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穿到古代当名士》 1.第 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大郑新泰二十年四月初七,汀州府,武平县。 清晨未交五鼓,圣果寺僧众便将佛像用鲜花彩帛装饰起来,由几名年少精壮的头陀抬上香舆,缓缓绕街巷而行。其余僧众穿着洁净的僧衣紧随在后,一路沿街唱佛诞偈,挨户敲门化缘。 转过衙后街时,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2.第 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见证了宋时最后一段人生的是“点此充值”,而在另一段人生开始时,迎接他的还是这个充值提醒。但浮现在他眼前的显示界面却比原先的手机屏大了几倍,足有一个竖放的游戏本屏幕大。 他也是个阅尽穿越小说的人,再没有惊讶的,当场就明白自己穿越了,眼前浮动的界面指定是他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可开大了!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方便好用,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 ……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 3.第 3 章修个BUG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自此之后,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4.第 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博士论文质量就是高!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 宋大人一行冲进屋里,把那些吃酒划拳的子弟都惊得冷汗涔涔,几个伎女也忙起身行礼。宋时看到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要起身,却比平常动作慢了许多,手在桌边扶了两下才站起来,朝着他露出个明亮的笑容,迎到他面前说: “爹,等我有了钱,就给买梯田节水灌溉……” 5.第 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儿子都醉成这样,还惦记着给他买田置地,有这么孝顺的孩子,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驱逐伎女,把那些勾着他儿子走上邪路的浪子闲汉都打发了! 宋大人不舍得管儿子,却舍得管别人,回了衙门便把那些跟宋时吃酒的书生扔给教谕管束,亲自写了帖子,下令驱逐伎女。 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不许私自卖身!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也太小看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这位也是行头?不是行首? 这是男的? 容县那边还是悄悄会男人,他们武平已经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带到政府宴会上了?这种时候不是该叫教坊司的女伎上吗? 宋时被福建的开放震撼了,不由得看了这位李行头一眼,觉着他打扮出来似乎是比容县那位行头更……更良家妇女一点,含羞薄怒,真像是被人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 连他都是男的,那别人带来的“女”伴里,真的有女人吗? 他忽然想起当年写《明代市民娱乐消费》时,似乎立过誓再也不去男娼家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些视男男关系如平常的人,他忽然有种要被自己打脸的预感。 他以后要是再写百姓生活、士人风尚什么的,还绕得过男娼吗? 6.第 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7.捉虫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四月初八下午,正赤日高悬,照得行人纷纷避到荫凉下时,却有一道穿着青色儒服的身影顶着烈日策马冲进京城,踏尽长街,冲入城东二条胡同一座高悬着“桓府”牌匾的大宅。 门子只来得及喊一声“凌大爷”,那道身影就已纵入角门。他甚至来不及在门前下马,闯进去几步后才勒住马,翻身跃下,随手扔下缰绳,直奔正堂。 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酱色道袍的老人,见他进门,微微抬头,诧异地问道:“凌哥儿,不是回乡展墓去了么,怎么刚去便回来了?” “我回乡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脸上仿佛带着一路随行的风霜,匆匆行了一礼,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元娘送入宫了?” 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薄唇轻抿,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正合选妃的条件,避无可避——”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有约书为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桓老太爷摇摇头,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不过是那时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不愿叫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只要宋家懂事,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压得略沉,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 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 “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 “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 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桓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书信能看得出什么。不必与我争辩,何不去问问元娘自己愿不愿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会说什么,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宅。他大步掠过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丽的风光却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这场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该在北方,甚至本该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时最后住在桓府,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尚在早春,整个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惨淡素色。宋时并不穿孝,只在腰间系着麻绳当腰带,背对着他站在堂前,礼数周到地接待来吊唁的客人。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葬礼结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后来又跟宋世伯到广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虽然中间他曾随父回京参加过一次大计,可那回他们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栈,只到桓家拜访了一次,没有了从前朝暮相处的亲热。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踏进了妹妹的屋子里。 父母过身后,他们兄妹一直是相依为命,共同熬过了守孝这几年。桓凌在祖父面前还能据理力争,对着元娘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元娘,可知道宫中为周王选妃之事?年纪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难免要进宫应选,不如大哥这就送到武平完婚……” 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抬起,眸中闪动着同样的坚执:“大哥,是我自己愿意应选,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叹道:“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一个妹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走上这条路?” 桓元娘直视着他,缓缓摇头:“兄长想错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宫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宁作英雄妾,不作庸□□,自己愿意嫁给周王为妃嫔。”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谁说的!宋三弟与年貌相当,又雅好读书,们成亲后必定能琴瑟调和,齐眉举案……”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他越是苦口劝说,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脚,冷冷道:“兄长只知道名声,就不管我嫁过去要过什么日子吗?可知宋三郎在容县把持县政、包揽词讼、亲自经营商铺,和工匠、商人多有来往,甚至流连瓦舍勾栏——”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是谁在面前提勾栏瓦舍之地?不用听这等污言秽语,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会等咱们家这么些年?何况宋世伯刚到容县便驱逐……便将县中风气清整一新,此事广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不可轻信谣言…… “他在容县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纪渐长,处置县政时有些不能周之处,他自然要替父亲顾。我听人说,前年吏部大计上,宋世伯的考语就是‘称职’,若说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见他不光孝顺,还是能代天子抚民理政的贤才。” 至于经营商铺,与工匠、商人来往,更能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洪范》八政尚以食货为首,咱们家怎能因为他礼待工匠商人便看轻他?” 桓元娘看着兄长极力维护外人的模样,脸色微微涨红,冷笑道:“便不提这些,他读书又读出什么来了?咱们家也算诗礼传家,祖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大哥十六岁中举,今年出孝立刻点了进士;几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时也读了十几年书,却还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强地问:“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幼知书达礼,将来如何能与那样的纨绔共度一生?大哥只说那是父亲订的婚约,不可更改,我却以为,父亲对我爱如掌珠,若知道他变成这样,定然也不会逼我嫁过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执拗的脸,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苦笑着说:“宋三弟还在咱们家时,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险些中了秀才。当时是学政于大人怕他太早中举易生骄惰之心,刻意将他的黜落下去,之后父亲也压着他不许再考。而新泰十六年……乡试之年,父亲猝然过世,他陪着咱们一起料理的后事,还记得么? “若没有学政刻意压制,若父亲许他再考,他可能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满意么?” 和身为皇长子、权势无限的周王比,能满意么?祖父与叔伯们能满意么? 桓凌的脸色渐渐沉重,默默叹了一声。 “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我也不舍得勉强。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心爱的绝色佳人。” 8.第 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他心爱的……绝代佳人? 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9.第 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有什么误会?”赵书生脸涨得通红,舌头倒终于捋顺了:“分明是舍人使家人强闯我们林泉社的文会,抢走少笙,又向他爹妈强买下他,送到这县衙来的!、还抵赖!” 宋时一瞬间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次才冷静下来,诚恳地说:“的确是误会。李少笙是个男子,宋某却不好南风,只爱女子,我使人抢他做什么?那是有人冒我的名买了人送过来……故意给我难堪罢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10.请假一天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汀州府府试定在四月初,府试之初就有各县教谕领着已过县试的童子到府城。到院试时,这群教谕也要在堂前听学政点名,一一认领自己县里的考生。 如今府试还没发榜,院试题目方大人又早已拟好了,眼前需要他这位学政处置的,也就是武平县儒生当众拦车伤人一案。武平县的儒生出了大岔子,主管学政的教谕又不在,所以这些日子,带着儒童到在府城等候考试的祝训导官就被方大人提到身边教训了好几回。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11.第 1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从来只听说过福建学生寄籍在北方考试的,没听说过北直隶的学生寄籍福建考试的!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北京考生非要高考移民到江苏……呃不,现代的江苏应该相当于这时代江西,这福建大概可以比一下大弗兰吧。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郳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 12.第 1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虽然宋、齐两国都有不奉天子之命,擅自举兵讨伐诸侯之罪,但题目将两战并列,让考生以这两段为题,肯定不是简单的让人一同批判。读题的时候要先仔细体味题中两段文字,两段文字中的主语是有微妙差别的。 ——《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13.第 1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初试之后,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使用天然味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14.第 1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学政下县巡察,也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走的,而是要先下谕单晓谕各县迎接,带着学政衙门的差役同行。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15.第 1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还不找我写序来,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 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 五月下旬,礼部左侍郎邢周因病致仕,桓侍郎接任他晋升左侍郎。数日后便有一骑飞骑急驰入京,带着从福建取来的退婚文书,以及保定宋家珍藏的定婚书信与信物玉环进了桓府。 16.第 1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家派去福建的心腹家人桓春手托文书玉环,奉给桓侍郎,细细讲着这一趟退婚始末:“宋家父子未加为难,当场便允了退婚。只是回来时……”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淡然道:“说罢,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倘不过份,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桓春咽了口口水,俯身答道:“不是宋家,是四爷遇上些事……四爷到武平县时,打听得那宋时——” 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又是个读书人,轮得到直呼他的名字?”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第二代统共只有两人,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插手此事,不过料来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弟弟?朝廷养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徐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17.捉虫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侍郎咬紧牙关问他:“是铁了心要回护宋家父子,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凉,又似悲悯地看向祖父,低叹一声:“我岂是为了宋三弟与世伯,我实是为了祖父与元娘,为了咱们家的名声,才不能要这个前程。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城北鱼溪、禾丰溪一同涨水,溪下方淤积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冲断堤岸,淹了一片村庄。 宋时的救生衣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叫人拿了给气球打气的鼓风机,装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头寻来民壮,跟他上堤救灾。宋县令岂能看着儿子独自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当下也叫人备了车,把县政通交给祝县丞,领着三班皂隶直奔两条溪水交汇之地。 宋时是骑马去的,他却是乘车去,途中道路泥泞不堪,几度陷了车轮,光是抬车就抬了几回。后来虽然赶到发水处,却也找不到宋时了。 他急得直扑向滚滚溪水,身后给他打伞的衙役都险些按不住他。随行众人连忙拦住他,劝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浇病了,衙内看见了担心。前面又有从岸边过来的村老,众人连忙拦下他来问了那边的情形—— 宋时已经带着民壮去巡堤了,还从附近一间库里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从两边投水泥、石块,慢慢合笼堤岸豁口。 宋县令听得心惊胆战,哪里还待得住,拼命朝河边闯,叫人拦着过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儿子还在堤上!时官儿至今还不曾成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老儿怎么活!”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却有个比他更急的声音从后头压过来,连人也不知怎么闯进了差役圈里,扯住宋县令喊道:“宋世伯,时官儿到哪里去了?” 18.第 1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雨骤心急,爱子身处险地,宋县令哪还有心思分辩是谁在叫他,为何要叫他世伯。他只听见“时官”两个字,就撑不住地抓着那人叫道:“时官儿在那堤上,这么大的水,岂不是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冲落水了!” 身后那人比他还急,随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马,踏着泥水朝前方堤岸处驰去。 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绪有些复杂,桓凌也意识到问题,高声解释了一句:“方才在那边见着宋世伯,正声声喊着‘时官儿’,我听多了便顺口叫了这么一句。这河坝决口了?可要请本地守军帮忙修缮?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门生,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还能写信请路大人走门路抽调人手。” 宋时感激地朝他露出个笑容,摇了摇头,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道:“这倒不用,只要那个口子能合龙,这座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师兄请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着嗓子喊,几步外的人都听不见说什么。 桓凌听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只怕他伤了喉咙,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说:“有什么吩咐人的,小声些儿跟我说,我替传令。” 宋时欲待拒绝,桓凌却已经朝向龙口边那些民壮喊道:“我是们宋舍人的兄长,此处河工事宜接下来便由我代为传话。” 他就站在宋时身边,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清华的人物,又同样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闷在屋里读书养出来的白皙肤色,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壮都当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听他的令,宋时也拗不过他,只好叫民夫去给父亲报信,就在堤上使唤起了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 两人配合指挥民壮下竹桩、扔土石,便走到豁口边,看人一车车地将布袋扔下去。有几处水面下已隐隐可见布袋,水流也缓和了许多,插到水底淤泥里的竹竿如笼头束住水流,扔在其间的砂袋一点点堆垒上来,终于将那最后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里。 暴雨还未停,他们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阵子,用针锥试探堤面松软之处,直到确定了堤土筑得严严密密,不会再被水冲开,才下堤歇了一阵。 宋县令得着他的消息,才敢转到附近一个庄户家里等着,却是一直悬着颗心无法落地。此时见着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扑上来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想起桓师兄在堤上叫他“时官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衣裳湿,爹先别抱我,先替我和桓师兄找两身干衣裳来。” 宋县令又急又痛地说:“这嗓子怎地哑成这样子了,莫不是受风寒了?看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亏得福建这里到中秋也还这么热,不然可是要冻出病来的。我早叫人备了衣裳和热水,赶快去后头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个桓凌。 两家刚退亲没几个月,蓦地看到女方家人,还真叫人尴尬。可这位公子毕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跑到福建来,一见面又冒着风险帮他上堤找儿子,宋大人也不好迁怒他,只能当作一般京里部堂家的公子,客气地说:“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换件干衣裳?我出来时未带衣服来,此地只有庄户的衣裳,望公子莫见责。” 桓凌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朝他们父子深深行了一礼:“宋桓两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来道歉的。不过世伯,咱们两家虽不能结亲,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亲师弟,万望世伯以后还能把我当子侄相待,不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我……”宋县令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桓家先是无故毁婚,又上门来欺辱他们,他的确是深怀恼恨。可桓先生确实对他们家时官儿恩深义重,这个师兄也还念着兄弟情深,特特地不远千里来道歉…… 宋时上去一步抓住父亲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我跟桓师兄先去沐浴,有什么事等我们收拾利落了再说。” 退婚这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师兄还真都挺在意的。与其放他们两人在这里纠结,不如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由他在中间转寰的好。 他放开父亲,拽着桓凌往耳房去。 那里早已备下了浴桶和热水,却是只备了他一个人的,现烧水也来不及,宋时便命人先拿个干净浴桶来,两人分这一桶热水用,等后头烧好热水再续。他们师兄弟从前虽不曾在一处沐浴,不过大家都是男的,宋时也还没被本地时俗掰弯,很自然地请桓凌跟他一道在耳房里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冻透了,穿不住那身湿衣,进门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几乎把他的身形整个勾勒出来,但脱了衣裳之后才能看出,这些肥大的衣裳还是太过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业实践,又巡视县内治安、农事,还得为了写论文到处观察生活,已经不是当年在桓家读书时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不是吹牛,如今到乡村巡视时碰上鹅,都是他追鹅的。 能打!有肌肉! 虽然没练出多少块腹肌,可他身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又利落又流畅,从肩到腰收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形,腰两侧绝无半分赘肉。他拿块布巾系在腰间,褪下裤子,文明地迈进桶里,整个人缩进了只有小半桶的热水下。 热水瞬间没上胸膛,温暖了冰冷的皮肤。宋时这才解开手巾搭在桶边,脖子倚在桶壁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进来的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宋三弟,这几年一直这们辛苦么?我从堤上见着就想说,县政虽然要紧,也该保重身体,莫叫世伯担心……” 宋时听着他念叨,悄悄在浴桶里屈起胳膊,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二头肌,觉得自己这肌肉相当可以了,一般读书人还练不出来这样呢。他不禁又看向桓凌——桓小师兄比较保守,穿着中衣就进了浴桶,进去之后才脱的衣裳,而后露出了一把比他还厚实的胸肌。 肩也比他宽。 骨架比他大。 露出来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匀称的肌肉,不说多么贲张,但比起他来还是显得更成熟。 不过宋时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没过青春期呢。桓小师兄毕竟是比他大几岁,发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时候,估计就能追上这位师兄了。 他光顾盯着人家肌肉,半晌没应声。桓凌看他眼神发直,又见他脸上被热水蒸出红晕,怕他被雨浇出病来,也顾不得说话,直起身倚向他那浴桶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口中叫着:“宋三弟?三弟?时官儿?” 宋时乍然回神,下意识向后仰了仰,拦住他的手,说了声“我没事”。 桓凌的手贴到他手心上,只觉掌心滚热如火,推拒他的力气也不足,整只手软绵绵的,分明就是发热的模样。 他将湿衣裳往腰间一系,迈出浴桶,不由分说摸上宋时的额头——额上薄薄出了层汗,皮肤摸着却比他的手心还凉一些,并未真的发热,只是他关心则乱了。 不过宋时眼角微红、鼻息也有些粗重,仍该是受了风寒。待会儿先让他喝一碗姜汤驱寒,等大雨停下,再叫人去附近药铺抓些柴胡、防风、陈皮、甘草……煎出来叫他喝几顿,免得留下风寒隐患。 19.第 1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两人沐浴出来,下头衙役们就赶着送上老姜汤驱寒,又上了一桌有肥鸡腊鱼的农家菜,叫他们吃饱了再睡。这些都是宋县令安排的,不过他年纪大了,白天顶着暴雨赶路,又为等儿子提心吊胆地等到夜里,此时已经撑不住去睡了。 宋时心里怜惜老父父爱如山,可灾情如火,他这领导干部……的儿子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没奈何,只能让家属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现在已经知道他平安无事了,生母在县衙更不知怎么着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着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看看,待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 20.捉虫,没更新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声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几欲没堤而出,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 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21.第 2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稳住,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22.请假一天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中秋节当然得吃月饼。 宋家的厨子是京里带来的,会做枣泥、豆馅、五仁、青丝玫瑰冰糖馅的月饼。宋时跟着兄长们读书时,哪年中秋,偶然想起上辈子流行蛋黄莲蓉馅月饼,还提点厨子用咸蛋黄和真正的白莲蓉做馅,复制出一款酥皮的蛋黄莲蓉月饼。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23.第 2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田土清丈刚开个头,便已查出四百余两积欠,将他家田亩都清整完毕后又该差多少?再加上隐户呢?那些人都是民户,可是要课盐税、酒醋茶税、分摊土贡,轮班服役的。 远的不说,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倒可以直接拿下他,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隔几日晚间要收工时,忽然有个短衣包头的农妇拦住他们,提着篮子卖新摘的龙眼。福建的龙眼极甜,核又小,大伙儿干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时便要连篮子一起买了。 那妇人双手捧着篮子,恭恭敬敬地说:“这是小妇人亲手摘的,保证干干净净,个个都好,小妇人拿给舍人看,不好的不敢要钱。” 靠近宋时后,却回头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小妇人是王家庄户的老婆,有事来秉报舍人知道。王家几位管事老爷商议着等舍人回去,就要偷偷地重画地界,挪们立的界碑。还说,还说宋大人官儿做不长久,等们去了,将来这地方还是王家的……” 桓凌长眉微皱,觉着这话有些不对——这不是等着宋大人考满后转迁的说法,倒像是预知道宋家不久就要离开似的。 到底是武平这边的势家要对宋世伯和时哥儿不利,还是桓家又闹什么事了? ……不论如何,他在武平已经受用了足够久的逍遥日子,也该去府里担任那个可以庇护宋家的官职了。 24.入V通知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一个王家门下的农妇都有觉悟向自己揭发他们的恶行,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宋时感动不已,结帐时多给了她一缗钱,叫她往后有好果子还来自己这里卖。众人在树荫下草地间铺上单子,边吃龙眼边歇凉,宋时嗑着桂圆壳,小声跟桓凌炫耀:“这就是民心向背啊!自古道得民心者……才能治理好一方。王家背地里不管打着什么主意,有百姓们站在咱们这一边,早晚赢的都是咱们。”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25.第 2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因为内库不足用, 就不许周王成亲?堂堂天子, 竟压着皇子的婚事为质, 向户部要钱享乐……这岂是圣明天子的行事! 若他不是未来王妃的亲哥哥,这时候就该上本劝天子让周王依制成亲,不要以此敛财。可他这个身份偏又尴尬——若真上本劝谏, 别人不是要说他们桓家是急着攀婚皇室为自家谋利, 就是要说他家讪君卖直。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 低声问道:“不知朝廷诸位大人如何应对?” 赍诏官也有几分感叹:“内阁三位老先生都上本劝陛下依着旧制为周王办婚礼, 宫内不必赐下多少金银玩器。都察院两位总宪、副宪与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御史更是雪片似地上折子,只是一时还未能劝得动……” 平日里若是圣上要从国库拿银子, 户部还能硬气到底,可皇长子成亲这样的大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只怕最后还是朝臣们要先低头。 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 还不知圣上要多少银子才肯松口, 只怕今年朝廷钱粮吃紧, 宋世伯向朝廷请免税粮之事会有些难办了。 他反倒不大担心周王与妹妹的婚事—— 元娘如今养在宫中, 王妃的名分也已经诏告天下,往后无罪不可轻言废立。只是拖一两年成亲的话倒也不要紧, 南方有些富裕人家舍不得女儿早嫁, 二十成亲也是有的, 他妹妹年纪还不算大。而且这桩婚事不成,他祖父的精力必定都要放在朝堂上,分不出手来压制宋家, 他们在汀州这边的日子也才能安稳。 这么想想, 他心里的急火才平复了些, 谢过赍诏官跟他详说朝廷之事,又和朱知府、邢同知及府中各首领官、佐贰官一道备办宴席,招待天使一行。 礼部使者只在府城住一夜,转天便要赶往清流县宣诏。桓凌便趁夜把这份诏书默下来,叫人快马送往武平,告诉宋时礼部使者已出了府城,让他估算着日子准备接旨。 他在武平住了这些天,看得出宋时是真的胸怀朗阔,不介意他家背弃婚盟的事,才敢叫他留在县里把控局面。若他也跟宋大人一般心存憾恨,这封信就不是要他接待使者,而是直接叫人把他接到府里,不叫他亲眼见着那封诏书了。 真该把他叫来府里劝解一番…… 念头一起,就在他心底徘徊不去。 朱知府等人还沉浸在天使传诏、同僚马上要当国舅的激情之中,完了公务后就凑在一起议论皇家婚事,议论桓凌往后该如何升迁……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议论起了昨天招待宾客的宴席合不合天使的口味。 福建菜一向有名,可出名的却是福州一带的清鲜口味。他们汀州府在闽西,山多水少、不临海,终究是少了些现出水的新鲜海味,菜肴又近于中原浓厚甘肥之味,恐怕不如别处州府招待的好。 朱大人感叹道:“早知道写信问问武平知县有什么好主意了。” 桓凌一晚上都想着宋家父子,猛可地听到“武平知县”四个字,不由得惊讶出声。朱大人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武平县宋县令和桓家有过定亲退亲之事,便有些后悔当着他提起宋家,只含糊说了一句“武平知县会接待宾客”,想把他敷衍过去。 可惜桓凌从天使未到府城时就满心想着宋师弟一家,恨不得多从别人口中听着些宋家父子的消息,哪里肯叫他敷衍过去。 朱知府不说,他就自己笑着接了下去:“宋世伯到任武平县任知县不过几个月,便已经能叫贤兄留心说起,小弟也与有荣焉。若贤兄有意,我便写封信向世伯讨个主意,往后再有使者、客人行经府城,贤兄们也可试用新法招待,或者能令宾主尽欢?” 世伯?与有荣焉? 怎么着,难不成他们两家退婚后还有交情? 朱知府惊骇得不知说什么好,旁边陪坐的经历倒没想太多,一力讨好他说:“武平的宋大令确实贤能。当初他在广西做知县时便逐伎女、肃风纪,平汉瑶纷争,有几个县官儿做得到这样的?今年转任武平,福建提学到他县里巡视后也时常提起他,夸他治学有方。” 府教授也是连声赞同:“他还有个院试考了第三名的儿子,我当时见过几面,真是个俊俏斯文的少年!若是宋令就在府城做官,这个秀才也稳稳落到咱们手里了!” 这么好的学生竟去了县学,岂不可惜? 桓凌听他们夸宋家,比听人夸自己还得意,神色越发柔和,笑着接口:“不错,宋三弟从小天资出众,在原籍已被人目作神童。不是我偏心自家人,他十来岁在先父座下读书时,作的文章、诗词就都已有堪夸之处,如今能在福建考中生员也不意外。” 朱知府听他越说越像跟宋家有真情的,迟了一步也跟着夸起了宋时:“当日宋学生在府里应考时,我也曾听过他的文章,甚有见地,原来是令先考教出来的学生,难怪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可惜那时府里公务繁忙,兄长未得见他一面,至今想来尚有遗憾。” 桓凌笑道:“他就在武平县里读书,仁兄要召他来见也自不难。只是武平县里月初遭了水灾,水患后重划地界时又查出有大户倚仗势力隐田逃税,对抗官府清查。宋世伯忙着处置那些势家,宋家三弟要服侍父亲,怕得过些日子才能来府里。” 竟有这样大胆妄为的豪强! 敢侵占土地,跟周王妃先父的弟子的尊翁对抗! 朱知府登时变了脸,起身按着桓凌的手,凛然问道:“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人家,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幸亏贤弟告知,不然为兄怎么知道乡里还有这等豪强。此事须叫武平县写一封详文细细叙来,府里才好作主!” 府尊的令谕传到县里时,宋时已经抱着一摞新旧鱼鳞册数据和抄的钱粮数据到了府里。桓凌便即带着他和王家贪占田地、少缴赋税的帐簿面见府尊,当面陈说清整王家隐田隐户的始末。 王家不只是欺占田地、抗税不缴、隐瞒徭役,数代以来聚敛土地银钱的过程中也隐藏了累累罪行。先是有被他家占了土地的百姓见宋时跟王家不和,偷偷向他告状;后来他记了几件案子,觉得之前应当还有状告王家的案子,就叫师爷翻查了一下从前的卷宗。 刑名师爷借给桓凌了,钱粮师爷就担起他留下的空缺,带着书办们一头扎进刑房,翻起了厚厚的旧卷宗。 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地方知县通常九年考满才能换地方上任,往前数几任、数十年的卷宗时,断断续续都有王家为害地方的诉状。书吏们被宋县令关在县衙保密工作,日夜翻着那些鲜血淋漓的状书,都忍不住痛骂王家。 王家虽然势大,但大老爷官威更森严,他们不敢恨宋县令逼他们加班,只能把怨恨都投注在犯下重重罪行的王家身上。 忒恶毒了,他一家人竟能犯下这么多条罪!这样的人家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能回家歇息! 这些还仅仅是在衙门里有存档的,还不知有多少告状时就未准呈的。因王家势大,宋时怕他们知道县里要清查他们的旧罪,会暗地对原告和证人不利,便没下拘票叫衙役们拿人,只让书办抄好状纸上留的地址,以备日后拘拿。 这趟他到府里是找桓凌帮忙清帐的,没带那些状纸、案卷,不过有桓小师兄力保,朱知府仍是极爽快地告诉他:“侵占田亩的事们县里放手去查,命案之事若他拒不认罪,便叫令尊递详文上来,有本府与分府桓大人做主。” 宋时连忙应下,躬身谢道:“太尊疾恶如仇、爱民如子,武平县上下感恩不尽。” 至于桓小师兄,那不是外人,不用像对府尊大人那样考虑回头送什么礼,自己家里弄些吃的就算谢了。 回到通判内院后,桓凌便在书房里埋头算帐。宋时不好意思干看着,也不想跟着算帐,就躲到厨房盯着有蒸了一锅山药,碾碎成泥,又让人寻来水牛奶搅湿润了,用糕模扣出形状,上头薄薄浇一层糖桂花卤。 这个好做又好吃,容易消化,糖份又高,正适合脑力劳动者半夜加餐。 其实他最早想做个红楼梦里的枣泥山药糕,可惜府里没处寻那样好的沧州金丝小枣,只好拿应季的桂花酱代替枣泥。不过桂花山药糕也一样好吃,吃之前拿食盒吊在井里镇一镇,冰冰凉凉,正适合算帐算烦了去心火。 嗯,他光想着那一摞鱼鳞册就眼中冒火,桓小师兄对着那么多题,穿着厚厚的衣裳,也真是不容易。 晚上他去送点心时,看桓凌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直裰,手边的茶盏竟是冒着热气的,便悄悄怂恿他:“把外衣脱了吧,这里又没人看着,少穿几件,松快松快。” 哪里没人看着……眼前不就有一个么? 桓凌讲究礼仪,不肯只穿着中衣见人。宋时自己却倒是爽快地脱了外袍,就穿着一身白色薄绸中衣,坐到桌边蹭他的茶水配点心吃。那身内衣是纪姨娘按着他要求改的,领子挖成低低的圆领,上身刚长过腰,不系带,裤腰倒缝了一条细带调松紧,裤筒宽宽松松的,和现代的休闲服一样容易活动。 不过这样的衣裳在读书人看来不得体,他们家只自己私下穿穿,给桓凌做的是正经衣裳。 宋时自己穿着短衣,看他里外两层的长袍就替他热得慌,找了个大圆蒲扇,坐在桌前说笑:“师兄算帐辛苦了,让师弟伺候一回。先把这盘山药糕吃了,这是吊井里冰过的,能解暑气,我再给扇着凉风,看那些也就不烦了。” 宋时摇了摇扇子,沁心的清风便从桓凌脸上拂过。再咬一口凉冰冰、清甜细腻的山药糕,便连同这天萦绕在心底的躁意都镇了下去。他又写了几笔,忍不住夺过扇子自己摇了起来,风从他头脸拂过,又吹到宋时脸上,吹得满室清凉宁静。 26.第 2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凌连夜赶工, 转天便将那几本鱼鳞册的田积差额、应缴税银等数算了出来。宋时密密封好证据藏在身上, 带着民壮飞马回了武平。到得县衙里, 他便请宋县令下诏,叫了个在班的画匠到县里供奉,替他把两份鱼鳞册按比例放大, 用红蓝两种颜色的墨汁画在糊墙大纸上。 蓝笔画的为鱼鳞册上原图, 红笔则勾勒出王家多占的土地形状, 即便是不懂算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中差距——竟是比王家帐面上该有的土地多出近一倍来。 何等猖狂! 宋县令当场写了拘票, 由宋时领着快手,带上百十名精悍民壮撑腰, 上门拘捕王家家主和几个倚势横行、恶行累累的子弟。另有群众私下举报的、侵占田地时勒逼过度伤过人命的管事,在乡间为非作歹、借王家之名贪占财物、强·奸妇女的家人,也都一个不留, 解进了县衙。 宽宽敞敞一个大堂跪满了人, 几乎无处下足。 王家家主和两个侄儿却有生员功名, 另还有数个捐了监生的。这些人仗着生员上堂不拜,县衙也不能对他们用刑的法条撑腰, 叔侄们直挺挺地站在堂前, 傲慢地对宋县令说:“大人无故锁拿我等有功名在身之人, 岂非有悖朝廷礼待读书人之志?” “若真是无故,我拘做甚!们王家的事发了!”宋县令冷笑一声,摆了摆手, 吩咐堂下:“读来!” 便有书吏捧着宋时他们丈量田亩时收到的、事后经阴阳生改写成正确格式的诉状, 上堂来一字字诵读:“告状人田广告:为王家管事王春欲将田家世代租种土地转佃他人, 广家不允,春便使村里恶少打伤广父子兄弟三人、抢割庄稼、毁坏农具,使田家不能交租,被迫退佃事,上告本县正堂老爷宋施行。” 宋县令一拍惊堂木,沉下脸,威严凛凛地说:“把无关之人拉到廊下待审,带原告上堂!” 不一时便有两名衙役架着苦主田广上堂。田广双腿有些瘸,上堂便跪趴在地,号哭痛骂,不住磕头恳求宋县令替他做主。 那王春却是个投身的管事,不是顶着功名的王家人,没有不能打的规矩。宋县令有意杀鸡儆猴,扔下一把白头签,重重喝道:“先打十杖,再拶十下!” 众差役虎狼般扑上去,抓着他便打,狠狠地打了十记,又用新竹做的拶子拶,拶得他两手指根高高肿起来,人也惨声哀号起来。 行刑的差役喝道:“不准嚎,再嚎便算个咆哮公堂,再敲十五板!” 宋县令自上任以来,审案已也颇在行,上了堂便是一脸威严,该打板子就重重的打,不是平常那个与人为善的小老儿模样,叫犯人看了就心虚胆寒。那管事王春已经叫打得腿软了,只是觉得咬死不认,王家还能保他,宁肯苦苦熬刑,一迭声地叫屈。 实则这案子没甚委屈,是上任县令在时审过一回的,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因保密的缘故不方便走访新案件,便都从旧卷宗中挑出罪证确实,却因王家势力被轻判的,叫来原告、证人,今日正好当庭审判。 当时前任县令屈于王家之势,主动替他家的人开脱,将案卷轻轻做成了个争执间失手伤人,只让王家几个庄户、家人挨了板子,一人罚几刀纸就算了。到了宋县令这里,却是奔着要王家垮台的目标去的,不要纸也不要钱,只要他服罪。 王春心志虽强,却强不过县里半年多前新制的大小板子和拶、杠等刑具,挨得遍身鲜血淋漓,终于还是松口认罪了。 堂下有衙役一声声将堂上的话音传出去,县衙外围着听讼的百姓便都知道,新来的这位宋县令敢动王家、能动王家,如今王家的老爷们虽然还能高高在上,但管事家人们…… 他们也可以试着告一告了。 在王家管事的一声声惨呼,苦主们的一声声号啕中,几个衙役抬着一卷大纸从角门出来,清开围堵在衙门外的人,徐徐展开图画,贴在县衙右侧长长的砖墙上。 宋时跟在他们后面踱出来,右手提着一根细长竹枝做的教鞭,衙差们将图完展开,用糨子糊在墙上,抬手将鞭梢点在图上一处红蓝两条线圈出的空白间:“蓝线所画是县里登记的、王家该有的土地;红线画的便是他家非法侵占之地。县尊大人已查明王家五代数十年来侵占县里土地共计十九顷五十六亩七分三厘……又倚仗先祖父官身而拖欠税款多年,仅积欠粮税一项,至今便计有六千二百八十五两二钱九分三厘…… “一县丁口,为他家均背一两五钱三分六厘的税款。而因王家欠税,而里长、粮长为之受追比至倾家荡产者凡十三家,受追比而双股俱烂、至今行走不良者有七人……因其包庇户下人逃徭役,余者十六至六十岁人丁三十年间每年每人均多摊徭役六日……” 帐不算到自己身上,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还以为王家事与自己无干,只是新上任的县令与王家生了龃龉,要借着官司从他家榨银子。但听宋时报上这些因王家隐田而倾家荡产、被打成残疾的农户,听到自己这些年来为王家多出的税款、多服的徭役,顿时入了心,再也不能将此事看成事不干己的热闹了。 宋时看见他们的反应,心中暗暗满意,对着墙上地图勾起了一点浅笑:这群地主还想对付他?他可是从历史上有过“打土豪、分田地”经验的时代穿来的。不说他学了好几年的神器毛概,就是随便拿几个抗日神剧的经验,都够手撕这些土豪劣绅了。 他单手握着竹枝,如同握着心爱的意大利炮,在图纸上清脆地敲击了几记,短暂地止住周围的声音,朗声道:“王家家主王钦私占朝廷土地、欠缴税款数千、包庇弟子逃役,更庇护家人犯下累累血案,罪不容赦!他已触犯国法,无计逃脱,更包庇不了那些害人者了!有谁曾叫王家侵占土地的,受王家主人、奴婢迫害的,今日此时起,我宋时便为们写状纸,定请大人给们讨还公道!” 众人被他的话吓得静默了一阵,奇异的安静当中,忽然爆发出更惊人的声浪: “舍人在上,小的们有冤情上告!” “小的是原先城北第十里里长的家人,深受王家之苦,求宋大人替小的们主持公道!” “小的家中有个店铺便被他夺去了,求舍人替小的写个状子!” 告状人如海潮般往前挤,将几家听说了王家人被拘,打算进衙替王家送礼请托的乡宦士绅车马远远挤在外头,叫这些人见识了一回什么叫真正的民心向背。 情况坏到这地步,可见得宋氏父子是铁了心要王家性命,他们再进去劝说也劝不转。只怕宋家手里也握着他们的罪证,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就算没证据,凭这煽动百姓的手段,岂不是随意画张图、说几句话,就能寻出无数冤家与他们打官司,陷他们入狱? 可怜王家了,本是此地乡绅中枝叶极深、子弟兴旺的一家。 没人注意到那些马车悄悄地转道离开,衙外那些百姓的精神都投注在了门口衙役们一声声传出来的审问上,投注在了巨大鱼鳞图下,带着阴阳生写供状、搜集王家罪证的宋时身上。 衙里声声嘶喊哀求,竟被衙门外众人的喊声、骂声、哭声压住。声浪倒灌进院里,令那几名原本心有倚仗,气定神闲等着宋县令放人的生员、监生也有了几分畏惧。 这些少年人不禁低声议论:“陈、林几家可靠么?为何还不来为咱们家陈情?” “不是说了宋家父子已经没有桓家做靠山,放肆不了几天,他们怎地竟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坤儿不是合林家人一道去省里上告宋老儿迫害乡绅、诈取财物了么,怎地还不回来?” 王家人又急又恼地议论如何倒宋,堂上却一个又一个地传进嫌犯,传出认罪的消息。原本恃着王家势力称霸乡里的管事们都被打得血葫芦也似,颤抖哀吟着在状书上签字画押。那些家人见管事老爷们都熬刑不过,在宋大人面前认了罪,也都老实了许多,不敢硬抗。 这些人的刑挨得越来越少,认罪认得越来越快,王家几个没功名在身的子弟眼看着要轮到自己受审,一个个涕泗横流,抱着有功名的叔伯、兄弟的大腿,拼命哀求他们相救。 可功名也救不了他们。 审完了王家走狗,宋大人忽然打破先审无功名者的顺序,朗声喝道:“将隐户隐田、帮子弟逃避户役的王家族长王钦带上堂来!” 王钦心下吃惊,脸上却还保持着一家之主的从容气度,拂了拂衣摆,缓步踏入大堂,点头应声:“学生王钦,见过大令。” 宋县令严肃地盯着他,喝道:“王钦,十二年前为谋夺族侄田地,竟伙同兄弟四人在侄儿死后以饼饵毒杀侄孙,强迫侄媳改嫁,可有此事?” 王钦眼神微闪,镇定地说:“绝无此事!学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岂能为几亩薄田杀害亲侄孙!他是自家吃饼饵时噎着,未能及时救回才死的!” 宋县令冷哼:“人不是杀的,那便是承认强迫侄媳改嫁,不许她过继嗣子承续香火,替那族侄守节之事了?” 他微微抿唇,肃然答道:“大人休听范氏胡言!是她自家青春年少,守节不住,我是为了王氏体统与她的前程,才许她嫁与外地客商的!大人听信谣言,逼得我这堂堂生员、中书嫡孙在堂上自陈家中丑事,竟不怕失了士绅们的心么?” 宋县令哼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案子,也不叫苦主上来作证,而是又拿起一份状纸,问他为夺占土地令人私扒开水渠,以致数亩良田被淹,几名在水边玩耍的小儿遇害的案子。 王钦仍是矢口否认,一叠声地说此事与他王家无关,水渠是被村里无赖扒开的,小儿是自己贪玩淹坏的。 宋县令一桩又一桩地甩出案件,都是由他这个大家长主使,贪占田地、欺凌百姓的案子。王钦气定神闲,一一否认,看着宋大人几回要扔红头签又强压回去的神气,微露嘲讽、鄙薄之色,朝堂上笑了笑:“老大人审完了么?学生这里却有几份帖子请老大人细观,待老大人看完了再定学生的罪如何?” 他从袖里掏出几份拜帖、书信,写的都是替王家求情之语。其上姓名写得张张扬扬的,竟是省、府一级的高官,还有几个清贵的部院京官。 27.第 2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王家不是平常人家, 先祖当年交好的官宦世家至今还与他们有来往, 县里、府城、省里官员也都收过他家的好处。且他本身就有功名在身, 不能像寻常百姓一般审问,哪怕堂上真的取到了人证物证证明王家下人做了那些事,只要他咬死不认, 宋大人也不能加刑于他。 他不认, 那罪名就不能成立。 士庶之别就在于此。 王钦听得门外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却也仍旧不为所动, 嘴角噙着冷笑,淡然问道:“这些书信都是王家亲眷故旧所写, 若宋大人肯卖这些大人的面子,通容一二,往后自有惠好相报, 大人以为如何?” 看了这些人信件, 敢对王家如何? 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 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 他害人谋地的事需要人证物证, 但他做主侵占土地之事却不靠人证, 只要有清查出田亩出入, 并有证明王家尚未分家的文书即可——侵占朝廷用地,包庇户下子孙逃役,不问是谁动手, 也不问内中有什么曲折, 只问谁是一家之长! 宋县令叫人将对比画出的鱼鳞册扔在他面前, 吩咐书吏当场念出王家侵占的田土,积欠的税赋钱粮,念罢亦不听他辩解,写下拘票吩咐差役:“将他家所隐瞒的丁口拘解到县,追比欠粮,今年冬天的河工便须由这些人承担!” 无论是王家没有功名的庶支子弟还是收买的养子、投身的管事、庄户,都得来服役! 王钦见他如此硬气,分明是不肯给上官面子,不给王家留活路了,脸色微冷,心头也一时有些发冷,强硬道:“大人不问供状便要定我王家的罪么?” 宋县令微抬下巴,露出了个和儿子一样饱含嘲弄的恶毒笑容:“怎又知道我不取供状?” 他一挥手,堂后就走出了县教谕徐大人。 县官在堂上无权打生员,只能发到学校训导,教谕却是有权打、甚至有权剥其功名的。王钦不信宋县令敢夺他的功名,却怕他让教谕当堂打自己板子,紧绷着一张脸说:“宋大人,我等读书人即便有罪也该到学校里受罚,不得在堂上脱衣受刑的!” 宋县令笑而不语,徐教谕却顶着满头冷汗上前,虚捂着颤巍巍的心脏痛骂道:“王钦将朝廷田土侵占为己有,隐瞒人户、抗缴税粮,岂有半分忠义之心在?国家礼待士人,是为拔擢国士,为朝廷分忧、为百姓造福,这王钦空占着生员之位却不思进学,一味聚敛,耗空国库、败坏风纪者尽是这等人!” 这台词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徐教谕背的时候就刺激得几分心口发颤,不知说出来会怎么得罪当地士绅,往后还能不能当这个教谕。宋时却把府里抄来的圣旨和府尊朱大人的行文给他看了一眼,安抚他不要担心—— 皇上私库都没钱了,王家见欠着朝廷数千两税银,岂不该罚? 皇长子不能成亲,国本不能早定,都是这些土豪聚敛田产、抗拒缴税之过! 他们有大义在手,怎么就奈何不得一个王家?他们县里算的这份清丈田产单递到大宗师眼前,再有府尊、通判两位大人帮着说话,方提学也必定肯剥去他的功名! 徐教谕让诏旨晃得眼花耳热,一不小心就信了他的话,亲自上堂斥责其罪,当众剥去王钦的头巾,叫衙差押解他光着头从县衙大门出去,绕去县学当众挨板子。 廊下候审的王家子弟彻底傻了。 原本以为县令不敢处置生员,也要给他们这些当地世家些面子,却不想他连王家人人畏服的家主都处置了!新安十年的汀州府第十七名生员,中书嫡孙,王家族长……都要光天化日之下剥了头巾游街,他们这些后辈子弟还能逃得过么? 几名子弟心中越发忐忑,汗出如浆,恨不得当场晕过去。而等到被拉上堂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人剥了头巾拉出衙门更阴毒的折磨人的法子。宋县令仍是只念他们的罪状,取来原告、证人的状词,并不动刑逼供,做什么能叫这些生员诉冤的事,而是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要么服罪,要么去县学里观刑。 亲眼看着他们王家家主在大庭广众下剥了裤子受刑,这些人就能暂时释放宁家,等学政方大人剥夺功名的处置下来。 若选前者,就是自承有罪;选后者虽然还有脱罪的机会,可亲眼看着族长受辱之态,往后岂能不受嫡支记恨排挤?在族里又如何过得下去?甚至万一族长不能脱罪,会不会指使子弟指证他们的罪行,拖着他们一起除籍下狱? 王家子弟们在堂上挨尽了折磨,有人选了当堂认罪,却也有几个胆大心狠的选了去县学观刑。 王家家主被剥了外衣、裤子、光着头、蓬着灰白的乱发,被差役按在春凳上,用小板子打得两股皮翻肉卷。他已完不复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神色狰狞痛楚,咬牙咬得两腮颤动,大滴汗珠和着泪水、鼻涕落在地上,哀叫声从他的齿缝间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着他受刑的王家子弟也都吓得两股战战,脸如死灰,原先那点对抗县令的心思就在族长袒裸的背、臀、腿上,在他鲜血淋漓的皮肉里,在他受刑时声声惨叫中化作了流水。 行刑之后,差役收起板子放开了王钦。一个子弟还想上去扶他,却在他恶狠狠的、几乎要滴血的目光中吓退几步,软着腿,含糊地说:“族长莫怪,都是宋县令逼我们……” 他惊恐万分,等着族长叱骂,等了半天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平素端正威严的身形在受伤之后有些佝偻,只喘着气伏在春凳上,半晌爬不起来,嘴边还沾着丝缕唾沫…… 仿佛就是个街上随处可见的无力老人,竟不是他们王家支撑一族的族长了。 几个观刑的子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但终于都大着胆子上去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就这么扶着被剥去儒巾、一身长袍透着血迹的狼狈老人出了县学。 外面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家人的照顾,而是押他们回去过堂的衙役。 宋县令当场叫人将王钦和认罪的王家书生当场关进给上诉乡民建的告状房,等待学政剥除功名的批文;去观了刑的,则被当堂开释,由衙役送还归家,暂时不受拘押——只是不能离县,还要随时听县令审讯。 王钦光着头被押出去时,那几户与王家相约对抗宋县令的人就都预言王家要败了;待看到王家子弟为了逃罪而选择旁观族长受刑时,他们又一次说出“王家败了”这四个字。 不是败给县令,而是这一家人心已崩,恐怕过不久就要分家,不再是个法度严谨、人心整齐,叫人无处下手的强大宗族了。 宋县令要的竟不只是银子、不只是世家低头,他是要彻底拆了这个枝繁叶盛的宗族,不许族内自理自治,只留下任由官府摆弄的小家小户。 今日是王家,明日又是哪家? 城北上户陈家嫡长孙叹道:“早没看出那宋县令竟有如此野心。当初他儿子修堤救人时,王家还把庄院借给他们住,王十九还给他写过请朝廷赈济书,却不想他们家能不顾恩义,借口治水害了王家。” 与他们商议共抗宋家的林氏子弟林廪生冷笑:“当日我不还被宋时欺骗,写了陈情书?如今才知他一张桃花面下,生的是这样狠毒的心。他家既已露出这番咄咄逼人的面目,哪个大户还会支持他?咱们上告的折子上还得添一句‘欺凌士绅、惨酷无以复加’,并告提学大人,武平县衙违制凌辱有功名之人。将来天使来到武平,再叫王家人拦轿喊冤……” 徐家少主也重重点了头:“今日王家,明日不知我徐、陈、林、张……哪家又要落到他眼里,必除之而后快了。我看今日之后,乡里个个恨他入骨,咱们索性联手将他们赶出城外,叫宋家父子知道何谓布衣一怒!” “不成,”一旁的明白人却劝他:“看宋家做派可像从前那些自许清天的迂腐官儿?单他在衙外贴的王家侵占田地的单子,算出来的帐目,那些百姓听了都恨王家恨得牙根出血。如今他在那些百姓眼中本朝的狄阁老、包龙图,贸贸然冲击县衙,就不知到时候聚来的庄户百姓要对付谁了!” 只怕那宋县令父子体会不到什么布衣一怒,他们这些大户却得尝尝南宋末年江西诸地佃户暴动,杀害富户巨室的滋味。 唯有上告,凭他们这些大族在朝野的关系,请布按二使、巡按大人亲自处置宋氏父子! 这几家人商议着要使满城富户守望相助,拧成一股绳子共抗暴政。与此同时,学过多年近代史,斗争经验远比他们丰富的宋舍人也正领着人,在县衙外墙上贴着分化瓦解乡绅联盟的大红榜纸告示。 宋县令诏告满县士绅富户:县里隐田隐户之例由来久矣,乃世代积弊,非一家一族之罪。当日宋县令曾劝王氏自首,当面遭拒绝后才彻查其罪,致有今日上庭受刑之苦。其余人家若有隐田隐户之事,宜速速自首,可酌量减刑。 若学王家抗法的行事,则日后官府必将从严从重查治其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后这句是宋时亲手题上的,用的肥厚光润的馆阁体,写得端端正正,并不显凌厉,却比前面文字都更挺拔厚重,夺人眼球。哪怕不看前面的榜文,走到榜书尽头,也会被这七个仿佛突然加粗的字体吸引着多看一眼。 看得那些也有隐田隐户的罪责,却没有像陈、王、林、徐这些大族一样对抗官府的胆气的富户地主略有些活动心思。 势大如王家的嫡脉族长都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这些小家小户掺和其间,碍了县尊大人的眼,宋大人要对付他们岂不比对付王家家长更容易百倍? 哪怕日后大户们能联手把宋氏父子赶走,他们缴的银子、受的罪也肯定讨不回来了! 武平县势家的联盟还没建好就有些摇摇欲坠,只能靠着巡按黄大人将来武平查处残暴县令的的消息续命。县里的宋时父子却还顾不上管他们私下串联,而是量算着府宾馆的大小、布局,准备在巡按和礼部赍诏官到来前重新装修,要让领导同志宾至如归。 他不仅要尽收百姓之心,还要收上级之心,让父亲这个县令做得稳稳当当、令行禁止,不受世家大族挟制。这样他才能放心进府城,在城里长住一阵,帮桓师兄打点好初任通判的局面。 28.第 2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武平县那座府宾馆虽然饱受方提学的好评, 但其实只是个简装版。因为刚时宋县令才刚到任两个来月, 宋时在城外投建的水泥、玻璃厂还没正式运转起来, 光只能供应装修县衙的物料,没什么余裕装修这个少有人来的府宾馆。 再后来又因为工作重点挪到农业生产、夏秋季防洪抗灾上,府宾馆就始终维持着方大人入住时的纯天然状态:玻璃没装、排水没做、建筑布局没改动……靠天然的植物和松石盆景装饰。喜欢隐逸趣味的方提学满意,生活精致的黄巡按却不一定。 何况这回不光巡按要来,还有礼部下来宣诏的天使,哪个住不好都影响父亲的前程, 必须得拿出当初在广西的水准来彻底重装府宾馆。 首先就要先改造上下水系统。 古代的厕所都是旱厕,表面铺上木板,再讲究的也只是及时清理、用香料熏屋子, 总不如水冲的干净。宋时小时候是没办法,只能强忍着, 到广西没人管他, 他反倒能管着宋老爷了,就赶紧到晋江APP上买马桶结构、给排水系统等等,找人烧瓷蹲便、搭水箱,做了个早年公厕常用的定时冲水式厕所。 后来他写了几篇宋明百姓生活娱乐消费类的小论文,手头宽裕, 就更不吝在这上投钱,把上下水系统修得越发精致。 ——要不是怕这年头沼气爆炸造成大灾,他都想直接在厕所后建个沼气池出来。 今年宋举人从广西转任武平知县, 他们行李车上都带了几个烧好的便池,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整个县治的排水系统。可怜府宾馆就建在县治对街, 就因平常没客人入住,装修时连县学都装了,硬是把它落下了。 如今城外大水退去,为了治水烧的水泥、和的混凝土有的是,正好给宾馆修排水。 宾馆内男女厕翻修一遍,内墙一律粉得雪白,用木板隔出单间,便池烧成白瓷座便,用木头做马桶圈、盖,以配合古人的习惯。池下方埋入陶烧的粗管做排污管道,便池边缘高高架起一座水箱,下以陶管引水,箱外引下一条长线供下人拉水匣冲水。 不光上官专用的厕所,外院给仆人住的也是一样修出上下水系统,下水管汇总到一根粗管,直府宾馆右角门外一个深坑里。 县衙当初也是这样装修,在前衙后院都铺了陶制排水管,将整个下水系统作成一体,污水污物统一汇到西角门外一个深坑里。污水坑半建在墙外,上用带耳的井盖盖住,再用铁锁锁上。收粪人每天清晨绕城收粪,就可以由看门的白役打开坑上的井盖,让人从里面舀走污物,不须院里人提着污物出去倒了。 有了这给排水系统,整个县衙晨起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倍,府宾馆装修之后,自然也能让居住条件迅速提升。 有了上下水,还要装玻璃窗。不管到什么时候,透光都是窗户的第一要务,不然怎么有钱人都不贴油纸,要用羊角熬炼的明瓦填棂窗呢? 不吹牛地说,宋时是这时代地球上唯一同时掌握着吹筒、引上、浮法等平板玻璃制造法的人,可惜后几种工艺需要的技术太高,现在也能暂时用11世纪发明的吹筒法——就是把到玻璃吹成圆筒,剪开摊平,晾成平板玻璃。 按着窗棱形状趁热裁割玻璃,依着玻璃外形包裹木条作窗棂……两者结合,便能镶出一面剔透繁复的窗扇。 县里每年都有修缮府宾馆的专用款项,县衙又有轮值的木匠,玻璃更是他自己的,做起来毫无压力。换好客房的窗户后,内室更显光明通透:四面雪白落地的墙壁衬着桐油清漆漆得光滑明净的家什,打磨出天然趣致的根雕;书架上错落放着唐诗宋词、八大家古文;下方卷缸里插着不知谁仿的范宽山水、马远花鸟;多宝阁上又摆着两位师爷从前在街上精心淘来的血沁汉玉、绿锈商鼎…… 不只爽心悦目,更有沉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都是假货。 窗台下更摆着一圈应节的菊花。虽不是名品,但肥料都是精心配比、氮磷钾齐的好肥,养得那花枝叶挺实丰润,花苞比别处栽的花苞也大了几分,将来花瓣舒开,定能开的饱满张扬。若有人在窗边书桌上看书写字,回眸便是似开未开的花苞,抬眼又见墙外桂花摇曳,隔着玻璃都仿佛似能闻到芳馨。 室内装得差不多了,室外却还要多添些景致。 宾馆的建制和县衙差不多,都是四方大院,左右对衬的,少了几分曲径藏幽的趣致。可惜宾馆就那么大地方,不能扩建,只好先将屋内门窗与院中门窗的修整成层层相对,增加景深。院内以花木、假山石遮挡,地面以不同颜色的地砖镶出甬道,造出屈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效果。 好的假山石都太贵了,只能靠土法造。 就用竹架为骨、水泥塑型,去卖假山石料的店家里寻一个造假手艺上乘的掌柜,叫些个在班的石匠、泥灰匠,让他们带着水泥厂的工人们一同赶工,做出瘦、透、漏、皱的湖石;危峻孤削的峭壁石;洒落在园中各处,用以配合松竹花木的点石…… 只可惜园子里没有活水,只能搭配着在点石上放几个玻璃鱼缸,里面布置微缩版石头假山,粘上湖沼里捞来的绿苔、水草,其间养几尾小小的金红鲫鱼。 家人从池沼里捞来的水草大多是细长如密发、一看就是水池里长的那种丝状水藻,没有多少能假冒陆上草木的品种。他原来在花鸟鱼虫市场里见过造景用的水草,种在假山假树上真像缸里长了微缩山景,而这种藻往石头上一贴—— 不得了,养出一盆绿毛龟来了! 不过仔细想想,绿毛龟在这时代还是祥瑞,在院里摆上几只,意头也不错。宋时想了想,便和正在偏院里打磨假山石的匠人们说了声,叫他们闲时塑几只小龟,背上粘一层绿藻。 一个年少匠人傻乎乎地问道:“舍人何不买几只真龟,用胶粘些水藻在背上?游起来还比这死物好看哩。” 他师父在他头上拍了一掌,骂道:“还指点起舍人公子来了?那龟是在水里游的,甚么胶能把水藻粘到龟背上!” 水泥还就能……那几个匠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假山上,宋时脑中也闪过这个念头,瞬间又摇了头:不成,这乌龟也太可怜了,还不如他原来在农业节目里看过的一个用什么手段把水藻种在龟甲上的人道呢。 他难得来现场视察一次,又给匠人加了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叫随行的家人取了钱,请众人到外面吃饭。他自己倒还不大饿,又在府宾馆里转了转,心里慢慢勾勒出观景路线,和各院、房内的最佳观景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觉出饿了,才从后门出去找地方吃饭——前门暂时出不去。县治和府宾馆中间那条街上搭了一溜上访棚,从前受过王家欺虐的苦主都可到棚前申冤,或有其他案子要告的百姓,也可以在那里先写状纸。 来上告的百姓连绵不绝,将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的。有些是新案,有些甚至是数十年前的旧案,被逮进去的王家人一次次提出来重审,也有新人又被拘捕,拘嫌犯的外监和告状房几乎都要改成王家大院了。 满县人都在观望着王家的下场,大户们怕的是自己步了王家后尘,他们的苦主却盼着王家真能被县令下,自己家的冤仇也才有希望。 因此事几乎都是宋时布置的,宋县令怕王家暗地寻人刺杀他,出入都叫二十几个民壮围着他,就跟黑道大佬出门带保镖一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小点的店铺都不敢让他进门。熟悉的酒店见了他也不像原来那样恨不得直接拉他上去,还得问一声“带几位大哥进去”。 宋时是有战斗力的人,又知道这时代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惊人的武功,便吩咐众人在楼下拣几副座头,自己只带了五个人上楼,正好坐一间包间。 进了包间,就有伎女抱着琵琶前来赶趁。几个大汉都跟李逵一样不知怜香惜玉,站起身纠纠走到门前,似一堵肉屏风般拦住了那女子。 宋时对福建这些性别存疑的伎女不感兴趣,只怕他们吓着孩子,连忙唤道:“别吓着她,给几个钱让她下去吧——不用唱曲儿。” 最后一句是对那伎女说的。他是北方人,个子比这些民壮高不少,目光从众人头顶落下去,正好能看见那女子抬脸看他,目中含着千言万语。 他胸中顿时也飘过千言万语——卧槽,这是李大佬! 他不是跟赵悦书过日子去了吗,怎么又沦落到来酒楼卖唱了?只有下等伎女才干这种不呼自来,上前卖唱的事,难道赵学生把他甩了? 算了算了,不吐槽了,还是叫进来给他解决一下工作生活问题吧。 宋时唤回保镖,招手叫李大佬进来坐下,亲切地慰问:“当日水患中一别,已有许久没见过李小哥了,我还记得那日做的菜,味实甘美,堪称易牙手段。” 是打算摆个摊啊,还是到慈济院、工厂当个大师傅啊,咱们县领导班子都能帮解决。 李少笙却将手一挥琵琶,借着乐声遮掩,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奴有事要禀告舍人,请舍人叫这几位大哥在外面少等!”他怕宋时不信,又飞快地添了句:“陈、林、徐、张……几家已协议结成盟友,到省里把宋大人告了!” 宋时蓦然一惊,挥手叫人退出房间外,让李少笙细细讲来。 李少笙仍是疾拨琵琶,凑近宋时耳边说:“子逸和人聚会时听说,他们几家数十人具名写了陈情书,请巡按御史黄大人来武平审问宋大人,如今已在路上,过不几天就要到县里了。到时候巡按提审王家人,他们必都会改口供,反诬大人屈打成招!而且……” 他的琵琶弹得越紧,身子探出去凑到宋时耳边,低声道:“而且子逸听说,他们都猜舍人与……与周王妃娘娘家有嫌隙,哪怕黄大人一时审不清案子,礼部使者一到,宋大人与舍人就下场堪忧了。” 宋时知道这些地主要反扑,却没想到他们越过府城,直接越级告到巡按面前了。 难怪桓小师兄在府里,却没提过此事。 他拱手作揖,谢过李少笙和赵秀才冒着风险来报信,又问他是假装成普通伎女,唱两曲就走;还是等外面民壮拿身新衣裳、拿个斗笠来,换个打扮再走。 李少笙苦笑道:“舍人还是这般体贴。不过可要小心,那几家大户不光要陷宋大人入罪,也要败坏们的名声,如今有不少子弟要写文章编派父子哩。” 他们还想打舆论战?这是要从精神肉体上双重打击,让他们父子彻底不能翻身的节奏了? 宋时双目微眯,心中冷笑两眼,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我本来不想与他们计较,实是这些人太过咄咄逼人了……有件事要拜托李小哥。可认得会写戏、会唱戏的人?要紧的是嘴严,眼下我就要用。” 会写文章好了不起么?他可是带了一整个网站文章的男人! 他都不用! 再说,搞舆论战怎么能靠文章,得靠诗词曲啊。 哪怕文章写成了《项脊轩志》,几百年后还能上语文课本,大多数人还不是只记得“庭有枇杷树”一句?而眼下百姓中还有大批文盲,识字的少,一出人人都能唱的戏文,自然胜过无数篇百姓连字都认不的才子文章。 而他拿要出来对付这些土豪劣绅的也不是一般的戏剧,而是饱经国内外观众几十年考验,无数次改编成地方戏、歌剧、舞剧、话剧、电视剧的名篇—— 白毛女。 29.第 2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李少笙换上男子衣裳, 往脸上抹了锅灰, 混在民壮中跟宋时一道回了县衙。 这是他跟赵悦书商量好的——赵廪生有几个朋友是王、徐、陈、林等家族中人,他们暗地给宋家通风报信,形同背叛,若叫人发现了,后果定然可虑。 他好歹是个书香门庭的子弟, 别人就再恨他也要看他父祖的面子, 李少笙却是个乐户放良, 身份低,做这事就冒着极大风险了。他家里又不许把李少笙接回去保护, 沈主席借他们的宅子也只是普通院落,没有高墙深院和精悍奴仆保护,说不准就叫人半夜偷袭了。 而宋时住在衙门里,院墙高可丈许,出入都有快手、民壮保护,李少笙若能住进去, 便不怕有人袭击。更叫他安心的是, 宋时不好男色,不会哪天给他送一顶簇新的销金绿头巾。 李少笙将前几条理由合盘托出,请宋时庇护他一阵子, 并说:“若说写戏,小的是不会, 但若说唱, 小的却会唱几句。舍人随意指一支曲牌, 小的都能唱出。” 宋时从容笑道:“不必,我也听过李小哥许多曲子,岂不知道歌声有绕梁之音?咱们还是赶快寻个会填曲子的人来,我这里有个故事须得尽快排演出来,赶在那些才子文章败坏尽我父子的名声前,给自己正一正名。” 李少笙连连点头:“舍人说得是。我也见过衙外诉冤的人,听他们的故事,真叫人心酸眼热,若把宋大人为这些苦主申冤的故事排成戏,世人自然知道谁好谁恶。” 他曾是这一县男娼行的行头,认得才子无数,但书生大多好名,写个曲本就要张扬出来以显自己的才名。要说嘴严、体贴,还得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苦人儿—— 他便给宋时介绍了一个人,是县南魁星坊瓦子唱诸宫调的沈姑姑的丈夫,也是给她弹琵琶伴奏的孟三郎。 据说那孟三郎不是寻常乐户,而是京里富户子弟出身,自小念过书,吹拉弹唱、南戏北曲无有不会。沈姑姑年轻时色艺双绝、名动四方,孟三郎对她一见倾心,爱若性命,因她是个官伎,不能轻易赎身,便宁可抛舍家业,陪她四处冲州撞府趁衣食。 只是前几年两人来福建卖艺时,沈姑姑忽然生了一场重病,将盘缠花尽,无法归乡,二人便一直留在魁星坊瓦子唱曲挣钱。 李少笙只怕宋时瞧不起乐行中人,连声夸他们的好处,却不知宋时其实宁愿用他们,而不是那些书生。 他们是受压迫的人,写戏时会天然同情杨家父女一方。若是那些呼奴唤婢的书生来写,说不定自然地就站在黄世仁立场上,笔下流露出黄世仁就该凌驾于杨白劳和喜儿、大春之上的态度,把他好好的本子改出满篇封建余毒来。 细节是要改,但立意不能改。 比如黄世仁可以改姓王,主持公道的得是个姓宋的老县令。从山里救出喜儿的也别是大春了,是此地河水暴涨泛滥时,县令有个儿子带人救援灾民,救到了被洪水逼到庙里的白毛仙姑。 就是这个白毛仙姑…… 也不要紧! 武平县就是淫祠盛行,他们父子都差点被人立了生祠,何况这听着就像仙姑的呢?只要这出戏传唱出去,百姓们认可了,估计很快就能立起仙姑庙,传出许多灵异传说的。 宋时想得开开的,将请人的事托付李少笙,亲自去承发房翻了卷宗,把王家几个为夺佃逼死人命的、买良为贱的、还有王钦兄弟将侄媳卖与外地客商为妾的案卷都翻了出来。 等新版白毛女演一遍,就先公审这几个案子!让他王家完美代入,不得翻身! 他又上晋江APP把能找到的论文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免费部分,回忆整理出故事梗概,然后在写时把原作的冲突性降低了些: 主要集中表现王家之恶,被王家所害的苦主之悲,而不在王家租佃的其他百姓要能过得好些,以显他父亲治下有方。而最后出场解救喜儿、审判王家之罪的宋县令也得收着写,不要太激进、不要太先进,只要写成一个爱护百姓、惩治本地土豪劣绅的普通清官就好了。 这么一改动,立意顿时平庸了,看着真是对不起原作,可若不改,戏唱出来就要捅破天了…… 咳,这是时代的悲剧啊! 不过在解决时代的悲剧之前,还要先解决几个造成悲剧的人。 王家还在和县里大户勾结,想等巡按大人下县时给他们翻供呢,对他们的监控还得从严!监狱里有牢头看管,不许探视,自然严谨;可王钦等几个生员是拘在告状房里的,虽是单独关一个院子里,内外有差役监管,却也保不齐有趁人不注意溜进去传消息的。 他恨不能学笑傲江湖里关任我行的法子,把门窗直接封死,只从门下方留个开口递吃食便器。可惜那几个王家人身上功名还未除,还得按礼遇士绅的待遇来,只好把门户弄得严谨些——比如门改装成两层门,中间压一层棉门帘吸音;纸扇窗隔不住声音,糊的纸又一捅就破,索性装上府宾馆用剩的玻璃窗。 用双层玻璃片,中间夹一层厚白纸,让里面的人以为窗外的人能弄破纸张传递消息,外面的人以为里面的人能,双方隔着窗子互相比划,却永远都捅不破一张薄薄的窗纸,想想倒也有趣。 若有人跟巡抚大人告黑状,说他虐待士绅,他倒要好好跟这些人理论理论:他们县里和府宾馆里都只装单层玻璃的窗户,这些嫌犯却越过了巡按的待遇用了双玻璃窗,世上岂有这样虐待的?他分明是极为厚待这群读书人了! 他立刻安排人给告状房那边换门窗,又重定了值守差役的轮值时间,立下出入必须两人以上同行的规矩,严密看守这群书生。 到得诸事安排定,李少笙也悄悄地带着民壮从孟家接来了孟三郎夫妇。 他们二人年纪都在三十来岁,略带风霜之色,打扮得也略简朴,不像当初李行头那套耀得人眼花的盛装。但那祝姑姑笑起来仍是勾魂摄魄,风韵犹存,让人一顾便能理解孟三郎为何肯为她抛家舍业远奔异乡。 他不多作寒暄,直接提了要求:“我请们是来写一出戏,原案在此,只要度曲填词。写得好的话,我给们足够回乡买田置屋的银子。” 两夫妇来时就听了李少笙介绍,心里已有打算,直接承应道:“可否请舍人说说是怎样的故事,小人夫妇才好挑韵脚、曲牌,再慢慢改文章为曲词。” 宋时便把写好的白毛女大纲递过去,对着他们提要求:“要深情,情在词先,不能以意害情;要重立意,这部戏的立意是悲悯百姓,不能将杨氏父女写偏成愚夫痴儿;要有力,曲儿唱出来铿铿如掷金石,要唱出‘我要活’的倔强挣扎,不能一味悲苦;声腔要优美流畅,易学易唱,朗朗上口……” 搁在现代,他这样的甲方已经让人挂微博轮出几万条了,孟、祝夫妇连同李少笙却都听得认认真真,只差手里拿个笔记本字字记录。 都听完之后,孟三郎便低头念起了他写的那篇梗概,祝姑姑和李少笙都在旁听着——其中还有几段他仍旧记得的唱段,不过大部分记不得了,只能等专家来编。 念着念着,两位前行头、行首的声音里就带上了哽咽。念到杨白劳受不了卖掉女儿的痛苦喝了卤水,李少笙更是小声呜咽起来,孟三郎也停下来感叹了几声。幸好宋时记得的唱段不多,喜儿到了黄家之后的部分基本都是大纲,还能顺利读下去。 读到喜儿变成白毛女,问出“为什么把人逼成鬼,问天问地都不应”一句时,他不禁掩纸叹道:“这一句有国朝初已斋先生《窦娥冤》的口吻,小人写不出这样的气魄。” 我知道,咱这只能是面低配版。 宋时也是一样无奈,按着良心安慰他:“孟生只须尽力去写便是,以后慢慢修改,总有修至完善的一天。” 孟三郎叹道:“舍人自家写的这些虽都是质朴的白话,要改却难再改出这样的气势,小人只好尽力,却万不敢担保……”他摇了摇头,重新念完那份梗概,对着稿纸沉吟了一阵才开口:“依小人愚见,舍人这故事不必改成南戏。舍人所求不是尽快流传开么?若此则可改作诸宫调,只消一人抱琴而唱,比排戏快得多。” 诸宫调是将不同宫调的曲子混成套曲,各段曲词间插说白,有说有唱地讲一个故事。唱曲时配上笛箫弦索伴奏,倒有些像苏州评弹、天津时调之类,一人就能从头到底唱一个完整的故事,却比需要配合排练的南戏搬演起来容易得多。 他看了祝姑姑和李少笙一眼,道:“拙荆与李……贤弟都会唱诸宫调,这便赶着填出一支,请舍人赏听。” 他便拣了一支仙吕调·剔银灯,填了喜儿听见自己被呼作白毛仙姑后的愤恨悲凉。 沈姑姑跟李少笙一人抱琵琶,一人按竹板,自作念白,合唱了一曲,听得宋时气血沸腾:就是它了!等写出来就加紧抄几十份剧本,组织一圈秋季文艺下乡、下基层慰问演出活动! 30.第 3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向宋令之审王氏诸子, 实乃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 滥施重刑,令人畏刑而屡作屈招……自其上任以来, 天灾屡降,洪祸滔滔,乃上苍昭其残虐、悯余百姓悲苦之明证!” “……任其子侵资私用, 而官仓十库九空, 乃至粮储无,大灾后竟无力施济灾民,仅知哀告上司以求赈济。” “……不思勤勉公务、修缮水利, 以致坐见水来而不可挡。思及先任汪公在日, 百业俱兴, 四境怡怡然皆尧汤之民;至宋公上任不过数月,县内百弊俱起, 民疲于输税而士受刑辱,此固县令之责尔!” 几位才子名士与巡按御史黄大人念着武平新寄来的、本县文人控诉宋令暴虐的文章, 一个个咨嗟慨叹, 请黄大人早日往至武平县惩处酷吏。 酷吏之害民乱政,远过于贪官矣! 黄巡按也想早到武平整治贪官, 可朝廷出了大事——皇上不让周王成亲,又向户部勒索银子以供宫内享乐, 他身为御史岂能不弹劾?本地民政都得往后放一放, 这才是事关着国本大计, 他们御史必须上弹章阻止的本职要务! 再说,这暴雨是沿海台风登陆引起的,海边受灾更重,各县都有上书求赈济、求免秋粮的,武平县这位县令的暴政远抵不过台风灾害。黄大人从省里动身后,也要由近及远地走遍各处府县,听取当地官员面陈、巡视受灾情况,酌情请圣上给予减免秋税的恩旨。 如此一路而来,走得倒比传诏的天使还慢些。直到王家人已挤得县狱都要容不下,武平县里写来告状和怒骂县令的文章也能装满一匣了,黄巡按的车驾才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汀州。 这回他从府城经过而未召知府拜见,直接乘着马车去往武平县北,原属于王家的庄子。 他因是为调查武平县肆意加罪、欺辱士绅之事来的,并不想惊动当地官府,便在接近武平时换了普通马车和便服,与来告状的乡绅分道而行。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师爷和数名差役,那师爷便打扮成帐房,差役们扮作家人,车上堆些来之前各府州县官员送的礼物,正好装作个行商模样,微服查访。 乡绅们还想跟他同行,路上也好再吹吹风。可黄巡按怕他们被本地人认出来,反坏了他的查访大计,便一力拒绝,硬逼着他们分道,自己乘那一辆车往城北而行。 众人看他独自远走,没几个护卫随身,总有些忐忑。同样被留下的差役却笑着安抚他们:“我们黄大人可不是一般文官,是会骑得马、提得剑、张得弓的,不然怎能派来福建这海贼出没的大省?便是们武平真有敢劫掠的强人,随在大人身边的几位哥哥也都有一身好武艺,必能保得大人平安入城。” 随行的陈家二老爷叹道:“却不知为何,我这几日心血来潮,总觉得有什么事,越是快到武平就越不安。” 众人便都说他是想多了。 那武平县欺辱大户,狠恶无比,已得罪光了满县士绅;又与周王妃娘家退婚,没了靠山,说不定还因故成仇,哪里还兴得起风浪来? 他们这么自我安慰着,缓缓而行。因巡按的车驾显眼,不好就这么进城,车队就绕往城西,悄悄在林家的庄上停歇。这趟领头的林家三老太爷安排人准备上等房间招待差役,自己却顾不得喝水就把庄头唤来,问他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些庄户又知道什么? 庄头忙道:“如今还是在审着王家,不闻有什么新消息。小的已叫侄子进城报信了,想来老爷们不久便要来拜见。” 众人听了他的话,心才放到肚子里。 他们这一趟在外奔波了月余,日日担惊受怕,辛苦也是真辛苦,放下心后就赶紧叫人送热水沐浴,里里外外换上新衣,然后聚在林三太爷房里喝茶说话。 才安稳了这么一小会儿,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脚步声,林三太爷的儿子一头扎进来,毫无礼仪风度地问道:“父亲,御史大人在何处?快叫人拦下御史大人,万不可叫大人直接去告状房看王钦父子——” 陈二老爷心口猛地一跳,站起身问道:“王家出什么事了,难道提学大人的谕书已递到,剥了他家父子的功名了?” 不是剥功名,却比剥功名还贴近死路:“有路岐人在告状房外唱一出白毛仙姑传,连唱几天了!唱的恰就是王家不知哪房一个被逼着跳了河的丫头假扮仙姑报仇的故事!那曲儿实在勾人怒火,小民们一天天地在告状房外群声激愤,恨不得扒了院墙,打杀了王家人哩!” 偏那告状房里住的多半儿是告王家的,也有告他们这些人家的,都不是老实安顺的百姓。他们派了家人去赶那路岐人,却被暴徒当场殴打,看守的衙役也不管事,任他们的人挨了一顿打才出手…… 把他们赶回来了! 这些年喂的银子都白喂了,那些衙役竟不赶着巴结喂饱了他们多少年的世家乡宦的家人,一个个倒都装起为民做主了! 几位老爷、老太爷听说,也要气破胸脯。但他们原就在家中养尊处优,这些日子跟在巡按身边也跟着受了些府、州、县官员的优待,自诩有胸怀气度,不能像子弟们那样不沉稳。林三太爷又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定神,抬眼看向儿子,压抑着语声中的迫切道:“按院大人在城北,正往王家原先的庄上去,们小心拦截,盯紧了路,别叫大人看出蹊跷。” 把黄大人好生接来,绕过告示房的所在,直接进咱们王、陈、徐、林几家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这些暴民冲撞了大人! 众人在院里商量着从城里绕路堵他,却不料黄御史带来的差役都是布按二使那里借调的精英,林家来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庄子时,便已惊动了这班差役。庄子上又没什么严密布置,做班头的领着好手悄悄潜到屋后偷听,正撞上林三太爷要他们拦截大人。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立刻做了安排——不可让这群不知来历的人去堵截大人! 他们这些差役是做仪仗来的,不足以对抗这么个大家族,须借外兵。那武平县令有罪待查,不能通知他们巡按莅临之事,以免坏了大人的安排。幸好城西南二十五里外就有千户所城,他们手里有大人的帖子,待会儿分派几人,一批去城北通知大人,一批到千户所请他们派兵护持。 几人转眼计议定,一个人转身就走,回他们歇脚的院子,招呼同伴去搬救兵,剩下的霎时撞开窗扇,摸出腰间朴刀,架上了那些曾经被他们尊重服侍过的老爷们的脖子。 ===================== 差役们在城西林家抓捕“反贼”时,黄御史却在一片原属王家、如今被清出来作官田的水田旁、土路边,听了一段特别的诸宫调。 倒不是什么有名的伎女唱的,而是一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手按竹板击节自唱,有个老者在旁吹笛伴奏。周围一群乡民团团围着他们,拖着锄头、耙子,手上还带着半湿的泥土,却扔下生活不做,不分男女地混在一处听曲,时而高声叫好,时而痛哭,时而詈骂,听得如痴如狂。 黄御史是风流名士,见那唱的虽是村人,选的宫调、伴的笛声却都不俗,又有许多人叫好,便忍不住唤赶车的人往那边赶几步,好听他唱的是什么。走得越近,声音越亮,稍稍能辨出几个词,也越能感觉出乡民们的狂热。 他嫌底下车轴响得吵人,索性跳下车去,大步朝着人群挤去。同行的田师爷和差役们紧随在后,拎着衣角小步跑动,觑着人少、能从人头顶上略看见唱曲人的地方跑去。 可惜他们到得似乎晚了一步,走进人群只听得一句尾:“则将我万恨千仇,划向那青石上累累深痕一世留,似树难断根火难休!” 分明是清丽如珠的中吕调,配着他有些苍老嘶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凄厉惨淡之感,听得人心头酸冷。黄巡按不觉身上汗毛倒树,朝前走了几步,想听他下面还要唱什么,那人却只再道了一句念白:“公子命人救出山,问其姓名籍贯,因甚作乱。白毛仙姑曰:曾住山前河水边,王家土地世租佃,杨氏孤女单字喜,奴是活人本非仙。” 呵!这是怎么样一个故事,曲本里的王家跟本地的王家会不会又有什么关系? 黄巡按微踮脚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人,也不嫌他村气,也不嫌他嗓子哑,只盼着他能赶快唱白毛仙姑和公子的故事—— 可惜那汉子将手中竹板拍了拍,朝众人摇摇头道:“这一回《白毛仙姑传》只唱到这里,后面的待我过两天进城再学来吧。好在曲虽未终,咱们都已见了喜儿被宋舍人所救,再不用怕她叫王家的毒母恶子和走狗们害死了!” 人群中翻腾起一片似叹恨似号泣的声音:“定要惩治王家!那王家势力虽大,咱们宋大人也是个青天,岂能怕他?” “不光宋大人罚,仙姑定也得降罚给王家,叫雷劈了他们!水淹了他们!” “可要给仙姑修一座庙?” “不可不可,仙姑不是已说了?自己不是仙姑本是人。那应是当伤心过度,一夜白发,怎好就当作真的仙姑供奉,们上回要给舍人公子建庙时公子就说活人修不得哩!” 众人说得又似真事,又似妖仙故事,黄巡按越听越疑惑,便凑上前去寻了个老人,操着一部不大地道的西南官话问道:“老人家,我是外乡来贩绸缎的客人,不晓得们乡里的故事。这白毛仙姑是何等人,那舍人公子、王家又是什么人物?白毛仙姑与王家有什么仇怨?” 他说的官话本地人听不懂,还是一个福州来的衙役连说带比,勉强给他翻译了过去。 城北这些日子又治水又整地,宋时还代表县里给农户办了小额低息贷款,贷给农具、种子、土化肥和杀虫剂,乡民们见的“官人”多了,也不大羞见外人了。 老农见他虽然穿得贵气,人却有笑模样,不是那等欺凌人的富户,便笑呵呵地答道:“客人若说这戏里的舍人公子和王家,其实谁也不知是哪县哪村、哪户人家。是县城里找太爷告王家状的苦主当中有个会唱诸宫调的女子,每天在告状房外唱一段这曲子,我们村里徐大郎进城听会了,回来唱唱给乡亲们解闷罢了。 “若是说那些小子刚才叫的舍人公子,那是我们县宋舍人的公子,是个神仙童子般的人物!前几月大水,都托赖他领着人救了这一乡百姓,他父亲宋大人还借了谷米、农具给庄户们,周围几里的百姓才得活命!王家便是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了,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人,多占田地,还不交税,听说皇上都为他们闹得娶不起儿妇!” 皇家娶亲跟一个乡间富户有什么关系……黄巡按皱了皱鼻子,暗暗摇头,却从老人纯朴的、不大好懂的口音里听出了一件事:王家真有隐田隐户,宋县令也绝非陈、徐等家所说的不顾百姓死活的酷吏,反而很可能是个不顾身名,一心为百姓谋利,却因过于偏向小民而委屈大户的清官。 不过这隐田也是天下皆有之事,还要看宋县令的处置是依法合制,还是借此盘剥大户,从小民身上博取清誉。 黄巡按按捺心中纷乱念头,又问:“这白毛仙姑的故事又是怎样来的,原先本地就有这传说么?” 那老农只说不知,身旁又一个乡民抢着说:“是不是舍人公子带人从大水里救了咱们这些百姓之后传出来的?那时候舍人公子救下的人都送到山里寺庙、尼庵了,许就是在哪个庙里见着的白毛仙姑。” 先前那老者道:“小老儿当时却没听说,只知道舍人会做水不沉的护具,大雨天带着那些人到堤上填堵溃堤,竟一个也没冲到河里淹死。” 那不是白毛仙姑给舍人做的? 虽然之前他们没听过,但戏文里都唱了,许就是真的有呢? 越来越多的村民听见他们说话,也凑上来各抒己见,倒把黄大人挤到一旁。他们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做翻译的衙役也听不出来这些乡民的土的话了,田师爷便凑上前建议:“大人如今微服而行,无人认得出,咱们何不就到县里看看那唱曲的人?” 31.第 3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黄大人叫师爷一言说得意动, 兼之从庄户口中问不出什么能听懂的东西, 也就上了车, 命差人往城里赶。 进城不远,只见夹巷民居外站着个浓妆艳饰的女子, 手按红板,正在击节自唱。旁边有不少穿着腰机布粗衣的百姓围着听唱, 人群直堵上官路,那赶车的差人不敢快走,勒马慢行几步,就听风中送来一声银盆浸月般的赏花时。 “一地风霜暮色寒, 夹着雨冻云低送旧年,盼爹爹未还。怕王家也,躲债已七天。家下通无粮与钱,幸有邻家婶娘怜,送些糙谷为餐。且炊熟子, 待父共团圆。” 曲声并不惨淡, 甚至唱出几分娇俏欢快, 细听其词却道尽了农家贫苦之境,不由人心生怜惜。黄巡按敲车壁叫差役停下, 回首对田师爷说:“这曲子不曾听过,写的又正是庄家苦处,似与那《白毛仙姑传》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 独自按拍而唱, 莫非就是那老农说的告状人?咱们去问问。” 告状房都是县衙拨了未租出去的官房做的, 从外表也看不出与民房有什么区别,没准武平县的告状房就设在这儿呢? 两人下了车,先不挤进人群里,叫差役拉住一个支着担子在旁贩果子,却频频将头转向人群中听曲的小贩问话:“这里可是告状房的所在?我家大人从外地来做买卖,听说县里告状房有个唱《白毛仙姑传》的,唱得绝好,莫不就是眼前这位小姐?” 那小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状房那位小姐学的,远不如人家哩。不过这《白毛仙姑传》实在新鲜动人,便她们偷学来的,也比旧曲儿中听些。” 他们说着话,那女子道几句念白,击节按板,欢欢喜喜地唱着煞尾:“我盼爹爹早回还,父女们相看把心安。再赚得些低钱,换米粉半碗,好做糕团。” 那汉子重重叹了一声:“也就是王家的佃农这般苦,数不清的租佃压在身上。似我等在城里做个小本经济,托着咱们县青天宋大老爷庇护,也吃得肉、吃得糕,生意好时些还能与人到荤茶馆要些个酒菜。哪至于欠下还不尽的高利贷,叫人把女儿也拉走的?” 那汉子是个走东串西的生意人,会的口音多,差役就听得明白些。他们之前在村里听时,因着跟庄户语言不通,没问清前情后果,听那汉子意思像是王家拉走了白毛仙姑,急着想知道细情,便问道:“那王家人就把白毛仙姑拉走了?他们怎么把杨大姐害成白毛仙姑的?” 那汉子叹道:“大爷们何不耐心听听?这个于娇娘是从头唱的,现在才要唱到杨白劳回家。过不久王家的狗头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门逼债,逼着那杨白劳按手印卖女。可怜杨白劳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却叫他自己卖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毒药,大年夜间死在了门外……” 几个人听熟了曲子的人凑上来骂道:“也不知那狠心的王世仁、穆仁智是王家哪一支的!曲儿里就该唱出他的真名来,咱们这些男子汉,一人一拳头也打死他了!” “可不是,逼死人家,转天正元旦就把喜儿大姐拉到家里做了奴婢,还嫌人家不欢喜,这是人做出的事么!” “那杨白劳只此一个女儿,还指望她百年后摔盆顶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连安葬时也不叫她给亲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坟土,那老杨魂魄怎安哪!” 耳中至此时还响着轻快的声腔,那伎女肖拟老年男子口音,一叠声唱着醉落魄:“卖得豆腐,称米粉还家住。回来恐与东家遇,却藏怀中,天幸平安度。” 说几句念白,又唱:“富豪家仕女簪金缕,庄佃户怎生区处。买将红绳二尺许,唤:‘喜儿到面前来’,绕发紧紧扎住。” 那伎女正唱到父女团聚,充满希冀地过年;黄巡按众人却已听说后来杨白劳服药惨死,孤女被王家强买作奴婢之事。在城外那个唱曲的庄家汉口中,他们更知道了杨喜儿多年后的模样——在山野之中孤身求活,满头白发,甚至被人当作妖仙供奉…… 这一刻父女们扎头绳、蒸年糕的轻快欢喜,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天人永隔的悲苦。杨喜儿这么个等着爹爹躲债回家时还一派天真的少女,以后竟会变成那个心中刻满万千仇恨的白毛仙姑…… 随行的差役都忍不住骂道:“他们父女已经过得这样苦了,那王家是什么心肠,忍心将人家父女都逼上绝境!” 几人骂了一阵,又忍不住低声问黄巡按:“依大人看,这曲里唱的究竟是真是假?那王家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户,子孙都读了书的,真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体么?” 曲中唱的杨家父女不一定真有其人,但王家定然有多收田租、放高利贷、买良为贱之事。 可又是怎样的人能把这些事写进一本诸宫调里,还写得这样直指人心呢? 若说写它的人是庄户,庄户岂有这样的才学,能依谱填词,还填得深情致致,令下到庄户小贩,上到他这样的官人也要动容的地步?若说是才子词人,又怎能如此深刻了解佃农的贫苦悲惨,又怎么舍得将一个妙龄女子写成不人不鬼,满腔仇恨的模样? 他不只是想听这曲子,更想知道曲子背后是何等人物了——怎么偏偏就能在宋大令清理王家隐田隐户,要惩办王家的罪责时,恰到好处地写出这套诸宫调? 他为王家准备的结局又是什么? 黄提学挥了挥手,吩咐道:“不在这里听了,问出告状房在何处,咱们先去告状房寻人。” 前方撂地的伎女才讲到穆人智自夸“能拐就拐,能诓就诓”,几个差役都支着耳朵细听,恨不能听完了场再走。可惜黄大人催促,他们不敢久留,就在背后一片喝骂声中清开挡路的闲人,问明告状房方向,驱车疾走。 好在告状房那边也有《白毛仙姑传》,还是最初唱出这本诸宫调的人唱的,肯定比眼前这个唱得更好,内容更新。众人心下期盼,赶着车穿过长街,终于到了城北这座几乎成了王家家族牢房的告状房。 借住在这里的都是贫苦农户,隔着街就能见到许多穿着短衣的庄户、头上包巾的农妇和几乎光着身子的娃娃出入。而在出了告状房不远,又奇妙地聚集了许多穿绸衫的人,与穿腰机粗布的穷苦百姓混在一起,有站有蹲,讲究些的自己拎着椅凳,都围在一起听人唱曲儿。 那声腔远比他们听过的两场都更清越,高亢得像是鸽子胸前挂的哨笛被风吹响,声音回荡在云天之上。 “闻听唤鬼,倒叫我心惊惶。临溪自端详,见白衣白发长。哭声爹娘,见喜儿今日成甚样,我是人——” 围听的人轰然叫好,黄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车门后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饶是他见惯绝色,见着那女子时也倒吸了口冷气:这份艳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飞而上,衬得星眸欲醉;两腮晕染胭脂,颜色似揉碎桃花,艳压海棠;更兼着朱唇皓齿,蝉鬓轻笼,额头如少女般留着短短的刘海,越发明艳可爱。 难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颜色,还被人说“远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时在扬州拜访过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里面最出众的美人拿来与这女子一比,也只得说声“远不如她”。 从这伎女看来,背后安排这事的就一定不是个平民百姓、商人匠户之类,而必定是个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么能写出那样深刻的本子,想出这样的新妆? 他想了一阵,便跳下车,往人群中挤去,想多听几曲。他在差役们保护下千难万险地挤到那女子面前,正听见一句熟悉的:“则见我万恨千仇——” 唱完这段,竟然还有一段新的套曲! 黄巡按一行都激动不已,珍惜地听着,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将整篇《白毛仙姑传》一气儿唱完。 可惜事与愿违,新添的曲子极短,只有一支仙吕调的整花冠,一支绣带儿,便到了煞尾。只两段词便唱尽了喜儿在宋舍人关怀下说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识的紧邻们接她回家,许诺她要审问王家罪孽之事,半点不提如何捉王家、审王家的。 那伎女徐徐唱罢,在黄大人略带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这篇《白毛仙姑传》虽然未完,可唱到这里,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这篇诸宫调的结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时王家那些人被夺了功名,宋大人能审问他们了,这曲子才能有下文。” 周围听着呼声如潮,恨不能立刻撞进告状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补了这篇《白毛仙姑传》。守着偏院院门的衙役们在人潮中摇摇欲坠,高呼:“不可冲撞告状房,不许拿石头扔窗户!凡有冲撞羁押院落,打碎门窗的,皆以劫狱罪拿问!” 若用别的罪名,众人真敢拼着挨打,进去把王家的老爷们拖出来打一顿。可偏偏定了劫狱罪,谁也不愿沾上王家同党的恶名,只能在院门外大骂几声发泄怒气。 那伎女抱着琵琶往回走,一旁几个壮汉替她收拾凳子,护持她回院。黄大人身边几个差役忙拦下她,客气地问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我家主人是从外地来贩丝绸的客人,实在爱听这曲子,想请娘子到客栈唱一回哩。” 那伎女尚未说话,她身边的壮汉便围上来盯住了黄大人他们,满是防备地说:“我们娘子只在这里住,别处哪儿也不去,不必请了!” 黄大人觑着对方人多,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便客气地说:“在下是外乡客人,头一回听这篇诸宫调,着实惊艳,想趁还在武平时多听几回,不知娘子以后还在这里唱么?” 那伎女终于点了头:“奴还来唱几日,但只唱到这里。提学大人远在省城,我们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书生,只得将他们关在这里,日日好饭好菜地供着,那些人还要作反哩!” 她叹了一声宋大人的不容易,转身就走。 黄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动,轻轻问了一声:“娘子住在告状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诉?却不知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那伎女才要答话,旁边却扑出一个打扮济楚,容色却极苍老憔悴的女子,发狠地说:“当然是真的,那王钦连血脉相依的亲戚都害死,连明媒正娶的新妇都能卖掉,怎么不能害杨喜儿!” 她蓦地提高声音,尖利如杜鹃泣血,扑在院门上嘶喊道:“王钦老狗,以为远远的卖了我我就回不来了,以为就没人知道们为了块地害死我儿、堂侄孙的事了,我偏偏活着回来了!” 她是个妇人,差役、保镖们不好动她,只能央有力的民妇将她拉走。 黄大人听着冤情惨切,忍不住要上去问一问,追到正门处,却被人牢牢挡住:“这里只许要到衙门告状、无处安身的百姓们住。大爷若有状纸,拿来登记就可住进去,若没有,就请回吧,莫冲撞了衙门的地方。” 他想问的两个人都住在告状房里,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严,窗户上都看不见人影。一个衙差去查看周围,回来凑到耳边低声告诉他:“那窗户都是反着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还是琉璃,端的奢侈。” 给一众有罪待押的人这样好待遇,却又让恨他们的人在外面唱曲儿詈骂,实在不知那宋县令是怎么想的。 田师爷道:“要么索性唤宋县令来,凭大人这双眼,难道还看不出他是真心为民做主,还是邀名之辈?” 黄大人微微摇头:见是要见宋令,只是他还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他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见识宋令断案抚民的本事,又能进告状房多了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乡民愚昧,人云亦云,还是那几位本地乡绅骗了他。 他招呼田师爷上车,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说:“咱们将车停在这里,下去听唱曲儿时,叫人偷走了数匹绸料,这就去县衙报官。然后咱们去见见那位传说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 32.第 3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黄巡按如今打算装作贩绸缎的外地商人, 若要上堂告状还得给宋县令下跪, 自然不能亲告。田师爷也是个有才学的生员,又在御史身边当了几年得力幕友,受人钦敬,也不肯向县官折腰。最后商量着由一个布政使司快手老于装作管事,拿着田师爷现写的状书到衙门报案。 几个有经验的差役将车内翻了一遍, 弄作个失盗模样, 赶到衙门外作证物。黄大人与田师爷走到县衙大门旁贴的“劝民息讼”、“禁止告状双方在衙前打架”“禁凌虐仆婢”“禁妇女烧香”之类公示前,假作看告示, 偷瞄着老于递状子。 寻常县衙都是逢三、六、九放告, 武平县最近要审王家的案子, 又添了五、十两天,恰就让他们撞上了放告的日子。 老于一手捧着状纸、一手抄着碎银,赔着笑请看门的衙役递进去。看门的衙役偷偷袖了银子, 接过状纸扫了一眼便递回去, 摇着头说:“这状子不成!大人断乎不会接的!” 看在银子的份上,那差役用心指点他:“这状纸是叫街上那些代写书信的穷书生写的吧?现在衙门不接这些胡乱写的状子了, 我给指条明路——往县治东角门外, 有一排告状人登记的棚子, 去那里请阴阳生写。” 他说这话时声音还挺亮, 连稍远处装作看布告的黄巡按和田师爷都听见了。两人默契回首,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 武平衙门连这点儿代写书信的银子都不放过, 写好的状纸不接, 非得叫县衙的人代写? 老于颜色不异,收回状纸,点头谢道:“多谢老哥指点,却不知那边代写状纸的要多少钱?我好回去准备。” 差役笑道:“要什么银子。一看就是外县来的,是叫那些沿街卖文的酸书生坑了吧?我们大人就是怕们在外头花冤枉银子,写不合制的状书,故此在衙外弄了登记棚,专叫阴阳生代写状纸。这就去东面,今日应当来得及登记。 “亏得府里朱太尊和桓三尊也都是青天,我们宋大人的卷宗递上去就紧着审结发还,如今已将那些没功名的罪人判得差不多,没那么多苦人儿在这里待着诉冤了。若还早来几天,看见这条长街了么……” 他伸臂横划了一下:“这两边满满都是登记棚子,队伍都能排到街对面府宾馆去!如今是因府宾馆修缮大门,怕砸着人,才将登记棚改挪到东角门的。老哥听过白毛仙姑传么?那么多人,告的都是那个害了白毛仙姑的王家!” 王家竟真有如此多的罪行,连府里都判了? 若只是有人编诸宫调唱这一个案子,还能说他们家门下只是出了不肖子弟。可像那衙役说的那么多人告王家,知府、通判又准了武平县递上的词状,那王家的罪行想来多管是真的。 这么个在朝有援护,己身有功名的大家族,不是宋县令这等刚直人物,谁敢动他们?却不知这家人数代以来害了多少乡民百姓,贪占了多少朝廷利益。 那么,那些越级到省里向他告状的乡绅,那些激烈惨切的文章,又是怎么回事? 黄巡按听着那衙差的话,回忆起那些控诉宋县令父子文章上的名字,心里涌起无数猜度。他嘴角紧紧抿着,向田师爷打了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去登记棚看看。老于眼角余光始终盯着巡按他们,见二人要走,便朝门前衙役道了声谢,也说要去登记。 那衙役还在身后絮叨:“别叫那写状纸的酸儒白坑了,我看他那篇状子也就值十五文,他要多少?只管回去寻他,报我陈阿大的名字,将他多收的钱讨还回来!” 一篇文章只值十五个大钱的田师爷默默加快了步伐。 才转过街角,黄巡按一行的眼睛就受到了巨大冲击——不是说宋大人已经将王家的案子判得差不多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告状?这棚子横着盖出几座了,排队的人竟也顶到巷子另一头,武平县里究竟出了多少恶霸? 换了别的县,黄巡按第一反应都得恨本地知县不懂得劝民息讼,养出一县好争讼的奸滑民风,可如今看着这些满面悲苦的百姓,他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若不是被逼迫到了杨家父女那样的地步,这些小民如何敢告大户?若没有一个宋县令给他们做主,恐怕这些人也宁可仰药自尽,也不敢跟势家对簿公堂吧? 他摇了摇头,决定把这外地商户的身份换成访友时经过武平的外地生员,亲自报案,看看宋县令堂上如何审案。 他也不等老于回来,走向挂着“失盗”二字的登记棚前,对里头坐着的书办说道:“我是从福州过来,往梅州拜访一位旧友的。今日途经武平县,在县北告状房巷外听见唱《白毛仙姑传》的,不觉被那曲声吸引,停下细听。待她唱完了再回去看我家的车子,却见车里的东西叫人翻过,少了几匹绸缎!” 一排有“人命”“失盗”“田土”“户婚”“欠债”“纠纷”几个棚子,就这失盗棚前不见人。那书吏正干坐无聊,见有业务上门,连忙抽出一张印好的稿纸,体贴地问:“是失盗案?便是失主么?叫什么,年纪若干,籍贯何地,家中亲戚干系,平常做什么营生,为甚到武平来?是在何时、何处失盗,周围有人否?当时可有什么异常声音、事情,或是事后可见着过行踪诡异的人么?” 这些书吏素来应承八方官员,西南官话比黄大人还标准,问起话来如玉盘走珠,流利无比。黄巡按问身份时倒答得自然,只将自己的号倒过来,说自己姓安名善,故居福州,自幼随父母在山东长大,如今回福州祭祖,再去广东梅州见一位旧日同学。问到失盗时具体的情况便有些编不圆整,田师爷和几个衙差跟在后面又作提醒补充,辛苦不已地糊弄满了这张纸。 然后他就又抽了一张清单,细问失盗的东西是什么,共几样,是整匹还是裁断的,是什么花色形式,价值几何,失盗时放在车子哪处云云。 众差役亲手翻乱的车子,胸有成竹,赶上来替黄大人回答,很快填好了失盗清单。 依着正常流程,此时就该写状纸,写好了再粘上失盗单子,让他拿着状纸进衙听传,到卷棚前交给宋县令决定受理或不受理。然而他们千难万难地编完了这两张单子,那书办竟还不写状纸,而是从棚后招呼过来几个闲着的快手…… 那些快手走到他们的车前,从牲口体态毛色、车体颜色式样、装饰破损记起,又爬进车将里面的东西照实描下,记准位置,填入名称,最后还要一一问价。 折腾完了这一通,黄大人的脸色蓦地微变,几个亲手布置犯案现场的差役更有些脸热——他们自己对照车里的形状,也想出了几处不妥: 譬如他们的车轴有些松动,有人爬上爬下、搬运绸缎,都得有吱纽吱纽的响声,马也可能因人上下的动作走动两步。他们在告状房外听那伎女唱的是曲子而不是南戏,她一个人的琵琶声和歌喉根本盖不住这响声。 又如这车里有几件小而值钱的铜香炉等物,那贼单取了绸缎而不取香炉,有些不好解释。再就是那香炉虽没点香,里面却有烧好的雪白冬灰,倾倒后有冬灰洒在垫子上,若如他们说的从告状房到这里,那灰绝不会只洒在这么小小一片…… 他们自己看出不对,书吏也有些疑惑,迟迟不下笔写状子。 黄巡按都已经亲身到了衙门,又见识了宋县令许多过人之举,实在不愿空手而归,便给差役打眼色,叫他们再掩饰一番。可武平县这些差役也是从王家大案里高强度锻炼出来的,越看他们辩解越觉可疑,步步逼问,甚至想抓起来审一审他们为何要假作失盗来衙门告状。 难不成是想对宋大人不利? 自从宋大人起头怀疑王家要害他儿子,给宋时配了几十个民壮保镖,衙门上下的情绪也都叫他感染得有些紧绷,担心王家甚至更多大户想害他们县令。 听说这些狠心贼都敢编了假状纸去省里告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他们想拿人,黄大人手下自然要护主。周围棚子里的书办、衙差和来告状的百姓却都是向着武平县的,见势不对,哄然嚷闹起来。眼看着情势一触即发,黄巡按甚至做了曝光身份的打算,登记棚旁的侧门忽然被人打开,几个穿着土布短衣的汉子先冲出来,喝了一声:“告状人不许在衙前打架!” 随着这几个人出来,那书办和差役们就像见着主心骨似的,脸上不觉浮出放松的笑意,朝门里喊道:“不是告状人打架,宋舍人,是有外乡人假作失盗告状,不知背后有什么阴谋,小的们正欲拿下他们!” 角门朝里打开,从众汉子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儒巾、着青色生员袍的青年。那青年穿得极素净,不似时下才子文人那样精心打扮,只在腰间系了块玉,走起来衣摆翻开,微露出里面白色直身。只一身简单的衣裳,搭着他清如晓月的容色,修长挺拔的身姿,却令人眼前一亮。 见着了他,眼前长巷和混乱的人群都仿佛安静下来了。 黄巡按心中蓦然涌出一句“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不用人说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难怪乡民们提起宋舍人都说是神仙般的人物;难怪方学政到武平县提考一场,回到省城还记着替一群县里生员编的文集作文章、写序言。 不是这么个“青袍白简风流极”的书生,怎能成为两位御史看重的学生。 黄大人看着宋时朝他们走来,一抬手便安抚住了几欲动手的众人,徐徐问道:“这位先生便是报失的人?我看他文质彬彬,定是读书君子,怎会故意告假状?他们本是外乡人,又丢了东西,心里着急,一时记错说错也是常有的,方书办不必过于紧张。把单子给我看看。” 他嘴角含笑,目光掠过黄御史一行时在每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神色温和,并不给人冒犯感。看了一眼单子,又抬眼朝黄大人笑了笑:“先生果然是有功名在身,我看得不错。请先生原谅弊县吏员失礼,他们也是这些日子忙过了头,又遇上一些罪人不甘伏罪……” 宋时微微摇头,不再多说,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单子,吩咐方书吏:“这失盗案子不比别事,晚一时就可能追不回赃物了,不能拖延。把这清单抄了入档,我爹那里还有十来个案子待过堂,这案子既有不清楚之处,不好下拘票,还是我先带人去告状房看看——那里关着王家几个要犯,我怕是他家的人故意在那里做案,闹得那边乱起来,才方便他们与犯人通信。” 他忧虑深深,众人听他的分析,想起王家上下素来的恶行,也都觉着有理。几个差役便要跟着宋时去告状房清查,宋时却谢绝了:“此事只是我的猜测,怎好带走们,耽误了百姓们写状子?我爹这些日子也忙坏了,们先不用告诉他,等我陪安先生看完了失盗现场,再巡巡告状房周围就回来。” 黄巡按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又知道礼待读书人,又会怜贫惜弱,定是其父从小教导的——那宋县令看来也是个难得的好官。他于是也露出几分笑意,答道:“多谢舍人体谅。在下是已未年的秀才,家里也薄有些产业,来此只为访友,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对宋县令不利?这车子与几个下人就寄在衙门,在下与田兄愿只身随舍人上路。” 宋时笑道:“安先生多虑了,实不须如此。不过这车里已被人翻乱了,不能坐人,便先找个地方搁下吧。我叫人赶县里的车来,咱们坐车过去,把它停到失窃的地方,也好推断那贼人是怎么摸上车,偷了东西又往哪儿去。” 他吩咐人立刻备车,周围书吏、差役、保镖都围上来劝他提防那些外地人,注意安;又警惕幽怨地看着黄巡按,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迷惑小舍人的男妖精。 分明就是有所图谋,故意告假状接近宋大人,舍人怎么就信了他们是个好人?就放任他们跟自己同车了? 王家又不缺有功名的书生! 黄大人和田师爷们则背地里感叹了几句武平县衙法度森严,又觉着宋时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学生,不教他们读书人难堪。难怪都说武平县宋令擅长接待上司、游客,从他儿子身上便可看出,是真的尊重礼待士人哪。 作为众人暗地议论的中心,宋时却只能独自享受着看穿一切的寂寞—— 从李少笙传过信来通知他,说县大户勾结王家去省里告他们父子的黑状,黄巡案要下县查案,他就已经做好了巡按会明查暗访的两手准备。 今天看到那个告假状之人的精神气度,听到他和他身边朋友明显北方来的口音,宋时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再看到他填在单子上的,正和黄巡按的号“善庵”倒过来一样读音的名字;看到可疑的车内状况图和失物清单,那预感就越发确实。 以他多年来应付旅游部门、工商部门、景区所在地上级领导部门检查,应付各大报纸、电视台、网站暗访,以及客户私下录音、录像以备投诉退款……的经验保证,这位化名安善的北方游客,就是来微服私访的巡按御史! 33.第 3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县衙里牵来的就是普通的青油马车, 套的马倒肥壮精神,一看就是行家里手喂出来的。黄大人是会骑马的人, 自己也养马, 看他县里连一匹驾车的驽马都养得油光水滑、灵动精神,不禁赞了一声:“都说南方不是牧马之地, 这马看着倒有精神、有气势, 莫非大令府上有北方带来的,会养马的家人?” 会养马的家人没带来, 会养马儿子倒有一个。 这驿马也是县政的重要内容,死一匹得赔不少银子, 还得影响年底考评。所以宋时也没敢吝惜钱,跟着宋大人到广西上任不久,就花六块五买了份马匹养殖技术的期刊文章,亲自学习。 当初就因为期刊上说马厩最好用水泥铺地面,做饲料槽、排粪沟, 他在县砖窑里试烧出的第一批水泥差不多都给驿站修马厩去了,县衙的下水道都是烧陶管铺的, 只在接口外头包了点儿水泥补漏。 搬到武平也是这么供着驿马——不夸张的说, 马住的比他住的都现代化!这边马场修在山下, 直接就能引山溪贮在水塔里当自来水,下面接上毛竹和皮袋做冲水管,每天用自来水冲洗马厩, 清理粪便。天热时还要把贮水罐罐口打开, 晒温水给马淋浴, 物理降温。 他们县衙里洗澡还得用桶呢。 宋时摸摸马头,欣然介绍自己的经验:“要养好马也没甚难的,只要教它饮食丰足,住处、身上干净,有地方活动,不受酷暑寒冻之苦。还有这马不会说话,要人时常关注它的身体,有病早发现早治疗……” 说起来是有点麻烦,不过这是马啊! 前世他们同事养个猫还当主子供着,宁可自己天天吃土,也得给宝贝儿买进口猫粮、玩具和猫爬架呢。他才修个水泥马厩,叫人定时打扫,喂点青饲料、豆饼、麦粒、苹果……这才哪儿到哪儿呀! 他不禁露出个老父亲一样的慈爱笑容,对黄大人说:“待马其实就跟待人一样,只要多用心思就能养好。” 黄大人微微颔首,赞许地说了一句:“不错,难得的就是用心。” 单看这几座不要诉状钱的登记棚,这详细到几乎能让普通书吏凭着清单、图画就断出他们伪报失道的登记状式,就可见宋令之用心了。 不光能用心在刑名上;还舍得叫他亲生儿子冒大水救人,是用心在救灾上;又不计个人考评,向朝廷请求赈济,这又是用心在百姓生计上……果然当得“百姓父母”四字。 虽然还没见着宋县令一面,黄巡按心里已勾勒出一个清廉儒雅,心系民生的父母官。而那些到省里越级告状的乡绅大户们给他描绘的贪恶酷吏形象,早已在《白毛仙姑传》的唱腔中冲得干干净净了。 黄巡按留了两个差役在衙外等消息,自己带田师爷跟宋时坐车,余者六个差役在车旁随行。再后面呼啦啦是一个半圆弧面的民壮围着车,都是宋大人给儿子配的,就怕他叫人刺杀了。 宋时含着歉意解释了一下,黄大人通达地表示谅解——只看那些到省里告状的乡宦们的表现和他们捎来的文章,武平县是真有不少人恨得要将宋家父子食肉寝皮呵。 幸好他独自进城,没跟着去林家,不然难保也要中了人家挑拨。 他暗暗庆幸,登上了县衙的马车,顿时有一股清凉怡人的香气扑面袭来,顿时驱散了车外燥热的气息,叫他心神一振。 父亲是好官,儿子也不俗。 抬眼顾望,马车里陈设着淡青色包绸软垫,车窗也糊着粗葛窗纱,里头又有一道稍厚的绿绸遮光。车门外侧挂着柔软的滕皮车帘,内侧是一副雪白的细葛软帘。软帘中间包边处不知缝了什么东西,竟贴得严丝合缝,下缘也紧贴着车板,人要进去得先拉着帘边稍用力左右分开,放手后两帘又会自动粘合回去,颇有趣味。 车厢里不仅清凉,车头处还有个小食桌,下面几个抽屉里备着鲜果、点心和竹筒装的鲜梨汁、山楂酪、温热的茶水。竹筒不怕摔,筒口和筒盖是按着现代饮料瓶口的样式雕出螺纹的,拧紧了不容易洒,出行时带着方便。 黄巡按亲手拧开竹筒,喝了口清凉的梨汁,啧啧赞叹:“这可要说一声巧思了。” 他不微服出行时带的精巧茶具、点心远比宋家的多,可也没想过要弄这样方便的车帘、竹筒,却不知是有奇巧工匠,还是女眷的巧思? 他身为御史,对着个县令之子、县学廪生也没什么顾虑,直接就问了。宋时便大着脸说:“是我偶然想到的,其实只是在帘子边上包了几块磁石,说破便不新鲜了。两位先生也是北方人,不习惯本地这样多的毒虫吧?回头我叫人送先生一副,装在车上回去。” 竹筒倒没什么可说,叫匠人旋好内外口,比量着深度刻上螺纹,比榫卯结构还好弄。 黄巡按看着那道闭得紧紧的内帘,赞赏道:“宋舍人果然聪慧。我们来时听乡人说,舍人曾制过一种入水不沉的珍异宝物,前头大雨中凭它救了许多人性命?还有乡民说那东西是白毛仙姑所献……” 他转过眼看着宋时,神色温和,却难免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压迫。 宋时强行装作不知道黄巡按身份,还得配合他交待问题——交待到领导满意为止:“不瞒两位先生说,我其实从不曾救过什么白毛仙姑,也未曾亲眼见过这人,是在唱曲儿人口中才听着她的名字。” 没错,他最早就在歌剧《白毛女》里听说的杨喜儿这个名字。 他貌似无奈地笑了笑:“那乐妇随口编词,也不可当真。就比如当日我在水中救人的,并非什么奇珍,不过是仿着黄河上常用的羊皮筏子,做了套小的、能穿在身上的皮衣罢了。” 那两位都是北方人,自然知道羊皮筏子能凫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武平这里有的是舟船,倒把羊皮当作宝物了。” 宋时也陪着笑:“福建是富裕繁华之地,自古便有许多船上,哪儿用得上羊皮?我当时只是怕有人从船上掉下去,在那么深的积水里淹着,故而做几件能穿在身上的皮袄,万一掉下去也能浮一阵子,等人拿竹竿来捞。” 不过皮救生衣确实挺胖的,那天桓小师兄上堤来找他时,他们俩都套着救生衣,见面只能伸长了胳膊拉手,抱可能都抱不着。 黄巡按听他说起水患,精神一振,问道:“那时水真的有那么深,淹了哪几处地方,城里可有受灾?” 宋时笑道:“可不是深,城里也有几处的水有这车厢底深了。城北鱼溪决了堤,附近几个村子都教暴涨的溪水淹了。还有岩前墟等处,水都没到大腿了,百姓们也无法安居,粮食、家食、农具都顺着飘了……” 他说着说着,脸色渐渐沉下来,郁郁叹道:“若非这场大雨下得太晚,淹得太广,把今年秋天的收成都冲坏了,百姓也来不及补种,家父也实在不愿上书请求朝廷赈济。武平县里凡乡宦、举子、里老……都一体向府里、省里上书,好些有名的才子专门写了请赈济书和减免秋粮书递上去,也不知递到巡按衙门没有。” 巡按大人听他说到自己,仍是脸色不异,含笑安慰道:“这是事关万千百姓生计的大事,黄……大人岂能不理?只怕过不多久就要来武平视查灾情,报请圣上恩抚了。” 他自然知道武平受灾一事,也看了宋县令递上去的那卷请赈济书。虽然这趟来武平也带着那些告状的人回来,要查宋县令贪赃枉法的情况,却也是要看看本县灾情,确定如何处置。 宋时得了他的保证就安心了,垂下眼帘,微微一笑,颔首谢道:“那就借安先生吉言了。” 黄巡按却想起一事来,问他:“武平县上下那么多人写了请赈济、请免粮税的文章,宋舍人可也写了么?我见宋舍人谈吐不凡,应当也作得一笔好文章诗词,可否念几句叫我与田兄欣赏?” 呃……他还真没写。 他原本都是替父亲写详文的,结果这回叫桓小师兄抢着写了。他们师兄弟谁跟谁啊,那不等于是他写了吗?他当时又忙,就没费那个事多写一篇…… 如今叫巡按大人当面问起来,他却不能说一声没写就算过去!他眼珠微向左瞟,飞快回忆着当日在王家别业出现的人,写出的文章,整理出有用的信息,对二人说:“那时在下忙着领百姓平整土地,挖排洪沟泄水,没顾得上写文章。不过我原也不是诗文绝佳的才子,敝县还有几位真才子,他们那时作的文章都是我当场记录的,还记得些佳句,两位前辈可愿一听?” 黄大人自己先提了要听他文章,如今听不到他自己写的,能听听本地其他才子的也好,因便点了头。 宋时清咳一声,调整出介绍景点的发音,字正腔真地背诵那天抄录过的、记在心中的佳句,顺便给黄大人介绍作者:“……是林廪生培兄所作”,“是赵廪生悦书兄所作”,“是方增生司敏兄所作”,“是郑附生凛兄所作”,“是徐处士安兄所作”……其中有几个名字听在黄巡按与田师爷耳中竟无任耳熟,分明就是作文章弹劾他们父子的最激烈的才子! 这些人前几天还在宋舍人面前写求朝廷免税、赈济的文章,一转眼却到省里上告,对他们父子不死不休,这是为何? 黄巡按不禁抓了宋时一把,问道:“那时候宋县令开始查隐田了没有!” 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答道:“那时水患未退,还提不到重划地界之事……” 他们家和本地士绅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甚至跟才子们打成一片,交情深厚。这些人恨他们父子绝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先迫害士绅,或是有别的什么龃龉。完是因为水退后地界不清,他们为了重划地界不得不重丈量田地,得罪了那些有隐田隐户的大族。 黄巡按重重地从鼻中哼了一声。 装傻白甜装到这一步也够了,再演就要过火。宋时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安先生丢了东西,我却只顾说县里这些无关的事,实在不像话。好在告状房快到了,咱们过去后就先查窃盗,然后我安排人给两位先生订上等套房,咱们就此分……” 一个“分”字刚出口,田师爷便微微倾身,替大人拦住了他:“贵县的乱子更要紧,怎能为我们耽搁工夫!反正这告状房也是接待告状人的,不如舍人先替我们寻两间屋住,然后舍人做舍人的事,我们安顿下来慢慢等待就是了!” 宋时讶然道:“那怎么好?告状房是给穷苦乡民用的,屋舍狭窄……” 田师爷笑道:“不怕舍人笑话,我来时听了那里一位小姐唱的《白毛仙姑传》,如今尚是魂牵梦萦,盼着能再见她一面,听她一曲。这院子里有佳人在侧,地方再狭窄,住着也舒坦。” 宋时嘴角微翘,强自压抑成一个无奈、迁就的笑容:“两位先生果然是大州府来的才子,惯会风流,我知道了。只是告状房人多房少,恐怕得叫安排一下…… “我也担心二位遇的窃盗与王家有关,如今们又是乘我的车来的,只恐贼人见着,要牵连们受害。故此,在这边差役、民壮们清查完告状房人员之前,两位先生最好先跟在我身边。” 求之不得! 黄大人目光转动,与田师爷悄悄对视一眼:虽然他们的车根本是自己弄乱的,没有失窃,但宋舍人这番关心则乱的做法却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34.第 3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每一位微服私访的大人都觉得自己是陈州放粮的包青天, 一定要亲自从穷苦百姓那里听来消息才当真。下面的人就是写上二十万字详文,配上比PPT还精致的安徽据图表,他也觉得内容造假, 数据不可信,不如自己在民间走上一遭得来的消息切实。 那有什么办法? 只能带他投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让他自己看出真相呗。 宋时宽容地带着黄大人一行到告状房, 并叫看院子的白役替他们腾两间屋子出来——若屋子不够,就找些年轻力壮、不怕搬家的人搬到城南那座告状房。 当下便有几个听见宋时说话的汉子答应着:“我们愿搬!怎能叫舍人为难, 我们愿给这几位老爷腾地方。” 他们当下就要去拿行李搬走,一个差役跟上去盯着, 另一个则问宋时要不要去东院休息——他来这边,通常都在羁押王家人的院子上房休息、问话,外面告状人太多,没有空房。 宋时便点了点头:“安先生也跟我过去。方才他们到衙门递状子, 说是车停在这边时叫人翻过了,却只丢了几匹丝绸,没丢小件贵重的器物,实在可疑。我担心是王家的人故意制造混乱, 要在这边有所作为, 待会儿们带我的人把附近排查一遍。” 虽然这场排查只是查给巡按大人看,说起来有点浪费警力, 但这院里住的都是各地来告状的, 人口流动性大, 周围也多半是租住的贫户, 人员混杂,说不定就有小偷之类混住其中。趁这机会叫差役们上街巡视一回,也能起个敲山镇虎,加强治安的效果。 接下来么,他就要带巡按大人去看看王家案犯的羁押环境了。 那衙役落在背后,看了黄巡按几眼,忽然“哦”了一声,与旁边人说:“难怪我看他眼熟,这不是方才听祝姑姑唱曲儿的外地客人?咱们当时也在附近呢,竟没个人发现有人上了他们车,偷了东西……” 他们当时喊了捉贼没喊? 黄大人目不斜视迈着方步前行,一派读书人的矜持,只当听不见人背后议论。宋时也只顾着对身边的衙役、民壮安排搜查事宜,边走边说,领着黄大人一行进了院子,到正堂坐下,歉然道:“原不该让两位进这羁押重犯的腌臜地方,可外头实在没有空房了,两位先生见谅。” 黄巡按体谅地说:“舍人客气了。其实我们倒不讲究这些,不然就让我等晚上住在这里,别叫那些告状的人搬走了吧?” 不成,这边相当于临时看守所,哪儿有看守所住客人的? 宋时坚辞拒绝,叫那差役带民壮出去走访,顺便把车里的垫子、吃食搬过来。他自己身边只留两个武艺高强的民壮,待会儿陪他到院子里巡视,探望犯人。 黄大人朝师爷打了个眼色,田师爷便问:“恕在下冒昧,我等可否请那位唱《白毛仙姑传》的小姐进来唱一曲?” 宋时站在门边沉吟了一下,答应道:“可以,我叫人请她来。”他又叫一个民壮去找祝姑姑,朝两人拱拱手:“两位先生宽座,恕我失陪。” 他离开屋子不久,祝姑姑便叫人引进了正堂。 她已经卸下戏妆,脸上只淡淡擦粉涂脂,仍可看出秀美风情,却掩不住年龄痕迹。额发那几缕俏皮的刘海也抿了上去,长发在头顶盘起,用巾帼结束住,身上穿原的艳色湖丝长袍、褙子也换成了普通的棉布长裙,看着便不像少年,而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妇人。 她怀抱琵琶,向黄大人和田师爷躬身施礼,温柔地说:“奴祝氏见过两位相公。” 这……这年纪有些不对啊。 黄大人与田师爷对视了一眼,田师爷便禀着他风流书生的本色问道:“祝小姐就住在这告状房里,每天唱《白毛仙姑传么》?之前我们见祝小姐妆扮新鲜,是自己想出来的,抑或是何人教的?” 祝姑姑掩唇笑道:“不过是奴年纪大了,淡妆藏不住老态,故作浓妆,放下些头发妆少年人罢了。两位先生若嫌奴这副面貌不堪侍奉,奴便再去妆扮上来。” 这妆是宋时精心帮她弄出来的戏剧妆。 却不是贴片子头的舞台妆,而是建国初期戏剧电影中常用的,妆容略淡、眼线略细、额头梳一撮小刘海的,更自然的妆容。宋时从小常在戏曲频道看戏和戏剧电影,倒觉得电影里的妆扮比舞台上的简单好看,就给她弄了这种版本。 ——反正这时代的小姑娘都敢把铅汞往脸上涂,用酥油调合矿物颜料弄成的油彩对皮肤的伤害也不能更大了。 不过戏剧妆容不是他发明的,宋时不肯揽功,只说是别处看来的。祝姑姑以为他是不愿叫人知道他为一个年老色衰的伎女创制新妆,便将口风咬得紧紧的,只说是自己弄的。 黄大人也不是好色之人,知道这妆容不是某位才子画的,便失去兴趣,又问:“小姐在此唱《白毛仙姑传》,莫非也是要告王家的?这曲子是谁为作的?” 祝姑姑还记得下午见这两人时,他就拦着人问东问西的,现下又不知怎地蛊惑宋舍人送他们到告状房住,又来探自己口风,心下暗自防备,只敷衍道:“起初是外子听了一个王家卖人的故事,改写成一段套曲叫奴学唱,却不料唱起来后,那王家人认出是自己家事,百般逼迫我们。奴夫妇无奈,只得住进这里,以免遇害。” 那个卖人的故事……难不成是之前所见那容色苍老的妇人? 他试探着问祝姑姑,这走江湖的人却乖滑,不如宋舍人那样年少质朴,有问便答。黄大人和田师爷再三试探,也没能从祝姑姑口中问出几句有用的东西,只知道她曲中唱的故事是王家上下许多人的恶行拼凑出来的。 虽没有一个真实的白毛仙姑,可那些被他们逼害死的姑娘,却比剧中还活着的杨喜儿更悲惨。 黄巡按透过敞开的纸窗看向院墙外,问道:“那外面住的都是告王家的人?不是说王家的犯人已经有不少判了刑的,只差几个有功名的没判了么?” 祝姑姑摇头:“不光是告王家的,还有林家徐家那些大户旧族……哪个家里没这等事。原先的老爷们不敢管这些人家,佃农、小户们只能忍着捱着。如今忽然来了个青天,敢治王家这有功名、有官人撑腰的大户人家的罪,别处的人自然也有些念想了。” 难怪那几家急着到省里告状,原来不是担心宋县令欺凌大户,不是回护同为本地势族的王家,而是怕宋县令像对王家一样,将他们家中犯下的案子也彻查严办了。 他微微冷笑,目光从院墙转到院内,正好看见宋时检查完了内外安,要到西厢去看犯人。黄巡按心中一动,便请祝姑姑为他唱一段《白毛仙姑传》。 祝姑姑欣然拨弦而唱,歌喉一亮,满院人的精神自然都集中到了她身上。黄大人观察一阵,见守院差役专心盯着院外,留下来盯着他们的武平差役也听得如痴如醉,没人注意他们,便叫田师爷和随行差役给他打掩护,悄然退出正堂,绕向西厢房外偷听。 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正好掩饰他的身形。他顺着耳房与西厢房间的夹道过去,想听听宋舍人进去,凑近了却才发现,这关犯人的厢房竟是用的玻璃镶窗户——他们方才待的上房倒是普通纸窗。 这玻璃极剔透,乍看是雪白的,让人错以为是白瓷、琉璃之类,细看才知道是透明无色的玻璃后面贴着纸,纸上有些略粗的木丝还清晰可辨。这样透明的玻璃,如今也就是大州府的官窑还能烧了,小地方的匠人多半儿还是学前朝的法子烧些药玉,他在福州府都罕见这样好的匠人。 武平县也不知是海外运来的玻璃,还是得了好匠人,依太·祖传下的技艺烧的,竟舍得用在监禁犯人的地方,实在大方! 黄大人恍了恍神,才想起如今不是关心玻璃的时候,回去拿了个杯子,贴在外缘木框上偷听起里面的动静。 他附耳细听,正好听到宋时铿锵有力的声音:“不愿招便不招罢,家父手中已集了许多物证,更有直指指使犯罪的证词——不光是告的那些平民百姓作证,更多的是王家子弟自己替供出来的。看这两边厢房里,王家那些佳子弟都争着要供出的罪状换得减刑呢。” 有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怒喝:“宋时小儿,以为说这些便能挑拨我王家血亲之情!做梦!王家世代居于乡里,不是一个外来官员说动就能动的!王某的祖父是受过圣上嘉奖的能臣,父不过是个小小举人!伧父!” 屋里有呼喝声,像是民壮在斥责,很快又平静下来,只剩下了宋时的声音:“朱太尊早已将家这几个有功名之人的犯案卷宗递往省里了,只待提学大人剥了们的功名,便可直接凭那些证供入罪。我劝王老先生趁这几天反思反思平生害过多少人,免得上堂审问时叫苦主揪着打了,还不知是哪家打的。” 那“王老先生”给他气得竟有些破音:“我倒要劝小心!父子如今没有桓家撑腰,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县令,再加些下户贱民,岂能憾得动我王家这根深叶茂的世族!” “……我便明告诉,本城富户乡绅已联名上省里告父亲贪赃枉法、治河不利、凌虐大户、冤陷生员……巡按黄大人已受理此状,不日便要到武平拿下宋新民,为我王家伸冤,我且看父子又是什么下场!”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拿下宋令父子,还答应了给王家伸冤? 黄大人听着犯人嚣张的声音,简直想冲进去表明身份,叫世人知道他不是几个乡绅富户就能随意糊弄的。不过此时不是显露身份的好时机,还该再武平多探访一阵,也顺便查查那些去省城向他诉冤的人家都做过什么。 他压下怒火,正要收起杯子重回堂上,门外却忽然响起一片动地的马蹄声、呼喝声、尖叫声,那马蹄声竟径直踏进了告状房的大院里! 黄御史心中念头纷涌,整整衣冠朝外走去。身后琵琶声歇,他带来的差役和田师爷也纷纷起身从堂上赶往外面。 而刚刚还在与王钦对峙的宋时已赶在众人之前跑出厢房,厉声喝道:“关闭院门,从里头顶住!差役都拿上刀,没有的去厨房旁取长竹竿!不许任何人踏进羁押罪人的院子一步!” 门外却有人高呼:“是祝公子,不是闹事,是祝公子带着人进来了!” 是县丞大人的公子,不用担心了。 话音未落,一道满是焦虑的声音却已随着马蹄声传入院中:“宋三哥,出大事了!城外千户所的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本省巡按御使黄大人在武平县境内失踪了!御史大人随行的差役说是武平城西一家姓林的有意绑架御史,千户大人如今已抄了林家,又按着巡按大人离去时的路线找到现在,仍没找着大人!” 武平县的差役、外头告状的百姓都惊呆了—— 从不曾听说有个御史来武平,怎么就失踪了? 他们单知道王家作恶,林家、徐家、陈家等大户也不清白,可这欺虐百姓跟绑架御史不是一回事啊!林家这一绑,武平县上下都要受责,难得一个宋青天,说不得就要受牵累去职了! 黄大人身边的差役急得直叫,看着他和田师爷,却不知说什么。 宋时也震惊到微微张开嘴,努力控制眼神不要往黄大人那边瞥,心里叭叭叭地吐槽:微服私访怎么不知道跟下人说一声呢?人家康熙、乾隆私访了那么多部戏,还知道让太监、和尚知道自己的行踪,没整出大臣以为皇上丢了,满世界找的事呢! 好好地不学他们,非学朱厚照干什么! 他愁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还不能当场戳破巡按大人的身份,忙快步迎出去问道:“劳烦祝二哥来通知我。御史大人是在何处失踪的?千户所士兵现在何处?林家的人拿下了么,招供了么?我这就与们同去。” 他边走边交待人把巡按一行带到外头,锁好羁押院院门,给黄大人留出自揭马甲的机会。 祝二公子看他紧绷得像要断掉的弓弦,也怕他着急坏了,反过来安慰他:“千户所的士兵已尽了城,宋大人刚刚也叫人飞书上报府里了,定然马上就能找到巡按大人。” 是啊,巡按大人就在眼前。 黄大人大步走到众人面前,从怀里拿出印信,眉目威严,沉声道:“不必再找,本官便是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黄炯!” 35.请一天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巡按……大人!”宋时离得最近, 上前看了他手中印信, 激动得深施一礼, 久久不能起身, 颤声道:“学生有眼不识泰山,竟将大人误认作寻常学子。之前多有怠慢, 望大人恕罪。” 他带头行礼, 祝县丞之子祝峰与周围差役、祝姑姑、院外受惊的告状人也都反应过来, 口称“大人”, 纷纷下跪。 黄大人双手扶起宋时,叫众人都起身,不必向他行大礼:“本官这回特地微服巡访, 不曾曝露身份, 怎能怪们没认出来。” 他收回印信, 便展露出一身代天子巡查四方的御史威仪, 吩咐身边差役:“带我的印信去县衙报信,找到城中军人管领, 命他们退回卫所城, 不必再惊扰百姓。再去召本地指挥与赵班头到县衙见我, 分说林家之事!” 那些布政使司的衙役也露出虎狼之威, 各各依命而行。祝峰连忙主动请缨,说是知道卫所士兵巡到了何处,牵着马出去给人带路。宋时也跟出去安排车马, 请黄大人回衙。 他本想借匹马骑回去, 可惜黄大人体谅他因为自己假装失盗之事奔忙了一下午, 硬拉他同车而归。这一路上,宋时少不得要替他爹谢罪,兜揽下没早清查治下盗贼与豪强恶霸,以致巡按大人的车驾被盗,下属在林家险被扣押的责任。 “宋舍人不必惊怕,这两桩事与父子都不相干,本官来武平亦不是来问罪的。” 黄大人回忆起这趟微服巡访的经历,含蓄地笑了笑,抚着疏朗的短须说道:“本官自进入武平县治下,便听百姓争颂宋县令之德,又亲自见了县里便民之举,已知令尊一片爱民之心,怎可加罪?” 宋时深深垂头,咬着牙应道:“不意县里竟出了这些大胆妄为的贼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为家父分辩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 他这么感动,黄大人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便将自己为考察宋县令刑狱水平而假报失盗案子的事告诉了他。宋时却丝毫不怪他瞒骗自己,只连声庆幸县里没出那样大胆的窃贼,又感叹林、徐、陈、王家那些人胆大妄为,竟敢囚·禁巡按大人的随从,实在罪不容诛! 黄巡按也觉不解。这些人到省里上告,一路殷勤体贴地伺候着他回来,在他决定微服私访时也没阻拦,事后亦未见有人暗地追踪他……那林家禁·锢他随行的差役做什么? 到得县衙里,宋县令等衙门官员和卫所黄指挥都已经在衙外等着了。两厢见礼,验明身份后,黄巡按便叫黄指挥与他留在武平大户家那边的快手班头吴弓上前,问他们林家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倒不用宋县令汇报,那两人站在堂上回话时,他就在下首坐着。宋时站在他背后,低声把黄大人微服私访,上衙门报了个假案,又到告状房体验了一把生活的事告诉他。 宋县令心跳得扑腾扑腾地,低声问儿子:“咱们县衙前、告状房里那么多争讼的都叫大人看见了?” 县里人爱上衙门告状,也是他县令教化不利,不能使风俗淳厚,教百姓安份守己啊! 宋时从背后悄悄拍了他几记,低声道:“爹不要怕,大人目光如炬,早看穿了咱们武平百姓们不是好争讼,而是叫一些心狠手辣、胆大包天的豪强逼迫得不得不求助官府。” 正好黄指挥与吴班头解释完了林家之事,黄巡按冷笑一声,轻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那些人有什么胆量本事,敢谋害本官。们当时怕是听得不,他们要拦截本官,不是为谋逆,而是为这武平上下都已经传唱遍了王家罪行,那几家乡宦自己身上也不清白,正有许多苦主在县里告状,怕本官访知真相罢了!” 他甩甩袖子,冷然吩咐:“将林家的抄没的东西还给他们,捉的人都不必放,后日本院要升堂审问这些凌虐百姓的豪强!” 宋县令喜不自胜,抹着眼角泪光谢道:“下官替武平县百姓谢过大人。下官是个外乡来的官,敌不过那些累代经营的本地世族,险险儿就要被他们颠倒黑白,诬陷入罪。幸有老大人为下官、为本地百姓作主,才使武平县拨开云翳,重睹青天!” 他这些日子顶着重重压力对抗一县士绅,已是身心俱疲,更时常担心那些大户对他儿子不利,日夜忧烦之下,头发都掉了不少。 如今幸好黄大人到了武平! 幸好黄大人是个青天! 幸好黄大人随行差役险些被那些大户软·禁,阴错阳差地撞破了他们的阴谋! 宋县令朝黄巡按连拜几拜,老泪纵横,发自心底地真诚感激他:“大人是武平百姓的天,也是下官的青天,下官只以大人为依,望大人为下官与百姓们作主!” 黄巡按怜惜地扶起他来,安慰道:“武平县这些事本官都已知晓了。审王家那些人的卷宗何在?苦主和证人可都在城里么?还有那些大胆妄为,欲图蒙蔽本官的本地势家……将上告他们的案卷也拿给本官!” 叫人张榜公告,后天他就要亲自提审王家家主以下诸人! 县令不能轻易对有功名之人动刑,他这个巡按御史却是代天子抚民理政,这种小事都有当场处置的权力! 宋大人连连应喏,亲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应案卷和近日控诉县里大户的状纸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黄指挥这一趟虽是闹了误会,没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面前露了脸,抄查林家也没白查,心满意足地领着人回了卫所城。 黄巡按则住进府宾馆,在田师爷的帮助下连夜披阅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证人证物俱,有尸骨的也填了验尸单,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陈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则只审了人命、抢夺、犯奸几样,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须等丈量后再审定。 他看着那几本待审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现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这几户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们家里,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样,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隐田隐户,一片为夺人田地犯下的罪孽!” 清田亩!重画鱼鳞册! 宋令一个七品外任知县尚有胆魄动豪族土地,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为堂堂御史,难道还能眼看着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么? 那他岂止对不住杨氏父女般的困苦佃农,也对不住以他为天的宋县令了! 黄大人挑灯熬夜看完案卷,第三天便挂上放告牌子,一早起来升堂,许百姓在门外观看——第一件先审的就是林、陈、徐、王几家到省里诬告宋县令,后又企图操控巡按行程,使巡按大人错判冤案。 宋大人身为被诬陷的苦主,虽不是原告,但也不好坐在堂上,便在廊下加了一副桌椅旁听。宋时那天陪了黄巡按一路,也算证人,便陪着父亲在廊下听审。 旁听的百姓原以为御史是为审王家来的,故而都让与王家有仇的人站在里侧,场面还算和谐。可当黄大人宣告今日审问的是林、陈、徐、王等豪族势家捏造罪名,到省里布按二司、巡按衙门构陷宋县令一案,门外的百姓顿时沸腾了。 竟敢诬告宋青天! 他们好容易盼来一个敢动这些势家,维护小民的青天,这些人竟不思服罪,反到省里诬告他!若非遇上这位御史也是个清天,查清了真相,宋大人岂不要蒙冤受罪了? 门外愤恨的呼声霎时爆发开来,犹如冷水泼溅进油锅里。几家世族留在外头的车都都被愤怒的苦主和旁听百姓掀了,人也险些被打。 宋时见状不好,连忙叫衙差拉开衙门前特别装的防挤木栅,把那几家的人拉进衙门,自己堵在门口高喊:“不要动手!有黄大人主持公道,这几家恶徒岂能陷害得了我父亲?们若动了手,就算冲撞公堂,立刻要拉下去打板子,就不能亲眼见着大人如何惩治恶徒了!” 若说是捱板子,自有许多人不怕,他说要耽搁看大人断案,倒触动了众人心肠——他们一早围在这里,不就为看王家恶有恶报,被宋大人或是省里来的巡按大人判刑的吗? 叫这些大老爷们当堂扒了裤子挨板子,比围起来胡乱殴几拳更解恨! 这一场审判审得极利落。 黄大人不仅是断案的法官,还是亲眼见证他们诬告的证人,手里藏着整整一卷诬告宋县令的文章。这些文章当时是学子炫耀才华的华章,如今却成了诬陷官员的呈堂证供。 他命田师爷在堂下一一念来,念一篇便扔下一张拘票,命本县衙役将人带到堂上。 念完证据,该拿的书生还未到庭,便先将林三爷与他儿子提上来,由亲手捉拿他们的吴班头与一干差役指证,审他意图蒙蔽巡按,使他定下冤狱之罪。 人证有黄大人和布政府司的差役,物证有林廪生亲自写的诬词,黄大人神情如铁,断喝一声:“还不认罪!” 不敢认,不能认,认不起。 他们林家从前朝起便是福建大族,虽然武平这支并非大宗,可也出了许多名士才子,还有族人在京、在外地为官。若他们认了这诬陷本地父母,蒙蔽御史之罪,在外为官的族人可怎么办? 林三太爷咬紧牙关喊道:“宋县令量刑过重,着王家年逾五旬且有功名的老者在子弟面前脱衣受刑,有伤朝廷体面,使其子弟畏威招承,我等皆是依实上告!” 他家的状书中原本也没说王家无隐田隐户之情,只告的宋县令用刑太过,又未能预先防住水患罢了。此事既不能算诬陷,他让人阻拦巡按那句话也只是口头喊喊,并未成真。便是巡按亲审,也总不能为他这般年纪的老儿随口一句话便重责林家吧? 衙役们把这句话层层传出,门外声浪再度沸腾起来,无数道喝骂声涌入大堂,其中竟隐隐有宋时父子的惊叫声。 他就从那隐约的震惊声中得到了一点安慰,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堂上巡按。 黄大人眉头紧皱,略有诧异之色,目光越过他头顶看向后方——一道沉稳而微带喑哑的声音便从那里传来:“宋县令用刑不算过当,而是依大郑律由学校教谕处置,至于生员受刑时令体生员旁观,原就是朝廷定制,用以警示诸生,不使其自恃身份干犯国法。且在宋县令审问之前,其子宋时便已到府城中通报此事,审讯事宜都与朱大人和下官详细说过,下官可以作证。”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堂前,竟无人阻拦。直到他站在林家父子身前,二人才看清他穿的是一套青色官袍,足踏官靴,身材修长,给人一种苍松般挺拔坚韧的印象,即便躬身行礼时也丝毫不折昂然气势。 他深深施礼,对黄大人说:“下官汀州府理事通判桓凌,见过巡按大人。前日得汀州卫黄指挥使派人至府中报信,听说大人险被当地豪强恶霸绑架,知府朱大人特派下官来协助大人捕拿这些目无朝廷法度的恶贼。” 36.