陆疤子担心连累老叫花子,又很想把这几天挨过去。他很矛盾。 “吭吭吭!”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倒了陆疤子的话音。 “疤子噢,你算了哦!”咳嗽停下,还有些气喘,老花子一改刚才的油滑,声音显得沉稳严肃。“疤子兄弟,莫多说了,你跟我是么关系?那年我从孝感赶考到汉口,还冇过江,路上就被不晓得哪路的杂种抢光了盘嚼,连身上的棉袄棉裤都剐去了。黑灯瞎火呀,吭吭!亏我命大,挨到这小关帝庙。个狗日的,疤子兄弟,你那时还是个小伢秧子咧,赌钱就有那大的瘾,吭吭!不过咧,要不是你赢了钱,心里快活,从这里路过听到我哼哼,我这条命不早就丢了?老叫花这条命是你救的咧吭吭吭!我赌过咒,只要我活着在喘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吭吭!老子是跛子拜年以歪就歪十几年,秀才不做做叫花子,徒子徒孙不晓得比你的么张腊狗多几多!吭吭!你放心,兄弟,吭吭!个狗日的,邪了,冇得老叫花子办不成的事!吭吭!”又咳了一阵,老叫花子才像是真的累了,喘息了一阵,调了调气,又想起一件事…… “噫!对了,天擦黑前一点,几个小叫花子告诉我,我这帮里头的小空空被青帮的人叫去了。是不是为你的这只蛐蛐哟!吭吭!” 尹篙子把小空空带进张腊狗的堂屋,见张腊狗没有请他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长篙子样地杵在那里站着。他太高,自己心里时时记着自己太高,总怕自己的头碰着什么撞着什么东西,所以,腰就这么佝偻着,颈子也就这么缩着。久了,这佝腰缩颈就成了习惯,即使是站在街上或别的空阔地方,他也是这种佝腰缩颈的姿势。这姿势给人一种谦恭的印像。久而久之,张腊狗就真以为他的尹兄弟是个老实谦和的人。 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脸的稚气。单单薄薄竹篾片似的身架,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他打得飞起来。其实,小空空已经二十多岁了。他11岁开始练手,白天讨饭,挨家挨户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墙走壁。算下来,他吃这碗饭已经十来年了。小空空穿门走户和擦肩挤背“杀皮子”都做,而且从来不空手而归。他投到老叫花子门下,一是因为老叫花子有学问,三皇五帝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逗得人乐呵呵的,又肯出力帮忙,为人肯吃亏;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门下尽可韬光养晦,遮掩行藏。 “你叫小空空?”见黄菊英出去了,也不管素珍在边厢房门口探头探脑,张腊狗开始对小空空“盘底”。张腊狗穿一件葛丝浅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没有戴帽子,一条辫子在灯光下泛油光。 “是的咧,您家!这也是些讨饭的兄弟们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阔,不丑,反添了几分孩童的滑稽。 “么样叫这样个名字咧?十几岁了?”张腊狗听小空空一开始就不说实话,心里头有些不高兴。正好腰肋处一时有点痒,就撩起袍子把手伸进去抠。他腰上扎了根三寸宽的帆布板带,痒处正在板带里头。他解下板带,自顾抠痒。抠完,又拿起板带,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这神态,分明是威胁和不屑。 “跟您家也不说瞎话,我今年16岁了咧,您家。我咧,有时饿狠了,就三不之的做点幺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咧,您家,这两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干了,您家!”所谓“幺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盗贼中等而下之的一类,偷窃对像主要是农户家中的小物件。而“杀皮子”,是直接贴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这类窃贼,往往很职业。小空空只说自己曾干过“幺黑”活,是顾忌张腊狗“包打听”的身分。他继续同张腊狗兜圈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很诚恳很老实地回答张腊狗的提问。 张腊狗虽然晓得小空空的底细,却不晓得小空空是连张之洞都头疼的“乌里王”——这个名头不是容易得到的,这是江湖窃贼对道中高手的美称。 张之洞遭遇小空空,还是前年的事。那时小空空主要在武昌“出活”。一次,同道中人激他,敢不敢在省城最大的官湖广总督张之洞府里“出一次活”。小空空当时就拍了胸。第二天,就传出张之洞家里被窃的消息:被窃貂皮袍一件;首饰若干。别的倒还罢了,就其中有一颗紫水晶的朝珠,是先帝所赐之物。古来警匪一家。张之洞被人窃去贵重财物事小,面子事大,堂堂封疆大吏公馆,居然让窃贼敞进敞出!张中堂严饬手下办案,久而无功。后来,还是掌刑师爷出主意,让在江湖上放出话来:只要当面归还朝珠,让中堂大人见见这位高手的真面目,其他就不追究了。不几日,掌刑师爷房里出现一张帖子,大意是同意“还槽”——退还赃物。但“还槽”之后,张大人必须履行诺言:真正不要追究,而且,这不追究的话,要在接到帖子的第二天办公时当众说出来。张之洞其人本就有些与众不同,一来也是出于好奇;再则,诚信为人之本,盗且有道,何况朝廷方面大员乎!张之洞竟爽快地照办了。哪知,张之洞答应条件后,接连三天,都不见“乌里王”的影子,戒备森严日夜防范的张府毫无动静。第五天中午,习惯凌晨睡觉的张之洞刚梳洗完毕,在客厅陪一年事颇高的道台聊天等待开饭。门房忽传一名候补道员求见。偌大一个湖北省城,困居待补的道员何止上千,张之洞哪里都记得名姓认得清面孔?也许是一场瞌睡质量尚高,张中堂他老先生精神好,心里高兴,就传见了。候补道员年纪很轻,甚至尚有一脸的稚气,整整齐齐的穿戴,把尖尖的猴子脸衬得倒也庄严。果然,那递上的名帖,张之洞不认识。那位道员作揖,又作出欲跪下行大礼的姿势。一不是门生,二不是故吏,张之洞何苦接受他的大礼?现在受他一拜,还不知拜见者等会要提出什么请求来!刚作势要跪,年轻道员就被张之洞很客气地搀住了。接下来无非是客气几句,很俗套,时间也很短,候补道员就告辞了。候补道台辞去不一会,一只猫跳上公案,把置于案头的那只宋瓷青花瓶碰得乱晃。张之洞不赶猫,却站起来去扶瓶,感到靴子里头有异,硌腿。他顺手伸进靴筒一摸,摸出的竟是那串紫水晶朝珠! 之后,张之洞的确没有再追究。他的想法很简单:取物可以这样来去自如的人物,得罪了总是大患。从此,小空空也从江南省城转移到江北的汉口,藏迹韬晦。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官的更是不可信! 但小空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张腊狗“挖”出来了。其实,小空空只是他那个行当里的高手,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得国人皆避、洋人头疼的张腊狗,怎么能没有灵通的“耳报神”呢!张腊狗现在毕竟是一处香堂的“当家师”,是个占着“大”字辈的青帮大爷了。多年的王八也能修成精,何况张腊狗并不是个蠢才!他已经养得很有些喜怒不形于颜色了。如果他心里装不住事,刘宗祥那里的冯子高,与他商量的那些“驱逐鞑虏,平均地权,恢复汉室”一类造反杀头的事,他还能守口如瓶么? 但现在小空空装苕卖呆老是打马虎眼不吐实话,让张腊狗恼火。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们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样吧,我有件蛮好的东西放在一个蛮好的兄弟那里,原来咧是答应给他算了的,现在又有些后悔。这种事么,总是有的唦!后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请你帮这个忙,声不作气不出地拿回来算了。这样子人也不会得罪,也不伤和气,也救了面子,你看咧?”张腊狗口里说的都是软耷耷的话,口气是商量,话里却有骨头。说完这些,他狠劲地把帆布板带在手掌上一拍,那明晃晃的黄铜扣子铮地一声,弹开张成一把锋利的白刃森森的匕首,随手把铆口一按,匕首就与板带脱开了。只见他右手一扬,匕首就朝屋梁上飞了出去,白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插着匕首从空中掉了下来! 里屋素珍听到响动,又探出头来,看到扎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吃惊得把舌头吐出老长,杏眼睁的溜圆。尹篙子仍佝着腰,缩着颈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小空空只是在匕首白光一飞之际闪了一下眉头,之后很快也如素珍一样一脸惊愕。当然,他的惊愕是假的,假得像真的。小空空心里空得很:一个青帮头子,没有几“刷子”,还混得下去?听说,还兼着好几国的“包打听”咧!小空空的脸色很快由惊愕还原成老实怕事的神色。 “张爷,您家么样这客气唦!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气。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为您家张爷的事,就是刀搁在颈子上,也要去办唦!您家说,是个么东西?”小空空说得很动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小的尖猴脸和鸡肠子样的颈子胀得通红。 “莫慌,莫慌,这话听得还蛮入耳。这样,我这里有块怀表,你先当着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里去再说。”张腊狗把表链子一带,带出一块金晃晃的怀表。他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说他妙手空空,老子就不信邪,莫不是绣花枕头,里头装的都是粗糠啵?看他连毛都冇长齐的相,真有传说的那种本事?” 张腊狗一肚子的不放心。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过怀表看一看,又还回张腊狗手里:“您家放好,您家放好!”边说边退回到刚才站的位置。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张腊狗往桌子上放怀表,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脸上有惊有气,还有刚才挂着的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微笑。张腊狗这种定格的表情极为怪异。 “你……你……哦呃,你赢了!”一声长叹,张腊狗的脸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气的苦笑。他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他拿的根本不是怀表,而是一颗很光滑的鹅卵石!这是一块很圆滑的鹅卵石,大小和怀表差不多。这是干小空空这一行的用来“问路”的石头。张腊狗把石头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怀里抠摸一阵,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根系表的金链子也不见了。 小空空一阵嘻嘻的笑,连笑声都是没有变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他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腮两边扯,扯得脸上皱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样子。刚才从里屋出来的素珍和还很尴尬的张腊狗,都被这副模样逗得笑起来。只有尹篙子还佝着腰,缩着颈子,吊着个苦瓜脸。见气氛轻松了,小空空嘻嘻的笑着上前一步,朝张腊狗深深地作了个揖:“张爷,您家大人大量,莫见小人的怪!” 听小空空说得诚恳,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张腊狗心里残存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怀表,忘记了刚才为什么不快的事由。张腊狗客气地搀住小空空:“小兄弟,莫这大的礼性,莫这大的礼性唦!”就着张腊狗的一搀,小空空顺势直起腰往后推一步,望着张腊狗,还是一脸的笑。 “张爷,其实咧,您家的怀表呀,还在您家的怀里,我的那块石头咧,您家也还给我了!” 没等小空空说完,张腊狗就急急地探手入怀,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去,他已经感到怀里硬硬的表。他把表掏出来,不过,他掏得很慢,仿佛掏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实在是太惊讶了。这狗日的手脚太快了!他是么样下的手咧?大白天的,当着这好几个人的面!个杂种!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树林子大了,随么雀子都有!世界上随便吃哪行饭,都有换饭吃的本事。嗯,是个角色,要是能吧这小狗日的拉近老子帮里来,该有几好…… 张腊狗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心事,笑容却挂在脸上,并没有显出发呆的神态。小空空看不透张腊狗的心思,怕他一抹脸翻脸不认人。这种吃黑饭的,么事做不出来?莫说是嫉才杀人,就是随么事都不为,两句话不合心就拔刀杀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两个调:“张爷,您家还冇发话咧?到底要我去拿个么东西呀?” 张腊狗把眼珠子从小空空脸上移开,朝门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种明显的肃杀之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小空空不敢同张腊狗的眼神对撞,头一低,又看到那只插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直觉得一股子凉气沿尾椎骨爬了上来。 陆疤子又开始参加帮里活动了。平时,他这个护法师虽然无法可护,可在十兄弟里,他是与张腊狗关系最密切的。除了冯子高所说的革命党的事情之外,张腊狗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把陆疤子带着。就是绑架秀秀卖到妓院换钱用的事,依张腊狗,他是不屑于干的,但他还是依了陆疤子的色胆财心。这次陆疤子确实是让张腊狗伤了心。一只蛐蛐,作小兄弟的都不给面子,要遇到性命交关的事,还不把众人都卖了!张腊狗派小空空到陆疤子家里去“拿”蛐蛐,结果无功而返,他怕小空空说话不可靠,又叫尹篙子到陆家去探底,的确是没有那只异形蛐蛐。 “跑了,个狗日的跑了!唉,早晓得这样子,该早些时就给张大哥送去咧!我是想先放在我这里养几天,让那狗日的退点土腥气,再送到大哥那里去呀!真是,不晓得好心冇落到好结果……”在尹篙子面前,陆疤子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跌的伤感神情。 “大哥,不晓得尹篙子对您家说了冇,我本来有一只看相蛮不错的蛐蛐……” 重新在香堂露面的第一天,陆疤子就一脸诚恳地向张腊狗说明情况。他脸上的长疤抽搐着,表情很是痛苦,弯茄子脸,仿佛一张弓被弦一样的长疤拉扯得更弯了。张腊狗朝他脸上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欺诈的做作。在张腊狗的印像里,陆疤子虽是心狠手辣胆子大,但肚子肠子还冇得那多弯弯绕。为那只蛐蛐,张腊狗仍然难以释怀,可就是像饿狗子碰到个刺猬,吃是蛮想吃的,就是冇bbr>得地方下口。 “算了,算了!冇得么说头!哪个是想要你的蛐蛐唦?不就是只虫子么?莫说是个蛐蛐,就是万两黄金,你用不完拿去打飘飘玩,我也只有站在一边吞涎!”张腊狗的娃娃脸垮得要滴水,说的话可以把人胀死。 “大哥,大哥,大……”陆疤子深知张腊狗不是很喜欢骂人的,一垮脸就容易动杀机。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都不成句子。 “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唦!怎么还不停地说咧!你反正不喜欢在香堂里头看我这副嘴脸的,干脆还是到趸船上去值夜,最近说不到有点么生意要来的。再说咧,你反正是喜欢耍单鞭,一个人独来独往怕我们分了你的肥……” 连挖苦嘲讽带训斥,夹七夹八地整了一通。除了尹篙子,没有别的人在场。张腊狗还是因自己当家师的身分,念着与陆疤子从小一起混世界的交情,还多少顾及点陆疤子的脸面。 陆疤子到趸船上去转了一趟。很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了。热天睡的那床破了几个窟窿的席子,还照样铺在那里。席子被汗渍的地方,黑乎乎的底子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霉,勾勒出一个很怪诞的人形。绿霉上星星点点地撒着一些老鼠屎。整个船舱里充斥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简直成了老鼠窝!”陆疤子自己都觉得被呛得受不住了,狠狠地打了一串喷嚏,赶忙退到趸船头。 船头上舒服多了。多好的江风哦!不冷不热的秋季,是汉口的黄金季节。隔江望去,汉江边的龟山已经泛出迷迷朦朦的秋红。眼前的江水也不似热天洪汛时那般暴戾、那般不近人情地狂奔了。在与汉江的交汇处,大江与汉江清碧的柔水作过一番缠绵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裹挟着千里豪情,多情汉子似地扬起片片浪花,悄悄然地去了。两个年轻的洗衣妇联袂而来。她们穿得很单,迎着江风,迎出鼓鼓的胸脯子,江风也把她们的裤子尽量向后扯,扯出大腿和小腹动人的浑圆。 这一切,陆疤子都看得很舒服。他说不出舒服的所以然,只是感到舒服,想马上做点什么。以往,也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而他往往是扯下裤子,扯出屙尿的家伙,对着大江或者对着洗衣妇,畅畅快快地尿上一泡。今天,他的手刚伸到裤腰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娘。他一高兴就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先回家去。想起王玉霞,尿意更浓。陆疤子被浓浓的尿意催着,脸上抹着一层古怪的笑意,匆匆地往家里赶。 “个狗日的,笑么事呀笑?拣到了一包?拣到了一包老子就不在这里卖稀饭了咧!”经过四官殿,被卖稀饭的爹陆驼子看到了,一阵奚落。陆疤子不理,还是挂着那古怪的笑,急急地穿进熊家巷,往家里跑。 “个疤狗日的哟,么样笑成这个相啊?喝了笑鸡巴汤呀?慌慌张张的,莫把卵子慌掉了咧!”刚进屋,正在洗衣服的王玉霞,抬头看到男人一脸的怪笑,也笑吟吟地骂。 “我也不晓得卵子还在不在!你摸下子看,还在不在?”陆疤子抓起王玉霞的一只手,就往自己裆里塞。 “要死!要死呀!大白天的,你看,湿叽叽的手!”王玉霞口里是这样说,手在男人下处捏了一把,又赶忙在自己身上揩揩,“等下子,等下子唦!夫妻伙长日长时的,么样像进了婊子行样的,一副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相!”她嘴里臭的烂的骂,人却柔柔顺顺地由男人往房里抱。 “个狗日的疤子呃,脸上像刺猬咧!轻一点,轻一点……”王玉霞水草缠荷样地勾住男人的颈子,眼睛虚眯着,像品味甜腻腻的梦境,柔柔地抚男人的粗糙的疤脸。 王利发转过身来,确认是眼前这个男人在喊他,不禁呆了一呆。世上竟有这样吓人的男人!弯弯的脸上那道紫褐色的疤,从左眼眶斜着向下,穿过鼻粱,一直拉到右嘴角。疤子经过之处,皮肉皱缩,把五官拉移了位,拉走了形,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弯茄子上趴着条大蜈蚣。王利发晓得自己是个丑男人,但同这个男人相比,他肯定是很漂亮的了。 “么样,冇听到?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陆疤子一开口就伤人。好在他现在心情好,婆娘说他胡子拉渣的,他摸一摸,是很糙手。看到王利发挑着剃头担子从门口过,就撵出来喊。 “听到了,听到了!您家剃头?在屋里剃还是就在外头剃?”王利发一听就晓得陆疤子是个蛮不好缠的人,对付这种人唯有装小伏低,多陪小心。 “就在屋里剃吧!”王玉霞出来了。一件葱绿色的衫子,长短刚遮住屁股,微微地有点掐腰,就把整个身段勒得凹凸有致。王利发眼珠子一亮,仿佛从乌漆麻黑的灶膛里钻出来,看到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开阔地中央,是一株被繁花点缀的春桃。 “我的个男将咧,是个粗人。您家莫见怪,就是嘴巴臭一点,人还是蛮好的,您家!”王玉霞朝屋里引有点呆头呆脑的王利发。她不知道,王利发其实是个很活泛的人,只是因为刚刚碰到个十分丑陋的男人,立马又看到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这一对男女竟然是夫妻!这对比太强烈,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王利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灵醒的女人嫁给了这样丑的男人做老婆!他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脸上发呆,心里却极不平静:这狗日的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人家说,人背时,走江西,找到个婆娘是半边屄。老子连根屄毛都冇得。可这里咧,丑汉配美妻! “伙计,是新出来混的?么样像个发瘟的阉鸡呀?”陆疤子今天心情实在是很好,不愿看到王利发蔫不啦叽的寡妇相。“你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去!我剃个头刮个胡子你也不放心,像个雀子叽叽喳喳的!”陆疤子把婆娘支开。 被陆疤子不阴不阳地夹磨了几句,王玉霞也走开了,王利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洗完头,他又绞了块热毛巾敷在陆疤子的脸上,打开剃刀,在磨刀石上毫无声响地磨起来。他的刀子实际上很锋利,磨一磨是混时间,等热毛巾把陆疤子的胡子敷软些。陆疤子胡子硬戗戗的,硬刮人疼且伤刀。 “嗨,伙计,你还不是个新贩子么!看你磨刀的架势,是个师傅咧。”陆疤子的眼睛没有闭,嘴巴被焐着,也不肯闲,说话的声音呜哩呜哇,像长了条大舌头。陆疤子说得不错。剃头师傅手艺的高低,不看别的,先看他磨刀。学剃头的学徒,师傅先不教别的,只是给一把剃头刀,一块磨刀石,叫你去磨。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凹两头翘,那对不起,请你继续磨。直到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平展如镜,两头微低,就可以出师了。陆疤子听说过这个规矩,他从王利发磨刀臂动腰不动的架势,断定剃头匠的手艺不差。既然剃头匠的手艺不坏,他也就放心了。他舒服地闭上眼睛,体味热毛巾的温润,如何沿着毛孔,不动声色地往每一根汗毛桩子里浸。 “嗤嗤嗤”。 “哦,好硬朗的胡子!”王利发刮了一刀,瞥一眼胡子桩,又瞥一眼剃刀。他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几下,又剃。 “说鬼话,男人的毛么,不硬?” 陆疤子睁开眼,向王利发扫一眼。王利发苍白蜡黄的脸上光溜溜的,只在下巴上有三五根黄焦焦的细毛。他就只扫了一眼,又闭上,不屑再看。陆疤子的眼睛这一睁一闭,眼神很是轻侮,扯得疤子一阵抽动。王利发体会出陆疤子眼神的内容,心里闷了一口气,手停了一下,等疤子脸抽动停止,又剃。他虚眯着眼,完全凭经验在陆疤子脸上行刀,一下接一下,一正一反,手指舞动极为灵活,心里却在设计:这一刀如果在这张疤子脸的这边再添一道疤,再把他的两边嘴角往后颈窝割开一些…… 王利发忽然警醒了。他为自己的想法后怕。他不是个喜欢见血的人。他的师傅当年传他手艺真本事,就?是看中他胆小怕事没有脾气的性子。虽然是剃头,也算是舞刀弄杖的吧,要在不晓得几多人的脑壳上盘弄,容易出事。 王利发至今记得,七月十三师傅第一次带他到小火路罗祖殿拜罗祖的情景。 师傅说,罗祖是明朝的一个和尚,有一手整容修面的功夫。曾为皇上整容修面推拿按摩,让皇帝爷舒服无比。皇帝爷白天上朝见臣子有精神,晚上陪娘娘嫔妃也有精神。皇帝爷一高兴,就封罗和尚为“都府”,还赐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你看我们这一套家什,都是皇帝爷当年御赐的标志:毛巾是圣旨,毛巾架是旗杆,肥皂盒是旗斗,荡刀布是飘带,这挑担子的扁担咧,就是那和尚的尚方宝剑唦!”师傅说,剃头行把七月十三罗祖的生日当成我们剃头匠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这些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一年四季难得见一回面的剃头匠,都歇一天工,到罗祖庙里凑份子喝一餐酒。这一餐酒喝得很长,从早上喝到刹黑。喝到半酣了,酒精把一年低三下四陪小心陪笑脸的卑微烧成灰烬了,剃头匠们就敞开一年难得敞开一回的喉咙,唱起剃头匠自己的歌…… 不是官那么不是宦,为何竖根哪光旗杆? 嘿嘿呀嘿呀光旗杆。 不是呀看在呀罗呀么罗祖的面咯嘿呀嘿呀嘿嘿呀! 老子们那么嘿嘿,就要砸它个稀巴哟嘿稀呀么稀巴烂! 王利发心气平和了,嘴巴也活泛了。 “您家听说了冇?今年的斗蛐蛐,改在一江春茶楼了咧?日子就定在大后天。您家不去看下子热闹?每年都蛮热闹的咧!”历来茶馆是产新闻的地方,剃头匠往往是新闻的载体和传播媒介。王利发手上的剃刀在陆疤子的脸上蛇行。这一道疤子曲曲拐拐的,疤四周的皮肉都被扯成一圈七凸八翘的肉梗子,刀功不到火候还真容易出岔子。 “么样,您家还喜欢玩蛐蛐?”一听剃头匠也是个蛐蛐爱好者,陆疤子说话的口气难得地客气起来。他睁开眼,露出大可一谈的神态。 “哪里玩得起哟,您家!就是喜欢罢咧。喜欢去凑个热闹。您家还真莫说咧,每年我押的蛐蛐,还都赢了咧!您家莫笑我,每年斗蛐蛐里头的‘飞苍蝇’,都认得我王利发,都说我运气好,说我眼里有水,识得好蛐蛐。嘿嘿,瞎说,您家莫笑话我!”王利发又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上几刀。这回荡刀不是为了把刀荡的更锋利一些,只是个习惯,作为延长谈话聊天的辅助动作。汉口每年的斗蛐蛐赛事上,很多没有蛐蛐的人,往他们认为可以取胜的蛐蛐上押钱下注,蛐蛐玩家们把这些人叫做“飞苍蝇”。没有“飞苍蝇”,斗蛐蛐的赛事绝对会黯然失色。看来王利发是个很内行很执着的“飞苍蝇”。 “玩蛐蛐么,不就是个不要本钱的虫子么,么样玩不起咧?一天还吃不了半颗饭,也不要你背着,又不要你驼着!不过咧,做个眼里有水的‘飞苍蝇’也不容易。呃,伙计,您家今年想不想换个玩法唦?” 果然,蛐蛐话题搔到了陆疤子的痒处。王利发只是图个嘴巴快活,而陆疤子这段时间的心思差不多都在蛐蛐上。虽然悄悄把“龟鹤独节鞭”送到小关帝庙,又对张腊狗说蛐蛐跑了,可到斗赛的那一天,那只蛐蛐怎么出场咧?陆疤子一直在物色一个“替身”。王利发无心说的这些话,突然像一道闪电在陆疤子心头划过:这个剃头匠,不就是个很好的“替身”么!陆疤子设想“龟鹤独节鞭”的假主人,应该是与青洪两帮都不搭界的人,这人还要胆小怕事些,绝对不能胆子大,搞不好人虫两空。这“替身”还必须懂蛐蛐,起码是个死心塌地的爱好者。这剃头匠的确是个理想的人选:他爱这个东西,识得这玩艺的好坏,不会说外行话露出破绽。再说,这剃头匠游走四方,属于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且难再相逢的人物,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找不到我陆疤子头上。“嘿,个婊子养的!老子的火气就是好!连刮胡子都刮出花花名堂来了!”陆疤子心里这样想,主意就出来了。 “伢的姆妈咧,倒杯茶来唦!”见王利发收刀,陆疤子坐直身子,手在疤脸上来回摸几遍,一点糙手的感觉都没有。“好手艺!是不错的手艺!师傅,您家么样称呼咧?” 其实,王利发刚才已经说了自己的姓名,不晓得陆疤子是没有记住呢还是别的原因。照说,剃完头刮完胡子,被剃的人满意了,给钱走路。这留剃头匠喝茶的事少有。一来剃头匠耽误不起工夫,二来剃头行当历来被人视为下贱,人们往往耻与为伍。现在陆疤子满意了,没有掏钱打发走人的意思,却叫老婆倒茶,就不是对剃头匠的礼节,而是把王利发作为客人招待了。 王利发不明所以。他不习惯陆疤子这种前倨后恭神经兮兮的作派。按他平日的性子,对陆疤子这样凶相露在外头的人,活一做完,接钱车身就走人,离得越远越好,以后记不起曾经认得这个人,那是最好。但他听陆疤子喊王玉霞倒茶,这要钱立即走人的话滑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从陆疤子屋里出来,太阳都快落到龟山背后去了。小巷逼窄,显出天黑的模样。王利发把剃头挑子换了个肩,伸手摸摸胸前,银子硬硬地硌手。银子真实存在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他的脚步有趔趄打漂的感觉,嘴唇微微地哆嗦。刚才有陆疤子的老婆在眼前晃,怀里20两银子的兴奋还没有调动起来,只是装着很客气很认真听陆疤子拜托给他的事,眼风却不断往王玉霞脸上身上扫。陆疤子老婆的大大的杏核眼秋波流转,在她的男人和王利发之间睃来睃去。睃到王利发时,他的眼睛赶忙躲开。有几次王利发的眼睛来不及躲,两眼相撞,撞得王利发一股热流从脚跟直往上冲,冲得头晕晕乎乎的,两腿直发虚。现在王玉霞不在跟前了,银子的白光开始在他眼前晃,晃着晃着,晃成王玉霞圆圆的杏核眼。 王利发就在这种清醒的混沌状态中走。终于,他在挂着大红纱灯的门栋前停住了脚。 天还没有黑透,只是因为巷子窄,光线不好,才有淡淡的夜色在空中缭绕。红纱灯刚点燃,点灯人还没有进屋。灯光柔柔地晕染在薄薄的夜幕上,在这冷清清的深巷里铺上一层似有又无的暖意。王利发抬头凝视柔和的纱灯,心里无端升起一缕忧伤。尽管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这种莫名所以的忧伤往往是一个人流露真情实感的先兆。这与酒至半酣时的状态差不多。 “呃,剃头的,这里冇得人要剃头!你听到冇?这晚了还在街上转个么事唦!这里咧,不是剃头的地方!”点灯人是紫竹苑的杂役兼护院。当然,寡居的鸨妈有时也让他干点暖被窝的差事。“嘿嘿,剃头的呃,这里都是梳头擦粉的,头上的事都用不着你做。底下的事咧,你要做就给钱。只是不晓得您家荷包里头暖和不暖和?” “么样哦?剃头的就进不得这道门槛?”王利发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刚才,站在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大红纱灯底下,他只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伤感,还没有动进去干点什么的心思。现在,他被这侮慢的调侃激怒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在眼前晃,晃成王玉霞粉红的脸,粉红的脸又晃成粉红纱灯。他感到小腹中有一股热气,一半冲上脑门,一半冲向脚跟。于是,他胸一挺,把剃头挑子往地上一放,抬起细瘦的麻杆腿,就往紫竹苑大门里跨。 “呃,这不就是玩婊子的窑子么?给我把挑子挑进来!老子今天就进去玩一盘!” 点灯笼的呆了一呆,刚对着王利发的后背翻了翻白眼珠子,又飞快地快换上一副奉承的笑脸,把手一伸,做出请进的动作。 “您家请,您家请!嗨!爷一位,上楼!” 王利发还没有上楼梯,鸨妈就闻声迎了上来。 她感到有些奇怪。逛窑子玩婊子,还没有见过这么早的。除非是本地富豪像刘宗祥这样的,或者是客居汉口的外地豪客,把这里当自己的半个家,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这里请客谈生意。王利发一副灰衣短打扮。两边肩上,一边一块厚补丁。脚上的那双鞋子,一看就晓得走苦了,鞋底裂着嘴,后跟几乎没有了。这样的鞋子,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趿着。再一看护院挑进来的挑子,鸨妈明白了,这位嫖客是个剃头匠。 “我的个爷呃,您家早哇!”她在脸上留着职业的笑。赌博场上无父子,婊子床上无大小。凡进门的都是客。客是她的银子,客是她的衣食父母。但是,笑只留在鸨妈的脸上,她的眼里却没有笑意,眼风一个劲地在王利发身上扫。她想在这张黄不啦叽骨少肉也瘦的脸上,找到千金富豪或江湖异人乔装微行的迹像。世上很多事情是算不到的,狗咬人的事到处都有,人咬狗的事也不稀奇——皇帝老爷也有逛窑子的咧!哪个算得到呢?他老人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满皇宫的宫女,还嫌不够,还要逛窑子,你说得清楚?这人黄皮寡瘦扛腰凹脊没一丁点富贵气。不过也说不准,秦叔宝也是黄脸皮咧…… “您家先给我炒几个菜,摆在这楼上最清爽姑娘的房里,让我慢慢地喝几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发探手入怀,掏摸了一阵子,抠出一块约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鸨妈。 “么样,不够?”王利发从鸨妈的眼神里已经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尽有生以来最大的豪爽,摸出二两银子,又叫酒又叫菜,为的就是不让这婊子老板瞧不起。他晓得,婊子无真情,只认银子不认人。这可是陆疤子今天给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两银子,要剃多少头!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老鸨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脚走人,回去搞二两散汉汾,喝了以后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鸨妈没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脸色。“这是个穷家伙,又冇得一丁点风雅,开口就是睡瞌睡。可这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银子放在手上,往上轻轻抛了几抛,试出是真银子。 “够了,您家,够了。”她一边说,边引王利发上楼。“您家到这个姑娘屋里歇一下,这是我这里顶好的姑娘。” 鸨妈没有撒谎。这的确是紫竹苑最高档次的姑娘。难怪王利发一见之下,就像见了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样,眼前一亮,紧接着腿子就开始发虚。 “妈妈,您家做么事呀?说过了这些时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样还是引人进来咧?” “陶苏伢子咧,莫犟唦!这个客人只是在这里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走的。你这些时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们都饿死?”鸨妈说到“喝几杯酒就走的”话时,朝王利发使了个眼色。 王利发听明白了。这个妓女不听话,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鸨妈今天要让王利发开她的戒。王利发又涌出一股让自己都发抖的兴奋。 刘宗祥很久都没有到紫竹苑来了。还是在张之洞巡堤前几天,刘宗祥来过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请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应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张银票,也留下了一段长长的幽怨。凭女人的直觉,陶苏在刘宗祥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以前刘宗祥也有过来去匆匆的时侯,缱绻之余,那眼睛里头,也有“梁园虽好不是家”的空朦,却总是柔柔绵绵的,少言寡语的沉默里,都是乐不思蜀的情绪。几年来,陶苏基本上没有接别的客。即使一段时间刘宗祥不来,老鸨也不催她,似默认她是被刘宗祥包下来,专一宠养在紫竹苑的。 现在老鸨忍不住了。这行当么,本来就是生意。生意最讲究的是进进出出,周转快。你陶苏一个人做出良家女子闺秀相,别的姑娘还不都照样来!这床上的事情么,觉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觉得不舒服了,说几恶心就有几恶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着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说,就是夫妻,世上有几对是蛮舒服的咧?世人都说是婊子无情。婊子不是没有情。婊子也是人,岂有无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义不生财,这慈和义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鸨妈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斗角中混出来的人,道理说不清,心里却像镜子一样明亮。她天天跟陶苏谈家常。谈“生意兴隆床板响,财源茂盛裤带松”,是皮肉行对联中的绝对;谈“有春不惜春老大徒伤悲”的恐怖。陶苏也是个极性情的人,她的沦入娼门,本来就富于个性色彩,鸨妈劝多了,她心里刚萌芽的一点尘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利发与陶苏对坐,应是一道极滑稽的风景。一个扛腰凹脊、黄皮寡瘦、猥猥琐琐;一个春风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发看来,这样的女人,给二两银子,有吃有喝吃饱喝足还能睡一盘,实在是太便宜太划得来,死了也值得!他实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偶尔在后湖沿钻过几回“半开门”的娼寮。几个铜板,一杯茶,你脱裤子她脱裤子,一人出一件家什,两人出两身汗。一股气味冲死个人!又长得像夜叉,只有闭着眼睛吃毛虫,过后又后悔的不得了!这个婊子简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闺秀下凡仙姑模样。摇曳的烛光下,王利发像剃头之前相看一颗少见的头颅那样,对陶苏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的女人王利发不要说睡,就是见,也见得少。陆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厨房的油烟子气。那个吴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头也好看,但她像是长在刺丛里的一颗花苞子。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秘密又浑身都仿佛一丝不挂,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块诱人的甜点心。王利发一时间意马心猿神游八极。陶苏在他眼里变成油酥可口且缀满鲜花的甜点心,他急于下口似乎又舍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这样端着盖碗茶,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满脑壳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浑身的怯惧。 一见到王利发,陶苏就觉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鸨妈为她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欲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戏的种种花样,似乎看到王利发长出了一条尾巴,蹒跚着八字脚,怯怯地、调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锣到场四周去收钱。她很快进入一种掺杂着仇恨揉杂着报复的兴奋。在她眼里,从王利发一进门,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们之间从来不谈男人,就像杀猪的见到猪就想拿刀却极讨厌猪肉一样,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一套程序系列:床,脱衣上床,把床压得吱吱响,喘气,呼呼喘粗气,静默,下床。刘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这一套把戏的时侯,脸上挂着一层忧郁,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尽管他年轻,长得又清爽,又是百万富翁,又是洋行买办,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还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兴,他何必要到这地方来!除了忧郁,刘宗祥与别的男人也大同小异。比如他与她上床后必定要灭灯,不灭灯他决不上床。她没有接待过王利发这样的男人,平常倒是见到过这样的男人在街上走。汉口街上这样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刘宗祥那样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样,容易被人记住。汉口多的是让人记不住的男人。王利发这样的男人让陶苏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这种兴奋,同吃惯满汉全席的人,偶尔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汤产生的兴奋一样,纯属新鲜新奇的刺激。 鸨妈亲自送上几道清淡的小菜:凉拌秋黄瓜、凉拌豆角、凉拌红白萝卜丝、凉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黪子鱼、油炸藕夹、油炸臭干子,外加一碗丝瓜蛋花汤。这四凉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么鸡鸭鱼肉,都没有让上桌子。这种待雅客的随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谈助兴的好东西。而对于王利发,就很有些隔靴搔痒了。 “老子二两银子,就吃这种东西?老子二两银子,不晓得要买好多担这种在肚子里刮油的东西!”王利发看着小小的圆桌上被塞得满满的几样小菜,肚子里装的都是骂。 酒倒是王利发没有喝过的“状元红”。粗粗长长好大一瓶,红彤彤的,像淡淡的血。这酒的颜色让人身上起燥。王利发似觉得身上燥起来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鸨妈这不是在敬王利发,而是在敬陶苏。她的意思陶苏很清楚。 “个狗日的哟,这哪里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发听说过一些有钱的洋街上的人,喜欢喝一种甜叽叽的洋酒,说是葡萄做的,也是红颜色的。王利发喝下一杯,很是感慨。个狗日的,老子终于有这一天了!喝着有钱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着喝!等下,老子喝高了兴,个疤家伙,不是那个疤家伙,老子哪来钱开这种洋荤?王利发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苏虚让一让实际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陆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了。 存了耍猴的兴奋和好奇心,陶苏喝酒就长了个心眼,很有节制,频频端杯,多劝少喝。王利发是花钱买酒色,不喝吃大亏,也就来者不拒。加上这“状元红”入口又极绵软,喝到口里,甜腻腻如甘饴润舌,品起来如枕畔情语,喝多了,开始似亦无事,慢慢如春风入户,继而犹秋水涨池,再则是老君丹发,可以醉得人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王利发平日本来就喝得少,有时晚上歇担在家里喝一点,都是那种汉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东西往往是老爹没有卖完的冷油条。汉汾酒像个直性汉子,脾性不知道转弯,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无酒量或量窄的,说醉就醉了。王利发没有喝过“状元红”,不识这“状元红”的厉害,毫无戒备之心,真的就当糖水样地喝,一改游街剃头匠平日的猥琐模样,很现出几分豪气。 “你也喝唦,么样老是叫我一个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过酒的,非要到这里来喝这红糖水?红糖水哪里是我们男将喝的唦,是你们女将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这是血,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本来,王利发是对着陶苏坐的。多喝了几杯,应了“酒是色媒人”的话,平常只有给人剃头才有话的王利发,现在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哪怕是暂时属于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点压抑多年的男人气。