第 3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堂上不是见礼的地方, 黄巡按只朝他笑了笑,而后便收起和悦之色, 肃然说:“桓通判来得正好。主理汀州府钱粮、河运、都捕之务,本案牵涉甚大,正需府厅相助武平县缉捕犯人,重理本地田亩钱粮事宜!” 桓凌一身风尘,衣角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还没干透, 神情举止却丝毫不见疲态,躬身上前,利落地应一声“下官遵命”, 便即走向廊下,去找宋县令商议起该捉拿哪些犯人。 林家父子辩解的借口叫他狠狠打破, 黄大人更透露出了要以此为由, 清查他家隐田隐户之事的打算。林三太爷仿佛见着他们林家也如王家般身败名裂、满门遭囹圄的情景, 鬓角额头顿时钻出细汗, 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呼吸响得如同胸中拉着一个破风箱。 黄大人却不怜他是个老人, 厉色道:“与陈珏、陈璞兄弟、王复昌、徐源、徐炎叔侄等人到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御史衙门诬告武平知县在先, 在城西林家庄院又亲口说‘拦截御史’之语, 分明意欲蒙蔽上官, 冤陷清廉忠直之官入罪! “等越两级到省里上诉是一罪, 诬告武平知县是一罪, 有意误导本官查案是一罪……林家在武平盘踞多年, 贪占田亩、欺虐小民, 还有不知多少血案有待翻出!今日本官先治前三罪,来人,将林泽、林处隆父子衣冠剥去,先打他以民告官三十杖、越讼五十杖!” “……既诬告县令枉法滥刑,依原罪本该杖责一百,流二千里,诬告罪以原罪再加三等,依律拟为绞监候。行刑之后,且将他二人投入狱中,等武平县再审其家中田产、银钱等案!” 林家父子在底下齐声叫着“我有功名”“我要赎杖”,黄巡按只如不闻,扔下一把红头签,命衙役拖下去打。 两边差役齐声应喏,如狼似虎地赶上去,将林家父子剥去衣冠,拉到堂外行刑。 板子击肉的彭彭钝响,伴着林家父子的惨号,飞溅的血肉,吓白了廊下一众犯人的脸。衙外百姓的叫好声却越呼越响,高喊着“青天”,又骂林家这伙人狠毒无耻,竟妄图蒙蔽钦差,冤陷宋县令。 这呼声虽然都发自百姓心底、感情深挚,但喊着喊着,愤怒发泄的情绪却有些上涌,要打杀这些大户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不能乱。 得叫人引导回来。 宋时是学过当年斗地主的历史的,知道让这些杀意继续发酵下去容易出事。门外这么多旁听的百姓,真闹起来,便是满县衙役、民壮都撒出去也不管用。他连忙拉下身边的保镖,低声嘱咐几句,将他们放到门外。 不一时,门外拥堵的人群中同时响起了“钦差大人”“青天”的呼声,一浪压过一浪,有节奏地带动周围百姓同呼青天,请黄大人继续审问其他同谋。 这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有组织、有节奏的声音顿时压住方才愤怒而混乱的喊杀声。围观百姓的情绪也被引导着扭转过来,还没堆高的戾气就随着声声“青天”转化成了对巡按的依赖。 这也是黄大人平生听到的,最响亮、最震憾的一次“青天”。 黄巡按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神色越发端严,唤人再拉那几个到省里告状的人上堂,一例地剥去衣冠,拉下去打。 打完他们,便轮到了写文章诬告诽谤宋县令的才子儒生们。 这些人都是苦等着巡按大人到县里替他们做主的,未想到黄大人能临时变褂,从他们的倚仗摇身变成了宋县令的青天,故而个个都在家里就被汀州卫的人扣了。事后卫所士兵虽走了,但这些人家身上背着绑架巡按的罪名,一个个都被困在家中,有乡约里正看管,不许出县,不出几刻便都叫差役们提到堂上受审。 黄大人提了林廪生上堂,仔细看了他几眼,微阖双目,徐徐念道:“向审王氏诸子,矫轻以从重,倚法立威……天灾屡降,洪祸滔滔……上苍昭其残虐……真是好文章。不愧是新泰十五年的少年秀才,食朝廷廪米的廪生。” 林廪生躬身行礼,神色平静而紧绷:“多谢大人夸奖。学生这篇文章能令大人记到今日,实是学生的荣幸,虽然……” 黄大人冷笑一声:“这篇文章夹在武平县一干诬陷宋令的文章中毫不出奇。本官今日略能记得几句,是因为宋令之子在本官面前赞过代武平县百姓申洪水之苦,请朝廷赈济免赋的文章。本官听他说了的名字,想起也是上书弹劾他父亲的人之一,才特地重翻了的文章。” 林廪生脸皮猛地一抽,下意识回首看向门外——只看到粉墙乌柱,两壁肃然侍立的皂班,却见不着庭中的人。 而他进来时,宋时就右侧廊下坐着,与坐在他们父子身边府通判低声说话。他被衙役催着匆匆而过,只在路过时瞥见了一眼,宋时只顾看着那位通判说话,双目含光,完没留意他这个被人推搡过去的罪人…… 就连宋县令也没看他一眼,只一径盯着儿子,唯有那位府通判抬头看了看他。 那位府通判……那位府通判的脸此刻与他记忆中另一张脸重合,正是早在宋时治水救人时,就在王家别庄与他们见过面的,自称宋时兄长伯风的人。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策划着要清丈田亩,下手对付县里的大户了。 但他姓桓,又是分府之尊,为何要冒称是宋时的兄长,还住在县衙,与宋县令叔侄相待?宋家哪来一个姓桓的亲戚…… 不对!他有! 他家与出了周王妃的桓家曾经订过亲,宋时还是王妃之父的弟子,那王妃家的子弟岂不就是他的师兄了? 他们这阵子只顾着告状,竟没注意府里新来的通判就是王妃的亲人,而这个桓通判与宋时的情谊也极重,在两家退婚之后竟没打压宋家,反而与他们仍同亲戚般走动……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宋家不是没人撑腰,宋桓两家更从未决裂过! 桓侍郎因退亲之故,觉着对不起宋家,特地送了个子弟来补偿! 他就是专门来为宋县令撑腰的!让他们可以在地方翻云覆雨,拿着这一县大户累世经营来的土地丁口换自己官声和政绩! 难怪他一个举人县官就敢查隐田隐户;难怪他报上去的罪案府里便给通过,他们这许多家人搭上无处银子,四处请托都按不下那些旧案;难怪黄大人分明是他们从府里请来查处宋家父子的,到了武平却突然要微服私访,还叫留下的从人请兵丁抄了林家…… 他越想越真,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身有些塌陷,胸口衣裳汗湿了一片,只觉前途一片茫茫,没有半点希望。 宋家倚势欺压他们良善百姓!黄巡按也被宋家买通,不为民作主!桓家……桓凌虽是宋新民父子的靠山,却是他现在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他一腔鲜血涌上喉头,咬紧牙关说:“学生愿意招承,但请大人将桓通判请上堂,学生只能向他招供!” 黄巡按便允了他的要求,命人搬过椅子,请桓凌上堂。 桓凌走到堂上,谢了巡按大人的座,林廪生却又不肯开口,非要私下里向桓凌一个人招承。黄巡按眉头微皱,冷然道:“打的什么主意?本官今日在此审问犯人,轮不到一个生员诸般挑剔!” 林廪生双眼紧紧盯着桓凌,一字一顿地说:“桓大人不想听学生单独说话么?就当是看在当日宋舍人治水时,学生也曾在王家别业里为百姓写文章请命上?” 桓凌微微一笑,起身向黄大人说:“下官知道这书生要说什么了,无非是说下官到府城就任前曾到武平探望宋世叔与师弟,曾与宋师弟同在城北住过几天,跟着查看灾情一事。” 他坦坦荡荡地说出此事,倒堵死了林廪生的话头。 黄大人也闻弦歌而知雅意,呵呵冷笑:“原来如此,是要拿捏着桓通判到汀州后不即上任,曾绕路到武平探望先翁弟子一事,要挟他为脱罪?” 他、他怎么敢认?! 他在别庄、县衙住的那些日子一直以宋家子侄自居,连姓氏都不敢吐露,怎么现在倒大大方方认了? 他就不怕此事传出去,连累桓侍郎与周王妃声誉? 林廪生紧握双拳,哑声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只是……” “那便是要告桓通判路上故意拖延,不早到任了?” 桓凌上前一步,镇定自若地解释道:“下官一入汀州武便听说武平城北大雨,水冲破堤坝。下官任府通判,管钱粮、河工、捕盗之事,听闻下面县城受灾,岂敢不顾?况且宋县令之子是下官师弟,先父在日对他爱若亲子,临终时曾命我照顾他,下官听说他当时就在堤上堵决口,性命危在旦夕,焉能不去救他?” 虽然他听说宋时去堵决口的地点不在汀州而在武平境内,但职责、孝义大节在先,这点细节也不须分辨了。 “洪水当前,确实顾不得就任的繁琐礼仪。又不曾违误朝廷期限,于礼法人情都该体谅。”黄大人一语断罢,收起脸上宽和的笑容,扔下几支红头签,冷然吩咐道:“越级上告武平知县、越级上告汀州府管事通判……剥去衣冠,先打一百杖再审!” 堂下衙役已经打熟练了,上前便去剥衣冠。林廪生吓得脸色白了又红,一声便叫破了音:“我是提学官钦点的廪生,大人岂能当堂脱衣,羞辱有功名的学子!” 黄巡按淡淡道:“们越过府、布政使司两级向本官告状,特特将本官引来武平县,不就为本官代天巡授,有临机专断之权,即便官员犯罪,也能打去衣冠一体发落么?怎么此时又来问这种糊涂话。至于的功名,待本官回省城之后再问方提学补个黜落文书便是了。” 他将手中惊堂木拍下,重重吐了一个字。 “打!” 惨烈的挣扎叫唤声从堂上响起,门外百姓又是一阵激动,还有人弄了炮仗在门外点起,噼噼啪啪的声音险些盖过了巡按大人断罪的声音。宋导演立刻派壮丁劝人浇熄炮仗,又派职业观众在门外呼喊青天,带动百姓的正面情绪。 黄大人连审了一上午诬告官司,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体会到了为民作主的满足感,亢奋得连饭都舍不得花工夫吃。只匆匆喝了一道汤,沾了沾酒杯,便催着宋县令趁午时天色明亮审断王家的案子。 审案时仍是他巡按御史主审,宋大人却得加一张桌案在下首陪审。第一个提审的便是王家族长,隐田隐户案第一个需要负责的王钦。 他甫一从车里下来,出现在堂前,廊下等着作证的苦主们就如失巢的蜂团般炸开,哭着数落他的罪名,甚至有人想冲上来抓他一块肉下去,以解心头之毒。一道凄厉的女声忽然从中响起,唱起了人人耳熟能详的《白毛仙姑传》。 众人的恨意顿时翻涌衙差们连忙上前拦住,苦劝他们不许在衙门里闹事,不许唱曲,否则赶将出去,不得听审。 那些人虽被劝得不敢动手,但也还恨恨地数落着他的罪名: “为将田地连成一片,看中我家水田,找人骗我弟弟赌钱,家银柜主动借钱给他,等他还不上便逼他卖田……” “辛酉年大旱,家堵了水渠,我们里长带人讨水,却被打折了腿!” “家要开绣厂,看上了我家的绣娘,我不肯将人让给家,就雇了街让恶少翻入我的绣厂祸害绣娘,毁我的绣架、丝线……” 这一声声哭诉却比刚才上午受审的士子豪强的惨号更动人心魄。宋时听着这诉冤声,听着不远处幽幽的《白毛女》,恍然就像是听着正版白毛女—— 一样倾诉不完的罪行,一样令闻者伤心的悲苦,一样直击人心的力量。 他吸了吸鼻子,把头转到桓凌耳边,低声说:“《白毛仙姑传》后面的内容可稍微改一改,改成黄大人作主,我爹陪同作主。受害的百姓们在堂下争诉王世仁的罪行,然后上堂一次审清,不要一个个地唱了。然后还要加上……” 桓凌有些受宠若惊:“怎地还能有我?” 之前没写他,是怕他到任职地点不先就职而是跑去看故交,传唱出来对他名声不好。不过这回他是受知府之命,办正事来的,那在审判一段加上他就正合适了。 而且还有一个角色真的适合桓凌——他自己占了大春的戏份,那桓小师兄正好可以演大春的好兄弟,被咱们的队伍救出县大牢的大锁。 嗯,这个古代版里就是从府里来协助两位大人办案的神探大桓了。 37.第 3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当日黄大人微服出巡时, 曾隔着窗子听过王钦与宋时说话。从那时起他就想看看这个犯下累累重刑, 还能如此嚣张的老人是什么模样,如今终于见着了——他须发花白, 脸色闷得十分白皙, 身形也还挺厚实, 看来当初武平县教谕的板子打得不够狠, 关他的地方条件也真不错。 呵,住着镶玻璃窗的房子,敢在县令之子面前威胁叫嚣, 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 黄大人抬了抬手,不须吩咐, 几个衙差便上去剥衣冠, 要拉下去打。宋县令倒替他说了一句:“此人并无越讼之事, 合该先审后打。” 都打惯了, 猛地停了这道手续,倒叫黄大人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 摇头叹道:“宋令父子真有古人之风, 对这样的罪人也讲究仁厚。当日他在令郎面前口吐狂言, 说本府要拿父子入罪,还要看父子是什么下场。宋大人便忍得他辱骂,本官也容不得,今日便替父子做主——” 先治他以部民骂本县知县罪, 打完再审。 本等该杖一百, 按六品以下官员减三等论罪, 也该杖他七十。 两边差役熟练地轻轻打过——打得重了就熬不过后头审问了——便将他按在堂前跪着受审。王钦这两天已听说林家出了事,他们盼来的救星黄大人成了宋家的倚仗,此时心灰意懒,身上伤口又疼得紧,早没了在宋时面前的张狂,伏在地上老老实实受审。 黄大人想起那个打扮艳丽、容色苍老,口口声声骂他杀害自家侄孙,逼嫁侄妇的凄厉女子,便问宋县令:“他那侄妇来了没有?先传她上来审问。” 来了。方才在外唱白毛仙姑传的就是她。 虽然一般案子都尽量不让妇人上堂,以免当堂抛头露面,损伤名节。可这王家侄妇丧夫失子,自己又被卖往外地,千难万难才重回家乡为自家母子申冤,根本不在乎名节,主动要上堂作证。宋大人体谅她的心情,也不阻拦,每次审判都叫她在耳房旁听。 今日终于轮到她上堂诉冤了。 宋县令捧起卷宗,高声唱名:“宣金氏上堂!” 她已再嫁过一回,不可称王金氏。但她也不肯透露后来丈夫的姓氏,站上堂时还是以王家新妇自居,甚至称了王钦一声伯父。王钦嫌恶又有些恐惧地喝骂道:“已嫁了外省商人,就该安份守己,怎地又回来抛头露面,诬告家长,坏我王家的名声!” 金氏露齿一笑,眼梢吊起,竟有几分渗人:“我叫伯父就是人知道,害我儿子,犯的是普天下没有的人伦大罪!” 人伦大案。若是真的,这样的罪人至少是该大辟之刑,罪不容赦。 黄大人双眉一轩,问宋大人:“宋令手中可有人证物证?” 有!宋县令翻开厚厚的卷宗,起身递上:“县衙见有三十年前金氏夫家的地契底档和鱼鳞图,又在王钦家搜着了那份地契,如今金氏夫家宅子亦皆由王钦五子一家居住,这分明便是他家杀人夺产的明证!” 王钦骇然弹起身子,叫道:“学生没有!我是王家族长,兴灭继绝乃大宗的本份——” “这好大一份产业,便是王金氏之子死了,也可由她立嗣继承,为何却成了儿子的?”宋县令怒斥一句,转回身向黄大人拱手:“回大人,下官前日已派人拘拿了当日买卖金氏的牙侩,已知当日他将侄妇卖与远方客商,并不是为妻,而是一般行商在地方娶的妾,俗呼两头大,可在官府中只认是妾的!他将良人卖作妾,又犯了一条律令!” 这案子是十二年前旧案,当时王家又没报官,如今已无法知道孩子真正的死因。可别人家的孩子死在他家,他们一不及时医治,二不报官,反将孩子偷偷入敛,又急着卖了其母,占人家土地房舍,不是谋杀占产又是为何? 黄大人沉吟一刻,便叫一旁告状的金氏起来,安慰道:“王钦之罪,到最后定是个真犯死罪,不许赎刑,可以安心了。” 王钦喉间呼噜呼噜作响,却已骇得说不出话,整个人伏在地上,瞪大眼盯着堂上。金氏重重地朝他呸了一记,脸上似哭似笑,大滴的泪珠滚滚而出,朝向堂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有巡按大人与宋大人作主,妾身死也不屈了。” 她爬起来慢慢退出大堂,又有下一位苦主被叫上堂去听审,两人在庭中错身而过时,她忽然停了下来,朝那人说道:“巡按大人说了,王钦老狗一定是死罪,不许赎刑……” 那人怔怔地重复了一句:“王钦老狗死罪了……” 她直着眼点了点头,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喊得整个院子、县衙大门之外都能听见这句话。 廊下的王家子弟当场便吓瘫了几个,互相抱着号啕大哭,不知是哭族长,还是哭自己待会儿也要面临这样的结果。而对面廊下的告状人也哭,哭的却是善恶终有报,他们盼了多年的公道终于要落到头上了。 金氏踏着哭声走到宋时面前,深深拜下,谢他当初带人救灾、清丈田亩,才查出了王家罪行,给了她再告状的希望。 现在她终于告赢了,王钦伏罪,她也可以了无牵挂地去陪丈夫和儿子了。 宋时正谦虚地接受着受害者家属的感谢,猛可地听见她要自杀,心里那点小得意、小兴奋唰地就叫这句话砸下去了,背后一片冰凉。 情急之下,他险些一迈上去拉住金氏的手,好在身边还有桓凌这个原装古人,早一步把他的手扯回来,替他劝金氏:“王钦已服法,与王家瓜葛已断,年纪又还不大,求大人做主给择一户好姻缘便是,何必求死?” 想不到他还挺开明的,没受程朱理学影响,不让寡妇再嫁啊。 宋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也附和着劝金氏,可却不说什么不愿再嫁。她跟前夫感情极深,后又被王家强卖为妾,这些年过得不甚好,原先只凭一股报仇的念头撑着,现在大仇已定,只想下去与丈夫儿子团聚。 宋时只好换了个说法:“那王家的房子、地不要了,也替先夫不要了吗?要寻死,总得先过继个孩子给他承继香火吧?令郎今年若还活着也该有十七八了,也该替他想想,不然等也去了,谁给们烧纸祭奠!” 古人重祭祀,说别的不管用,说起她儿子在地下孤苦,无人祭祀,金氏却不得不动容。她默立了一会儿,蹲身对宋时说:“若真能将先夫家的产业要回来,叫我儿身后有继,妾身从此后愿任凭舍人吩咐。” 宋时悄悄松了口气,随口说道:“若真要回报,将来有空就多听几回《白毛仙姑传》吧。” 金氏苦笑道:“岂止是听,便是舍人要妾去瓦子唱曲儿妾也肯唱。这些年我与人做妾,什么没做过?这白毛仙姑传里的喜儿真个和唱我自己一样……那白毛仙姑传结局里,喜儿是个什么结果?” 是……是不是跟大春哥在一起了? 可惜他占了大春哥的戏份,大春不能娶喜儿,也没大锁、大桓什么事……得换个人设好的男主。他用心回忆了一下,说道:“由宋大人做主,嫁给一个又会种田又爱读书,勤快肯干,人人都夸赞的好男子了。” 就《刘巧儿》里,赵柱儿那样的先进模范。 虽然这本《白毛女》已经给他改得乱七八糟,可也得保住最后的底线,不能把喜儿嫁给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书生,还是得嫁一个勤劳、朴实、上进的农户青年。 金氏也十分满意,低着头想象着那画面,有些哽咽地说:“还是嫁庄家汉好,自做自吃,不受大宗欺凌,就辛苦些也是好的。” 嗯,不会受大宗欺凌的。 以后王家,或者武平大部分人家,都不用分大宗小宗、主支庶支了。这回清隐田隐户之后,按着鱼鳞册收粮税,按着花名册服徭役,那些大族主支担负不起那么多税赋,自然要分宗。 来日县里都是几人、十几人的小户人家,县里政令传到哪里就执行到哪里,再不会有族规大于律法,政令传达不下去的问题了。 他心满意足,用心听着堂上传出的诉冤声、申辩声、审判声,不时拿纸笔记下触动他的句子,准备拿去给孟三郎改戏词。 王家这些人是从宋时清完了田亩就开始查的,直查到如今,满衙上下连轴转的看卷宗、提审原告和证人,甚至挖出摔伤、殴伤至死的受害人尸体蒸骨验伤……这几个生员犯下的案子早已是证据确凿,只差剥除功名,当庭问罪。 堂下只听红头签落地的清响,竹板入肉的闷响,惊堂木敲击长案的脆响,一声声连绵不绝。伴着宋县令详细的举证,伴着黄大人利落的宣判,伴着犯人凄厉的辩解和惨叫…… 流水般带走了这个下午,更冲散了王家。 这一场审判后,王家嫡支父子皆投入狱,父亲犯了真犯死罪,儿子判了杂犯死罪,倒还有机会赎刑。嫡支摧折严重,庶支也有不少因犯罪被抓被抄的。更可怕是《白毛仙姑传》传唱遍了县,黄钦差与宋青天审判王家家主的故事飞快地被改编成了小说、唱赚、诸宫调,甚至已有班子排起了南戏。 那些没被抓的庶支也人心惶惶,一力地要和嫡宗分家。而他们与主支共同的长辈早已过世,嫡系无可阻拦,只能看着这个饱经风浪的大族倒在了新泰二十年秋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 王家倒下后,便是家被扣拿,背着意图囚·禁巡按御史罪名的林家。而后则是同往省城诬告武平知县,与林家合谋蒙蔽御史的陈家、徐家。他们之下又有替他们写文章诬陷宋县令的许多生员和监生,再之后是放高利贷的银柜、钱桌,受大户雇佣逼勒百姓的无赖、打手……一层层地往下抓查。 武平县大户倒下一片,生员也剥了不少,监狱里却挤得满满腾腾,只得临时加盖。 黄大人断案时只顾要做青天,回过神来才发现黜落的生员太多,定罪的大户太多,年底将这些填到考绩表上,却是要影响宋县令考核成绩的。 他看着县衙里工匠们和着水泥、砂石,一层层往上砌砖,带着几分歉意对宋县令说:“大令不必担心明年的吏部大计。本院过后便会写一篇奏书递上中疏,说明这桩大案内部实情,不教影响明年的考评结果。” 宋县令感动地说:“大人为下官的用心,下官实无以为报!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强,原就该有下官一力担责。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与百姓做主,当堂判了他们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为了下官担这些责任?” 黄大人就喜欢他这样勤恳又老实的官员,闻言含笑摇头:“本官巡按福建,无论军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内职责。宋令不必总是这样谨慎,我看令郎好聪明一个学生,都叫言传身教,教得迂腐了。” 对了,他现在去哪儿了? 宋时是比他父亲强得多的,他父亲一味的老实谨慎,这个儿子虽然叫父亲教得有些拘礼,但看他布置出的屋舍、车子,平常吃用的小东西,皆可看出这学生是个不俗的人物。 还有那《白毛仙姑传》。依他的推断,那诸宫调唱本的词句或许不是宋学生写的,却一定是他主编出来叫人传唱的。 那日他审完王家不久,市面上便有人传唱《白》传的新词,其中就有个黄钦差到县里巡按,又有个府里来的都捕桓通判。这还不算什么,那些小民在向黄青天、不,黄钦差告状时,唱词分明就是堂上状词改写的! 不是宋时,又有谁能看到状词?若说是在堂下听说的,除了他,又还有哪个苦主或受审的书生在那时候还有心记词编曲? 他早疑心是这学生! 这个宋学生排出的《白毛仙姑》传直开阔了诸宫调的气象,道尽了百姓疾苦,官员职责,一洗那些只唱私情密爱的颓靡。别人若排一出能叫人传唱的好戏,都恨不能将名字传得天下皆知;《白》传作得连他这惯见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御史都爱听,他倒还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么。 黄大人轻哼了一声,问宋县令:“令郎何在?今日县里又不放告,也无甚卷宗要看,何不将子期叫来陪咱们说说话?” “这,”宋县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见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 出城?这武平县冬日里阴冷寒湿,也没什么好花木景致,有什么可出城的? “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鱼鳞册,小犬也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跟着过去了,说是要搞什么‘三下乡’。” 38.第 3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什么叫“三下乡”?难道前头还有一下乡、二下乡?是从填河堤、打救灾民那次算起么? 宋县令也说不大清楚, 只说:“唉,劣子其实带了些西瓦子说话、唱曲儿的人,找下官借了县里的医官, 又自去寻了几个郎中, 听说还要带上驿站养马的兽医……下官亦不知他弄什么,只知道是跟着桓通判一道去的。” 好在他还知道带上足够的民壮。 只要儿子安无虞,宋县令素来是不管他做什么都支持的。而且这回他是跟着桓凌的丈田队伍出城去, 队伍里有府县两级的快手,护住他这宝贝幺儿不成问题。 黄大人听了宋县令的解释, 倒越发有兴致,负手笑道:“左右今日衙门也无大事, 索性去看看那‘三下乡’, 本院也做一回亲民官。” 正好还有微服私访用的黑篷车在县里, 比从官车低调、方便。黄巡按便叫人套上马, 车窗内加装上不挡视线的黑色细纱帘,搁上罩着铜丝罩的炭盆,又带着田师爷微服出城去了。 出城西十里, 便有灵洞山、双豸山。一处是道教洞天, 一处双峰并立,直插天际, 又有宋时遗下的书院旧址, 都是值得赏游的名胜。虽然现今已入冬, 山里的天气定是阴寒刺骨, 不适合亲自攀山赏景, 但福建这边四时长青,山上又有经霜的红叶,衬着灵洞山峻挺的红色岩壁,只坐在车里远望也是一番好景致。 哪怕“三下乡”没什么出奇的可看,出城游玩一趟也算值得。 宋县令约略知道今日该量到灵洞山下的洞元观附近,宋时跟着桓凌,应该也是在那里。黄巡按一行便按着他说法,沿官道赶往灵洞山麓。走到洞元观山门前不远处,便听有细细弦板声随风飘来,隐约夹着清越的歌声,正合仙吕调。 两旁夹道榆树掩着视线,车子转过去些,恰便从枝叶间见着重檐斗拱、青瓦粉墙,山门前挂着一个描金木匾,看其上题字,正是他们要找的洞元观。 那弦歌声便是从观前一座高台上传出。台下叫穿着棉布短衣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远远看着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执牙板,一句赶一句地对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审问时的情境。 又是唱他这个青天的啊…… 黄大人微微皱眉,叹道:“怎地又唱这段?百姓们自己爱唱这曲子是好,可咱们做官的逼着人唱逼着听,岂不成了自卖自夸?容易叫人笑话。” 田师爷体贴地开解他:“大人过虑了,宋公子是什么脾气大人还不知道么?他绝不会逼着人唱,断然是那唱曲儿的人自己喜欢了才唱的。大人一向住在宾馆里,还不知道,学生与宋大人那个钱粮师爷喝酒时却听说,县里上下几个官人、书吏、衙差……连后衙女眷们都会唱两句,尤其爱这段王家受审,喜儿再世为人的段子。” 哦,竟真是如此么? 黄大人心里其实是信的,但名士讲究养气,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异,不能听见别人唱自己是个青天就露出喜色。 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田师爷便十分捧场地答道:“咱们不妨叫车子赶近些,看看百姓们是否真爱听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着这些唱曲儿的唱它,难道还能逼人都爱听么?” 黄御史宽容地说:“便依子远所言。” 他们的车子再往前驶了不远,就被山门前拥挤的人群堵住了,两人只好下得车来。到了车外,能看见正面景致了,黄大人才发现这里不光建了个戏台,山门两侧空地上还搭了长桌,几个年长的道士和穿着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后,替人摸脉看诊开方子。 武平县医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后两颗大树间拉着一条红布横幅,上写着“武平县医官、郎中下乡送医施药”。几个民壮敲锣打鼓,在桌前排得长长的队伍旁高喊:“按顺序看,不许争抢、不许打架!看完的拿着药方到后头观里等道爷们抓药,咱们宋青天舍钱,每人赠三副药!” 好!好个为民自掏银钱的宋县令,好个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 原来如此,三下乡是这个意思! 医官下乡看诊是一下乡;官伎下乡唱曲是二下乡;那第三下是什么?是教谕下乡讲学么? 似乎不对,这里也没看见教谕、训导们……他回头问田师爷,田师爷思忖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难道是通判下乡?” 因桓凌这个通判下乡丈量土地,他那娇儿怕师兄自己做事闷得慌,便又凑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乡干活? 黄巡按胸中豁然开朗,抚须笑道:“子远猜得一定准,咱们回头便去问他们一声!” 田师爷立刻答应了:“正是,见着通判一行定能见着小宋舍人。这两个师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御史京官不当,跑到这僻远地方作个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为了宋家。那天赍诏官来诏告周王立妃一事时,见着桓通判,还惊讶了好一阵子。” 黄大人笑道:“那时桓通判险些越过宋县令接了旨,可不叫人惊讶。我看他也是关心则乱,周王选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么受不住的?” 真为退亲的事藏了怨,能叫一个心头肉似的宝贝儿子跟着他出城? 不过话说回来,虽是桓通判极力弥补,也亏得宋时父子宽宏大量,不然他妹子无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结仇的。 黄大人一面想着,一面与田师爷在衙役保护下慢慢挤到台前。虽然唱到这里正是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台下有哭的、有骂的、有叫青天的,可那台上清婉的声音竟没叫台下众人的呼声压住,仍然能清晰地传到人耳中。 却是那女子独唱的一曲醉落魄缠令。 “衙前听审,正遇钦差来巡,高堂坐威仪凛凛。老幼相扶,频把官箴品。王家旧日多权势,佃租钱谷逼凌甚。幸青天为咱将公道伸,喜儿从今,又由鬼变人——” 轰的一声叫好声,险些震破了黄大人的耳朵。他往前赶了几步,凑到台下,才见着台前半埋着几只水缸,缸中盛满了水。 难怪台上唱的声音能传这么远,没叫台下的呼声压住,倒不光是唱的好,还弄了水缸传声。不愧是宋子期弄的,果然比别人用心。 他正想着,那对唱曲的夫妇唱完一场,起身谢了众人,从容下场,台后又上来了一名妆容如同那天的祝姑姑一般冶艳的女子,朗声道:“感谢杨娇娇小姐与元琴师的《白毛仙姑》传。这一场暂唱到这里,下面有请县驿管卢医官为大家传授养猪要诀。” 台下众人还没从《白毛仙姑传》带给人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一名矮小干瘦、肤色窈黑,穿着新绸衣的老人便踏上高台,颤微微地讲道:“养猪、秋天、秋天是长膘最快的时候,一定要勤扫猪圈,多铺干草,不可使它捱冻生病……” 台下有些人还在议论着方才的曲子,也有些人趁这工夫看病,但家里养了猪的都用心听卢兽医讲课。 黄大人与田师爷对望了眼,同时说道:“猜错了,第三下竟是兽医下乡。” 他们笑了几声,忍着卢兽医口音浓重的西南官话听完了这段养猪知识,非要看看这台上还能演什么。这一场讲完,刚才那艳妆女子又上台,朗声说道:“感谢卢医官为百姓们讲解养猪秘要,下一场由城北宋氏制肥厂李师傅讲解施底肥、种肥、追肥的最佳时机。” 诶,竟不只是兽医下乡,还有制肥的老师父下乡……可这就不只是三下乡了。 甚至四下乡都不是,因为台上又说了一段黄青天微服私访的“说话”后,又上来一个教人种树的老园丁,中气十足地喊着“要致富,种榆树,二十株树足嫁娶……” 黄大人和田师爷研究了一阵,觉着自己之前推断的不大准确,可能不是指官员下乡,而是他们指教百姓种地养猪、赠医施药、搭台唱戏这三件事? 又或者搭台唱戏只是手段,医药、农事、 畜养三样才是所谓的三下乡? 两人讨论不出来,索性从人群里挤出来,叫差役们问出桓凌在哪里清丈土地,自己去寻他们问来。 很快地,衙役们便来回报,说桓通判的队伍在三四里外一片名属林家的地里丈量。黄大人毫不犹豫地吩咐起程,驾车碾过村里的小路,终于找到了正在用木制步弓量土地的桓凌一行。 宋时也混在其中,拿着旧鱼鳞册对新画出的图作对比,正跟桓凌一起对比有无出入。 但桓凌的眼神是在鱼鳞册上,用心算着田积,宋时那眼时不时要往外转两圈的。转着转着,就看见了黄大人的车驾。 他见过这辆车,记忆深刻。 这下他可有借口扔下几何了。他拽了桓凌一把,便奔往黄大人车前迎接,笑容极为热烈。黄大人也心绪极佳,见了他便说:“好个宋学生,那三下乡做得实在有心,快与我和子远贤弟交代清楚是哪三下乡。” 宋时自然老实交待:“就是农事技法、医药、百戏三下乡。” 他倒也想搞科技、卫生、文化,但不好搞啊,技术不到位,只能按现有条件来了。 黄大人着实夸了这个活动几句,却又怕夸多了让他不知高低,又挑了个毛病:“怎地只教百戏下乡,不教有学问的先生到乡间讲一堂课?” 这个宋时早有打算,便指着北方说:“清完王家的土地,有些地方要并入官府,学生便已经有打算了。可在城北不碍事的地方建个论坛,教本县、外地才子名士登坛发议论,书生也可去听,庄户百姓也可去听。百姓们纵然听不懂,多受这些学问浸染,也能使人心向学,风俗淳厚。” 黄大人这回可是发自真心的欣喜:“正是,武平这里就是缺个讲学的地方!不与人辩难析理,怎知谁高谁下?没有地方讲学,怎么传扬自己的道理,怎么出得了名士?若真能建好,明年本官也过来讲学,为武平扬名!” 宋时上回忽悠个提学帮他写序就恨不能印成宣传册满省发行,如今听说巡按要来讲课,更是心热如火。他简直想三天内就盖起大礼堂来,但落实到具体工程,又不免有些担心:“只怕近日修不起来了。这回水患灾害甚深,光百姓吃饭都得向朝廷要赈济银子……” 桓凌却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拦住他的话头,对他与桓大人说道:“不必担心,这讲坛建得起来。下官前几天趁夜将王、森、徐、陈等人家追回的钱粮田土、应缴的罚款算了一遍,再加上那些之前自首,主动缴税的……算来岂止三数万。武平县一年秋税不过八千两,征本米折银也只五千六百余两,等追讨回这些大户积欠,便不须再请朝廷免赋税了。” 嚯,这就算出来了?桓小师兄不愧是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体力真好,这时候还能熬夜呢!算得也真快啊…… 他漫想着没用的东西,黄大人却将手一合,颔首笑道:“好好好,朝廷正是缺钱粮的时候,们县里遭了灾,却能不要赈济,不求免粮,自己解决难处,实是地方官员的表率……也可抵一抵黜落太多生员、讼案数量太高的缺陷了。” 到明年京察大计,有这为朝廷省一笔赈济款的实绩在,也不怕吏部苛察了。 39.第 3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自此之后,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 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 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 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 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 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 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40.第 4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 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 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 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 跟学政是同僚, 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41.第 4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博士论文质量就是高!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 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 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 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 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反锁屋门抄了下来, 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 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 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 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42.第 4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 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 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 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 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 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 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 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倒可以直接拿下他, 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 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 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 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 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 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 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隔几日晚间要收工时,忽然有个短衣包头的农妇拦住他们,提着篮子卖新摘的龙眼。福建的龙眼极甜,核又小,大伙儿干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时便要连篮子一起买了。 那妇人双手捧着篮子,恭恭敬敬地说:“这是小妇人亲手摘的,保证干干净净,个个都好,小妇人拿给舍人看,不好的不敢要钱。” 靠近宋时后,却回头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小妇人是王家庄户的老婆,有事来秉报舍人知道。王家几位管事老爷商议着等舍人回去,就要偷偷地重画地界,挪们立的界碑。还说,还说宋大人官儿做不长久,等们去了,将来这地方还是王家的……” 桓凌长眉微皱,觉着这话有些不对——这不是等着宋大人考满后转迁的说法,倒像是预知道宋家不久就要离开似的。 到底是武平这边的势家要对宋世伯和时哥儿不利,还是桓家又闹什么事了? ……不论如何,他在武平已经受用了足够久的逍遥日子,也该去府里担任那个可以庇护宋家的官职了。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43.第 4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 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 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 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 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 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 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 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 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 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 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 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 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郳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44.第 4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欲言又止, 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淡然道:“说罢,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 倘不过份, 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桓春咽了口口水, 俯身答道:“不是宋家, 是四爷遇上些事……四爷到武平县时,打听得那宋时——” 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 又是个读书人, 轮得到直呼他的名字?”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 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 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 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 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 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 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第二代统共只有两人,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插手此事,不过料来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弟弟?朝廷养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徐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45.第 4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 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 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 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 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 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不许私自卖身!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46.第 4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 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 将酸牛乳倒在上头, 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 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 听到这里, 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 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 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 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 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 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 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 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 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 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还不找我写序来,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47.本文有很多读书内容,可跳可不跳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 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 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 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 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 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 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 懂得弹琴弄筝, 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 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 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48.第 4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 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 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 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 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 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 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 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 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 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 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 就是计算田积时, 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 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 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 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 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 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49.第 4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自此之后, 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 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 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 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 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50.第 5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 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 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 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 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 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 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 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 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 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 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 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 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51.第 5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 不要太直白, 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 没有半点爱慕情思, 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 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 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 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 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 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 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 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 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52.全程讲学,可跳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 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 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 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 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 他拿当尊长, 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 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 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 叹了口气:“罢了, 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53.第 5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 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 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 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 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 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 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 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 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 我偏偏也脱不开身, 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 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拔出来,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54.第 5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 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 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 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 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 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 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 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 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 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 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 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55.第 5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 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 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 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 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 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 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 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 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 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 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 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56.第 5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家的厨子是京里带来的, 会做枣泥、豆馅、五仁、青丝玫瑰冰糖馅的月饼。宋时跟着兄长们读书时,哪年中秋, 偶然想起上辈子流行蛋黄莲蓉馅月饼,还提点厨子用咸蛋黄和真正的白莲蓉做馅, 复制出一款酥皮的蛋黄莲蓉月饼。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 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 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 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 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 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 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 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 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 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 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57.第 5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感动不已, 结帐时多给了她一缗钱,叫她往后有好果子还来自己这里卖。众人在树荫下草地间铺上单子, 边吃龙眼边歇凉, 宋时嗑着桂圆壳, 小声跟桓凌炫耀:“这就是民心向背啊!自古道得民心者……才能治理好一方。王家背地里不管打着什么主意,有百姓们站在咱们这一边,早晚赢的都是咱们。”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 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 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 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 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 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 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 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 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 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 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58.第 5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 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 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 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 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 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 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 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 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 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 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 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59.过渡一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光文章, 我看这诗作得也好, 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 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 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 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 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 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 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 闲云尚在山”的, 有作“何处闲云起, 苍然似远山”的, 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使用天然味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60.第 6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 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 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 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61.第 6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 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 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 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 被排挤到一旁, 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 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 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 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 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 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62.第 6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茫茫大雨间, 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 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 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 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 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 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 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 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 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 便信了他的身份, 忙答应替他引路, 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 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 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 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 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拔出来,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绪有些复杂,桓凌也意识到问题,高声解释了一句:“方才在那边见着宋世伯,正声声喊着‘时官儿’,我听多了便顺口叫了这么一句。这河坝决口了?可要请本地守军帮忙修缮?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门生,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还能写信请路大人走门路抽调人手。” 宋时感激地朝他露出个笑容,摇了摇头,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道:“这倒不用,只要那个口子能合龙,这座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师兄请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着嗓子喊,几步外的人都听不见说什么。 桓凌听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只怕他伤了喉咙,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说:“有什么吩咐人的,小声些儿跟我说,我替传令。” 宋时欲待拒绝,桓凌却已经朝向龙口边那些民壮喊道:“我是们宋舍人的兄长,此处河工事宜接下来便由我代为传话。” 他就站在宋时身边,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清华的人物,又同样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闷在屋里读书养出来的白皙肤色,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壮都当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听他的令,宋时也拗不过他,只好叫民夫去给父亲报信,就在堤上使唤起了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 两人配合指挥民壮下竹桩、扔土石,便走到豁口边,看人一车车地将布袋扔下去。有几处水面下已隐隐可见布袋,水流也缓和了许多,插到水底淤泥里的竹竿如笼头束住水流,扔在其间的砂袋一点点堆垒上来,终于将那最后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里。 暴雨还未停,他们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阵子,用针锥试探堤面松软之处,直到确定了堤土筑得严严密密,不会再被水冲开,才下堤歇了一阵。 宋县令得着他的消息,才敢转到附近一个庄户家里等着,却是一直悬着颗心无法落地。此时见着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扑上来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想起桓师兄在堤上叫他“时官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衣裳湿,爹先别抱我,先替我和桓师兄找两身干衣裳来。” 宋县令又急又痛地说:“这嗓子怎地哑成这样子了,莫不是受风寒了?看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亏得福建这里到中秋也还这么热,不然可是要冻出病来的。我早叫人备了衣裳和热水,赶快去后头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个桓凌。 两家刚退亲没几个月,蓦地看到女方家人,还真叫人尴尬。可这位公子毕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跑到福建来,一见面又冒着风险帮他上堤找儿子,宋大人也不好迁怒他,只能当作一般京里部堂家的公子,客气地说:“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换件干衣裳?我出来时未带衣服来,此地只有庄户的衣裳,望公子莫见责。” 桓凌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朝他们父子深深行了一礼:“宋桓两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来道歉的。不过世伯,咱们两家虽不能结亲,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亲师弟,万望世伯以后还能把我当子侄相待,不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我……”宋县令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桓家先是无故毁婚,又上门来欺辱他们,他的确是深怀恼恨。可桓先生确实对他们家时官儿恩深义重,这个师兄也还念着兄弟情深,特特地不远千里来道歉…… 宋时上去一步抓住父亲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我跟桓师兄先去沐浴,有什么事等我们收拾利落了再说。” 退婚这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师兄还真都挺在意的。与其放他们两人在这里纠结,不如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由他在中间转寰的好。 他放开父亲,拽着桓凌往耳房去。 那里早已备下了浴桶和热水,却是只备了他一个人的,现烧水也来不及,宋时便命人先拿个干净浴桶来,两人分这一桶热水用,等后头烧好热水再续。他们师兄弟从前虽不曾在一处沐浴,不过大家都是男的,宋时也还没被本地时俗掰弯,很自然地请桓凌跟他一道在耳房里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冻透了,穿不住那身湿衣,进门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几乎把他的身形整个勾勒出来,但脱了衣裳之后才能看出,这些肥大的衣裳还是太过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业实践,又巡视县内治安、农事,还得为了写论文到处观察生活,已经不是当年在桓家读书时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不是吹牛,如今到乡村巡视时碰上鹅,都是他追鹅的。 能打!有肌肉! 虽然没练出多少块腹肌,可他身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又利落又流畅,从肩到腰收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形,腰两侧绝无半分赘肉。他拿块布巾系在腰间,褪下裤子,文明地迈进桶里,整个人缩进了只有小半桶的热水下。 热水瞬间没上胸膛,温暖了冰冷的皮肤。宋时这才解开手巾搭在桶边,脖子倚在桶壁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进来的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宋三弟,这几年一直这们辛苦么?我从堤上见着就想说,县政虽然要紧,也该保重身体,莫叫世伯担心……” 宋时听着他念叨,悄悄在浴桶里屈起胳膊,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二头肌,觉得自己这肌肉相当可以了,一般读书人还练不出来这样呢。他不禁又看向桓凌——桓小师兄比较保守,穿着中衣就进了浴桶,进去之后才脱的衣裳,而后露出了一把比他还厚实的胸肌。 肩也比他宽。 骨架比他大。 露出来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匀称的肌肉,不说多么贲张,但比起他来还是显得更成熟。 不过宋时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没过青春期呢。桓小师兄毕竟是比他大几岁,发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时候,估计就能追上这位师兄了。 他光顾盯着人家肌肉,半晌没应声。桓凌看他眼神发直,又见他脸上被热水蒸出红晕,怕他被雨浇出病来,也顾不得说话,直起身倚向他那浴桶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口中叫着:“宋三弟?三弟?时官儿?” 宋时乍然回神,下意识向后仰了仰,拦住他的手,说了声“我没事”。 桓凌的手贴到他手心上,只觉掌心滚热如火,推拒他的力气也不足,整只手软绵绵的,分明就是发热的模样。 他将湿衣裳往腰间一系,迈出浴桶,不由分说摸上宋时的额头——额上薄薄出了层汗,皮肤摸着却比他的手心还凉一些,并未真的发热,只是他关心则乱了。 不过宋时眼角微红、鼻息也有些粗重,仍该是受了风寒。待会儿先让他喝一碗姜汤驱寒,等大雨停下,再叫人去附近药铺抓些柴胡、防风、陈皮、甘草……煎出来叫他喝几顿,免得留下风寒隐患。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拔出来,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63.第 6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大人不舍得管儿子,却舍得管别人, 回了衙门便把那些跟宋时吃酒的书生扔给教谕管束, 亲自写了帖子,下令驱逐伎女。 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 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 不许私自卖身!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 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 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 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 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 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 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 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 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也太小看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这位也是行头?不是行首? 这是男的? 容县那边还是悄悄会男人,他们武平已经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带到政府宴会上了?这种时候不是该叫教坊司的女伎上吗? 宋时被福建的开放震撼了,不由得看了这位李行头一眼,觉着他打扮出来似乎是比容县那位行头更……更良家妇女一点,含羞薄怒,真像是被人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 64.第 6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 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 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 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 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 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 他住在县治中, 一向闭门读书, 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 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他欲言又止,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淡然道:“说罢,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倘不过份,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65.第 6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 宋时心头一震, 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 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 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 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 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 大不了多挨几回训, 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 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 考不上这福建秀才, 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 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 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66.第 6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 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 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 没有半点爱慕情思, 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 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 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 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 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 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 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 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 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 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 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宋时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转过脸看着那家人,低声问道:“人在哪儿?在衙门吗?” 家人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干干地说:“桓家来人说,亲事不成了……圣上,圣上要给周王选妃,桓家在应选之列!” ……那,那幸亏他还没去拜。不然他刚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圣果寺的名声就要坏了。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67.主要是乡试判卷子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 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 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 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 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 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 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 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 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 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 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 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 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 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68.第 6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国法之外的东西, 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 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 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 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 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 不是我不肯多留, 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 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 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 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 自己硬留住他, 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 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 我偏偏也脱不开身, 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69.第 6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 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 听宋时要请客, 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 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 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 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 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 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 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 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 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 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 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 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 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70.第 7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 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 听宋时要请客, 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 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 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 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 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 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 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 一向闭门读书, 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 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 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 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 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 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 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71.第 7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 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 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 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 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 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 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 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 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 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 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 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 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 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 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 蒸了半篓螃蟹, 又杀猪宰羊, 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连个驴球都不会打,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与其赏妓乐歌舞,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72.第 7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从来只听说过福建学生寄籍在北方考试的, 没听说过北直隶的学生寄籍福建考试的!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北京考生非要高考移民到江苏……呃不, 现代的江苏应该相当于这时代江西, 这福建大概可以比一下大弗兰吧。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 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 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 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 他怜那些书生的才, 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 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 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 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73.读书考试,可跳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从来只听说过福建学生寄籍在北方考试的, 没听说过北直隶的学生寄籍福建考试的!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北京考生非要高考移民到江苏……呃不,现代的江苏应该相当于这时代江西, 这福建大概可以比一下大弗兰吧。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 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 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 我便也怜的才, 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 府试发案, 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 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 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74.考试可跳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过不要紧, 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 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 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 屏幕一片空白, 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 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 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 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 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 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 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 没人怀疑他, 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 然后假装睡着, 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 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 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 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 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75.第 7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一瞬间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闭了闭眼, 深呼吸了几次才冷静下来, 诚恳地说:“的确是误会。李少笙是个男子, 宋某却不好南风, 只爱女子,我使人抢他做什么?那是有人冒我的名买了人送过来……故意给我难堪罢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 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 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 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 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 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 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 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 不会放纵家人行凶, 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 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他也是个阅尽穿越小说的人,再没有惊讶的,当场就明白自己穿越了,眼前浮动的界面指定是他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可开大了!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方便好用,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76.第 7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 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 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 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 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 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 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 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 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 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 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 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 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博士论文质量就是高!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77.第 7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只是满地积水, 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 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 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 也有舍不得财物, 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 庄子里存了些药材, 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 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 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 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 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 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 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 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78.第 7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 声势终于小了些, 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 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 几欲没堤而出, 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 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 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 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 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 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 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 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 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 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 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 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79.第 7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 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 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 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 却感觉不到乐趣, 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 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 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 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 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 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 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 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 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大郑新泰二十年四月初七,汀州府,武平县。 清晨未交五鼓,圣果寺僧众便将佛像用鲜花彩帛装饰起来,由几名年少精壮的头陀抬上香舆,缓缓绕街巷而行。其余僧众穿着洁净的僧衣紧随在后,一路沿街唱佛诞偈,挨户敲门化缘。 转过衙后街时,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80.第 8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心爱的……绝代佳人? 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 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 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 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 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 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 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 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 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 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 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 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 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81.第 8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 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 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 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 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 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 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 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 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 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 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 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 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 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 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 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 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赵书生脸涨得通红,舌头倒终于捋顺了:“分明是舍人使家人强闯我们林泉社的文会,抢走少笙,又向他爹妈强买下他,送到这县衙来的!、还抵赖!” 宋时一瞬间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次才冷静下来,诚恳地说:“的确是误会。李少笙是个男子,宋某却不好南风,只爱女子,我使人抢他做什么?那是有人冒我的名买了人送过来……故意给我难堪罢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82.第 8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 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 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 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 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 名叫宋时的, 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 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 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 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 故抬佛像沿街洗佛, 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83.第 8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 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 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 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 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 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 便信了他的身份, 忙答应替他引路, 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 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 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 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 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 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 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 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 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绪有些复杂,桓凌也意识到问题,高声解释了一句:“方才在那边见着宋世伯,正声声喊着‘时官儿’,我听多了便顺口叫了这么一句。这河坝决口了?可要请本地守军帮忙修缮?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门生,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还能写信请路大人走门路抽调人手。” 宋时感激地朝他露出个笑容,摇了摇头,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道:“这倒不用,只要那个口子能合龙,这座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师兄请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着嗓子喊,几步外的人都听不见说什么。 桓凌听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只怕他伤了喉咙,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说:“有什么吩咐人的,小声些儿跟我说,我替传令。” 宋时欲待拒绝,桓凌却已经朝向龙口边那些民壮喊道:“我是们宋舍人的兄长,此处河工事宜接下来便由我代为传话。” 他就站在宋时身边,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清华的人物,又同样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闷在屋里读书养出来的白皙肤色,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壮都当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听他的令,宋时也拗不过他,只好叫民夫去给父亲报信,就在堤上使唤起了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 两人配合指挥民壮下竹桩、扔土石,便走到豁口边,看人一车车地将布袋扔下去。有几处水面下已隐隐可见布袋,水流也缓和了许多,插到水底淤泥里的竹竿如笼头束住水流,扔在其间的砂袋一点点堆垒上来,终于将那最后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里。 暴雨还未停,他们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阵子,用针锥试探堤面松软之处,直到确定了堤土筑得严严密密,不会再被水冲开,才下堤歇了一阵。 宋县令得着他的消息,才敢转到附近一个庄户家里等着,却是一直悬着颗心无法落地。此时见着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扑上来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想起桓师兄在堤上叫他“时官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衣裳湿,爹先别抱我,先替我和桓师兄找两身干衣裳来。” 宋县令又急又痛地说:“这嗓子怎地哑成这样子了,莫不是受风寒了?看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亏得福建这里到中秋也还这么热,不然可是要冻出病来的。我早叫人备了衣裳和热水,赶快去后头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个桓凌。 两家刚退亲没几个月,蓦地看到女方家人,还真叫人尴尬。可这位公子毕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跑到福建来,一见面又冒着风险帮他上堤找儿子,宋大人也不好迁怒他,只能当作一般京里部堂家的公子,客气地说:“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换件干衣裳?我出来时未带衣服来,此地只有庄户的衣裳,望公子莫见责。” 桓凌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朝他们父子深深行了一礼:“宋桓两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来道歉的。不过世伯,咱们两家虽不能结亲,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亲师弟,万望世伯以后还能把我当子侄相待,不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我……”宋县令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桓家先是无故毁婚,又上门来欺辱他们,他的确是深怀恼恨。可桓先生确实对他们家时官儿恩深义重,这个师兄也还念着兄弟情深,特特地不远千里来道歉…… 宋时上去一步抓住父亲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我跟桓师兄先去沐浴,有什么事等我们收拾利落了再说。” 退婚这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师兄还真都挺在意的。与其放他们两人在这里纠结,不如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由他在中间转寰的好。 他放开父亲,拽着桓凌往耳房去。 那里早已备下了浴桶和热水,却是只备了他一个人的,现烧水也来不及,宋时便命人先拿个干净浴桶来,两人分这一桶热水用,等后头烧好热水再续。他们师兄弟从前虽不曾在一处沐浴,不过大家都是男的,宋时也还没被本地时俗掰弯,很自然地请桓凌跟他一道在耳房里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冻透了,穿不住那身湿衣,进门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几乎把他的身形整个勾勒出来,但脱了衣裳之后才能看出,这些肥大的衣裳还是太过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业实践,又巡视县内治安、农事,还得为了写论文到处观察生活,已经不是当年在桓家读书时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不是吹牛,如今到乡村巡视时碰上鹅,都是他追鹅的。 能打!有肌肉! 虽然没练出多少块腹肌,可他身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又利落又流畅,从肩到腰收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形,腰两侧绝无半分赘肉。他拿块布巾系在腰间,褪下裤子,文明地迈进桶里,整个人缩进了只有小半桶的热水下。 热水瞬间没上胸膛,温暖了冰冷的皮肤。宋时这才解开手巾搭在桶边,脖子倚在桶壁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进来的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宋三弟,这几年一直这们辛苦么?我从堤上见着就想说,县政虽然要紧,也该保重身体,莫叫世伯担心……” 宋时听着他念叨,悄悄在浴桶里屈起胳膊,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二头肌,觉得自己这肌肉相当可以了,一般读书人还练不出来这样呢。他不禁又看向桓凌——桓小师兄比较保守,穿着中衣就进了浴桶,进去之后才脱的衣裳,而后露出了一把比他还厚实的胸肌。 肩也比他宽。 骨架比他大。 露出来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匀称的肌肉,不说多么贲张,但比起他来还是显得更成熟。 不过宋时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没过青春期呢。桓小师兄毕竟是比他大几岁,发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时候,估计就能追上这位师兄了。 他光顾盯着人家肌肉,半晌没应声。桓凌看他眼神发直,又见他脸上被热水蒸出红晕,怕他被雨浇出病来,也顾不得说话,直起身倚向他那浴桶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口中叫着:“宋三弟?三弟?时官儿?” 84.第 8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这么理直气壮, 赵悦书就信了。 他虽然还不很理解宋时一个不好男风的人为何要来问这个, 却还是实实在在地讲了不少时下男风盛行的缘故——也和宋时前两天花了六毛钱买的一份科普文献里写的差不多, 就是把少年男子当作女子爱慕,跟现代喜欢肌肉男的风气完不同。 那小桓同志看上他又该算什么心态呢? 他假作掸衣裳,摸了摸自己结实的腹直肌、腹外斜肌、股外侧肌, 觉得赵专家好像也不怎么专。但毕竟赵悦书算个前辈, 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依赵兄所说,好南风便是喜欢美少年,那为何有人喜欢年纪……就如赵兄这般情深不移, 欲与男子共渡终生,不嫌弃他日后年纪渐长, 模样不好的?” 赵书生微抬下巴,低着眼、勾着唇, 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教育他:“那些只爱皮肉色相的只是些顽蠢愚浊之物,不配好男风。不是小弟自夸,似我这等真心实意的人不只是看他外表好丑,爱的是他的风骨精神。” 譬如他心爱的李少笙, 生得艳冠一县, 压过那些名妓佳人不说,更有一身清高自爱的风骨。自从少笙与他定情之后,便一向为他守身如玉,不肯再奉承别人——至多是到酒席上唱曲儿助兴而已。 为此他家少挣了许多银子, 卜儿也没少打骂他, 他都不曾动摇过。 赵书生说着说着又掏出帕子沾了沾眼皮, 感叹道:“我当时被爹娘锁在家里念书,无暇自顾,也不知他在外头吃了多少苦……若非遇上宋兄这样的好人打救,少笙如今不知已属谁家了!我们夫妻能到如今,说起来都要感谢宋兄成。” 他把手帕胡乱一塞,起身给宋时行礼。 宋时连忙扶住他,尴尬地说了声“是我份所应为,赵兄不用客气”,扶着他坐回去擦眼泪。 赵书生一面擦着泪,一面给他讲自己和李少笙这三年两地分居故事。宋时实在看不下去一个大男人拿着手绢蘸泪的模样,又见他陷入了祥林嫂模式,满口都是他跟李少笙的悲欢离合,再讲也讲不出什么深层理论了,便找了个机会起身告辞。 赵悦书还没说够呢,见他要走,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他的袖子,扔下手帕说:“我有件事早想请宋兄帮我,今日不来问我和少笙的情缘,我还不敢跟说,既知也不厌恶我等男子之情的情,我便大胆一回了。” 他一个连自家墙头都翻不过去的真正文弱书生,自然是拉不住宋时的。 不过两人在福建数年的交情,又千里迢迢同到京师赴考,他既开口说了个“请”字,宋时自然也不能拒绝,便又坐回去问道:“不知赵兄何处用得到我?别的不敢说,读书科考之事弟自会尽心到底。” 然而赵书生一个有家室的人,心早不在读书上了,摆了摆手说:“科考中不中三分在人为,七分在天命,小弟也不作奢想,只借这名头留京与少笙过几年日子罢了。将来若家里人催问,索性捐个小官去外任上,岂不任我们快活度日?” 他倒不想让宋时教他念书,而是想让宋时给他写一本像《白毛仙姑传》那么震憾人心的,讲他和李少生恩爱浓情的……小说也好、诸宫调也好、院本也好,只要将他们的经历写成一个热闹圆满的故事就好。 宋时当场便拒绝了。 他写《白毛仙姑传》时可是改编了样板戏之一的《白毛女》,写他们俩的爱故事,他能怎么写?难道改编《游园惊梦》,先把他写死,让他魂魄跟李少笙相,后来因为李少笙被人抢走,又从坟头爬出来抢人? ……那就成鬼故事了。 宋时正色推辞,赵悦书却软磨硬泡,最终吐出了真意:“那一套《白毛仙姑传》唱得天下皆知。如今世人提起王家就是王世仁,城外几处神庙都在配殿里供了白毛仙姑,说是仙姑曾在那里吃过供品;早不知王家家主原名王钦,城外从不曾有个杨喜儿了。我只求宋兄给我们也写一部这样的佳作,将少笙写成良人,写我们两人得状元公帮忙做主结成夫妻的故事,求宋兄成。” 宋时为难地说:“我这诸宫调是怎么写出来的,难道不知?” 他就抄个大纲,抄几个名句,稍微改写得贴近封建社会价值观一点,剩下的凭李少笙请来的民间戏剧作家孟三郎执笔,赵悦书岂有不知的? 但赵悦书请他本也不是想让他写出本戏来,只消是他亲笔写的,能写出他状元公义配男夫妻就够了,剩下的他自然能找人编写润色。 他再三再四的求,要求又放得极低,让给个小说就行,宋时却不过他的请托,只好答应下来:“那我回乡祭扫时便写,写得不好的便请赵兄包涵了。” 赵悦书满心欢喜地道了谢,又叫人取了一个红绫封皮的书匣子,一盒点心、一瓶上京时捎来的苏州小瓶酒,并一刀京里特产的清酱肉,都给宋时拎上,两口儿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大门。 宋时回去先把点心撂到厅上,酒、酱肉交给厨下存放,过两天好带回家去。 那盒装得异样精美的红绫书匣,他也不免打开看了一眼——不是他预想中的精装《白毛女》,翻开卷首第二页,迎面便是一对交缠相抱的男子冲入眼帘,细节处写实的画面吓得他险些把书丢出去! 稳住!活的都见过了,这画不算什么! 好在古代这画法并不像真人,该露的也什么都没露,细看其实没什么太刺激的。他定了定神,又把书拿稳当了,眯着眼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卷头几页插图翻过去,后头便是小说了,看来是供他写赵李情史时借鉴的。 宋时松下心,快速浏览了几页:这套书敢情只有插图唬人,违禁内容也就是个三言二拍水平,远远及不上兰陵笑笑生的大作;故事情节更是老旧俗套、千篇一律,还不及网上推送的小学生文笔网文,他随便写写也可以交差了。 他甚至有信心当场写出一篇力压这整套南风大作的文章。唯一可虑的便是……要不要写卷头那种内容? 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虽然没看过这种小说,拿别的凑凑改改应该也能写得出来吧? 无非是先亲后抱…… 这个描写套路出现在脑海中的刹那,那天被人压在这椅子上,抱在怀里亲吻的情境便猛地涌上心头。当时因为紧张模糊了的细节不经允许便清晰地重现在眼前、指间,他甚至能记起掌心丝绸衣料从被体温从凉滑捂到温热的触感。 手里的书重重落在地上,他被声音惊动,低头看了一眼,却也只是僵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不肯弯腰去捡它一下。 这书不要带回家了,文章也不急着写了,等回家之后有了灵感再说吧。 他在那里放空许久,才从椅子上起来,指尖儿捏着书丢回匣子里,搁到一个存旧书旧稿的书箱底层,起身去收拾回乡的行李。 从他随宋举人离乡背井去南方做官,已经有六年多不曾回保定了。 虽说他是个穿越者,不会像真正的孩子那么想家,却也早就回去想见见嫡母、嫂子和侄儿侄女们。他收拾东西时,比兄长们更加急切,这也不要那也不带,恨不能光着身儿就回保定。 他二哥见他几乎只带了一副铺盖、几件衣裳,将将够路上用的,剩下的都留在原处,不禁皱皱眉说:“咱们回去,这院子就好交还桓大人退了,留下满院子的东西,人家如何退租?” ……不必退租了。 这房子已经是他的了。 只是那天桓凌送了房子给他,之后又亲他又告白,闹得他竟把自己成了有房一族这么大的事儿都给忘了,没及时告诉哥哥们! 他只一想起那天的画面,从心口到指尖儿都颤微微的,下意识想以手掩口,手都抬到了半空才猛地警醒过来,抿了抿唇,虚按着一旁的桌子说:“二哥不必担心,前两天桓师兄就、不,我就托桓师兄将这座小院买下来了。” “竟能买下这院子?时官儿,哪儿来这么多银子,不会是找师兄借的吧?” 宋昀喊了这一声,本来在指挥人搬东西的大哥也被他惊动了,连忙过去问:“时官儿跟哥哥们说,这房子是何时买的,怎么买下来的?” 是……是我师兄告白时送的搭头。 宋时誓死不能说出实话来,只好承认:“不管能不能劝动娘进京,等爹进京任职,也得有个离宫里进的下处住着。所以我前两天请师兄做中人,把这院子买下来了。红契已办好了,共花了三百四十两银子,我师兄已经给垫上了,哥哥们不用管这事,等我做官之后慢慢还上就是。” 他大哥又感动又心疼,却不敢放任他这不声不响做主的毛病,教训他几句:“这样的大事怎能不跟兄长们说?家里是拿不出这三百多银子吗,要小小孩儿拿自己的薪俸慢慢还人家?” 宋时忍不住提醒他一句:“大哥,我已经二十多了,号都取了。” 他中举之后就给自己取号白石,取的是保定府著名旅游景区白石山之名,还花二钱银子刻了私印。 当然,白洋淀比白石山更有名。不过任谁也不想别人一见自己就想起红心流油的咸鸭蛋,他只好忍痛放弃了这一名胜,改蹭了稍远处的白石山。 他大哥却没被他带偏,皱着眉说:“都做状元的人了,还这样粗心,这么大的事竟不早说。早知道那天就该多给他些礼物,也该谢他借银子的情份。我们什么都没说,倒像不知感恩似的。” 大哥又做主请了桓凌过来,谢过他替宋时买房子的情分,说好等弟弟回京做官,便把买房的银子还给他。 桓凌自然不肯,推辞道:“我与时官儿在家在福建时都是同吃同住,我也没少受过世叔关照,咱们两家就如骨肉一般,这个小小的院子算什么?” 说起骨肉来,宋晓倒想起他爹想叫他弟弟跟桓凌结拜之事。 之前宋时忙着考试,顾不得此事,如今倒可以提起了。他与二弟对了个眼色,看着桓凌说道:“家父与时官儿这些年多蒙桓贤弟照顾,若只是给些金银,也不放在眼里,也不算我们家的心意。家父的意思,是虽有堂兄弟扶助,却没个嫡亲兄弟,有时难免孤单,就想让时官儿与义结金兰,往后们在朝中也能互相帮扶……” 结义之说还是桓凌提出来的,可他原也没想过宋家能同意,只是说来逗宋时的,此时见宋家兄弟说得如此正式,倒有些呆住了。 宋时也惊呆了。 因为他大哥不光劝桓凌跟他结义,还怕这结义心不诚,要等家搬到京里,带着祖宗牌位过来之后,让他们在桓家祖先见证下结为兄弟。 宋二哥也感叹:“是我家高攀,本该叫们在桓家大叔灵前磕头,只是家规矩大,必定不能轻开祠堂,还是在我家结拜的好。” 宋时听得心口直痒,恨不能站起来劝他哥哥们冷静一点——这话说得像是劝人家跟自己弟弟结拜义兄弟的吗?这简直就像是在说“本该我家弟弟倒插门过去,但家有恶祖父在,只好委屈下嫁到我家”似的! 85.第 8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 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 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 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 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 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 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 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 大不了多挨几回训, 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郳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86.第 8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 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 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 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 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 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 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 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 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 “笔则笔, 削则削”, 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 思考速度极快, 脑中想着后面的, 笔下先依承题发挥, 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87.第 8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心里怜惜老父父爱如山, 可灾情如火,他这领导干部……的儿子得起模范带头作用, 没奈何, 只能让家属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现在已经知道他平安无事了,生母在县衙更不知怎么着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着自己家事, 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 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 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 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 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 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 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 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 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 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看看,待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88.第 8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 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 哪天去府里看我, 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 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 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 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 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 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 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 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 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 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 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 我偏偏也脱不开身, 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 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桓凌伏身听着宣诏,心中百味杂陈,听到后头却渐渐升起一个疑问:选定王妃之后便该由礼部奏请,有钦天监挑选吉祥的婚期。他祖父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会亲自操办这桩婚事,绝不会容许人敷衍,但这封诏书里却丝毫未提? 他随着众人拜谢起来,给赍诏官递过银子,低声问起此事。 那赍诏官叹了几声,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悄声告诉他:“是陛下见私库银钱不足,正向户部索钱,要补足私库才肯办婚事,故而一时还难定下婚期。”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89.第 8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酱色道袍的老人,见他进门, 微微抬头, 诧异地问道:“凌哥儿,不是回乡展墓去了么, 怎么刚去便回来了?” “我回乡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脸上仿佛带着一路随行的风霜,匆匆行了一礼,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元娘送入宫了?” 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 薄唇轻抿,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 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 正合选妃的条件,避无可避——”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 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 有约书为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 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 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桓老太爷摇摇头, 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 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 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 不过是那时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不愿叫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只要宋家懂事,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压得略沉,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 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 “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 “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 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桓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书信能看得出什么。不必与我争辩,何不去问问元娘自己愿不愿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会说什么,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宅。他大步掠过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丽的风光却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这场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该在北方,甚至本该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时最后住在桓府,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尚在早春,整个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惨淡素色。宋时并不穿孝,只在腰间系着麻绳当腰带,背对着他站在堂前,礼数周到地接待来吊唁的客人。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葬礼结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后来又跟宋世伯到广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虽然中间他曾随父回京参加过一次大计,可那回他们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栈,只到桓家拜访了一次,没有了从前朝暮相处的亲热。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踏进了妹妹的屋子里。 父母过身后,他们兄妹一直是相依为命,共同熬过了守孝这几年。桓凌在祖父面前还能据理力争,对着元娘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元娘,可知道宫中为周王选妃之事?年纪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难免要进宫应选,不如大哥这就送到武平完婚……” 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抬起,眸中闪动着同样的坚执:“大哥,是我自己愿意应选,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叹道:“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一个妹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走上这条路?” 桓元娘直视着他,缓缓摇头:“兄长想错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宫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自己愿意嫁给周王为妃嫔。”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谁说的!宋三弟与年貌相当,又雅好读书,们成亲后必定能琴瑟调和,齐眉举案……”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他越是苦口劝说,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脚,冷冷道:“兄长只知道名声,就不管我嫁过去要过什么日子吗?可知宋三郎在容县把持县政、包揽词讼、亲自经营商铺,和工匠、商人多有来往,甚至流连瓦舍勾栏——”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是谁在面前提勾栏瓦舍之地?不用听这等污言秽语,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会等咱们家这么些年?何况宋世伯刚到容县便驱逐……便将县中风气清整一新,此事广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不可轻信谣言…… “他在容县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纪渐长,处置县政时有些不能周之处,他自然要替父亲顾。我听人说,前年吏部大计上,宋世伯的考语就是‘称职’,若说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见他不光孝顺,还是能代天子抚民理政的贤才。” 至于经营商铺,与工匠、商人来往,更能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洪范》八政尚以食货为首,咱们家怎能因为他礼待工匠商人便看轻他?” 桓元娘看着兄长极力维护外人的模样,脸色微微涨红,冷笑道:“便不提这些,他读书又读出什么来了?