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移到与陶苏比肩而坐。他开始被“状元红”左右了。他的头,经常地靠向陶苏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算了,我……们们们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苏暖烘烘的香味终于把王利发从“状元红”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他那对豌豆眼,清醒地盯着眼前这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女人,记起了自己跨进这红纱灯笼做招牌大门的目的。 “走,我们上床,上床!”王利发站起来,果决地向床边走,他一把拽住陶苏,“走,我们上床,上床!” 陶苏明白,这种演练了无数次的以此为乐以此为生的把戏,又将毫无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惧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动。这被孔老夫子视为人之大伦的最动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为与白晃晃的银子挤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圣。王利发只是觉得现在有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伴着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处向上升,向下冲!他隐隐觉得他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种自豪和体会让他脑壳晕晕乎乎,让他脚下如踩云踏絮般地发飘…… “哦,这是么东西?”晕晕乎乎中,王利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揉揉本已晕乎现在又复眩晕的眼睛,在开阔地上纵目四顾。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两粒猩红的果。“红葡萄!”他在心里惊呼。这不是酿“状元红”的红葡萄么?他颤颤地爬上山丘,颤颤地摘。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这对猩红的葡萄化作一对猩红的纱灯。他擎着纱灯,沿着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地缓缓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从心。这片开阔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静还动,似硬却软。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鼻涕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迹。鼻涕虫不甘心,仍气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游丝般执着的召唤:“爬啊,爬啊,爬过人境之源,你会还原成人……”它爬,如在通往灵山的漫漫朝圣路上跋涉,终于,他越过最后一道丛林。然而,它实在精疲力尽了,它实在无能为力了。它千遍万遍地呼喊:“王利发,你个狗日的!你个狗日的鼻涕虫!争点气唦!”但是,这呼喊最终化作了无言的叹息和沉重的喘息。它始终只能在洞天福地探头探脑,不能冲出丛林一沐圣浴,修成人道。在作了最后的冲刺之后,王利发认识到自己仍然是只鼻涕虫,只能蠕动。他绝望地咬住一颗红葡萄,大叫一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鸨妈赶到陶苏的房间,推门看到的是,王利发一滩烂泥样地躺在地板上,两只豌豆眼浑浊无光地瞪着天花板,两条细麻杆腿间的那件东西,懒散地耷拉着,一滩浊迹涂在腿间的地板上。陶苏两手不停地揉着胸,眼里射出怨尤的光,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三个字:“鼻涕虫,鼻涕虫,鼻涕虫……” “么样搞的唦?么样搞的唦!”鸨妈似明白又不明白,一迭声地问。她不希望出事。做生意么,和气生财;过日子么,平安是福。 “什么东西,冇得用,咬人,像疯狗样的!”陶苏终于停止了“鼻涕虫”的唠叨,手移开,让鸨妈看她那被咬破的乳头,星星点点浸出血来,使这只乳头看上去似着意用丹蔻染过,比另一只红了许多。 “退钱,退钱!呃,婊子,退钱叻!”忽然,王利发一个挺身坐起来,先是梦呓样地念叨,紧接着是坚定的近乎呐喊的语气:“退钱叻!退钱!快退钱!”他没有穿衣,就这么坐在地板上,两腿间黑乎乎黏乎乎,一塌糊涂。 “么事呵?么事呀?”鸨妈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没有一缕哪怕是可以用来遮羞的东西。她吃惊地瞪大眼,朝陶苏看看,又朝王利发看看,她要搞清楚,王利发说的“退钱”,是什么意思?这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新鲜事!嘿,嫖客要求退嫖账! “退钱唦!退钱唦!”王利发手一撑,站起来,挪到鸨妈跟前去。鸨妈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浑身一丝不挂。她吃惊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睛蹬得溜圆。鸨妈正当徐娘之年,风韵犹可,眼一瞪圆,又平添了几分童稚态。忽然,她像刚从昏懵中醒过来一样,抓起王利发的衣服,兜头朝他头上甩去…… “个娘卖屄养的东西!老娘看你是茅厕里头荡桨——撬(翘)屎(死)!也不看看老娘这里是干么事吃的!” 鸨妈一顿臭骂,引来点灯笼的护院王八,瞪起.99lib.一双灯笼眼,满是杀气。王利发摇摇脑壳,发现自己还在。钱是没有希望拿回来的了。他笼上裤子,把两条竹签子手臂插进袖筒,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找他的剃头挑子去了。 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 王利发 坐在马桶上解小溲的芦花,听到隔壁的窗户啪啪响。“个老鬼哟,又忘记关窗户了咧!”芦花在心里埋怨张妈,赶忙把屁股在马桶上顿了顿,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把裤子往上一搂,随便往裤腰带里抿一抿,就到厨房去关窗户。出房门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刘宗祥睡觉的地方。芦花到厨房一看,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被湖风吹得时开时合。她把窗户关好,又在蒸笼里摸出两个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个白影子在走廊尽头一闪。没有灯,只是个淡淡的白影子,闪进了秀秀的房。芦花吓得浑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灵一下竖了起来。她靠着厨房的墙站了一阵,再也没有动静。毕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后半夜的湖风挟着潮气,在刘园游走,凉嗖嗖的。多站一会,芦花浑身像被没有绞干的毛巾抹了一遍,润乎乎的。听听再没有动静,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屋,带一身潮润钻进被窝,死死地搂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吴二苕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咂巴咂巴嘴,像刚吃完一样有滋有味的东西,还余味犹在,口齿留香。 “泡到哪里去了的,身上凉冰冰的像冰铁!”他摸摸女人的肚皮,凉冰冰的,又在乳沟里掏摸一遍,“么样搞的?连这块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芦花是个隆胸翘屁股的女人。一对乳房像刚揭蒸笼盖子的洋糖发糕,乳沟极深。热天,这里总是汗津津的,为了不长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几多遍,冬天,吴二苕爱在这里捂手。连这里头都冰凉,可见不正常。吴二苕彻底地醒了。 芦花不作声,侧过身,把一条硕腿搁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蹭,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脸对着脸,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来回地擦。 “么样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样了咧?” 吴二苕今天深感诧异。平时芦花每晚只许他亲热一次,决不允许梅开二度。每当二苕要得太密,芦花总是把头拱到男人怀里,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泪。 “你是吃力气饭的唦!流到里头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办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你靠哪个?这都是你的唦,又不会跑,又不会烂……” “我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芦花被男人捂热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说。 “么唦?”吴二苕并没有听到这种事所应该有的那种惊诧,手还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铺很有耐心的白案师傅。 “呃,”芦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动。“你怎么不问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嘛!你说的!我听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继续揉捏。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头!”芦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动。“我是说,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个跑到秀秀房里去了?呃,莫搞唦。”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问得漫不经心,手却加大了力度。 “看清白了,是刘先生,刘老板。”芦花把嘴贴着男人的耳朵根,声音如吁气,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痒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从男人的耳畔移开,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二苕的手还在下面揉,不过力小了。芦花甚至感到这只方才还饥肠轳轳的手,现在表现为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了动力,有一下无一下,终于停了下来。 “芦花,我跟你说呃,”吴二苕把手抽出来,移到女人的脸上,仿佛要把这张脸扳到对着有亮的地方一样。其实,现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时侯,连户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芦花,我跟你说呃,你冇看到,你随么事都冇看到,晓不晓得?你随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里这样说,就是以后你也随么事都冇看到!” 吴二苕话音极为严肃。芦花仿佛看到男人眼里泛出光来,刺得她眼花脑壳也发胀,急急慌慌一个劲地点头。 刘宗祥钻进被窝的时侯,感到秀秀没有反应。他也没有马上有所动作,只是仰躺着,长吁一口气。 他感到胸闷。近来,这种胸闷的感觉时时出现,像这样深夜出行,胸闷的感觉更甚。长吁一口气似不能缓解憋闷。他干脆张开嘴,大口地接连呼吸几下。皮埃·让神父好多年前就胸闷,他说这是心脏有毛病。还不到三十岁么!胸闷的感觉,他最近才发现。身畔女人的肩头一耸一颤的。他扳过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脸上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心里又一紧,起身想点灯。尽管他最忌讳与女人共眠时点灯,并且从不与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种实质性的亲热。但现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爱的人。爱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并跟她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喜欢一个女人并跟她睡觉,或者很轻松,或者漫不经心,或者激动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后也就完了。你或者什么印像都没有,或者说几句假惺惺的爱你喜欢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或者干脆心里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赶快拔脚走人再也不想见到她。爱一个女人就不是这样了。你会总惦记着她。这种惦记是一种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让你自己都很感动的沉重。跟你爱的女人在一起,总有话可说,或者相顾无言心里却极平和,极舒坦,感觉到连呼吸都是甜的。至于与你爱的女人睡觉,只是爱她的诸种表现方式之一,仅仅是方式之一,绝对不是目的。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那里,上帝的声音听得不多,法国人爱情至上的话头倒是听了不少。人在少年时学到的东西往往很顽固地左右成年以后的为人行事。刘宗祥在长袍马褂拖辫子的环境里头生活,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四书五经和皮埃·让神父的法兰西文化经常打架。打架的结果是输赢各半,最终,这种架也不打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多了几副脸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刘宗祥记起来了,秀秀最近有些精神恍惚,脸色也不好,办事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刘宗祥频繁地同黄炳德、莫师爷接触,常常过江跟省城那边的红顶子掌印的官儿们应酬,以期尽快促成后湖的土地重新丈量。冯子高最近不在身边,只是说回乡办事,就算告假了。他与冯子高之间虽有雇佣关系,但多半以朋友相处,既亲近也清淡且互相不过问私事。这种相处原则是两人早就说开了的。有冯子高在身边,官场这边的事刘宗祥就轻松很多。他忙,感到冷落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她一脸的泪水,洇出了他心中潮润润的歉意。 “起去搞么事唦!”她把他拉住了,好像知道他要去点灯。她的手软绵绵的,传达出的情意,也贴心贴肺地让人绵软。 “么样了哇?呃?”他轻轻地把他她搂过来,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怀里,让她的泪,去润他急煎煎的胸膛。他一手拨弄她柔软的耳垂,一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摩挲,输出无言的抚慰。 “宗祥哥,我想,我想搬出去。”秀秀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轻声轻气但却是坚定地说。刘宗祥听得心里一震,又一阵憋闷向胸膛压上来。他来不及去想,现在面对着他,贴得这么近,身子被他紧紧搂住的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他的生活将会被涂上何等悲凉的颜色!他的手松开了,心却被揪紧了。他想再听一遍,刚才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么事哦,你刚才说么事呵?” “让我搬出去。”秀秀的口齿很清楚。“宗祥哥,我晓得你舍不得我走。我咧,你当我蛮想走吗?要是不走,又有么法咧?我们两个这样子下去,要丢了你名誉的呀!我要是哪一天怀了的伢,你听清楚了冇呵,我要是怀了你的伢咧,总有哪一天的咧,莫动,你也先莫说么事,我晓得你想说么事。我不怕呵,我要为我的宗祥哥生一个伢!我才不怕别个说么事咧!就是怕怀身大肚的,在这里现眼现众的,让你的脸上无光哦!” 刘宗祥彻底松开秀秀,仰身躺着,太阳穴一颤一颤地跳,两眼发胀,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张开嘴,深深地呼吸,哧哧有声。 “么样了哇,宗祥哥?”秀秀的一只手摸过来,摸到他挺直的鼻子,摸到他张开的薄嘴唇。“么样哇,不舒服?病了?” “胸里头闷,憋不过,吐不过气来……” “是我刚才的话冇说好啵?把你怄到了啵?莫怄,我这是为你好咧。我晓得你舍不得我。我呀,都想好了。”秀秀侧过身,一只手肘撑起来,一只手在他胸脯上轻轻地揉。刘宗祥的胸肌很厚实,不硬,倒是柔绵绵细腻腻的。要在往常,她又会逗他,说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是男将。 “你想好了么事唦?”爱人的温存是世上最有效的灵丹妙药。他感到胸前松缓了一些,轻轻地逮住停在胸膛上的那只手。 “前些时,我不是求过你么,要你把一江春茶楼作为今年赛蛐蛐的赛场么?你冇问我为么事那么热心斗蛐蛐的事。也是,不问也好。我是想给你说,那肯定是好事。一江春茶楼的位置几好哦,我想呵,我就搬到那里去,你让我去照管那个茶馆,好不好?” 秀秀伏下身子,在刘宗祥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开茶馆是一行正经生意,我想呵,还能和你的那一串别的生意牵筋扯襻地联起来。刘园这块呀,好是好,就是太僻,只能应酬游乐办些隐秘的事。听消息,探点么行情,说得更吓人一些,就是天下有个么风吹草动,四官殿都闻得到味。再说咧,你去,也蛮有道理,也蛮方便,本来就是你的产业么,本来就是商人们常去的地方么……” 这的确是一套很有吸引力的方案。无论于生意、于感情都很合适。他静下心来认真地听了。秀秀刚才的计划,虽然有不少为个人安..排的内容,但他已经品出,对于他的全盘生意,这是一套颇具战略意味的安排。很快,他有了完善的意见“这样罢,你可以去管一江春茶楼。干脆地说吧,茶馆与祥记商行仍然在表面上不发生关系。但是咧,你还是不要去当茶馆的经理,也就是说,你最好不要以经理的面孔天天在茶馆露面。你只是个后台老板。你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整个账从我的产业里头划出去!只是,唉,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么样过?” “我早就想好了咧,你切莫记挂。三狗子叔叔不肯跟我到四官殿,我想好了请铁路边棚户的张太太,到四官殿跟我一起住。他的男人是个瞎子,算命的先生。我看咧,夫妻都不像是一般的人,斯斯文文的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 王利发显得畏畏葸葸的。这一江春茶楼,他作茶客没有来过,只是在门口歇过担子卖过手艺。今天不同了。他不是来卖剃头手艺的,甚至不是作为单纯客人身分来的。他今天是正儿八经参赛斗蛐蛐来的。汉口参赛斗蛐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王利发平日龟孙子样的,狗鸟都不是。往年赛斗蛐蛐,他都只能像现在茶馆外头粉牌下挤攒的人一样,看看热闹,开开眼睛荤,顶多也就是抠抠缩缩地押上几个小钱,过过赌博的瘾也算是一年一度玩了一趟蛐蛐。人就是世上最贱的东西,平日把你不当人,气死怄死争死争活要往台盘上挤,总想在人生的台盘上挤出自己一方天地。等到人家刮目相看了,人五人六地有了几个钱,可以出入灯红酒绿之处了,却不适应了,往日的落魄混混或小家子相就露了出来。要么就腰总也伸不直,要么就一副轻贱骨头模样,恨不得连贴肉的新衣服都翻敞在外头,想让别人晓得是新衣服,甩牌子亮富以为自己就是名人了,岂知他前脚走了不到三步,后头的人就把嘴巴瘪歪了:什么东西!现在王利发就处于这种不适应中。他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物中间,一时神思恍惚起来。 “龟鹤独节鞭”!龟鹤形独一根须子!赛台前的一个大胖子吼声如雷,高唱蛐蛐虫名。“这个蛐蛐的名字好拗口!是哪个王八蛋,取这拗口的名字来夹老子的舌头?”胖子心里暗暗地骂。 王利发没有听到。他已精魂出窍。“那个叫陶苏的婊子,老子今天斗完蛐蛐,再去跟她斗一盘看看!老子就是不信邪。平日不晓得几想肉吃,真的有一钵子颤颤的肉端到跟前来了哇,又吃不进去!”王利发在人丛看到一个女子的面影一闪,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却引发他想起紫竹苑,想起紫竹苑那丧气的一趟。 最近,王利发很舍得下功夫。买了十几只大乌龟,天天枸杞炖王八。听说淫羊藿厉害,专一治男子不举一类羞于出口的毛病。他就特地花了几个铜板,找个江湖郎中打听了又打听。问确实了,晓得这淫羊藿虽然只是一种草,但公羊子吃了它,可以趴在母羊子身上一天都不下来!他当即就去买了一大包,煎着当茶喝。 江湖郎中又说,狗鞭是个好东西:“你看,狗子在做那个事情的时侯,随么样扯都扯不脱。就是拿扁担去把它夯死了,那狗鞭还挺在母狗子里头!不过呀,搞这东西蛮难。一来难得找,您家想下子唦,一匹狗子才长一根鞭,还非要是公狗子才有长的,又冇听说还能够割了再长,要像韭菜那样,该晓得有几好!不过咧,要真像韭菜那样子,也就不金贵了唦!还有哦,这狗鞭,一定要趁新鲜的,就是要趁两匹狗子正在做那个事做得兴头上的当口,把狗鞭剁下来,趁热的吃了才有效……”江湖郎中说得涎水直喷,王利发听得涎水直吞。他见过这种场面。他信了,到处找,没有找到。一次他在一个挖地脑壳的药摊子上看到一条黑乎乎的长家伙。问是个么东西。摊主说是虎鞭,是世界上顶狠的东西。他问是不是比狗鞭还狠些,摊主从半边鼻孔里哼出不屑来:“狗鞭也算鞭?像根鸡肠子样的东西,也叫鞭?虎鞭,虎鞭哪!您家看看,这是么样的个长法?有刺,像鱼钩上的倒挂须!您家晓得不晓得,母老虎一生只肯搞一盘,您当是它不想搞?是受不了哇!您家说,这家伙狠不狠!” 王利发就乌龟炖枸杞、虎鞭泡酒、淫羊藿当茶,把陆疤子先给他的几两银子都投资进去了。开始还没见什么动静,不多时,就脸上起疙瘩,牙龈烂了,嘴上起泡泡,夜晚身上燥得受不了,床板总是吱吱叫。 “扳痧!现世的个杂种噢,个现众的杂种噢……” 王大爹天天晚上骂。 “哎嘿,那个的龟鹤独节鞭哪?” 突然,王利发感到脚尖一阵刺痛,耳边像是炸了雷,猛然警觉过来,才发现陆疤子不动声色的坐在他旁边,移了一下长板凳。那凳子脚,不经意地压在王利发的脚尖上。 “哎哟!哎哟,是我的,我的龟……” 王利发苦着脸不停地吸冷气,跺脚,然后一颠一颠朝赛台挤过去。他手里提着个竹笼子,笼子里盛着一只很不起眼的陈旧的蛐蛐罐。在王利发往赛台前挤的时侯,坐在离陆疤子附近一张桌子边的张腊狗,朝陆疤子和王利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坐在张腊狗身边的穆勉之,大声地问张腊狗:“呃,张兄,我对这玩艺儿不是蛮内行,只是听说,养过重阳节的蛐蛐,不用旧罐子。您家看,这个连走路都冇得走相的家伙,拎的是个么罐子哪?”王利发瘦,在人丛中挤的那样子很是狼狈。 “穆兄,您家莫小看了咧,咬人的狗子不叫。”张腊狗又瞥一眼陆疤子,把话丢向他,“疤子兄弟,你不是跑了一只龟鹤形的蛐蛐么,这个扛腰凹脊的伙计手上的么龟鹤么独节须,该不是你跑了的那一……” “张大哥,我刚才看了一下的,不是我的。您家大哥说笑话,这人我认都不认得,再说,一只蛐蛐,天下哪有这巧的事!” “兄弟呃,难得说咧,如今么,巧巧的姆妈生巧巧,随么巧板眼事都说不到会有的哦!”张腊狗虽然没有看到陆疤子拿板凳脚提醒王利发,但陆疤子突然换板凳挨着王利发坐,那种不自然的暧昧样子,却逃不过张腊狗的眼睛。 赛台设在一江春茶楼靠江边的一排长窗下。主事的大胖子正在指挥人逐一对参赛的蛐蛐称重量。称完一只,大声报出数字。楼上坐的是参赛的虫主和汉口有头有脸且热心此道的人物,楼下坐的是拿钱买热闹和等一下押钱下注的有钱有闲的蛐蛐迷。茶馆外,尹篙子佝腰缩颈站在长格子窗下,叫人把楼上胖子喊出的虫名字、重量都写在粉牌上。他看着别人写,口里却跟着重复楼上胖子的话。粉牌前,是挤挤攒攒的人头。这是些无钱无势想看热闹又想押两个小钱试试运气的蛐蛐迷“飞苍蝇。” 大胖子不是个蛐蛐行家,却是每年蛐蛐赛事不可缺少的人物。事情经得多了,蛐蛐也盘熟了,嘴巴上很能够讲出一套一套的蛐蛐经。他姓朱,人称朱胖子,是武昌省城新军营里的教练,虽然早已退伍,但兄弟伙的交游极广,红黑两道都说得上话。凡诸如这种凑热闹和 6392." >排解纠纷的事,都会有人出来说,去,请朱胖子来承头!由此,朱胖子短不了一年四季吃香喝辣总不掉膘,当然,散场之前荷包里少不了要装几个。 “各位,今年承蒙各位玩家抬举,怂我出来承头办这场赛事,在这里咧,我朱胖子先行谢过了!这玩蛐蛐么,离不开斗,不斗,随几好的蛐蛐,都是和尚的家伙,白好了的。这其中的道理,各位都比我内行,就不赘述了。今年咧,经会同各方协商,凡参赛虫子,一律量身长、比体重,公布内外。不为别的,为的是让赛场内外的朋友好晓得内情,玩两个钱心里有底,放心,显出我们赛事的公平,不是瞎子日婆娘,瞎搞。这就不多说了,打住。古有八不斗的说法。说的是,长不斗阔,黑不斗黄,薄不斗厚,嫩不斗苍,好不斗异,弱不斗强,小不斗大,有病不斗寻常。这说的咧,都是一般的常情。今年我们也不搞尖板眼,还是按以往的赛事规矩,虽称重量长,但哪个和哪个打斗,还是凭各位虫主自愿。输赢咧,还是以三合两胜计……” 朱胖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稍停了停,喘一口气,朝台下扫了一眼,又朝掌掸子的裁判点点头,示意赛事可以开始了。 “第一场,红沙青对方头枣青!” “红沙青呃对哟方头枣青!”跟着茶馆内的喊叫,像听到别的鸡打鸣才惊醒过来的蔫鸡,尹篙子腰一挺,颈一伸,对着挤挤挨挨的蛐蛐迷喊了一声。 这每年赛场内外蛐蛐迷下注赌博,是张腊狗香堂很重要的一项收入。尹篙子是很合适的监场人。他身杆长,又很听话,张腊狗相信他不会做那种先把钱往自己荷包里头塞的事。 挤在人丛中的小花子仰头盯着粉牌,一副识文断字的样子。其实他与尹篙子一样,也是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个什么字的。 “押哪,押唦,一钱银子开押,押一赔一,押一赔一呀!”尹篙子还嫌不够高,站上一张长凳,仍然佝着腰,缩着颈,大声喊。尹篙子的嗓音,像没有阉干净阉鸡的叫声,很是怪异。“你这个小屁伢,又不押钱,挤这么拢搞么事唦?退一点,退一点!” “慌么事慌!先看看不行哪?”李家小花子直起喉咙喊。他清楚,现在是在赌场上,不是在别的江湖场合,怕哪个斗狠。既是睹场,大家都一样,赌博场上无父子嘛,有钱的都是爹,你凭什么吼我?小花子白了尹篙子一眼,还往前挤。“你么样晓得我冇得钱咧?你么样晓得我不押钱咧?你荷包里的银子是钱,我荷包里的银子未必就是泥巴?” 李家小花子口里咕咕哝哝,在红沙青上押了三两银子。这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呢!对于只能在赛场外当“飞苍蝇”的蛐蛐迷们,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一时众多的“飞苍蝇”向小花子投来惊诧的目光。小花子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充分享受这种被人歆羡的滋味。这是小花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接受别人的羡慕。他不禁有些晕晕的陶醉。尹篙子在递三两银子筹码给小花子的同时,盯了他一眼:一个挤在赛场外头凑热闹的小“飞苍蝇”,一出手就是三两银子!个狗日的,今日一开头就怪!尹篙子来不及多想。小花子刚刚把手放下,就隐隐感到胸前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一张脏兮兮的叫花子脸笑嘻嘻地和他对了一眼。 “你挤个么事唦!”李家小花子不在意地扫了这个半大不大的叫花子一眼,心里直好笑:这世界真是有点邪了,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叫花子,都不着急去填肚子,倒是先疯疯癫癫赶到这里来看斗蛐蛐。这看斗蛐蛐,就能把肚子看饱? “方头枣青输,红沙青赢!哎呃,红沙青,两赢一输啊!” 朱胖子在楼上喊,声音从楼上传到楼下,飞到楼外,又被尹篙子重复一遍,引起一阵惊喜、惊叫和咒骂。 “呵,呵呵,狗日的,输了咧!输……” “啊嗬!钱又丢到水里去了咧!” “哦哦哦!老子赢了,哦哦!赢了赢了!” “你个狗日的,真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咧!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时)湿咯!” “莫慌,慌个么事唦,还早,慌掉了卵子难得找!”尹篙子兴奋得脸通红。“往外头拿钱就那么难哪?赢了往里头揣偏是蛮快!兑钱就兑钱,慌么事咧!” 方头枣青也是罕见的元帅种。这一轮下来,押方头枣青的多,押红沙青的少。像李家小花子一下押三两银子红沙青赢的就一个。这样尹篙子就很赢了一笔。“小杂种,要都像他这样,老子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尹高子又向小花子白了一眼。他口里还在臭烘烘地骂,唾沫星子往人头上乱飞。 “土狗形,土狗形!龟鹤独节鞭!百年难遇的土狗子哦!” 朱胖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但中气仍然很足,听起来像一面被敲得有裂纹的大铜锣。 不待尹篙子重复,李家小花子往怀里掏钱。“咿?钱咧?”他心里一惊,口里嘀嘀咕咕,眼睛下意识地往身后扫。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仍挤在身后,很认真地往粉牌上看。李家小花子看不出名堂来,朝茶馆侧边的那栋小楼房瞄一阵,一咬牙,急急地往人群外头挤。 “土狗形,当头起线的大土狗哦!龟鹤形,又像乌龟又像雀子的怪种噢!”每喊一声,尹篙子的腰就往下佝一点,仿佛他的腰是气撑着,放出一点,人就往下缩一点。“一个是百年难遇,这一个还是百年难遇呀!押哪押哪,快点押哪!机会呀发财的机会呀,机会错过了就冇得了呀!” “哎,你怎么不押了咧!赢了这一点就走?”尹篙子对往外挤的小花子喊。这伢叫人难忘,穿着一般,出手有钱,押蛐蛐有准头。 “么样,疤子,给别个当芡手?”张腊狗十分关心土狗形与龟鹤独节鞭这一局斗赛。他见王利发在台上向陆疤子招手,陆疤子从怀里掏出一支芡草,往台上走,就跟着。张腊狗已经可以肯定,这只么龟鹤独节鞭,是陆疤子的,那个头上冇得几根毛的家伙,是陆疤子请的替身!好噢,疤子呀疤子,也太不讲义气了咧!把蛐蛐藏起来,怪不得小空空都失手了咧。这好,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 发现张腊狗一直在注意他,陆疤子很恼火。“老子为一只蛐蛐,像躲债样地东躲西藏,.又冇做么坏事!老子自己的东西,他偏要,老子偏不给,看你把老子的卵子啃下来!”他把心一横不理张腊狗,径自朝赛台上走。“个狗日的剃头匠,要是还会芡蛐蛐,胆子还大一点,该晓得几好,免得老子出这个头,这场戏不就唱圆了么……” 陆疤子不做龟鹤独节鞭的虫主却又不得不当这只蛐蛐的芡手,实在是出于无奈。陆疤子深知,蛐蛐斗赛,除了蛐蛐本身的优劣好坏之外,与芡草的手法关系太大。他与张腊狗从小一起玩蛐蛐,近20年的盘弄,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他与张腊狗不同的是,张腊狗爱用心机,事事处处往大处奔,而陆疤子除了为嘴巴奔忙外,就只有玩蛐蛐。陆疤子自信,他玩别的玩不过他的张大哥,但玩蛐蛐,他张大哥玩不过陆疤子。陆疤子晓得芡手就是打仗的指挥官,所以,他对斗赛时芡蛐蛐的部位,芡的手法,芡的时机,都有一套自己秘而不宣的心得。10年前,他无意中救下雪中落难的秀才一命。秀才有一肚子蛐蛐经,勘破浊世之后,弃文而行丐,曾向陆疤子传授讲解贾似道的《促织经》。从此,陆疤子不仅同秀才叫花子成了风尘知己,而且对那位喜欢玩蛐蛐的古人钦佩不已。他对秀才叫花子给他讲的“芡法”心得犹深:开始要先芡尾巴,然后再芡小腿,有动静了,才在牙口上芡一芡;芡的时侯,先向左边往上芡,在右边撩拨;假如虫子发威了,再照牙口扫一芡草,看看虫子斗性旺盛了,才用芡草把它引到斗盆的闸口……对陆疤子而言,这些都还只能算是入门。他觉得《促织经》中很多只是个粗线条,不如他实际做的细。比如说吧,芡草是什么?这是个很简单但是谁都忽略了的问题。陆疤子却搞清楚了:芡草就是蛐蛐的触须,对你芡的蛐蛐来说,芡草就是它对手的触须。一只公蛐蛐,在自己的领地,被对手所触犯,一而再,再而三,它还不奋起反击?为什么反击?不是说蛐蛐有三拗么,那雌上雄背,过蛋有力,是说公蛐蛐喜欢交尾,一只公蛐蛐,晓得要配几多三尾哟!公蛐蛐打架都是为了把别的公蛐蛐赶走,让自己好独占天下所有的三尾!明白了这个道理,斗蛐蛐的时侯,芡手的心里才有谱。初斗上阵时,要先撩起它的斗性:你看,又来了对头,还不快把它赶走?如果所芡的蛐蛐打赢了,就拿芡草轻轻芡它几下,只是切莫芡牙:嘿嘿,看啵,又来了一个对头,看你怎么办?如果你所芡的蛐蛐打输了,芡法就有更复杂的名堂:顺序是先由头再到背,到腰身,到尾巴,到大腿肘,到左右背肋,到左右小腿,到足爪,最后再到牙口。这牙口是蛐蛐最敏感的地方,斗输了落了下风的蛐蛐,千万不要轻易先芡牙口。下风蛐蛐已败过,斗性低落,应该让它逐渐恢复斗性。如果刚刚斗败,就用芡草去撩它的牙口,无疑等于是不让它喘息,就又对它进攻。这样,就很可能把虽斗败但尚可恢复斗性、有希望取胜的蛐蛐彻底击垮。只有陆疤子心里有底。他对调养了一段时间的龟鹤独节鞭有底,对自己独特的点芡、诱芡、提芡、摸芡、挽芡、挑芡、带芡、兜芡等一套细腻的芡法,他心里有底。 斗盆是一只比养盆稍大但却稍浅的蛐蛐盆,中间一道闸。此时,监局手已经把闸关上。对面土狗形虫主手持芡草,按《促织经》中“先讨其尾,次讨其小脚”最后才“扫牙口一次”的口诀,正在逗芡他的土狗形蛐蛐。土狗形蛐蛐也是著名的异形蛐蛐,蛐蛐谱上称它:“头粗项阔肚托地,翼翅生来半背铺,腿脚壮肥身巨圆,当头起线叫如锣。”陆疤子瞥了一眼,认定这只土狗形的确是龟鹤独节鞭的对手,这场拼搏不轻松。他收起了存在心中的轻慢之心,暗生警惕。他没有先动作,只是待土狗形虫主把土狗形引到闸口边了,才利索地把龟鹤形芡引到闸口边。他的手法的确轻柔而快捷,不见手腕动,两根手指也不见上下左右晃动,只见芡草时而飞旋,时而轻点,左旋右点上翻下飞,都不露痕迹。那只异形虫子,也如同陆疤子相依为命了半辈子一般,游戏样地盘旋几下,忽然停下不动,懒懒地趴在闸口边。这动作,这姿态,本是蛐蛐很忌讳的败像,但陆疤却似漫不经心,示意掌掸子的裁判开闸开斗。 相比而言,土狗形身躯要比龟鹤独节鞭肥大许多。一开闸,土狗形的两条长须就绕着圈子晃动颤动,向陆疤子的蛐蛐作匍匐状进逼。而陆疤子的蛐蛐完全是一副又聋又瞎的架势:独节须低垂,偶尔平举晃动一下,身子半天也不动窝,刚动了动,不是向前,而是向后退着挪了几步,就又趴在盆侧靠着盆壁,一动不动了。三五颗人头挤在斗盆上空,一边一个站立的监局手无可奈何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对这里好几颗与斗盆中蛐蛐无关的人头,表示出惹不起管不住的神情。倒是“虫主”之一的王利发,反而被张腊狗穆勉之挤到一边去了。也难怪,好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异形虫子了,两只异形虫子对阵,是近年来蛐蛐赛事中很难得的现像。土狗形见陆疤子的蛐蛐不进反退,气焰仿佛又长了一成,触须扬起如旗如戟,小腿慢慢爬动,大腿紧紧绷着,进入任何时侯都可以全力一搏的紧张状态。陆疤子的蛐蛐又往后退了一下。土狗形再向前逼进一步,终于,它把它的触须在龟鹤独节鞭的那节独须上拨弄了几下,又伸向龟鹤独节鞭的牙口边撩拨,如同芡草手的芡撩,也就 5982." >如对手的戏侮。土狗形虫主的脸上漾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同时向陆疤子扫了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白:对不起,老兄,彩头恐怕要归我了!陆疤子还从这眼光里读出了怜悯。虽是两虫相斗,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相斗。两个男人相斗时,得胜的一方往往容易向对手慷慨地施以适当的怜悯,以示大度,骨子里藏的却是“穷寇勿追”的计谋。失败的一方,往往最忌讳这种怜悯的眼神。陆疤子的脸上也浮起一层笑意。这笑意也很明白:朋友,是红是黑还冇分清楚咧,喜那么早搞么事唦!按斗蛐蛐的规则,两虫相斗,以鸣叫者为赢。这就是所谓赢叫输不叫。现在两只虫子虽然一只步步进逼,咄咄之气可掬,另一只龟行蛰伏,全无斗志。但两虫并未交口,且没有一只鸣叫的。土狗形虫主见陆疤子也笑,也自警醒,忙低下头去观斗。他刚一低头,就看到土狗形的长须又在龟鹤独节鞭的牙口上撩一撩,撩得很轻佻。就在土狗形触须还在对方牙口上得意颤动的一瞬间,龟鹤独节鞭大腿一弹跳起两寸多高,它还没有落下,土狗形的两根触须就先落下了!挤在斗盆上的几颗人头一起张嘴还没有叫出声来,龟鹤独节鞭即振翅长鸣了:“嘀铃!嘀铃!”听到虫鸣,两个监局手挤拢来,只见土狗形龟缩在斗盆一隅,触须齐根没有了。那只龟鹤形的蛐蛐叫了几声就住了口,向土狗形逼进,土狗形退两步,龟鹤形又扬起独节须振翅高鸣。两名裁判对视一眼,急忙下闸,判第一回合为龟鹤独节鞭胜。然后,向双方虫主征求意见,是否还继续斗下一个回合。土狗形虫主的脸上还挂着那一抹笑,只是因为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变换表情。见裁判问他,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一个劲地摇头。还斗什么呢?连触须都没有了,这只虫就等于已经死了。他边摇头苦笑,边伸手在斗盆中拎起那只土狗形,往地上一扔,再用脚尖踏住,死劲躏几下。那几颗聚在斗盆上的人头,此时早已分开,眼光在土狗形虫主和陆疤子、王利发身上来回地扫,一时空气很有些沉闷。 “龟鹤独节鞭胜!龟鹤形胜!土狗形败!”朱胖子扯开破锣嗓子大喊,第一声对着店堂,第二声拖长尾音,对着楼下。 张腊狗趁人不注意,对穆勉之耳语一阵,转身下楼去了。在楼下场子收钱的尹篙子,见香堂当家师张大哥在茶馆门口朝他望,疾忙跳下凳子,奔了过来。 “我有事先走一步。红沙青不斗了。你拿回去养着玩。明天叫疤子到香堂来,有事相商。”张腊狗对尹篙子吩咐一阵,先走了。他无法容忍他的小兄弟当着众人的面压他一头。他也清楚陆疤子的性格,盘犟了牛都拉不转弯的。张腊狗知道,在这种场合要陆疤子退出斗赛,让他张腊狗的红沙青赢,是不可能的;而红沙青肯定斗不赢龟鹤形。你看那只土狗形,威风凛凛的,不到一个回合,甚至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打败了。土狗形败得很惨,等于是被咬死了!张腊狗自认红沙青斗土狗形都很难有赢的把握,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张腊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怒火中烧。 李家小花子到一江春茶楼旁边一栋楼里没有找到秀秀。这是秀秀的新居。小花子是受秀秀之托,到茶馆外的赌场上看动静的。秀秀笑嘻嘻地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凑热闹。长这么大,小花子还没有在自己荷包里装这么多钱,而且是把这些钱拿去“凑热闹”!哪知,他把刚赢的银子一起放在怀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人偷去了。他怀疑是身后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半大不大的叫花子干的,但又没有证据。他想回来告诉秀秀,卖给张腊狗的红沙青和卖给陆疤子的龟鹤形异形虫,都出场了。不知道下一局会不会是这两只蛐蛐对斗。他真想知道,秀秀卖蛐蛐和热心斗蛐蛐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秀秀在茶楼二楼的经理房里坐着。她从经理房那道暗窗里,看到张腊狗临走之前与穆勉之咬耳朵说悄悄话,也看到了王利发的蛐蛐成了今年的虫王,领了刻有“大元帅”字样的好大一块银牌子。还有四块“左翼将军”、“右翼将军”的牌子也发下去了。 一江春茶楼从祥记商行分出来之后,秀秀同经理见过了面。那次见面等于是这座茶馆的正式“过户”。今天,她是从茶馆后门上楼的。她来之前,只是对张太太说出去一下,没有说要到茶馆来。茶楼经理知道女老板热心今年斗蛐蛐的赛事,以为让茶馆增加些名气,多揽些大宗的生意。经理并不反对把一江春茶楼当今年的斗蛐蛐赛场,但他并不热心。一江春茶楼知名度已经很高了,汉口商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里集会商量的,远不是街呀巷呀的黑道人物斗一场蛐蛐,就可以把茶馆的影响造出来的。茶馆历来是社会上消息和谣言的集中地,多一条渠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女老板日常从不在茶馆露面,今天突然从后门上楼来,让经理吃了一惊。 “你该忙么事还是忙你的么事,我就在这里坐一下。这里不是有个小暗窗口么,我就从这里看看外头的热闹。”秀秀身为茶馆老板,经理又知道她与刘宗祥刘大老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的话,自然都是命令。 “承蒙各位的抬爱,承蒙一江春茶楼经理的鼎力,今年的蛐蛐赛事,虽不及往年的规模,但也有胜过往年的。这位面生的王先生,他您家的龟鹤独节鞭,一场都不败,就是往年冇得过的奇事!这块大元帅的牌子咧,把给龟鹤独节鞭,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的了!当然咧,这大元帅的战功,依我朱胖子看咧,有一大半要得亏芡手陆先生。虫是天生的,斗虫是人盘出来的,陆先生哪,您家手上的那个功夫,是哪里学的呀?当得上是蛐蛐界的一绝呀!胖子是服招了的,不晓得您家们服不服……” 朱胖子把奖牌发下去之前发表了即兴演说。他不是个善于此道的人,又胖,肚子里的油水多学问少,加之喊得喉咙沙哑,所以喘吁吁真让旁边听的人都替他着急。 坐在经理房里,秀秀听到朱胖子说到“蛐蛐界”,不由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大胖子有天生的幽默感,随口打哇哇,居然在政界、军界、商界、学界这些界之外,凭空又生出一个“界”来。当她看到穆勉之的眼光朝王利发身上不住地转,心想,这人虽面目周正,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阴邪之气,这姓王的怕是有祸。听说是个剃头的,也不知一个剃头匠怎么跟张腊狗陆疤子这些人搅到一块了的? 从陆疤子家出来,王利发的腿子只打晃。他不胜酒力。“大元帅”的银牌子,王利发自认有一份功劳。这块牌子连同赌赛所得,是一千两银子。 “乖乖我的个儿,一千两哪!”王利发脸越喝越白,直喝得眼白起了红丝,脸色还在往白里透青的颜色里走。他记不起他对陆疤子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陆疤子塞给他一百两银票,他感到满足,感到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以后,怀里陡然沉甸甸、暖烘烘的,使他的腰立时硬朗起来。 “陆哥,我……服了……您家……家咧,您家……是是个……义义气……人人哪!我咧,这是无……功受哇禄哇,陆哥哇,我咧是个剃头……匠呵,说……句丑话咧,嘿嘿,跟您家……称兄道弟……么事几十年的人哪,怕对您家咧……冇安好心思哦,您家莫见疑噢,您家脸上有……哦噢噢……” 陆疤子摸一把脸。他不忌讳别人说他那条疤。王利发并不是想说那条疤,他想说,陆哥,您家脸上有黑气,怕是有血光之灾!王利发剃头为生,三教九流,经见得多了,竟无师自通地肚子里攒了些看相观气的名堂。虽是喝得五荤六素了,话到口边还是关了闸。他怕他是老鸦口,没有事说出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看着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比什么菜都能咽酒!就是怜惜这张可爱的脸,王利发不忍说出,他已看出陆疤子将有血光之灾。有这种为他人着想的话憋在肚子里,对王利发来说,不容易。他王利发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机会和地位。一个剃头的,就为了吃两顿饱饭,一年四季在别人的脑壳上盘,小心谨慎,稍有差池,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过的不像个人样。“自己的屁眼还在流血咧,哪里谈得上给别人诊痔疮啊!”现在看出了别人的灾难,有了为别人着想的想头,却又不好说出口。王利发终于被自己急人之急的侠义心肠感动得泪流满面了,抽抽噎噎不知如何是好。王利发离开陆疤子家时,伸直了腰,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王玉霞一眼,他突然发现,他也是非常强壮高大的! 毕竟是深秋了。深夜的风裹着大江和汉水的潮气,不紧不慢地吹,那凉意,也就不紧不慢从外头不动声色地往骨头里头浸。王利发不由耸起肩,腰也佝偻下去。