咱们家也算诗礼传家,祖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大哥十六岁中举,今年出孝立刻点了进士;几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时也读了十几年书,却还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强地问:“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幼知书达礼,将来如何能与那样的纨绔共度一生?大哥只说那是父亲订的婚约,不可更改,我却以为,父亲对我爱如掌珠,若知道他变成这样,定然也不会逼我嫁过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执拗的脸,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苦笑着说:“宋三弟还在咱们家时,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险些中了秀才。当时是学政于大人怕他太早中举易生骄惰之心,刻意将他的黜落下去,之后父亲也压着他不许再考。而新泰十六年……乡试之年,父亲猝然过世,他陪着咱们一起料理的后事,还记得么? “若没有学政刻意压制,若父亲许他再考,他可能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满意么?” 和身为皇长子、权势无限的周王比,能满意么?祖父与叔伯们能满意么? 桓凌的脸色渐渐沉重,默默叹了一声。 “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我也不舍得勉强。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心爱的绝色佳人。” 雨骤心急,爱子身处险地,宋县令哪还有心思分辩是谁在叫他,为何要叫他世伯。他只听见“时官”两个字,就撑不住地抓着那人叫道:“时官儿在那堤上,这么大的水,岂不是一个不小心就把他冲落水了!” 身后那人比他还急,随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马,踏着泥水朝前方堤岸处驰去。 茫茫大雨间,其实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看到远处暴涨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积水便越深,到水几乎淹到马腹时,终于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积水中的长堤了——大堤已叫水冲塌了几块,小处都投石笼塞住了,只差一片还没合上,征发的民壮正聚在缺口两侧投土石堵水。 桓凌催马径往堤上闯,还没上去便叫几个民壮拦住,问他是什么人。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90.第 9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 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 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 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 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 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 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 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 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 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 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 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 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 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 那就是天使下临, 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看看,待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 见证了宋时最后一段人生的是“点此充值”,而在另一段人生开始时,迎接他的还是这个充值提醒。但浮现在他眼前的显示界面却比原先的手机屏大了几倍,足有一个竖放的游戏本屏幕大。 他也是个阅尽穿越小说的人,再没有惊讶的,当场就明白自己穿越了,眼前浮动的界面指定是他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可开大了!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方便好用,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91.第 9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在家印书, 他兄长们自然最早知道, 直接在他廊下看起了正晾着阴干的书页,看着看着便要点评一二。 宋时在屋里刻版,便听了满耳朵“庾清鲍俊”“工雅绝伦”“风华韵欲流”“一笔到蓬瀛”,听得心口莫名发痒。他亲手抄的诗、刻的版, 抄时感觉如嚼白煮鸡胸,都没比他这个现代人的水平高多少, 怎么到了他哥哥们眼里,就能编出这么多新词称赞? 是他滤镜不够深,还是哥哥们要求低? 他忍不住外瞧了一眼,恰巧看见他大哥拿指尖儿拎着页角, 满面赞许地说:“边栏之外印出这点点虚连成的界栏也有趣,既不显扎眼,又方便人写评时将字写齐整了。” 他二哥拿着一页留评用的稿纸, 自负地说:“这稿纸也加得好。谁得了咱们时官儿印的书, 自然有的是亲友去借阅。借去的人正好便在这纸上留评,与主人一唱一和,何等风雅?” 何况这边栏不不拘旧制,用兰草、藤叶围边, 印得清新雅致、略无刻板匠气, 正合他们读书人的身份。 他手捻页边,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没印上油墨的纸面, 提议道:“我看时官儿那边诗文还不多, 咱们兄弟何妨也写上两篇, 夹在其中供人点评?还有时官儿那首‘鲂鲤浮沉古寺池’也叫他刻在里头,昨日我去致宝斋买蓝纸,还听见几位老处士议论它。” 吟着吟着就流泪了,真是深解诗中三味之人。他感慨地摇摇头,走到房中跟宋时商议往稿件里添新诗文一事。 添就添。宋时答应得十分痛快,唯有一件事想问他们:“兄长们读这些诗时是何感想,是否会一字一句地分析其中深义?又是怎么想出这些评语的?” 他那个和尚休闲生活的科普已经收集到不少资料了,接下来还想研究研究古代书生是怎么能连他的诗都感动流泪,夸出这么高级的好评的。 两位兄长自他去了桓家,认了进士老师,就难得再有机会教育他。见他主动求教,自然都不敢敷衍,拉着他溜溜儿讲了一下午诗歌鉴赏。 宋时听完之后的感想……也就跟前世上完一堂艺术鉴赏课的感想一样,背了该背的要点,记住了几个夸人的好词……虽然他没能戴上滤镜,但了解了真正本地文人对同行的深厚的情谊和整容式解读能力,凑合着也够用了。 ——收集本朝举子真实意见,再从前朝诗话、名人逸事里挑几个有名的互夸的例子,就又能凑篇小短文赚赚稿费了。 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 他以晋江币为重,闭门静心写稿子,印好的一套二百本《四月二十日大慈阁文会诗文集》且扔在外头晾着,晾干了便请裱褙匠来装订上,给与会名家学者每送了两套,富余的还分送给了亲朋好友和侄子们的老师。 拿着书的人先不必看诗文,就都被内页设计吸引住了视线——页边空白处以点连线画出界栏,还夹有印着花样的稿纸,岂不就是让他们写批语的? 写,自然得写!不只是自己写,还可将书借出去看人家题写的批语,与自家的相对应,也是一番乐趣。 虽然这诗集比不上吴中才子、京师名家之作,但都是自己相熟的人写成,天下闻名的宋氏印书法印制而成,又能广邀亲友一起提笔鉴赏批评,那感觉自然不一样。 被徐知府召去参加诗会的一批名士才子间,悄然流行起了互换诗集,在预留的评论栏里交换批语的风气。 宋时却没赶上这趟潮流。他把僧寺休闲体育情况的文稿写出来之后,又翻史书、杂记,又抄诗评,好容易整出一篇看着有过稿相的小短文投到晋江文献网。 这一忙起来便不知日夜,再走出房门,外头已然风光变幻—— 他只扬扬手伸个懒腰,就看见隔壁院的小厮趴在屋顶捡羽毛球。空中回荡着少年少女的笑声,紧张的尖叫,伴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羽毛,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穿回了六百年后。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球是他自己搞出来的,连儿童垂钓的磁铁鱼他都搞出来了,好好的儿童玩具还让他示范成了文艺老年的情怀寄托。 写起论文真是什么都忘了。 他一拍脑门,自嘲地笑了笑,跟着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羽毛球运动风行得可真快啊。前些日子刚做好球拍时,除送给他娘和嫂嫂们的娘家,他还给京里的桓小师兄送了一套,不会等他回京时,京城也这么流行起来吧? 他此时才想起京城,京里却早流传起了桓给事中的文章:“吾弟子期手制此球,以寄心曲,凌虽不敏,当试为解之:其头则圆,以应浑天之象;其尾则张,因含太空之虚。静处竹笥,片羽不敢轻动;应拍而起,扶摇可上九霄…… “场下规矩疏阔,方明克己之心;拍中罗网森严,不伤清白之质……” 这篇文章岂止是写羽毛球,更是借着羽毛球写出了他们读书人应有之志—— 未遇时静心修己,固守圣人之道;一旦遇到机会展露才能,便借力而上,高居朝堂经世济民。越当无人约束之时越要有克己复礼之心,事事处处都不逾矩。唯因自身白璧无瑕,故朝廷法度虽然森严,也不会无故加罪于他。 只读这文章,便能看出桓给事中是个志诚守礼的君子。 更能看出这羽毛球是宋三元亲手制成,前所未有的新物事,令人不禁心向往之。 宋三元曾别出新裁弄出宋氏雕版法,再做出个模样、玩法皆新奇球也不意外。可这羽毛球究竟是何等模样?球落到球拍上时真不会把网中结的丝线砸坏么? 看过桓凌这篇文章的人纷纷写文章盛赞他的文章写得好,文中展露的志向高,更有本院的同僚亲自夸到他面前的——夸着夸着便图穷匕现,要亲眼一观传说中三元手制的羽毛球。 “桓贤弟莫笑,当初我等在京里看方兄、黄兄连番写信夸赞宋状元那宋氏印刷术时,就教他们勾得日夜难安。那印刷法是他私淑的技法,我们不好强看,这球却是给人玩的,总不至于桓贤弟还要藏着吧?” 桓凌大大方方地说:“怎会藏着。我那师弟其实连宋版印书术也不肯藏着,只是学着麻烦,一向没什么人肯学罢了。这回得了圣谕,岂不就要将印书法教给今科庶吉士了?这羽毛球自然也是一样——我已将那副球拍与球拿去给匠人做样子,叫他多仿制些,好遍送院中同僚。” 他头顶上司、掌事给事中赵大人笑道:“伯风真是有心人。我这般年纪本不该跟们少年人一般掺和这些玩闹的事,不过见了这篇文章,却实在想看看这持身清白、罗网不伤的羽毛球究竟是何物了。” 桓凌笑道:“我那师弟聪明洒脱、器度宽宏,制出的东西也和他自家一般外见高洁、中合礼制,诸位见了一定不会失望。” 他说话绝不夸张,那套仿造的羽毛球拿到都察院里,当即取代了足球在众御史、给事中茶余饭后消闲活动中的地位。 而到四月底宋时回吏部销假时,便在路上看见了几回羽毛球高高划破天空的景象。 京里的球不是他亲自教的,桓凌也只凭他写的说明书打,技术平平,教人就更差一步。那些拿到球拍和球的人自由发展之下,重意象胜过重游戏本身,打球尽往高处打,并不求远。甚至有人打球时都不寻陪练,打一回捡一回,独自享受“罗网有情频借力,好送白衣上帝京”的意趣。 京城体育市场需要规范一下啊! 宋时发出了领导干部的感叹,乘着马车回了他师兄给他买的……产权在他手里的小院。 院子还有他哥哥们留下的家人守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已有许久无人居住。他的车驶到门前,看院人便忙出来撤了门槛,等车进去又帮着他卸下行李——他的行李没怎么带回去,这趟回来倒是捎回来不少,都是家里置办的衣裳鞋袜、文具器用,忙着收拾了好一阵子才安排停当。 他回来时才过午,安顿好行李,又洗个澡、换上居家的衣裳,便已过未时衙门散值的时分了。 他们刚赶了三天路回来,到家又收拾东西,下人也都累得够呛。书香强撑着上来问他想吃什么,宋三元大手一挥,从包里掏了一串钱给他:“出去雇个觅汉,叫他到酒楼订一桌接风宴给咱们送来,晚上不必做饭了。” 书香顿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抓着钱便轻飘飘地往门外跑去。走到巷口,正要寻觅汉,却见街口几个打扮齐整的小二提着食盒往这边走,后跟着一个骑马的青衣官人。 能带着人送饭来的,除了桓大官人还有谁! 书香连脸都不消看,雇觅汉的钱也省了,连忙转身叫看门的把门敞开一半儿,在此迎着桓凌,自己先回院里秉报。 他们进城时正是当值的时候,桓大人没到京郊相迎候,可看这时辰,他不是刚散值就过来给他们送饭来了吗? 不亏是他们三爷的亲师兄,这时候就是靠得住! 宋时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没束起来,见人算是失礼,连忙拎着长发往卧室转悠去梳头。书香要上前替他梳,宋时摆了摆手:“我还不会梳个头么,出去迎我师兄,叫人把饭摆到外头紫藤花架下。如今天色热了,屋子里怪闷气的,在花荫下凉凉快快地吃饭才舒服。” 京里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接风宴还要喝酒,还是在外头吹吹风的好。 他一手挽着头发一手拎着头巾,急切间倒是在满腕子上缠了两圈,又找着不束发的簪子。拆腾了几回终于把头发束上去了,也不管扎得牢不牢,漏没漏头发,就把头巾往头上随意一扣…… 不等他系上两角飘带,桓凌便已从外头大步踏进屋里。宋时一手按着头巾,一手拱在胸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叫了声“师兄”。 “多日不见,师弟可是清减了。”他师兄也跟他娘、嫂子一样带着瘦身滤镜看他,见了面便微微皱起眉,双臂张开,快步上前握住他那只手—— 再顺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搂着腰往上提了提。 宋时吓得头巾都掉了,顾不得头发,先搂住他的脖子,猝然叫了声“桓凌”。小师兄一手拦腰搂着他,另一只手环过双腿托了一下,把他稳稳当当抱住,颠了颠才放下来,满意地笑了笑,低声说:“还好,是我心急看差了。比我上回抱时总算长了点肉。” 92.第 9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侍郎咬紧牙关问他:“是铁了心要回护宋家父子, 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凉, 又似悲悯地看向祖父,低叹一声:“我岂是为了宋三弟与世伯, 我实是为了祖父与元娘, 为了咱们家的名声, 才不能要这个前程。 “祖父要入阁,元娘要入宫,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 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 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 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 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 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 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 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 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 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93.第 9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转过衙后街时, 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 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 呼喝着排开路人, 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 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 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 名叫宋时的, 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 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 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 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 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94.第 9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 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 跟学政是同僚, 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考后默题,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95.第 9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 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 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 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 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 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 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 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 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 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 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 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 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96.第 9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 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 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 只说了句“不送”, 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 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 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 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 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 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 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 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 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 ……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 ……稳住,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97.第 9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文呵呵一笑, 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 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 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 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 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 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 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 挥开那信封, 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 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 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 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 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 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 还颠倒因果, 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98.第 9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欲言又止, 偷觑着桓侍郎的面色。桓侍郎微一颔首, 淡然道:“说罢, 难道保定宋家那边又不肯了?毕竟是咱们家先退亲,他们还想要什么, 倘不过份, 就如他们的愿便是。” 桓春咽了口口水, 俯身答道:“不是宋家,是四爷遇上些事……四爷到武平县时,打听得那宋时——” 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 又是个读书人,轮得到直呼他的名字?”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 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 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 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 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 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 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 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 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 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 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第二代统共只有两人,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插手此事,不过料来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弟弟?朝廷养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徐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99.第 9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赵书生待信不信, 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 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 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 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 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 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 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 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 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 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 不会放纵家人行凶, 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 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 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 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 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 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远的不说,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100.第 10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 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 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 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 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 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 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 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 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 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 可这是自家人吃饭,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101.第 10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 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 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 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 听宋时要请客, 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 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 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 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 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 倒想起宋时来了, 仔细看了他一阵, 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 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102.第 10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只是满地积水, 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 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 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 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 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 桓凌学过些药理, 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 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 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 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倒可以直接拿下他,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103.第 10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 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 请他们让让路, 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 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 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 故抬佛像沿街洗佛, 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周王大婚,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104.第 10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 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 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 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 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被排挤到一旁, 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 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 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 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 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 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 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 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105.第 10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 看着强势, 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 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 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 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 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 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 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 不是我不肯多留, 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 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 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 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 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 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106.第 10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 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 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 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 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 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 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 觉得对不起他, 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 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 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 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 身上还挂着京官衔, 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 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 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 那就是天使下临, 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看看,待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107.第 10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 听到这里,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 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 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 自必珍而藏之, 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 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 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 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 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 午饭也上的简单, 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 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 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 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还不找我写序来,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 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 五月下旬,礼部左侍郎邢周因病致仕,桓侍郎接任他晋升左侍郎。数日后便有一骑飞骑急驰入京,带着从福建取来的退婚文书,以及保定宋家珍藏的定婚书信与信物玉环进了桓府。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108.第 10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堂上正坐着一名穿着酱色道袍的老人, 见他进门, 微微抬头,诧异地问道:“凌哥儿, 不是回乡展墓去了么,怎么刚去便回来了?” “我回乡途中, 去了趟宋家。”他脸上仿佛带着一路随行的风霜,匆匆行了一礼, 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将元娘送入宫了?” 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 薄唇轻抿, 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 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 正合选妃的条件, 避无可避——”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 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 有约书为证,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 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桓老太爷摇摇头,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 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 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 不过是那时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不愿叫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只要宋家懂事,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压得略沉,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 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 “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 “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 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桓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书信能看得出什么。不必与我争辩,何不去问问元娘自己愿不愿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会说什么,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宅。他大步掠过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丽的风光却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这场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该在北方,甚至本该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时最后住在桓府,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尚在早春,整个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惨淡素色。宋时并不穿孝,只在腰间系着麻绳当腰带,背对着他站在堂前,礼数周到地接待来吊唁的客人。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葬礼结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后来又跟宋世伯到广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虽然中间他曾随父回京参加过一次大计,可那回他们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栈,只到桓家拜访了一次,没有了从前朝暮相处的亲热。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踏进了妹妹的屋子里。 父母过身后,他们兄妹一直是相依为命,共同熬过了守孝这几年。桓凌在祖父面前还能据理力争,对着元娘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元娘,可知道宫中为周王选妃之事?年纪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难免要进宫应选,不如大哥这就送到武平完婚……” 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抬起,眸中闪动着同样的坚执:“大哥,是我自己愿意应选,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叹道:“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一个妹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走上这条路?” 桓元娘直视着他,缓缓摇头:“兄长想错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宫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自己愿意嫁给周王为妃嫔。”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谁说的!宋三弟与年貌相当,又雅好读书,们成亲后必定能琴瑟调和,齐眉举案……”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他越是苦口劝说,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脚,冷冷道:“兄长只知道名声,就不管我嫁过去要过什么日子吗?可知宋三郎在容县把持县政、包揽词讼、亲自经营商铺,和工匠、商人多有来往,甚至流连瓦舍勾栏——”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是谁在面前提勾栏瓦舍之地?不用听这等污言秽语,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会等咱们家这么些年?何况宋世伯刚到容县便驱逐……便将县中风气清整一新,此事广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不可轻信谣言…… “他在容县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纪渐长,处置县政时有些不能周之处,他自然要替父亲顾。我听人说,前年吏部大计上,宋世伯的考语就是‘称职’,若说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见他不光孝顺,还是能代天子抚民理政的贤才。” 至于经营商铺,与工匠、商人来往,更能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洪范》八政尚以食货为首,咱们家怎能因为他礼待工匠商人便看轻他?” 桓元娘看着兄长极力维护外人的模样,脸色微微涨红,冷笑道:“便不提这些,他读书又读出什么来了?咱们家也算诗礼传家,祖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大哥十六岁中举,今年出孝立刻点了进士;几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时也读了十几年书,却还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强地问:“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幼知书达礼,将来如何能与那样的纨绔共度一生?大哥只说那是父亲订的婚约,不可更改,我却以为,父亲对我爱如掌珠,若知道他变成这样,定然也不会逼我嫁过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执拗的脸,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苦笑着说:“宋三弟还在咱们家时,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险些中了秀才。当时是学政于大人怕他太早中举易生骄惰之心,刻意将他的黜落下去,之后父亲也压着他不许再考。而新泰十六年……乡试之年,父亲猝然过世,他陪着咱们一起料理的后事,还记得么? “若没有学政刻意压制,若父亲许他再考,他可能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满意么?” 和身为皇长子、权势无限的周王比,能满意么?祖父与叔伯们能满意么? 桓凌的脸色渐渐沉重,默默叹了一声。 “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我也不舍得勉强。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心爱的绝色佳人。”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109.第 10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想着自己家事, 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 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 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 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 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 我是六月初十辞朝, 如今还未过中秋, 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 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 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 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 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 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 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宋时刚得他帮忙解决了一桩大事,岂能眼看着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师兄不必担心,还有一个月才上任,慢慢寻老成的幕友便是。好在州府间移文诸式我都清楚,通判所理的刑名、钱谷、盐课等事我也稍有所知,到时候若寻不来合适的师爷,我就先到府里帮看看,待找着合适的师爷再回来。” 桓文也不同他客气,拱手道:“那我预先谢过三弟了。”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治下有方。 110.第 11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自此之后, 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 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 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 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111.第 11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转过衙后街时, 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 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 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 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 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 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 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 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 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模糊了五官, 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112.第 11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接下来的几天, 宋时就借着给庶吉士上雕版课的时间干私活, 给周王刻字帖。 腊版和印字帖的纸都是订制的米字格纸, 刻好一版腊纸后与印刷纸对齐整, 印出来字正对着米字格中心,抄写时对应着就能找到合适的落笔、收笔位置。 字帖共分两种,先刻一份基础字帖,而后才是算得上书法作品的佛经。 基础练习就像小学生的习字练习册一样,先从分解开的偏旁部首写起, 然后一二三四……从笔画少的写到笔画多的。字是从鸠摩罗什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180字里挑出不重复的, 不增加无用的练习量, 保证周王练完一本基础字帖后能直接开始刻经文。 他刻腊版早都刻成了熟练工,每天带着庶吉士练字课的时候便坐在讲台前干私活,不出一个礼拜便刻完了三千余字的基础楷体硬笔书法练习册和一部完整的《金刚经》。字体经过这两年的练习,又比当年搞《白毛仙姑传》时强了不少,已经不再像庞中华体,而是杂揉了颜体、欧体的长处, 字形端庄、笔峰峻利, 拿到硬笔书法展览会上估计也能捧几个奖回来。 他又改用毛笔写了篇刻蜡版的技巧简介排在基础教材前,连同印得清晰整丽的字帖一同在右边打了一排小圆洞,配上绸面封皮,用铜环订成了两本活页字帖。 除这两本字帖外, 宋时又配上一套翰林院特供的油印机、两支带皮套的保健铁笔, 并一匣十个玻璃瓶的新油墨, 托曾老师送给周王。 这套雕版DIY套装虽不贵重, 精细度却大出周王的意外,觉着宋时为自己的事废了许多心思,特亲自命内侍送了一套十方北宋潘谷制的松烟墨作答礼。 潘谷墨可是东苏坡亲自为其作诗,夸它“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的珍品,乾隆十景墨还能拍到五百多万呢,这北宋的墨要是能拿回现代拍卖,轻轻松松就过千万吧? 这么贵重,他都有点儿不舍得用了。 因为手里拿着上千万人民币的墨,他也有点一夜暴富的心态,给那内侍打赏时也随便抓着大块的银子就塞,完不计较多少。 那小内侍眉花眼笑地走了,回去跟周王回复时又给宋时添了许多好话,说他熬夜刻经,累得脸色无华、两眼发红——若非他那双手干干净净的连点红肿都没有,还能让他在刻经时劳累过度,失手伤着自己几回。 周王一阵唏嘘,对宋时的印象更好了几分,甚至有些练不好字都对不起他辛苦的念头,每日在书房里埋头练字,恨不能立刻刻尽三刀纸,练出一笔如那字帖上一样漂亮的好字。 周王那里顺顺当当,如愿以偿地练起了字,宋时订的游标卡尺却颇折腾了几天。 游标卡尺的结构远比他印象中复杂得多,尤其是调节螺钉、锁紧螺钉、姆指旋轮这几个部分,要在圆形的螺钉、旋轮外刻上精细的纹路,尺身上对应的部分也要有合适的凹凸纹路。 他描图时都怕铁匠做不出来,还考虑过要不要精简掉螺钉,先做精度不那么高的。幸好那木匠给他介绍的铁匠也是给在京服役的名匠人,炒钢、灌钢技术都通,先用耐高温的泥砂范翻出螺丝外型,再将炒熔的钢水——实际是铁水——倒进去,待晾凉了取出细细打磨,也就能制出合格的螺丝、旋轮了。 而制尺身、游标尺、深度条时,他便用生熟铁盘结烧炼成团钢,一段段叠打出来;内测量爪、外测量爪和尺框也是打好后再和尺身、游标尺锻打到一处。打磨好尺身和游标之后,再趁着铁片软热钻出装螺丝的洞,在两个尺身雕上细若发丝的刻度…… 只有大号老虎钳长短粗细的一把卡尺,竟细细打磨了十来天才做好。因宋时要包金嵌宝的,他又寻了个金匠在尺身背后空白处画了幅描金的喜鹊登梅,游标尺外侧不干碍测数的地方用头发丝儿般的金丝盘出葡萄藤纹样。 金丝与乌沉沉的铁尺交映,倒也不大显俗艳。 宋时拿了个笔筒,用它量了内径、外径、深度,试着手感舒适,精度比他用绳子量的好,便心满意足收了货,又找他订制几个朴素款。 铁匠痛快地应了,又旁敲侧击地问他这尺子是官中用的禁物不是,能不能许民间使用。 他打制这尺时便感觉这尺的量得精细,比原先用的尺、绳都方便,他们匠户多半儿能用上。若能许他制售,哪怕将他的铺子献给状元,托庇在状元门下……也算是件好事。 宋时一眼就看出他想卖游标卡尺,便笑了笑:“要卖它也可以,能做出这尺多亏是的本事,想卖便卖。我也不要的银子,唯有一件事必须听我安排——” 这尺必须叫游标卡尺。 他已经发展了三元球、三元鱼,不想再给三元乳业拓展业务了。 那铁匠虽觉着这尺名字奇怪,不及“三元尺”“状元尺”顺耳,可宋时这么郑重地要求,他自也不敢不听,便用心记下“游标卡尺”四个字,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宋时拿着金灿灿的宝尺满屋子量了一遍,过足了测量的瘾,然后跟他爹打了招呼,趁夜色骑上马直奔阁老府。 桓老先生在翰林院吃他顶撞过一回,实在想不到他还敢登自己家门,听到家人传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家人道:“的确是宋状元,他拿了个手帕包着的拐弯的东西,非要面见老太爷,说那是个大爷用的着宝贝,请老太爷送给咱们家大爷。” 用得着的宝贝? 虽然桓侍郎不大想见宋时,却也知道他常能做出些当世所无的好东西。譬如当今指名要的宋氏印书法;譬如民间、朝中乃至后宫中都时兴的羽毛球;再譬如那本《宋状元义婚双鸳侣》…… 一本唱的两个男人情情爱爱的杂剧,如今竟从瓦舍勾栏传唱到公卿家里去了!他前几天散朝后亲耳听着几个郎署官员说起赵李二人拆散鸳鸯那段唱,竟都将词记得清楚明白、一字不错,可见其流毒之深远! 若有人看破剧中将他孙儿和宋时也写成一对,他桓家的面子可往哪里放? 他越想越气,最气的是生了个不孝的孙子,就和戏里那个背着父母跟李笙君私奔的赵书生一模一样。偏他那好儿子没了,他做祖父的也奈何不得那孽障,反倒叫他拿捏得没办法…… 桓侍郎暗自叹息,叫人放宋时进门,亲自到花厅见他。 与他的愁闷相比,宋时却是气度翩翩,见面先行了晚辈礼,将手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游标卡尺托出,含笑说道:“晚辈因想着师兄在边塞检查军用器械是否合格,最需要度量精确的尺子。寻常的尺测不精细,这把游标卡尺却是晚辈自制的,外量长宽、内探深度、内径都准,足可以精细到一毫之长。” 他将包袱皮儿解开,露出的卡尺在烛光下映出金黄的柔光,照得桓侍郎微微眯眼,问道:“这是什么?我孙儿去边关巡检军备,怎好带这么个金光宝气的东西。” 宋时笑道:“正为桓师兄是钦差,用的东西才要显得好些,不然拿一个钦差随身带个黑黝黝的铁尺出入,叫人看见了,当他是朝廷命官耶?是匠人耶?” 他也不与桓老先生客气,自向桌上取了个莲花瓣茶盏,细细测量茶杯壁厚、内径、外径、盏深给他看,坦荡地说:“我只是为了给师兄送这件可用的量具而来,如今东西送到,用法老先生也记下了,我便也不留字纸,老先生总算可以将这尺送往边关了吧?” 他将尺硬塞到桓阁老手中,拱手谢道:“下官这便告退了。望阁老大人以师兄功业为重,不可因人废物。” 他说得痛快,走得潇洒,桓阁老想端茶送客都来不及,只得自家捧着那把游标卡尺纠结。 纠结了一宿,终究还是抵不过想让孙子漂漂亮亮地办好皇差的念头。虽说从前查验军备没有这种合抱双尺也能查得清楚,可有这一件新物件又不碍得什么,顶多叫宋时蹭些功劳…… 罢了,只叫他蹭这一回功劳。 谁叫那不争气的孽障先是弹劾了兵部,又去边关查军需,他得罪这么多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回核查中若是出什么错,只怕结果还不如上回自贬去福建。 桓阁老终于做了决断,着人用木盒子盛了游标卡尺,亲笔写了用法,驿马相传,将这尺子捎给正在延缓整饬军务的桓凌。 信捎到时,桓凌正向当地驻军指挥使、千户等人问话,忽听门外士兵传报,说是驿马从京里给他捎来东西,便匆匆出门,从驿兵手中接过搁卡尺的匣子和桓阁老的家书。 他祖父千里迢迢寄个匣子来,里面藏的必定是珍贵之物。他拿起来打开,只见里面一把嵌金线、描着泥金画,上有刻度似尺而又非尺之物,也不知是什么,也不知怎么用。 拿出来看看,却是两个带刻度的尺套在一起,上头泥金鹊画,还镶着突出来的铁疙瘩。这样新鲜的东西,他直觉便是宋时送来的,可宋时又不知道他巡察到何处,分明只有他祖父能送东西来,祖父又如何会给宋时捎物件? 他心下想着,便上手摆弄了一下。 那外头套的小尺竟能在大尺上滑动,尺上下拐出剪刀头似的尖尖利利的部分,下长上短,下头出的两个尖夹住什么东西,正好能从尺面上看出它的长短。而上头的小尖两侧直面也对应刻度,却又不像下头的尖能夹住东西…… 他捻了捻转动的螺丝,看到卡在外头的小尺细微到几乎难以发觉的滑动,越发觉得这样细致的东西不是别人能想出的。 他将盒子撂下,拆开家书,见信中确然是他祖父的笔迹,告诉他这尺如何应用,让他用这尺细细检验火铳、床·弩之类紧要军械,万不可在这方面出错。 写到最后几个字,信上的字迹变得犹豫拖沓,最终勉强写下了“宋时”两字。 果然是他。也只会是他。只有时官儿这样惦记着他,还能为他弄出这些得力的东西。 桓凌眯起眼,将信收到袖袋中,摩挲着那把尺回到了方才开会的房间。他身边的延绥镇守指挥使与镇守千户、百户等人见他出门一趟,脸上的肃然都化作了脉脉浅笑,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家中可是传来了什么好消息么?” 的确是好消息。 桓凌见他们都看出来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含笑颔首:“方才得着一件家中寄来的东西,打开后恰便见着上头画的喜雀登梅,可不是好兆头?” 是好兆头。最好今年达贼不再犯边,老老实实地内附,更盼着这位御史查完能把他们这些年积欠的粮饷补足,再多发些新兵备、衣甲。 指挥使方大人如是想着,目光落在桓凌手中的尺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么,见他只顾听底下镇抚、千户们巴结,也不提那尺的事,忍不住亲自开口问道:“却不知大人手中这尺是什么尺,恕下官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此物?” 桓凌低眸看了一眼长短相抱的游标卡尺,神色温软,含笑答道:“叫作鸳鸯尺。” 113.第 11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模糊了五官, 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合掌行礼, 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 合掌答了一礼, 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 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 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114.第 11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 资料齐、方便好用, 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 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 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 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 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 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 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 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 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 没人怀疑他, 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 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115.第 11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 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 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 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 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 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 并跟宋举人传书, 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 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 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116.第 11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 声势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几欲没堤而出,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 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 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 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 也有舍不得财物, 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 庄子里存了些药材, 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 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 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 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 也渐渐转了心思, 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图上东南西北方向跟现代都是反着来的:底边反而是北阔,西斜为右侧长边,东大斜在左上,东北小斜在左下。 宋时心里换算阿拉伯数字,乘乘除除地算三角面积,然后将面积相加……没等算出来垂线分开的直角三角形,桓凌已然行云流水一般写下了标准答案:“荡积一千九百一十一顷六十亩”。 ……稳住,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117.第 11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 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 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 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 宴席能做出花样来, 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 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 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 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 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 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 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118.第 11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 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 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 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 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 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转过衙后街时,县衙后的小门忽然朝外推开,一队衙役牵着马出来,呼喝着排开路人,将马排在路当中,在门外腾出一片空场。之后便有几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衙里出来,身上都穿着纱帽绸衫,轻薄细滑的衣料在阳光映照下闪动着流水似的光泽,与周围百姓身上的麻布、蕉布衣裳格格不入。 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请他们让让路,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119.第 11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 嗓音压得极低, 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 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 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 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 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 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 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 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 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 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 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 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 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120.第 12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 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 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 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 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 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 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 虽然未奉天子之令, 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 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 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 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 “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 思考速度极快, 脑中想着后面的, 笔下先依承题发挥, 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121.第 12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初试之后, 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 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 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 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 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 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 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 开篇便气势夺人, 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 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 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 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 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122.第 12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 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 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 而是躬身道别, 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 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 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 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 挥开那信封, 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 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 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 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123.第 12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从来只听说过福建学生寄籍在北方考试的, 没听说过北直隶的学生寄籍福建考试的!这不就相当于一个北京考生非要高考移民到江苏……呃不,现代的江苏应该相当于这时代江西,这福建大概可以比一下大弗兰吧。 何况他都已经捐了监生, 相当于已经买到了清华北大的入学名额。他一个保送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跑到地狱模式的高考大省应试!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 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 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 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 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 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 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春秋》学起来麻烦,掌握那些史官的惯用语之后就找着规律了。两句话对比分析,找出史家为何褒为何贬,想法延伸到微言背后蕴含的大义—— 春秋这本书的中心就是尊王道、讨乱贼以戒后世,照准这点写保证思想合格。 按周礼,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只有周天子才能节制诸侯之兵而征伐讨逆,原题中宋伐郳、齐伐楚都是僭天子之权威的逆行,不合自己的身份,春秋对它们的行为肯定是批判的,他们做考题的人自然也要批判! ——当然,经义题和四书题的作法一样,破题还是要把原题中诸侯的说法改一改,不能重复。 那么破题就是…… 他精神专注起来,也忘了身边正翻着卷子的方提学,提笔凝神,流水价写下了一句堂皇正大的破题:“春秋两纪兵事:有序外君主兵而见其罪;有序伯主专征而见其罪!” 这两次纪录兵事,一是宋公带兵讨伐郳国,一是齐桓公带兵伐讨楚国,《春秋》记录中都用曲笔点出了他们的罪责。因齐桓公在十五年春诸侯会盟中已成霸主,所以在破题中特以“伯主”——也就是霸主——指代其身份。 诸侯不得私自用兵,霸主不得专权征伐,宋伐郳与齐伐楚两事都是不敬周天子之罪,《春秋》岂能讳言其罪?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124.第 12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远的不说, 今年冬天要修河工, 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 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 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 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 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 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 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 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 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 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 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 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 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 倒可以直接拿下他, 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125.第 12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冰糕端上来后方提学才知, 这道点心并非真糕点,只是用模子印成圆圆的一团雪冰, 上头洒着些碾碎的杏仁。用细巧的杏叶铜匙挖开, 里面便露出一点细碎冰碴,凝雪中掺着切碎的樱桃、荔枝、枇杷肉。舀一勺入口,只觉酸甜冰凉,满口乳香, 视察县学、社学时披上的一身暑气不知何时竟已散尽了。 他不知不觉吃完了冰糕, 还略觉有些不足,夸赞道:“这点心真精致无伦, 直有传说中的醍醐滋味了。我在京里多年,却也未曾尝过此味, 这莫非是大令府上的秘方?” 宋大人摇头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厨子随意弄出来的东西。只消在硝石加水弄的冰盆上铺一块薄石板,将酸牛乳倒在上头,加些碎果肉,用小铲儿翻炒,待半凝不凝时掇入模子,再放进冰中稍稍冻硬就是了。福建多有水牛,做这东西也不费难,若在北方就更容易,只寻那些养牛的回回子买些酸乳, 直接冻了就能吃。” 各家府上都有厨子, 听到这里, 就足以仿着做出他家的冰糕来了。 宋县令这么说,相当于是将自家私房佳肴的秘方送与方提学,也惠及了县衙里几位官员。众人都承他的情,方提学也道:“大令真是大方人,若是别人得了这样的点心方,自必珍而藏之,秘不告人的。” 若是别人来问,宋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但方提学是取中了他儿子当童试经魁的恩师,单凭这师生情谊,也不能把他当外人。何况宋举人自己也有些私心:他盼着自己招待好方提学,也能像晋朝陶侃之母截发留客的故事一样,感动得学政大人回去后替他儿子扬名。 宋举人这么想着,款待得就越发用心,恨不得立刻上一大盆冰糕给大人。 可惜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宋时在外头盯着,只给他们吃这一块,吃罢就改上了井水湃的荔枝、樱桃果盘和祛暑化湿的香薷饮。 因他们吃了冰,午饭也上的简单,只上了几道盐焗鸡、红烧肉、酿豆腐之类的客家名菜,参鲍翅肚一概不用,倒是多用了些山家清供:有到县衙后院现挖出本地特产猫竹笋,埋在竹叶里煨熟而成的傍林鲜;又有摘荷花与豆腐同煮的雪霞羹;还有用葱油煎后加酒煮的东坡豆腐;山药合碾碎的大米熬成的玉糁羹…… 除了雪霞羹没什么来头,苏东坡大大基本包揽了这一桌素菜。 方提学是风雅名士,见识广博,听上菜人报出那笋的做法就会心一笑,吟道:“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这道菜莫不就是文太守家的傍林鲜?宋大令果然有名士风采,即于饮食小处也不同俗流,难怪过治下的官员进士无不交口称赞。”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这份孝顺体贴也体贴到了方提学身上。 这一天刚吃了东坡宴,转天宋时便从寺里请了个清俊风雅的僧人无尘来陪侍提学。那僧人竟是个禅教双修、以儒解佛的诗僧,见了提学也不讲什么因果报应,而是说起了“三家一道”,儒道佛皆一心,只是名有不同的观点,又能在提学面前谈论唐宋八家文章,指物作诗——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这诗僧果然请到了方提学心里,他是都察院出身的清流名士,自幼读遍了东坡文集,自然也慕坡仙风流。不过他自诩名教中人,向来不爱结交京中那些奔走干权的僧人,如今竟在武平得了一句通禅理、有德行、更知文翰的诗僧,岂不将其视作自己的佛印? 住着清雅如方外仙居的馆舍,吃着各有特色的美食佳肴,闲暇时还有诗僧、才子相酬唱……方提学闲来计较这趟武平之行,仿佛不是来巡察县里学政,而是提前几十年过上了他理想中的致仕乡居生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这一阵子真个是文思泉涌,连作了几首《过武平》,从自己下榻的府宾馆咏到城外西山下的前宋宰相李纲读书堂,又作游记、小品文记述自己在县里巡查学政时受的招待,文中也提了几回自己在院试中点中的门生。 以北方学子之身,在福建院试中以第三名经魁身份取中生员,简直可称奇闻了。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思及其师徒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方提学写完了这篇文章,也感伤了许久。他想像宋时当年,与恩师必定情同父子,如今竟被丈人家退婚,却不知这学生心里有多苦。 这么个又孝顺、又体贴、又有才学的孩子,作东床哪里不好,桓老侍郎怎么就舍得退了婚事,丢掉这个孙女婿呢?哪怕非要孙女做王妃不可,也该再补一个孙女给他,将这桩婚事续上啊! 桓先生写完这文章,感伤得都不敢叫他看见。后来在武平县学入泮礼上,看着宋时身着青色生员袍,领着本县新入学的生员跨马游街,一派风流洒脱的模样,倒是又生出几分文思,作了一篇《记武平县学入泮礼》赠他。 他原先只想要座师多帮他看看文章,方老师这就直接写文力捧他了! 宋时感觉自己成了大佬力捧的小明星,一篇软文出来,就要把他吹成个励志典范。他又激动又惊喜,还怀着点儿即将走红惶恐敬畏问方提学,将来等他们县学学生写的记入泮礼文章集结成册,能不能将这篇文章放在最前头。 方提学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笑一声,宽容地说:“这倒不要紧,只是们选出的文章却须得做得好,衬得上我这篇。若叫我知道了那文集里都是敷衍之作,只拿我这篇作幌子,我定不轻饶!” 宋时大喜过望,连连保证:“若作不出配得上老师这文章的佳作,弟子们宁可不集结成册,单将老师这篇文章印出来便了!” 方提学捏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斥道:“怎么不想着一定要做出好文章来?我在福建还要当两年余的御史,若到后年乡试前还不找我写序来,也小心为师责罚。” 这还用两年?有提学大人的文章在前头吊着,这群学生不睡觉也得把文章作出来啊!要是方先生再晚两天去别处巡察,他都能搞出手动油印机,当场印一册当土仪给先生捎走。 如今文集是带不走了,不过做生酸奶、熟酸奶和炒冰的方子倒可以给老师带走。 生酸奶方子还是他带团去九寨沟时跟当地藏民学的,不用搁发酵菌和酸奶做引子,炒冰技术是当年在学校外头吃多了看会的,在这时代做起来也不太难。如今已经是五月光景,天热得厉害,老师偶尔吃冰祛暑,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将方子夹在一套宋版书里,送给方提学当作临别礼物,殷殷地送座师出了东门,去上杭县继续提督学政。 方提学走后,县里几位老爷久绷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宋大人早上去前衙里点过一卯,看了看催比粮税的比簿便早早回后衙,带着几分愁闷叫住宋时,塞给他一封信。 是他大哥从保定府寄来的。信寄到武平正是四月中旬,彼时宋时正在县里考试,后来又是和方提学一起回来的,宋大人怕他见信伤情,叫提学大人看见了嫌他软弱,就一直没给他。 信里写的也就是桓家退亲一事。 二月初桓家刚出孝,宋家两位兄长就带着礼物上门慰问,顺便提起成亲之事,却不料桓家那边说是已打听到了周王要选妃的消息。因宋家不能即刻叫宋时回来下定成亲,桓家自然也无法拒绝选妃,这桩婚事只好暂且作罢了。 宋晓兄弟二人当时欲代弟弟过完前面几礼,请桓家送新娘到福建成亲,可桓家不同意,说是舍不得女儿一路奔波,只能先退婚。他们强求不了桓家,也不能擅自给弟弟退亲,就跟桓家商定了暂时不提两家有亲事,剩下的要等父亲决定。 宋时看着信,宋大人就在他身后小声抱怨:“大哥的信是咱们家宋平孤身一个昼夜赶路送来的,也花了两个多月。那桓家公子一看就是个不能吃苦赶路的,又带了那么多家人、车马,却来得比信还早,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他家早在哥哥们上门前,就已经要跟咱们退亲了!” 宋时早猜到是这样,倒不怎么动心,把信慢慢折好收起来,叹道:“反正亲事已断,当时儿子也给家里写过信说明此事,以后便不须再提了。我还要找人催稿、印制文集,父亲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且先休息几天——我看地方灾异志,武平这里夏秋也常有暴雨,致山溪泛滥、洪水为灾,咱们恐怕还要准备赈灾。” 今年他们上任得太晚,没赶上征发役夫修河道的时节,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能等着。好在他已经建起了水泥厂,备了几间库房的水泥,到时用竹笼装着水泥堵缺口比用石头填省事,应该能应付几场洪灾。 这一夏天且看看哪处河道淤塞,堤坝不结实,十月冬闲的时候正好重修。 他在县里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一桩原本就有违他心意的婚约,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但这桩婚事只在他心中不重要,对婚约的另一家人来说,能否退亲,却是干碍一家前程的大事。 新泰二十年四月十三,天子发下明诏,令京畿几县三个月内禁嫁娶,朝廷要在京畿附近采选良家子入宫服侍,并在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挑选周王妃嫔人选。 五月初十,中选臣女礼部右侍郎桓峥之孙桓氏等十余人选入宫中小住,以便贵人察看其言行举止、心性志向。住满一个月后,再待皇后挑选,最终挑一妃二妾服侍周王。 126.第 12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霎时间, 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 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 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 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 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 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 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 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 终于点下购买, 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 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也太小看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127.第 12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 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 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 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 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 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 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 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 可这是自家人吃饭,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 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 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 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 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128.第 12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 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 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 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 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 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 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 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 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 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 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 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 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 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 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 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 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129.第 12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 三观抵不过现实, 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 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 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 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 要先发谕单到容县, 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 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 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 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 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 130.第 13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家老太爷的目光微微避开,薄唇轻抿, 嘴边便勾出勒两道深深的皱纹, 平静地说:“元娘今年刚满十七, 祖父又迁了礼部右侍郎,正合选妃的条件,避无可避——” “怎么避无可避?”桓凌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着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订了夫家, 有约书为证, 本来不在礼聘嫔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却听说, 我与元娘才出孝时宋家大哥便来议过亲,咱们家却说元娘在待选之列,要他们退还当年父亲写的文书……” 桓老太爷摇摇头,微微皱眉:“周王选妃是天家大事, 咱们家既然适逢其会,岂容避开?此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不过是那时正当会试的紧要关系, 不愿叫为些须小事分心。至于宋家那边,我已先做了补偿, 将宋时之父转迁到了福建武平县, 叫他做两任平安县令。四弟已去福建当面和宋举人退亲了, 只要宋家懂事, 将来咱们家自会提携他们。 ” 桓凌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声音压得略沉, 眼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意:“祖父,宋家这桩亲事是父亲在时亲自订下的,怎能说退就退?当初父亲过世,宋三弟是跟着守满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这几年也从未放下过咱们家,年年冬夏都有礼物进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还大两岁,早该成亲的人,就一语不发地等了咱们四年……” 桓老太爷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厉的神色,看向这个执着的孙子:“以为咱们家是为攀附权贵才退了这婚事的?” “孙儿不敢。”桓凌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面前,垂眸答道:“但宋时是父亲最爱重的弟子,熟读经史、才学过人,又是贤孝友爱之人——祖父不也曾夸他是佳儿么?我实在不知,家里还有什么缘故一定要退亲!” “也说是曾经。我曾经夸他,是因他住在咱们家那会儿确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种子,可如今却是个汲汲营营于俗务的浊流了。” 桓凌眉心微拧,争辩道:“宋时年年与我有书信往来,信中也常与我论读书所得,考据极精,字字皆有出处,不是为俗务妨害研习经学的人。祖父若肯看,我这就拿来。” 桓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看书信能看得出什么。不必与我争辩,何不去问问元娘自己愿不愿嫁?” 桓凌知道祖父再也不会说什么,沉默地转身走向后宅。他大步掠过精心布置的亭台花木,初夏明丽的风光却不入眼,心思重重,只想着这场拖延多年的婚事,想着眼下本该在北方,甚至本该在桓府……做他妹婿的人。 宋时最后住在桓府,还是他父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尚在早春,整个桓家都凝着冰冷的哀痛,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惨淡素色。宋时并不穿孝,只在腰间系着麻绳当腰带,背对着他站在堂前,礼数周到地接待来吊唁的客人。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葬礼结束后,他就被送回保定老家,后来又跟宋世伯到广西做官,如今又到福建…… 虽然中间他曾随父回京参加过一次大计,可那回他们父子是在外住的客栈,只到桓家拜访了一次,没有了从前朝暮相处的亲热。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踏进了妹妹的屋子里。 父母过身后,他们兄妹一直是相依为命,共同熬过了守孝这几年。桓凌在祖父面前还能据理力争,对着元娘却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温和地问:“元娘,可知道宫中为周王选妃之事?年纪已到了,若留在京里难免要进宫应选,不如大哥这就送到武平完婚……” 一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抬起,眸中闪动着同样的坚执:“大哥,是我自己愿意应选,不必替我·操心了。” 桓凌叹道:“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一个妹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走上这条路?” 桓元娘直视着他,缓缓摇头:“兄长想错了,不是祖父硬逼我入宫的,而是那宋家三郎配不上我。元娘宁作英雄妾,不作庸人妻,自己愿意嫁给周王为妃嫔。” 桓凌愕然道:“宋三弟配不上?谁说的!宋三弟与年貌相当,又雅好读书,们成亲后必定能琴瑟调和,齐眉举案……”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他越是苦口劝说,桓元娘的神色就越冷,垂眼看着裙脚,冷冷道:“兄长只知道名声,就不管我嫁过去要过什么日子吗?可知宋三郎在容县把持县政、包揽词讼、亲自经营商铺,和工匠、商人多有来往,甚至流连瓦舍勾栏——” 桓凌不禁皱了皱眉:“是谁在面前提勾栏瓦舍之地?不用听这等污言秽语,宋三弟不是那等好色的人,不然怎会等咱们家这么些年?何况宋世伯刚到容县便驱逐……便将县中风气清整一新,此事广西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不可轻信谣言…… “他在容县做了些事,是因世伯年纪渐长,处置县政时有些不能周之处,他自然要替父亲顾。我听人说,前年吏部大计上,宋世伯的考语就是‘称职’,若说这其中都是宋三弟代管,那也可见他不光孝顺,还是能代天子抚民理政的贤才。” 至于经营商铺,与工匠、商人来往,更能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洪范》八政尚以食货为首,咱们家怎能因为他礼待工匠商人便看轻他?” 桓元娘看着兄长极力维护外人的模样,脸色微微涨红,冷笑道:“便不提这些,他读书又读出什么来了?咱们家也算诗礼传家,祖父与父亲都是进士;大哥十六岁中举,今年出孝立刻点了进士;几位堂兄也有功名在身……宋时也读了十几年书,却还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她站起身望向桓凌,倔强地问:“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幼知书达礼,将来如何能与那样的纨绔共度一生?大哥只说那是父亲订的婚约,不可更改,我却以为,父亲对我爱如掌珠,若知道他变成这样,定然也不会逼我嫁过去受苦!” 桓凌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样执拗的脸,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苦笑着说:“宋三弟还在咱们家时,就是新泰十四年,就险些中了秀才。当时是学政于大人怕他太早中举易生骄惰之心,刻意将他的黜落下去,之后父亲也压着他不许再考。而新泰十六年……乡试之年,父亲猝然过世,他陪着咱们一起料理的后事,还记得么? “若没有学政刻意压制,若父亲许他再考,他可能就是个十三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满意么?” 和身为皇长子、权势无限的周王比,能满意么?祖父与叔伯们能满意么? 桓凌的脸色渐渐沉重,默默叹了一声。 “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我也不舍得勉强。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心爱的绝色佳人。” 以后的论文真的要写古代东南地区的同X风俗研究吗?还是士人与娈童交往情况?不不不,不要太直白,还是先写写古代对男性的审美偏向女性化的问题? 宋时大脑高速运转,不自觉地进入赶稿状态,开始挑选下一篇论文的主题。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131.第 13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考后默题, 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 都不急着评文了, 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 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 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 就是文章作得绝好, 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 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 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 如今才刚过初试, 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 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 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 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 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132.第 13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也是个阅尽穿越小说的人, 再没有惊讶的,当场就明白自己穿越了, 眼前浮动的界面指定是他的金手指。 这金手指可开大了!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方便好用, 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 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 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 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 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 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 认真听倒也能听懂, 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 还夸孩子身体强健, 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 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 啊啊地叫了几声, 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这是晋江文献网自己的网络杂志投稿中心,不跳转到其他网站,应该是可以打开的。 宋时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按下链接。页面瞬间跳转,露出占满半个屏幕的在线提交框,他的心也安定下来,目光透过半透明的光屏,看向那堆有可能会转化为稿费、转化成他能下载的资料的蒙书。 只要他努力学习,这个金手指搞不好还有能用起的一天。宋时隔着屏注视桌上的书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期待的笑容。 他大哥看他笑了,以为他是想通了要好好念书,摸着他剃得光光的、只在两鬓梳起两条长寿辫的小脑袋安慰道:“别怕书多,凭的天资,这些书也不难念。等念通了蒙学,将来学圣贤书就容易多了。” 二哥也摸上那片青旋旋的头皮,叹道:“我倒有些不愿时官儿学得太快了。若早早中了秀才,束起头发来,哪儿还能看见这么俊俊的小光头。” ……好,哪怕他写不出晋江肯收的稿件,也要为了早点留头发努力读书!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133.第 13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自此之后, 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 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 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 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 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 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134.第 13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初试之后, 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 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 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 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 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 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 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 就是文章作得绝好, 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 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 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 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使用天然味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135.第 13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心里怜惜老父父爱如山, 可灾情如火, 他这领导干部……的儿子得起模范带头作用, 没奈何,只能让家属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现在已经知道他平安无事了,生母在县衙更不知怎么着急,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着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 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 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 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 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 如今还未过中秋, 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 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 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136.第 13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先一步知道了他的意思, 就立刻打发家人送信回去, 让老父抓紧收拾宾馆、备办宴席,通知本地名士才子准备陪游。这种迎候上官的正式宴习,按例是要叫教坊司伎女侍宴的。不过迎候学台最好要风雅的、会作诗的,他们县里这些伎女只会丝竹、歌舞、蹴鞠, 连个驴球都不会打, 也就只好在外围配个乐、站个群演…… 算了,才伎不够, 就才子上吧。反正方大人也不是那种好女乐的人, 与其赏妓乐歌舞, 不如赏诗词书画,万一得大人点评几句,还能给他们县里的才子们扬扬名。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 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 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 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 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 下面写得千篇一律, 上官其实也不细看, 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137.第 13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过两年间, 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 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 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反正这郑朝的官制差不多按清宫戏抄的,看看清朝人怎么当官应该没错。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138.第 13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 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 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 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 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 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 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 蒸了半篓螃蟹, 又杀猪宰羊, 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 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 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 不提退婚的事, 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 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 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 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一旁的桓凌却伸袖拦了一拦,含笑说道:“王相公既欲厚报,那就不该令宋大人吃亏吧?之前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即从现在量出来的田亩数看,也与鱼鳞册上相差两顷有余,其中还多是平整近水的好地。武平县可难得这样的地啊。令祖三十年前致仕还乡,以去年一顷地征银七两九钱一毫八忽三微一纤六沙四尘七埃计算,这三十年来该缴的赋税也至少有……” 他的手在空中比了几个商人擅用的手势,竟是将他们这隐秘的行贿手段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晋江文献网是他最爱用的网站,资料齐、方便好用,下载文献五毛一页,硕博论文之类篇幅特别长的还有优惠,一份资料至多花个十几二十几块钱!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帐户里现在就只剩下三块钱了。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139.第 13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忽然笑了笑, 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 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 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 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 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 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 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 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 等了这些年, 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140.第 14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 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 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 宴席能做出花样来, 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 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 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 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 要先发谕单到容县, 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141.第 14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他不光敢叫爹娘, 还敢叫哥哥嫂嫂, 公然把自己当成了宋家人。 两位嫂嫂心中早为这位男弟媳闹出的场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宋时好。如今既不好像没闹开之前一样叫他桓贤弟, 又不好叫三弟妹, 更不能叫三妹夫,只好看看宋时,叫声“三弟”,问他有什么打算。 桓凌坐在宋时身前,十分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是”, 体贴地说:“我与时官儿也是在咱们家结拜了义兄弟的, 我略大他几岁,哥哥嫂嫂们叫我三弟就好。” 宋时看哥哥们嘴角抽动, 下一秒就要拒绝他进宋家排行,忙上去替他说了句好话:“就这么叫罢, 难不成还桓三弟来桓三弟去的, 怪麻烦的, 叫三弟少叫一个字哩。” 他二哥冷哼一声:“多叫一个字累不着人,要是娶个姑娘回来, 我们也叫三弟妹呢!” 桓凌涵养极好地说:“那便随兄长和嫂嫂们喜欢了,直接叫名字也成,怎么叫都是一家人。” 他低眉顺眼的,像个温温顺顺的小媳妇, 又是个皇上面前跟他儿子许了终身, 如今拆也不能拆的姻缘。宋老夫人总有些怜爱他, 便命儿子们少挑剔两句,又招呼他跟着宋时坐下,问他们这趟回来打算住几天。 宋时回到家里,翅膀儿都抖起来了,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往后没事就回家住,只是有时要回去配药,那药有毒,住桓家方便些。” 这孩子,跟前些日子似的自己回来就得了,还带人来干嘛。 宋大人看见这个高大魁梧的儿媳妇就不顺眼,抿着嘴角哼了一声。一个男儿媳妇,在家住有什么用?是能料量盐米?是能支应门庭? 自然都不能。 虽然不能干这些,却能教侄子们读书算术。别人娶个才女回来都至多只能教教文章,他这才子还是文理双的,更拿的出手。 还带了给两个侄女按摩的仙方,宫廷秘法,包治百病。 宋时搓了搓手,含笑跟二嫂说:“我们小桓还抄了本怎么给孩子按摩的书来,待会儿让他……呃算了,还是我来,他练武的手重,我教嫂嫂这个按法吧。大姐、二姐年纪还小,多抱在怀里抚触按摩对身体好。” 他们小桓以手托腮,含笑看着他。他大哥倒有些不好意思,意思意思数落了他一句:“那是义兄,什么大桓小桓,没大没小!” 咳,说顺口了,一时嘴快。 话说回来,侄女儿们什么时候起大名?俩孩子都快满周岁了,话都能说了,还不起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二嫂腼腆一笑,他二哥便在上头说:“将来总要过继给一个姐儿,等着取呢。” 宋时自己也没取过什么好听的名字,从后世借来的名字还总被人嫌弃,对这方面不大有自信,摆手道:“我怕取不好,我取的名字从家里到京城都没几个人肯叫。咱家这过继反正占个‘辛酉’就行,还是等到侄女儿大些,打算好了是要出嫁还是在家招赘再说吧。” 哪有这样的,起个小名也是起,叫闺女们沾沾三元的文气也是好的。 正好他们回来的早,侄女还没睡,二嫂就带他——顺便也带桓凌——到自家房中,指着两个孩子给他们看。 大姐和二姐也刚吃了点蛋羹、面糊,并没睡下,正在乳母照顾下,趴在炕上精精神神地玩。见了人也不怕生,让叫三叔就叫三叔,让叫桓三叔就叫桓三叔,又叫妈妈,说着两个孩子自己才懂的话。 年纪小小的,说话倒挺清楚,还能走两步,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爹妈怀里。 宋时脱了外头大衣裳,又要水要肥皂,跟桓凌一道洗了手和脸,才上去掂起一个孩子——呦,还挺沉。 也不知这小胖妞儿是大姐还是二姐,叫人抱起来就要笑,怪可爱的。他抱着孩子颠了几下,看侄女儿笑得声音越来越响,自己也不知不觉满面笑容,把孩子递给一旁看着的桓凌,自己又去抱另一个。 这个稍微安静些,但也不老实,扒着他的头巾不放,抓着就要往嘴里搁。吓得宋时赶紧把巾薅下来扔到后头桌上,抓着孩子的手说:“宝贝儿咱不吃这个,脏。” 不过小儿乱吃东西是口腔期常见问题,大人最好不要强硬阻止,更不能吓着孩子。平常给她们洗干净手,别让她们咬到脏东西,早晚用湿纱布帮孩子清洁口腔…… 他说的一套一套的,抱起孩子的架势也还挺有模有样,听着倒挺能唬人。再看看桓凌,也是一副抱惯了孩子的模样,不似生手,看来真是从王府乳母嬷嬷那里学来了照看孩子的秘法。 抱得这么娴熟,大姐在他怀里都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们都不好意思往回要孩子了。 老夫人带着纪姨娘和大儿媳来看热闹,见小儿子和不知该叫儿媳还是儿婿的这位桓家侄儿抱得这么熟练,倒有些可怜他们。 都是大小伙子了,哪有不想要孩子的?两个男人又生不出,只得抱侄女儿过过干瘾。 她的心不由得多往小儿子这边偏了偏,也爱屋及乌地说了句:“大姐的小名叫时官儿取了,二姐就叫他桓三叔取吧,总归他们俩如今也算是一家人,弟弟跟他取名字都是一样的。” 他桓三叔心花怒放,犹如当上亲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着怀里的大姐,又去看宋时怀里的二姐,道:“那时官儿先取一个,我跟着取。” 宋时想起刚刚抱大姐时觉得她身子可沉实,长得又是小圆脸,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不如就叫环环。 是个杨玉环一样的小胖美人,将来还能跟甄嬛似的当个开满金手指的人生赢家。 这名字一叫出来,家人都看向桓凌,唯独桓凌还在正正经经地给二姐起名字:“那二姐就叫圆圆,团团圆圆,一生和美。” 不成! 圆圆还行,桓桓可不许! 连樊夫人都不禁感叹:“爹给们兄弟三人起名字也没这么费力,就是再不讲究,也不能给侄女儿取这犯长辈姓氏的名字!” 他爹从堂屋里冷哼着:“哪是不讲究,是讲究过头了,叫他起个小名儿心里都只念着一个桓字呢!” 儿子不争气,这才断了几个月的袖,就从为了在圣上面前避祸跟他假意相好,变成连给侄女儿起个名字都绕不过他了! 再过两年,这儿子就得嫁鸡随鸡去了吧! 宋老大人想起来都要呕血,亏得儿子机灵,立刻给大姐改名叫“珍珍”,稍稍弥平了父母兄嫂的辛酸。 为了让大家赶紧忘了“桓桓”这名字,宋时赶紧把怀里的侄女塞给二嫂,又叫桓凌把大侄女儿还给二哥,指点他们抚触的手法和位置。 两人盯着他的手势细心按着,一旁的乳母、养娘,连他娘和姨娘、大嫂都跟着凑上来看,也默默记着他说的宫廷御方。 宋时教他们按摩了一遍,离开内室才将行李里的按摩教程拿出来。里面还有他临摩的简图,虽然简单,但身材比例都是符合解剖学的,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可爱,宋大人都勉强夸了他一句“描得不错”。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们时官儿顶多会画两笔山水、兰竹,点染几只虫鸟,人物画却不是书生该学的,定是真正的宫廷秘书中所绘。 宋时满得意地领了他的夸奖,又给桓凌邀功:“桓三哥还不光学了按摩手法来,还擅长算术。咱们家除了霖哥儿已经开始读经,霆哥儿、霄哥儿不都还在开蒙,得学些算术?我当初学《九章算术》便学着有些费力,后头还有更难的《周脾算经》《数术九章》之类,桓三哥都能教他们。” 虽是科试不考这些,可读书人若读成除了经书什么都不懂的腐儒,将来也写不出什么有格局的文章。 他自己就是跟桓老师和桓凌父子前前后后读了六七年书而后考上状元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宋老大人禁不住他忽悠,终究是把三个连圣贤书都还没读明白的孙儿交给了男儿媳妇。 宋时和桓凌先回院子准备教材、笔墨,等着侄子们来了从头开始教小学数学。 也别太浅,好歹这些孩子都学过加减乘除,九九乘法表是从小就背的,就从……从《四年级数学下册》的四则运算讲起吧,遇到了就顺便讲讲分数和小数的概念。 这些符号桓凌也是初学不久,宋时索性就让他跟侄儿们同坐一桌,指着桓叔叔忽悠孩子:“们桓三叔可是都察院的御史,专门监察们听课认不认真、答题正误的。待会儿讲完了我留几道题,们写完了交桓三叔判题,错的多的,御史要罚们了。” 小的两个孩子都还不知道御史是干什么的,宋霖毕竟是已正经读经,过两年都能参加岁科两试的人,自然知道御史的职责。 趁着叔叔讲完例题,带着桓御史出去透风,小宋大哥便自己吓唬两个弟弟:“御史可是连大官都能弹劾的,虽然不至于向皇上弹劾咱们,可是写的不好要告诉咱们爹娘和叔叔婶婶……” 不光告诉爹娘,爹娘还必须得管呢! 三叔诚心叫他来管他们的,说不定听了桓三叔告状后头一个就要罚他们,然后再告诉爹娘……不知道求奶奶还管不管用。 三个孩子在屋里拼命检算题目,生怕被桓凌挑出错处,却不知这位桓御史是个不管正事的,满心只想着觉得这些都是宋时辛苦换来的东西,凭白搁他到他头上,实在埋没了宋时的心血。 宋时含笑摇头,自信地教育他:“这孩子就不懂怎么搞好婆媳关系。看自己,当初跟祖父硬顶,又要挨数落,桓老大人每每看见我还总觉着我拐带了他的乖孙儿,心里憋屈,这哪是健康的家庭关系? “就得像我这样,在我爹娘面前卖的好,在面前……算贤惠,不用我哄。总之现在我娘不就疼爱了?我爹只是嘴硬而已,等往后看咱们小日子过得好,慢慢也就不说什么了。” 桓凌听他胡扯,配合着“嗯”了几声,抬手描摩着他飞扬的眉眼,在他耳边低低问了一句:“时官儿方才是承认了是我祖父的孙媳妇了?” ……这孩子怎么胡乱抓重点呢! 142.第 14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 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 舍人不必候命, 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 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 在下不知内情, 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 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 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 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 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 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143.第 14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 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 手捻长须, 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 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 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 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 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 救了咱们, 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 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 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 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 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 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 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第二代统共只有两人,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插手此事,不过料来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弟弟?朝廷养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徐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144.第 14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 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 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 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 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 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 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 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 倒可以直接拿下他,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 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 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 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145.第 14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凌深深垂下头, 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 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 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 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 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 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 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 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 神色竟有些狰狞, 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 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 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 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城北鱼溪、禾丰溪一同涨水,溪下方淤积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冲断堤岸,淹了一片村庄。 宋时的救生衣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叫人拿了给气球打气的鼓风机,装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头寻来民壮,跟他上堤救灾。宋县令岂能看着儿子独自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当下也叫人备了车,把县政通交给祝县丞,领着三班皂隶直奔两条溪水交汇之地。 宋时是骑马去的,他却是乘车去,途中道路泥泞不堪,几度陷了车轮,光是抬车就抬了几回。后来虽然赶到发水处,却也找不到宋时了。 他急得直扑向滚滚溪水,身后给他打伞的衙役都险些按不住他。随行众人连忙拦住他,劝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浇病了,衙内看见了担心。前面又有从岸边过来的村老,众人连忙拦下他来问了那边的情形—— 宋时已经带着民壮去巡堤了,还从附近一间库里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从两边投水泥、石块,慢慢合笼堤岸豁口。 宋县令听得心惊胆战,哪里还待得住,拼命朝河边闯,叫人拦着过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儿子还在堤上!时官儿至今还不曾成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老儿怎么活!”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却有个比他更急的声音从后头压过来,连人也不知怎么闯进了差役圈里,扯住宋县令喊道:“宋世伯,时官儿到哪里去了?”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146.第 14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在两宫相劾最激烈的时刻,一道首辅亲拟的诏书从中枢发下, 诏告天下:后位虚悬已久, 六宫事务芜杂, 宜需德才兼备之人主持。但《孟子》曰“无以妾为妻”, 《谷梁传》云“毋以妾为妻”, 为圣皇、天下计, 当礼聘身家清白、素有家法的女子为后。 这一道诏下来,中枢日日堆成山的折子直接少了三成。齐魏两王身后, 正在戮力弹劾彼此, 意图将皇妃推上尊位的大臣简直要疯了。 可他们再摆出多少条理由自家支持的皇妃堪为皇后, 那句“无以妾为妻”却是春秋名典,孟子所训,凡天下读书人都不能不遵。 陛下之前多年不曾想过迎娶新后,他们两家互相攻讦这么久, 也只是在两位皇妃之间争人选, 怎么忽然有了这道旨? 是圣上忽有所思, 还是有人提醒? 两家在前朝后宫都有势力, 倒推之下果然飞快地探听出原因—— 两天前, 午朝后,宫中下传中旨召宋时奏对, 问的是他与桓凌被弹劾一事。他去之前朝中还好好儿地议着扶正皇妃,去之后便是阁老拟诏, 要礼聘新后, 不是他还能是谁? 三辅李勉当初亲眼见过那道弹章, 知道宋时是什么脾气。理清前后,不免将本部左侍郎、商家这一代主事的商进叫来埋怨一番:“们弹劾王家就罢了,怎么拖无关的人下水?他是三元及第,次辅门生,今上看重的才子,何等傲气……们是不知道他被弹劾之后是怎么辩罪的!” 他被弹劾了,连一句“臣有罪”也不肯说,将几本弹章生生驳了个体无完肤! 要不是他抗辩得如此硬气,圣上也不会觉得他清白委屈,召他进宫奏对。若不进宫,哪得让他说出“无以妾为妻”这种话? 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李勉前半生都以周王为正统,后来侄孙女被选中为魏王妃,他才动了几分支持齐王的念头。但毕竟魏王年纪尚小,如今立长有周王,立嫡……如今容妃注定难再扶正为后,魏王胜算不大。 他的侄孙便嫁做王妃亦不算差,不值得便卷入这等无胜算的争夺。 眼前这群竖子也不足与谋。 李阁老有些心灰意冷,叹道:“罢了,此事不可为。与其想着如何扶持后妃,不如再挑家中佳子弟……”万一能中选,事还有可为;若中不了选,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挥了挥手,叫商进离开公廨,准备应对礼聘皇后一事。 商侍郎也深觉悔恨——怎么就以为桓凌不在京,就能顺势弹劾他一本,再折周王一道羽翼?怎么就以为这宋编修是个高情逸致,不沾世俗的才子名士,轻易就能弹劾下去? 还不如早弹劾桓凌,当初马尚书使人弹劾桓家祖孙,都没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不,不对! 当初这位宋三元就直接在朝上承认桓凌爱慕自己,替桓家祖孙解了围。如今也是一般地到圣前分辩,也一般地解了桓氏之危…… 这一回是他们看错人了。立后之事回头再议,还是把这回弹劾他们的事收拾干净,不行就推到魏国公身上,以免叫人翻出旧帐,得罪了这位圣宠无限的宋三元。 然而商家还容易另寻新人,德妃却才刚将最好的侄女挑给儿子做王妃,再上哪里寻个佳人做皇后?况且就真另有个好侄女,也不能送入宫。本朝以来虽有姑侄同做后妃的,却绝没有姐妹分嫁皇上与太子的! 可若不从家中选,远亲外人做了皇后,压她这个生下皇次子,主理六宫事务多年的德妃一头,她又如何忍得下? 德妃心中恨极,她家中做主的侄儿,魏国公世子自也深深衔恨:“咱们家待那宋时一片好意,齐王殿下不惜亲自折节下交,又叫阿罗他们到桓家意图结纳他。他却不识好歹,硬说齐王只是个游侠儿,又装作不在桓家住着……这分明是瞧不起咱们王家!” 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他跟姓桓的做夫妻了?外头野书摊子上都有酸文话本卖了,随便抄几个摊子都能收来一堆。 他还有脸到御前喊冤!还坏了他们推德妃娘娘入主东宫的大计! 这仇定是不死不休。 他们勋贵不会引什么孔子、孟子坏人前程,但要败坏一个文人的名声还不容易?他立刻命人去唤自己门下收买的御史来,依他的意思再写一封折子弹劾宋时。 在朝大臣断袖不是不犯法么?就弹劾他个法条不能恕的——他曾与周王妃定亲,如今周王不在京,这两人便要近水楼台,破镜重圆! 只是这场弹劾也要讲究部署方略。 宋桓二人是在朝上承认过断袖的,直接交章弹劾也不为过;但他与桓王妃之前不曾有过干系,须得先在弹劾桓宋二人的普通弹章中提及他曾与桓王妃有婚约,在朝堂大臣心中留下个印记,才好慢慢往二人私情上引导。 心腹接了钧命匆匆而去,寻到自家用熟的一名御史府上,请他再依世子的书信写一篇弹章。 然而那位御史看了魏国公世子的书信,却摇了摇头道:“此事不成,阁下还是去回复世子,如今这样的弹章,都察院中怕是写不得了。” 怎会如此? 他们御史言官的本份就是弹劾人,哪所弹劾错了也不用担后果。这些御史每到大计之年,多的是从外头捡张投帖就上本弹劾的,什么学士包占乐妇、尚书私通侄女、亲王衣冠违制…… 这些人他们都弹劾得,宋时怎么弹劾不得?再说前些日子他们弹劾宋桓二人还少么?之前弹劾得,如今就弹劾不得了? 心腹回来奏报此事,王世子犹有些不了相信,追问道:“可问出原因了?是他贪心不足,想多索要些好处,还是如今圣上护那宋时护得紧,有什么不弹劾的缘故?” 那心腹道:“倒不是这些,而是那位宋三元告了御状,如今两位总宪正在整顿院中不论实证弹劾人的风气,凡以私情而不以公事弹劾朝臣的,都须先查实证。” 此事虽未明发诏旨,然而圣上既肯偏心宋时,又拿出桓凌往日那些细细附上线索、证据的劾章给左右都御史看,他们自然要体贴圣意,改改都察院的风气。 且不光是两位总宪的整顿,他们这些弹劾了宋桓私情的,还要应付宋时辩罪折子中的反劾: 原本败坏伦常、风气云云,都不过是朝堂攻讦中常用的词句,别人被弹劾也都是忍气吞声,自行谢罪罢了。这个宋三元偏抠着自眼儿将他们扣的罪名一一辩白,再反扣个他们贬低当今清明治世、损伤圣德的大帽子上来,倒将他们这些弹劾的人骂得灰头土脸。 他如今还要上本请罪,是有心也无力再弹劾他了。 那随从将御史的难处说了,王世子听得简直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就告不倒他了?那么些御史还骂不过一个翰林?” 若御史不能用,用别人却不方便。 唯有御史才能风闻奏事,弹劾错了也不担责,若换其他官员,则必须有实据才能上本,不然这么重的罪责若定不死,反坐此罪,至少要交待进去一条人命。 须得让宋时有机会遇到周王妃……或者从桓氏在京子弟下手。 只要宋时与他家有来往,往后凡有传递至宫中之物,都可以扯上关系。有德妃娘娘在宫中安排……不,若等皇上立了新后,德妃娘娘在宫中只怕也不要失势,当务之急还是得从姻亲之间挑选淑女,以备选秀。 反正那宋时就在京中,往后还可慢慢安排。 他暂且扔下此事,回后宅与母亲、妻子梳理起了姻亲故旧家中刚从宫中放归的女眷,备着再度选秀。然而等到他家挑捡出可靠的人物,分出心思来对付宋时,才打听得他职位有变,被圣上发付陕西,做了汉中知府。 王世子对着递上消息的属下深深沉默着。 汉中有个周王、还有个周王妃长兄、宋时的情郎在,自己那主意还未动手就注定打不成了。偏生如今出关这一路刚换上他们王家的人。若换了别的地方,叫他路上出些事,他也能撇得干干净净,可若这三元及第的才子名士在自家地盘上出了事,他们王家难免要吃些挂落…… 他究竟是个什么邪运气,捅了天之后竟能干干净净一走了之,还跟小情人双宿双飞去了? ===================== 宋时这趟出京,凭的自然不是运气,而是上意。 那场御前奏对之后,宫中便传下旨意,让他改任陕西汉中知府。 六品编修出京,才升了两阶,其实是有些委屈了他这位清贵的中枢储相。但他被人弹劾之后反劾都察院,又将两位有机会登上后位的皇妃彻底拉下马,在朝中得罪人无数,圣上这般安排,其实是为了保他。 反正他在翰林院镀过一层金,身份清贵,在外头避避风头、养养望,再回朝仍是个必得重用的士林泰斗。 他跟父母兄嫂解释良久,颇为乐观地说:“我这一去,就在周王、桓兄的庇护下,当地还有擅长用兵的兵部右侍杨大人巡抚,比在京里还安稳的多。将来若嫌陕西不好,大不了请个病假回京,从此常在家中陪着爹娘,也省得像做翰林时那样天天早出晚归。” 他爹红着眼眶,一面抽鼻子一面骂他:“在圣上面前多什么话!让说就说,那嘴不是长在脸上的?不会说几句好听的?好好的翰林不做,做个知府,都是自找的!” 宋时悄悄磨到他娘怀里,低声说:“汉中是个好地方,又安稳又富庶,达虏闯不进来,爹娘别担心,圣上这是刻意关照呢。” 大哥、二哥这回却没跟着父亲骂他,难得地替他说了许多好话,还劝他安心做官,不必惦念家里人。 宋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大哥宽纵他也就罢了,二哥怎么也不骂了?难不成他为二哥送礼跑官的事打动了哥哥,让他再舍不得骂他了? 二哥翻了个白眼,抬手朝他头上呼了一把,落到额头却变成了轻揉:“桓三哥得先陪着周王殿下在汉中落脚吧?能去那边也好,们小夫妻守在一块儿,就不用似这些日子在家里般,成日家神思恍惚,望空思人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以事业为重,没有那么爱脑! 宋时脸腾地烧了起来,梗着脖子就要反驳,他娘落在他身上的手却紧了紧,重重地说:“知府也好。时官儿就比爹有出息,爹当初才只外放个知县呢。” 147.请假一天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 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 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 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 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 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 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 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 要先发谕单到容县, 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 宋大人一行冲进屋里,把那些吃酒划拳的子弟都惊得冷汗涔涔,几个伎女也忙起身行礼。宋时看到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要起身,却比平常动作慢了许多,手在桌边扶了两下才站起来,朝着他露出个明亮的笑容,迎到他面前说: “爹,等我有了钱,就给买梯田节水灌溉……”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148.第 14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 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 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 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 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 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 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 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 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 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149.第 14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 却感觉不到乐趣, 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也不愿多提桓家的事,只含糊说:“多谢沈公与众位朋友从中斡旋,使我不至于背负恶名。那人已经走了,我不愿背后说别人是非, 今日之事俱算是宋某惊动了诸位, 改日我请各位君子到城外饮酒赏景可好?” 几名书生争着说好,替他盘算起了那天开文会做以什么为主题。赵书生根本插不上话, 被排挤到一旁,倒是当先看见了从礼房出来的李少笙。 他立刻忘了周围还有别人,冲上去握住李少笙的手开始流泪。沈举人几个替他跟宋时商量,要买回李少笙, 让他们夫妻团圆。 宋时看着和李少笙喁喁低言, 不问身外事的赵书生,又看着替他们操心又花钱的沈举人,不禁同情了他一把——沈举人这压力也很大啊,当个主席不会还得管起文社所有人的生活问题吧? 他身为本县领导的儿子,自然要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他当场告诉沈举人,李少笙如今已落成良籍,衙门有针对无业男子的精准扶贫计划, 可以帮他安排将来的生计, 不必沈举人一力担待。 沈举人笑道:“这却不必劳烦舍人了。子逸是我们林泉会中人, 文会中诸君子情同兄弟, 我这会首自然要成他和少笙。我家在城南还有个空置的小院, 到时叫李行、少笙搬过去便好。说来倒要感激那强买他的凶人,不然少笙身价可值数百金,我们这些穷书生哪能赎得出他的身。” 是啊,人家是侍郎府的公子,可不是有钱。 有钱到特地赎了个行头来陷害他,想让这群书生暴动,把他们父子赶出县城的地步。若不是惦记着桓先生教了他几年的恩情,他都想给这姓桓的套个麻袋打出城去。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悦书此时真信他是个好人了,牵着李少笙过来千恩万谢,又要寻出那个败坏他名声的人,大伙儿教训他一番出气。 宋时可不想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地盘上出事,连忙劝道:“他还是个孩子,只是叫家里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他此时已经出城了,诸位君子只看在此事最后落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结果份上,饶过他一遭罢。”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好在沈举人是个沉稳的人,拦住一群说风就是雨的生员,让他们先帮赵李二人搬家,临行时又跟宋时约好,端午节后到县西双豸山上的豸山书院旧址共举文会。 宋时亲自送他们离开,找来见过桓文的衙役,叮嘱他们不许跟人透露桓文的身份,然后回到房里,也不怎么想睡,就翻起了他的应试典籍。 大郑朝的科举同于明制,不考应制诗,第一天考经义、第二天考刑律和小论,第三天考五道策问题。正经教材就是《四书》《春秋》《左传》《大郑律》《资治通鉴纲要》这几本。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正式考试时却是以《左传》为主,《胡氏传》为辅,甚至《春秋》本经义都考得不多,以后专攻《左传》的话性价比更高。 除此外,还得裁汰一批课外辅导书——他捐了监生,可以不用去考院试,直接乡试起步,前两年买的《小题大》和院试闱墨就可以扔了。不过倒不急着买乡试闱墨,因为刚从他们衙门出去的林泉社诸生中,就有一位本地知名的“帖括名士”于廪生。 帖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于廪生当然是后者。 沈举人既跟他约了下个月办文会,到时候他就可以当面问问这位廪生要出什么新选本,再请他帮自己改一下文章。 不管于廪生自己考试的本事如何,他编的教材既然能大受欢迎,就说明他很擅长评判文章,正好帮他把握一下文中的经学思想,看看能不能被本时空的人接受—— 他现在没有老师教,自己复习旧笔记也复习不出更高水准。这武平县的教谕、训导、名士才子他都知道,更没有能跟桓先生比肩的、治《春秋》的大师。况且……如今他跟桓家的婚事退了,还撕破了脸,以后也不能再跟桓小师兄通信,请他指点自己读书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下几篇原先世界的明、清经学论文研究一下,拓展拓展写文思路。 之前他总想着两个世界线不同,理学大师和传下来的文章都有差别,只要照着桓先生教的钻研就行。可现在想想,反正教材是一样的《四书朱子注》和《春秋》《左传》《胡传》,主流思想也是程朱理学,原世界的明清经学毕竟可以起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作用。 哪怕攻不成,大不了就回头接着看先生留下的讲义、背时文集么。 宋时收拾好书和文章,关紧门户,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打开晋江文献,搜索起了关于明清两代经学、春秋学、八股制艺的标题。 ====================== 他在后衙埋头研究比较不同时代的经学思想,除了命案、灾荒、督运几桩大事,别的都先放开不管。就这么稍微放了放手,没叫人盯紧林泉社那群书生,他们就闹出了大事—— 那群书生从长汀县寻着了桓文,把他的车掀了,带的下人都打了。 那些书生连本地县衙都敢闯,一个礼部侍郎的孙子说打也就打了。敢打,还敢报名字,什么郎署某官之子,按院某官之侄,某致仕大员之孙,某地布政使族亲……一边数落着桓文放纵刁奴打伤生员、陷害武平知县的令郎的罪名,一边带着不知多少家人、庄户,把桓文带来的家人都打得遍体鳞伤。 两队人当街打架,正好撞上了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学政方思瀚。提学御史的本职就是管理这些学生,方大人见着这些生员围车打人,当场就叫随行差役抓人,又叫人从车里抬出桓文,要给他申冤。 桓文来退亲已不占理,强买男娼更不好听,实在不敢喊冤,也不愿回武平县跟宋时对质,带着满身是伤的家人走了。他作苦主的不肯告状,方大人也就没动板子,只将那群书生都押起来申斥了一顿,问他们为何当街打人。 问了几句,听说知县的儿子叫宋时,倒忽然有所触动,问道:“这个宋时今年几岁?莫不是北直隶保定府人?是济世兄的弟子……” 他有心见见故人的弟子,顺便也申斥武平县主官与教官等人,责他们一个管束不力之罪,索性下了谕单,叫教谕、训导与县令之子宋时一起到府问话。 宋县令听说秀才打架牵连到自己儿子,气得直想把他们抓回来,都剥了功名打板子。但学政大人在书中提到要见宋时,他也不敢不送人,含着泪把儿子从学海中唤出来,给他说了这桩要命的官司,焦急又担忧地问:“莫不是提学大人要给桓家人撑腰了?亏得是个捐的监生,裁革不去,若是个秀才可怎么办呢。” 宋时本来挺紧张的,听他父亲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一面更衣一面安慰老父:“提学给不给桓家撑腰,咱们都已经被退婚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学政又不能管县政,插手不到咱们县里,爹爹不必太担心。” 他也不知道这桩官司能打到什么地步,先去户房要了李少笙身份文书的抄本,再备下些银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就跟教谕和两位还在县里的训导去了府城。 那王家就好比四五年的国军,看着强势,过不了几年就要倒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在乡里也有势力,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不是我不肯多留,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自己硬留住他,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150.第 15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霎时间, 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 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 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 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 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 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 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 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 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 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 终于点下购买, 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 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也太小看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这位也是行头?不是行首? 这是男的? 容县那边还是悄悄会男人,他们武平已经光明正大地把男人带到政府宴会上了?这种时候不是该叫教坊司的女伎上吗? 宋时被福建的开放震撼了,不由得看了这位李行头一眼,觉着他打扮出来似乎是比容县那位行头更……更良家妇女一点,含羞薄怒,真像是被人逼良为娼的无辜少女。 连他都是男的,那别人带来的“女”伴里,真的有女人吗? 他忽然想起当年写《明代市民娱乐消费》时,似乎立过誓再也不去男娼家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些视男男关系如平常的人,他忽然有种要被自己打脸的预感。 他以后要是再写百姓生活、士人风尚什么的,还绕得过男娼吗?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151.第 15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大人不舍得管儿子, 却舍得管别人, 回了衙门便把那些跟宋时吃酒的书生扔给教谕管束, 亲自写了帖子,下令驱逐伎女。 不论是外地来冲州撞府趁食的官伎,还是本县暗地做皮肉生意的私娼, 一律拿住了赶逐出境!县里几处瓦舍也被上上下下清查了一遍, 各勾栏里卖唱的、讲史的、演影戏的……只许卖艺, 不许私自卖身! 就连本地教坊司管事都被宋大人提到二堂教训了一顿,让他约束诸伎, 不许勾引自己儿子。 霎时间,整个容县风气为之一肃。梧州府、广西布政衙门听说他办下了这样的大事, 都深深感叹宋县令禀性刚强清正, 治下有方。 他竟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啊…… 不光上司如此感慨, 大半个容县的男子都心有戚戚焉。那天跟宋时一起挟伎饮酒的子弟和帮闲们知道内情, 心里不免偷偷埋怨了宋时连累他们, 却不知他才是最伤心的人—— 他手头一篇《明代市民娱乐消费研究》的论文已经写完了衣食住行消费和诗词书画消费部分,就剩下勾栏瓦舍这一块了,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却让他爹赶跑了, 这论文是接着写呢还不写呢? 后来他的论文终是找着法子写下去了。 有几个交好的乡绅子弟偷偷带他去了城外一座私宅,给他找到了新的写作对象——和那些被他父亲赶走的妓·女们一样浓妆靓饰、美貌温柔、多才多艺的……男孩子。 凭他在微博上鉴整容多年练出来的技术, 他一眼就看出那些人是女装大佬。但为了论文, 他硬是淡定着脸撑到了最后, 然后就把观察到的男男交往形式当成市民和女妓交往的情况, 照着原计划写完了论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种……世情类的论文好像格外容易通过。 这篇论文一下子拯救了他近日来快要见底的帐户,让他的余额重新过百。有了钱,他又找回了当个钢铁直男的底气,砸下十五元高价买了那篇梯田节水灌溉的硕士论文,苦苦研究起如何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设储水窑、旱井,以备干旱时从山顶引水浇灌。 要修能存住水的水窑,就得有水泥,这个钱是不能省的。 宋时数了几遍帐户余额,终于点下购买,花六块钱买了篇《水泥化学配方研究》,而后抓了几个在班的烧造匠人当壮丁,一头扎到城外砖瓦窑里试烧硅酸盐水泥。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宋时正穿着单薄的蕉布短衣在窑前看火,叫石窑散发的高温烤得唇焦口燥、汗流浃背,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被他烦得不行了,就在记录烧制火候的小本子上写了几笔,撕下条子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拿着我的条子去找陈医官,让他寻个好郎中给那孩子看看吧。”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痛心地说:“那又不是庸脂俗粉,是本县男娼的行头,周小史般的绝代佳人。他向来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舍人一片真心,舍人怎地一点都不肯怜香惜玉呢?” 不肯。 不去。 反正他帐户里还有八十多块,暂时不用为钱折腰。 大不了下回假装去府城买龙眼、柚子,趁机到府城更大的瓦舍体验生活去。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他当时的确以为那就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意外的体验了,可惜世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南风,却远远不是最后一次。 到了新泰十九腊月,宋大人在容县任上三年考满,府、省、监察御史都给开出了“称职”的考语。递到吏部,就有文书下来,叫他转任福建武平县县令。 明面上两地都是中县,人口只差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宋举人能转任武平县令,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宋时默默回忆了一遍那篇清代县官的论文,对比之下却发觉他父亲并不符合转迁案例—— 虽然他爹三年任期间,县里新垦了不少荒山,连年按时交上赋税,没有大灾荒,百姓也没闹什么大事……可他爹是举人出身!按照古代科场的潜规则,举人算浊流官,地位低,升迁困难,基本都得熬满了九年才给挪一挪。 那些三年一升的,都是有进士功名,背后有座师、同年、家长撑腰的。可他父亲、大哥又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年当了大官……等等,难不成是桓家帮的忙? 这倒很可能。 他们父子虽然在外任上,可这几年与桓家书信往来不断,也常送本地特产回去,就和正式结了亲的亲家差不多走动。两年前师母过世,他虽然没能上京拜祭,大哥却替他走了一趟,当时师公亲自见了大哥一面,桓小师兄也是以礼相侍,悲痛中竟还惦记着他在广西习不习惯…… 罢了,等明年桓家出了孝,他当面见着桓家的人再谢吧。 他回到后宅告诉姨娘父亲转迁福建的好消息,叫她安排家人收拾东西,自己则带钱粮师爷、户房书办亲自核对各仓存粮,县库所存物品。 查完仓库,钱粮师爷这边就盯着书办清钱粮、造地丁粮册、杂项粮册,备着上司和继任的县令核查;刑名师爷则带着刑房书办结清任内钦案的案卷,重新查对监狱中的犯人,造册登记,以防有人冒名顶罪…… 这些闲杂事类他都包办了,宋举人就只管写好禀启、拎上礼物,到布、按二使司和府厅、邻县各处拜别,并请上司和邻县在他离开后帮忙护持本县。 该清的帐都清了、该送的礼也送到了,容县这一任总算做得圆圆满满,可以安心去武平上任了,宋大人却忽然不肯带他上任了。 宋时立刻想到他的婚事,沉吟了一下才说:“如今正是腊月,北边河都冻上了,我再急,到那儿也赶不上桓家出孝的日子了。反正家里有娘和哥哥替我做主,我还是陪先去武平上任……” “不成!不成!” 这两年一直依赖着儿子,几乎要把这个县令让给宋时做的宋举人却忽然强硬起来:“福建那个地方是盛行南风的!年纪轻轻,定力不足,万一叫那些娈童崽子勾引坏了可怎么办!” 爹也太小看儿子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装大佬…… 宋时憋了一肚子槽要吐,只是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被男人爱慕过,便略去这一段,坚定地摆了摆手:“爹过虑了,我不是那种好色的人。要说福建盛行男风,那容县这边还有乐妇呢,我不也没往家里领过半个?” 正是没往家领过,才叫人担心。 早几年宋时跟人喝花酒,老父亲紧张得要驱逐满县娼·妓;如今他年届弱冠,却还是只和别人吃酒时听听乐妇唱曲,连过夜都不肯过,宋大人又担心起了他是不是别有隐疾。 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举人又是摇头又是咳叹,宋时略劝了他两句,见他还在叨念南风什么的,索性连劝都不劝,直接让人把他架上车,径往渡口觅船去福建。 反正这一行上下归他管惯了,宋大人说话只是说说,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回京里。到晚上宋大人回房休息,纪姨娘也学着夫人数落了老爷两句:“天寒地冻的,怎好叫儿子上京?万一他路上冻出病来,身边没有娘老子守着,谁用心照顾他?我回家怎么跟太太交待?” 宋老爷当着贤妻怕贤妻,守着爱妾……不知怎么心气也有点虚,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咳声叹气地认命了。 宋时看得出父亲心情不好,也老老实实地做了一路孝子,衣食住行都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连上任前的文书都不劳烦老父动笔,自己就拿出白折简写下“新任福建省汀州府武平县正堂宋 谕各房吏书等人悉知……”谕单写完,又铺上几张纸,先在每张开头熟练地写下一句“老大人台台”,后头的才各编新词。 广西离着福建极近,他们又是走水路,过了正月十五就到武平县外了。但正月初十到二十是元宵佳节,不宜办公,他们便选在二十一进城,正月二十四正式莅任。 福建是科考大省,武平县读书风气特盛。宋大人到任后,县内士绅父老备下宴席为他接风,光是年长的乡绅、举子就挤了满满一院子。年轻一些的秀才、例监、童生到不得他面前,就由宋时在外院另辟一席陪坐。 他们年轻人吃酒自然不像长辈那么严肃,有不少自诩风流才子的,都是携美而来。 宋时不知怎么想起宋大人离任前那声撕心裂肺的“福建盛行南风”,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他们带来的美少女身上,企图鉴鉴哪个是真少女,哪个是女装大佬。 他看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 虽然他刻意垂下眼睫,只用余光打量,并不像预备论文资料时那么认真观察,却当不住许多人就是冲着结好他来的,哪怕他不看,也要把这些美人推给他看。 宋时那双久经苹果光、滤镜考验的慧眼都还没辨清美人们的真容,便有本县县丞的公子主动拉着一位佳人送到他面前,含笑说道:“宋舍人年少俊秀、风采卓然,身边岂能没有佳人相伴?这位是敝县最有名的行头李少笙,舍人若看得上他,何妨教少笙唱支曲子助兴?” 152.第 15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 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 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 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 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 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 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 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 肤清如雪、长眉秀目, 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 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 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 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 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 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 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 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 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 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153.第 15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考后默题, 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 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 都不急着评文了, 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 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 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 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 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 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 如今才刚过初试, 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 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 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 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 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 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使用天然味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宋时心中充满专业能力被肯定的自豪,目不斜视,只当作看不见那些生员哀愁的神色,朝着方大人深深一揖,热情地应下了他的要求。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光天化日下,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154.第 15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 《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 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 跟学政是同僚, 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155.第 15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桓凌颔首应道:“我也这么觉着。王家虽然在朝中有人脉, 在乡里也有势力, 可他们触犯了朝廷法纪, 国法便不容他们。” 国法之外的东西,他会想法子替宋家挡下。 回到县里, 桓凌便向宋县令一家辞行, 预备去府城上任。 宋县令这个原本看着他就别扭的人,听说他要走都有些吃惊,宋时更是讶异:“我还没正经招待一回,就走了?这几天光叫干活了, 我们武平县外最有名的灵洞山、梁野仙山、豸山书院都还不曾请玩过……” 桓凌笑着说:“三弟若一定要招待我, 哪天去府里看我,就请我去酒楼吃饭吧。宋世伯、纪姨, 不是我不肯多留, 我是想起来如今距水患已有十来日光阴,世伯请朝廷免粮的奏书和林泉社诸生们送来的文章也都该递到省里了, 巡按大人必定要下来走访。我提前到府里,也好写几份报灾文书、在府尊和按院面前帮世伯转寰。” 那份奏书还是他给写的, 督察御史的文笔。条分缕析、词情皆备,宋大人自己可写不出这样动人的文章来。 ——不够动人的, 干得了专职弹劾人的御史么? 宋时想劝他,又明白他要走的真正理由是为替自家担下清整田地,对抗本地势家的责任, 自己硬留住他, 才是枉顾了他抛下清贵的中枢要职来福建的苦心。 他沉吟了一阵, 按住父母,对桓凌说:“还没请着合适的师爷,我偏偏也脱不开身,就先带我们管刑名的梁师爷过去?我这里已经给备好了送上司的礼物,虽然都是家父上任时带来的,但这也才几个月,应该还不过时。还要收拾些一个人到府里住用得上的东西……” 桓凌千里急奔来的,带的衣裳行李都不多,也就堪堪够用。到得武平这边,纪氏倒给他做了两身新衣,但往后他就要在府里做官了,恐怕他一个男子不懂怎么上街买衣裳,鞋脚、冬衣就得赶着裁制起来。还有房里用的屏风、洒线桌帏、文房四宝、杯盘壶碗、铜镜、花觚、香炉香饼…… 宋大人给他裁做的衣新官袍倒正好得了,再去店里买几副好乌纱、官靴,到府里簇新地穿上,也好显出他六品通判的威仪。剩下如送上官的补子、绸缎、象牙雕件、犀带、犀角杯之类,宋县令这里都有剩,不必现买,宋时就叫纪氏找出来给他带上。 来武平时,桓凌是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后面只跟着一辆搁行李的小车,两个家人和童子;离开时却多了两辆大车、一个师爷和许多民壮护卫。 宋时把他直送出城北五十里——府城离武平拢共不到一百五十里。 他还能再送下去,桓凌却不忍心,挥手道:“送到这里,还可以说是要看看乡间土地恢复得如何,再往府城走,难道是要跟我赴任么?” 桓凌带来的家人前两天已把谕单、禀启递到府城了,府里的官吏和长汀县衙门上下恐怕都在门外候着,见着武平县的人来送他也不合适。 宋时慨叹一声:“既如此,我就从这里回去,顺便查看土地。师兄千万带着这些壮士,起码到长汀府外再遣他们回来,不然我怕那些人胆大包天,路上偷袭。” 桓凌笑道:“我知道的。以后我虽不在武平,但两地相隔又不远,们丈量了土地,要算什么就叫心腹送到府里,我总比书吏稳妥些。” 岂止是稳妥些,简直稳妥太多了。书吏们有时随手乱写,不管正误,有时还收钱办事,不然原来的隐田是哪来的? 不过叫人送还是不够安,等城北这边彻底清丈完了,整理好资料,他亲自送去府里。 他分了一半儿民壮护卫桓凌,剩下的自己带到田里查看地界。王家做得其实十分低调,并没真的动过他们划出的地界,只是在原先画分地界之处又隐约划了线,埋下些不显眼的土块树枝。 宋时冷笑一声,叫人清理木石,把树枝绑在马后扫了几趟地,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王家敢怒不敢言,只派了几个年轻子弟远远盯着他们。宋时看到那些少年人憋着气想弄死他,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有趣,忍不住叫人把他们带到面前来,眯着眼相了他们一阵,抬起下巴,恶毒地笑了笑。 笑得几个子弟如临大敌,鼻翼翕动,脸颊愤愤然涨红,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年长些的勉强端整仪态,顶着微微涨红的脸颊,拱手问他:“学生王瑞,宋公子叫我们来有何事?” 逗玩儿。 宋时抬手指向外头大片本属于王家的良田,含笑夸了一声:“好地方。山环水护,地方开阔,抬眼便是秀致风景。将来在前头修一条结实宽广的大路,从城里乘车、骑马出来,也只消一两个时辰就到这里。 “就在脚下起一座讲坛,两边栽下青竹、乌柏遮荫,脚下铺一带碧草,环绕讲坛四面修几层座位,那里再盖一座矮阁供人休息避雨……使满城读书人都可来此登台讲经,或有持不同意见的便当场辩论,岂不是能大涨我武平文风的美事?” 这些子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哪里当得起能带购物团的专业导游解说。那个年长的子弟叫他忽悠得不尽心向往之,已然想象起了自己登坛讲解经典的景象,简直要忘了这地都该是他们王家的。 一个年纪小些的听他扯到“前面建个广场,立一个球门,远处再围几间臁的场子,人多便分两队筑球,人少就在臁内白打”,顿时心如擂鼓,恨不能当场就有个球叫他踢,更是彻底忘了家长要他盯的什么地界。 好好的土地,种什么庄稼,何如筑起球场大家踢球快活! 这几个人不知是太老实还是太纨绔,竟没被宋时糟践他们家好良田的话气着,还露出了几分向往之色。宋时逗着他们也没什么趣味,摆摆手叫人放了他们回去,继续丈地去了。 那个叫宋时当面忽悠了的王瑞倒真有信了他那土地开发计划,回家便跟家长说:“宋大令父子甚是为咱们读书人着想。今日我听宋舍人说,他们清整那些隐田原不为自己贪占,而是要建一座讲坛,让我们这等读书人都能上去发自己的议论!” 他父亲苦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那是我王家的地,宋家父子抢了咱们家的地邀买名声,就真当他是好人了?城外那么些官地,他怎么不早建讲坛?” 王瑞讷讷地说:“宋舍人连路怎么修、台怎么建都想好了,总不会是骗人的?那,那若是他家走后,地还还给咱们家,父亲能不能劝伯祖父建一座讲坛?” 自然不能。那片地真是块上等良田,是归大宗嫡脉家的,他们这些枝脉能说上什么话。 他把儿子关进书房,转头去寻少主王增,将今日之事告诉他。除他之外,那几个子弟的家长多半儿也来了,含着几分忧心问他:“宋家若真建了此坛,定能收读书人的心,咱们难道眼看着他们拿咱们王家的地邀买人心?” 王增冷声道:“宋氏父子意妄为、欺凌士绅,岂止我王家一家受害?城北林家、陈家、黄家……亦有土地遭了他儿子强掠。待他家收拾完北关外的土地,又怎能不向四外逐步蚕食的?看着吧,父亲已寻了咱们家的姻亲故旧,已定好了要联名到省里去告他家强占百姓田土——” 他越说越激动,一点笑意止不住地从唇角绽出来:“等着吧,宋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只等朝廷正式发下诏书……” 什么诏书? “周王要娶妻了,娶的正是礼部左侍郎桓大人的孙女。可知道原先宋家一直在传,说他家要娶桓侍郎的孙女为妇?四月间他们家还似要去京里迎亲的模样,后来就一直没有动静,还说婚事作罢了……” “这、难道说?” “桓家与宋家订婚多年,前几个月才退了跟宋家的亲事,现又有个孙女要做王妃,猜那女孩儿是哪个?” 曾和她订过亲的宋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消息还是他们王家在京里的故交传来的,如今诏书还没下来,他们不想太冒险。只要诏书发到县里,定准了周王妃就是宋家这未婚妻,而不是另有个姑娘因姐姐做王妃,涨了身价,不肯再嫁给宋家这样的小官,这宋家的下场就一眼可见了。 =================== 朝廷诏书到府里比到县里要早一些,桓凌刚在府衙后安顿下来,早上才见过面的知府朱大人便满面春风地进了他的厅堂,高声叫他:“恭喜贤弟,贺喜贤弟!天使已到福州传诏,愚兄得了消息,贵府上要出王妃娘娘了!” 桓凌心中一惊,却不觉怎么欢喜,只微微露出点笑容,谢道:“有劳大人告诉我这消息。” 朱大人笑得合不拢口,连声说:“说什么有劳?以后我与贤弟同衙为官,互相扶持,就是至亲的兄弟也没有这般亲厚的。桓贤弟怎么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客气,叫我一声兄长就好。” 桓凌当场叫了一声“兄长”,朱知府喜得丢下公务,拉着府里刑同知,与桓凌三人在自家院子里摆宴庆祝了一场。 过不多久,赍诏官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汀州。他从省城出来,就直奔这个未来王妃兄长所在的地方,见面先含笑恭喜,丝毫没有天使的傲气。 朱知府摆上香案,一府官吏跪了满院,听着赍诏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桓氏子家教森严、贤良淑德,堪配皇家……令居于宫内以待婚期。” 156.第 15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 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 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 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 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 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 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 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 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 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 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 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 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 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 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 可这是自家人吃饭, 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王家来的正是家主的长子,一位中年生员,与宋时在宴会上有几百之缘。他提起旧日因缘,含笑提了几个林泉社书生的名字,劝宋时:“这些田亩是家祖为朝廷尽忠竭力挣来的,宋兄亦是我辈科场中人,岂不知读书人当相互援手?今日宋兄若放过我家,弟自有厚报。” 他的手吞在袖子里,伸手去拉宋时,要如商人般给他打个礼金暗号。 157.第 15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 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 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 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 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 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 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 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 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 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 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 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 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 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 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 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桓老太爷挥了挥手,有些不悦地说:“他是博儿的心爱弟子,又是个读书人,轮得到直呼他的名字?” 家人连忙低头谢罪,改口道:“宋家三爷有个心爱的娈童,就、就一时动意,叫人买下了那娈童补偿他……却不料那娈童原先来往的才子们知道了,竟追上来截了咱们家的车,打伤四爷……” 他越说声音越细,头压得越低,身子禁不住有些颤抖。桓侍郎原本闲适的脸色微变,手捻长须,压着怒火问道:“那孽障在何处?他不懂事,们也不懂事么!怎么没管住他?我叫他稳稳当当地把亲退了,他好好儿地去买什么娈童,闹出这样丢人的事体来!” 桓春吓得不敢说话,桓侍郎身边的大管家走到他身边问道:“四爷可受伤了?现在何处?把话说清楚了,家里好安排人去接四爷回来啊!” 他战战栗栗地答道:“不曾受伤,小的们拼死也不敢叫四爷受伤。那些生员砸车时,恰巧碰上当地学政路过,救了咱们,四爷怕损伤咱们府上声誉,也不曾报上身份,便息事宁人,带着小的们回来了……” “息事宁人……他还懂得息事宁人!他买娈童时怎么不懂得息事宁人!”桓侍郎叫他气得手上力道失控,生生掐下几茎细须,重重一拍官椅扶手:“去把桓文给我带回来!把此事详说一遍,不可替那孽障隐瞒,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叫我将来在别人口中听着,便将一家打折了腿赶出桓府!” 桓春哪儿还敢替桓文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他们到福建后的真情:桓文去退婚前,先打听了一下宋时的近况。因听说他家在外头以桓家东床快婿自居,便恨他们父子在外借桓家之势,又恨他将婚事随意说与人知,败坏堂妹清誉,于是想教训他一回,教世人都知道他配不上桓家千金,他们家退婚退得有道理。 他们一行人访查之下,听说宋时看重一个男娼行里的行头,每遇游宴常把他叫来侍宴。偏那行头还有个早年交好的书生,是个文社的社员,桓文便动了心思—— 生员有功名在身,受朝廷优容、百姓敬畏,动辄把持议论,往往当地府县也不敢管他们。这些人又是结了文社的,仗着社中名士、乡宦撑腰,越发胆大包天。若叫宋时给他们社员带上一顶绿头巾,不知这些人激愤之下,能干出什么事来。 于是他们打听着那男娼到文社社员家侍宴的时候,叫几个人过去强买下他,送到县衙外,好叫那些书生与宋家冲突。 “四爷眼见着宋三爷把那行头带回衙里,说是此事已定,不必多管,便带着小的们离开了武平。却不知那宋三爷怎么跟他们讲和了,那些疯书生盯上了咱们,在汀州府截住四爷的车,将小的们一顿好打。正是那时遇上了提学的车驾……” 座上的桓老太爷冷哼一声,厅上寂寂,那种沉闷气息却压得人不敢开口。 桓春额前背后早已冷汗涔涔,声音喑哑,几乎俯伏在地上替桓文求情:“四爷也受了惊,现在还有些病症,才未能赶回家,求老太看在四爷生病的份上,饶他一回……” “饶他?饶了这孽障,天下士人、悠悠之口,谁来饶了桓家!”桓侍郎只恨自己当初叫了这不省事的孙子去武平:“世上怎么有这样的蠢材!那宋时是个才子,将来成就尚未可知,两家即便退亲,也不该结仇。他做出这事,是怕宋家恨桓家恨得不深吗?竟还叫那些书生和福建提学御史抓住……” 桓春连忙又辩解了一句:“四爷没吐口说出咱们家的身份,那些书生也不知道,只以为四爷是与宋三爷有私怨的旧仇人。” “那是宋家念着师徒之情……也给我这礼部侍郎面子,不说出实情罢了。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自己咬死不认就能瞒过别人不成?” 桓侍郎气得精神不济,一手揉着太阳穴,挥挥手吩咐道:“拉下去。叫人把跟着去武平的人都带回来,一人打四十板子,那孽障带到堂前来,我亲自看着打!” 管家叫人把又哭又叫的桓春拉下去,桓侍郎听他哭叫声要把头上瓦片掀了,又皱叮嘱了一句:“莫叫凌哥儿知道此事。他与宋时一向交好,若知道桓文此举,恐他兄弟之间生隙。” 上回他听说了妹妹要应选王妃,便连祭扫大事都不顾,中途便匆匆忙忙赶回家质问此事;如今若知道他堂弟在福建陷害宋时,只怕以后要连兄弟情份都淡了。 桓家人丁不旺:第二代统共只有两人,次子功名最高,去得却早;长子只同进士,若无人提拔,前程只怕要终在布政使任上了。三代更是只有桓凌这一个出息的,考得二甲进士,点了都察院御史,剩下三个男孙中只大孙儿桓升中了举,今科却误中副榜,被发到国子监坐监。 剩下两个孙儿,一个桓清老实木讷,只知埋头看书,连书生间的交际都不爱去;桓文这个惹祸头子更不必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叫他去,宁可叫桓清…… 哪怕桓清不能周礼节,至少能按着他的意思老老实实退亲,比这故意结仇的好! 他今已登上礼部左侍郎之位,大孙女又订下了周王妃之位,有周王外家傅本兵为奥援,只差一步就能入阁,宦途可说一片平坦。可子孙却不够成器,孙辈中只有一个桓凌能支撑门户,待他致仕,桓家还能有如此声势么? 那宋家子也是个有天份的读书种子,万一他心里暗暗记恨今日之事,将来有了成就要报复桓文他们可怎么办?今日他肯忍气吞声,半为情谊,更多的却是为了他这礼部侍郎的权势吧?父子尚有为名利权位反目的,何况只是师徒情份,又经得起几回消耗…… 虽是对不住宋家,为了他这些不成器的儿孙,也为了周王与元娘夫妻好合,他却也只能死死压住这对父子,不叫他们机会身居高位,反过来报复桓家了。 他深叹了口气,踱到书房,让人挑亮蜡烛、铺纸研墨,坐下来给他早年主持乡试时取中的福建河道写信。 写这样的信着实违背他的良心,他落笔也颇为艰难,可到了蜡烛烧到半尽时,这一封信仍是写完了。 院中已是更深夜静,门外有值守的下人,却也都严谨肃静,一声不闻,空寂的院子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桓侍郎忽有些厌恶这寂静,耐着性子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折好,便扬声唤下人声来服侍。 门外有人应了声“是”,随即有极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给这屋里添了几分人气。他心中放松了些,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拿火漆腊封,我要寄封信去福建。” 他身后的人却不答应,而是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信纸,自己展开看了起来。 桓侍郎大怒,回头就要喝斥,满腹言语却又在见着那人的面目时生生堵了回去——站在他身后的不是什么家人侍婢,而是他眼下最不想见着的,他的二孙儿桓凌。 他只扫了那张纸一眼,便看清了桓侍郎花一晚上写出来的东西,而后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揣进袖子里,深施一礼,叫了声祖父。 桓侍郎养气的工夫也极深,“嗯”了一声,淡淡道:“原本不想叫插手此事,不过料来早就知道了吧。” 桓凌受着祖父锐利的目光逼视,神色却一毫不变,平静地说:“祖父恕罪,自从我知道四弟去了福建,就一直叫人盯着此事。今日祖父审完桓春我就听着了消息,到城外施家瓦子找了他一趟,问得究底。其实他所以做下这事,并非像桓春所说那样,是为了元娘,而是为他从小就嫉妒三弟,嫉妒他天资好,得长辈宠爱。” 他抬眼直视着祖父,重重地说:“四弟读书不好也罢了,却不可有嫉贤妒能之心。若祖父纵容着他今日因妒害时官儿,明日他怎么就不能害我?日后做出了祖父也无法回护他的事,咱们桓家也要受他拖累,望祖父三思。” 桓侍郎冷笑道:“不在都察院好生为朝廷做事,就为个外人的事跑去城外教训弟弟?朝廷养这御史有何用!” 桓凌道:“若非咱们家毁婚,宋三弟如今已经不是外人了。祖父也不必算计着如何打压才子,而是要欣喜于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四个字直戳桓侍郎的心窝,他不禁皱了皱眉,怒道:“莫非还要为他拿自己的前程威胁祖父?” 桓凌垂下眼眸,温顺地说:“孙儿不敢。我今日能在外头流连,不必在都察院做事,是因我已卸了御史之职,马上要外放汀州府做府通判了。我求了座师徐首辅多日才得此职,调任文书见今已在吏部,此事是真正避无可避了。” 什么! “是清贵御史,岂能去外面做首领官!简直是胡闹!”御史在朝中权势极大,就是三品大员也要低头,外放个布政使都是吃亏。他这孙子竟为外人连前程都不要了,宁愿调出去当个小小的六品首领官! 浊流官! 这一去,唾手可及的资历、前程都没了,甚至还不知几时能再回京! 桓侍郎气得一阵阵头晕,恨不得早二十年把他打死,省得他今天来断送自己一生心血。 桓凌从袖中拿出那封信轻抚,摆着一副恭顺面孔说:“通判却是管刑名、粮草、督运的,下面哪个县里有督运税粮不利的,我这通判也要担上干系,正需路道台看顾。祖父若还有哪些门生弟子在当地任职,不妨多写几封信,都交我带到福建,好请上官们格外关照我些个。” 158.第 15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家的厨子是京里带来的, 会做枣泥、豆馅、五仁、青丝玫瑰冰糖馅的月饼。宋时跟着兄长们读书时, 哪年中秋,偶然想起上辈子流行蛋黄莲蓉馅月饼, 还提点厨子用咸蛋黄和真正的白莲蓉做馅, 复制出一款酥皮的蛋黄莲蓉月饼。 这个馅在现代就风靡国,拿到郑朝也惊艳了宋家和他们家邻居、亲友、上司同僚好多年,一直是他们家送礼的私淑佳肴。他们自家过节团圆的时候, 大半儿月饼也都是莲蓉的,其他馅的不过应点着做几个。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 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 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 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 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 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 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 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 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 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 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他挽了挽袖子,给三人斟上酒,贺宋大人得此佳儿,又祝宋时将来成一代经学大家,总算挽回了席上的气氛。 吃罢晚饭,众人又移步庭中赏月、吃月饼。 这几天为了送礼,厨子做的几乎都是莲蓉蛋黄的月饼,送人剩下的才自己留着吃。只有桓凌点的金丝小枣和宋时的五仁月饼是现做的,端上来时皮酥如纸,拿起来就一层层往下掉。宋时拿了小刀一剖四块,露出甜香醇厚的枣泥馅和焙得香酥的果仁,又切了四个莲蓉月饼——每人分一角莲蓉并当心的咸鸭蛋黄,十分骄奢淫逸。 月饼甜得恰到好处,头顶的月亮圆得刚好,衬在蓝黑的天上,边缘清晰的似乎能裁下来。这样清楚的月色,可以卜出转天定是个晴天。 断断续续两个月的大雨终于要停了,清丈田亩的工作也要开始了。 八月十五才过,宋时就推了林泉社一干书生的邀约,拿着县里的鱼鳞册,拉上桓凌、带上测量田地长度的步弓、长绳,最后招呼了五十个抢险救灾时显露了好身手的民壮,从城北集贤坊出去,就从鱼溪与禾丰溪交汇入为起点,按着图册重新丈量土地。 清丈土地却不是个容易活计。 双溪泛水处,地标都冲得模糊了,他们倒好量了长度,按着鱼鳞册上的图形照实画来;但越往县城这边,地上有界碑,有巡护土地的庄户、佃农,他们重划地界时就有人望风报信,然后便有主家人上门说情。 正是宋时治水时借住的庄子主人,本地有名的乡绅王家。 鱼鳞册上标的数字小,王家占的地实际上能广出数里去——若是宋时一意孤行要清出隐田,他这些年积欠的粮草算出来就是一笔巨款。 那王家主人祖上是个致仕归乡的中书,子孙也有几个读书应试的生员,又仗着祖父遗泽,竟经营成了一地豪强。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租,到交税时却又百般拖赖,不给县衙交银粮。因他有功名,又有官场上的情面,从前几任县令对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苦苦追比里长粮长,闹得百姓们收粮后一般落不到自己手里,却还要进衙挨板子。 159.第 15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当世唯一、本朝第二位三元卖身筹钱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马同知亲自设宴请来县里大户人家募款, 还不等把三元书院推出去,只说了一声宋大人要在城外设工坊安置流民,就都肯认捐输。 宋大人上任多日,还没受过哪家大户邀请,收过谁的贺礼, 他们这些富户大族正为结交不上他着急。如今听说他肯要钱, 不管他为什么要, 众人都心甘情愿地给,根本不问要多少,只要能换一个与宋三元套交情的机会。 严大人在任的时候, 想募几百银子修桥铺路、施济灾民, 都没有如今这么容易。 他听着认捐的数额,一面高兴, 一面又不免有些心酸——三元及第就是不一样啊, 严大人也是二甲进士出身, 他跟苑通判也都是甲科出身, 想找这些大户募些款子怎么就没这么容易呢? 更令人心酸的是,竟还有几家富商担忧宋大人独自在异地为官,身边无人服侍,愿将家中嫡亲爱女、俊秀子弟献上做个内宠。 还都特别理解宋大人与桓大人一片深情, 只要能进知府后衙侍奉箕帚就行, 不求名份。 马同知听得直冷笑。 不求名分? 说得多么脱俗, 就好似凭他们那些子弟的蒲柳之姿, 真能得着宋大人的爱宠似的! 也不瞧瞧他们大人身边相伴的是什么人—— 那是前任阁老的亲孙子, 上一科二甲第十名的少年进士,二十几岁就能位至正四品枢臣,都察院佥宪,连他们看着都只能羡慕的,几个寻常富户人家的子女拿什么比他! 何况这世间哪个男子不好妒。就凭宋大人到任前,桓佥宪亲自带兵迎出六百里的作派,这人前脚敢进府衙,后脚他们这几个同知、通判就都得到御史衙门里审一审了! 马大人以己度人,想想自己领个小妾回衙之后会是什么样下场,便深觉不能为府尊大人招这个灾回去,当即替他拒了这些人:“我们府尊大人与桓佥宪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岂能容得下别人插在当中?们都把这些心思收收,用到正途上,谁家有年少会读书的子弟——” 说到“年少会读书的子弟”,却有几家书香世族的主事人眼神发亮,心中悄然有所猜测,却又按捺着不敢说出。 只怕是他们想得太高,说出来要惹人耻笑。 马同知向堂下扫了一圈,看到众人满心期冀又不敢置信的神情,便知这回募得的善款定足以让他在宋大人、甚至在周王面前大有光彩了。 他微微含笑,府衙方向,饱含感情地说道:“宋大人自来到汉中这些日子,不见客、不设宴、不近丝竹弦索,一心只为咱们汉中府殚精竭虑。既能为外来的流民考虑至此,又岂能不为本府士绅百姓着想? “宋大人亲口告诉本官,若府中兴建流民住地之后还有富余财力,便要建一座书院,广招本府学生,有教无类,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处文气昌明之地!” 真的?!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 既是有教无类,岂不是说,哪怕平常学业不佳的子弟,只要他们做家长的肯捐输,也能有机会让孩子得到宋大人亲自指点? 他们西北向来没出过什么名士大家,子弟们要觅名师都要去外头游学。难得宋三元来此为官,更难得的是他愿意办书院教学,他们这些子弟能得三元提点几句,将来中试的机会肯定能大增!哪怕不是读书的料子,曾在三元座下读过书,不也是一辈子的荣光? 他一个三元及第的高才,哪怕本朝不得重用,待来日新皇即位,定是要再还朝的,不定几时便入了阁,他们若能有个子弟做了阁老的学生…… 捐个几千万钱也不算多啊! 这些大户原本只为了巴结新府尊,送些银钱、美人结他的欢心,如今却是真要走心了。不只肯捐钱,还要连建房的工匠一起捐了,尽快建起安置流民的园子,再建个堪比南方那些有名书院的好书院,让宋大人安心无忧,早些开课讲学。 马同知这一场劝募宴的收获远过预期,看着众人认捐下的款项物资,就仿佛看到了年底考绩单上漂亮的评语,看到了宋大人、桓佥宪乃至周王满意的神色。 他满心得意,两腋生风地带着认捐单子回府见了宋大人,具陈这一场宴席上各家的反应,并劝他看在这张价值千金的认捐单子面上,见这些士乡富户一面。 虽说他们知府衙门地位高,不需像县衙那样处处依赖士绅,但这些人都对他一片倾慕之心,若得他反馈一二,往后自必更尽心尽力为他驱策。 苑通判与程经历也和本地乡绅多有交情,同样劝他采纳马同知之言,见那些大户一面,当作他们乐捐的奖励。 宋时既然搞了这个开会制度,不专权的时候也是讲民主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既然三位贤兄力劝,本地乡绅又肯如此支持府里公务,我若不见他们一面,也嫌无情。不过兄长们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如今外头宴会上多好弄些少男少女侍宴,不适合我这样的人,所以既要见面,还要由我选个合适的时机和地点。” 他们既然有心帮他建工程,就先把灰泥和工匠送来——就把木匠和普通的泥瓦匠给他留用,那些漆廊柱的、雕藻井的、建园子的直接送往周王府就行。 他要在“汉中经济园区”奠基典礼上,邀请在这场宴会上捐了款的士绅富户做观礼嘉宾,并挑出捐款最多的三位与他们府县官员一同剪彩。 马同知三人十分捧场地夸他:“大人这‘汉中经济园区’的名字起得好,闻名即知府尊大人关爱汉中百姓之心,经世济民之志。下官等这就发帖子叫他们安排匠人、筹备钱粮材料,雕刻石碑,尽早办起这园子、园区的奠基典礼!” 宋时搞了这么多现代名称,这还是第一个受人承认,还得了好评的,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了点头道:“既然三位贤兄都说这名字好,那就定下这名字了。奠基礼之事我再考虑一下,写份仪注出来,咱们大办一场。” 叫府里阴阳生算个好日子,订石碑、寻乐工、搭舞台,安排饮食……最后还要请桓佥宪莅临现场发言、剪彩,给这场大典增光添彩。 他寻了个文书安排下这些事,又唤南郑县来,问了问流民登记工作进展。 南郑县令朱充这些日子为了两位大人险些遭流民行刺的事牵肠挂肚,向他请罪就请了几回,更将甄别流民的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这回到府衙回复,他已查出不少潜居城外的流民、逃丁,说话时有了些底气,徐徐道:“下官已命府城内外乡约、里长,汉水北岸码头管事等细心排查,甄别家乡、身份、有无犯事……” 他将一卷新为流民登记的黄册递上,前半本是这一两年因鞑靼南侵之故新流落至此的,后而还有早年来此就食,后来定居汉中,再不回乡的。其中甚至有些已入赘本地,或是租人田地、娶妻生子,有了安稳生计的。 他汇报完了此事,又苦笑着说:“若非大人事先提醒,下官竟未注意有这许多流民没被遣回原籍,而是藏在了城外。其中竟还甄别出几个背了命案在身的逃犯,错非这回填黄册时有差役看出他们神色不对,将人抓了回来,还未知将来这等人会不会又再犯事。” 宋时垂目看着黄册,温声安慰道:“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朱县令这份黄册做得极好,足见爱民之心。那些人可有安排了?本官不日便要奠基建厂,要选一队夯土、建地基的工人,此事便交挑选人手。再选些聪明有眼色的,跟我带来的工匠学烧水泥、编竹筋……” 男的在工地干活,再挑些健壮妇人给工地上的工人浆洗、煮饭,不日就要开工。 他温情不了几句就开始安排工作,将南郑县衙上下也压迫得犹如府衙一般高强度高效率运作起来。 五天之后,正是阴阳生挑出的动土吉日,宋时便亲手印了帖子遍送捐过款的富商大户,请他们到园区所在地观礼。 虽然园区还没建起来,只是片光秃秃的河边野林荒滩,但宋大人提前安排人搭了高台、安排了会场座位,搭了临时休息的帐篷,更寻画工画出了幅一人多高、一面墙长的水墨园区规划图立在台上。 十分简单,就是一般小区布局平面图的水平,宋大人亲自起稿,先画一条川字条的当河水,河边浸横村两个长条就是水车、水碓,旁边画个圆就当水塔。离河远些的地方勾几个白方块,添上名字就是厂房,黑块就是排污池,周围涂一团深浅墨色就是树木、草坪,当中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厂房间的小路…… 叫来的两个当直画工也是有手艺有尊严的,险些不肯画,逼得宋大人加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工钱,才委委屈屈接下了这活计,把宋大人的设计精细了几倍呈到大幅榜纸上。 虽然小图看着不够精细,但放到一人多高之后,也别有一番气派——反正一大清早就特地来视察这场典礼、监控汉中府上下与富商之间有没有权钱交易的的佥都御史桓大人觉得有气派。 这些房舍道路规规整整,安排得不似乡村,倒比城里还严谨几分。这图画得虽极简单,但此时设在汉水之滨,背后波涛滚滚的汉水映着图上笔墨粗糙绘成的河川,河前写着“厂房”二字的方块也仿佛立出纸面,变成了面前河滩上一座座粗糙却结实的房舍。 着这图,便像看到了数年后这片荒野变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城池,更像看见了数百年后,宋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一直遗憾于不能亲眼见到宋时所来之处,但斯时斯景,倒是解了他心中久藏的一点遗憾: 那个“未来”的新朝就存在时官儿心里,而他的时官儿正是个坦荡君子,是肯为了天下百姓拼命学用后世的东西的。只要他能护着时官儿慢慢将汉中建起来,总有一天,定能亲眼看见时官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160.第 16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 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 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 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 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 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脑中想着后面的,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 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 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 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 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 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 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161.第 16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过不要紧, 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 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 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 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 还夸孩子身体强健, 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 啊啊地叫了几声, 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 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 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 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 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 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出现后却在他脑海中像烟花一样爆开,催动着他他虚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颤抖着划了一下,将页面退回到了首页。指尖拉着页面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一个投稿入口前。 162.第 16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心里怜惜老父父爱如山, 可灾情如火, 他这领导干部……的儿子得起模范带头作用,没奈何, 只能让家属受些委屈了。他爹好歹现在已经知道他平安无事了, 生母在县衙更不知怎么着急, 回去也得好生安慰一番。 他想着自己家事,忽又想起桓师兄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福建, 家里人不知得有多担心,忙开口问道:“桓师兄是请了假从京里过来的?令妹不是正要参选王妃, 做哥哥的该在身边陪伴,怎么来福建了?会不会耽搁婚事?总宪大人不怪刚入班就请假么?” “周王大婚, 自有圣上作主, 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 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 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 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 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 我是六月初十辞朝,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 余光却瞄向宋时, 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 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163.第 16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 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 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 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 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 下面写得千篇一律, 上官其实也不细看, 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 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 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 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 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 自己摇扇借风, 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 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 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 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 换上簇新衣袍, 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164.第 16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 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 名叫宋时的,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们与其争这一时, 不如用心唱偈子, 唱得宋舍人高兴, 多打赏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 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模糊了五官, 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 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故抬佛像沿街洗佛, 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 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 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 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我既然叫应试,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165.第 16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远的不说, 今年冬天要修河工,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 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 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 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 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 等他走后, 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 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 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 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 倒可以直接拿下他, 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隔几日晚间要收工时,忽然有个短衣包头的农妇拦住他们,提着篮子卖新摘的龙眼。福建的龙眼极甜,核又小,大伙儿干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时便要连篮子一起买了。 166.第 16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 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 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 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 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 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 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 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 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 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 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不,再豪华的旅游团也比不了他们县的接待团! 旅游团都是一个导游对应一个团的游客,他们这是一个游客对应一个团的导游!而且是针对客人不同需要,配置了不同旅游项目和导游! 针对回乡扫祭时路过本地的官员、进士等,多请才子、山人作陪,带他们游览真武阁、开元寺、杨妃故里、都峤山等古迹、山水;对于来检察的提学、巡按御史,则以县内游和高档宴席为主——比大郑做菜技术先进了数百年,以炒菜为主,煎炒烹炸、蒸烤焖烩兼备,冷饮热菜齐,使用天然味精、鸡精调味的高级宴席。 在广西吃过的几位御史都赞不绝口。后来宋县令大计和考满两次都评了“称职”,宋时不禁暗地怀疑过,这么高的评价都是靠这高级宴席刷出来的。 只是想不到,这名声竟都从广西传到福建提学御史的耳朵里了。 167.第 16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是的, 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 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 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 乘方、开方计算, 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 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 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 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 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 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 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 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 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 就从实用性上看, 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 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 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168.第 16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远的不说,今年冬天要修河工, 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 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 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 “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 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 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 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 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等他走后, 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 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 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 倒可以直接拿下他, 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宋时右手背后,抬头望向远方,神色深沉: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往后看五百年,他真是站在了好多巨人的肩膀上啊。 可惜这时代牛顿还没生出来,没人知道这格言警句,他只能在心里念一下过过瘾,然后对着那些老农谦虚地说:“这是我随家父在广西任上时听当地老农说的。家父做这一县父母,要把百姓当作亲生子女来护持,我做儿子的秉父志,自然也要钻研些与百姓有用的东西。” 围着他的庄家、民壮都啧啧称叹,感激上天给武平县送来了宋大人这般好父母,还有宋公子这么个神仙似的公子。 一个信神的妇人便说:“小舍人和桓公子带着这些大哥们清出许多王强家占的土地,往后也就是县里的官田了。舍人可否叫大令划出一块地来,小的们愿意大伙儿添钱,凑些石料木料,给大人与小舍人立个生祠。” 她身边的庄户也附和道:“小的家里也供了舍人的长生牌位,不过在家供着香火稀薄,就不如索性盖个庙……” 卧槽,生祠是人人能立的吗?宋时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魏忠贤前辈的下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挥手:“不可如此!我一个寻常书生,哪里当得起人供奉?这官田里也不能胡乱建庙!” 武平县搞淫祠的风气相当浓厚,得个狐狸精、五通神都得建祠供奉,宋时不许他们盖庙,众人还有许多遗憾。 桓凌在旁忍着笑意看他,替他解围道:“朝廷不许给官员建生祠,们虽是一片好意,真建起来却要连累宋大人为难了。若真有心回报大人,日后勤力耕织,按时纳钱粮就是了。” 他虽然穿着普通书生的衣服,却有几分官员才有的威严气派,跟宋时这位亲民的小舍人不同,说出话来就叫人下意识遵从。 庄家们唯唯应声,又叹了几声可惜。宋时笑着安慰他们:“咱们父子都是普通人,建祠供起来岂不是要折了福气?们若是真感激家父当日派人救灾治水,愿意捐善款报答的,来日这边清丈好了田地,县里或者能拨一块地建个社学。众人捐些石灰木料,帮着修好了学校,县里再拨块学田供老师们的日用,们家里的小子们就方便读书了。” 福建这地方的风俗就是好读书。 虽然也好诉讼、好打架,但这些缺陷都遮掩不了文风盛的优点。哪怕再穷的人家,挤出几个钱来也要送孩子到社学读几本蒙训、杂字,好送到城里当伙计。 听说县里要给他们这片乡里建社学、辟学田、请先生来教孩子读书,就连原先托庇在王家门庭下的庄户们都悄悄倒向了宋时。王家要他们盯着县里清整田地,故意冲撞丈量田亩的队伍,最好伤上几个人碰瓷,这些庄户也不肯用心,倒像是又一批护卫似的远远围着他们。 隔几日晚间要收工时,忽然有个短衣包头的农妇拦住他们,提着篮子卖新摘的龙眼。福建的龙眼极甜,核又小,大伙儿干完一天活,正要吃些水果解渴,宋时便要连篮子一起买了。 那妇人双手捧着篮子,恭恭敬敬地说:“这是小妇人亲手摘的,保证干干净净,个个都好,小妇人拿给舍人看,不好的不敢要钱。” 靠近宋时后,却回头望了望四周,低声道:“小妇人是王家庄户的老婆,有事来秉报舍人知道。王家几位管事老爷商议着等舍人回去,就要偷偷地重画地界,挪们立的界碑。还说,还说宋大人官儿做不长久,等们去了,将来这地方还是王家的……” 169.第 16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李行头身上, 神色专注冷静,没有半点爱慕情思, 满满都是探究之色——不像在看人, 倒像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古董, 要透过他解读出一段神秘悠远的历史。 别人只见他凝神看着李行头, 仿佛已经被佳人倾倒, 唯独李少笙就站在他对面,稍一抬眼就能看清他的神色。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不是为美色颠倒的人会有的眼神。他的容貌也太过俊美,肤清如雪、长眉秀目,只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玉色儒衫,却压住了满座风流子弟,叫人打眼看去,只见得着他一个人。 就如山间孤鹤, 落在这群尘俗浊物中,叫人不由得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李少笙不禁垂下头, 不敢多看。 领他过来的祝县丞的公子却以为宋时已经看上了他,是这位行头犯了清高脾气,不给他面子,忙上来冲着他打了个眼,劝道:“李行头,这场宴是为庆贺宋大人与舍人到来特意设下的, 须得拿出些本事来奉承, 免教舍人这大府来的贵人笑话咱们小地方没有人材。” 李少笙强敛心绪, 对着宋时福了福身:“奴会些小唱、京词、耍令、诸宫调,也能唱几段南戏,懂得弹琴弄筝,不知舍人想听些什么?” 宋时这几年为了写论文,早把这些弹唱的东西都听了个遍,倒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但为了观察男娼与女妓表演的不同,便点了一段最有名的南戏,《赵贞女蔡二郎》——也就是明代五大传奇之一《琵琶记》的前身。 李少笙手按牙板,唱的是赵贞女与蔡二郎京中重会的一节,幽怨的眼神时不时递到席上诸人面前,看得人如痴如醉。 宋时用心观察他的动作、眼神,比较这个发源地的唱法和保定、梧州两地的异同。看着看着,却觉着另有一道幽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他回头望去,却发现不只一个人在他看过去时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避开他正义的目光。 他估计着是这位李行头人气太高,自己跟他的互动惹得粉丝嫉恨了。不过他是县令公子,武平这地方也没人敢套麻袋打他,所以并不把这点怨恨放在心上,待李少笙唱完就叫他下去了。 其实这场宴会上,他和李少笙的交集也就这么一小段。可事后却有不少人觉着他一定是看上了李少笙,每每请他宴饮玩乐的时候,都要请来这位行头做陪。 宋时能感觉到,跟这位李行头见面次数越多,背后偷窥他,想暗害他的刁民就越多。 他忍不住问了那位介绍李少笙给他的祝县丞公子回:“我总觉着有人背后窥伺,莫不是有人嫉恨我与李行头相识?祝兄知道他有什么旧相好么?” 祝清吃了一惊,连连摇头:“绝不会!那李少笙虽跟当初梳弄他的孤老赵书生情意相投,可那赵悦书只是个文弱书生,又早叫家里管束着不许出门,他哪里敢对宋三弟无礼?至于别人,就更不会——” 他轻笑了几声:“李少笙虽有几分姿色,又哪里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斗、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独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没生出一副龙阳君的容貌、董圣卿的风情,不能叫看上他哩。” 嗯……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揣度基佬的想法。 宋时牢牢闭上嘴,再也不想问这种问题了。 要搁当初他还在容县时,他真能高冷地一个转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务业人员见面。可偏偏宋大人新转迁到武平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为了几块钱折腰。 广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盘绕的丘陵,能开辟出梯田来;可武平县处在武夷山脉南端,县城外的山体是丹霞地貌,沉积岩、花岗岩、红色砂页岩构成,凿成平地都开不出农田来。县里没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从贸易、工业、服务业下手拉动经济…… 工业还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时领着人在容县已经建过水泥厂、杀虫剂厂、化肥厂、玻璃厂,如今就从水泥厂开始,把容城的工业模式复制到武平来就行。服务产业他也有腹稿,毕竟有刚穿来时背的那些论文打底。真正难搞的整体的城市经济规划,这方面他是真不懂,想都没想过,必须得买资料学学。 宋时在晋江文献上挑挑拣拣,买了两篇区域经济学、提升地方经济发展方面的博士论文,整整花了五十块钱出去,买回来的论文却看不懂。 ……他连水泥都烧出来了,却看不懂经济学论文,这是何等丧尸!不容他不拼命写文赚钱,买更多相关论文参考啊! 他为了过稿挣钱,连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着头皮参加了好几场分不清与会人员男女的酒宴和文会。宋大人却不知他的辛苦,只觉得他出去应酬是浪费时间,逼着他温习经义,成亲时好应付岳家长辈、亲友的考校。 宋时仔细思量了一下,从了。 他是桓先生的亲传弟子,县里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这场婚事,让人以为桓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不成器,桓师妹嫁的不如别人。 可他这两年写论文写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诗文有冲突,古文能力虽然在尽力保持,却也很难比离京时有所提升。哪怕他从现在起再也不看论文、不管外务,闭门苦读圣贤书,也不能一下子从类秀才的水平提到类举人的水平。最简当妥当的、给岳家挣面子的办法,就是给自己捐个监生身份。 如果宋大人今年没有转任武平县,他本来是要回一趟家,考下院试,顺便去和桓家议亲的。可既然出了这意外,他不能亲自考来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只能靠买了。 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县发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粮食让家人送去。当地县令手里就握着捐监的名额,看着他父亲知任武平县,两县同僚的份上,从速给他办下了监生身份。 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学业鄙视链最底层的儒童了! 成了倒数第二层的例监。 不过当上监生总值得庆祝,宋时闭门读了一个多月的书,也闷得骨头缝发酸了,出门去找县丞、主薄、教谕、典史几家子弟,叫他们呼朋唤友,找个好日子去城外爬山。 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门,他们就在衙后大街上遇见了一群绕街洗佛的和尚。 为首的和尚不仅长得特别有佛子的清圣气质,而且温文有礼,气质如春风般和悦,让人一见就想给他捐钱……不对,该说是一见就心生向佛之心。 总之,这和尚确实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愿意跟他说说话。 这个念头从宋时脑海中浮出悄然,不经他允许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论文题目——论古代文人与僧人的交往情况研究。 他一个多月没碰论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验了一下对方的文化水平,还订下了转天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 虽然不能写,可收集点素材也能过过干瘾嘛! 他不舍地目送大师们远去,可因耽搁的时间不短,这一天来不及爬山了,只能商议着再找别的地方消遣。 当然,以他熟识的这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也就只能想到请行头、喝花酒。 宋时忙摆了摆手:“明天要去寺里,不好沾声色犬马,不如咱们拣个空场踢踢球,活动活动身子吧。” 除了喝酒嫖妓,也就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会,不消现学了。 宋时叫小厮回去取了几个当初作论文时买的气毬,叫人打好气,用布袋装了。众人打马骑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拣了块空场,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两人对踢,有的几个人围作一圈互踢…… 倒都彬彬有礼,恭我让,跟现代足球那种带着强烈竞争性的踢法完不同。 宋时跟祝清和本县于典史之子于安踢了个转花枝。三人站成等边三角形,一脚我一脚,踢得有高有下,时用肩、时用足、时用大腿、时用膝、时用小腿,虽然也就是传传球,没有半点身体接触,一场踢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气爽。 转天宋时到圣果寺参加洗佛会时也格外神清气爽,甚至还想在佛会结束后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顺遂。虽然这圣果寺比不上均庆寺有名,可是看无尘大师就知道,这里的和尚质量也是很高的,应该也很灵验。 还没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庙里,蹭到他身边低声说:“京里、京里桓家来人……” 他还没去拜佛就来人了?有这么灵验吗? 170.第 17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大国重器。 每个穿越者都有一个强国梦, 这个梦想早晚都是要靠重工业完成的。当年郑太·祖因为战争和早逝而未能完成的事业,他这个后来者是一定要接过来的。 宋时深沉地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他是想发展钢铁工业,可不是在这汉中经济中心里搞。若在他还没当官时, 他可能早托了老父的关系买矿山、建铁厂;不过如今他在下已建了个收容数百民壮的经济园区, 又跟周王这尊大佛做了连襟, 搞起冶铁业分分钟就会被人举报私造兵器,意图谋反。 不说周王已经有两个将成亲的弟弟,跟哥哥的竞争关系激烈, 就他自己…… 那句“毋以妾为妻”, 就断了满宫妃嫔的皇后路呢。 大家都是拉满一身仇恨的人,做事还是低调点为好。虽然他就只想建机床、搞加工、做机器,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若真被人举报上去,到刑部上上下下审查一遍, 说不定等还他清白,经济园区都已经倒闭了。 这复杂的背景倒不好跟杨大人交待, 宋时只轻描淡写地说:“下官建那经济园只为了收容留在本府的灾民,多造些能惠好百姓之物, 却不是一定要在经济园里建起钢铁厂, 万事都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打算是扶持本府冶铁、制造技术,让本地炼铁的商家能降低成本, 炼出更多更好的铁石, 打造出更便宜、更锋利耐用的农具, 然后由官府做担保, 分期付款,以平价售予百姓。 ——包矿给私人开采的话,采出多少铁,他们府里还能从中抽1/15的专营税。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汉中府城内并无铁矿分布。本府最适宜开采的富矿、大中型铁矿都在留坝、略阳等地,不能直接走汉水到南郑。要把开采出的矿石运到本府来炼铁炼钢的,运输成本太高,不如在矿山下就地冶炼成钢,甚至打造成他需要的零件,再运回园区组装。 宋时一条条剖析利弊,恳切地说:“其实这也是下官私心打算,真正实行起来还有许多难处,到时候还要请大人照拂一二。若能产出好铁,做出理多惠民器具,将这一地治得富饶,下官与汉中府官民上下必然铭记大人恩泽。” 杨大人微微颔首:“只要汉中真能造出好钢铁,此事本官可以替担着。甚至往后兵部筑兵甲要用铁的,本官也能替说话。” 汉中府就在九边之内,原先就是兵部采购生熟铁的地方。若能产出好钢铁,胜过山西、苏州的,兵部采买铁料时就在汉中府多买些也可以。 杨荣想起边城旧守军并不算结实的披甲,生锈的枪箭;京里新将士带来的、不是很富裕的军械;还有兵部下辖器械厂日夜开工,一天却产不出几条枪的效率,眼中闪动着几分期盼。 兵部采买的钢铁价格比宋时算的还高,品质却平平。有时枪管铁质不好,内中易有砂眼,有的还没用几次便要炸膛。若得炼出好铁,打造出强兵利器,何惧达虏骑兵南下? 杨荣抬手拍了拍宋时的肩膀,万千寄语只在这一拍之间,却不必说出来。 他从来到汉中府,所见所闻,足以证明这位宋三元是个务实用心的人。只看竖在田间的那块牌子便知,他做事之前都要精心筹备,比得上将军排兵布阵,文人打文章腹稿,务必无错漏了才肯出手,拿出手的东西也定然是远远超出人期待的佳品。 譬如眼前水井,譬如方才那片土里混的肥料,譬如周王殿下出行时带的羽毛球…… 该做何事、能做何事,宋时胸中自有规划,他又何必催促?今日终究还在端午假里,看过这井水车,也该放他们年轻人享受郊游踏青之乐了。 杨大人笑道:“今日难得周王殿下与咱们一同出城,天台山风景殊胜,咱们也挑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游玩一程。” 周王自来到汉中府也没出几趟城,这趟原本也打算趁机玩玩,听杨大人这么说,便欣然道:“杨大人好意,小王岂能不领?端午前确实也是正合适踏青的时节,小王叫人带了羽毛球和气球来,待会儿咱们寻个平岗玩一场也好。” 宋时为了找石英矿、磷矿,在天台山上也逛了不少地方,自然知道哪里风光最好,含笑应道:“虽然这座天台山不是浙江天台山那样的天下名胜,可也是3……” 3A级景区,汉台区政府还和某投资商签订合同,要把它打造成5A级景区呢。可惜大郑朝没有景区分级,天台山几百年间是升不到5A了。 宋时轻咳一声,说道:“这处天台山是因山顶平坦如台,故名天台。天气合宜时登上山顶广览四方风景,可见群山掩于雾霭中,恍如人间仙境。李白咏浙江天台山的《天台晓望》诗中有‘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一句,此山也可当得起。山中还有飞泉流瀑、嶙峋奇峰、唐宋人建的观宇僧庙,古人碑刻等景致…… “有些地方下官亲自走过,也有些是来这边勘探时听游人说的,今日难得殿下与巡抚大人有游兴,咱们何不叫人本地人导游,直上天台?” 这要是浙江的天台山就好了,他背过导游词,可陕西这座他没背过,又舍不得为了爬山花他后台的晋江币,只好雇个本地导游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个陪负责旅行团的吃住和路线规划,到景区再雇个地接陪玩,好像也挺符合流程。 周王一行和杨大人都无异议,桓凌更不必说,一行人便回到车上,由熟悉道路的差役导游,往天台山而行。一路上见着道边有山泉流下来的地方都开辟了良田,满塘浅水间插着青青禾苗,一派郁郁生机。 周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生在田里的禾苗,又见农人在田里拔草,颇觉新鲜,脸贴在窗边看个不了。 看着看着,的视野边缘忽然闪过一道等身高的木牌。他下意识看去,虽然看不清上头的字迹,但看牌子做得方方正正的,其上字迹换行的习惯,一下子也猜出了来历。 他忙拍了拍车窗,唤人去后头招呼一声:“那可也是宋先生的试验田?咱们下去看看吧。” 后面的杨大人也看见了那片试验田,正问宋时提出同样的要求。 领导要干什么,做下属的哪有不答应的?何况不等他说话,车队已经按着周王的吩咐转向田间了。 到了地头,宋时便扶着桓凌的手先行下车,踩着地面有些泥泞、高低不平,怕他跳下来崴脚,便张开手接他,想让他跳进自己怀里。 桓凌猫在车厢门口,不跳怕伤他自尊,跳又怕自己丢脸,环顾四周一圈,见那些差役硬是搬着矮凳在旁边围观,不晓得避个嫌,只得一手摸着车厢边,一手伸过去,口中客气地说:“宋知府扶我一扶。” 说着便握住宋时伸在空中的右手,轻身一纵,落到地面上。 这稻田是大水漫灌出来的,连田埂间的小路都是软的,他一落地半个鞋跟埋进土里,抓着宋时的手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把鞋底从泥土里拔了出来。 这地面可不好往下跳,杨大人年纪大了,下来还是用矮凳垫垫脚吧。 他让开车门,体贴地安排人给杨大人和周王、两位长史搬凳子。杨荣踏着矮凳走下来,感受着脚下柔软泥泞的土地,也不禁想劝他们一句—— 们虽然年轻,但下车也垫个脚凳不好吗?还要以手相扶,宋大人那手臂都伸到车边了,要扶他还得拉过他的手来,一手扶着车壁侧身跳下去,多不方便。 他感叹这些年轻人一味炫耀身手,不知道给自己寻方便,前头车里下来的周王却已迫不急待地要到近处看稻田,招呼他们一声:“杨大人,此处又是一片试验田,咱们且先看看牌子上怎么写的。” 这田里可不比只有一人推车车水的大豆田,周围几处田里都有农户忙活。试验田里的农户更是地主特为宋大人安排的庄稼把势,见面便认出宋、桓两位大人,抓着一把杂草便要上来叩头。 宋时连忙摆手:“慢些儿走,咱们这田里插禾插得紧密,怕走不惯,踩着禾苗。” 那老农连忙放缓脚步,踢着苗间土地走了上来。 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涟漪在水中划开,似乎还有小鱼在他脚边露头,摇头摆尾一阵后又游回了稻田。 周王“咦”了一声,指着禾田道:“这田里还有鱼?怎么,是溪水里带进去的么?” 不,是特地在这稻田里放养的小鱼苗。这种水稻稻杆粗壮,经得起鱼啄,到割稻时鱼也大了,一起捞出来卖了,稻农收入就能高些。这些鱼还能吃水里的蚂蝗、孑孓之类,稻田能少生虫害。 反正现在还没制出氮肥来,这片稻田里施的是有机肥,顶多底肥里掺些磷块岩粉,不怕化肥污染,养鱼又不耽搁施药,有益无害。 他从容解释道:“下官在不同环境、土质的地方都要开辟试验田,针对土地、粮食品种不同配比不同的肥料和栽植手法。这片稻田所种的是茎杆粗壮的矮种粳稻,可以放鱼,换成细杆的就不能兼养鱼。不同种水稻栽植和肥料配方不同,而旱田中种的那种大豆又与水稻不同,别处还有种油菜、瓜茄的,又有别的配方……” 一田一方,就为试出最高产的配比。 其实稻田才是他准备最多的试验田,毕竟朝廷收粮都是收水稻,市场上粮价最高的也是水稻,水稻就是他们府里的命脉。只要水稻亩产能达到五百斤,汉中府的经济民生就稳了,甚至可以抽出部分农门专门从事重工业生产。 这在不懂行的周王听来,只觉得肯定是高产,值得高兴,而在懂行的人听来,实在就像天方夜谭一般了。 汉中虽然是温暖湿润的盆地地形,但内陆地方究竟比不了江南、湖广鱼米之乡,一年平均也就产两石,也就是三百斤粮,若能产到五百斤…… 杨大人怔怔看着他的脸,企图从他脸上看出这是真话还是他在做梦,跟车的差役们都忍不住叫了几声大人,想问问大人说的是真是假。两位长史也是有常识的人,连连摇头,对周王说:“宋大人这话说得也未免太高了,哪有稻子亩产能到五百斤的?有三四百斤就算极高的了。” 连四百斤的他们也没亲眼见过! 南方亩产高,那是一年两熟、三熟之故,却不是一茬稻就能收到五百斤!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宋时不过矜持一笑。桓凌袖手站在农田旁,心中潜涌着骄傲,替他回应众人:“此事能不能成,不在咱们眼下信或不信,须待秋收再看。若是不成,便是宋大人白折腾一回,扰了百姓耕作,我们两人愿掏出俸禄弥补这些借地做试验田的人家。可若是成了,三位大人又当如何?” 若真能成,这岂不是利在苍生的大计…… 杨大人心潮澎湃,当即应道:“那本官就替宋大人上书御前,求圣上将大人重调回京城!” 不,调回京里就不用了!他好容易才调出来跟桓小师兄一个地方办公呢! 宋时气都来不及喘,急忙拦了他一拦:“大人言重了!我到汉中是圣上安排,咱们做臣子的怎敢左右上意?我们的意思是,到时候请杨大人与两位长史各做一篇文章,帮我推荐科……下官总结的种田经验手册就好。” 171.第 17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后, 声势终于小了些, 变成了细细的水流坠下。宋时叫民壮撑了条小舟来, 带桓凌冒雨去两溪交汇处巡视了几趟:溪水仍是灌得满满的, 几欲没堤而出, 外头大片田地也都有至少及膝的积水。好在水泥的粘性好, 补好的大堤后来没再被水撞开, 坚·挺地撑过了这一遭。 只是满地积水,将这一片原本的水田和人家彻底毁了。混浊的泥水上浮着树枝、草屑, 庄户人家里冲出来的木板、衣物, 偶尔还有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飘过,极容易引起疫病。 好在这几天救援工作还算成功, 没有多少群众困在水里。 他们往河边巡视几趟,也顺带救了些人——多半是行动不便的孤身老人,也有舍不得财物,回家取东西的青年。他们借往的是个乡绅的别业,庄子里存了些药材, 桓凌学过些药理,便问庄子上的管事借药, 给捞上来的这些百姓配制防役病的药汤。 正好能配得出一副正柴胡饮,他就亲手熬了, 请宋家父子都喝一碗。 宋县令原本记恨桓家退婚, 可见桓凌对自家父子一派热诚, 退婚的事也怪不到他身上, 也渐渐转了心思,私下问儿子:“桓大人待我跟待什么尊亲长辈似的,我倒有些别扭。时官儿怎么合他相处的?我是该敬着他是个侍郎府的小官人好,还是托个大当子侄处着好?” 宋时笑道:“爹怎么烦恼起了这个。桓师兄我深知他,不是那等势力的人,他拿当尊长,便拿他当子侄。只当两家从前没论过亲事,他就只是桓先生的儿子,我的亲师兄呢。” 真不如没论过亲事。 若是没定过亲,儿子的恩师家里出了王妃,那是何等显耀的一件事?恨不能传得官场民间都知道这消息哩!如今他们却是怕听喜讯,更怕叫人知道时官儿的未婚妻就是王妃娘娘。 宋县令甩甩袖子,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原也由不得咱们想。我看外头水退了,也不须盯着那堤了,跟爹回县里安生地歇几日吧?眼见着再过不久就是中秋,有什么事过了节再说。” 还有的是事呢,过什么节。 宋时摇头道:“爹先回县里,叫人送几车防疫病的药材,还有我备下的那些油布、竹竿来。我且留下盯着灾民挖渠排水,重修屋舍,等到十五那天再回去过节。” “桓大人、世侄呢?” 宋县令想着要跟桓凌同车而归,心下不免有些尴尬。宋时笑了笑,安慰道:“桓师兄要看看咱们县里如何料理庶政,也暂不回去了。” 他叫几个民壮用小船把老父载出去,到没水的地言再换竹舆抬回县里,自己留下来缮后。桓凌也不提回城的事,默默跟在他身边“学习庶务”。 两人既不提家事,也不提朝政,就只顾着眼前这片洪水、这些灾民,相处得反倒更挺舒服。宋时带他到高地慰问抢救出来的灾民,将县里送来米粮等物拿去给灾民煮粥分食。等大雨停歇,地面上的水稍退,便叫里长带头,各甲十户百姓互相帮助,抢救各家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 屋子还撑得住的,就先回家居住;家已经被大水冲垮的,就在干净场院里用竹竿、油布搭起帐篷暂居,等着地面干了再重建新房。吃喝穿用仍是县里供应,由僧人在百姓聚居住外架起长棚,早晚煮粥、烧热水,不叫他们直接喝生水。 他倒也不白供这些人,而是搞了个以工代赈:壮年男子都下田挖沟渠排水,清理田中沤烂的庄稼、水冲来的异物,更将腐尸搜集起来,找远离水源的地方深埋。女子就照看孩子、洗涮缝补、烧水熬药、缝制帐篷,或是编些竹筐、竹耙之类清理污物时用到的工具。 干一天算一天的工分,工分换钱,大锅烧饭,让这些郑朝百姓提前五百多年进入社会主义。 宋县令回去后则是找乡绅富户募捐了一场。 那几位受方提学教导过的生员听说宋舍人正冒着大水赈灾,想起他曾经为了救他们参加本地院试的壮举,顿时“意气素霓生”,以当日带头打架的赵悦书为首,凑了十几石粮食,带着老实能干的家人来帮他施粥。 众人见面寒暄,提起旧事,桓凌才知道宋时已经中了秀才,还是在汀州府院试考到的前三。听到这消息,他简直比自己考中了还骄傲,激动地问那些书生可还记得宋时院试的几篇文章是如何做的。 他师弟事多,不合花心思背旧文章,这些书生又没正事,倒可以问问。 林泉社一干书生原先都把目光落在宋时身上,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也是个不俗之辈。他从京里千里迢迢急赶到福建,到武平后没来得及洗洗风尘,就又投进了救灾事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憔悴之色。可他再是憔悴,依然仪容都雅、风神俊秀,掩不住眉目间清华之气,一看即知不是寻常人物。 众人歆羡不已,忙问宋时他是什么人。 宋时知道这些书生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怕他们知道了桓凌撂着公职不去上任特地来看他,哪天顺口说出去,会害桓小师兄被御史弹劾,便含糊应道:“这是我一位兄长,从京里过来探望我们父子。诸位唤他的表字伯风便是了。” 又给桓凌介绍那几位不打不相识的才子。 引荐到最后,他才发现,不光书生们来了,就连被桓文强买到县衙,差点导致宋时跟他们结怨的李行头也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再扮女装,而是换了男装,矮小的身材便不大显眼,整个人都藏在了书生们身后身后。 赵悦书主动把他拉出来,说道:“乡间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庄户手脚又粗,我便把少笙带来,叫他给咱们备些精致膳食。” 宋时一看见这位李·前·行头便想到绯闻,想到南风,想到自己要被当着桓小师兄的面出柜,顿时寒毛直竖,下意识看了桓凌一眼。 幸亏桓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不懂个中隐情,只以为李少笙是厨子,还替他答谢:“这几日三弟忙着水患,无心饮食,确实该吃些补养的东西,多谢各位君子费心。” 赵悦书满面春风地说:“伯风兄何必客气,若不是宋兄成,我与少笙也……” 宋时干咳了两声,强笑道:“堂上诸贤济济,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难得贤兄们到此,岂可不为百姓们筹划生计,而只谈些私事?我这几日算着大水冲走的粮食与淹没的田地,眼见的明年秋粮难完,只得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税粮。还望诸贤领本地乡绅里老一同上书。” 他开口把这场见面拔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赵悦书也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美人在怀的小日子,惭愧道:“宋兄说得是。这样大的雨,连城里的屋子都淹了不少,我们也见着了灾民之苦,定要用心做几篇文章向朝廷请赈。” 李少笙朝着宋桓二人行了个揖礼,笑说:“几位公子且谈正事,小的便去厨下安排了。” 赶紧走吧。 宋时抢在前头说了句“李小哥且去”,又抓住赵悦书的腕子说:“赵兄文采出众,来时也亲见了水灾后哀鸿遍地的惨状,必定能援笔立就,第一个写出请朝廷赈济书。” 赵悦书被他高高捧了上去,彻底顾不上炫耀他跟李少笙的好日子,冥思苦想起了文章。 宋时叫人送上笔墨,这群书生便围着桌子、对着窗外,甚至踱出院子,看着外头被水冲得一片荒芜的土地和面容愁苦的灾民们构思作文。唯有桓凌不用跟着他们写文章,而是跟宋时走到田庄门外,对着满地泥泞研究重新划分地界的问题。 大水一冲,原先的田垄都冲没了,界碑也多不在原地。不光两溪泛滥处,更多被大雨冲平的地界都得对着鱼鳞册重新划分。 不过这个时代的地图绘制技术……宋时是想e的。要不是鱼鳞册画得太不准,土地实际大小跟图册上标的也对不上,哪儿那么容易出来隐户隐田? 趁着大雨之后各家田地都分不出界线,正是打土豪……不,正是清隐田隐户的好时机。 他手里有经过救灾锻炼的五百民壮,几十里外有交情尚可的卫所指挥,身后还站着个府通判兼未来阁老的孙子、王妃的嫡亲兄长……要是这时候还不敢重新清丈田亩,把那些豪强劣绅少交的税赋挤出来,他们父子以后就别提当官理政,安心地挂印拿钱,等治下出了事进监狱吧! 宋时在广西没正式清丈土地,只在办理几家争田的案件时到田里实测过,也买了篇五毛的小豆腐块,学会了用绳子做软尺、立标杆取直线这种土法测量技术。 实地测量他有底,本地衙役应该也熟悉,唯一麻烦的就是测量之后要计算和鱼鳞册上原额相差的亩数,以及对方应补缴的税银。 虽然这都是初中数学内容,但他一个大学完不学高数,毕业之后就再也没碰过几何知识,还穿到古代学起了八股文的官二代,简直一想到什么边长、面积、正弦余弦的就头疼…… 他自己痛苦不够,还老气横秋地教育桓凌:“县里的田地多半儿是这样的,这样的,”他寻来纸笔,画了一个梯形,又贴上一个长方形、又贴一个三角形、又贴一段圆弧……画得自己直眼晕,还要强撑着说:“这些都得靠数算,回头我教师、教兄长列公式算田积、计税粮。” 桓凌抬眉问了一声:“公示?是说算出田积、税赋之后要公示百姓么?” 宋时轻咳一声,连忙圆场:“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我会一种简单的算法,兄长以后算田积都可以比着我这算法,用相近之法计算。” 桓凌仿佛听懂了,点点头,问道:“是不是就好比算田积时,按《数书九章》中斜荡求积、三斜求积等例子计算?” 宋时没听过他举的两个例子,也不知道《数书九章》跟《九章算术》有什么关系,但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懂数学的人,还是强行装了一波:“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然兄长先写下那两个例子给我看看,我再给讲我从海外大食商人那里学来的算法。” 桓凌欣然同意,提笔画了个类似斜边在下、尖角在上的竖放梯形,但左下与右边两条对边又不完平行的四边形。他徒手在上下两个对角之间拉出直线,又从顶点画了一条垂直线到底边,在线条旁分别标注上西大斜二十六里,东斜二十里,东北小斜十五里,北阔十七里、中长二十四里…… 172.第 17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谏止强征壮丁, 议改军屯为商屯的奏章弟上去不到一个月, 京里便传下圣旨,照准了他所奏之事,并令将圣旨传示九边,令守将遵行。 圣旨中照准了白云石粉、石砖官营之事, 又命他们将白云石砖和精炼无名异——就是高锰酸钾作为贡品,年年进上。但因这些东西如今才只一个园子能做出, 也不够吸引人商屯的,故此今年先不用他们产出的东西,仍将盐引换银改成盐引换粮, 凑足边关粮草。 过两年他们产的防火白云石砖多了,足敷朝廷使用之余还能兑得了足数粮草, 再改用它换粮。 周王与杨巡抚、桓凌对着京城方向叩头谢恩,接了圣旨,又商议起了接下来的行事。 杨大人提醒周王:“商屯之事自有户部处置,不过强征民夫一事殿下仍须安排人问责,不然下官只怕那些将领征了的人也就征了,不再放还他们为民。” 桓凌也道:“下官也正有此意。陛下令殿下镇定九边, 又命下官随行, 亦有督察之意。下官愿请命再巡九边,核实此事。” 周王这时候却有了自己的打算,按住桓凌的肩膀道:“怎能叫桓大人独自巡查, 此事合该本王亲去!” 父皇叫他来汉中“镇定九边将士”。陕西镇与榆林镇地属陕西, 他在汉中尚可定军将之心, 可还有甘肃、宁夏、山西、大同、宣府、蓟镇、辽东等处,早晚也该他亲自走一遍,体查军情军务,安定众将官军士之心。 桓凌虽然也是天使出京,可终究只是个四品佥都御史,又是他的姻亲……因他的事,难免有些被贬出京的尴尬。而边关新换来的将官多半是勋戚世宦出身,有些甚至与他二弟的母妃家有亲,身居高位、手掌重兵,还有封爵荣身,岂肯听一个无实权的文官辖制? 唯有他这个亲王才能压住众人。 杨荣与桓凌其实也都想得到这点,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也不敢让这位皇子犯险,都要劝他稳重些,只在汉中坐镇即可。 周王这回却难得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咱们上的奏章父皇见之即批,可见对军屯之事也极为关心,深恶痛绝,我做儿子的怎能不为父皇尽心处置此事?” 这…… 皇上将周王送到边关,的确是有锻炼之意,可如今又才六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在边关巡视可不受罪?待巡到辽东,也该过十月了,大冷天里从东北再巡回西北,周王这金尊玉贵的身体也受不住吧?何况关外达虏虎视眈眈,万一有人越边而入,只怕周王遭受其害! 两人还要陈说利害,周王却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巡查一回,反过来劝他们:他只是到各省见见驻守军镇的将领,督促他们奉诏行事,又不是要亲去边关作战,能遇上什么危险? 况且他也没打算一次走遍九边,这回且先从汉中到辽东一趟便是。 汉中到辽东也只两千里上下,来回一趟四个月也到了,回来时并不是数九寒冬的天气。而西方几省,陕西有杨大人监督;宁夏镇又是他最早问责过的,当地守将已请过两次罪,想来不敢阳奉阴违;甘肃守将当初就没换过,应当会因换将一事生乱。 他若直上辽东,一路且走且巡,约么十到十一月间就可返回汉中了。 而且他心中也有一个出于私念、不能宣诸于口的理由:王妃桓氏九、十月间就该生下孩儿了,那时他正好从辽东巡视回来,说不定正走到宣大一带,离着京城近些。 到时候他便写封请安折子,请父皇让桓舅兄代他回京看一眼。虽不能亲自回家看看妻儿,但离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 他的主意已定,便当着两人的面提笔写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 杨大人既劝不住他,便果断放下此事,准备到陕西、榆林二镇替周王排查军中情况。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烦得多,因不一同离开汉中,便叫府里设了一席接风宴给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长史替他送行到府外。 宋知府领汉中府和南郑县两套班子也跟着送到府外,依依地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他这回是往北去,正好路过天台山,便顺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试验田。此时满田都是丛生的剑叶,碧色盈盈,叫人见了便心胸舒畅。杨大人忆起最早跟着周王下田时,还能见稻秧间还隔着宽宽的田土,如今却都叫秀长的碧叶遮得不见水土之色,说不得就要结穗了。 可惜他不能亲眼见着宋大人那试验田的水稻长成什么样了。 他与众人执手分别时,握着宋时的手说:“汉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无甚可担心的,只是惦记着那水稻。来日那水稻结穗丰收,可要写信告知本官。” 宋时含笑答应着:“杨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长定了第四叶长,这种粳稻再生四片叶才会结穗,到时候下官自有书信送至省城。还望大人往后莫嫌下官书信太勤,净写些琐碎事才好。” 事关粮食,还怕什么琐碎?他竟恨不能让宋时把那些试验田里的情形一一写下来给他呢。 杨荣微微颔首,只道:“那经济园区、试验田间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写信给本官。此事关着咱们一省乃至天下粮食大计,若能成就这番功绩,可谓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 说完这个,又细细叮嘱了桓佥宪和右长史司马大人几句,叫他们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周王。他们都是周王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都郑重地答应了,谢过杨大人关怀之意,目送他们一行上船离开。 送别的情形回去后自有司马长史向周王秉报,桓凌却有些事要与汉中知府宋大人说,便与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时一道回了汉中府衙。 没去二堂议事,而是公然进了知府大人所居的后院。 因为他想说的也并不只是公事,还兼着要诉诉即将离开汉中,舍不得宋知府分别的心情。 他们两人才见面没两个月,这回分别却要小半年,甚至十月都回不来,不能陪他办书院,甚至不能陪他一道讲学了。桓凌忆起旧日在福建讲学的情形,不禁有些歉然:“从中试之后,咱们就没再办过讲学大会,原以为今年收稻之后便能陪着讲一声,看来又要推迟。不过明年……” 宋时竖起食指,按在他嘴间:“不用许诺,咱们来汉中之前不就知道是要为周王做向导,领他巡查九边的?就是周王不巡,做御史的也得领这个本份,我既然当了的家属,难道不支持工作?” 桓凌被他一根手指头点住,就跟点了穴一样,乖顺可怜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嗯”了一声,认真听他说话。 宋时最受不得他这副神气,怜惜地说:“凌哥儿乖,先坐下。别怕,不就是陪王爷出差,当个向导吗?宋哥有经验,都给准备着呢,坐坐,我给拿东西。” 前半个月他那耐火炉组装起来,刚烧出那么几炉耐火石英玻璃,头一件事就是给他弄装备。 石英玻璃比普通玻璃硬0.5级,更通透纯净,没有杂色。寻玉匠用解玉砂细细打磨成两片凹凸透镜,对好焦距,再用木杆包铜口的杆子装起来,就是一个单筒望远镜。 到城外荒郊野岭的地方,路上先叫人站在车顶看看周围动静,有无埋伏,以防遇上马贼之类。 光这望远镜他就叫人做了十支,还有比望远镜更短小,玻璃面上预先画好十字准星的瞄准镜。 枪是桓凌从王府借来的枪,他比量着宽窄让匠人用心打造,装在枪身上的。因这个技术难度比望远镜还高了点,做出来的也只有五支,都已装在桓凌借来的、王府亲卫的好枪上,他都亲手试用过来,算出了该如何瞄准校正。 反正肯定是要给桓凌留一支,别的再给周王的护卫分。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用杂色的普通平板玻璃做了墨镜,白天日光灼烈时,戴着墨镜赶路,怎么也能稍稍保护视力。 还有貂……去东北哪能不穿貂?貂皮大衣定做起来,貂皮手筒定做起来,缝貂皮的羊毛手套定做起来,线织秋裤、羊毛裤、棉裤、皮裤、羊毛毡袜、大皮靴子都定做起来! 甭追求风度,做什么斗篷啦、披风啦,就军用大棉袄的形制最好。还有大皮帽子、口罩,靴子也要有防水台、小高跟的,下雨、下小雪时不容易沾水。当然,要是赶上东北那种没到大腿的雪,穿什么也就都不管用了,还是买个雪撬,体验一把狗拉雪撬的民族风情游吧。 这些衣服立刻就得订做,不光他们小桓哥儿,还得给周王和两位长史也做一套。 他们皇子啊、读书人的身娇肉贵,哪儿挨得了东北西北这样的寒冻天气?大家都不要讲究穿得好看不好看,零下十几度、几十度的时候能保暖才最重要! 173.第 17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上回桓凌到九边巡查兵备时走的急, 又有家里人替他归置行李, 宋时没能插上手,还在家遗憾了好一阵子。这回终于能亲手替他备行装了,当初没能给他弄上的东西一定要弄好。 他亲手设计出一款初秋穿的毛呢风衣、一款纯棉带毛领的时尚绿军大衣、一款衬羊皮里的高保暖大衣……最后专为深冬设计了一款大翻领、内衬垫肩、从头包到脚的时尚貂裘。亏得他从京里出门时家人给他带了皮料,桓凌过来时也带了些皮张, 两人的凑了凑,正凑够一身大衣的紫貂。 但他们手里这点东西就不够给周王做的了, 宋时便拿着设计图上门请周王过目,问他要些皮张,也给他做一身这样的衣裳。 周王看着他图中绿军大衣的设计, 稍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这衣裳倒真新鲜, 只用两排扣子扣处前襟,定能省不少布料、棉花。本王身为亲王,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的确该穿得朴素些,畅导俭省之风,为那些勋戚将领做榜样, 还是宋先生为本王考虑得周到。” 只是这颜色是否有些…… 他还从没穿过这种绿色的长衫呢。 宋时听得出他未尽之意, 心里啧啧一声:果党制服倒好看呢,最后坐了天下的还不是我党?别看这军大衣不好看,有气场, 一看就是能君临天下的衣裳! 周王能穿上这色儿, 还是蹭他们家桓凌的呢, 居然还想挑剔?他布都叫人拿去染了,谁来说话都没用! 他微微一笑,十分正经地说:“下官小时候曾遇见一位老先生,与我算过一回命,告诉我这种绿色是个吉祥颜色,能保人平安。如今王爷要出巡九边,一路山高水远,下官做不了别的,只能用个好意头的颜色替王爷做衣裳,以求王爷这一行平安顺遂吧。” 原来如此,难怪宋先生平常穿的也都是风流时新的漂亮衣裳,又能画出修身的新样式棉袍,就偏偏要弄这么个颜色呢。 周王不忍驳他的心意,便准了这颜色,叫人到库房里取些好皮张来,给他和桓舅兄,以及两位随行的长使各做一身衣裳。 桓凌的衣裳宋时是要自己准备的,不肯用亲戚的料子,便婉言谢绝了,只给褚、马两位长史挑了料子。库里送来的却不都是貂皮,也有灰鼠、貉子、狐皮、猞猁皮之类。宋时给周王攒了身貂,两位长史的便用便宜一层的皮料,叫人拣着颜色相似的攒了两身,又挑了上好的牛羊皮做靴子。 因周王动身在即,宋时足足请了四个毛毛匠日夜赶工,做皮衣、皮帽子、皮手筒。又叫经济园家属区里那些边镇来的、惯会缝皮衣的妇人做衬羊皮的军大衣、皮裤。又叫鞋匠给周王一行人量脚,做高筒皮靴、雪地靴,还从织毯匠家里买了纺好的毛线和压的毛毡,发动起所有会织毛衣的员工家属给他们织毛衣毛裤、围巾、带脸罩的毛线帽子…… 新泰帝那道充满怜子深情的奏章批复传送到周王府时,周王郎舅、两位长史、随行士兵的衣裳也都做出来了。 虽然貂裘不是人人都有,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挂皮里儿的军大衣和羊皮雪地靴还是能一人一套的。 宋时叫了几个差役拎包,带上毛毛匠和裁缝,亲自到王府送衣裳。恰遇上周王看完家书,心情激荡,见了他便念叨起了父皇恩泽深重,他做儿子的无以报偿君恩。 这话其实跟他舅兄说更合适,但大舅子的性情端严,不如宋大人温和,周王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诉说少年心事。宋时就不一样了,又是亲戚,又能体贴他思亲之情,对着他倾诉比对着别人说这些放心。 父皇已经解了他母妃的禁足,还特地叫太医将桓王妃近日的脉案送来,以安他初为人夫、为人父的心。他如今是一腔热血澎湃,恨不能立刻奔赴九边重镇,替父皇、替朝廷和九边百姓处置好强征民壮之事。 宋时给他鼓了鼓掌,神色郑重地说:“殿下有这份心气,这番行事,便是九边将士百姓之福,足以回报陛下关爱。” 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慈爱之心,肯定也更重视爱子的身体,他也期望周王这趟出行以玉体为重,不要往太危险的地方去,一路上多寻地方府县官员和镇守将士接应。 周王含笑应道:“小王便是为着父皇母妃和未出世的孩儿,也定会好生保重身体。” 嗯,保重身体,从保暖开始吧。 宋时唤人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呈上去,让他一件件试过来,凡有不合适的当场改制。 军大衣形制可身飒利,胸前钉着两排亮闪闪的铜扣,背后还钉了收腰的腰带。原本看着有些孱弱的周王穿上大衣、戴上翻毛帽子,蹬着靴口翻毛的高底雪地靴,竟显得壮实、精神了许多。要是能照个照片传给他父皇,估计圣上就不用总担心儿子的身体了。 他自己照着也觉得挺不错,又在背上搭一件貂皮大衣,并不套袖子,只扣着两肩,竟显出几分凛然威重之气。 好气势!再搭一副墨镜就齐了! 他从托盘底下摸出个玳瑁框的墨绿片方形墨镜,让周王架在鼻梁上,轻拍了两下手掌:“好!果然这么穿最搭配!” 周王细细照着镜中的模样,一时竟忘了热,看够了自己戴墨镜的模样,才忙不迭地在内侍帮助下脱了这身衣裳。 然后由衷地说了句:“这些衣裳可真暖和,只怕穿一件就足以抵挡风雪了。” 农历五月,才刚高考结束没几天的日子,就是穿套线衣也得嫌厚,到冬天就知道了。 宋时笑了笑,劝道:“殿下莫嫌衣裳多,北地冷得早,岂不闻岑参‘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语?即便八月不飞雪,九月十月,辽冬也该遍地积雪了。殿下自幼生在京里,受不得那样苦寒,感染风寒事小,若关节里进了风,后半辈子都要吃苦。若陛下和贤妃娘娘得知,岂有不心疼的?” 这一说他倒想起来了,回头还得给他们一人做几套护膝、护腰带上。 到周王出行的时候,光宋时准备的衣裳就已足足收拾了一车,又带了高锰酸钾、搭在车顶上防雨用的沥青油布,还做了俩煤球炉子,摇了筐煤球,备着他们路上烧水用。 他也是头一次帮人收拾行李,生怕少备一件,他们路上就有折手的地方。再加上如今又到了收夏税、运转钱粮的时候,白天忙公务,晚上想着怎么收拾行李,忙得连侄子们的作业都要顾不上留了。 亏得桓凌早晚与他同行同住,该备的教材、该留的作业都能替他弄了,顺便还能留意着他大哥的功课,出几道经义题回去让大哥做。 至于宋家收到家书时,看见两人的笔墨混在一起会有什么想法…… 他们大概也早该习惯了。 桓凌微微一笑,写下一道述武王伐纣功成后,偃武修文举措的尚书题:“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 前几年是因马氏把持兵部,苛扣边军物资,才使关防削弱,达虏有机会袭掠边城。如今边城换了将领,又有周王坐镇,时官儿如能种出丰产的粮食,又何愁两年后大郑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日子,春闱时不出这样的考题? 他慢慢写着题目,余光看见宋时将线衣线裤一件件叠起来,亲手给他收起箱笼,便劝了句:“这样的小事何必亲手做,明日叫书童来收拾就是了。” 宋时手上不停,含笑看了他一眼:“外衣叫别人收拾就算了,这些贴身穿的还是我亲手给放起来的好。” 他把手里一条线裤塞到箱子里,转身走到桓凌身边,压着他的肩膀,低下头在他耳边说:“这人是我的,身上穿的我有什么不能摸的?” 大夏天的,他们晚上在家也就只穿一件薄薄的丝质直身,从上头低头望下去,领口到腰带间简直一览无余。宋时下意识轻轻吞咽了一下,手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滑了滑,却没等滑下去就控制住了自己,偏过头说:“也早些休息,少留点作业给孩子们,他们还高兴呢。” 他也是从小学上过来的,岂能不知道“功多弟子结冤仇”的心思?不过人当了家长之后考虑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只怕放纵孩子一时舒服,让他们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宁可多留点作业给他们做。 他不肯偷看桓凌的胸肌、腹肌,正直地将脸转向一旁,手却被人拉着滑进了丝滑的衣料里,贴在跳跃的心口上。他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被联动,上半身重量都压在桓凌肩头,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主动…… 就是有点太主动了,不够矜持。 宋时心中暗暗点评着他的表现,他却也将双唇贴在宋时耳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道:“时官儿今日怎么这样主动?为夫这会儿心神不宁,只怕出不成题目了。” 不出就不出吧,都快出远门了,也得多休息……不对,“为夫”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够会顺竿儿爬的! 宋时猛地睁大眼,隔着朦胧的烛光与一层不知何时涌起的水雾看着桓凌,却只见他一派无辜的回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只问他:“宋兄忙累了这一天,可要安置了?” 好吧……看他改口的快,这回暂时不跟他计较。 宋时站起身来,任桓凌拉着自己去往内室,心里冷哼一声:再跟他装傻来这套,小心他要叫“老公”了。 174.第 17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离开汉中那日, 汉中府上下官吏连同南郑县都满心依, 直送出十余里地仍是不忍分别。不过宋知府那是送情郎,多看一眼是一眼,以后怕不得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呢;别人则是多站一步算一步,怕的是桓大人走后他们大老爷把一腔相思之情化作开会的动力。 如今虽然有早晚会, 还能盼着他们小夫妻赶紧出城巡游;桓佥宪和周王这一走,宋大人岂不得把副精神都投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了? 赵同知等人望着周王的车队越去越远, 心中一片哀伤。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宋大人一腔郁闷无聊的痛苦并没发泄到开会上,而是寻到了个更好的发泄之处——他们汉中经济园区附属职业技术专修学院(简称汉中学院)建好了, 宋知府身兼校长一职,情投入到了教研工作中去, 并没打算拉长府里的例会时间。 他抽出时间到府县儒学逛了一圈,寻那些读书好、家境差些的学生,以一月两石米、十斤肉、十斤菜的价格雇他们到汉中书院下属技术学院勤工俭学,做蒙学、文章、算术老师。 这价钱比廪生一个月能领的廪米还多,甚至许多儒学教官一个月都买不起这么多肉,恨不得宋知府先惠及了他们这些教官再管学生。 宋知府也充分考虑了他们的意见, 就在府县两处儒学里请了教官, 作为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兼职教授。正好研修班的学生中也有些是他们府县儒学的学生,闲暇时光不去学校上学,正好就在他们学院里跟着教官再念念书。 一众奔着宋三元牌子来报名的生员、举子听了教官们传出的消息后, 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在学校是这些教官, 出了学校还是这些教官, 这跟还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换了个更远的地方上学? 虽说“科举必由学校”,可也不至于叫他们白天黑夜都在学校吧? 可这知府大人亲自安排定的先生,也不是他们私底下开个文会抵制两声就能抵制得了的。宋大人请够了教授,便亲手印制出几十份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录取通知书,命人送到各家捐资建园的士绅家中,直接通知家长。 七月上旬休沐当天,汉中学院研修班便要正式开课。平日里学生每日未时过后到城外读两个时辰书,休沐日由他亲自讲学。 但他的讲学内容不是普通的理学、经学,而是他在经济园中试验的实学。 他要培养的是经世济民的人才,所以会有些体查工匠、农民的生计实践活动,甚至要带学生亲手务工务农。各位家长如有意向,请按时为学生填写报名表交到府衙礼房,若心疼孩子的,也可以放弃这次机会。 怎么可能放弃! 他们花大钱捐资建经济园,还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买个跟三元及第的宋大人读书的机会? 慢说学手艺、做农活,哪怕要把他们家子弟塞进周王的队伍里跟着巡视九边他们都乐意! 给府里捐了两块黑稻试验田的张家族长拿着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喜得呼吸都有些不稳,连声叫管家:“把家里会念书的子弟都叫来,都叫来!宋大人终于要收学生了,咱们家定要占先,把出息的子弟都送过去!读书的这点束脩不算什么,出不起的便从咱们族田里出,务必叫咱们张家多出些才子,压过城西那几户人家!” 这录取通知书通知的都是捐了款的人家,对子弟要求也不高,凡通了经的都能入学,不求一定要考出秀才、举子功名。 他家里拢拢也有十来个会读书的子弟,但年纪太大、不够聪明的都挑剔出去,最后剩下的也只五六个,都是十几二十几,聪明俊秀、有希望中试的年轻人。 他主动担下了这些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将人都叫到祖宅教训:“不管宋大人教什么,教什么们就用心给我学什么,哪怕只叫们下田耕种也得耕!皇上娘娘们还要行耕藉礼、先蚕礼,们不过是个陕西富户家的子弟,不许在外头贪玩躲懒,丢了咱们家的脸面。谁敢不用心学,丢了张家的脸,以后也不必再进这家门了!” 那可是三元及第,圣上钦取的翰林公,这些顽劣子弟能跟人家说句话都是他家祖坟冒烟,敢有不用心念书,气着状元老师的,他就亲自抡板子往死里打! 别看他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说出这话来照样把子弟们吓得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应下,一人拎着个老族长让人备下的书箧回家,预备七月初十,宋大人休沐日正式入学。 书院就建在城外数里远的地方,有条水泥浇筑的平坦大道直通到那里。 许多学生提前到学校参观过,只见校园外用一人多高的砖墙柱和竹栅围着,大门口一对石狮,左右堵着两个彪形大汉,将门看得牢牢的。 他们隔着门看见一座极平的操场,后面是两座平顶二层小楼,漆着粉白的墙,装着极大的玻璃窗,窗扇开着,反照出一道道晃眼的阳光,窗里又装了纱屉。 楼下是一群穿着短衫长裤的少年、童子在院子里活动:有的踢球,有的打羽毛球,有的摇着长绳跳,甚是活泼。唯独没见有捧着书读的,倒叫这些前辈书生有些感叹。 这些学生也忒松快了,先生们怎么不拘着他们念书呢?难不成宋大人也不管这些? 这些孩子的先生就是从府、县学里挑出来的,隔着门窥探的几人中也有打听过内情的,带着几分神秘的微笑告诉他们:“这就是宋大人安排的!宋大人说是少年人读书太久,易伤筋骨,读半个时辰就放子弟们出来活动一会儿,再读书时也有精神。” 等他们入了学,也应当能像这些孩子们一般,读一阵歇一阵……比白日里跟着学校教官读书轻省多了。 怨不得人家是状元呢! 怨不得人家是理学大师呢! 怨不得人家能当翰林储相呢! 就这份体贴他们读书人的心意,别的教官哪个能想到? 几个学生虽然被铁栅栏门和左右看守的“保安”拦在铁门外,没能亲自进去见识见识学校的貌,但管中窥得一角,也足够他们脑补出这所新学校的好处了。 几人回去描述一番,又将心里的猜测当真的讲给亲友,再有人向给宋大人打工的同窗逼问出“技术学院”里小学生们轻松的学习、活动安排,都让这些学生暗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宋大人会叫人留太多功课,逼他们日夜不歇地念书。 却也有人暗里憋了口气,又怕这研修班讲的太少太浅,耽搁了他们读书进士。 然而一切猜测都停止在了七月初十,开学的第一天。 他们亲身进了汉中书院,见到了俊美无双、温和慈爱,关心学生身心健康的宋大人。 然后被宋大人当场安排下了入学考试。 175.第 17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自此之后, 宋时就积极投入到了读书和论文两项事业中。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 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 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 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176.第 17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年轻人不能老想着自己做官敛财, 得有点为国为民的大志。不说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也得“读书不为稻梁谋”吧? 宋校长倾情问道:“诸学子来汉中学院,随本府读书,不正是为了他日月宫折桂,做朝廷栋梁?们难道不想着身兼文武、出将入相? “就是们一心淡泊名利,也要对得起圣上和朝廷诸公的期许。万一朝考后将们分至兵部、都察院,朝廷要们如杨巡抚、桓御史一般到九边提点、巡查军务,没有一副好身体,如何担得起来?” 他们桓大人要不是个上马能提刀,下马能算帐,文武双的才子,朝廷能用他到边关监察军务吗?他敢临阵决断、拉下治军不力的守将, 亲自上城督战,最后带着一身功绩平安回京吗? 们这些人就是年轻、经验浅,不懂得领导用人恨不得一个当八个用的心思。 宋校长满怀期待地朝他们看了一圈,寄语这些年轻人:“今日这几场考试下来, 诸生也辛苦了。学院暂放们几天假, 三日后各科成绩算出来, 便在本府学庙外张榜公布,依着考试成绩分班。不同班级的课程进度排得不同,到时候自有教官为们发下课程表,以后依着课表上课。” 日常课程安排分为经义、文章、史学、算术、律条、文艺、武艺七门, 不同进度的班级课程安排不同;而到休沐日, 他这位校长亲自带课, 给诸生讲解经义、物理,带他们到群众中去,见识世情民生,甚至亲身体验一日普通百姓和城关守军的生活—— 不知百姓疾苦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好官? 他才说出实践课的安排,操场上那些学生就当场变了脸色,嗡嗡议论连成一片。这其中竟然出了学生意见领袖,低声与身边同学议论几句,便抱团联袂走向宋时。 他身边的府县学教官、军训教官连忙上前保护,生怕这群学生言行莽撞,惊了他们金贵的三元大人。宋时倒是从来不畏人上门找茬的,摆摆手分开众人,上前问道:“诸生寻本府是有何事要问?是不愿在学庙外张榜排名耶?是对课业安排有疑异耶?” 那几名书生中排在两侧、后头的都还有几分畏怯之色,不时打眼看着领头的书生。那人却是神气矜傲,衣饰鲜明,一副书生领袖的架势,上前拱手行礼,道了声:“学生李清见过府尊大人,蒙大人青目,得入汉中书院读书,学生等俱感不胜荣宠之至。只是学生心中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解惑。” 宋时懂得这些小学生迫不及待要挑战权威蹭名气的心态,轻轻一笑,应了声:“问吧。” 他当初可是办省级讲学大会,当着成百上千才子的面做主持人而一战成名的,这学生怎么一副能问倒他的自信神气?要是这些学生真想踩着他上位,那就休怪他不怜惜祖国未来的栋梁了。 然而那学生剑指的并不是他,而是拦在他身前保护的、他从青石薛李指挥手中借来的亲兵。 “我等自幼读书识礼,乃是圣人弟子,如何能随老兵学武?” 宋知府身当本书院祭酒一职,最该维护书院的令名,怎么能把这些士兵引入学校,坏了他们文人的清华之气?便是要学武艺,怎地不能请城中几位有豪奢武勇之名的大侠,定要请这些粗鄙士兵? 宋时专程叫人请了薛指挥的亲兵来,为的就是给这群书生搞爱国主义教育,岂能容他们当面贬低这些人? 他猛地把脸一沉,喝道:“李生住口!岂不闻《礼记》有云:‘恶言不出于口’,等也是熟读经书之人,何敢在大庭广众下,本府面前说出这等辱人之语?” 他这话拿着四书五经当注脚,说得极有君子之风,无反驳的余地。李生虽是个书生领袖,可对上他这样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批评竟无以应对,登时面色通红,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那几名士兵却有些不敢置信,感激又忐忑地偷瞄着他。宋时顺着那些目光回眸看去,正对上一个少年亲兵的视线,便挥了挥手召他到自己身边,说道:“来给这些学子讲讲,是为何当兵的。” 让这些读书人先听听士兵朴素的保家卫国观念,在他们心中树立爱国主义思想。 那个亲兵还太年少,叫本府知府大人和众多教官、书生盯着,紧张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许久才说出话:“当、当兵能吃粮。我家就三亩地,我爹妈生了七个孩子,一家人吃不饱饭,弟妹都要饿死了。我投军了,还能捎些饷银回家。” 然宋时算算他家这几亩田的收成,一年要缴的赋税、要服的徭役,简直觉得有些淹心。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向他的学生们说:“这少年原也是良家子弟,投军又是为上事父母、下抚弟妹,原该在读书人笔下做一名孝悌表率人物,们却只因他投了军便鄙薄他,以为他不配做们的教师么?” 哪个读书人没学过“民为重,君为轻”,哪个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当官后要“爱民如子”?这些士兵也是朝廷子民,怎么投了军之后仿佛就不再是他们该关心的百姓了? 军民本是一体,大郑是募兵制,又不是军户制,人为地把军人与普通民众区分开,这些军人就也该享受到一般百姓应有的待遇。 至少不该被文人轻贱歧视。 那些带头拒绝士兵做教师的学子都垂下眼睑,不敢看他。没他们带头,其他学生更不敢出头说什么,有几个老成些的甚至站出来向他道歉,只道自己绝无轻视士兵之心,愿意接受这些亲兵做教师。 宋校长只挥了挥手,叫那少年士兵归队,又左右看了一圈,特地挑了一名老成些的亲兵问:“又是为何当兵的?” 这一位不负他的期望,当场义烈地说:“标下当兵只为杀达贼,夺回咱们大郑关外的土地!” 好!有见识!有勇气! 宋时恨不能手里有个麦递给他,重重一拊掌,说道:“说说为何恨达贼,让这些学生——让咱们这些生在关内安逸之地,不受虏寇之苦的人都知道,边关是什么样的,们为军的是如何保卫疆土百姓的!” 他本来想以后开体育课时顺带让人教个军事理论,慢慢给这些学生□□国主义教育,既然他们非要卖弄无知,就休怪宋校长开学第一天就拖堂了! 反正明天不上课,先生们回去阅卷,体育老师就在这里讲述边关实况,让学生们体验一下武平县斗地主时那场大会上痛陈地主阶级罪恶的感觉! 地主杀良民犯法,杀奴婢亦犯法,虽然也做出累累恶行,终究比不得关外那些烧杀掳掠的虏寇。 这些士兵也曾随薛大人在边镇戍守,打过硬仗,见过鲜血,只是后来京里调了新军,就把他们这些旧守拨往内地了。宋时特地把他们请来,就为了让他们讲讲真实的战争,真实的军人。 他们有的出身边城,自幼便尝尽胡人掠边之苦;有的投军之后历经生死,亲历过虏寇大肆杀害国人,却因兵马不济而无力反抗之恨;有的当兵时没有什么大志愿,原本只想吃朝廷粮饷,却因一场场战斗中失去了太多同袍好友,见证了太多恶行,不惜身命也要抗击虏寇到底…… 宋时不知别人听着这些故事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自己眼酸心酸,恨不能为这些士兵多做些什么。 除了提供兼职,除了努力提高生产效率,解决军粮军饷和百姓生计…… 还该写点儿什么。将这些普普通通士兵的故事写下来,让人知道当兵的艰苦,军人的重要,边关太平的可贵。 封建时代是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这些读书人社会地位高,影响力大,他们的思想是能影响国上下各阶层的。文人都是一派轻视武将、士兵的态度,风气所使,边军将士名声、地位皆低,哪个良家子弟肯主动去投军? 就连受达虏骚扰极苦的九边军镇,也有为逃兵役而跑到汉中的百性。 他们家桓凌建议军屯改商屯,固然能暂时缓解边关守将强征百姓入伍的矛盾,但边关兵员不足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唯有想法提高人们投军的积极性—— 粮草问题自有户部以盐换粮的“开中法”支应,过不久应该就能解决;而且他这试验田做得稳妥,只要防住大灾,十月便能见证奇迹,过两三年甚至可以不靠外省输粮,只凭汉中、关中两处粮仓便支应起一省军粮。 但是人心向背,就得靠文人手中刀笔了。 他虽然是三元及第,朝廷百年一出的考试精英,可也不能凭自己一个人的文章扭转天下人民。唯有从这些学生下手,进而影响他们的家庭、乡里、朋友、同窗、同年……再一县一县、一府一府、一省一省地传扬主动投军、保家卫国的风气。 他动情地问:“诸生今日闻所闻,可有什么感受要说?” 离他最近的学生领袖李清抢上一步,朝他一躬到底,惭愧地说:“不是府尊大人教训,学生竟不知我等在汉中的太平安乐日子都是这些将士浴血厮杀而来,险些欺辱了这些壮士。” 宋大人就欣赏这些知错能改的少年人,也不用他们如何痛哭流涕、誓改前非,便虚扶了他一把,对他和他身后那些愿意低头认错的学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大家都了解了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重要和艰难,那就每人写一千字以上的论,正式开课当天教给老师吧。 要写得深刻饱满,有自己的独特思想,不许抄袭,不要想着随便写写糊弄人,因为这些论文他都要拿去印成传单,宣传入伍光荣,从根本上解决边军兵源问题呢。 177.第 17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是的, 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 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 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 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 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 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 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 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178.第 17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 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 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 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 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 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 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 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 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干一样生计,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房舍安身吗?能供吃穿吗?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的生计——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如今才刚过初试,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179.第 17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主语的差别也就体现了史家褒贬之意。 宋伐郳一段中对宋桓公所联合的诸侯大军的称法是“人”, 如“宋人”“齐人”“邾人”;而在齐伐楚一段中, 对诸侯的称呼是“齐公”“陈侯”“曹伯”“许男”一类。 这个小小的区别,并不是因为前者指代大军, 后者指代会盟的公侯,而是表现了史官对这两场征伐的主持者评价的差异:按《左传》中, 齐桓公讨伐楚国中途,停留在陉亭, 向楚臣宣告的讨伐理由即是楚国不为周王朝上贡苞茅, 影响了天子祭祖。