从苗家巷到铁路边的棚户住处,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还要出城。虽然汉口的城墙早已是聋子的耳朵,但毕竟有个城墙耸在那里,让人心里装着“进城”、“出城”这回事。穿街走巷,似乎听到身后总有脚步声。王利发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他不是个怕鬼的人。世上哪来的鬼?鬼是人招来的,人是世界上最狠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那里装着银子。他忽然感到眼前亮堂起来,哦,又是那对红纱灯。他曾经在这里丢下过男人的尊严。为此,他一直在秣兵厉马蓄精养锐以待一逞!“这么偏的巷子,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转进来了,也算有缘哪。好,混一夜,比摸黑出城安全得多。” 他刚一进门,挂灯笼的护院就迎上来了:“哎,我说伙计,又是您家哪?么样,把家伙打磨硬足了?”护院的口气极其轻慢不恭。王利发很想吼他两句,一转念,又忍住了。他上次的不愉快,自己记得,别人也不会忘记。算了,是公是母,硬足不硬足,放在口说,一点用都冇得,这不是蚊子含秤铊耍嘴劲的事!其实,王利发还没有完全想透。对于紫竹苑,做的是生意,不在乎点把点的愉快不愉快。钱,可以买到欢乐,自然也能卖掉不愉快。 护院的见王利发不理他,自觉有愧,有违生意道德,脸上就有些讪讪的。王利发没有注意这些于此行目的不相干的表情。他上次虽然不成功,也算成仁了,起码,他变得有经验因而也就很有自信心了:乌龟佝杞加虎鞭淫羊藿,老子的家伙硬足得很!一百两银票揣在怀里,老子的腰杆子硬足得很!他不理护院,往起伸了伸腰,踩得楼梯嘎吱嘎吱响,把护院留在后头看得呆眉呆眼。 陶苏房里没有人,被子一应用具齐整地叠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名目的香味,在屋子里似有还无地浮着。王利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番。他脑子里还留着刚才路上听到的脚步声。窗外黑黢黢的,像搅不化的墨汁。连狗叫声都没有。这种夜色,正是干坏事和做好事的保护色。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闻到浓浓的酒味。自己能闻到自己口里的酒气,说明离清醒不远了。还没有人进来接待,不管,先找把椅子坐下再说。哪知才一坐下,刚刚有些清醒的头,又昏昏然起来。 “哟,是您家呃!先生哪,老板叻,稀客稀客咧!”鸨妈一脸的笑,说话像唱歌。“老板叻,您家要不要叫几样菜?哎哟,我还当您家把我们忘记了咧!” 老鸨怎么忘记他是个剃头匠呢?王利发感到很奇怪。他甚至车过头朝旁边看了好几遭。这里实在没有旁的人,那么,鸨妈老板前老板后的,肯定就是喊他王利发了。“老板”这称呼对王利发很陌生,但听起来不反感,只是一时间不适应罢了。“哼,这老婆子倒是提醒了老子,回去想法子开个铺子,好歹也做一回老板!”一有了这个打算,就把炫耀亮富的想法取消了,伸向一百两银票的手又缩了回来,往另一侧腰袋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碎银子。 “给,不要么蛮多酒菜,有酒咧,来一壶,菜少要一点,做清爽一点咧!哦,陶姑娘咧?” “来了,来了!”好像等在门口一样,陶苏声到人也进来了。见了王利发,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今天的剃头匠,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又是长袍子,又是马褂子,还有咧,崭新的新鞋子!她的职业就是奉迎,再说,人家上次虽然让她尴尬,但毕竟没有沾到一丁点便宜。王利发给紫竹苑的印像太深了。 “莫慌,莫慌。”见到陶苏,王利发喊住就要转身去备酒菜的鸨妈。“酒菜要不要,等下子再说。您家咧,先去忙您家的,让我先跟陶姑娘说几句话。” 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鸨妈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客人不点酒菜,叫清嫖。清嫖花的钱自然少得多,往往只是丢几个钱,裤子一提就走。可现在剃头匠给了酒菜钱,却不要酒菜。根据这剃头匠上次的本事,完事以后,还有力气从床上爬下来穿裤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有精神喝酒!鸨妈真恨不得请一个人来帮着她高兴才好:这个剃头的杂种,这样的篾片块头,一上床顶多三五下就要败下阵来,陶苏这丫头今晚上还可以换一回床单子…… “刚才那个猴头猴脑的家伙在哪个房里?”鸨妈刚下楼,就被人堵在楼梯口。这是两个男人。一个身板魁梧,脸相端正,一个长得像竹篙子,像吊颈鬼。这两个人看样子都不到三十岁。脸相端正的男人很受看,要不是满脸的杀气,鸨妈觉得在汉口见这样的男人还不容易。竹篙子吊颈鬼就太没有看相了,脑壳恨不得戳到了屋梁,脸隐在昏黑里看不清白,估计总不会清爽到哪里去。 “我在问你的话咧,老婊子!”竹篙子的嘴巴似在半空里动,声音尖锐刺耳。 “问么事唦?”鸨妈定了定神,仰头看了看,没有看清竹篙子的嘴巴在哪里。她又朝魁梧的男人瞄。这个男人不作声,只是把冷冰冰的眼光往她浑身上下到处刺。 “啪!”鸨妈脸上挨了一巴掌。 “老子们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剃头佬,在哪个婊子的房里。这回你听清楚了冇?” “哎嗨!你们是哪方神道,竟到这风流地界来动粗!”既然是护院的,总会有几下拳脚功夫的。他听到响动,几步窜出,一个急步冲拳就往身板魁梧的那个身上“招呼”。魁梧男人身子动也不动,左手接住护院冲来的手腕,只一扳,另一只手捉住手肘,一扭,听得“咔嚓”一声钝响,伴随着护院的惨叫,冲出去的那只手就耷了下来。 “我带……您家们……去……”这多年来,鸨妈在汉口还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她是晓得护院功夫不弱的。可人家还没有动手,他的手就给撅断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吃不起这个亏。再说,为一个不相干的嫖客,把整个紫竹苑都毁了,那才是划不来咧!鸨妈从来就不傻。她抖抖索索地把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领到陶苏的房们口,手颤颤地,抬不起来,只是用嘴巴努一努,示意剃头匠在这个房里。 尹篙子早就不耐烦了。他不待穆勉之有何表示,照着房门一脚踹去。公开营业的风月场子,能够有好厚的门经得起尹篙子这一脚?尹篙子哪里去管门是不是被踢散了架,只管把脑壳伸进房去瞄。 “快点灯,快点灯,黑屄窟窿样的,看也看不清白!”张腊狗的“队伍”里,尹篙子不是个酒色之徒,这倒是很奇怪的事。他对房间里漫出来的这股味道很反感,敞着喉咙吼,刺耳的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汗毛直竖。 灯笼一点燃,房里一切都浮在红彤彤的烛光里。尹篙子伸出竹竿子样的长手,只一扯,被褥就被扯开了。除陶苏一个人蜷着发抖外,床上并无其他人。穆勉之一步蹿到窗前,窗扇开着,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跑了?这剃头佬还会这一手?”穆勉之有些不相信。 “窗户底下是个小偏厦屋,屋顶就在窗户底下一丁点点。您家不信,下去看就晓得了咧。”鸨妈缓过气来,又看到人跑了,估计一场大打是免了,“算是逃了一条性命。”鸨妈心里一轻松。王利发虽然只是个一般嫖客,毕竟是一条性命哪!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两个狠男人赶快走,越快越好。她极害怕他们想不转,砸了她经营多年的“窑”。 “是不是你个婊子叫他跑的?他怎么晓得从这里跳窗户冇得危险咧!”穆勉之从床上像鹰抓小鸡样地抓起陶苏,哪知,巴掌高高扬起,就呆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对这件张腊狗托付的事,穆勉之出于江湖朋友的义气,点到为止也就算了。正经主子跑了,还闹个么名堂?回去交差朋友面上也有看头。所以他很少作声,让尹篙子去跳。要不是护院的冲向他,他也不会出手断腕。穆勉之揪陶苏也是风流习惯而已。 “你个婊……”穆勉之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陡然哽住了。 被他抓住的女人,他记忆太深,但又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这里? 尹篙子对穆勉之还是了解一二的。穆勉之心黑手辣,办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不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扯皮拉筋的小事,他只要出面管,总是快刀斩乱麻。像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尹篙子还没有见到过。 “么样,穆老板?您家……”尹篙子不敢轻举妄动多嘴多舌。穆勉之出道比张腊狗还早,也是汉口洪门的一块牌。最近,听说他的生意直接做到洋街租界里头去了,成了商界的名人。现在的穆勉之,再也不是两年前只是做点牛皮、棉花、猪鬃一类过手生意的穆勉之了。 “这样,我想咧,那个剃头匠噢,估计还不会跑远,您家辛苦一下子,就近追一程。这个女人哪,跟我还有一段夙缘,我要稍微耽搁一下。” 穆勉之不枉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起客气话来,远非张腊狗一班人能比。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读书是很有关系的呢! 穆勉之终于记起来了,陶苏,呵,这个叫陶苏的婊子,正是十年前在自力学堂被他穆勉之摸得鬼叫的女学生,对,记起来了,叫杜月萱!当年,十七八岁的穆勉之就是因为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那一摸,而被校方解雇了的。这么多年来,他对杜月萱以及那惊心动魄的一摸,早就淡忘了,只有一个问题他穆勉之始终耿耿于怀:男女之事,不搞就不搞,还冇做么事,又冇把哪块弄疼掰坏,鬼叫个么名堂? “咿?还有,女学生都是蛮有钱的,她怎么落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咧?” 穆勉之决定在紫竹苑“耽搁”一下,当然,他想搞点报复泄愤的恶作剧,但似乎又说不清,当年的杜月萱如今的陶苏,到底欠了他穆勉之什么。 第九章 1907年——刘宗祥 穆勉之 回到牛皮巷家里,已是后半夜了。 穆勉之虽然有些累,但心里却很愉快。他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学生,今天又鬼叫了。不过,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压得叫。今天搞清楚了,当年她是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惊叫,叫得他心慌意乱,以致让他丢了饭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脉贲张!可是他渐渐发现,她没有哪里疼,越叫越把他搂抱得紧。而她越把他搂抱得紧,他就越烦。终于,他兴味索然了。就像一个不喜欢吃肥肉的人,为惩罚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红烧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问他还有没有!复仇者不仅没有惩罚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惩罚得直犯恶心。穆勉之推开陶苏──杜月萱,提起裤子就要走。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婊子心满意足的慵态。这慵慵懒懒的样子,就像龟裂的秧田灌进了甘霖,裂纹绵软,根须伸展,绿叶舒张,一阵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来要挖她的肉,不想却恰恰帮她抠了痒!”穆勉之愤愤地往起爬,却被陶苏搂住了。 “到哪里去唦!你呀?话都冇说一句,就要走?” “到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在这里搞么事?你认得我是哪个?”穆勉之系裤带。他的裤带很宽很长,把腰勒得很细。宽肩细腰,很不错的身架。 “你是哪个?”陶苏突然变了脸色,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对奶子耸耸颤颤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晓得我为么事当了婊子啵?你是不晓得!当年,你摸了跑了,不晓得我听了几多的闲话,几多的谣言!说什么哦,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哪里上得来!老家来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许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学还没有回,是婆家出钱送我上学堂的呀。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钱,娘家人的脸没有地方搁,要把我沉塘示众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机会跑到了汉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来找你吧。哪晓得这么大的汉口,难得捞到你的尸呀!”陶苏泪如泉涌。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仿佛现在已是严冬,她刚单着衣衫从风雪中回来。穆勉之被震动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浓稠的夜色胶着了他的思维,显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愿入娼门的。我贱,我读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婊子行来当婊子!但我贱得没有偷,没有抢!我贱,我改名换姓到汉口当婊子等当年摸我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大老板,是汉口的大人物,闻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板,你汗也出了气也出了,随便丢几个枕头钱走哦!” 陶苏头发一拢,两只眼珠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煤球。 陶苏口里连说带骂,也作张作致地要撵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总也抹不干净,嘴巴由说改为咕哝,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也怪,这一通哭诉咒骂,居然没有把穆勉之的火气撩起来,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个劲地打转。照说,他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敢在刀刃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对他算得了什么?何况,他穆勉之对于“色”的爱好,很是不同于常人呢!但是,现在穆勉之却被打动了。 十年前,他的轻浮之举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毁了一个女人平静的心。尽管这个女人本身并非安于室家之人,安于室家的女人不会去上什么学堂!但他那种毫不负责任的骚扰,却让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并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这总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方式哟!近乎自戕,简直就是传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这女人搅动了。他转过头来,打量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须细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织着岁月人生两无情的斑驳沧桑。不管这个女人的话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毕竟有那一份情谊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长叹一口气,一时感慨万端。他不到三十岁,经过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账风流事,因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时虽有味,过后长后悔”的体验。这是一种麻木的体验,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圣人生大事,等同于酒鬼拿钱买醉和烟鬼掏银子过瘾,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买卖操作,对于他,的确是免去了人世间的很多牵挂: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有真的,把假装真的权当真的也不妨──世上什么是真的?“嗨,女人哟,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该做么事还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记一生!就拿刘宗祥这大的老板来说吧,也不晓得他狗日的吃错了么药,肯定是有毛病,把个那好的老婆那么好的一块田都荒着!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转身对着窗外,让毫无动静的黑暗平静自己的思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钱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饱汉子不顾饿汉子饥,造些假话哄世人的。么事狗屁 href='2210/im'>《红楼梦》,么事狗屁 href='2196/im'>《西厢记》,清一色狗屁大胡说。穆勉之的情绪仿佛在黑暗的纱网中滤了一遍,顿时冷静平静了。 “你先呆在这里,有么事,以后再说!”他恢复了提得起放得下的处世语气。 “咿!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运啵!刚从那个么紫竹苑里出来,自己屋里还有女人等着!真还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时还没有认出小梅。他与刘宗祥老婆钟毓英的这个丫头,毕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欢洽,和钟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说,事情早就过去了啊。这不就和喝酒一样么,从醉乡里出来了也就出来了,再要回头,醉乡又在何处?要不,怎么连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咧! “贵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还在汉口旅馆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发馍馍的酵面,出落得滋润丰满,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绷起老高。 “么事呵?无头无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汉口旅馆,您家们主仆俩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听小梅的话,就更糊涂了。有快一年没有来往了吧?堂堂大家闺秀,富豪的太太,怎么突然到旅馆来等我咧?穆勉之实在想不出钟毓英深夜到旅馆去与他幽会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后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儿早就回避了。“我给您家生了个姑娘,我家主母为您家生了个公子。您家几好的福气哟,一句话,您家的儿子姑娘都在汉口旅馆等他们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亲骨肉?要,是么样的个要法?不要,您家一开口,我掉头就走。”到底是作了母亲,到底是利害攸关,小梅忽然口齿伶俐起来。 这真是个难题,是个比陶苏的题目难得多的难题。穆勉之乡下的寡母,无数次托人带信到汉口,希望儿子娶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好歹续了穆家这一房的香火,也圆了她守寡抚孤的愿。但穆勉之一直就这么拖着。他没有娶媳妇成家的计划。洪门香堂的热闹,洪门寨主的威风,三朋四友的交游,生意场上的角逐,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偶尔也找个女人混一混,多的时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干什么?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当不了好老子!”就像当厨子的恶油荤,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鸦片生意,而自己从来不吸鸦片一样,他穆勉之毫无娶妻生子的兴趣和准备。他呆呆地看着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么样唦?总要有句话吧?”小梅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依她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两个伢往这屋里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钟毓英年纪不大,倒是婆婆妈妈的,又是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唦,当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窍,把身子就给了这体面黑心的狼!别个男人,听说自己添了伢,喜欢都来不及,像他,随么力都冇费,随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两个伢,他听了倒像是死了娘样苕呆呆的!小梅越想越有气,猛地往起一站,鼓账的奶子一阵颤。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么会不要咧?”穆勉之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么样说,伢总是自己骨血呀!么种出么苗,么葫芦挖么瓢。世上随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种生出的伢不会有假。再说,这一对主仆,有钱有势的,何必搞这种假把戏呢!刘宗祥反正没有伢,有十个八个都在得着的。 “么样个要法咧?” “你们么样个说法唦?给钱,把伢交给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钱,说个数。”穆勉之现在才觉得轻松了。在选择了要或不要之后,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这么个要法?要钱?我们冇得您家的钱多?您家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刘家的钱,多得能把您家压死呀!要伢,可得,把我们主仆两个,明媒正娶地接到这里来。不这样,伢就只有随别个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见怪了!” “么唦?把你们主仆两个都娶到这里来?你们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哦?是不是有么毛病哦?刘宗祥的老婆,大买办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过来?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对。换一种思维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过来,做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有钱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去喜欢哪个女人。他与钟毓英主仆的那一段风流事,也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而已。仅仅为了报复刘宗祥,寻得心理平衡,导演一场下作把戏,完了也就完了,把戏弄成了真的,那还有个么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这是哪个狗日的编出来的嫖经,还真是那回事咧。再说,这把戏弄成了真的,跟刘宗祥撕破了脸,对我穆勉之有么好处咧?“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个是爹都一样,只当我把两个伢寄养在刘宗祥家里的!”他终于找到了最妥当的办法。 “反正我只要伢,别的,我现在肯定一时半时顾不了那些……”穆勉之终于想通了,立时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对她说几句柔软的话,但话一到口边,又变得硬戗戗的了。 看着小梅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穆勉之压下冒到嘴边的话:他想随小梅一起到汉口旅馆去看看自己的两个伢。终于,他只是朝小梅那翘翘的屁股瞄了一眼,摇摇头。 “都说老子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有么法咧,生就的丑脾气!” 吴秀秀第一次见到刘宗祥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阳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金粉。一艘小火轮拖着一长溜平底货驳子,威风凛凛地朝码头靠过来。火轮上的米字旗猎猎地飞。坐这么远,刘宗祥似乎还能听到米字旗呼啦啦的卷动声。码头不远处,武汉关上的那面黄龙旗,不知什么原因,有气无力地飘那么一下,又懒懒地耷拉下来老半天不动。堤外的码头上,扛码头的出力人,见到呼啦啦飞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时都站起来,往发放筹码的工棚涌。 四官殿是个热闹码头。能进码头取得扛码头的资格,得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在腰里个竹牌牌。腰里挂有这种竹牌牌的,才有资格吃这碗力气饭。至于轮得上轮不上干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缘好不好,三还要看码头上的头头脑脑是不是看着你顺眼。这四官殿码头,主要是张腊狗的地盘,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边的宝庆码头一带,主要是与穆勉之来往的江湖人物的势力,张腊狗的手能伸进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刘宗祥不用站起来看,四官殿码头的碌碌众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都没有。码头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几遍桐油的,以及为争取到这里来流汗而来讨好那叉腰的,都如蚂蚁样窜过来跑过去。就是他刘宗祥,又何尚不是一只蚂蚁呢!只不过不属于这一群而属于另外一群罢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没有为刘宗祥脸上增加一点光泽反而更衬出他毫无血色的、白里泛青的苍白。颧骨和额上的苍白尤甚。这样的脸色,只有身心两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刘宗祥说,他昨晚陪汉口通知黄炳德打了一夜麻将,送出去三千两银子。黄炳德要卸任了,后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办完。不然,又来一个张炳德王炳德,总之会是一个饿炳德,不晓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银子进去才探得到底。 吴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将,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将就打成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再说,打了一夜麻将应该到刘园去睡一觉,吴二苕芦花夫妻俩又不是不会照顾人的,怎么让他一早上就到处跑呢!她猜他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 张太太送上一套盖碗茶。秀秀连忙接过来,微微揭开盖子一看,里头泡的是枸杞、洋参好几味东西,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感激地看张太太一眼,转而脸又一红。 晓得自己怀孕之后,吴秀秀就专门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饭。老妈子是张太太介绍的,姓王,干干净净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无儿无女的。秀秀叫王太婆连王爹爹一起接来住,扫扫抹抹也是要个人手。这栋楼临靠一江春茶楼,一楼一底。楼下是宽宽敞敞的堂屋、四间厢房,两间后厢房作厨房、堆杂物用。楼上隔成四大间。按秀秀的意思,请张太太两口子在楼上占一间。张太太死活不肯,说张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着上楼下楼地麻烦。张太太是秀秀请来作伴的,没有帮忙做事的义务。这端茶送水前后照应,都是王太婆老两口的事。也许是看到刘宗祥的脸色不好罢,张太太竟主动泡了八宝茶送上来。 “秀秀呃,先生的脸色不好咧,你要过点细呀!”张太太不称刘先生而称先生,颇有意味,这又让秀秀脸一红。 “这个张太太哦,真是灵透了心的人咯!”张太太下楼,秀秀赶忙把盖碗茶递给刘宗祥,待刘宗祥从窗外转过头来,她又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几时生哪?”刘宗祥接过八宝茶,揭开盖子,闻了闻,又用盖子抿一抿,才端到嘴边嘬一嘬,鼻子一皱,又把盖子盖上了。“好重的药味!” “良药苦口嘛,也还好,都是些平和的温补药,当茶蛮好的。” “唉,秀秀呃,莫东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来这里就是有事要跟你说的。我不是问你,你几时生么?我屋里的那个太太,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儿子!” “真的?”吴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圆,肉嘟嘟的小嘴翘起来,就是合不拢。 这不由秀秀不惊讶。刘宗祥告诉过她,他与他的太太,这些年来只有新婚之夜同床过一次,而刘宗祥现在却很轻松地告诉她,他的太太为他生了双胞胎!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么!这刘宗祥搞的什么鬼名堂!莫非是…… 噢──!我冇说清白,是我的太太在乡下抱养回来两个伢! “真的?”还是一句话两个字,不过秀秀的眼睛瞪得没有刚才那么圆,肉嘟嘟的小嘴也没有呆张着。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层云翳样的空朦色调,肉嘟嘟的小嘴向后咧了咧,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一副怀疑的神色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们主仆两个都是这样说的唦!她们回乡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过一回,唉……” 刘宗祥这话里头,意思很复杂,既有怀疑,也有自责。 “怪不得,脸色这样难看!很明显,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刘公馆去了,说不准,两口子还吵了个天翻地覆咧!年轻的夫妻抱养孩子,本身就不正常,会遭到沸沸扬扬的物议。再说,抱养孩子这样关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刘宗祥脸上读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读到。他的脸色仍然蜡黄里泛着青,唯一的变化,是眼白漫上殷红的血色,嘴半张着,一阵一阵地大口呼吸。她听他说过几次,他有了心痛胸闷的毛病,说这是心脏病。得了这种病,要静心卧床,屏思息虑,日停劳作,夜罢房事。否则,一口气上不来,丢命就是须臾间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了,赶忙把他扶到房里,让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袜,拉开一条夹被给他盖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阵发紧,一股隐隐约约似在遥远天边的疼痛和骚动朝她漫压过来,压得她一阵晕眩。晕眩爬到胃里,在胃里搅起一团恶心。她忍不住低下头,朝痰盂里哕,哕了一阵,什么也没哕出来,憋得脸通红,憋出两汪泪。” “么样,么样……了呵?”刘宗祥连喘了两口,腾出劲来,吃力地转过头,朝低头抹泪的秀秀问。刘宗祥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照这样看,人的生命有时并不顽强,刚才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转眼就只是一具尸体。 又一串眼泪从秀秀眼里涌出来。这是一串伤心泪,是为刘宗祥的性命担忧的伤心泪。她不敢让眼泪放肆地流淌。刘宗祥现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刘宗祥现在最需要她轻轻松松地在床头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说,甚至连“哪里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点么事啊”之类的关怀话都不要说。喧嚣和浮躁会让心灵的空间逼窄而拥挤,宁静与平和会增强心灵伤口的自愈力。 房里真静。只有熙熙攘攘的市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市声里偶尔闯进几声轮船的汽笛和后湖方向火车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房里听起来不甚分明,显得虚妄而飘渺。 “秀秀,你怎么不说话啊?”寂静像一池秋水,举着艳艳的荷花,撑着团团的荷伞,漾着睡莲,浮着紫菱,刘宗祥疲惫的细语,像秋水中鱼儿唼喋般细微。 “莫担心,死不了的。我们还冇好好地活咧。”刘宗祥的头动了动,朝秀秀坐的这边倾了倾。“最近,我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出么事?安安生生睡一觉吧。不就是两个伢的事么?”秀秀探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又俯下脸,看了看他的脸色。那隐隐的青黑气色退下去了,两颊染上两坨淡淡的潮红。 “不光是为两个伢的事呀!我总在想,后湖可能要出点么事。黄炳德这老家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蛮深的耙子哟!那样一来呀,会把那些种田打鱼的人逼急呀。唉,田土毕竟是他们立足的根基呢。”刘宗祥深吸一口气,长叹呼出,“张之洞张中堂,已经批了汉口同知府的折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汉口的城墙了。” “么办咧,事情太多了咧。有点像我们乡里说的,又是龙船又是会,又是小伢办周岁。既然要出事,地就不买了吧?”秀秀轻柔地抚他的脸。她觉得他脸上的酡红,不是好颜色。“算了,做不完的事,赚不完的钱。后湖的人要活命,鱼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地怎么不买咧!这你就错了哇!这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肚量。你要学着点!听我的。我靠起来一点。我自己来!”说到大生意,刘宗祥兴奋了。“我们只管买我们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们,是黄炳德逼他们。唉,有么法子咧?就是我刘宗祥不买地填土造屋,还是有王宗祥李宗祥来干这件事的,这是一件明摆着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发展眼光的生意人,都会去争取做成这件事的。即或现在冇得人去做,今后总会有人来做这件阔展汉口城的事!其实,我冷静地想一想呵,我刘宗祥是蛮苕的哟!有这多钱,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赌,这一辈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买这么多地搞么事呢?像刚才那样,心脏的毛病再发作得狠一点,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罢,又占得了几尺地咧!唉──!”刘宗祥手肘一撑,就要坐起来。 “莫起来!你当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脸上,烫手咧!怕么事唦!就睡在这里!反正肚子里是你的伢,这总不会错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烧两根蜡烛拜一盘堂么!”秀秀让刘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连带心疼起肚子里的孩子来。 “她想有个伢,去抱养一个,也是出于无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养的伢,又不是嫡亲的,就只当是领养了两只小猫娃狗娃。以后长大了,能听话能够办点事,能为刘家的事业出把力,就给几个钱让他去自立门户,大不了就是这样的个结果。我倒是着急你肚子里的这一个,要想法子为他留一笔产业。”刘宗祥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黑线。这种神态,仿佛是躺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阳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这等惬意模样。刘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结果,往往就是这种神态。钟毓英从乡下抱回两个孩子,这让他心烦,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够说什么呢?你刘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觉,就等于是不让人家生孩子。你能够把她休了么!有什么理由?何况这是什么年代!你刘宗祥莫名其妙不准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动抱回两个孩子给你刘家续香火,解寂寞,有什么不对?冷静下来,刘宗祥稍微站在钟毓英的立场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认钟毓英举动的合理性。秀秀肚子里的这一个(天晓得又是几个!),是刘宗祥爱的产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好办的是,秀秀不计较什么名分。可她越是不计较,就越说明她爱他,他就更应该为她和这个嫡亲的孩子着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莫费那多的脑筋!身子还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态,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里这个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干脆把有些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算了。再不说,过几天他又一忙,我这就要生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野种占着家位置,亲骨血倒还冇得着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我反正也不是个么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刘家的唦!我也说不清白,这世道也不安逸。冯先生原来总是说要出大事,总是说天下要大乱。人哪,都冇长后眼睛,看不到身后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几条路。你莫光记得买地买地的。人说树大招风。你总是个招风的人,做的总是招风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风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场,不管位置是正的还是歪的,心总是你的。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风。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里去。好在我还冇怎么出头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来得及。么样退法,还冇想好,还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四官殿来,是第一步。我这个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为你,是为你的伢唦!” 在他胸口轻轻揉着的手,不知什么时侯被他捏住了。他捏着,仿佛是下意识地揉着,极用心地听她这套很诱人也很骇人的打算。刚才他还叫她学着点。可才过了没有一个时辰,她所表达的长远的事业规划,就让他震憾!秀秀所说的和还没有说完说清楚的,刘宗祥不是没有考虑过。对目前世道形势的变化,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码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这样的年纪,像他这样一无祖上功名荫庇,二无朝廷后台撑腰的乡下人,能在汉口这个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舍得锣鼓家什嘁嘁呛呛敲得正热闹,他就退下台去呢! “都看得出来了。”刘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转移话题。秀秀所说的,事关重大,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还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冯子高回来。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阵,“几时生哪?” “还冇,还冇,估计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刘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为这只手,正从肚子上出发,向上下左右到处游走。“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这些时,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刚才不是说城墙的事么,这倒是件大事咧!钱有着落了么?”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着,她又有些后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叹一口气。