祭祀是国家大事, 齐桓公为朝贡、祭祀事讨伐楚国,虽然未奉天子之令,却也有尊重周天子权威的意思。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 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 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笔则笔,削则削”,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 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 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 脑中想着后面的, 笔下先依承题发挥, 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擅天子之权,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春秋》按对人物的称呼用词不同,显示出史官对他们的尊重等级不同。如称某国人低于称名,称名又低于称字,称字低于称官职…… 180.第 18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大人置了酒菜, 想请殿下到房□□赏明月, 品尝汉中的中秋滋味。” 中秋?这都九月初三了, 过中秋?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这细细弯弯的蛾眉月跟八月十五圆满如镜的明月有什么关系?八月十五虽在路上没好生过节, 但要赏明月, 何不等到九月中月圆之日? 周王有些摸不着头脑, 徐公公忙上前解说了缘故——他虽然是用猜的,只怕也八、九不离十,是因桓大人新收着了宋知府捎来送来的菊花酒、桂花、应节的吃食,请他们大王尝尝家中的滋味。 周王轻笑:“咱们家乡又不……” 不——是他想错了。 桓家舅兄要炫耀的不是他们京里的滋味,而是跟宋先生小家的滋味。八月十五没团圆成, 九月得着家里寄来的美酒佳肴, 不管应不应节的也得请人共饮, 对着家书补上团圆滋味么。 也吧,他做人妹婿的偶尔陪舅兄赏夜色,只当也体尝一回岳家的温情了。 他便叫徐公公安排厨下做些精致小菜, 独自踏入桓凌的房间,陪他赏这无论离八月十五还是九月十五的月圆都挺远的月亮。 桓凌这场赏月宴安排得还挺齐备:有新烤过一回, 温热回软的月饼,有糖桂花浇砌的桂花糕,有新栗蒸熟后揉作馅的酥饼, 有从外头买的新鲜葡萄、石榴、沙果、红艳艳的灯笼柿, 还有摆在看盘里供人玩赏闻香的佛手、香橼等物…… 除了天上月色有差, 当真是中秋赏月清宴的规模。 周王倒有些羡慕他这番趣致,点头笑道:“这也算是场家宴了,舅兄陪小王入席吧。” 徐公公服侍着他入坐,桓凌也在下首陪坐下来,亲手拿小银刀替他切月饼。 周王看见那盘月饼,不觉眼前一亮。 这月饼不知是他们从南方带来的不是,和宫中所制大不相同,饼皮并非层层烤得透亮的酥皮,而是更绵软柔润的橙色面皮,香甜无比。饼上刻着细巧花纹,上面不知涂了什么,烤得润黄油亮。 馅料也极丰富,除了他平日吃的豆沙、枣泥、青丝玫瑰、五仁、百果等馅,竟还有几样夹着荤腥的新样儿月饼: 一种是细白柔腻、口感尤如芸豆却更带几分清香的白莲馅,当中裹着金黄的鸭蛋。鸭蛋与沙绵的馅料一块儿咬下去时,甜咸两种滋味混在舌尖,别有一番风味。还有在五仁中掺了火腿末的咸甜火腿月饼,一种炒得干生生的肉松月饼,切开来便能看到金丝般的肉松从分开的剖面落下。 他尝着馅料也新鲜,饼皮也特别,竟是宫中未见的佳品,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将没尝过的风味都尝了个遍,赞道:“南方的点心果然精致,宫里也不曾有这风味。只是味儿有些重,须得喝口茶解腻。” 桓凌垂着眼笑道:“这是宋贤弟叫厨子琢磨出来的,他自是有些清馋,好弄点与前人不同的新鲜吃食。” 周王笑道:“宋先生名士风流,岂能无癖?但这月饼虽然精致,所用材料却属平常,是人尽能得者,却比那些吃笋定要山阴破塘笋、吃鱼定要三江鲥鱼、蟹定要固城蟹……为求口腹餍足抛却王事亲族,千里命驾,只求一尝时鲜珍味的狂生更懂饮食真趣。” 他也曾听说,江南书香世族、豪商大贾家往往饮食比宫中还精致。那些人不惜耗费光阴,来往千里,就只为博一个“老饕”名号,以效仿放旷洒脱,不染俗尘的魏晋名士,于天下又有何用哉? 还有些江南富商名士自恃富贵、风流,嘲笑北地饮食粗犷,只知食肉,不识真味,却不知皇家可以“举天下以奉一人”,有什么想要而不能得的? 宫中平日只吃些牛、羊、鸡、鹅、鱼、笋之类寻常易得之物,只是怕上有所好,下头有人为了讨好,四处搜寻美食送入宫中,以致徒费金银民力罢了。 他又拿小银叉叉了一块莲蓉月饼吃,由衷点评了一句:“宋先生毕竟是牵挂民生经济之的真贤人,岂是那些故效放达,实则只为邀买清名,走中南捷径的假名士相比。” 他早先在宫里时,也更喜欢耿介清傲,不与世俗同尘和光的才子;可到陕西磨练一回,才知道才子固然可以与他畅谈天下,却还是务实的名士于家国更有好处。 且不必说宋时在乡间开试验田以求丰产、建经济园收纳流民,造耐火砖重开商屯之类惠及百姓之举;只说他自己的王府——前后两任知府在任时,给他修出的王府差别何其之大? 他毕竟是自幼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养大的,纵然再肯俭省,也还是更愿意衣食住行更周些。若非父皇派来了宋先生做地方官,若非宋先生是个精擅实务的人,他现在只怕还住在不合规制的府宾馆里。 他念着宋时的好处,有些想敬他杯酒,但他人不在这里,只得叫舅兄代饮了。 桓凌将酒一饮而尽,仿佛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得意地笑了笑,逊谢道:“下官便代宋时谢过殿下赞赏。时官儿……宋贤弟倒不为求世人赞誉,只是一心为朝廷百婚谋福祉,故而从汉中府捎来的表礼、信札,也都是这些最朴实无华的吃食为重。” 是啊,看这月饼和菊花酒就知道了,宋大人于饮食上是个用心的人,家书中说不定也写了什么饮食秘方。 不过当初舅兄出京一趟,捎回去的是传遍京师的《鹦鹉曲》,以赠他慧心巧制的鸳鸯尺;宋先生这封家书想来也不是普通书信,捎来的节礼中恐怕又藏着什么传情信物? 他年纪尚轻,好奇心重,又觉着郎舅之谊不比外人,便索性直接问他:“却不知宋先生信札中写的什么佳肴?” 倒不是什么佳肴,而是佳禾。 桓凌将桌上杯和推开,挽起袖子,指尖蘸上菊花酒,在桌上倒书了“佳禾”二字。因不是史书上记载的九穗祥瑞嘉禾,他就把“嘉”改成了“佳”;又掏出袖中棉帕一抹,抹去那片交错纵横的水印,倒着写了个大大的“拾叁”。 周王看着桌上变化的字迹,开始时险些以为他写了白字,后来看到“拾叁”二字,联想到“嘉禾”,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觉得疯狂的念头。 是他疯了,还是舅兄疯了,还是宋先生疯了? 世上当真会有能结十三穗的嘉禾吗? 他激动得身子微颤,抬手吩咐正捧着食案等候上菜的内侍:“把菜放下,都出去,不必在这里伺候。本王与桓大人有话说。” 十三穗的激动还残留在他胸中,他说话都有些颤。 一向最擅察言观色的徐公公看着他这份紧张之情,简直以为宋时那信里传递了什么有关王妃或是朝廷中的大事,满含担忧地退出房间,低声吩咐:“再叫人出去翻翻咱们带的药材里有多少上等老参。” 虽然桓大人一直好好的有说有笑,但这么忽然就一脸肃穆,他们王爷竟也显出紧张,这事实在叫他难往好处想。 徐公公在外头胡思乱想,屋里的周王也是一样神游千里,回到汉中天台山下那片种着黑谷的试验田里。那天他所见的禾苗叶丛似乎就比旁边田里的更肥壮。那田边又有长流的井水灌渠,土里还掺了什么肥来着…… 虽然没想起那肥是个什么名字,但当初宋时在水车井旁抓起来的、黄中掺着点点黑灰的田土他还记得的。 可那肥料只和农家粪肥差不多,又不是加了什么仙露仙丹,真能种出十三穗的嘉禾? 那之前怎么从未有人种出来过? 方才舅兄写的当真是十三穗,不是三穗么? 他怀着期待和紧张抬起头,声音微显干涩地问出声:“舅兄方才写的可是真的?宋先生当真种出了三十穗的嘉禾?” 三十穗?只怕时官儿都不敢想这么高,难道他方才下笔下倒了,还是王爷当真……胸怀大志。 桓凌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我那宋贤弟信中写着,种出最多穗的确实是十三穗,是汉水河边实验田种出的一种叫作小香谷的籼稻。” 不,本王没想说三十,只是一时口误,一株能结十三穗便足矣! 他之前可是连九穗都不怎么敢想呢。 他的脸有红似白的,桓凌怕他尴尬,低了头不去看,认真解释着宋时怎么能带领汉中庄户种出这样的好稻谷: 小香谷、白麻谷、次次粘等都是汉中本土的良种,原本产量就不低,再加上早施掺了磷矿石粉的分蘖肥,分蘖分得早,位置低,多是能结穗的有效分蘖。一个月分蘖期到后又及时晒田,阻止后头不长穗的无效分蘖,自然结的穗多,稻子长势也丰壮。 周王的脸色也渐渐融合成了极显气色的粉红,容光焕发,脱去了尴尬,只余一片真诚的欢喜:“人道是福无双至今日至,小王如今才信。今年得此嘉谷,再过不久小王膝下又要添儿女,岂非好事成双?” 稻谷九、十月间即可丰收,他这孩儿也该在九、十月出生,倒似是个有福的孩儿。 他不曾意识到自己如今喜成了什么模样,桓凌却看得清楚,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当今天子的影子,不禁微怔—— 他们时官儿种出了十三穗嘉禾,且不是上天所赐,而是凭人力可得的良谷,消息传到中枢、宫里,很可以算是国家大事,至少户部就先要盯上他。或许圣上也爱重他的功绩,要把他再召回京中呢? 那样倒也好。 汉中远在数千里外,与北直隶风俗不通,口音相异,民风又剽悍好斗,在此地做知府本就不轻松。时官儿又是这么个为国不肯惜身的性子,打从到了汉中就没歇过,这哪里是个少年才子过的日子? 还是回翰林院最好,官又清贵、事体又少,家里还有泰山泰水大人陪伴、兄嫂关爱、侄儿侄女们承欢膝下…… 他无意识低叹一声:“还是回家的好。” 周王也从深思中回过神,附和道:“自然是家里好。只差这几十里,可惜无诏不能归。” 罢了,还是叫人先把嘉禾取来,等父皇寿诞时献上,尽他与汉中府的一份孝心。再有多的瑞禾再给元娘和孩儿捎回去,毕竟能有些祥瑞多福的兆头。 他自己身负皇命,不可轻动,还指着桓家舅兄入京替他看望王妃,只得安排褚长史回汉中一趟,带兵亲自押送嘉禾上京。 等他们从辽东回来,嘉禾也该从汉中取回来了,或许他还赶得及写一篇诗赋题此禾,再一并上给父皇? 殿下一番孝心,天地可鉴,他们夫妻又岂能看着殿下一人辛苦? 桓大人拦住周王,带着点儿他看不懂的骄傲和欣慰说道:“臣这里倒收到了几篇夸赞时官儿试验田和试验稻的文章,都是汉中学子亲身耕作后有感而发。殿下与臣得在六月间便离了汉中,未能见着田间如何耕作,何不先参考一下这些下过田的学生的文章?” 这些学生都是汉中经济园外那所职业学校招来的读书种子。宋时是汉中书院祭酒,他也得了个副祭酒的名份,这一批学生其实也称得上是他的学生。 不是他自己偏向自己的学生,宋时挑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的文章,的确还算可以……实验步骤详细准确,数据丰富,不丢他们老师的脸。 181.第 18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褚长史大晚上被周王叫过去议事, 听说了汉中要产嘉禾的消息, 连夜收拾行装, 转天就带了一队亲兵直奔汉中。 虽然匆忙,但凡是听见了“十三穗”这个消息的人都会觉着他这场疾驰十分值得。司马长史没得着回汉中击会,拍着大腿恨自己少年时只顾读书, 不爱玩乐, 体力上稍逊于褚长史, 不如他经得起风霜之苦。 不然就该是左长史服侍周王身边,他这位右长史回去迎祥瑞了…… 他再怎么遗憾,骑马的本事也确实还是比不过褚长史,只好连夜帮他收拾行李,将自己的期待寄托到了他身上, 殷殷说道:“早去早回。” 周王也直送到驿馆门外, 殷切地盼着他早去早回。镇守居庸关总兵徐崴与京中新调来坐镇的平宁侯王济看着他们急匆匆送归的模样, 简直要以为左长史已得了圣命,要代周王回京面圣。但周王住的是他们居庸关的驿馆,他们又岂能不清楚京里有没有消息传来? 那就必然是汉中王府出了事, 而且是须得王府长史亲自处置的大事。 平宁侯正是齐王外祖魏国公的族侄,天然站在齐王一边, 对这位皇长子虽不敢怠慢,却也有些提防监视之心。二人暗地派人往周王随行亲卫、仆役那里打探了几回,不曾问出真情, 也只得匆匆写下汉中有变的消息, 命心腹传回京里。 他们往京里传信的时候, 周王正跟着大舅子研究汉中学院研修生作的学农实践报告,透过文字感受着观察瑞稻分蘖、拔节、结穗的快乐;而周王自己写的奏疏也已呈送御前,摊在了新泰帝案头上。 天子负手而立,对面粉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九边地图,京城以北,描绘细致的长城下方用红线圈了个框子,当中写着“居庸关”三字。周王的行辕此时正停在居庸关,只消他一封书信就能叫回来。 他的目光凝在地图上,虽然神色不异,一旁陪侍的王公公却也猜得出他的心思,低声劝道:“殿下离京已逾八个月,岂有过京师而不来觐见陛下的道理?陛下何不就宣他们入京,问一问殿下这几个月所见所行如何?” 再者说,周王妃眼看就要临盆,总不能叫皇孙生下来也见不着父亲吧? 他虽不敢深劝,却也揣摩着天子的心意说了几句,但新泰帝只凝神看着那份地图,仿佛没听到他的絮絮低语。 良久,站在地图前的天子才抬了抬手:“他们如今正在巡察军务,怎可回京。即便是要回,也得等这趟差使办完。外放的亲王臣子那么多,不曾听闻哪个为了家事便放下国事的。” 他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解释了几句,转回身看着周王那封字里行间透着孺慕的奏疏,缓缓闭上了眼:“叫他们有始有终,当初既是自己要巡边,就实实在在查清了再回京覆命。” 虽是明说不许周王一行进京,但后面添的这句“回京覆命”,分明就是许他们巡视辽东镇之后便进京了。 着内阁拟旨,再往周王府传一道旨,许王妃收拾行装,修书与周王,同圣旨一道送往居庸关。如今已然九月,到辽东镇还有千里之遥,那边地气极寒,还该叫他们早出山海关,早日回还。 内阁拟旨还慢些,给周王妃的只由养心殿总管黄太监传口谕,更早一步到了王府。 周王妃如今临近产期,行事不便,来接圣旨时亦是步步小心,双手交叠在身前,护着腹部。昔日圣上所赐的侧室李氏在旁随侍,行动饮食无不亲力亲为,身边跟随服侍的宫人使女也规矩森严,比在宫中时换了一番面貌。 传旨的黄太监也曾亲历那场谣言风波,见了王府中这番气象,倒觉着这几个月王妃行事愈有章法。周王虽不在,王府中却是妻妾和睦,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总不负圣上与贤妃娘娘的教导。 他传口谕免了王妃的跪,晓谕她与王府中人为周王准备出关之物,送往居庸关外。但因周王身负皇差,巡查的是边关军机要务,府中女眷不得亲去送别,将东西备好,自有宫人运送。 宣罢旨,黄太监便换了副笑脸,体贴地劝桓王妃:“桓娘娘早些着人收拾罢。奴婢听说辽东苦寒,只怕他们在京郊多拖一天,到辽东便多冷几分。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自幼就没尝过风霜之苦,若备得少了,到辽东受罪可怎么办?” 桓王妃谢过他的提点,沉稳地说:“府中得了王爷要巡边的消息,度着车队早晚要到京师,以王爷纯孝之心必定要进京报信,故而妾身与李氏早备下衣食木炭等物。黄公公若是等得,妾身这便安排人装车,请宫中代为转运。” 黄太监笑道:“王妃娘娘细心,奴婢这便回宫覆命,叫人来王府接车。” 他离去之后,桓元娘便将身子放松,缓缓倚进椅子里,对李氏叹道:“这些日子辛苦妹妹了,还要劳带人收拾东西。” 李氏福了福身,温婉地答道:“服侍殿下与娘娘正是妾分内之事,谈何辛苦?娘娘放宽心,辽东离着居庸关也不过一千余里,待世子降生,娘娘养好身子,殿下也该回到京里了。到时候圣上开恩,殿下进京覆命,岂不就能回府来与娘娘和小世子相见了?” 她掌着府中小库房钥匙,不一时就将早已备好的箱笼装上马车,宫里恰好派了内侍来取行李,她便吩咐小内侍连车一起带走。 元娘见她收拾得如此利落,含笑夸她:“妹妹做事清楚利落,来日得见殿下,我定不忘报协管王府的功劳。” 李氏微微垂头,自谦道:“也亏得汉中府给娘娘的堂兄家捎来书信,细写了咱们殿下出行时备的行装,妾才想道该准备些什么。” 王妃娘娘虽不提家事,但谁不知道汉中知府是那位宋三元,桓王妃亲兄长的心上人?她还在闺中时都听过那本《宋状元义结双鸳侣》,虽然王妃性情端庄,不好炫耀,但她受了夸奖,怎能不顺情夸夸王妃的娘家人? 她便愈发详尽地说了一遍汉中府信中所附的清单,连连夸那位宋皇亲。若非他来信告知她们王爷出行的时日、随行人马、备下的行装,她们这边才能恰好安排出该送的东西。 桓元娘默默一阵,垂眸道:“妹妹所言极是。日后殿下回京,或将咱们接往汉中,得了机会,我……我便请殿下和兄长答谢宋大人。” 她是再也不敢因自己私人恩怨而任性,做出妄议朝臣,损伤周王声名之事了。 他们之所以从宫里搬出来,又要出京去地方镇抚军事,岂非都是她当初任性,见了宋版书便要闹起来,岂会被人抓住把柄,泼了殿下一身污水? 当初她满心只想着如何辅佐殿下,坐一代明君贤后,如今才知,原来她要做好一个贤王妃也不容易…… 周王府中有人惦记周王,隔着几条街的齐王府中也有人惦记着周王的行程。 等到齐王那里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圣上不许周王进京觐见时,周王府收拾的箱笼都已出了京,齐王与几位外家亲友说起此事,都有些遗憾。 不是憾慨他兄长不能进京,而是遗憾没能趁这机会上一本显显他友爱兄弟之心,好给自己加码。 齐王身边的人也都知道,天子宠爱周王,虽因这些年周王母家、岳家连连出事,几乎绝了他登基的可能,可陛下顾念爱子,定会挑个有容他的度量的皇子上位。 齐王也叹了一声,说道:“父皇不知怎地,到现在还将大哥看得这么重,连三元及第的宋大人也派到他封地里当知府。那宋大人是我先看上的,我原本都不计较他与我大嫂兄长相好的,结果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落到我那不得回京的大哥手中了。” 众人都劝他:“殿下何必争一时之气?周王这差使总归是外差,又是军务,办得再好也不及殿下在礼部出彩。” 何况辽东冰天雪地,如今又已至深秋,不怕周王到那里时被寒风侵体,冻坏了身子回来么? 若他身子真坏了,就更不足为虑。 齐王冷哼一声:“那是我大哥,若是父皇肯放我巡边,我自必比大哥做得好,可我也不用盼着天候不好,坏了我大哥的身体。” 大哥的武艺、用兵绝然比不得他,同行的桓凌和王府长史们更是无用文人,怎地父皇就点了大哥做这差使,看不上他呢? 少年齐王心中有些郁闷,喝了口酒,吩咐得力的家人:“挑几张好皮子、十坛烈酒送往居庸关,说是我做弟弟送他路上用的。到那儿也顺便叫人问问王济,大哥平日行事如何。” 齐王府的亲兵纵马如飞,不过两天便从居庸关外打了个来回,打听出了两个消息:他大哥已经出发去山海关了,周王妃和侧室给收拾了一车衣裳用器;他大哥的左长史天一亮就辞别他堂舅王侯爷,似乎是汉中出了什么大事,左长史急着回去。 汉中出什么大事,须得王府长史回去处置? 莫非周王那个妾也有身孕了,京里这一胎不是周王唯一的子嗣?!若真是这样,他们这几个月死盯着周王府,只求他莫要一索得男,占尽圣上恩宠的心思岂不白动了! 182.第 18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齐王少年心性, 一味顾念兄弟情深, 不忍伤害大皇子, 可是皇权之前,却容不下他的赤子心。 魏国公与几位心腹谋士坐在书房中,神色沉沉地说:“虽不知济儿从居庸关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但周王妃临产在即, 若是男儿, 周王便有了皇室第一位皇孙。咱们陛下痼疾缠绵已久,得见长孙,必然视若掌珠,甚至爱屋及乌……” “国公所言不错。依学生所见,陛下不止期盼皇孙, 对皇长子也未然放手。” 若陛下真有心不立长子, 年初时那么多臣属请旨立皇后, 陛下只需顺水推舟立了德妃为后,齐王不就有嫡子身份,稳妥地坐了东宫了么? 而陛下不肯立德妃娘娘, 也不扶正别的妃嫔,却只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之言, 要迎娶新人为后。这满宫中大大小小七位皇子,最能从中得利的是谁? 还不是母族犯了大罪,生母不合扶正的周王! 那劝谏圣上再立新后的宋时小儿也得圣上庇护, 明里遭贬, 暗中却是将他送到周王手上。 将一个三元及第、新君登基后就是当个摆设也必须立在朝堂上的文人之望送到周王眼皮底下, 岂不就是为了让他辅佐周王?让周王将来继位时,收天下文人才子之心? 周王远不是世人眼中失了圣宠,再无争夺皇位之力的落魄人物。相反的,他如今表面低调不争,实则有名分、有子嗣、有人望;齐王身在京中,却只在礼部行走,略无实权,怎能与他相争? 这也不是他做臣子无礼,而是圣上偏爱,他实在无可耐何。 他们家也不会真个对周王动手,若皇子在外巡察时被匪虏所伤,朝廷必定要彻查,但若不遇贼,只是马车途中出了问题呢?辽东冰天雪地,听说到极寒的时候,人在在外头走动一阵都能将耳鼻冻掉。 若周王车驾不慎受损,在寒风中多冻一阵子,又当如何? 他生的皇孙再好,若重病缠身,甚或身负残疾,圣上也不可能越子而传孙。更何况国赖长君,郑氏皇族向来寿促,几代先皇都未能到知天命之年,便是有再多的小皇孙,又岂能越过已立妃的成年皇子? 魏国公家中世代为将,征伐多年,性情果毅。既有了这念头,便即召心腹往辽东一行,预备在周王回程时动手—— 皇子出行,下面官员自然要高接远送,辽东镇身为此行最后一镇,当地总兵官李朔必定打点起副精神,派精锐兵马迎候。但到巡察结束,周王离开辽东镇辖下后、到广宁卫守将迎接之前这一段工夫,便是他们的可乘之机。 他即刻派人备上马匹、兵器,先行勘察地形,做下埋伏准备。 从京城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骑马疾行要不了半个月,但周王随行车驾众多,至少要走月余才能到辽东镇。 出了居庸关便是山海关、蓟镇、辽东,前几处长城关隘、军镇等处都是抵挡达虏的咽喉重地。自马尚书一党倒下后,朝廷便换了新将领上任,又从内地诸省调了精兵,从军械粮草存储到征发百姓为军等问题都要里里外外清查一遍。 但辽东倒不同。 辽东地处偏远,天气极寒,每年春夏不过几个月,到入秋时就差不多合北直隶入冬时一般寒冷,所以达寇从辽东入关者少,仅兀良哈达贼偶尔侵边,多是本地一些渔猎为生的生番寻不得口粮时出来抢掠。 而这些人马匹、马术既逊于达贼,又无好铁铸的兵器,辽东军务尚严密,往往轻易就能打退,甚至率兵出境搜杀。 所以去年马尚书出事,九边频换军官,辽东镇却几乎没添换人。 ——其中既有辽东总兵李朔并没完投到马尚书旗下之故,也有辽东偏僻苦寒,各家将领军士都不肯来的缘故。 桓凌来这里时还是夏日,到处都是油黑的黑土地,种满了小麦、瓜菜,如今却早飘了雪,雪厚得没过人腿,凭他的眼力竟都看不出哪里是他曾行过的旧路。 幸得他们一路沿长城巡过来,有前面军镇派的士兵做向导,才能踏着厚厚积雪找准往各军镇边堡的路。 他们在居庸关时还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毛呢大衣和羊皮快靴,过了山海关,桓凌便催着周王换了绿色的军大衣,靴子里也垫上了狐皮垫子。到得辽东镇附近,也才过十月不久,就得穿上里侧贴毛的大衣了。 周王那么清瘦的一个人,被舅兄和长史两人追着穿衣裳,从头到脚都包成了球。在车厢里有炭火暖着还好,只一出车厢,就得从头蒙到脚,帽子下面还连着毛织的口罩、护颈,膝盖上还扣着一双狐毛护膝,轻易连弯都打不动。 军大衣只是颜色差些,保暖却厉害,身后面开气儿,骑马时只消解开下摆两个扣子便不碍事,双腿在马上迈上迈下地十分方便;走路时棉衣下摆又垂顺地裹在身上,也不怕风灌进衣裳,冻伤腿脚。 不过他腿上穿着三层秋裤、毛裤、棉裤,到辽东也换了到膝下的雪地靴,就是大衣再短些也不怕了。 辽东寒气虽盛,周王却丝毫不嫌冷,揣在皮手筒里的双手还有些烧得慌,便伸出一只,露着柔软的小羊皮分指手套阻拦总兵等人行大礼参拜。 他舅兄和身后的长史、典簿一行的穿着打扮也是一样的。虽没有网上流行的外国军装那么修身,但一行数十人穿着板正的翻毛领对襟军大衣,头戴反毛皮帽,双手套在皮手筒里,下半张脸埋在毛围巾里,还架着闪光的墨镜,踏着一地积雪而来,见面便给人一种极强的冲击。 士兵们因要见本地官兵,穿得正式,最外一层都是肥大厚实、下系小裙子似的大红棉甲和肩甲、护心镜、护腰等甲骨,外系大红呢子披风。那些文臣穿着镶有光亮铜扣,有肩章、袖章装饰的草绿色军大衣,衬出一副英姿飒爽的气派,竟似比这些士兵还有士兵气度似的。 辽东镇总兵、副总兵及下头军官、士兵们的目光都叫他们那鲜明的寒衣吸引住。李总兵将周王一行迎进去招待,底下的亲兵便悄悄凑向他们带来的亲兵,问他们这衣裳是不是朝廷发的新军装。 不是朝廷发的,也不是京中时兴的新样式,是汉中府宋三元叫人裁出来的。 汉中府亲卫等人面对周围众军士的艳羡目光丝毫不为所动——这眼神他们从广宁前屯、宁远卫……一直看到这儿了,早不是被人捧两句就有虚荣心的时候了。 他们非但不摆出王府亲兵、京城子弟的风流气度来炫耀,反而直接拱出了随行的王府管事,带着本地军士的关怀介绍道:“咱们身上穿的保暖衣裳都是汉中府自制的,所用不过棉线、羊毛,都是边关常见的衣料制的。周王殿□□恤边军在苦寒之地戍守,衣裳单寒,特地带了裁缝、匠人,也教们边军做些防寒的衣饰。” 今年因有商贾以粮换盐的举措,边关粮草充足,户部也有余钱,粮饷应当充足。虽然朝廷今年还不能发线衣、毛衣之类,但若这些士兵自己换了毛线请人织衣裳,花不了几钱银子也能织一件。 几个负责接待王府亲兵的总旗震惊道:“难不成咱们边军也能自改衣裳制式?” 平常自不能穿,但不操练的日子不就能穿了吗?且这衣裳里头还有种线织、毛织的内衬,穿在里头也没人看得见。 他们王爷献给圣上的礼物里都有,如今只是知道的人少,早晚风靡天下。 他们汉中宋三元弄出的东西,什么时候少时兴过了? 棉毛纺线编织出来的衣裳贴身保暖,比单穿棉中衣、外套棉袍更舒适暖和,缠在脸上也服贴、透气。而且汉中做的毛、皮手套都是分指手套,比一般的并指手套灵活,打仗时抓得稳弓箭刀枪,拼杀时也能省些抓握枪竿的力气。 两军交战、刀兵交锋时,刀枪若握得不稳,命就要没了。 周王亲卫虽是从京里挑来的世袭军官子弟,但这一路上也动过枪、剿过匪,说起阵上拼杀之事也不露怯。辽东这些真正久经历练的士兵虽然看得出他们稚嫩,但为了他们的身份和周王爱惜士兵之情,也肯捧着他们,同他们讲些旧日冒大雪战斗的故事。 这些士兵们在下头越聊越亲近,周王与李总兵也相处得颇为融洽,但他们说的却不是兵事,而是屯田。 辽东土地肥沃,兵祸较西北诸镇又少,除了日常防虏之外,屯田耕种却是大事。周王近日读种田文读得精神亢奋,对着李大人侃侃而谈,谈他新学来的氮磷钾肥的妙用。 若是辽东也有这些肥就好了,按着宋先生教的法子施分蘖肥,就能种出一株多穗的嘉禾来。 李总兵虽然管着军屯,年年还要应付巡府监察,对屯田一事算是十分重视了,却还真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因为辽东这天气种不成水稻,他还从没想过种水稻的事。 周王怔了怔,满心遗憾地说:“本王来辽东路上,见雪下田土油黑,与宋先生所制肥料一般颜色,正是人所说好田样子。可惜竟不能种稻。” 李总兵觉得他这念头简直是异想天开,只是看在他是王爷的面上不肯嘲笑,温和地笑了笑说:“辽东终究太冷,稻秧纵插下去也不好生长,除非是有神仙授了良种,能教稻子生在辽东吧。” 若真有那样的神仙,他们辽东镇军士就敢把本地寺庙都扒了,供起他来。 周王啧啧地叹着可惜,桓凌却看了他一眼,目中闪动着明锐的光芒,轻轻抿唇,吞下了一句反驳:时官儿跟他说过,后世辽东一带就是产粮基地,产的大米油润香甜,是粳米中的上品。 这么好的土地,早晚时官儿能种出合适它的好稻种,不会叫它总能只种麦豆梁秫的。 183.请假一天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这一趟就是来料理征发民夫之事的, 因正说到屯田, 便向李总兵要了花名册, 清查今年征兵事宜。 好在辽东没有多少人事变化,经岁所历战事也不甚多,征补兵员也是依制而来, 不似陕西镇、延绥镇等近年边患频发、人员代易频繁之地, 竟有强征良家子入伍之事。 桓凌帮周王看过花名册上人员变动, 与往年征兵人数比较;再比较屯田、子粒、草料、军马……顺手还从地里挖了一袋黑土回去给宋时做样本。 虽才入冬不久,土地却早冻得硬硬的,上面覆了层厚实的雪毯。他领人挖土时先下铲子铲掉一层没到小腿的积雪,再动了身窄而厚实的条锄,才将底下冻土挖出来。 挖这样的冻土, 条锄都嫌不够尖锐有力, 看得他直想派人打一把十字镐来。可到了春天雪化之后, 这土地却又着实湿润肥沃,仿佛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周王还记得当初看天台山下旱田时,在宋时手中见着的那块夹杂着点点黑色有机肥的棕黄田土, 看着这油黑的土块,惊艳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土得有多少肥力在里头! 恐怕不必掺什么农家肥就能耕种了吧? 能不能长十三穗的祥瑞?不能长水稻, 那麦子以不能分出十三穗? 不能,麦子分不出那么多穗来。 桓佥宪淡定地把周王从十三穗的魔障中拽了回来,含笑答道:“麦穗一株多在两三穗上, 至多不过八、九、十穗, 若有一株九穗的麦子, 实可算难得的祥瑞了。咱们汉中种的是过冬的小麦,如今都该栽种下去了,待殿下回去,便可见田间越冬的麦苗。” 反正如今水稻早已收获,汉中府的十三穗瑞稻应当已由褚长史押解上京了,两人说起话来也不特意背人。司马右史也早知道府里产有嘉禾,一样饱含欣慰和期盼地听着,唯独李总兵听着他们口口声声“十三穗”“九穗”地议论着,以为他们是在发梦。 他也读过几章史书,汉光武帝出生时才有天降祥瑞,一茎九穗,这几位又是王爷又是御史又是长史的,不能这么胡说吧?他们大郑…… 他们大郑不是要有皇孙了? 这位皇孙生时便有嘉禾异象? 李总兵脑中猛然爆开一个念头,止不住心思飞转,心跳加快,脸颊渐渐透出血色,有什么念头急迫的要从脑中挣出来。他双目怔怔看向周王,不知自己何时开了口,朝着那边叫了声“殿下”。 周王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李总兵有何事要问?”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平和,如流水般抚平了李总兵心头火焰,他稍稍冷静下来,也察觉到了问题——虽说大郑朝地方上天天有献祥瑞的,什么白鹿白象也非稀罕,可是十三穗的嘉禾终究是未曾听过的,怎么这几位说起来竟毫不动容似的? 而且周王不是几月前便从汉中启程巡边,又如何知道汉中府能种出十三穗嘉禾,更如何敢断言麦穗能生到一茎九穗,乃至一茎十穗?一府数万顷田地,往往才生一本嘉禾,怎么他们就似提前已找出来了,只待上报邀功? 难道这嘉禾也是人想种就能种出来的? 若有个人想要祥瑞就能种出祥瑞,岂不是个神仙了?周王难不成真是天命所归,被贬到边关还能遇见个神仙助他? 李总兵也是世袭将军,自小在京师武学校读书长大,轻易不信僧道之言,当此时也不由得有些迷信,压着嗓门问道:“王爷莫不是在汉中有所遇合,遇着了一位能种嘉禾的隐逸高人?” 高人是高人,但不隐逸,挺出名的。 周王颇有些骄傲地介绍道:“正是咱们大郑第一才子宋三元。今年他到汉中府便亲事农桑,试出了几种神异的肥料,以那三种肥料混合施地,便可促水稻分蘖抽穗,一茎生出多枝穗来。” 只是路上传信不便,他们还只知道能结多少穗,未知一穗上最多结了多少谷粒。 周王与司马长史在汉中府就跟着宋桓二人亲身下过田,这一路上又是读学农报告、又是听桓凌讲解植物生理,早破了天降祥瑞的洗脑包,走进了科学种田的新天地。看到李总兵一副求知若渴的懵懂模样,便给他讲了讲宋知府亲自下田,给百姓们建新水车、制高效肥料,终于凭着满腹学识种出了高立水稻的故事。 九边这几年屡遭波荡,朝廷四处征兵,军费又大涨,粮税亏空越发严重。亏得圣皇将宋大人放到地方,给了他一展长才,种出高产粮食的机会,他们大郑的银粮往后或许可不用再愁了。 李总兵这才明白,周王背后没有什么天外神仙、隐世高人支持。但支持他的人却是个眼看着前途无量的才子名士,这份量甚至比哪个山里出的白胡子处士更重得多。能一茬茬丰产的瑞禾,也比数万顷田地间一枝独秀的更贵重。 周王殿下竟把这样的大事随随便便告诉给他这么个二品总兵官,是对他格外看重,还是真的冲谦退让,不愿以这祥瑞嘉禾博个“天命所钟”之名? 不论如何,周王分明手持祥瑞,却不以此邀名买好,反而一心只想着国朝钱粮大计,确实是器量宽洪,以百姓为重的贤王。 李总兵心中悄悄思量着,面色不异,接下来周王一行要查看营中器械、将士操训情况时,却又比之前更尽心,将自己掏腰包养出的精锐亲兵都送到了周王面前。 寻常兵丁都是从百姓中征发来的,年纪、壮弱不等,唯这些亲兵是他亲自训出来的,哪怕是辽东这伸不出手的严寒天气,也能骑着马踏雪驰骋,在训练场上舞刀弄剑,也能对着靶子打出枪枪皆中的好成绩。 周王看得目不转睛,拍手叫好:“实在是好汉,这样的天气里、穿得这么多,也能操练起来。” 桓凌却周王更专业些,赞道:“这些士兵的手也稳,火力也壮。这样的寒风里,还能稳稳地点着火绳,按在□□池里,若换个不利落的,到这等天气,手里的枪就只得当榔头用了。” 周王听着他讲解,看着那些士兵倒□□、点火绳时戴着不知是毛线还是棉线的五指手套,轻笑道:“果真是有毅力的良兵,也有李总兵关爱士卒,叫人做了手套的缘故在其中吧?这样冷的天气,若不戴手套,只怕这些士兵取火时,手就要冻坏了。” 李总兵忙起身逊谢:“这手套还是殿下带来的裁缝教军中辅兵织造的,若非如此,这样冷的天气里军士们手都冻僵了,拿取□□壶、点引线引火时就没这么利落了。” 周王皱眉道:“若再有这样天气,就叫人都穿戴齐了再操训吧。天气这们冷,若寒气进了骨头,落下病根可怎么好。这样冷的天气里达虏也常越境袭扰么?咱们的军士可有因寒冻受伤或败战的时候?” 若有这问题,他得请兵部向辽东多送些棉布、棉絮御寒。 李总兵笑着解释:“殿下不知,这辽东的天气比辽西冷得多,此时还算好的,到了腊月里便将一壶热水泼出去,不等落地就结成冰了。到那时咱们的战马虽然趟不过雪地,打不得仗,那些虏寇、蛮夷就更打不进来。” 只一入冬,他们便从城墙往下浇水,浇得一片城墙都冻得死硬,墙面冰雕雪砌一般结实光滑,纵使虏寇不畏寒,也爬不上城墙。 而待到天气转好,虏寇纵来,他们这些精兵能拿得起枪、点得着火绳,便不畏这些零散骑兵的冲击。如今更得了殿下派人传授的线织技法,能做出紧裹手指,又灵活不妨动作的手套,春秋两季天气尚冷时打仗,还是他们辽东镇更占便宜。 周王这才安心了些,又看过一般士兵的刀枪棍棒,便回了镇守总兵官府,同几个文人坐到火炕上回温。 李总兵经此检阅,越发觉出周王的好处,又派人取来二百条上好的掣电铳,连同二百套新的锁子甲、明光甲、山文甲一同送予随行的仪卫正与护卫司指挥。 周王这一趟出行带的人虽不多,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兵甲都是出京时新领的,不着正装时就穿宋知府给订做的军大衣,倒不贪边关这点东西。非止不贪,护卫指挥还拿出一支他们私用的、装了瞄准镜的好枪给李总兵看。 枪上的瞄准镜是玻璃的,玻璃当中画了十字线,线旁刻有数字,按着数字就可计算瞄准角度。虽然算数时麻烦了些,可用习惯之后拿起枪就能知道枪口准星在哪个格上打得最准。 比太·祖当初使人制的望山瞄得更准,用着更方便,只是这瞄准镜里要用透明玻璃,还要磨出凹凸形状,非富贵者不能用。 李总兵估摸着自己能备下几支瞄准镜,但要推广到军中便不可能了。只看着剔透的光学玻璃就知道其珍贵,却又舍不得放下,想找周王指挥借来多看几眼。 那几位军官跟着周王一路东巡,也颇有点上级领导小组莅临指导地方工作的觉悟,又是跟二品大员打交道,自然不会吝啬。不光将枪给他们,还连宋大人给配的望远镜也借他们看了,教给他们磨制镜片的技巧。 就是将宋那人那鸳鸯尺改造一下,两个游翼尖上加个朝里拐的小尖,如此一来就能卡在玻璃片两侧。调定长短后绕着玻璃转一圈便知薄厚是否得宜,哪里鼓出来就磨平哪里,最后便得个光滑均匀的透镜。 他们王爷早已上疏朝廷,奏请兵部给各地边军配备这些宋大人弄出的千里镜,只可惜兵部拨粮饷兵备都不痛快,不如他们买些碎玻璃块自己磨。 李总兵谢过他们的好意,借了望远镜和瞄准镜回去,凑起军中匠人研究如何制作。他们的效率竟比在汉中老老实实种田基建的宋大人还高,两天后周王打算动身时,便把找他们借的东西还了回去,甚至拿出仿造的望远镜和瞄准器来。 别人只觉他们边关有好匠人,并不多想,桓凌却是身负着替爱人考察一切可投稿晋江文献网的奇古异事的重任,当即问了李总兵是如何做成这些的。 李总兵神秘地笑了笑,将手中望远镜拿给他看了一眼:“其实这里装的不是玻璃片,而是冰块磨出来的,只能看不能用,做成后也怕它化了,须得在外头冰雪中挂着。但咱们留下这个样子货,往后还有一个冬天叫匠人慢慢仿制,也省得等着兵部不知何时才能发下的东西了。” 只是这镜片是冰的,不能贴在眼前,怕冻坏人眼皮。不然他们军中备上这些,日常巡防就方便多了。 他向周王道了谢,而后一撩衣摆,向周王单膝跪倒:“末将与辽东镇将士蒙殿下施惠,谨记于心,不敢或忘。末将欲有所报,苦边关无物,唯有拨几名亲随侍从送殿下出辽东。” 前些日子听下头说有些马匪蠢蠢欲动,还有外地进来的、带着几分军中席气,不知是不是达虏派来的奸细。虽说他麾下将士们已经拔除了几处都不曾发现真夷,却未必没有漏网之鱼藏在外头。 他身为总兵官,既不能出辽东,也不敢露出与亲王来往亲密的形迹,只得拨几名不在军籍、不犯忌讳、却有一身真本事的子弟护送周王,保这位真心关爱士卒百姓的皇子平安回汉中。 184.写不完了,这章比较长,明天再来看吧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在信里安排好了书生们的用处, 叫家人飞马回去报信, 又代他父亲写迎候提台的禀启。 这东西惯来都是他写的, 套路极熟,仿着宋大人的笔迹,提笔就是依韵合律的骈骊俳语:“伏以玉烛调和五色, 转灰葭之管;璇台布泽三阳, 回谷黍之春……恭惟台台, 金启精英、玉融风雅……共仰元功之调燮。某朴樕微材、章缝贱品,绾铜有惧茂弘、结绾常惭叔度……伏冀台慈、俯垂鉴采。”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下面写得千篇一律,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 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 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 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 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 叫人送信,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 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 换上簇新衣袍, 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不过不要紧,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还夸孩子身体强健,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没人怀疑他,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然后假装睡着,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185.第 18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 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 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 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 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 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 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 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 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 听宋时要请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 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 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 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至于他父亲宋县令——他就是写句“恭惟台台,璠姿雪鉴,皎操冰壶”的逢迎套话,宋大人都能夸成绝世文章,他的点评就更不用听了。 难得御史这样公正可信的大家点评,宋时才对自己的水平恢复了几分信心,试探着问道:“学生在家做过几篇文章,算是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老先生略加点评?” 方提学的头微微往下一点,忽又收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必看旧文。当初在京考秀才,只差一道院试没过,今日我又是来汀州府吊考童生的,何不也下场一试,让我看看场中的真正水准?” 但如今桓凌开口点了枣泥月饼,宋时便叫庄户给家里捎了口信,叫厨子用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蒸馅,精精致致地烤一盘枣泥月饼——顺便也给他烤几个五仁的。 他虽然喜欢蛋黄莲蓉月饼,可那馅儿得配广式月饼皮,换成酥皮的总觉得像在吃蛋黄酥,没有过节的感觉。不过广式月饼皮得到清末才有,他也舍不得为口吃的动珍贵的晋江余额,索性就改吃最有中秋气氛的五仁月饼。 其实五仁月饼也挺好吃,自己家做,把馅里不好吃的都剔掉,剩下的不就是好吃的了吗? 不加冬瓜条、青丝玫瑰,单用猪油拌合冰糖、核桃、松子、杏仁、芝麻等坚果碎,拌上炒熟的重箩白面,裹上猪油白糖调的酥皮烤熟。这样调出来的的馅格外酥松,不会香得冲人;月饼皮不大甜,但刚出炉时沾手就碎、入口即化,配着香甜又不油腻的馅料味道正好。 到了八月十五那天,宋家厨子烤好了小主人点的月饼,蒸了半篓螃蟹,又杀猪宰羊,备办下满满一席北直隶口味的大菜。 桓凌虽是京里人,但北京离保定又不远,口味也差不多。宋家这一桌樱桃肉、炖干肘、东坡肉、火烧羊肉、八宝酿鸭子……倒比水灾里李行头精心做的百合燕窝、鱿鱼卷、香糟鱼、虾圆、清蒸淡菜之类看着就顺口。 虽没有燕鲍翅肚这种压席大菜,可这是自家人吃饭,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自家人。 中秋宴上没请客人登门,只宋时一家三口儿与桓凌而已。他们是自幼登堂拜母的交情,宋县令这些日子又想开了些,不提退婚的事,只念着他是桓先生之子,儿子的师兄,故此也让纪氏也出来与他们同过中秋。 宴席摆在厅前抱厦里,敞开门窗便能看到天上明月,外头不知谁家请了侍宴的伎女乐户,隔着庭院将吹弹声幽幽送到厅中。 虽然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天上明月团栾,桌上佳肴陈列,院里又栽着修竹老桂,晚风徐来,满庭桂花草木清香袭人,倒减去了不少乡情。 宋时身为主人,极有自觉地开了一坛桂花酒,先给父母满上,又起身敬桓凌:“这些日子多蒙师兄陪我在水患重地忙碌,又帮我规划排水沟渠,煞是辛苦师兄了。” 不光辛苦,也实在帮了大忙了。 宋时这几天请他算清淤挖出的土方,雇力夫的钱粮,给灾民翻修房子的土石、木料用量……他的效率实在太高了,堪比一个计算器——计算器都得人列出公式,按着数字加减乘除出结果,桓小师兄自己就一手包办,直接给答案了! 一想到小师兄要到府里供职,宋时就生出一种抱着题集追到府里找他帮忙做的冲动。 桓凌忙也起了身,笑着说:“我将要到府里任通判,这些将来也是我份内之事,有什么可谢的?倒是我要先谢过三弟愿意教我这些实务。” 他们两兄弟互吹互谢,宋县令在上首听着,想到他好好一个二甲进士,未来的皇亲国戚,竟为了自己家的事闹到要到下乡小县来做官,也颇有些过意不去。 他待两人坐下,便和煦地说:“世侄不必跟时官儿客气,只管坐着,就叫他替斟酒。我这小县里没什么好物,只有月饼是家里送来的金丝小枣做的馅儿,味道还算好。随意用些酒菜,待会儿吃月饼赏月,也能尝尝家乡味道。” 桓凌谢道:“侄儿来得匆促,早忘了要过节的事。若非宋伯伯与三弟照顾,哪里吃得上咱们北方口味的月饼。” 说到家乡,他环顾了厅堂院子,觉得这后衙虽布置得处处都是南方风格、清丽别致,却不知哪里总让他有身在家中的感觉。 他晃了晃神,忽然意识到,是堂上桂花香气中隐约掺着的一丝薄荷香叫他感到熟悉。这自小就常闻见的薄荷清露香气,还有这仲秋天气、厅堂大敞,却不见虫蚁烦扰的舒适…… 桓凌遥想起当年宋时弄了一院子薄荷水掺着腥味的草药汁熏虫子的故事,笑意不知不觉从眼底泻出,说道:“我还记得原先三弟合我同住一个院子时,试制杀虫药,庭院中洒遍药水,家里就是这样干净清凉。如今这福建知县衙门也是一样药香浮动,不闻虫声,倒合重回到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亦不必思乡了。” 宋县令只知道宋时回家蒸酒精、蒸花露,做出来的驱虫药相当有效,而且不大难闻,却不知道他在别人家是直接煮药水满院子洒,祸害得眼前这位世侄差点得了鼻炎的。 他把这话当了真,满脸都是自豪的光彩,恨不得跟着夸儿子几句,但在人前又要谦虚,强绷着笑颜道:“时官儿是有些怕虫子,自小就爱弄这些东西。世侄却不知道,这孩子在广西连醉蟹都不许我们吃,说是里头生虫,吃下去对肠胃不好……” 桓凌也仿佛忘了自己被熏得求他少洒点药水的痛苦,跟着宋县令一块儿夸:“这才见他体贴人。我想那醉蟹是酒腌的,酒又伤身,蟹里若有虫时也伤害,再好吃又有何益?世伯该听时官儿的话,为家人与治下百姓保重身子。” 宋时坐在下首,给父母和桓凌斟酒布菜,老老实实听着父亲假意埋怨他,桓师兄光明正大地夸奖他。然而听着听着,忽然觉着桓师兄要涨辈分——怎么就一口一个地叫上时官儿了? 他咳了一声,抿住唇角,严肃地对老父说:“我如今入了学校,做了生员,已经不是叫小名儿的时候了,爹往后称我的字‘子期’吧?” 他爹不叫了,也省得把小师兄带过去了。 ‘子期’这个字是他捐监之后自己起的,不过学校朋友们叫惯了宋兄、宋贤弟,父母还拿他当孩子叫小名,桓凌也宁可一口一个三弟,还没人正式称过他的字。 宋大人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急着长大了,呼字有什么用,哪天成了家……” 提到“成家”二字,院里忽然静了静。宋时忙站起来打圆场:“我这字取得跟竹林七贤之一的向子期一样,说不得将来也能和他一样当个流芳百世的隐逸名士呢。” 桓凌也强行夸道:“正是,时官儿……三弟于经典常有前人未发的新解。前几天侄儿与三弟论《春秋》,讲到《春秋》记‘弑君三十六’时,三弟便有新论,言其所记弑君之事中,凡称君者,以君无道而遇弑;若称臣者,则为彰臣之罪而著其名。” 他看了宋时一眼,神色渐渐缓和,含笑说:“三弟能脱出《胡传》性理之说约束,自发新论,将来学问益深,定也能作一部更胜宋人的注释。到时候不学向子期之隐逸,学其著书立说,自开一派,名垂青史又有何难?” 186.第 18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 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 我既然叫应试, 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 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 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 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 府试发案, 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 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 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 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 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187.第 18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此时说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 一来不好查证身份,二来也没有府通判还没上任就去管下头县里河工的, 还是说自己跟宋县令父子有关系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于是添添减减,说了个更贴切的身份:“我是们宋县尊的侄儿,宋舍人的兄长。世、是受伯父之托来照看三弟的。” 拦他的人思忖着,能冒着这么大雨到决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份的亲人,便信了他的身份, 忙答应替他引路,又叫周围民壮找个羊皮救生衣给这位堂少爷换上。 桓凌穿上了鼓鼓胖胖、撑得双臂都得乍起来的救生衣,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 大堤上密密攒攒的人头, 后头有人推着独轮小车运送一车车土石麻袋,更远处水边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凌脸上, 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几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胧的人影时, 却如有神助,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 宋时也穿着胖胖的羊皮救生衣, 手里撑着个不知破了几道口子的油纸伞, 嘶声喊着:“那几根竹竿插到底, 土袋先往竹竿中间投, 挡住这股急流就好了!” 在这么大的雨中传声着实不易, 他的嗓子几乎喊劈了。身边有几趟运土石的小车经过, 他正欲往后退开几步,一举足却发现左脚的靴子陷进了泥水里,拔那一下子鞋没出来,脚倒出来一半,踩在靴筒上,带得自己脚下有些不稳。 他不敢较力,先踩住靴筒稳定身形,却有一只手从背后按过来,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稳住了脚下。 他索性借力把左脚拔出来,光着袜底儿踩在泥水里,弯腰捡起了靴子。正要回头道谢,却听背后的人叫了声“时官儿”,顿时吓得寒毛直竖,连忙回头去扶那人,开口就要叫“爹”。 他爹可奔六十的人了,经不起暴雨冲打,更不该上河堤上担惊受怕,万一坐下病怎么办! 然而那声爹还没出口,一张年轻的,熟悉又不那么熟悉的面孔就映入了眼里。他张了张口,未曾说话,那人便主动说:“时官儿,是我,桓师兄。” 可桓小师兄不是在京里吗?听说还考中了二甲进士,当了御史,怎么无缘无故的突然出现在武平了?而且桓时兄向来叫他宋三弟,偶尔也叫师弟,没叫过时官儿啊。闹得他还以为是老父上堤了…… 他心绪有些复杂,桓凌也意识到问题,高声解释了一句:“方才在那边见着宋世伯,正声声喊着‘时官儿’,我听多了便顺口叫了这么一句。这河坝决口了?可要请本地守军帮忙修缮?本地河道路大人是家祖父的门生,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却还能写信请路大人走门路抽调人手。” 宋时感激地朝他露出个笑容,摇了摇头,扯着一把破锣嗓子喊道:“这倒不用,只要那个口子能合龙,这座堤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桓师兄请先回去代我照看家父吧。” 漫天大雨中,不扯着嗓子喊,几步外的人都听不见说什么。 桓凌听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只怕他伤了喉咙,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皱着眉说:“有什么吩咐人的,小声些儿跟我说,我替传令。” 宋时欲待拒绝,桓凌却已经朝向龙口边那些民壮喊道:“我是们宋舍人的兄长,此处河工事宜接下来便由我代为传话。” 他就站在宋时身边,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清华的人物,又同样是北方口音、高挑身形,闷在屋里读书养出来的白皙肤色,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兄弟。那些填河的民壮都当他也是宋家的公子,肯听他的令,宋时也拗不过他,只好叫民夫去给父亲报信,就在堤上使唤起了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 两人配合指挥民壮下竹桩、扔土石,便走到豁口边,看人一车车地将布袋扔下去。有几处水面下已隐隐可见布袋,水流也缓和了许多,插到水底淤泥里的竹竿如笼头束住水流,扔在其间的砂袋一点点堆垒上来,终于将那最后一段水流束在了河道里。 暴雨还未停,他们又在河堤上巡察了一阵子,用针锥试探堤面松软之处,直到确定了堤土筑得严严密密,不会再被水冲开,才下堤歇了一阵。 宋县令得着他的消息,才敢转到附近一个庄户家里等着,却是一直悬着颗心无法落地。此时见着儿子,他才真正放松下来,扑上来叫了声“时官儿”。 宋时想起桓师兄在堤上叫他“时官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地说:“我衣裳湿,爹先别抱我,先替我和桓师兄找两身干衣裳来。” 宋县令又急又痛地说:“这嗓子怎地哑成这样子了,莫不是受风寒了?看这一身,叫雨打得透透的,冷了吧?亏得福建这里到中秋也还这么热,不然可是要冻出病来的。我早叫人备了衣裳和热水,赶快去后头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他才意识到眼前还有个桓凌。 两家刚退亲没几个月,蓦地看到女方家人,还真叫人尴尬。可这位公子毕竟不是主持退婚的人,如今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跑到福建来,一见面又冒着风险帮他上堤找儿子,宋大人也不好迁怒他,只能当作一般京里部堂家的公子,客气地说:“桓公子要不先去沐浴一番,换件干衣裳?我出来时未带衣服来,此地只有庄户的衣裳,望公子莫见责。” 桓凌脸上露出一丝苦色,朝他们父子深深行了一礼:“宋桓两家的婚事不成,都怪我桓家失信,小侄今日是特来道歉的。不过世伯,咱们两家虽不能结亲,但宋三弟依然是家父的弟子,小侄的亲师弟,万望世伯以后还能把我当子侄相待,不要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这、我……”宋县令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桓家先是无故毁婚,又上门来欺辱他们,他的确是深怀恼恨。可桓先生确实对他们家时官儿恩深义重,这个师兄也还念着兄弟情深,特特地不远千里来道歉…… 宋时上去一步抓住父亲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操着沙哑的嗓子说:“爹,我跟桓师兄先去沐浴,有什么事等我们收拾利落了再说。” 退婚这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不放在心上,他爹和桓师兄还真都挺在意的。与其放他们两人在这里纠结,不如分开他们冷处理一下,由他在中间转寰的好。 他放开父亲,拽着桓凌往耳房去。 那里早已备下了浴桶和热水,却是只备了他一个人的,现烧水也来不及,宋时便命人先拿个干净浴桶来,两人分这一桶热水用,等后头烧好热水再续。他们师兄弟从前虽不曾在一处沐浴,不过大家都是男的,宋时也还没被本地时俗掰弯,很自然地请桓凌跟他一道在耳房里洗。 他在雨中淋了大半天,身上都冻透了,穿不住那身湿衣,进门就利落地扒了下去。 那身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几乎把他的身形整个勾勒出来,但脱了衣裳之后才能看出,这些肥大的衣裳还是太过遮掩他的身材了。他在任上又搞工业实践,又巡视县内治安、农事,还得为了写论文到处观察生活,已经不是当年在桓家读书时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不是吹牛,如今到乡村巡视时碰上鹅,都是他追鹅的。 能打!有肌肉! 虽然没练出多少块腹肌,可他身上贴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又利落又流畅,从肩到腰收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形,腰两侧绝无半分赘肉。他拿块布巾系在腰间,褪下裤子,文明地迈进桶里,整个人缩进了只有小半桶的热水下。 热水瞬间没上胸膛,温暖了冰冷的皮肤。宋时这才解开手巾搭在桶边,脖子倚在桶壁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进来的桓凌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宋三弟,这几年一直这们辛苦么?我从堤上见着就想说,县政虽然要紧,也该保重身体,莫叫世伯担心……” 宋时听着他念叨,悄悄在浴桶里屈起胳膊,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二头肌,觉得自己这肌肉相当可以了,一般读书人还练不出来这样呢。他不禁又看向桓凌——桓小师兄比较保守,穿着中衣就进了浴桶,进去之后才脱的衣裳,而后露出了一把比他还厚实的胸肌。 肩也比他宽。 骨架比他大。 露出来的手臂上居然也有匀称的肌肉,不说多么贲张,但比起他来还是显得更成熟。 不过宋时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没过青春期呢。桓小师兄毕竟是比他大几岁,发育快,等他也二十三四的时候,估计就能追上这位师兄了。 188.过渡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远的不说, 今年冬天要修河工, 就要征发一批役夫。这些庄户在王家庇护下躲过了, 就有别人要多服劳役顶上。 这些差额, 王家打算拿多少银子给他爹补上? 宋时看着王秀才阴沉沉的脸色, 随意把玩着他送来的礼单,“呵呵”一声:“清丈田亩是家父武平知县下的令, 此处书办衙差皆奉命而行, 小弟却无权叫他们停下。王兄莫嫌宋某说话直率, 我倒要劝家早日自首,家父看在令先祖的面子上,自然从轻处置。” 王秀才睨了他一眼, 笑道:“舍人身边这位先生算学不错, 可惜许多事不能这么清楚算出来的。今日在下多有打搅了, 改日再登门谢罪。” 他转身离开, 临走时忍不住重重甩袖。宋时眯了眯眼, 等他走后,叫两个衙役捧着拜帖,一队民壮挑着他带来的厚礼一道送回王家——要送得大张旗鼓, 让人知道他们宋家门风清廉,不受贿赂。 桓凌也感叹一声:“可惜, 他送来的礼物不大值钱,不然可以当面拿他一个行贿……”行贿县令之子不是什么正经罪名, 不过他这个待上任的分府就在这儿, 倒可以直接拿下他, 问他个行贿府通判。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他朝小师兄拱了拱手:“之后就要劳烦师兄替我算出这家人贪占的土地、积欠的粮税、隐户该摊的徭役,再均算一下这些摊到替他们完了粮税徭役的无辜百姓头上后,又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 王家从他这里碰了壁,以后肯定会四处求告,拉其他隐田隐户的乡绅大户、交好的官吏,共同对抗他们父子。他们先算好这笔帐,将来他们敢登门,就把这侵害国家、百姓利益的实际数据拍到对方脸上,打醒帮着他们对抗官府的人。 两人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王公子在城外贿赂宋时,城里的王家家主也给宋县令上了拜帖,亲自带着几卷宋版书、一盒北宋元祐年间制墨大师潘谷所制的名墨并一盒龙脑香到县衙求见,请宋大人念着官场情份与王家先公中书大人的面子,退让一步,让儿子别再咄咄逼人,为难他们王家了。 王家家主见了宋县令,便深情切切地说:“宋公子年少,百里侯却岂能不知这鱼鳞册上的田土略有出入,也是常有之事?先翁当年是同进士出身,做的中书,我几个兄弟子侄亦有功名,依国法就该能庇护一家子弟免赋税的。我家也不曾侵占良田,不过是叫自家子弟依国法免的田税、避的徭役,望老大人体谅。” 他叫人将礼物交到宋家管家手里,说道:“城外却不只我一家的田地,还有许多富户的土地都叫水冲了,大人可是要看着公子得罪满城士绅么?本县人民富足、地方安稳,我等乡绅多少也有些功劳,远的不说,便这些日子也为水患捐济了不少银子。王某不敢邀功,只期望老大人若肯周,王家之后还有厚报。”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他重重端起茶盏,盏里的水溅了一地,溅得王家家主脸色发青。然而宋县令脸色比他更难看,然不怕得罪士绅,冷声吩咐道:“礼单原样奉还,请王先生回去吧!” 他这举动简直是自绝于士绅,祝县丞、于主簿等人听说了,都惊得坐不住,纷纷赶来劝他,说这王家是世居本地的大户,又在朝廷里有根基,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官员开罪不起人家啊!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这些地方豪强一惯地挟制官长,他从在广西任职时就受够他们的欺负了!就为对付这等人,他们时官儿几年没空回京参加院试,以至今年才中秀才,还被桓家欺上门来退亲。如今时官儿要清丈土地,给朝廷多增赋税,叫百姓分得良田,这些人又来阻碍,还要威胁他压制时官儿! 看那王乡绅的模样,分明就是记恨了他儿子——哪怕他真劝得儿子不再清隐田,那些人也不会感激,必定藏恨于胸,将来得了机会还要报复。他堂堂百里侯,难道还能怕了治下几个刁民,为他们损了朝廷的利益,坏了儿子的正事? 他当爹的就得顶得住,不许人伤到时官儿! 他不光在衙里坐镇,还召集起百十名精悍强壮的民壮,自掏腰包加发钱粮,叫他们到城外保护儿子。 得了老父背后支持,宋时越发有底气,划分地界时越发从容。 就有王家庄户、家人远远盯着他们,他都只当看不见,丈量土地量得越发细致。每量到一处,还叫民壮帮百姓抬走地里被水冲来的木石,清出溪、沼、湿地中的淤泥。 河底沉积的淤泥富含腐殖质,他都就地分给来主动帮忙的百姓,教他们将淤泥晒干、粉碎,消毒后再按比例混入田土或砂土作肥料。 平常农户清理河淤后也拿淤泥做肥,只是不像他弄得这么精细,都是凭着经验往田里洒的。宋时却是看过农科专家的小论文,知道这些淤泥粘性太强,透气性不好,必须经过粉碎、消毒,再掺上砂质土壤增添疏松度才适合作肥料。而且沟渠沼泽都是孳生害虫的重地,这些淤泥里可能混有虫卵,用之前需要杀虫。 他现在的科研水平还配不出来化学消毒剂,只能凑合着教人用生石灰消毒。好在福建这边土地偏酸性,掺点石灰反而能调节酸碱度,使氮磷钾有效性增大。 他领着人在田间测量,边量边给看热闹的百姓讲土法化肥和农药的制作知识——当年他住在桓家时,做杀虫剂也要考虑桓家人的接受度,所以只是用药店买来的药材煮水;到广西之后却是更多要考虑农户们能不能用得起,所以主力推广的是田间遍地可得的水蓼、乌桕叶、虫尸浆液和草木灰等。 这么一个县令公子,衣饰光鲜的美少年,拎着衣摆蹲在地头儿,给农户们讲如何捣烂粘虫、地老虎、棉铃虫的尸体,捣出浆液加水浸泡……画面相当感人。 桓凌感动得几回背地里暗谢,谢他当年跟自己住时没用上这种药。 那些庄家本就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如今又听他开办田间地头农业知识讲座,简直要把他当神仙一般看待,悄悄问他:“相公莫不是个后稷身边的童子降世吧?不然怎么做县令公子的,还能懂得这么些种地的法子?” 189.今晚没有更新,明天再更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 就是计算田积时, 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 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 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 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 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 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 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 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 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 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 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 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190.第 19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故而史官记录这段史实时, 在诸侯的称呼上就依公侯原本身份来,而不像对宋公那段一样以“宋人”相称。 这个阅读理解做不到位, 写桓公的那两扇议论里就有一半要跑偏了。 《春秋》虽是史书,但孔子编《春秋》时, “笔则笔, 削则削”, 成书后存留的史料都是为了体现“尊王道、讨不臣”这个思想的。所以作文的时候不光要斥住宋、齐两国诸侯之罪,还须要结合左传内容, 褒扬一下齐桓公在讨伐楚国中表现出的尊王的态度—— 宋时写文写多了,思考速度极快, 脑中想着后面的, 笔下先依承题发挥,作出起讲:周以天子一人莅万邦, 以万邦而奉天子,征伐只能操于天子之手,岂有诸侯自己率兵讨伐同为天子诸侯之国的?岂有诸侯之长不受天子明命, 以霸主身份驱役各国兵力的? 发凡之后, 便按原题中宋、齐两国之事, 分四扇八股论句激情评论: 先斥宋桓公威福自便,不受命而伐郳之罪, 指出其应当承先公之命而尊王室、守臣节;后斥齐桓公为成就霸图, 擅天子之权, 节制诸侯伐讨伐外夷之地的楚国。写到文章结穴——也就是八比中最后的束二比时, 还得特别赞扬一下齐恒公关心王室祭祀, 是一片拳拳尊王之心。 文末大结仍是呼应开头,点出春秋大义——也就是尊王。若诸侯都能尊王令,征伐皆自天子一人出,天下自然大定。 明尊王、讨不臣之义,使后世乱臣贼子不得不有所畏惧。 “此《春秋》所以经世也。” 他写到这一句时,也从胸中轻轻吐了口气。 不是因为文章写完了而松一口气,而是因为他写这篇文章时,思路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新从晋江网下载的明清《春秋》学理论。 郑朝学术延续宋朝,《春秋》重《胡氏传》,而胡安国是二程门下私淑弟子,胡传中常以义理解《春秋》,尊王攘夷的思想极为强烈,而且特别重视以“天理人欲”解释文中写法、称呼的细微差别。 而在他那个世界,到明朝后期,学者渐渐感觉到《胡氏传》对思想的束缚,以及义理解经中强辞夺理的地方,开始回头研究汉代经学,重视考据而轻义理。发展到清朝,就基本抛弃宋代的义理解释,兴起注重考证的朴学。 他看了两篇明清《春秋》学论文,就已经不自觉受了诱导,这篇文章里竟没提一笔“宋人”与“桓公”这两个称呼背后所藏的天理,写到齐伐楚也没提一笔胡氏最爱论的“攘夷”。 偏偏他写完也不后悔,再看几遍这篇只列举经传内容为论据、半点不涉及理学的文章,都觉着不能删改。 说是一字不易也太夸张,可这篇文章里实在没有容得下“天理人欲”之论的地方了。 他又吐了口气,提起笔来改格式、挑错字,决定一字不改地把它交上去——管他这回考得过考不过,反正他是保送生!与其把这篇文章修改成他自己也不能满意的模样,还不如就按着自己的本意来,让方提学这样的大家看看他的文章可行不可行。 他把草稿改好,拿出稿纸来抄写,才想起刚才方提学在旁边看他的四书文,猛地抬了一下头。这一下正好看见方大人坐在堂上,精光四射的双眼正盯着他们这些考生,蓦地与他目光相撞,忙又低下头,仔细誊稿。 两篇文章抄完,也还没到中午。不过他没什么要改的,这场内也不是呆着舒服的地方,索性还是先走了的好。 他把卷子收起来,便到堂前送给收卷官。 院试的卷子也要糊名,以防作弊,却只糊名不誊抄,而且提前交卷的考生,提学一眼就看见人了,这道糊名手续也几乎等于无。 宋时上前交卷子,方提学招了招手叫他过去,要给他做个面试——一般来说都是第一场考试后转天再面试,不过他交卷子交得太早,龙门还没开,这工夫也是白在门边等着,方大人索性就想多考他些东西。 文章都交到试卷官手里了,不必再考什么,方提学于是问他:“可会作诗么?本官倒要考考的诗才,可敢当面作来?” 考吧!不要因为他是个穿越者而怜惜他! 他小时候就跟方仲永一样被兄长带着到处展览过,后来更是做了进士弟子,又跟容县、武平的书生儒士多有来往,指物作诗也算本职了,不大怕考。不过方大人考的和他从前作的、用以炫耀天姿才学的作法不一样,既不指物也不抒情,而是“赋得诗”。 也就是摘古人诗句为题,以五言八韵为限,如唐宋时的试帖诗。 方提学随口吟了一句“云补苍山缺处齐”,就让他以山为韵,当面作来。 这诗就不像八股一样还要引据原题之意,只要写出自己的心声便是了。他心中想象着前世游黄山时见过的云海蒸腾、山峰半露的胜景,顿时思绪纷涌,从考篮中取中纸笔题诗:“云岫接天景,苍苍映日环。雾侵纱障绕,未许窥真颜……” 他刚穿来时常给人当神童展览的,作诗比作文章还快,不管质量,速度至少是相当可观的。方提学眼看着他一字字连着写下云,连停笔思考的时间都不要,当真要以为他是绝世才子了。 然而看了诗之后,那“才子”两个字还能勉强留一留,绝世就还是删了吧。 最高也就给个诗会上的人情点评了。 方提学轻轻“嗯”了一声,脑袋都不动,斟酌着夸了一句:“才思敏捷。见诗如见蓬莱清景,清昀欲流。好了,本官已见过的才学了,先去龙门等着,待会儿凑够了人数便回去吧。” 宋时提着篮子,收拾了剩下的纸笔,老老实实到龙门等候。福建学子才华高的多,不一会儿龙门那边便凑够了人,先放了第一批人出去。 方大人监考却是要监一天的,长日无事,便叫人糊了最先交上来的几人的卷头,先挑出宋时那摞稿纸,拿回桌上细看—— 第一篇四书题的草稿他已经看过了,写得准情酌礼,语归典则,堪称是议“礼”的佳作。若非这篇文章太好,他也不能把宋时叫到面前复试,听他干巴巴一派台阁气的应制诗。 他看了看第一篇与草稿无异,便直接在题目旁画了红圈,写上评语,然后开始看《春秋》。 方提学本经不是治《春秋》的,可他自己出的题目,他又岂能不知道要考的重点在何处,怎么样分出文章高下? 宋时那篇《春秋》从一破题就词严义正,得《春秋》本义,可说先声夺人。而从承题、起讲、八比、大结又步步相承,将尊王、伐不义之理一脉贯通,气舒词雄,读起来如悬河泻水,说不出的痛快。 他连读了几遍,起先只觉着他词理优长、文势陡峻,后来从那种气势中挣脱出来,才稍稍觉出文章也有缺陷—— 太简洁质朴了。 别的考生都引经据典,力图钻研别人都不知道的偏僻典故,就只他这篇是纯从经典中举典故阐发《春秋》大义;而且他这里几份考卷都依《胡传》将“尊王”与“天理”连系上,借春秋故事讲性理之说,唯有宋时这里,却是一字不涉“理”,只讲“义”…… 他拿着笔的手重了几分,笔尖落到纸上后不即运转,仿佛要留下一个深深的“点”,然而在他提起笔时,那笔尖又沾着纸面飞快地划过一圈,将那第二等的“点”改成了第一等的“圆”。 考生作文章当肖圣人口气答题,便不依《胡氏传》又如何?他字字句句却都恪守了《春秋》《左传》的本义,一篇文章头尾相顾,严密如织,怎能强添进性理之说? 且朱子曾说,治《春秋》只当以史书治之。此文代圣立言,非代胡氏立言,但遵经传,何须处处依《胡氏传》! 他又将这篇文章反复读了数遍,甚至拿案上另外几份词旨俱佳的《春秋》考卷对照,仔细研读,比较优劣,最终将他的卷子压在最上头,深叹了一声。 “这才是得正名本义之作。他人文章虽多引经据典、虽能论接天理,却乱了立言之本,分薄了述春秋大义,责诸侯不臣之罪的笔力。” 凭这篇文章,便足以压一县生员,在《春秋》房里轻轻取个经魁了。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191.第 19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 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 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 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 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 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 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 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 大不了多挨几回训, 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192.第 19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 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 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 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 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 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 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 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 觉得对不起他, 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 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 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 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 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 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 身上还挂着京官衔, 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 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 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 那就是天使下临, 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193.第 19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蒙学其实不算太难, 无非是背背书、写写繁体字而已。这时代没有手机、电脑那些勾搭人的小妖精, 他又跟周围剃着光头、单留几小撮辣眼头毛的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 看书简直能当娱乐了, 学习效率比上辈子考前冲刺时都高。 不过两年间, 他就把那堆蒙书都背下来了。宋家两位兄长越教越觉着他天资卓出, 忍不住带他到乡邻、朋友、同年面前炫耀。 他俩都是中试的秀才,来往的多半也是秀才,听说有神童当然是要考较的。这一考, 更给宋时考出了几分名气。 他不只会背书,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 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 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考校之后,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 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 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又跟先生治《春秋》,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学政看他太年幼,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跟学政是同僚,自然知道其中缘故,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三兄弟和乐融融地畅想着将来的考试,老父宋举人看着他们年轻气盛的面庞,却有所触动,悄悄做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考进士了。 他已经是坐五望六的年纪,大儿子已经中了举,二儿子的火候也差不多,连最小的小儿子前程也有指望了,他还跟孩子们一起挤在考场里作什么?就是他真能考取了,五六十岁的人,朝廷还能大用他吗? 他决定以举人身份选官——哪怕只能做一任教谕,教出几个有才德的学生,也好过自己这辈子空耗在科场间,一事无成。 宋举人却是个极执拗的人,当初要考试就一考三四十年,如今说选官立刻又要选官,连转年的春闱都不考了。重阳节后,他便趁着天高气爽,亲带着家人上京,到吏部投供挨选。宋家一行人带了四五百两银子往吏部上下打点,又有宋大哥走了乡试座师的路子,那主事便用心替他筹划,叫他应远方选。如此不用在吏部挨次序,当月便点了一任广西容县知县。 选中之后,半年之内就必须上任。 宋举人回到家来,就忙忙地写信给同年、朋友问经验,寻访可靠的幕僚。两个年长的儿子也一样到处询问亲友。后宅女眷们听见一个广西,就觉着是厉疫横生的地方,急着给他买药、问卜,跑遍本地佛寺道观替他烧香祈福。 宋时见一家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却似乎都有点不得要领,就想到上晋江找找前人经验。他连换了几个关键词,翻了百十页搜索结果,最后忍痛割肉,下载了一份价格高达25元的《清代州县官制度研究》,替老父学习县官该怎么做。 194.第 19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与教谕徐大人、周、袁两位训导官风尘仆仆地赶到府里那天, 祝训导早早就在城门候着他们, 见了宋时就如见了亲人一般:“方大人欲见舍人久矣, 意甚急迫,舍人不必候命,就随我去见大人。” 他把宋时跟教谕一道拉上车,路上就把学政大人关心宋时家世的事告诉了二人。他在方大人面前挨了不少顿训, 颇为愁苦地问:“方大人还问起了舍人与桓侍郎府姻亲之事, 在下不知内情,不敢轻言,此事舍人自行斟酌罢。” 宋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道:“都是我家的事连累了四位大人。此事我自有应对, 回去之后再置酒向各位道歉。” 县学教谕、训导都是极清贫的官,一年到头只有二十多两薪俸, 改善生活靠四时八节祭孔庙分的胙肉和学生送的束脩,听宋时要请客, 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谒见学政时,有宋时这个正主在前顶雷,他们心里仿佛都没那么怕了。 可惜的是, 方大人先不问宋时的话,而是提过徐教谕几人申斥:“那几个都是武平县县学生员,其中竟还有食廪生!等身为教官,平日怎地不严加管束, 叫这群生员跑到外县地界, 光天化日下, 如同城中恶少般行凶打人!” 徐教谕颤巍巍地说:“因他们往常科试还能考到一二等间,素日也不曾有这等恶行……”他给这群学生洗白间隙还不忘了照顾宋时一句:“宋监生实与此事然无关,他住在县治中,一向闭门读书,下官等皆可作证。” 宋时老老实实在一旁装鹌鹑,心里给徐教谕点了三十二个赞,决定回去就把宴席规格提升到三十二道菜。 方提学叫他提醒了一下,倒想起宋时来了,仔细看了他一阵,问道:“就是宋时?可是故河南道都察御史桓兄济世公的弟子?” 宋时垂下头应道:“有劳老先生记挂,正是学生。” 桓先生故去不过四年有余,都察院故友、后进自然不会忘了他,也没忘了他家里曾养过一个天资不凡的弟子。有了这个学生在眼前,方提学也顾不上申斥徐教谕等人,挥手叫他们离开,仔细看着宋时。 方提学还记得当年在桓家吊孝时遥遥见过一面的少年,对比着眼前仪容俊秀、身姿挺拔,几乎已长成大人的宋时,不禁感叹道:“一晃数年,也长大了。是随父亲上任的?这些年跟着谁读书?” 宋时有些伤感地说:“先生过世那年,家父点了广西容县县令,学生不忍心见老父一人在异地为官,便跟在任上服侍家父,直至如今。这些年难得名师,故此只温习恩师当年留下的典籍和笔记。” 在广西荒蛮之地寻不到名师,只能看先生留下的旧书么?也是可怜…… 方提学感叹道:“济世兄在日,常在院中向人提起,说读经时擅发他人未解之意,小小年纪就能自己解出‘王正月’背后‘尊王’、‘大一统’之意。提考北直隶的于远斋兄也说文字清通简要、思虑周详,文字绝不似寻常幼童那般稚嫩。 “若非他认得,知道是个才留头的童子,恐怕就把的卷子当作哪个饱学书生的卷子取中了。”他淡淡一笑,看向宋时,问道:“这些年没再回乡考试?怎么捐了监生?听说桓兄要招为婿,莫非是打算成亲后就在京里坐几年监再考乡试?” 他问到这地步,宋时也不能瞒着退亲的事,斟酌着说:“因家父亲年转迁武平,学生不放心老父独自上任,便跟到了武平县里。如此,便赶不及赴北直隶应院试,索性捐了个监生,后年好直接下场应秋闱。至于婚事……今年周王选妃,不巧学生又没能及时进京迎取,以至桓家女也被列在了待选之列,这桩婚事只得作罢了。” 方提学看了他一眼,似欲说些什么,但看他微微垂眸,不愿多提的样子,再想想桓家声势,也明白他顾忌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转而说起了读书的事:“少年时就能解经义、作文章,当时不曾有机会考,今日见面,却要考一考了。” 宋时感激他的体贴,当即应道:“任凭老先生出题。” 方提学到桌边拿起一本四书,随手翻页,手指先点中其中一句,自己看了一眼,往后翻一页,再如此一点,正好凑成个截搭题:乃是一句“皆雅言也—叶公”。 宋时一听便知,这是《论语·述而》中的句子。 “皆雅言也”出自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按朱子注,雅,是指经常的意思,也就是指孔子素日说话时常用到《诗经》《尚书》中的句子,常执守《周礼》中的礼仪。程子注释说,孔子素常之言止于此,性与天道不易学道,应默记其言。 而“叶公”就出自下一章开头的“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这位叶公本是楚国大夫,名诸梁、字子高,封于叶县,僭称公。他向子路问孔子之事,子路未回答,后孔子听说,便告诉子路不该不应对,该说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实在毫无关联,但截搭题就是这样,毫无关联也要用“钓、挽、渡”之法,给这两句之间架出桥梁,改出一个有意义的破题。 雅言即常言,破题上半句即扣着“常”字,将原句中的字眼儿替换一下,就是圣人素常所说的言语……圣人之间有教化之功,就用“圣训”,“圣训之有常”。而下半题的“叶公”也要换一个字眼,就用他本身的身份,“楚大夫”。叶公是想知道孔子之事,在破题中不能引用题面以外的原句内容,上半题的“雅言”正好可以完美的填补上这个答案。 圣人雅言即《诗》《书》《礼》,程子注中言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应当对于“默而识”圣人之言,赵氏注中言当“类记之”,所以叶公对上半题的“雅言”应当是记忆,而不能用“得之”。 他正梳理思绪,就听方提学说:“我也没工夫看当面做几篇文章出来,只做出破题、承题来即可。” 说话间,宋时已经将上下题面捋通,恭恭敬敬地向他借了纸笔,在纸上写下:“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破题既出,承题就好办了。左不过正破反承,承题中又可以引述题面原句内容,他就把破题中圣人常言《诗》《书》《礼》,楚大夫可以记之的意思翻过来,改写“《诗》《书》《礼》这些雅言之外的圣人不言,楚大夫能记什么呢”? 文雅一点,按程子注改一改,“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圣人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这破题不算多么精妙,却胜在破得快而稳,思路十分老到。当年不像个幼童,如今这文章也不像个未及冠的少年,至少也是个写了数十年文章的老儒了。 方提学没想到他做截搭题都能这么快,仿若不必思索、信手拈来一般,胸中陡然生出一片爱才之心、考校之兴,顺手又考了一句“不亦悦乎—有朋”。 上过中学的朋友都知道这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题深印在脑海里,都不必像刚才那句一样先忆原文,略一回忆朱子注释,便提笔写下破题——“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也”。 朱子注有“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用这句将“学”而后“说”深之意展开一下,就是“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能以好学为乐,以学有所得为乐,自然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从。 方提学听得简直有些惊艳——岂止破得工稳,从中透出的胸襟更是通脱大气,不愧是能叫济世兄一眼看中,当儿子般养在膝下的人。 他连考了几道题,见宋时答得敏捷流利,难他不住,一时生出促狭心,提笔就在宋时的稿纸上画了个圆,叫他做出破题。 破,给个圆也得破。 这个圆不是普通的圆……它也是圣贤书上的内容。每章之前都有一个圆,用以分章节的。也就是说,这可以从圣贤之道未阐发之前就先有了一个浑圆的……什么下手。 宋时不由想起评剧《花为媒》里一句“圣道不存,此乃天之欲丧我斯文也”,不过提学面前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改成了“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方提学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字,慢慢将那句破题念了几遍,感叹道:“圣贤未言而天地浑然如太极,及其立言,则造化生焉,典章出焉,礼仪立焉,王政备焉,百姓教焉……破得有廊庙气象。若后面原题、起讲、入题、八比、大结也能做得这么好,这文章便不怕拿到方家眼前了。” 宋时这几年都是和县里的举人、生员来往,别人夸他的文章,他都怕对方是看在他这个县令之子的身份上给他虚假评分。至于桓小师兄,那是自幼相识,还有恩师的光环加成,不好说他看自己文章的滤镜有多深,也不足完采信。 195.第 19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祖父要入阁, 元娘要入宫, 们都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只盼着们得偿所愿。可是咱们家令女儿退婚再参加采选的事,难道能瞒过天下人?这退亲的恶名别人是担不起的, 唯有我这个嫡亲兄长能承担。将来若有人提起此事, 祖父便推到我身上, 说是我做兄长的不讲理,硬夺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宫,如此方可不伤祖父清名与元娘闺誉……” 他忽然笑了笑,朝着桓侍郎一低首:“孙儿能为家里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以后我到汀州,还望祖父在朝中多回护,莫教汀州府治下各县出事, 不然孙儿这辈子就难再回京孝顺祖父了。” 桓侍郎抚了抚眉心折痕, 嗓音压得极低,隐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为最省心, 最懂得以家族为重的孙子, 今日竟给了我这么个结果。爹娘在世时叮嘱效力报国, 却辞了能整肃纲纪的御史之职去当浊流官;爹教仁义孝悌, 今日却在这里威胁祖父……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头,恭顺地答道:“是。孙儿见祖父有过而不能劝, 见元娘违父母之志入宫而不能阻, 实为不孝——” “确实不孝!”桓侍郎终于压抑不住怒气, 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这一走, 还有谁肯跟这无前途的小官成亲!父亲只一个儿子, 还指望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自出孝以来,祖父又给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御史,不是个前途未卜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亲?他还不像我这样有祖父筹划,而是安心等着咱们元娘,等了这些年,却等成了个被退过亲的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决绝地说:“祖父也不必替我谋什么婚事了。咱们桓家坏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坏他的名声,只怕他往后婚事要有些艰难。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结鸾俦?哪一日宋家先传喜讯,哪一日我才会考虑成亲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这六品浊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莫非疯魔了!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随手抓起茶盏,向这个不孝孙儿兜头砸去。桓凌侧身躲开,应声答道:“若孙儿命薄,还望祖父主持,将哪位堂弟之子过继与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绝吧。” 他不去看祖父恼怒的神色,行礼拜别祖父,转身出去,叫管家安排医官替桓侍郎切脉。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信中不便写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劝元娘在宫里安分守己,恪尽臣妾之礼,不可再把自己自己当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骄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远放福建,她进宫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虽有祖父在朝上遥为支撑,宫里的日子却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怜惜元娘,但他们兄妹心性、志向终究都不同,他这个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孙子大胆妄为,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害得他堂哥要自贬官职,替他谢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娇生惯养,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哭叫着说:“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那宋时在外头闹得人人都知道他有个侍郎府孙女做未婚妻,这话传到京里,人家能不议论咱家么!”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前朝也不是没有离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没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两家只是和和气气退了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这孽障惹祸,要跟宋家结怨,害得堂兄要为此自贬出京,以挽回桓家声誉……” 桓文满面眼泪鼻涕,却挣出一个苦笑:“宋家给元娘守了四年,咱们家却转手退亲,将女儿另攀高门。事都做了,祖父还以为能叫宋家不恨咱们么?我正是为了家里好,才想祸水东引,叫他将来不能爬到高位来与咱们家作对……” 他苦苦捱着疼痛说:“幸好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时,成天就在他父亲的衙门里摆弄权柄,听说还捐了监生,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只消把他父亲远远地按在南边儿,再掐住他兄长们的选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监生就是放弃举业?他怎么不说自己考上秀才之后不即刻中举就是放弃举业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员难考,耽搁他取功名,故此先捐个监生,等后年秋试之年直接进京应试! 桓侍郎对这个孙子实在心灰意懒,扔下他回部里值班。到得部里,仪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员花名册,来呈册的郎中含笑对他说:“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试中出了个新鲜事——汀州府中试生员中,竟有一个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试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优,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禁笑问:“是哪里的考生?好个才子,将来他入京应秋闱时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那郎中从花名册中挑出福建的,翻着前头名录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时,是北直隶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县……” 桓侍郎听得“宋时”二字,耳中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 汀州府虽不临海,但每年台风登岸,带来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个州府。武平县治下单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条,潭、湖、湿地也有十余处,大雨灌下来山溪泛滥,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县内、县外各村镇清浅的砂溪在大水中也会暴涨成湍急深流,淹没两田地人家。 宋时详读灾异志,拉了县里几个阴阳生给他算历年暴雨灾害的时间表,统计易受灾地区,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灾备战工作。 单凭他们一县官员、书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摊上也不够用,但好在武平县地接山区,曾是匪患横行之地,县令有征发五百民壮的权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抢险。 这些民壮就像现代的民兵一样,无事时在家里务农,有事时征发起来剿匪。不过这时节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浆、晚稻育苗插秧的关键,宋时不敢征用农夫,就在城里先征觅汉,集中起来供饮食、提升体力,训练水中救人的技术。 剩下的等哪里发了水,再就地征发渔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没空给晋江网投论文,又为考试下载了几篇明清经学学位论文,帐户余额花得毛干爪净,只能靠这些年看新闻联播的经验搞了。 县里多年饱受暴雨之苦,自来也有抗洪救灾的经验。县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干了多年的,给他父亲也献了不少征发渔夫渔船、向乡宦和商户们劝募、修筑浮桥、检修堤岸的经验。 合县上下官员们按步就班地准备,宋时则按着自己的经验叫人连夜烧水泥、编竹笼,就地收购麻绳、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与羊皮、狗皮等皮张:麻绳能当安绳,毛竹可以绑竹筏、搭帐篷、劈成筒烧水作饭,甚至能做简易救生浮板,皮子则拿去先缝他几十套救生衣备着—— 县领导班子和工作人员上堤视察时,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感! 他叫了几个在班的皮匠一块儿赶工,买的皮子不够用了就直接买羊。剥下来的皮抓紧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两头给民壮补身,剩下的配上五坛本地特产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里外的汀州卫指挥所。 现代社会,抗洪抢险都靠兵哥哥,有什么事见着军装就安心了。如今这时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盗杀贼,也管镇压流民。他们跟当地守备军官、士兵打好关系,万一发洪水时有贼寇趁机作乱,也好请人家来帮忙坐镇,免得有人趁势抢掠,甚至冲击县城。 指挥使黄大人白得了五坛酒、十几头羊,当晚就给卫所士兵们都加了餐。黄指挥不耐烦写信,便叫人给宋县令送了口信,告诉他不必担心城外匪患,有卫所镇守在此,什么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来,他们自必第一时间带人清剿。 绝不教武平县受半点损失。 ——武平县收上来的赋税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们驻军的军费。若是那重文轻武、不好相处的县令,他们也不会管对方的事,只等索要军费时看对方为难;碰上宋县令这样知情识趣的,黄指挥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宋时收了口信,又以宋县令的名义给黄指挥本人送了些银两,另有母亲和哥哥们从家捎来的玩器摆件。 他这“赈灾办”尽力准备,洪水却还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时是县城与城外各墟有积水,但水最多还只到大腿深,叫征发来的民壮划着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抢出泡在水里的财物,将人放在山中寺庙里救治即可。可进了八月,海边不知哪个台风登陆,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个窟窿,水线落下来得几乎像手电筒的光线,又粗又亮。 196.第 19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老师倒拎起一把木柄铁锄, 双手托着锄柄, 亮出一个漆黑的条形锄头,锄刃磨得光亮发白。 他在锄口上轻轻抹了一把, 吹掉指尖灰尘, 得意地解说道:“子曰: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 这些农具是本府略阳县特产,以熟铁为骨、锄口浇淋生铁而成。虽不是名家铸造, 材料也非上好的苏州钢一类,用起来却坚韧耐磨,刃口锋利, 几可切金断玉。” 这一个普普通通的锄头叫他说得倒像是什么宝兵似的,学生们有心接过来细看看其中殊异,却又爱惜形象,不太好意思在同僚面前端着锄头看,竟显出几分无措。 宋老师体贴地将锄头塞进刚才主动要学农事的户部员外郎孙栩手中,又拎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顺递下去,含笑说道:“这都是府内特产,诸位同僚都是懂农事之人, 想来从前见过许多农具。这农具还不止锄口‘擦生’一样好处, 其铸造之法亦与别处不同,诸位其试察之。” 众人原不觉着几把农具能有什么特别, 至多是稍新些, 因是做给官府的, 锻打得更精细些。但经他提醒,知道其中有异样后,再留神细察,果然发现不同—— 一般农具上都有锻打留下的痕迹,层层叠打出的花纹,这几支农具却是浑然一体,无雕凿的痕迹,宛如天然生成。 这是直接用模范浇铸成的?是用炉子炒出熟铁浇铸成农具,再以生铁淋口制成的? 这成本可费得不小了。一般铁匠铺里没有大型的炼铁炉,都是用买的熟铁片、铁块锻打成农具;而矿山下的大型炼铁坊却又因炉温高,怕烧不了多少日子就会炸炉,多半将只出炉生铁加黄土、稻草灰浆炒成熟铁后便匆匆铸造成铁锭,不会铸小件器物。 那铁炉一天能出三千斤铁,又怕高温,用不了三月便要炸炉,铸大铁锭尚嫌铸得慢,谁腾得出工夫单浇铸这小小的锄镰? 除非是那炉子烧不坏,能长长久久出铁水,才舍得这样挥霍吧…… 不对,别处不说,汉中府还真能建起烧不坏的炉子!户部员外郎卢升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甩袖上前问道:“宋大人可是将耐火砖用在炼铁炉里,可连续不停地出铁水,不须隔些日子便重立新炉么?” 他满含期待地看向宋时,两位同僚也一样被他勾动念头,眼也不眨地等着宋时答话。宋老师也不吊着他们的好奇心,扫了几位对冶铁技术发展还不够理解的文科生一眼,对真正懂行的卢员外他们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本朝所建的瓶型炼铁炉水平已经十分先进了,只差材料不足,不够耐火。加上一层耐火砖后,这炉子的寿命长了,出炉的铁成本自然也降低了许多倍。他还查到了一样能在原炉里加稻草、黄土炼熟铁的传统技术,教给了一位听主动上汉中府寻求合作的略阳大族族长范中书,请范家给汉中府专供擦生农具。 范中书的中书虽是花银子捐来的,头脑却极清醒敏锐,一眼就看出了耐火砖在冶金上的意义,早早就到汉中求购耐火砖。 恰好宋时那时有意改进钢铁工业,就和他签了两年供农具的合同,而后不仅给了他耐火砖,并连炒熟铁、盘钢、灌钢的技术资料也教给了他,用范家铁矿做了自己的冶金实验室。 如今果然是成效不凡,送来的农具比从前竟能节省下二三分成本。 他掩去其中不正当交易的部分,只说范氏也是好学新技术、热心地方建设的儒商,与他志趣相投,从他这里听了些南方炒钢技术后便能改进自家炼铁炼钢之法,供应汉中府这样优秀的农具。 若户部这几位员外郎有意学习新法,他跟桓先生自然也要倾囊相授。来日功课不忙,能抽出工夫外出,他便叫属下心腹带路,引他们到实地考察一番。 卢升三人朝他拱起双手,敛眉谢道:“宋大人心底无私,真令人敬佩。” 但是这个“功课不忙时”是什么时候?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忙功课,甚至要从文山题海中特地“抽工夫”去干圣上交办的正事? 失口失口,他们学校自然不是那种搞题海战术的学校。 汉中学院的教学制度,一向是十分注重学生身心健康的。桓老师上午连接两堂大课,中间竟没留出活动健身的时间,安排得实在有些不合理。下午是他的课,必定要把上午活动不足的问题弥补回来,让同学们充分锻炼身体。 宋先生慈爱地说:“虽然如今天气尚寒,农田还没解冻,可经济园里建了温室大棚,同学们可以到大棚里活动活动筋骨。” 分发给锄镰镐大家可以拿着上路,到实践基地之后,宋老师会亲手教同学们使用。抢不上的也不要急,暖棚里还有犁、耖、方耙、耧车之类大型农具,足以让同学们都体尝到农耕之乐。 这个……他们虽然肯用心学习农桑之事,不过农耕之乐……不是乐在看看田间瓜果累累、粮食丰产,百姓欣然笑乐,再以之入诗入赋么? 庶吉士常申低叹了一声,上前问道:“如今元宵才过,外头野菜野草还未泛绿,宋大人要带我等领略农事,莫非是要去种出方才席间所用菜蔬的暖房?” 那暖房能有多大?寻常富户家的暖房不都是于地窖中烧火炕增温,以盆栽蔬菜花卉于其上么,怎么还能挥锄动土? 难不成他小小一个汉中府,还能像宫里一般在花园中建屋庑、烧地龙,建起几间屋子大的花房暖室?那要废多少柴炭,汉中府竟然供得起这样的花销? 众人刚学完代数,不禁代入京里花房的成本和想象中暖房大小计算了一回,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进了汉中府以来,只见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宋三元不竭民力,竟又能建起这样大的暖房,难道就凭这三十一块试验田的丰收?可一块试验田不过一二亩,便一亩能产千斤粮食,左不过能收几百两银子,如何供得起这般花法儿?! 户部、工部几位员外郎震惊地问:“宋大人如何供得起这样大的暖房?” 因为建棚所用都是自家生产的东西,成本低。 宋先生给学生们讲冶铁时,桓副校长便已默默踱出门外,唤人备下车马,安排学生们到经济园里实习。 他们之前没进过工业园,心中只存着个高大烟柱的印象,走到园区外便盯着烟柱,想看看它是何等巨大的烟囱里排出来的。然而进到工业园里面,他们竟顾不得寻烟囱,目光就被一片闪动着流丽光泽,四面建着落地窗的平顶厂房吸引住了。 那间房子门窗上镶满透明无色玻璃,远远地即可透过玻璃看到满地绿意。更令人震惊的是从门窗玻璃望进去,稍稍将目光抬向上方,便能看见一片在玻璃后显得格外滟潋的天光云色。 那房子竟连房顶也是玻璃镶的! 197.第 19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当今市面上玻璃器皿虽然不少, 可一块掺着杂色的普通窗玻璃也得四五钱银, 这等透无暇的玻璃更要贵上数倍。汉中府城外一个收容流民的经济园中,竟建起了整座玻璃顶的房子, 说出去有谁敢信? 众人在周王府, 乃至在京中都不曾见着这样奢侈的用料, 甫一入园便受到一波冲击, 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虽然这也不违制……可他怎么想起建这样奢华的暖房的?还用这暖房种菜? 工部员外郎季琛忍不住问道:“宋大人这暖房是花费了多少工料?汉中府竟如此富裕么,或是大人……” 要说宋时敢截留汉中府的银子盖暖房, 他也不信。汉中府衙对面就是周王府,纵是桓佥宪念在私情上不管他,难道整个府衙、周王府上下都能眼见着他一个知府在亲王驻地大肆搜刮? 除非这玻璃大棚也与种嘉禾有关系?那他们以后往各地主持农耕事务, 莫不也要搭建这样的玻璃暖房? 他脑中霎时转过这个念头,眼巴巴地看着大棚,只等宋时解释。 宋时并无卖关子的打算,当即答道:“这玻璃就是经济园中自建的玻璃厂烧出来的,成本不高。也亏得汉中天台山有石英矿,才能烧出这种剔透如水精的石英玻璃,若是别处,只能用砂砾烧制普通玻璃了。” 他边说边带人走向暖房, 伸手推开门, 打开了一个温暖湿润得不似冬天的世界。 众人在门外便感觉到一阵热气扑面而来,进到房里更觉潮湿闷热, 仿佛一眨眼就从初春进了盛夏三伏, 身上厚重的衣物闷得人无法呼吸, 细密的汗珠一下子便从额头、颈间沁了出来。 再看这暖棚里干活的庄户,个个都穿着短衣短裤和草鞋,甚至连裤腿都高高挽着。 宋时等他们都进到大棚后便关了门,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中介绍道:“这大棚顶上和四壁都是玻璃,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而外头寒风又进不来,白天就十分温暖。” 这可不只是温暖,简直热得难受了。 众人苦笑道:“昔有野人献曝的故事,世人还要笑那野人所知浅陋,将日晒的温暖说得太过夸大,而今我等可都信服了。若无寒风吹拂,这曝日之暖岂止比得高厦奥室,直可比得烧热的火炕火墙!” 虽然是在专纠风纪的佥都御史面前,他们也有心抛□□面,脱件儿衣裳了。 好在桓御史体贴他们,主动建议:“暖房里闷热,我等在外头穿的衣裳太多,须脱换几件才好行动。这暖房里有小憩的房间,咱们且去更衣。” 暖房西北角上连着一座小实验室,供学生过来做观察记录,试验杀虫剂、肥料之用,在实验室内侧就有供人更衣、休息的暖阁。众人到那里脱换夹衣,穿上宋老师安排人送来新的薄布夏衣、布鞋,喝了几口冷饮,这才稍稍止汗。 但静下心来之后,他们又查觉出一点异样——这屋子分明不是玻璃顶,窗子也只是普通大小,怎地竟和那花房里差不多热? 不对,热意竟是从脚下透上来的。之前穿着靴子不觉得,换了薄底布鞋之后才发觉地板竟是热乎乎的…… 遮莫是在地下通了地龙?那暖房里可也通了烟道?若真如此,想必这地龙是要日夜烧着的,不知一天要烧进多少柴炭? 几位官员被他这豪气惊得咋舌,纷纷追问,宋时却只抬手朝天上一划:“我这里日夜开炉炼煤膏、烧玻璃、锻白云石,那些烟道里排出的烟气足以供整个园区烧地龙、火炕,何须再烧柴炭?” 他眉宇间流转着淡淡的矜傲,微微勾唇:“当日我从四川请来高手匠人,改造管道,能将炉中煤烟气分成小股通入地下深处的烟道,给这花房地下均匀供暖,故此这暖房地面便能耕种。“ 这就是联合生产的好处,即便看似无用的废气、油烟、废渣也能再行回收利用,作为另一处生产的能源或原料。 就比如煤焦油,比如矿渣水泥,再比如他这暖房——别的地方没有经济园里这样的煤烟热力资源,自然建不了这样的暖房了。 他端起桌上清凉的梨汤,一口而尽,抬臂引向房门:“天色不早,该上农业实践课了,这堂课由我主讲,桓先生助讲,同学们请吧。” 桓先生十分满意他给自己造出的这个副职,唇角微弯,向他浅浅颔首,转过脸又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严肃神情对学生们说:“今日宋先生所学,皆是千百人尝试出来最优的耕作之法,众人不可轻视农耕,须得用心记忆。” 这是自然,他们就是学农耕来的。 十位学生也摆出学生自觉,拱手应道:“我等自必听从宋先生吩咐。” 虽然这花房里闷热潮湿,众人还是颇为坚忍地进到花房,依着宋祭酒和桓副祭酒指点的姿势拿起锄头刨地,或用镰刀割草、钉耙耙土,乃至以身代牲口,拉犁、拉镂车…… 宋先生教起学来跟他本人平常接人待物的态度直是判若两人:那些农具拿起来便不许他们撒手,每个动作都手把手的教,连呼吸节奏都要传授。举手投足都有固定位置,稍有差异,他就直接上手纠正,还让棚里正在锄草、洒药、摘菜的庄汉放下生活,来给他们做示范。 而桓先生…… 唉,桓先生教数学时就已展露出了严师之姿,这时候也跟自己的课上一样罢了。 他不光帮着宋先生上手纠正,还叫人取了个沙漏来计时,做几时歇几时都由他们把握,将人支使得似个提线木偶,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严苛到这地步,竟不是学做农活,而是学什么绝世武艺了! 这十位天使跟着宋、桓二人指挥干了不知多久,身上已遍体出汗,呼吸困难,只恨不能直接晕倒在这里。 奈何他们不是寻常文弱书生,而是朝廷千挑万选、廷推公议出来,年少刚健的能臣。直干到他们的身体已完记住了使用农具的姿势、节奏,连呼吸都自然而然地看着宋先生所教深至腹腔,也没有谁被累晕过去。 最后竟是宋先生主动喊了“下课”,他们才结束了这场艰苦的实践课。众人仿佛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扔下手中农具,摇摇晃晃地走到田埂边,也顾不得干不干净,直接坐了下去,深深叹了几声“累”。 他们虽说也是耕读世家出身,甚至有几位御史、员外郎亲自试过锄田担水,那也都是家中有闲田,自己有闲情,为体味农家乐趣而做的。可今天这场“实践”,却真真正正叫他们领教了什么叫“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什么叫“竭兹筋力事”…… 几人饱含苦闷地议论着:“只怕晚间回去,连笔都提不起来了,桓先生再留功课,如何做得?” 桓先生离得他们不远,听见这半是抱怨半是试探的话,只轻笑一声,和蔼地答道:“诸位放心,我来时路上仔细察看过众人行走、骑马的身姿,猜度得们做得多少活计才会伤身。今日宋大人教们做的,其实还不算什么,稍事休息也就歇回来了,不会耽搁晚上做题的。” 他这个老师也跟着纠正了一节课的姿态,还觉着自己回去能刻印卷子呢,想来他们做题也不成问题。 他又唤人来给学生们送了凉饮子,拿托盘盛着送到众人面前。庶吉士常申摇头笑道:“罢了,做了这么久的活,我怕手臂累得发颤,把这水洒了。” 他机智地找那庄户要麦秸喝水,身边另一位方庶常却等不及,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托着杯子愣愣地看着手腕。 怎么了?难道伤了腕子? 赶紧请宋大人寻医官来,只怕方庶常这回是累伤了筋骨!他们这些人也没有狠干过农活,这一回累得过力,可能多多少少都带些伤,这实践课或可暂停一两日吧? 众人连忙摸着自己的手腕、腰身,膝盖脚腕,试着找出哪里有受伤的地方。然而他们摸了一阵子没摸出来,倒是听方庶常那一口气吐出来,说道:“我以为定是要累伤筋骨了,怎么好像也就是有些酸涩,并无脱力、受伤之态?” 因为桓老师掐准时间…… 因为宋老师教的姿势正…… 两位老师同时开口,将学生们耕作后不曾受伤的缘故归到对方身上。两句话撞上,只听两道如金石坠地的声音融在一处,还分辩不清说的什么,两位老师就都笑了起来。 一面笑着,一面打着眉眼官司,推我让地要把功劳推给对方。 两人目光渐渐缠绵起来,田埂上坐着的学生们也有眼色,低了头不看他们无声的交涉,倒一把抓住送水的庄户,低声问道:“宋大人教的这耕种法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有,他们当初也学过。 不过比这群大人们练得苦多了,时间也长得多了。但是工夫不负苦心人,跟着宋先生学了这种严格到近乎严苛的干活技法之后,他们耕田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两分,且干活时再不会像平日那样干着干着就疲累难当,使不出力气,反倒力气绵长。 初干的时候不是很快,容易被那些肯出力的老把势压住,但他们这些学了新法的人干的平稳,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力气、一样速度,干到后来便能居上,也不会精疲力尽。 “这也是宋大人能种出嘉禾的缘故之一?” 不是种出嘉禾的原因之一,而是能亩产四百斤的原因之一。宋大人轻轻摇头又点头,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往后众人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练习,先在这暖室小田里练会动作,等到春三二月,咱们再随劝农主簿下大田实践。” 198.第 19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宋时当即婉拒:“学生的籍贯在保定, 如何能在汀州考试?且学生已捐了例监, 似乎不合适再考生员……” “这倒无妨。”方提学慈爱地说:“本官提督福建学政,叫令尊替办个寄籍文书又有何难?那捐监的身份也不碍的什么, 我既然叫应试, 哪怕连童试也没考过, 也能以充场儒士身份下场一试。” 一省学政要推荐个人应考, 那还真的没人能拒绝得了。宋时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着方提学,有心再垂死挣扎一下, 学政大人又提出了个叫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方才们徐教谕言道,他怜那些书生的才,不忍教那些书生获罪。这一场若考得好, 我便也怜的才,连令尊治下那些学生一并放了。” “!” 宋时心头一震,彻底放弃了挣扎。 两天后,府试发案,府城文庙下摆了长案,案上铺着大红纸写就的名单,中试者之名攒成一个圆圈,凡在圈内的都是取中的童生了。而长案上方的墙面上则贴着另一幅榜纸, 通告中试童生与各县往界童生三日后到府考考棚应院试。 别人考生都是在原籍办好身份证明, 几人合请一个生员作保,才到县里应试。唯有他是由方提学亲自运作出了寄籍文书, 又由学政临时衙门扣下的一干生员集体做保, 待遇惊动了府治上下。 要是考不过, 他这张老脸就要丢到府里了。 宋时说不出的紧张,那几个书生倒都颇有阿Q精神地安慰他:福建的文风就是比别处盛,历年出进士都是国前三名,他们北方人考不过是正常的。反正挨打的那苦主也没告官,学政大人不会狠罚。哪怕宋时这回没能取中,大不了多挨几回训,捱到提学吊考完本府的生员,他们也就能回去了。 叫他们这么一开解,宋时心态也佛了——最差的不就是考不过么?考过考不过的,赵秀才他们也还得等着岁考结束后才能回家。反正他有保送名额在手,考不上这福建秀才,过两年照样进京考难度更低的北直隶乡试! 佛着佛着,转眼就等到了院试第一场开考。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脚底。 检查过后,宋时便穿上衣冠鞋袜,擦着一排被查出小抄夹带,拉到小巷两边罚站或罚跪的考生,潇洒地进了考场。 这一场他抽到了玄字八号,在考棚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既不算暗,阳光出来也不直射,算是相当不错的位子。桌椅还是府考时置备的,清油油的木桌椅,才几天没用,还算干净,拿手帕掸掸浮土就够了。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不一时太阳初升,方提学穿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神色庄严地踏进了考棚,身后跟着两名捧题板的军士。 院试是由提学官自考自判,所以不像乡、会两试考那么多题目,初试不过一道四书题、一道经义题,复试也只考一道策问。监场军士举着木板在考场前走动,考生们在底下传抄题目——正式开考之前倒可以找别人借题目抄,不算作弊。 宋时年纪既轻,眼力又好,一眼就刷了两道题目,然后拿出当年上学抄笔记的手艺,看着题版就把题目工工整整记到了稿纸上。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第一道是道截搭题,出自《中庸》第十七章:“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经义题中的春秋题则是:“秋,宋人、齐人、邾人伐郳。庄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蔡溃,遂伐楚,次于陉。僖公四年” 因为场中有个“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义”的潜规则,宋时抄完卷子之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没有错漏,便将《春秋》题先搁在一边,专攻第一道的《中庸》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考题中只取“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及士庶人”两句,句子虽是就中截取,意思却还相连,是道有情搭。 有情搭比无情搭好做,这一题基本可以将原句当作一道大题入手,只要破题中不犯到原题所没有的“诸侯大夫”即可。 宋时是当惯领导的人,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作破题也好用最爽快的正破。照准题意,将“周公以礼祭祀先祖,并把祭祀礼仪推广至天下万民”之意照直破来—— “圣人以礼崇其先,因而与天下同之焉!” 圣人依礼祭祀先祖,而推礼仪于天下,使天下人能以相同的礼仪规制祭祀! 嗣后便可以以破题为真正的题目,开始作自己的文章了。 破题须写得精悍而短,其中有未说透的地方,就要靠下面的承题来阐发。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到承题部分就可抓住破题中一二关键字眼,将重心转到自己要详说之处,借经典中的文字发自己的心曲。 这一题他要写的是礼治。 周公制周礼,以礼治天下,这是孔子以至世代士大夫所尊崇追求的理想。题目让写周公追文武之德,祭先公以礼,推其礼仪被天下,不从“礼治”下手,还要往哪儿写? 宋时提笔在青石砚中沾了些墨水,在墨池边舔了舔笔,不加思索地写下承题:“夫先公非天子也,而祀以其礼,亦犹追王意耳。由是推以及于天下,乃善成文武之德者乎?” 题目已破、局面已开、主旨已定,剩下的便是阐发议论,借圣人的词写自己的私货了。宋时先借用《礼记》对“礼”的定义起讲,再分四扇八股,正反论证礼如何成治: 礼从义起,大王与王季之前的周朝祖先按世间之通行之义不能追封王号;但礼又缘情生,武王与周公思慕先祖,因情而使其享帝王祭祀之礼。礼缘情、缘义而制,而依礼祭祀先祖又能成祭祀者对祖先的情义——即孝悌之德。 周天子以天子之礼祭祀先祖,而诸侯、士大夫与百姓自然效法天子,依各自身份祭祀先祖。由此自然可使爱敬之情各尽于尊亲,孝悌之德广布于天下,由此而使天下大治。 最后再呼应开头,做个精悍有力的大结…… “非圣人之缘情制礼,其孰能之!” 虽然古代人写文章不能写感叹号,宋时还是拿出写感叹号的力气,重重地拖长了“之”字最后一笔。 他这些年背着人偷偷抄论文、写论文的工夫都不是白花的,写字比一般人速度快得多,一篇《四书》题写完,大约也就花了一节课的工夫,只要再改改需要避讳、顶格的地方,就可以抄到卷纸上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要顶格的地方前面加上分段符,该空一格的就再加个小方块,有错字的也圈出来在旁边改写正确……省得抄写时有错眼放过的,回头要在卷面上改,就要扣卷面分了。 改完之后倒不急着抄,要得趁早上精神最好的时段把《春秋》题作出来,到时若有时间,还可以再把文章重修一下。 他把那摞草稿放在桌角上,正要拿张纸盖上,空中却有一片衣袖拂来,把他的手拂开。宋时心头猛跳了几下,才发现监场的方提学从后面遛达过来了,就像每个监考老师一样,默不作声地从背后盯着学生的动静。 他方才……没左顾右盼吧? 方提学正垂头翻他的卷子,宋时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夹紧肩臂,给提学大人让出看卷子的空档。他自己把稿纸对折叠起,铺在胸前小小的一片桌面上,对着《春秋》题中“宋伐郳”“齐伐楚”两句话做阅读理解。 《春秋》的本质毕竟是一本史书,大义微言都靠史家曲笔。后世研究者就得从细微的称呼、写法中理解出当时史官的褒贬之意,然后再从经中对人、对事褒贬中体会《春秋》传达的大义。 因为这种抠字眼的阅读理解太难做,单给一句话作题目还容易写歪方向,所以《春秋》题都是从不同章中选出两句内容有相关人物或事件的句子凑成一道题目,好作对比分析。这种作法看似和四书小题中的截搭题差不多,实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作“春秋合题”,不只童生试这么考,一直考到会试也是这样。 在宋时来说,《春秋》其实倒比《四书》好考。 当年他因为专业不好找工作,差点想出国读酒店管理,还考了一阵子GMAT,长难句阅读都是一本一本地做。那一篇阅读理解有好几个生词不认得的外语阅读都做了,每个字都认得的古文阅读还能做不出? 199.第 19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初试之后, 方提学便在学庙布置成的临时衙门里判卷, 不再见任何人。祝训导与那几个生员也能松心几天,便凑到宋时住的客栈里, 叫他默出文章来大家替他看看。 考后默题, 这都是书生的基本操作。宋时不光默了文章, 还把提学面试他的试帖诗默下来了, 问众人他这诗能不能折服提学。 祝训导听说他还叫提学拎上去作了诗,都不急着评文了, 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提学大人定是看中了的文章,不然只叫交上卷子出去便罢,何必专门出题目听作诗呢?” 几名才子也都懂这个潜规则:“能叫考官特地叫上前面试的, 不是那年纪极小,叫考官稀罕的神童,就是文章作得绝好,叫他生了爱才之心的。宋兄定然是触动大人怜才之心了。” “不光文章,我看这诗作得也好,开篇便气势夺人,云抱青山之景如在眼前。” 前些日子他没考这场院试,书生们还一口一个舍人地叫着他, 如今才刚过初试, 这群人就已经把他当作同辈朋友看待,叫起“兄”来了。再看他的诗文, 也不再抱着前辈点评后辈的心态, 而是带上了欣赏才子华章的滤镜, 赞那首应制诗“清辞丽句”“韵雅音和”。 宋时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写过哪怕一首现代诗,这辈子竟然写古诗写得这么溜,也觉着自己可了不起了。 他心里暗暗得意,假意谦虚了几句:“不过是应制诗,哪里谈得到什么文采?若有些可圈点处,也都是为我见过黄……见过云掩青山的真景。来日咱们回到武平,再到城外青间作文会,到时候宋时还要领略诸位兄长的诗才呢。” 做才子的谈起诗来,自然兴致越浓。也不用哪天去看了山才作,都就着方提学这题目,各自试作了赋得体,一起吟诵点评。 有作“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的,有作“何处闲云起,苍然似远山”的,有作“高下难齐处,苍苍几点山”的……一个个评起来都道诗有蓬莱清韵,人是仙班侍笔。 一群人商业互吹了许久,过足了诗瘾,又去点评宋时的文章。那道中庸题他作得简严典正,是论礼的昌明之作,自然搏得一片夸奖,但春秋题却引起了一番议论—— 这文章作得太简朴了。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这话不好直说出来,却有人忍不住提点他,如今时兴的文风是融合经史典籍,先发性理之议,再选著十三经、二十史文字乃至唐宋八大家名文注解自己的议论。似他这样先叙后议,以经传为本的写法不合时俗了。 宋时在考场上都敢按着自己的本意写了,对着不能判他卷子的人更没什么不敢说的,开口先引了朱熹的话给自己撑腰:“朱子曰:胡《春秋传》有牵强处。我立论不依胡传,但依左传而已。《春秋》直书东周故事,虽然以用辞为褒贬,但治春秋时还是应当视其为史书,以事见义,而非先立个天理人欲之说,以经文强注理学。”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这么贵的论文,写出来的东西能有错吗?! 本来后人解读前人文字就是做阅读理解,不多看史料,用不同史料相验证,还要强行让前人按的三观和思路写史书,那注出来的能是人家的本意么。这不就跟某年高考,强行分析作者家的窗帘为什么是蓝的一样吗? 他跟众人讲了讲不以经学为义理作注、而要考据经文本义的想法,又怕自己还是个童生,人微言轻,就借朱熹的评论作代言:“圣人只是直笔据见在而书,岂有许多忉怛?”刀达忧愁焦虑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那倒不是,桓先生教他《春秋》时也是依胡传教他。他主要是从前世带来了实事求是精神,觉得实征考据更可信,不能像别人一样深信索隐派研究出来的理论。 宋时轻轻摇头,感叹道:“我这几年读多了朱子文章,略有所感而已。往后若有机会,倒该把春秋、三传对照着细读几遍,或许更有收获。” 或许回头搞几个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要是这时代也有统计软件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不提自己的计划,指着默下来的文章开玩笑:“这篇文章不合俗流,恐怕也难合提学大人眼缘。到时候大人若不怜我的才,那就只能靠几位贤兄在岁考时一展才华,叫方大人怜惜等,放咱们一同回县里了。” 领头闹事的赵悦书倒对他十分信赖,笑道:“怎么会。宋兄文章有国初雅正风气,方大人必定会取中的。我现在只愁有宋兄珠玉在前,我考试时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方大人恐怕更会以为我不用心学问,专爱与人打架了。” 宋时想起桓文来,不觉有些头疼——就说他来这一趟祸害了多少人吧!要没有他抢人,这群书生能跑外县打架吗?这群人可都是他爹的政绩,万一有哪个被提学大人撸了,他爹这个县令脸上也不好看哪。 提起岁考,这些书生也愁,给宋时押了几道复试的策问题便各回去,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复习。 宋时对着他们押的题目苦苦做了两天文章,复试场上……果然跟初试一样没押中。好在方大人出的是经史策,问氏族之学,这个要从姬周写起,正好在他擅长的范围,倒不怕考不过。 他泼泼洒洒地敷衍了一千五百余字,信心满满地出了考场。 到了发案那天,他带着武平县七八名生员、十七八名家人,赫赫扬扬地挤到长案前,二十几双眼一块儿看着圈案,眨眼就数出了他的名字。 院试第三名。 五经房中春秋房的经魁。 不愧是进士的弟子! 赵悦书等人比宋时还激动,险些把榜撕了,高声吩咐跟来的家人:“中了!宋兄中了!快回武平县报信!” 宋时讨了提学大人的欢心,他们在长汀县掀车打人这事就算翻过篇了,老大人定然不会再责罚他们了! 周围众人见宋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口音是纯正的北方官话,不像本地书生,也都十分理解他们的激动——一个长在北方的考生回福建来还能考到前三,不容易啊。 可惜岁考在即,这几个书生身上还悬着罪责,不敢像平常一样去酒楼庆贺。宋时也不需要去酒楼庆贺,这个成绩就足够他晕陶陶的了,他辞了众人,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里,顶着高温蒙上被子,打着滚儿品味了一下午成绩—— 他一个高考成绩勉强上六百,大学也就是个211工程的普通学生,居然在福建考了前三!还是考古文和古诗考出来的! 虽然不是案首,经魁也是很值钱的啊!前三名明年都不用考科试,可以直接下场考乡试了! 他在床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给父亲写信通知这个好消息。不过他暂时不回武平,要等赵悦书等人岁考之后一道回去。 岁考却比他们院试容易,只考一天,考完后督学还要面阅诸生,指点卷中优劣。这一回因为宋时考得好,方大人果然轻轻放过了众书生,没对他们多加训导,只按成绩分等,一二等的都许他们从甬道通正门出去,算是显耀他们。 提学检阅过诸生,这群书生总算自由了。 众人约好了回去就找地方饮酒庆祝,然而他们临行去辞别提学时,方大人却拉住宋时的手,含笑问他:“令尊就是从前任广西容县大令的那位宋令不是?我听说宋令最擅长承事上司,接待宾客,如今汀州府岁考已完,我正要去各县巡察县学、社学事宜,索性便先随们去武平。” …… 诸生幽怨的视线悄悄转向宋时,无声地询问他是怎么招得提学大人如此喜爱,一时半刻都不肯离开他。 ——肯定是他们在容县做官时,下县巡查过的巡按、提学御史和路经本县的官员、进士们在官员之间给他们扬名了。 宋县令能在这两项上出名,当然是因为有他这个搞旅游出身的儿子。 宋时上辈子就是旅行社高层,这辈子刚出生时还背了十几篇旅游线路、产品设计类的论文和期刊文章。出生十多年来反复背记、反复在记忆中理解,就是再难懂的东西也都能开悟了,设计出的线路贴合各类来访者的需要,保证踏进容城的上官、游客就像参加了豪华纯玩团。 200.请一天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禀启里用的都是官场套话, 下面写得千篇一律, 上官其实也不细看,大体上用词尊敬、格式不错就行。他刷刷几笔写好, 便叫人到街上买了大红禀函、白棉套封, 将禀启连同武平县快马送来的土仪装好, 上给方学政。 方大人也不甚用心看, 叫人收起禀帖和宋县令让人送来的蜂蜜、茶、蜡、竹丝漆枕等物,倒是取了一柄柔嫩如绢的竹掌扇, 自己摇扇借风,满意地说:“宋令有心了。五日后本官就到武平,叫人送信, 令他清早出县相迎便是。” 长汀、武平两县间只隔三百里,乘马车只要两天就能到。方提学特意带宋时跟着自己回去,进城前还在城外驿馆歇宿了一宿,换上簇新衣袍,趁早上凉爽,乘车进城。 行到县北北高门前,已见到宋大人带着一县举子、生员、有才名的儒士在长亭相迎。方提学视察了一番县内出色的学子,一一问了经籍, 见众人都能引经据典, 流利地答上来,便夸了众人几句, 吩咐道:“本官不能在武平久留, 待会儿便先去县学一观, 再慢慢看各地社学。” 县学离他要下榻的府宾馆不远,众人朝县学去的时候,宋时就先嘱咐家人到宾馆洒扫,在屋里点上香、摆上冰盆、备好饮料点心,等众人参观回来好吃用。 提学如今被宋大人和县丞、教谕及县里的举子们簇拥,也注意不到他一个小小生员何时落后,何时又赶上来。走到县学门前时,他又看见宋时落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还以为他一直着,便含笑指着校前泮池说:“们这些新生员也该入学校了,我在武平能待数日,说不定还能见着们行入泮礼。” 宋时知道这机会难得,躬身谢道:“恩师这般爱护学生,学生们感恩不尽。来日入泮礼必为武平一县文人盛世,到时学生自当作文记之,若差能入眼,还望恩师点评几句。” 方提学含笑摇了摇头:“这学生真是不白认老师,得见我在眼前就要我点评文章么?那也要看写得好不好,若有好文章我自然点评,哪怕多与评几篇也不为难,若不好——那些不也是我的门生?可别怪我作老师的只偏爱好学生。” 宋时眼睛更亮,一下子悟到了他的真意——方提学对他真十二分的厚爱,不光肯像他想的那样指点他作文章,还要借着评文抬他的名声! 他惊喜得脸都有些红,连连保证自己要尽力作文,跟着方提学进了县学。 武平县学是本朝初县令李牧所建,距今也有百余年,虽经多次修葺,也已不复早年的光鲜,廊柱颜色已有些褪了。 但方提学进去看时,却见学舍里面的粉墙刷得极洁净,走廊一面墙上贴满生员的功课,文笔字体皆有可观处,纸边有教官用蓝笔写的点评,看得出字字用心。 徐教谕便指着上面的文章给他介绍县里出名的才子,其中有几位正是教提学训过几回的。方大人细看他们一派忧国忧民的文字,又想起他们那天挽袖子打人的模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 教官们也觉尴尬,连忙把他引进学斋。 里面的桌椅虽不是新的,却也漆得油亮,没有什么缺损之处。屋内窗户洞开,明亮爽眼,四壁糊着雪白的墙纸。墙上悬了蒲艾,和着浸染多年的书墨香气、不知何处来的薄荷清气,叫人一进门便觉醒脑提神,果然是读书的好地方。 课室前有一列书架,上摆着些经史旧书和学生月考的文集。 方提学上前去拿了本文集翻看,眉目舒展,微微颔首:“县学不消装成什么天宫模样,只要能叫学生塌下心读书就够了。” 县学办得好,还得再看社学。 城中就有两所社学,社学虽不是县学那样官修的砖房瓦舍,但房子也像是近期修缮过。院墙、房舍,四壁都是平整的灰墙,从窗台边看,那墙壁都有人一只手宽,结实得很,里面也粉成雪白的墙面,早晚读书也不会太昏暗伤眼。 方提学不禁有些赞叹:“宋令才上任数月,便把学校修成这样,实是贤才难得。如今的府县官员多半只肯在钱粮督运上用心,早忘了太·祖当年曾诏令把办学校当作第一件大事,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宋县令连忙答道:“不敢当老先生谬赞,这其实都是小儿之功。他在容县时叫匠人烧出一种灰泥,修补房屋后几天即干,也不大费人力,只消雇几个闲汉便能做成。不然这春夏间农忙的时候,下官岂敢抽调民力修学校?” 方提学看了宋时一眼,颇有兴味地问:“我以为这几年只闭门读书了,却不想还与匠人琢磨这些利民的物事?” 宋时以前也因为搞科研被人劝过,如今听方老师说他是“利民”,腰板儿就悄悄挺直了些,自信地答道:“读书是为了利民,做这些也是为了利民,学生只想能做一样是一样,教百姓们多享些便利。” 方提学看着他眼睛发亮,满面自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笑:“以实心做实事,倒是个研习实体达用之学的苗子。不过这实学也要以经学为本,才刚过了县试,经学尚不扎实,不可为了末节干碍本业。” 宋时满口应道:“学生不敢,学生蒙老师取作生员,师恩难报,难道不思再考乡试、会试,来日龙虎榜中再与先生续师生情?” 他一句话不只明了自己读书之志,还暗祝方提学回京升任部堂高官,听得方大人满心熨贴,拉着他同车,往县衙前的府宾馆去了。 府宾馆这几天也重新粉饰一新,迎面便有假山隔断视线,将原本四方的馆舍衬得曲折幽深。提学所住的院子上挂着前朝御史题的匾,两旁挂着一对“登堂尽是论文客,入箧从无造孽钱”的木刻楹联。 方提学大喜,叹道:“这楹联方是我辈住处该挂的,却不知是谁作的?” 这是明代陆愚汀的室联,宋时刚穿来时背的旅游论文里有这副对子,刚来到此地,修缮府宾馆时觉着合适就顺便挂上了。不过这个时代对联作者还没出生呢,他也不愿意冒这个名,就含糊说:“是学生从外头看来的,却忘了是哪里看来,因刚到县里时修葺了一回宾馆,觉得此联合当用在此处,便叫人刻来挂上了。” 方大人颔首道:“我看也不像一个未入官场的后学手笔。这断断乎是个爱民如子、好学不倦的老前辈自赞之语。” 这时代的读书人太厉害了,看个楹联就能猜出人家身份,跟算命一样准。幸亏他不是个爱拿别人诗词装逼的人,不然分分钟被打脸。 满院书生都老老实实地听这位学官教导,等他欣赏够了,才跟着他和宋县令进了院子。 院里修得比外面更清幽:倚墙有几竿修竹,轩窗下芭蕉半掩,院西爬一架葫芦藤,碧叶间间杂几点初开的白花。庭中青石铺地,用碎卵石攒出一道蜿蜒小径;道旁两侧贮水缸里养着碗莲,莲下金鲫鱼鳞光时动,说不出的沁心宜人。 院中还隐隐浮动着薄荷香气,微风徐引,凤尾森森,碗莲清气与薄荷寒香交织在一起,令这小院满是清凉之意。正仲夏天气,这院子却没有半分燥气,更不闻蚊蝇嗡嘤,不见小虫扑人,简直叫人踏进来就不想再出去了。 馆舍地方有限,宋大人就安排书生们在庭院中饮茶乘凉,只由县里官员们引着方大人和他带来的家人进房。 提学下榻的房间也一般陈设得闲逸:书案头摆着小巧的松石盆景;几上供一支细颈花瓶,插着半绽的粉莲;倚墙书架上摆几套新书;墙角处随意布置几处黄杨根雕木架,上摆着轻烟袅袅的山水盆景。 方提学好奇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盆景里的水面泛着云雾般的白烟,寒气扑面,竟是冰水。他想伸手去摸,宋举人忙提醒道:“这里不是好冰,是加了硝石的水,取其生凉之用,也为这盆景添几分趣味。老先生如欲用冰,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方提学的手便从水面上收回来,在陶盆外轻轻碰了一下,感受着指尖凉意,含笑道:“弄这样精巧的东西却是有些耗费物力了。” 宋县令却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弄的东西不好,忙解释道:“老先生放心,这硝石用过一回,再炼一炼还可再用,并不耗费什么。”又问他:“天气炎热,老先生可要用些冰糕么?若不能用冰,下官便叫人送井水湃的果子上来。” 冰糕是什么? 方提学顾名思义,以为是在冰盆里冰的糕点,便欣然点了点头:“福建这边夏日实在难捱,便用些冰点心也好。如今天色不早,就叫生员们回去歇息吧,我正好趁这工夫看看他们的馆课,略作一番点评,也不负那些学生辛苦陪了我一早上。” 宋县令招手叫人送上酸奶冰糕,笑道:“也好,白日里太热,学生们都没什么精神。午膳便由下官等人陪侍,晚上下官安排宴席招待老先生,再叫这些学子来侍宴,到时候大人也可尽意考较他们。” 见证了宋时最后一段人生的是“点此充值”,而在另一段人生开始时,迎接他的还是这个充值提醒。但浮现在他眼前的显示界面却比原先的手机屏大了几倍,足有一个竖放的游戏本屏幕大。 201.第 20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不只会背书, 还能对几个对子、写一笔酸诗,给人讲历朝历代故事。特别是讲到本朝以前的历史,《蒙求》上写到的他都记得牢牢的, 没有的他也知道不少,被人考问到时能连前后相关的史实、人物都答出来。 ——别说考宋朝以前的,要不是本世界历史让郑太·祖这个前辈穿越者改变了,他还能接着背元明清和近现代史,替刘伯温写个烧饼歌呢。 外人自然不知道他以前是学历史的, 都以为他真是个神童。这名声越传越响, 最后竟招来了一位回乡展墓时路过保定府的新进士桓先生, 考校之后, 要收他做弟子。 进士的弟子!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位进士的父亲还是翰林修撰,他们这儿子以后岂不也能受翰林指点了? 宋举人与两个秀才儿子与有荣焉, 欢天喜地的把他打包送给了桓先生。 宋时跟着先生进京, 跟着先生住进桓府,从此告别了光头的儿童时代,和桓府的小学生们一起束发读书。读完四书, 又跟先生治《春秋》, 学着学着就考中了童生。可惜到府试那一关, 学政看他太年幼, 怕他太早中秀才容易养出骄惰之心,刻意压了压他。 桓先生正在都察院任御史, 跟学政是同僚, 自然知道其中缘故, 所以也不急着让他再考,而是带着他扎扎实实地读经传,并跟宋举人传书,订下他做女婿。 桓先生是御史,他父亲又是翰林编修,宋时这场婚事订下,足可以能羡煞天下寒门学子。但相比他学业和人生大事的顺利,晋江那边论文的进展却要坎坷得多。 他的论文从蒙学写到《四书》又写到《春秋》《左传》,格式完比照他刚穿来时背下的那几十篇文章来,每个字都是他亲指所书——他穿越前手机上用的手写输入法,穿过来之后切换不了拼音,只能靠手指在屏上虚划,写完一篇腕子都能写断了! 可是他这么努力,古代的八股文老师都让他过了童子试,现代的论文编辑却不给他过稿。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宋时都不禁自暴自弃,扔下论文跟同窗出去踢了几次球,顺手写了个蹴鞠相关的科普短文——写的时候把郑朝的年号按着公元纪年换算成明朝的,硬说是写明朝蹴鞠运动情况。 这篇短文倒意外地通过了,网站还给他后台发了个三十元的虚拟充值卡。 三十元!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宋时再也按捺不住多年的渴盼,豪气地买下了一篇足足十页的期刊文章——《土法杀虫剂研究》。 没有驱蚊剂、杀虫剂,只能任蚊虫在耳边嗡嗡的日子从此过去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他满心激动地点开在线预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却是越读越觉着困难重重:虽然说是土法制造,可建国后的土法技术也是有各种工业设备和化学制剂的,这还处于明前期的时间线上还是没有啊?除虫菊、印楝、烟草、桉树、留兰香……这些植物现在传到中国了吗?植物精油怎么分离?他在桓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实验,要是弄不出精油来,光用粉剂、浸剂、煎剂,管用吗? 管不管用也先做了再说,考验他们导游科研水平的时刻到了! 宋时横下一条心,挑出眼下就能买到、驱虫效果又明显的薄荷和鸡血藤,搜出介绍如何用它们驱虫的期刊文章,花六块钱买了下来。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靠数量取胜。 土法出奇迹。 当天晚上他屋里就没怎么听见蚊蝇声,院子里花木下飞舞的小虫子也见少,转天一早起来,花底树荫都是虫尸。唯一的缺点就是洒药太多,院子里满是清凉刺激中混杂着微腥的药味,花木都熏得蔫蔫的。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感的气味中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这是他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个世界文化交流的一大步! 为了促进原世界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为了推动本时空科技文化发展,宋时毅然深入到桓家少年子弟当中,跟着他们踢球打弹、射覆猜枚、投壶射箭、上树翻墙……亲身体验小学生日常生活,投出了一篇又一篇充满真实感的稿件。 到后来桓先生病逝,他跟着送葬了恩师,被桓家送出京城时,晋江帐户里已经攒了一百八十多元巨款。 回到家里安顿下来后,宋时立刻购买了蒸馏法提炼精油、酒精和手工制皂技术的相关论文,让人按着论文里的简图定制蒸馏器,然后指挥家人炮制薄荷油、川楝油、茴香精油和鸡血藤皂片等高级杀虫剂。 他是家里的幼子,本来就受宠,父兄又敬畏桓先生是个御史,以为他那杀虫剂是桓府传来的私家香露,不仅没人管他,反倒觉着他这是学着了名家雅士的风雅趣味,就这么由着他折腾得满院子杀虫剂味。 不光宋家,满胡同都快没蚊虫了。 左邻右舍、来到宋家的客人都被宋时这御史弟子的身份和杀虫剂的效果折服,向他们家讨要了小瓶的精油,出门洒在身上。遇有人问起,便跟人炫耀说这是御史弟子亲手调制,京里翰林府传出来的辟恶香露。 这花露的味道其实说不上好,可凡是用上的、闻见的人,听说了它的来头,都要捏着鼻子夸香气清远高雅,不同俗流。 宋时却不敢随便借桓府的名头,只含糊说是京里一个卖香药的老道士卖给他的——要是有人问京里怎么没有,那就是道士只卖有缘人,卖给他之后就走了。 宋举人父子这才知道香露方子不是桓家的,而是儿子花钱买来的。既是这样,那这方子就是他们宋家的,也可以多做些花露拿去送人甚至卖钱了。 郑朝延习了宋人的经商风俗,并不把商人地位看得特别低人,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名下也有几个商铺,有投身来的管家、掌柜经营。宋举人便在乡下一处庄子上建了作坊蒸炼植物精油,改名“太霄辟恶香露”,拿到店铺里出售。 这种香露卖得极贵,一小瓶就要十两银子,仍是有不少文人乡宦冲着“御史弟子亲调”的名头掏钱来买。其中薄荷油最受欢迎——因其既能驱蚊虫又能提神醒脑,如今正是炎炎夏日,读书时在太阳穴涂上几滴薄荷露,便叫人神清气爽,心窍大开。 宋家两位兄长更是奢侈到拿薄荷露当花露水搽的地步,一夏天都没苦夏,读书作文时都觉精神百辈。这一年正好轮上秋试,两人清清爽爽地上京,精精神神地应考,八月下旬秋试放榜,宋大爷宋晓竟取中了第一百三十名举人。 宋家上下同庆,喜气洋洋,宋时趁机采访哥哥们的举试经验,对照晋江网上的论文题目考虑自己的新选题。 二爷宋昀虽然落了榜,也不觉失落,还能反过来开玩笑安慰家人:“我以前取不中,是缺了指点我文章的人,往后家里有两位举人指点我,我还有什么中不了的?再说,我慢这一步,等明后年官儿中了秀才,我们兄弟一道上京,同榜取中,也是一段佳话么。” 202.第 20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稳住, 这道是例题,带答案的!真用古法算起来肯定不能比现代数学快! 宋时不肯让古人看低了现代人的数学水准, 恨不挽起袖子给他讲现代中学数学。桓凌却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指着那张图说:“这就是《术书九章》中斜荡求积法的例子。斜荡求积算法倒不难,先以中长乘北阔,以二约之, 得‘寄’;再算右边三斜‘内率’:以中长幂减西斜幂,余以为实——术曰‘实常为负’,此处以中长自乘之数五百七十六减西斜自乘所得六百七十六, 结果便是负一百……” 是的, 负数他懂。别的就不用讲了,给个公式让他套就行了。 宋时心中一片荒芜。 可惜桓小师兄不懂他的心事,从头细细地讲了一遍题,顺带讲了解题基础——《九章算术》中的“少广术”, 也就是约分术。除了分数之外,解题过程中还用到了三角形面积公式, 乘方、开方计算,算法极其繁复。 但这算法也有一点好处, 就是计算田积时,只要量出图形边长和从尖到底的中长,换别四边形也一样能套上。在这个测量水平有限的时代,能单用边长算出土地面积, 是相当实用的算法了。 要是他来做的话, 也只能先把图分成两个三角形, 用勾股定理推算右侧三角形第三边边长,再推算左侧三角形高度…… 算了,勾股定理商朝就有了,他会用也碾压不了谁。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术。 宋代最著名的增乘开方术。 这个实在得用心学。不提它的历史意义,就从实用性上看,如今这么个没有计算器,没有实用平方根、立方根表的时代,自己学会开方也是一项有用技能。万一以后算粮食、土方、储水什么的能用上呢?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出相应的数字…… 每一格都是按上下顺序排数,还有进位,倒有点像竖式;记数用的不是汉字而是十进制的苏州草码,看惯了倒也和阿拉伯数字差不多。 他发挥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把这一格格叫人眼花的图表看出了点儿亲切感,看着桓凌一步步推演数字,最后将“实”消尽,求得立方根的“商”数。 桓凌搁下笔,侧过脸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怎样?我方才讲的可还明白?若有哪里没讲透的便告诉我,我再说一遍。”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摇头笑道:“那我就实受了三弟的夸奖了。三弟若是需用人计算田亩、粮谷、筑造工料之类,便吩咐愚兄一声,我替伯父与做就是。” 宋时小小地有些感叹:“当初咱们俩一院子住时,只见研读经典,从来不见碰杂学,想不到四年不见,今就成了算学大师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这个么,见仁见智吧。他两辈子加起来,虽然还在能参选杰出青年的年纪,但在学术方面就不好跟年轻人比了。 宋时笑了笑,老气横秋地拍着小师兄的肩道:“这回清理隐田都靠师兄了。”为了表示诚意,中午酒宴上来,他拉着这位小师兄坐了主位,亲手替他布了几道菜,斟了一杯酒。 这场宴席虽然是在洪水泛滥的地方,依然安排得十分丰盛,却是道燕窝席:正宴计有十二碟,六大六小,主菜是切成百合块的蛋糕作底,加虾肉、鸡片、石耳,清汤蒸制的一品燕窝、配有鸡鸭鱼肉、螃蟹、海边特产的柔鱼等。 在京里只有南货店卖的鱿鱼干,武平这边虽是山区,但福建毕竟靠海,总有法子运送鲜鱿鱼,清清淡淡地烧出来便是一道脆嫩可口的佳肴。更多的则是鲜鱼——这些日子各处发了洪水,河里几尺长的大鱼都叫水冲出来,俯拾遍是,真个应了诗里写的“竹笋真如土,江鱼不论钱。” 只可惜这秋天没有好竹笋,只有熏的笋干。 