“要不是怀着你的伢,我兴许还能帮你一点忙咧,这下好,冯先生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你连个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个靠得住的人监工才好。” “拆城墙的事好办。比修后湖堤好办多了。再说,张中堂奏准朝廷,拨了20万两银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墙不就是把砖呀石头呀扒平么!” 其实,刘宗祥一直在盘算,这20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花,还要争取赚一笔。 “呃,宗祥哥,你想过冇?用这20万银子,还能钓点鱼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虚眯起来,像个运筹帏幄的女将军。 “噢──?吴大帅,您家肚子里除了伢,未必还有别的么东西?”刘宗祥感觉好多了,胸脯上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侧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开起了玩笑。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说正经的,你就只晓得邪!”秀秀嗔爱地轻轻把他的手移开,“我在想,既然拆城墙是简单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险,不如把工程转包给别人。莫慌,听我说完唦!你买那多的地,什么城墙边的,后湖边的湖荡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请人拆城墙,等于自己出钱请人为自己填地,换一句说,是张大人出钱为你填地,为你干活。这样好当然好。钱是张大人的。但还不是顶好。这样做,往好处想,是赚了20万两填土的劳力钱。还不是顶好,还有顶好的办法。”秀秀有些喘气,说话也不如原来干脆。到底是怀了伢,话一说多。气就喘不匀。 刘宗祥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极专注的神情。拆城墙的工程,他最近没有让动工,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就是如刚才秀秀说的,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甘蔗两头都甜”的法子。现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经想过的道理说出来了,而后头她所要说的“顶好的办法”,或许正是他这段时间还没有想好的。 “么样,我说的在不在谱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觉得他这种专注的样子很男人气,是干大事的样子。 “说得在谱,很在谱!接着说,说完唦!” “其实,也冇得么事说的了。要说咧,也不晓得几简单,你的私地,准不准别人在上头堆土,还不都随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这么贼的人,未必还要说那么透? 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后湖长堤从柏泉那边爬过来。远处,茫茫的苇荡湖面严严地被乳白的雾盖住,如一口大锅,锅盖虽被揭开了,热腾腾的水汽却恋恋地经久不散。乳白里掺着淡蓝的雾,有时像调皮的孩子,从这边苇丛的缝里钻进去,又从那边的苇丛钻出来;有时像一群顽皮的小羊羔,吃饱了喝足了,从这垛草堆滚到那堆草垛上。野鸬鹚换一换站酸了的腿,扁长的嘴壳时不时地甩一甩,像是对这团雾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烦,又像是嘴壳上积了太多的雾水,甩一甩要轻松许多。这几只野鸭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许感到雾太凉,下意识地把嘴壳插到屁股后头,抹一嘴壳的油,耐心耐烦地涂到背羽上,涂完,又把嘴壳深深埋进羽翅里。知更鸟很耐不住寂寞,时时向浓雾中伸伸长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询一番,然后,作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眨眨小小的圆眼睛:“更儿──更儿──!”谁晓得这是几更呢? 太阳是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时从东边的苇丛中站起来。水腥气很浓的苇屑水雾占满一身一脸,他使劲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这样头泡脸肿脸色苍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芦苇被浓雾拥着,没有发出往日阳光暴晒下惬意的嘎吧嘎吧声,雾裹着芦苇,芦苇裹着雾,好梦正酣。太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气从脸上淌过,他似乎打了个寒噤,腾地一跃,终于跳上了半空。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个被浓雾裹得臃肿庞大的身影,举着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榔头,在敲那截许久没有人敲过的铁轨。也许雾太浓了,钟声显得疲惫而沉闷。也许这钟声太执着,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开浓雾。浓雾开处,钟声又回复了浑厚和悠扬,终于,浑厚悠扬的钟声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应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 看了汉口同知府衙最后一眼,黄炳德像一只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刚刚弃下的茧壳一样,有一点轻松的追悼意味。一缕淡淡的非烟非雾的东西从身边飘过。他收回眼光,朝莫师爷拱拱手,坐进一乘小轿。莫师爷缩着脖子,硕大的黄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样子,也拱拱手。“娘个希皮,捞饱捞足就开溜,把老子留下顶缸揩屁股守空庙──娘希皮!”因为莫师爷基本没有鼻子,所以,表示愤怒和不屑而需要皱鼻子时,只能缩一缩鼻孔。鼻孔一缩,缩开了窍,冷气敞进去了,一阵冷嗖嗖的痒痒从肺管里冲出来,对着正要上轿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黄炳德再没有朝莫师爷看。一张连鼻子都没有的脸,有什么看头?他之所以还有耐性,对这张脸看这么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师爷的刀笔手。这只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没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这种本事,你还在乎他脸上有没有鼻子?即或是整张脸都没有了,又有何妨呢!黄炳德上轿之前心情很好,根本无暇去品味莫师爷呲黄板牙和打喷嚏的意义。无官一身轻。先候补几天再说。古人的有钱买得浮生半日闲的话,真是深藏玄机呢!黄晃晃、白花花的死东西已先运走了,再走这一百多斤的活人。这样走,走得多轻松,多潇洒!青衣小帽,素轿一乘,亲随两个,宦囊就在亲随身上背着,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渊明可以唱归去来,我黄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见南山么!”轿子一颠一晃,颠晃出许多诗意来。 “为何不走了?”黄炳德感到没有走好久,轿子就停住了。又没有落轿──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个走在轿后的亲随看到轿帘掀动,抢上一步,把轿帘撩出一条缝,从缝里把头伸进去,“您家莫慌,莫把脑壳伸出来。” “么事?” “像是后湖的农夫和渔民都涌到城里来了,他们就在旁边走。听说是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亲随小声地把外头发生了什么告诉黄炳德后,抽出脑壳,指挥轿夫抬着轿子朝一条鸡肠小巷穿。 “停下来,停下来!”黄炳德连连跺脚。 轿子在巷子口停下来了。黄炳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看不清楚,干脆掀开帘子。 “我的个妈呀!真是好险!”黄炳德口里呐呐,心里暗暗庆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个时辰出衙,就会被这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流给淹死了!只要一被他们堵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张中堂追究下来,刘老板送的银子都要吐出来还不说,搞不好来个送吏部严勘,一辈子的饭顿时就算吃完了! 从后湖缓缓流来的请愿人流,像一股沉闷而炽烈的岩浆,向着汉口城的循礼门淌。守城的门卒发觉气氛不对,正准备把城门关上,阻止这股熔岩涌进来。可一来由于城门长期是个摆设,好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关,陡然要关,吱吱嘎嘎好半天关不拢;二来也是守戍长期赋闲手脚不麻利,城门还没有关上一扇,请愿的人流就涌进城了。现在,请愿的人众每人手持一柱线香,形成大白天汉口城香火长龙的奇观。黄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内衫子湿叽叽地贴在背上,刚才的庆幸感消逝殆尽,满脑袋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股憋着愤怒的人流浮举起来,向不可知的深渊扔下去…… “您家早哇!”张太太一只手用个青篾筲箕,端着几个黄酥酥的面窝,一只手端碗什锦豆腐脑,向进屋的刘宗祥打招呼,“您家过早了冇?” 汉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头吃的。这餐饭叫“过早”。这种习俗造就了汉口发达的花样繁多的早点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圆的人家,才不敢说“过早”的话。 “过了,过了!”刘宗祥边客气,边往楼上走。“秀秀起来冇?”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来。”王太婆也拎个黄篾篮子进来了。竹篮上搭块白毛巾,看样子,装的也是过早的东西。 “好早哇!”站在楼上客厅窗前的秀秀,听到楼梯响,“堤上的那几个外国兵,是你带来的吗?” 秀秀早就起来了。这种早起的习惯,并没有因怀孕日深而改变。楼上的房间大都空着。起来后,她就从这间房走进那间房,又从那间房走进这间房。这法子是张太太教给她的,说这叫散步。“多散步,多走动,到生的时侯少吃一些亏。”张太太没有生过伢,怀了几次,都掉了。“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里的先生。”张太太不止一次地盯着秀秀圆滚滚的肚子,羡慕地感慨。 “是呵,是我带来的。”刘宗祥挨着她站在窗前。 他带来的四个法国水兵在堤边站着,对朝一江春茶楼走的人指手划脚,不知是评论这些人的穿戴,还是讨论为什么一大早这些中国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来喝茶。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过,他们指点着女人的小脚,夸张地模仿伶仃小脚走路屁股晃动的动作,放肆地大笑。 “捉人哪!搜查哪!”刘宗祥皱起了眉头,心里有气。 一大早,刘宗祥就接到立兴洋行总经理皮蓬·杜的电话。洋经理问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办装船的大米昨晚被盗。买办督办买卖,装船守货值班并不是他买办份内的事,他怎么可能这么一大早就知道货物被盗的事呢?洋经理电话中的语气,刘宗祥听来很不舒服。买办是商人,并非巡捕,怎么可以带兵而且带着洋兵去捉人?但洋经理口气很冲,不仅知道被盗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谁干的,知道所盗的大米藏在哪里!总经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体事,中国买办居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刘宗祥只好领几个法国兵来起赃,而逮人,刘宗祥坚持必须会同朝廷海关的人一起办。四官殿码头不是法租界,他刘宗祥带着外国兵在中国地界捉中国人,算什么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脸后面,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洋人是么样晓得是哪个偷的咧?连偷的东西藏在哪里都这样清楚!”刘宗祥与秀秀并肩站在窗前,听起来,这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在请教秀秀。 “米藏在哪里咧?” “藏在这里码头旁边的一条趸船里。”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陆疤子偷的,是张腊狗告的。”秀秀说得极肯定,语气很轻松,说完,嘴角还挂上一些得意的笑。 “怎么会呢?张腊狗和陆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帮一个香堂的,就差长一个脑壳、穿一条裤子了!”刘宗祥对秀秀的推断不可置信。他朝她脸上瞄了瞄,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眼光满是狐疑。她脸上长了稀稀朗朗几颗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变化是,脸比过去更滋润了,总像抹着一层甜蜜蜜的惬意。长这样一张脸,这样恬然淡然瓷人样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会像一池秋水样明净澄澈的。刘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里,何以这么肯定,陆疤子是作案者,张腊狗是告密者。 “呃,宗祥哥,我给你说呵,”秀秀看见一个蓝顶子的官带着一队兵过来了。刘宗祥也看到了,他准备下楼去。“你一定要让陆疤子晓得,他的案子是张腊狗搞的。莫要让他恨你。听到冇?” 刘宗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又转过身来,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翘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轻轻地亲了亲。“听到了,听到了,我晓得的,我的老板娘!” 听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响,陆疤子把脑壳伸出被窝,从舱棚的破缝里往外瞄。最近,由于荷包里有了几个钱,他狠狠地赌了几晚上,熬得舌头起泡眼睛通红。他睁开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时还没有看清有几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风,细针样地往颈子里钻。他缩了缩颈子,脸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横江,晓雾尚未散尽。四官殿码头人家袅袅的炊烟,随北风飘过来,与江上的晓雾恋恋地纠在一起,乳白和淡蓝的融和,仿佛仙境与人境的融合。 “个把妈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个跑到这里来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陆疤子又把脑壳缩进被窝,捂了一阵。尿意太浓,又舍不得起来。正在两难之间,热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离他而去! “咿?个把妈日……” 陆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丢进冷水里一样,浑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强迫自己完全睁开被眼屎糊得太紧的眼皮,仿佛听到眼睫毛被挣断的嘎吧声。一阵被蜂针刺了的疼痛,在两对眼皮上一掠而过。眼睛睁开以后,陆疤子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搞么事唦,您家……们……” “搞么事?杂种!我们还冇问你个杂种搞的么事咧!快点,看你遭孽咯,伙计,把衣服穿上,快点,快点!”这个蓝顶子是江汉海关的个小虾子官,汉口本地人,平时也是认识陆疤子的,虽是老鼠和猫的关系,倒也相安无事。 陆疤子已经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晓得是怎么回事,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就是几十包米么,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再说,老子是奉命为帮里做事,还是张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们不出个面管这个闲事?他不抖了。他开始穿衣服,边穿边后悔:个把妈日的,这一下,该有好几天耽搁啦!要是晓得这样,老子昨天该在家里睡咧!我的那个玉霞,还不晓得她的疤子出了事,么样送个信她才好。个把日妈的腊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还要老子值班,不肯换人…… “伙计,又不是新姑娘上轿子,打扮那么过细搞么事唦?”蓝顶子催。其实,陆疤子根本谈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脑壳里想事,穿衣服的动作一时有点僵而已。 “慌么事唦?就是砍脑壳的犯人也要让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总可得唦?”陆疤子钻出舱来,扯开刚系上的裤子,对着岸上尿。隔着跳板,他看见四个外国兵,后头站着刘宗祥。“个杂种,姓刘的,是你把老子卖给外国人了?等着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个狗日的算账!”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风加了一把劲,把尿沫子吹了回来,洒了陆疤子自己一身。 “个婊子,人背时,尿都屙不直了!” 陆疤子心里暗暗诅咒,被蓝顶子带下趸船。他不想隐瞒。几十袋米,又不是蛮值钱的东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径直把蓝顶子一行带到趸船旁一只芦棚木船边,下巴一抬:“不就是几袋子米么,都在船上!” “刘老板,您家要下去看看吗点个数?”蓝顶子客气地征求刘宗祥的意见。刘宗祥又用法语问四个法国水兵,是否要上船检查一下。四个水兵只有一个点头。这点头的法国人用法语说,他还没有坐过这种小木船,想上去体验一下。刘宗祥请蓝顶子照顾好这个好奇的法国人,转过头对陆疤子说:“陆先生,筑堤的钱都用完了?怎么连买米的钱都冇得了哇?” “么样啊,刘老板,为这几麻袋米,就这样跟洋人卖命?连老朋友都下死手整?也不怕晚上睡不着瞌睡!”陆疤子吸吸鼻子,朝江里狠狠吐了一口痰。 “嘿嘿,陆先生,您家恐怕还不晓得,我刘某人,只是在商言商,从不出卖朋友的。莫说几麻袋米,就是几麻袋银子,只要朋友开个口,我连个哽都不会打,只管拿去用!这件事我不敢说,说出来怕您家不相信。开始,连我听了都不相信么。您家晓不晓得,您家的案子是哪个告到法国人那里的?是跟您家穿一条裤子的张大哥,张腊狗哇!不相信?我说您家不会相信吧!我说过了唦,连我这不相干的人都不相信么!您家们兄弟伙的感情是蛮好的唦!唉,人心哪……”刘宗祥掏出白手绢,揩一揩鼻子。江边的北风头子很刺人,吸一口进去,连肚子里头都是冰凉冰凉的。 “你瞎说些么事啊!我们的张大哥,会做这种卖兄弟伙的事?这事,还是他叫我搞的咧,不然,我要这些米做么事唦?要搞,我不晓得搞些别的值钱的东西?”陆疤子的脸一阵抽搐,带动那条褐色的长疤像条肥壮蜈蚣样在脸上爬。开始,他还朝刘宗祥大声喊叫,喊了几声,仿佛突然被人抽了筋,消了气,声音就没底气。“个狗日的,男盗女娼个狗日的!老子晓得了,人心隔肚皮,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个断子绝孙狗日的,做笼子老子钻,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做笼子,就是为一个蛐蛐唦,一个蛐蛐呀!”突然,陆疤子竭斯底里大叫起来,疯了样地转身就往岸上跑。还没等他放开步子,就被一个长腿的法国水兵一把抓住了。 “二十五包米,刘先生!”蓝顶子站在船头,朝刘宗祥喊。其实,他心里也在嘀咕:偷东西都不晓得偷,偷米!米有个么偷头,堆头又大,一下子就捉到了! 看到刘宗祥从楼梯口一露头,穆勉之就站了起来。可刚一站起来,他马上就后悔了:个把妈日的,姓穆的,你么时侯变得这样贱了?未必真是偷了别个的老婆做贼心虚…… 穆勉之的确是在心里咒骂自己。他一向自认不是个软骨头,也不是个爱求人的人。前几天,他忽然想念起钟毓英带着的两个伢。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人这个狗日的东西也真是怪,像这种不疼不痒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像暮春时节的江南雨,淅淅沥沥如丝如雾不断纤,让人喜,使人忧!找个么理由到刘公馆去呢?以前同钟毓英幽会,都是她订时间,小梅接引。前些时把她们主仆俩气跑了,好不好再找去呢?对了,就冠冕堂皇地去找刘宗祥,估一个刘宗祥不在家的时间直接去找,就说找刘老板谈生意,谈想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结果,事情远比穆勉之想的要简单得多。主人不在家。钟毓英和小梅对两个孩子的爹很是客气。一夜夫妻白日恩哪,哪怕是露水夫妻呢!看了自己的伢,穆勉之居然很快就有了当爹的感觉。毕竟是亲骨肉啊,这两个胖墩墩的伢,左看右瞄都舒服!穆勉之一时激动,提出要她们马上抱起伢跟他走!不料,钟毓英和小梅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这让穆勉之很失望。只是这失望并不沉重,像一缕轻烟,一飘而过。失望一瞬而逝后,倒是一阵轻松。钟毓英没有看出穆勉之的轻松,她反转来宽慰他,说她们想穿了,伢放在哪里养都一样,放在娘跟前,对小伢好些。长大以后再说。他要是想伢,想她们,有经常来的机会。“不怕,有么事你就说。”钟毓英完全是妻子关心丈夫的口气。 承揽拆汉口城墙的事,穆勉之没有想到,钟毓英还真当一件事对刘宗祥说了,更没有想到,刘宗祥竟然同意就承揽拆城墙的事和他商量。他原以为跟钟毓英无非就说说而已。他们夫妻感情又不好,互相还能听得进话么?哪知赵吉夫传话说,刘老板同意让穆老板承包。“还是枕头风灵。”穆勉之想。 “刘先生,刘老板,让您家受累了噢!”穆勉之站起来,对刘宗祥拱拱手。 “刘老板,您家喝点什么啊?”一江春茶楼的经理迎上来,很客气地打招呼。穆勉之是个知名人物,刘宗祥更是炙手可热。能够劳动穆勉之这种商界黑道都抖得出威风的人物专门等候,刘宗祥的地位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的贾经理是熟悉刘宗祥的。现在茶馆虽然不在祥记商行名下了,但女老板和刘宗祥的关系,经理心里是亮堂堂的。他把堂倌拨到一边,他要亲自款待这两位贵客。 “哦嗬!老板,恭喜发财!”刘宗祥客气地抬抬礼帽,又谦和地笑笑,“贾老板,茶馆么,不就是茶么,难道您家还有么别的东给我们喝?” “哎嘿,刘老板,这您家就小看我这爿茶馆了哦。”贾经理的嘴唇薄而阔,像鲶鱼的嘴。鼻子也长得很有特点,没有鼻梁,只是在鼻翼处异峰突起,突起后又向嘴唇处那么一勾,把阔嘴中间的一段给遮住了。“真还怕您家不相信,虽不敢说各地的名茶我这里全部都有,也不说我这里是春不喝秋,秋不喝春;就是那西洋的么咖啡哟,可哟可哟,么事路易子哦,白拉地哦,您家点么事我就有么事!当然咧,这也是嘴巴两张皮,您家见多识广……”看刘宗祥笑得合不拢嘴,贾经理不晓得哪里说外行了,赶忙住了口,看人的眼光就有点不好意思。 “冇说错,我们说外国的话么,不就是说个音么,可可,路易十八,白兰地,您家都有?”刘宗祥一面笑,一面很客气很委婉地纠正贾经理的话。“这样咧,我就要牛奶加咖啡吧。” 因为贾经理说到嘴皮子,穆勉之和刘宗祥都朝贾经理的嘴巴多看了几眼,可能都想到鲶鱼嘴巴这个形像吧,两人相视一笑。在汉口,鲶鱼是家常鱼,说某某的嘴巴像鲶鱼嘴巴,这比喻通俗很普遍,而且一般无恶意。穆勉之和刘宗祥之间的这一笑,把两人今天会面的气氛笑轻松了。 “您家要不嫌我罗嗦,那就好,那就好!”贾经理见两位客人脸上都有了轻松的笑,也就咧开鲶鱼嘴巴,跟着一起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里是个跟外头完全不搭界的单间,您家们慢慢地坐,慢慢地喝。由我自己来招呼您家们,嘱咐了,冇得我的吩咐,哪个都不准进来的。”贾经理给两位安排的单间,窗户迎江,外面是用木格子隔死了的茶具间。这样,就把这个单间同外面的茶客完全隔开了。贾经理送上喝的:穆勉之要了一壶碧螺春,刘宗祥要了牛奶咖啡。 “穆老板,昨天让您家挪步了,到洋行公干,让您家到寒舍空跑了一趟!又让您家破费,给小伢们买那么多东西!”刘宗祥呷一口咖啡,跟穆勉之寒喧。因为秀秀住在四官殿,为了到这里的方便,刘宗祥就不怎么住刘园而多在法租界刘公馆了。昨天,钟毓英的确是说了穆勉之来求承包拆城墙工程的事,不过,不是吹的“枕头风”,而是在刘宗祥喝茶时趁机说的。在说到正事之前,钟毓英还小心翼翼地夸奖穆勉之懂规矩,竟然还打听到刘家添了小伢,送来一大堆小伢吃呀玩的东西。刘宗祥对这两个伢的事很敏感,一听穆勉之关心这两个伢的话,眉头就打了皱。钟毓英一看他神色不对,也就把绕圈子的话打住,说拆城墙的事,三言两语也就完了。没有多余的话,是刘宗祥两口子多年来的正常情况。如果哪个说多了,对方反而觉得不正常。刘宗祥从来不在家里与家人说外面的事,家里人也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家里的开销,由赵吉夫从祥记商行帐上拨办。好在钟毓英代穆勉之求的事,正是刘宗祥亟于想办的事。钟毓英说了,他虽然一言不发,却听进去了。 “刘老板莫客气。你我之间嘛,虽说不上是朋友,恕穆某直言,总还算是生意场上的熟人吧?生意嘛,一个人总是做不成生意的哦!可能您家也晓得,我穆勉之虽说有些不大好的传说,但在做生意上,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咧!您家洋行的皮蓬·杜先生还是晓得我的为人的。”穆勉之抬出刘宗祥洋行的总经理,停了停,朝刘宗祥脸上看看。刘宗祥声色不动,仍是一副谦和恭听的神态。 “再说咧,穆某一向把生意和个人过日子、交朋友这些事分开。说句江湖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自己后颈窝的毛,摸得到,看不到哟!”穆勉之把茶杯端起来,用杯盖子抿抿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整杯茶就这一片茶叶还浮在上面,其余沉到杯底的都片片竖立,在淡绿的茶汤中如碧波深处的灌木林。他没有喝,吹吹那片孤零零的茶叶,让袅袅茶香在茶室缭绕,去中和刘宗祥杯中升起的咖啡香。穆勉之说得似乎有些动情。他把脸转向窗外,仿佛向一位有隔阂的老朋友一吐心曲之后,流露出一些伤感。 窗外的江面上,两只江鸥在逐飞,一忽儿这一只在前,一忽儿那一只把翅膀紧扇几下,又飞到前头去了。 “穆先生,我刘宗祥做生意从来不吃独食。再说,您家刚才也说了,生意么总要大家来做,也不可能一人吃独食。饭要大家吃,抢着吃才香唦!这样罢,再多的道理哟,套话哟,眼下都免了,就说拆城墙的工程罢。张中堂临奉调进京之前,交给我刘宗祥了。我可是递了文书划了押的!用我们洋行做生意的话来说,是订了合同的咧。这个工程分两层。一是拆;二是修,就是在旧城基上修一条马路。这可是我们汉口城第一条马路咧!马路么,可不是光跑马的,眼光要放长一点,外国都用汽车了,我们汉口的这条马路,总有一天要跑我们自己汽车的啊!” 刘宗祥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谈到这项工程的作用和远景,就像筑后湖长堤一样,刘宗祥往往把它与钱分开。这种在生意场把生意与钱短暂分开的激动,刘宗祥常常产生。一些大的生意,比如后湖长堤,比如这拆城墙修马路,这些生意本身就让人激动,而不是这些生意赚的钱让他激动。对于刘宗祥,赚钱有什么好激动的呢?做生意本来就应该赚钱,这和吃饱了肚子就不饿是一样简单的道理,简单得跟废话差不多。吃了饭肚子还饿甚至越吃越饿,肯定是身体出了毛病。做生意老赔钱,肯定是这人不会做生意。做一笔生意能赚多少钱,很快就可以盘算出来。而一项大工程,完成之后让人回忆的东西多而且时间长,有时还会像酒越放越醇越让人回味绵长。刘宗祥踱到窗前,一个转身,对着穆勉之…… “穆先生有意承接这项工程,刘某当然放心,但是咧,丑话还是要先说,官凭文书私凭印,还是规规矩矩签定一个合同,您家看行不行?”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再好不过!”穆勉之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没有往刘宗祥的思路上去想,恰恰相反,他在想,刘宗祥是不是想用这些不着边际天花乱坠的神吹,说些七车八车的,把他穆勉之吹糊涂,好让他刘宗祥牵着鼻子走。穆勉之可从来不是苕货!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工程,工程就不是生意?是生意就是为赚钱。赚钱为么事?为了用,为了痛痛快快地花,一个人用不完,请朋友来一起用!三朋四友,冇得钱,哪来的朋友?哪来的义气?常言说得好哇,柴米油盐的夫妻,酒肉场上的朋友!你刘宗祥冇得钱,会有刘园,有刘公馆?穆勉之越想越不舒服。最不舒服的地方,是刘宗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谈那20万两银子工程款的话。“好罢,你不说,我也不说。我先说钱,好让你刘宗祥把我当条饿狗子,随便丢块骨头打发我啊?” 穆勉之不接刘宗祥别的话,只是同意定合同。 “这样吧,张大人说了,四十几年前,修这城墙花了20万两银子。现在咧,拆这城墙,也花20万两银子。我也把话说白了,既然朝廷把工程交给我,我不谈赚,三五万的预备金总是该留的罢!其余的呢,只要您家的合同订得我们两家都满意,我是一颗银末子都不沾的。”刘宗祥明白他面对的是个老手,不能绕太多圈子。弄巧最容易成拙。 “狗日的杂种,脚不动,手不抬,一开口就是五万,也不怕吃太多胀死了!”穆勉之在肚子里骂,可脸上还在笑。这是与汉口的名商人谈生意,不是洪门兄弟在一起喝酒吹牛皮,动不得粗。他稍稍沉吟了一会,觉得在钱字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软,宁可这笔生意不做! “我想,是否请刘老板稍微体恤一些,只留两万?预备金么,两万应该也够了,至于合同么,我先写一个,保您家满意就是了。” “也好,也好。就依穆先生的意思罢。这样,三天签合同,三天之内不能签合同,我们今天算是随么事都冇谈,就当坐在一块,说了几句闲话!” 刘宗祥一副大度的姿态。他明白,无论如何,他是赢家。他本来想说,他一两银子都不要,20万两都交出去。但一想,这样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做生意,你要钱越要得少,人家就越容易起疑心:咿?是不是做笼子?咿!是不是把荒货卖给老子? 做生意要让人家能够还价,而且多少能还一点下来,才叫真会做生意! 给王利发开门的是王玉霞。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陆大哥,陆大哥咧?”见王玉霞头泡脸肿满面悲戚的样子,王利发估计是陆家出了事。 最近,王利发觉得那天晚上要找他麻烦的风声像是过去了,就在四官殿找了间小门面,与老爹一起熬牛骨头汤,蒸酱肉包子、菜包子卖。他不是个孔武有力的人。那天,他正要与陶苏一续两进紫竹苑的缘分,听到楼下吼吼叫叫的响动来得不善,当即胡乱穿起还没有脱完的衣服,从窗户跳了出去。这窗外的高低,都是他事先看好了的。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他走在路上的时侯,就注意了后头隐隐的脚步声。作为剃头匠,都有一手“端腰”、“捏肩”的“武活手艺”。这门手艺的劲虽然在手上,但功夫还要从身上练起,这些基本功与武功是一个路子。弱者的生存更多的不是斗力,而是斗智,斗那种小巧的心计。王利发从来是以弱者示人的,人们一般也就容易忽略他是否有另外的一面。他的身怀粗浅武功和心细胆小,都是他生存的武器。当然,这武器只能防守,绝对不能用来进攻。王利发的越窗而逃,是穆勉之和尹篙子万万没有想到的。 张腊狗已经做“笼子”把陆疤子关进了大牢,出了胸中的恶气,哪里还记得他王利发?张腊狗都不追究了,穆勉之怎么会去找事呢!王利发本身就是容易让人忘记的人,或者说,他王利发从来就没有被人注意过! 可王利发开的包子铺,生意还真不错。 这主要归功于王大爹。自家开个“过早”的铺子,是王大爹大半辈子的梦想。当一直被他看作不争气的猥猥琐琐的儿子拿出100两银子,商量要开一个什么铺子时,王大爹开始一点都不相信银票是真的:这样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用来揩屁股都嫌硬了咧,能当银子用?后来相信了,相信这是真银子了,是可以当钱用的了,而且是100两!当然,用这100两银子开个小铺子完全绰绰有余。王大爹差一点昏死过去!当然这是喜欢,是喜出望外造成的。恢复正常之后,王大爹首先想到的,就是开一家包子铺!老人家手捧银票,尖瘦的下颌直颤,连带着下巴上那几根花白的胡须也像秋风中的衰草蔌蔌地抖。他没有问儿子,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又怕知道了真相,一旦是不义之财,用起来就心里不安,最后影响铺子开不成。他本想问清楚的。不义之财不能要。这是王大爹为人的原则之一。但他太想开铺子了,太想离开这臭烘烘的棚户区了。他年轻时学过饮食行的红白案手艺,一直没有机会施展。现在有了自己的铺子,王大爹像是年轻了20岁。王氏父子的包子铺叫“王发记”,开张不到三个月,这里做的包子,尤其是酱肉包子,就成了四官殿小吃中的名牌。到一江春茶楼喝茶的有钱茶客,都以用荷叶包几个王发记的酱肉包子,边喝茶边吃包子为乐事。王利发不剃头了,给老爹当下手,学手艺,照顾店堂。荷包里赚了几个,王利发的心就开始花了。他想陶苏,但又实在不好意思“三顾茅庐”。他想起了王玉霞,又连带饮水思源想起陆疤子。要不是陆疤子,他哪里会有100两银子!哪里会有这王发记包子铺!王利发忽然想起他与陆疤子分手时,曾看出陆疤子有血光之灾的气色。他王利发尚且被追杀,陆疤子还不被人往死里整?人家整他王利发,他可以跑,可以躲。而陆疤子生就的犟筋,会硬挺着对干,哪里会有好下场? “不会错的,陆疤子怕是凶多吉少!”王利发心神不宁。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一个人的日子过好一点之后,他的恻隐之心更容易发酵。 王玉霞记得王利发。这个剃头匠是与她的男人合伙斗蛐蛐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就是这个剃头匠说丈夫的弟兄中有人存心不良。现如今,她的男人果然被捉进去了,像是应验了剃头匠的话。疤子往日那么多朋友,现在却连一根人毛都看不到了,不晓得都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剃头匠跟男人才认得几天?人家还记得来看一看,虽然说不上是什么蛮深交的朋友,人家倒晓得好歹!王玉霞一见王利发,眼泪又扑蔌蔌往下流。 “到底出了么事哦?”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哭得泪人一般,脸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头发乱得像鸡窝。陆疤子的爹陆驼子,听说儿子出了事,愣了愣:“命!命里是么样就是么样,躲是躲不脱的!”他朝媳妇和孙子看了又看,叹了半天的气,耸着驼背,一言不发地出了门,替儿媳照看稀饭藕汤摊子去了。那个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儿子,瞪着一双大眼睛,靠在墙边,不安地看着悲哭的娘和陌生的王利发。 “儿子像娘,要是像陆疤子,就丑了。”王利发看陆疤子的儿子很顺眼,又望一眼王玉霞。其实王利发不知道,如果不是脸上那条几乎蔓延整张脸的长疤,陆疤子并不丑。王玉霞还在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奶子跟着一颤一颤。 “您家说话呀!”王利发有些不耐烦了,“是不是陆大哥出了事唦?既然出了事,我总算是他的个朋友么,说出来,我们商量商量,兴许能做点么事呢?” “疤子呵,伢的爹被捉进去了!”王玉霞觉得剃头匠的确有些义气,不像是无事聊聊来闲串门、顺便打听点新闻好到处传话的样子。她把眼睛马马虎虎地揩了揩,讲了疤子被捉的事。 “不就是20几包米的事么?未必还会定个死罪?”王利发明白这是蛐蛐事件的延续,但仍不相信偷几包米会有好大个事。“张腊狗叫陆大哥干的,陆大哥不晓得说清楚?他也是长了嘴巴的唦!” “一个人要是坏了良心,说又有么用啊?” “也是这个理。”王利发沉吟再三,想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再次很伤心地发现自己是很无能。对王利发来说,很难遇到这种需要显露男子汉本事的机会,现在遇到了,他却像第一次在紫竹苑陶苏身上产生的尴尬那样,彷徨无计,一筹莫展。但他又不甘心,这等窝囊,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不是太掉价么!他实在应该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陆大哥有么蛮靠得住的朋友冇?在一起商量一下,不能坐着等人家整哪!” “有倒是有一个,平常不么样来往的。说起来也不好意思,这个朋友哇,是个叫花子咧!我的疤子有么大事,总是找他商量的。” “那好哇!叫花子又么样咧?叫花子里头能干人蛮多哦!”王利发知道,在叫花子这样的江湖人中,常隐着有本事的异人。“那怎么还不快点去找他来咧?走,我跟您家一起去找。” 小关帝庙的破门虚掩着。一只蜘蛛正往缝隙处匆匆结网。这张网刚刚织了旁边的一部分,还没开始织中心那部分小圆圈。蜘蛛这东西真是个勤快的生灵,也不考虑它的网织得是不是地方,也从不怕做无用功,总是匆匆忙忙地为自己的肚皮不停地吐丝。庙里空寂无声。王玉霞走得东张西望的,倒是牵在手上的儿子,一点也不怕,瞪一双大大的圆眼睛,看稀奇地把圆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地张望。到底是男人,又是在大白天,王利发在王玉霞面前很是显出了一些男子气。在紫竹苑里,那么黑灯瞎火的,王利发都能越窗而逃,一座破庙,就是阴森些,有么怕头? 过正殿,进里厢,闻到一股尘封和酒肉的混合气味。 “哪一路的客人哪?请进,请进!”屋里传出含混的问话,喉音不重,像刚变音的半大小伙子的嗓音。 王利发推开门。门轴声咿呀,响得悠长。后窗堵着,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男人蜷缩在地上,喝酒吃肉。 “来来来,朋友,酒肉不分家,见者有缘,见者有份。噢?还是一对啊?不像是我们吃百家饭的咧!来来,坐呀坐呀!”喝酒的男人站起来了,趔趄两步,晃晃地停住了。“师傅还真神哦!硬是算到这两天要来客人。老叫花子是有点神!”这男人的确像是个半大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一张瘦猴子脸,东一条西一道,不知涂了些什么东西,细看倒还清秀,就是嘴巴稍微宽了些。 “您家是?”王利发很客气。到底是剃头见得多,他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并不是个小伢,他额上涂的脏东西,很可能是有意用来藏年龄的。 “我?我是小叫花子。您家还会问我师傅,我先说了算了:我师傅是老叫花子。他老人家说,这两天兴许要来客。不晓得他老人家在外头跑么事,叫我小叫花子等客。我咧,本该等客人来了一起吃,饿不过,等不及了。您家们是不是老叫花说的客人,我不晓得,等下老叫花师傅一认就晓得了。来来,喝酒!来来,吃肉!叫花子么,冇得么客气讲,来来来,喝!”小叫花子说了一大串,没有人响应,实际上还是他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吃喝。他正在滔滔不绝且大快朵颐之际,门口一暗。“呃,我小叫花子的师傅老叫花子回来了!呃?您家们怎么还冇坐?哎呀,师傅要怪我不会待客……” “吭吭吭!吭!”也怪,刚才没有咳嗽,小叫花子调侃打招呼了,他就一阵猛咳,咳得屋梁上的扬尘飘飘袅袅地往下掉。 “个杂种!大白天的都这么多老鼠!”老叫花子一进门,屋里稍微亮了一点。他朝屋梁上瞄一眼,又对小叫花子说:“呃,空空儿,把这些老鼠整一下唦!” “还要么样整咧?天天吃!红烧老鼠,卤老鼠,爆炒鼠丝,再么样整都整不完哦!要是全汉口的人都像我这样子,天天拿老鼠当饭当菜,那还差不多!”小叫花口里还在说话,人就嗖地一下,纵跳上了屋梁。“师傅呀,冇得老鼠哇!”声音还留在屋梁上,人又跳下来了。 “算了算了,待客待客!把点待客的东西都吃完了!吭吭吭吭!”一阵猛咳之后,老叫花才在床上坐下。“这样吧,我呀,就是疤子兄弟十多年的朋友,不是酒肉朋友,是生死朋友,吭吭!我的这条叫花子命哪,吭吭吭!是兄弟他救的!算了,今日吭吭吭不说这。您家是陆家兄弟的堂客么?吭吭吭吭!牵的咧?应该是我老叫花子的侄儿了!还有您家,么样称呼?不说也晓得,吭吭吭!能到我这破庙里来的,都肯定是陆兄弟的朋友!估计是为疤子兄弟的事吭吭吭吭吭!空空儿,你说吧吭吭吭吭!” “说么事唦?说牢里头的事?”小叫花子把那只啃了两口的鸡腿递给师傅,用黑黢黢的手背在嘴巴上抹了个来回,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一脸严肃,毫无酒意。 小叫花子就是空空儿。昨天晚上,他奉老叫花子之命到牢里去探了一下。所谓探,实际上是做了点手脚:趁狱卒喝酒,他偷偷地往酒菜里头下了点晕药,等两个狱卒昏睡了,进去找到了陆疤子的“号子”。 “哦,说么事咧?一家人么,我就不瞒着了。蛮不好。陆兄的事情蛮不好。单独关在一间小号子里头。这间小号子是关死囚犯人的。手膀子粗的铁柱子栅栏,狗日的,这还不算,进号子还有两道栅栏,用的都是外国人用的那种洋鸡巴锁。打是可打开,要用蛮长的工夫。工夫长了怕不保险。我只对里头说了几句叫陆兄耐点烦的话。个狗日的,怪得很啊,几包米么,您家们不是说就几包米么,么样弄成了死罪咧?” “弟妹,我吭吭吭就这样称呼算了,反正疤子是我割头换颈的兄弟。这样罢,您家们说,有么打算?吭吭!牢里头的情形,空空儿吭吭吭都说了,不怎么好办。吭吭吭!原先咧吭吭!是想让他偷着溜出来的吭吭吭!”老叫花连咳带喘,他说得很是吃力,让旁人也听得吃力。 “姆妈,爸爸咧?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嘛!” 几个大人说了这半天,忘记了站在旁边的孩子。这个孩子肯定听懂了大人们说的话,哭喊起来。孩子一哭喊,王玉霞又哭了起来。整个阴暗的房间里,更添了一层凄凉。 “老师傅,我咧,您家说对了,是陆大哥新结识的朋友。长话短说吧,刚才说的那多么难处,看来不是虚的。这位兄弟这么高的手艺,都说把疤子大哥捞出来难,那就是真难了。能不能想点么法子,让他们夫妻会一面咧?” “这样咧,您家和弟妹先回去等着。我咧,吭吭吭!吭吭!我咧,今日傍黑,吭吭!就会把信您家们吭吭!吭吭吭!” 挂在壁上的那盏灯笼,对整个牢房来说,简直只能算是个摆设。深长的走廊,如通向地狱的甬道,潮湿幽暗,仿佛在昏昏的不明不暗的似明更暗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数不清的冤魂、厉鬼。在这里,屎尿的臊臭是唯一能让人壮胆的气味。屎尿臊臭的气味证明还有人活在这里,证明这里不仅仅只有鬼魂,而且有活人,或者说,有暂时的活人。死囚牢房,是活人走向地狱的暂栖地。明白了这一点的死囚犯人,往往事先已得到解脱,没有了生的企望,也没有了死的恐惧,他们的精魂,已事先到地狱定居了。陆疤子就是这样睁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蓝顶子狱吏的嘴巴在狱卒举着的灯光下一张一阖。这一张一阖的嘴巴仿佛很遥远,与他完全不相干。耳朵已失去了作用,一张一阖的嘴巴发出呼呼啦啦的响声,只有“你的堂客”四个字,是人的声音。也就是这四个字,在陆疤子已经没有生机的躯壳里注进了生气,他的耳朵开始听出蓝顶子狱吏是在对他说话。 “呃,你的堂客,听到冇呵?你的堂客来看你咧!疤子呃!你晓得的唦,古来狱不通风的呀,让你的堂客进来,本是做不得的呀,我们这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成全你咧!你的个堂客,我看她太遭孽,我咧,也算积德,你咧,也莫想跑的心思!听到冇?我还把丑话说到前头,你的那个把兄老叫花子和一个叫王利发的剃头匠,当押头押在我那里了!当然咯,你的堂客他们也出了钱!你的哥们有义气,你咧,也莫坑他们!好了,我给你把脚上手上的家什都摘下来,把你的堂客放进来。哎,伙计,我这是提着脑壳做好事咧!个把妈日的,伙计,说句你不喜欢听的话,狗日的,你有这样的个堂客,死了,也闭得上眼……” 蓝顶子狱吏像个婆婆,絮絮叨叨,边开脚镣手铐,边叽叽咕咕,他的背后,王玉霞已经止不住哭出声来。 “疤……子呃!我的个好人哦!” “我的个亲娘呃,你小点声气叻!小点声气呀!”蓝顶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停地朝王玉霞叮嘱。 “疤子呃,疤子哥哟!”没等蓝顶子狱吏走出囚室,王玉霞就一耸身扑到陆疤子怀里。 这是不是真的?这该不是梦吧?这样的梦,在刚进来不久的一段日子里,陆疤子几乎天天做。每次从这种梦中醒过来,他都泪流满面,把他的疤子脸涂抹得一塌糊涂,让狱卒都不敢正视。在狱卒看来,这人的脸,比鬼更可怕。这人如果到阴间,可能又是一个厉鬼。这种梦做多了,每次醒来,陆疤子觉得比不做梦更加残酷。日子一长,这种梦也没有了。没有了这种残酷的梦,陆疤子反而平静了。现在,他觉得那梦境又回来了:柔柔酡酡的身子,柔柔酡酡的气味,噢!这是晓得几熟亲不够的身子、闻不够的气味哟!陆疤子拼命地在梦中寻找他熟悉的温柔熟悉的气息,他似乎在用他生命的残骸,揉碎一束花,从中榨出汁液来,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把脸伏在牛骨头汤碗上,吁吁地连吹几口,把浮在上面的一层猩红的辣椒油吹破一道圆圆的洞,才见一缕热气冒上来。王利发的发记包子铺,兼卖牛骨头汤。发记包子铺的包子有三种:酱肉包子、豆沙包子、素菜包子。三种包子各有各的味。酱肉包子咬开一层皮,酱香就流出来了,甜酱咸酱爆的无皮五花肉,裹着大葱小葱小麻油的香,让人涎水都吞不赢!素菜包子看来很寻常:粉丝,素菜。其实,做功一点也不比酱肉包子简单:蚕豆、豌豆、黄豆、绿豆,四种豆子滤出的粉丝,就有四种豆香;高脚白菜、矮脚白菜、雪里蕻、香菜,都只要梗不要叶,既能吃出各种菜的味,还嚼不出一点菜渣子!发记包子铺每天卖的顺序大致是这样:菜包子最先卖完,其次是酱肉包子,豆沙包子可以放得稍长一点,回火蒸一下,更出味。发记的牛骨头汤,用的是牛身上的三处骨头;筒子骨、板子骨、排子骨。配的是重庆的朝天椒和本省黄州的萝卜。喝牛骨头汤,还必须得法,像孙猴子这样喝,就很内行:先把面上的浮油吹开,再下嘴,小口小口地喝。这牛骨头汤,面上全是一层辣椒油,辣椒油的下面,又是一层牛油,端过来放在桌子上,一点热气都看不到,就像冷的一样。不懂窍的人以为不烫,贸然下嘴,非把嘴皮烫破不可。放成温的喝也不行。你还没有喝完,牛油就结成了一块板,嘴巴上也糊了一层牛油,黏黏乎乎让你不舒服。像孙猴子这样边吹边喝,一直到喝完,汤是烫的,牛油是香的,嘴巴上是光溜溜的。孙猴子是偶尔在这里过早,吃了两个酱肉包子,看到放在包子铺门口海大一口锅里虽无声无息,却不断地鼓泡泡,鼓出的泡泡挟带出浓郁的牛肉香,试着喝了一碗,从此就每天都来。 不过,今天这碗牛骨头汤,孙厚志刚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呃呵!五哥,找您家找得好苦!”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猴急急地站在门外喊。 孙猴子是穆勉之洪门香堂的老五,毛芋头是老六。最近,他们两人都被差遣到拆城墙的工地上监工,一人一天轮值。今天该毛芋头值班,孙猴子不知他为什么这急地来找自己,在冷死人的大冷天,竟跑得瘌痢头上直冒气。 “六哥,慌么事呀慌!一大早上的,您家冇到工地上去?来来,先喝一碗汤再说。”孙猴子正喝到兴头上,瘦猴脸上热汗直淌。他用袖子潦潦草草地往脸上一抹,口里吁了一声:“您家不晓得,辣得几舒服呵!哎,老板,再添一碗咧!还要五个酱肉包子!么事呵,您家要素包子?您家还是蛮内行的咧!” “既然来了么,就讨扰五哥一餐咧!哪个不晓得,这里的素菜包子蛮出味?”毛芋头用手在冒气的瘌痢头上抹了一把,抹下一层灰不啦叽的瘌痢壳。几个食客皱皱眉,端起碗,往旁边挪。“哎,差点把正经事忘了。我们是不是赶快到工地上去呀?有麻烦了!” “有么麻烦?洋镐锄头撬杠,箢箕扁担绳子,再就是手跟肩膀,把那些砖咯石头呵泥巴呵,搬走就是了咧,有么麻烦!莫慌,先喝汤,这汤有喝头,不怕您家笑话我,我是每天都要喝一碗的。” 孙猴子在说话的时侯,耽误了喝汤,他那还剩大半碗的汤面上,已经结了一层牛油壳子。牛油壳子把红红的辣椒油顶出来,像一层胭脂堆在病人蜡黄的脸上。他看着残汤,心里的遗憾就浮到脸上来了。为毛芋头端汤的王利发,看到了孙猴子的脸色,连忙宽慰:“您家稍微等一下,我给您家换一碗热的。不加钱,您家是常客了咧,不加钱,冇得关系的!” “要换就快点换咧,还说不晓得几多屄话!要加钱加钱咧,老子们多的就是钱!晓不晓得,这大个汉口拆城墙的工程,老子们都包下来了,几十万银子,都是老子弟兄几个的,换一碗骨头汤……”毛芋头对刚才那两个移到旁边去的食客有气,还没有来得及发作,被孙猴子说话岔开了。他看看巴掌上的瘌痢壳子,心想,长在老子自己脑壳上的东西,老子自己都冇嫌,你凭么事嫌?正好王利发多说了两句,毛芋头就把气出到他头上。 王利发扫毛芋头一眼,心里有气。好心给你兄弟伙的做好事,还无端挨你骂,哪个是小姆妈养的,比你低些?但回头一想,这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样的家伙,算了,缠不赢他。 “唉哟!哎哟!唉哟!”毛芋头骂过王利发,低下瘌痢头,把嘴凑近汤碗,猛喝一口,当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噗”地吐出喝进嘴里的辣牛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口里不停地“喝喝哈哈”乱吸气。躲开到另一张桌子上的那两个食客,对视一眼,刚笑出来,又赶忙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把笑给堵住了。 “哎嗨,六哥,怪我冇提醒您家!怪我怪我!哎嗨,烫了一下啵?烫得狠不狠?”孙猴子关心地问。 “报应!”王利发瞥毛芋头一眼,一车身走开了。“个瘌痢脑壳,一大早晨,就到处斗狠!”他心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哎嗨,六哥,您家也是的,喝汤就一心喝汤咧,嘀嘀哆哆的,冇注意啵!算了,咬口菜包子压一下疼。” “咿!好狠的汤!咬嘴巴不说,还咬舌头咧!嘿,狗日的!”毛芋头唏嘘一阵,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狼狈太好笑了,朝孙猴子尴尬地一笑,“五哥,您家冇说错,这狗日的汤,还真的蛮好喝咧!” “慢点喝,慢一点,这,像这样,”孙猴子换过的汤也端上来了。他把脸伏在汤碗的碗沿上,嘴沿着碗沿轻轻地围圈一吹,把红红的辣椒油往碗中间赶,旁边就现出乳黄色的汤来。他嘬起嘴,“嗤”地啜了一口,“看到冇?这样喝!哎,老六呃,您家刚才说有么麻烦哪?” “弗!”毛芋头学着孙猴子的样,呼呼地吹,还不熟练,还不敢轻易下口。他吃过一回亏,变谨慎了。“么事麻烦?工地上停了工,做不成了!人都坐在城墙上,喝西北风咧!” “么事呵?坐着不做?为么事不做?昨天还好好的呀!”孙猴子一脸的诧异,从碗边抬起头来。民工罢工,这可不是小事。这拆城墙20万两银子,也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好赚的。他们听穆勉之说,刘宗祥那狗日的,不动手不动脚,就拿走2万。剩下的18万,一大半给工钱,修马路的材料钱。最后能落下个三四万,就谢天谢地了!就是这指望着的三四万,也不是说到手就到得了手的。合同订得细得很。就这民工坐着罢工的事,耽误了年底的工期,银子也是拿不到手的。孙猴子继续喝汤的兴致大为消减。他的心思已经到拆城墙的“麻烦事”上去了。孙猴子与毛芋头虽然都是穆勉之同一堂口的兄弟,但亲疏还是有区别的。他不仅与穆勉之是少年伙伴,更重要的是,他是穆勉之的叔叔养大的。穆家对他孙厚志有再生之德,连孙厚志的奶奶死后,都是由穆家出面收敛安葬的。拆城墙是孙猴子的穆大哥向刘宗祥承包下来的大工程,孙猴子比别的弟兄有更多的关心:穆家的大事小事,都是他孙猴子的事! “莫急,您家刚才还劝我莫急。这狗鸡巴汤,真还喝出点味来了!”毛芋头已经喝汤入门了,丝丝嘘嘘喝得畅快淋漓,瘌痢头上,稀稀朗朗露出粉红头皮的毛孔间,又腾起一层雾水。 “说起来也好笑,么麻烦?冇得地方出土!您家晓得啵?拆下来的那些土呵石头呵,往哪里运咧!冇得地方运,民工不坐着,又能干么事?不能怪他们不做,他们都在工地上,又冇走,是我们冇得地方让他们倒土堆石头哦!” “呃呵!怪咧!昨天不是往城墙两边的荒地上出土,出得蛮方便么?”孙猴子惊诧地瞪大了眼珠子。他生就是张瘦脸,眼睛一瞪,整个脸上就只剩下一对眼珠子了。 当年汉口筑堡修城墙,主要是朝廷为防捻军的,为图一时计,工程比较简陋,采用的都是就地取土的法子。城修起来了,城内挖出了一条河,汉口人有诗意,名之曰玉带河。城外挖成护城河,通过后湖,与滠水黄孝河这些注入长江汉水的河流相通。几十年过去了,后湖大片大片的地淤出水面,先是一个个的“墩”,由墩成集成村。玉带河早已空有“河”之名,而无河之实,变成了大片的荒地了。什么广益桥、六渡桥这些桥,有的是有桥无水,有的干脆就连桥都拆了——没有水,要桥干什么?这些桥名后来都演变成地名了。前几天,拆城墙的土石。都就近填了城内外低洼的荒地。 “嗨,五哥,您家还说咧,就是往那些荒地上出土出成麻烦来了哟!”毛芋头又喝一口汤,啃下半边包子。 “到底么样回事呢?”孙猴子很是性急,一句赶一句地追问。本来也是,这是朝廷颁下的工程,事是官家的事,地也是官家的地,有什么麻烦呢? “您家可能还不晓得,那些荒地,都是法国洋行大买办刘宗祥的唦!这个刘宗祥,就是穆大哥从他手上把工程接过来的,那个像假洋人样的家伙唦!您家听明白了冇?这等于是我们往人家私人地产上倒渣子,人家当然不依咧!那个杂种刘宗祥,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听说,铁路两边,城墙内外的那些荒地都是他买下了的咧!”毛芋头说话中间,喝汤的动作也不停,喝得脑壳像上了汽的蒸笼突然揭了盖,一时间雾气腾腾。孙猴子却无心吃喝。听了毛芋头的话,他心里的火一阵阵地往上窜:这下完了!冇得地方出土,等于吃了冇得地方屙,或者说让你屙不出来,憋死你!孙猴子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事情里头有名堂,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就是个出土的事。 “喝完了啵?老六,我们先到城墙工地上看看吧……” “算了,这都跟您家说清楚了,就是我这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的,不必去看了,大哥可能也不在工地上,是不是在东华园还是在牛皮巷?依我看咧,还是先去找大哥,赶快想点么办法,他肯定有主意的。” “我有主意?好弟兄们叻,我有么主意啊?活我是接回来了,指望赚个五六万银子的。这下就麻烦了。不赔,就算最好的了!狗日的,我们碰到高人了!狗日的刘宗祥,我还真是佩服他,笼子做得蛮圆范,是真手段!”穆勉之歪在牛皮巷家中的床上,头上敷了一条湿毛巾。他说,脑壳发胀,发烫。穆勉之也算得上是一条硬朗汉子,但眼睁睁地钻了人家做的笼子,该怪哪个?或者怪自己,或者称赞人家手段高,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打掉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吧! 穆勉之头上的湿毛巾,是在会见了赵吉夫之后搭上去的。一清早,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找到穆勉之,开口就说要同他打官司。穆勉之一肚子的火,但碍于刘宗祥的面子,把火压下去了。哪有红黑都冇搞清白,就拉着人打官司的呢!他压住着火气,问赵吉夫,要跟他穆勉之打什么官司。赵吉夫说,昨天,他从内城过,看到拆城墙的土石,都压在祥记商行和立兴洋行两家商行购买的土地上了。这些地都是私家土地,是好多年前就买下有大用途的。现在让土石渣子一压,不就废了么?随便侵占人家私人的土地,是个什么罪?是不是该打官司?这还不是小官司咧! 赵吉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勉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穆勉之,这次是自觉自愿地钻了人家的笼子,这个笼子,是专门为像他穆勉之这样既聪明又干练的人设计的!刘宗祥啊刘宗祥,真是个角色咧!你让我中你的圈套还无话可说,或者就是让我说,但就是鲠在喉咙里头说不出来!说什么荒地要有大用场,狗屁的大用场!荒了这么多年,也冇看到有么鬼用场!用场,水凼湖荡,长草藏野兔子,灌水藏蚊子蠓子!他本来就是做地皮生意的,大用场无非是筑屋建楼,筑屋建楼还不是得花钱请人搬运土石填地基?现在,我穆勉之实际上是在为他刘宗祥填地基,他不花一钱银子,由老子不知不觉,哦,是自觉自愿的哟,白花工钱请这么多人为他填地基,不领情也罢了,他还要跟老子打官司!打官司为么事?还不是为了把20万都吞回去,还要老子倒贴倒赔么!好毒哟,刘宗祥,斯斯文文真看不出呀!我穆勉之是应该看出来的,一个大地皮商,大买办,没有几刷子,能行?他心里一阵绞痛,感到全身的血都冲上脑壳,两眼发黑,赵吉夫的形像竟一时模糊了。 穆勉之气得直翻白眼。不过,这也就是一眨眼的事。穆勉之还是穆勉之,虎死了不倒架子,骨头跌在地上两头一翘还是直的!他不再是当年自力学堂摸女学生的小光棍,他不再是为一头猪几斤猪鬃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地痞,他已经是著名商人,是汉口的一个人物了。同赵吉夫之间的会见,是一种高规格的商业谈判,赵吉夫的背后是刘宗祥!这不同于在自家的洪门香堂里,可以自由自在。这是生意,动不得粗,放不得泼,行不得蛮。 “穆先生,您家是个明白人,未必‘豆芽菜还要屎(死)浇(教)’?如果咧,是我们祥记找您家买泥巴填我们的地,那您家的泥巴就是金子,我们的地咧,就是狗屎。眼下是您家招呼都冇打一个,就往我们祥记的地产上倒渣子,我们的地为么事要让给您家做渣子堆呢?您家想下子看,是不是这个理?”赵吉夫自然是受刘宗祥派遣而来的。他本来就是不笑不说话的,现在更是一副蓄谋已久的架势,挂着不急不躁甚至是谦和的笑容,仿佛他不是在同一个狠人谈正经事,而是在同一个熟人聊天。“其实咧,您家和我们祥记,和我们刘老板,是蛮好的朋友,不然,为么事那么多人要揽这拆城墙的事,刘老板都冇点头,您家一开口,刘老板喉咙里连梗都冇打一个,就等于是把20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送给您家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做生意的规矩,一是一,二是二,王八拉车,规规矩矩,您家看咧?”赵吉夫始终笑眯眯的,正话反话都说到了。就只有一句话没有说:穆勉之先生,穆大苕货,您家快把钱吐出来罢! 当然,这句话刘宗祥赵吉夫都不会说,他们只不过是在用绵里藏针的法子逼他穆勉之说,穆勉之不说也行,只要拿出钱来。 “把那狗日的骨头给拆了!”毛芋头听明白了,晓得事情很严重。城墙非拆不可,而且要按工期完工,但钱是赚不到的了。20万两银子,刘宗祥就先到手2万,剩下的18万,民工的工钱,拆城墙后修马路的材料钱,是大头。然后,就要再加上现在刘宗祥无端生出来的压土地的赔偿金,这钱还够吗?如果刘宗祥吃肉连骨头都不肯吐一点出来的话,那还不知道要赔多少进去咧!打官司么,理本来就在刘宗祥那里,再说,有刘宗祥这样的官势洋势么?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成万上十万眼睁睁地从自己手上被人家冠冕堂皇地拿走,毛芋头脸气得通红,连耳朵根一直红到头皮上去,艰难地从瘌痢疤子中长出的稀稀朗朗的黄毛,被气得根根直立。“老子们反正是得不到了,不如跟他狗日的撕破脸算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刀六洞,看他要钱还是要命!” 孙厚志孙猴子,倒一反毛躁一摸三跳的性子,闷着头听完穆勉之与赵吉夫的会晤,好半天一言不发。 “五哥,您家说咧?也不要蛮多人出场,就五哥您家和我两个,捕个机会,把点亏刘宗祥那个假洋杂种吃!” “搞不得,这事不能行蛮。这当口,刘家人一出事,还不赖是我们大哥干的?”孙猴子闷声闷气地说了两句,又不做声了。房间里光线不好,孙猴子两颊和眼窝形成四个黑森森的坑,只是上面两个黑坑里有两点绿莹莹的光,像晚上的猫眼睛。 太阳快当顶的时侯,天还是冷得很。祥记首饰行的掌柜伏在曲尺形货藏书网柜后面的案子上算账,算盘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偶尔响那么一声两声。首饰行的生意不比卖白菜萝卜,不停地有人买,而且一买就是论斤论担。首饰行的生意有个一字诀:“守”,首饰首饰,倒过来就是“死守”。成天半月地不来一个人,做不成一笔生意。或许一年半载里突然来了个阔主子,买个三五万银子的货,也是说不准的。掌柜的五十多岁年纪,干瘦干瘦的,浑身上下也许剔不出四两净肉来。他喜欢算帐,每天总在那里把算盘珠子扒过来扒过去。其实,有多少账可算呢?或许他是盘这个行当的老手,铺子里总有算盘响,昭示这个铺子总有生意做,而且,铺子里有响声,也解了这成天死一样的芩寂。这瘦掌柜是赵吉夫从别的铺子挖过来的“老珠宝”,据说,无论是卖出还是买进,他都“眼里有水”。首饰行开张两年多,瘦掌柜也的确为祥记赚了几笔。瘦掌柜估计近几天会有生意。十冬腊,快到年底了,这十冬腊的日子,可能有大户人家赶个腊月二十八的吉利,办个嫁呀娶呀的喜事。经营首饰这行当,赚的是两头的钱:穷的和富的。有那穷的,实在穷不过,奈不何了,把传了好多代守了几十年祖上的一点最值钱的物件,拿来这首饰行,或押或卖,换出些年关的衣食。为什么不拿到当铺去呢?当铺对这些明晃晃的东西压价太狠,一旦无力回赎,就吃了大亏了。存了心要把祖上遗物换饭吃的子孙,又有几个能赎回故物呢?至于那富的,尤其是富在火头上的人家,就是家里没有喜事,找都要找个喜事的名目出来,花上几个钱心里才快活,真有了喜事,金银珠宝首饰行就是他们必定要光顾的地方了。 两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在一个丫头的陪伴下,刚一走进祥记首饰行,瘦掌柜就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他暗自得意。左眼跳财,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左边的上眼皮子就不停地跳!看来是应在这笔生意上了。他不动声色,让伙计先去周旋,兀自把算盘珠子拨得炒蚕豆样脆响,仿佛今天已经做了好几笔大生意似的。 来人是日租界金鑫洋行株式会社周买办的母亲和少夫人。母亲是为女儿挑嫁妆,少夫人是为小姑子选陪嫁。母亲的脸蜡黄蜡黄的,如果不说是周买办的母亲,肯定会被看成是有几分浮肿。少奶奶倒是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说起话来沙嘎嘎地。人生在世,也的确难得十全十美。有了貌,不一定有才;有了这个才,不一定有那个财。像这位少夫人,精明能干是写在脸上的,就只听见她不停地介绍,不停地比划,对金银珠宝这些玩艺还蛮内行的。而老夫人咧,反倒寡言少语,点头多开口少,儿媳妇说什么,她都点头。 “难得上慈下孝。这周买办家的内室,真是一团和气哦!”瘦掌柜心里有感慨,更有着急。这两位只是指点,并未开口要买。而伙计也似乎被少夫人的美貌和侃侃的谈吐所折服,居然也是点头多,开口少。这要拖到么时侯?拖的时间一长,兴头一过,气一泄,人一走,生意不就泡了汤? “您家们两位大安!买点么事,尽管说,前两天进了一对印度宝石,镶了一对戒指,是件新样货。呵,对了,不在柜上,在库里。您家是不是想看一下?”瘦掌柜对老夫人躬一躬腰,就直接同少夫人谈起了生意。 “哦?那好那好,就是要新样东西!不怕贵,只怕东西不好。您家不晓得,我们屋里的姑娘是个洋学生,就是喜欢新样东西。”瘦掌柜进里头去拿宝石戒指,少夫人对着他的瘦背影还在叨叨地说。“说句怕您家们不喜欢的话,今天我们娘两个跑了几个地方,抬轿子的都说脚跑起了泡子,就是冇看到合心的东西。本来咧,我们就要回去了的咧,听说这里还有一家铺子,管他的咧,看下子咧,求不到官有秀才在……”瘦掌柜听到少夫人同伙计谈得热火朝天。 瘦掌柜拿出一对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锦盒,打开,又是一层金光闪闪的刷金盒,再打开,刷金盒内层柔柔的印度绸衬里,嵌着一只硕大的珠光宝气的钻戒。另一只盒子里也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只是黄金戒指稍清瘦些,一看就知道这另一只是女式戒指。 少夫人没有马上把钻戒从盒子里取出来,只是捧着盒子反复欣赏,又拿给已经被伙计安排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看。在老夫人看时,少夫人不停地指指点点,小声地说着什么,意思仿佛是夸这套玩艺的成色不错。这一切,瘦掌柜都不错眼地盯着。有什么办法呢,生意场,就是战场,坑蒙拐骗的太多了,不得不防啊!虽然这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也还是小心为妙。 “掌柜的呀,这两样东西我们都要了。另外呀,这条项练,还有这对金镯子,对对,还有这对,都拿出来,我们就不在这里挑了。我们咧,拿回去让小姑子自己选一下。哦,掌柜的,您家肯定不放心咧,又不好说得,是啵?这样吧,老夫人咧,颠了一天的轿子,也有点累了,就让她老人家在您家这里稍微歇一下。您家可要帮我招呼好啊,您家应该是晓得的,这是我们的活祖宗,马虎不得的咧!”少夫人嘎嘎呀呀地说,蛮诚恳的。瘦掌柜连连点头,像是被少夫人施了魔法,只有点头的份。但是,“请不要客气,老夫人一并回府”的话,瘦掌柜还是没有说出来。“还是保险一点的好!”瘦掌柜想,连老母亲都留在这里当押头,不怕你“做笼子”。 看着少夫人由丫头陪着坐进轿子远去,又瞅瞅仍停在门口的另一乘小暖轿和歪在太师椅里头忪瞌睡的老夫人,瘦掌柜的开始盘算,这笔生意可以赚多少。 “好,哼哼,这笔生意做成,今年即使再一笔都不做,也很是可观了,很是可观了噢!” 日已过午,瘦掌柜开始有些不安了。伙计为他端来一碗红油牛肉面,这是他顶喜欢吃的,每天都要来一碗。现在,他让它晾在桌子上,红油和葱香都随着袅袅热气消逝了。瘦掌柜的心也逐渐凉了。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老夫人还在太师椅上坐着,偶尔从喉间扯出两声呼噜,旋又惊醒,睁开浑浊的眼珠子,抬起蜡黄的脸,朝店堂里看看,不见有什么变化,又睡。只是在伙计为瘦掌柜端上牛肉面的时侯,可能是葱花辣油的香味太刺激,老夫人眼睛睁得稍微有精神了。这些细微的神色变化,又进一步把瘦掌柜的心沉进了冰窟窿。 “老人家,您家的儿媳妇么样还冇来呀?”瘦掌柜终于忍不住了,走出柜台,到老夫人身边,把时睡时醒的老人家喊醒。 “您家,您家说哪个啊?”老夫人身子骨看来很虚弱,说话中气明显不足,一开口就喘气,喉咙里呼哧呼哧,像铁匠铺的破风箱。被瘦掌柜喊醒的老夫人,又把眼睛投向那碗已经冷了的牛肉面。 “您家,您家行善积德做点好事吧!那碗面,要是您家不要了,就……把给我老婆子吃……好啵?” 首饰行值堂的、吃饭闲聊的,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上的事和口里的事,一起向老夫人投来惊慌的目光:见鬼了,大白天见活鬼了!这哪里是什么贵夫人老太太,分明是个乞婆老叫花子的口气么! “呃,老人家,您家的媳妇,是呀,您家的媳妇,就是刚才跟您家看首饰的少夫人,怎么还冇来接您家回去啊?”瘦掌柜明知不妙,还不死心,以期出现奇迹。 “您家说么事呵?呵,锡壶?我的锡壶?我一个讨饭婆,要锡壶搞么事啊?您家还不如快点把那碗,呃,您家不要了的冷面给我吃了,免得饿得浑身发冷……” “么唦!”瘦掌柜已经放弃了他四平八稳的风度,几乎是在喊叫了。“刚才你引来的那个女将咧?” “女将?哪来的女将?我引来的?莫见鬼哟!您家是说那个男将吧?算了,我都快饿死了,他说请我吃牛肉面的,您家还是快点把面端来,冷了,冷的也算了,讨饭婆么,吃石头都化得了。” 瘦掌柜晓得完了。但为了把情况搞清楚,看来还真得先牺牲一碗牛肉面。 “多谢您家,行善积德啊。先把面给我吃了吧!未必,戏还冇演完?我等了这半天了咧,多谢您家!他说,首饰行老板要招呼我吃牛肉面的,真是的!牛肉面要趁热吃,一来面有嚼劲,二来……” 瘦掌柜气得浑身像筛糠样地抖“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女将咧?” “哪有么女将呵?我早晨讨饭,碰到的个男将,白白净净的,发善心请我过早。嗨,对不起,我就恶赊点吃了一顿,又是油炸面窝,又是热干面,还喝了一大碗豆腐脑!嚯,什锦豆腐脑咧!好喝,就是咧,嘿嘿,您家莫见笑,不经饿,屙一泡尿就冇得了,只是过个嘴巴舌头舒服的瘾……” 这个方才的老夫人现在的老讨饭婆,说到吃上头,口齿就很流利了。很显然,她是很想图表现的,她指望说清楚了,眼前这个瘦老头子可能像那个白净的男将一样,再请她好好吃一顿。那个白净男人说话还是蛮算话的,说首饰铺的老板要请她吃牛肉面,真的牛肉面就端上来放到桌子上了。就是太放长了,味道肯定会差些。那个白净男将也本事大,三下两下就让她脏老婆子洗净了这多年都冇洗的脸和手,换上了这身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衣裳。唉,不过啊,不洗还舒服些,洗了一天,身上就痒了两个半天!她抬起手腕,看看腕子上明晃晃的手镯,也很不习惯。总像冷冰冰的,戴不热。她晓得,这是镀了铜的铁皮子,假家伙,演戏么,穿戴都是假的。要是真的金镯子,肯定戴着热乎了的。她想起那个白净男人就很好笑。她看着他很快就穿上一套女将的衣裳,还真是蛮像女将哦。他说,这是演戏,像戏台上那样,演完了,首饰铺的老板就会请她吃牛肉面的。嗨,像演戏,还真是蛮好玩的咧!那男将说得不错,演完了请她吃牛肉面。老乞婆心里在回味那场“戏”,眼睛时时不离那碗牛肉面。 “么样还不给我吃咧?面都搁冷了。牛肉面一搁冷,油就结成了壳子,面也软耷了,不好吃了啊!”她也向首饰铺外头望。她希望那那个白净男将早点来,把戏演完。“早晨吃了那么多,还是饿了!唉,冇得法,生就的讨饭婆的肚子。”她自怨自艾,她太想吃那碗牛肉面了。 花楼街的中间,众多日用杂货的店铺中,有一间的门面上悬着“博艺轩”的牌匾。这“博艺轩”三个字写得很老道,透出一股文雅气,与花楼街众多吃喝用度的店铺挨在一起,很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好长时间,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博艺轩是做什么生意的。白天,博艺轩的门多半关着,偶尔开一下,路过的人中有好奇的,伸进头去看一看,就只有几对人坐在里头下棋,再抬头一看“博艺轩”三个字,心中恍然大悟:噢,这是一家棋社! 晚上,博艺轩就热闹多了。前头的小厅堂里,还是有两对四个人在下象棋。络绎进来的,都朝后厅堂走。后头是两大间敞室,摆的是麻将、牌九、骰子,清一色是赌具。 博艺轩前头小厅堂的右手,有一道小小窄窄的楼梯。上楼,迎面是一间与楼下的昏暗成对照的洁净厅室。厅室的正当面,是一圈洋街之外很少见的皮沙发。地板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靠沙发的墙壁上,是两轴画。《看泉听风图》,是那位自称“天下第一才子”唐寅的代表作。画面上古木蟠曲虬劲,披风微斜;山路从左下角出,穿山洞绕山角,曲曲折折,通向树林幽深处;山泉从洞中泄出,似淙淙有声;林际山间,云遮雾绕,迷离凄冷;泉旁石上,二高士席地而坐,似陶醉在这山山水水之间。画幅右上角有诗云:“俯看流水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钟。”另一轴是郑燮画风竹。板桥是个总放不下世俗心肠的诗人兼画家。在这幅墨竹上,他也不忘严格要求自己:“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如果不是在花楼街这逼仄的小街,如果不是在这乱哄哄的赌场之上,这雅气四溢的厅室,倒真让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 孙厚志坐在这里很不自在。他曾盯着这两幅画看了好久,实在不明白这黑乎乎东一片墨西一团黑的一张纸有什么好。这边的这张画倒是看明白了。几根竹子。不过也可怜,竹叶子东两片西三片,像他们老六头上的头发。真不知挂这破糟糟的东西有么用。这疲耷耷的软凳还不错,像他这种屁股上肉不多的人,坐着真舒服,坐久了直想睡瞌睡。孙猴子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一阵了。昨天,他给博艺轩的老板张全生出了个主意,让他到刘宗祥的首饰铺去“闹”一笔,到手后对半分账。现在,照说张全生该回来了。孙猴子出的这个主意,用的是洪门山寨的牌子,但没有让穆勉之知道。他想,事败由他孙猴子一人挑,事成让穆大哥惊喜一盘,一来要补回被刘宗祥捞去的损失,二来也出一口恶气。 “呃,你是哪个?你找哪个?你怎么跑到楼上来了?”实在坐久了,这软椅子又直让人打瞌睡。瞌睡得晕晕乎乎的孙猴子忽然被一阵浓香薰醒,睁眼一看,一个浓妆艳抹香喷喷的俊美女人坐在他身边,香喷喷的身子紧紧地挤着他,手肘子还不住地往他腰窝里杵。 “先生哪,奴家倒是要问问,您是谁呀!您,是如何到我们博艺轩楼上来的呀——?”香喷喷的俊美少妇,一口京腔,戏台上青衣旦角的调子,越说越往身上靠。身子软,话语也软,只是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孙猴子是个见了女人就往一边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推过去,毫无惜香怜玉之心。那女人惊叫一声,歪在沙发上,稍一愣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音越笑越沙哑,越笑越耳熟。正在孙猴子将要明白过来的当口,俊美女人手一捋,把头上的珠翠连同假发一把摘了下来。“五哥,好大的劲,一掌打杀兄弟也!” “嗨,你这个家伙,装的真像呵,真像呵,硬是认不出来咧!”孙猴子情不自禁地为张全生的男扮女装叫好。 张全生边笑边脱衣服。随即,那个丫头亦即他的老婆为他送上来一套厚皮袍子,又送上一壶香喷喷的香片茶。 “莫慌喝茶,让五哥先验货吧。”张全生把皮袍往身上一披,推开老婆递过来的热茶,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摊开,放在茶几上,然后,再穿皮袍子。张全生这样做,是表示对孙猴子的尊重,当然,也是对穆勉之“码头”的尊重。自从拜到这个堂口来,张全生的生意很不错。穆勉之一班兄弟从来不到这里来打扰滋事。像这老五,还经常来过问一下。张全生有心表示一下,穆勉之在帮内是极讲究兄弟义气的,几次都推脱了。这次孙猴子开了口,他张全生使出了绝招,亲自带领老婆上阵,货取回后,他一点“夹账”都没有打,如数亮在茶几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敢打“夹账”。祥记首饰行被人撮白骗走一大笔珠宝,马上就会传遍全汉口,他张全生为人办事不干净,不是把好事变成坏事吗?人情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张全生准备一颗银渣子都不要,图个长远。 “五哥,您家清点一下。”张全生边扣皮袍子扣子,边说。他天生无须,长相白净清秀,如果不是喉咙有些沙哑,装女人完全可以瞒天过海。他见孙猴子盯着珠宝发愣,心里无底,不知老五在想些什么。 “老张,我们也不是外人了。先说妥了的,二一添作五。这已经蛮亏您家了。冇得法,算了,亏就亏您家一回吧。您家是内行,作个价,还是照先说好的,对半分账!”孙猴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真正的珍珠宝贝。在戏园子里看戏,戏子们头上有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但他晓得那都是假的。他知道,这些东西蛮值钱,但要把这些东西变成钱,还要大本事。他觉得张全生得一半已经很吃亏了,而他孙猴子一不会估价,更没有本事把这些东西变成银子。对朋友,孙猴子是有来有往的人,他可以对人三刀六洞,却最不愿意让朋友吃暗亏。 “孙五哥,您家的脾气顶投我的缘,也不是我姓张的当面说您家的好话,除了穆大哥,我就服您家!”张全生明白孙猴子的意思,也的确佩服孙猴子的耿直。在张全生看来,为人无所谓好坏,就看他对朋友怎么样。什么叫做坏事啊?偷?骗?这都未必是坏事。这是职业,与当官的、种田的、做买卖的一样,都是职业。古人说得好,盗亦有道,又说,小贼窃钩,大贼窃国,皇帝是最大的贼。按这个说法,我张全生算什么?张全生的“职业”干得心安理得,得心应手,与他的这些想法很有关系:比如,祥记首饰行的这些首饰吧,放在那里卖出去,与让我张全生或孙五哥卖出去,不是一样的么?无非是卖的银子装在哪个的荷包里,就这么一点区别。这和这些珠宝的价值毫无关系。至于装在谁的荷包里,就看本事和运气了。 “五哥,”见孙猴子仍望着一堆首饰发愣,张全生就不再犹豫了。“这样吧,主意是您家出的,二一添作五也是我点了头的,我要是不点头,怕您家不相信我张全生是真心办事啊!现在东西弄回来了,我张全生为哥们办事有信用,肯下力,这就够了。我答应得的那一半,我就还是不改口,我要。只是我要了之后,把它捐给堂口作为我拜码头的香火钱。您家看好不好?张全生说完这番话,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的确,打出道吃这碗饭以来,主动这样大笔地让利,张全生还没有过。 孙猴子盯着张全生看了好久。他心里的确也很不平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叫好人,什么样的人叫坏人,他孙猴子没有认真想过。但他从没找过那些日子过得紧巴人的麻烦,也不准帮里的弟兄去欺侮那些日子过得苦的人。日子过得苦的人,就无所谓好人坏人了,他们只是苦人。好人和坏人都在有钱有势的人里头,而且这里头坏人总比好人多。孙猴子拿不准,像穆勉之、张全生这样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觉得他们是好弟兄,是相处得很舒服的好弟兄,但好弟兄是不是就是好人咧?能够说他们是坏人么?我孙厚志不也是坏人了么? 孙猴子盯着张全生不转睛地看,思绪却飞得很远。孙厚志自己都觉得今天自己像女人,变得爱想心思了。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图景。一个白净清秀,仿佛教书先生饱学之士;一个市井打扮,脸如雷公状似猢狲,对坐在大雅之堂,面对一堆他们骗来的财宝大谈江湖友情。 “好罢,算香火费吧。我老五多说一句,从今往后,只要您家老张还在汉口,您家的麻烦就是帮里的麻烦,就是我孙老五孙猴子的麻烦!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您家是行家,估个价,我好向香堂山寨报个数。” “我毛估,这堆东西,总在十五六万之间,主要是这两颗钻石贵。” 这餐由穆勉之作东的酒席,从傍黑直吃到冷月从寒江上浮起来。 主客是刘宗祥。陪客有两位,一位是糟坊同业公所的彭大年,一位是酱园田瑞泰的老板田易发。刘宗祥不想与穆勉之把脸撕破。在拆城墙出土的事情上,穆勉之吃了大亏,这餐酒明摆着是想请刘宗祥抬一抬手,不然,穆勉之要赔一大笔银子。刘宗祥在想,让,还是要让一点的,只是让多少,怎么个让法,怎么让才冠冕堂皇,又不至于丢蛮大的利。这就很费踌躇了。冯子高还没有露面。秀秀又要临产了,不好用这样的事情去打扰她。至于彭大年和田易发,都只抱定一条宗旨:只打哈哈,两不得罪。这两个人都是不能得罪的。一个是用钱势就可以把人压死的,一个是敢跟人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看看喝的差不多了,话还在笑话逸闻不沾边的题上,刘宗祥就有些奇怪了。这穆勉之一个劲地劝酒,难道真是只喝酒不谈事?也罢,你不谈我也不谈。两位陪客,更是乐得浅斟慢酌,陪两位大人物共度良宵。尤其是彭大年,这顿酒席就安在他糟坊的前厅里,用的就是他自家酿的头麴汉汾酒,更是频频进劝,又是催酒又是催菜地忙。 穆勉之把刘宗祥喝空了的酒杯拿过来,放到自己跟前,又从手边提起酒壶,往跟前的两个酒杯里注满酒。酒注得太满,他往刘宗祥面前端的时侯,手都打湿了。 “刘先生,刘老板,今天,借彭老板的宝地,我咧,做个小东,只是聚一下的意思。”穆勉之把酒递给刘宗祥,“来,我再敬您家一杯!我穆某人虽然也读过几天书,终究还是个粗人哪!唉!跟您家刘老板还不晓得要差几大一截咯!今后哇,还多向您家请教咧。就说这回拆城墙的工程吧,我就又学到蛮多呀!真的,不是说假话。我是吃了亏,吃的亏还蛮大咧!但我心服。么事叫吃亏,吃亏是福哇!为么事这样说咧,吃亏长智唦!长智就是学东西唦,学东西是要教学费钱的咧,今日这餐酒哇,真的,是答谢刘先生把我穆某人教了一回乖哟!冇得么事,话说在明处,不鲠在心里,做生意么,就是斗智不斗力唦!要斗力,刘先生,您家莫见笑,一个汉口,还冇得几个人斗得赢我,斗智咧,我规规矩矩甘败下风。来,干!” 穆勉之这番话,的确是不躲不藏的风格,连刘宗祥听了,都暗暗赞赏他有这份度量和胆量。他也就不假思索,陪穆勉之干了这一杯:“穆老板,我佩服您家话里头的直气。不过咧,话还是要说透才好。生意么,就是生意。生意在做之前,账都要一点一点地算清楚,两边都算清楚了,生意才能成交。生意成交之后,一方吃了亏,只能是他算计不周,绝对不能归咎于对方。否则,世上生意都是有赚有折的,折本的一方,总对对方耿耿于怀,那世上的生意,还么样做得下去?您家刚才的话是很有气慨,只是这一点冇说透,所以咧,听起来就有些怨气在里头。依我说咧,我可以让些利出来,不过咧,我要一让,恐怕损了您家的面子……” 忽然,刘宗祥感到一股巨大的眩晕向他袭来。仿佛挨了一闷棍,挨了用棉花包着的棍子一击。是胸闷的毛病又犯了?又不像。酒喝多了?刚才还好好的么!刘宗祥强撑着自己不要失态,他要让自己尽量地保持清醒。他不能昏晕过去。“二苕回乡奔他母亲的丧事去了,现在身边没有体己的人,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但眩晕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他脸上那自若的笑,就变得生硬而怪异了。 慢慢的,这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没有带来醉酒的恶心感,却让刘宗祥生出轻飘飘的漂浮感。飘得很舒服,飘得下身一阵发紧,让他想起柏泉老堤草地上的那幕——多么遥远的水莲嫂子呵……遥远的水莲嫂子化成了紫竹苑的陶苏,化成秀秀,化成新婚之夜摇曳着的虚妄渺茫的红烛…… 他用意识里残存的清醒问自己:“怎么回事哦?我怎么突然想起这种事来了?” “紫竹苑,紫竹苑……” 遥远的无极处,一个声音在念叨。 望着躺在床上的刘宗祥,陶苏六神无主。 刘宗祥睡得很沉。穆勉之手下的两个人把他架进来时,他就这么一直沉沉地睡着。送刘宗祥上来的人传穆勉之的话,并递给她一包药:“三更天,这药喂刘宗祥吃下去,然后出紫竹苑,大门外有车接她……” 她能把药喂给他吃么?这是杀人哪! 她能跟穆勉之去么?她能跟一个杀人犯一起过日子么? 她清楚地知道她既不能杀人,也不能同杀人的人一起过日子。但是,她现在怎么办呢?跑么?外面守着穆勉之的人,再说,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也不能同鸨妈商量。鸨妈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要嚷出事来。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到死,陶苏泪水蔌蔌而下。她不愿死,她还没有活够。作为女人,她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当初,为追求新潮,远离家乡到武昌求学,鬼迷心窍爱上了这黑心的穆勉之,在这风尘之地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她还有什么指望呢?不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她也没有必要为刘宗祥去死。床上的这个男人,给过她温柔,给过她金钱,甚至燃起过她离开这烟花之地的希望。但细细一想,这不都是生意么?这个年轻的百万富翁,从来就没有对她许诺过什么。穆勉之倒是许诺要接她出去,甚至现在她接的车子就等在外面,只要她愿意离去。 夜深了。北风把窗户纸扯得嘶嘶地响。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北风头子,在纱灯上盘弄,把烛光在屋里摇曳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深巷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黄包车轮子擦地的沙沙声。陶苏心里又是一紧。噢,这哪里像人过的日子哟!她听得出来,起码有不下十个人和五辆黄包车!深夜里,紫竹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来,哪有这样成批逛窑子的呢?杂沓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上响了。紫竹苑的楼梯不是很牢实宽敞的,仿佛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痛苦的吱嘎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把房间里的客人都惊得探出头来。 咿!怪了,一个大肚子的美妇人,被一群七长八短的汉子簇拥着,气势汹汹地到妓院“打码头”来了! “轻一点,轻一点!莫慌!”秀秀扒开要扶刘宗祥起来的伙计,把手放到刘宗祥鼻子底下试试。刘宗祥鼻息均匀,睡得很沉。只是,这么喧闹,居然能如此安睡,其中肯定有鬼! “过来!”秀秀心里不是很慌了。刘宗祥被人做了手脚,但无性命之忧。她要搞清楚,到底被做了什么手脚。“过来,听到冇?不骂你,也不打你,只要你说,你把什么东西喂给他吃了?快说!” “冇喂么东西,真的冇喂么东西,是别个把他送来的。送来的时侯,就这样睡得不晓得醒。”陶苏一点都不害怕。相反,她一见到这个大肚子女人进来,就明白自己可以解脱了。“这女人五官长得不怎么特别,可看上去真美!”陶苏还不忘记在心里品评秀秀的长相。女人对女人的评价往往是很挑剔很苛刻的。“是刘老板的太太?噫!这女子像在哪里见到过?”陶苏极力在记忆中搜集,但一时没有结果。毕竟,秀秀被陆疤子绑架到紫竹苑,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时,陶苏也只是与她匆匆地照了一面,再说,这两三年来,秀秀的变化也太大了啊! “是哪里的两个人?为么事要把他送到这里来?也太巧了吧,为么事不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啊?”说着说着,吴秀秀的声音就尖厉了,她站起来,逼到陶苏跟前,气得直发抖。她终于忍不住了,扬起手,朝陶苏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打得她自己的手生疼。 吴秀秀是得到王利发的话才赶来的。 王利发匆匆到一江春茶楼,找到贾经理,说,他听到两个到他那里喝牛骨头汤的人说,洪门的寨主穆勉之,今天请大买办刘宗祥喝酒,酒后要送刘老板到温柔乡去。王利发本是无心,但一听穆勉之的名字,火就上来了。他只知道一江春的后台老板是刘宗祥,并不知道是吴秀秀。他对贾经理说,快去救您家们的刘老板,他被穆勉之送到温柔乡去了,不晓得这个乡在哪里,您家们快去找吧…… “真是不晓得他们是哪里的人,真的!”陶苏用手捂着脸。她不气,这一巴掌仿佛提醒自己,终于从刚才的两难之间解脱出来了。命救住了,挨一巴掌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你打也打了,我还是劝你快点把你的男将弄回去。大冷的天,你也看得出来,总不会是我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吧!” 陶苏这话里头就有骨头了。秀秀一听就明白了。那意思是说,你狠什么,长的好看有么用?连自己的男人都吸不住,还好意思到这里来斗狠! 秀秀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自己是不必在这里耽搁了,明知是穆勉之的人做的手脚,还问什么呢?看来这个女也是无辜的。宗祥哥大概是被下了什么迷药,看来,性命是冇得危险的了。这一巴掌也是打得重了些,这是我吴秀秀第一次打人咧!她动一动还有点疼的手,看看陶苏已经肿起来的半边脸,再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还有几天就要当娘了,怎么还生气到这般地步咧!秀秀心里升起几缕歉意。但一想到他的宗祥哥又睡在这个脏女人的床上,道歉的心情就冷了。 “站着搞么事唦?把刘老板,扶起来走唦!两个人扶,手脚轻一点!”秀秀又朝陶苏瞪了一眼。 自从取得洪门寨主的地位后,穆勉之对手下的弟兄们就更加呵护了。但像今天毛芋头不加商量,就把刘宗祥的家眷劫持到香堂这样的事,却让穆勉之很恼火。当初,穆勉之还是这一方香堂的“管事五哥”,就以义气如海称誉“码头”,现在,他是一方寨主了,对这种目无帮规的事,真是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毛玉堂毕竟是想为他这寨主分忧啊! 可是,这算什么事咧?把小梅和她的女儿劫来,也就是把他穆勉之的女儿劫来了唦!但这一层关系又么样能让弟兄们晓得呢!从小梅口里知道,钟毓英带儿子串门去了,而毛芋头诡称刘宗祥发急病,要见伢和家眷,就把小梅母女俩带出来了。穆勉之还从小梅口里听出,她与主母因小伢的事关系紧张,小梅想以歪就歪留在穆家不走了。 “老六呵,这不是添麻烦么!”穆勉之少有地埋怨毛芋头。用迷药麻醉刘宗祥,事后,穆勉之都深为后悔,因此,得知秀秀冲紫竹苑救刘宗祥,他没有阻止。他总感到斗败刘宗祥还是要从外国人身上入手。外国人宠刘宗祥,这是刘宗祥强大的根本。眼下采取非常手段把刘宗祥整死,他穆勉之绝对跑不脱干系。“算了,老六呵,好好生生把别个的家眷送回去吧,哦,等一下,我先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再送吧。” “大哥,这样送回去,那女将不会说是我们绑了她娘俩个的票么?”等穆勉之出来,毛芋头担心地问。毛.芋头说者无心,但在穆勉之听来,毛芋头的话里有绑票不成则杀人灭口的意思。这意思穆勉之一经品出,心里一颤。 “老六,记着,也多谢您家告诉弟兄们一声,以后,对刘宗祥有么事,要跟我商量。还有,不管对刘宗祥么样,也绝不要伤害他的后人!记着,打破碗,就说碗,打破碟,就说蝶的事,莫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我们冇得规矩!” 穆勉之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话头很重。望着毛芋头红肉呲呲的头皮,想着他为帮里的事竟敢闯刘宗祥的家,劫刘家的人,这份忠心和胆气,让他心生感慨:“老六啊,不是为兄的多话,记着,我们跟刘宗祥‘斗法’,才刚开个头呀,哪个斗得赢,还要看机会!日子还长得很咧!” “先生,您是……”张太太不认识这个儒雅的男人。再说,自从搬到四官殿之后,虽居闹市,除刘宗祥、贾经理,还有李家花子兄弟来过之外,很少有人来这里串门。秀秀的叔叔吴三狗子来过一次,顺便看看秀秀,见侄女怀生大肚的,稍坐了一会,就匆匆地走了。这个男人,一看就晓得是个斯文的先生。 “请问您家,秀秀是住在这里啵?”这个男人穿一身银灰色的长袍,黑缎子马甲,清瘦文雅。很显然,他对张太太也多看了几眼。 “是呵,是住这里,您是……”张太太从门口让开。这是请进的姿态。张太太明白她有照应秀秀的责任,明白这也是秀秀请他们夫妇住到这里来的原因。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危险。 “在下姓冯。”冯子高站在门外顿一顿脚。风大,好久没有下雨,靠北边又在拆城墙,积年的尘土被风舞得像天上筛下来的大麦粉。黄褐色的粉尘让鼻子、眼睛涩涩地不舒服。 “呵,您家进,您家请进。”张太太的北方口音淡了。她听刘宗祥和秀秀说话中经常带出冯子高的名字,口气里对这位先生是很尊敬的。