宋时舀了燕窝,夹了几块鱿鱼,又拣了两筷鱼尾上的活肉给桓凌,一面慢慢地剥螃蟹。 他前几年都随老父在广西任上,螃蟹有的是,倒不特别馋,主要给京里来的小师兄剥。林泉社诸生却是要讲究个“名士风范”,也就是“清馋”,要表现出对珍惜难得美食的癖好。是以这群人见着熏笋干,就如见了千里命驾的王子猷;见着螃蟹,就似见着了“嚼霜前之两螯”的苏东坡,一个个执螯把酒,都有一腔诗意要勃发出来。 宋时手上还忙活着螃蟹,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盯着书生们。 他之前写的都是研究百姓生活的论文,现在自己考中了生员,就要开始考据“明代”生员的日常交际、娱乐活动,翻着花样儿写新文了。 写出新论文,发表到晋江上,他的余额里就又能有钱,又能买买买了! 他像看着帐户余额一样脉脉含情地看着持螯高吟的林增(广)生,用铜剪铜匙优雅地剔蟹肉的王廪生,用筷子击酒杯为拍、高诵“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的许案首,为美少年抹鬓擦汗的赵…… 哦,这个就不用看了。 他默默把目光转开,眼角余光扫到桓凌,却见小师兄也看着那些书生发名士清狂,神色间却隐隐有几分不赞同。 他下意识站起身,挡住了桓凌的视线,不想让他受时俗污染。满桌书生见他这个主人起来了,顿时吟诗的也停了、发狂的也住了,都以为他要敬酒,各自低头看了看酒杯,该满的都满上,又把尊臀稍稍往上提了几分。 宋时反应过来,忙拿起酒杯,拉长了面孔严肃地对众生员道:“今日良宴会,本该行乐及时,可如今外面水患未退,眼前尚有百姓受苦,咱们在此饮酒已是过于享受,又何忍如平常一般欢乐?诸位贤兄莫怪我扫兴,今日便有诗词文章,也该是愍农之词。” 诸生面露惭色,赵悦书这个还有佳人依偎的更不好意思,率先举手呼应:“宋贤弟说得对!我等皆作了请朝廷赈灾的文章,论及文采风流、纵横气概亦不比诗词差,何不就在此诵出,大家同为灾民一哭!” 他不等宋时敬,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感情澎湃地吟诵道:“天公不悯,落雨如悬河泻注;小民唯艰,田亩成汪洋泽国……” 文人激情上来时,华章从心底喷薄而出,和平常坐着写的东西不一样。但这种灵感也是转瞬即释,若不记下来,回头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就要忘了。 宋时听了几句便即叫人送上纸笔,按着自己这些年背论文摸索出来的记忆法,在纸上记下关键锚点。几个有捷才的书生们只管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背文章,没有捷才的则在座上瞑思苦想,个个脸上都是忧国忧民之色,把这场聚会的档次都提高了不少。 这顿饭吃完,螃蟹难得的没吃净,倒是作出了一摞纸的文章。 众生员激情之下,作文的效率比干憋的那一上午都高,待宋时慢慢还原出文,对比之前的原稿,都有种“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 林廪生激动地说:“往日我在家、在学校作文都常有文思迟滞之感,今日竟是文思涛涛而来,佳句信手拈来,竟都不似我作的了!宋贤弟这院子里莫不是沾了什么神仙气,专能叫人开窍?” 不少位生员都有如此感慨,迷信些的就以为是他们为灾民请愿,神仙降福庇护他们;不迷信的就以为宋时是个能考到院试前三的大才,他兄长也是个京里来的才子,他们必定是沾了这两个人的文气。 宋时心里默默答了一句:“这叫头脑风暴。” 上辈子他们旅行社的营销总监——就他同班同学——自打看了几本畅销书,没事就爱带着策划、设计们开个碰撞会,老说搞个头脑风暴能出好策划。 当时没看出多有用来,穿越十八年之后倒看出来了。 他没打碎众人的幻想,甚至十分热诚地鼓励这些人再想忧国忧民、作诗作文时都来找他。他默好的稿子也分发给了众人,嘱咐他们回去用心誊缮,署名押章,回头他这边再凑些里老乡民的请愿书,还要集起来交到府里。 若大家实在爱这些文章,等朝廷赈济的事定下来了,他就出工出料将其集结成册,回头有机会修县志,说不定还能在人物或艺文志里添上他们的名字呢。 一句话就激起了众书生立功立言的心,回去各各写文章、捐粮草物资不提。桓凌也作出了一篇文章,却不想给书生看,而是等众人都走了,才提笔写下来。 不是骈四骊六、以情夺人的文章,却比那些华丽词章更深刻写出了水患之害、百姓之苦。而且这一篇还是宋家眼下就得用之物——他是按着县令口吻,替宋大人拟了一篇向上司说明灾情、请朝廷赈济灾民的详文。 宋时拿过那篇文就不舍撒手,说了一叠声“谢”,还怕不够诚意,又说:“回家再请吃螃蟹。” 桓凌含笑摇头:“蟹虽好吃,剥起来却麻烦。我自己不大会剥这个,也不舍得那拿笔的手给我剥壳剔肉。我只要有枣泥月饼、烧酒就好,剩下就便客从主便,听凭三弟安排了。” 203.第 20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 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 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 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 焦急地问:“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 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 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 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 身上还挂着京官衔, 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 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对了,桓师兄是礼部左侍郎之孙,礼部左侍是有资格入阁的,别人看在未来阁老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他。 宋时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说:“我竟忘了老大人高升之事,师兄莫见怪。”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他想倒杯酒缓解气氛,桓凌却抢过壶来先倒了两杯,自己举杯道:“这一杯酒,容我代家人向世伯和三弟赔罪。” 他利落地喝了酒,却不想让宋时勉强喝下,被迫说出原谅他家人之前所为的话。他虚按着旁边那杯酒,立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说:“这一杯要贺我们师兄弟阔别两年余后再相会。”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宋时终于赶上了他的节奏,喝了那杯农家自酿的浑白酒,笑着应道:“师兄跟我客气什么。不过初来福建,只怕不好适应这样湿热的气候,我在县衙里屯了不少霍香正气水,回头送几瓶,路上喝着能防暑湿。” 霍香正气的方子是他在广西买来的,有水剂、药丸两种方子,只是没法做胶囊。他两样都试制出来,尝得霍香正气水的味道跟他以前喝过的一样难喝,就把方子寄回家去了。家里有他做杀虫器时做的酒精蒸锅,每年都做些霍香正气水,做好了也会往桓家送几瓶。 以后不往京里送,单给桓小师兄一个人就行了。 他喝了一杯,伸手去拿壶,桓凌便提着酒壶替他倒上,又夹了个鸡腿到他碟子里,劝道:“方才我看身形过于瘦弱了,怕是这一夏天跑河工消耗的不是?多吃些肉补补,酒再喝两盏就够了——这酒虽是农家酿的,我吃着却有些醇厚,刚累了一天回来,吃太多酒也不好。” 宋时有心争辩一下得自己也是有肌肉的,但想想刚才在耳房里看见人家那碾压级的好身材,实在自夸不出口,只得叹着气点了头。 他怕桓凌再提婚事,或又说他瘦弱什么的,便主动问道:“桓师兄打算何时赴任?本来这上官到我们武平,县里该好生接待,可惜刚来就赶上水患,还陪我在暴雨里巡视河堤,如今也只能请吃这些……”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陆放翁也曾做过隆兴府通判,陆通判既爱这农家本色风味的酒菜,桓通判怎会不爱?”桓凌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炒藕,含笑答道:“我距上任期限还差近一个月,宋三弟若不嫌弃,我想就在武平待到九月。若有空闲时,咱们还能像从前在……还能一起研习经义。” 宋时过两年也要考举人,能得一位二甲进士辅导读书当然是好。可这个月水患频发,他得负起领导责任,带头抗洪抢险;还有这回大水淹了几个村子的良田,他更得趁时机敦促百姓补种秋小麦和杂豆、蔬菜,哪有时间招待桓师兄? 大雨未知几日才能停,田中积水就更不知何时退去。就是退了,地面肥土也都随水冲走了,地力不足,又错过了最好的插秧时机,洪灾后过又易生蝗患……今年就算衙门低息贷冬小麦麦种给百姓,教他们配土化肥、杀虫剂,秋茬庄稼、蔬菜也都得减产,只怕还要找大户劝募粮食,救济穷人过冬。 明年二月的秋粮又从何处凑来? 往年在广西时偶尔也有大到暴雨,但那边梯田容易排水,又是五六月下雨,收获后还可以再补种秋茬弥补损失。武平这边却是山多田少,如今正是晚稻灌浆的时候,冲一片就实打实地减产一片,可不愁人? 他这些年主管县里工作管出了职业病,一想起群众艰困就心热如火,不知不觉就把圣贤书丢到了脑后,脑海中调出了晋江文献网。 然而没用。这回他帐户里连五毛钱都没了,只能看期刊文章前面免费的一两页,或是论文目录和摘要。 他愁得抬手揉了揉眉心。却不想桓师兄一直等着他答话,等了半天却等来他这副愁容,担心他是不愿再和自己相处,便主动问他:“宋三弟在想什么,莫非是不愿愚兄在武平县久住?” 若宋时不愿意,他也只好提早上任,到府里再看看能帮他些什么吧。 宋时正盯着福建秋粮搜索页面,不防他忽然问自己想什么,也顾不得多想,照直说道:“我只怕这场水患影响秋收,明年的秋粮不好筹措。” 桓凌想起外头漫天大雨和在大堤决口处看见宋时身影的担忧、恐惧,也不禁微微拧眉,同他一般伸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样大的雨,恐怕人力难为。若是秋粮收不上来,我回去后便替世伯写一份请朝廷减免秋粮的折子。咱们武平受灾也是确有其事,不怕御史来查,看如何?” 是啊,万一朝廷能减免呢?他们就有更多银子赈济受灾群众,搞好灾后赈抚和重建工作了。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关掉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晋江网,朝桓凌拱手一揖:“还是师兄想得周,我只想着怎么种粮食,险些自误了。此事还得请师兄帮忙,我们县里上报灾情,有时上司是不批复的。” 宋县令是个举人做官,身份就和大家婢作夫人一样,天然就低甲科出身的进士一等。桓凌却不一样,他是二甲第十名进士,又考进过都察院,御史大人总会高看他一眼。 何况他还有个做礼部侍郎的祖父。 至于桓侍郎愿不愿意被人给这个面子,那倒不用考虑,反正他孙子愿意了。 桓凌顿时收敛愁容,意气风发地应下此事,又夸了师弟一句:“我也只能想些这官场上相交通嘱托的手段,却不及三弟用心百姓疾苦。” 又道:“我来时在都察院问过如今这位巡按御史黄大人的性情。听说他出身大族,于饮食起居上都有些挑剔,又好诗词戏曲,时官儿们招待他时要小心些。” “……”啧,桓小师兄又叫顺口了。看他,心里叫了那么多年小师兄,当面就从没叫出过那个“小”字。 宋时只当没听出他口误,从容谢道:“如此,我有打算了。不过御史远在省城,一时半刻也来不了武平,师兄且先打算一下在何处下榻吧。可是要住府宾馆,还是县衙里?本县的府宾馆是我亲自盯着装成的,又清雅又舒适,包住进去便不想赴任了。” 府宾馆虽好,可惜桓凌住着不是很方便。 他笑道:“我还没上任,住的府宾馆,岂不是叫人都知道我预先绕路来武平了?叫御史知道,可是要挨弹劾的。我还是先以世交兄长的身份在县衙住下,也跟世伯学学如何做外官——我来得急,对通判要做什么都还一知半解,也没寻着个好师爷,若无人教导帮助,只怕上任后做不好差事。” 204.第 20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 三观抵不过现实, 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反锁屋门抄了下来, 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 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 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 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 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 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 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 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 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 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 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 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恩重如山,将来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娘跟兄长宽纵了,惯得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去!才几岁,做得了什么?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去……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205.第 20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不过不要紧, 他支付宝绑定的卡里还有几万,够他买出粗壮的金象腿了! 宋时顾不得哀悼前世, 伸手按向浮在眼前的“点此充值”。页面立刻转跳, 屏幕一片空白,浮现出一句“无法连接到目标网站,10秒后跳转到首页”。 不能充钱, 要这辣鸡网站何用! 他狠狠骂了一句,可是传进耳朵里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而是一声响亮到刺耳的啼哭。 这一道哭声把他从刚穿越的混沌中劈醒,更多杂乱的笑声和说话声涌入耳中。不是普通话,认真听倒也能听懂, 是在恭贺什么宋举人喜得贵子, 还夸孩子身体强健, 刚出生就能挥手。 原来他是穿到了古代, 还是个胎穿。 宋时警醒地放下手,啊啊地叫了几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婴儿。好在古代人也不知道穿越, 没人怀疑他, 他也就随便哭了两声, 然后假装睡着, 闭上眼折腾起了他的金手指。 那张屏幕始终漂在视野中央, 他便闭着眼转动眼球, 将屏幕调到一个不用太大幅动作就能触到的角度, 双手缩在襁褓里连点充值。 无数次失败后, 他终于死心,放弃充值,点开了个人中心。 正常情况下,购买的论文在十天内可以反复浏览或下载,他先把前十天买过的文章都点开看了一遍——还好,都能浏览。打开的文档照样字体清晰、内容完整、格式正常,没像充值页面一样给他来个“无法连接目标网页”。 能看,只是没法下载,大约是因为只剩层膜跟着他穿过来了,没地方存储这些文章。 宋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拿出大学期末考试前一天背两门重点的本事,从时间最早的一份徒步旅行线路设计开始,一头扎进了背书大业。 一页五毛钱呢!这可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的东西,管他在古代有用没用都得背下来。背不下来的话,十天之后他的钱就白扔了! 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宋时硬顶着婴儿那么点的脑容量,花了十天工夫把后台那堆旅游线路规划、模式分析等等的文献都背了下来,之后又是漫长反复的温习。直到这些从现代带来的资料都烂熟在胸中,他才从狂热的背书中抽离出来,开始考虑自己穿到了哪个时代,现在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 因为他还是个婴儿,大人说话都不避他,这家里的情况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 这一家人也姓宋,跟他倒挺有缘,就连给他的起的名字也和他前世一样,仍叫作宋时。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是宋举人的正室樊夫人所出,一个叫宋晓,一个叫宋昀,比他着大十来岁。他的生母纪氏却是宋举人新纳的妾,过门后一向颇受宠爱,他又生在宋举人中举的好时候,出生之后母子二人就更加受宠了。 宋时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时,简直觉得他们家是打脸爽文的标配:嫡母和两个哥哥肯定把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欺凌;他少年时忍受万般磨难,直到有一天风云际会,鱼化成龙,回到家咣咣地打他们的脸…… 但事实证明,YY的小说不可信,也不是哪个庶子穿来都得逆袭的。宋家生活其实相当和谐,嫡母把他生母当女儿养,两个兄长把他当儿子养,父子两代愣过出了三世同堂的感觉。 给他打击的从来不是这个小家,而是这个错误的时代。 他穿越到的并不是前世历史年表上的任何一个朝代,而是个从未听说过的郑朝。 这个世界的历史线和他那个世界在宋末分了个岔,元朝没能入主中原,而是由一位北方汉人豪族出身的郑太·祖建立了郑朝。这位太·祖皇帝就姓郑,名思乾,在元灭金南下之初就扯起义旗反元,然后凭着自制的长·枪·利·炮扫荡南北,定都北京,坐稳了天下。 以宋时这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郑太·祖妥妥儿也是个穿越者。 这位前辈早年南征北战,落下太多伤病,登上皇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没留下什么诗词让他们这些后世穿越者认亲。但他的军事发明、他给郑朝设计的官职体系,却都很明显带着后面两个朝代的影子: 文官以内阁为首,内设六部九卿,外设总督、巡抚、布政、按察使司和府、州、县衙门……都是清宫戏里常见的官职。 武官制度却更近明朝——毕竟穿越者也不会弄出个八旗来,还是明朝的用着省事。外省的武官体系有卫所、有屯田制度,但采用募兵制,不设世袭军户;京城则是由禁卫巡防,没有东厂、锦衣卫,也不许太监干政,彻底堵死了厂公、九千岁们的上升渠道。 这个朝廷架构靠着历史砖家和古装剧编剧们的的努力,也稳稳当当地过了一百四十年。宋时穿过来时是这条历史线的新泰二年五月初三,当朝皇帝叫郑玮。 换算成他熟悉的历史,这一年该是明成祖永乐三年,也就是公元1405年。 当年他上大学时也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古代史方面的专业课都是高分考过的,后来也看了不少明穿清穿的小说……可这世界线一变,他熟悉的历史大事件和皇帝都蝴蝶了,许多名臣也不知上没上位,甚至出没出生,他这么多年的历史算是都白学了! 宋时经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心如中箭之枯木,身如坠落之流星,浑浑噩噩地在吃喝玩乐中度过了人生最初几年,完没想到要抄个四大名著、三言二拍什么的,给自己刷个神童光环。 直到八岁那年,两个哥哥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哥哥们亲自给他开蒙了。 开蒙用的是最传统的《三》《百》《千》。 宋时也算半个历史专业出身,《三》《百》《千》这种基础读物都是看过的,虽然不能背,也还能大概记住前几句。就是后面没背过的,背起来也不难——他当年连鲁迅、老舍、朱自清的课文都能默到满分,还背不下来这种合辙压韵的古代儿童读物? 于是两位兄长教他读书时,就发现这个弟弟有几分神童的资质,上几趟书就能跟着读几趟书,背书也背的快、记得准,只是偶尔会读别字。 这个天分也很难得了。 两位兄长私下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家虽说是书香世家,可祖上也没出过什么学问大家,自己两兄弟也资质平平,难得弟弟有这样的天资,绝不能耽误了他。 不能只让他胡乱学个《三》《百》《千》,就囫囵吞枣地去念四书五经! 得趁着他年纪小、才开蒙,给他打结实基础,将来他钻研理学才能钻研得深透,至少科场上也多几分把握! 两位兄长商量定了,在宋时拿着《三》《百》《千》和《千家诗》装神童过瘾时,又给他搬来了一座书山:教词讼的《四言杂字》,号称小四书的《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纲要》,欧阳文忠公的《州名急就章》,朱子亲著的《小学》四卷、《考异》两卷、《训蒙诗》百首,小学生必背的《神童诗》……还有吟诗作诗必修的基础,《声律发蒙》和《对属发蒙》。 宋时看见这些书时脸都青了,恨不能穿回两个月前,把那个拿着《三字经》装BI的自己掐死。 叫他装! 要是不装,他不就能跟古装剧、小说里的书生一样,光念念三、百、千、四书、五经就完了吗?要不是他背书背得太快,他哥哥们哪会拿出这么一堆东西逼着他学? 这是要把他的小学生活改成高三的节奏啊! 他看得愁肠百转,两位兄长也看出了他那颗厌学的心,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书最不会辜负人,多读一本,科场上就能多用着一本。现在学着是有些苦,到自己写诗作文章时就知道了,能比旁人多堆垒些书在胸中,词句立意必定更高出一头。” 可他一个现代人,能学得会古文吗?他只要能当个徐霞客那样的著名驴友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他心里想着徐霞客,不给充钱的金手指应声浮现在眼前。屏幕上的内容还停在他前几天无聊时搜索“古代旅游”时打开的页面,上面的文献标题多半是红的,他都点开过浏览过,可以免费看前几页,不过都写不到关键内容就开始要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调整了屏幕位置,手指吞在袖子里,悄悄点击了一下搜索栏,然后在屏幕下方浮现的手写输入框中随手写下了“古代蒙书”四个字。 页面跳转,一排排期刊文献、硕博论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眼前。宋时看着这些资料,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蒙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等看完这堆书,弄不好他都能写篇古代蒙学相关的论文了,保证比专家的写都准确。 206|第 20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魏王郁郁不平地行礼告退, 却不知齐王比他更不平。 礼部差使虽然清贵,但他进礼部以来也不做只主持了一场选后和魏王的婚礼, 今年又不是秋试春闱之年, 显不出他的才干——便有甲乙科试,也是首辅、侍郎主持, 他这办差皇子约摸连挂名都捞不着。 而他大哥如今手握九边大权, 巡视过一回边务, 有实权有名望;三弟又得主持经济园这得圣心的实务, 将来若真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纵比不上汉中, 十分里得他个五六分, 便足以给他脸上涂金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 看向文华殿下慢慢走来的王太监, 深吸了口气。他得将这经济园的大业抢过来——或至少分一杯羹。 新泰帝听到他这请求,倒是有几分意外,问道:“怎么, 也对实务有兴致?礼部之事可都学会了?” 齐王低首答道:“礼部各项事务儿臣还在跟着吕先生学习, 唯知用心,不敢说会。但儿臣今日前来,是因不久前偶得一篇宋状元论农商工皆可富国安民的文章, 细读之下深觉此法可行。儿臣知道父皇有意在京施行, 今日来此便是为毛遂自荐,替父皇分忧。” 新泰帝笑问:“那方才在殿前与三弟说说话,可听说朕已安排他主持此事了?” 当然听说了,还听说他不愿意做呢! 不过他做哥哥的不好告弟弟的状, 不然会有争宠陷害之嫌,只是笑了笑说:“父皇说得是,方才三弟已告诉儿臣了。但儿臣并非要与弟弟争这主持经济园之权,只想厕身能臣才士之间,竭力为父皇分忧而已。” 新泰帝微微摇头:“建经济园一事,朕已交代弟弟做,哪有做兄长的反为下属,辅佐兄弟的道理。此事待朕再作斟酌,先回去吧。” “父皇……”齐王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旋即强压下来,低头拱手:“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亦是好奇于宋大人文章中以工商利农的举措,想要亲身试行其法而已,并不在乎职分高低,行事时也愿意听三弟安排。” 他度着天子的喜好,抬眼看向父皇,诚恳地说道:“儿臣与三弟自幼和穆,兄弟之间哪里在乎这些?我们兄弟二人也该齐心合力为父皇、为朝廷做些事,给百姓们做个孝悌的榜样。” 他这话正戳中了新泰帝那颗盼着儿子们和穆相处的慈父心。他轻叹一声,朝着齐王摆了摆手:“罢了,们兄弟间亲热友爱便是好事……不必再撒娇恳求,做兄长的在弟弟之下实在不合适,朕为另作安排。” 齐王本来以为这回求不来什么了,不想这几句话竟说进父皇心中,又能得怜惜,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皇恩,连声保证要用心做好此事,更操持好大婚之事。 他这里为了能得一桩见实绩的差使费尽心力,在他眼中深可羡慕的魏王却只想着与他换换差使:大皇兄在京时就是在礼部历练的,他走后二皇兄也继了礼部之职。他不求和皇兄们一样进礼部观政,但至少可以去吏部,或者哪怕是到翰林院编书,也比主持这经济园更合身份…… 他与舅翁商侍郎诉了真情:“这经济园虽名经济,实重名利,若朝廷建起来,产出的东西自然要与百姓争利。这岂是朝中该做的事?便是它能产出再多难得之物,日入斗金,于朝廷又有何益?” 商侍郎轻轻摇头,为他剖析道:“殿下的念头却是拘束在京城了,圣上之意,是要将此国之利推行天下。” 殿下可记得宋三元的国富论? 魏王微微皱眉:“我也曾翻看过,只记着其中说是‘厚工商可以利农’,不过汉中府特产殊异的肥料,其农事之利凭磷肥,这京中何来磷肥……” 商侍郎耐心地教他:“京中虽无磷肥,却有无衣食田产之民。殿下是初次办差,不必与汉中比较,亦不必太重结果……” 魏王今年才十五岁,又是初入朝中,天子原也不会指望他像宋三元那样从小就精通庶务。经济园自有户部、工部官员管事,他做亲王的过去只是挂个空衔,赚个懂“经济”“实务”的名声足矣。甚至他主持此事时,也不必太过用力,处处插手:“殿下只消将惠民安民二事做好,博个贤德爱民之名便好。” 自从天子要立新后,商氏子弟便淡了几分争位之心。当今尚在盛壮之年,虽然同父祖一般有宿疾缠身,但他们做臣子的岂可诅咒君王? 以当今的年纪,还足以再有嫡子。若真有嫡长降生,那三皇子便不必再想储位之争,不若用心庶务,做个与人无碍的贤王。 万一有宫车晏驾之日…… 齐王恃母妃之贵、家族之力,大有窥伺储位之心;而那位未来皇后又是寒门出身、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之女,在朝中必定要找个依凭。那时候唯齐王有贤名、通实务,又有满朝清流支持,便可执匡扶之事,在京做一位辅政亲王。 若新皇后始终不能有孕,那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商侍郎放下思绪,回眸看到魏王脸上仍有几分勉强之色,心下微微感慨,又耐心地劝了他一阵。 好容易魏王被他劝得明白了圣上建经济园的用意,也愿意用心办好这桩差事,隔日大朝上却又出了件震动满朝文武,将他们魏王主持经济园之事比得黯淡无光的大事—— 汉中府又来献嘉禾、不,这回可算是嘉麦了! 这回却不是周王带人进京献上,而是在大朝即将结束时,由御前总管王公公将这消息告知众臣:“前日周王殿下与汉中知府遣人上京献麦穗数岐的祥瑞,圣上有旨,令传谕众臣观看。” 麦穗……几岐? 他们饱读经史,也只听过《后汉书·张堪传》中有“麦穗两岐”的说法,这个“数岐”能“数”到几去? 小麦不是一株一穗之物么?所谓“麦穗两岐”已是汉书记载的,百姓们夸赞当政者厚德的民歌,他们多少年也未曾亲见过。而宋知府献来的这麦子竟嫌“两岐”都不够,要生出三数岐了? 殿前管事太监用盘子托了几个似曾相识的玻璃面木盒下来,满朝文武看着,仿若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唯独盛盒子的不是那种装衣裳的箱笼,而是宫里精致的托盘,将他们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透过盒面剔透如水精的玻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簇簇金黄的麦穗,麦粒格外饱满,有的几乎从顶到底粒粒结实,连旁边的麦芒也似比常见的更尖更长些。 细数其穗,却是至少有一本三穗,乃至一本五穗。 从头看到底,竟没有一本上只生着两穗,难怪王总管方才要说是“麦穗数岐”,虽不是一茎上并结着两穗,可凭这结穗的数量,不是正可称作“数岐” 这也是祥瑞! 只是不知这五岐的小麦与十三穗的嘉禾,哪个更珍贵些? 别人做半辈子官难得见着个嘉禾,宋时怎么种一茬庄稼就能献一茬祥瑞?这祥瑞从他治下种出来,直如文人写字、武将提刀、老农种出平常稻麦一样容易,真想把他弄回京来,叫他当场种出几本嘉禾供人解疑。 正当众人对麦思人,惦记起宋时之际,天子也忽然提起他的名字,顿时勾住了堂下大臣们的精神:“朕近观宋卿在汉中所行,实为富国安民之良策,故欲在宛平县西方设一座经济园,仿他在汉中所为。此事便由魏王主理,户部、工部协理。” 魏王连忙下阶,与户部李阁老、工部吴尚书一道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应承着要做好此事。 商侍郎看着魏王在前头应对得当,气度端严雍容,已渐脱稚气,初见亲王气度,不禁老怀大慰。但他这宽慰也没持续多久,魏王才回到阶上,圣上便又唤了齐王到近前,也给他安排了一项差使。 他负责监督矿务,运转原料。 也即是说,二皇子齐王紧紧压住了经济园的命脉,魏王要想顺顺当当将这园子弄好,就绕不开这位皇兄,只怕讨要石材煤炭等物时难免要在他面前低下一头。 魏王脸色顿时有些苍白,齐王却也未见得多么喜欢——他只管转运原料,供得及时是本分,稍稍延误便要担责,却不是他想要的、能出彩的职务。 两位皇子各有各的感慨,天子却将魏王也唤到兄长身边,含笑说道:“今年冬天,派往汉中学种嘉禾、建经济园的十名官员便可回朝,便可将这经济园建起来了。二人兄弟齐心,互相扶持,自当能管好此事。” ================== 五月收麦、六月收早稻,宋时又在试验田里试种了一茬晚稻。不过除他他试验田外,他也没有大规模推行双季稻,而是劝百姓先种一茬豆类或菜蔬,若有能施得起磷钾复合肥的,可到八九月间续种小麦。 这种稻麦轮收的耕作法消耗土地肥力,若是肥料跟不上,再种的麦稻就容易得病,收成还不及一年一季的好。 这一茬晚稻插下去,不等新麦播种,汉中学院高级研究生班的公派研修生们就要回朝办事了。 他们亲自用高锰酸钾拌的种子消毒,亲自用硫酸炮制的磷肥,亲眼看着焦炉黑烟在酸炉里淋洗制成的化肥,亲手按比例拌的草木灰精,将种子育成那么肥壮的青苗…… 只见它下田,却见不着他丰收了。 众人说起离别,都是一阵阵心酸不舍,甚至要开个文会,曲水流觞、调丝弄弦、佳人侍酒,纪念他们从汉中学成而归。 宋校长听见“佳人”两个字就下意识去瞟副校长,桓佥宪尚持着监察百官的威风,将眉头低低一压,嘴角轻轻一抿,就将学生兼下属们从红袖添香的梦想中惊起。 “诸君皆是朝廷大臣,立身修持政,勿以身在外省,便自放浪形骸。”又不是公务所需,又不是与民同乐的乡饮酒礼,他们做官的公然召乐户侍宴,叫学生和治下百姓们见了能学什么好? 都是以名士自居的枢臣,喝酒作达时想着学魏晋风流,这时候竟不想想“行不言之教”“反民情于太素”了? 十位进修工农业的天使,连同也学完了勘矿技术,打算随他们一道回朝辞行,从此往天涯海角探矿去的熊御史都被桓老师教训得宛若小学生。还是宋校长看不下去他们这副可怜样子,拉住桓凌的袖子,悄悄给他打了个眼色。 众目睽睽之下,桓佥都御史能拂了自己的亲师弟,学院兼着家里两重顶头上司的面子吗? 不能。 207|第 20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在宋校长的斡旋下, 红袖添香还是没了,但是学校预备给这批毕业的研修生弄个毕业典礼。 请校学生和府城宿耆、名儒、名士、才子参加的那种。 “诸兄今日是完成圣上交待的学业, 圆满功成而离开, 桓兄与我是必定要为诸位办一场‘毕业宴’庆贺的。诸兄便算作我汉中这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往后每年招一次学生, 每年送一批学生毕业离开……” 以后年年学生课业期满, 都仿照今日办一场毕业宴, 贺那些学生学业有成, 可以离开学校自成一番事业。若有取中举子、进士的, 则另办小宴单为他庆贺。 刚被佥都御史教训到险些审视自己为国为民的公心的大人们顿时又从肃杀寒风中感受到了汉中学院的温暖, 脸庞顿时明亮舒展了几分。 汉中学府这学制好, 学生——就如他们——在校艰难苦读, 体验尽工农之难,一朝毕得学业,是该办个宴会奖励! 工部那三位员外郎听到“毕业宴”这三个字的反应最为激烈, 将那“毕业”二字品了又品, 无比欣慰地说:“宋大人说得有理,学生们年年苦读,哪一日学有所成, 是该办个毕业宴给他们庆祝, 慰劳他们的辛苦。” 原先他们还只学数理化和设备制造,自打京中又有圣旨过来,要他们学着如何布局规划一个经济园,他们的学业便又跨到了产业布局、科学管理…… 幸得宋时这里有经济园的布局图, 还要分一批流民中的工匠跟他们回京建园子、盖厂房、火窑,造器械、管理工人,不然他们今年都没法儿跟着同僚们回朝。 他们这一年受的无数辛苦和压力,回到京中后眼见得要做的更艰难,这场宴会可是他们难得的放松时机了……三人喟叹一阵,主动请缨,要为这场大宴尽一分力。 宋校长拱手答礼,郑重地说:“诸位贤兄是朝廷使者,身份不凡,又是我这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这毕业宴务必要办得圆满。宋某与桓兄也是第一次办毕业宴,唯恐有不到之处,正要请诸位帮忙筹备。” 他们汉中学院是一座现代化的、健康阳光不受封建社会酒色财气低俗风气污染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宴会上自然也要学生自己准备才艺,自己下场表演,师生同乐! 宋校长以身作责,首先为庆祝本校第一批学生的毕业,亲手制作毕业证——毕竟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的,就省了结业考试这一步,直接给发毕业证便是了。 如今他手里硫酸充足,印刷技术又可以再上一档,不搞油印,直接搞石版印刷。 当初他在翰林院教学生刻腊版时就曾在木板上涂腊,让学生雕透腊层而不伤木板,锻炼学生雕刻的分寸。石版印刷也是差不多的技术,只是把木板换作细腻的石灰板,其上薄薄涂一层腊,腊层上反铺底稿,雕出字画,再用硫酸蚀掉没有腊膜防护的部分即成石版。 被硫酸腐蚀过的凹陷石面粗糙不平,能吸住油墨。擦掉石板面上多余的油墨,再将纸贴上去,用刮版轻轻一刮,凹陷处含着的油墨便转印到了纸上,印出一张清晰整齐的毕业证。 这法子比油印略复杂一点,但石版不似腊纸那样容易刻坏,稍有破处就会渗墨,也更容易雕出复杂的图样。所以他雕腊版时都是极纤细的笔触,石版则可以仿毛笔字,边缘再加些紫薇、云纹图案,暗含祝这些人登云而上,步入台阁之意。 宋时回忆着自己当年毕业证的样式,买的粉红的薛涛笺印制,寻画匠描了花草围边,亲笔书写题名,褒其学业成绩。还要订做一个包绸垫棉的大红奖状壳,鎏金烫字,弄得比过年给上官拜贺的帖子还漂亮。 林方、常申两位庶吉士被他拉了壮丁,帮着总结众人在学成绩,往印好的奖状下方抄写宋校长和桓副校长事先撰好的短评,顺便也最早得见了他们的毕业证书。 十分惊喜,十分满意。 林方一面往毕业证上抄写学业总结,一面充满欣悦地跟另一位苦力常庶常说:“原只想临别时咱们自己题诗作赋纪念这段时光,今竟还能得宋三元亲作文章、亲手印制这样风雅的彩笺留念,实在是意外之喜。” 常申也不以为苦,欣然道:“这毕业证只有咱们见过,且先不告诉何兄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叫他们到毕业宴上见了,才得惊喜。” 当然,不说内容,还是可以夸一夸他们对这毕业证的观感,吊吊众人的胃口。 这“毕业证”做得精致,状元的文章亦字字珠玑,来日收在书房里玩赏,或拿与亲友共观,都是一桩乐事。回到京里做事时,若遇有人质疑的,还可将这份宋三元亲手印的文书拿去给他看,方可叫他知道,他们在汉中府可是苦心研习了数月的! 说来……宋大人特地制出此证,莫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个凭证能证实自家有真才实学? 若真如此,可要多谢他肯替他们这群人考量了。 两人不由得同时去看宋时,却欲言又止,转回头看见对方也和自己一样的神情,仿佛心意相同,不禁微微一笑,各自低下头接着抄写。 ============= 宋校长日常得在府里办工,只能带着两名庶吉士印印毕业证;桓副校长却是只要周王不动,都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便带着剩下的几位天使和汉中学院研修班的学子们布置校园,准备毕业宴会。 这些学生不管入学前是纤纤弱质,还是多愁多病,又或是自幼骄惰、四体不勤……入学之后每天都是一趟健身拳法,隔几天就要到农田、工厂下基层实习,一年多来都锻炼得体魄强健,眼里有活计了。 因已是深冬天气,这场毕业大宴就设在学校礼堂中。本地的学生们在教官指点下,在教室里张灯结彩,铺设桌椅、靠枕、屏风,将一个光秃秃的大堂安排得花团锦簇。 来进修的官员也没能跑得了,被副校长拉着给学生们写些激励人上进的留言。一人一幅条幅,写完了好裱装起来挂在各教室里。 连同学生家长们都被汉中学院要办毕业大宴的消息惊动,连夜赶制新衣袍,备下礼物、银两给朝廷要员们送行,又聚在一起开了个家长会,商议要不要送万民伞,再请几个老人给他们“脱靴遗爱”。 脱吧,这些大人不是亲民官,只是到府城来跟着宋大人念书的;不脱吧,怎么好让人家天使白在汉中府做了一年多的工,种了一年多的地? 众人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了一下午,最终决定还是寻他几十个耆老,临行时都给他们扒一只靴子留下。 …… 数日后,汉中学院的毕业宴就在礼堂中正式拉开帷幕。校老师与将毕业的十一位学生共同参加,汉中府两位佐贰官与南郑县令作为本县领导列席,更有还没毕业的学生趴在大门外,透过上方玻璃窗歆羡地看着满堂官员,遥想自己毕业时的风光。 各位庶常、御史、员外郎都备了自己擅长的才艺,准备在宴会上娱宾娱己:有的弹奏琴曲、有的吟诵新制的诗词、有的现场援笔而作书画…… 来陪宴的老师们也纷纷下场献技。 这些兼职老师都还是在学的生员,以风流放达为荣,不似已入了朝的官员那么拘束。他们不光敢吹弹奏唱,还有几位附学生下场搬演了宋校长供稿、今科优秀毕业生们亲自编写、桓副校长为满足一家之主爱好特地从妹夫周王府请了乐工配乐的新杂剧: 多收了三五斗。 虽说这剧写得极早,收麦前后就在乡间搬演过许多遍,可如今他们即将毕业,得看一场自己亲自参与编写的杂剧,感触自又比平常不同。这本短剧演罢,不知又触动多少诗心情肠,离愁别绪,勾出多少锦绣诗篇。 新词妙句,堪配美酒。 正当众人以为宴会之乐已至极处时,宋时忽然站起身来,朗声对众人说道:“今日是众贤兄毕业之期,日后兄长们各位回京,自有远大前程,却是再无机会回这校园中做同学了。既是如此,今日且容我与桓兄多唤几声同学——”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几名侍者端上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毕业证书。 常、林两位庶吉士朝那红锦缎的封皮上看了一眼,脸上便浮现出神秘的笑容。他们身边坐着的几位御史、员外郎都有些醉意朦胧,没发觉他们笑得异样,都只尽力睁开醉眼看向那盘子。 宋时迈出坐席,向桓凌隔空遥伸出手,而后走到礼堂讲台上。桓凌随着他同时起身,上台后就在他身边站定,对下方学生说:“今日同学们正式从汉中学院毕业,我们做老师的别无所赠,便送一张‘毕业证’,以证各位在汉中学院与经济园、试验田间的辛苦努力。” 他取了一张证书,一半儿递到宋时手中,一半儿自己拿着,并不放手,与他一起低头看上面印的名字,含笑念道:“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林方上请上台。” 两位庶吉士是帮着填了毕业证的,必须有特权先领证。 林方心跳微乱,满身酒意都醒了一半,按着小桌起身,从侧面矮梯上快步上台,到两位校长、副校长面前行了一躬到地—— 平日大家都是同僚,早不必日日行大礼。但此时此地,他却忽然留起了这个做学生的身份,留起了只消读书做题、随宋三元和桓大人做试验的日子,认认真真地施了一回大礼。 宋、桓二人各自答礼,他也只受了半礼,扶着那两人的手臂,颇有些动情地说:“我虽是受朝廷之命而来,但咱们有缘师生一场,两位先生既授我学问,便该受我师礼。” 他从两位校长、老师手里接过毕业证,打开来细细看了一遍,捧着证书便要下台。这回却轮到两位校长拦住他,含笑劝他:“林同学是汉中学院第一届毕业生,哪里有这么轻易就走的?下头的师弟们还等着给他们讲些治学经验呢。” 他略略疑惑,台下却忽然爆起一片极热烈的掌声。林方回头看去,却见大礼堂内不知何时涌进了许多学生,都是他们熟悉的,曾与他们一道在厂房、田地做活的学生,如今正为他鼓掌,满面羡慕钦佩地看着他。 这恐怕是他平生能教导最多学生的一回了…… 林庶常心中泛起一股热流,双手合起证书,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既是宋先生与桓先生要求,那我就给大家稍微讲讲治《易》的要诀……” 208|第 20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庶吉士林方、常申, 监察御史袁图、余涉、户部员外郎白昌…… 一位位优秀毕业生上台领了属于自己的毕业证,又在台上对着既可称为师弟又可称后生子弟的学生们讲起了多年治学的经验。初时是讲五经、四书, 后来又讲如何平日静心读书、科考文章技巧、君子立身之道, 乃至在汉中做试验的经验…… 来听讲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多,不光研究生院的读书人, 就连技术学院、蒙学院等地有心读书上进的学生都从门外遛了进来。 老师们不加阻止, 学生便越进越多, 却也都不敢高声, 只悄悄站在后面听台上讲话。 这几位毕业生说是学生, 却也只是来进修农科的, 经义文章都是可比他们校长、副校长的大家级水平。这一天在台上作演讲, 又有种趁着最后时光将自家所学都灌输给后辈学子的心态, 自是格外有激情。 台上尽心传授,台下尽力学习,宋校长在旁看着这场景, 恍如中学课本上一篇都德的短篇, 《最后一课》。 这最后一课拖得极长,每个人都恨不能把毕生所学倾囊而授。一场毕业典礼从午饭讲到晚饭,又从晚宴讲到夜宵, 校领导、府县领导和优秀毕业生连开三宴, 普通学生吃完营养餐也要回来继续听…… 直到三更已过,夜色深沉,最后一位毕业生熊御史才讲完话。 他下去之后,宋时以本校校长兼本地知府的身份站在台上, 对台下已看得出倦容,却仍强撑精神听讲的师生们说:“我再讲最后一句——” 纯朴的古代学生还不知这句话真正的杀伤力,挺直腰身,努力集中精力看向台上。 多好的学生……当年他听见领导说“我再讲最后一句”时,都得避着领导的视线翻个白眼儿的。宋校长默默感叹了一声,却也没把领导讲话的习惯带到这个时代,真的只讲了一句: “今日毕业宴会到此为止,诸生都累了,且回去休息吧。咱们这些做老师的、做官长的也暂在学舍里歇一宿,明日再回城。” 堂下众人齐齐应声,他甩甩袖子,朝桓凌比了个请。 桓凌便以本府职位最高的佥都身份向台下说道:“宋大说得是,天色不早,众人就此散了吧。” 他们两人并肩下台,台下久坐的赵同知等人也终于晃着麻木的腰腿站了起来,依官场次序跟着他们出了会场。 这一场毕业典礼之后,十一位来进修的天使终是要回去了。 汉中府早安排人将他们来时乘的车都改装成了带弹簧的减震车,又备了他们回京后各自需要的设备。为着他们回京后立刻就以开工建设,宋时特地将早先建工业园的一个建筑队,各厂老成熟练的技工,还有几名在汉中学院修过职业技术,能做监察质检工作的技术骨干打包送给了他们。 宋大人又令府里的阴阳生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五日之后,便带领府城上下官员送这几位天使出城。桓凌自然要作陪,周王亦遣了司马长史同往送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汉中府城。 直送到五里长亭,该是分别之处,马车才停下,众人各自从车中下来,自有汉中府随侍的差役将酒水送上。 当日毕业宴上师生情重,如今执手分道,又见同僚情深。 众官员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杯口倒控,竟不留一滴酒。宋时也将酒一饮而尽,反过杯底,诚心祝福道:“愿诸位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平安还京。” 还京后也能各展所长,上报圣恩,下惠黎民。 饮罢送行酒,正要各自离开,却见一群本地父老乘着大车过来求见。众耆老下车后,便由一名须发皆白、穿着酱色长袍、头戴纱帽的老者当先走上前,向十一人天使行礼,送上了汉中学院家长们准备许久的土仪。 倒是没献万民伞——毕竟不是亲民官,献了那伞只怕府尊和县里老父母不悦。 这几位来学习的天使都没想到,他们在这府里一天官没当过,一件事没为百姓办过,竟也能得到父老们如此厚待。 可他们都是没当过地方官的人,在京里为官的时间不长,大多又都在清水衙门,不惯收礼。眼前又站着个佥都御史,专管纠察百官风纪的,当着佥宪的面……这算受贿么? 正当迟疑间,宋校长却认出了这些都是他们学校学生家长——为了争娶给他那经济园和职业技术专修学院捐款的机会,这些乡老都请他吃过不少顿饭呢。 他认出这些人,便猜到了他们做家长的想给子弟们入京后的前程铺路的心思,不禁可怜起这些父母心,替他们劝道:“这是百姓们一片心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贤兄们在学校里曾教过本地学子,又在经济园、试验田中为惠及百姓而做了许久研究,才赢得百姓真心敬爱,送来这些东西。” 宋大人与佥宪大人情同夫妻,他说的自然也是桓大人的意思。 两位做监察御史的比同僚更擅揣磨上司的心意,看着那些耆老送的又果然没有多贵重的东西,便命人收下,代同僚们答谢。 众老颤微微地答礼,待他们上了车,又如饿虎扑食般稳准狠地扑上去,一人强脱了他们一双靴子。 这是……脱靴遗爱? 被脱了靴子的廷臣们个喜得晕晕乎乎,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脱靴遗爱是亲民官的待遇,他们这等从朝廷派到外地的钦差从来没听过还有被父老抢着脱靴的,难不成他们在厂中学做肥料,下田试种嘉禾的行为就能叫百姓如此钦敬了? 他们也算是能收百姓之心的好官了? 从长亭到码头十五里旱路,从汉中码头沿江上行不知几百里水路上,他们都似乎承受不住舟车劳顿,晕乎乎地走了一路。许久后船行靠岸,众人安稳地住进客栈,便纷纷提笔作文,记下了辞别汉中时的离愁别续,汉中府这些朴实可爱的乡民。 不光他们有此感叹,围观了整场“脱靴遗爱”活动的桓佥宪与司马右长史都羡慕他们能得百姓这般爱戴。回城路上,司马长史还与桓佥宪感叹:“桓大人是从头扶持宋府尊建起经济园、设起试验田的,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想来百姓心中都会记得,多年后载誉还京时,也必有这些受恩的乡老相送。” 宋时是亲民官,离开时必定有这过场;桓凌虽也是钦差,却是陪着宋时从无到有地将经济园和试验田办起来的,汉中这些百姓看在眼里,哪得不给他送万民伞、脱靴的? 可惜他只是个右长史,怕是与此无缘了。 他回城后将今日之事细细告知周王和褚长史,退归房中,反复琢磨此事,却总有几分怅惘,忍不住写了篇短文以诉心曲。而另一边院里被他羡慕许久,以为将来必能得百姓敬爱的桓佥宪也一般提笔记下今日百姓争送贤官的场景: 朝廷天使来到汉中参与基层建设工作,进入本地经济园、农田中劳作,为百姓试制工农业产品。本地父老感怀他们为汉中做出的贡献,不仅结伴出城相送,更上演了一场脱靴遗爱的人间真情,与诸位大人依依惜别。 他的文章掺着几分学数理之人特有的冷静疏离,抽身事外,只是简单几笔地将今日所见的官民互动记述下来,却写尽了汉中百姓的淳朴热情,更以此衬出这些钦差在汉中为百姓做了多少叫人敬爱的实事。 他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像司马长史那般期待被人敬仰,而是打算寄回京里,借着那些御史回京的动静,宣传一下他们汉中府在宋大人治下物阜民丰、百姓善良纯朴的形象。 他们读书人写了文章,自然是要互相传抄鉴赏,吹捧一番的。桓佥宪家里有个擅长文章诗词文章,会鉴赏会修改的同心之人,写好的文章自己精修了几遍,晚上宋大人回家时便拿出来请他斧正。 宋时只看了他手中的信纸一眼,便有些意外地笑着说:“桓祭酒怎么也有闲心写文章了?让我猜猜,可是写今日咱们送别钦差时,有父老到城外送别,为他们脱靴的故事?” “怎么也”写文章?除他之外,今日又还有多少人写文章……写了之后还偷偷塞给他们庶务缠身,忙得晚上都要加班到极晚才能回来睡觉的宋府尊的? 宋大人却没接收到他心中怨念,接过那篇文章,自顾自地说笑:“我那里马同知、苑通判他们且不用说,连这里司马长史都写了文章给我看。这么多相似内容的文章凑在一起,都够办个作文大赛的了。过几天肯定满城书生都要传抄这些文章……“ 他忽然想到什么,思忖了一会儿才道:“索性咱们就把这些文章都印了,只当做个专题报道‘京城农科专家学习结束,圆满离开汉中’的报纸也还行啊。” 桓凌跟着他做论文时听过专题、报纸这些后世的新词,但之前忙着,倒没想起要印它。如今手头恰有稿子,宋时恰有心情,他便立刻表示赞同:“咱们学校里不就有会刻腊版的学生么?便将这些文章给他们,叫他们刻印一份报纸来试试。” 他对自己的文章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论与何人的文章同登在一张纸上,他作的这篇也绝不逊于别人。 209|第 20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来汉中学习指导的工作小组离开后, 宋知府少了中枢鞭策,不免有些懒散。佥宪大人都已许可了他办报纸的要求, 他却不舍得花一点点私人时间加班选稿, 而是把这工作拖到了转天上班后。 领导在家里也要听他这个下属领导的感觉真不错。 宋大人舒舒服服地窝在二堂办公桌后,叫人点了一杯胡桃金桔梅干泡茶, 酸酸甜甜地喝着提神, 把作者们主动递给他的稿子重新审了一遍。 桓凌的不用说了, 就上头版头条! 他作为主编, 还没点儿以权谋私, 捧自己喜欢的作者的权力了?更何况不论文章, 就论官阶权职, 也没有人能越过桓凌——除非周王突发奇想, 也要在这报纸上发篇稿子。 后面再排的,按顺序该是同去送行的司马长史,府县里几位爱写文章的同僚, 另外也可以问问有没有研究生写了文章, 都收上来凑满页数。 白天学生们就在府、县学里上学,有几个不在官学校的举子、监生,若也写了文章, 估计也都要放在同学间流传, 叫差役去学里转转,敛来文章即可。 只是这种送别的文章都挺短的,桓凌那篇也不知有没有六百字,哪怕竖版占地方, 印出来也凑不满一个版面,还得配图。 是配朝中诸位大人被乡老抱住脱靴好,还是桓佥宪带领汉中地方官员遥送京城领导们的车好? 他只稍作犹豫,便选了后一个方案,叫门子传在班的画师过来,画一张半版大小的汉中府官员送行图。有不认得的人不要紧,只要往好看里画就是了——画人时记得给他和桓大人眼皮上画上一条双眼皮褶,有双眼皮更易显出人物的神情。 那画工体贴他的心意,应承道:“府尊大人放心,小的定将两位老大人画得比游天台的阮郎还俊秀。” 嗯,记着我们俩长得都不老就行。 宋大人点了头,放那匠人出去,又命人请了府学教官来,与他们说了要搜集昨日府官员远送天使回京的文章,印成报纸一事。几位教官昨日也是跟着送过上官的,自然也要写文章,听了宋大人的打算,皆是交口赞成,立刻就要替他去收文章,寻人刻版—— 这些做教官的日常无事,难得有个大事可记,写得比宋知府与桓佥宪这样的大忙人更有激情。宋时只说了大略版式,本府教授便拍着胸脯应承道:“学生也略会作画,纵不能作人物,穿插画些山水、怪石、兰草、修竹也不为难。” 总之就是要有字有画,题目写得大大的,还要写上题名。一篇文章就排得规矩整齐的方块儿样式,文字间空白的地方就用画儿填补上不是? 差不多是这样…… 不过插画不要太多。一来是图不如文字好刻,画太多会给他们雕版的学生增加工作量;二来么,还得留点儿地方宣扬善政。譬如禁溺女婴,禁止打架斗殴、打骂妻儿,譬如严厉打击违法犯罪、禁止屯积居奇、严查隐田隐户,高利贷利率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 再兼插几条广告。 汉中学院春季招生将在春节前展开,校内蒙学、职业培训、在职研究生三个方向同时开放招生。蒙学班主招六至十三岁儿童,不收学费,只收书本杂费;职业培训班招收十二岁以上儿童,定向培养,签订就业合同,带薪学习;在职研究生班则要提前测试经义文章和算学水平,考试合格才允许入学。 之前因为他和桓凌要带人建设工业项目、搞试验田,再兼天使到校内实习,两人分身乏术,学校师资力量也不足,一直没正经对外招生。索性就借着第一届毕业生离校的时机,正式面向社会招收新生,把汉中学院面向府推广出去。 现在打出广告,留给有意向的学子准备入学考试的时间。教学安排上,就以来年元宵长假后作为新学期开学的时间,一学年间再把收稻麦的农忙的时间定为暑假,依着如今农业社会的习俗安排课时。 他一面想着,笔下已自将广告词大概写了出来,看看没什么大错,便往教官们手里推了推:“学院之事本官如今已不大管了,具体安排还要由诸位教官商议。们便先集稿审稿,抄写出一份来,待我看过,便教诸人石版刻印之法。” 报纸版面总得比平常试卷宽一倍,用油印机不方便印,还是上石版印的好。自然铜版印刷质量更好,但是铜贵,眼下这生产力水平下,也没法回收硫酸铜,索性还是用低一档的石版吧。 =============== 石版印出来的报纸质量也还算不错。 两天之后,汉中府第一份非官方报纸,《汉中经济报》便热气腾腾地出炉,摆到了宋知府的案头上。 头版下半版是大幅水墨风格汉中诸臣送天使还京图,上半版最右侧题着宋御史亲撰的报名,再旁边便是大标题印着的《戊申年孟冬与吾弟子期等送钦差还京——桓凌》。 纸质精良、印刷清丽整洁、文章更是深刻峻丽,适足吟咏,这个版面可以了! 宋大人又将后面的版面细看了几遍,校正了一两处错字,又在报纸角落添上序号,便弹了弹纸,说道:“如此就好。今日这份报纸只是咱们读书人之间传闻,不对外发行,倒也不必打太多……” 他咽下险些溜出口的“广告”二字,轻咳一声,威严地说:“错的地方铲平了,以石膏补上重雕重印。这《汉中经济报》如今虽只是汉中经济园与学院间传递的小报,却不只该局限于学院间,而要做个能通汉中一地所有消息的报纸。往后此事便由我与桓大人主持,赖诸位教官用心,就在咱们学校拨个学舍专印此报。” 这份初版的稿件是本府官员自发供起的,可遇不可求。往后还要寻会写文章的才子词人投稿,发些本地新闻大事,做成个可以向地方上下传达一切新鲜可靠消息的报纸。 几位帮着印报纸的教官拱手应道:“府尊大人如此信重,下官等敢不用心?必定尽心做好此事。” 宋时点了点头,倒转笔杆,将笔杆在纸页上轻敲了两下:“们回去商量一下,在这报边署上编修文章之人的名字,以后各自负责某版选稿、校改,定稿后便在各页空白处添上个别号吧。” 他原先安排工作时,几名教官还有些被上司压榨的无奈,但听说自己亦能署名,心态顿时大变,都仿佛见着了自己在汉中府文坛扬名—— 不,不光汉中府!宋大人弄的什么东西不传遍天下?这报纸早晚要流传到别处府州,他们这些屡试不第、官运又不佳,只能做个穷酸教官的老儒生终究也要有个名播士林的一天了! 名利二字最动人心。 他们尚不知能不能加工资,但眼前能看见自己以选文出名的前程,精神风茂便比之前大不相同,个个挺胸拔背,精神奕奕地应了一声“喏”。 不到晚间,汉中经济报便重新定稿,印出百十份来,送到了汉中府所有官员、汉中学院学生手中,而后又通过他们的手各送了几份到他们家长手上。 他们的子弟们出息了,文章能和本府官员的文章一道登上“报纸”了!他们家的耆老也出息了,远送朝廷大员还京这件事竟叫佥都物史和周王殿下的副使都记在心间,还为他们写了文章! 一时间汉中府内不知多少人家摆酒庆贺,欢声自夜达旦,几无休止。唯宋知府家家法森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连桓佥宪的文章登上了报纸头版头条这么好的消息也不曾动摇他们的作息,平平静静地用一床锦被便遮过了所有庆贺的动静。 210|第 21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汉中经济报》第一期上市, 便在本地文人墨客中激起了一片赞赏:报纸版式好,文章好, 图画好, 立意高……最要紧的是,从几位天使离开汉中, 到这报纸上印出送到众读者手上, 通不过两三天工夫, 那文章都还热腾腾地没传遍亲友呢。 怎么印得这么快, 不愧是名闻天下, 京里翰林们都要学的宋版印法! 须知这报纸足有寻常书版两倍大小, 其上光文章加起来便足有数千字, 又有图画, 叠起来厚厚地一沓,堪比得上本薄书了。换作寻常雕版匠人,雕一天也就能刻出二百字, 这份报纸起码要五六个匠人刻上三四天, 再两三个印刷匠印上两三天才得,哪里有这般便宜省事的! 而且这字迹也和他们外头寻匠人印的字迹不一样,要颜体有颜体、要欧体有欧体、要飞白有飞白、要宋体有宋体…… 只恨他们没缘法, 要是那天也写了文章, 也托人交给教官们审稿,岂不也能将文章印在这《汉中经济报》上,叫满城书生追捧了? 那些读书人后悔之余,便不惜寻府学里的教官、学生, 送礼请托,想问问宋大人什么时候还能再印报纸。 几位教官拿人的手短,期期艾艾地求见宋大人,问他下次印报时能不能添几篇本地才子的文章。 宋知府只看一听便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轻笑一声:“自然可以,但稿子必须审过,质量差的、坏我这报纸名声的不要。们须得知道,这报纸不光本府要看,周王殿下和桓佥宪也都要看。” 这是自然! 他们选稿时也要顾惜自己的名声,不能叫那些劣质文章随意上登上报纸——送再多礼也不成!他们这报纸是官家办的,自然要秉清高之风,不能叫金钱玷污! 宋时含笑摇了摇头:“也不是然不能,还是在能后进之人留个机会。可以单开辟一个专刊读者投稿的专栏,规定字数,每期从投稿中选一两篇好的刊登出来,也可激励县里学子们作文章。” 也不必一定挑着绝精致的文章登,若有朴实百姓、有心上进的小学生,写些日常干活的小技巧、本府特产、风景名胜、学习心得之类,都可以登上。 宋大人也have a drea 当然比不了马丁·路德·金那样高尚的梦想。 他就想让这份报纸办成个能让读者能学到知识和生活常识,勾起读者向学之心的综合性大报。 他这经济园、供料的矿山和府城里建的纺织厂都能供许多就业岗位,从今年缴税速度算来,百姓的确富庶许多,眼见得也愿意送孩子开蒙读书了。这些识了字的人若都有机会读报纸,从中学到些知识,勾起对“实学”“天理”的兴趣,往后就有机会来他的汉中学院读书,学成懂科学、懂技术的人才。 哪怕人才不在他这里干活,走到哪儿不能把他的思想传出去? 当年他在福建武平办一场讲学大会,苏浙二省的才子千里迢迢往去参加;如今他在汉中办这汉中学府,除圣上特遣人来学习,还有些得了消息的读书人自发从外省到汉中来求学。将来他们学校培养出的人才到外省游学也好、做官也好,到地方也办个讲坛,吸引附近府州学子去听讲,不就把科学思想传播到各地去了吗? 也不用怕出去的学生没名气,办的讲学没人捧场。只要报纸上多刊登他的学业经历,让他大名发表几篇文章,病毒式营销一阵子,还营销不出个才子来? 到时候他也可算得桃李满天下,开一代学派的宗师了。 他这学派叫什么派好呢?是叫汉中派,还是子期派,还是再取个有深意的什么先生之类别号,将来以他的名号为学派之名 汉中学院才出了一届毕业生,还是朝廷公派来进修的,没经过毕业考试就强行发给毕业证的,他这校长就认认真真地畅想起了开宗立派的问题。自己琢磨不出来,晚上回到家又当真事一样去问桓凌。 “桓老师,说咱们学派取什么名儿好?” “学派?” 桓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时抬起食指勾住他的下巴,神秘地笑了笑,倾身凑到他耳边说:“就是咱们俩现在教的这些学问。汉中学院里教养这么多学生,将来肯定有人源源不断来投奔,说不定还能培养出名士大家,继承咱们的衣钵,这不就成学派了?” 譬如北宋的濂、洛、关、闽之学:濂溪派便是以周敦儒号濂溪先生为名;伊洛派则是取了二程所居的洛阳、伊川;而张载、朱熹传下的学派既以他们的别号为名,号横渠、晦庵学派,又以讲学之地作为学派之名,分为关中、闽学二学派。 他们如今推行的现代科学可比理学更先进正确,值得一个好名字。 是叫汉中学派呢,还是取个别号,还是学程朱理学,叫个桓宋科学呢? 嘶—— 桓凌不知是被他的大话吓着,还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衅的感觉勾得倒吸了口冷气,悄悄将耳朵向他贴了贴,低声问道:“怎么不叫宋桓学派呢?这些学问都是宋先生授我的,算着前世年纪宋先生还是我叔叔辈,这时候该占先才是。” 他似也怕叫人听见嘲笑他们太敢想,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一声声“先生”“叔叔”地叫着,叫得宋叔叔骨头都轻了三分。 他不尊重地搂住大侄儿的肩膀,将他朝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下头,鼻尖儿抵着他的耳尖儿,同样轻语道:“宋桓听着像‘送还’,到我们那个年代容易让人拿来开玩笑,不如桓宋好听。” 再者说,虽然论心理年龄是他比较大,可论起生理年龄总还是小师兄大那么两三岁吧,按前朝惯例,还是桓宋更合适。 “那就是桓宋好,只是那‘科学’用的“科”字不是治学中常用的,又不似物理、化学可以以古文强解,以后不知会被世人唤作桓宋理学还是化学。” 桓凌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将脸颊贴在他的唇上,抓着他勾在自己肩头的手,略带薄茧的手指在他柔软的掌心划动,和他一起遥想将来他们从未来传递至这时代的科学被天下学子接受,如北宋四子之学一般盛行天下的情形:“京中如今也要建经济园,那几位钦差回朝后约么也要再将汉中学到的科学知识传授给别人,那咱们桓宋学派又有了个京城的分支流派……” 汉中府的扫盲班还没建起业,汉中学院也还不是白鹿洞、岳麓书院那样有名的书院,桓宋两位大师就已经规划好了后二十年的学术发展方向,并积极地在报纸上登起了科普小文章。 桓佥宪亲自找汉中经济报主编谈话,主动承包了一个科普专栏,从代数讲到力学讲到光合作用。他这些年专帮宋时写论文,写起科普文章异常熟练,清新简要、深入浅出,便是从未在汉中学府进修过的人也能大体看懂,甚至勾起多学一点的兴趣。 小年前夕,汉中学院招生考时,汉中经济报已成了本府书生争购、争抄的佳品,甚至流传至外地,吸引了本府各州县,乃至本省、邻省各府州的学生来报名。 甚至有今年已经报了春闱的学生,宁肯冒着霜雪赶路,也要先参加汉中府的入学考试,以备着春闱不第,还可以回来跟着宋、桓两位校长读书。 他们这学派看来是不愁没人肯加入、肯用心研习了。 宋校长得意非常,给家里人传信时顺便还给新毕业的校友们捎了从他们离开后到招生这几期的报纸,让他们看看汉中府学生给他们写的文章,也看看汉中经济和学校发展的新状况。 这信寄到的时候,两位御史尚在经济园压场子,令汉中府来的建筑匠人可以指挥得动京城工匠建厂房;户部员外郎们则忙着配制高锰酸钾,以备水稻育秧前拌种,以减少虫害;工部员外郎则盯着人打造钢车床,煅铁煤,煎碱面、收集煤膏、用黄铁矿制硫酸;翰林则将所学汇总成书,备着上头查验…… 百忙之中,收到宋时寄来的报纸,还有让他们有什么问题就往汉中寄信的叮嘱,忆起在汉中念书的旧事,都不禁有些唏嘘。 不光是唏嘘宋校长、宋状元对他们这些校友同僚的关照,更是唏嘘汉中与京城天差地别的做事风气—— 他们在汉中学院时,只记得整天读书、做事,一忽儿去工坊、一忽儿下田,晚上回房还有背不完的公式定理,做不完的计算题目。那时以为这就是最累的,毕业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激动。回到京城却才知道,单纯的读书做题不算累,动手劳作更不繁难,真正难为人的却是朝中这些明争暗斗…… 这经济园还没建起来,用的器械还没造、工人也没培训好,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盯上了它可能产出的好处,明里暗里给他们递过多少次话了。 汉中府那些只需潜心做事而不需勾心斗角的平静生活,如今再不可得了。 211|卡文,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丙午年会试定在二月初八试第一场。 三千余名各地考生从去年下半年便陆陆续续到了京里, 到会试前夕,京城内外的会馆、客栈、僧院道观、百姓民居几乎都住得满满腾腾的, 不好寻房子了。 可到临考前几天, 却还有一群满面风霜之色的学子从西边儿赶来,捧着银子到处找投宿的地方。 可这临近大考的日子, 哪里还寻得着客房? 他们在西城外问了一圈, 那些伙计都不往里招揽, 指点他们道:“如今怕是连城外山寺、道观也腾不出房子了, 老爷们也不必到处寻客舍, 不如寻几位陕西出身的官人, 问他们借间小房存身吧。” 这些做客栈营生的人门路广, 自然清楚哪位官人是陕西出身, 收了他们几块银子,便写了帖子,让他们去内城某街某巷寻人。 这群举子过得关卡、进了城门, 便商议着先往最近的一位陕西籍工部大使家借住, 住不下的再往别处寻人。只是天公不作美,还没走出几条街,天上竟落了冷雨, 伴着寒风吹打着马车窗玻璃。 春雨贵如油, 可是春雨中行车、寻住处却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这京里的路是黄土垫道,又不像汉中府的是柏油石子路,水泡得久了就有些软,车轮陷进泥里, 走得极慢。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又兼半天阴云遮罩,只怕不到申时天就能黑透了,而他们如今还没寻到下处,哪里有不着急的? 岂止车里的学子,赶车的车夫也急,顶着斗笠都遮不尽的雨丝说:“这京城的天气也忒阴冷了,咱们汉中府这时候都能种上宋大人的试验稻了,这里还冻得出不了手呢!” 前后的车夫也附和道:“都说京里繁华,路却不如咱们汉中好走。若在汉中,莫说这么小的雨,去年夏秋几雨大雨,也不曾听说把路面冲软的!” “若在汉中,进了城路边就有路牌高挂,写着咱们前方是哪条路,过多少里拐弯……不认路的人都能走到地方,比这京里寻人还方便呢。” 他们议论着汉中的方便之处,把这繁华富庶的京城挑出了无数毛病,引得车队前后的行人、车马纷纷看他们。只是隔着一层软烟冷雨,目光的杀伤力被削弱了,这些车夫径自议论着,直到耳边响起敲玻璃的脆响和低沉威严的问话声,才回过神来—— “们是汉中府来的?车里的可是应试的举子?可认得宋知府?” 车中举子们隔着玻璃便听到外头连珠似的问话声,因听到“宋知府”三字,忙拉开被雨打得一片模糊的车窗,透过雨丝看向那人。 那人穿着七品青色补服,容貌清俊,颔下留着三缕清须,微眯着眼看向车里众人,似乎在评估他们的身份。车里一名老成的举子连忙代众人应道:“我等正是陕西来的考生,曾有幸见过宋知府数面,未知阁下……” 他身后一名汉中举子蓦然叫道:“这位官人生得好像宋大人!” 车里众人下意识努力回忆宋时的模样,那官人的脸色也变了变,挑眉道:“们果然是汉中来的。” 不,也不是汉中来的。有许多其实连陕西人都不是,只是在汉中学院考过一回试,吃过宋知府给办的送行宴,还打了几两银子的秋风而已。 追车的官员闻声笑道:“看来时、我三弟在汉中府任上做得略有些可夸处,至少教化一项算得上成功了。” 他原来就是宋知府的亲兄长,如今在内阁做中书舍人的,散值回来的路上被细雨阻道,阴差阳错遇上了这些学子。他也和宋知府一般的急公好义,关照读书人,听说他们是为了报考汉中学院耽搁的进京时间,以致如今寻不着下处,便主动邀他们到家中小住。 他们家里虽不是多么富裕,但买的是西涯边空阔的地方,尚有些空屋舍可以住人。 这群学生正愁着不知到谁家借宿,怕这几天休息不好,耽搁了考试。如今天降一个宋知府的哥哥要带他们回家留宿,哪里还有不答应的? 忙不迭地道了谢,便随宋昀回了宋家。 宋老爷是乘马车回来的,还在后头慢慢磨蹭着,家里是老宜人和他们兄弟做主,直接把这些举子安排在了西边客院里。 那间院子本是要留给桓凌的,正房厢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布置了个小书房。可惜自打桓凌踏进他们家大门,就始终睡在宋时身边,这客房装好了也是白放着,只偶尔招待些老家来的亲戚。 说起来也是住过四品佥宪的院子,住的人面上都有光彩。 譬如这些借住的举子,住进传说中桓大人的院子,就似身上披了层二甲前十的光环。再去参观过宋知府住过的跨院,见过三元的父兄,那就更了不得了,仿佛文曲星已经顶到头上,只待下场就能拿个二甲回来。 宋家上下得了这群举子也颇高兴,抓着他们问汉中的情形,宋时在府里行的惠政,做出的成绩。 这些学生中毕竟有许多汉中府人,还有些认得汉中学院的研究学,借阅过他们的讲义和教科书,答起来上究天人之际,令人除了赞叹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让他们别再说那听不懂的了…… 宋老大人偷偷地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看我我看,最后却还是宋二哥机灵,遣人去叫了儿子和侄儿们。 来,都是们三叔和桓三叔教出来的,跟汉中的师兄们探讨探讨! 正处于,并打算长期保持代数学习初级阶段的宋家小一辈三兄弟被汉中学子们论及的物理、化学、地理、农学知识狠狠震憾了一把。 原来他们三叔和桓三叔教他们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原来三叔他们懂得那么多,可算得上知天文下查地理,他们竟只学到了一点点皮毛,还觉得已经累得学不动了? 这些书生跟着两位叔父读书不过一两年,所学所知竟就要超过他们三兄弟了? 他们兄弟实在太懈怠了! 待众举子吃罢晚饭,探讨够了天人学问,心满意足地回别院休息,宋霖也从这种挫败中回过神来,对着父祖父拱手道:“这些东西孩儿们竟不曾学过,有负父亲与叔父看重,是我们不争气。还望父亲给三叔写封信,请他下回多寄些题目来,我们早日学通,也好像那几位师兄一般研习天理化学。” 他父亲和叔父都十分赞许,安慰他说:“霖儿有这心就好。三叔们之前不肯传授,定是看们年幼,要们先打好算术基础,才能再学更高深的学问。” 不过他们该写信还是会写的。做父亲的只怕孩子不爱学,哪有见孩子想学习而不给他们谋机会的? 得了父辈的支持,小宋大哥踌躇满志,向父亲和二叔深深一躬,却没注意到一旁站着的两个弟弟已经有点儿吓傻了,只情愣愣地看着大人们。 可就连一向宠爱纵容他们的爷爷也没出来说一声“不用学那些”,而是欢欢喜喜地吩咐下去,明日就杀鸡、割肉、买鸭鹅,去荣庆斋买南糖、点心,奖励孙儿们这一片向学之心。 买的鱼肉、点心不光给他们吃了,更给来借住的汉中学子们添了菜。宋大爷也是今年要下场的人,与这些考生更亲近,拿着京城和汉中两套题互对互练,努力抓住考前最后几天复习时间。 二月八日一早进龙门,天下考生的命运便在贡院内这狭小到转不动身的考场中决定了。 这三场考试由李阁老主持,副考官是翰林侍读学士,房考官、监场官等都是翰林院、都察院、礼部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二皇子齐王虽在礼部办差,实则也没能碰到抡才大典的边缘,廷推出的考官中倒有几位是他三弟外家的门人弟子。 而他手里的勘矿、选矿、转运工作却做得平平。勘矿、选矿两项好在有熊御史和他从汉中带来的工人主理,倒没什么难处。但因建厂的地方要临着活水,选址离矿区极远,他这边运转成本高、运得少,他那弟弟便常暗示别人,京里经济园建得不如汉中,竟是他这运转矿料的不利。 他后不得不自掏腰包加了运输车量、人力,供上了他们建窑、建厂房的需要,可他三弟麾下文人又传出了他运矿料花用的银子太多,有悖经济园本意云云……说得好像他和商氏没往里贴过本钱似的! 他那弟弟甚至还想按着亲王仪制建厂房,亏得监工的两位御史力争,不然真不知要建多久才能把那园子一个大门建起来。 他虽也回击说魏王建经济园的速度慢、浪费工料,可就算争出谁贴钱更多,谁出的错更多也没什么好处。只能衬得他们长兄治理藩地治得更好——虽现在还不能称藩地,但在他心里,只盼着这个大哥不要再回京了。 那汉中经济园是怎么能建得又快又好,不用宋大人自己贴补的?难道除了把宋时再召回京里,就没别的办法做成此事了么…… 齐王连日召门人下属商议如何降低成本,将手中事物做得更圆满,在父皇面前挣挣脸面。而今主持经济园事务,以为自己能凭此事建功立业、搏得圣宠的魏王更是如此。他甚至怀疑起了宋时的经济园是否真的那么轻易建成,是否真有汉中报上来的那样厚的收益。 会不会是宋时为了推行他“厚工农可利商”的理学,自己暗地投钱投人,将这经济园的名声堆起来的? 不光他这么想,三月十五日,从天下三千多考生中层层筛选出来的最后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翻开殿试题目,也看到了和他心中所思差相仿佛的题目: 朝中先有“厚商利农”、“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两种说法,而后又有汉中府建经济园兴工商以惠农。试问当今朝中究竟如何做才能真正养民安民,富国兴农。 满殿考生都据案读题,一声不出,唯独殿角一处不显眼的书桌前,宋晓紧握着笔杆,胸膛剧烈起伏:汉中经济园、厚工商以利农……这不是我弟弟做的么? 212|第 21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臣对:臣闻圣人知治国之要, 故令归心于农……王法必本于农。” “臣闻农者,天下之本也, 而王政所由起也, 古之为国者未尝敢忽……行抑末之术,以驱游民……” 内阁、两院、六部九卿诸位读卷官皆坐在文华殿侧殿, 翻阅着分到手头的考卷。 这场考试题目正是是朝廷议论已久的理财之政, 满京乃致天下文人都听过“重农”与“重商”两派之争;后又有庶吉士印了力持“工商皆本”宋桓文集四处散发;是以不论考生们偏向哪一派, 倒都已读了不少支持其理论的文章, 答出的对策亦是言之有物。 只是……如今天下之势、圣上之心, 已不在重本抑末之政上了。 考官们将那些只重农桑衣食之本, 为将百姓众导回田地而欲使朝廷立法抑商的文章都压在了下方, 而将更适合如今朝廷所需的安民富民之法往前排了排—— 如今京里正兴建“经济园”, 汉中府“以工资农,以商厚工”,变末富为本富的事业做得也正成功, 宋时又挟三元的重名, 是以如今文人的眼光渐开,已不满足于“重农本”之说,呈上的对策中也有许多受《国富论》影响的。 “夫工, 固圣王之所欲来, 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 更多的答卷已把重点从单纯的以农桑为本中放开, 看到了兴工、通商以至富安天下的可能——“财者,民之心也,财散则民聚。民者,邦之本业,本固则邦宁”。为此正当省征发、轻关市、兴工业,开资财之源,藏富于民…… 一篇篇有文采、有见地、切实可行的文章被考官分到了书案另一侧,预备评入二甲。 李阁老一面挑文章一面笑着说:“只怪之前朝上论农商本末论得太多,又有宋、桓二人的《国富论》在市面上流行,就如同考试前透了题目似的。今科殿试佳作太多,老夫都要挑花眼了。” 工部尚书吴中含笑应道:“倒要恭喜大人能得到这许多才子做门生了。我看有些学生策对中极有见地,不只囿于朝上和桓宋之议,将来入得朝中,也必定是可托国事之才。” 他判的那摞卷子中便有答得出色的,卷上不只写到农本之重,通商之利,兴工之用,而是举汉中经济园办学院、教百姓读书之例,跳出工商农三者互利之囿而议士农工商四民一体,论厚工商之利不止可以惠农,更可以兴一地读书风气。 这份卷子的立意又比那些只写如何聚财富的又高了一筹,这殿试文章又不论文笔,惟务直叙,单看其策对中显露的胸襟,此卷便足可推到前十。 判卷才过半便连得佳卷,可见今科学生才学之嘉。诸位学士、都御史、尚书、寺卿都是精神大振,越发用心阅起卷来。 这样有新意的搁在二甲前列,想法稍差却有实践性的便往后搁一搁,那些固步自封的便落在三甲。 但其中却有一桩卷子令读卷官、翰林学士刘机拿有些不定主意,单取出来推荐给三位阁老看:“这考生虽无甚新奇议论,却是懂些农工之事,文中写到兴工事的要旨,想来是个通实务的人才。” 李阁老这回是要亲取门生的,便将卷子接过去看了看,果然见他落笔不同于旁人——别人都是从治世之臣的身份写来,讲兴工通商的好处,唯独他写的是兴工业时如何沉得下心,耐得起不见回报的辛苦劳作。 治工业如做学问,务心居敬持志,凡求名求财,稍事劳力便要立竿见影求回报的,终究不能成事。 李阁老细细看罢这篇文章,叹道:“虽非治世之臣,却是治事之臣,堪做实务。如今朝廷欲重建一个汉中经济园,却总不得如地方那般顺利,便是缺了这样肯做实事的人。” 虽然这文章立意不及许多眼光高远的才子,但如今部院中正缺踏实肯干,又懂得如何做事的干才,这份卷子也可往前提一提,免得错将他放了外任。 李阁老自己便是考官,安排起名次来十分方便,直接就把他点了三甲传胪:“这学生写得出建经济园初期毕路蓝缕之状,说不得就是个汉中府考来,在宋时身边受过教的人,我户部正缺这样的人才。” 只怕不是户部缺,而是主持经济园的三皇子魏王缺这样的人才。 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不肯戳穿,只微微一笑,仍是各自埋头阅卷。殿试之后容他们看卷子的时间极短,收卷之后便要连夜判出,三月十七日午前就要定下二甲、三甲之分,排出前十呈到御前,定下名次之后就要拆卷唱名,依次填到榜上。 到得三月十七一早,三百零五份考卷便已整整齐齐堆在诸位考官案头。一摞二甲、一摞三甲,皆是泾渭分明,只挑出各考官于二甲选出的最优卷交内阁挑选,剩下的一份份次第排下去,便是最终排名。 当今天子亦不是那等不信任大臣,随心更改读卷官所选人物的皇帝,看看文章确实都是可用的实务策,便点了福建林震、江西范礼、吴中徐珵为头甲三名进士。 圣上点了头甲,后面便可拆卷录名了。 几位读卷官围坐堂上,看着弥封官拆封,听下头一一唱名,由主考李阁老与副考官刘学士亲自填到榜上。 唱名时原本只唱到籍贯,但唱名的执事官蓝御史也自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唱到一位陕西籍考生白桂时,他那目光中心盯着“贯陕西汉中府南郑县民籍”这一排字,眼角余光却已扫到左边一行“治书经,师:举子赵肃、教官方问、进士赵诚、进士……宋时”。 是宋三元的弟子? 他也是三年前才中试的,眼下与他同年的都才刚在朝中立稳足,坐馆读书的庶吉士更可说是初入官场。他发到地方做了两年官,不光民政一项朝野皆文,入了圣心,竟连教化一项都这般出色,就教出进士了? 蓝御史一时看得失神,被身边人提醒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继续唱名。但看到有陕西人上榜时,免不得都要多看一眼老师那栏里写没写他的名字。 好在宋时不是孔子转世,唱完二甲也没再见到他的名字。但拆到三甲传胪的卷子时,一个硕大的宋字又撞入眼中,“贯北直隶保定府”旁隔栏的“弟”字下方,孤伶伶的印着一个“时”字。 北直隶保定府宋……时? 蓝御史深吸了口气,失口叹道:“这宋晓莫不是宋三元的兄长?” 他身边的同僚叫他这一声触动,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细看他名字下方写的三代父祖,“父”字之下写的却是“新民”二字,正是通政司宋经历的名讳。 三辅点中的三甲传胪,竟是上科状元宋时的亲兄长! 张阁老得意门生的兄长中试,心中也有几分喜欢,赞了李阁老一句:“武功兄果然眼力过人,只凭文章便挑出了的人才。” 李阁老也没想到自己眼力这么好,要来那份考卷看了一阵,才敢确信自己取中的正是宋时的亲兄长。 这下可不必怕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放到下头便做不成事了。哪怕他真个没做过实务,不是还能去信问他兄弟? 他近日正为三皇子主持经济园的事费心,得了一个干才仍觉不足,等到三甲三百零五名进士都唱了名,便要看那几名陕西考生的卷子。 蓝御史自己也留心着陕西籍才子,仗着有过目不忘之才,便直接报道:“今科殿试中共十五名陕西籍考生,其中六名出自汉中府,三名考生在师长一栏里填了宋三元,想来便是他在汉中开学院授课,收的学生。” 说着又将那些考生的卷子翻出来,请李阁老等人评鉴。这三篇文章恰正是举汉中建学院“以教育民”“以德化民”之例,力证工商之兴不只可以养民重民,更可以开启民智,兴国固邦的。 之前卷头未启封时,这几名考生还被考官们评作眼界开阔,胜于宋时,如今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考官们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几名考生的见识,只怕有不少是同他学来的。这人若留在京里……” 他若留在京里,如今就没有十三穗嘉禾,没有汉中经济园,没有京中两位皇子焦头烂额的为难…… 他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老人胸中也不会重燃起少年意气,起了要在有生之年亲手将这新泰朝建成远超开元盛世的治世的念头。 李阁老含笑摇头:“他在京里时虽然也做得个名家才子,但拘在翰林院里,成日只对着诗书,倒是浪费了他民政与德化的长才。” 张阁老想起宋时给自己治痔疮的良药,也不由得笑了笑:“当初他在家里折腾出精炼无名异,可见其心本好实学,只是做词臣时不能放开手做工业。如今海阔天空,倒是遂了他的心意。” 宋时虽可算得朝中做实务的第一人,但如今还不是召他回京的时候。一来他得罪的人太多,那些王公贵族记恨起来是不顾国计民生的;二来这京中势家权势交错盘踞,他在汉中办得工业,种得出嘉禾,回到京里未必还有作为;三来…… 桓凌还在汉中,他们小夫妻哪里分得开?凭他当初千里寻……的架势,只怕朝廷强召他也召不回来。不过他也不能在汉中做一辈子知府,早晚还要将他的官职提一提,叫他多管几处地方的农工之政。 213|第 21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三月十八发榜、诸进士上殿谢恩、御前奏对, 御街夸官…… 虽说夸官基本是状元一个人的风光,但宋家又出了一位进士, 一门兄弟两进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难得的风光了。认得不认得的人都要提着份儿礼品上门, 恭喜他家出了新进士。宋传胪自己留在家里迎宾待客, 结交上门的同年, 只听得门外迎宾的唱名声不歇, 不经意间竟听到一个“桓”字。 都察院四品副佥都御史桓凌之兄桓升来送贺礼。 ……他们两家这算是走上亲戚了? 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 看着弟弟的面子, 出去见了亲家兄长。桓家大爷原本只想送个礼就走, 还没做好上门认亲的准备, 没想到亲家出来相待,只紧张地道了声“恭喜进士”,叫人递上礼单礼物, 便道辞离开。 宋大爷看着他匆促离开的背影, 感叹道:“桓氏此子倒是个老实人……” 罢了,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一切只看在弟妹的面子上吧。 他派人还了一盒吃食回去, 只当是认下了这门亲。 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 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 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 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 “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 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 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 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 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 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 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 他舒了口气,又寻大儿子来吩咐:“回乡祭祖时,也替三弟上一炷香,告诉咱们家先祖他也成亲了,媳妇……也是个给祖宗脸上增光的进士。” 是啊,别人家媳妇至多做个诰命夫人,他们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员,还有谁家迎得来这样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妇。 宋大爷点了点头,又跟他爹请命:“咱们家搬到京里日久,往后我也做官了,难得有机会再回乡。这回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也叫他们拜拜祖先。” 他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索性叫孩子们跟回去住些日子,时官儿他们若寄来新书本、课业,就叫人捎回乡里,他盯着孩子们做。 宋老爷心疼孙子,皱着眉拦他:“做什么题目,回乡就让孩子痛快玩儿两天,我跟弟弟说,叫他少查几回作业!” 老爷子在这家里说话算话,回去就让夫人发话给儿媳妇,叫她们收拾行李时不许给孙子带功课。自己回头又给宋时写信,叫他只管往家捎书本,不要留那么多题目,累得他孙子出去玩都不安心。 这封信也和那摞厚厚的家书捆在一起,被借宿他家的学子们捎回了汉中。 他们动身还乡时才刚三月下旬,到汉中府却已是收麦时节,田间一片金色麦浪,茎杆粗壮笔挺,麦穗微微弯着。田间壮汉们挥着上方带有竹网的钐刀,一手持柄、一手拉着钐网上的绳索借力,手臂甩起来便将眼前一臂之内的麦子都割下来堆在垄边;身小力弱的则拿着镰刀一把把收割,闪亮的镰刀刃从麦杆下划过,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地割下一丛麦秆。 已经割好送到晒场的麦子却不像平常那样靠连枷、碌碡脱粒,而是拉到一个长方的、底下带尖嘴的大箱子前脱粒。箱子旁连着几个铁齿轮,底下装着踏板,有人在旁不停踩踏,有人将麦子喂进箱上的口里。 碎茎叶从箱侧一个口里远远喷出去,麦粒却从下头尖嘴里流出,在箱下堆成一座小山。 众人隔着马车看见这脱粒的磙箱,惊讶得直把脸探出车窗,眯着眼用力看那器械:“咱们才去京里考个试,怎地回来连打麦子的家什都变了?” 拉他们的车夫却是惯见这些的,笑着说:“老爷们这一去少说有半年,自是不知道咱们府尊新制的器械。这些都是官府的器械,农忙时借给下头百姓脱麦粒,这一天就能打数百斤麦子,才收四分银子的‘磨损费’。凡种了麦子的人家,地多的自己借一天,地少的几家合着借,比雇短工可便宜多了——” 那短工雇一天也要三四分银子,还要包两干一稀,吃的里头还需有肉,不然谁肯给下力气干活? 哪怕下了力气,也不及这铁家伙有力,打麦子又快又干净。早早脱了粒,摊到晒场上晒得干干的收起来,也免得日子拖长了,赶上老天下雨,麦子发芽霉烂了。 听说府里不仅有给麦子脱粒的器械,还定做了脱谷粒的器械,到收稻的时节也不用愁打谷慢了。 一行学子刚考完如何富农安邦,新买的会试闱墨也多是论及工业的,正是对这些器械最感兴趣的时候。越听着车夫说那些器械的神妙,心里都如生了小钩子般,恨不能一步就到汉中府,见到制出这些器用的宋知府。 那车夫将他们送到府衙后门,几个学生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不待家人帮忙,便亲手将宋大人家中的礼物搬下来。又有人直接奔到门前,拍着府门叫道:“我等是汉中学院新入学的学生,刚从京里考试回来,捎了宋大人的家书和礼物来。” 门后有宋家家人闻声开了后门,见是一群衣冠楚楚的举子,便信了几分,又见他们手中捧着书信,连忙说:“诸位老爷且随我到花厅少坐,我这就去堂上通报。” 宋大人如今正是“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的时候,农事又有汉中经济园产出的机械、农药、化肥帮着提升效率,工作反而比之前劝农时轻闲。家人上堂递话过来,告诉他来了家书,他便扔下手头的夏税转运工作会议安排,先到后院里见人。 那些学生等的时候不长便见着他,都觉得宋大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连忙起身行礼,双手递上了宋家的家书和礼单。 宋时一眼认出父亲的笔迹,激动得嘴角微微抿起,谢道:“这一趟辛苦诸位贤弟了。” 不辛苦,宋先生也不必叫我们贤弟,只叫我们学生就好! 众人便给他讲了进京后遇雨,得宋家二哥好心带回家借宿之事,好让宋时明白他们捎信的前因后果。 说罢此事,又苦苦表白他们随宋时读书的真心——他们去年入京赶考前特地赶到汉中学院报考,为的就是做宋三元的弟子。那些朝廷要员都是汉中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才只是举子身份,怎么敢不以学生自居,公然跟祭酒称兄道弟。 宋时听得频频点头,从善如流地应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诸生此番回到汉中府,是打算直接插班,还是先回乡安顿一下,等暑假过后再入学?” 自然是要留下。 众人路上就算过了,此时到汉中,上不了几天课就是收麦的暑假,再过一个月又是收稻的秋假,不久到年底又是寒假了。下半年这么多假期相连,才能读几天书?若不立刻入学,努力赶上前的头的进度,这一年岂不就荒废了? 他们去年腊月考过入学试才进京,会试前险些寻不到房子,只能在京里风餐露宿,不就是为了回来立刻能跟宋先生读书的? 他们现在就要学实学,做工业,连家都不要回了,立刻就要搬到汉中学院住校! 宋时听得十分动容。 这么刻苦的学生,还用看他们入学考试通过没通过吗?哪怕真有没通过入学考试的,也得安排他个借读、旁听,同样让他们学得知识,不能让这些学子失望而归。 宋校长自问,当学生时可从没这样积极向学过。如今当了老师,心态更不同,那颗好为人师的心叫这群学生狠狠触动,恨不能立刻开个大课,讲他九十分钟的。 不过这几个学生才从京里回来,一路上吃尽了风霜辛苦,总要先安排他们休息一天,学校再给备下干静宿舍,才好让他们精力充沛地读书。 他问了问可有汉中府城内的,安排人送回家休息,又吩咐小厮:“把客房收拾出来,叫学生们暂住一宿。再命人去学里通知,收拾出若干间宿舍,明日有新学生入住,跟着第三届新生念书。” 小厮应命而去,这群学生却是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这是知府住的院子,他们这么多人带着家人小厮住下,晚间进进出出的,只怕打扰大人休息。 宋知府微微一笑,慈爱宽容地说:“们从京城千里奔波,又为我捎了家书与家人备的东西来,我于情于理,又岂能匆匆叫们回去?不必多虑,只管住下,我自有安静休息之处。” 他这知府院子打从搬进来也没怎么住过,除桓凌跟着周王出去那一趟,剩下的日子他基本都是住御史御门的。 虽说如今他都不必找理由,公然就跟桓御史出双入对了,不过今天有学生来住,他又可以当一天不循私情,为教育事业献身的好领导了。 他命人去厨下安排酒肉,给这些学生接风洗尘,自己拿着家书到堂上看了一遍,晚上便扬眉挺胸地去了周王府。 王府门子如今见着他就和见着府里属官一样自然,一句话也不多问,直接开门。 宋大人好容易又有了堂皇借口,却说不出去,憋着一口气到了御史院里,见着桓凌,非要冠冕一把,依着下属的身份求他:“今日有赴京应试的本府学子回乡,下官不忍他们奔波劳苦,便留其暂住在汉中府衙后院。只是如今院内未免嘈杂,下官尚有文书要看,禁不得吵闹,不得不来求佥宪大人容留了。” 桓大人连忙双手相扶,叹道:“宋府尊何须如此。咱们同在汉中府为官,一向又相处得默契,何事用得着一个‘求’字?” 莫说只是借宿一宿,便是连他屋里的人都借走,他也没有半个“不”字。 “我这院子也局促,收拾不出像样的客房来,贤弟若不嫌弃,不妨便在我这卧房里委屈一宿,咱们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桓大人有意提携下属,抓着他的腕子将他领到自己的卧房,只见靠窗大炕上铺设着绣枕锦垫,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套被褥,一看便是小夫妻住的地方。 桓凌迎面看见两人惯睡的床、惯睡的被褥,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平日的情形,忽然有些压不住笑意,轻咳一声,将宋时按在炕边坐下:“宋贤弟少坐,愚兄去倒杯酒来,喝了好安神助眠。” 宋时拱了拱手,腼腆一笑:“下官不敢白白叨扰大人,便将些乡里的消息告诉大人罢。今日寄住府衙的学生们替下官捎了几封家书来,提到家兄中试,大人的堂兄到舍下祝贺之事,大人可要看看这封信?” 两人其实早从邸报上知道了宋大哥中试的消息,桓升与宋家有了走动之后也赶紧给堂弟捎信,好叫他在宋时面前能抬起头来。不过看信原不只是为看个中试消息,更为从纸墨间看到家里人如今过得如何,身体可还康健,透过文字略解思乡之苦罢了。 桓凌去要了陈酿白酒,让人送上几样精致小菜,与两个银烛台一并摆在炕桌上,一边饮酒一边听宋时念家书。 听着听着,他便不知怎么绕到了桌子另一侧,连自己的酒杯也捎了过去,斟上酒喂到宋知府唇边,不时又夹上一筷鱼鲊、鹅脯、酥炸的河虾递给他。 宋知府吃得唇色嫣红,脸色微醺,念完了一封信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投奔佥宪大人的可怜下属,该他服侍大人才对。他收拾好信函,又斟了两杯酒要敬大人,桓大人却握着他的手腕,拒绝了那杯酒:“这些都是本官方才服侍宋府尊的,只原样儿还回来可不够。” 他的目光如钩,在宋时脸上勾了一记,食指在双唇间按了按,笑吟吟地说:“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本官如今不胜酒力,不敢贪杯。宋大人可得拿些比美酒更动人的东西,才算得还情。” 214|第 21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转天宋大人回到府衙, 便请那几位书生来见了一面,安排人送他们去学院。说话间, 众生见他眼微微泛青, 神色也有些懒散,不似昨天那般敏锐, 不免忧心是因他们占了府衙后院, 以致宋大人休息不好。 一位外县来的举子耿直地问了出来, 起身向他致歉。 宋大人下意识抿紧双唇, 眼神微微游移, 抬手拦住了他, 说道:“哪有此事。昨日我收到家书, 夜来思亲, 故难入睡罢了。” 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强行转移话题:“们如在学校里想念亲人,也可写信投往校园门口信箱里, 自有人替们送往驿站, 各自寄回家乡。” 这学院虽然不是官办学校体系下的,但也算得半公半私,各项公用设施都跟得上, 不仅通邮政还有校车, 不上课时可以乘校车进城来玩。 那几名学子这才安心,连声称赞:“祭酒这般纯孝,不愧是天下学子楷模。” 惭愧,惭愧。昨天晚上他念家书倒没念到多晚, 这眼圈儿都是跟上司做公务做出来的。 宋校长不敢多回忆夜间劳的什么神,办的什么公,谦虚了一句,吩咐旁边立的家人:“帮着安顿这几位学生的行李、住宿,都办好了再向我回报。” 那家人领命而去,果然从头到尾帮学生安排得利利索索,过了午才回来缴府尊大人的钧旨:“……郭教授查过今年入学档案,爹送去的几位老爷文试都过了,只有两位算数不好的,暂作旁听生,教授安排跟着烧造专业的学生一道上代数课。” 宋大人略一思量,点了点头:“教授安排的得当。” 烧造专业如今还是以经验为主,代数学得稍浅,的确适合没什么基础的人跟着补习。 职专的老师和研究生一样是他跟桓凌带出来的,如今已学了近两年代数、物理、化学,实际水平已足够正式带新入学的研究生班了。再过几年他们毕业了,若有愿意留校任教的,他和桓凌就可以把研究生教学也交托到学生们手上,专心研究晋江网的高精尖科学技术了。 他心情大好,吩咐家人收拾家里捎来的土仪,捡着好的送一份到周王府—— 昨天这么多学子借宿,不方便收拾东西,今天就把该送的礼物送到,顺便给周王说说京中的变化。 那些家人挑挑拣拣,拿了些糖渍樱桃、杜梨条、蜜饯杨梅、蜜饯枇杷,还有炒的干松子、南瓜子,关外来的干鲟鱼、腊野鸡、鹿肉干之类,用漆盒和竹编的小篓盛了,精精致致地送到周王府。 这些都是京里人的口味,周王府上不缺珠宝玩器之类,倒是喜欢这些家乡风味,服侍的太监黄公公便替周王收了,请宋时晚上过府用膳。 宋时平日往往要加班到戌时前后,晚饭就在府衙里吃,今日周王要请客,他自然不能推辞,早早开了例会,便穿着公服到周王府赴宴。 到王府不久,便被内侍唤到正厅,参拜了周王。周王不待他拜下去便亲手搀起他,看了身边正还礼的舅兄一眼,笑道:“都是亲……都相处这么久了,何必行大礼?今日请宋大人来说些家事,也不必穿官服,阿黄,带宋大人更衣。” 宋时在他们府上更衣也方便,反正有的是便服寄放在佥都御史院里,桓凌来时直接就叫小厮捎来了。 宋时到侧面小厅里换了衣裳回来,被内侍引到酒桌上,坐了下首客座。席上早已斟上了美酒,周王举杯笑道:“今日要先恭喜宋大人的长兄中试,宋家一门两进士,兄传胪、弟状元,实为朝廷佳话。” 宋时举杯谢道:“家中只是中得三甲头名,怎当得起殿下如此夸赞。” 客气两句,便对周王说了些信中提到的京中变化:如魏王在京北建工业园,齐王则在西南方管理矿区,为其备料,两兄弟一道在京重现汉中经济园等事。 最值得一说的,倒是他兄长中试后到殿前问对,听到天子亲自问了今科三甲的姓名,还夸了他们几句“少年高志”。虽然他不敢轻易窥视圣颜,却听得出天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御体定然康健。 周王倒爱听这话,容光焕发地说:“如此甚好!说不得就是汉中府进了祥瑞,贤兄这经济园又将汉中带得富裕至斯,叫父皇看见了太平盛世触手可及,心底开阔,身子自然大安了。” 六月间又是大婚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父皇的身体自当更好了。 他已安排左长史褚秀上京贺大婚之喜,待到婚礼结束,便叫褚秀上疏,请接王妃与皇儿到汉中,往后也可一家团聚了。 周王喜事当前,没饮多少酒便已有几分醺醺然,向桓凌和宋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待王妃与皇儿回来,咱们两家便可骨肉团圆,享天伦之乐了。” 宋时也听桓凌说过,周王私底下拿他当亲家看待,但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当面把他们俩并成一家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大方出柜,还是再隐婚一阵子。正为难间,忽然瞟见桓凌正回眸看向他,微眉梢眼角俱含着压抑不住的浅笑,容光照人,看得他砰然心动。 这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告祭过祖先的人。他爹都认下了,还叫大哥回家祭祖时再向祖先夸一夸这好媳妇呢,何必怕叫人知道呢? “殿下说得是,”宋时心口一阵热血涌上,不大隐晦地承认了已婚事实:“今日承蒙殿下厚爱,邀我们二人赴此家宴。宋时便借花献佛,凭这杯酒祝殿下早日夫妻重逢,父子相会……” “也愿我家早享兄妹团圆之喜。” 他一口气饮尽杯中美酒,将杯底朝上,示意自己已喝干。周王看着他的杯底,又看了桓凌一眼,不敢相信方才那个“我家”不是他说的,而是宋时说的。 桓凌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状似惭愧,实则难掩得意地说:“元娘虽然出嫁数年,但血脉之亲难断,自然也该叫宋大人一声兄长——我们两家非止作亲戚往来,更是得了祖宗见证,可入祠祭祖的情谊。” 只听说过登堂拜母,入祠祭祖的,那不成了入赘? 周王手中的酒杯险些握不稳,用力攥了攥才稳住手,拿出他宠辱不惊的皇子气度——这二人在朝堂上都敢说要做一家人,家里的亲人先祖又如管得住他们? 他们父祖都认可的,他这做妹婿的更不该大惊小怪。 就是入赘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怕这事还得叫人提前告诉王妃一声,让她和贤儿都有个多认一位亲戚的准备。 215|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在汉中惦记着京里的王妃, 京中王府的人也正惦念着回周王府之事。 钦天监卜得六月初三是大婚的吉日,宫中早早备好大婚所用礼器、仪仗, 选定开国诸公爵之一的成国公作正使, 吕阁老作副史,代圣上祭天、祭祖, 到到新任承恩公, 大理寺卿徐初府上行纳吉、纳采等礼。 天下臣子、藩王纷纷献上贺礼、贺表, 周王提前派了左长史入京, 也正是为着此事。 贺表犹可, 周王府能送上什么贺礼, 才是满朝大臣最关心的——珠宝、珍玩、字画之类的倒不值一提, 最好是再献一个……献一箱新鲜的祥瑞给大家开开眼。 可惜大婚的婚期在六月初, 无论稻麦此时都进不了京,他们也看不见前两年汉中府成箱进祥瑞的盛况了。 褚长史随着贺表一道献上的,是一套唐人抄的《金刚经》, 一盘赤玉雕的安石榴、一套八层透雕的象牙球……与两座高可三尺许、鎏金嵌宝的铜座钟。 “座钟”二字初传开时, 连宫里都以为周王要送的是个佛寺里敲的钟。然而真正进上的却是个檀木作壳,白色铜胎珐琅为面,金针铜摆, 表面绘着子丑寅卯十二时辰, 每个数字间用铜丝隔出八刻的计时器具。 座钟正面盖着玻璃门,表盘搪瓷面上留了个方方的小口,可将钥匙插上去给钟上弦。 ——这表盘完按着古人计时习惯来,只有时针, 没有分针、秒针。因为“发明”座钟的宋大人一时编不出太合理的理由,能让他在汉中府遇到会做钟表的外国人,学会国际计时方式。 不能直接照搬国外,就只能先按中国的计时法来,再找借口调整改进了。 不过也只是他这个见识过现代钟表的人要求高,这钟即便进到宫里,和别人的贡品相比,也可跻身一流了。 宫中从来都是以日晷、漏刻计时,更准的便是钦天监的水运仪象台,却都没有这般精致华美,可以摆在屋里赏玩的。就连天子得了这座钟也爱不释手,召献钟的褚左使进宫演示用法,还让他带来的匠人打开钟后盖,亲眼看了看里面的机关: 精密咬合的黄铜齿轮不停转动,连动着来回不歇的铜摆。每到两个时辰相交,或某时正,钟箱内便会发出撞钟般低沉的响声,为人报时。 这钟表虽不如祥瑞喜人,的确也是实用又可意的东西。 新泰帝站在摆放钟表的小桌前,一面看着时针缓缓移动,一面温声问背后的褚长史:“这又是宋卿所造吧?这钟里面装着那些带着细齿的轮子,只怕十分难打磨,不知可要耗多少人力才能做得成?” 褚长史因要献座钟,离开之前曾到经济园里仔仔细细看过一回制钟流程,此时应对起来自是胸有成竹。他甚至问一答三,细细讲了如何用车床加工打磨铜齿轮,钟里和钢制发条又怎样带动齿轮转动,让表面时针不停转动的。 新泰帝听着倒觉着颇有趣味,追问道:“在京里也可造得出这样的床,做得成这样的钟么?” 褚长史恭恭敬敬地应道:“回陛下,汉中可做的,京里自然也可以。宋知府已命人画了钟表样式图,还派了会装钟表的匠人随臣入京,便是要将此术献与朝廷的。” 天子笑道:“他倒大方,惠儿也不拦他,不怕以后京里都会做这座钟,他们再拿不出这样压倒众人的东西了?” 褚长史觑着天子的心情不错,也附和着笑了笑,说道:“周王殿下赤子之心,宋知府唯知忠义,进上之礼只为表敬爱之心,何须与他人相比。” 周王殿下不仅不想争这个宠,更无意大位,只想将王妃与小殿下接回汉中,一家夫妻父子安安乐乐地过日子。 天子沉默了一阵,回头问褚长史:“这是惠儿的意思?他莫非真打算在汉中做起藩王来了?” 新后将立,朝中将有嫡子,周王这个庶长子又何必还京呢。 不光周王,连他们这些属官,甚至满朝大臣都这么以为。若非周王眼见的回不了朝,宋大人何不在京多等两年,而要抛下翰林编修这样清贵又大有前程的官职,千里迢迢奔赴汉中? 褚长史只低下头应道:“殿下不敢妄测圣意,臣更不敢妄言。” 虽然不敢妄言,但在大婚结束后,他立刻代周王上疏,请求圣上准许王妃与皇孙回汉中府与周王团聚。不久奏疏便被递回来,圣上朱笔亲批,许周王妃回汉中服侍,但皇孙年幼,经不起路途颠簸,不许离京。 周王妃既离京,皇孙无人照顾,暂接入钟粹宫中,交贤妃抚养。 一道圣旨发下,顿时惊动了整个朝廷。 如今中宫初立,尚无嫡子,陛下要把周王的嫡长子、当今皇长孙养在宫中,将有什么打算?难不成是有意越过皇子而培养起皇孙来了? 宫中旨意既下,已是派了宫人、乳母来接皇孙入宫。桓王妃带着侧室李氏跪接圣旨,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孩子便被带回了宫里,急得她立刻要上书请旨,留在京城。 李氏按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是要抗旨么?皇孙养在皇上与贤妃娘娘身边,比在这没有主人的周王府中如何?” 元娘被她的喝问声惊得心口一跳,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在宫中好,可贤儿从未离开过我……” 李氏缓缓摇头,抱着她劝道:“娘娘,圣命难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娘娘何不想想圣上为何要将咱们小殿下留在宫里呢?” 桓王妃神色空茫地倚在她怀里,许久才转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抗旨,便上一道书乞求留在京里吧。我昔日答应过殿下要照顾好贤儿,总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去汉中。” 她拍了拍李氏的手,反而劝她:“在京陪我太久了,也该回汉中服侍殿下了。王氏至今也无所出,若有个一男半女,咱们王府才可安心……” 李氏叹道:“我知道娘娘的顾虑,然而我与王氏皆是妾室,所出非正,便有子嗣,又如何及得上王妃所出?何况娘娘若还在京,小殿下又如何进宫?” 皇孙养在一个没有主人在的、孤伶伶的王府里,又或是养在边关,怎么及得上在宫中,能得亲祖母教养长大,甚至有机会被圣上亲自教导? 她愿意留在京中服侍小殿下,替周王府传递消息,请王妃不要再犹豫了。 李氏几乎要跪下请命,桓王妃用力挽着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冷静和坚毅:“不必行大礼,我明白……我是该奉诏离开京城。” 她重新磨墨提笔,毫笔落下,却改请愿而写了谢恩文书。 这道旨意岂止搅动了周王府一家,不过周王妃是为儿子被召进宫而伤心,别人却是为了没有儿子可进宫而焦心。 二皇子如今也成婚两载,王妃与妾室却还都没动静,听到这消息后不免含恨:“大哥这分明是以退为进,借口要将妻儿搬回汉中,实则提醒父皇,如今皇室中只他一个有了子嗣了!” 如今朝中只这一位皇孙,父皇如何舍得他离开?自然要接进宫,说不得还要养在膝下,含饴弄孙。若是他也有儿子,母妃也接孙儿到身边亲近…… 他三弟如今也成亲了,未必想不到此事,他还是得多回府几趟,不能总一心扑在矿上不回家了! 他去盯着采矿的时候少了,下头人监管难免渐渐松驰,那些矿上的风气又重新倒向从前他还没按着汉中府之法管人时的样子。再兼他如今心怀大计,顾不得修路、转运二政,贴补运转的银子也少了,那些矿料送到经济园的速度便慢了。 这京里的经济园偏又是完比着汉中经济园造的,每日吞吐原料数是有标准的。 原料进的不足,有时就只能空转、空烧,甚至被迫停工,而每次重新开工又要耗费许多工料。魏王不似齐王母家出身勋贵,有的是银子贴补手下产业,更受不住自己尽心竭力操持的差使被人拖累成这样,一怒之下竟上本告了齐王。 原本这供料的差使不该交给齐王,没有他插手之前经济园也建得好好的。是二哥他强向父皇请旨抢了差使,却又不用心做,岂不是故意欺君? 他的奏章不曾通过内阁,是他自己直接递到圣上面前的。 天子听着他细讲为何供料不足,经济园的损失多大,脸色微沉,垂眸问道:“此事主管建园的监察御史怎么不报上来?” 齐王少年老成地感叹道:“监察御史如何敢弹劾亲王?他们也只敢问问矿上那些小官儿罢了,然则朝廷的矿历来便是如此,那些小人不知寻得出多少借口拖延。可儿臣、可朝廷的经济园却拖延不起,一日不开工便是一日的损失。” 前些日子好容易经济园稍稍走上正途,父皇又钦点了要他们制造钟表,他还想要在京里重现汉中经济园的发展势头,却被二哥拖累至此。 如今别说比汉中,就是比他自己之前那段时候也差得多了。他是不敢强求二哥用心王事,只求父皇让他能插手矿料一事,就如宋时在汉中所行一般,不必被人处处掣肘。 216|第 21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九月初, 褚长史便奉着王妃回到了汉中。 桓王妃自幼生长深闺,锦衣玉食地长大, 及笄后更是嫁进皇宫。后来虽生变故, 周王出宫开府,却也直接住进了礼部为齐王婚礼精心修缮的王府, 未尝见过广厦深宅之外的世界。 入宫拜别皇后、贤妃, 与孩儿道别时, 她还对这趟远行抱着几分隐隐的惶恐, 不知汉中府会是怎样的地方。然而一路行来, 住过脏乱的驿馆、见过嘈杂的市井、荒凉的山里乡村……再进到汉中府属地, 见到江边整齐划一的房舍、流转不息的舟船, 远远望去高大如塔的滑车和通天烟柱, 她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汉中竟是这么个安稳富庶的地方。 这是她家王爷治理之下的盛世之景。 桓元娘在舱中小窗边看了一阵,到船江靠案时便戴上幕篱遮面,从船舱中缓缓走出。 船头已放上了厚实宽阔的新踏板, 稳稳当当搭在码头上。码头上的工匠、商人都暂时清开, 四周一片清静,早有王府属官、内侍、侍女相迎,将她引上车辇。 车子旁边一队亲卫打着周王的旗帜护持, 为首的却是个穿着正四品大红补服的俊秀青年, 容貌俊雅、神采飞扬,容貌与她隐隐有几分相似—— 正是她的兄长桓凌。 自从她嫁进王府,与兄长便极少相见,最后一回见面还是周王进京献嘉禾时, 曾带兄长到府中小住,他们兄妹匆匆见了一面,到今天又是一年多未见。 早前住在家里,天天能见面,能听到兄长教训的时候,她只嫌兄长对她不够关心,只会说教;如今她孤身走了二千余里,在这汉中重见兄长,心中却只余一片依之心,再也想不到其他。 她唤了声“兄长”,桓凌迈上前一步,深深的着她,却是恭敬地称她“王妃”,请她上车回城。 仪卫打起副王妃仪仗,引导车队缓缓向汉中府城去,桓凌虽然称呼有些生疏,却始终御马陪在王妃车旁,给她解惑答疑。 因九月初天气尚热,车子并未关严窗子,只用半透明的鲛纱作帘,隔着窗帘仍可看见外头的景致。 她在京中看过许多书信和记录汉中情势的翰林文章,心中早堆叠起了一座不逊于京师的繁华大府印象。然而在踏上汉中府地界后,旧日所能想象出的景象都被眼中所见颠覆,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整齐平坦如秦直道;道旁民居皆是粉墙青瓦、一样的高低规模,唯有各色店铺外悬着制式相近招牌。 越往城中心,越见人物繁华,只是房舍不像外头那么整齐划一。街道两旁摆摊的小贩也渐多,也有撂地卖艺的艺人,歌吹声随风透入车内,隔着窗纱虽看不大清楚面貌,却也看得出其姿态婉转可爱。 可令人惊讶的是,这街上似乎什么都与京里相似,唯独这一路上也没见有乞讨的人。街上似乎人人都收拾得利落整齐,也不知是为了迎接她提前净街,还是汉中已富庶到没有乞儿的地步了。 她想问桓凌,但在想到这个问题时,脑中便悄然浮起一个答案,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虽未经验证,她心底却已经认定,只要她问桓凌,所得的必然会是这个答案。 她抿了抿唇,将这问题压回心底。然而也不只她注意到了这点,随行来的宫人、内侍也觉着这街上太过干净,百姓的衣着也过于整洁,就连京里也没有这样的街道。众人不免想起隋炀帝为在外国使节面前炫耀国家富庶,禁止乞儿上街乞讨的故事,忍不住悄悄地询问褚长史带来的从人。 他们周王殿下或是传说中两位皇子的才具都比不上的宋大人,总不会做出那等暴君才有的荒唐行径吧? 然而这问题只一出口,听的人便直接甩出了“宋时”二字。 那人不掩得意地答道:“还不是咱们汉中府宋大人管得好。老公在京里,也听说了咱们汉中的经济园吧?自打那经济园建起来,府里有了银子,宋大人便着实投了不少钱办养济院、惠民所,将那些有残有病的乞儿都送进去医治、安养。甄别出没病的、能干活的,也都送往经济园做工,教他们一计之长傍身。” 近几年九边受兵乱灾荒之地,乃至山东、河北、山西等地都有逃荒来汉中的,都叫宋大人安置了,何况府城里这几个乞儿? 从乞儿当中还清查出了本地或外地逃来的凶犯、盗贼,又有被人拐来的幼儿——由此又抓了几伙儿拐子,也救出许多被卖的妇人和孩子。若有记得家的,就叫人解送犯人回原籍时捎回去;不记得家在何处的,晚间便暂时在惠民所存身,白天则安排到各处工坊做事,或到汉中学院读书。 如此清整了几回,如今汉中府真可算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内侍原是想打听些周王的德业,好回去报与王妃,哄她欢喜。结果打听得满耳都是宋知府的好处,这便不合与王妃说了,只在车外讨好地说:“听说这汉中正是咱们周王殿下仁德,治下官员勤力,才有这般太平安康之景。” 桓王妃在京里独自过了两年,早不是家人宠爱下清高不问世事的脾气,听着车外宫人回话,便猜到了他们委曲之言背后的真意。 这只怕不光是周王仁德,更是宋时治下有方的成果—— 她少年时一心认定“不务正业”、“自甘下流”,与商贾工匠为伍,不知用心读书的宋时。 她以为建工坊有失身份,如今圣上却命两位亲王主持以工业为务的经济园,部堂高官都要亲到汉中学他的经济术;她以为代理地方庶务是浊流之举,自己却也被眼前的富庶太平折服;她以为几年不中秀才第便是荒费学业,但只转过两年,宋时便以三元及第的身份,成了她丈夫敬重的才子名士…… 宋时连中三元时,她还可以将这成绩都归到她父兄教导有方上。宋时为王府印书时,她便已感觉到对方确有奇才,只是心底不甘承认,才会恼羞成怒,犯下大错。 这些年宋时议立后、治军屯、进嘉禾,又有安民富民之功……她身在王府中,再清楚不过地感受到了周王府的地位因他的功劳渐渐回升,再也无法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自欺欺人。 她从前贬低宋时之处,如今看来,都是她自己目光短浅,识人不明的证据。 她苦笑了一声,将烧热的脸低了下去。 桓凌不知那些内侍在后头议论的什么,只听到他们在夸周王和宋时等地方官,便不问缘由地附和道:“汉中能有今日,赖周王殿下仁德大度,放手任由宋知府等人施为,汉中才有今日繁华之景。” 若像京里那两位亲王一般处处插手,又不知其中关窍,只怕这经济园都建不起来。 车里的元娘沉默许久,低低应了一声:“兄长说得是,本地官员的确尽心王事、忠义可嘉。” 桓凌闻言也有些惊讶,惊讶之余更多的却是欣慰,眉目舒展,温和地答道:“娘娘所言极是。” 元娘如今心胸放宽了不少,不再以自家好恶评断人,这倒是周王殿下之福了。 他默默引路,将车驾引到了周王府门外长街上。 王府中门早早打开,府中太监、亲卫、仪卫在门外排卫迎接。门槛已卸了下来,王妃的车驾不必停留,直接驶进院内。桓凌却是外男,不能跟着进去,便在外院下马,重回自己的院落更衣。 王妃却在照壁后换乘肩舆,带着贴身的宫女内侍进入正院。 妾室王氏便在中门后领着众人相迎,院内房舍虽然有些简陋,不合他们亲王府的仪制,但宫人使女都行动谨慎、礼仪森严,也不堕王府的威风。 她们来的这一路上,因为是出行在外,对下人的约束倒没那么严格,乍见这些规矩严明的仆役,她心中竟生出几分仍在京中的熟悉感。 她恍了恍神,低声吩咐众人平身,又嘉勉了王氏一句。但也来不及多说,因为周王此时已经从殿内走出,站在台基上等她。元娘忙下轿行礼,随他进殿后便自责地说:“臣妾如今既未将贤儿带回来,也未能尽人母之责,留在京里陪他,原无面目回来见殿下,只是……” “不必自责。贤儿留在宫中是他的造化,若一个人留在京中,我却更不放心了。”周王提起长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只是这孩子能得父皇喜爱,留在宫里,既是他们夫妻一片孝心,对孩子的前程也好,他们只能谢恩,绝无埋怨的。 他拉着王妃问了问父皇母妃的身体,又问皇儿长得如何,是否健康聪明。 周王妃一一答了,命人取了张自己作的爱子小照给他,又说了些她与爱子相处的趣事,说着说着又叹道:“殿下当日将阿李留给我,这些年甚是亏她。她如今为安我的心,又只身留在府中照顾贤儿,将来若有机会咱们一家团聚,殿下也勿望拂照她。” 周王自然答应:“李氏忠义,本王将来自然要关照她。” 说到李氏,稍稍打断了他们夫妻重逢,各诉这些年经历的激动,他才想起来:“舅兄这些年也一直惦念着,今日又特地放下公务替我迎归来,们兄妹间怕不也有许多话待说吧?我只顾咱们夫妻说话,倒忘了请他来见,我这便叫人摆宴,咱们一家人见见面、亲近亲近才好。” 217|第 21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说要摆家宴就要摆家宴, 当下派出内侍去请宋大人晚上过府用膳。 宋时诧异道:“今日不是王爷与王妃夫妻团聚的好日子?殿下是要请我汉中府上下官员用宴?” 王妃都从京里过来了,自己不在府里好好儿开家宴庆祝, 还拉他们府里这些下属吃席做什么?这又不是依礼制应该开宴的事, 过几天就是重阳,还怕没有官场聚餐, 让他在下属面前大秀恩爱的机会? 宋时心下感慨, 微微摇头, 不想那小内侍也和他一样摇了摇头:“殿下非是请汉中府诸位大人, 只请宋大人一人赴家宴。” ……什么宴? 周王喜迎王妃的家宴, 有他什么事…… 还真有他的事。 都怪他结婚时没大操大办, 结婚之后也没跟岳家走动过, 居然忘了结婚之后还有认亲这回事。当初他在京里时, 宋桓两家关系还有些尴尬,桓凌等于是光身儿进的他家;如今家里跟桓大堂兄都开始走动了,那他跟周王家也该当亲戚走动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怎么称呼桓凌他妹妹好呢? 按着桓凌的性别该叫小姑, 按着嫁娶关系该叫小姨…… 宋时艰难地理着亲戚关系,一旁内侍见他不答腔,便开口提醒:“咱们殿下和娘娘是要请桓大人与大人共享家宴, 都是至亲骨肉, 大人不必多思多虑了。” 对,反正见面都是叫娘娘,管他是小姑还是小姨呢。 宋时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点小事, 痛快地答应了:“既是周王殿下与娘娘垂爱,下官安敢推辞?请公公回去复命,下官晚间散衙后必至。”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便回去复命。 宋时却是第一次正式走亲戚,想想不能揣着手去白吃一顿,便写了个帖子叫人送往桓佥宪的衙门,问他该送什么礼合适—— 他虽然不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小媳妇,可认亲的时候总要送些对方喜欢的东西才好。只是凡这汉中府有的,没有周王府弄不到的,他做哥夫的想在妹妹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也很为难哪! 桓凌那边接到帖子,很快便回信告诉他:“不必烦恼,我已备下了。” 也好,反正结婚之后都是家出一份礼,谁给都是一样的。 不过终究是走亲戚,跟领导请客、吃大户的心态不一样,两手空空地不好进门。 宋时只省了给小姑的见面礼,却仍是唤人去外头买些吃食送过府去。 如今正是九月初时节,螃蟹、山货俱都下来了,随便买点就是看得过眼的礼物。 府里的买办得了令便先去买了一篓鲜肥的河蟹,又到酒楼买些本地特产的熏腊、酱肉,挑着好看的地方整整齐齐切了作攒盒。厨下就堆着山间试验田里收来的芋艿、板栗、石榴、柑桔等应时之物,厨子们便拿来收拾干净了,用小竹篓精精致致地装好。 宋时晚上出门,便叫家人用扁担挑着,一并送到了到周王府。 王府里早有家人等着替他引路,又有人带着送礼的家人去厨房。宋时跟着内侍到了王府花厅里,桓凌已自在那里待着了,见他进门便替他倒了茶,主动递到他手边。 “还是捎了东西来?我这里其实也都备下了,过来就好,何必费这些精神。” 宋时呷了口茶水,长舒了口气:“几样土仪而已。我也是第一次认亲,想周一点。” 当初跟桓阁老见面净吵架了,没想到见家长的问题;那次跟周王公开已婚身份也是说话间提到的,不算正式认亲。这回还是头一次以亲家的身份两家见面,周王妃不管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就算是亲戚了,总得正式一点。 桓凌在他家里认亲那天,他爹娘哥嫂那架势他还记得呢,万一周王妃也想不开,要棒打鸳鸯呢? 他也有点紧轻,连喝了几口茶。桓凌微微摇头,十分笃定地说:“那怎么一样,岂有做妹妹的管得兄长的事?元娘如今也懂事了,不会无礼于的。” 他今日听说周王要请宋时,第一倒是担心他妹妹小性儿,当面给宋时难堪。因此下午有机会与元娘独处时,便与她点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已经是进过宋家宗祠的人了,宋时也拜过他们桓家的祖宗,祖父与宋家家长也认了这亲。他们两人便是至亲夫妻,即便元娘嫁入皇家做了王妃,若不尊重宋时,他这做兄长的也不答应。 他原本担心元娘小意儿,要在这顿家宴上为难宋时,不想她这些年经历得多,也懂事了,反倒要为当年的无知无礼道歉。 当年是她心思浅薄,自视甚高,一心要学那些名留青史的贤德女子,却不知若是本事配不上心思,踏到天上也要跌下来。 她想得太高,跌得太重,不只自己受害,更牵连了太多人。若当初她没有为权势声名所惑,一心想着入宫……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她轻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兄长,深深福了一福:“当年我在兄长、家人面前对宋世兄都有过无礼之言,还望兄长代我向宋大人致歉。” 她已是周王的王妃,若再为了退婚的事跟他兄长的爱侣在宴上当面道歉,那才是嫌两家过得太好,这话也只能跟长兄说,让他代为转达。 桓凌扶起她,应道:“不必担心,宋三哥不是那等心地偏狭的人。今日之言我自会替转达,以后便忘了旧事,安心尽好王妃之责吧。” 宋时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哪里看得见他们家里当初那点小心思。 …… 认亲宴后,桓凌便将元娘致歉之意转告了宋时,连礼也要代行,拱手作了一揖。 宋时不肯受他的礼,握着他的胳膊道:“我知道咱妹妹赔礼道歉就是了,跟我行礼做什么?我又不缺这一揖,要说是她给我道歉的话,说就够了,那么点儿小姑娘给我行大礼,我也不好接受啊。” 桓王妃虽然不喜欢他,他当年不也是一样没感觉,只为了对得起师父遗命才想结婚?就是结了婚还有离婚的,没结婚的要退婚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何况桓家也不欠他媳妇儿,这不是把阁老的孙子赔过来了?前世许多电视、小说里都有姐妹易嫁的故事,他好像也都看得津津有味的,如今自己成了男主角,娶了个代嫁来的新娘子…… 感觉其实还挺不错的。 唯一跟电视里有差别的,就是别人家代嫁的是姐姐,到他这里成了哥哥而已。 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放开桓凌的手,笑吟吟地说:“要非给我行大礼,那也不用打躬作揖,给我福一个呀?” 宋大人要体验一把贤淑娇妻给他行礼的感觉,桓凌那双手就在空中端了半晌,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两人四目相对,宋时眼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眼睑都不好意思地垂下,神色莫名有些勾人。他怜惜之心大起,刚要劝桓凌算了,却见他那双手不知何时已落到腰间,手握空拳,插烛似的拜了一拜,温柔地唤了一声:“老爷。” 宋老爷的心登时“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把环住他的腰身,险些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 桓凌双手也从他手臂下穿过去,指尖沿着脊柱滑下去,眉眼生春,在他耳边轻轻问道:“可要我服侍老爷安置?” 这、这也太不严肃,太有伤朝廷体统了! 宋老爷背后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环着桓凌的双臂下意识收紧,掌心摸到他光滑的湖绸便服,心情越发慷慨激烈,重重斥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一次之后,宋老爷才顿悟,自己娶回家的不是什么贤淑娇妻,是个要人命的小娇精。一次又一次地下不为例,一次又一次地再接再励,闹得老爷年纪轻轻地就开始腰疼了。 他早起的晨会都险些开不动了,点了卯就回到家里休息,揉着老腰哼哼唧唧,数落桓凌不知羞。 桓凌自知有错,这时候可贤良懂事得很,跪坐床边给宋大人揉腰,一面揉着一面还分神给宋大人念着下头各县送来的文书,甚至要越俎代庖,分出一只手越代他批公文。 幸亏是没人看见,不然叫人知道了,岂不要论他个渎职罪? 宋时低低埋怨了几句,侧过脸看他批公文的样子,又被他投入公事时的严肃神情勾住心神,舍不得再说他什么,只能感叹自己意志太不坚定。 桓凌听着他叹息,便扔下笔,推开手底下一本求他拨人帮忙建水利的文书,回过身来安慰道:“时官儿不必担心,便是有人看见我批什么,也只当是我份内的公文,不会疑心我代批什么公文的。” 而且他的批文和宋时文风相仿,笔迹也能摹得肖似,外人看不出什么。 当初他才到漳州府做通判时,一应文书往来、粮食运转、收税、刑名、营造等庶务,都是宋时手把手教他的。如今只当他重温旧事,再跟着宋先生学做些地方庶政罢。 218|第 21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如今京里两位皇子都要学宋时兴工业、管束员工的法子, 桓凌这个拜过天地、上了族谱的夫……的家里人,自然更有资格跟他多学学处理政务。 既然学了东西, 也算半个师徒关系, 师父有事自当由弟子服其劳。 他那爱师如今趴在炕上起不来,汉中府这两日的庶务, 自然有他这个弟子代劳了。 桓凌勤勤恳恳地给宋老师揉腰搓腿, 服事得妥妥帖帖, 抽出工夫又要批公文, 又要巡监舍, 又要跟下属开会……搁在别人身上有越俎代庖之嫌, 可他一个佥都御史, 本就有权监察地方公务, 做这些自也是理所当然。 唯一不对的,大约就是知府大人没从旁边陪侍。 但哪个做下属的会没眼色地挑剔上司?何况他们知府跟桓佥宪本就做了夫妻,夫妻之间公事私办、公办私事……人人都能体谅的么。 马同知如同在宋大人手下一般敬业地陪上官处理了本地政务, 看看今日之事不多, 便体贴地劝他:“宋大人平日署理政务时,总说要讲‘效率’,只消做完了份内公务, 倒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衙里的。今日衙门诸事既已安排定了, 大人也不妨稍事休息。” 他差不多要把“回房”两个字说出来了,桓大人却没从善如流地回去服事老爷,而是遗憾地、艰难地,却也坚定地拒绝了—— 他是知道宋时重“效率”, 可他更知道宋时从来没因为做公务的效率高而早早散衙回家,反而时常加班到夜晚。他今天既然要代行知府之职,就得做到宋时平日做的,哪有稍微做点事就回去的? 这不凭白耽搁了时官儿的事业? 桓凌摆摆手道:“马同知且自去忙吧,我代们大人看看城外农事。” 九、十月是晚稻收获的季节,一般的稻田在此时已开始收割;试验田中种的双季稻收获还更晚些,这时候还在灌浆,正是要用水的时候。他早上正看到下头县里求府城拨银款匠户帮着修水车的文书,待会儿去汉水边双季稻试验田巡查,正好顺便看看附近水利设施的状况。 出门之前,他当然还是要尽代理的本分,跟宋大人请示一下。 宋时被他按摩了一早晨,上午又补了个回笼觉,此时倒觉得精神不错,腰也不那么酸软无力了,便扯着他的衣角说:“等我换身衣裳,咱们一道去。” 桓凌的目光落到他尊臀上,其中内涵不言而喻。宋时冷哼一声,翻起白眼儿盯着他,盯得他不得不转开目光,婉转提醒道:“城外田间都是土路,车行在上头颠簸。” 颠簸算什么,他这么个尽忠职守的人民公仆能为一点小小的私人活动就放弃本职工作吗? 显然不能够! 他回手抓了两个松软的棉垫子,气势如虹地说道:“多垫几个垫子就行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桓凌这会儿真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亲自将床上的靠垫抱到外间,叫家人拿去搁到车里,自己搀扶着宋时——也没敢光明正大地扶,宋老爷要面子,只在袖子底下牵着他的手,稍微借借力而已。 幸好他们平常也有乘车下田的时候,这回出门也不大打眼。再将车窗关好,纱帘严严实实地拉上,再没人看得见他们在车里是怎么个坐法儿了。 车座上铺满软垫,桓佥宪委委屈屈地挤在其中一角,宋知府大喇喇地占了半个车厢,还要把头枕在他膝上,享受传说中的膝枕。 桓大人这个上司做得毫无体面,自己主动将双腿紧紧并着,好叫宋时后脑搁得舒服,手上还忙着替他揉太阳穴、揉眉心,缓和车身颠簸造成的不适。 平常他坐这车走在柏油路上,已经觉得极安稳舒适了,今天却总觉着座下不够平坦,车轮在石子路上硌得一下下起伏,连他自己都坐不安稳。 时官儿这样躺着,岂不会颠簸得更难受? 他的手指顺着宋时的眉骨、鼻梁滑下去,将他从闭目养神的安宁中唤起,垂眸看着他问道:“这车子走得不够稳当,垫子可还够厚么?要么躺到我身上?” 躺到…… 这么薄的车厢…… 宋时脑中无法控制地冒出了些不太和谐的想法,在他指尖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别闹,大白天……咳咳,这个垫子还可以,我没觉着太颠。” 他看到桓凌脸上随着他的话语露出迷惘之色,又从迷惘化成了难又言喻的笑容,顿时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强行改口:“坐的那里没垫子吧,我这儿还有富裕的,先垫上,回头咱再改造改造这车……” 都是车不好,震得太厉害,不是他的思想有问题! 宋时沉痛地反思了一下,感叹道:“这车光装避震也不行,还是缺个橡胶轮胎啊!中国怎么就不产橡胶!” 桓凌虽不知“车震”,但也觉得也他方才想歪了,只是不敢笑他,顺着他的意说:“正是,都是这车子做得不好。可惜橡胶不是产在关外、口外这样的近地,不然我下回奉周王出使时便能寻些个来,咱们自己先用上了。” 岂止不在关外、口外,连近点儿的海外都还没有呢。 如今朝廷的海船大多也就到东南亚、阿拉伯等地方,离着西方地理大发现还有百十年,他们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橡胶了。 若非要用的话,新疆到西域一带好像有种橡胶草可以提取橡胶,但是从产量不很高,千里迢迢从西北运草胶来,成本也太高。另外汉中府特产药材杜仲也以提取出杜仲胶,代替天然橡胶。但杜仲胶是硬胶,质地就跟塑料一样,加工十分麻烦,同样也有成本高的问题。 更根本的问题是粗提取时需要石油醚、汽油等有机融剂。 他们汉中又不产石油,陕北才有油井。本朝石油是军中重器,外人不可轻碰,他上哪儿弄油来提取石化产品呢? 什么时候他能升个官,管到榆林一带就好了,他就能直接在油井旁建厂,蒸馏出柴油、汽油、润滑油,跑步进入内燃机时代。 他在桓凌腿上打了个滚儿,懊恼地感叹:“汉中不产油,石化工业发展不起来啊!” 桓凌这些年学化学,也看到些有机化学,知道后世许多东西都是石油制的。只因经济园尚未走到那一步,他们写稿赚晋江币又不容易,一向也没想过要炼制石油。但如今想到宋时身体不适,却连个平稳的车子都坐不上,他对于研究“石油化工”一事也有了几分迫切之意。 其实就算不为着橡胶之便,他对后世书中的“化工”二字也向来抱有极大好感——这两个字就有造化万物、巧夺天工之意,书中所写的那些奇妙造物也令人神往。 他揽着宋时的肩背,好叫他在自己腿上躺得更舒服些,低声与他商议:“火油是军中严控之物,便在咱们陕西,也只能少少弄到些作药材、膏车之用的,做不成多少事。等回头我从榆林弄几车石油回来,到时候咱们便将化学书里写的那些油和塑料都弄出来。” 宋时却摇了摇头,侧脸贴着他的腿晃动,帽子险些从头上滚下去,细细轻轻的动作磨得他心口微痒。 他将那帽子接住,只这一错眼的工夫宋时便从垫子上爬了起来,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软语劝道:“我可不舍得冒这种风险。虽说是监察九边的御史,可边军的东西哪儿能随便往内地带的?咱们这边又有周王在,京里两位亲王一边内斗一边都盯着咱们,万一有人举报,这可就成了造反的明证了。” 宋时是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出身,各种正史、野史,尤其宫斗剧看得可多了。看的书多了,警惕性就强,夺嫡的黑幕摸得门儿清,从不因为那两位皇子年轻就看低他们。 民间采买些火油当润滑剂不要紧,他们就算了,还不如在榆林那边就地建个兵工厂,炼出柴油、汽油……直接搞出发动机献给皇上,走上层路线,把军洗成工业用品。 反正周王镇抚九边,有监察军需物资的职责,让他们把军用火油提炼一下,提升性能,也算在职权之内。 桓凌思忖了一阵,说道:“在军中炼火油之事不妨与杨巡抚商议,请他担待一二。不过咱们还是得自己先试一回——本地商人那里就有膏车轮的石脂,咱们寻他们要些,自己在学院试着分馏便是了。” 宋时又在他肩上轻轻点了点头,跪坐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从高一分班之后就没再碰过化学了,有机化学……也就这名字我认识,别的都不认识了。大郑化工业的将来就靠了,桓哥!” 他决定还是把精力投到玻璃厂,研究出个能测高温的温度计,替他们以后分馏石油做准备吧。 桓凌听到他又给自己起了个新称呼,不禁微微一笑,陪着他展望未来:“咱们将来不光有石油化工,等桓哥跟着周王殿下收复域外疆土,就给寻橡胶草来。咱们汉中府、陕西省都叫它种遍此草,萃取出胶来,给做轮胎。” 以后也让坐上不用马拉的,平稳得可做房子的钢铁大车。 这理想实在高远,听得宋时又感动又惭愧——人家桓凌生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还能展望将来造出有轮胎的高级轿车来;而他这个现代人一想到石化,想到汽缸,就根本不再想橡胶轮胎,只想着履带拖拉机了。 想到履带竟不思发明坦克,直接奔着履带拖拉机就去了,可见他的思想僵化之严重…… 算了,反正他现在有思想不僵化的贤内助呢。 219|第 21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此时正是寒露前后, 天色渐凉,夏秋多雨的时候过去, 河中水位也渐渐降低, 岸边淤泥里一片蛙声鼓噪。稻田两侧的农田已染上了一片粲金,田里泥土已经晒干了, 庄户们挥着钐刀、镰刀, 一丛丛地收割新稻。 割下来的稻子堆在道边晒谷场旁, 有的人家晒场上摆着转轮式打谷机。铁铸的、钉满梳齿的转轮随着脚踏的节拍飞转, 另有人抱着稻杆, 将稻穗放到轮上, 便被高速转动的铁齿梳下来, 抛飞向对面。 宋时趴在窗口看着稻谷飞转的情景, “啧啧”叹道:“看咱做的这人力打谷机,干活儿也不比电机差多少嘛,还静音、环保, 不容易出事故。” 他虽然没发明过什么东西, 靠搬运,但也时常以民间发明家自居,看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孩子似的, 哪哪儿都好。桓凌也凑上去看这片农家丰收景象, 度着那里离大道的远近,提议道:“要么在车里等等我,我下去问问百姓们如何看宋知府的惠民之政,回来告诉?” 宋时这一上午也躺了不少时候, 此时摸着腰腿也不大酸了,索性就要跟他一起去。 桓凌还担心他哪里不适,宋时直接抬手,按住他的双唇:“也把我看得忒不济了,我这腰也是能随便做一百个仰卧起坐的,昨晚那都不算什么。” 就是有点儿肌肉拉伤,慢慢活动也正好活动开了呢。 他叫人停了车,桓凌便先跳了下去,替他搬了登车凳,又伸出手扶着他,让他稳稳当当落地,两人一道往道边走去。 随行的白役们也要跟上,宋时摆了摆手,吩咐道:“不必跟上来,那些都是力农的庄户,又不是乱匪,哪里就要这么多护着。” 这两年因着工厂用人的关系,汉中附近已经经历过多次人口普查,凡有工作能力的壮年男女都叫他筛过一遍了。别说这土地平坦肥沃的河谷地方,连天台山等地野山沟里藏的山匪、马帮之流都没有跑得了的,都在各矿区、厂区劳动改造着呢。 如今的汉中府,已经不是他们刚到本地,在外头住一宿都要担心有贼的时候了。 他们也不带随从,只两个人相扶相伴,踱着方步缓缓下了官道,走向围观打谷的百姓。 此地离着试验田所在的秦家滩尚远,平常两人也不在此地停留,那些打谷的不认得他二人,只当他们是出来秋游的普通学子。但百姓对书生天然有些敬畏,这片晒场的主人家便倒了粗茶给他们喝,问他们是哪里人。 不像是汉中府的学生,汉中的学生看这些机器早不新鲜了,没有特地到田里围观的。他们断然是外地学生,特来学他们汉中知府富民之术的。 宋·汉中府致富带头人、各府官员学习的榜样·时笑眯眯地听着人夸自己,桓御史还更有察访民生的自觉,问众人:“们曾见有外府人来学富民术?们可觉得自家的日子宽裕了么?” 那来送水的老汉笑道:“自然富了,先生们不见这些谷子么?往年一亩田里可打不出这些谷子。收了稻又要拿打谷桶打,那时可要家老幼一起打,抢着打下来晒干……“ 那时连自家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招呼客人。 如今种稻有汉中学院的小先生们教,收稻又能租借来起大钐刀和极快的钢镰,还有这打谷机——膀不动身不摇,拿脚一踏就打掉那么一大捧稻粒,这还叫干活么? 老幼妇孺都干得了这些事,壮年更不必都留在家里:去知府大人的经济园做工;或到码头、矿上,或给城里大户的工坊做工;或与人收稻、舂米、扛包;或贩些针头线脑、到各村镇做些小买卖…… 这一年不光有粮食,还能攒下些钱。到冬天若轮到这一甲服徭役,便去给宋大人做工修修路、修修水利,也心甘情愿。明年开春再按着府尊大老爷的安排耕种,定然又是一年丰收。 只是府尊大人教人种田的法子有些麻烦,不似他们从前按节候下种,到地里埋头干活的省心。 说起这麻烦来,倒有不少人过来附和:“从前都是按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子种田,如今宋大人却叫人建了气象站,算着温度下种,下了种还得看天气寒热浇水……‘’ “种田之后还得算日子,种下去几天浇几寸的水、长几片叶子开始晒田……出了穗四十……五十……反正就那几天收稻子,不许早也不许晚。说哪儿有种田还拿着黄历算日子、拿着尺量水面高低的?” “施肥也是按日子施,用的几样肥料多少还不一样,每施一回都得跑汉中学了问一回,不然不敢下这金贵的化肥。从前咱们种了几十年的田,哪儿曾这么麻烦过!” 一群人又喜又恼、半真半假地抱怨,旁边听着的有人跟着附和,有的只笑,有的也骂他们:“原先靠天吃饭才收得多少粮食,如今收得多了一半儿,若无宋大人手把手地教种田,上哪儿种得出这些粮食?” “官府报天气的又不要的银子,只叫记个日子都记不准,还有脸埋怨哩!” 这些乡里乡亲的,越说越亲热,连机器打谷的声音都要盖过去了。桓、宋两人是斯文的读书人,插不进他们说话——主要是音量不够——便只在一旁听着,记下他们日常农事中遇见的问题。 回到车上,桓凌便忍不住笑出来:“当初咱们自己在试验田里种稻种麦,多少人偷偷地问,偷偷地学。如今按着里甲教下去让人学,倒有那些人嫌起麻烦,不是当初把的法子当仙术的时候了。” 可以理解,他也知道数理化是好科学,自己上学时还选了文科呢。 宋时发出理解的声音:“等今年粮税转运上京,冬日无事,就办个扫盲班给乡里的大人孩子扫盲。不分男女老幼,争取至少一家有一个识字过千的。” 至少达到小学一年级水平吧。 不用学什么生僻字,能看懂府里张的告示就行。 他们学院的基础教育教材里就有农业课,不过内容比较深,没有基础的普通农户学起来肯定艰难。过些日子便叫老师们把这些现代农业知识和识字结合起来,编个简化版,类似三字经的扫盲教程。 当今市面上虽也有农学类蒙书,不过内中知识自然比他翻译过来的落后,书里还有“腐草为萤”、“鹰化为鸠”、“雀入大水为蛤”之类的神怪传说,不如不学。 宋知府如今连年丰收,财大气粗,什么都敢想,还敢跟上司说。好在这位上司也不嫌他花钱多,反倒要替他出主意:“也该在教材里写写如何看温度、算风力、辨雨云之类,并细教这些气候变化与庄稼生长的关系。寻常人不懂其中用处的,记起来就不易入心。” 是呵,直到五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农业很多时候都得看天吃饭,得多普及点儿正经气象知识。去看试验田时,顺便也看看附近气象站,看那里的记录完不完整、准不准确。 一时的记录看不出什么,坚持记个几十上百年的,就是后人安排农事、预测灾异的种要资料了。 都说做一件事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他现在穿到了五百多年前,做什么不是最好的时间? 这么一想,他顿时充满干劲,将许多之前因为缺钱、缺人手而没能干起来的事重新纳入未来的三年计划当中。桓凌虽然没有他这种回到五百年前做事业的机遇,却也抓紧了做事情的第二好时机—— 重在当下,想到什么立刻就做。 回城之后他就先去车行订了两大罐润滑轮轴的石脂,拿了宋时兑来的石油分馏技术文献,一面自学一面埋头写世情文章,帮着宋时挣些晋江余额。 前些日子他们去看了气象站,他恰好有些思路,想写几篇地方官祈雨、祭祀之礼,试试晋江网会不会收。毕竟他从宋时身上看出来,他们那时候官员早不做,甚至也然不信这些鬼神之事,想来流传到那时的文字也比不上他能写出来的详细。 他岂止写地方祈雨仪式,还要去跟妹夫周王聊聊,问出宫中祈雨的详细流程。 周王年纪轻轻,不知道他拿自家事写稿赚钱的用心,只当他是为旱灾早做准备,便将从前参与仪式的经验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那祭台怎么布置、神像怎么抬出摆放、道士怎么做科仪、供的什么香烛、祭品…… 桓凌一一拿笔记下,神色极为严肃,几如马上要依法求雨似的。 周王授罢经验,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问了一声:“我听说宋兄在城中外各处都放了气象箱,能报晴雨、测寒温,难不成还能测出明年将有旱灾?” 不,测不出明年将有旱灾。但能兆出我们凭着这旱灾祈雨之法,能赚上一笔晋江币,换来炼化石油的化工秘法。 他合上笔记,朝周王躬了躬身,满心欢喜,真诚地谢道:“非为防灾荒,只是下官好奇罢了。今日得殿下解惑,下官心中亦有所得,需去实验室验证一番,明年殿下便见得到成果了。” 他在周王迷惘、惊讶又掺了几分崇拜的眼神中飘然而去,凭着这本原始资料连写几篇科普短文。他如今写现代文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合发稿的格式,写好的文章宋时拿过去只须照着输入,不必改动多少,十分省心。 他省下的心力就给桓凌做了个超长水银温度计,能测到三百度的那种——毕竟水银沸点在357摄氏度,再高温度计就炸了。 不过这温度也暂时足用了。因为石油在六十到一百五十度就能分馏出汽油,一百五十度到三百度可得煤油,再之上是柴油…… 这三样甚至已经超过他们目前所需了。 桓凌接过寄托着宋时满心希望与汉中石油工业未来的温度计,又拿出按实验装置图定制的冷凝管、牛角管,配上烧瓶、烧杯、酒精灯等实验仪器,仔细固定好,往烧瓶中倒入几块碎瓷片,缓缓注入一杯石油。 220|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这就是汽油的味道…… 多么好闻。 和他前世天天闻到的味道一样销魂, 瞬间令人忆起过去那些出门就能开车,上了马路就堵得走不动的日子。 他仍旧遵循着扇闻的守则, 深深吸了几口充满熟悉的化工污染的美妙气味, 也给桓凌扇了点儿闻闻,特别自豪地说:“怎么样, 好闻不?我小时候可爱闻排气管后面的汽油味儿了, 这就是大马力电机的味道、大工业的味道……别闻多了, 有毒。” 桓凌也是习惯性地他给什么就闻什么, 听到“有毒”二字, 才想起这些石油产品都是有毒的, 苦笑一声, 无奈地说道:“明知道有毒, 方才怎么还闻了这么久?” 不过他看教材里也没写闻到汽油后有什么疾患,宋时能将瓶子递到他眼前,自然也是毒性不大。 他还是教训了宋时两句, 盯着他把汽油倒进玻璃瓶里存放, 自己又埋头盯着下一步煤油的分馏。 煤油的味道有点甜,有点腻,不如汽油那么让人上瘾。宋时不爱闻这味道, 直接倒进玻璃瓶里, 旋上磨砂玻璃盖,摸着下巴说:“回头叫玻璃厂做个煤油灯,这灯可比一般油灯亮,咱们家挂上几个, 晚上照明可比一般蜡烛强多了。” 就是容易有煤烟,不过不要紧,勤换壁纸就是了。 反正平常家里照明用的也是油灯、蜡烛,点起来烟熏火燎,过一阵子照样是得换一回纸的,用煤油灯也添不了多少麻烦。 烧瓶里还剩下许多浓稠的黑色液体,若再加热到四百度以上,还能再萃取出柴油。不过高二化学《石油的分馏》实验流程里就只加工到煤油,他们也怕后面再加热控制不好温度,石油暴沸,看看温度计已到顶,索性就在这一步结束了实验。 剩下的沥青先存起来,回头制出更耐高温的双金属温度计再做深加工。 这是高二化学的一小步,却是汉中府工业腾飞的一大步。 宋时晃眼间仿佛见到了一座现代化城市在眼前拔地而起,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还是古色古香的传统梁柱结构砖木房屋,屋里点的是红油烛,连煤气灯都还没用上。 先定一个小目标——让周王府和他们汉中府衙门都能用上煤油灯,然后试着提取出杜仲胶吧。 就算不能成功将它做成软质橡胶,能把它当成塑料,用来绝缘、防水也是好的。 对了,这胶能做鞋底吗? ============= 过了十月,新粮已转运入京,圣寿节的贺礼也随船附了上去,这一年的大事便都算了结了。府里凑得齐粮食、税银,还能补补前几任的积欠;下头各县不说处处丰收,至少也都有大户包得起税,官面上的成绩都颇过得去,可以不必担心考绩不合格。 百姓们缴了粮税、卖了余粮,有富裕的粮食便把来酿酒;秋下新收的菜蔬或渍酸菜、或腌酱菜、或切了晒成菜干;厨下养的鸡鸭下了蛋,也不用都攒着跟货郎换针头线脑,也舍得自家吃几个;春日捉的小猪也有百十斤了,再养两个月,恰可杀猪过年…… 这一年汉中府官民百姓最好的日子到了。 学生除外。 略阳县令及属官除外。 粮食运转大计完成之后,宋知府就在南郑(示范)县内推广了民扫盲班。在城外各里、各乡、城中各街、各坊请童生讲课,每月支给二升米的报酬,一人发下《新编汉中农事蒙学》一套,黑板一块、白色、彩色粉笔各一,给本乡里不识字的成年人开蒙。 各处里长、乡约按本街本里人数,各领一张草纸印的生字表、九九乘法表,每天安排半个时辰的识字课程,兼学基本的加减乘除,争取尽快降低文盲率。 每天教半个时辰书,就能换来一般廪生该得的米粮,对于一些久试不第、以教书为生的贫寒蒙生来已算不少了。也有些读书人不缺钱粮,只为求一份宋三元亲手编的《农事蒙书》,便宁可牺牲读书备考的工夫,接下扫盲班的差使。 这些扫盲班的新学生享不得高床暖枕,睡到日上三竿的好日子;不第的蒙童、童生们每日也多了件事做,少了与朋友作文会、赏秋景的工夫。 他们的日子过得忙累,在他们之上的生员们也不得清闲。 桓老师如今既已研究到了高二化学,自己做石油分馏实验之余,也开始带着学生们做此类实验。 石油分离出直馏汽油,汽油经三十度以上低温分馏,再深加工出石油醚…… 从研究生班到职业班,年长沉稳的学生都带了一遍,一面教授这些实验,一面略微传授化学知识。但不像课本上一样从元素、化学键之类难以验证的知识教起,暂时也不提元素周期表,只从初中化学实验做起,慢慢展示给学生们不同元素的性质。 他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家里的教学大业,宋时抽出身来,写信给略阳县,教他安排在秦岭山脚处多栽杜仲。 杜仲本就是汉中特产,但他们南郑县已经被他规化为工农业示范县城了,土地优先建工厂、开农田,没地方种这些药材。而且略阳正是杜仲原产之地,秦岭山间更适合大面积栽种杜仲。 之前因有大量流民到汉中伐木垦荒之故,略阳一带山林日疏,杜仲这样的药材都被采伐了许多。如今有许多流民都在略阳县自己兴建的铁厂、石灰厂、磷矿加工厂等地做工,也该是退耕还林,建起略阳县杜仲基地的时候了。 虽说杜仲幼苗也能取胶,不过还是多长上几年才能多取些胶。明年植树节种下半山杜仲苗,等将来他们研究出在工厂里分馏石油的套技术,不管在哪儿建起石油化工厂,立刻就能取胶萃胶了。 萃取出的杜仲胶虽然不够柔软,做不成橡胶鞋底,但质地类似塑料,可以代替树脂材料做成牙刷、杯盘、文具、防水盒之类小件日常器物。 只是有一个缺点,就是不耐高温,加热到六十度以上就会软化变形,不像塑料一样能盛热水热食。除非硫化之后性质变得跟普通橡胶一样好用,他一时也想不到不知该拿它做什么好。 可若连他都说不出其好处,又怎能让略阳县死心塌地觉得炼杜仲胶有前途,愿意给他栽杜仲树,而非开山种田。 他仔细思忖了一阵,忽然想起杜仲胶这加热变软的特性实非缺险——它既可防水,又能在高温下随意变形,不正适合做成水管吗? 如今田间灌溉还是粗犷的沟渠灌溉为主,这杜仲胶可以制成水管,用滴灌、喷灌的方式浇水。若要更改浇灌方向、位置,都不用接阀门和新水管,只消加热旧管,稍稍拧动角度不就成了? 也不必考虑成本高低,只要先引进这种灌溉概念,将来石化工业做起来,还愁没有便宜的塑料管可用? 他立刻给略阳县写信,派人问略阳知县能否退耕还林,在山间建药材基地,明年先种起一片杜仲林。 除了杜仲,秦巴山区一带的水土也适合栽种其他许多种药材,若能套种些党参、天麻、黄精之类本地特产的良药,又能给略阳县官民添一份收入。 他如今才正在摸索杜仲胶萃取技术,水管尚未做出来,就先不在书信中提起,只问略阳知县肯不肯改种药材,自己这里有用得到杜仲的地方。 信送到略阳,很快便有回应。略阳县一丝折扣没打地答应了多栽杜仲之事,并十分紧张地在回信末尾附上了一句自己的猜测:“可是大人得亲友传信,闻知朝廷欲加杜仲、天麻之贡?” 现在还不是,不过再过些年杜仲胶肯定要成为贡品,进贡量定是要加大的。且先把树种上,以备日后供应原料吧。他轻轻摇头,提笔回复,安慰了略阳县几句:“朝廷尚未加药材之贡,只是本官欲用其干叶、籽、皮炼胶,以供农事之用,不挑剔品相。” 221|jj抽了,发不了新章,明天再看吧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是宋大人要制杜仲胶, 不是朝廷又要额外派办。” 略阳知县宋鸾撂下信纸,长吁一口气:“还好……宋知府要杜仲, 总是给银子的。这两年汉中府落的物料征派越来越多, 虽都是宋大人那经济园包办的,只是我这任地方官的人, 听见‘派办’二字难免心惊。” 不过这杜仲皮做药材能强肝肾、补筋骨, 有诸般好处, 却没听说树叶和种子也能入药的?这些既从来都不做药料的, 也没人采过, 该如何与大人算价钱? 他毕竟也做了几年亲民官, 知道给本县本土百姓争利益, 就是顶头上司要征用这些东西也不能白给的。 他与身边仍在看信的钱粮师爷商议:“……价钱还是郑先生斟酌, 此外我还有一点心思要参详。杜仲入药都是要十年以上老树的树皮,宋大人却是不挑剔,只要熬胶, 咱们县里平日产药的树就供得上了。可真要听府尊大人的意思, 将好好儿的田荒了,改栽树么?” 若为了办贡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若不办贡物…… 郑师爷托着玻璃眼镜细看桌上的信, 微微摇头,叹了一声:“这些杜仲叶、果、皮虽是咱们知府大人要的,不是朝廷要的,可只怕他做出东西之后, 朝廷便要额外派办了。” 他这两年做精炼无名异、耐火砖、座钟等物哪个不曾做过贡品?只是自京城的经济园建起来,齐王殿下主持烧出了耐火砖,炼出了精制无名异、制出比汉中更奢华精美的座钟,才停了汉中府的岁供。 反过来看那京里产不出的磷肥,不是至今还年年上贡么?又因着京城天寒地瘠,种不出汉中府这样的祥瑞,还点了南郑县的嘉禾瑞麦作贡物,每年与洋县黑稻、红稻,他们略阳的杜仲一同进贡上京呢。 如今宋大人又要以杜仲炼胶,虽未知能否炼出堪比阿胶的天下名药,但十分总有那么五六分能叫朝廷看上,点作贡品的。到时候不光有派作,还有天下闻名来采买的商人,宋大人势必问他要更多材料—— 哪怕宋大人明年便考满高升,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经济园,朝廷不也得派人来经营? 