“秀秀和刘先生都在楼上。” 刘宗祥已经听到冯子高与张太太的对话了。他站在楼梯口,迎接冯子高。 “冯先生,您家真是稀客啊!今天是哪阵风把您家吹来的咧?尽管冯子高不辞而别这么长时间,刘宗祥并不以为怪。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场谈话,那场谈话成为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人生难得一知己。刘宗祥和冯子高都相互视为知己。这一对知己似与一般意义上的知己不一样。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对知己,道既不同,也的确不相为谋。但一个服对方的人品见识,一个服对方的气魄胆量。一个以做生意为目的,一个以做生意影遮着身子。冯子高与刘宗祥这种相知相得,已经有了排除个性差异的默契。他们现在坐在一起,刘宗祥不是如一般人寒喧‘您家这些时到哪里去了哇’之类,冯子高也不因刘宗祥与秀秀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惊讶。他只用理解的眼光瞟了瞟秀秀的肚子。” “么风?西北风唦!您家看咧,浑身从头到脚都是灰!哎嗨,刘老板咧,您家拆城墙,让我们拿灰当饭吃咯!”冯子高打着哈哈,但苦涩的笑容一现即逝。他扫了秀秀隆起的肚子一眼,叹一口气。秀秀斜躺在床上,见冯子高进来了,改躺为靠。见冯子高眉头打结,知道他有心事,但离开太久,是什么事,不好唐突问。 “秀秀呃,楼下的那个太太是搞么事的呀?” “这是我前几年住在铁路边的一个邻居。先生是个算命的。她跟我说,她本来是在京城唱戏,一个大官要占她,这个大官的副将为救她,被那个大官用石灰弄瞎了眼睛。她瞅机会带着这个副将一起逃到了汉口。后来的这些您家们不听我说都猜得到,这两个人就成了亲,张太太守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过日子。两个人都是蛮好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咧。”秀秀在搬到四官殿来之后,从谈家常中知道了张太太两口子的来历。“冯先生,您家打听这两个人搞么事哇?” “噢,是这样,说起来不好意思。”冯子高踌躇再三,还是很为难的样子,“前不久,拙荆急病去世后,撇下一个女孩儿,我咧,刘先生您家是晓得的,总是在外头东奔西颠的,想为女伢找个安身的地方。哎,这些时我一直在省城那边,伢也就寄养在朋友家里。我那边的些朋友咧,也是难得有安静的……” “先生,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为么事不告诉我们咧?”秀秀既生气又伤感。她隐隐知道冯子高是革命党。革命党做的事,是反朝廷、反皇上、随时可能被捉住杀头的。她不能对冯子高所做的事说什么好和坏,但却同情他的命运。刚去世的是冯子高续弦的妻子,孩子是前妻生的。刘宗祥告诉过她,冯子高和他前妻的事,秀秀曾为冯子高的前妻,那位薄命的美人流过泪。 “冯先生,叫我怎么说咧?我要说罢,您家会想到我刘某人怎么也铜臭起来了。刘某是有几个钱,但扪心自问尚无铜臭味。您家屋里出了这大的事,我以为应该视为我刘某人的事!我们不是朋友么?您家东奔西颠的事,我刘某做不到。我们谈过,我不反对,现在也不跳起来说我支持。但您家自己屋里的事,钱财上的,我刘某总是可以扛过来的。”刘宗祥沉吟了一会,心情有些激动,但话仍然有分寸。“看这样子行不行:您家的伢,就养在这里,托给张太太也好,托张太太再请个人照顾也好,都一样,只当是秀秀多了一个伢。” 说到这里,刘宗祥顿了顿,似乎有点尴尬。他与秀秀之间的关系,毕竟没有明确。他向秀秀投去一瞥。秀秀倒是很坦然,脸上毫无不自在的神色。 “这样很好,冯先生您家莫把伢到处乱丢,赶快就接到这里来。再说,张太太夫妻两又冇得伢,这屋又宽……”秀秀已临近产期,无论是坐是躺,一种姿势久了,都累。她欠起身想干脆坐起来。刚动,想想有冯子高在,不方便,就又歪靠着。 “好罢,好罢,”冯子高是有伢的人,看出秀秀身子笨重,“我和刘老板到隔壁去坐,秀秀你睡下吧。” 刘宗祥和冯子高刚一离开,秀秀就起来了。她越想越激动。从冯子高的伢,冯子高的妻子,想到自己就要做母亲,突然涌上一阵伤感。她躺不安生,小心地爬起来,把王太婆喊上楼来,吩咐她上茶准备晚饭,连炒几个什么样的小菜,都一一对王太婆嘱咐明白。她想,冯子高和刘宗祥分开这么久,应该让他们好好聚一聚。 时近岁腊,还没有下雪。挺硬的北风,把江水扯出一道一道的皱纹。这些皱纹太深了,一只孤独的江鸥,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孤独,一次次地擦着江面掠过,仿佛下决心要拭平这冰凉的皱纹。空中的灰尘太多,抹得漫天昏黄,像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的脸色。一个叫花子缩着颈子,佝偻着腰,仅露出五官不甚分明的脸,在一江春茶楼门口彳亍。他腰上系着的那根稻草绳子,已经磨损得很毛糙了,一绺绺草茬子翻出来,在北风中蔌蔌地抖。不远处,一个干瘦的老人,守着一只木桶,木桶用草严严地裹着,偶尔叫上一两声…… “稀饭,红豆热稀饭咧!” 老人穿一件短棉袄,肩肘处都有棉花绽出。绽出的棉花已发黑,像不安分的小老鼠,调皮地向洞外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干冷的北风,一阵阵有如小刀子,把老人的叫卖声割得支离破碎。一辆黄包车急驶而来。拉车汉子小棉袄敞着怀,赤脚穿一双草鞋。坐车的是个大个子洋人,长颈子缩在衣领里,一头黄毛在北风里翻飞着。远看,这黄包车像拉着一个大布袋,布袋上插着一根黄鸡毛掸子。车夫的鼻头红彤彤的,手指头红彤彤的,脚趾头红彤彤的,脚后跟灰白的老皮裂开了口,露出的肉,也红呲呲的。 “秀秀呃,你那茶馆里,对这些叫花子施不施舍点东西?”刘宗祥从窗户边转过身,见秀秀从门口过,想到那个站在茶馆门口彳亍的叫花子。 “跟贾经理说过的,凡是讨饭的,给点钱。每天还专门熬了一锅稀饭,为的是一旦有讨要的,好打发他们。这冷的天,喝两口热稀饭……呃,你看到了么事呀?”秀秀走进客厅,也向窗外望。 “嗯,这就对了。”刘宗祥把冯子高也吸引过去了。他们看到,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个瓢,向那个叫花子伸出的碗里倒了一瓢稀饭,一股热气在叫花子和伙计中间散开。叫花子忙不迭地把碗送到嘴边,好一会不抬头。那伙计端着瓢守在旁边,等那叫花子把脸从碗上抬起,就把瓢中剩下的稀饭都倾在叫花子碗里。一股热气又在叫花子和伙计之间漫开。叫花子又要俯下脸去,伙计作势阻止,把几枚铜钱放在叫花子的另一只手上。 “一棵草,一颗露水,人,总得活下去。”刘宗祥感慨。但这感慨显得不着边际:如果没有露水怎么办?谁是露水? “刘老板,要是把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弄来,秀秀养得活不?您家养得活不?”冯之高脸色沉重起来了。他看到一江春茶楼打发叫花子的情景了。他把手向卖稀饭的老人一指,“还不算这样的老人,还有不如这老人的,既不能自己谋生,又还冇出来讨饭的人,您家养不养得活?” “先生似另有高论?刘某肯定养不活,或者说,不能长期养活。再说,刘某也冇得这个义务啊!” “可我们的国家有这个义务!我们的国家尽了义务么?做官的忙着刮地皮,拿枪的只晓得害老百姓,为么事?只因这国家是满人坐龙庭,少数人的朝廷,么样肯为多数人尽义务,管多数人的死活咧?”冯子高从眼前的实景生发开去,不知不觉地向刘宗祥和秀秀讲开了革命党人的革命道理。其实,他一时激动,忘了在这个问题上和刘宗祥的一场辩论。 刘宗祥有刘宗祥的看法。在他看来,任何时侯任何人坐了龙庭,都是小数人的事,都不可能太多地为老百姓尽什么义务。尽义务的话,在坐龙庭之前喊得震天价响,那是为了把别人从龙庭里赶走。自己坐了龙庭,往往不怎么这种话头了。即使喊,也是饿狗子为了在饱狗子口里夺食,集合力量的口号。就说革命党人之间“同志”的称呼罢,就很是不通。世上怎么可能有“同志”呢?只有赚与折。为了自己赚,暂时可以与人同路。一场生意完了,就各走各的路连路都同不起来了,还谈同什么志!不过咧,世上人也可怜,一代一代都喜欢自己哄自己,实在对人间失望了,人间冇得么东西好哄的了,还要造些泥巴菩萨来哄自己!刘宗祥百感交集,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措辞对冯子高说才好。他想,革命真的成功了,冯子高能得到好处吗?当然,首先,是他能不能够平安地活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 “先生是要劝我入革命党哦?”刘宗祥想把气氛搞轻松些。一涉及革命呵,政治呵这类话题,刘宗祥就提不起精神。革命是革命党的事,做生意是刘宗祥这些商人的事。革命肯定也是生意。革命党想把皇帝的位置腾出来让自己坐,把江山弄成革命党的江山,那么,地亩税呵、工商税呵,就都归革命党收了。这是大生意。不过,这生意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既死革命党的人,也死老百姓,死很多站在旁边的不相干的人,还要死一些对革命这生意不感兴趣的人。这生意太残酷。死了的人,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活着的革命党革赢了,就赚了,革输了,连老命都得赔进去。刘宗祥不想做这种生意,他也不想沾火星。他总记得他的爹说过的,古汉水改道,对有的人是灾,对有的人是福。不会“扳”的人永远泡在苦水里,会“扳”的人想法子把苦水变成甜水,死水变活水。革命党和革命,或许跟汉水改道是一个样的,革命一过,会给他刘宗祥留下一口甜井,留下一块可供他施展的广袤天地! “刘老板说笑话了!”冯子高岂不明白刘宗祥的心意?在冯子高看来,刘宗祥实际上想做一竿风中的竹子,风大了,把腰弯下来,头俯下去;风过了,再挺腰昂头,该怎么抖精神还怎么抖精神。风不大,左摇右摆,晃头晃脑,一副欣欣然与风极相得的神气。他想对刘宗祥说的是,只要不是革命,风就不会很大,他刘宗祥的日子就好过。真的革起命来,这改朝换代千百万人枪刀对阵血肉横飞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那时,你刘宗祥的铺子呵,商号呵,地皮呵,真的还姓刘? 但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这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冯子高对到底怎么革命、革命起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革命革赢了之后又是什么样子,统统一无所知。他和他所在的励志学社,只晓得先在省城的新军中发展同道,得了机会,先把省城占领了再说。就冯子高所知,像励志学社这样的革命组织,湖北省城不下十来个!“人多力量大,分久必合。”冯子高知道这些打着学社呵,读书会呵之类旗号的组织,多半都由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做领袖,真正能把这些分散的组织联合在一起的领袖,此刻还在东洋避难。 “刘先生呵,真的起了大风,大家都得加衣服啊!”冯子高也颇有意味的幽了一默,“算了,说点生意上的事罢。刘老板,我冯某毕竟是食祥记之禄,要忠祥记之事哟!” “您家说,就等您家说这题目咧!您家不晓得,盼了一些时,等您家回来出主意呀!您家不晓得吧,为拆城墙的工程,穆勉之差点把我算计到棺材里头去了咧!”一听说要谈生意上的事,刘宗祥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他从窗边走过来,坐在冯子高对面的沙发上,同秀秀坐在一起。“呃,秀秀,你坐不坐得唦?坐不得,就到床上去歪着啵!” “么样,怕我听了什么秘密?”秀秀一笑,坐着不动。 “刘老板叻,您家这些时的情形,我都晓得。么样晓得的?您家就莫问那清白了哦!”冯子高又回复到刘府军师的神态,整一整袍子下摆,一撩,也坐到沙发上。“我只想进言两句。一句咧,是尽量莫结仇;二句咧,是即刻收小步子,缩小摊子,多备几个窝子。” 刘宗祥盯着冯子高的嘴,似还等着什么点子从里面蹦出来,可是,这张嘴阖上了。他与秀秀对望一眼,秀秀朝他微微点头,意思是说,怎么样,这个军师和我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吧! 王玉霞丰腴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柔柔绵绵的胸脯子,把他的骨头突起的胸贴得汗津津的。王玉霞在哭,在默默的抽泣。冰凉的泪水和黏黏的鼻涕拱了他一头一脸。整个温香的身子都在往怀里拱,都在往深处贴。他无言,无言而激动,激动地把心爱的女人搂住,像搂住自己的生命用力且动情。他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强壮有力,勃勃有生气。他生命的犁耙,激动地寻找心仪已久肥美的土地。他要深深地插入生命的犁铧,播种这一份激情…… “鬼叫个么事哦?鬼叫!” 王利发困难地睁开眼睛。眼睛发涩。昨夜冒雪到铁路外往包子铺运牛骨头,一脚踏空,踩到一个被积雪掩着的水凼子里,闪了腰。要不是有点武功底子,身子还灵活,恐怕牛骨头都运不回来。老爹站在床前呵斥几声,就转身到前堂收拾去了。自从开了这爿包子铺,王大爹就很少训斥儿子了。王利发捋了一把头上、脖颈里的汗,又在冰湿叽叽的裆里掏了一把,黏乎乎地粘了一手。他向外屋扫了一眼,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浓腥熏得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唉,王玉霞哟,个鬼堂客,怎么闯到我梦里头来了咧!”旁边偏厦灶间一阵浓烟飘进来。王利发口里咕咕哝哝,爬起来,匆匆穿上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嗨,这么大的烟子,简直像是薰黄鼠狼哦!这炉子是该重新盘一下子了。 “伢叻,手脚麻利点哪!今日是么日子呀,慢吞吞的!今日会蛮忙的呀!”老爹把头探进屋,吼一声,又缩回去了。 咿?今日是么日子?噢,明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咧,今日要祭灶神送灶王菩萨上天啊! 过早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店堂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酱香味,菜香味,牛骨头汤辣乎乎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咳嗽声,打喷嚏声,大声打招呼说话声,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和呼呼噜噜的喝汤声,也趁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头,搅成一团。 “呃,伙计,喝完了?么样,还来一碗?” “哦?您家挤着坐吧!不是还想再来一碗咯,这样大的一碗汤,掉到里头能淹死人哟,喝两碗,不胀死?”“挤就挤点吧,挤着还暖和些!” “这里是暖和啊,我多坐一下,一会儿杀人从这门口过,好看得清楚些啊!”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一大早晨扯谎做么事!我那个儿子就是守牢的呀!我未必还不清白!” “噢!” “哦!” “是不是呵!” “杀个大强盗么?” “哪是个么大强盗唦!就是这旁边苗家巷陆驼子的儿子唦!” “哦,我晓得了,陆家的那个疤子儿子么!” “他的爹就是总在旁边卖稀饭的唦!遭孽!” “嗯,是遭孽!” “吭吭吭吭!吭吭!”一串带金属声的咳嗽,随着一阵刺骨的冷气冲进了店堂。 “个把妈日的,把帘子放下来唦,把点热气都放跑了!” “个讨饭的,这一大清早的,哪来的打发唦?” “呃,老叫花子啊,要就进来,要就出去,把个门帘子挑着,嵌在门口,想把这一屋子都冷死啊!” “吭吭吭!吭吭吭吭!”老叫花子脸颊深陷,形同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样子,一阵阵的咳嗽把青灰脸涨得通红,束腰的烂草绳子和从大窟小眼里钻出来的脏棉花,一起随着咳嗽声抖。老叫花子唯一令人难忘之处,是深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偶尔有精光射出,不过一瞬即逝而已。傍着老叫花子的,是个脸上特脏的小叫花子。也是瘦骨伶仃的,一双眼睛倒很亮,一站在门口,就把店堂扫了几个来回。 这两个叫花子也不张口讨要,甚至连讨饭的必备之物——打狗棍和讨饭篮子都没有,只是一人一只手把挡寒的门帘子掀开,让冷风裹着零零星星的霰雪飞进热气腾腾的店堂。 为客人送汤的王利发,刚端着两碗汤从灶间出来,看到两个叫花子,稍愣一愣,就打招呼:“两位请,冇得关系的,这两碗汤,就是把给您家们的!”他招呼完叫花子,又对等汤的客人笑一笑,“您家稍微等一下,好啵?结个善缘咧!” 哪知两个叫花子听了王利发的招呼,反而把门帘子一放,转身走了。 心神不宁地忙了一阵,见过早的忙劲过去了,王利发选了一块干净的笼屉布,把酱肉包子、菜包子一样选了五个,又把装茶的抱壶用水涮了涮,盛了一壶牛骨头汤,特意拣了几块肉多的骨头,又多舀了些萝卜。他用块破麻袋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抱壶裹严,同包子一并抱在怀里,往苗家巷走。 外头的北风好硬!北风在江上回旋一阵,被江风一铲,不知改成了什么方向,胡乱地往人衣领里钻。细小的霰雪粒子,时而沙沙地下,风一紧,打在脸上像针扎。看着包子铺里人好像蛮多,大白天的,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偶尔晃过一两个臃肿的人影子,也是扛腰缩颈,拢着手,像后头有鬼在撵一般,匆匆地走。 王利发心里很乱,也很空,像在空旷的冢地穿行。踏在铺了一层薄薄霰雪的地上,沙沙的声音在脚下响着,减轻了像在坟场穿行的压抑感。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和这些偶尔晃过的人影一样,很不真实,虚假得仿佛游魂野鬼。 “往哪里钻?往哪里钻?回去,回去!” 一声断喝,一绺红缨在眼前一晃。王利发抬眼一看,一杆长枪横在面前。矛刺白晃晃的,因与霰雪的颜色接近,容易被人忽略,可那并无危险的红缨反倒让人过目难忘。 “听到了没有?封街,封街了!转回去,转回去!” 红缨仍在晃动,白晃晃的矛刺似乎跟着晃出一片刺眼的烁热。 王利发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街沿两边和接街的巷子口,不知什么时侯已经站出两排人来。每个巷子口都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街沿上,每隔几步,也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站在街沿巷口的人,前面的都缩着颈子,佝着腰,把下巴尽量往衣领里塞。后面的人也不怎么往前面挤,只是偶尔伸出颈子往前探一探。人虽多,但街上却很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吸鼻涕丝溜丝溜的声响。王利发脑袋顿时一片空朦,连刚才行走在荒冢里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抬起抱着包子和牛骨头汤的手肘,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做什么。一条寸多长的乳白色的稀鼻涕,凝固了一样,悬停在王利发的鼻头下,就是不肯滴下来。王利发已经忘记,他本来是到王玉霞家去的。他怀里抱的揣的,是送给她和她的伢吃的。他已经忘记怀里同他的体温一样的暖呼呼的包子,五个酱肉的,五个菜馅子的。今天的酱肉包子里的酱,是用牛骨头汤煎了的;今天的菜馅子,他出主意用了红菜苔的梗子,用刀细细剁了,用淡淡的盐渍了,挤了水,再用猪油拌了……他只觉得像喝了半斤散汉汾酒,浑身发飘。哦,刚才店堂里过早的人说今天要杀人,真的是疤子? “镗镗镗!净街啦!镗镗镗!回避呵!” 两个穿黑衣的卒子,抬一面大锣。抬后面一头的,持一把缠着白布的锣锤,边敲边吆喝。锣太大,中间已经被敲得钲亮,声音沉宏,穿透巡卒沙沙的嗓音,往人胸腔子里钻,震得胸膛一阵发颤。 净街的大沙锣刚过去,四名持长矛的兵走过来。他们沉重的靴子把霰雪踩得吱吱响,像从一地的老鼠身上踏过。这四个兵肯定没有从老鼠身上踏过的感觉。他们目光呆板,颈子也无一例外的缩着,长矛被从这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好像矛柄上有刺。 也的确没有几个人注意这四个没有精神的兵。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身后的囚车上了。囚车由一匹酱黄色老马拉着,仿佛无可奈何地下意识地朝前挪。老马瘦得肋条根根可数,后胯骨高高隆起,像一对扁平尖锐的矛,随着后腿的移动,“矛”尖一耸一耸的。马身上稀稀疏疏的毛结成一团团的疙瘩,没有几根毛的尾巴盲目地一甩一甩,表示它还是活的。也许明白没有多少人注意它,老马连响鼻也不喷一个。囚车的围栏是用手臂粗的木头钉成的。囚犯的头,从囚车上铁制的圆枷里伸出,双手和双脚被锁在囚车中央的铁柱上。 陆疤子穿一身皂色棉袄棉裤。这是上次王玉霞送进去的。此时,陆疤子的眼睛闭着,平时胡子就很硬戗的,现在长得把那道长疤和嘴唇都盖住了,倒显出了少有的威猛。能够表情达意的嘴和眼睛都闭上了,就看不出陆疤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其实,陆疤子内心,并没有临刑死囚的麻木和空洞,从他脸上那道隐在毛发中长疤的颤动上,可以知道这一点。 “爹!爹——呀!”一声极脆极尖锐的童音骤然在人丛中响起,把飞扬的霰雪振得顿了一顿! “疤子!疤子呃!”突然,在童音飞起处,王玉霞向人丛外拼命地挤。人丛如决堤般在她身旁散开。然而,一团火焰一晃,一杆红缨枪的矛刺,就冷森森地逼到了胸前,把王玉霞像堵堤口样地堵到了人墙之前。 陆疤子从囚车的圆枷上转过毛发蓬乱的头,眼睛倏地睁开,又在北风的刺激下眯缝起来,努力在人丛中寻找。他脸上隐在胡须中的长疤,剧烈地颤动。 “疤子!疤子!把脑壳伸起来!把腰杆子挺起来!我把你的儿养大!为你报仇!疤子呃!我的个好人叻,你放心地走哇!”隔着枪兵,王玉霞撵着囚车喊,脸上没有泪,圆圆的杏核眼燃着两团火。她把儿子高高举起,像举起一面生命的旗帜,向着陆疤子呼呼啦啦地飘! “爹!放心走!我为您家报仇哇!” 王利发陡然感到手里一轻,低头一看,抱在怀里装牛骨头汤的抱壶被人夺走。 “哦,老叫花!”他正要喊,旁边的小叫花子空空儿把他的手肘子一碰,怀里的包子也到了小叫花子手里。 净街的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叫花子就一阵风样地飘到了囚车跟前。 “找死呀!到这里来要饭?要死呵!”疲疲沓沓的四个兵,陡然来了精神,枪矛一伸,就要下手。后面骑在马上的蓝顶子狱吏认出了老叫花子,手一摆,制止枪兵的鲁莽,示意两个叫花子可以送一餐永别饭。 “给我的兄弟送一碗断头饭哪!您家,也看在叫花子的讨要不易上啊!”老叫花子让小叫花子在下面一顶,居然爬上了囚车,“兄弟呀,黄泉路上无老少,您家先走一脚,老叫花子再苟活几天,你的伢还冇长大呀,你的仇还冇报呀!来,喝口热汤,以汤代酒!这包子,也吃两个,这些东西,都是王利发王朋友送的咧……”老叫花絮絮叨叨地说,不仅没有一句脏话,居然没有一声咳嗽。 陆疤子看着老叫花浊泪盈盈的眼睛,俯下脸,喝了一口牛骨头汤。 “啧,啧啧啧!好烫!好汤!”陆疤子朝老叫花子一笑,又往人丛中王玉霞的方向一瞄,毛发蓬乱的头猛地一摆,老叫花子手上的抱壶啪地一声,摔碎在囚车前,热腾腾的牛骨头汤,在雪地上烫出一幅极怪异的图案。 秀秀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陆疤子的囚车从窗前经过。当王玉霞和她伢凄厉的叫声刺进耳朵时,秀秀先是感到心一阵狂跳,继而腹中一震,疼痛像夏日遥远的雷声,隆隆地朝她压了过来…… 当晚,秀秀产下一男婴。这男婴一出产门,不待接生婆拍打,即迫不及待地大哭不止! “怪了,这伢胸前的一大团,像一幅什么画……”接生婆为小伢揩身子时,发现这个不拍即哭且啼哭不休的婴儿胸前,红呲呲的皮肤下,隐隐现出暗紫色的一块,像一幅说不清白的怪异图案。 第十章 1911年——吴秀秀 冯子高 早春二月的太阳,悬在长江和汉水交汇处的天上,被一阵一阵潮润凛冽的风揩抹得毫无血色,苍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从四官殿沿江左拐,进宗祥路,吴三狗子明显地闻出了北风中浓浓的腥味。 “个狗日的,怎么这样子腥?”吴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头瞄了乘客一眼。这乘客是个穿灰色长棉袍的先生,青缎子小帽下的一张脸,白净而清秀,他是从秀秀住处不远的巷子里上车的。 “后湖的风好腥!”瞄一眼乘客后,吴三狗子搭讪。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楼街口,不远,马上就到。吴三狗对这位先生无端生出好感。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风就是腥!”先生小声嘀咕。乘客话里的意思,吴三狗子听不明白。后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种了庄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荡水凼,芦苇成林,野草铺甸,自生自灭,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墙挡着,城内与铁路外的棚户和湖区一带,形同两个世界。城墙一拆,后城马路一修,加之刘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经营,城内已与铁路边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哗的格局了。只是城墙一拆,后湖潮湿的挟裹着水腥气的北风,敞敞扬扬地往城内涌,总在向沿江的人们提醒一个事实:我们都是汉口的! 吴三狗子觉得今天的风尤其腥。这不仅是水腥气,也不光是鱼腥气,有点像屠宰场冲洗血污后,干干净净的场地上挥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他又抽了抽鼻子,这次,他抽得很响,“咝咝咝咝咝”,有些夸张。 也难怪,吴三狗子今天心情不错。 他去看望秀秀。几年来,对这个侄女儿,吴三狗子逐渐有了敬而远之的感觉。聪明,能干,有决断,少顾忌。“硬像个男人!可惜,脱胎到人间来的时侯,太跑快了。”刚涌上这种想法,吴三狗子又觉得不该。这不是亲叔叔应该有的想法。吴三狗子觉得侄女离他越来越远了,当年棚户的家庭氛围,叔侄间的亲近可能太短,现在,似乎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秀秀到刘园管事,吴三狗子一次也没有进过刘园,秀秀搬到四官殿,他倒来过几次。他对秀秀不明不白地怀伢生伢持沉默态度。他无法接受他做了堂外祖父这个事实,但又似乎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反对什么呢?有支持才有反对。人世间,任何行为都昭示着一种权利和义务。有过支持的义务才有反对的权利。三狗子明白他的位置。对几年前的秀秀,他是她多年不见的叔叔,对现在的秀秀,他是一个富有的侄女的叔叔。吴三狗子成天拉着富人跑,他觉得他就是一匹马。现在还年轻,是一匹马,再过几年,就是一头牛。他没有对命运的伤感。他觉得做马可以,做牛也行,就是不能做狗,虽然他的名字叫三狗子。做牛做马的吴三狗子总把与他拉的人清清白白地划开。“不是一个槽里吃食的牲口,何必非要往一起凑不可呢!”他不到刘园去,他不到秀秀那里走动。尽管照理他应该到刘园感谢刘宗祥,他应该以长辈的身分经常去看看侄女。秀秀搬到四官殿之后,吴三狗子觉得毕竟是侄女的家了,不是刘园,所以,他还能够心安地踏进门。今天又不一样了。今天是吴三狗子的伢满周岁,他是特地来请秀秀回去吃酒贺周岁的。 吴三狗子在黄包车夫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重义气肯为人帮忙是有口碑的。拉这么多年的车,汗水洒八瓣的几个钱,不是三朋四友“打平伙”一起吃了喝了,就是三个两个地周济了为难的车夫弟兄穷哥们。前年,三十大几的光棍汉子才娶了个媳妇成了个家。 说起吴三狗子娶媳妇,棚户的黄包车夫们关心了好多年。吴三狗子同他的师妹好。当年,吴三狗子只身下汉口谋生,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只有一身气死牛的力气。棚户车夫祁老六留下了他,让他在棚屋栖身,帮他租车,带他穿街走巷满汉口跑。吴三狗子感恩戴德拜了祁老六做师傅。尽管拉黄包车不需要拜师傅。师傅老了,师傅得了咳血的毛病跑不动了。这些年里,吴三狗子像服侍老父亲一样服侍祁老六,直到前年把师傅的丧事办得圆满了,才在众人的撺掇下同师妹祁小莲拜堂结成夫妇。 客人在花楼街口叫停,客客气气地付了钱,往洋街对面的一栋小楼进去了。吴三狗子目送客人进楼,转身又朝四官殿码头去。他想还等几笔生意,从武昌过江来的人,常常有要坐车的。等了好久,见没有生意,就又朝后城马路方向走。 一蓬水汽像被憋得久了,袅袅娜娜地从这家包子铺门口往外窜,带出牛肉汤和酱肉包子的香味。 “噢,带几个包子回去,喝点酒,吃点菜,免得弄饭。今天给伢做周岁,伢的大姐也是稀客,就买点好的吃!”想到秀秀答应回棚户来团圆贺周岁,吴三狗子放下车把到包子铺去买包子。 红鼻子杜拉昨夜输得很惨,到现在仍然神情沮丧。他摸摸口袋,下午的酒钱还没有着落。他甩甩手上的棒子,浑身酸疼。 “他妈的腊狗张,趁酒醉把钱都给赢走了!”杜拉突然嘲笑起自己来:连个支那狗都赢不了,真是大笨蛋。他又甩甩手中的棒子,伸起胳臂,打个长长的哈欠。没有办法,酒瘾又上来了。杜拉无聊地接连不断地甩动手中沉甸甸的棒子。这虽然是一根极普通的杂木棒子,却是权力和特权的象征。凭杜拉的白布包头和手中的棒子,可以在英租界神气活现自由自在地出入。除非是英国绅士和小姐在身边,杜拉还怕谁呢!印度人是英国人的影子,主人不在身边,影子就是主人。 “是哪个支那狗的破玩艺,挡在这里?”杜拉发现吴三狗子的车停在附近,不舒服的心情仿佛找到了出气的地方。他一边嘀咕,一边用棒子敲打车蓬。其实,这辆车没有停在租界里,停在宗祥路边的华界内。非租界地,是可以停放黄包车的,即使不能停,也不关杜拉们的事。 “呃,搞么事,搞么事唦!”吴三狗子从包子铺一出来,就发现红鼻子印度巡捕用棒子砸他的车。红鼻子杜拉只是手痒,想干点让人家不舒服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只要让人家不舒服。人家不舒服了,他就舒服了。现在,见吴三狗子边叫边跑气极败坏的样子,红鼻子杜拉就很舒服,似乎昨天晚上输给张腊狗的钱,现在都从这个支那车夫身上赚回来了。 “为么事打我的车?为么事?”吴三狗子一手抱着包子,一手指着杜拉的红鼻子。这个大牯牛样的红鼻子巡捕,每见中国车夫从洋街口走,总是朝地上吐口水。几次红鼻子在租界口为英国人拦车,临走时,这个可恶的红鼻子总是朝车夫屁股上敲一棒子,完全是赶牲口的意思。吴三狗子认识红鼻子杜拉,三狗子也曾被他打过几次。虽然不是打得很重,但那侮辱人的神气,让人很不舒服。今天,吴三狗子实在忍不住了。车是车夫的饭碗,把饭碗敲砸了,怎么活?吴三狗子恨不得在这个红鼻子上揍一拳头。 “他妈的,支那猪!”红鼻子杜拉的鼻子更红了。他被吴三狗子指到鼻子上的神气气得直抖。在中国这么多年,有哪个支那人敢对洋人这样!印度人不也是洋人么! “支那猪,不想活了!”杜拉一掌推开吴三狗子。..吴三狗子没有防备,手里又抱着刚买的包子,被杜拉推得一个趔趄,转了个身。杜拉挥起棒子,对准吴三狗子的后脑壳就砸了下去!吴三狗子被砸得又转了个圈,头低着,抬起眼皮想盯红鼻子一眼,但一阵天旋地转朝他压过来,他只来得及扬起手臂,口里喊着儿子的名字。 “汉生汉生……” 吴三狗子像一袋装着棉花的布包,软软地倒下去,血,殷红的血,从嘴角、鼻孔往外涌。他终究没有喊出声来。他的喊声,只是临倒地之前嘴唇的翕动。 “支那猪,耍赖皮吗!”红鼻子杜拉用厚重的皮靴朝吴三狗子踢了两脚。 “人都被你打死了,还要踢!” 吴三狗子倒下去的地方,已经围拢几个人。这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声呵斥红鼻子杜拉。 “他自己累得倒在地上!支那猪!”红鼻子杜拉往租界内退了几步,挥着棒子耍赖。 “子高兄,你看,对面租界外,一个印度巡捕无端把个黄包车夫打倒了。”宗祥路洋街对面的二层楼上,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人朝冯子高喊。这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刚上楼。这栋楼的门口,挂着“新亚译社”的牌子,明里是一家日本人办的翻译书刊的译书局,实际上是革命党人机关报《大江报》和在汉口的联络点。最近,革命党人因举事日近,冯子高作为江北这个联络点的负责人,把孩子托付给秀秀之后,就长住在这里了。 “哦?连印度人都欺压我们中国人,嗨!”冯子高没有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他正在斟酌举事成功之后,成立军政府的第一份《宣言》稿。“鞑子主国,国势日颓,不驱鞑虏,国无宁日,国将不国!”说着说着,冯子高激动地把笔一掷,站起来走到窗前。 “咿!围了好多人!咿!这不是……” 冯子高忽然在人丛中发现了吴秀秀! 吴秀秀正抚着倒在地上的车夫,哭得天昏地黑! 通往英租界的街口,站了四个荷枪实弹的英国兵。围观的人群,前面的向英国兵指指戳戳,还有几个人举着拳头向英国兵挥;后面的人,好几个市民在拉扯几个黄包车夫,阻止他们向英租界里冲。冯子高向宗祥路两边一望,不知什么时侯,出事地两边,停了几十辆黄包车,后面还有黄包车朝这边奔! “民不可侮!民既不可侮,则国有救,民族中兴有望矣!”冯子高兴奋地在狭窄的房间里困兽样地踱,“民心可用,民力可用!”冯子高长叹一声,朝学生模样的青年扫一眼。 “牟君,鄙人建议在举事宣言和今后的立国纲领中,皆应加进‘唤醒民心,启迪民智,借用民力,共建民国’的意思!来来,我先写下以备忘,烦君送过江去。” “先生不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眼下一切,皆以运动新军为要务,至于民众,至多只能如眼前这些人一般,有人宰割了,呐喊几声,闹一闹,于事何补?”被称为牟君的牟兴国,不仅是江南江北的联络员,还是整个革命党诸派联合举事的决策人之一。他仰慕冯子高的人品学问,但不同意冯子高刚才用民心民力的观点。“举事将近,不虞之事随时将有,形势难以逆料,方针已定,望先生……” “牟君,余言无须明述,冯某追随孙文先生多年,当此大事将发之际,怎会生出枝节来?适才所言,供诸君斟酌而已。一旦大事有定,某将正式交有司议决。请牟君致意江南诸君!” 冯子高将文稿递给牟兴国,看着他出楼门,往江边走了,自己才仔细把文件、文稿又清理了一遍,然后,又踱到窗前,朝街上看。他知道被英国巡捕打死的车夫肯定同秀秀有关系,之所以不及时下去,是考虑到革命党事业的重大,联络点、报社机关地的安全。一旦他贸然出面,暴露自己的身分事小,暴露革命党人在汉口的据点事大。尤其在这举事日近的当口,汉口据点远离省城耳目众多的衙门,是为举事作准备的最佳地。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旗帜、印信、传单、袖章、新政府阁员安排的花名册、新军队编制表册…… 现在天色晚了,他准备下去看看,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秀秀怎么样了。 在窗前看到的情景,叫冯子高既吃惊又兴奋。 整个宗祥路,全被人填满了! 黑压压喧嚷嚷的人群,一丛丛哔哔剥剥燃烧着的火把,还在从铁路沿棚户方向朝这边流。靠大智门、循礼门铁路边,锣声此起彼伏。随着锣声的呼唤,火把不断增多,不断朝宗祥路这边涌…… 冯子高听懂了,这是铁路沿棚户的苦力人,在用锣声传递聚会的信息。当年后湖的渔民、农民曾用铜锣、钟声聚集了几千人,捣毁了汉口同知府设在姑嫂树的清丈局,一人一支香,向同知府进发,硬是静坐了三天!汉口城墙拆了之后,不少拆墙民工又在汉口留了下来,给铁路沿的棚户人家增添了新户口。这“镗镗镗”的铜锣声,不知又要聚集多少棚户苦力人! 冯子高觉得,他没有必要下楼了。 看到查理先生在坐,刘宗祥隐隐猜到皮蓬·杜先生邀请他吃“工作餐”的用意了。皮蓬·杜先生现在还兼着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行长之职,是刘宗祥在整个租界生意的顶头上司。这样的“工作餐”刘宗祥无法婉拒。 刘宗祥虽然身兼两样买办,但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的话,马就是马,驴子就是驴子。绝对不能做骡子。骡子或许是物种学家的得意之作,但绝对是一种生灵的悲哀。刘宗祥也始终记着父亲传下的空色方丈的偈语,那“杨即洋”的推断让他信服。为了达到“兴”的目的,他可以依附在“洋”身上,他甚至可以装成是一匹骡子,让那些喜欢骡子的变态者们高兴高兴:看,这是一头多么驯良的骡子!骡子的特点就是既有马的力气又无马的脾气,既有驴子的耐性却无驴子的犟性。刘宗祥的这种扮演,多年来证明是成功的。 查理是英租界的领事。英国领事到法租界来陪一位华人买办吃“工作餐”,不仅降尊纡贵,而且极其莫名其妙。但一看阵势,刘宗祥就明白了:英国人有事要求他刘宗祥,绕个弯子请法国人出面。法国官方不愿也不宜出面,耍了个滑头,委托一家洋行出面。刘宗祥还明白,这事,多半与秀秀叔叔吴三狗子的死有关。 连续几天,宗祥路通向英租界的街口,被愤怒的黄包车夫、后湖民工和市民围堵。前几天,英国水兵向围堵的民众开枪,打伤20多人,打死14人。现在,围堵示威的民众已经有5000多人了!朝廷也被惊动了,严令省城巡抚衙门妥善处置。省城一边派出新军第八镇统制人称“丫姑爷”的张彪率兵过江驻防,一边让汉口同知与英国人谈判。 现任汉口同知与前任黄炳德同姓,叫黄柳井,本省天门人。这黄柳井黄大人35岁上才“发迹”。发迹后放过几任知县,但在任上往往不到一年,就又“候补”了。这样候补来候补去,竟候补了20多年。不知内情的人说他运气不好。知情的人则说,都怪他名字没取好。黄柳井,黄牛筋,总是死抠上古先贤历代典籍,认死理不转弯,还有不吃亏的!能够让他“候补”到如今,就算不错的了,还是吏部看他实在是真迂,没有野心…… 刘宗祥从冯子高那里知道,秀秀是这场围堵英租界风潮的鼓动者、组织者。这段时间,秀秀把伢托付给张太太,成天往返于四官殿与棚户之间。开始,刘宗祥觉得英国人打死秀秀的亲叔叔,骨肉亲情,无论从哪方面,他都不反对她出面领着人们闹。闹出点中国人的气势来,未必不是一件痛快事。冯子高还告诉他,“黄牛筋”的汉口同知死死缠住英国人,一口咬定英国人打死车夫,又开枪打死市民的人命官司不放,不改口地要英国人先赔偿,继而交出凶手偿命。刘宗祥听了,一面为黄柳井的气节叫好,一面在心里庆幸:得亏当年后湖买地时,不是这“黄牛筋”做汉口同知,如果当年不是黄炳德而是黄柳井,刘宗祥怎能便宜到手这么多土地? 听说“丫姑爷”张彪带兵过了江,刘宗祥预感到大事不妙。他开始为秀秀担心了。 张彪可不是个良善之辈。 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目不识丁却深得邀宠承欢之道的张彪追随左右。张之洞虽然是个明白人,但世上许多糊涂事情,哪一样不是明白人办的?何况世上万事皆穿,唯独马屁不穿。马屁精张彪就这样从区区侍从“戈什哈”而巡捕、而巡防哨官、而副将,终于做到下辖三个协的统制。张之洞还把自己府上的丫环嫁给张彪为妻,就有了“丫姑爷”的绰号。张彪手上有了兵,朝里又有人,贪婪残忍的面孔就逐渐露出来了,慢慢就又得了个“张屠户”的“雅号”。 “张屠户”如果到汉口来开杀戒,秀秀们的下场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这就让刘宗祥不得不急着来参加皮蓬·杜的“工作餐”了。 但是,刘宗祥指望能从中斡旋的心,很快就凉了:当他进门的时侯,上司皮蓬·杜倒是起身相迎,而作为客人的查理,却翘着二郎腿,仰靠在沙发上,含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吞云吐雾,毫无打招呼的意思。 英国人向来以绅士风度自诩,查理的傲慢无理,让刘宗祥感受到,不仅他个人受到了侮辱,而且与他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中国人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他认为连皮蓬·杜本人,都应该感受到查理的轻侮。 “刘,请查利先生一起来坐坐,噢,查理先生你应该是认识的。”皮蓬·杜握着刘宗祥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按一按。这一按,刘宗祥感到有内容,用心良苦。 “查理先生刚才谈起车夫闹事围攻英租界的事,听说刘先生可以出来说一说?”皮蓬·杜作了个请刘宗祥坐下来谈的姿势。 “噢,亲爱的董事长先生,我以为您是生意上的事找我呢!或许是法国朋友有什么麻烦?我是中国人,是为法国洋行法国银行服务的中国人。如果我是您,董事长先生,会只跟属下谈生意,而且,如果自己的下属被别人侮慢,我会像自己受到侮慢一样,会生气的。”刘宗祥向他的上司笑着点点头,没有坐下,“如果您再没有别的吩咐,我要回办公室了。董事长先生,我手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呢!” “皮蓬·杜先生,您有一条娇生惯养的狗。”查理坐直身子,盯着刘宗祥的背影,对皮蓬·杜说。 “查理先生,一般来说,客人总是夸奖主人家狗的。”皮蓬·杜耸耸肩,两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我很愿意把您的话当作夸奖的话来听。” 近一段时间,黄菊英为叫花子的频繁光顾而头疼。 “只怕是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到这里来了哟!狗日的,一天少说也要打发二三十个!像这样,有金山银山也不中咧!” 她不敢公然骂,只能闷在心里嘀咕。 叫花子不能得罪,黄菊英晓得。但她实在受不了这么频繁的光顾。刚刚舀了一升米给这个瘌疮头的叫花子,还没有出巷子口,又来了个一走一颠的跛叫花子,站在门口像念经。 “可怜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叫花子咧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宁生的伢冇得屁眼做点好事咧……” 不仔细听根本不晓得他在叨咕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把点什么给他,好让他老人家快点走路。 黄菊英头上缠了一块头帕,实在被叫花子把脑壳闹疼了,端一碗饭倒在跛叫花子碗里。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跛叫花子还没有转身离开,一个独眼叫花子,肚子上吊着个渔鼓,挨上来,靠在门框子上…… 手把那渔鼓抱呵,唱的是沔阳调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饱哇,您家们莫见笑呵嗬嗨喝咿儿呀儿喂! “呃,我说呃,讨饭的爹爹们哪,您家们就不晓得换一家走走?我这屋里又冇得么喜事!您家们做点好事吧!”黄菊英实在是受不了了。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哦?您家屋里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唱渔鼓的跛叫花子夹七夹八,一张口一大串,说得黄菊英脸煞白。隔壁左右几户人家平日不跟张腊狗一家来往,一是怕张腊狗,二是烦黄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骂,顾街坊面子,见面顶多打个招呼。这些时,张家门口像糊了糖浠子引来蚂蚁一样,不知有几多叫花子上门,隔壁人家也像看戏一样,一天不知要看几多新花样,听几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话。这个抱渔鼓的叫花子,刚才的一串话里有骨头,刺着张腊狗和黄菊英“拖油瓶”女儿素珍。街坊们一边暗笑,一边想:怪了!这叫花子为么事跟张腊狗一家人作对咧?好大的胆子哟!对张家的这种隐私事,叫花子为么事晓得这清楚咧? “算了,讨饭的,莫在这里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讨饭,未必来世还想讨饭?我老婆子有儿子冇养好,总还是个扳痧弄钱养命的儿唦!回去跟你们的甲头说,你们是那个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还是‘痨病壳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么事找我那个短命的儿子出气去,到这里来烦姑娘婆婆们,算个么本事!” 唱渔鼓调的独眼叫花子,转身盯着这个骂他的婆婆,那只还能用的眼睛陡然间眨不动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喷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齿有这么狠。他无言以对。 “么样,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这样走吗?不留点么事下来就走?我说讨饭的呃,这也太撇脱了唦!” 白发婆婆是张腊狗的娘。儿子平时诸般行事,讨人嫌逗人恶,这是不消说得的事。所以,她不愿跟儿子一起过日子。最近,又有儿子跟媳妇带来的女儿明铺暗盖的传闻,说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团糟。连叫花子都像苍蝇闻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见传闻不虚。而且,从叫花子像赶集一样在张家门口闹的架势,老太婆觉得儿子要出事。儿子虽然不成器,终究还是养老送终的人。 “老娘今天口里是一句都冇骂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闪出恶狠狠的光来,“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痨病壳子’也好,你们回去说,苗家巷这个老讨饭婆子,还要靠不争气的儿子钉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渔鼓留下来再走!不听?不听也好说,老娘访出你的根,上到硚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们的庙,散你们的排子骨!” 这些叫花子都是小关帝庙“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的人。“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知道张腊狗的娘是讨饭的出身,是比他“出道”还早的一辈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为人很有几分直气,以为她不会出面管儿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会出面,“痨病壳子”老叫花不会用这等而下之的出气办法。 汉口的叫花子,在丐帮中属“两湖”一派。所谓两湖,大致是长江中下游一带。张腊狗的娘清楚,上起硚口玉带门下到沙包,哪一段是哪个甲头掌管。近十年,四官殿这一带,最大的帮口归属“痨病壳子”。只是这“痨病壳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很少在街街巷巷露面。 老太婆一阵发炸,敲渔鼓的叫花子,才晓得自己是鸡蛋碰到石头上了。能够从硚口到四官殿叫阵的太婆,肯定不是简单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弯腰点头,独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让他留下渔鼓。渔鼓虽不是个值钱的东西,但俗话说,讨饭的丢了讨饭的家什,这是多大的耻辱!讨饭的也有讨饭的面子唦!一般人以为讨饭的没有面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种立场看。站在讨饭的这一边看,就会明白,讨饭与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样,都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谋生手段。如果要说讨饭也是一种生意,也通。 老太婆拄着棍子,像一截朽木桩子,一动不动。独眼叫花子看出老太婆没有转弯改口的意思了,从颈子上摘下挂渔鼓的绳子,一双手,恭恭敬敬把渔鼓递给她。见张腊狗的娘没有接的意思,独眼叫花子又恭恭敬敬轻手轻脚把渔鼓放到地上,躬着腰,先退着走了五步,再转身,然后,疾步兔子样地蹿走了。 “张,你,今天,栽了跟头罢?”红鼻子杜拉踉踉跄跄,随着张腊狗从租界内那栋他们聚赌的小楼走出来。今天,是红鼻子杜拉值夜班,不然,他才不会放张腊狗走呢!平时,与张腊狗玩牌,杜拉输多赢少。今天他赢了,而且赢得不少。自从杜拉打死黄包车夫吴三狗子,英租界当局为了保全杜拉,安排他值夜班,免得白天在街上晃悠,黄包车夫们见了出麻烦。杜拉对此很得意。打死一个支那人,一个出臭汗的苦力,惹得三千多车夫和市民闹事围冲租界。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裁断臭拉车的“不慎自行跌倒街上,租界出于人道,命巡捕抬进租界内诊治,不幸身亡”,就完事大吉么!更让杜拉好笑得翘大拇指的是,英国领事为此“照会”湖广总督衙门:“……对于英国侨民的人道主义行为,中国汉口市民不但不生感激之心,反有围攻租界之举,实属排外思想作怪。民众愚蠢如此,殊不可怪,而汉口当局竟强词夺理,一味纠缠,租界对此遗憾之余,特提出严正抗议……” “张,中国话怎么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输了钱,得意,情场得意?”红鼻子杜拉同这位中国包打听很熟。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国包打听的中国人,平日阴沉得很,只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脸。听说,这个中国包打听最近讨了个小老婆。这小老婆还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儿!“张,你虽然输了钱……给我,但是,还是,还是应该,应该请我喝……喝一杯!” 在牌桌上,杜拉是以酒代茶的。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赌场是中国人开的,酒对红鼻子是敞开供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赌场里这敞开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像红鼻子这样的薪水,绝对不能这样狂喝滥饮。杜拉虽然有洋人的优越感,却没有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有钱,没有这些中国人千奇百怪的来钱路子。冲着钱和酒,红鼻子杜拉不能得罪和小瞧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 “搞烦了,老子揍这个红鼻子狗杂种一顿才好!”张腊狗有些烦。这个酒糟鼻子印度人,完全没有骨头,见了酒不要命,见了钱眼睛笑眯了。最近打牌,张腊狗一来有些心不在焉,二来有意想多与租界的外国人拉好关系,输掉好些银子。他有些日子没有回苗家巷了。他与素珍暂时不明不白地住在财神庙香堂附近,他在那附近一条小巷子里赁了一处小楼房。本来,他很有顾忌。虽然他与素珍不是血亲父女,但毕竟是父女关系。这种“娘做大老婆,女做小老婆”的事,整个汉口似乎还没有听说过。但素珍这丫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家里缠到房里,也不避自己的娘;在外头跟着张腊狗寸步不离,走到哪跟到哪!张腊狗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也不想下工夫去推拒素珍的投怀送抱。水嫩嫩的少女,跟她的娘黄菊英比,简直一个是菜薹的嫩尖子,一个是熬了无数遍的药渣子!张腊狗一则喜二则忧。“世上好事总是多磨,有味的事总好被人戳背心骨,个婊子,真狗日的怪!”张腊狗把杜拉不经意地一推。他要出英租界,往花楼街这边金屋藏娇处走,“个把妈的,像一匹死牛样的重!”张腊狗心里骂,嘴里却客气着:“杜拉先生,祝您做个好梦!” “张,你也做个,做个呵呵呵……” 几步进花楼街,张腊狗忽然听到杜拉声音有些异样。他转身朝租界口一看,一个高大的黑影,驮着杜拉往后城马路北边一阵风样地跑!能够把杜拉这样的大个子驮着飞跑的人,力气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杜拉怎么不出声呢?突然,张腊狗想起上海租界内传说的“背娘舅”。 上海人恨租界里外国人拔扈作恶,每到深夜,得力的中国人候在僻静处,见有单身的外国人活动,就上去往洋人颈子上套一根绳子,反背着就往黄埔江边跑…… “背娘舅!个狗日……”张腊狗刚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喊出口,作出向租界这边跑的动作,陡然泥塑样地定住了! 张腊狗的前后左右,悄没声息地出现了四辆黄包车,每辆黄包车边都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八条彪形大汉逼上来,黑暗中与张腊狗脸对脸地站着。即使张腊狗想摸飞刀,也已经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里是八名汉子的对手? 张腊狗没有骂出声来。他双手垂下,一副绝不抵抗无所作为的姿态。 “这还差不多!”站在身后的那条汉子发话了,手伸到张腊狗怀里,很准确地搜走了插在腰带上的匕首,连同那条宽铜扣腰带,也一并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过咧,念你还是个中国人,算了,今日算了!退着走,对,就这样退着走!退着走进这条巷子!” 张腊狗记下了,这汉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条蛮老的喉咙。还有,口音也是铁路沿棚户那边的。那边人的口音既不像黄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与汉口城内的口音有那么一点区别。到底区别在哪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腊狗和八条汉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边一条小巷的两边,又鬼魅般地游出五六条影子。他们从巷子两头聚拢到一起。 “嘿,婊子养的,煮到锅里的鸭子又飞了!”这是白天在张腊狗家门口嘀嘀咕咕像念经的那个跛叫花子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跛了,白天,那条空荡荡的裤管里,现在撑着一条很有力的腿。 “呃,刚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专门跟洋人作对的咧!”这是失去了渔鼓的那个独眼叫花子。当然,现在他是两眼放光,在如此乌漆巴黑的暗夜里,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绰号,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个被勒着背起跑的家伙,是前些时把个黄包车夫打死的红毛巡捕,叫红鼻子。个狗日的,听说是蛮坏,坏得流脓咧!早就该死的!也好,就让姓张的杂种多活几天吧!” “话虽是这样说,夜长梦多啊!”瘌疮头叫花子倒是货真价实的瘌痢头。看来他并不想以瘌疮头去作广告以赚取同情,抹了一头自制的药膏子,一股硫磺味很冲鼻子。 “算了,各回各的庙吧!”影在深巷暗处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儿,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几岁了,像是总也长不大。 “噢,哦,您家还不归窑?还有‘活’?” “这还消说得?他杂种的灾躲过去了,财总得折一点唦!”空空儿话音未落尽,人就不见了。 “神眼丐”叫花子仰头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难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儿羞答答地在西边天坎上打了个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样的云一团一团地,现在像被重新弹了一遍,又罩上了经线纬线,厚厚地严严实实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个狗日的,真是个做活的好天气呀!”“神眼丐”叫花子聆听着从铁路棚户那边传来的第一声鸡啼,喃喃自语。 吴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着四个人影。棚户屋挤密挨密,本来就很黑,蹲在墙旮旯里,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你看看吧,姑娘。”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在寂而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亮。四十多岁的壮汉李大脚,铁塔样的身子挡住了一半的灯光,巨大的身影从屋顶一直映下来,拖到地上,愈益显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灵霄殿里的巨无霸。 “只怕早就断了气,我越背越重么!”李大脚叹一口气。“看一下,踢两脚,也算是出口气吧。” 地下,死牛样的躺着红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绳还套在他颈子上,肥大的红鼻子已呈紫黑;两颗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叽凸在深深的眼眶外;涂着一层灰黄舌苔的紫色大舌头,像一块瘟猪肝,软溻溻地从黄胡子丛中耷拉下来;一丝黏涎带着浓浓的酒气,在耷拉的舌尖上悬着,随时准备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滩薰人作呕的秽液。 猩红的灯光照到秀秀脸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苍白,倒把她高耸的乳胸勾勒出一条热辣辣的曲线。生孩子后,秀秀尤如挂果的春桃,清秀而丰盈。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亲巨大的身影里。他时不时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几眼。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月黑风高夜袭击张腊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绑腿布中的飞刀,心里一哆嗦。他绝对不是个敢于三刀六洞面对尸体不眨眼的人,要不是为秀秀的亲人报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干“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坟地捉蛐蛐,所以,当自告奋勇参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脚吃了一惊,像盯一个陌生人样地盯了儿子好一阵子。自从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后,儿子也不干刘园的轻松活,宁愿到四官殿去扛码头挑脚卖苦力。开始,当爹的很不理解。刘园的活路少而轻,赚得不知比到码头卖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码头卖苦力,儿子也应该与爹一起到集家嘴码头去,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后来,当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个吴秀秀,儿子恋着秀秀。李大脚虽然不拉车,但他是吴三狗子的好朋友。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应该的,至于儿子,却因为暗恋着一个姑娘! “唉,苕儿子哦,人家枕头底下的熟肉,你么样吃得到口咧!”李大脚又叹一口气,心里深深为儿子惋惜。他明白,儿子的这种暗恋毫无希望。 秀秀站起来,灯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线,一下就伸展了许多。她刚动了动脚,似乎想朝杜拉的尸体去踢一脚,但又停住了。她的脸,扫尽昔日少女的温柔和温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满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扫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马死猪这样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只死鸡或者一只死鸭。她转过身,朝燃着一束香的香炉鞠了一躬,喃喃地说:“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们为您家报了仇哇!” “丢到刘园后头凼子里头去!”秀秀的脸冷若冰霜。“各位叔叔伯伯们,多谢您家们了!从今往后,我吴秀秀的钱,就是您家们的钱,我吴秀秀的产业,就是您家们的产业,只要您家们开个口!还有一桩,这个鬼子的一条命,么样能抵十五条人命咧?从今往后,不管是哪路英雄……”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说我们也明白,我们咧,都商量过了,慢慢来,总要让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脚做了个掐颈子的动作,又朝站在黑影里的儿子扫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来,朝门外一探头,进来两个人,一人拉根绳子,拖死猪样地把红鼻子杜拉的尸体拖出去了。 冯子高在张腊狗的青帮香堂里坐了好一会了。 尹篙子陪坐着。尹篙子太高,尽管冯子高不是个矮个子,与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个是站着、一个是坐着的感觉。尹篙子很少与像冯子高这样的斯文人打交道,现在能与冯子高这样坐着,很感荣幸。他本来死活不肯坐的。冯子高再三坚持,他才坐了。与冯子高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对冯子高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有什么能上台盘的东西说,不说点什么吧,又担心冷落了贵客。冯子高这样的贵客不是经常有的。这里虽说也是青帮的一个堂口,但小庙小寨,在堂堂大汉口,还有江那边的省城,是很难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这样的堂口,还要得机会来发展。现在这样子,混点吃混点喝,可以;真要觉得蛮风光,那只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罢了。 尹篙子忽然想到应该说一说自己的寨主张腊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说一说朋友,可以调节气氛。 “哦哦,张先生娶了继女做妾?”冯子高听了尹篙子没有多少顺序和逻辑性的介绍,大为惊讶。“噢,于情,或可恕也,于理,却是大大的不通!” “呃,么东西恕呵通哟?”正说到这里,张腊狗进来了。张腊狗没有听到头尾,随便接了一句。冯子高来,他很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冯子高来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热心冯子高说的什么革命,但冯子高是官场商界都混得开的人物,又是个学问人,能到他这小香堂来,可以光耀他的“门楣”。支持革命党是总舵传下的话,帮规不可违。再说,与革命牵着联着,多一条线就多一条财路,多一条线也多一条退路,多一条退路也就是多一条生路——人向前进,是生路;有时,向后退,也是生路。人为了求生,有时更需要向后退! “这跟吃饭屙屎一个样。吃饭,吃肉喝酒,是蛮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厕,就快活不起来了。” 张腊狗心里打了几个转,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冯先生,是么风把您家吹到这里来的噢!” “嗬嗬嗬!么风,香风唦,蛮大的香风呀!”冯子高随俗,跟着打哈哈。他了解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称作“氓”。这些人像掉到灰塘里头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们又是汉口的一部分。汉口这个码头城镇,就活脱脱是一条大趸船。长江的水流过来,又流走了;汉水流过来,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长江汉水的船呵,木排呵,在这趸船上靠一靠,又到别处去了。只有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他们永远像蚂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样,叮在汉口这条大趸船上。他们虽然是蚂蟥,但正如田里必然有蚂蟥一样,汉口少了他们,反而不成其为汉口。 “大风,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张先生,可要急备些遮雨挡水之物呵!”冯子高为自己心里那个蚂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难想象,是否真的会出现既没有张腊狗这类人、而汉口又非常汉口的景况。 “听冯先生的就是了。张某和张某的兄弟们,都是粗人,细事情哪,动文墨的事情哪,弟兄们做不到。出力气呀,割头换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们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张腊狗反应很快,冯子高一开口打“哑谜”,他就听懂了。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给张某,让弟兄们也好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手忙脚乱。”张腊狗朝尹篙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避。他急于要探一探革命党人的底细。与冯子高这么长的联系,打交道也只是有数的两三次。他不仅对汉口革命党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对冯子高这个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让他向人介绍,说冯子高是革命党,他一点向人摊牌的证据都没有。冯子高,汉口的冯子高,是个活跃在官场商场的明面人物,一点都不藏藏掖掖,要让张腊狗给一个说不出底细的人卖命,要张腊狗为一件毫不知底细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于是把他卖了还叫他高高兴兴地帮着数钱!这太憋气了。 “叫老子上这条船,总得告诉老子,这条船开到哪里去呀!总得跟老子说,这条船是不是扎实呀!红黑都不晓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丢了命都只能做个糊涂鬼!狗日的,脑壳又不是韭菜,割了还长得起来的!”张腊狗见冯子高总不交底,心里暗暗地骂。 “嗨,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冯子高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指着神龛里的菩萨,问,“呃,张先生哪,您家们供的财神菩萨,怎么冇骑老虎?财神菩萨赵公明,是骑老虎的呀!” “不晓得老虎的性子,他不敢骑呀!您家未必冇听说过,老话说得好哇,骑虎难下呀!”见冯子高一味顾左右而言他,之乎者也不着边际,张腊狗也不阴不阳地点了一句。 “噢?这家伙还蛮机敏嘛,三十斤的鳊鱼,还真是不能看扁了咧!”冯子高对张腊狗又多了一个心眼。 “张先生,你可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大英帝国的这片土地上,失踪了多少侨民吗?” 查理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狼,烦燥不安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这里已经失火,在烟薰火燎,而他,总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门。 “呵,张先生,你,怎么不说话?要知道,你有责任回答。而且,应该作肯定的回答!至于原因,你很清楚,我们是付了钱的!” 眼下,在查理面前,仿佛张腊狗是引路者。而现在引路人表示出对方向的迷惘和犹豫,不由查理不烦燥。 同冯子高分手,张腊狗刚刚进租界,就被查理叫进了办公室。身兼多国的包打听,张腊狗应该经常到几国租界走动,汇报、通报、交流一些情况和动态,但像查理这样火烧火燎、气急败坏的情况,还不常见。张腊狗知道租界“背娘舅”已经背走了十多人,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制止呢?这正是他无法正面回答查理的。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侨民失踪了啊?”查理刚才称英租界为“大英国土”,又把这“大英国土”上的英国人称为“侨民”,这种不伦不类的措辞让张腊狗都感到很好笑。“个洋鸡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样的!”张腊狗表面上在周旋,心里却在嘲笑。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对着宗祥路。他忘不了这条路。 当年,租界划定不久,汉口城墙也还没有拆,英国侨民失踪的事也时有发生。租界内的洋人惶惶不安,一到天黑不敢出门,异口同声埋怨租界当局无能。租界当局无奈,与法国买办刘宗祥商量,买地皮修了这条把租界与华界隔开的路。前不久,查理不顾汉口同知黄柳井的抗议,竟又在后城马路中间砌了一道高高的围墙,才稍微多了一点安全感。 查理还记得,当时,刘宗祥答应卖地修路,要价很高,而且不同意这条路归属租界,还坚持这条路必须以他的名字命名,非叫宗祥路不可!由此,查理对刘宗祥印像很坏。在刘宗祥身上,查理感到中国人很难缠,他似乎感到一旦中国人伸直了腰杆,将是世界上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这下可好,自从死了个该死的臭苦力车夫,中国人就频繁报复,接二连三地失踪了这么多英国人!这都是大不列颠的精英啊!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中国人也换不回他们一个!”查理车过身,盯着张腊狗神情莫测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骂中国人,当然也骂张腊狗,骂这条光吃肉不干活的狗。“这真是一条狡猾的狗!”查理愤愤地想。 “张先生,你是包打听,失踪了多少人,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而现在反过来了,由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一共有15名英国人失踪了!啊,张先生,你不感到你最近有些失职吗?” 15个?15个英国人失踪?噢,15个英国人葬身在后湖的荒湖水凼子里,这是无疑的了! “噢,查理先生,是的,我一定尽职尽责。我向您家保证,这种事,从今天起,再也不会发生了。”张腊狗十二分肯定地向查理作了保证。这让查理既吃惊又莫名其妙。 “哦,张先生,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查理先生,措个什么事?我们中国人的事,您家是难得搞明白的。当然,我还是需要您家的支持……”张腊狗表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心里高兴得很。他还准备盘弄这个傲慢的英国人一下,在他身上发点小财。 “张先生,支持,那是自然的,你尽管说吧!”听张腊狗这样忠心耿耿地表态,查理果然上钩了。 “查理先生,您家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我们中国有些事哪,连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只有一个东西管得住……” “说吧,什么东西,我们英国有没有?只要有,你要多少,都给。” “查理先生,您家们肯定有,钱,就是您家们把它叫英镑的……” “鸡巴!狗日的洋苕!”张腊狗心里窃窃地笑。他心里亮堂堂的。红鼻子杜拉打死了那个叫吴三狗子的黄包车夫,英国兵又打死了14个围冲英租界的中国人——英国人总共打死了15个汉口人。一命偿还一命,英国人自然要死15个!张腊狗心里雪亮雪亮的。他晓得,汉口人顶讲究的是,“你让我过初一,我就请你过十五”,把孔圣人“来而不往,非礼也”通俗化、直接化了。汉口人从不搞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赊账事,喜欢的是“黄陂到孝感——县(现)对县(现)”!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都是胆小鬼胆小怕事,把堂客让人家日了还帮别人养儿子的人说的蔫鸡巴话!自己呵痒自己笑,还不晓得自己有几苕!” 一股没来由的畅快感涌上心头,张腊狗明白,不会再有“背娘舅”的事发生了,起码最近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查理先生哪,请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用我们习惯的办法……”张腊狗把到手银票在手上拍一拍,显出一种神秘的漫不经心。 查理眨巴着碧绿的猫眼,一点也不明白,但又觉得不宜再问。东方本来就是神秘的。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神秘的东西,这很正常。如果问得太多太具体,查理作为“中国通”,不就露馅了吗! 华商汉口商会午餐会散了场。刘宗祥从一江春茶楼出来,就直奔秀秀的住处。 秀秀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光是孩子,就有三个了。冯子高的女儿冯蝶儿,11岁,已经很懂事了。吴三狗子的儿子汉生,刚周岁就死了爹。秀秀的儿子汉柏,已经四岁了。至于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吴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莲。 刘宗祥很喜欢他的儿子,只要从这里过,就要上楼来抱一抱,亲一亲,买一些吃的玩的。汉柏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艺、玩洋玩艺最多的,这让秀秀常嘀咕:“这小的伢,惯宠坏了,以后怎么得了!”汉柏满周岁的时侯,刘瘌痢从柏泉乡下赶来,送来项圈之类外,另带来一样奇物:泥巴枕头。一色的青得发蓝的泥巴,锤成了绿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壳里,做成枕头。一个给了刘宗祥,一个给了秀秀,一个小的,给了汉柏。刘瘌痢告诉儿子,这是20多年前他领人掏柏泉古井时,掏出来的泥巴。这么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过那么一次。掏上来的青泥,搁了这么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刘瘌痢说,他试过,枕了几年这种枕头,他从来没有头疼过,头发到现在都冇得几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断了根。这古井泥,看来是一味神药,是样吉祥的东西。孙子的名字,也是爷爷刘瘌痢取的。汉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孙子像龟山上的古柏,长青长寿,不要忘记了,根永远在柏泉…… 刘瘌痢暗示过儿子,让秀秀的身分明确起来,孙子也好有个说法。刘宗祥不置可否。他知道秀秀不在乎什么身分,也不会答应做妾的地位,他刘宗祥也没有“纳妾”的思想准备。反正就这么过罢,就像银行里的钱一样,转到你的账上,钱也还不是搁在银行里?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心里舒服些罢了。即使把钱从银行拿出来,买地皮也好,买别的东西也好,还不是摆在那里!只不过你觉得那些搬不走的东西是你的,想着自己富有,心里安逸一些而已。姓什么也好,叫什么也好,无非是做个记号,这种外表的记号对于血统来说,基本上没有意义。要说记号,他与秀秀欲仙欲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刻下了。至于他坚持把那条与英租界隔开的路取名宗祥路,除了生意上的考虑,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另一回事了。 汉柏撵着蝶儿在楼下飞跑。祁小莲牵着儿子在蹒跚学步。汉柏肚皮上那块怪兮兮的图案样的胎记,被汗水濡得湿淋淋的。 蝶儿已经有少女的身坯了。细长的身材像早春的柳枝儿,杏核脸上,一张红莹莹的小嘴,眼睛大而深陷,长而浓的睫毛像一对蝴蝶,随着眼睛的眨动忽闪忽闪地飞。蝶儿的鼻子窄而直,像刀削样地陡峭,让刘宗祥马上联想到皮埃·让神父所讲的巴黎广场上的那些雕塑。“又是一个美人坯子!”刘宗祥赞叹,“真不枉了是蝴蝶面店美人的女儿!”刘宗祥想,冯子高为女儿取名蝶儿,肯定是为纪念他的第一位妻子。 看到刘宗祥和吴二苕进来,祁小莲露出一丝笑容,但看得出来,这笑容很牵强,很苦涩。 看见刘宗祥,汉柏丢下蝶儿,飞奔过来,扑进爹的怀里:“伯伯,伯伯!拿么事好东西我吃啊!” 汉阳府一带的习俗,有让亲生儿女叫父亲为“伯伯”的,据说这相当于孩子是“过继”来的,好养些。 刘宗祥从二苕手上拿过一盒蛋糕递给汉柏:“分给姐姐呀,小叔叔呀,一起吃,莫吃独食!你娘咧?” 吴三狗子的伢,虽然比汉柏还小,但在辈份上却与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汉柏的堂舅辈,喊声小叔,也是尊重辈份的意思。 “姆妈出去了,不在屋里。” 天很热,汉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过来,把汉柏叫过去:“太太说到后湖去了。来,汉柏呃,先洗了手再吃东西唦!” “刘先生,秀秀说是到后湖去了,冇说是到刘园。”张太太在绣一方手绢,见蝶儿不玩了,就把她叫过去,教她绣花。 “张先生咧?这么热的天,还出去做生意?”见秀秀不在,刘宗祥也就随便搭讪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自从出了吴三狗子被租界打死的事,秀秀就有些行踪不定了,也没有对人说她在干什么。刘宗祥也不好细问。他只是隐隐感到,前些日子英租界英国人连续失踪,可能与秀秀有关。 刘宗祥的担心与怅然混在一起,把刚才在一江春茶楼收获的一点好心情,都冲淡了。 这次华商汉口商会在一江春茶楼举办的午餐会,是华商汉口商会会长周伯年提议的。周伯年是会昌钱庄的老板,会昌钱庄是汉口最大的华资钱庄。周伯年与各洋行买办的关系都处理得颇为融洽。多年来,各租界特别是英法德租界,明里暗里向华界蚕食膨胀,后城马路一修起来,又有意向后城马路北侧明侵暗占。后城马路的地皮,是多年前刘宗祥买下的,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伙伴。洋人租界曾向他买地皮修了宗祥路,而现在却不买了,只是一味地蚕食。刘宗祥出于种种考虑,一直引而未发,不好多说什么。今天的午餐会上,周伯年及一干华商,向刘宗祥提出:由汉口华商集资,购下从大智门到循礼门一段后城马路以北的全部地皮,用来修建与租界楼房分庭抗礼的“模范居住区”。这建议对于刘宗祥,自然是相当于“瞌睡来了,刚好有人给送了个枕头来”。 但刘宗祥没有急于表态。他要摸清底细。这片土地的出手或开发,是刘宗祥多年的心病。而这么快地找到出路,让他有些高兴得猝不及防。他不想给人这样的印像:这是一条馋嘴的饿鱼,见了饵就咬。 “诸公建起模范居住区,让哪些人去住呢?”刘宗祥不紧不慢地撒开折扇,慢慢地扇。天气很热,如果不是从江面上一阵一阵吹过风来,真是难忍难熬。一年四季,汉口难过的是冬夏两季。冬天往往干冷,又无北方那种烤火取暖的设施,老弱人等往往有冻馁道上的。夏天更难熬,其中以七八两个月最是热焰难挡,坐在家里都要不停地淌汗,至于在户外做活的,其苦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地处四官殿江边,白天有富含水分的江风不停地吹,晚上也就相对凉爽些。所以,夜晚沿江一溜排密密麻麻都是露宿的竹床、凉席;有那行乞者,或烂草包,或破麻袋,就地一铺,不要钱的江风吹着,聊可赚得一夜的筋骨舒坦。 听刘宗祥出语谨慎,周伯年晓得他心里头有一道防线。都是积年的商场老手了,对方的脑壳里头,什么时侯转什么圈子,大体可以估得个八九不离十。 “自然是买给市民住咯。当然,我们商会会员,有居住的优先权。房屋产权嘛,可用买卖、租赁几种法子。就是买卖,也可灵活一些,分期付款、资产抵押,都可以么。会这样出手就快一些,资金周转嘛,也就有希望快一些。总之,钱也是要赚的,当然咯,主要是为华界争口气,莫让租界势力再往后城马路北边侵!” 周伯年说得很坦诚。他有一副生来就不容易让人信任的长相:脑门很宽,脸突然向下尖削,右边腮凹里,一颗硕大的红痣上长了一撮黑毛,说起话来,这撮黑毛就一跳一跳的,给人以狡黠的印象。 “周公见谅,刘某不是不放心,也不是不爱国。只是想让各方都舒畅。这样,就想多问两句。”刘宗祥还是不放心:这一片地皮有好几百亩,不是个小数字。要一口气买下来,得很大一笔资金。而且,这笔资金的周转绝对不是很快的。他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是诸位的公议,刘某自是鼎力参与。只是这块地皮颇为不小,刘某虽说不赚,本还是应该收回来的吧?如果连本都不收回来,诸位一定会在心里骂我刘某人矫情了。” “刘老板尽管放心,这是商会诸公的意思。资金嘛,绝无问题。刘老板,您家赚还是应该赚的。不过咧,说句笑话,也莫要把耙子挖深了。挖太深了,可是承受不起哟!要是真让自家人都承受不起,于刘老板未必是件好事咯!”周伯年不喜欢刘宗祥这种对华商流露出的不信任,他的话里也就含了这层意思:要是我们不买,让租界去蚕食,你刘宗祥还有什么好法子?我们买,让你赚,是救你,这种简单的算盘,你刘宗祥还算不过来? 刘宗祥何尚听不出周伯年话中的情绪呢!他明白周伯年们都与他一样算盘精,一样要做得面子和里子都一般光。他知道,他再也难得碰到这么好的机遇,让这片地皮这么体面地出手。不过,做做姿态叫叫板,还是很必要的,但只能假戏假唱,如果唱成了真的,把主动咬钩的鱼吓跑了,那就太傻了! “既然诸公爱国之心殷殷,且雄心如此,也正合刘某多年的夙愿。只是刘某势单力薄,不敢有所施展而已。现在好了,刘某放心了。就不赚了罢,只收回本钱,至于这十多年资金的投入和填土改造的成本,就算作刘某投资的股份吧,诸位以为如何?” 冠冕堂皇,又入情入理。刘宗祥做生意历来讲究借力打力,“就汤下面”的一套太极功夫,他用得极为娴熟。 “二苕,把草帽戴上。”刘宗祥见吴二苕就这么光着脑壳,赶忙提醒。汉口这种暑天,恁怎么强壮的身体,汗一流多,中了暑救都救不过来。尤其是身体强壮的汉子,往往自恃强壮,有些不舒服也挺着,以为是小病小灾不舒服可以扛得住。可一旦倒下去,神仙都无回天之力。最近的生意很忙,冯子高又一成好几天看不到人影子,秀秀也不晓得在穷忙些什么。刘宗祥深感人手不够。吴二苕可不能在这么忙的当口病了或出点什么事。刘宗祥对被穆勉之塞到紫竹苑的情景,记忆太深。 他想到刘园去。一来小憩,二来也许能会会秀秀。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了。 “不好!失火了!”二苕的话音未落,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之后,又一声沉闷“轰隆隆”的炸响,惊得刘宗祥差点从车上翻下来。他按住胸口,心在腔子里一阵狂跳。 他们离发生爆炸的地点太近了。 爆炸发生在宗祥路靠华界这边,距花楼街口只几步路的小楼里。吴二苕拉着刘宗祥刚刚穿进宗祥路,离花楼街口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好险!再往前走一点,差不多就要挨炸了!”吴二苕把刚戴上的草帽又摘下来,当扇子下意识地扇,心里暗自叫险。 刘宗祥记起来了,这好像是一家日本人开的翻译社,不知怎么竟发生了爆炸。 浓烟从小楼顶上滚向半天里,又很快被江风刮向后城,可浓烟却并不见稀少,没完没了地往外冒。火,倒是没怎么大烧起来。 为避免挨炸,吴二苕把车弯向左侧的小巷。穿进花楼街中段。突然,刘宗祥看到,从被炸的小楼里跑出几个人来,两个朝后城方向跑,一个朝他们走的花楼街这边疾奔。江边不远处,一队士兵清一色的火枪,脚步杂沓地朝这边跑来。 “二苕,停下,停下!”刘宗祥一边跺脚,一边喊。吴二苕他与刘宗祥虽是雇佣关系,刘宗祥从来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跺脚这种招呼停车的方式尽管很普遍,但刘宗祥从来没有用过。他觉得这种动作不恭,不礼貌。他现在顾不得小节了。他看见往这边跑过来的,不是别人,是冯子高!冯子高一头一脸乌焦巴弓的烟屑,灰绸袍子已经烧出好多洞。 刘宗祥叫吴二苕把车拐进一条小横巷口,等冯子高一跑过来,刘宗祥伸手把他拉过来,递上他自己刚脱下的派力司薄西服:“快,换上!” 吴二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赶忙递过揩汗毛巾,让冯子高赶快把脸擦干净。 刘宗祥这一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冯子高先是一惊,立即又一喜,这也是一瞬间的事。 “二苕,快拉上冯先生走!到秀秀家里去!快,让冯先生在车子上擦脸!” “刘老板,您家怎么走咧?”二苕顿了一下。 “莫管我!我身上清清爽爽的,慢慢走过去!”刘宗祥抖一抖白绸衬衫,文明棍在手里转了个圈。他很自信,那些士兵绝不会把一身做派的他当革命党来抓。 “嗨,坐车和走路到底是不同!”还没有穿过一条巷子,刘宗祥身上汗津津的。 “刘先生,怎么把车让给人家坐,自己在太阳底下踱方步呵!”穆勉之不知何时从哪里钻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可那声音,却冷冰冰的。 “不好,这家伙看到了!不晓得他看到冯子高没有?真是冤家路窄呀!”刘宗祥没有防备,会在这里碰上穆勉之。看穆勉之的样子,是往租界那边去的。一段时间以来,刘宗祥已经意识到,穆勉之已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经营与租界的关系。从皮蓬·杜总经理口里,刘宗祥已经知道,很多生意是穆勉之直接同立兴洋行做。皮蓬·杜没有让刘宗祥插手穆勉之的生意,而事后又提起这样的生意,刘宗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警告:刘先生,你不是唯一的,穆勉之先生随时都可以取代你! “呵呵,安步当车,走走好呵,走着凉快哟!”不得已,刘宗祥只有跟穆勉之打哈哈。见穆勉之往租界方向走,就急忙穿进离秀秀住处的那条巷子。 一进屋,见秀秀也在,刘宗祥来不及问别的事,劈头就对秀秀说“快,叫冯先生赶快转个地方!快!” “先生回来了?”二苕凑过来。他为他的老板担心,见老板回来了,他也就放心了。 “请冯先生下来!”刘宗祥感到胸闷的毛病发作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靠着。秀秀从他脸色上发现他又犯了病,赶忙倒一杯凉花红叶子茶,从他口袋里掏药。自从上次发病后,秀秀亲自到金同仁药堂为他配了一种解救胸闷的丸药,让他随时装在口袋里。今天,他竟慌到连药都忘记吃,可见事情紧急。 “先吃药!冯先生在这里,冇得么危险的!”秀秀最近有些憔悴。刘宗祥知道是为她叔叔的死伤心。他顺从地吞下药,一股浓郁的芳香之气从丹田升起,直贯囱门。 “不行,秀秀,赶快安排冯先生走,越快越好!不是别的意思,是刚才被穆勉之看到了。你要晓得,他不是个良善之辈。”刘宗祥缓过气来,急急地解释。“不是我这个人多疑,我亲眼看到的,他往租界那边去了。你快去安排,跟冯先生解释清楚,那个姓穆的家伙,是随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见秀秀瞪着眼睛还在犹豫,刘宗祥又催:“快点!不是我怕事,是怕冯先生在这里出了事,你我的心都难得安哪!” “噢!也是的,姓穆的个缺德货是随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秀秀马上联想到穆勉之对刘宗祥下迷药,把他搞到紫竹苑里去的事。 秀秀正要往楼上走,冯子高牵着蝶儿往楼下走。 “么样,您家怎么又要把姑娘带着啊?”秀秀以为冯子高要把蝶儿带走,大为吃惊。蝶儿在这里深得众人喜爱,再说,冯子高颠沛流离,怎么能照管孩子? “不是的,没有打算把她带走哇。这姑娘还是请您家们帮忙养啊。我想我马上要走了,跟我的丫头告个别唦!”冯子高已经换衣梳洗,除了眼里有血丝、脸色苍白外,神情依然从容。“宗祥老弟,呵,不喊老板了吧,就叫您家一声老弟罢。炎暑过去,恐怕就是多事之秋了咧,您家们都要多保重咧!听说一个老和尚给您家留了几句顺口溜,蛮灵验的啵?嗬嗬嗬,小女拜托,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您家到哪里去呢?”秀秀很担心。刚刚出事,大白天过江,怕是不安全。 “放心放心,秀秀呃,你难道冇听说,狡兔三窟唦!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嗨,不远哪……”冯之高煞住了话头,轻松地笑笑,手在女儿的头上恋恋地抚了又抚,对众人抱抱拳,朝硚口的方向走了。 冯子高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一队枪兵从四官殿码头包抄过来,把一江春茶楼和秀秀的住处围住了。 其实,冯子高并没有走远。在离开人们的视线之后,他又折了回来,来到可以望到一江春茶楼和秀秀住处的发记包子铺。他要了一盘菜包子,就着一碗凉茶吃包子。牛骨头汤的味道好是好,就是太辣太烫,天太热,他冇得工夫慢慢喝。吃了三个包子,看了一场别人逮自己的戏,像玩躲猫猫游戏的伢,看着一大群伢傻乎乎从自己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到自己一样,冯子高脸上浮起一层嘲讽的笑。 “轰!” 一颗炮弹在树林子里炸开了。这棵柿子树挂满了扁圆的柿子。柿子大都熟了,没有人摘。被炸弹一震,杈桠虬张的柿树倒是岿然不动,猩红的柿叶却漫天飞舞,像一个愤怒而沉默的老人在散发血的传单。橙红的柿子掉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硝烟过去后,地上蒸发出一股暖绵绵的甜柿子味。可惜,这种甜味维持的时间不长,又落下几枚炮弹。其中有一颗炮弹没有炸开,深深地扎进一个闲水凼子里。有一发炮弹在离浮碧轩不远的花圃里炸开了,缤纷的月季和醉红的枸杞,先是被倏地拔起,然后又如天女散花般从半天里洒将下来。 为镇压武昌首义革命,清军冯国璋部,已攻至汉口大智门附近。这些炮弹就是从那边打过来的。冯国璋的部队已经逼近了大智门。占领了刘家庙,离大智门的确很近了。看样子,冯国璋似乎已经知道,黄兴把革命军政府的前线指挥部设在刘园了。 十天前,刘宗祥过江到武昌省城,由冯子高领着,拜会了革命军政府都督黎元洪。黎元洪接待刘宗祥礼貌周到。不知是知道刘宗祥地皮大王的名声呢,还是因为有冯子高这位知名人物陪着呢,总之,全副戎装的黎元洪降阶相迎。最近,冯子高被军政府派往汉口,并负责指挥由汉口民军扩编的一个协(旅)。 “冯先生,刘某当年不是说过么,谁主了天下,刘某都会跟他做生意,向他纳税么!冯先生,不管么朝代,生意,总是要做的。” 告别黎都督,回到刘园,刘宗祥有些得意地提醒冯子高。尽管这时袁世凯派来镇压首义革命的军队已开到了黄陂,刘宗祥和冯子高都因为太兴奋,根本没有把袁世凯大军压境当回事。 “宗祥老弟,我冇想到您家会那样子对黎元洪说话。近来,冯子高皮肤黑了,也瘦了许多。看起来倒少了些书生气,多了些军人味。您家那句话,很有些豪气咧!” “哦?是这句话罢:‘黎都督哇,您家创造了一个民国,我刘宗祥咧,创造了一个新汉口。’是这句话么?本来嘛,这就是句大实话嘛!”刘宗祥还一直为自己这句话的机敏而得意呢。在他看来,黎元洪跟他刘宗祥差不多,都是乡里人。