那京里的经济园已是皇子亲自主持,汉中若去了宋时这个假皇亲,说不准也要换来个真皇亲,至少也是御史之类,到时候他们的杜仲若供不上…… 不消师爷点透,宋知县也看见了自己供不上朝廷征用的下场,悄悄抹了把汗。 他们府尊与他同姓,五百年前算得一家,又有这几年情份在,多少能宽容些。走了这“宋皇亲”,换个王皇亲、商皇亲、郑皇亲什么的来,必定是一心要压过他从前的成就,他们下头县官们可就更难做人了。 唉,若京里不再来别人,桓皇亲直接接手就好了。 他左思右想,感叹连连,签发文书命人另选荒地安置那些仍在山间屯垦的流民,将新开的田地仍改为林地。 左右杜仲本就是略阳县特产,朝廷贡物,天下药商争相求购的东西,不怕种多了白白扔在山里。只是那些山地毕竟是百姓辛苦开耕多年才得收获的,说荒便撂荒了…… 郑师爷安慰道:“山地上种不得水稻,便用上精制肥料,咱们县沿着汉江也有好水田,山中也有磷矿,如今又不缺粮。大人不如依府尊大人之意退耕还林,正可借此诉说咱们略阳县的为难,请宋府尊多关照大人。” 那杜仲叶、果、细枝之类又不值钱,哪里及得上宋知府这么位贤能又有背景的上司的赏识? 宋知县亦觉得有道理,怀着小心思往汉中回了一封信,备言自己安置山民的辛苦——当然回信时也不忘装上一船不满十年的杜仲树皮和包着枯黄薄皮的杜仲子。 宋知府果然十分感动,回信时度着自己需要的杜仲数量补偿了略阳县一船米粮,又许他报销树苗钱,并将自己当初在福建山区搞生态种植、养殖相结合的经验告诉了这位略阳知县。 虽然树种和间作的草本植物不同,但也有相当大的借鉴余地。那些垦荒的百姓若是舍不得搬往他处,在山里种药材、养蚯蚓、养鸡也不失一条安身之路。 宋知县接到这些堪称丰厚的回馈,心中又喜又忧:忧的是宋大人没有念在同姓的情份上提携他的打算;喜的是得了他兴农事的经验,这可是京里大人们都要来学的。 他将这番心事告诉了心腹师爷,郑师爷眼珠微转,却朝他贺道:“恭喜东翁,这正是府尊大人提携东翁的意思。” 府尊若非有意栽培,何须教他农事?只发一封书催逼他送上好杜仲,他们略阳县敢不挑着好要材运去? 这是授人以渔,带掣他们大人学做经济,只消依着他的法子用心做,年底考绩、三年考满、京察大计自然都有个漂亮的成绩。宋大人这杜仲胶若进上去得了贵人喜爱,他们略阳县这供杜仲的也自有功劳。 “郑先生说得有道理。”宋知县摸着胡须叹道:“咱们宋府尊哪里都好,唯一叫人可惜的,就是他明年便该三年考满,离开汉中了。” 地方官三年一任,如宋知府这样的政绩,简直献上嘉禾就该直接返京了。虽说他自己的心意是追随桓御史来此,可朝廷诸公、天下书生岂能没有物议,叫这么位贤臣隐于知府任上? 便不升任回京,也该在本省做一任参政了。 他悄悄给下头各县写信,商讨宋大人若真有升迁,最好调回京重入部院,他们该送什么贺礼。 几位知县都盼着上司明年就能回京做一任实职官员,然而宋时自己倒还想多在地方留一任。 新泰二十八年,考满之期到来前,他便直接写信给老师、吏部张阁老,送上汉中土仪和一箱新制的带分、秒针的闹钟贿赂老师,请他压一压自己的升迁。 从来只有人千方百计谋求升迁,他这请托真是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张阁老收着闹钟,看懂了分针、秒针的用法,比对着从前计时只精准到刻的计时法,着实新鲜了一阵,拿去与吕阁老分享,又与他商议宋时升迁之事。 弟子不想回京,也不想升任到省里,只想和心上人双宿双飞怎么办? 弟子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弟子,也不光是他弟子一个人不想离开汉中,吕首辅是桓凌的老师,总得负起一半儿责任来。 222|今天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一个小小的汉中知府, 原本不值得两位阁老讨论,可这人偏是他们自己取中的门生, 或是自己取中门生的家眷, 做老师的也不得不担待一二。 宫中首辅值房内,张阁老将得意门生的信递给吕首辅, 重重叹了口气:“老夫主持了两届春闱, 也曾主持江西秋试, 门生遍及天下, 也只这个不肖的学生时时叫我费心了!” 这算什么不肖。这学生好歹是为个佥都御史到汉中做知府, 我的学生还曾为个童生到福建做通判呢。 吕阁老见多识广, 只淡淡一笑, 略过他看似报怨、实则炫耀之语, 答道:“少年人的心思自然跟咱们这些已在朝中历练多年的不一样,不计较这几年磋砣。” 不过宋时在外头府里并非磋砣岁月,反而一年年的做出成绩来了。 自从他到汉中后, 汉中府的粮税年年都能按时交齐, 旧年积欠也渐渐填上;他还办学院、教学生,上回春闱便教出了三名进士,亦是府中文教政绩;刑名亦不在话下, 这几年汉中府城所在山贼水匪清整一新, 各县报上来的劫掠、强盗案也渐少,地方一年冻馁的花子都少了…… 依着吏部考察之法,他的粮税、运转、刑名、教化几项都做得极佳。就算不计汉中经济园的富民之利和几回贡入京的嘉禾,这一任期满都足以得个“称职”评价。 这便是张次辅为难之处。 宋时要是不做这么好, 他这个吏部尚书抬手就定下此事了。可如今他这弟子做出的成绩却不光是记在吏部档上,更摆在了圣上和天下人面前,升不升迁实则已不只他这个吏部尚书说了就算了。 譬如三皇子如今主持京城的经济园,就有意让他回京帮衬;二皇子更是因主持矿务不见成绩,又与三皇子争他大哥失手,也惦记着让他回来辅佐矿务。 不光惦记他这个人,也惦记他在汉中做出来的事业——早先还有看不起地方庶务的,如今在吏部登记待选的,十个里有五个都不抢着去江南、湖广的好地方,倒都想往陕西省挤了! 张阁老平生难得这么个可心的学生,还盼着他立功、立言——哪怕能像桑弘羊一般因精通理财而得名也好,可舍不得他的事业被人中途打断。 他指着宋时的信说:“他正是在汉中发力的时候,做什么‘石油分馏’,一样石脂又能分出许多种不同用处的油:有一种煤油点灯极亮,一种汽油做火油比石脂水火力更猛,已由杨侍郎带去榆林军中试用……” 张阁老说起汽油质轻而清、易倾倒泼洒,烧起来比火药更爆烈等等诸般好处,越讲越得意:“这汽油再精炼,又得一种醚油,用其洗炼杜仲粉,可得一种热时极软、不热极硬的胶。若以硫磺掺之,那胶又能不受变温之害,又弹又韧。以之裹车轮,则能使车行时平稳逾常,若以之覆于兵刃把手上,则不易打滑,虽寒冬不冻手……” 可惜他们如今还只凭人手精炼石脂,所得不多,如今正在摸索该建何等炼炉方可一次炼出数百千斤的精炼油。把个能在地方干实事的人召回京城,至多只能给个四品之职,说不定还要被两位皇子抢去主持经济园,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干? 陕西是产火油的地方,京里可不是! 张次辅越说越觉得宋时更该留在陕西,与吕首辅说:“吏部推升我替他压一压,只教他仍在原任上便是。只怕两位皇子或是再有别人在圣上面前推他,若有那时候,吕兄须为我劝谏陛下。” 吕阁老颇有经验地说:“无妨,宋时还只是个五品外官,吏部只管压下此事,也惊动不了多少人。若有人一定要在御前提起他,引他还京,便叫本兵上疏证明那弟子炼的是可作军需的要紧之物,劝谏圣上以军政为重。” 自从三四年前达贼屡屡侵边,朝廷便以九边之事为重,还放了一位亲王镇抚九边、一位兵部侍郎巡抚陕西军政。圣上看重军事,又怎会为了京里这两位皇子的争执便将宋时调回来? 他收起那封信,风轻云淡地说:“当年三元殿试时那篇策问便显出用兵之才,圣上亲口夸赞过的。如今他正在造战具,相形之下经济园又不过是小事了。” 不过也该给两个孩子写信,叫他们将制出的汽油之类送些进京来,好叫兵部看看此物于战事上的用处。 两位老师为了成弟子的心思私下筹谋,实在不能算是思虑太多。因为三皇子已派遣私人见了时下正在经济园任职的大使宋晓,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魏王殿下爱在园中做事细致,更怜弟弟汉中知府的才,见们一家兄弟却分隔两处,着实可怜,欲将他从汉中地方重调回京里。” 宋晓原觉得弟弟跟着周王、桓凌在外头,像是倒插门到人家里,怕他受人委屈,也盼着他能早日回京。不过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突然向他这平平常常的三甲进士、工部大使示好,他亦不敢轻易答应,惟惟地应付过去,便写信给宋时,让他自己小心。 这些皇子的好处哪里是容易得的。 二皇子自从供矿料不及时,被圣上责罚过一回后,两位皇子的关系便越形僵硬,渐渐又有了互相弹劾的痕迹。宋家这么个顶高的只有五品官的小家可禁不起皇子一口气,此时只顾顺了三皇子之情,又如何抵得住二皇子的厌恶? 宋大哥这封信也是自驿站寄回,倒恰与两位阁老劝他的书信竟是同时到的汉中。宋时收着信后不免先看了兄长的、再看老师的,才知自己升迁之事倒有不少人关注,恐怕不是送个礼叫老师走后门便能安排好的。 只能向京里人展示他的实力了。 宋时脸上露出一点孤高的寂寞,挥挥衣袖跑去了对街周王府,求见桓御史。 他一张脸摆出来便是王府通行证,桓御史院中更无人拦他,那个“求”字只是个摆设,说出来都没人敢听,纷纷下去端茶送水,然后老老实实退下,给他们夫妻留出会面说话的空间。 桓凌见他白来过来,顿时觉着不对,握着他的手坐到椅子上,细心地问道:“是谁惹着我们时官儿了?脸上都不见笑模样了。” 是惹着了,是太低估他的本事了。 宋时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向玻璃窗外清晰的世界,心痛地说道:“朝廷竟以为我只会种田、基建,魏王还想延揽我到京城经济园做个总设计师!幸亏咱们老师们爱惜弟子,帮我想了个拒绝升迁的主意……” 魏王难道看不出他跟周王是联襟,周王殿下亲口承认过的,两家见过面,作亲戚走动好几个月了,他还能改投效个没见过面的魏王么? 就更别提为了这位皇子跟桓凌异地了。 偶尔出差也就罢了,他要是想搞异地,当初何必从京里跑出来? 他怀着满腔激愤坐到桓凌身边,没骨头似的将头搭到对方肩上,咬牙切齿道:“我不弄出个硝酸甘……燃烧弹……不,不弄出个燃烧瓶,我就跟魏王姓!” 虽然这些药的制备难度一样比一样低,宋时还是发出了充满自信的呐喊,打算寄个酒精燃烧瓶回京。 桓凌听到他要跟魏王姓,连忙按住了他的嘴唇,劝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有不敬之嫌,若发誓以后还是以我发誓。” 以发誓,那不就是跟姓了……宋时不禁想起两人在桓家祠堂祭祖的时候,脸上的肃然之色被一点从心底生出的笑容冲淡,自信地说:“明天就叫人烧玻璃瓶,找个空旷没人的荒地试试去。若好就寄回京里,让他们知道汉中腾飞离不开我这‘发明’大师!” “咱们不只能做这些。”桓凌环着他的肩头,低声与他商议道:“既然老师们说是要让圣上知道在汉中于战事有益,咱们何妨在汽油弹之外,再送上一份令圣上满意的大礼?” 送给皇上的大礼?难道是爆炸神器硝酸甘油? 桓凌眯了眯眼,淡然说道:“送上一场用制得之物赢来的胜绩还京。” 223|第 22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凌这话说得杀气腾腾, 直有要出关一战的气势。 宋时被他这突然黑化的大BOSS气场震摄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不是想自己打个胜仗回来吧?不行, 别……不, 真要打仗……那就自己去吧,别带周王, 咱们带不起……” 他有心劝桓凌不要去边关涉险, 但想起他早年就曾在边关转过一圈, 巡查军中弊政, 更曾临阵指挥, 正面硬抗过鞑靼军, 又觉得自己不该外行指挥内行。 当初他们小师兄去边关巡检时那种缺兵、缺饷、缺好兵器的条件下, 都还能守住被虏寇进犯的城池。如今边关已换了将领, 添了武器,兵丁粮草都充足,他难道反而不如上回做得好, 还能出事了? 再者说, 他们这样的大好男儿,哪个没有开疆拓土之志。他是做了牧守官不能离开,桓小师兄却能随意往来于九边, 若趁这几年多建些功业, 将来升迁都更有底气! 那就得给他多弄点防身的东西……别的来不及了,还是给学生们加加实验课,多分馏点儿汽油吧。 宋校长这就打算要以权谋私,压榨老师学生们做劳工, 幸而眼前坐的他上司是个公允正派的佥都御史,当下按住了他。 “我知道时官儿的意思,是担心我亲赴边关求战。放心,我不是那等冲动的人。况且如今我是以向导身份随侍殿下来到汉中,不是当年巡查边备的时候,怎可为争一时意气便请殿下遣我出关。” 他神色和悦,看不出什么遗憾不平,宋时却莫名地一阵心酸,勉强笑道:“那也好,咱们多送些有用的东西到军中就好了,倒也不一定要亲自上阵。” 桓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咱们建炼油厂的事不是已去信告知杨巡抚了?他必定是要过来亲试汽油之用的,借他巡抚之名,咱们也正好可以从卫所弄些石油来,试制炼油塔……“ 他们这边石油难得,故也不用造晋江文献网上那种通天巨塔,只要个半人高的小罐,一桶桶地往里倒油烧炼已足够了。做出的东西只要简易,能稳定分馏出汽油即可,剩下的油可再转到下一个罐里,再行提炼出不同温度下的油料…… 他们俩就在房里说话,拿纸笔也方便,桓凌便起身取了一支画图的细笔连写带画,与宋时商议起来。 宋时虽然不好学理科,却也是从石灰、玻璃一路烧过来的正统穿越者,在制造设备方面经验丰富,不时抢过他的笔来,记下几个设计思路。 心思转到工作上,他也稍稍忘了桓凌不能出关的委屈,一心考虑起了要不要把略阳的石棉矿挖了,用石棉做燃烧室内壁和通气管保温层。不过石棉又有严重污染,要真把这种材料推到世人眼前,这时代也没有个劳动保护条例,只怕官商追求利益、大量开采使用石棉…… 还是别走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老老实实地烧小型白云石砖吧。 他低着头写计划,桓凌便坐在茶桌另一面默默看着他。 他坐得高,垂眸看去,只能见着一头厚密的、略有些蓬松的乌发,头顶发髻上扎着简单的逍遥巾,发际线下方微露出的饱满额头,两道微微皱起的长眉,高挺的鼻梁…… 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不自觉抿紧了唇,神色有些严肃。却不是堂上办案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之色,倒像是小学生背书背不出来那般,略带几分稚气,只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比方才为了他暗自忧心的样子更叫他看着舒心。 他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宋时的眉心,含着不自知的温柔神色劝道:“也不用这么急,杨大人总也要到一月间才能到汉中。咱们还有工夫慢慢研究,不行还可唤学生和工匠们也帮咱们看看,集思广益么。” 是啊,养生千日,用生一时。都不叫他们手动操作分馏汽油了,还不拿来开个头脑风暴会议么。 宋时脸上仅余的一点忧色都散去了,自信满满地说:“开会真的管用,多开几次会,什么东西就都出来了。咱们学院里从老师到学生都用玻璃器皿分馏过石油了,至少懂得基本原理,不用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才学!” 先布置下作业去,让老师带学生们组织班内讨论,然后各班挑出代表,跟着老师统一来找他开会。先由研究生提出理论、再由技术生讨论可行性,试制试用,从理论到实践反复开会修正,总能得出结果。 他之所以要将两个学院的学生分开开会,却是因为当今之世,士农工商之间的阶级之墙还是很坚固的。哪怕他们学院里的学生,也不是个个都能不带歧视心理,愉快地和工匠们交流技术的。 不过若倾校之力造这么个分馏石油的设备,那些读书人也不得不寻工匠问些实际操作中的技术问题;或许也有匠人出身的学生能解决关键性技术问题,凭才学赢得读书人的友谊……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他的学校里,能稍稍打破士、工两阶级间无形却坚固的高墙了。 他思量一阵,便踌躇满志地将这计划告诉给桓凌,然后半趴在桌上,朝他眨了眨眼,等着他夸自己。 桓凌不愧是最捧他场的好学生、贤内助,连连鼓掌,赞他这计划既能成大事,又能锻炼学生,一举数得。夸赞之余还小小地帮他修改了一点——学生讨论可以在学校讨论,正式跟着他开头脑风暴会时,却最好把地址挪到府儒学所在的文庙里。 汉中学院要出城数里才到,日常去给学生们开会、指点都不大方便,还是等分馏塔制出来再去的好。而文庙离府治极近,他们俩下了班,或是上班过程中就可以顺道过去开个会。 宋时轻轻点头,比他心里的好学生、贤内助还要主动地寻出他的好处夸赞:“还是小师兄说得对,咱们白日里工作忙,多半只能等休沐日才给他们指导一回,反易误事,还是叫他们进城来方便。” 又叫起小师兄了……罢了,小师兄就小师兄吧,谁叫他这位小师弟是个有前世的人,就爱充长辈呢。 桓凌也享受着他的夸奖,唇角微挑,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此事先交给我来办便是,有什么不好的再接手。春深后学政便要到府里提考了,一个人忙着农事和科举且分身乏术,哪还有工夫往学院跑?到那时还是我替给学生们开会。” 不光还有提学御史也要来巡视,杨大人也要来看他们的汽油。 宋知府又要保住留在地方上当随军家属的特权,身上还担着为朝廷培养人才的重任,想想这日子……这日子当真过得充实。 教了一寒假扫盲班的童生们也过得相当充实。 因年后提学御史就要从西安出发,到各府州县提考童生、生员,宋知府怕他们因为寒假打工误了考试,又特地给他们办了个考前冲刺班。由府、县学老师们公开讲学,凡参与过冬季扫盲班讲学的都能参加,还有汉中学院研究生班的学生自愿参与教学。 开会之余,讲讲学换脑子。 这个讲座班竟令老师和学生都上得感激涕零,催发起了满校、乃至满县、满府学生的向学之心,也算是汉中府教化的实绩了。 二月初提学御史金行从西安府过来提考,恰与边关回来的杨大人一道进了汉中府。 一进府城,金提学就感受到了满府读书风气:学生们在文庙内整整齐齐地上课,学校外又有普通百姓拿着抄得似模似样的笔记互相讨论,连街上与人浆洗衣裳的妇人说话间都是什么“扫盲班”“三元农事蒙书”“今又识了几个字”…… 不等他露出惊叹之色,又见大街边竖着专门的读书栏,上贴“汉中经济报”,一群普通百姓打扮的人围着高声颂读。却不像别处百姓念告示一样,是一个读书人念,一群不识字的人围着听;而是那些百姓们自己一词一句地接着念,仿佛人人都识字的样子。 虽然他们读得断断续续,那文章本身却竟有几分风流瑰丽,是真正的士子文章。 金御史听得目瞪口呆,顾不得巡抚大人和四品佥宪就在身边,看着宋时脱口而出:“我上回来时还不曾见有这样多识字的百姓,难不成这文章有什么特别之处,汉中府会看文章的百姓都围到这里看它?” 不,这文章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每天都有文人士子投稿的普通专栏文章。宋时弯了弯唇角,得意地想着:特别的只是他们汉中府宋知府发下去的扫盲教程而已。 224|第 22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金提学不光要提考本府学子, 还是给宋时打考核分数的领导之一。 宋时四月初便告三年俸满,他到那时已在外府提考, 往来寄考语也麻烦, 正好借此机会考察本地学政,直接出了考语交给巡按杨大人。 反正宋时的考绩册最终也要交杨巡按开具评语, 到时候将他这份收录进去就是。 上司要考察, 宋时自然要尽力展现出本县文教的大好风气, 当场便叫人买了两份报纸给领导们审阅。 报纸头版自是不变的、带大图的汉中府官员活动纪要, 之后又有政策解读、文教专栏、农学天地、工业快讯、商贸信息……而后是一连三版的名士佳文——其中《汉中风情》一栏, 印的正是那些人围在报亭外读的文章, 写的是汉中天台山的美景。 金提学泛泛看了一遍那文章, 倒回来仔细看了看文教专栏:那一版里蒙学、诗词、四书、经学并举, 皆引用经义、古文解释,详实清晰,深入浅出, 像是经年老儒所作。 却不知是本地书生、举子还是学官所作。 不过他如今是吊考学生来的, 不合提前见本地书生,便合上报纸,期许地说了句:“本官早知道宋知府擅文教之功, 只等着看今年岁试的文章了。” 同行来的杨巡抚倒更关注民生大计, 低头翻着前两版农业版内容,对着其上各种农业知识默默点头。其中农时一节正应上当前季候,却又与旧时农谚不相同,而是计日均温度、每日光照时长, 另有一套安排农桑的说法。 底下还配着南郑县与府前七日温度、风雨气候之征。其中南郑县报得最详细,府治与四郊的气象分别列出,还印上了当日清晨的气温。 这些气象知识与旧学相差甚远。杨大人虽然看过他们的书信,知道如何用水银温度计测气温,却不太懂温度变化跟农事的关系,一面看着一面问他们。 从前农事都是依历法而行,他们这难道是要改历法了? 宋时便拿他自己的经历作例子解释道:“并非要改历法,只是中国之大,虽节候相同,南北地气差异却极大。仅这陕西一地,汉中府再过不久便可开始拌种、育秧了,大人在榆林时只怕还是雪满雕弓吧?” 是这么个说法…… 杨巡抚笑道:“白乐天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句,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宋时道:“大人说得正是。山中越高处气温越低,花开得晚,平原则要早得多。而这平原自南到北、自西而东,温度皆会因地势之变而寒暖不均。即便在这南郑县小小县城中,同是元宵节后这几天,不同年景,亦有时天热、有时天寒,单看节气下种倒不如算着日照、气温下种。” 他抬手指向那一版最下方:“府里阴阳生每天算气温,日均温达到多少度、适合做什么农事,都会在下头写出来。下头百姓们或自买报纸看,或在公告亭看贴出来的报,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农事了。” 金提学诧异道:“难不成这里乡间百姓也都识字了?方才好像听几个妇人也说学了识字,难道连妇人都能人人识字?” 那不一定。今年扫盲班开的不多,只有各工厂、商铺强制扫盲,乡里管得不那么严。不过一家至少有个识字的,家里人也可自教自学,或与朋友、乡里互帮互教……到明年冬天扫盲班再开了。 说起来妇女扫盲也是难题,只有经济园、城内纺织厂、绣厂、养济院等地做工的劳动妇女才能组织起正式学习。至于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姐、给人家做奴婢的小姑娘,若家长不许她们读书,政府也没什么强制手段。 暂时只能靠引导社会向学风气,宣扬读书的好处了。等他下任确定留在汉中,再考虑建女子学校的问题。 宋时有些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耳边似乎听着杨大人在说什么,却没听清字眼儿,一时有些愣怔。 桓凌在他身边,便自然地接过了杨巡抚问的那句“何谓扫盲”,替他答道:“这是说人不识字,观书而不识,有目如盲,是为文盲。宋知府在汉中办冬日蒙学班教百姓识字,便是扫灭文盲,地方上便都是知书识礼之人了。” 宋时在旁轻轻点头,表面上装出淡然自若的模样,暗地里给小师兄点了一排赞。 金提学是不会“点赞”这么个先进技术的,他直接夸道:“宋知府此举大善。难怪入城以来每见百姓温良恭俭、言语、行止彬彬有礼,皆是府里教化之功。” 他年少时好学做名士,爱读《世说》,当时读到何晏一句“家怀克让之风,人咏康哉之诗”,以为正是他们做官该追求的盛世景况。如今看着汉中府这些百姓衣食丰足,还有余暇读书识字,竟与这诗中所述的上古之世一般,不由得轻吟此句,赠与宋时。 “汉中府汉下便有如此诗,今年宋知府的考核,本官心中已有打算了。” 他这个提学官要与本地官员避嫌,连接风宴都没吃,便孤身住进学庙临建的衙门,出题考查童生和在校生员。 这些生员果然不负他最初见着的、在文庙中一心扑在经义上的印象,通晓经义,文笔堪夸。一等二等的考生限于定员不能多取,但乘下的几乎是三等,四等考生极少,五等的几乎便取不出来了! 这一科的考生,竟没有要几个要发到蒙学教书的,更没有黜落生员身份的! 金学政惊喜之余,爱才之心大盛,提前写下了给宋时的考语。 “奇才天挺、德器少成,纲纪作四方表率……” 他在学庙内作下如此考语,学庙外的杨巡府心中也已给宋时定下了评语。他自不必像金提学一般隔离内外,以防舞弊之嫌,进了城便搬到知府衙门暂居——宋时那院子从主院到客院都是空的,白天办公时用用,到晚上基本不去的,正好请巡抚大人安住。 杨大人先看了他用玻璃瓶做的汽油弹,又看了煤油灯,心中早已倾倒向了这种精炼过的石油,一口答应:“延安、榆林等地都有油井,军中取用也方便。我且带这小炼油罐往边关一试,倘若可用,也是们二人有保国抗虏之功!” 桓凌应声笑道:“下官却不敢居功。下官这一身学识皆是自宋知府而来,只能算是他的学生。来日这精炼出的汽油等物倘能于战阵中尽些许微功,都是宋知府苦心研究而得来的。” 他牢牢记着两人的目标是让宋时在这汉中府变得不可缺少,不能调走,自然要把他师弟说得最重要。宋时却不舍得贪他的功劳,跟杨大人解释道:“此事我亦是在周王殿下与桓佥宪支持下做成的。桓佥宪精通实务,若无他在背后替我计算许多东西,又与我在实验室中共研这石油精炼法,也不能有今日之成果。” 还有那些学生们,做实验、算数据、开头脑风暴会……弄的好好儿的风雅书生,如今都拿经义文章当解压的小说看了。 杨巡抚目光落在桌上那瓶汽油上,神色温柔,语气轻得像怕惊破了玻璃瓶,嘉勉道:“宋知府理庶政之余,还为国家战争大事用心,此事本官定会记在的考核单上……” 宋时心中一阵激动,满面春风地谢他。 杨大人摇了摇头,笑着说:“这是做出的成绩,本官只是据实以记,据实以荐,看不得贤士之才不能施展。本官身为陕西巡抚兼兵部右侍,在朝中还能说几句话,定会推荐回朝,在兵部、不,在中枢得一足展长才之职!” 不不不,我就愿意在地方挥洒青春,为大郑国力强盛做贡献,不要回中央! 宋时连婉拒都不顾婉,一个“不”字直接吐了出去,拔起上半身压向他,满面决定地说:“下官并非那等贪权位之人,下官所求不过是在这汉中多做些实务,为本地百姓与边军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 万望大人帮我递个话,让我留在汉中这片热土继续鞠躬尽粹。 这是为何?京里自是比地方前程更好,升迁更快,又何必如此抗拒?就是要研究石脂水,也不一定在边关,京里也储有石脂、也有经济园,两位皇子正都想招揽主持此事,也自会力支持做这些的。 杨大人不知为何,下意识先看向桓凌,桓佥宪便默默低头啜着自己杯中微凉的茶水。他再看宋时,宋知府那一派正直激扬的脸上也稍稍透出几分羞惭,轻咳一声,小声说道:“下官实是为了做这富民强军的事业,不忍半途而废,与桓大人并无干系。” “……嗯,”杨大人半晌才叹了一声,轻轻颔首,看着宋时和桓凌,包容地说:“本官明白宋知府的心意了。” 他要是没看过市面上的《宋三元义结双鸳侣》,没听说宋知府腾出院子之后,晚上要去佥都御史衙门过夜,他就信了。 225|请一天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道试三场, 府城与诸州县的教授、教谕都要到考场里判卷,知府虽然不必监场, 也要在外头盯着处理考场中突发事务。 宋时分身乏术, 桓凌便向周王请命,替他带杨巡抚试用汽油制品。 周王自己也有心想看看, 便带了一队侍卫随他们出城, 过了汉江, 直走到一处荒僻的山坳处才停下。这里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石, 并无树木花草, 地面一片片焦黑灼痕, 看着便是曾多次经大火烧过, 连石头都要烧出痕迹的模样。 不须桓凌介绍, 杨巡抚与周王便都猜到这是他曾试过掷瓶的地方。 桓凌果然承认了他跟宋时之前在此试掷过汽油瓶的事实:“试过几次才知道瓶子形状、汽油用量、外头做引信的布如何缠、浸什么引燃。” 他熟练地从马车中搬下一个圆筒,几个圆肚长颈的淡绿色厚玻璃瓶,拧开铁筒顶上突出的旋盖, 叫人往玻璃瓶里倒了半瓶油, 瓶口裹布,长长地拖出一条。 他一面做一面解释其材质、用处,而后叫人在远处山石前设下铁皮靶子, 亲手引燃油瓶扔向靶子。 轰地一声, 烈火爆燃,黑烟腾腾而上。空中像隔了一层雾帘般,将那一片山石映得模糊摇荡。靶子铁皮打的,下方只有光秃秃的土石, 那火焰竟不须借依草木而燃,兀自在一片山石间猎猎燃烧,风吹不灭。 这把火还未熄,另一道爆炸声便连着而起。火光黑云之间,只见桓凌挽着右袖,利落而精准地接过点燃烧瓶扔向远方,身上窄袖棉袍厚重的衣摆都被热风吹得向后飞扬。 原来地面一片片焦黑,竟不是原有的草地被烧,而是石头直接被烧焦的痕迹。 远在桓凌身后的周王与杨巡抚等人都被这场爆炸与大火吸引住,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桓凌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周王才从这场爆炸中惊醒,喃喃叹道:“这就是石脂水中炼出来的油……这岂不是能把一座石头山也烧了?” 是啊,汽油水浇不灭,所以他才带亲王和巡抚大人们到这既无人迹亦无草木的荒山。若是有草木的地方……他莫名想起了他师弟亲自题词、刻印,每到清明就派人大力宣传的防火标语。 他回头看自己制造出的火海,沉重地点了点头:“这里都是石头,汽油烧尽,火也就灭了。若是有草木之处,周围枝叶不久就能被火烤干,便成了天然柴薪,少不得勾一场大火。” 周王想起那景况,亦是心有戚戚焉:“难怪宋先生严抓在山上点火的,一到清明烧纸时便到遣地方上里长、甲首们到处巡察,遇有点火不熄的还要抓了罚纸呢。” 汉中府从前的收入大半儿来自打架、偷窍、通·奸的罚银,如今风气好了,旧日犯罪的都在官方厂坊里劳动改造,罚纸罚银倒多半儿从烧纸、放炮这些易出危险、却又因传统民俗之故不能改的地方来了。 这一场火却是见仁见智,周王看见的是该注重消防安,杨大人看的却是在战事中如何运用此物。 这汽油瓶见火即燃,火势又大,的确可用。不过要小心风势,也不可离得太近。杨大人脑中已勾勒出了如何在实战中运用此瓶,当即拊掌道:“此物甚是实用,或者配合弩箭、投石器而用,或者索性提前布在虏寇进犯的路上,以火箭引发……” 他当下便拉着桓凌研究起此物用法,回到汉中府城,又要看他们的炼油塔,亲自看产黑乎乎的石脂如何变成清透的汽油。 炼油其实也不难,炉子早造好了,顶上装了双金属测温计,只要注意温度,入料出料注意安便是。 三场考试间隙,宋知府也能抽出工夫来陪巡府大人考察分馏塔,推销杜仲胶制的骨折夹板、水管弯头、接头等物,顺便向他介绍更适合缺水地区的,用杜仲胶接头接合竹管做水管用的滴灌、喷灌等节水灌溉法。 汉中府虽临着汉水,但北边山区也有缺水的地方,雨水少时就有绝收之虞。宋大人一个到现在还在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无神论者,自然不会去祈雨,宁可花银子补贴干旱地区农户铺设水管。 他在汉中摸索出的经验,搁在陕北干旱少雨之地也是能用的。 “节水”二字就深深打动了杨大人的心,越发让他对建石油工坊,精炼出各色燃油、提取杜仲胶一事有了兴趣。 此物既可用于民事,更可用于军屯!陕北诸府十年九旱,榆林镇外更是接着沙漠,少有水浇地,种不出多少粮食。军人吃的多有商户从陕南、四川一带送来的,本地连军屯都建不起,不能自种自吃,总叫人不够安心。 有这种既能节水又能供庄稼生长的法子,至少军中就能供上麦子、粗粮了了。 杨巡抚心头发热,对那小小的炼油塔也越看越爱,恨不能立刻带着塔、带几个会炼油的学生回去建起炼油厂。 宋校长正盼着他能帮自己扩大石油生产,岂有拒绝的道理?不仅肯给他学生,还要给他最好的——他们二人特地办了场考试,先笔试、后实验、再面试,层层筛选出职校班里理论、实践水平最扎实的学子,推荐给巡抚大人做幕僚。 巡抚身边的官员与知府身边的官员,闭着眼也知道谁高谁低。 这场考试大半个学院的学生都来报名,连研究生班都有不想科举,只愿在这学校镀个金就去捐官的学生来参加考试。金提学在学庙里考,杨巡抚在学庙外考,两场考试的目的都为从千百学子里层层筛选出人才,考场纪律皆极严肃,只考卷上的内容一文一理,也算得相映成趣。 汉中府上下,都被一片墨香、油墨香浸染得清华绝俗了起来。在这片气氛感染下,不管是哪个学院的学子,又或是上过扫盲班的普通百姓,仿佛都多了几分好学的精神。 金提学终于取得了绝俗的才子,杨巡抚也选中了最务实的幕僚。 考试结束,两边考场都收拾利落了,金提学便来向宋桓二人道别,又拿出一封考语交给杨巡抚,解释道:“下官一去,便要从南往北转上一圈,不考完府学子不会再回汉中。宋知府考评就在四月初,下官怕到那时再由驿马来回传信,耽误了他的考评,便写得考语在此,望大人收下。” 杨大人并未推托,收下了纸条,感叹道:“本官也想着要回榆林,处置炼油事宜,不能久留在汉中了。今得贤弟提醒,本官也该提前看看他的考语如何写了。” 杨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从宋时在知府任上的政绩、操守、才识查起,细细列其事迹。到四月初,宋时俸满三十六月时,又令长安府查了他在任三十六个月内可有钱粮积欠等事,都考察得清楚了,便将一封奏章飞马送至吏部。 祀神、养济院、粮税、田地、驿马……一条条举得出丰富实绩的考核表摊在吏部尚书张阁老面前,看得他心花怒放,恨不能立刻出去向人炫耀自家弟子。 然而夸完之后,这弟子就不能跟桓御史一般留在汉中了。 张大人咬紧牙关,捻断了几茎清须,终于拿起那份写着大大的“称职”的考核单,递给下头员外郎,淡淡说了声:“汉中知府宋时可留任原职,将这考语拿去存档。” 226|第 22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每年官员考满, 必定要将任内事迹功业集结成文册,呈送各部核查, 然后才会递入内阁, 呈御前裁断。张阁老吩咐考功司将那份事迹册存档时,六部上下都已经传遍了宋时考满庶绩: 依考核外官的《责任条例》, 须考察祀神有几、养济院孤老若干人、官军田地与官粮民粮……至民人犯法被诛者几人、警迹人几人等共计三十一条。 责其最重者, 就是田野、户口、赋役、学校、讼狱、盗贼六项。 但立国百年以来, 因着隐田隐户、灾异、边患种种缘故, 朝廷钱粮越发吃紧, 六政之中渐“以催科为殿最”。而宋时这“催科”一项, 简直足以让陕西清吏司员外郎及以下诸官给他家送牌匾去: 陕西地处边远寒旱之地, 灾异频发, 近年又有达虏侵边之事,粮税年年都是难题。各府输进户部的赋税仅够八分,将将到了考满资格, 运往边关的军粮更因路上运转不便、押送途中消耗而年年不能足额给到。此外更有因输粮不足税额八分而被黜的, 有报灾报荒,求朝廷免钱粮税赋的…… 而宋时上任后第一年便献了嘉禾瑞麦,第二年又将种嘉谷之法传遍府治。三年考满之际, 不仅他们汉中府缴清了三年足额的钱粮, 更连周遭诸府、陕西镇、榆林镇等军镇都受惠于其肥料,解抵京中的税银依时足额,给户部缓解了多少难题。 至于收容流民,增户口, 开田野之功,一年胜过一年,户部旧档中记得历历分明。又因他善行德化之教,百姓听其训诫,民间也改了溺婴、弃婴的陋习,三年间新生人口比往年多了一二成。再过十几年,这些人又能成亲生子,为朝廷再添丁口。 这是什么循良能吏! 陕西省各地任上若都是这般贤能,他们还愁国库空虚,上司催逼责骂么! 户部诸官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考绩评作“上上”,工部就更不必说了。地方官任内该修的水利、桥梁、官道、窑治、各色矿场,汉中府比起原额翻了何止数倍。 汉江上建堤坝拦水,以减夏秋两汛之灾;引江水开鱼场,又有鱼税之利;沿河修翻车、筒车,旱地又修井水车,解旱灾之难。两府治内外连修数条可容四匹马车共行的柏油石子路,小路、桥梁亦多铺上了水泥路,道边修暗沟,下雨时雨水只在地下流走,不似原来那样污水污物四溢。 至于窑治、矿厂——自有汉中经济园以来,日夜吞吐矿料,所需极大。光那经济园自身便建起数座日烧造数千斤的大窑,地方原有的几座炭窑、灰窑也都为其加大规模、昼夜赶工。地方矿场也是如此,石灰矿、煤矿等日夜赶工之作,又新开了南郑、略阳两处磷矿、南郑一处无名异矿、西乡一处黄铁矿,更有南郑天台山的白云石矿与石英矿…… 其中石料矿几乎不收税,但凭那一座黄铁矿所出,一年榷税竟也有两千八百两银。 除了户工两部,刑部对汉中府讼狱、盗贼两项的评价也颇高。 汉中府内外户口都被梳理过几回,地方上监管得极其严密,一批批清扫盗贼、窃盗、拐子之流。罪重的连杀了几批,便将府治内外震得安安稳稳。府中其他州县虽未受过宋知府亲自镇压,但各县也应和着府尊之意,严抓了一阵犯罪,抓得地方清平。 唯其中有些罪轻的强盗、窃贼,虽已开释,却怕他们重操旧业,祸害良善,所以常令街坊、乡里监视这等人,有行迹及时上报——这等人便称作警迹人。 原先警迹人也只是乡里、衙差们警迹,一时看不住又难免有重操旧业的。而汉中府则给那些家里无地,或是乡邻们检举不安心务农的都安排了活计,一天早晚在工坊做工,有几百上千人牢牢盯着,哪里还有重操旧业的机会? 他们汉中听说管这办法叫“劳改”,强令这些曾犯过罪的人做工养活己身,叫他们改掉奸恶之性,倒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反正做工也给工银,这些人不愿种田,就在工坊干上几十年,到老来做不得恶,又有银钱养身,也算得个善终。 这也是安民教化的功业啊。 刑部对他的评价,也正是礼部对他的评价。 开国时定下的官员“本等六事”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学校,学校背后更是教化劝学的重任。然而考当今能吏,难得十之二三,而这些以贤能出名的,几乎也都是重农事、重刑狱、修造水利,重学校的有几个? 多管是官学生能敷衍得提学考核,每年能考出十几个举子就够了。似宋知府这样肯自己办学校、教学生,自办的学校里竟还能教出三名进士、同进士的能吏,在地方官里跟他进上的祥瑞一样稀罕。 也就是他这种未进仕之前就办讲学会,以劝学为本业的名士才能做得出这样的功业来。 四部依着须知条例核定了宋时在任时的成绩,皆以为他的文档送到吏部,定能评个上上等,加官进阶,重回中枢。然而等着等着,他们这一批考满的地方官都已出了结果,升迁进京的名单都拟出来了,宋时这边却静悄悄的不见转迁结果。 正在礼部担当重任的齐王殿下向来关心宋时,最见不得这等贤能明珠蒙尘,私下与表兄魏国公世子议道:“莫非父皇是不想让我皇兄的人回京了?吏部天官可是宋三元的座师,不可能他压着自家弟子不许还京啊……” 宋时这么个人才,若是受他兄长牵连而沦落边关,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他这样的成绩竟还耽在汉中,不也就证明他大哥并不似世人想的那样有复宠之望么? 他这些年时常叫人到汉中偷看偷学宋时兴工业的手段,也知道他大哥的近况。 他这位皇兄在下头一向安分守己,日常只管过问军中粮草军械之缺,有时居中调度些粮草、砖石、石灰之类,也不见他再三上书恳求回朝。如此看来皇长孙能养在宫中,无非因为寻常皇子无故不出京,他那两位皇兄皇嫂虽去汉中,却不能有就藩之名,故须留个皇孙在京城王府里。这么一个小孩子又不能叫妾室孤身养大,故而父皇才会动念将他收养在宫中。 在宫中也是在贤妃膝下,不是正宫皇后膝下。 想到那位进宫年余,才站稳脚跟便要凭着皇后册宝弄权,欲将管理六宫之权从他母妃手中夺去的小皇后,齐王的脸微微沉下,沉吟道:“宋三元既不能回京,那也只能说他眼下合该有这段磋磨吧。罢了,如今京里我那好弟弟也做起工业,历练出了人才,只怕宋三元与我那兄长再难有回京的由头了。” 如今他三弟靠着效法宋时兴起了工业园,赚了些银子,养了些衣食无着的贫民,在京中的声誉日隆,在朝臣间也能被称一声“贤王”…… 可怜他长兄的位置叫这处处拟学长兄的弟弟占了去,连京城都不能回,怎不叫他看着心痛。 他摇了摇头,叹道:“我身在礼部,总不能见贤臣遗于野,咱们也上一道本章,替宋大人叙功。” 若是父皇许召回宋时,便是他举荐之功;若是不召,他也有识才之名,又能得宋时的感激、坐收天下士子之心,何乐而不为? 他有这般心思,三皇子一般地有这种心思,大朝上竟抢在他之前一步上本,端起贤王面孔,公允正直地列出宋时的功绩:“依考课之法,外官之任,繁而称职者、在任无过升二等录用。汉中知府宋时在任上兴工业、劝农桑、办学校、理刑名……虽汉中府人口不及江南、湖广大府,但其任内所兴之事可堪称‘繁’。” 他在任所为既多,更不曾听说有错漏处,算来倒该升两等,入朝为官。 魏王奏罢,抬眼看向天子,脸上一派光风霁用之色。齐王看着他想得辅佐之臣又要假意撇清的神色便忍不住齿冷,出班请命:“儿臣亦以为魏王所言极是。儿臣愿担保宋时还朝后能为朝廷柱石,在边关实在有些委屈他了。” 却不知吏部为何压下他的档案不放? 两位皇子的目光交汇到吏尚张阁老身上,连天子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却不曾问出话来。 张阁老神色如常,淡然越班而出,向圣上、向满朝被两位皇子挑起好奇心的人解释道:“宋时才在任上一年,考绩虽好,却也不一定要立刻升等。 “臣昔日曾翻旧制,发现国朝初官员多是九年任满才许升迁,地方上九年不换牧守,政事连贯,才做得出修桥、铺路、办学的大事。而近年来多是三年一任,任满即走,短短三年见得着什么?许多官员为怕任内有事务结不清,影响考绩,宁可什么也不做,或是只求些眼前见效的商贾事,哪里有心思从头好生规划一地建设?” 他正是为了给天下官员做榜样,为了让宋时做起真正能利国利民的事业,故此按着自己的学生不许升迁。 他真情流露地叹了几声,微微躬背垂头,目光落在空中,将一个为了国家大治不惜牺牲学生升迁前程的老师的心态展露得淋漓尽致。 唉,学生为了情郎不肯回京,这话可怎么说得出口?少不得他这个做老师的帮着掩饰一二了。 果不出他所料,两位皇子不肯信他的说法,质疑道:“宋大人在汉中做的事业,朝廷已遣了诸部院大臣学习,又在京建起经济园,他还有什么事须在汉中多耽两任才能完成?” 张阁老只叹了一声,暂未答话,他身后班中忽然走出了兵部王尚书,上前来躬身行礼,迎着两位皇子的注目,从袖中掏出了一封文书:“启奏陛下,此乃军中之事,臣愿答。臣闻汉中知府宋时试制精炼石油时炼出了能于阵前御敌的佳物,此物是京中派遣诸官回程后才制得的,无人可接管,故此臣请万岁许他在任上多留几年。” 天子眯了眯眼,脸上染上了几分亢奋的红光,问道:“是何嘉物,卿可献上。” 王尚书双手递上奏章,朗声道:“请陛下先看这榆林镇奏上的捷报!” 227|今天没有更新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西北战报, 榆林大捷。 王尚书拣着最要紧的、圣上最想知道的,简短地报了一遍胜况: 二月初虏袭孤山堡至黄甫川一带边墙, 陕西巡抚杨荣与镇守总兵官曹国公许易、副总兵蓝田伯汤栾等领军斩首四百余级, 擒虏寇三百余人,得塞外良马、精铁兵甲数百件……还有一架昔年大边被虏寇踏破时被夺过的镇关大炮。 满朝上下都为这消息精神一振。 边关所备城炮都是太·祖立国时铸的精铜炮, 铸炮的银子还可不论, 更重要的是这些象征着大郑国威。当初因边备不修, 被虏寇破城抢走, 反成了攻城利器, 实为大郑官军之耻, 而今竟又抢了一座回来, 怎不令众臣惊喜! 新泰帝满面笑容地赞道:“杨荣节制边关有功!许、汤二人亦有领兵之功, 着令吏部、兵部拟封赏,将城炮就地安置在孤山堡。” 这一功比普通大胜不同,至少要加阶加禄, 再计人头、俘虏之获, 许还要加官晋爵。满殿武将艳羡不已,齐王更是想到了周王节制九边,将从这场大胜中取得多少好处, 不由得心口发酸。 原本是他想去边关, 却被大哥抢走,那经济园又叫三弟占了先,收买了贤名,而今他却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他只顾着惋惜旧事, 竟没留意下方王兵尚又说了些什么。直到父皇身边的太监扬声问话,才将他的精神勾了回来:“杨、许、汤等人当日如何制胜?此胜与宋时有何等干系,杨巡抚为何要留他在陕西?” 是啊,孤山堡大胜,是杨左侍擅指挥战阵,军中将士用命之故,与宋时一个种嘉禾、造农具的又有什么关系? 不只齐王,魏王也紧紧盯着王尚书,只盼自己这工业园又能添一项得圣心之物。 王尚书连忙答道:“杨侍郎报捷书中称,这一战达虏偷运太·祖镇边神炮进犯边墙,正为用炮打开边墙,偷入关内掳掠。幸得被巡边将士窥见,杨侍郎等人便用宋知府与桓御史精炼火油所得的汽油烧之,将炮车烧坏,炮身烧软,其马匹、虏寇被烧伤者亦难计数。” 边关气候极干旱,虏寇身边带的水也不多,且石脂水沾上身体不能除去,烧起来遇水不灭,其中炼出的汽油亦有一样的效果。 这汽油只能用铁器或玻璃瓶盛装,宋知府还试制出了一种可点火投掷的汽·油瓶,杨大人特命人为它造了小投石器般的投瓶器,将那些油瓶点燃后投向敌军。那些瓶子有的落地便炸开,有的在空中便爆成一团火雨,稍沾上人、马、炮车便烧成一团、越扑越旺,就地打滚也一时滚不灭。 虏寇皆是乘马来的,那火扑打不息,人能忍着逃跑,马却不能,惊惶奔逃,摔杀了不少骑手。边军以逸待劳,此时再出阵排枪、引弓,便轻取了数百意图逾边的虏贼。 王骥将这场大胜报得清楚,躬身道:“杨巡抚等所获虏寇中有鞑靼王公子弟,下月初便入京献俘。实情俱在详文之中,望陛下察之。” 他手中文书递给阶下内侍,看天子满面华光,正为这场大胜欣喜,便又替张阁老和杨巡抚说了句话: 这一场大胜实托赖此油,而这汽油又是极难提炼之物——宋知府当初带着整个汉中学院的学生精炼石脂水,也不过得廖廖数十斤,皆在这一战中用尽了。如今他正试制一次能炼数百斤油的大窑,若能试出成果,他们大郑边军便可再得一样杀贼利器。 昔日马尚书获罪离京之后,王尚书与杨巡抚都是兵尚备选,当年若不是杨巡抚自请抚边,他这尚书也不会做得这么容易顺当。 王尚书既承杨侍郎的情,对他托付之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光力证宋时炼汽油的好处,还要替杨夸一夸他的人品:“杨巡抚年初时曾到汉中拜见周王殿下,与殿下共商安边之法,得了宋知府炼的汽油。彼时因宋知府三年之考在即,当地百姓都怕他考满后就要离开汉中,无不竭力挽留,甚至向杨巡抚请命,只求他能多留一任……” 本朝先祖文宗年间亦有这样的例子—— 有位知府三任九年任满之后,本来绝不能再留原任的,可有百姓追到京里求他再回去,文宗当时也看在百姓真心爱戴那知府的份上同意了。后世又有几位官员九年任满被百姓苦留,也不忍拂治下百姓之意,主动向巡按请命留任了。 宋时如今才考过一任,虽然考评拿到了上上,但既有那几个前例在,宋时这回也不是非升不可。请圣上念边关战事之重,念百姓爱他这个知府的真心,许他再留原任干上一两任吧。 他也不确定杨荣想留宋时几任,不过周王此时仍在西北镇军,王妃的兄长自然也要留在那里。宋状元么……虽然不确定他当初是为了避祸出京还是主动追人去的陕西,不过如今肯定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 王尚书转眸看了身边的张次辅一眼,收回目光,也和他一般摆起正气凛然、忧国忧民的气势,在阶前肃然而立。 两位大臣同时为汉中百姓请命,本朝天子亦是爱惜百姓之人,便有些要答应的意思。 齐王与魏王枉自为宋时请命了半天,想把他调回京里,奈何他不领情,一心只肯跟着长兄,辜负了两位殿下的苦心。 魏王不曾像齐王一样受过宋时的无情拒绝,还想再挣扎一下,上前谏道:“儿臣以为,宋大人在任上勤政爱民,为国尽忠竭力,若他这般功绩还不足升迁,只怕天下外官都不敢升迁了……” 何况京里又不是解运不来石油,就叫他回京里造油厂,炼好了油再送往边关不也成么?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能说出口,他咽回去心里话,又安慰王尚书:“方才本王听王大人之言,宋知府炼油之术,仿佛桓御史与他们汉中学院的学生尽都知之?如此说来,他便是回来了,也自有桓大人代他完此重任。至于汉中之政亦不必过于忧心,有我皇兄坐镇汉中,桓大人监察于彼,吏部再遣去的官员也定然萧规曹随,不会轻改他的制度。” 张阁老和王尚书却被这位贤王劝得心下一阵阵无奈——他们哪里不知道宋时不必留在汉中,是宋时舍不得离开啊! 王尚书该说的已说了,不该说的是真不会说,只得退回班里。张阁老自己取中的门生,自是跑不了,也只好替他说话:“宋时还年少,在外历练几年也无甚不好。陛下若爱重于他,也不妨先加散阶,来日任满还京,再升实职便是。” 如今宋时是五品知府,当加奉议大夫,升授时越阶授从正四品中顺大夫也足够了。 天子笑道:“宋时是的门生,这做座主的不想法将他拉回朝中,反倒要按着他做外任,却不怕弟子怨恨老师不通情理么?” 不怕,弟子送了厚礼来只求留任呢。 张阁老默默不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还是要维持自己和弟子的大义形象。 新泰帝也没逼问他,只感叹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为人师的也是一般的心思。朕记着宋卿是周王离京后两个月才走的?如今也任满三年了,周王与桓卿比他待得更久了……” 虽说周王在皇孙出生那年还回京了一趟,如今又有孙儿替他留在京中尽孝,可儿子在苦寒的陕西地方这么多年,做父亲的怎能不惦记呢? 可宋时一个外臣任满之日,满朝文武都知道留意,两个皇子更争着要调他进京;而他们的长兄周王在外三年,镇抚之功天下皆知,随行的王妃之兄、佥都御史桓凌也早过了考满之期,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他心中一阵阵烦燥,却不知该将火向谁发。 两个做儿子的却不体谅老父心情,听到“周王”二字就不敢说话了。 张阁老当日递上桓凌考绩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过去的,没想到圣上今日又想起他们来了,连忙答道:“佥都御史桓凌是三月间的考满,当时已呈报御前。但他职务特殊,不能按佥都御史职责考察,而又与外放监察御史的考察条例不甚相符。吏部考其功业,因只有为周王殿下向导军事一项,民政不在本职之内,只能记他一个简而称职……” 简而称职便是第二等的成绩,不如一等夺目,每月考察也有那么几份,恐怕圣上也不曾留意。当时他们吏部又想着他不能离开周王而升迁还京,便只给他加散阶、记录功绩,仍让他留在汉中供原职了。 新泰帝眯着眼沉吟了一阵,心中燥火渐渐消褪,叹道:“张先生之言有理。朕使周王领佥都御史桓凌等镇抚九边,又令宋时治理民政、以供边关粮草军械。如今才初见成绩,岂可匆促召回,毁了眼下这初成的局面?” 新泰帝这一开口,又将三人的职责和身份往上提了提。张尚书心领神会,替自家弟子夫妻谢了圣恩,准备回去叫人重拟《责任条例》,来日呈交圣上审核。 以后周王便可光明正大地统管军事,不必只担个维持边军稳定的虚名,束手束脚不敢动弹;他那弟子也能插手军械,想炼什么油炼什么油,想做什么器械做什么器械了。 陛下是放了重权给他们,这般信任难得,宋子期可得给他争气啊! 228|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身为皇子, 怎可真地拿下节制边将之权? 陛下此旨将动摇国本哪! 军权不可旁落,尤不可落到藩王手中啊! 许多有识之士看到了这道旨意背后的利害, 纷纷上疏劝谏, 顺便弹劾吕、张两位阁老为给弟子争权,竟不顾国家大计, 不尽封驳之责, 还早早地将这道旨意发往了汉中。 送上去的弹章, 圣上看则看了, 却半点没有纳谏的打算。 他反倒将折子扔到内阁, 埋怨弹劾之人不懂得体贴上意:藩王不得掌兵, 可周王是藩王么?他本就是在外代天子镇抚军务的, 原先是怕他年轻气盛, 轻出关外犯险,才不肯给他放太多权。如今三年过去,看得出周王沉稳可嘉, 再多放几分权给他, 又有什么不对? 他眼下年岁渐长,宿疾一日日缠绵,还能有几年锻炼子弟? 朝中还没有嫡子, 周王便是众王之长。哪怕今后再得嫡子, 子幼母壮,又有几个成年的兄长压在上头,也不是国家安稳之兆。 新泰帝将弹章压下,又寻错处惩治了几个剑指周王的御史, 顺带封了更年少的两个儿子为秦王、晋王,敲打了齐、魏二王,京中局势才复归平静。不过京里这段风波隔着两千里地的路程,来不及传到汉中就消散了,汉中府这一家君臣仍是过得安乐轻闲。 宋府尊背靠阁老座师,有权任性,考察期间就当自己已经留任,省了辞别官府、府中富户、耆老这一套虚辞。倘若这时候京里来个御史突降汉中暗访,就会发现满城官民父老并没在哭天喊地地挽留知府大人,没写万人血书,甚至连把万民伞都没做下。 不光治下百姓,天天见识着他与桓凌伉俩情深的府治官员,就连下头诸县官员也不知怎么地,心里就以为他就该跟着周王——的大舅子——同进退,天经地义,竟也没有哪个送礼来恭贺知府大人高升。 宋大人于是也就照常处理公务、审断下头州县递来的案卷,按着气温、雨水状况安排农事,带带学生,跟桓凌和经济园的营造工匠们一道设计更大型的炼油塔…… 给杨巡抚正在开发的石油产业设计。 杨巡抚考察延绥一带有地面涌石脂水的地方,已圈定了一处人少、地面坚实、有水井可提水的地方炼油。如今竖起油井,考得日均采油可得二百斤许,他从汉中带走的炼油塔便显得太小,还要建做个能炼制这么多油的大塔。 这种塔可不是等比例放大就行,从燃烧室到冷却水管,到承重结构,到内壁耐火层……都要重新设计,做起来千头万绪,不是轻易可得的。好在杨大人先已运走了几个小塔,暂时少采些油,用几个小塔同时炼制,一天也能出十来斤汽油,三十余斤柴油。 这些油便用大桶盛装,深藏在阴凉的地窖里,以防夏日阳光炽烈,晒得它自己着了。炼油剩下的沥青没处堆放,杨巡抚便写信往汉中要了修路的工匠,又在本地征发徭役,修起一条可容两辆炮车并行的平坦大道。 这条路从榆林修往延绥旧镇,又从延绥过西安伸向汉中。 路面平坦、坚硬,不怕雨雪,经得住能运送数百斤石料,铁箍车轮的大车碾压,轧过后也不留深坑,只余两道浅浅的车痕。这条路一旦修通,从关内调配兵马就更迅捷;汉中、关中等粮仓之地运往边镇的粮食、衣裳、军械也能及时供上;边关负伤的将士、要回京献俘的虏寇,亦可早些送回关内…… 这路修起来只是略繁琐些,但也不比黄土夯成的道路多费多少人力,修好之后又不易坏,他自己走在上面都喜欢。只可惜沥青有些供不上,修一段就要停一段,从春到夏,也才刚修到延安府。 他正为沥青供给不力之事烦恼,恰好就收到了宋时的书信—— 是他确定要留任汉中,写来报喜兼道谢的信。随信还了附了一车鲜桃、杏、西瓜之类的土仪,一箱不知是福建还是广西捎来的玻璃罐装的糖水荔枝、白桃、杨梅之类,还有几小篓用彩印纸盒包得漂漂亮亮的炒米糖、窝丝糖、牛奶糖。 杨侍郎一个壮年男子孤身在军中,哪里要吃什么糖?看着这些东西,便猜测是周王府里给小皇孙备的,桓凌这个做舅舅的顺手捎给宋时,宋时就做主给他送了些来还礼。 这样的东西他虽然不吃,却也不好散给别人,便叫人包好了捎往家中。 鲜果他尝了一点,倒都味道不错:西瓜是脆沙瓤的,清甜解暑;杏子甘酸可口,吃着满口生津;鲜桃是洋县产的佳品,尤其甜美多汁。 不过他也未肯多吃,尝了几个便叫人拿下去散到军中。 榆林地方气候干旱,军中更为艰苦,除了沙地上能种些西瓜,鲜果鲜菜都吃不上多少。他自己往汉中府去就能再尝到,这些且拿去慰劳将士守边之功吧。 杨巡抚吩咐人将瓜果端下去,替他人整理行装,收拾好衙内文书。他要亲去汉中一趟,看看宋时他们炼油塔的进度,哪怕大的做不出,至少要再弄几个小的来。 榆林到汉中相距一千余里,不过杨大人年纪虽大几岁,也还称得上“武姿英迈”,能骑马长途奔驰,十余天后便到了汉中。 他来得突然,事先并无通报,直到一行人下了船才向周王府和汉中府衙递了帖子。 周王此时却因为圣上特旨赋予他更大权柄,不敢辜负圣恩,带着桓凌再度出巡,只有宋时带着满府官员匆匆出城相迎。因为周王不在府,杨巡抚也不必在外头沐浴更衣后再行拜见,但直接进了汉中府,考察宋知府近日政绩…… 先察炼油塔做成了没有。 宋时是久经考验,官场里锻炼出来的人,便是不做自己的事,也要把领导交代的任务办好,当下便笑着说:“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桓大人临行前就怕耽搁了这事,带着多少学生日夜计算,总算弄出了图纸。只是汉中地界上不产石油,纵然建起塔也运转不起来,大人那里已有了学生和工匠,便将图带回去试建吧。” 为了安起见,这座大塔也就一丈许高,和他们烧炼石灰的灰窑差不多。燃烧室和塔身都做了钢筋加固,内侧耐火层也加厚许多,用掺了白云石的耐火水泥砌筑成,用厚钢管打制冷却水管、引流管…… 宋知府虽然不爱计算这些料材,却也为杨大人交办的事尽心竭力,想法做出了金属盒气压计,以便随时监控炉内气压,保障安。 他这些年讲学时讲过大气压强原理,杨巡抚不曾亲耳听过,却看过他讲气压、气象的文章,深深为其中所写的大气周流之理打动。而今听他说起气压计,不由得又勾起旧日好奇之心,眼中霎时冒出涟涟光采: “本官从前见过人学宋知府做水银气压计,这金盒气压计又是何等形制,莫非是改以金盒盛水银而成?” 可金盒装了水银,那盒子就被融成金汞齐了,又怎么量得了气压? 宋时微笑着答道:“这个倒不用水银,只用一个空心的小铜盒,将里头的气放净,外头气压压扁了盒子,此时记下的气压就是天之气的气压。其上可用钢片连以指针,再拿着水银气压计和它一起从山底量到山顶,量其变化之微刻下数字,依这些变数算出指针转动到何处,该得气压比平地气压高低多少。” 他手头就有做好的、正在试制的气压计。虽然技术有限,金属盒里达不到绝对真空,但有水银气压计做对比,压力差记得准,这气压计还是可以信赖的。 宋时请大人少坐,吃吃他们府衙新制的点心,自己从外头拖进来一个黑突突的生铁短炮筒似的家伙。 细看其口上有盖,前后有粗杆子穿着,底下用铁架架着…… 杨大人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由得凑上去细看。宋时便将其盖上一个小钟表似的东西给他看—— “这个盒子得一个个校数,眼下做得不多。做出来之后单放在空中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做以下官先叫人将其装在锅上,以观其变动……” 锅内空气加热气会膨胀,压力变大,就能直观看到压力计转动了。 其实他弄出这仪器后,还给府衙和周王府里弄了几个高压锅,再就是这个爆米花机。不过如今周王不在,他们不能去王府要锅,府衙这边的锅里一个炖着牛肉、一个焖着猪蹄、一个蒸着白桃罐头…… 杨大人这样的君子自是要远庖厨的,他只好先把爆米花机拿来请上司品鉴。 杨巡抚说了个“可”字,宋时便叫厨子来在廷中架起爆米花机,点上火慢慢摇了起来。杨大人如今求知若渴,也不管它是爆米花的还是烧饭的,走到面前看着气压计上的数字变化,满面藏不住的惊讶与欣喜。 是得知了从前读经史、讲理学也学不到的新知识的欣喜。 直到火候差不多,该要开炉倒米了,他才扶着宋时的手站起来,坐回堂上。 宋时告诉他爆米花开锅时会有一声爆响,劝他堵上耳朵,他也听劝地掩了耳朵,可还挡不住那一声比炮弹炸开还震人的巨响。 他双手不由得微微晃动,直直盯着米花机,愕然道:“这东西怎么这样响?” 气压太大,放气又放得太快,里面的气体几乎是炸出来的。 这还是爆米花的锅铸得厚,不易炸开,高压锅如果堵死,可是会炸锅的。他前世有网的时代,在网上随便一搜“高压锅爆炸”,就能搜到各种锅盖和锅里煮的吃食嵌在天花板上的惨烈图片。 搜完之后,他就没再用高压锅熬过稀饭。 杨大人听得心旌摇荡,眼中含光:“如此说来,若在战场上烧这样的器械,烧得极热了,它也能炸开?咱们又有火油……” 不,那样效率也太低了,还是用正常的炮弹比较方便。 宋时劝道:“也不一定从外头用火,可在极薄的铁壳、铅壳之内装上火药。只要密闭得好,小空间里压强大,爆开时的冲力就大。还有炸药外头裹的金属壳太厚的也不行,不易炸开,太薄又容易坏,炸开的威力不大……” 杨巡抚越听他的分析,眉头皱得越紧,目光在空中游移,仔细回忆、想象着合用的器件。 庭中的厨子已盛了一碗挑得细净雪白的米花上来,请巡抚大人品尝。杨大人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随意拿起米捻了捻,摸着酥绵的爆米花,看着庭前结实得仿佛还能再炸千万次的米花机,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件薄的物件:“做的那些白铁油筒可是得用?” 229|第 22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油筒啊…… 说到炸油筒, 宋时还挺有经验的。他小时候也曾经跟邻居家小朋友、小学同学们一道把鞭炮点着扔到不知哪儿找的废弃油筒里炸过,声音比普通爆炸响, 但是肯定炸不开油筒。 古代这黑火药的爆炸力才能有多大?要炸开油筒得塞满满一桶药吧?有那么多药做成炸药包都够把他们这汉中城墙炸开一段了, 这不是浪费吗? 杨大人看他眉头微皱,仿佛想到什么为难之处, 不禁问道:“莫非那油筒里搁上炮药炸不起来么?” 不是炸不起来, 而是浪费, 而且一油筒炮的爆炸威力得有多大啊, 要拉多长的引线才能保证点火的人不炸死?而且他记着手雷都要在壳上轧出花来, 不然筒壁炸不散, 威力也不够大。估计炸开时就是先从拧上的旋盖或者连着整个上盖炸开, 桶盖先飞出去, 气流、火焰跟着从桶口里冲出去…… 那还不如直接用炮…… 不对,这不就是炮吗? 没良心炮! 他穿越的时间太久,差点儿忘了没良心炮这个神器啊! 没错, 他在老电影和纪录片里看过, 就是拿汽油桶做的!桶里倒上一层火药,搁上层隔板什么的,再放个炸药包上去, 火药一炸就把炸药包打出去几百米, 炸开后威力比一般的炮还强呢! 他心中一阵阵激动,正要答话,却忽然警醒,改口说道:“下官是牧民官, 不解军事,不敢轻下断言。不过依下官愚见,天下之事无非“行”“知”二字,有先人经验的自可知而后行,前人未做过的便是先行而后知,咱们得着成果记下,也可惠及后人。” 杨大人呵呵一笑:“说得是,我今日才见着这爆米花……机,又不曾见过军械,平空想能想出什么?们这经济园里定有新油筒,我写个帖儿寻汉中卫周镇抚要些炮药,再叫他带上会用火药的老军同行调试,咱们便去上回试掷油瓶的山拗试一试!” 宋时低头拱手,不再压抑笑意,答应道:“托赖大人相邀,下官也得长长见识。” 好险。 险些解释得太清楚,暴露出他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战争知识储备了。 他一个生在官绅之家,过了二十来年太平治世的日子,中状元后又是做词臣、又是做民政官,根本接触不到武器的人,怎么能张口就指点督管军民两政的领导做没良心炮呢? 杨大人聪明敏锐,万一察觉他的身份对不上懂的知识…… 虽然不至于真把他当妖怪降了,不过他们穿越者还是得爱惜马甲,能不露馅就不露馅。 他牢牢抓着“行先知后,知行合一”的人设,劝领导实践出真知——等实践时他就可以慢慢引出没良心炮的知识了。 杨大人果然没看出他现代战争专家的本质,待下人送上笔墨,便与他各写各的帖,各选各的差役往外送信。正经事都安顿好了,闲下心来,又拈了几粒新鲜爆出的米花品尝。 这米花里搁了糖,微带清甜,比炒的阴米更酥松,用舌尖儿一碾即融,味道、口感都相当不错。他尝了几口,垂眼瞥见桌上点心盘中的芝麻米花糖,忽然笑了起来:“这点心原来是衙门里自家造的!本官原以为是王府的内造点心……” 那些奶糖、糖水蜜饯什么的,不会也是汉中府衙做的吧?他竟都以为是内造之物,还郑重其事地叫人捎回老家了。 杨荣一面摇头,一面笑了起来。宋时担心他笑时不小心把米花呛下去,连忙叫人送上今夏初开的新荷熏制的莲花茶,请大人喝口水定定神。 等杨大人安稳下来,宋时才解释道:“本府这两年产的米粮多,百姓们吃用不了,我们官府收了也不能只在仓里存着。近处几府今年收成也好,卖不得那么多了,再往远处又有运费、关税,再卖下去不划算。下官试用这压力计时恰好弄出了爆米花,尝着和蜀中的阴米差不多,便叫人弄些糖来做了米花糖,想试试再给府中百姓开一处财源。” 爆米花简单、省时,爆出的米花膨得更大,拿来做点心比炒的阴米合算。再用熬得浓稠的糖浆浇裹压实,放凉后又甜又干,冬日里糖不易化,这米花糖的保质期也可以很长的。 若能扶持起做这种生意的商人,本地又能添一项出名的小吃,百姓有处卖粮,他们府里平抑粮价的压力也能稍缓解。 杨大人一面听着他的计划,也尝了尝米花糖。这东西说是糖,却没有糖块结在米粒间,口感略硬而脆,每一口都浓香甜脆,仿佛用糖并不多,倒是种实惠可口的点心。 不过汉中不产糖,这糖食做出来只怕本钱也不少吧? 宋时笑道:“糖倒还好,蜀中便有种甘蔗的。下官带的厨子记过一个福建做西洋糖的方子,从蜀中买最便宜的粗老红糖,用黄泥滤过便成白的沙糖了。” 滤不到雪花洋糖那么白,带点黄色也不要紧。因为这东西本就是个薄利多销的路子,不用拿宫廷御膳的标准要求,而且炒焦的糖汁本来也带点焦糖色。 他不仅不思严格自我要求,提升食品质量,甚至还想开个食博会,把这类膨化食品推广到国各省和直隶州县。 这爆米花不光可以用大米爆,还能用小米、高梁米、糜子……九边之地缺少细粮,老幼吃粗粮不易下咽的,拿爆米花机加工一下,空口吃也可以轻易咽下去,或再倒点热水泡着吃,就是软滑顺口的米汤。 他亲身品尝过,对大人说:“其实在茶里泡上一把爆米花也不难吃,还有些清香味。” 杨大人吃过关外牧民传进来的炒米茶,忆起其味道,也赞同地点了点头:“添了米味道香醇,也有饱腹之功。只是酥油、牛奶最好少放些,不然不够清口解腻。” 他这般年纪,喝了奶茶就饱了一大半儿,都吃不下去什么羊肉了。 大人放心,汉中府里喝不上正宗的蒙古奶茶,晚饭也没备羊肉。 晚饭的主菜是高压锅炖的牛腩和红烧小排,一个本地风味的大锅烧鹅,一盘黑鱼脊背肉做的假江瑶,一盘腰肚双脆,各色清炒、凉拌时蔬……多半都是府里自产的东西。 杨大人性情俭朴,并不是那等一顿饭少说要三十几道大菜以显巡抚身份的人,吃着这些农家菜也觉得适口。尤其那道牛肉,格外软烂咸香,吃着不像年老可宰的牛肉,倒像是健牛的口感。 他不禁问道:“这牛肉尝着甚嫩,莫非是下田撞折了腿,抑或是生了病的?” 宋时笑道:“下官如何敢让大人吃病牛?这是健壮的老牛,市官看着看迈可杀才叫人杀的,府里买办晓得下官爱吃牛肉,便割了几斤,用高压锅炖出来的。” 这种老牛的肉柴,就是搁上山楂、茶叶、醋也不容易炖烂。往常一锅牛肉要多烧上几个小时才能入口,有高压锅之后省了大工夫,炖上一个多小时就能炖得酥烂了。 牛肉还是不易炖烂的,换成排骨,炖上半个小时连骨头都能炖酥。 杨大人越听越惊讶,但想到庭中爆米花也只烤了不多久,就有做阴米时又蒸又炒的效果,便即信服了,寻他要个高压锅看看。 高压锅里炖的肉都叫君子吃了,那锅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了。 吃罢晚饭,宋时便叫人把高压锅送上来给巡抚大人品鉴:一共有两种,一种是带气压计和扣锁的蒸气压力锅,一种是用限压阀的家用高压锅。只是如今没有橡校,不争气的杜仲胶又不能适应高温环境,高压锅盖里垫的是皮匠按形打磨的真皮垫。 杨大人将一个锅从里到外摸了个遍,连声夸赞这锅厚实、好用,只恨小了些,做不得军营里的大锅饭。 越大的压力越大,钢材不好承受不住嘛。 宋时有些遗憾地答道:“这是材料还不够好,往后还能做更好的。不过这种带压力计的压力锅军中也可以用,不光能炖煮食物,拿它蒸蒸从军大夫用的刀、针、棉布消毒,比火烤、水煮的方便可靠。” 杨大人摸了摸那口较深的、带压力表的大锅,笑道:“这锅今日煮肉、明日煮染血的布,可怎么叫人吃得下去?不过军中确实用得上这种东西,这里炼的无名异也极有用,救了不知多少军士……” 这个锅他要了,不过不能白要了。 他过几天便要进上秘折,再向兵部行文,给汉中要一笔款子,帮他建个铁器厂,往后专产军中用的……这类带压力的器具。 宋时原打算将方子献上,自己得个表彰,让兵部自己搞生产。想不到杨大人竟要给他申请一个光明正大搞军用器具制造的厂子,还要让朝廷给他拨款—— 他这个经济园从开始建设都是靠的地方经济,朝廷还没拨过款呢!进的贡物和朝廷采买都是按成本价、出厂价给的! 他居然也有能薅上朝廷羊毛的一天?! 不愧是传说中三杨内阁之一的杨大佬,人家这思想、这胸襟、这不计小利深谋远虑的气度!人家怎么就不想着挖地方的人才,还要扶持地方发展?大郑企业经济就是杨大佬和他们老师这样有长远目光的老大人扶植起来的! 宋时激动地起身道谢,杨大人连忙托住他,含笑说道:“宋知府这是做什么。分明是为朝廷将士做了许多事,我做兵部侍郎的理当勉励,朝廷理当嘉奖,何须如此?” 杨大人如此通情达理,宋时也不好再客气了。 思来想去,无以为报,就再送大人一个行军时可用来做饭的神器吧——大人可知道这白铁皮油桶不光能装汽油、柴油、炸药,还能改造成多功能烧烤炉? 230|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汽油桶可是个好东西。 当初设计汽油桶时, 宋时根本不用查资料就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油筒的宽度、高度,桶身上每一道环状突起的位置。这都不靠他的科学素养, 而是靠的年轻时无数次在马路边买烤红薯、烤玉米的深刻记忆。 那时候他还嫌旧油桶不卫生, 吃这些东西时都是一边担心一边吃;如今他虽然坐拥满仓库没盛过油的新油筒,怎么烤怎么安, 却再也吃不上玉米和红薯了。 也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赶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算了, 他前世那么发达的科技, 百岁老人还挺稀罕的呢, 现在这时代就更甭想了。 宋时满心遗憾无法诉说, 决定回头不管杨大人用不用, 他自己得挑一个油筒改造成烤炉, 以后收了芋头就烤芋头, 收了山药烤山药。 他爹在广西任职时的下属、治下的商户们如今还肯给他送礼,年年都有两手捧不过来的大荔浦芋头送到陕西,吃着也是一样香甜绵软, 不比白薯差哪儿去。往年不是蒸着吃就是和扣肉一起蒸, 至多做个粉蒸芋头、翻沙芋头,今年就把它囫囹个儿烤了! 吃不了的切成薄片接着烤,洒上点盐五香粉和胡椒粉, 就当是薯片的代餐! 他咬牙切齿地想着, 一面给杨大人强力推荐他的大油桶。这东西不光能烤红薯,还能烤羊,竖着烤就是挂炉烤羊,横着烤就是铁架烧烤, 也可以切成小块拿铁签竹签地串一串,串成烤羊肉串儿吃。 虽然这时候没有辣椒,可是有孜然啊!烤羊肉的灵魂不就是孜然吗?洒点孜然、洒点小茴香,再洒点盐,拿酱料往上一刷…… 嘶,这油桶烤炉不用等到山药下来再改装了,现在立马儿就改一个,他要请巡抚大人吃烧烤!现烤现吃,拿大蒲扇扇风的那种!大人不吃他就自己吃! 油桶烤炉还没做出来,府衙厨下特地为知府大人装的砖砌烤炉就失宠了。 ================ 两天后周镇抚亲自押着一箱火·药来到府城,宋大人也备下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新油桶,其中一个大的叫人挖开一扇,里头装了烤架,准备中午在外头野餐。 杨大人不说什么,周镇抚却对他这个烤架十分喜爱,主动提议:“下官带了几个老军,大人身边也有军士。咱们到了那山坳里试用炮药,必定震得山摇地动,鸟兽乱走,就叫几个人去捉些野味来现烤了吃也好。” 宋时跟他一拍即合,又装了两篓无烟炭,又叫周镇抚把药也放进他们府衙的高档抗震车里,三人一道往上回试汽油的试验场去。 到得那片荒石场,周镇抚手下的老军们便从车上抬下药箱,小心地取出一包药,问宋时要个最小的油桶,量着炮药一点点地往桶侧旋口里倒。杨大人与周镇抚站在旁边监看着,两人商商量量,指挥军士们倒多少。 宋时虽然是最有发言权的,但这时候却偏偏不能发话,只能看着两位上司相争。周镇抚拿出半辈子的经验劝道:“这药怎么能不压实?大人不记得当年太·祖正是用棺木盛满火药,挖地道埋进某城下,炸塌了几丈长的一段城墙……” 杨大人却道:“那样耗的药多,我这是为试个省药的法子。前日我见宋大人爆米花的深锅,烧得极热之后一分药都不必放,也能将里头的米炸得飞出去……” 两位专家带团研讨,二人的心腹便将这里唯一一个纯正的文官领到数十步外的大石头后,切切叮嘱他藏好了,不要出去—— 火·药炸开来可是能震天动地的。平常点个鞭炮都常听说有炸伤人的,大炮那么粗的铁管子也能炸开花……当年国朝初立时太·祖可用火药炸开过好几座大城,满城的人都被震得七窍出血而死! 那些军士只怕宋时不知高低,在前头受伤,尽量往严重里说,把他们穿越者郑前辈当年的事迹说得跟西游记一样,往哪儿一指都带着烟雾、爆炸特效的。 宋·历史(与文化旅游)专家·时自从穿过来就把太·祖视为偶像,也看过许多赞颂、纪念他的文章和民间传说、戏曲,这些士兵讲的他都听过许多遍。不过听得再多,也不妨碍他爱听这些,爱用太·祖的传奇经历鼓励自己: 将来还会有他们一样的穿越者,也能认出他是前辈,然后把他跟太·祖视为指路明灯,沿着他们的道路继续前行。说不定几百年后还有人弄个大郑解密,解密他们都是从平行空间的未来世界穿越过来的…… 宋时越想越振奋,忽然想吟句诗抒发这份激情。 刚要开口,恰听身边那士兵满怀激情地讲道:“我太·祖当场便吟了句诗: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宋时也慢慢跟着背出这句诗,脑中已想象出郑前辈当年北逐蒙元时,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念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这句诗的场面。 真是爽文大男主的极致了! 他虽然当不成那样的爽文男主,却可以亲手将这个大郑扶持起来,让这天下也像爽文男主一样飞快地升级,凭王霸之气压得四方来服。 远处试验场中仿佛应和着他的想法,一道爆炸声轰然而起,硝烟味随着爆炸的烈风卷到他鼻端。 身边还在讲古的士兵都停了下来,伸长脖颈看向场内,两位上官从另一处山石后面出来,手还半掩着耳朵,满面激动地去看成果。 装的药太少,炸得不太厉害,桶盖先被气流冲了出来,打碎了对面一块山石。地面的油桶也炸开了花,却没什么碎片飞溅,近处的石块也有些被气浪撞碎的,地面还有残药在燃烧,满空都是浓灰的烟气。 几名军士将山石捡了回来,还从附近石隙间捡着一条震得软绵绵的花蛇。两位大人不顾脏污凑上前看了蛇,见其骨头皆软,身无外伤,是震死的模样,杨大人觉得甚是满意。 周镇抚却觉得还是不如装满的好,捏着那蛇眼巴巴地朝周围看去,想找个人支挂自己。 宋时笑吟吟地看向他,故意与他的目光对上,然后上前去关心周镇抚手中的蛇,代他说出了心里话:“这桶不够结实,炸得早,里头的气体膨胀后压力还不够大。下官方才听军士们说,太·祖昔年是将火药成箱埋在土里,才有炸城之效。咱们这桶何不也埋个试试?” 可他们大郑早一统天下,对虏寇之战又是守城的一方,何需再埋炸·药桶?岂不怕埋得太近,爆开时波及城墙,反害了自己人? 宋时笃定地笑了笑。 埋在地下的不光是炸城的棺材,还可能是没良心炮和地雷呢。 眼前已有了试验结果做铺垫,宋时便劝说两位大人割掉碍事的桶盖,将它埋在土里当炮用。地雷倒不用考虑,因为眼下做不出起·爆药,不能拉弦就响,做地雷效果不够好。 他劝起杨巡抚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咱们既是一时智拙,想不出改进之法,自当仿效先贤。而于北征一事,对于军械、炮药使用,又有何人比得过本朝太·祖?” ——虽说郑前辈的“创举”其实也是借鉴的曾国荃炸南京城的故事。 231|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杨大人心系国事, 不辞劳苦,周镇抚精研太·祖兵法, 带的将士都熟操军械, 再加上一个看过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部抗战片的宋知府暗中指点,一行人殚精竭虑地研究, 反复试验、反复修改, 成日价泡在这片荒山野岭…… 不出数日, 腰围仿佛都宽了点儿。 主要是……随行军士为大人们为国忘身的精神感动, 多给打了点儿野味回来。 当然, 他们一行人防火安工作做得到位, 既没拿没良心炮打过飞禽走兽, 也没拿炸·药包炸过山林。众军士心疼大人, 都是提着弓弩到远山野林子里射猎,弄回来拿新油桶做的烤架烤制。 这些士兵行军途中本就常常自行射猎,有一手烤手的好技术。打来的新鲜野味洗剖干净, 抹上不怎么纯正的新疆烤羊肉调料腌制, 放在烤架上炭火慢烤,烤得肉皮焦脆,皮下一层薄薄的油脂都逼了出来, 香味儿特别勾人。 带来的面饼、烧饼等干粮也串起来在油桶里那么正反地烤上一会儿、洒些调料, 味道也仿佛比日常吃着强。 吃着吃着,那吃一把烤串的就变成了两把,吃一个烧饼的就变成了两个…… 等到他们的没良心炮已能射出百步开外,里面装的东西从石头到铁钉到铁锭到成捆的大爆竹试了个遍, 宋知府就觉得这烤箱不能再往外带了。 杨大人和周镇抚这般年纪,都该注意饮食了。他虽然年轻些,可他们结了婚的人更得注意身材。他们桓小师兄可是跟着周王去宁夏、甘肃卫巡视了,天热路远的,回来肯定得累瘦几圈。他要是吃出肚子来,再见面俩人拥抱都抱不住了,那画面还能看吗? 宋大人隔着衣裳拍了拍肚子,总疑心肉能弹起来了,赶紧叫人拆了个油漆桶大的小油桶,里头厚厚糊了一层耐火泥灰,当煤球炉子用。烤肉的签子倒还可以接着用,叫人串上洗弄好的蔬菜、粉皮、豆制品,再炖上一锅大骨汤,给大家调整膳食结构。 两位大人亲去检查了最新试射的效果,言笑晏晏地走回来,正预备吃点鹿肉补补腰腿,却见他们那桌旁只剩个小炉子,上头顶个大锅哗啦啦地煮着滚汤。 桌上满满摆着半桌菜串,还有两碗调好的蘸酱。 汉中府的快手上前说道:“我们大老爷怕大人们吃多了烤肉伤胃口,特地命小的们备下涮菜,请大人用些菜蔬清清肠胃。” 虽是菜蔬,却也切得细巧,借好汤煮了自然也别有一股清鲜。 周镇抚笑道:“吃些菜蔬也好。下官年少时顿顿吃肉也不觉得怎样,年纪上来之后吃肉不比当年,倒是爱吃些素饭了。” 杨大人可不认老,捋着长须道:“咱们如今还上得马,吃得肉,哪里上了年纪?不过是他们年轻人爱俏,不肯发胖,弄些素饭来哄肚皮罢了。” 他回头看见宋时正在看油桶上的几道铁箍,便叫人唤他过来,说道:“这油桶备着虽麻烦,用起来威力却不低,可射出二百步余,实是可用之物。只这民间的炮竹药质地粗糙,比军中用的火·药弱得多,威力还得到军中再试。” 宋时应了声喏,又向杨、周二位大人道喜。 这炮要是真能在战场上立功,那杨大人自是有主持之功,他们这些跟着试验的也能分润些好处。周镇抚也含笑回礼,只说自己无甚贡献,只是沾了他们二人的光。 杨大人体贴地说:“二人皆有功劳,本官自会向朝廷上报。”如今油桶、火·药、引信、掘洞深浅与斜度都已记下,回头到边镇照样重制一回就行。 他找周镇抚借了人,又命宋时多定制些用铁箍勒紧的油桶,来日送往边关备用。 宋知府治下的油桶厂已经要升成兵部注资的国营大厂了,积极性越发地高,依言领命,誓要给大人打造最好的油桶。 周镇抚也指着这功劳往上升一阶,或者至少升一阶俸禄,比宋时更用心琢磨,挑菜串时还想着这油桶炮里装弹的问题:“大人回去后要装炸·药包作炮弹的话,须得依这桶口尺寸裹成圆形,不能用寻常开山炸石的方包。下官之前量过其桶口大小,算算若要包个恰可着桶口的药包,寻常布料只怕要窄些,包不过来。” 若强要裹成一个圆形,就得多裁出一段布料,除非用宽幅的汉中布—— 说到“汉中布”三个字,两位大人一同望向汉中府。宋知府挺了挺腰板儿,从容答道:“既是巡抚大人要用,下官回去就叫人备下几匹,方便大人拿回军中试验。” 这种宽幅布是用梭底带小轮子的飞梭织布机织出来的,比传统抛梭布机织出的布幅面宽上将近一倍。 宋时当年做出飞梭织布机和珍妮纺纱机,先在养济院、惠民所、经济园等处设了几个织造点,让老弱妇孺做点简单的事挣衣食。后来有大户向他求了这两样机器的图纸,从外地运来棉花,像江南一般招女工织作,这种宽幅布也渐渐成了汉中特产。 ——去年汉中府做扫盲工作时,这些织坊都能听命请老先生教习识字,给女工扫盲,倒是将府城人口扫盲率拉升了不少。 且这些女工挣钱回家,家里日子富裕了,大多便肯送孩子读书。读到头来,不管是要走科举还是要学技工,最后都得进他的学校,给他干活。 宋时想到增加女性就业的好处,就越发盼着杨大人再扶持一下他们地方纺织业—— 也不要求承包军服,只承包一个炸药包包布也不错啊。 汉中府北方凤县气候偏寒偏旱,农业怎么做也不如汉水沿岸,重工也有限,若能建起个布料厂也更好带动地方发展。 杨巡抚也恰有此意:“我看着那油桶,亦觉得改制合适的药包得多费一半布,原本是想叫户部再拨一批布料来的。若那宽幅布合适,便省得多添布料,只将该买的窄幅布改成宽幅便是。” 这种宽幅布细密厚软,也不比寻常窄幅布料贵上多少。若都算成一样宽窄的,反而比一般布料还便宜些。 他心下暗自算着炮与火药、布料的成本,与朝廷铸铜炮、铁炮的成本相比较,这油桶改的飞雷炮便宜得直如不要钱。虽然用时得现挖洞埋下它才能用,可比较铸炮的价钱和一炮下去的效果,这些工夫倒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趟来得简直太值得了。 杨侍郎预下了布料订单,却比宋时这个得了兵部帮扶的知府还满意,拿起一串香菇劝道:“今日这功德圆满的好日子,宋知府也不多上些山珍海味,却叫咱们陪着他吃素。不多吃他些香蕈、竹荪、瑶柱……也对不起咱们今日的辛苦。” 周镇抚点头说好,也捡了两串蘑菇放进盘里。他说着爱吃素饭,拿的素菜却不多,更多的是腌制好的肉、蒸的鱼糕、煮的鱼丸、肉丸,只掩人耳目般拿了两串小白菜。 宋时自己捡了盘素菜,只加了两串据说能清理体内垃圾的鸭血,叫人拿漏勺分开煮好,浇上麻酱、川椒、茱萸拌的调料,再热一壶上好的白酒,与两位上官共饮。 杨大人去意已定,周镇抚自然要回卫所,这场酒既是庆祝,也是分别。 他们在城外吃了清鲜入味的麻辣烫,转天又有府城诸官正式办了场宴会,杨大人便带着从汉中挑来的人才和已制好的几车油桶,怀着老骥伏枥的壮志回了陕西镇。 宋时也踌躇满志,开始筹备那两个兵部注资、汉中府直管的厂子。 从五月收麦到八月收稻,都是官府精简政务,缓理词颂,力求不扰民,不碍农事的日子。宋知府不仅不扰民,还试着办了一项惠民之政——就在汉中经济园外,他的新政实行得最顺利的地方,办了个幼儿园。 两岁以上幼童皆可报名参加,五岁以上的孩子还教些识字。 这幼儿园的老师都是从经济园园工家属中挑选年长稳重的老妇人。父母都在工业园做工的可以不收入园费、不收饭钱;母亲若有看孩子、做饭的经验,也可以在托儿所里做些杂活,孩子便可免费入园。 虽然大郑朝从没办过学前教育,做父母的多半也舍不得子女离开怀抱,可是经济园就是宋时亲手奠基,其中的工人和外头的家属都是到了宋大人治下才过上好日子的,对他满是信赖。不必说这幼儿园有多少好处,只要挂上“宋时”二字,便有人争相将家里的稚儿们送入园中。 为了省下托儿费,也因为家中没了要人日夜看顾的幼儿,没甚家务要做,便有许多主妇到府衙直属、兵部即将注资的织坊打工,解决了宋大人的用工难题。 也有些家长进了幼儿园的,亲眼看见厨下用的都是新粮鲜菜,有鱼有肉,比在家里吃的还好。带孩子的也都是有经验的老成人,还有蒙学班高年级的学生来教识字、算术,画画。 众人将这情形回去说开,自然又引得许多人向往这幼儿园,甚至恨自己不在经济园做工,不能将孩子送进去。 不光是外头那些普通父母,连本校的研究生听着都有几分羡慕—— 他们都是辛辛苦苦、与无数本省外省学生厮杀过来才得考入汉中学院的,这些孩子却只凭着父母在经济园里做工,什么都不必考、不必会,就能进“汉中经济园附属幼儿园”了! 他们的孩子还不知哪年能考进这学校来呢! 不只这些学生,连职校、蒙学的老师们也为这幼儿园里操心了一阵子。到休沐日宋知府亲自来给研究生讲课,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宋大人如何打算。 他们这些老师虽不是经济园的人,可这汉中学院也是依附经济园而建,他们也算半个经济园中人吧?他们的孩子是否也能进幼儿园——继而直升蒙学院、研究生院? 宋大人被老师们堵在办公室里,面对记者招待会一般的狂轰猛炸,依然临危不惧,淡定地反抛出了一颗炸弹:“本校自然有专面向师生子女的幼儿园,也教读书写字,到了五六岁通过考试,便能升入蒙学院。” 不是子弟,是子女。 到了年纪,男女都可以考蒙学院。学院里单为女学生设一处学舍,请年高德劭的名士讲课,教学内容亦与男学生无异。 232|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女学生…… 他们汉中学院要招女学生了?! 这群老师气势汹汹地来逼宫, 逼出宋大人的承诺之后倒犹豫起来。 一名家中恰有年幼女童的老师犹豫着问:“大人之意,可是要咱们这些老师必须送女儿入学, 给百姓作表率么?” 去年冬宋大人要扫盲, 便是满府城上下百姓家都要读书识字;今年要招女学生上蒙学,说不定就是嫌去年上扫盲班、能识字的女子太少, 要他们这些老师的女儿作表率。 若真如此, 他们却不能推辞了。 可这女学校是天下未有之物, 他们送女儿出外上学, 若有人议论可怎么办? 宋大人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怕世间汹汹物议, 做得起大事来。他们却只是寻常父母, 虽然也教女儿识字, 也就是自己家延请先生,或由父母姑嫂教教家里的女孩们识字读书,可从没想过女孩儿也能到外头上学的。 养了女儿的家长不免忧心忡忡, 家中有蒙童的却又有另一番想法——宋三元办的学校, 教出来的才女,求娶回家岂非一家的福气? 宋大人的学校连举子、进士都教得出,更有朝廷大员、外省才子不惜千里奔波, 慕名来求学, 教出的淑女必定德才兼备,宜室宜家。 他们不敢奢望能得个谢道韫、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做儿妇,但求她知书达礼,能吟诗作赋, 主持家事,内辅夫婿……再教养一家出文武双、通达天理、能务实学的子弟就够了。 他们一梦做到十几年后,满怀期待地问宋大人:“女学生入学以后学什么,可是要与男学生一般般读经史子集、学物理化学?” 宋校长如同老先生捋须般一般捋了捋刮得光洁的下巴,打起官腔说:“自然也是要尊重男女差异,不能一味照搬。” 他上辈子体测都是男生跑1000米,女生只要跑800,这古代女生缺乏运动,标准还得降。 体育课就先叫她们打打羽毛球、踢踢球、踢踢毽子之类,不进行标准化考试。劳动课一般男生耕田种树、稼接改良品种,女生就学学纺线、织毛衣、使用和维护新型纺织机好了。 至于正式学科,当然还是一样的标准。他不为国家培养人才还办什么学校?办个什么美容班健身班收费还更高呢! 宋时心中微微感慨,正要讲学习安排,县学校的程教谕却有些忐忑地问他:“女子所学,无非德言容功。我等讲德行倒还罢了,剩下几门功课只怕不合由我等老夫子来教,该聘几个女先生来更好。” 他们这些人至多能教《女四书》,诗词文章之类的,后两项可不是他们所长,须得劝大人再请女先生。 知府大人要挑年高德劭的老师教女学生,这屋里自觉年高德劭的老师都不觉琢磨起自己能教什么来了。宋大人也被程教谕这句话提醒,对众人说:“程教官之言亦颇有道理。夫百行以德为先,妇人四德之中亦以德为首,汉中学院以后还该加一门德行课。” 他们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学女德班那些骗钱的东西,就得从小学《思想品德》,长大学点法律、经济…… 在这封建社会环境下,政治就先不学了。 他给众人讲了一下自己的打算:“蒙书、四书、经学都是大家惯讲的,不必我说什么。德行课烦众先生择几本前朝家训、家书,取其中讲为人立世之本者编作教材。以后蒙学院也一并加上德行课,男女同书,女学不必搬讲前朝《女四书》一类旧书。” 若只教《女四书》,家长们随便请个女先生回家就教了,可能顺便还能教教妇言、妇容、妇功,性价比肯定比他们学校高多了。 那些肯花钱把女儿往学校里送的家长,必定是极宠爱女儿,期盼她能成材立身的。所以他们招了人进来,就得与男学生一视同仁,除了体育和劳动课,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既然老师们主动找上门来,宋大人就给他们开了个临时工作安排会议。 他们这些老师家都在府城里,所以幼儿园、女校也都在安置在府城,方便学生上下学,更以安为先,安家长们的心。幼儿园只招女先生,就在《汉中经济报》上打广告公开招聘,挑选略通书墨,有丰富育儿经验者;蒙学以上不知何时能有学生,老先生们便先顶上,再慢慢招能教经义文章和算术的女先生。 至于物理、化学部分,实在不行就由他先代课。 反正天下都知道他跟桓凌断袖了,结婚了,怎么也不可能传出师生,影响本校和学生声誉的。 “本府与桓兄早年缔结连理,素来恩深爱重,家里又已有一对小儿女,再无与女子往来的理由。我做教授,家长们当无可忧心之处。” 为了打消老师们心底的顾虑,他不惜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合盘托出。 可惜眼前的家长们被“三元”的光彩迷了眼,只顾着他要亲自教女学生,竟没人赞一赞宋大人结的好亲,夫妻情浓,也没人羡慕他儿女双的福气。 只一迭声问他是否真的能亲自教女学生。 收不收年纪稍大的学生? 读过书,懂一点四书五经,跟着他们这些在学院任职的长辈或兄弟学过些许物理、化学知识的女学生,能不能来听一回大人的实学课? 宋时秀了这么多年恩爱,也是头一次被人无视到这个地步,不由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搁平常,非得着实地再秀几回才行。看在老师们是为了家中女孩儿读书这样的大事走神,他就不说什么了。 宋知府体谅地笑道:“这是自然的。朝廷设学校教导弟子,亦不论年纪大小,只要肯学的、能考过童试的一律都许入学。咱们这学院招收学生也是一样,不论男女、不分长幼,但有向学之心的都可以入学。” 这些家长如今只是一时冲动,想让女儿听听汉中府金版讲师宋三元的课,深思熟虑之后,未必还肯把孩子送进学校。不过不要紧,只要有了开头,将来他还要在这里连任两任,升迁后也可以留在陕西布政使司做参议或参政…… 这么慢慢地移风易俗,过得十年二十年,总会慢慢养成男女平等,一样读书工作的风气的。 宋时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世在路上、景区、电视里见到的各色职业女性,想象着当今这些梳高髻、穿半臂、褙子、衫、袄、裙的女子行动带风地走在上班路上…… 这一年得增加多少工业产值?增加多少地方税收?这些女生毕业后可以教课、带学生,这学校就能独立运转下去,不用他亲自顶上了! 他想得呼吸微微加速,觉得这屋里闷热得待不住人,起身吩咐道:“等有子女愿进幼儿园和女学的,便写个帖儿递到府学。学校选址、请女先生的事且由府、县学筹备,过了冬和汉中学院一道开学。” 他双手负在身后,缓步走向室外,面前的老师们纷纷让路,目送大人出行,而后便投入如何建幼儿园的讨论中。 《礼记》中有“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之教,宋大人那幼儿园定了是七岁以下方可进园,男女同学也不违礼。即便是最重礼教的老先生也说不出幼儿园什么不好,众人群策群力,依着经济园附属幼儿园的规模来规划新园。 而那些想让家中女孩儿上学的,散会后又凑到一起商议将学校筹备得更周,哪里能请到更好的女先生…… 之后的日子,府学方教授便带人寻店宅务替他们挑校舍,在《汉中经济报》上登广告,招聘幼儿园与女学校的老师。这版报纸不光在汉中府内影响颇大,周边府县也有买它的,汉中府要办女学校的消息也越传越远。 到初秋时分,连远在山海关外的周王一行也听到了这消息。 这回倒不是传言传得快,而是王妃从汉中府寄了信过去,说起宋知府要办女学的事。 昔有陶母剪发、孟母断机故事,可知一家主妇之德行见识正是后人兴败之本。宋知府建女学、教德行,讲天理化学之道,使女子知书明理,即是兴家兴国的惠政。如今王府就在汉中,宋知府行此惠民之举,他们王府也合该支持一二。 她身边有两个已嫁人的使女,都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也看过宋大人和她兄长的理学文章,因已有夫有子、不合再在内院服侍,她便放她们到女学院做了先生。 周王看罢这信,便叫人寻桓凌来见,一见面便把书信塞给他,温文地说:“舅兄可收着宋兄的家书了?我方才看了元娘的信,她信中说,正帮着宋兄建女学校,这可是我朝前所未有的大事啊!” 元娘帮着宋先生办女子学校了! 想她初嫁入宫时,还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清高少女,如今却是个尊重贤士,和睦家人,怜惜百姓,主动遣人教民间女孩儿读书的贤王妃了。 桓凌其实也收着了家书,汉中府的书信就是夹在王府的书信、包袱里寄出来的。不过周王满面光彩的情状莫名令他有些眼熟,他便不提自家收着的信,听周王从头讲了一遍。 周王讲的心满意足,带着几分强自压抑也压抑不住的喜欢和得意,吩咐人送他回帐。桓凌感叹一声妹妹长大了,更感叹自己不在汉中,没能与宋时并肩做起这件大事来。 不过等他回去…… 他和宋祭酒一样是夫妻和美、儿女绕膝的人——虽说两人的侄儿和侄女还没正式过继过来——教女学生也不必避什么嫌。后世哪有个学校只有一个理科老师的?等他回去,正好与宋老师轮换着教学生。 他铺开纸张,当即便要回信。但提笔时发现砚滴已干,便出去舀水。 他们住在卫所里,没有上下水,吃用的水都是在外头大缸里存着的。外头有士兵见他取水,主动要帮他,他只轻轻摇头,阻止了那士兵。 他要给时官儿写信,怎能叫别人沾手? 桓凌想着宋时上台讲学时洒脱渊博的形象,从缸边取了个瓢,欲将水舀进砚滴里,却从微微波荡的水面上看到了一张含着淡淡笑意,深深欢喜的脸。 嘴角微抿,眼睛只稍稍眯起,尽力克制着、保持着平静自然的神色,然而那片欣悦之情却是从眉梢眼角、从每个毛孔流出来,遮也遮不住。 难怪他看着周王的神情有些熟悉,他自己好像……好像经常露出这样的神色。他不晓得自己平常是否看个信就会这样,但从前早上对着镜子挽发,看脖颈、胸前是否有痕迹要遮时,若从水银镜中看到时官儿从背后向他走来,他就忍不住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233|第 23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自打接了王妃的家书, 精神益发振奋,一路巡察边镇、卫、堡, 查点军备、帐目, 安抚边军将士,也仿佛更简单顺遂了。 这固然是因家书在手, 知道家中安好, 妻子与宋亲家戮力替他守好有如封地般的汉中府, 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不过如今边镇的状况也的确比他上回巡察时要好许多了。 上回九边新换将领, 处处都需磨合, 又有钱粮、兵丁等许多问题待他勘处;如今几处将领都已驻扎数年, 边墙渐用砖石、水泥重新修补起来, 粮草如今更是再未出过纰漏—— 自从宋时知汉中府,就开始试种嘉禾。汉中自不必说,相邻的西安、陕北诸府, 再远些的山西、四川等省也早早有人去汉中学了种嘉禾法。以至山、陕两省的粮食便足支应边镇, 不需再召民间商户运粮。而关东土地肥沃,罕有战事,驻军自行屯垦便足供军粮。 至于蓟镇, 原本因地多盐碱之故, 收成绝少,前年却有熊御史奉命勘察磷矿,在蓟镇附近山间勘出一带磷矿。户部派大使接管磷矿后,一部分运入京师, 一部分就在当地引湖泽之水洗出了几处水田,用上这磷肥,竟也可勉强供应军需。 如今唯有甘、宁两镇还需商人筹粮,然而举天下之力供两镇粮草,自然也不费什么力气了。 户部省了供军粮这一项大开支,自然有银子拨给军部装备衣服、打造军械。周王从西北巡到东北,眼见得当地军士衣着比上回鲜亮厚实许多,各军镇、边堡库中也存了许多新枪、炮、火·药,还有羊角壳包玻璃片的望远镜。 镜片是普通玻璃打磨出来的,带着淡淡绿色,不如汉中的石英玻璃透光,但看数里开外的景象也清楚得如在眼前。 周王站在高台上,拿着这望远镜看镇中军士们操训,只见士兵排成方阵演练枪法、刀棍、骑术。 其实这玻璃紧贴在眼前时也看不见里头染的淡淡颜色,只能看见台下将士衣甲鲜明,看见他们进退厮杀时整齐划一的壮盛军容,听到耳边声声金鼓,烈烈呼声。 更远处天高云阔,边墙兀立在山河间,将虏寇牢牢隔在关外—— 走遍辽东镇东最后一处卫所,周王终于铺开一张奏本纸,提笔写下:“边城内外百谷茂盛,人民安和,守有城池、操有军马……” 昔年还在京做都察御史的桓凌因为一出戏而奉命出关巡检九边钱粮军务,见边城军务驰废、虏寇屡屡犯边而写下了“达贼扰边、王师久驻、粮饷缺乏”“诸将怯懦无谋、不足依仗”的《九边军务疏》。而仅仅数年之后,周王再上《边防事宜疏》,疏中便已见虏寇见“天威所至”,“雉伏鼠窜、无有遗者”之相。 这封奏疏经急递铺送回京师,到得却比周王一行回程更快。 新泰帝细细翻看着周王送来的奏疏,透过简短的文字遥想雄伟高旷的边墙,遥想着九边雄师的赫赫威仪。 也想着他的长子长得英锐健气,策着骏马踏遍边城的模样。 这些年惠儿倒也在汉中那地方待得住,不曾上疏求父皇召他回京陛见,只在每次巡边路过京城时才上一道本章。也幸好他还记得上这道本,不然朝中这些大臣都是避事之人,有谁会上疏替他说句话,叫他回来陛见? 新泰帝低低叹了一声,问阶前伺候的王总管:“从辽东镇回京须得多少时日?” 辽东至京城算来也有两千里地,回来正好赶上新年。 天子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库里选些东西赐到周王府,叫周王回来住得舒服些。也叫内务府给贤儿备下东西,等他父王还京,他总要回王府里陪几天。” 贤儿自小没怎么见过他父王,合该叫他们父子团圆,亲亲热热地多相处些日子。上回周王只在京待了没几天便回去,这回便叫他多耽些日子,至少过了元宵再走。 他有几年没在宫中过元宵了? 天子忆及旧事,只觉着周王住在宫中还是眼前的事,甚至他和长孙一般大小,爬在自己膝头看书也只是几年前。当年那么小小个孩儿竟就长成了能镇边安国的大人,连留下的孙儿也能坐在他膝上,被他牵着手描字了。 皇儿长大了,他这个做父皇的也老了…… 天子看着自己手背已不再光滑的皮肉,轻叹一声,吩咐道:“今晚去钟粹宫。” 看看马氏和皇长孙。 自去年周王妃去了汉中,皇孙养在马氏宫中,但他想见孙儿时多半是接到身边来,很少踏足钟粹宫。如今再见,贤妃仿佛已失了争宠之心,不再像从前那样盛妆打扮,脸上粉扑得淡,眉梢眼角也可看得出年纪了。 而他自己,还比贤妃大上两三岁。 新泰帝看着贤妃眼角遮掩不住的细碎纹路,不禁抬手摸了摸鬓角——那里早几年就已生白发,他每每使人拔去,过不久又能见着。 他心下感慨时光易逝,倒不在意马氏脸上添的这些细纹,反而平添几分怜惜,问道:“这些年惠儿绝少回京,桓氏又去了汉中,再无早晚问安之人,独居宫中,可曾觉得冷清了?” 马氏如今虽稀见圣驾,却仿佛比从前更从容,福身答道:“如今臣妾常得皇后娘娘相召说话,又有贤儿见养在臣妾宫中,怎会觉得冷清?今日得见陛下,已是意外之喜,妾万不敢有抱怨。” 新泰帝见她谨慎,便笑着说:“还是这般谨慎。朕今日来,只为告诉惠儿在外办差办得好,今年过年时他能还京,朕将留他多住些日子。” 贤妃原本温顺低垂的眼睑蓦然抬起,惊喜地看向天子。 新泰帝含笑安慰她:“朕已发了圣旨,惠儿年前定能赶回来。”马氏思子,贤儿父,这宫中、不,这京城里怕不也只有她们祖孙能与自己一般心思,盼着周王常回京了。 他召了皇长孙来问功课,又与贤妃一道回忆周王少年时的情形,直到深夜也不曾入睡。贤妃看着床头座钟已过了子丑交刻,几回劝他早些歇息,天子却无睡意,直到天色将明才略略合眼。 他这失眠的毛病已经许久了,从前仗着安神的药物还能入睡,如今却是稍经些事便要一宿宿地失眠了。 而这回不光周王要回朝,还有个陕西镇的战报,也是引得他亢奋难眠的缘故—— 兵部左侍郎、陕西巡抚杨荣与汉中知府宋时、汉中卫镇抚周旭偶得一种新炮,名曰“飞雷炮”,可射二百步远。而最重要的是,这炮筒里射出的并非普通的开花弹、葡萄弹,而是阔近两寸、厚近一寸的圆形炸·药包。 炸开之后山摇地动,即便避开其火光爆炸也避不开气浪冲击。 杨荣于孤山至花马池大边外、虏寇常偷袭之地埋下了几处炮阵,初秋时有虏寇侵边,当地守军从容装药、装引信、炸·药包,将虏贼杀得尸骨不。 这一回虽不能再献俘入京,炫耀大郑武功,但这些炮成效斐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杀敌过百。其爆炸威势更甚于枪炮,炸得令虏寇闻风丧胆,不敢轻言南下,甚至有几名靠近边城的鞑靼王公主动上书请求内附。 这份军功不光是杨巡抚之功,更少不得汉中知府宋时供油桶、提议以桶为兵器的功劳。 汉中府的功劳,说到底还不是周王的功劳? 虽说他彼时人不在汉中,可这炮听说只是薄铁桶所制,而那薄铁桶正是汉中经济园造物,汉中经济园又是在周王支持下才发展起来的…… 这份军功,实在也该给周王记一份。 待周王回到京中,拜见父皇之后,新泰帝便使人宣旨,将这两份功劳加到他身上,而后亲自挽着他的手扶起他来,说道:“如今已是新年,便留在京中过了年再走吧。陕西已将那油桶造的‘飞雷炮’送了过来,朕已叫兵部安排下去,过几日陪朕看此炮试射。” 周王连忙应下,谢过父皇恩旨。 他到京里的时候并不早,再过两日便是元旦,随驾看新炮试射的日子就在元旦后两天。回到王府之后,他便派人寻来桓凌和两位御史,与他们说了要随驾观看新武器之事。 虽然桓凌那天不能去看,不过这炮却是宋时先制出油桶,与杨大人合力造出的,他也要勉励桓凌几句——该夸的人不在,夸家属也是一样的。 桓凌心知这东西是后世有的兵器,能造出来自然也是宋时的功劳,便不客气地替他接下了周王这番夸赞。又向周王提出一个请求:“殿下那天见着这兵器的效果,可否回来与我说说?此物既是时官儿有份制成,我想让他也知道自己造出的是何等神器。” 周王应道:“这是自然。” 他不仅自己要用心看飞雷炮的效力,还趁过年时父皇心情好桓凌求了个情,带桓凌一道到城外炮军营中试炮。 这一趟随行的,有兵部尚书、右侍、主掌五军营的公侯伯等勋贵,几位年长的皇子,甚至还有周王长子,大郑的皇长孙。 也是皇孙辈中,唯一一个被带到炮场的。 进得场中,满场目光都停在这位被圣上牵在手中的小皇孙身上。皇孙小小年纪,却也似有几分父祖的风采,并不见软弱害怕的模样,稳稳地抓着祖父的手走向场中,看着那几个薄薄的白铁皮箍成的油桶。 新泰帝摸着桶壁单薄,桶身用厚铁环箍了几道,远不及普通长管炮漂亮的油桶,含笑问他:“贤儿怕不怕炮声?” 周王心口砰砰跳动,紧盯着儿子;同行的另几位亲王脖子都快伸断了,极力想听到父皇与这侄儿的对话;唯齐王一双眼粘在炮上,连分也舍不得分这个格外受宠的侄儿一眼。 他皇兄既不知兵也不能战,只是运气好,岳家生了个好儿子,结了好亲,便沾得了许多军功。而他…… 若使他得了这样的神器,去宣、大一带领兵,必定能纵横草原,尽灭虏寇,立下真正值得父皇赞许、万民敬仰……能令大郑万世太平的军功! 234|第 23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京西校场上, 炮声与火·药包的炸响声隆隆不绝,方园数里之内几乎都能听到那片闷响。艳阳高照的朗空仿佛也被一片扶摇直上的黑雾掩住, 雷声便在那片雾中沉沉炸开。 远处百姓尽以为天时有变, 场中的君臣将士则为飞雷炮绝强的威力所夺,一时回不过神。 一轮炮声停下后, 天子久久未再有旨意, 身边的大内总管王公公恐怕他被这声音震伤, 轻轻取了他耳上塞的棉花, 问道:“陛下可安好?” 天子心跳得十分急促, 自己耳中便能听得到那砰砰的乱声。然而他此时只顾着欣喜, 欣喜于眼前神器惊人的效力, 觉得心跳得快些也在所难免, 于是含笑摇头:“不碍的,扶朕上前看看。” 王公公扶着他向校场中央走去,身后齐王、魏王等王子也紧跟上去。周王因要看顾幼子, 倒比他们慢了一步, 被诸王挤在身后。 齐王摸着微微发烫的炮筒,心口也微微发烫,忍不住对父皇说道:“有此神物, 儿臣定可为父皇北平达虏, 西收蛮夷,成我太·祖未竟之业……” 他身后的三皇子魏王却打断了他,忧心忡忡地劝道:“此物威力强悍,却又极易仿造, 只怕其现世非天下之福。儿臣以为这等神器不可轻示于人,不可轻交于将领之后,须得经老成持重的文臣监管,以防军中有人拥此自重,重复汉末故事。” 齐王霎时脸色赤红,仿佛比他父皇面色更重,狠狠地瞪了魏王一眼。 天子却不曾在意二子间小小的交锋,只将皇长孙叫来,握着他的手问道:“贤儿方才怕么?” 小皇孙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他父皇没有的倔强锐利气质,抬头看着祖父说道:“孙儿不怕,孙儿也敢打仗!” 幼儿的声音有些尖锐,穿进天子被炮声震得闷闷的耳中,比旁人的声音都听得更清楚些。 天子于是笑了笑,抚着长孙额头剃成寿桃样式的软发,低眉说道:“等贤儿再长大几岁,就替祖父平定西北,可好?” 他回头环顾了一眼周王、齐王诸子与随行的文武大臣,面色在阳光下犹如火烧,眼中光彩亦如烈火般炽热:“昔者边关将领庸常、军备不足,故令达虏数次内侵,是朝廷之耻,天下之耻。而今九边已安,户部存银渐多,朝中又有神兵利器可用……” 天子异常明亮的目光落到李三辅身上,问道:“李先生专管户部,可知朝廷几年之内有余力北伐鞑靼?” 李勉躬身应道:“如今民力渐缓,但北征所耗人才物力极重,非守大边而御虏寇可比,户部一时间凑不出这样的钱粮。但近年朝廷除征粮税与杂项税赋之外,工、商税亦日增,或可再增一分军费。臣回去便会同户部上下计算此事,改日为陛下呈上条陈。” 天子闭了闭眼,点头应允:“先生可快些。” 从前边关军力积弱,国库、私库空虚,未常有这样的条件,他也不去想收复西北;而如今他已看见了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草原的希望,又怎么舍得不去做? 国库存银若不足,私库中却还有他原本想留给周王,好让这孩子不受大臣掣肘,完成乃父心愿,成就千古功绩的银子! 他吩咐内阁与兵部王尚书共议此事,而后目光落在周王身上,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周王掌九边兵备,出关征伐之事交给他最顺理成章。 身边众臣连同周王自己都是一样的念头,齐王却不肯让他这么顺理成章下去,抢上一步,为自己争取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 皇兄虽然坐镇九边数年,但性情柔顺内敛,只爱读书,只怕难经战场厮杀之险;怎比得上他的母妃是将门之女,他自幼弓马娴熟,更适合上阵打仗? 若是父皇不信他的本事,他也愿意不争权、不主持战事,只作一名普通将士出征! 反正留在京中也只能按着仪注主持百年前便已定下流程,有他无他都可的典礼;或是监管看不出成绩,只能给他三弟垫脚的矿山……与其留在京中碌碌无为,还不如西出宣、大,与达虏痛痛快快一战! 再立些战功回来,好叫父皇眼里不只看得见大皇兄,也看得见他这个有功无错、母家身份贵重的二儿子。 他脸上坚毅的战意几乎与父皇如出一辙。新泰帝向来不愿给他兵权,此时看着他紧绷得几乎有些颤抖的两腮、额上晶亮的汗水,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与自己这个父亲一样的北伐之心,也忍不住有些心软。 他抬起手朝二儿子招了招:“起来,此事朝廷还需再多做准备,也须再做些准备。” 他平日在京里做太平皇子,随意练练弓马、读读兵书,听勋贵外戚子弟们吹捧几句也就够了。可真的要出关杀敌,他做为皇帝不放心将兵马交给这么个纸上谈兵的将领,作为父亲也不能放一个天真娇纵、未识硝烟的儿子上战场。 从今起便叫他跟着上书房先生读兵书,再叫魏国公选弓马精熟的子弟陪他多练习。 叫这孩子出关,做个为国征战的将军王也好。 这一场试射结束,百姓只隐约听到朝廷造出神器的传闻,朝廷却是起了一场大风波。兵部、户部上下满满运转起来,齐王也放下了给经济园供矿料的差使,回书房读书,向自己的外祖魏国公学战场实用之学。 矿上的事没有了这位亲王处处精心打点,由户部按着宋知府传授的法子管理起来,不和为什么效率似乎还高了些。 魏王那经济园的效率也跟着高了几分,月底下面管事的来交帐时,他看着帐簿上出入的数字,不禁嘴角微勾,露出一丝浅笑:“我这位二皇兄当真是……” 想要的多,做成的少。 可偏偏傻人有傻福,父皇也真宠着他。比不上护着大皇兄那么精心,却也让这个脑中空空的武将外孙在礼部这么好的地方担了多年的虚职,还借着他精心经营的经济园捞了个懂实学的名号。 好在朝廷就要对西北用兵,大皇兄坐镇汉中,二皇兄又要出京,他以后就是朝中最年长、能办差的皇子了。 且不管京中两位皇子有何心思动作,周王这一年过得倒十分平静,过了元宵长假后依旧启程回了汉中。 丈夫远行归来,自是要给久候的妻子捎礼物和亲友的书信。这一年下周王与长子相处甚久,父子两人渐渐亲厚起来,他收了许多儿子写的字、画的画回来给元娘,还给她带了侧室李氏的信和自做的针线。 桓凌捎回家的东西竟比王爷还多些。 他过年时去了岳家拜年,自己得了岳父岳母赐的佩玉不说,还收了许多给宋时的礼物。不光他父母兄嫂、三位侄儿,连两个小侄女也长大几岁,学了些琴棋书画,给三叔写了几篇大字、画了几笔花草来。 二哥二嫂想着这两个孩子里将来有一个是要过继给他的,怕她们丢了三元的面子,从小便教两人读书习字,还让两个女孩跟着兄长们学算数—— 这些东西他们做大人的不大会,正好桓凌过年时在,便把他留下批了几天作业。 桓凌在宋家的地位,就是宋时还在时也没这么高过。回到汉中府,与宋时说起这段经历,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总听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往常只是看别人如此,这回才真亲身体会到了。” 他家里是书香门第,从小读书,又顺理成章地中举进士,入仕之后反倒不计高官厚禄,只求与宋时在一起,还真不曾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读书能改变他的地位。 宋时拿着还没过继到膝下的爱女的大作欣赏,笑吟吟地说:“怎么是第一回体会到呢?小时候我到家时,读书要不好,我能叫一声‘小师兄’,愿意跟同窗读书?宋叔叔我可不是那种爱哄孩子的人。” 那样的话,他心里对桓凌的定位可就不是小师兄,而是熊孩子了。他一个事业有成,手底下有十几个员工的未来上市公司经理,能跟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搞上对象吗? 他自己想着那情形,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着笑着却觉得背后一热,小师兄整个人从后头贴了上来,在他耳际低声说道:“原来宋叔叔是不爱哄孩子的人。幸好我年纪小的时候没用宋叔叔哄过,惹得不喜欢。不过如今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宋叔叔可愿意哄我一哄了?” 235|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叔叔不喜欢熊孩子, 但是喜欢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尤其是学习好,愿意帮助别人的那种。 他反手勾住桓凌的脖子, 将衣领朝下扯了扯, 露出一道黑白分界线——上头被九边烈日风沙打磨的肌肤是黑的,藏在衣领里的倒还挺白嫩, 一看就是进城前先在外头客栈沐浴过的。 多懂事的孩子, 知道给王府省热水。 不过王府的热水烧着麻烦, 他们府衙里却新装了个烧水的锅炉, 加了高压的, 热水管直通进浴室水箱, 淋浴和泡澡都相当方便。这白天也是在外头骑了一天的马, 又要应酬本地官员, 不洗个澡怎么睡? 宋叔叔疼爱好孩子,愿意带他回家沐浴。 桓凌乖乖地跟着宋大人回到府衙,进了他后院耳房旁建的小浴室。宋时当真拿他当孩子照顾, 弄了块丝瓜瓤子给他搓了一回背, 搓的那黑皮白皮都是清一色的通红,回到暖阁里又给他涂了一脸美白面膜。 朝廷派人到西北到东北一带紫外线炽烈、风沙又大的地方,竟不给发劳保产品, 晒得人黑乎乎地回来, 实在不像话。 幸好他自己还知道抹润肤霜、涂口脂,脸摸起来还是滑嫩嫩的。 宋时也不拿小刷子,只用手指蘸着调的雪白的药浆往他脸上、颈上抹,指尖擦过皮肤能感到药末细细的颗粒感, 除此之外倒还光致,没晒出一层干皮来。他抹得起劲,被他压在椅子上捋了一遍的桓凌却不好受,轻轻吞了吞口水,抬手勾着宋时的手臂道:“时官儿,擦这些也差不多了,再抹要流下来了。” 流下来不要紧,正好往手上也抹抹。 宋时拉着他的手,用手背去接下巴上滴落的药浆。桓凌梗着脖子连动也不敢动,唯怕蹭他一身,口中抱怨着:“刚才也只是头不敢动,再抹到手上,我可连手也不能动,只能这么举着了。” 他大老远从辽东回来,却连抱都不能抱一下思念已久的心尖儿人,这可像什么话呢? 他垂下目光,往旁边镜子里看了一眼,只见满脸的白,唯眼圈和嘴角一圈还看得见肌肤本色,要亲亲人还得侧着脸、噘着嘴…… 实在不好看,他做不出那样的事。 桓凌闭上眼轻叹一声:“方才实不该叫这么多声宋叔叔,辈份低了,时官儿就真拿我当孩子哄,半点甜头也不给了。” 宋时给他一只手上涂好了手膜,撂在桌上,握着另外一只手,含笑说道:“本官一言九鼎,说了哄小桓哥,自然是要哄的。抬抬脸,别叫脸上的面膜流下来了,叔叔涂完这只手便来疼。” 他脸上、颈上,手上都涂着药末调的面膜,只能仰着头坐在床边,怕动一动那些药要蹭下来。宋叔叔小心地避开他敷了药膜的地方,轻轻扯开衣襟,按着没敷药浆的地方稍一发力。 桓凌涂着一脸一手的美白面膜,当真哪儿也不敢动,什么也不敢干,只柔顺地躺在他手下,看着宋叔叔温柔体贴地哄小桓。 等到夜半更深、面膜干得透透的,他才悄悄溜下去剥了脸上、手上的药壳,然后才敢活动双手,将宋时揽入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 夜里烛光昏昧,宋时又有些困倦,没仔细看他的脸色变化;到白天阳光下再看,果然敷过面膜的地方好似白了几分。 至少毛孔闭合,光滑了许多。他又不留胡须,转天回周王府办公时,两位长史与同行的侍卫、仪卫指挥等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男子如今也要为悦己者容了! 他们军中不能带家眷同行,两位长史也是孤身在汉中,未曾迎妻子同来,可比不了他这份为了讨夫人喜欢,一大早就搽脸刮面,打扮得标标致致的精神。 桓凌的精神比他的脸色还好,满面春风地到周王府中见驾,顺便送上一封汉中府提前拟好的、情真意挚的感恩书。 替府中所有能上学的女孩子感谢周王和王妃派女官到学校教学。 之前周王不在,他们府衙里一群男子不好给王妃致书,如今周王已回府,又有王妃的兄长从中传递,送这封致谢的文书自便理所当然了。 周王打开看了一遍,便叫内侍送回后院,浅浅一笑:“办学校、授天理是大事。虽然教的是女子,将来不能出入朝堂,为国朝所用,但本王与王妃自也有开民智的之责,送几个女先生过去本不算什么。” 桓凌跟着宋时读了那么多论文,被后世不论男女只分学力高下的风气浸染,下意识反驳:“女子不入朝堂,无非是因读书少,未尝任事,不足担当要职。但今日有殿下与王妃怜惜天下女子,给她们读书明理的机会,往后教出人才,朝廷怎么不得用?” 宫中自来便有女官制度,民间也有女子行商、管家,或许这些女学生里就有堪比男子,可以选入朝中待诏的人才呢? 周王倒没想到他如此重视这些女学生,但仔细想想,又仿佛明白了他重视的原因—— 这些女学生是宋先生和他们王府放出的使女教出来的,桓凌是他妻舅,更与宋先生一双两好,自然把他们的事当作自己的事。 如此说来,他这个做人夫婿、做人妻弟的,也该多关心汉中百姓读书之事。 周王轻轻点头,问道:“如此,小王也想看看那些学生学得如何了。” 看看这些天下第一所女学校的学生,也看看宋先生这些日子可又想出了什么周天物理之没有。 不光他自己看,他还命女官与王氏服事王妃与他一道出行,没架仪仗,微服乘轿去了两条街外被划作幼儿园与女学校的一座大宅。 汉中府的大宅,自然比不得京里的恢宏,这座宅子也只五进大小,带个花园——曾经带花园,如今花都让宋知府拔了改种在学舍下,里头只留些不飘絮、不易生虫的高大乔木。地面整得平平埋埋,不划跑道,只在当中拉起线网,建了气毬和羽毛球场,一个结实的大秋千,沿着场边还有几个铁制的太空漫步机、跑步机之类。 幸而太祖当年及时制止了裹脚的陋俗,这些女生的体育课还能在户外活动,不然只好都改成手工劳动了。 周王与王妃、侧室一行到校的时候,校舍内早做了迎接亲王和上官视察的准备,年小的孩子都在学舍里老老实实待着,只有几个年长懂事的随着老师们在操场迎候。 说是年长,也就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还梳着双丫髻,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先生们身后。 周王自幼看着宫里规行矩步的小宫女,倒少见这种鲜活的民间女孩,不免有些喜欢,问一个眼熟的女先生:“她们都是何等人家的女儿,在这里学什么?” 那女先生便是随着周王妃来汉中的,服事周王与王妃多年,最懂得这些大王、娘娘的心事,恭谨地答道:“回殿下,这些女孩儿都是汉中学院老师们家里的子弟,在家里都曾识过字,看过些女则、女诫之类。然则本校宋祭酒却要将这些女学生教养成男子一般的人才,所以入学之后不教德言容功,而是由妾身等教写字、画画、算术、女红之类。 汉中学院的功课与别处不同,她们有许多不懂的还要跟着老先生学,又做先生、又做学生。 “老先生们以宋祭酒的《自然蒙学》启妾等与学生们体天理、明天道之智,更自编《德行》课本教化德行,再如教男学生般教经史子集。” 而这些仍只是基础,基础之上,还有宋大人亲自教她们和学生们代数、物理。 听说学里原想让她们的夫婿学通了这些再教她们的,奈何她们嫁的多半不是书生,而是随亲王驾来的武夫,听回来的、记回来的几乎都不是人话,只得她们自己学。 几位女先生忆起跟宋老师学的东西,眼中闪动着激动又有些敬畏的光彩。 周王妃听她们讲过一点儿实验课,只是不曾亲眼见过,难得与周王同来一次,便问道:“们可还记得讲的什么,与王爷和我讲来。” 那女先生福了福身,便要开讲,周王却抬起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何必。如今宋先生就在眼前,咱们听宋先生讲便是了。” 宋先生也讲一堂本王与王妃未曾听过的、有意思的天理化学之课吧。 宋时拱手道:“在王爷、王妃面前,臣不敢讲那些人人皆知的旧知识,便讲一个臣近日才试出的小物件。” 来人,上本官的杜仲橡胶棒、玻璃棒、毛皮、丝绸!本官要从摩擦发生静电开始,给封建时代的王者上第一节电力课了! 宋大人自校大气压强、力学水平稳步进入高中之后,终于大胆上马了初中电学。 虽然没有交流电、没有电池,但他如今已经制出了杜仲胶,就能用杜仲胶包裹铜线当电线用。而且工业园早就能以黄铁矿制备硫酸,浓硫酸可以作电解液,插上两种不同金属片就是电极—— 暂时做不出小灯炮也不要紧,只要有铜线圈连接正负电极就能制造出转动的线圈电动机,显示电流状况。 他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实验到底能把这时代带到何处,不过从他知道自己穿越,意识到他永远也不能再回那个熟悉的世界提时候,他心里就涌动着将这世界提早改变的念头。 他原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外官之子,将来能娶上侍郎的孙女,考中科举,做个小官……然后慢慢地花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然而几年前桓凌在那个雷雨天猝然出现,改变了他预想的人生轨迹,让他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摸到了电。 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实现穿越以来的理想,终有一天,也能让桓凌看见他曾生活过的地方……至少能见到那个没普及电脑、电视之前的世界。 236|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一行在老师引导下, 进到了正堂改成的、宽敞豁亮、窗明几净的学斋里。 教室前方是占了半面墙的大块黑板,侧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木板书的“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一类对联。教室后面也有一副黑板, 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被老师介绍为“公式”“定理”的短句,还有一些短线画的图案。 周王原先到汉中经济学院视察过, 见过学院教室的布置, 此时便将这些东西讲予王妃——具体内容他还不大懂, 却知道这些都是要背下来的。老师将其抄在课堂中, 约摸是方便学生忘记时看着复习一下。 他干巴巴地讲了几句, 再往深处讲却不是他所能了, 不由得脸色微红, 指着此时还空荡荡的讲台说:“孤王这些日子在外……咳, 宋先生上体天道,如今必又悟出了新物理,咱们且等等听他讲解。” 他是有些懈怠读书, 竟连小女学生天天看的东西都不懂了。 桓王妃这些日子常读报纸, 偶尔也听听侍女们讲学,看教室黑板上的公式还比周王熟些。见周王似有为难之色,便替他找借口:“这些都是旧知识了, 不看也罢。宋先生为殿下讲学, 必定比为外头学子讲更用心,咱们无须猜测,只等着听便了。” 她主动牵上周王的手,又向王氏点点头, 叫她一同入座。 教室里原布置的桌椅窄小,只可容一个纤瘦孩童入坐。来视察的贵宾们虽然都不胖,却也坐不了小学生的书桌椅。学校自有役夫将教室定做的学生升降桌挪到后头,换上老师书斋里的长条形抽屉书案和带扶手的交椅,垫上软垫,摆好文房四宝。 周王一行入座后,迎接他们的老师和学生也安安静静地在后排坐下,好让两位殿下切身体验上课时的真实场景。 学生坐稳后,一道清脆的云板声恰自外头响起,连响数声,宋老师便捧着个用红布遮盖的盘子进了教室。 他刚刚往后面改造成实验室的小院转了一圈,亲自拿了教具回来。桓凌跟在他身后进来,手里同样捧了托盘,絮着丝绵的袖子下露出小臂肌肉鼓起的线条,双目紧紧盯视着盘子,神色严肃得竟可称得上凝重。 ——当年他到御前献祥瑞时,都没有今天这样的紧张小心。 宋时倒没那么紧张,一进门便将手里的托盘搁在讲台上,右手一扯,掀开红布,露出个水车似的立着的圆形木轮。上有皮带连向旁边两块涂得红红蓝蓝、中间挖出月亮门形状,内藏铜丝窝成的方框子的东西。 盘里还有一对温度计般长短粗细的棒子,一个是剔透的玻璃棒,一个是不知什么做成的黄棕色半透明棒子。盘子最底下又垫着皮毛和红绸,勾得人心痒痒的,恨不能立刻从他心里把这些知识挖出来。 宋时撤了红布后却不即讲学,而是满面紧张地看着桓凌,小声提醒:“可手稳一些,掀绸子时别把它带倒了。也别碰着瓶壁,万一还烫呢?” 桓凌笑着应了一声,把托盘稳稳地搁在讲桌另一边,轻轻掀起红绸,露出一瓶不知是水是油,看着似乎有些粘腻的液体。 宋时指尖在瓶身上轻点了一下,收回来后仿佛觉着温度还好,又摸了一下,抬眼看向桓凌,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周王身边坐着王妃,京里刚见过儿子,对这两位亲家自然流露的亲昵之情颇有抵抗力了,闭上眼只当不见,静静等着宋大师讲学。倒是王妃头一次看见兄长和宋时在人前眉眼传情,再想想身边坐着的王爷、侧室、宫女…… 当真羞惭满面,坐立难安。 她忍不住偷眼去看周王,却见周王松驰地闭目端坐;再看身边的王氏,也是神色平和,只看着宋祭酒手下那几件东西,不在意他与她兄长之间眼风乱飞之情。再悄悄打量身边女官,却见她们个个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双眼只盯在宋时脸上,仿佛稍有动静就能惊得跳起来。 难道是她知道兄长与宋时之间的关系,想得太多了,其实他们这般动作在人看来都是平常事? 她心下惊疑难定,目光却无法自控地落在那两人身上,只见她兄长淡淡地望过来一眼,然后平静地下了讲台,坐到窗边空位上,凝眸看着台上的宋老师。 宋老师含笑朝台下扫了一圈,向正中央的周王拱手道:“下官今日便为殿下与王妃讲上一课。” 周王肃然颔首,王妃也点头还礼,后头的女先生和学生们倒是起身福了一福,口称“先生”。 宋时抬起手朝空中虚虚一按,说道:“今日不点名,不叫人起来答题,们只管安心坐着听,有什么不懂的先记下。”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细细的呼气声,王妃眼角瞥见几位女先生的坐姿也似乎稍稍舒展了些。宋时却对台下这些小动作视而不见,面向东方拱了拱手,开口称“臣”。 “臣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句话实在提神,若非知道他是来讲学的,听着简直以为他要到朝堂上进谏。 周王不由自主挺了挺腰,然而宋时此时就撂下了双手,回过身来娓娓说道:“自我开蒙读书,便常闻此言。然则我从来只见雨露滋润万物,湖泽江海有鱼鳖虾蟹、珍珠珊瑚之产,而不曾见雷电恩泽世人呢?” 可雷霆是天威所降,本就不会施惠于人…… 台上的宋先生神色从容,言词沉稳,台下的周王心中却觉得一阵荒谬,简直要以为他是读书读傻了。 然而宋时却从盘中拿起玻璃棒,淡定地说:“我久思不得,故从古书中读了许多雷电击坏树木、击杀人畜的故事。其中故事真假虽难辩,却能从中得出几条雷电的特点:雷电往往循雨而下,旋亮旋熄,伴以隆隆雷声。电光如弧,击中地上造物时便会化成电火,烧杀一切。” 世人皆说雷电乃天罚,上天以之刑人。或有说那些被雷劈的禽兽也是前世为恶,今生转世作了畜牲也难赎其罪的……然而被雷劈的木头、宫殿难道也有罪过? 周王不觉答道:“那应当是主人有罪,上天降此以示警?” 一个穿越者的后代,竟然讲究封建迷信,太不会配合了。 他又不能说周王什么,便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幸好窗边坐了个解意的桓凌,此时起身开口,引旧书帮他解释:“《淮南子》曰:‘阴阳相薄为雷’,《名物蒙求》中更进一步,直言‘阳为阴蓄,迸裂而雷’。宋老师以水喻雷,然水有形而气无形,宋老师莫非是有什么办法使人得见无形的阴阳二气?” 周王听得一个“气”字,忽然想起宋时一向精研“大气论”,还真说不好能有使阴阳二气现形之法——杨巡抚献“飞雷炮”时,且写了几百字赞他那高压锅呢。 难道此物就能分离空中阴阳二气,使之成雷? 他想问出这句话,只是刚答错过一次,怕再出错,便迟疑了一下。而宋老师饱含欣慰与鼓励的目光已落到桓凌身上,嘉勉道:“桓学生所言不错。雷电既是阴阳二气相搏而得,那么其本质便也该如雨露一般无善无恶。” 雷电伤人,自当也是如大水淹没田地一般,只是落下的雷电过多,人物难以承受。若电量少些,再以不怕电的物什拘束,便可如挖井取水,源源不绝用其力惠民。 宋老师端着身份表扬了桓同学一句,叫他坐回位上,含笑向堂下众人讲道:“我依书中写录雷电之状总结出电的特点,比照平日所见所得,发现这电不必是天上所赐,人间亦可得之。” 他拿开手摇发电机和玻璃棒那个盘子,先把桓凌端来的电解液搁到当中,从瓶顶预流的插口中插·进了两块铜锌板。 纯铜和锌倒不是难得的东西。锌此时叫作倭铅,多产在南方,价钱比铅稍贵些,也不算太高。 两块板子插进去后,板上面立刻冒出了细密的气泡,宋时戴上指腹浸了杜仲胶的棉线手套,将两条弯曲好的、包裹着硬质杜仲胶的电线接上,将边缘处露出的一点黄铜线交错着贴向一起—— 两条铜线将贴未贴上时,一道明亮的电火花便在空中爆开,啪地一声,震起满堂惊呼。 宋时将线连着凑上几次,叫堂下的贵人、师生们看得清清楚楚,也轻松了口气,说道:“这火花便是人间可用之电,能如水一般在金铁之物中流动,而又不犯杜仲胶,能以其胶收束电性。若将这带电的铜丝通入水中,连水也能被电化成气。” 电解水生成的是氢气和氧气,不过眼下他还讲不到原子、分子结构,只得先把实验做了,拿收集到的两试管气体点了火,用铁夹夹着给众人看:“将电通入水中,解水而得的两样气有多少之分,火焰亦有蓝红之别。这其中缘故尚不可知,但可知这两条线导出的虽都是电,却有阴阳之别。依常例,当以红为阳、蓝为阴,咱们顺着电线倒捋回去,记下这蓄电池的阴阳两极。” 先把正负电极的概念普及下去,以后许多东西就能从这里发散讲解了。 237|第 23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夫阴阳相薄为雷, 阴激阳为电,有阳则有阴, 有动则有静。 有电流……所以也得有静电。 今年冬天虽已过去, 但自从宋知府到任后,为提高本地GDP和女性就业率, 强行推广了织毛衣技术之后, 冬天脱毛衣时被静电扎到, 就已经成了汉中、京城乃至北方人民的日常。 他连直流电实验都做了, 再讲起静电来更是毫无顾虑, 仍把正负电荷改个名用阴阳表示, 讲起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 又以电喻磁、以磁喻电, 引出了线圈切割磁感线发电的小试验。 虽然都是初中物理小试验,可要讲到不曾接触过电磁学的古人都能听懂、信服,解得其中蕴含的理论也颇不容易。 他虽然为这一天做过许久的努力, 但到真正讲学的时候, 还是满怀忐忑,讲一句就要看一看下头师生们的反应。 幸而台下坐的是温柔敦厚的周王;是对他心怀歉疚,不敢轻加质疑的王妃;是被礼教宫规束缚得习惯于接受强权灌输的侧夫人、前宫女;是自幼便被拘于深闺, 只要能学到东西就心满意足, 不思更多女童…… 还有一直信任他、支持他的桓凌。 他不是个好的物理老师,这些学生却肯包容他讲学时偶尔出现的错误——理论肯定无误,实验也做得不差,但是他怎么能从经义史书、日常生活中想到这几样实验可以产生电流, 当中还是有些破绽的。 然而讲台下没人起来质疑,还有桓凌在座上配合着他的讲解答题、提问,将电学最基础的理论顺当地、甚至可以说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一切细节在此时都已不重要,每个人都紧紧盯着他和台上的教具,只想再多看到、听到一些前所未闻的天道运转之理。 若雷电之力也可为人所用,人与神仙之间又还有多少不同? 周王心中战栗,仿佛有满腔热血待喷涌而出,喉头又像被人一把攥住,挣扎许久,才吐出一句沙涩的:“先生所示是人间之电,不知天上雷电也能引为人用不能?” 当然能。 富兰克林就做过这样的实验,在风筝线上拴上一把铜钥匙,将钥匙插进盛有水的莱顿瓶里,就能将雷电从天上引下来存储于其中。 当时他就用这个实验证明了雷电与人工发的电是同一种电。 只是富兰克林愿意为科学献身,做风筝实验证明雷电本质,宋时却不能做。 他其实只能算是个民科,本职还是汉中知府,要以地方安防火为优先,是不敢在衙门里做这种实验的——当然也不能在旷野做,怕真引下雷来劈出人命。 他不仅自己不做,还要劝慰周王:“雷电譬如水,井水山溪可以取来止渴,但当洪水肆虐时,亦可为祸千里。殿下虽可以金铁之类作渠而引天雷落地,然其威足可震山撼岳,即便引下来又如何为人所用?若引电时有人为此受伤,殿下天性仁厚,难免又要伤情啊……” 俗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做皇子的就学点儿理论好了,别做危险实验。他们自己用小电池和发电机发的电压低、不至出意外,也能做个小电扇解解闷,回头就给王爷装一个。 周王听得“伤人”二字,才醒过神来,心头沸意稍稍落下,轻叹道:“这倒是……可雷霆原是上天刑责之威,而今竟能为人所得、为人所用,此事实在、实在叫人惊诧难言……” 宋时叹道:“臣当日偶得电流,发现其与天上雷电本是一体时,亦曾惊疑万分,不敢相信。然而细究天理,天地万物无不是阴阳二气所化,雷电亦是阴阳二气所化,既然如此,又凭什么只能在天而不能在地呢?” 《埤雅》中亦有“雷出天气,电出地气”之语,故其在天为闪电雷鸣,在地则为电流、静电,亦合天理,并没有什么可怪的。 宋时讲得情真意挚,仿佛他的讲义不是从初三物理教科书上总结下来的,而是真的站在了古代儒家经学、玄学、理学大师们的肩膀上,从宇宙之初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之理推衍出来的一样。 感谢法拉第、富兰克林、特斯拉……也感谢我国古代学者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让他不用“梦天神授发电之法”,然后起来制造发电机。 他向台下轻轻鞠了一躬,换来周王点头致意,心中所谢的却不是台下的皇权,而是那些让他能讲出这一课的前辈学者—— 这些知识是人类自身探索到的,并非天授、神授,将来肯学习、研究电学的学者,也该像研究其他自然现象一样,只用科学解释它的存在,而非强加诸些神仙君权思想于其上。 下课的云板声按时响起,宋时手合起讲义,说道:“今日的课程就讲到这里。学生们出去活动,两位殿下若还有什么想看的,我与桓御史便领殿下们过去。” 周王眼中哪里还看得到别的,只盯着台上的几件教具,请他把这些教具赠予自己。倒是王妃还稍能自持,记得他们此行是来看幼儿园和小女学生读书情形的,请兄长与宋三哥领他们多看几间教室。 两位校长、副校长带他们循着走廊转过了院子,看了学生们课间休息时的情状,又出了正院往西侧偏院去看幼儿园的学生。 等到下一堂课开始后,还带他们到大班去临时听了一堂课。 这个班里讲学的是本地招来的女先生,从前都没怎么见过知府,见着王爷一行更是紧张得连讲话的声音都有些打颤。 宋校长叹道:“不必怕,殿下温厚仁德,讲得不好也不加责罚,平日里教什么便还讲什么。” 那女先生幸好也是三四十许人,平常操持家事、支应门庭,倒也是有见识的。初见皇室的激动和紧张褪去后,倒还能拿起蒙书一行行教学生们念下去,再点学生们起来重复。 班里有男有女,顺着一排点下去,便有两个女生杂在男生中被叫起来复述文章。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往往比男孩儿更能集中注意力,背书背得也更好。这一班人背过几句后,竟是女学生总体上答得比男学生好,令周王颇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女学生不必科举,家里自幼不教读书,该比这些男学生差些……” 那些小女生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桓元娘也含笑摇头:“妾听兄长说,这里先生一般教的都是先生们自编的新书,讲的多宋先生与家兄近年新得的天理。既是新书,这些孩子在家中启蒙时都该是未曾背过的,读书好坏便不论其他,只看本人的资质心性……” 女孩儿又凭什么一定比不过男孩儿呢? 她眼中闪动着极浅淡的傲然之色,周王最爱的就是她当年沉浸于诗书中,清高自赏的熠熠光彩,忍不住附和道:“王妃所言极是,古时亦有谢道韫、李易安等才女,今我朝胜于前朝,自然更该出才女——” 他看着座上不过五六岁年纪,却像大人般稳稳当当坐着的小学生们,温柔地一笑:“眼前这些女学生,才学又何必减男子?” 那教谕连声应喏,宋校长也笑着说:“这些孩子能得殿下夸赞,实是他们的福气。只盼她们长大后也能多留心学问,做朝廷、天下有用的人。” 他这话里已然透出了几分要解放妇女生产力的野心,周王尚未想到他的心能这么大,只笑着答应:“这些学生往后可在汉中学院教书,若她们大了本王还在汉中,正好也选几个陪着王妃共研电学之类天理。” 王妃是好读书的人,应当也如他一般,想多学些今日宋先生讲的天理。他在外头可以直接与两位亲家兄长交流,王妃——还有王氏、李氏——却不便见外男,将来他们再有了女儿也是一样…… 得选些读书好,肯上进的小女儿进府陪伴教导她更好。 若说原先周王对女儿的期许就只有“知书达礼”四字,如今却是悄无声息提了几分——他也期盼自己将的女儿能像这些小女学生一样,凭自己的才学、本事压倒别人。 就像他们的贤儿,那天被父皇拉着手走在校场上、诸皇子间,气量识度也都不弱于人。 他想到素来聚少离多的皇儿,心中不禁一阵阵怜爱、愧疚,起身问宋时:“可还有什么能用人间之电做的、更不伤人的东西?我欲送几样这种中藏雷电的东西给贤儿,也给他讲讲雷电之理。” 也给父皇送一份。 世人皆知雨露是天恩,岂不知这雷霆不光有震慑之威,亦能如雨露般轻缓温驯,为人所用呢? 宋时十分严肃地应道:“殿下之意,亦是宋某之意。从前我所学农学之类,皆是从前人书本中,或从日常工农事中总结而来,本末来路皆清楚明晰,只消读了我的书,再经实践便能悟透。这雷电却不是一人一家可钻研通透之物,需得将我所知整理成文字传回京中,抛砖引玉,求得有天分、肯吃苦受罪之人一道研究。” 他知道自己推得电磁知识的过程不大经得起追究,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民望,谁敢提着刀过来取他首级? 纵然有人怀疑他不是原装大郑人,至多也就是背地里传他几句流言,给他写几个唱本。 然则他跟桓师兄连南风小黄戏的主角都当过了,还怕再客串个妖魔鬼怪恐怖戏本?! 比起这些不碍得正事的隐忧,倒是科技发展更重要。他跟桓凌只有两个人,就是累杀他们,也不能凭两个人建起哪怕一座发电场。若是能把这些知识传给更多学子,便会有人按着他讲的理论自己钻研下去,或许将来就能有所成就。 而到很多年以后,当天下人都知道了电力、电磁基础定律,会做这些实验,将电视为司空见惯之物,还会有谁特别执着地去挖掘他发现在这些理论的心路历程呢。 238|第 23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自从到了汉中, 一向沉迷于生产建设,用在讲学上的精力确实少了许多, 而且多半儿都在讲实学实用之术, 除了在京时就已流传出名的“大气论”之外,极少再论究天人之际。 而时隔许多年之后, 他又有新说问世, 讲的还是从前无人触及的雷电之理, 顿时勾起了一众读书人的兴致。 雷电竟不只能在天上见到, 还能为人捕捉, 为人所用…… 这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验证? 事实上, 宋时在汉中学院附属女校讲完第一堂电学课, 便有女先生和学生回去将这堂神奇的课告诉了家中亲长。老师们还禁得住事些,那些女学生却是万事都要告尊亲的,她们的父亲又是本校教职工, 听得消息后简直要到府衙去堵宋大人, 求他赶紧给研究生班讲一堂电学课。 幸而宋时早有准备。 他的动作比所有听过课的人都快,送周王夫妇回府之后,立刻回到学校, 召来府县两学教官, 将整理好的讲义递给他们。 “这本讲义单独印成一期增刊,随明日《汉中经济报》附赠!版头一定要印得夺目——不只字体字号显眼,再在大标题里掺几个朱砂、藤黄之类艳色字眼儿,务必叫人远远看见报纸, 便能看出上头印的文字!”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电学知识推广到整个大郑朝,就不再有任何犹豫、拖延,立刻将自己整理好的知识印成报纸,发向整座汉中府。 今天他讲的知识是划时代的知识,传出去足以震动这个世界,老师、学生回去与家人说起,一定会有人上门求学。更不用提周王还要把发电装置献入京师,自这天下最顶层向下传播电学理论知识…… 如今正是六七月收麦收稻最忙的时节,他的正经公务是劝农,没多少时间讲学。不如先发几篇文章给世人作科普,让有兴趣的学子自学,等到十月入冬,农事和催科都结束了,再正经办个讲学会。 他也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最体谅读书人追逐最新知识的心理,该传播出去的绝不拖着、按着。 几位报纸编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讲义,激动地答应道:“下官们这就去印,必定亲手刻录,印出一份干净亮眼的报纸!” 这些编辑都是学校教官,其中正有年长有德、在女学校做了先生的。他们虽不曾跟着进教室坐下听课,却也悄悄在门外头听了一点,正被他引雷电的手段和天理勾得抓心挠肺,见了这讲义就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水一样,恨不能合身子都扎进去。 宋时看他们激动成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强拉着人开会,安排周王一行巡视女校和幼儿园的新闻稿,只好先放他们下去。 增刊交待下去了,正刊却还待着稿子呢。 然而好领导就是要能随时抓着合适的人干活——这些编辑虽然已被电学迷得颠三倒四,还有从头到尾陪伴周王夫妇的女先生们呢。她们下班又早,又都足有文采,写两篇稿子完不是问题。 宋校长仗着自己已婚断袖的身份,不避嫌地进到女教师办公室,安排了新工作。 每人一篇宣传稿,择优选用,给付稿酬—— 宋时自己给晋江网写了二十年的稿子,最恨的就是晋江稿酬给得太低,一篇科普短文也就给个三四十,还不够买两篇博士论文的。他以己度人,给手底下作者的稿费都是报复性的高价,千字稿酬比在外头给人选稿子编考场闱墨之类的书还高些。 当然,这都是自愿承担工作,做校长的不会强迫她们的。若是她们自己没工夫写,家里有文笔好的兄弟姐妹、夫婿朋友也可以代笔。 这些女老师里有不少是周王带来的女官,王妃身边肯定还有没家累的、能熬夜赶稿的才女。 老师们静静听着他说话,一时无人答腔。宋时在这片沉默中难得地有些心虚,偷偷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回是不是压榨员工压榨得太厉害了,不该叫员工家属跟着加班。 然而没等他反省出封建官僚该不该压迫员工家属,那几位女先生却有了动静。 都一拥上前,满面感激地向他福身行礼,感谢他给自己一个写文章的机会。 这种稿子从来都是文人名士写的,她们虽说读过些书,却都是女子,只敢写些娱情小记遣人偷偷送往报社,哪能想到自己也能写亲王出巡这样的大事? 她们就是一宿不睡,也得赶出最好的稿子交给大人! 宋大人顿时把“反省”二字扔到脑后,得寸进尺地说:“这些日子桓祭酒与我将在汉中经济报上多刊几篇文章,教官们只怕要为此分心,们若有心,不妨多写些论蒙学、论文章的稿子备着……” 都是自家学校的老师,不用怕稿子供不上,用起来安心! 几位女先生越听越喜,恨不得立刻提起笔来作文印报。但惊喜过后,又有人瑟瑟地:“妾身等不过是女流,这报上刊的新闻都是才学深厚的老先生们作的,女子如何做得了这样的文章?” ……女子怎么了? 女子还有十一长假在外带团,七天爬八趟长城的呢,就写个领导参观学校的采访稿还能写出什么男女差异来? 他克制着向老师们宣讲男女平等的欲望,只轻轻挥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未闻有男可得而女不可得之说。不必多想,且先做了再说好不好。” 一室女先生叫他感动得恨不能义务加班,回到家里、周王妃座下说起此事,都还要狠狠地夸宋时两句。 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京里那些腐儒、纨绔子们怎么比得了他?! 王妃听着也不禁有些羡慕,只碍着身份不能亲自撰稿,倒也看了看她们的稿子,指点了几处文采欠佳之处。周王虽不是头一次上报纸,却是头一次见得身边人写稿子,还是写关乎自身的稿件,也叫她们激起兴致,索性与王妃一同改稿,改得满室温情款款,和乐融融。 侧室王夫人虽然没掺和进他们夫妇共写文章的乐事中,却对着纸笔默了一沓白天听的内容,自己对着煤油灯灼灼明光看到深夜。 亲王一家尚在挑灯读书,侧院里的桓皇亲跟宋皇亲自然不敢早睡。宋时晚上加班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桓凌默默地编着电学科普小品文,替他把电学历史上的小实验改写下来。 文里的宋时一会儿在造玻璃盒盛嘉禾时发现了静电存在;一会儿见电流逐雨而落,猜测水能储电而发明了水瓶储电法;一会儿在看人用磁铁炼钢时发现切割磁感应线能发电…… 编的比他想的还周。 宋时凑上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耳边重重亲了一口,调笑道:“桓学生怎么这么解意,就知道老师往后要在报纸上连载科普文章了?” 桓学生手中的笔轻抖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个不大的墨点,含笑摇头:“别人家老师看着学生写字都要手把手教的,宋老师忒没老师样子,居然这样打搅学生。” 宋老师叫他说得心中含愧,动作也收敛得老实起来,从旁边取了碟雌黄,调在笔尖上,替他擦去墨点。 桓学生见他收敛,倒恃宠而骄,撂下笔等他如别的好老师般握着学生的手教学生写字。宋老师之前毕竟做得不周到,心里有愧,在这学生面前也不免低低头,双手包着他的手和毛笔,另换一张新纸,蘸了墨汁在纸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科普故事,而是“欲购起电实验套装,可到汉中经济园门房预定,订后一月可得”。 字体歪歪扭扭,然看不出两位进士多年练成的功底。不过最叫桓凌好笑的却还不是字,而是写下来的内容—— 这是……广告吧? 哪里有当官儿的亲自打广告的,那不都是下头的商人自己打的吗? 他左手压上去,反包住宋时的手,怪道:“哪里有老师教学生做生意的,竟不怕我学坏?也不怕我要去告诉家长?” 告诉哪个家长?家长已经回江西了,人在我宋老师手上,告家长也来不及了! 宋老师恶狠狠地笑了一声,胳膊下沉,将他的身子牢牢箍在怀里,从背后咬着耳朵说:“想告诉哪个家长?让为师听听,看东翁是信学生的还是信先生的?” 桓凌微微闭上眼,任他轻咬,舒缓地笑道:“罢了,不告了。我岳丈家教森严,纵然知道我叫先生欺负,也只怨我做子婿的,不肯怪先生,我又能如何……” 不如何,就是先生牙根儿有点痒,想多咬几口罢了。 宋老师这老师做的无为人师表的样子,进门便打扰子弟作文章,闹得桓御史的科普文转天都没能写完,最后只递了个摩擦起电实验过去。 但这报纸一经刊发出去,便震动了汉中府城,随即迅速在读书人间传抄传阅,迅速席卷整个汉中、陕南,远处的关中、陕北、九边、四川……直至京城与江南等地。 讲义标题便开宗明义,写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先民取用雨露之泽久矣,今当采撷雷电,驯为民用”之语,夺尽了众人的目光。 239|第 23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雷电怎可驯为人用? 雷电司天之罚, 若能驯为人用,岂不是说凡人也能夺造化权柄了? 他竟不怕上帝降罪?还是说……他文中写的“雷电”与天地间声威夺人的真正雷电并非同一物, 只是借名状物? 万般议论与不信, 在他们看完《汉中经济报》增刊后,都化作了震撼与急迫——迫切地想要验证文中内容是真是假, 迫切地想要试做一回其中讲的小实验, 亲身体尝掌控雷电之力的滋味。 只是到了要做实验这一步, 他们又觉出为难来。 丝绸、皮毛, 读书人家里多半儿能寻着;便是寻常百姓家, 家里养蚕织绸的留下一小段, 亲戚间借个狗皮褥子用用, 也都能应付;玻璃棒也能拿普通的玻璃杯盏代替, 实在不行还能去蹭养济院、惠民药局的玻璃窗…… 可这杜仲胶怎么弄?! 杜仲药房里就有,城外山里也有种的,可那胶粘乎乎的如何做成个棍子, 如何“摩擦起电”?更如何用它裹铜线做成电线? 倒有些汉中学院的学生、汉中经济园的工作跟着宋、桓两位大人提取过杜仲胶, 认出此物来历,兴冲冲地告知同学、亲友,总算解了他们心中疑惑。 但这杜仲胶是宋大人的心肝宝贝儿, 不到硫化实验不舍得拿出来, 更不必提“电解液”、“电珠”、磁感应线……图上画得虽清楚,连磁铁哪方放指南的、哪方放指北的都画了,可他们下手做发电机时仍是步步为难。 初看报纸,乍闻“电学”的人急得抓心挠肺, 也恨不能直接去府衙大门堵宋知府。而那些昨晚就已听妻子或女儿讲过这实验,在家中折腾了大半宿的人,在看到报纸之后反而平静下来:人在刚听见什么新东西的时候,最是急切要知道更多;但在这之后,若能再得到一点点更详细的内容,便足以安抚人焦灼的内心。 平静下来后,他们就发现了今日这份报纸上的另一样惊喜。 汉中经济园竟要卖发电实验用的器械了! 而且是宋知府亲自监制,先往汉中经济园门房处订下,月内便可得套! 有钱又冲动地按捺不住激情直奔城外,没钱的也呼朋唤友,打算凑一套众人共究。在他们的奔走相告下,一场险些挤破府衙大门的书生之乱被化解在了汉中府城外,改去祸害汉中经济园了。 而当这些人急匆匆地跑去订购实验器具后,又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了新惊喜——不是夹缝和广告页上的硬广,而是佥都御史桓大人亲操翰墨写的小品文。 文中写的是宋知府如何发现摩擦起电的故事。 虽说桓御史凡身在汉中时,时不时总要写几个宋知府如何勤学不怠、如何慈爱治下百姓、如何夙兴夜寐、办公到天明的文章,闹得汉中都知道他夜夜给宋知府红袖添香,自暮达旦…… 但这回还是不一样的。 这回的小品文中当然也充斥着他个人对宋知府的私心,但这回他写的是宋时发现静电的过程。 宋知府某天雨夜陪他读古书时,读到张华《博物志》中“今人梳头、脱着衣时,有随梳、解结有光者,也有咤声”一段,恰天上雷电交作,明光自窗外照入。他心底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书中写的这声、光和外头雷电相似,从此便开始研究静电。 宋知府博览群书,又雅好实践,很快便依着毛衣起静电时沾人头发的特点,寻到王充《论衡》“顿牟拾芥、磁石引针”一句,觉得其中顿牟“拾芥”之力与毛衣沾发之力当是出于同源。 因对其中“顿牟”一词究竟指琥珀还是玳瑁有疑虑,故取家中玳瑁簪与琥珀坠各自一试,却试得这两样摩擦后都有拾芥之能。 磁石引针,是只能引钢铁,其余金铜之器俱不能引;而这两种不相同的物什都能拾芥,且拾的也是不同的东西。他此后又试了许多物件,从毛皮、丝绸、玻璃到橡胶、松香、硫磺…… 这些东西摩擦之后都带电,有的两两相吸、有的两两相斥,宋知府就此发现在摩擦可起静电,静电分阴阳二类。 这故事细读下来,其实和以前的差不多,满篇都是“我爱宋弟”四个字。不过把这些滤去后,却能得到这些读书人最想要的、能磨擦起电的物什。 琥珀、玳瑁价高,杜仲胶棒没处可得,可硫磺岂非最便宜易得之物?满城药铺都被反应过来的书生堵了门,还没入五月,就要把人家驱蛇鼠蚊蝇的硫磺买空了。 但生意人只图生意火爆,哪儿有怕买得多的?这里客人买得多,他们再到外地上货,多赚一笔才正称心。然而待生药铺的伙计们离开南郑,往邻县买药时,却发现他们晚了一步,这里的硫磺也经过本地书生们一阵抢购抬高了价钱。 他们负着东家的重托,又不能不买,只好到远处问价。一处处问下来后,才发觉他们府尊与桓御史的报纸走得快,人走得慢,只怕再走上数十里也赶不到涨价前头了…… 可惜,这一回不能再多赚些了。 只怪别的药着实地不争气,摩擦了也不都能起电,不能跟硫磺般挣钱。如今本银提上去,再赚不了那么多,只好等着桓老爷再写新文章,看看有什么别的药可卖了。 不光药铺的东家、掌柜订了报,还有些卖玉、石料的掌框也私下拿绸布毛皮摩擦石料,顺便也订了报纸,等着看宋知府除了琥珀,还能再用什么佳石起电。 《汉中经济报》虽然向来销量高,却也是头一次高到这地步,几位总编、编辑喜不自胜,盯着学生加印,连稿子都顾不得改。 缺的稿子倒是不必人教,就学他们知府大人,直接向女先生们约稿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这报纸卖得正好 ,反正那几篇文章写得也不差,没见有读者写信来抗议报上刊登女子文章的…… 几位女先生入职不久,就多担上了一项副业,好在又有稿费、又合兴趣,也就自然而然地做了下去。 因写的多是关于周王一家、佥宪、知府,以及到府公干的天使、巡抚、巡按等人的肃穆文章,私下里也没有什么轻薄文人借此调笑。反倒有不少外地办报纸的商人看出其中好处,也改向懂诗书文章的女山人、女名士征稿。 闺阁名士也能作文章,而且爱名多于爱利,稿费可以压一压。女子又不似才子词人踞傲疏狂,一旦兴起便不知到哪儿饮酒游玩,定好的稿子说不写也就不写了。得一个有名有才的闺阁名士供稿,岂非远胜男儿? ——就是先前无名,在报上狠吹几天就有了。 具体怎么个吹法,只看桓佥宪写宋知府如何少年天才、勤学好问的那些文章就差不多。 就在宋知府还老老实实地安排工厂做初中电学实验套装礼盒,桓御史还兢兢业业地编撰宋知府发现电学的章回故事之时,他们二人开创电学、倡导女子自赚自养之风的故事也在远来越多的县府州省间流传…… 过不上一两个月,周王进献的发电套装都还没送进京师大门,这商人间口口相传的故事竟已先一步进了京。 240|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三元因读《论衡》中“顿牟拾芥”一句, 发现“顿牟”一物可以拾芥是因其上带着天上雷电之力。 宋三元以为人梳发、更衣时,身上有光闪、声响是因为人身上可以起电。 宋三元能取天上雷电以为人用。 宋三元做了风流名士, 在汉中收了一群女弟子。 在众多宋三元发现静电、追究雷电本源的科学壮举间, 宋三元收女弟子这个风流故事传得格外广、格外快。吕首辅听到这消息时险些以为他的徒弟要失宠了,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幸而宋时他二哥就在阁中做中书舍人, 及时出来给弟弟辟谣: 他弟弟当年随父亲在南方各省时, 多的是名妓佳人垂青, 他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什么风流故事都是谣言! 他们时官儿只爱读书、只爱做实务! 哪怕是他爹年年办乡饮酒礼, 请名妓佐酒, 他弟弟也从没给过眼神!后来要不是桓凌为他抛官去职地追到福建, 一往情深得连他们当家长的都怜惜了, 怎么能打动他弟弟那颗忧国忧民,无私念的心? 他弟弟难道能放着一个二甲进士、四品佥都御史、对他痴心不悔的桓凌不知道珍惜,在外又看上别人? 再者说, 就是真是他收了女弟子, 必定也是看在对方有向学之心的份上,绝无他意。因为他去年就开始教县里百姓识字读书,不分男女, 那些受他教导的都是弟子, 其中有几个女弟子又能怎样?女子就不能上学读书了? 以前没有女子上学,是没赶上他家三弟那样用心做教化的知府,不然早就开设女校,教他一府农工商户, 不分男女老幼都读书开蒙了! 他家里两个女孩儿要不是太小,不能走两千里路去汉中,他还要送女儿去弟弟开的“扫盲班”支持他呢! 别人不知道宋时的性情,他们当家长的可知道,不能让人冤枉了他。 宋昀很是义愤地在内阁替弟弟辟了一波谣,吕首辅安心地说:“才子名士自不为世俗眼光拘束,他们心底坦荡,便是教女学生又何妨?世间请男先生教女学生的家长原也不少,只是他是当今名士,一举一动都有太多人关注罢了。” 但这点儿阵仗远比不上当初和桓凌在朝堂上剖白真情的架势,内阁两位阁老淡看风云,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没出问题也就够了——这两人不光是情侣,更是他们的弟子,如今两人几乎做了亲家,若这两个孩子之间倒出了问题,他们做大人的也难免要为难一下。 李阁老更是个性情刚烈,不为儿女情长所动的人,看见宋时就只想到祥瑞嘉禾、想到工业,追着问宋昀:“家可收着他们两个的家书,知道那‘电’是怎么回事么?有什么用处?” 顿牟拾芥也好、梳头有闪光咤声也罢,都是经了人手的东西,碰着也没甚感觉,若说是能劈杀人的雷电……实在有些难信。 哪怕他能用什么小东西起电,起了也没甚用吧? 宋时往家送信不能用驿马之流,只能靠家人传递,比流言走得慢多了。是以二哥也不清楚他在汉中弄出的“电”究竟是何物,只得惭愧地谢道:“下官实在不知。下官这就写信回去催问,看他做出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张次辅却摆了摆手:“不必,他若做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岂有不敬上的?” 虽然如今从传的故事里听不出“电”是真是假,弄出来有什么用处,但从他们之前一次次献上的嘉物,这回这“电”早晚也能进京。 他对弟子的信心,是宋时一次次在御前给他挣脸挣回来的。 虽有信心,他却也不忘了着人递话给那几位去汉中学习回来,亲眼见过汉中府扫盲教育的御史、庶常、员外郎,叫他们该上疏的上疏、该印文章反驳的印文章反驳—— 要让京里人都知道,他们大郑的官员、汉中一地牧守不是那种收女弟子的风流才子,而是启民之智,移风易俗的能吏! 汉中府连女子都能上学读书,陕西省一带也有许多女名士、女山人,能刊印文章的。他们京城首善之地,不能人人都能读书识字也就罢了,这些读书士子怎么不能见贤思齐,为朝廷考虑如何成教化之政,就只看见“女弟子”三个字了呢? 他们京里的读书人倒很该教训一番——也像汉中般放到社学里教教平民百姓识字,省得他们闲极无聊,专门编派别人。 阁老们当年千挑万选相中的门生,经历过几回起落,好容易如今声名、圣宠、前程都要重见光明,岂能再让人败坏? 张阁老宁可自己名声受些累,也要替这最出息的弟子辩个清白。 他的话传到那几位曾在汉中实习过官人家中,顿时勾起了他们对汉中生活的回忆: 那时候他们只管安心读书、实验,做的尽是利民惠民之政,何须勾心斗角,何日过得不舒服?除了做活时有些累——可如今该做的活计他们也是忍不住要盯,身是一样累,却又添了一重心累,远不及在汉中自在。 想起那时的生活,仿佛也让他们从当前的疲惫中暂时抽身,重新回到了那段岁月。 那时候他们这些天使到了汉中,都要亲身下地干活、到工厂做事,还学什么科学管理,一天到头累得连酒饭都懒得进。