区别仅仅是,黎元洪是黄陂的,他刘宗祥是柏泉的,黎元洪拿枪杆子,他刘宗祥拿算盘。 在刘宗祥看来,黎元洪也就是运气好而已。他刘宗祥是一点一点干出来的,而黎元洪呢,本来是满清朝廷的一员干将,是冯子高这些革命党人革命的对象。也不晓得革命党人是不是脑壳里突然进了水,起义了,起义也好像是成功了,却把个革命对象黎元洪从床底下拉出来当首领!刘宗祥很有些想不通:以冯子高们这些聪明脑壳,么样会把成功果实拱手让人,而且是让给敌人!革命也是生意,可看看这盘生意做的,完全是尽折不赚的么!黎元洪这下子好了,随么力都冇出,就当了大都督!大都督是多大的官哪!等于是跟满清皇帝老子分庭抗礼的人咧!皇帝老子是当今顶大的老板,那黎元洪也就是大老板了。黎元洪这老板的位置,没有投资,无需成本,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饼! 这些想法,刘宗祥没有与冯子高交流,只是自己闷在心里。从黎元洪身上,刘宗祥更读出了革命这种生意的投机性和危险性。 刘宗祥过江拜见黎都督,绝不是心血来潮。作为一个资产颇厚的华商,他早就该过江去拜见一省的长官,何况是改朝换代的人物呢!这把皇帝老子赶下金銮宝殿的革命,与老祖宗刘麻子看到汉水改道的江山变易之事一样,也是前人没有历过的!但是,他刘宗祥又是法国洋行的买办,法国人,在汉口的外国人,对这辛亥年的革命怎么看呢?他要稍微等一等,看一看,他不能轻易丢掉这种买办的身分。穆勉之还在旁边觊觎着呢!因了买办的身分,刘宗祥不能对革命轻率表态。前几天,得知武昌黎都督的军政府,已经照会各国租界驻汉口领事,各国此前与清廷所订各项条约继续有效,各国在华既得利益一律保护。在此之际,刘宗祥再过江与革命军政府来往,就里外光鲜两不得罪了──在这种“大生意”上,他要把风险留个别人,他自己决不冒险。明知不去冒险还可坐收渔利而不去收,却偏偏要去充英雄,去冒险,岂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吗! “宗祥兄哟,您家到底是商人咯,随么事都算尽了,都要算到只赚不折才迈脚哇!”冯子高现在不经商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是把经商作幌子的,尽管冯子高是个很高明的经济人才。这与刘宗祥恰恰相反,刘宗祥是以经商为务,而且把世上万事都看作是生意的。 “子高兄呵,要是您家一心一意做我这样的生意,您家比我刘某人不晓得要高明出几多啊!”刘宗祥没有去品味冯子高话中的贬义。他对冯子高说的是由衷之言。在经商上,刘宗祥除了机敏之外,主要是执着。另外,刘宗祥总是善于抓住机遇。多年来,他总是有运气。而冯子高常常是站在政治学、社会学的角度看生意,他在作刘宗祥“军师”的日子里,所出的主意,都是从战略的角度出发的。但是,冯子高骨子里不是个商人,或者说不是刘宗祥理解的严格意义上的商人。相反,在这种血与火交织的历史时刻,对铜臭的气味,冯子高变得敏感而易躁。 “宗祥老弟,我是想告诉您家,第一,刘园虽好,您家不可久留,速去速离为妙。第二咧,我想直说,对黎元洪,大可不必拍他的马屁。他创造了个么民国?军政府是他姓黎的创造的?运气好,我们革命党里头有些人冇得骨头,把个清朝的大军官从床底下拉出来当都督。真是千古笑话!您家凭么事恭维他?他当都督,只能证明一条,自古打天下的,未必能够坐天下,做事吃亏的总是落不到好!哼哼,您家以为我有怨气?是的,要不是看在孙文孙先生的面子上,冯某才不会在这里为这个什么黎都督卖命咧。我只能这样想,我这是为几万万同胞卖命!”冯子高说激动了,眼里充出泪来。刘宗祥与他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冯子高这样激动过。 “哦,子高兄,或许您家是有道理的咧,您家刚才说的黎元洪那一段,我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咧,原以为是您家们推举的嘛,我们不好插嘴说得……” “嗨,刘老弟,我们之间还不知心么?古人说得不错哟,人与我同耳!老弟呀,我只嘱咐一句,您我道不同,但尚可与谋。我的蝶儿就托付把您家了咧!不是跟您家说过,要多做几个窝么……”冯子高正往要紧处与刘宗祥话别,被张腊狗打断了。 “报告协统冯大人,黄大元帅请您家去!” “咿,张先生?”刘宗祥对张腊狗臂上箍一个革命党的袖标颇感惊讶。在刘宗祥眼里,张腊狗是个集地痞流氓、青帮寨主、租界包打听于一身的混混。对这种人只有敬而远之,不知冯子高哪来这么大本事,居然连这种人都能集到麾下。“能让这种人为自己卖命的人,必是有大本领的人。”刘宗祥陡然想起皮埃·让神父的教诲,“这种有大本领的人所做的生意,必然是大生意。这种大生意,是血流成河、江山易主的大生意,无论是赚是折,都必将十分悲壮。古人说得好呵,一将成名万骨枯,这成名,就是大赚了呵!可这黎元洪,又算么回事咧?是本事吗?这真有点麻子裹豆子,难得搞清白啦!” 张腊狗却不知道刘宗祥由见到他而心绪飞飞。他见刚才冯子高对刘宗祥神色严肃,又见刘宗祥此时神情茫然,呆愣愣的,以为眼前这位大富豪被革命党人所不齿,被革命党人“革了一盘命”,心里一阵快意油然而生…… “咿──!刘老板,么样了哇?么样像个苕样的呀!您家莫叫我为张先生,您家咧,应该称呼张某为张大人!对,张大人!张某如今是冯大人麾下的标统!” 见刘宗祥吃惊得把细长的眼睛睁成一对杏核,张腊狗更是心花怒放。 “么样,刘老板,看您家这个相,像是蛮不是不服气呀!”张腊狗越说越兴奋。他想,他虽然是青帮的一方寨主,毕竟是个小庙的小鬼。他做包打听,也就是外国人的一条狗,被恶声恶气地呼来唤去的,真要哄外国人一盘,还不晓得要费几多心思。他张腊狗搞点小钱只能是小打小敲,像贴在水底的喜头鱼,上头有青鱼、鲩鱼、鲤鱼,甚至一股泥腥气的鲢子鱼、胖头鱼、小黪子们都在他上头,那些鱼吃剩下的渣子,才轮得上他张腊狗这样的鱼!哪里能像这狗日的刘宗祥,吃洋饭,屙洋屎,洋气薰天,成日价鼻子翘得高高的,几十万几百万地赚得轻飘飘的!要不是革命,老子么时侯才能够踏进他的刘园! 张腊狗越想越气,提起手边的那把太师椅,朝靠拼着屏风的大穿衣镜摔去。 “呵,张先生,您家就是不心疼刘某人的产业,刘某不敢说么事,可眼下咧,这里是革命军政府的指挥所咧!再说咧,您家就是打碎一百面镜子,您家的手打疼了,吃了蛮大的亏,刘某人也穷不了啊!东西打碎了倒无所谓,您家的手打疼了,我刘某心里不安哪!” 刘宗祥用眼角瞥着张腊狗气成猪肝样的脸,心想:“哼,革命党重用这种人,恐怕做不成么大生意!”张腊狗的这一摔,把刘宗祥“革命是大生意”的想法摔碎了。这种轻蔑的心思一经产生,嘴角就露出了鄙鄙夷的笑。 玻璃的碎裂声引进来两个人,两个人都箍着红袖章。一个特高,腰总是佝偻着,他是尹篙子。一个长一张清瘦蜡黄的脸,是在张腊狗门口敲渔鼓惹事的叫花子。连同敲渔鼓叫花子一起到张腊狗民军中服役的,还有瘌疮头叫花子。自然,他们认识张腊狗,只是张腊狗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受“痨病壳子”老叫花子派遣而来的。他们的“管带”是尹篙子。 “大哥,呵,呵,张大人,出了么事呀,您家?”尹篙子飞快地瞥一眼屋里的环境。他觉得负有保护寨主的责任。虽然他现在好歹也是民军的一名管带,但他始终只认张腊狗,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在苗家码头小财神庙的香堂里。 “这位刘先生刘老板,看不惯我们,看不惯我们革命党,要赶我们走,在这里摔桌子打椅子出气咧!”张腊狗见后面又进来冯子高和革命军大元帅黄兴,急忙改口,随口撒谎,很机敏也很阴险。跟在冯子高身后进来的还有两个兵:李家大花子和李家小花子。这兄弟俩没有同父亲李大脚一起过汉阳去,自作主张地跟着冯子高参加了汉口的民军队伍,给冯子高担任警卫。 “宗祥老弟,为何还未离去?”冯子高一脸关切。对于张腊狗,冯子高心里有数。他根本不相信刘宗祥会摔椅子。“噢,克强兄,介绍一下,这位是此地主人刘宗祥刘先生,昨日晋见黎大都督,甚有褒奖。兄弟潜伏之时,多得刘先生鼎力支持咧!宗祥老弟,这位您家想必认识的,不然,想必也是心仪久之的──这位是革命军大元帅黄兴字克强的黄大元帅!” “哦,黄大元帅,久仰了!刘某有幸参与武昌黎都督升坛拜黄先生为大元帅的盛举,只是云嶂深隔,无缘同大元帅接晤!”刘宗祥虽然客气,但话音里,却有对革命军鱼龙混杂的嘲讽。 “久仰,久仰,刘先生尚应一如既往才是!”黄兴矮墩墩的个子,却自有一种威严。看来,他根本就没心思去品评刘宗祥的话,也没有注意屋里一地的碎玻璃,只是很注意刘宗祥这个人。“刘先生,我这久仰的话,并非虚套子呢。冯兄与我同在日本多年,甚是知我,不爱闹虚套子的。您那一句‘我创造了一个新汉口’,甚合我心,甚合我心呢!” 戎马倥偬,激战就在眼前。明显敌强我弱,胜算不多。黄兴和冯子高心里都明白。见黄兴难得有这么高的兴致,冯子高极舒坦。到目前为止,他只钦佩两个人:孙文和黄兴。虽然这两个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都相去甚远,革命见解也很有些相径庭,但为一件事,一生追求的韧劲,却是相同的。 “一个人难得一辈子不回头地干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在他手上干不成功!”冯崐子高瞄一眼黄兴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扫一眼刘宗祥,好像企图在这两人之间找到点什么相通之处。 “刘先生是柏泉人?”黄兴忽然转了话题,“能否说说柏泉对岸的几座山,对,米粮山、仙女山,噢,离汉阳府最近的叫什么山哪?哦,磨山,扁担山。对,扁担山和米粮山对峙。对峙!米粮山又叫美娘山,是不?眼下呢,还是叫米粮山的好,眼下老百姓最缺的不是美娘子,真正缺的还是米粮哟!不过,也好,一个着眼于色,一个着眼于食,哈哈,食色,性也!” 黄兴很有兴趣地听刘宗祥介绍柏泉,介绍柏泉对岸的山水、地形,时不时还幽上一默。 争夺大智门的激战,已经打了三天了。 已近黄昏,清军又准备进攻了。隐隐听到对面阵地上隆隆的战鼓声。起义军的阵地前,所有的建筑都被烧得精光。一个挨一个一个叠一个的,都是起义军战士的尸体。清军火器精良,粮秣弹药有火车从北边源源运来。参战的革命军绝大部分是像张腊狗这样的民军,既未经正规训练,且匆匆组编,加上武器不顺手,所用的火药,枪常常是扣半天扳机都难得响一声。 初冬刮起了东北风。 挟着人肉焦臭、腐尸恶臭的东北风,一阵阵地往民军阵地上刮。尹篙子伏在一截颓垣后头,一阵阵作哕。这个平日里手狠心硬的汉子,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直是一个劲地敲鼓、打颤。 “投降吧,过来归顺朝廷吧!捉到了,扒出肝来汆汤喝呵──!”对面十几丈远的一段围墙后面,一个清兵扯起喉咙劝降。另一个清兵用枪刺挑起一副猩红的人肝,在墙外头晃。 “哇──!”尹篙子实在憋不住了,像喷水样地,把中午吃到肚子里的几块饼子喷出老远! “个婊子养的!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突然,尹篙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起来。他一边叫,一边把手中的枪往身边的墙基石上磕,磕不碎,又往墙外一摔,起身就往阵地后头跑。 “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民军阵地上回响的凄厉叫声,把清军的劝降声和威胁讹诈声都压下去了。整个阵地霎时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令人毛骨竦然的寂静,寂静比弹雨横飞血肉飞溅更令人恐怖。尹篙子的喊叫,是一种超出死亡之上的发自灵魂深处绝望的心声,是一种超出生命之外活物本能的反射。曾深夜穿行过荒冢,听过荒冢夜枭凄啼的人,会觉得尹篙子的叫声与夜枭的叫声极其相似。 就在尹篙子拖着凄厉的哀嚎往后跑的刹那间,他旁边的几个民军士兵,不知是感染了恐惧,还是服从“尹管带”的命令,也站起身来,扔下武器,怔了怔,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的管带朝阵地后头跑。也怪,这么好射击的目标,清军阵地上居然没有射过来一枪! “站住!站住!”离尹篙子还远的冯子高,不顾清兵随时开枪的危险,从一栋破房子的窗后跳了出来,对尹篙子和向后跑的士兵大声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在冯子高向尹篙子开枪,尹篙子倒下去的当口,对面阵地上的清兵,也仿佛刚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噼噼啪啪朝民军这边射来密集的子弹。冯子高身子震动了一下,继而感到左臂一麻,下意识地捂住左臂,捂到一手的血。李家小花子跳起身来,扶住冯子高,让他伏倒在地。李家大花子掏出绷带,替冯子高扎住流血的伤臂,冯子高侧过身,从残破的窗户后朝两边看。向后退的士兵都卧倒了,正在向他们原来的阵地爬。他们爬过尹篙子佝偻的尸体,拣起他们刚才扔下的武器,又投入了战斗。 清兵的弹雨越来越密集。张腊狗只来得及向冯子高卧倒的方向投过去怨毒的一瞥,就被弹雨压得把头深深地埋进面前一垛碎砖堆里。冯子高看清了张腊狗怨毒的眼神,就在张腊狗把头埋进碎砖堆里的同时,他也惊讶地看到,一个民军士兵转过枪口,瞄准了张腊狗的后心窝! “搞么事?要死啊!”冯子高来不及做别的制止动作,只来得及大喝一声,那士兵慑于这声喝斥的威严,手一抖,垂了枪口。张腊狗寻声朝后望,眼角余光瞥见了尹篙子营里的那个士兵垂下的枪口。从枪口的方向看,刚才肯定是对准他的!李家花子兄弟朝冯子高瞄一眼,兄弟俩又对视一眼,似有些惋惜地叹一口气。兄弟俩动作很小,冯子高没有注意到。 “咿!狗日的,为么事要打老子的黑枪?”这念头一闪,顺便向冯子高瞄一眼。这一瞄的眼光很复杂:桥归桥,路归路;恩,记得,仇,也是不会忘记的。 当晚,大智门失守。 大智门一丢,循礼门就因失去屏障而无法再守。黄兴、冯子高从循礼门退到四官殿一线,想以租界为和民居为掩护,与清军巷战。 “混账!死的死,跑的跑,该跑的还冇跑,不该跑的倒先跑了!”在一江春茶楼上,冯子高朝秀秀的家里望。他愤懑不已。刚才清点队伍,发现士兵跑了不少。这些士兵跑起来很容易。都是汉口的当地人,只要把枪一扔,袖章一扯,往随便那条小巷子里一钻,就像黪子鱼游进了后湖荡,连毛都难得捞到一根!他发现那个准备打张腊狗黑枪的士兵不见了,退到宗祥路花楼街口还看见他在队伍里头的。 “张标统,收束你的部队,莫想别的心思,跑回去,被清兵捉到了,一样是个死!”冯子高在警告他的部下,当然,也是在警告张腊狗。 冯子高望着秀秀的住所,还亮着灯,心里就很有些着急。他不明白,刘宗祥这么机敏的人,怎么就闻不到死亡的气味咧?怎么还不把家眷带走! 一屋子人都在等刘宗祥。 刘瘌痢在楼下堂屋里踱来踱去,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口里喃喃地骂:“个狗日的,么样做事这样慢手慢脚的!也不看是么时辰!” “爷爷,您家骂哪个哇?”汉柏从秀秀的怀里挣出来,要爷爷抱。 “骂哪个?骂你背时的爹!汉柏乖,哪有这大的伢还要人抱的嗄!”刘瘌痢疼这个孙子,口里说不抱,手却把汉柏抱了起来。孙子一抱在怀里,甜蜜蜜的笑就从花白的胡子里流出来了。 刘瘌痢从柏泉到汉口已经有两天了。他这次到汉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接他的后代回柏泉乡下避战祸。 “你不信邪是不是?老子说的还有错?”刘癞痢劝过儿子。 照刘宗祥的意思,是家小们跟老爹回乡下,他本人留在汉口。倒不是为了守家业。他似乎预感到,大祸里必有大福。打得这么热闹,说明有大生意。雪下大了,雪后必是大晴天;雨下久了,就会有鱼漫出塘来!可老爹死活不依。 “你硬是不信邪?柏泉古井干过几回?几百年了,这是第二回干!前一回干,是天旱咧,干得也不出奇,掏下子就出水了。现出了龙根,刘家才有这20几年的发旺!”刘瘌痢有些气急败坏。也难怪,这次柏泉古井突然干涸,竟干得见了底!请人掏了,也没有效果。他压抑着内心深深的恐惧,到汉口来找儿子,一核对,武昌首义的那一天,恰是古井突然干涸的那日子!“还犟个么事唦,肯定是江山更主改朝换代!你要看清白,这回的改朝换代来的不清爽,不光有血腥气,还有鬼气。你冇闻出来?老子劝你还是避一避的好。钱是赚得完的?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呀,命咧,只有一条哇!伢咧──!” 老头子连说带骂,才算说动了刘宗祥。 可是,刘宗祥却说不动钟毓英。 真怪,钟毓英可以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多,还带回两个伢。这回,战火纷飞的,她倒死活不肯回乡下了。 “要回你们回,反正有小老婆么!我怕么事啊,哪个还敢打到租界里头来,把我吃了不成!” 这是刘宗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有小老婆。而且,这话还是从自己妻子口里说出来的! 刘宗祥朝钟毓英脸上盯了一阵,钟毓英的眼神竟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再看看周围,养女媛媛靠在小梅身边,养子昌昌靠在钟毓英身边,朝他射过来的眼光,除了显得极其陌生之外,还有不信任和厌恶的成分。这让刘宗祥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宗祥平日很少回家,也从来没有同这两个孩子亲近过。有一次,他在刘园办了一次聚餐会,请了包括穆勉之在内的一些商界有影响的人物。他试图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刘园去玩。当他把这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时,忽然发现钟毓英和小梅的脸色都很紧张。奇怪之余,他不由朝两个孩子多打量了几眼。养女媛媛倒有些象小梅。养子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张国字脸,一对浓眉,竟依稀有点让他想起冤家对头穆勉之!这一观察和对号入坐,让刘宗祥很倒胃口。虽然是抱养的伢,长相竟与仇家人对上了号,不是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吗! 如果不是老爹不停地催,要带上钟毓英和两个伢,他刘宗祥不会听到钟毓英这怨毒的话! 看看家里大人小伢对他的敌意和戒备,刘宗祥忽然有一种进错了门的感觉:这是我的家么?是不是走到别人的家里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闪闪发亮的红油漆地板,晶光铖亮的黄铜楼梯扶手……这不是他刘宗祥曾经引为自豪的租界刘公馆么?一时,这些物件竟变得陌生了。他仿佛觉得这些东西,连同眼前这些人,都只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面前,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遥远的场面在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也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刘宅,穆勉之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小伢们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刘宗祥将拆汉口城墙的工程转包给他,明的是来看刘老板,明的是来与刘家的人联络感情……噢,刘宗祥哟刘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陈仓袭了汉中你还蒙在鼓里!穆勉之红道黑道水里火里不避讳的人物,一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油头光棍,竟心细如发关心起刘家的伢们来了,而且,他对刘家这些姑娘婆婆们的事了如指掌──这么明明白白的绿帽子,他刘宗祥居然看不见! 再一次朝周围打量了一遭,刘宗祥似永别一般,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他能说什么呢?世上的快乐或痛苦,都是一种感觉,用皮埃·让神父的话来说,痛苦和欢乐,这两种感觉之于一个正常的人只是换个角度去感受罢了。从这个意义上看,痛苦和欢乐都是人自己找的,这就象脚上的茧子,是自己走出来的,与人无尤,与世无尤。 刘宗祥是怀着对中西宗教基本教义的大彻大悟,告别自己的家的。他来到街上,嗅着从后城方向飘过来的硝烟味和焦臭味,心情竟一片平静。那种由这些味道引起的战争的联想,如弹雨横飞,血肉横飞,政治交易和最终的金钱交易在战争的沙盘上化出的唾沫横飞,都已经再不能让他思绪遄飞,不能让他运筹帏幄,不能让他激动让他绕室彳亍夜不能寐! 战争与人生,人类这两大命题,一时间似乎陡然被刘宗祥轻易地解悟了。 刘宗祥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钟毓英,这个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记了的女人,竟与“家”这个概念这么紧地焊接在一起!这个被他封闭在情感大门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显得沉重而棘手。 靠后城马路北边既济水电公司边的救火队,发现马路对面几处冒烟,浓烟夹着乌红的火头子往上窜,赶忙撞响水塔上的铜钟,聚集队伍,抬起救火龙就往马路对面跑。 “站住!他妈的,回去!”好几个巷子口,都被持枪的清兵把守着。这些兵都是北方口音,他们把救火队拦在马路以北。 “妈的,站住!不准救火!谁救打死谁!”还没有烧起来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着水桶跑过来,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挡了回来。被挡回来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却发现火就要烧到自家门口了。 上自桥口玉带门,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后城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势由点而块、由块而片,很快连成了一片火海! “长江,到秀秀那里去看看,是不是都走了?”冯子高吩咐李家大花子。参加汉口民军后,冯子高为李家花子兄弟正式取了名字:大花子叫李长江,小花子叫李汉江。“要是还有人冇走,就叫他们赶快过河!” 冯国璋攻下大智门、循礼门之后,又向四官殿一带进逼。黄兴、冯子高趁冯国璋绕过租界部署之际,曾向城北反攻过。但毕竟势单力薄,士兵不老练,武器又粗笨,只好作向汉阳退守的打算。黄兴看出,在汉阳将有一场激战,他叫冯子高带着剩下的民军队伍先行撤到汉阳。 汉口保卫战,打得太惨烈。大智门一带就逐屋逐巷地争夺了三天!棚户区已成了一片废墟。民军战士的尸体,从铁路沿一直铺下来,铁路两边的水凼子,里头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红稠黏的血!硝烟散后,汉口市民出来收殓民军──汉口子弟兵的尸体。因尸体太多,一时无法正常棺殓下葬,就码成六大堆,坑葬于大智门附近。葬处成为汉口的一个新地名──六大堆。近半个世纪后,这里修筑起一处辛亥革命烈士陵园,但老汉口人,仍然把这里叫“六大堆”。 初冬的北风,把浓浓的烟和炽热的热浪都向江边赶过来。冯子高眼见汉口最古老最繁荣的商业区、居民区化作了火焰山,腮帮子上的肉咬得一窜一窜地动。战争把冯子高从书生变成了军人,但冯子高仍然顽固地保存着读书人爱动感情的毛病。这毛病他不是有意要保存的,是时不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明白,但眼见自己的队伍中那么多战士都横尸战场,剩下的又是这般的无精打采,现在又要退,要向南退过汉水!他不愿退,他真希望能在这大火中与冯国璋再恶战一场! “冯先生,哦,冯大人,张先生硬是不肯走!” 李长江搀着算命的张先生,张太太拎着个包袱,朝这边走。 “让我留下来罢!冯国璋,狗娘养的!你不就是想烧死我吗?来呀,烧哇!”张先生声音已经很嘶哑了,张太太居然也不解劝,一任眼泪蔌蔌地往下淌。 “呃,怎么冇跟秀秀他们一起走咧?”冯子高很是惊讶。依秀秀的为人,绝不会丢下张先生一家不管。 “呵,冯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来看……”张太太想说“看战争的结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见的,就停住了。 “冯先生,哪个冯先生?”张先生猛地停住嘶哑的嘀咕,朝冯子高这边凑。 是秀秀的老师冯子高先生,常到秀秀这块来坐的!张太太对丈夫。 “冯先生,您家莫见怪!我们夫妻落到今天,都是冯国璋狗东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说是要报仇……” “张先生,张太太,您家们未必冇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王利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推着一辆独轮手推车,车上锅碗瓢盆、被褥行李码得老高。看样子,他把家当都推上了。王利发的老爹背着个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只手地牵着个十来岁的伢。旁边,一个老叫花子扬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脏脸,时不时地朝冯子高队伍里瞄。 “王大爹,您家们这时侯才过河?”李汉江同王利发的爹打招呼。 “我们不过河。”王利发认出了李家两弟兄,“过河去搞么事啊!我们回后湖去!回我们的老窝子去。清兵?怕么事唦!总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烧过了的地方顶安全。”陆疤子死后,他的爹陆驼子也一口气上不来,跟在儿子后头撵到阴间去了。王利发总忘不了陆疤子的赠银之恩,当然,也忘不了水灵灵的王玉霞。发记包子铺撤退,王利发惦记着孤儿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着她娘俩一起逃兵荒。 指挥部队作过河准备的张腊狗,爬上堤来,准备向冯子高汇报,抬眼看到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赶快车转身,又下堤去了。张腊狗曾经考虑过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冯子高,考虑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一条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辈子没有很多机遇,而这打江山的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碰上的。危险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险?运气不好的人,洗脸都会淹死在脸盆里!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场大赌博,注下得越大,输的危险虽然也大,但赢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这革命打仗,跟赌博是一个样子的咧!最像摇宝,盖子揭开之前,提心吊胆;盖子一揭,押对了的,呼啦啦地往怀里扒钱;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赶本,无本的咧,对不起您家,明日请早!”张腊狗从尹篙子的死上,更坚定了跟冯子高走下去的决心。“老子已经赔了,未必总是赔?总有赚的时侯唦!老子放机溜一点,多长几双眼睛,未必枪籽子就只盯着老子飞?” 从大智门撤下来之后,张腊狗就一直在找那个想打他黑枪的兵,没有找到。从此后,每逢与清军交火,他总是挨着冯子高。“离冯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认准了这个理。 张腊狗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疤子的婆娘伢。处置陆疤子之前,帮里有弟兄说情,张腊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能放过陆疤子。棋已经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经泼出去了,么样收得回来咧?人已经得罪了,放出来,不一样耿耿于怀?几年不见,那杂种的儿子伢都长这么大了! “个小杂种,这倒还是个祸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这女人打照面,他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张腊狗心虚。 穆勉之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一种终于作了刘公馆主人的豪迈感,从虚幻到真实,像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缓缓涌动。他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如是反复再三。油漆地板与他的布鞋之间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同于皮鞋的橐橐声,也不同于他自己在花楼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声。这种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养得极好的厚地板上才能产生。楼梯上光可鉴人的黄铜扶手,触上去有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像是暑天那种浇了薄荷浠糖的凉粉。穆勉之从黄铜扶手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面孔:横过来看,扁阔得像压瘪了的柿饼;竖过去看,老长老长,像一条拉长了的黄瓜。穆勉之歪过头反复地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后,穆勉之与张腊狗等人投资兴建汉口“新市场”,穆勉之极力主张要在大厅里装几面哈哈镜,就是不能忘怀今天在刘宗祥公馆里的这点印象。 今天,刘公馆的很有些过年过节的气氛。多年来,钟毓英已记不起刘公馆是否有过这样的气氛。家里没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么时侯会突然回来──尽管刘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个稀奇,何况,刚才刘宗祥已经回来过,看那样子,他已经离开汉口了。 本来,钟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一下。刘公馆少有男人的环境里,这两个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可以打扮过。眼下,不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们自己的男人!怎么能以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示人呢!自然,钟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厨房帮忙安排伙食,但又担心自己打扮的时侯,穆勉之与小梅亲热,人家喝酽汤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来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对钟毓英就少了几分忌惮,她也似乎不想让穆勉之离开她的视线。见穆勉之与钟毓英站在一起说话,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热毛巾,一会儿又把女儿牵过来,说些“您家看,长得几好呵”之类的话。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女人心里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这两个女人的欢喜坨:“嗨,老子今天权作主人,也当一回假洋鬼子!” 把汤圆用油炸过,趁热放到芝麻篮子里一滚,汤圆就沾上一层香喷喷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汉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给这小吃取名“欢喜坨”,形象而写意。推而广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怜爱,也往往称之为“欢喜坨”。 在刘公馆,穆勉之感觉很好。可在此之前,他还相当狼狈。 街上的火一烧起来,穆勉之就从牛皮巷往租界这边跑,什么都没有带。带什么呢?钱么?钱早就存进了租界银行。屋子里这些破家烂伙,值得了几个小钱!再说,只要人活着,什么赚不回来?“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来!”穆勉之与惊慌失措的老鼠们一起在街上跑。老鼠毕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们从烧着了的房子里,往还没有烧起来的房子里跑,从屋子里头往阴沟里跑。只有一只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从牛皮巷就跟着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过穆勉之,只是离他两三尺远,不即不离地跟着,很像是穆勉之养的一只宠物。经过紫竹苑的时侯,穆勉之犹豫了一下,是进去呢还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还是跑过去了。 “连老鼠都晓得跑,未必她们还不晓得跑!”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门口停了停,见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耸一耸地跟下去了。 穆勉之进法租界刘宅大门的时侯,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事后,穆勉之很后悔,他品出这个回头瞄的动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是一种非主人的习惯动作。就因为这回头一瞄,他才发现这只小猫样的大老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老鼠是从牛皮巷跟过来的。这只老鼠见穆勉之进了这座很气派的楼房,本来也打算跟进去,但想想刚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犹豫,穿过花园草坪,钻进旁边一家平房去了。 终于,钟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该先做些什么而分头忙去了。穆勉之端着刘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浓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绝对不喝咖啡。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他不喜欢咖啡的焦苦味,这焦苦味让他想起小时侯,他肚子疼时寡母端给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彻底地体会刘宗祥在这栋豪华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推开高大的落地长窗,穆勉之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四处眺望,悠闲得象一位度假的阔佬。 北风仍然夹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区却一片安宁。在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这里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脱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浓烟滚滚,时时有乌红的火舌从浓烟中窜出。江对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与之对峙的龟山,偶尔被一阵飘过河的青烟盖过,又露出青苍苍的嶙峋来。 “哦,个狗日的,汉口完了!” 马蹄“得得嗒嗒”的声音和节奏,像木琴独奏,把几个孩子都敲得睡着了。 祁小莲没有到过汉口以外的任何地方,丧夫的阵痛逐渐清淡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无可预知命运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冲淡了祁小莲眼中的茫然。她紧紧地搂着儿子汉生,仿佛搂着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儿子是丈夫和她两条生命的延续。她虽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母性去爱:有儿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刘老板这些有力的支撑在。有这些有力的支撑在,也就有儿子长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头之日在!祁小莲把裹着儿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个角,她往秀秀的腿上盖了盖。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 自从同李大脚和一些车夫“背娘舅”,结果了十几个英国人之后,秀秀象变了一个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显得比任何时侯都没有了欲望,像出过大力流过太多汗虚脱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心到身子骨,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整日价生活在棉花堆上,与这个世界一起颤颤地浮。她知道,见过死亡,制造过死亡,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灾难束手无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的灾难呢?还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难做的事呢? “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她不止一次见过亲人的死,体会过亲人惨死的悲痛与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见到过仇人的死,体会过报仇的快感;她见到过洋人的死──说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体会过报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头回味起来,除了爹和叔惨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感之外,报仇雪恨的快感却荡然无存。实在要去回忆要去咀嚼,反而泛上一层苦涩和无聊。秀秀很感激刘宗祥的爹。这个已现出龙钟老态却精力旺盛的老人,这时把他们都接回乡下去,实在是太及时了。秀秀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汉口让她长大,让她丰满,汉口也让她身心憔悴,让她惶恐不安。她似乎听到了故乡田野绿色的呼唤。她瞥一眼与“公爹”并肩而坐的刘宗祥,想在他脸上找到共鸣。而刘宗祥父子俩的脸,都对着初冬时节青苍苍的龟山。 “算了,爹,回去吧,担心秀秀她们等。” 站在龟山头,刘宗祥远眺烟薰火燎的汉口,心里像翻了五味瓶。爹领他找那棵据说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从西头走到东头,见到的都是些杂树和纠纠绊绊的藤葛。松柏也有。马尾松,黄山松。也有柏树,扁柏、龙柏都有,但最粗也不过半围,绝无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么样哦,祥伢子呃,伤心了?”刘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说的龙柏了。他记起来了,空色方丈说,那棵龙柏在禹王行宫内。儿子瞄汉口,汉口正焚烧。刘瘌痢想让儿子的心静一静,宽慰几句,再去参拜那棵老龙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烧了,地皮还在,只要地皮还在,汉口就在!用不着这样子愁!” 刘瘌痢的话果然象一剂清热解表药,把刘宗祥胸中的郁闷化解了。其实,这道理,刘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经营的主要是地产,虽然也有一些房产,这些房产这次绝大部分都毁于大火了。但是,地皮还在,还可以盖房屋建高楼。再说,被烧的房产,或租或卖成本早就收回来了!柏泉乡下和汉口相比,刘宗祥觉得,他的脚踏在乡里,而他的血和肉,却贴在汉口!脚可以任何时侯说拔就拔出来,说踏回去就踏回去;而汉口,一旦离开,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短暂的离开,也有一种伤感在蔓延。这种伤感如果蔓延开去,会蔓延成撕皮裂肉的疼痛! “爹的宽慰话,是极富哲理的。但是,爹只是在柏泉经营,爹毕竟没有经营汉口──各人养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烧了三天了哇!” 又一阵浓烟飘过汉水,掠过龟山。刘宗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把汉口的欢乐汉口的忧思都统统呼到汉水中了,一时竟头脑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着爹,朝龟山头的禹王庙走。 座落在龟山东麓的禹王矶,是突入到长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矶上的禹王庙,由于非年非节且时逢战乱,大白天竟阒无人迹。天色阴晦,刘瘌痢抬头瞅瞅庙门楣上方“禹王行宫”几个大字,吱呀一声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领着儿子朝殿后院走。从大殿进后院之前,刘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只手竖在胸前,略微低头,口里喃喃了一大串,连站在旁边很近的儿子,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刘宗祥注意到,这座名为禹王行宫的禹王庙,除中间供奉着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还供奉着十几位与治水毫不相干的塑像。 “想必是陪伴享受香火的了。”刘宗祥想。他的爹是信洋教的,所以,在供奉中国神的庙里就不行跪拜之礼。如果不是为寻找那棵与刘家有关的古柏,刘瘌痢恐怕不会进庙来。“这正如汉口吃酒一样,主客就一位,陪醉的倒有一大排!” 旁边一间厢房的门咿呀开一条缝,一个束冠作道士打扮的脑壳探出来,见刘瘌痢在礼神,还有一位洋人打扮的先生陪着,就又把脑壳缩回去了。 “儿子呃,你看哪,就是这棵树咧!”刚进院子,在众多的松柏中,刘瘌痢发现了这棵一人合抱不足、两人合抱有余的柏树。 这棵柏树让刘宗祥好生失望。主干很粗,树冠也很雄阔,枝杈也虬曲有致,却有一半的叶子是黄萎萎的! “柏树应该是常绿树唦,么样这样多的黄叶子哦?这黄也黄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样子,就像是被黄鼠狼吸了血样的,黄不啦叽的!”刘宗祥围着柏树转了两圈,心中刚升起一缕纳闷,脑壳里的那一片空朦弥漫开来,把纳闷翳盖住了。 “嘿,这,这真是,真是不晓得是么样长成这样子的!”刘瘌痢自言自语,眼里也流出茫然来,手就向棉袄衣襟插了进去。 刘瘌痢边抠肚脐眼,边朝江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江边去做什么,刘宗祥也木木地跟着。来到江边,刘瘌痢从肚脐眼处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狠劲地闻了闻,忽然兴奋了,对着木呆呆的儿子叫…… “来,祥伢子呃──!屙!屙呀!打个尿噤,人就清醒多了!” 刘宗祥真的有了尿意,但他没有停下来,仍往前走。他昏昏沉沉下得山来,混混沌沌穿过高公街,不知不觉踱到了汉水的入江口。对岸,汉口集家嘴浓烟滚滚,整个汉口仿佛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正经历一次涅磐前的熬炼。刘宗祥麻木了,他放弃了对大火中挣扎的汉口的关注,呆呆的目光被汉水入江口那一堆怪石吸了过去。 这堆怪石作草丛样峰起,参差嵯峨,唯中间的那块高三尺余,貌极古怪,石顶呈蘑菇状,圆墩墩卓然不群。他怔怔地爬上去。他的右边,大江连天汹涌,雄健如纠纠伟男,一往无前。他的左边,汉水碧碧莹莹,汩汩崐而来,把一腔千古柔情汇进大江不衰不竭的阳刚之中。刘宗祥尿意甚浓,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扯开裤子的。他怔怔地尿。倒是江河交接处那位不知坐了多久的扳罾人,车过脸,朝他喊…… “呃──!婊子养的──!” 他回头去找那个称他为婊子养的扳罾人,没有找到,只是听着那一声汉骂拖着天籁般的袅袅余音,仍在江河交接处回荡。直到余音随江水去得远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样,朝汉口四官殿的方向望了望,转过身,看到他爹的背影,仍木桩子样地钉在禹王矶头,似仍在朝大江尿个不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