他们就不信宋时收了女学生就能把她们娇娇地养起来,不是为了收她们来干活的! 他们这些论进资历还是宋时前辈的进士且干了那么多活,不过是几个女学生,难道比得过他们进士身份贵重?! 除了在往冀北探矿的熊御史,众人便都以自身经历为宋时作保。两位专司上书的御史更直斥朝中某些人心思不端、以己度人,恶意将宋时办扫盲班之举扭曲为男师女弟,暗喻其品性不端。 他们自从跟着皇子做事,尝尽了勾心斗角、处处掣肘的艰难,写起弹章比从前更犀利,骂得那些有意无意传流言的人不敢开口。 趁着这一点清净空隙,两位阁老便亲自到文华殿,向天子谢罪:“去年汉中府自办扫盲班,欲使本地男女老幼皆能识字明理,今年便似有成效。汉中府可算边远之地,知府尚有这等志气,京师首善之地,能读书者却也不过十之二三,臣每思及此,甚觉惭愧。” 吕阁老身为首辅、礼部尚书,此时不免要将责任揽到身上:“老臣忝为礼部尚书多年,却未能善尽教化之责,是老臣无能。” 他们原打算认个罪,轻轻地自罚一二,把宋时收女弟子的事说成有教无类,不以男女辨材,以免天子为外头流言所动,责怪他们。却不料天子反而笑着安抚道:“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两位先生不必在意,宋知府在汉中做的不是收女弟子的风流事迹,而是办学校、教化百姓的正经事。” 他桌上便搁着周王才遣人送入京的奏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周王自幼便雅好读书,娶的王妃亦是书香门第之女,懂得女子读书的要紧处。汉中府能成此事,亦有周王授意,王妃帮扶。学校里的先生除了汉中府所寻的老儒,再就是宫里赐下去的宫女,绝无可指摘处。如今教的还是只是年小的女童,朕看就是教再年长些的女孩儿,也不妨事。” 当初太·祖便看重女子之才,曾说女子不必逊于男儿,他这孩子颇有太·祖之风呵! 虽不比太·祖那样杀伐果断的胆略,但论起心胸宽广、敢用人、会用人,以及善得才子相助,将战之际便有神兵利器出世的运道,也颇·有太祖遗风。 ——天子如今是不知道儿子身边搁了个祖宗一样的穿越者,若是知道了,只怕还敢吹他儿子胜于太·祖。 他将周王狠狠夸过一遍,才向堂下招了招手,笑道:“传言中不是还有宋知府能召唤雷电么?周王送来书信时,便夹着这件能发电的器械,虽是个小玩意儿,朕却看着有些趣味。” 241|第 24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天子笑着命殿前总管太监送上手摇发电机。 几个小内侍从殿后鱼贯而入, 一个捧盘、一个扶机器,一个轻轻摇动把手, 又请两位阁老将手指放在中间一个黄棕色似蜡非蜡, 底下襄着半圆铜片的小圆杯中。 吕首辅自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将手按上去, 而后又立时撒开, 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仿佛有人把他的手重重打开了一般? 然拿开手细看, 那上面不过是个小小的铜片, 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他又试摸了一下, 其时小太监不再摇动把手, 他便没再感到手指被击打, 而是平平顺顺地摸着了那两片薄薄的黄铜片。 吕阁老收回手,若有所思地说道:“方才那股力道,莫非就是雷电之力?” 他让开一步, 叫张次辅上前试了一回。 张瑛亦觉着手指被重重弹开, 说不上痛,倒是有些新奇。他听吕首辅猜测这便是雷电之力,便向宝座上拱手道道:“陛下令臣等试用的, 便是外头传的, 宋时以之起电的器械?这东西打在人身上也有些疼痛酥麻,可又不泛光,又不起火,老夫也不敢认它便是电。” 天子笑而不语, 又拍了拍手。 便有内侍将一个小小的、下带铁托的玻璃珠送上来,安在那个会打人铜片上。总管太监请两位阁老看玻璃珠,内侍用力摇动圆轮的把手,霎时间一道比闪电还亮的黄光猛然刺入二人眼中,惊得两人连忙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玻璃珠依然亮着,黄光灼灼,比传说中的夜明珠光芒更璀璨。 张阁老失声道:“这便是电光?怎地按个玻璃珠便亮起来了?” 一旁的内侍细细给二人解释其中原委,听得二人频频点头,目光却舍不得离开那灯,看灯看久了,眼前竟灼出点点余影。 一旁的养心殿总管忙劝道:“这灯丝比焰火光芒还亮,两位老先生不可常盯着,小心伤眼。” 是伤眼,可他们也是初次看见,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张阁老甚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电珠,手指尖被烫得微疼才收了回来,低声道:“极热,这电单碰着不热,但流过炭丝时,应当就将它烧得像火炭块儿般红热,不过比炭火亮许多。” 这点儿摸着也不能伤人的电都能将竹炭丝烧得炽亮,难怪天上雷电能照得天下一片白呢。 两位阁老初初信了这电就是天上雷电在人间弱化之后的样子,满心激动,齐齐恭喜天子:“昔者燧人氏取天火为人用,故成圣贤。雷霆向来是天帝权柄,今在我皇治下竟能取为人用,足见我大郑天命所钟,圣上天命所归,适足四三皇而六五帝!” 虽说御前作文作诗时,十有八久要将当朝比作上古三皇五帝,眼前江山比作上古太平治世,天子听这词都听徐了。然而今日听着,感觉却不同于以往—— 历朝天子,凡得一两枝祥瑞嘉禾的,都要珍而重之地书于史册,以彰圣德;而在他治下的大郑,却任是普通百姓也可一片田一片田地种出十三本的嘉禾与五穗的嘉麦。 历朝天子,都取不凡天象矫饰出身,为自己添一分天命所加的传言;而他在位时,连百姓皆可操纵雷电,随意取雷电光照明。 虽说这些祥瑞和起雷电之械都是宋时进上的,不是天生地长…… 可若非他禀天地之德而生,在位所行亦合天意,岂能有这样的贤人投生在他治下清平盛世?或者又非他当初爱惜人才,将宋时发付到惠儿这个有胸襟、有担当的好孩子身边,也未必能支持他做出一桩桩大事。 天子神光湛湛,满面华彩,含笑说道:“周王家书中说:向来只知雷霆威严,雨露和缓,以为雷霆之威是上帝惩诫。那日闻宋知府讲‘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观其以人间之电喻天上雷电,才知这雷霆看似威严肃杀,实则内含着光耀人间的大德大恩……” 周王纯孝,见这电光便体会到他的苦心,的确不枉了他这些年的保护和教导。 两位阁老自然闻声解意,齐齐恭喜陛下有此孝顺佳儿,又道:“如今朝廷将对西北用兵,若得大胜,周王亦可回来报功了。” 天子却微微摇头,道:“向使周王出京,不过欲令他镇定西北,朝廷好借这几年工夫缓过口气,再图平蛮,并非为用他出关打仗。周王长在抚民治政,不在军务。” 这一回他欲使齐王随军观战,调京营、神机营出征,陕西巡抚杨荣监军—— 杨荣本身是兵部左侍,这些年以巡抚身份久驻陕西,数次接战,是知兵之人。他又擅造军械,用新火器排过战阵,用他监军可当一名将。 天命在我大郑,这一战势要犁庭扫穴,继太·祖未完之大业,将草原收入大郑版图之内! 新泰帝看着殿前那颗持续发着明光,恍明天上大日般耀眼的玻璃珠,微微阖眸,深吸了口气,心中暗流涌动——这一战若得大胜,他的德行功绩即能超越历代先帝,可以封禅泰山了。 他心热如火,即令吕首辅安排年轻力壮、能骑马擅抚民的三品官出京巡抚陕西,将杨左侍替换出来。再与六部合议,廷推擅领兵打仗的名将,征良兵、造精甲、备粮草、筹饷银…… 两位阁老回到内阁,与李三辅细说了圣上今日给他们看的发电机与电珠,并详陈圣上对西北用兵的打算。 李勉正是户部尚书,闻言立刻盘算起了户部的钱粮,皱着眉道:“如今才刚入秋,今年粮食还未下来,总要等秋粮、赋税运进京来才好算。不过好在前几年已经边关换过一轮衣甲器械,听说边关又能用白铁桶做炮,兵部那边的支出不会太多了。” 又自汉中挖掘磷矿始,汉中、关中、汾渭、蜀中平原沃野如今能亩产三四石稻米、一、两石麦,比江南、湖广等地也差不多了。北边边关一带前几年也开了屯垦,若就地筹粮,筹一石粮便可抵国库运去三石…… 算着算着,倒觉得国库也能支应一阵子。 他们正算着开拔银子,诏令选良将备战圣旨便自宫中传了出来,三位阁老便立刻奉旨,召六部堂上官会合。 内阁先已集齐了礼、吏、户三部尚书,再将兵、工、刑三部尚书与各部侍郎请来,共论战事,合推公议,从当朝勋贵、武举中选出知兵法、有战绩,又还在善战之年的将领。 六部遍翻近年战报与兵部旧档,公推出辅国公李胜领中军、成国公周兴领左军、山阴侯常栾领右军、永平侯安诚领神机营…… 倒是皇亲魏国公府因国公年迈,世子镇守大同,并未选中出关平虏。 六部堂上官在廊下拟定将领名单,着齐王随军出战的圣旨已到了礼部。 齐王日常在礼部不过看看文书,抛费光阴,而今见着圣旨,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出关建功立业的机会,顿时欣喜欲狂。 他推开一份安排各地轮换提学御史的文书,径自吩咐:“代本王向老先生传话,本王受命出关平虏,要先回府准备上折谢恩!” 他急匆匆回了王府,与王妃共同分享这桩好事。王妃也满面欢喜地陪笑,又有些担忧地说:“听说达虏凶残,擅骑射,力能射上城头。如今咱们府上已经有了两个小皇孙,妾身母子们都赖殿下庇护才得存身,妾只愿殿下善自珍重,平安归来。” 王妃虽是将门虎女,自做了这个王妃,也渐渐收敛少年时被父兄熏陶出的脾性,只盼着齐王能平安一世。 齐王轻笑道:“怕什么!这一回有杨巡抚监军,还能出事?咱们在京都听说杨巡抚做了什么汽油·瓶、汽油桶的,比箭射得远多了。虏寇不过凭个肉身子,些少抢去的火器,哪里抵得过咱们的神器!” 他与王妃匆匆说几句,便去后院看宠妾娇儿。看着自家的孩子怎么也比周王的强,便抱起大儿子掂了掂,说道:“来日父王出京打仗,便将和弟弟送进宫里,也学着大哥哥讨皇祖父、皇祖母的喜欢!” 他那孩子比周王之子小得多,尚未知事,听到讨人喜欢,便把生母教的东西使了出来,向齐王撒娇。 齐王又爱又怜,颇有些舍不得儿子,拍着他的屁股说:“罢了,我不得父皇喜欢,我儿子没得也要处处跟在皇兄之子后头。便在京里等着,等父皇立个军功回来,给们小兄弟们挣个郡王爵回来。” 皇长孙虽然受宠,也不过凭的是他生的早,父子两人恰都占了个长字。他不是大皇兄那种靠儿子争宠的人,待他出关立了功勋回来,自然给这两个孩儿挣个好前程! 他打定主意,便换了衣裳进宫面圣谢恩。 天子温言嘉勉,赐下战甲、佩剑、珠宝、药材,愿他早日得胜归来。他母妃更是收拾了不知多少珍稀药材,又令御医赶着备伤药,一时间又忧又恼,满心不舍,却又盼着儿子出息。 二皇子带了满车的赏赐回家,下帖子宴请亲友,设筵作别,赶在大军未动前便理清家事,准备出征。 然而让他糟心许久的三弟却是第一个踏上门恭喜他的。 原本是喜事,叫魏王一冲,都不甚喜了。 齐王勉强摆出好哥哥的架子,握着他的手,口称“贤弟”,带他到厅上吃茶。他要随军出关的事既已发了圣旨,自然也没什么可瞒的,他心下更偷偷藏几分炫耀之意,便将今日接旨后入宫请安,得了父皇嘉勉一事说与他听。 他三弟果然很是羡慕了他一番,言语恭维,听得齐王心中暗暗得意,矜持地答道:“三弟若也想出关看看,不妨略等数月,待兄长扫平大边外的草场,便向父皇请旨,叫弟弟们也看看咱们大郑的大好河山。” 魏王笑道:“仰即望天,俯即见地,天地在方寸之间即可见,何必非要出关?弟弟今日来此,只为向皇兄道贺,再问一声:大皇兄正在边关,执掌九边军权,父皇因何不派他打仗,皇兄可想过么?” 齐王面作诧异之色:“咱们皇兄自来文质彬彬,不问兵事,三弟竟还不知么?” 三皇子笑道:“我今日听说大皇兄进了一套可发天上雷电之力的器械进宫。那器械接上玻璃珠便可光明大作,照耀宫廷,父皇甚爱之。” 齐王懒懒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今日也见了,只是个哄小儿的玩器,只是父皇看着新鲜,爱两天罢了。三弟若也爱这些,待愚兄去了陕西,便替问宋知府……问皇兄要一个来。” 他三弟淡淡一笑:“弟弟不敢劳动二哥。只怕二哥出关后军政繁忙,各府的粮草军备且不及筹运,更不必提这小玩具了。不过想来大皇兄也是知轻重之人,便为这场九边战事的军功,也要尽力照应好二哥的。” 齐王脸上的笑容不异,心底却朝他抛了个白眼。 不就是说皇兄可能故意供粮不力,陷害他?不就是说皇兄占了镇抚九边之名,他的功绩最后也当加在皇兄身上? 他却不想在京里动这些小心思。那供粮供米的功劳,如何抵得过踏平达虏王廷,如何盖得过他在场上的战功!他才是亲临战场的皇子,周王兄在关内伴着娇妻美妾安逸度日,顶多只记个辅佐之功,怎能与他相比。 退一万步说,就真是皇兄为难他了,在九边领兵的各府勋贵外戚皆是他外祖家世代联姻或提拔扶持过的,还怕提几千军马要不来该要的粮饷装备么? 这一趟出关,他要凭本事大胜几场,与他那位好兄长夺一夺军权、人心…… 八月底夏税粮草运到京师,王师亦结束整齐。齐王不顾亲王之尊,与一众将领同样穿着锦衣御甲,辞别了前来郊送的天使,策马疾驰出京。 242|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九月寒砧催木叶, 十年征戍忆辽阳。 战事虽开在边墙之外,征丁、征粮、发徭役修路等事都要由关内各府州官员主持。杨大人提前接了圣旨, 要往大同监军, 陕西巡抚之缺改任了户部右侍郎卢弦,杨荣离开后不久, 这位新巡抚便到了汉中。 卢巡抚身材略有些肥胖, 却行动如风, 性情也雷厉风行, 进了陕西后便一刻不停地来汉中参拜周王。 桓御史与汉中府上下官员将他迎入府城, 一行直接进了周王府。 卢巡抚见礼之后, 便拱手请示:“辅国公李、成国公周等率军自大同出关, 直插草原。因秋日正是草肥马壮之际, 达虏亦常有进犯之举,彼乘马纵横边墙之外,极易察探到我大军征发痕迹。故军中常欲敛迹行动, 若生火炊食则有炊烟, 易露行踪,请殿下安排各地供粮官员备下可供大军潜行时食用的熟粮。” 他是负着圣命而来,不光巡抚陕西军民二政, 也要帮着周王担下供应军中粮食之责。 也是因汉中富庶、粮产丰足, 担得起这重任,若换了陕北诸府,便是给他们个宋时也亦不出汉中这些沃土和繁华水道。 周王轻轻应下。 西北军中常供煎饼、炒面、炒米、石子馍一类干粮,再加些腌菜、肉干、风鸡、鱼鲞, 便足供大军食用。只是领兵的勋戚所用总要更精致些,更别提还有他二弟齐王这位皇子在—— 周王数年不在京,忆起齐王,还是个天真散漫的小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地跨马挟弓,颇有其母的将门风采。 他还曾羡慕过二弟那份潇洒之态,而今他自己踏遍九边,久驻外省,少年时那点向往之意早散尽了,倒是十分欣慰弟弟能有机会踏出边墙。那道长墙虽然挡住了草原上虏寇侵袭,却也挡住了朝廷大军与百姓出关之路,将一片水草丰美的佳地划给了虏寇。 若还能收回来,若还能收回来…… 周王念着那里能建多少马场,养军马、放牧牛羊……想着想着,不觉就想到一头牛能犁多少亩地,牛皮可做机器上的传送带,绵羊一年可剃几斤羊毛,纺作多少毛线,又能产多少羊肉和羔羊…… 他虽然主管军事,但在汉中府衙对面住久了,看多了舅兄他们研究百姓生计,也带得他极熟悉民政上这些事了。 周王意识到自己走神,蓦地扬首,收回心思,点头说道:“本王这便修书致山、陕两地府州,令各地准备粮秣。至于出关后可用的、不需加热的吃食,本地倒是多产鱼、肉罐头,筹粮时也可以此代替干肉之类。” 罐头不如干肉轻便、容易运送,可吃着更软和,易下咽,不须多饮水。出关后更缺少蔬菜,带些腌菜罐头对将官军士都有好处。 ——肉也能做罐头了?不怕坏了么? 卢大人很是诧异地问了一句,周王含笑不答,回头吩咐内侍:“中午把咱们府上的罐头取来热一热,请卢巡抚品尝——宋先生与府中诸官也在本王府中用膳罢。” 卢弦自然要谢恩,桓凌、宋时也连忙领着下属们起来谢过周王邀约。 卢巡抚之前没顾得上宋时,行礼谢恩时正好与他撞上,便开口直说:“正要请宋知府多备些精炼的无名异。那药既能消刀剑之毒,又能消水毒,到草原上不便生火煮水时,正可用此药。” 户部有文书在他行李里,回头他叫人取来交给汉中府。 只是这采买的银子他并未带来—— 宋时略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含笑答道:“国事当头,岂还乎药银早到、晚到些?宋某必当以战事为重,定不负朝廷期许,大人之命。” 卢大人叹道:“老夫本该支给银钱,只是大战在即,国库先往军中拨了操训费、开拔费,我却是两袖清风来此。那银子也只能等到收秋粮、杂税的时候,们汉中府自己截留了。” 其实这样截留,也是给汉中府留一些私下运作的方便。 户部当年可是连皇上扣着周王的婚事要钱都敢不给的,如今竟给他放了这个空子,宋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又谢了卢侍郎一回。 他思忖着要不要给卢侍郎些回扣,却见这位大人温和地说:“不必客气,边军粮药医药都要托付等地方官筹措,更有征兵诸事,朝廷既委以重任,又怎会不给地方留足银钱?” 光供粮一项,那罐头之类就够贵的了。他在京里买过南方来的玻璃罐头,一罐糖水荔枝的价抵得上酒楼吃一餐了。若非为尝尝家乡风味,他都舍不得买那东西。 大军出关后,月供的肉罐头也得数百千斤,摊到各府州头上亦是一大笔支出。 这个钱也还得地方上稍微垫一垫。 周王也赞同地说:“那玻璃瓶是贵些,白铁的便便宜。” 不过汉中这边也是自宋大人弄出白铁油罐、高压锅,才想起做肉罐头的事。若无高压锅,单用一般铁锅蒸,只怕熟肉易坏,是不敢轻易做成罐头的。 他使人将几个未开封的罐头拿上来,都是薄薄白铁皮打的铁罐头:有圆的、有长圆的,外头裹着层彩纸,纸上印着各色鱼、肉的名字或烧法。内侍用一个带缺口的直铁片似的东西割开罐头,拉着拉环将上盖打开,倒出一道道裹着浓浓酱汁的冷肉冷鱼。 还有一样淡粉色中掺着星星白点的肉块,不知是什么。 宋时便主动解释道:“这是肉泥掺了面粉,调味蒸制成的,冷着也能吃。因是家中所制,没甚大名,就叫午餐肉。” 冷着能吃的最好! 卢大人尝了一点,眉毛上挑,欣然道:“还是这蒸肉好!这蒸的午餐肉虽不似烧肉、炒肉般看得出大块肉,却不油腻。别的肉上都结了油花,汤汁也成了肉冻,冷着吃定是食难下咽。须得热一热才好,可这菜饭有时又不便用火热……” 不便用火热时,可以带点石灰,利用石灰遇水放热之理加热一下。 卢巡抚听“遇水放热”四字十分古怪,古怪到他立刻就联想到了宋时捎进京中那一篇篇难懂的天理文章。 然而他抬眼看了几回,说这话的都是周王。 他立刻夸周王学识渊博,上达天理。 周王低眸笑了笑,摇头道:“本王只是陪王妃读了些教小学生的讲义,死记硬背下来罢了。” 那些讲义是他们眼前这位三元及第的真才子编的,上穷天人之际,引下雷电之力为人间用的也是宋知府,他不过是略略了解了些。 做大王的,能有几个当真能学究天人的? 但有向学之心,宽容度量,能爱惜贤才,就已经是臣子最满意的品质了。 卢巡抚心中欢喜,连午餐时上了半桌罐头,没做鲍参翅肚之类大菜都不挑剔。 他着实吃了不少午餐肉,更拣了许多上锅蒸过的罐头肉菜、酥鱼、鱼肉丝之类,配上腌的豇豆、春笋、草菇、马蹄之类的素菜罐头,竟也觉得这一餐十分美味。 餍足之余,还要问问价钱。 内侍们便一一报价,报得他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怎地这么便宜?们莫不是把钱报成分了?” 以这些老公爱财如命的脾气,就是把分报成钱,也不可能把钱报成分。这些罐头实实在在地三分银子一个,比京里便宜了近十倍。 这白铁罐头实在是好物,凭它就能把成本折下几成来么?它怎地会这么便宜? 无非是靠科学……靠理学。 他靠理学中的气理论寻到了大气强压的概念,故做出了高压锅。 他靠理学得出铁易锈、锡不易锈的道理,将打磨干净的铁皮外蘸一层薄薄的锡皮,这锡就能护住里面的铁,不叫它锈蚀,于是这罐子就可拿来盛油盛肉了。 他还靠理学中天行有常的道理,这些年派人时时记录农作物生长习性,气象条件,凭这些分析出不同植物生长最佳的时节,光、热、水、土、墒等条件都满足了,粮食菜蔬自然都长得好。 他还靠理学…… 他往理学上堆着物理、化学的人设,自己都要贴不下去了,卢大人却配合地替他贴道:“还有电。宋知府自起电得光,省了烛火灯油的成本,这又是一项节约之道。” 是啊,还有电。 自从有了电,他们汉中经济园后的散养鸡舍变成了现代式的养鸡厂。有灯光日夜照明,母鸡产蛋的效率都高多了,一日夜可捡百枚……如今本府的鸡蛋价钱便宜多了,还成了出口外地的佳品。 这些鸡蛋腌一腌,煮熟了,也可以送到前线当军粮。 他含笑对卢巡抚道:“大人若不弃,来日下官与桓兄便带大人去看看那新改良的鸡舍。” 卢巡抚欣然答应,放了宋时等一干府官员回衙,自己则留下与周王、桓凌商议供粮、征发等备战事宜。议罢事,他便欲告退,到城外住驿馆。 周王苦留道:“卢先生何必告辞?本王这里便有空的客院,足以安寝,晚间亦有侍奉之人。” 桓凌也道:“汉中只有一座宾馆,今已改座王府矣,大人欲往何处休息?往日杨大人在时,也是住在此处——” 往日杨大人是住在汉中府衙,宋知府为了腾地方来住他这边,今日卢大人住在王府,他也可以去府衙凑合一宿。 卢巡抚便说:“既是杨大人常住府衙,下官便萧规曹随罢,不敢叨扰亲王。” 周王轻轻“嗯”了一声,神色倒淡定了,不再很苦留他,只道:“王府与汉中府治间这条路晚上人多,只怕路不好走,桓御史且待本王送送卢巡抚。” 桓佥宪拱手应道“下官领命”,便引着卢巡抚往外走。 卢巡抚颇听了不少他的故事,心中猜测着他送自己是假,去府衙接宋时才是真,便呵呵笑着说:“我腿脚不比们年轻瘦削的人灵便,先去府衙通知宋知府一声,我好去占他的……” 话音未落,王府侧门打开,他便看见一片乌纱直裰的学生乌泱乌泱地从门前流过,过兵一样涌向府衙。 那是……什么?汉中府有三元镇府,难道还有学生敢闹事? 王府门高,底下步履匆匆的学生仿佛离着他们甚远,可看得出来,只要下了高阶,他们俩也就被学生卷进人流中。 他回头问道:“这些人是?” 桓凌满面自豪的神气,声音轻轻的,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得意:“回大人,这些是看了宋知府雷电论,从外头赶来求学的学生,还有千里迢迢自江南来的,每日等宋大人散衙后随他学一阵物理之道。” 都是些一心寻天理、明天道的学生。 “宋知府若民忙得厉害,我偶尔也帮着他带一带。只是这些学生在,说不得要打搅大人安睡,又更不能将他们带回王府……” 他一头说着,一头诚恳地对卢大人说:“还请大人暂住王府,我年纪轻,精神好,体力正足,倒不怕他们打搅。” 243|第 24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卢大人虽说了有些肚子, 却也是年方四旬、正当壮盛之人,哪里怕学生半夜打搅? “晚间挑灯夜战, 正是咱们读书人的常态, 又有何可怪。老夫在京便常看宋三元的讲学讲义,今日正好当面一观, 怎能因人多便不去了!” 走吧。 他撩起衣的摆, 迈下台阶。 桓凌忙抢上一步, 引领他往府衙正门走去。那些学生见了两位大人下来, 远远地便停下施礼。卢巡抚不是翰林出身, 没带过学生, 但出于士子之间天然的前后辈之情, 他看这些少年学生也都有几分喜爱, 点头回礼。 一行回礼,一行便含笑问桓御史:“这些学生都是来听宋大人讲学的?” 这些学生中以本地人为主,但也夹着不少高大峻朗的北人, 也有白皙秀气的南人, 想来都是不远千里为求学而来。 不过,能进宋三元的学校读书,甚至得他本人指点, 便是花再多工夫也是值得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行礼的, 行礼过后匆匆来去的学生,不知怎地竟从一个学生脸上看出几分眼熟,下意识道:“那人好熟悉……” 桓凌含笑应道:“南郑县衙和学校里几位教官也爱听宋大人的课,早上大人才见过的。还有些王府女……” 哦, 女官卢大人都不曾见过。 也不光那些女官,还有经济学院老师、学生家的姐妹姑侄,甚至就是本地一步普通的好读书的女子,扮作书生模样来蹭课。 不过北宋四子中,晦翁重礼教之防,有些考亭学派的士人便不大支持女子读书。他不大清楚卢大人于对女子读书有什么看法,索性不提此事,他便不提这些,令左右府兵护持大人,与自己一道穿过府前街到府衙东侧。 两人既是以私人身份过来,不是上官巡察,也没必要令衙门中人开大门出迎,只和学生一般走侧门便了。 上官要微服,下属却不能不来迎接。两人从侧门进府衙,接到消息的宋知府等便匆匆从后面上来相迎。 府衙此时也早散值,诸官早都换了便服,此时也来不及换公服,挤在同样稠衫纱帽、长幼参差的学生当中竟有些认不出人来。 幸好宋时来时,那群学生不知怎么认得他,如月出云破般向两边分开,避开一线小路,容他稳稳地走上前来。 他只穿着一身天青儒衫,戴一领荷叶巾,神色温和闲雅。看着也不比别人多什么,但只往人前一露面,周围雍雍攘攘的人流便都退为他身后模糊不清的图画,只有他清晰的立在视线当中。 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 宋时拱手行礼,动作规矩如在堂上,微微垂眸低首,说了声:“属下汉中知府宋时参见卢大人”,又朝他挑起一边长眉,眼底映出初秋黄昏天边一片明霞,灼灼生辉:“见过桓大人。” 桓凌仿佛被那点细碎霞光晃回神,悄悄吐出了从方才起便闷在胸口的一口气,向他扬袖致意:“宋贤弟,卢大人欲来听讲学,晚间或恐要搬到知府院里住,叫人收拾一下吧。” 卢大人之前原还有些惦着那个眼熟的学生,见了他也将那事放下了,点头道:“今晚却要打扰宋大人一宿了。” 宋大人温和地笑笑,应了声“喏”。 成啊,反正他也不常住这儿,正房、客房差不多干净,收拾起来不费事。 他转身引卢大人和桓大人到后院,路上抓了个差役,吩咐厨下给大人备下茶水点心。众学生自觉地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身后围了个小小半圆,拖出一道长尾,安静而有序地进了院子。 因天气还算和暖,外头又明亮,宋知府便使人在院里摆下考场用的条桌椅,正堂门口挂了个半人高的黑板,前头支个小圆桌当讲桌。学生们都是上熟了课的,安安静静入座,到坐下时男女便自觉分开,依着身材高矮坐了一院。 偶尔有几声低语,也都是问些学问、课业上的问题。 ——都是见过世面的学生,领导视察时可知道怎么表现了。 领导来自然又有别的座位,从知府书房里架了条案靠在讲台侧面,人正对着讲桌,具体位置就跟高中老师把某些学生提到眼前差不多。 但因坐的人不一样,这位置的意义自然就不同了。 这就是为方便领导检视老师讲课,察看学生学习状态而放的! 卢大人端坐位上,看看左右视线都好,也十分满意,含笑点头:“学生已满座,不知宋大人今晚欲讲什么?” 宋时道:“近日自各省而来,向下官学电学的学生渐多,如今下官所讲,便好自电入手。今日仍先做一个实验,然后来讲讲近日许多学生私下留帖询问的问题——” 他从小圆桌上的木盒出抽出一支粉笔,熟练地在指尖转了一圈,回头在黑板上写下“阴阳”。 笔画纤线,转折坚劲,仍是宋氏印刷字的笔法。 台下一片低低的呼声,卢大人却眼前一亮,略显兴奋地回头与桓凌说:“今日来得正好!本官临出京时便拜读过三元论电的文章,其中说到电分阴阳,解水后能得阴阳二气……” 桓凌含笑点头:“今日宋大人要讲的阴阳,便是这个阴阳。大人且宽坐,我帮他备些器材,好看着实验讲。” 卢大人眼前一亮,谑笑道:“宋三元昔日讲‘大气论’,已传得‘京师纸贵’,今再出这‘二气论’,又不知该是怎样的场面。” 虽是朝廷正在西北动兵,他心里连日积攒了许多忧虑,可看着这些学子、名士一心追寻天理的热切模样,他也打起了几分精神,看向前头讲台。 从侧面游廊后出来几个小厮,抬着几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前,桓凌熟稔地用带铁夹的棕黄电线将其连在一起,又将两道黄白薄片插到连在最后的一个水箱上,手执铁夹,稳、准、快地夹到了薄片上。 这是铜片和倭铅片,以电通于二金片上,水自被电解化为阴阳二气。 京里只见过文章,但他一路走来汉中,还没亲眼见过电解水的,眼见着原本装满水的玻璃试管里咕噜噜地进气,压下里面的水。但那管中之气长短却不一样,一边长似另一边的两倍,汽走到中途,宋时便眼疾手快地拿出试管,从一个微微冒白汽的碗里拿出小块棕黄薄片扣在管上,将之严严实实封了起来。 底下的学生又激动起来,小声议论着一会儿要怎么点火。 然而宋知府这回又不点火,而是将试管放回架上,取了根细线,在黑版上画了个标准的圆。而后又画小圆相切,擦去多余线条,涂色点睛,便是个完美的阴阳鱼。 他虽没有徒手画圆的功力,但讲课讲多了,技术也是不差的。 画完之后,便讲:“易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以太极之内观之,是阴阳相对,泾渭分明,而以太极之外观之,则阴阳相抱,阴中怀阳、阳中藏阴,不能独生。” 正是,电分阴阳,他们已自看见了。那管里便是阴阳之气。 只是这阴阳二气,为何一长一短,一多一少呢? 他们买了手摇发电机,以此发电解水,为何水沸而乱,两管气却是一样多少,烧着的火焰亦是外青内红,就不像宋先生那电池解的水一样分明。 宋时含笑听着他们的问题,一一解释道:“昔者我说电分阴阳二级,这电池之电,与手摇线圈得出的电,乃是一动一静。静者阴极恒阴、阳极恒阳,而动者阴阳相互转换,阴可为阳、阳亦可为阴。” 他细细讲了一遍交流电原理,又拿试管与众人看:“然这阴极解水所得之气与阳极解水所得之气却不是阴阳二气。”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世间有亿兆之物,皆是阴阳化生,其中阴阳之数不同,岂得如此容易便拆化为纯粹的阴阳二气? 只能说,水受电后,原本含阴电而须与阳电相合的这种气得了阳电而后阴阳圆满,化气而飞。含阳电的那股气也是一样。而这水中得阳电而生的气两倍于得阴电而生的气,于是可知水是由这两股气以如此比例结合而成。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个汉化的化学公式,初次将化学合成的概念引入了这个时代。 天色渐暗,四壁电线座上安的小电珠的灯光在桓凌指挥下次第亮起。电珠外套了羊角灯罩,将光拢向下方。光晕是暖融融的黄,比烛火远为稳定,也更明亮,光晕笼着坐在其下读书的学子,勾起他们对这引出越来越多新格物之说的“电”更多的向往。 阴阳二气化成电,而电中阴阳补足某物阴阳之后又会将其拆成不相干的另外两样东西,其中本质又是什么? 若在当初读书时,他们知道“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也就够了。如今既猜到“阴阳接”如何能使“变化起”,就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天地合时,万物是如何生的。 纯阴纯阳之气,怎样合成物的? 以手摇电机起电时,阴电阳流时时变化,也未见有什么不同。电又是阴阳二气爆裂而成,那天地初生时的阴阳二气怎会结成石块的? 用电也能解化石块么? 这个宋老师就不敢保证了。他倒是知道电解铝和电解硅,只是他们的小手摇电机电力不足,暂时只能解水,或者加了料的水。 他们先从简单的电解水、盐水下手,剩下的就要靠诸学子、先生立志成此,投入数十百年后,他们便知道这天下的本来面目了。 还有几十上百年…… 可也差不多该要几十上百年。 年长的只恨自己生得太早,怕将来看不到这世间本源一一破解;年少的听着这时光,也觉着自己不够年轻,只怕将来还要靠儿子“家祭无望告乃翁。” 唯有桓凌拿着宋时亲手抄的初、高中教辅,提前知道了原子的概念,正负电荷之说。 甚至在卢巡抚感叹天道无穷,如何追寻时,还有心开个玩笑:“这有何难,自经义书中便可看出。或以四书中每段开头的圆圈破题,便有人‘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宇宙诞生之先亦一太极,那么万物之本自然也该如一太极,通体浑圆、内抱阴阳之电,却又能因得电、失电改性……” 卢弦摸不清他说的是真的还是玩笑,细想之下却分明又觉得这有些道理。 他不由得往深处想,却听旁边的桓御史含着向往之色缓缓说道:“我倒更想看见,数十年后,我大郑满天电灯,建着高入云霄的楼台,处处地面平展如冰,路上走的都是绝不颠簸人的大车,无论男女皆可读书做事,百姓人人富庶的模样。” 在他还不太年迈的时候,让他看见宋时出身的那个未来的影子,然后他就可以假装自己也到过宋时的世界,还他半辈子“现代”生活。 244|第 24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天色将晚, 宋校长的物理课也讲到一段落。 因有女学生在,他不肯讲得太晚, 便收拾了手中讲义, 从桌上拿起一摞纸,叫学生们往后传:“今晚的课业在此, 回去做图计算, 下次上课前交上来。上次随堂考的试卷我与们桓老师也判完了, 待会儿荣廪生把成绩贴在廊下, 自行查看。” 下课。 女学生就去后院等, 待会儿坐校车回家, 男学生自己走吧。 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 府尊就是这么不讲理, 学生们要好好读书,努力赚钱,早日买车马。 他将女学生的名字一一念到, 叫那几个人留着最后走。男学生或有知道内情的;有不知究底, 以为那些学生家里有关系,特别得宋老师爱重的;也都不敢说什么,默默离开。 倒是卢大人讲究公平, 低声问桓凌这些人为何有优待, 桓凌便也压低嗓子答了。 卢弦到此时才知道有女学生,惊讶得双目瞪开几分,只是当着众人不能说,等到学生都退出去才问道:“这岂不是男女杂坐, 有悖圣人之训了?方才也说男女都能读书做事,难不成也是这样读书做事?” 他还以为是平常男外女内,家中主妇教育后辈女儿洒扫缝纫、翰墨女红、祭饲中馈之类,竟然、竟然是和男儿一般出门读书! 那做事做的是什么事?难道女子也要像男子一般科举入仕,或做工业、做生意了? 他激动得几乎要拍桌子:“男女怎可一概而视之?君子独不闻晦翁之说?妇人以无非无仪为善,无所事哲,哲则适以覆国而已……” 桓凌淡定地劝道:“大人惟不念紫阳先生昔作《小学》时,亦欲为女子作书教导?其中尚欲立一篇《讲学》。可这世间女子又不是个个能读书,则如何教导后辈儿孙,为之讲经书学问之道?故其祖上必有知学问经义之人,方可惠及后辈。” 朱熹自己为贤女立的传中,还有一位江夫人在丈夫死后亲授经训,教出贤子孙来,可见他也是支持女子读书的。 不然怎会以江夫人为贤? 世间娶妇,皆为求其主持中馈,教督子孙,“堂上这些女子正是有贤孝之心,为后世子孙计,不惜抛头露面出来读书。” 唯有富贵读书人家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子,百姓往往娶不来这样的大家女。而哪怕是书香门第,若这家中母亲早逝,子女便也不得好的教育——男子尚得在外上学,女子若失教诫,便不只是一家之憾了。 他们宋大人体贴百姓,愿教导女子,这些女子也甘为家人牺牲,实是可堪称颂的事。 这不是……强词夺理么! 卢大人以为他这样篡改先贤之论大有问题,忍不住争辩:“晦庵云:牝鸡而晨,则阴阳反常,是为妖孽,而家道索矣……” 牝鸡不可司晨,这是古来之理! 他正欲纠正桓凌的错误思想,却不料外头传来了宋时的声音:“其实不算阴阳反转。只是旧时世人对这种情况观察不够,又先入为主地定为妖异,故有此说。下官昔欲为无地之民谋生计,教他们养鸡,那场鸡厂中也有牝鸡转为牡鸡的,剥其体而细察之,则是左**为外力伤损致病,而使其右**转为##……” 有些太过直白、恐怕会让朱大人这等严肃老成的官员听不顺耳的器官他就稍稍意会了一下,向他解释道:“这牝鸡转为牡鸡后,甚至可孕育后代,是鸡天性如此,并非邪异之兆。” 这是他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就知道的生物知识,然而在这时代,性转的母鸡却背上了祸国的恶名。 封建迷信要不得,还是唯物主义好。 他感叹地说:“鸡有此性,就如下官在田间种出嘉禾,亦是麦稻之性原可多分蘖成穗,亦非上天特变其征。若是麦子这等天生分孽少之物,便是用再好的肥料亦无法使其生出十三穗来。” 大人若有兴趣,明天他就叫人去养鸡场杀几只公鸡、母鸡,当场剖开,看其雌雄器官之别。 剖出来的鸡肾若多了,还能做盘炒鸡肾吃。剩下的鸡肉可以做风鸡,也可以做成烧鸡、盐焗鸡、鸡罐头,预备送到前线做军粮。 他一心要拿出实证为巡抚大人解疑,然而卢巡府其实不是很想看鸡肾。他坚持着说了句:“这与牝鸡因何化牡也无关,本官是说阴阳顺逆,乃天之道……” 桓凌在旁低低笑了一阵,终于舍得起来给上官解围:“卢大人方才正与我说晦翁的《太极图》。前因朱子以为女子为阴、为卑恶,故不宜如男子般在外读书、做事业。” 朱子说不该,宋子还说该呢。 不让女子出来工作,他的报纸立刻得少印几版,买得起报纸的人家也要少一半儿。 宋时叹道:“朱子是前朝圣哲,如今却已是新朝了。” 卢大人脸色微变,轻轻“噫”了一声。 宋时微微含笑,言语间却流露出一种仿佛已将程朱理学埋入历史深处的肃杀:“昔在汉朝,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今文经学之基,至马融、郑玄犹为经学大师;而汉末天下势变,经学不能适应魏晋九品中正制治国所需,便被何晏、王弼理学所代,而理学至东晋后则渐渐被天竺佛学所侵,日渐衰微……” 唐代儒学虽在曲折发展,但也不像汉、魏、宋三朝一样系统、权威,无力压制佛道。 “至北宋又因佛道势大,百姓往往抛家舍业寻佛问道,以至社稷不安,于是有哲贤兴理学以压制驱逐佛道之说。” 他拉着桓凌,两人一道拥簇卢大人到廊下,请他看那些年轻人写的文章。 周围正在看成绩、看排行,或喜或悲、或怨或慕的学生们顿时自觉地退出几步,脸色倏变,紧张地看着两位老师和来临检的巡抚大人。 虽然判题是老师判,排名也是老师排的,可是老师们和上官当面看他们的卷子…… 脸皮薄些的腿都颤了,想溜又不敢当着他们的面溜。幸好宋老师和桓老师没唱名,直接将大人领至墙前,请大人观看试卷;更幸好卢大人是个稳重的老先生,他只看卷,不念出来。 学生们的骨节稍稍活泛了几分,不那么僵得发疼了。 那是混合了儒学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知识写成的新文章。虽然掺杂了些旧思想,虽然有些新理论猜想是错的,却能看出其中已经生机勃勃的思想幼苗。 贴在上头的几份虽有些地方写的是他未曾听过的新论,但文字或清通简要、或秀气成采,皆是意到笔随、言皆有物之文,竟比他平常在京看到的文章也不差多少。 他下意识问道:“这文章是哪个学生作的?” 宋老师终于唱了名。 幸好只唱高名,不唱低名。有走了的也就算了,没走的都被拎到卢巡抚面前讲了讲思路。 差不多就是论文答辩的流程。 说的战战皇皇,听的战战粟粟,卢巡抚也从他们紧张得甚至有些哑的声音中听出了点儿什么—— 这学生不会不是南方士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吧? 当世以平胸束胸为美,女子也是一样的平,又不像前朝有缠足的,略打扮一下也和男子看不出什么区别。但听着那紧张得有些尖锐的声音,还是令他心头一颤,不由得想引一句朱子的“女子以顺为正,无非足矣……” 但当着这些学生的面,他却做不出挑明女子身份的事,只无奈地依着她文章的水平,说了句:“辞句清丽,文脉贯通,可想见得意疾书之乐。” 这个得意却不是人得意,而是得天道之精义而忘其外象之意。 那学生被夸得脸红耳赤,连连作揖,礼节倒是无差错。她喜不自胜地退下,又一个文章排在她之下的便悄悄往前挪了挪,也想蹭巡抚大人一句夸奖。 巡抚大人如今起了疑心,看见略白皙的都要怀疑男女,不大肯看他们,只看卷子,也不点评。 他虽不说话,桓凌却看出他有怜才之心,已经有些动摇,便替宋时劝道:“经学、玄学、理学,虽都为儒学,但因当世所重不同而别有名称,自成一派。如今天下可当得盛世,这些学生们又肯穷天道、明天理,又何须强将今世理学禁锢于前朝框架内?” 卢大人对着女学生不敢轻易开口,对着他们却还是敢说话的,低哼了一声:“哪里是学生不该被理学束缚,是二要做当世的何……当世的程、朱!” …… 他这个唯物主义穿越者竟然被拉去比理学家,这个感觉也是挺复杂的。 不过还是得感谢卢大人把他们比作程朱,而不是何王。虽然当今名士都爱读《世说》,王弼玄学也是最系统完整的哲学理论,可是魏晋玄学最后跟清谈误国绑定了,名声不好,程朱的名声还是好多了。 桓子、宋子……都不太好听,不过连起来叫桓宋还是很可以的。 245|第 24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好容易忍到学生们坐车的坐车、走路的走路, 都各回各家了,空下来一座干干净净的院子, 卢大人也怀着一颗疲惫地心住了下来。 宋府尊主动告辞, 将一座院子都留给他,他也没客气客气。 反正客气了, 宋知府也不留下来。或者那二人再多一会儿, 他只怕自己要按捺不住地教训这两个年轻人: 宋府尊有济民之才, 桓佥宪有安邦之志, 一心要把这汉中治成三皇治世的模样, 一心要寻足够的人才物力兴工业、成农事……可也不该为了用人就连男女都不忌了!要教女学生, 也招个女教师, 教些诗词歌赋、蒸尝中馈之事, 教道德文章有什么用?难不成女子读了书还能入仕? 何况……如今这女学生的文章做的比男学生还好,他们读书人脸上可有光彩? 卢大人心里虽然埋怨他们,却又忍不住绕廊而行, 将学生们贴在廊下的文章都细细看了一遍。 之前他对着人略能猜出男女, 此时只有文章,便只能从文字上猜,将那些文风、字体清丽婉曼的当作女子手笔——可看完其中内容后又往往觉得女子不该写出这样大气的文章, 不敢相信女子也有这般心胸识度。 如此猜了又猜, 熬到半夜,也只能叹一声:这电灯可真好。 虽然电珠极小,光芒却亮得晃眼,这么一串串地绕在廊柱上, 光流如水,照得整个院子都明如白昼。灯丝外罩的是透明玻璃罩,一丝儿也不碍它透光,也没有火苗随风摇曳,吹出火灾的顾虑,看着又好看又安心。 屋里也拢着这么一串灯,从头上落下光来,照得满屋皆明,还不怕油烟熏眼,叫人只想就着这灯光夜夜读书到天明。 难怪这里连女学生读书做文都好。 这些女学生倒是一心做实务,没有争权夺利之心。 他在京里听过些宋子期取天上雷电为人用的传闻,也在宫中见识过电珠,当时只欣喜于天命降于当今,今日听了宋时讲课,再细看这些学生们的文章,才知道这电力的妙用。 他如今也有些认同宋时与那些学生的想法,以为这电本是天穹上物,将来必然是将来穷究天道可用的助力。 而且虽然他只见了电能点灯、能化磁、听说还能生风,却觉得它还有别处可用——既是与水火一般的天赐之物,亦当可与水火一般变成百姓须臾不可离之物。 若真如此,女子学些也没甚坏处。 诗经云:“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生下女儿自是要教她女红针黹、料理家事,可这女红亦是一时一变之事:古时教女儿以纺线为先,今日则以针黹为主,哪里还用自家女儿旋瓦纺线的?以今日周王府与知府衙门之景观之,或许以后家务中少不得要有这些电的东西…… 卢大人看了半宿文章,又琢磨了半宿这世道将如何变迁,磨得灯光都有些暗了,方知已是夜尽天明。 宋知府的家人早早起来洒扫,才发现屋里灯光未灭,巡抚大人的身影叫灯光打在窗帘上,怕是一宿未睡。那家人一面叫厨下安排早饭,一面赶紧去周王府通报——巡抚大人在他们老爷房里睡不着,岂不是知府衙门招待不周? 王府家人与知府家人也都相熟,听着这消息便替他们往佥都御史的院子里递了话。 彼时御史大人和府尊大人还在抓紧上班前最后一点光阴厮磨,听到巡抚大人夜不能寐,连忙叫人去库里取党参、黄芪,搁进厨下煨了一宿的鸡汤一起,煨出药性去给大人补身。 卢巡抚一宿没睡,虽然半夜吃了霄夜,早上也饿得早,正好将那鸡汤配着一攒盒肉食和蒸的咸甜点心吃了。正吃着早点,见宋时这个主人与对面桓佥宪来拜访,还起身招呼他们:“这鸡仿佛比我在京里吃的还肥嫩些,鸡汤浓厚胶口,味道不错,们也尝尝。” 两人告了罪,又叫下人再上几样小菜,坐下陪巡抚用餐。因巡抚大人说鸡好,又叫添了炒鸡块、芙蓉鸡片,肉质都颇肥嫩。 卢大人吃得满意,看那鸡肉上得越多,又劝道:“其实不必做这么多。如今且要供军粮给西北各地呢,咱们这里不必用得过多。” 宋时含笑应道:“大人放心,咱们这里有专门的养鸡场,紧着喂三四个月便能喂大一批鸡,供应军中也供得上。” 昨日他讲“牝鸡司晨”时便要剖一盘鸡肾来给卢巡抚看,当时卢大人只以为他知府财大气粗,不拿几十只鸡看在眼里。如今听到那鸡三四个月便能喂大,才真正觉出惊骇,忙问道:“那鸡不都是养一年才得杀来吃肉,怎么三四个月就能养大?” 农家的土鸡都是一年一出栏,他们饲养的肉鸡都是饲料喂的,长得快。 既然大人担心军中供给,不妨同他们看看。 卢大人应道:“也罢,去看看也好。我也记记们这里是如何做的,回头见了长安府与各地府州主官,也叫他们学着做。” 他也不肯乘车,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宋、桓二人同行往城东南一处养鸡场。那附近有水道与汉水相连,日常运送外地来的饲料:有榨豆油剩的豆粕、有榨棉籽油剩的棉粕、有干草料…… 不光养鸡场,更有养猪场,用饲料喂出的猪比农家泔水猪生长更快,肉味也不甚腥臊。 猪挤在水泥建的硕大厂房里,住的是狭小的水泥池子,仿佛一天天只在槽里吃吃睡睡,还不到秋天,就都生得肥肥壮壮,抵得上别处过年杀的瘦些的猪了。而鸡则在一层层多宝阁一样的笼子里,眼前一样是食槽、水槽,卢巡抚去看时,那些鸡不是在吃就是在睡,一个个安稳而肥硕。 都是母鸡,几乎看不见公鸡。 卢大人虽没做过亲民官,小时候也看见过一般百姓家养的鸡,都是在地上跑着啄食,有的连人也敢啄。猛然看见这么一屋子老实得不得了的鸡,也颇觉惊讶—— “母鸡老实和顺也罢了,公鸡怎么也老实?是关在笼子里关的?” 不是,是阉过的。 桓凌毕竟是个本时代的人,说起这个“阉”字多少有些心寒,宋时却十分得意地说:“这里的公鸡都是从小儿阉了的,只留几个做种。阉鸡就跟骟猪、骟牛一样,老实温顺,容易养肥。” 虽然这种饲养场养出来的鸡不如他们府衙里放养的肉质鲜美,却胜在长得快,便宜,一只鸡不过二三分银子,平常百姓家也吃得起。再是肉松肉柴,也比菜蔬味好,鸡皮里还能煎出鸡油,黄澄澄地盛一碗,平常炒菜搁一点,都比菜油炒出的香。 卢巡抚想起早上吃的炒鸡,也不由得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孟子曰: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倘使天下百姓每天都吃得起一顿鸡肉,这天下将是怎样丰足的盛世啊……” 却不知别处府县可否也用这样的法子养鸡? 宋时颇有些得意地说:“也可以。” 桓凌有出府的经验,也十分自豪地说:“下官昔日追随亲王殿下巡视九边,在许多处府县里都见着学我们汉中做工业的、做农耕养殖的。都是按着宋知府农书所写,一处不敢改易,做得好精舍,养的好肥鸡。” 他回忆了一下味道,点点头道:“只是肉质有些粗,不如农家养的香,但尝着也不差。” 只是这种大型饲养厂特别容易传染疾病,所以平常要注意消毒,一般人不可轻易放进鸡舍、猪舍中。饲养的人平常也要出入更衣,以免把外头动物的病传进来。若有哪只鸡看着有病像,就要立刻带出去—— 不是重病的杀了吃肉,有瘟鸡之类当场焚烧后深埋。 这种病鸡若留着,若人吃了,身上带了病气,再回厂中就会引发病情传播。所以要办饲养场,最大一件事就是抓好预防,定要寻吃苦耐劳又不贪小便宜的人。 只怕有贪小便宜的,将那病鸡不肯烧埋了,拿去卖与人家下蛋或是卖与人吃,才是致病之源。 宋大人一面听一面点头,手指划过竹篾编的鸡笼,兴致勃勃地问:“大人可也要捉几只回去,尝尝味道,比较一番?” 卢大人吃了一早上鸡,如今倒不怎么想吃了。比起看出病症的鸡该不该吃,怎么好吃,他倒更重视桓凌讲的提前发现处理病鸡之理: 他说的虽是养鸡,但用人也是一般道理,凡当职之人,若查出有贪弊之类小毛病,便提前抓出,或惩治或罢用。若留他在位上做久了,只怕一地风气都要受此人浸染。 不过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卢御史笑道:“今日既见了这满屋的鸡,本官倒信是真的知道牝鸡司晨的本质了。咱们也不必再纠缠于此事,本官今既已拜会过王爷,说了军需要事,也该向王爷请辞了……” 眼下的汉中极好,他现在却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汉中省周围,陕西其余地方可还有没有向他学经济之道,能富民安邦的官员。 不必有什么创新的本事,只消能萧规曹随,将他印的农书、工书学好,便是朝廷得用的人才,他也可以放心将九边供应之事交与诸官了。 246|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卢御史从汉中转了一圈出来, 倒比刚出京,满心只想着天佑大郑、时有圣哲的时候更富激情。乘船沿汉水一路东下, 到西安府内, 召见了府衙一干官员。 这一任西安知府杜大人也是过年时新上任的,来此不过数月, 尚未来得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不过他也没打算推什么新政——从前他也在湖广富庶之地任同知, 可就是鱼米之乡, 也比不得西安给他的舒适和安逸。 这里的百姓不必他劝农桑, 便知道买农药、买肥料、依着隔壁汉阳府的农时历精耕细作。还有商家租麦打谷机的, 到收成时几户人家合租个打谷机、打麦机、鼓风机, 有钱的自家买一台用, 一两天便把谷粒脱得干干净净, 赶在雨前摊晒得干生,不怕生虫发霉。 虽然不易种出宋知府那样的十三穗嘉禾,可那些伺候的好的地里, 也产得出三石多的水稻, 一两石的麦子。 到收粮税的日子,都不用他发票催逼,粮官下乡一趟就能缴个九成以上, 缴不上的也有同乡大户包办。他到任后竟没为催粮税发过几张拘票, 坐着便把当官的第一要政完成了。 且地方富户办工业的办工业、经商的经商,光地皮、厂房租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三十取一的工商税,他们府里截留的银子竟不比南方诸省少什么! 唯一可惜的就是本地女子出门做事的越多, 丧夫后不改嫁,自立女户的人眼见着多了些。 女户赋役少,他们府上难免损失些杂项赋役;好在这些女户多半继承了夫家家产的,做买卖、兴工业,也一样要缴工商税;那些没产业的多半便出门与人织布、做工,不必抛下儿女嫁人,地方上也少负担些孤儿老弱。 再有些烦恼也是幸福之下的烦恼,比起当年发拘票下乡催税,算着哪一日催满,应付得过上司的感觉强得多了。 杜知府满面堆笑,容光焕发地给巡抚大人介绍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政绩。 卢巡抚问到供应军粮之事,他也满口答应:“汉中府供得,西安府自然也供得!大人放心,长安亦是历代帝乡,西北最繁华富裕的所在,有什么供不起的?” 哪怕边关那位王爷不好伺候,他们旁边的汉中不也有位王爷么? 周王他攀不上,风宪更不敢近,却还有个知府宋太尊与王爷是联了襟的,听说脾气绝好,在王爷面前也说得上话。若得宋府尊居中周旋,说动周王殿下庇护他,那位齐王殿下再有千般挑剔,总归也要听长兄说话,包涵一二。 杜知府想得周周,打点起副精神陪巡抚大人转遍仓库,请城里名流、才子陪侍宴饮,将西安府政通人和的风貌展现给巡抚大人,以期年底考核时得个佳评。 一面款待上司,一面还支了府衙帐上专门迎奉宾客、上司的银子,命师爷打点礼物,送往左邻汉中府。 杜知府心思灵活,旁人也不逊色。都是要支应西北大军粮草,伺候一位殿下和许多勋戚的,无事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有事,总要找位可求的贵人—— 近在眼前的周王与宋知府自然是首选了。 自巡抚大人离去,汉中府衙便陆续收着了一本陕西地图集:西安、凤翔、巩昌、临洮…… 卢巡抚一路巡视,宋时便一路收着各地书札,信写得都是花团锦簇,内容亦是大同小异。都是恳请他看在同省为官的份上,在周王面前给他们说两句话,让周王知道他们鞠躬尽瘁、尽力供应西北军需的心思。 书札之外还附了礼物,有的是心腹下属、师爷送来,有的是亲兄弟子侄,除给他的好处外,还有给周王的孝顺、给桓凌的礼物。 若是只给他一个人送礼,请汉中府运些粮草吃食以助他们供应军需,他也是精通官场潜规则的人,说不得也就收了。大家同省为官,都是供应军中,为国家统一做贡献,有什么不能帮的? 可这些人又要送礼给周王和桓凌,他就不能不多考虑一二了。 尤其桓凌本职就是抓贪腐的风宪官,他若接了底下官员的礼,还如何挺直腰杆做御史? 这些年他眼看着小师兄内举(报)不避亲,外举(报)不避仇,才赢得了满朝大臣敬畏、圣上信重,成了如今海内知名的铁骨佥宪。他是舍不得为了省内同僚一点小心思,就让桓凌沾上受贿之名的。 不只不许桓凌收,连他自己也不要收了。 他们同僚之间来往走礼,那是职场潜规则,没什么要紧。如今人家送礼,认的是他桓佥宪家属的身份,他收了也算是桓凌受贿不是? 啧,结了婚以后不光贿产算共同财产,犯罪也是一损俱损,他也得拿风宪官员家属的标杆要求自己。 宋大人心底涌起一股凌然正气,直了直腰,甩开两袖清风,推却满桌书信,写下一行行端正中暗藏锋芒的墨字:“向得府尊之书,得窥君胸中戮力报国之志,愚弟不胜感动。然我同省为官,素来交情深厚,眼前书札即见深情,何必再致厚礼?” 他这做亲民官的浊流尚不肯接厚礼,更何况佥宪大人与在外主持军政的周王呢! 不必提送礼的事,他们各省不是负着供应军粮就是负着转运军粮之责,还是从此处着眼,研究如何供粮吧。 他以为肉罐头、水果罐头、压缩饼干都是做军粮的佳品。这些食品已得周王殿下认证,正在关外监军的杨大人首肯,卢巡抚试吃,首批产品已随杨大人的行李带至军中。 现在他手里有套技术,若诸位同僚有兴趣,他可以派技术人员带产品和机器到各府示范,甚至指导建厂、生产。 这些吃食确实新鲜可口,百姓亦可吃用。哪怕将来大军凯旋,不需再供军粮,做这些吃食的工坊也可转为民用,不会成为府里的负担。 宋大人反腐倡廉工作和军需供应做完了贡献,一股意气从胸中长长叹出,满意地撂下笔,吩咐人连信带礼一起原路捎回去。 送信人在外递帖儿求见,他也只叫府里的文书招待,温和答复:“我们府尊老爷信中已写得两便之举,只管将书信礼物捎回去便可,定不会教受责罚。” 那些送礼的不敢寻佥都御史,更登不得亲王府门槛,只得委委屈屈地拉着满车礼物回乡。 如此送得一回两回,桓凌便知道这事,待晚间他回了家便劝他:“这些人的书信交给我便是,我一个御史,回绝人送礼是理所当然。与他们同担一省民政,将来少不得有两府共理的河工、转运、刑名等事,万一他们攀不上周王殿下,怪责于……” 这个小桓,年纪轻轻的,想的还挺多。 宋太尊啧啧两声,把他按到座上,抬手揉散他眉心微皱的川纹。那手指腹上因多年写字结着薄薄的茧,从眉心顺着鼻梁划下来,便引得人一阵阵心头发紧。桓凌说话的速度不由得放慢,那只手指滑落的速度也慢了几分,从鼻尖落下来,轻轻按在他唇间,堵住了未出口的言语。 他的嘴唇半张着,只要再略张开点,便能把那指尖含入口中,然后宋时也会这么乖乖地把自己送到他唇下,任由品尝…… 桓大人轻叹一声,蹭着粗糙的指腹道:“自然有主意,不要我过问这事,我不问便是。” 宋时一只手都贴到他脸上,拇指和中指张开,掐住他有些清瘦的脸颊,挑了挑眉道:“哪里不让过问了,正是要向佥都御史大人报告,前有某地知府某某遣人来给大人和周王殿下致书送礼。幸而宋某深知大人身为宪臣,最重清誉,半途便将这些人拦了回去,绝不许他们点污大人的清白。” 桓凌的清白早交待给他了,这一身不为名利富贵折腰的风骨也是他的,得给他好好守着,却不可叫别人染指。 宋时欣赏着桓凌带些错愕,又充满欢喜,温顺可爱的神情,摩挲着他的脸颊,含笑说道:“我这都是为大郑廉政建设做贡献,是我地方官应尽的责任,佥宪大人不必太感激我。” 桓凌看着他这翻炫耀的神色,只觉满心喜欢,恨不得拉下来揉搓一顿,又怕揉着他的脸,他便不能这样得意的笑了。他忍了又忍,只侧过脸在宋时手上蹭了蹭,应道:“我知道了,咱们时官儿一片公忠体国之心,要我做个清廉的好官,我自然不能辜负的期许。” 再有人来送礼、送信,都由着时官儿驳回便是。 反正他们夫妻一体,那些人看见书信,也不至以为宋时故意为难他们,不予传信,只会当这是他桓凌的决定的。 他这么痛快乖顺地了遂了宋时的心思,宋老爷当家做主的心得到满足,反过来又自省不该让他担心,便将书信中欲教各府制军粮、扶持他们建厂的打算说了。 虽不曾替他们搭云梯,教他们接近周王,却也是给了各府可以完成输粮重任,以后还能做一项支柱产业,也可算是满足几分他们来信之意了。 桓凌听他说这些,便想到各府都建起经济园、办工坊、做工业的情状,不由得感叹:“时官儿诚是国家大臣,不以一地一人之利为利,只想着如何使更多地方富庶,百姓和乐。” 他本是后世的人,眼高自然高远,不限于小小一个汉中……甚至不限于本朝,如此帮扶外府,也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本就爱宋时这以天下为己任的器度,不肯教他学自私了,只夸他做得好。 宋时被他夸惯了,如今在他面前也不怎么谦虚,只勾起唇角笑了笑,打着官腔说:“虽然这么做是培养了竞争者,会影响咱们汉中一些粮食加工业发展势头,可天底下哪有独守专利,别人琢磨不出来的?” 以我大天·朝百姓的聪明才智,东西卖出去不久人就能仿制,早晚仿出一样的来,还是要与他们做的东西竞争。与其坐等人仿,不如他现在就将这些机器和生产流程送出去,换得同僚情谊,保证军中粮草供应充足。 虽然粮食加工业可能有些受挫,但这损失靠卖设备或许还能补回来。往后各府都兴起粮食加工工业,他们还能靠卖机器回血,把劳动密集型产业升级成技术密集型产业。 他越想越入神,直到掌心一阵温热传来,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桓凌正咬着他的手心,牙齿轻轻磨蹭。 他好像也掐桓凌的脸掐得有点久了。 宋时讪讪地收回手,弥补地把温软的脸颊贴了上去,不一时又侧过脸在他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不怪我爹说旺……说我八字相合,在一起必有助益。当初我买了经济论文,看得头痛也没看懂什么,如今跟待久了,连这方面也无师自通,都学会调整产业结构了!” 247|第 24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旺……夫? 桓凌近年来在宋家地位日高, 原先以为都是自己教内侄们念书的缘故,如今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说法。 他原没想到这个头衔能加到自己头上, 然而既已经顶上了, 感觉……竟还有些光荣。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光他能旺宋家, 时官儿好像也挺旺他家的——他要不是跟宋时在一起, 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升任四品枢臣。至于祖父, 虽然没能位及人臣, 但能不受妹妹和马尚书牵连, 身而退, 已是桓家的幸运了。 虽然宋时是个唯物主义者, 还私下给他讲过新世纪的政治理论, 但当今风气如此,他自幼受着熏陶,难免还要受些影响。 既是两人命数相合, 越是同心合意越有好处, 那宋时做的事他就更该支持了。 宋知府平日要坐衙办公,他如今不必随周王巡行九边,时间便可由着自己安排。每日到堂上看罢各地送来的公牍, 便可往学校和经济园走一走, 指点职专生与机械厂老匠人配合安装、调修机器,以备着将来往各府做技术指导。 那些写信送礼、请托宋时帮忙的,多半儿肯接受他的好意,用他们汉中的人才指点自家建粮食加工厂。这些人要提前熟习装配深加工军粮的机器, 将来往各府指导,方不会低了他们时官儿的名头。 诸府向汉中索要人才的帖子果然不久就到,桓凌亲自考核过这些学生、匠人的能力,拈着知府案头的书信说:“只管回他们。咱们一人给他们一个‘技术小组’,有在汉中学院读书的处士带着熟手匠人替他们安装调试。” 他读的后世文献多了,说话时也爱夹些新词。因平日公务往来用不着这些词,而在提及他们经济园、学校等事时,连讲的东西都是新的,再添几个新造的词,也不打眼,他跟宋时用起现在代词汇倒是越来越大胆。 他一面说,宋时就依着他的话往纸上写,就合小学生跟着老师听写课文般毫不置疑,眨眼便写好一封回书,装进白奏本纸糊的信封里。 写完之后还闭着眼吹他:“这一声‘处士’便给咱们学生抬了身份。本来我办职校就为培养出些高级技工来,能独力办个小工坊,或给大商家打工就行,给他们添上这个‘处士’头衔,顿时就抬进了读书人的队伍里。” 桓凌拿蜡烛来烧了火漆,替他把信封封上,含笑答道:“是见过数百年后世道的人,那时候人人都读书,自不把读书人看得太高。可搁在别人眼里,读不读书却是有天壤之别。咱们这汉中学院是有我这状元、进士亲自教书,许多童生、秀才、举子在读,出过进士,进过当朝中官的天下名校。教出来的学生纵不走仕途,也足以与名士交往,叫人敬称一声‘处士’的。” 他们教出来的“处士”,只是不甚学四书五经,却也明天理、懂算法、通青史,还比外头那些只会读几本四书,做两三行律诗的“处士”高明多了。 一个职专叫他说得如此高大上,宋时听得彻底心服口服,轻轻给他鼓掌:“这么一来,咱们学校的学生就不再是工匠,也算是半个士人。有学生的身份撑着,那边府里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少出些外行指导内行的笑话。” 他们选派出去的学生也一定得担得起重任! 桓凌已选出人才,配好小组,下厂做实操了。他看中的自然都是拔尖儿的人才,实践方面不必担心,再往上提升……那每天晚上就再加两小时晚自习,复习数学、力学理论、机械设计…… 再过些日子就得毕业出去给人打工了,得趁最后这几天多看书、多做题啊! 现在多学一点,用的时候底气就足一点,这可是他大学毕业二十多年的经验之谈。 要是他高中数理化学得再好点儿,这些年就能自己教桓凌了。那样的话,他就坐在讲桌后面,连讲义都不看,什么定理、公式张口就来,计算题心算一下就出答案,那是何等潇洒? 然后桓凌就坐在底下小桌上老老实实地听课,下课后拉着他的衣角提问,崇拜地看着他,听他讲题…… 罢了,他就一个管理层的命,也别指望着穿越了就能成技术大牛,凭超常的智力和才学征服江山美人了。现在这样一块儿看资料,有什么问题能指着小师兄给他讲讲也不差。 何况他这里写个信,小师兄还主动帮他烧火漆封信,也算是红袖添香,闺房之乐了。 宋时想得开,长臂一挥,把他师兄搂到怀里。桓凌也不敢坐实了,就在扶手上虚虚地坐着,稍往他肩上一靠,温柔解意地说:“如今还要应付外地来的学生,内外都忙,这些学生的自习我替盯。无非是多出些贴合实用中常见问题的卷子,我做出标准答案,叫那边儿的老师盯着,就不须为他们费心了。” 这……这师兄…… 这才叫宜室宜家! 家事外事都能一把手操持,可比光会添香研墨的可强得多了! 宋时振衣而起,回身扶着桓凌坐到椅子上,殷勤地斟了杯木樨茶,慰劳他这一身辛苦。怕他空口吃茶无趣,又去取了几碟点心:正十月初寒天气,市上多的是干鲜果子,他们府上也有自家用净砂子和糖炒的栗子、核桃,还有从夏天留下来的干南瓜、西瓜子,蒸的山楂糕、蜜汁藕,还有一小碟最新制的膨化机膨的小米酥条。 不经油炸,只加些糖调味,味道酥松淳朴,和宋时小时候街头卖的膨化食品差不多。若切碎了用油炸一炸,洒上更多调料,味道又能再上一层,不靠情怀就足以征服饕客。 自从有了膨化机,府衙内杂粮耗率直线升高,连周王那里的太监尝过了都要松松手,让王爷、王妃吃一点不够精细的杂粮。 桓凌张口咬住他递来的酥条,轻轻一掰,掰下一半儿递还给他,对着吃得咔咔作响,感觉倒竟年轻了十几二十岁,颇得几分童趣。 不光他们做老爷的爱吃,府治外几座新开的渔塘也试用了膨化机做的膨化鱼食。初洒进去的鱼食浮在水面上,可以供水体上层的鲢鱼啄食,渐渐吸水沉下去,中层的鳙鱼、草鱼也能吃,最后被水泡沉了落到塘底的,再掺上些压制的颗粒饲料,还能养活水底的鲫鱼、鲤鱼。 汉江虽是一片宽阔的江面,到处都捕得到鱼,可也有水枯水涨之时,平日江船往来也易惊散鱼群,不及自家养塘鱼的稳当。水塘还能借人放牧鸭鹅,少少地收些鸭鹅蛋也是收入。 原先撑船打渔的人家,有的包一片府里开好的鱼塘,或是依着自家原有的土地挖个鱼塘。到秋后捞上来整整齐齐一般大小,一样品种的鱼,卖到富户家里,城中酒楼,或是直接给罐头厂做成鱼罐头、鱼肉肠,总不愁卖不出去。 这些罐头产出来,就与膨化面粉、糖、盐、香油、香料、干果压制成的压缩饼干一道送往关外大军中做干粮。 军中上到齐王、监军杨大人,下到各军将领及在外探察军情的探马,都尝到了汉中送来的新军粮。 这饼干的确物如其名,比烙的饼还干,但咬下去还算酥松,其中掺了油、糖、调料,味道有咸有甜,还有带着肉味的,比寻常干粮可口许多。齐王在京中锦衣玉食,这回虽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出了关,但为军中粗劣饮食也受了不少罪,仗还没打,先消瘦了沈腰。 倒是杨巡抚从汉中带来的吃食味道新鲜,还能让齐王殿下多吃几口。且杨巡抚这一行不光带了吃食,更带了传说中能撼山破岳的“飞雷炮”,齐王在京时就为这神器倾倒,而今亲眼得见…… 见了几车铁皮油筒,有囫囵的、有没上盖的,完整的油筒里满盛汽油,还有一个已改造成了路上烧水热干粮用的油筒烤炉,与他记忆中威风凛凛的巨炮差得好像有点远。 齐王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但神器不在外表,威力大就行,他自己调整过心态来,强自振奋精神,立刻抓着辅国公、成国公等将领,与刚到不久的杨监军议起了如何在遇虏时用此神器。 因这神器需要预先掩埋结实才能发力,需派探马早早探到虏寇行进方向,预先挖战壕、算角度、埋油筒,探马要走的更远。而在外哨探时,带的干粮又要少、又要吃着快捷方便,又要顶饿,杨大人带来的压缩饼干和肉罐头看来便成了最优的佳品。 可这东西原是为供应将领而备,他这回带来的也不多…… 杨大人还想着如何劝齐王,齐王却已自想到此事,主动问他:“杨大人带来的饼干正合哨探随行携带,便先济着探子用。咱们大军未动,平日只拿它做点心,如今便不吃它,改用普通干粮也一样。不过这饼干确实好,待我修书与皇兄,请他安排人多送些来,往后大军穿插草原,少不得有用此物之处。” 他虽然一向看不惯周王占了皇长子的身份,比他受宠,但心底知道兄长是个温厚至诚的君子,将粮草供应托付于他,定会给顾好,不必有半分担心。 为着朝廷大计,为着荡平虏寇,齐王委委屈屈地给皇兄写了个“请”字。 请皇兄安排汉中府多做些饼干、罐头这等易饱腹的军粮,尽速运来大同。他们在关外备战,探马先锋都需此粮,疾送,切切。 他亲笔写的书信,自有健卒千里飞驰,递到周王手上。 周王如今正将边关战事看得比天还大,又是贤弟齐王亲笔书信,找他要干粮,因此不敢耽搁,连忙叫人请舅兄和嫂……宋大人来,隐带着几分急迫问二人:“咱们汉中如今可供得出多少饼干、罐头?齐王于军前写信来索要这些新军粮,不知咱们供得上否?” 齐王做弟弟的知道这一仗是父皇眼下最惦记的一桩大事,他这个做了十几年最得宠皇子的长兄自然更清楚。 这种军粮本来虽只是为给将领改善口味,行军时临时食用,但如今战事中可能用得上,齐王甚至以为此物能影响胜负,那他这坐镇西北的亲王就必须即时供上、供足。 周王回忆着汉中一地的库粮,又算着出征西北的军士,拇指在指根连掐,如同算命般飞快地加减计算起来。 宋时看着他连心算都吃力的模样,心底暗生了几分同情,拱手道:“殿下放心,咱们汉中若是力运转起来,一日便可做成二三石饼干,若只供哨探,立时便能供起来。且这也不光是咱们汉中一府才能供的,前些日子桓大人便已抽调汉中学院处士,令他们领工匠、带设备,到各府指点生产军粮事宜——” 如今他们立刻往关外运饼干,请殿下去信问问大军以后需日供多少饼干,再往各府去信,将该运的军粮换成这饼干。供粮的任务分摊下去,到各府头上也就不会太多,免得一府一州承担不起制作中的开销。 深加工中所用的面、油、糖、盐、酱等料就要以待发的军粮相抵,各府还要再做一份帐,他好向户部报帐,再为各府申领工料银子。 虽然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都比不上能及时供应军粮要紧。 周王那颗原本有些忧虑的心已自安定下来,起身上前,抓着两人的手重重摇晃:“亏得两位大人有前知之明,早早将此事安排下去,若倾一省之力供应西北,还有什么供应不起的?本王能得两位舅兄襄助,实是幸事。” …… 这当着太监、侍从呢,周王怎么这么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 248|第 24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齐王一封信寄到汉中, 不出数日陕西省就送来了他要的饼干,还搭着几车马口铁盒装的禽、肉、鱼罐头, 纯肉的火腿肠, 耐放的酱肉、火腿、肉松,以及成筐的咸蛋、松花之类。 押车来的是周王府侍卫指挥使余远, 足显了周王对此事的看重。 他将长长的单子递向齐王、杨侍郎与堂上众将官:“这些是周王殿下从汉中府急征来的, 请殿下和诸位大人先用着。其余各府也都在赶着做这样的新军粮, 不出数日亦当陆续送到。我们殿下说, 既是齐王殿下觉得好, 定是于战事有利, 殿下自要倾力供应。以后送来的军粮中, 配的饼干、肉食自会再加多。” 齐王颔首道:“回去代本王致谢。” 杨侍郎代收了单子, 送往下头军需官处核对,又向西南深施一礼,感激地说:“有劳周王殿下费心, 有了这样轻巧的军粮, 王师哨探还能再放远数里,更易察知虏寇动向了!” 几位将官则行军中礼,请余指挥回去代他们向周王致意。 余指挥颔首道:“我们殿下若知道这批军粮能有如许功用, 定然欢喜。这些是与大军用的粮食, 下官这里还为王爷捎了一封信给齐王殿下,另有一箱宋三元与桓佥宪新制得的电筒——” 这电筒凭电珠照明,可拿在手中,随身使用, 极方便轻巧。刚制出来不几天,还不曾献到京里,殿下便吩咐先送往军前。 望殿下与诸位公侯善加使用,毋负殿周王厚意。 他从怀里取出周王的亲笔书信,双手奉给齐王身边的内侍,而后叫随行的千户捧上来一个小小的黄花梨官皮箱。 箱门打开,露出三行抽屉,上两行是一行三个的小抽屉,最下是整条的长抽屉。指挥使一个个抽出来,只见上头小抽屉里各藏着两支儿臂般粗长的白铁棒,底下那个则装了满满一抽屉比上头铁棒细些,有其三分长短的圆筒。 底下那东西只裹了层黄乎乎的壳子,连雕镶都没有,并不出奇。但上头那些铁棒却有些特别——棒子一端大出来一圈,顶上镶着玻璃面,玻璃里面看得出是个银闪闪的小碗,当中捧着个玻璃珠。 齐王一眼便认出那玻璃珠就是电珠,眯着眼道:“这是将那手摇发电机改成了个电棒子?” 杨巡抚离开汉中前,却见识过市面上没有的直流电套装,轻轻摇头:“只怕这电棒里是空的,那小锡罐便是个电池吧?里头包的是玻璃和电池液么?” 这个就不是余指挥说得出的了,只道:“这的确是叫电池,桓大人给我们王爷时说,是宋府尊改造过的,不怕摔了流电池液,比原先玻璃瓶的方便。” 杨大人上去拿了个电池细看,又晃了晃,却没听见水声。有心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又觉着这电池珍贵,不值得为他一时好奇就损坏一个。 连他都不碰电池了,旁人看着这东西的卖相,更没有细看心思,都去看那些电筒—— 若在京里,他们自持身份,还要矜持地等着人介绍,如今在军前,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最年轻的成国公大步上前拿起了一个铁筒,在手里掂了掂,却是异乎寻常地轻。 他摸着腰上有个突起的地方,用力按了两下,也不见亮,便皱眉问道:“这电棒如何能亮?是否要装上那边的‘电池’?还请余指挥为殿下与我等演试一回。” 余指挥使应了声“诺”,上前拿起另一个电筒,又从最底下那抽屉里取了两个灰朴朴的圆筒塞进去,再按住电筒腰上突起的铁块,往下抹了一下。 一道炫目的黄光瞬间亮起,正对着电珠看的人眼前瞬间烙下一丝暗线。 他们的帐子里虽然透进天光,这电筒里照出的光却还是清晰可辩,是一道光柱映照着飞舞的灰尘,在帐壁上打出一个圆形光斑。 齐王难以自抑地向前走了一步,成国公动作则更快一步,几乎是抢过手电筒,也不怕晃眼,对着电珠细看。 他也试着开关,摆弄了几下,才想起将这东西献给齐王,激动难抑地说:“殿下请看,这电筒不须火便可照明,咱们行军渡水时用它可方便极了!” 余指挥正自装着别的电筒,好拿给这几位装军看,听他说这话,连忙解释了一句:“国公,这电是不能遇水的,它遇水就坏了!” 怎么,这么粗个铁棒子,沾沾水还能坏了? 余指挥说不出什么,杨侍郎倒还记着宋时教过学生用盛水的玻璃瓶装过静电,便替他解释了一句:“辅国公不见下雨天电随雨落到人间?这电沾了水就化到水里了,故不可碰水。” 虽不能沾水,但雨天用油布裹好了,只教玻璃那面前头不用东西挡着,便不碍着光透出来,比什么火把、气死风灯、煤油灯都方便。 辅国公、成国公等惯熟战事的老将眨眼便想到这电筒的好处,抓着余指挥絮絮问了用法、又问电池能供得多久的电。余指挥一一答了,并叫带来的两个会装电筒的王府亲卫教齐王诸位公侯身边的谋士换电池、电珠,修缮些接触不良的小毛病。 他将自己记住的都讲了,又对齐王拱手行礼:“我家殿下来时曾告诫下官,此电筒虽珍贵,却也比不过我大郑北伐千秋之功。望殿下与诸位大人于战事善用此物,不必将其当作珍玩异物,将来桓、宋两位大人还会再多制这等良器,为我大郑王师添助力。” 周王不只与侍卫指挥这么说,在给齐王的书信中也一样大方承诺:他们只管在外扫荡虏寇,军中用什么,只消递一封信来,兄长自会尽力筹措,不使他们有缺少的。 齐王看得心中酸溜溜的,酸中还带几分涩。一时嫉妒皇兄命好,天生就是长子;一时又幽怨宋时负他深情,眼里只看见皇兄;一时又觉得皇兄就是沾了宋桓二人的光,这东西都是人家做的,他只是给送过来…… 但也不能不承认,他也就找这位皇兄讨东西,才能要一得三,不怕他在暗地拖后腿了。 若换了出京时跑来跟他贬损周王的三皇弟,如今只怕军粮未到,告他贪图享乐,索要精粮美食的折子就先到了御前。 他心底暗暗纠结,几位将军还在旁没口子地夸周王友爱兄弟,忠军爱国,为着北伐尽心操持。说到后头,齐王尽听着在他耳边嘟囔:“周王殿下对殿下这般棠棣情深,真教人羡慕。也亏得宋大人得上天所启,引下雷电来用,这是天佑大郑,必得成功!” 齐王竟无一句话可反驳,但就这么承认兄长行事做人都好,连他心里都其实也有些信任,也无怪宋时选了被流放出京的兄长也不选他…… 他也还是意难平,暗暗酸了一句:皇兄这时还说桓宋,明明世人都说是宋桓!他就是偏心自家妻舅,不知道以人材为重! 然而齐王这偏心论根本没人听到,便是听到了也不会有谁跟着议论。 周王派来的人下去休息,几位将军便与杨监军研究起了这电筒的用法: 白天天亮,看不出它的光有多亮,能打多远。到晚上试用之后才知,这光真能在空中照出一束光柱,打到树上、草上而止。无论打在何处,也是照出一团圆的光班,光照得越远,打出来的光斑便越大。 更妙的是这光看着像是束成一柱的,照只照眼前一线,而不像火把冲天而烧,在夜色中极易叫人认出来。行路时将这光压得低低的,只照脚前几步,左右前后再稍加遮护,便是有虏寇哨探隔着数十步外,恐怕也看不见他们行军。 但若往天上打去,那光照不到东西,只能从侧面看见一道上大下小的光柱,在半天中模糊散去。 这光柱可当烽火狼烟之用! 可又比烽火方便得多。 众将官当即想到,若夜间哨探发现有虏寇在,只消将灯头向上,打出一束冲天黄光,大军岂不就能循光而进,将正在歇息的虏寇一网打尽? 哪怕虏寇发现光柱,这光也照不出人身影,也不留烟气焦痕。探子只消关上电筒,在他们寻来前另觅一处藏身,定不会被发现。且这电筒是世间未有之物,他们于今日见着之前都没想过能用灯照出这样一束光柱,虏寇自更不能,定会为此生出猜疑—— 或许以为神鬼之迹,聚众于彼处拜祈;或许惊得夜逃;也或许视作自然,不加处置…… 但无论他们如何动作,都只更利于王师掩杀! 诸将官与杨监军议得心潮澎湃,立刻调派精锐哨探,教他们熟习这电筒的用法,并教人设计挥动电筒传达的暗语,将这些探子放入草原深处。 汉中府这一年新雪落下的时候,关外草原上便传来了第一场大胜的捷报。 249|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捷报传到京时, 尚未过新年。 五年了…… 自二十二年虏寇南侵,进犯雁门、偏头, 破宁武、窥忻州…… 彼时达虏临边驻牧, 更常往关内纵横掳掠,视边墙镇堡如无物, 杀害军民无算, 逼得忻州指挥自尽殉国, 满朝文武为之失色。 而今边关严整, 虏寇不敢多留。大军出关不几个月, 竟已深入草原, 直穿至河套深处, 反将虏寇某部围于套内, 生擒一名虏王亲族,另有一族虏酋率族请求归附。 如今还不曾过年,这竟只是五年间, 边关情势便有天翻地覆之变了! 新泰帝将军报重重拍在桌上, 喝道:“赏!重重地赏!齐王与诸将劳苦功高,叫他们先歇下来安生过个年,年后再战。令监军杨荣选人押俘虏上京, 将那名欲内附的虏酋与亲人也送上京来受封!” 杨侍郎与辅国公、成国公等人寄回京的奏报中竟多有夸赞齐王勇武敢战, 身先士卒的,又夸他平日不贪好享乐,与军士同饮食。 此番哨探能深入敌后,探查出虏寇部所所驻, 也有齐王殿下肯将原供亲王将士所用的军粮分与哨探之故。 他能为军务节省自己的饮食,还亲笔致书周王,请周王多筹饼干、罐头等轻便易携之物;而周王亦在接到齐王书信后便尽力筹措,送上比他所请更多的军粮,更送上了哨探、潜行的神器—— 正是佥都御史桓凌与汉中宋知府宋时所制的“电筒”。探子凭此确定虏酋所在,大军趁夜奔袭,将其部王公一举成擒。 两位亲王一个爱兵如子,一个顾大局,这一场胜仗甚亏了二人之力。 天子叹道:“恕儿如今也长大了。朕原以为他只是心浮,交代他的事总不用心,其实倒是朕看错他了。这孩子只是不好文而好武,待在边关正遂他的志了。” 这些年齐王在京郁郁不得志,放到关外,或许对他、对朝廷都是件好事。 他指尖在军报上“齐王”二字旁划了几圈,重重一敲桌面:“便依太·祖少年时所作的《九龙夺嫡》故事,封他一个‘大将军王’,给他出战的机会!” 除此之外,三军上下各有封赏,负责供应军粮器械的周王与各地牧守亦有功,都交兵部、礼部共议。 天子亲作手谕,叫内侍送往廊下。才去不久,外头便有小内侍秉报:“魏王殿下求见。” 朝廷大胜,魏王自也是欢喜的。 天子心情正好,便叫他进来,亲热地问道:“也是为二皇兄大胜之事来的?” 是。魏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拱手道:“前蒙父皇恩典,许儿臣在礼部行走,儿臣便看了一些前朝卷宗。如今年这般大胜,旧例都要去太庙祭祀,以告慰祖宗。” 是啊,他只顾着欢喜,顾着封赐众将军,险些忘了这些礼制。 天子含笑说道:“在礼部倒是比二皇兄用心,这些礼仪都记得清楚。朕也觉得,是该去太庙告祭一回……” 魏王得了父皇肯定,愈发欣喜,主动建议:“不过儿臣以为,此一仗虽大胜,却还只是初胜。西北有辅国公、成国公等名将在,必定还能赢得更多大胜,故这回祭祀父皇也当重视,却也不必一次便办得太过隆重。” 天子近年身体不若往年,祭祀流程繁冗,祭祀服又厚重,若亲自往太庙祭祀,只怕有损圣体,当挑选合适的皇亲、官员代为祭祀。 如今两位年长皇子都在边关,京中之事,岂非都合托付他? 他这话虽未说出口,但环顾京师,确实也没有哪位皇子、亲王压得过他。魏王胸有成竹,站在下头静候父皇吩咐。 天子思忖一阵,也果然开口吩咐他:“在礼部做得用心,朕有些事也放心托付——朕将加兄长齐王为大将军王,这封号、赏赐、仪制都是国初时才有的,且翻翻旧制,做好此事。” 魏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住,一时竟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他父皇却只温声道:“朕知道此事繁难,不过如今朝中除新年外,也就只封赐六军一件大事,且用心作,做得好了朕也自有奖赏。” 至于祭祀先祖,总该长子来做才庄重。不过如今周王还抽身不得,还是由他在新年祭天、祭祖时告祭吧。 他又补了一道手谕,叫人加急送往内阁,叫吕首辅安排封赐和祭礼时添上这些。又问魏王:“可还有别的事么?若无事便回礼部吧,尽早将赏赐议出,送去给皇兄与诸将才好。” 魏王满心欢喜而来,领了并不想接的任务而回。 到得礼部,吕首辅与左右侍郎听说此事,还恭喜他能得着这样的重任,给他讲齐王在这场大战中的功绩…… 讲得魏王脸色发灰,轻咳一声,道:“本王既受命为二皇兄备加封礼仪,也该早些去看看太·祖时的仪注了。” 吕首辅道:“是老夫欢喜过头了,叫典簿来领魏王殿下往后头库里查书去。” 又问身边郎中:“前朝旧起居注、职官志、仪注之类可都编好类别、索引号了?早几年就叫们把库里所有书都按着宋状元的索引法重理一遍,若还未做好,害魏王寻不着书,却是咱们礼部的过失了。” 考功司郎中道:“首辅大人放心,虽则礼部忙录,卷宗繁冗,可这书册都分类弄好之后,咱们司里自己寻书也方便,岂有不用心的?” 凡涉及他们日常工作、考核内容的,哪怕国初的也都已编得差不多了,只有些少不要紧的典章还没弄完罢了。 吕首辅目送魏王去后头库里,捻着长须叹道:“当年子期还在京里,给国子监弄了印书的、索书的好法子。如今这东西还用着,人却在外省一驻数年……” 也不知这场大胜之后,他们小两口儿的功绩是否已足够回朝的了。 但他们能回来,周王却要看圣意…… 他不敢揣测天家事,想到这里也就罢了,自己与次辅、三辅去拟圣旨,又与兵部共议赏赐,并挑了考功司郎中姚胜去边关宣旨。唯虏部内附一事因涉及边外如何划草场安顿那几千牧民,还需再请示天子。 张次对着案头文卷,忽然叹了声:“若是从前听着几千牧民内附,听着都要心颤。如今也不知怎么着,听着几千个人只觉得极少,好像还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似的。” 的确是抵不上一校的学生多,抵不上的是汉中学院那些有功名无功名、男男女女都加上的学生,平常的官学校可没有那么多人! 吕首辅与李三辅一瞬间心有灵犀,齐齐瞥了某位收了好弟子门生,几千学生都当作寻常的阁老一眼。 张次辅与他们却没什么灵犀,安然接受了他们羡慕的眼神,直抒胸癔,当着两人发表高论。 子期当初在汉中收容流民,合今日收容内附部族其实也差不多么。若使人学他在关外也建个什么经济园,教那些内附部民如关内百姓般安安稳稳地做营生,再派读书人教其汉文、诗书,使其服天·朝礼仪教化,岂不比划大片草场与他们更好? 250|第 25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新泰二十七年的立春, 便是在一片更胜于往年的欢喜中度过。 这些年宋知府带人种出嘉禾瑞穗,每年立春节阖府士女老幼都打扮得济楚新鲜, 到城东亭外看春戏、鞭春牛。而今年更有关外大捷, 那些被虏寇祸害,不得已流寓汉中的人一解胸中怨恨悲痛, 欢喜中交杂着大仇得报的痛快;就连生在汉中太平之乡的人, 也为大胜终于大胜虏寇, 狠狠地扬眉吐气。 这一年演春, 满城倡优、百艺都尽心收拾好行头家什, 到南郑县东门外排演春戏。 甚至许多改行经商、买纺织机开工坊, 或靠收租度日的旧日名角, 如今也翻出行头、乐器, 重新汇入演春的戏队里。这回也不排往年迎春降神的旧戏,而是应合着边关大胜的喜讯,演起了知府宋大人改的《岳飞》。 扮岳飞的自是本城第一名优, 岳家诸子各各俊秀无双, 就连小将们身边护旗的士兵都是在勾栏院要花上四五十文才能听上一场戏的佳人。 而今这些优人都穿着簇新的戏服,威风凛凛,边舞边唱, 令人如同身在战场;后面又跟着吹、唱、弹、拨、说话、胡旋、杂耍、百索、挑幡、演武、驯兽的百艺人…… 可这些加在一起, 也不及官府今年装饰的春牛打眼。 往年的春牛只是用泥塑得高高大大,饰以彩帛纸花。今年为着应祝草原大捷,也是宋大人“发明”出了干电池,财大气粗, 竟在牛身上披了一身颜色各异的玻璃灯泡,用杜仲胶做了电池盒,塞在牛口中。 这厢春牛立好、百艺齐备,汉中府及汉中卫文武官员也到城外相迎。 周王虽非在汉中就藩的,但因如今战事仍未算结束,他还有坐镇汉中,顾军务之责,这些民间庆典便不参加了。虽说自己不参加,但他体贴舅兄,倒是给桓凌放了假,让他与汉中官员——就不点名了——结伴去看立春之仪。 他们到场,这场立春庆典才正式开始。 负责看着春牛的劝农官上前行礼,请示知府是要请桓佥宪点亮牛身上的灯,还是他自己点。 这样出风头的事自然要留给领导。 宋时偏过半张脸,眉尾挑上去几分,眼神在他脸上勾了勾,偏又十分严整地拱手问道:“佥宪大人可愿为汉中府点春灯引春?” 桓大人自然不肯拂他的好意,当即下马,接过农官从土牛口中取出的盒子,在开关上轻轻按了一下。 霎时间艳丽明媚的灯光亮起,照得这土牛身上光彩盈盈。虽然这时代没有惰性气体,但凭着染色玻璃灯罩,照出的灯光一样异色斑斓,看得人挪不开眼。 若将牛身上灯珠看遍,便能认出在它左右肋上有用深浅不同的红灯炮结成的“山河永固”“扬我天威”两排大字。 这不只是立春典仪,更是边关大胜的庆典! 桓凌眼前一片彩光闪烁,满城文武、戏班、百艺人,围在一旁等着走春的士女老幼们的眼也随着这光彩一霎时亮了起来。宋知府从自家温室里带得一束初绽的红月季,教他插在土地牛口中,遮住刚放回去的电池盒子。 艳红的花瓣与牛身上缀的灯珠交辉映彩,便将汉中府城扯入了新春。 他不觉拊掌称了声“好”,刚要叫“时官儿”,又生生咽了回去,含笑夸道:“是宋大人安排得妥帖。” 宋知府可爱听他当着人夸自己了,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假意谦虚两句,请桓大人上马,带领本地文武官员往府衙去—— 这一趟唤作走春,他们这些做官的在最前头走,伎乐百戏在后走且游且唱演,那头披满灯光的土牛也被人抬着,在队列最后巡游。 立春也是难得的节日,阖城士农工商、男女老幼都要出来走春、赏戏乐。若走到哪个书香世家门外,家里有读书子弟的,还要出来作诗唱和,以为“闹春”。 以宋大人的身份,已经不必作诗了,只笑吟吟地在旁听着,作个评委。佥宪大人倒是个放得下身段与民同乐的人,与诸生唱和了几首,挑的尽是赞颂这场大胜、夸耀军士忠勇的诗词。 这群书生里就有《汉中经济报》的供稿人,都私下里将诗句记得牢牢的,只等明日付梓。 走春的队伍直绕城一圈,才终于回到府治。唱立春戏的优倡在府门外散去,那头春牛却被抬到堂前,备着明日到转天鞭碎了改塑神像,其余的分与百姓涂墙辟恶。 游春的百姓们渐渐散去,众官员却没散,府衙早已备下应节的春饼、柏酒,开了一副筵席。因经济园里有大棚,日常种着四季菜蔬,除传统的白菜、白萝卜,瓜茄叶菜一应俱。菜蔬之外又切了腌肉、火腿、炒的京酱肉丝,甚至还烤了几只吊炉烤鸭…… 吃的时候每样只夹一点,裹在薄薄的春饼里,肉香被清口的蔬菜调和,更显鲜甜美味。 虽是在佥宪眼皮子底下,不能大吃大喝,动辄三十二道大菜成席,吃着却也丰盛适口。 就连最能吃的几位镇抚、千户也吃得满足,待到众人纷纷告辞时,新上任的汉中卫镇抚张大人却不舍得走,要留下来与宋时商议征兵之事—— 他前头的周镇抚昔日因进京献“飞雷炮”之事受了提拔,跟着杨监军一道出关去了,走时也带了两营自己的心腹士兵。他新调来汉中不久,营中无人,须得征兵,因要征的是汉中良家子弟,此事还要与本府商议一二。 宋知府自然是要支持朝廷军事,便道:“张大人只管立旗招兵,下官不敢阻拦。不过我汉中百姓富庶,又容易寻到工作养家糊口,愿参军的都是有报国之志的,还望将军好生相待。” 这是自然。 原先是朝廷给的粮饷不足,上头要好处、中饱私囊的又多,做军官的不得以才要占军士口粮。如今正是朝廷用兵的时节,西北粮草供应充足,他又守着汉中这样出祥瑞的地方,每年只靠军屯就能轻松多收数千上万两银,足够他养足兵额,隔两日便出操一回的。 士兵就是要靠多操训,上了场才敢战。 宋时当年殿试时也是敢抄太·祖十六四训的,如今和同僚论征兵,更直接拿着后世经验道:“选人时就选精壮灵活的,还要选习惯听话的、知进退、懂配合的。那些脾气暴的或许上战场后敢战、不怯阵,不过士兵还是听命为要。” 张镇抚简直与他情投意合,握着拳重重敲在掌心,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是到了汉中,听了许多宋大人的高见,见了许多汉中的气象,才知道什么样的兵是好兵!” 他喜得伸手要去抓宋时的手,却听一声轻咳在耳边响起,这才意识到宋时跟他不一样—— 他是个不好男色的好汉,宋知府跟桓佥事却是一对儿公鸳鸯。 圣上赐婚,还有个皇长子当妹夫的。 瞧瞧他这脑子!险些就握了人家媳妇的手,难怪桓大人不乐意了! 张镇抚连忙撤回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摆,干笑了一声:“两位大人宽座,我军中还有许多事,先行告退了!” 桓佥宪回了他一个温良的笑容,拱手道:“张镇抚慢行。” 宋知府虽然不给他握手,作揖倒作得利索,只说不敢耽误军务,起身送他出门。回来见桓佥宪还在花厅等他,没回王府,便上前跟他说:“张大人方才只怕是叫咱们吓跑了。” 北方南风不如闽南之盛,也不像苏州似的什么都说成名士风流,张镇抚只怕是个直男。之前他是只顾着谈工作没意识到,叫桓凌咳了一下,想起他们俩的关系,就直接吓跑了。 桓凌却只轻笑了一下:“哪有看见个断袖就吓跑的?张镇抚是军人,胆子大得很,定是为急着征兵的事才走的。” 宋时待信不信,自己代入地想了一下…… 代入不进去。 他仿佛也当过很多年钢铁直男,怎么这才跟桓凌搞了几年对象,结了个婚,就想不起自己当年的心态了? 这是直性的沦丧还是……他当年真的曾经钢铁过吗? 宋时伸手摸了桓凌的脸蛋一把,想确定一下自己的节操还在不在。结果摸上去时竟只觉着他皮肤滑腻,还想多摸两下,再多摸点地方,完想不起从前碰他时是什么感受了。 他以前碰小师兄时,曾经抗拒过吗? 他有些烦恼地叹了一声,手绕到桓凌脑后,低声道:“配合配合,我做个试验。” 这个试验做出了什么成果暂不提,他对直男品性的纠结却是转天就终止了。 转天他鞭碎了土牛,叫衙役们取大块的塑小芒神、土牛,散碎泥土分与百姓,然后亲自带着塑好的神像去周王府送春。除了周王和桓凌外,张镇抚品阶也高他四阶,是正三品武官,若叫别人送去未免不够敬重这位大人,他便拿漆匣装了,亲自送往卫城。 出城路上,他竟见着了许多工坊门外挂着征兵启示,公然从工厂里征兵! 那征兵的旗下,士兵们敲锣打鼓,赞颂关外大胜的功绩,高唱《岳飞传》中保家卫国的曲子,更大力宣扬他们汉中卫是制出“飞雷炮”、满营高手都被镇抚带去边关,立下无数战功的名营。 如今百姓保家卫国之心正胜,他们这一唱,果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多少人愿意进军营。而那些士兵竟还挑剔起来,喊着:“给宋大人种过试验田的优先!做过工人的优先,矿工、烧窑工优先,在宋大人工厂里做过的最优先——” 不光挑职业,也挑体能。 过了第一关的人还要在工厂前广场上踢一场球,试他的脚力好不好、手眼身法如何、上战场能否听话、合作……准备得这么齐整,可见早就看上这些工人,只差没跟他打过招呼不好直接征人而已。 他小看张大人了。 他师兄还是他师兄,比他了解古人。张大人果然不是被南风吓跑的,而是早看出了他们工人的先进性,怕晚走一步就晚一步才能抢上他们汉中府的人力资源! 251|第 25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十五世纪什么最珍贵? 当然是人才! 张镇抚这么跟他抢人, 宋时又不能说反悔了不给他抢,只得再往报纸上打广告, 叫人印传单往内地府州招工。也不一定要熟手, 反正被招走的主要集中在矿山、烧造、纺织一类的劳动力密集型企业,少有高精尖技术性人才, 招进来就能边培训边上岗了。 幸好那些化工、电力行业的尖端人才倒是很少有报名从军的。 他们汉中经济园已经算是国家扶持的府级重点项目, 技工的待遇极其优厚:不仅包吃住、工资高, 还有在岗培训——就在汉中工业园, 半脱产式进修。 如今他们学院声名渐高, 不光校长有名, 有治新天理、化学的研究生, 前几月外派劳务的专科生也凭着才学本事, 在外头撑起了学校的声誉。因此这些在岗培训过的工人也能沾沾文名,出去也被称一声“处士”、“山人”,颇受尊重。 肯抛下这些去从军的, 多半是达虏旧有国仇家恨, 立志报国的义士。 宋大人虽然心疼人才流失,但保家卫国也是府里一直宣传的大计,难得出了这些义士, 正可当作投笔从戎的典范宣传。什么采访、报道都赶紧安排上, 男作者不够就去请女作者,原先用过的女作者不方便就临时请女学生…… 带着画匠,不必个个儿画回细致的肖像,也得画个有神韵的“脱产从戎”合影图! 这一期的汉中经济报又加招聘广告、又加征兵启示, 多添了四版内容,还是六文钱一份。底下州县、邻府邻省,乃至远处来进货的书贩子度着这回的报纸划算,都多进了几十百份。 朝廷远征大胜,周王殿下亲笔题词庆贺;贤士百姓争相投军报国,汉中知府宋时主持立春庆典并发表重要讲话;佥都御史桓凌莅临会议并表示支持…… 这些消息便随着薄竹纸油印的报纸传遍各地。 这汉中经济报不光便宜,报上还有专栏,每天都刊些名家诗文、史书故事、小说话本、农事要诀、天气记录、科举点拨……面满足男女老幼各色读者的需求。 哪怕是迟几天的报,也有不少人愿意买来看。 尤其延绥、榆林一带,是前陕西巡抚杨大人理边事、设工厂炼石油的地方。因杨巡抚好看报,这两处地方虽偏僻,报纸倒一直卖得不差。如今杨巡抚虽不再担任陕西巡抚,地方上看报的习惯却留下来了,书店里别的或许有缺,但汉中经济报一定是期期俱。 杨巡抚在日,哪天有汉中经济报运来,都要叫人买一摞回去慢慢看。 如今杨巡抚离了他们榆林,到关外做监军,还平了虏寇,再不能叫人来买报纸,可他的大名却还在报上日日刊登。巡抚衙门外那间书店掌柜也还习惯地替他留上一份报纸——哪怕杨巡抚家人以后不再来买报,他也要留着,待将来年纪大了还可以告诉儿孙,他曾经卖过报纸给陕西巡抚、平虏名臣杨大人。 这报纸上还有周王殿下夸赞杨巡抚知兵善战的报道,他也叫人在门口高声读了几遍。 夸他们杨巡抚的,他们这些治下百姓也与有荣焉。 门口念报的声音犹未歇,一道着鲜明大红胖袄、白色毡帽,士卒打扮的身影便踏入店中。外头听报纸的人多,店里买的人却不多,叫他这么一闯顿时冲开,将那士兵的模样露在掌柜面前。 那掌柜正与他朝相,一眼认了出来:“这位大哥莫不是杨大人身边的……” 那亲兵朝他点了点头,十分温和地一笑:“不想咱们王师凯旋的消息传得这样快,汉中府的报纸上都报了这消息了。” 他来得正好,这份报纸报的正是他们的大胜,那就都给他包上!除给了给他们侍郎大人的,再在兄弟们中间分一分,让大家都看着高兴高兴。若还有他们大人出关以后的旧报纸也都要了,大人想补看前头的要闻。 掌柜听着这士兵是杨大人的人,又是从关外打了胜仗来的,自是满心钦敬,连忙安排伙计倒茶、上茶点,自己回去收拾报纸。 不光人家要的这份,凡书斋里有的都尽量多包了几份。更早的店里没有,他便将自己收着打算传家的那套也都取了来,亲手递与那军士:“既是大人要看,定是看的出国家大事。这是小的自家珍藏的,便请老哥都拿去吧!” 他受汉中那些文人义士的爱国情怀感召,连钱都不想要,那亲军却是杨大人调·教出来的,不肯白拿百姓的东西,终究还是给了银子。 回到大军临时驻扎的凉城后,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杨大人。 大人如此受百姓爱戴,说是为大人买报,那商人竟也不要银子,还拿了自己藏的报纸出来,可见他们大人这些年抚民理政的功绩之厚,在百姓中的声望之高。 杨大人听了也自欢喜,谦虚道:“那是百姓高义,不见汉中的百姓还争着投军报国么?” 报纸上画着百姓争相投军的大幅图画,后头还有几篇本地处士投笔从戎的“专人采访”,是本地女名士写的稿子,文风比男子更为细腻生动,字字传情,看得人老眼酸楚。 他们在外斩头沥血、为国厮杀,能换得朝廷旌扬奖赏,百姓力支持,也不负这身热血了! 杨荣将这一期报纸细细看了几遍,小心折好,收到自己的书箧里,又从亲兵那里要了几份新的,分与齐王和几位将军、副将共赏。连他从汉中带出来的周镇抚,他也挑出了专报汉中征兵的那一版,让他看看他离开后,汉中卫在后来的镇抚和当地百姓心中成了什么样的精锐之师。 周镇抚也和杨大人一般眼热鼻酸,又不好意思在上官面前露丑,便告辞回去,躲在帐子里细看。 杨大人还给成国公他们分了报纸,这几位将军与汉中原无渊源,心态自然不同,看着那些彰王师功勋的文章只觉得欢喜。他们大胜归来,尚未得朝廷表彰,便先看见周王夸奖,又得百姓真心爱戴,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各拿着一沓报纸就不撒手。 唯独齐王看着头条上大大的“周王”二字,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这篇文章里夸他夸得还挺卖力,说他自小有侠义胸襟、平虏安国之志,苦读兵书、勤练武艺。又说他爱兵如子、虚怀若谷,肯听名将指挥,不以皇子身份骄人。 ——就连这场大胜里也有他几分功绩。 也不知是他皇兄的心声,还是有幕僚打稿,叫人照着写的…… 齐王自知这场征战他被护得严严实实,是真不曾亲手取过一个人头,立过半分战功。除了辅国公他们预判敌军走向,埋设飞雷炮时许他观看,只要敌人一进视野,便都把他挡在人墙后,拿着望远镜都看不清敌军的模样。 大皇兄怎会这么讲,他那些幕僚、属官、妻舅们怎么也不拦他,就让他写了? 他们难道都没想过,他是个成年皇子,外祖家又操掌军事,他自己也立了战功,以后就会是大皇兄夺嫡的威胁吗! 这是觉得他不敢争还是不能争! 齐王想起自己这些年为在圣前立功争宠付出的心血,再看这整版光风霁月、兄弟情深的头条文章,额角一阵阵发胀。恨不能直奔汉中,当面质问周王——他认认真真地夺嫡,做兄长的岂能这么不上心! 齐王心头五味杂陈,甚至有点委屈。 好在当今天子是位明君,对儿子也不偏颇,不久便派礼部使者加急赶到边关,封赏次子与诸公侯将士。 当先封的便是齐王,不单加俸、赐宝,更加了封号:“加皇二子齐王为大将军王,随军参赞军务。” 望齐王受封后仍保持如今的谦冲勇毅之德,为朝廷争胜,为圣上解忧。 ——大将军王! 《九龙夺嫡》里的大将军王! 这本书是太·祖少年时所作,是皇室秘藏,外头极少有流传的。但毕竟是太·祖所著,他自然是读过的,也知道其中每个皇子的下场—— 父皇这是在敲打他吗? 唯有踏踏实实为国敛财的才能夺嫡登位,打仗的就被支出西北,与皇位无涉? 那还不如封个侠王,好歹是四皇子爱弟,后头又掌了一半国政,权倾朝野…… 不,不能这么揣度父皇的爱子之心。父皇若要敲打他,只说他于战事无益,把他召回朝不就得了,何必封爵? 仔细想想,那书里的十四皇子并无封号,直接封了大将军王,十分不伦不类。而他却是以齐王的身份受封,原先的亲王封号仍在!且之前他无参赞军事之权,如今有了这个将军之号又能参予军事,这分明是父皇加恩,他又何必吓唬自己? 齐王心旌摇荡,胡思乱想着,头也不抬。传旨的考功司郎中姚圣连唤了几声“殿下”,总算将他唤回神来,将手中圣旨卷好递到他手里。 他颔首称谢,姚侍郎见他正常了,以为他方才太过欢喜,走了神,怕他醒过神来尴尬,便有意说起别的事化解:“殿下这封仪还是魏王殿下亲自安排的。当日三殿下听说边关大胜,便主动进宫求来了做封赏仪注的差使,足见两位殿下棠棣情深。” 三弟主动求的差使……难道是三弟给他求的这封号,好妨他的运势? 齐王一双眼几乎瞪成了水杏,强捺情绪问了姚郎中可有这事。 姚郎中不知究底,只摇摇头道:“这封号自然是陛下赐的,哪里有弟弟为兄长讨封的?陛下闻知西北大捷后,欢喜得立刻命六部拟封赏,唯有殿下的封号是陛下当场钦赐的—— “这‘大将军王’是圣上为慰殿下辛劳,彰殿下功绩而封的。我朝自太·祖龙驭宾天后极少对草原用兵,更不必提收套北之功,如今除殿下外还有谁有这般战功,可称大将军王?” 是啊…… 那本书又不是人人都看,更不是人人听见个名字就把他堂堂皇次子齐王的命数往书里人物身上套。 只看“大将军王”四字原意,可不就是最匹配他这将要荡平虏寇、封狼居胥的名将贤王身份? 他慢慢露出个笑容,向姚郎中道:“大人替我上覆父皇,我必不负这‘大将军王’之称,开春后便再入草原,尽灭虏酋,还报父皇一个天下太平!” 252|第 25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一道圣旨, 齐王便成了大将军王,其余诸将也有加衔、加俸, 京里还拉来了御赐的金银酒肴, 足酬他们这场战功。 可随着圣旨来的不光有封赏,还有一道就地安顿内附虏部的难题。 据说是三位阁老建言, 要将虏部如同关内百姓般安置起来, 而不像前朝那样给划定草原, 以为边外戍卫。 ——阁老们的意思, 如今西北未靖, 放这些牧民在关外草场游荡, 万一渗进了虏寇探子, 或是这些人又兴反叛之心, 容易坏了西征大局。 再者这一部不过数千老幼,光居住占不了多大地方。给他们盖起房舍,再于附近建个汉中经济园那样的工坊区, 叫他们在彼处做工换钱, 从关内买粮食布匹,足以维持这些人的生计了。 那空下来的大好草场,不久便要有太仆寺少卿来划建马场, 给大郑骑兵养出万千良驹来。 三位阁老这般打算, 圣上也觉得好,便把这安置边民的重任交给了次子。 这安民之政,几位将军都不大擅长,便将目光聚向齐王与杨监军:“殿下在京时参办过经济园, 管过干系着满城百姓生计的大业,想来这些小事随手便可安排的。杨大人又与汉中府交好,凉城有什么缺的东西,大人去一封信不就跟宋知府要来了?” 杨荣捋着清须,微微颔首:“我在榆林、延绥等地建石油厂,便是宋知府派人看着建起来的。他们都不用砖石泥土,而是以竹筋水泥预先砌成板子,到建房时用竹棍串起来,浇上水泥,转眼便是一间敞阔的水泥房。” 这房子盖得既快又便捷,只是听说不能长久,几十年以后就要加固、要重建。不过这些牧民长年住的是低矮透风的帐篷,给他们盖了保暖的水泥房,只怕将来叫他们搬走都不舍得了。 几位将军都笑:“可不是,在草原上住了这几个月帐篷,能住进凉城的砖房里,睡着火炕,便觉得房子又干净又阔大,比前些日子在帐中围着火盆而坐,直如天上地下了。” 先给他们安置进正经房舍里,再有逐日领钱领吃食的地方,人心就定了。将来到这房子能坏的时候,只怕这归附的边民早过得和汉中一般富庶了,还怕翻建房子么? 说起兴工业,给这些人安排工作,众人倒都十分有信心:“有齐王殿下在,不过易事尔。” 唯有齐王自己知道自己当年办矿山时搭进去了多少银子,那银子不光是他王府里,连他母妃和外祖都跟着往里搭人搭银子。 那还是在京里,他至少知道矿山在哪儿。如今在这边外军镇,满目草原的地方,他从哪儿挖个煤矿、石料矿出来? 指着他还不如指望杨监军,把这些人都挪到榆林挖火油去。 齐王向来心思坚定,虽然众人都把他捧成了济世安民的贤王,他自己却还把持得住,回去就给父皇写请辞折子,又给远在汉中的皇兄写信,请他派人来安置这部牧民。 反正他是“大将军王”,只管打仗就够了,别的就是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姚郎中将齐王与众人书信谨慎地收进怀里,带着侍卫急匆匆奔向汉中。 比起天寒地冻的凉城,汉中此时却已有了几分春天的气息。田间新草未绿,但房间屋后总会斜插出几枝腊梅;透过富庶人家的玻璃窗,却能看见一盆盆金盏银台的水仙、清幽雅致的兰花,舒着碧叶开在窗台上。 到得周王府中,这春意便更浓了。 不光有庭间寒梅、案头盆花。姚天使宣旨、分信之后,留下陪周王用膳时,席间上的更都是冬季难得的蔬菜,清鲜无比—— 哪怕在京城里,这个天气也未必吃得着这么多新鲜菜蔬。 姚郎中吃得惊艳,感叹道:“汉中这土地真与别处不同,难怪能种出这样多祥瑞来。” 周王笑道:“这也不是土地不同,又有暖房,更兼我们这里宋知府擅长农桑,所以冬天也种得出各色菜蔬。” 宋时在桌上做陪客,闻言赶忙谦虚:“这都是前人的经验,我不过擅于总结罢了。”这辈子不要提,他上辈出生时,这些发明化肥、农药的专家都已是前人了。 姚郎中笑道:“是了,下官只顾着杨大人要我托付宋大人,帮他们想些举措安置内附的鞑靼部民之事,一时竟忘了桓大人当年代宋知府献嘉禾的场面——” 那时是周王在殿上指挥,桓御史亲自打开箱子,取出了整整一箱的祥瑞给人看! 一箱! 他在京为官数年,见过的祥瑞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个箱子大!他到现在想起来,还觉着胸口一阵阵热血奔涌。 他都不知道桓凌是怎么能那么稳妥,连指尖儿都不颤地把那些嘉禾献上去的。若是他在堂上出那样的风头,只怕两只手都要激动得拿不住盛嘉禾的盒子! 他偷眼看向桓凌,只见他也似忆起旧日在殿前的荣光,眉目生春,掩不住一点欢喜得意之色,强作淡定地布菜斟酒,代周王尽地主之谊—— 大概就是招呼小太监给周王布一筷,再招呼太监给他布一筷,再伸手给宋大人夹一筷,轮流安排,也不知是周还是紧张到自己都顾不得吃了。幸而宋大人就坐在他肩下,时时记得给他挟菜舀汤,还不至于让这位佥都御史饿着。 姚侍郎看到他也不是那么镇定,心里感到了一丝丝安慰。低头吃一口米饭,也觉得香软滑糯,又有点嚼头,满口新米的香气,比在京里吃的普通粳米仿佛好吃许多。 可惜他到汉中不是时候,若到夏秋收麦收稻的时节,只怕能看见满田的祥瑞,那是什么模样?这汉中用的是天上电,吃的是祥瑞谷粮,还是人间之地么! 甚至不只汉中,他往凉城传信时,路过大同府都听说有种得出两歧之麦的了。若是宋知府稍加点拨,在凉城安置牧民一事还算得上什么大事?只怕不建经济园,光教他们种地也养得起这一部的人了。 姚郎中不禁看了宋时一眼,问道:“只怕朝廷大军春暖后又要深入草原,不能周此事,不知殿下有何安排,宋大人可有什么主意?” 周王殿下刚看了他弟弟的信,知道二皇弟一心要为国征战,安顿边民之事,自己做兄长的,又负担着镇定九边之责,少不得要担待,便道:“也没什么主意。本王记着大同府是有煤矿的,上回巡至大同,还听说他们也学着三皇弟和宋知府的举措,建了个炼煤厂。或许可令人于凉城附近寻一寻有什么矿,若都没有,不如便叫他们的壮劳力到关内做工,老幼就在凉城少放些牛羊。” 说完又问宋时:“宋先生以为如何?” 宋先生以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他便问姚大人:“可曾见了那些牧民?他们带着多少牲口?” 姚大人只记得多,却是数不出来:“看着多,但牛马都瘦,听说是冬天大雪,草料不足,往回搬人时有许多冻毙的,往回行军时也杀了些牛羊吃肉……” 惭愧,因为草原上养的牛不是耕牛,没有不许宰杀的禁令,他们也跟着吃了不少。草原的羊肉又嫩又香,绝无膻气,牛肉炖得软烂入味,回忆起来都令人口舌生津。 姚大人吃着汉中的筵席,忆起草原的羊肉,对比之下更觉得凉城那回吃到的格外鲜美。 这羊肉虽不在名士“清馋”佳品的名单上,但姚大人也是位老饕,讲起羊肉就如同品味佳文妙句,点评得字字精妙。说得周王都不禁心向往之,叹了一声:“果然是佳品,中原不见这等羊肉。” 不过如今朝廷的意思,是不打算划给那些牧民草场,让他们在草原上纵横放牧,这羊肉再好,只怕也难得吃上了。 宋时见周王似乎有些想吃,又怕麻烦他人,不肯说个“要”字,不禁暗暗心疼——他从前当小领导时,员工让他请客他都大方地掏钱请,如今这嫡亲的妹夫想吃个草原羊肉还能不让孩子吃上了? 吃!必须吃! 草原人民都内附了,还怕没有小肥羊么!草原上最好搞的产业不就是畜牧业和后续的深加工吗?就是朝廷不给牧民划草场散养牛羊,让他们搞舍养也行啊! 正好杨大人找他要水泥预制板建房,就多运些过去,把牛羊圈也建起来。再配两台膨化机,让牛羊吃干草、鲜草外再搭些膨化的淀粉、蛋白质饲料,牛羊吃的营养均衡才容易长肉。 养出的牛就可卖到各地当耕牛,草原小肥羊先运来几只给周王解馋,他们小两口冬天没事也可以炖个羊肉、涮个锅子,补补身体。剩下的就留着剃羊毛、挤羊奶、卖羊肉:剃下的羊毛就地建厂纺纱,然后或捻线、或做毡片、地毯;再开个食品厂,专门加工各种奶制品,也先供给他们周王和汉中官府…… 对了,还能做成罐头,供给齐王军里当军粮。 他这想法也不是私心,反倒可算是两便之策:虽然舍养牛羊比散养更累,用的劳力也多,可这部牧民初降,朝廷还不放心他们,正要多给他们安排些事,把他们安安分圈在凉城。而对牧民们来说,养牲口总比跨行搞矿业容易,想必多养一阵子就习惯了。 253|第 25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姚郎中传罢旨意, 便急赶着回京覆命,周王也不狠留他, 只叫人给他装了些饼干罐头之类的新式军粮, 方便他们路上饮食。 姚郎中从凉城出来时,齐王那里也给他装的这样东西, 路上吃着诚是干净、方便。他们做钦差的不似到地方做官、探亲, 能慢悠悠一走数月, 都是赶着覆命的, 能省些时间就要省些时间, 因此也不推托, 就捎了一袋子军粮走。 周王令府中两位长使与汉中诸官一道送他, 自己回到书房, 与桓凌商议如何安顿牧民。 都是亲戚,也不必虚客气了,直接问:“宋舅兄如何说?” 他桓舅兄倒还有些知羞, 瞟了瞟外头侍候的内侍, 退后两步,恭敬严肃地说:“我们怎敢当殿下这一声‘舅兄’。” 都“我们”上了,就别不敢当了。 “正事要紧, 舅兄不要再问这细枝末节了。还是说说们对昨日那份旨意有甚想法吧。” 是啊, 边民内附是王师的功绩、朝廷的面子,亦是圣意所在。这么件大事摆在眼前,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称呼呢? 桓大人于是暂放下礼仪之辩,说起正事:“老子曰:大国者下流, 天下之交,天下之牝。我大郑广有天下之地,自然也当有容纳天下各族的气度。那部牧民既要内附,便是大郑子民,殿下如今镇抚九边,自然也要如父母般保爱他们。” 将来他们若敢反叛,或为虏寇作间,镇边的将士自会杀敌。但如今圣上既许其归附,约么是取个千金买骨的用处,这些人是必定要安置好的。 周王点点头道:“诚如舅兄之言……可那些部民如今就安置在凉城,咱们之前巡边时也止走过大同一带,不曾出大边外,本王是有些担心那里不合适挖矿脉、兴工业的。” 周王比着汉中与九边诸省发展的进程,总觉得要搞工业总得先有个石矿、铁矿、煤矿、油矿之类的,没有矿就办不起工业。 他愁的就是草原上没处挖矿,他那上马能巡视九边,下马能弹劾大臣,断个袖都能断着治世能臣的大舅子还偏偏就要往他心口戳,彻底断了他挖矿的念头: “诚如殿下所说,我二人昨夜商议良久,也一般觉得这草原不是产矿的地方。自汉时《管子·地数篇》中探矿六条,记的都是如何望山选矿,《千字文》中也有‘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句,可知那矿脉多半儿缘山水而生,何曾见人从草原上掘出矿的?除非以后又有新技术,隔着草皮便能探出其下藏着什么金石,不然茫茫千里草场,一马平川,上哪里寻其中矿脉去?” 就别指望在凉城挖矿了。 他倒是知道凉城之外有湖名岱海,水草丰美,正是养牛羊的上佳之地。那些牧民住在凉城,就叫他们在居处建舍圈养牛羊,附近再建场加工牛羊肉与皮毛,便是最好的安置措施。 这是他们两人推敲半宿——还劳宋大人的神,在晋江网上仔细辩认了一张不花钱的缩略版凉城地图——的最佳结果。宋知府为着安置边民这桩大事,晚上连知府衙门都不回,生生跟他商量了一宿,早晨又忍着困意去送的天使。 桓凌想起此事便心疼,唏嘘地说:“时……宋知府已写了章程,这都是他心血所结,望殿下采纳。” 那章程就落在他卧室里,大略举措已出,只差细节待填充,待他一会儿取来给殿下看。 周王殿下并不计较他们是在书房还是在卧室议事,只忧虑地问道:“朝廷之意,是不叫他们在草原放牧……” 是不叫他们逐水草而居,在草原上随意奔走,但不是不叫他们养牛羊啊。 汉中府也没有草场,百姓们照样房前屋后地养着耕牛,乡间也有人家养羊,都是圈在圈里,偶尔放出去吃草,并不一定要占大片草场。青草若是不够,还可以用干草、秸杆、精饲料补足。如豆粕、棉柏、羽毛都可以用膨化机膨化,出来的就是又营养又易消化的饲料了。 周王看完那篇短而严谨的凉城畜牧业及深加工产业发展可行性报告,对于草原上不能挖矿造窑的担忧终于打消了。 不知是出于久居汉中的私心,还是单纯地偏心自家人,他看着这份报告,想的更多的却是汉中府牺牲甚大—— 原先为着安排各府共备军粮,他们汉中已经卖出了不知多少台膨化机,搭出了许多专家小组到各府州指点。如今为了让内附的边民养好牛羊,他们竟然又要往外送机械、送人材,宋亲家培养出的好学生都要送光了。 他将那份文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撂下文书,又寻了张奏本纸,在尚未寄出的密折里加了几行: 自朝廷用兵西北以来,汉中府宋时便以一府人才支应九边建厂投产新式军粮、供应军需之事。今齐王弟将安置边民之事交托儿臣,儿臣又须借汉中经济学院处士为之置房舍、工厂,教以谋生之道。由此算来,汉中教化之德极厚、学生之功极大而地方人才负担亦极重。 儿臣愿请礼部为此校拨一笔款项,供更多贫寒学子读书、学技术,以俾各省兴工业、富民生,供应大军衣食器械……及收复西北草原后,安置各部归化顺民之用。 他将奏章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又稍稍改动了些词句,便交侍卫送往急递铺,加急送回京城。 如今朝廷第一大计便是用兵西北,只怕户部不愿意拨银给一所学院。不过礼部尚书是桓舅兄的座师,念在师弟之情上,或许就能为他们斡旋,能让汉中府多截留一笔款子建学校呢。 哪怕父皇都不许,至少他也要让人知道他这两位舅兄和汉中士绅百姓为这次北征付出了多少心血、劳苦,绝不只是送些军粮而已。 奏折送走之后,周王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寻桓凌来商议安置边民的钱粮如何走帐,派去凉城的处士安排怎样的身份和月钱。 他替宋时心疼了一下学生流失,说道:“安置边民一事,父皇最初旨意是由军队里做的,这些学生也可挂个军衔,领一份钱粮。若不用军衔,便以书吏之名,不入品流,不耽搁以后科考。” 却不知要派多少学生?学校里一等的好学生,只怕都派出去了吧? 周王替宋时心疼着人才流失,怕他送走的学生日多,心里藏着别离之苦。却不知宋校长这种办学校的最不怕学生毕业,只怕学生毕了业没地方接收。如今学生去的都是官员身边,不是做了武官就是拿稳定月薪的吏员,工作安稳、前途无量,做校长的给他们发毕业证时不知有多欢喜。 送往凉城的还不只是本校学生,还有两名原先在驿馆专治马匹,后来宋知府办饲养厂时征去看病的兽医。 宋时要送这些才士去凉城,是送得没有半分勉强和难受的,临别时叮嘱的都不是叫他们事业有成之后再回来报效,而是切切吩咐那些负责送他们的差役,回来时就用这拉才子的大车拉一车蒙古牛羊回来—— 要公母成对的,要几头小肥羊给周王解馋,剩下的就算给汉中引进优良品种:牛可以跟本地品种杂交,看看能不能产出更好的品种;羊就养纯种草原小肥羊,等这些羊生了小羊以后,不必去凉城就有新鲜的内蒙羊肉可吃了。 254|请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不过半个月, 汉中府就加急选出人才、拼装好新的膨化饲料机,浇铸出现有条件下最好的方型螺旋钢筋, 一并搁在大车上运往凉城。 至于水泥, 实在太沉重,不方便运输, 到大同镇现挖石灰现烧制也罢。 但即便是能省的都省了, 这趟要运的也都是钢铁制品, 都捆在一起也有千斤之重。为防车被这些铁具压坏, 几辆大车的底盘都用铁箍箍住木板, 车厢下装的是钢铁铸的轴轮, 外装上硫化杜仲胶做的实心轮胎和一层轧花外胎。 四副硫化杜仲胶轮胎, 价钱比这一辆车其他部分加起来还贵。 淬取杜仲胶的柴油、石酒醚靠榆林供应, 为了试验硫化温度、掺硫黄、炭黑比例,浪费的胶片也不知有多少。如今虽然制出了硫化杜仲胶,但它遇高温软化的问题难以解决, 橡胶轮胎就始终不能正式投入使用。 幸好如今还是初春, 地面温度不高,就算再加上行程中光照和地面磨擦的因素,轮胎温度也不至于高到会软化的地步。 可到了夏天, 路面温度至少五十度, 这种胎就不太敢用了。 宋时看着人给在钢制车轮外上了胎,装到前后轮轴上,自己上前按了按外胎,感叹道:“实心的胎沉实, 走起来不如空心的轻快。可惜咱们技术不到位,我怕半路上轮胎坏了,那可没处修、没处换,还不如实心的安稳。” 现在别说是柏油马路,有许多地方连平坦的黄土道还没有呢,中途可能还在走山路、过浅渠,还是以耐用为主吧。 他露出几分可惜之色,抬手吩咐车夫:“牵骡子来,套上车试试!” 骡子比马便宜、好养,又吃苦耐劳,这趟去凉城也要两千里之遥,他可舍不得用马拉这么沉的大车。 不过骡子看着不如马俊秀贵重,有些显村气。 桓凌看着那辆前轮加了转盘,领先当世技术几百年,本可在官宦富豪间受尽追捧的大车,有些可惜地说:“可惜汉中不是养马的地方,没有马可拉这车。若回来时能从凉城换几匹好马,用马拉这车,当作府衙的车也不差。” 那些内附牧民手里定有许多好马。不过牧民定居的凉城是军镇,只怕养的马也征成了军马,不会轻易卖给他们…… 桓大人看着那些高大健硕的骡子,心下倒转出了个主意,眯着眼道:“咱们除这些骡子,再叫人带几匹母马,路上轮换着拉车、驮人,到那里跟当地公马借个种。” 他们派去的学生、工匠要在当地建房、建厂,教授养马之道,要在那里耽搁许久,做什么都足够了。 去时拉去一车学生,回来拉回一车良驹、肥羊,那画面想起来就美好。 宋时也是干惯了这种薅封建主羊毛的事的,眼下拉车的骡子都是从汉中卫借军马配来的,自是十分赞同对他这种会持家的打算:“师兄说得有理!草原的马可比咱们内地的好多了,听说当年蒙古灭金时,三日内便行军一千四百里,这马得多么能跑!正好咱们派去的学生、匠人不少,一人给他们配一母马,要不一人双马……” 不然就把骡子也换成马。 骡子拉车虽好,可惜不能生小骡子,不如送马过去实惠。 眼前的马车在两匹高大俊秀的骡子拉动下,在场中轻松转折,单凭转弯一项好处便吸尽了在场围观的差役、工匠们的眼球。 然而两位山寨出了这车的民间发明家却偷偷嫌弃起了骡子,趁着别人都去看车,退到院角柏树下,将两个脑袋抵在一起,商议起了如何弄来有草原血统的好马。 汉中府的技术小组到凉城的那天,队伍浩浩荡荡,气势十足,半个凉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争着夸汉中富庶。 若不是真富庶,哪儿能千里迢迢赶来这么多大车、马匹的? 光这些人吃马嚼,可就都是一大笔消耗啊! 更不必说前头一辆坐人的马车打造得又大又结实,顶棚亦极高大,车身漆得黑亮,四面镶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便华贵不凡。后头两辆大车虽无顶棚,却有高高的木栅,里面摆着高大的红漆铁块和带棱的钢条。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但草原上铁器最稀罕,看着这些铁器便已叫那部牧民中的贵人羡艳不已了。 再后头又有普通些的平板着拉着堆成小山的土石包,再有许多马匹跟在车后…… 这只怕是周王殿下为了早日建好虏部居所,特地安排人多备马匹,以便轮换拉车吧? 此时才过了二月,达虏尚未有动静,入京受封的虏酋也未归来,齐王他们还在凉城休整。有军官听闻汉中送的处士来,出城看热闹,亲眼看见了汉中车队的规模,回来便向齐王夸道:“周王果然与殿下兄弟情深,派了一车的人,兼有好几车的东西,千里迢迢的急赶着运来,只怕耽搁了殿下的大计呢!” 齐王往常听人夸他大哥,难免要泛泛酸水,这回人夸的却是他哥哥如何爱他,他自己也确实体味得到兄长深情厚意,心头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还是硬的,只说:“这必定是宋三元的安排,他还在京里时就常能做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且把他的人叫来,待本王问问他们要建什么园。” 他那位三皇弟主持了京里的经济园,好似做出什么成就,在父皇面前成日买好,其实还不是靠他和王家搭钱搭料,帮着他打下基础? 他这回要亲自问问宋三元的经济园是怎么个规模,还要帮着他他手底下派出的人做出个样子—— 老三的才具也不比他强,一样的眼高手低,只是占了命好,父皇把那经济园交给他罢了。如今宋时这做经济的祖师接下了兴凉城的重任,派了弟子们过来,他正要看着这些无三元之才的普通人如何建起比京里更强的工业来! 他迫不及待地要见人,更要看他们如何做事,是以不在行辕等候,直接到了府门外,亲眼看了汉中送来的长长车队。 领队的是个头戴皮帽、外穿长袄对襟厚棉袍、脚蹬翻毛皮靴的青年,脱下外头厚衣裳,露出逍遥巾、青绸道袍,倒是一身标准的书生装。剩下的人外衣和他穿得差不多,但露出里衣,却都是普通百姓服色,不是书生装扮。 齐王便遣人唤了那书生上来,开口便问:“是宋三元的学生?宋三元如何交代的们,这草原上要兴什么工业?” 宋时是他皇兄辖下的宋知府,对他而言,却还是当年京中一面顿尽的宋三元。 他不肯相信自己不如周王有让人纳头便拜的魅力,也不肯叫宋时“宋知府”,仍旧叫着“宋三元”的旧称。而汉中府百姓一向也以他们知府是三元才子自豪,私底下多也叫他“三元”“状元公”,那位优秀毕业生兼劳务听着齐王这叫法,反倒亲切,更对他添了几分好印象。 他也不提“知府”二字,用了更显亲近的说法:“学生受宋、桓二位祭酒之命,领汉中能工巧匠与兽医来为凉城建新房安置新附之民,并建牛羊马舍、纺织、制革工坊,以安凉城住民,兴凉城经济。” 好,这学生有眼力,知道宋桓二人定是宋在前、桓在后! 他的神情又缓和了几分,问道:“们宋祭酒只叫们建这些?没有那些什么‘化学’工坊?本王听闻他汉中建的工业园可有许多工坊,能造化世间未有之物,怎么不在这里建?” 那学生出门前听了许多老师教导、前辈经验,知道上官都要看新鲜的、不懂的东西,需得先满足他们,自己才好安安稳稳做正事。 他便拱一拱手,垂头应道:“学生等从京里带来了些机械,待建起厂房、装起机械,其中便有一种机械能夺天造化,令无用的羽毛化作牲畜绝佳饲料。” 羽毛……还能给畜牲吃? 虽然齐王想看的是造电池、造手电筒之类夺天道之功为人用的东西,不过这将羽毛化作饲料,听着也尽够惊人了。 不光是他惊讶,诸王公多有养鹰隼打猎的,军中也有养信鸽传信的,都见过鸟毛,甚至有收着羽毛玩赏的,可从没听说过鸟毛能吃—— 这若不是痴人说梦,那还真是夺天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了!难怪自从宋时到了汉中,陕西几乎都无饥馑,户部也供得起他们在这青黄不接的春日里三日一操的口粮,供得起大军北伐了…… 那学生顶着众人的震惊、置疑、发难,淡定地解说了羽毛水解技术,等装好机械便当场做给诸位大人看—— 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先规划出给牧民生活的区域,选出牛羊舍和纺织厂的厂址,筑地基、做混凝土预制板。待到这些准备做好,便先给齐王殿下和凉城军官百姓看一场一昼夜间便建起无数民宅的奇迹。 255|第 25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钢筋混凝土梁柱、预制板、混凝土空心砖……一包包水泥与城外岱海运来的碎砂石混在一起, 倒入钉好的木框里,浇铸成型。这些都用水泥粘结, 不用建窑烧造, 西北天气又极干燥,不出数日水泥晾干, 便可用来建房。 因是给这些牧民建房, 汉中经济学院的那位优秀毕业生刘处士便不客气地指挥牧民打地基、挖排水沟、运砂石、和混凝土浆…… 一排排大而轻的空心混凝土砖砌成墙面, 房顶架上预制板的房顶, 铺上防水油毡, 最后用水泥找平, 便成了一排排规整新鲜的二层小楼。 这些房舍都是按着汉中经济园的学舍而建, 实际上借鉴了宋知府从现代学来的办公楼的样式。每层楼都隔出许多套间, 套间里又作分隔,一层楼可容几家人住,没有独门独院的说法。各排房舍间用小路、花木隔开一片不影响采光的距离, 房间屋后用木篱隔出小院, 给各家一个种菜蔬的地方。 楼顶是单坡式,不铺瓦片,只在一角铺了排水沟和排水管引流。 楼内房间里都装有厨房、卫浴间, 墙避间埋设陶制下水管, 十分干净。唯本地不似汉中那样诸水环绕,不方便用水箱装水,就只修了条暗渠,将远处河水引进小区, 在小区中心筑了个带盖的水池,方便牧民每天取水。 不出数日,一片足供数百户牧民居住的花园小区便在一片荒原上兀然而起—— 凉城虽是军镇,却也有军户余丁住在此地,是个城镇的样子。镇里住砖房、土坯房的居民看这些小楼尚且羡艳不已,那些从来都只住帐篷,随着酋长内附后也只是搭帐篷住在城外的牧民更是激动得连连叩首祝神。 他们从前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如今竟有了这么高大轩敞的灰石砖楼! 连那些入住镇内好砖瓦房的王公贵族听说了外头牧民的住处,也不禁派人去看。看的人去了只见一幢幢规整的、刷着白浆的灰顶小楼,门窗还待玻璃烧出来再装上,但已能看出装好后窗明几净之态。 从外头看只是整齐,进到房里才知,那房子真可说得“麻雀虽小,五脏俱”。每间房里都用薄水泥板隔出许多小间,里头摆着简单的桌椅……还有他们听都没听过的“卫浴间”,里头通了烟道和排水管,砌着光滑的水泥池子,供人如厕和洗澡用。 灶台和烟道都是砌好的,住进去之后冬天可以烧牛粪,也可烧煤取暖,烟气就从烟道烤热整个屋子。建房的空心砖保温也比帐篷好,因几家房子连在一起,承风的地方少了,邻家的热气还能暖暖自家,到冬天必定住得舒服。 这样好的房子,别说是牧民庆幸,看过的仆人歆羡,连那些富家大户都想住。 可这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族出身的,就不肯和普通牧民住同样的房舍,嫌弃这房子显不出他们的身份。于是又有许多人派家奴找上了刘处士,奉上金珠宝贝,请他带人改一改自己的房子,改得比这些牧民的房子更好看。 刘学士是不肯收钱的,也不肯接私活。 他始终记得自己来时宋大人交待的使命——一是小肥羊,二是给马配种,三是把草原的羊毛加工业发展起来,他们汉中还等着进货呢。 他就过来出个差,出差过程中顺便盖个房子,真不能把自己的队伍当成建筑队用。 他毅然拒绝了这些人的要求,但是没有拒绝送上门的银子——他们马上就要建起汉中玻璃厂的分厂,不久便要招工做玻璃门窗。 这些贵人看他们的小楼好,十之八、九是想要玻璃门窗和卫浴,但他们都有仆人倒水,浴室有没有下水道倒也不大要紧,最重要的正是透明闪亮玻璃窗。 草原上连铁器都难得,更不必提玻璃了。 那几位贵人家里有的是金银,只图个享受,连连点头:“那就订!这也是咱们族里结好天·朝官员之法,不必吝惜银子!” 他们既肯砸钱,汉中“经济”学院这位深通经纪之道的学士自然就敢要钱。当场带了人到各家量门窗尺寸,定花窗规格,约好了等玻璃厂建起来就交货。 他在草原贵人间如鱼得水,签下了不知多少块玻璃订单,连暂驻汉中的大军都被惊动,不少人悄悄去看他那小区建成什么样子。 确实好。 房子虽有背阳的,隔出的隔间也小,可是也比他们军营的大通铺强得多。 许多人看得羡慕不已,甚至想撺掇着齐王殿下向他皇兄要料材、工匠,给他们这些士兵也建起好房舍。 然而话递到齐王耳边,却没有了音讯。 齐王如今虽然爱兵如子,却更有大志向:“待拿下北边草原,荡涤四境,们要封侯拜将也是容易事,何必汲汲于一处房舍?” 到时候他们就挟凯旋之势,求宋知府给他们在京里规划园子。 京里还有他三弟建的经济园,里头要防水料有防水料、要瓷水管有瓷水管、要水龙头有水龙头……到时候房里配的便不是普通桌椅,而是上好红木打制的套家具,一人还配一个会自走的闹表,那样的房子住着是什么滋味? 有齐王这句话镇定军心,众将士再看这凉城的集体宿舍,便觉得不再那么有吸引力。相比起来,他们也更想重踏草原,早日找到虏寇王廷,早歼敌寇了。 齐王与众将士们怀开疆拓土之志,自不肯屈居于一座边城。但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贫苦牧民,凉城这些大人们白给他们房子住,他们就已心满意足,哪里还能挑剔得出什么来? 唯有一点可虑的,就是房子挨得太近,牛马怕是养不开。 好在牧民的牛羊自有标记,养熟了的大牲口也都认主,他们搬到那园子里之后。还把牲口留在这边的圈里,他们自己族里派人看着些儿,也不至于就丢了。 那些牧民正欢喜着天·朝给他们建了房子,不日就能住进去,就又被刘学士一把支出城三十里。 小区里还没移栽花木,岱海旁水草丰美,大家都是未来的居民,自己想法子移栽些过来。 楼里都还没装玻璃,岱海湖底有能烧玻璃的砂石,大家都是未来的住客,再弄点石英砂回来。 初春牧草未丰,单凭草场养活不了许多牛羊,大家多开几顷田地种苜蓿、大豆,好给牛羊备下饲料……挖出的草就地喂牛羊马匹,多的就堆到水泥场上晒干。 可怜这些小肥羊经过一个冬天的折磨宰杀,都没剩多少头了,肉看着也瘦柴,不喂肥点儿可怎么运回去给周王殿下吃呢。 牧民们被他使唤得团团转,宛然已经提前过上了生产合作社社员的日子。 他们只听着刘学士和汉中府专家们的指挥,埋头挖地铲草、运转湖砂……不知不觉,他们居住的园子外头又建起了许多更敞亮宽阔的平房。 他们的牛羊马匹就被挪进了那些房舍里,外头倒还圈了草场供牲口放风。可细看舍里里都是一个个水泥砌的池子,平日里牛羊都养在池子里,池边有食槽、水槽,池子其上有细的竹筋水泥围栏挡住,只许牛羊伸出头吃喝。 马舍也差不多的形制,只是没有外墙,马食槽也建得高些,当作半个墙圈住马匹,食槽旁则是人马出入的小门。 刘学士带来的两个兽医倒管住了这些牲口:不分贵人还是百姓家的畜牲都关进了棚里,只挑了能干活的人在里头打扫、饲喂,早晚用石灰水清洗地面。扫出来的牛粪仍着草原的习俗,在外头晒场上晒干,但之后却不再分给各家,而是沤成有机肥,雇牧民在翻好的田地里种牧草、豆料。 他们自来便是在草原上牧马放羊,从没见过这种饲养厂的架势,有不少牧民被吓到,生怕自己养了半辈子的畜生就成了别人的。 幸而还有许多人被雇去牛、羊、马舍里干活,亲眼看见汉中府来的兽医给他们的牲口打上各家标号,不分主人家的贵贱,一律给足草料精心饲养。他们这些做活的人进去打扫房舍时,都得先在外头洗手更衣,踏上木屐,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许进屋。 人家不是要夺他们的牛羊,是汉中养牛羊的手段更高明,嫌他们靠天养牛养得不精致,要搞“养殖场”,替他们养好牛。不仅管养,还帮他们卖牛羊换银钱呢! ——只要从中提些成,收个饲养费而已。这些饲养费里还包括他们这些饲养工人的工资,难不成他们早晚打扫、轧草拌料都不值点儿银子么? 那些牧民听得半信半疑,只恨接了汉中府处士们的太多活计,忙着做活赚银钱,一时也脱不开身去看自家的牛羊。那在厂里做活的人见他们还怀疑刘处士,等于也是怀疑他们这些养牛的人不用心,便赌咒发誓: “人家汉中府来的马也养在那马舍里,平常偶尔放出来,跟咱们的马一起在院子里走走跑跑,那兽医也是一样地看着。难道人家不用心照管自己的牲口?” 哪儿有人不用心管自己的牲口的? 这些淳朴的牧民被说服了,到马舍门外看看汉中的兽医果然在,便彻底放下心,接着到新建或还未建起的工厂、田间打工赚钱了。 两位兽医就在崭新的马棚外来回巡视,看着那些因春日草长,都显得膘肥毛顺的草原公马,挑剔地评估其子孙后代质量。 春天到了,又是草原动物繁衍的季节了。 他们净挑别人马的毛病,看着他们汉中的母马却是越看越好,将大同捎来的豆料撒进它们的马槽里,让它们吃得好些,早日给汉中府产下小马驹。 兽医们关爱罢母马,又去看凉城新产下来的小羊羔,再过不久也该开始躁动的母牛…… 他们眼下喂的还只有生黄豆,但刘学士已带着几位老匠人在新建的厂房里装起了榨油机、膨化饲料机。 这黄豆先榨了油,再拿剩下的豆渣饼做成膨化饲料喂牲口,一物两用,更节约粮食。除这豆粕外,还可用桔杆、草叶、荞麦……还有一路上收来的鸟羽,装进膨化机里一面绞碎一面加温膨化,出来的就是易于吸收的膨化饲料。 机器开动之日,齐王殿下特特亲自到新盖的厂房里去看了一回。 那厂房建得极阔大,比他皇子府的房间还高大,中间却没有截断,进去后只见轩然大厅、敞亮的明窗。房顶下方一溜的玻璃窗,阳光透进来,照得那立在厂房东西的膨化饲料机闪闪发光。 那机器外头看着是个横着的管子,一旁有皮带连着的轮子控制里头搅拌。管顶上有个斗似的进料口,底下有铁炉加温,炉里烧的是大同来的好煤。 机器上装有温度、压力表盘,人从对面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上头指针转动,方便控制它的温度和里头转动。 虽是春深时分,这厂房倒叫玻璃窗里照进的阳光和炉火烤得发热,再加上有摇轮的、来回运料的工人,叫人待在这里便觉烦燥。可看着温度、压力表盘上一点点转动的指针,听着刘处士说指到哪处可以开盖出料,却莫名令人生出一种紧张而激动的感觉。 齐王原本是个烈火般的性子,受着这炎热,看着来往的人影,却不知怎么竟能静下心来,等着那指针走到应当的位置,猛一抬手,如同指挥大军般轻轻说了声:“放。” 机器里的压力伴着羽毛膨化的产物一并流泻了出来,在出口落下一盆灰褐色,有疏松孔洞的长条状物体。 味道居然有点香。 形状仿佛也有点眼熟。 齐王记性极好,对着这还有点烫手、有点焦香和微微腥气的褐色膨化物用力思考了一阵后,终于想起来—— 这好像跟他兄长前日送军粮时捎来的一种汉中的新点心有点相似? 那点心又甜又酥,入口即化,说是宋三元亲手做出的佳品,汉中如今人人爱吃。他大哥吃着好,特地给他捎来的…… 敢情他们兄弟,再搭上他志慕的才子、他才子身边的等等人……他们吃的,就跟牛羊吃的是一个机器里压出来的东西? 256|第 25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齐王身为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怎么能跟牛羊吃一样的东西?牛羊吃草不就得了,还给它们弄这种酥点心……居然还挺香的! 他心中隐隐不快, 招手问刘处士:“这些牛马还吃什么?也拿这机器做的么?” 刘学士毕竟是个学工出身的老实人, 看不出齐王真正的心事,便实诚地答道:“还吃豆饼、棉籽、菜籽饼、麦秸粉之类的, 也拿这机器压膨了之后喂给它们, 吃着便容易消化, 不胀气, 长肉也比单吃草料快。” 这厂房一侧本就当仓库, 堆着榨油剩下的干大豆饼, 也叫人拿来现在压了一回, 给齐王看做出来的效果。 效果……比羽毛粉棒可香多了, 颜色也金黄金黄的,更像周王送来酥点心了。 这回不止齐王有这感觉,连他身边的将官也看出相似, 指着压出的长条说:“这莫不是咱们吃的汉中酥条?看这黄色跟酥条差不多, 闻着也香,不过这是熟豆面味,那是粮食的。” 刘处士十分严谨地说:“与人吃的是好粮食、谷子做的, 这些给牲口的都是余料。那羽毛不必说了, 这豆饼也是先榨了豆油,剩的豆渣才拿来作饲料。” 虽然机器差不多,但里头用的材料不同,给人吃好的, 人吃用剩的才给牲口呢。 这么解释过,齐王心里才安生了些。只是亲眼见过那机器做东西,总不免想到他吃鸡肉,牲口吃鸡毛;他吃豆面点心,牲口吃豆粕饼子;他吃雪花白面,牲口吃麦秸杆…… 他堂堂一个战功赫赫的亲王,凭什么老跟牛羊吃一样的东西?就没有什么光只人吃,不能给畜牲吃的? 他脚步一挫,回身问刘处士:“这牛毛羊毛总不能膨作饲料吧?” 不能,没听说过,只听过牛羊皮能鞣了做皮靴、皮带、皮垫子,羊毛还能做毡毯、织衣裤。 那就好。齐王点点头,吩咐身边亲卫:晚膳叫厨子宰两头牛,多杀几个大羊,再去城外岱海里弄些水鸟、鱼虾之类,再将汉中送的酒分下去,就说他亲王要犒赏三军! 牛羊都拿钱从牧民那里换来,用汉中府送的大油筒整只地烤羊,烤牛腿、牛肋排、炖牛肉……连剔出来的牛羊杂碎也洗得干干净净,用炖羊肉的白汤熬煮,切碎了泡在羊汤里,再煮些粉丝、撒上蒜苗、青韭,便是一道美味。 烤、炖牛羊肉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军营,军士们闻着香气、看着大厨露天烧烤,操训的力气都长了许多,悄悄地问上官:“莫非齐王殿下又要领咱们出征了,不然怎么不年不节地忽然又给这许多酒肉?” 冬日这场大捷,打得军中士气大振,说起西征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就连诸位公侯将军也猜着齐王是久静思战,见汉中府这学士建的园子足以安置牧民,就打算再入草原了。 虽然草原里这时候天气尚冷,但看这几日汉中经济大师起屋铺路、养牛驯马的手段;汉中府可载千斤之重的四轮大车,他们再往草原更深处去也不虞断粮。 如此,那就随齐王之意,引兵北上便是了! 这一顿晚膳吃得众人战意腾腾,觥筹交错间谈的都是如何开疆拓土,一统河山。齐王在座间听着众将安排战事,也听得襟怀大开,切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牛肋,又险些独个儿吃了一整只清蒸的小羊羔,当场把自己跟大牲口一样吃着膨化食品的事都扔到了脑后。 齐王犒军之后,军中操训便紧密起来,有粮官安排粮草装车运送之事,遇备出行。 齐王想到不久就要离开凉城,心中倒涌起几分不舍,又往城外新搭的饲养厂走了一趟,看看牛羊马匹养成了什么样子。 他虽是金枝玉叶,不该踏入牧舍的人,但毕竟身在边关,也没那么多太监围着,想去就去了。管牲畜的本地军需官本想劝他不要去,但实在拗不住这位皇子,又觉得馆舍盖得好,也不算污了皇子的尊足,便将他领进了高大宽敞的饲养舍。 那馆舍的确干净、整齐。檐下一圈窗子都是开着的,底下有木棍支起窗板。窗上蒙着粗硬的麻线窗纱,清风透入,房里竟也没太大的气味,亦无蚊蝇虫蚁在屋内乱飞。 一间牛羊舍里养的牛羊有十几头到几十头不等,都待在水泥筑的矮池里,将头伸出木栏,静静地吃着面前食槽里的饲料和清水。数日不见,那些被牧民拘束在城外,因为天寒地冻,不能到远吃草而掉膘的牛羊,竟都长得肥壮了一圈。 齐王记起晚膳上烤肉的滋味,对这些牛羊也多了几分喜爱,低头看了看它们的饮食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料槽里堆满青草,还拌着些红红黄黄的干粉,却没有他那天看见的酥条。 既已做出来了,怎么不给这些牛羊用上?难道他堂堂亲王还真能跟畜牲计较,不许它们用膨化饲料么? 那军需官便指着食槽解释道:“那些料需得先磨成粉给牲口吃,才容易消化。这些都是汉中兽医说的,下官看他们来之后便将这些畜牲管得规规矩矩,比那养了几十年羊的老牧民都好,万事就依他们了。” 他前日正愁着牛羊难养,牧民难管,汉中府的处士、医官到这里就给他解决了,可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如今他也要跟着大军出征,在凉城没什么可争竞的,更不吝啬说对方的好话。 “这都是陛下和周王千岁疼爱殿下,千方百计替咱们解了后顾之忧,好叫殿下立下千秋战功呢。” 他们小区就像座小城般圈住牧民,本地军士盯着那些牧民出入都方便;牛羊马匹在城外筑水泥舍以贮之,放风时都在圈好的围栏里,他们要逃走时都带不走—— 没有马匹,便不怕这些牧民叛逃出凉城;没有牛羊,牧民纵能逃回草原也无处弄吃喝。这不光是养牛马的善法,定是汉中府的计策,以防这些内附之人重新投奔虏廷! 齐王听得激动,也把目光从牛身上收回来,淡淡一笑:“这是宋三元教出来、送来辅佐本王的人,背后有他指点,故有这般见识。” 也有……有他大哥几分舍得给他人才的功劳吧。 齐王殿下重重夸了宋时,轻轻捎了他大哥一句,走到羊栏旁,伸手摸了摸正低头吃草的绵羊。 羊毛厚实得嘘手,摸着乱糟糟的还有些灰尘。齐王还没嫌弃这羊脏,羊倒晃了晃脑袋,“咩”了一声,将脖子伸出栏外要顶他。 齐王“呵呵”一声,顶着羊的怒火在它头上重重按了一下,轻笑道:“我凉城之安,内附部民之安,倒要看们这些小东西了。” 说着甩一甩手上羊毛和土沫,广袖迎风,大步走向初露新绿的草原。 齐王与西征大军离开了凉城。 这消息与齐王一封家书一并送到汉中,书信中难得添了两个“谢”字,谢他送人才到凉城,谢他送来的人才用妙法稳住了内附边民。他做弟弟的身在军中,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唯有叫人送些牛羊和牧民做奶点心给兄长尝鲜了。 牛羊正是他送去的学生养的,催肥了许多;奶点心是牧民自制的奶皮子、奶酪、奶饽饽、酥油……也都好吃,只是有的酸些,吃食要自己加糖。 周王收着家书和吃食,已觉着十分欣慰,又从齐王书信里看出了宋时禁锢牧民家产、稳定边城的安排,于是欣然寻两位舅兄说话,夸赞他们有前知之明,派人去时就做好了安定凉城的准备。 准备……是真没这个准备。 两位亲家是至诚君子,被夸得脸都有些发热,不好意思顺竿爬,往自己身上揽功。 但齐王如此诚意,周王也是真心夸奖,宋大人推托不过他们的好意,只得托着酥油茶略遮脸,低调地答道:“这是齐王殿下过誉,我不过是教人将汉中所做的事挪到凉城罢了,焉有针对新附边民之意?只是……若能有几分靖边安民之功,也不负我与桓兄我们做臣子的报国之志了。” 原先以为齐王只是个中二少年,想不到还有几分眼力,挺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257|已修改,加长了,不够再补一章的所以都搁这章了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不只齐王友爱兄长, 千里迢迢送了牛羊来,被外派到凉城的优秀毕业生刘学士也给校长们送了许多牛羊:有年底才出生的, 肉质正嫩的小羊羔, 有几头能生育的成年羊,雄少雌多, 都是未骟过的, 方便汉中饲育留种。 唯送去配种的母马如今刚刚怀孕, 不方便千里迢迢赶回汉中, 故他也只问牧民买了些牛羊, 没往府城送马。 等到明年他就能将母马连马带驹一并送回来了。 宋时看着这些牛羊, 又读了他随牛羊送来的一封汇报小组工作的书信, 竟也冒出了几分和周王相似的感慨:周王是感慨弟弟长大了, 能为国分忧了;宋时则是感慨学生在外头干的好,给校长刷上“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环了。 难怪古代圣贤都要教学生, 就靠着学生给老师刷存在感呢! 宋朝时朱熹的地位不也不是很高?学术上只算北宋四子之一, 政治上也被人打压到死,还不是身后凭着弟子和读者们翻案,才成了圣人。他跟桓凌这些年也只在汉中这小地方安安静静的种地、搞发明, 凭着优秀毕业生的努力, 俨然也成了军事专家了! 养学生可比养儿子值多了,以后还得加强教育工作啊! 另外……齐王在凉城发表的重要讲话他是不是也应该发到报纸上,让汉中人民都看看? 算了算了,还是低调一点。只写汉中经济学院优秀毕业生刘某扎根边关, 报效朝廷,做好新附边民安置工作……因贡献卓越,获得了齐王殿下高度赞誉,汉中经济学院也因他得到了齐王殿下的表彰和奖励吧。 不过齐王怎么只把功劳记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其实这些技术都是他们——反正没人听见,就说句实话吧——他们夫妻合作弄出来的。虽然齐王得到的信息恐怕有点偏差,写信时没把桓凌的贡献算进去,不过不要紧,他们做宣传时把该补的补上就行了。 宋构长亲自拟了通稿的大标题与副标题,写了梗概,剩下的便拿去让编辑们填充,顺便让他们安排一期科学饲养牛羊马骡等大牲口的专题。 乘着齐王这道东风,宣传一下科学饲养,多吸引点学生来考汉中学院的农学院,以后才好培养出更多可用之材么。 顺便叫人给刘学士写个小传,和其他被各地官员要走的毕业生一道,挂在校门口光荣栏里,以彰显他们学校毕业生的学力和前程。齐王殿下奖励来的牛羊也寻个红绸系上,就寄养在他们学校农学院的饲养舍里。 隔个三五七日,天气晴暖时,还可以把这些被齐王夸赞有“牵制虏部”之功的牛羊牵出来给学生和有志报国的新兵参观一下。 周王府不是进牛羊的地方,宋大人就将这些皇子亲自送来的功牛功羊直接送进了汉中学院;而学生送来的则是打算供给周王吃的,总不好众目睽睽之下拉出来杀了,索性就搁在了养驿马的馆舍里。 正好驿站有几匹母马带到边关配种了,这些羊就搁在马棚里养,什么时候周王想吃了就能牵一头来吃。 他也没把羊都送走,当场就叫厨子杀了只小羊,剔下肋条,只用清水煮熟,做成草原风味的手抓羊肉。腹部肥瘦相间的花糕肉剁碎了,配上胡葱、白萝卜丁做手抓饭,再用油筒烤箱烤了孜然羊腿,用高压锅清蒸羊头蹄,又熬了羊杂汤…… 虽然只头三十几斤的小羊,却也做出了一桌子草原风味的菜式,午饭时便送到周王府。周王投桃报李,叫人拣了些切得整整齐齐的精肉给王妃和侧室送去,又命厨子添些新菜,请宋大人过府用膳。 他们一家亲戚终于吃上了卢侍郎说得天花乱坠的草原肥羊肉,果然入口只觉鲜香,没有半分腥膻。 宋家时从前在坝上草原带过团,学校又有回民食堂,知道怎么做草原风味的羊肉,这回便指点厨子,尽量做得地道。连吃肉时也要讲究个草原风情,吃手抓肉、羊脸时都要拿了小银刀,教桓凌一点点旋剔着肉吃,边吃边斟上一碗度数极低,可以大碗喝下的羊羔酒,别有种草原汉子的豪情。 周王看他们俩吃得潇洒,也挥退内侍,自己学着切肉、斟着酒,吃了一阵,胸中腾起逸兴,放声唱道:“汉家旌旗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可惜父皇要他守在汉中,不然他也能跟二弟齐王一样出塞杀敌,报效君父! 他酒量不大好,喝了五七碗就有些晕,一双油手捧着酒碗支在唇间:“怎地能让父皇也放我出关杀敌,我也能不遣胡儿匹马还……” 他舅兄轻叹一声,将酒盏取下来,说了声:“殿下醉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我大郑挟煌煌之势出击虏寇,又何须殿下亲履险地?” 齐王如今能在草原上奔走厮杀,那是他自己有报国之志,向圣上求来的。且他又不占嫡长,不须背负国家重任,自然可以随性些。可周王原本是可以巡察九边军事的,这动荡之际,圣上特地下旨将他按在汉中,岂不正为了叫他远离战事,以保平安?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对周王也有几分长兄如父的心思,只劝他稳稳守在后方,替大军供好衣食粮草,才是最大的功劳。 周王是个沉静内敛的人,虽有些酒意上头,叫他一劝两劝地也就劝得听话了,不再说什么。宋时却是个素质教育支持者,看不得他这么严厉地管教孩子,等桓凌说足了道理,便亲自倒了杯奶茶给周王醒酒,一面说道: “殿下若是有意参与北征大计,其实也不一定要出关。咱们府旁便是汉中卫,殿下给汉中卫军中添置些火器、军械,敦促众将士操训,将这卫所军士送去阵前,不也合殿下亲自出关差不多么?” 就是齐王,肯定也不上阵打仗,至多看两眼罢了。 术业有专攻,后勤也是有个集体功的。周王只要能给大军多供粮草、军械,叫士兵有力杀敌,有趁手的兵器,抵折过来也可算是他们亲自杀了一部分了。 周王那叫羊羔酒泡得有点朦胧的眼眨了眨,泛起了一点亮彩:“宋舅兄说得是,咱们汉中卫能供出好将士到阵前,也算是本王替朝廷练兵了!” 再给他们拨些火药、丝绸、铁筒,本地军卫本就以“飞雷炮”出名,若能练好,说不得也能早些被杨侍郎选到西征大军里,随他二弟齐王一起打到虏廷了! 想他刚到汉中时,还为九边遭袭、将官遇难、百姓流离而煎心,这一晃眼,朝廷大军竟能直插草原,去寻虏廷对战。而那个在他记忆中一向有些轻狂的二弟,也竟当上了大将军王,切切实实地上阵杀敌,立了战功。 少年时因他们两人的母家都管军事,王家是公爵,他外家却掌兵部,两姓夺权,闹得皇子们都有些不够亲厚。如今他们兄弟虽然多年不见,但为朝廷战事,关系倒越来越近,只是二弟有些脸皮薄,不肯承认罢了。 但他信里道谢道得这么真挚,还送来汉中许多草原佳品,他还能再误会弟弟的心意么? 二弟在军中打磨这一阵子,真是长大了不少。 周王自幼受大儒教导,一向把照应皇室宗亲,尤其是这些亲生的弟弟们当作自己的责任。从前他弟弟跟他不交心,也都在宫中,没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而今齐王一再向他示好,他做兄长的自然也该有所表示。 可他们做皇子的一身之物都是父皇赐下,他要拿什么珠宝丝帛给齐王,只怕齐王手里的还比他送的好,这些东西给着也没趣。 若说给人才、给军械,这西征大军的后勤本都是他供的。九边所在诸省能动用多少粮草,供起什么样的军械,一年能征多少兵员都在他胸中。他从前给的也都是尽力而为,不曾藏私,若一定要再往草原多送些子弟、钱粮,必定要压榨各地官员百姓,反伤民心民力。 且就是他们汉中训出好的飞雷炮军,能为前线补充多少兵力,那也是两位舅兄与汉中军镇将士的功劳,算不得他这个大哥给弟弟的。 罢,他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多与京中传些信,告诉父皇些二弟为国家百姓费的心、做的事吧。 譬如他向汉中借人才,建经济园等事,原本是当地巡抚、布政等民政官该做的,不必他们军中费心。齐王竟能主动为之,还看出了宋三元派的经济小组靠建房舍、兴工业约束边民身心之意,并令军中配合,不过一月便将牧民转化为大郑安顺的工匠、庄户。 齐王这半年在军中历练得有韬略、识大局了。 周王酒醒之后,还惦记着弟弟送他草原小肥羊的情谊,便叫人研墨铺纸,给父皇写请安折子。写到半截儿恰好有新报纸送来,头版顶上就用核桃大的字印着汉中府处士、汉中经济学院优秀学生刘某支援边关建设的大标题。 这报纸的撰稿人都是本地名家,文笔优美、感情真挚,比他夸得都到位。 周王翻看数页,深深感受到了内附边民对大郑朝廷的感激和依赖,感受到了当地军人与牧民之间的亲热和谐,更感受到了…… 这些才子的文章写得比他写的好。 他有心摘抄些佳句,看看却又放下笔,直接将那页报纸抽了出来。 这些都是百姓肺腑之言,写的也是高踞庙堂之上看不见的东西,只摘抄些锦绣词章给他们兄弟脸上添彩倒是浪费了。实在该寄往宫中,叫父皇看看二弟的长进,也看看西北军士、百姓对朝廷、对大军北伐、对大郑如今生活的说法。 顺便也……看看些年他镇抚西北,桓宋两家外亲帮着他做出的成就。 周王低调谦虚地写完了折子,又附上宋大人亲拟标题,请名笔撰写的报道,一并叫人快马送往京师。 这种请安折子各地官员一年都能发几封,两京十三省文官,十六都司、五个行都司的武官,加起来一年总能送上几万份。哪怕不是月初月末大伙儿集体请安的时节,中枢一天也要过几份请安折子。 可周王这份里夹了几张报纸,厚实的打眼,便夹在急递铺、通政司诸多外省的折子里,也是最打眼的一份。 宋时他爹在通政司做经历,一眼便看到那份厚厚的折子,拿过来细瞧,见是周王的,便放在一摞折子最上头,递入中枢。 如今外官的折子,除了军中来的,第一重的便是周王的。三位阁老自然也先拆了他的信封,欲作摘抄,以便圣上看着省力。 却不料这折,竟还夹着几张民间报纸,写的是些凉城安置边民的情况。报纸是汉中编的,供稿的都是些本地才子、名家、山人、处士之类,文笔自然比不得京中馆阁名士、廊署新人,可寄送报纸的是当今皇长子,筹办报纸的是首辅和次辅的弟子…… 有这层光环加身,最平实的简讯仿佛都能看出大巧不工的深致。 张次辅捧着报纸细看,将誊抄周王折子的差使让给首辅,看得心满意足了,才撂下报纸道:“周王殿下这折子来得正好。军中一向只报战事,齐王殿下又是不好宣扬功劳的人,从这封折子才能看出咱们大郑对外不只有杀伐之威,更有王化之德。” 正好押入京里的俘虏和来降的虏部王公都还在,也给他们看看这些,让他们知道归服大郑比在虏部王公治下的日子能强上多少。 头版上还有图画,虽是简单的粗线条石版画,可其上整齐排列的小楼,点染其间的牛羊,画面中汉虏军民并肩而立,含笑对视的画面,可充分展现大郑怀柔远人的气度了。 齐王有抚民之心,周王将边关治得这般富庶,又养得出人才,两位皇子都实堪夸奖。 三辅李勉叹道:“汉中是这样倒不出奇,可若连凉城这大边之外的军镇也能建成这样,可真叫人惊叹了。” 这些牛羊、工厂要是真的,说不得连这新建的小城都能缴起税来了!这边外的小小军镇尚能建成令牧民安居乐业、一心向化的善地,关内的富庶繁华自更可知了。 亏得周王去了边关,不然如今朝廷哪里打得起这样耗钱粮的大仗,还能这样尽善尽美地安置边民? 李阁老心中感叹几句,忽然想到——要是他没去边关,就在中枢,还照着在边关那样子用宋时主持个经济园,又会做成什么样?是不是得比魏王那事事拟学的经济园更好?是不是早已在蓟镇找出磷矿,将京畿诸省变成江南般的鱼米之乡了? 虽然三皇子是他亲孙女婿,但跟周王比较,他还是觉得略差几分。就连他家和商家见在朝中的子弟,他看着也没有个比得上周王的舅兄,与他舅兄龙阳之交的宋三元的。 怎么这样的人物就都断了袖,不能给他家做女婿呢? 虽说是不能与他家做亲,这样的人物也不该在边关埋没太久,只盼战事早定,陛下能将人召回来吧。 午朝前三位阁老便将奏章送上,特特地将周王那本摆在最上,其上贴了抄记的要点。天子按部就班地打开奏章,便看到了三位阁老抄记的要点,也看到了他们的批注。 一本请安折子,附的几张报纸,倒叫阁老们看出来了收虏部之心的用处。天子看着周王的请安折子和报纸,又看着阁老们对他两个儿子的赞语,满心做君父的自豪,提起笔饱蘸朱砂,淋漓酣畅地写了一道手谕。 将这报纸给暂居京中的虏酋,叫他们看看大郑如何以德化为先,善待归顺的部族。若得这归顺的虏酋帮着他们说服更多部民来降,避免草原上生灵涂炭,也是两之事。 题罢手谕,又批了周王的折子,字里行间温情脉脉,都是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思念之情。 批复的折子原路发回汉中,谕旨则下到中枢,经侍读学士润色,连同那几张报纸一道发至礼部,由宾客司郎中带给内附的蒙部王公,让他们知道大郑如何善待他们的部民。 这些人在京也有些时日了。 原本朝廷留下他们是有作人质之意,以防其带着部民反乱,从背后掩杀北征军。但如今他部中子民得二王拂照,过上了安乐日子。这些王公贵族哪怕再有反叛之心,也带不走他们的马匹、牛羊,只怕也带不走原先部民了。 《春秋》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等这些牧民学会汉话,做熟了汉人的工农业,不也就是朝廷子民了?到时候派他们做个说客,替朝廷招抚那些与达虏可汗不同心的部族,足可省却许多厮杀。 到时候朝廷日盛,虏寇自败……他这两个孩子也可早些回京了。 258|第 25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几份印制精美的报纸摆到了草原归降, 新封的顺义侯府上。 宾客司那位谢郎中才走,他说话的余韵却仿佛还留在客舍中, 袅袅不绝。几位说了几十年蒙语的王公加在一起竟都没一个汉人能说, 从他口中抢不到多少话头,只能依着他的话唯唯应声。 待他走后, 众人才醒过神来, 开始研究他留下的报纸。 报纸有两份, 一份是汉中寄来的原版, 一份是谢郎中请了鸿胪寺通事临时赶出来的, 写的是巴思八文。这一家父子都不通汉文, 但都是自幼学过蒙文的, 拿着那份译本各自看了几遍, 又互相问着:“朝廷说的可是真的?我部子民当真能过上图中这样好的日子了?” 他们是新内附的部族,投降也是眼看着邻部被汉军所灭,不得已才举部投降, 并不是国初那些有功于大郑, 被恩封为公侯的人。当初投降时,那位齐王看着他们一家都是杀气凛凛的,后来又和被俘的诸部王公同入京师, 眼看着那些人被缚游街, 一身狼狈,最后枭首示众…… 当时他们父子也怕自己会有这般下场,更以为他们这一部会被边军做奴婢壮丁,或被打散编入军屯, 不许自相婚配,强令他们融入汉家。不料上国真心接纳了他们这些降民,不仅将他们父子留在京里,赐了宅第,封了侯爵,还给他们建了房舍,筑了炉灶,让他们部里的子民住在一起。 只是牛羊马匹都被带走了,他们部以后就得依附汉人为生了。 室中一片默默,顺义侯伯颜感慨道:“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也不必再多想了。如今咱们一家父子都在京为质,朝廷要杀咱们都是易如反掌,何必骗咱们?” 他的长子帖木儿也道:“咱们毕竟是第一处归顺上邦的部族,大郑这样待咱们,连部民都安置得妥妥帖帖,定是有千金市骨之意。” 不然人家千里迢迢从汉中送来几篇文章、图画,还特地译成蒙文给他们看什么?他们既然归顺了,就得替大郑做些事,叫人看见他们的用处和归顺的诚心。 他一个弟弟皱眉说道:“大哥的意思要投到郑军中跟着他们打仗?只是咱们是草原来的,人家总是提防咱们的,怎么敢给咱们兵?” 苏赫巴鲁摆了摆手:“们只想着打仗,却不想想咱们怎么归顺的大郑,部中上下都过的什么日子。郑朝要的是草原各部顺服,只要顺服的就给他好日子过,不一定要打仗。” 就是打仗,大郑人手里操着雷电天火,连他们这些俘虏都能用给用天火照明。人家得天神之力相助,还用得着他们几个人骑马射箭? 他们能做到的,就是劝说别处王公、万户率部归降,不要和大郑对抗。 他们的父亲身份最尊贵,郑人不会放他离开,再留一个幼弟守在家里,只他带几个年长的弟弟到各自外公的部族里游说就够了。若能做成此事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成…… 他们如今身在这位子上,须得为自己打算,顾不得亲戚情谊了。 他弟弟们听着他话中透出狠戾之意,猜到他的深意,脸上也有些变色,纷纷起身劝他。帖木儿看了他们一眼,眉宇间厉色尽显:“咱们若不做,边关还有没有受封的叔伯。那些也是祖父的亲儿子,部中子民的主人,他们能不愿意做,不愿意挣一份功名?” 到时候他们这一脉还有什么用处?! 阖府亲人都被他说服,一家商议妥当细节,便要上本自请做说客。 他们入京之后便授了封爵,礼部有专人教以大郑礼仪,帖木儿也知道些朝廷办事的流程,直接请了鸿胪寺派来的通事代拟表章,以示在大郑天子面前坦坦荡荡,不藏私心。 他愿意为新主分忧,化解战事,劝降诸部,于朝廷百姓也是好事。新泰天子考量再三,在奏折上重重批了个“许”字。 但招抚之事不能只由这些归顺的王公去,还得挑个有身份、有才学、有能力的朝廷使者同行。 细数可用之材:二皇子今已在军中,礼部、户部有两位侍郎正为这场战事长驻大边内外。吏部如今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节,工部、刑部更不是选使节的地方……如今要用人,无非是在翰林院、督察院两处选人了。 说到督察院,却有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了吏部上下诸官心头。 身份——周王外亲。 才学——二甲第十名进士。 能力——中试不久便到福建历练;回朝后又独自在九边巡检,查出无数庸将贪官,揭发马尚书贪污渎职、任用私人的大案;后又随周王到汉中,助周王殿下整顿九边军镇的弊病,也为这场西征打下了结实的基础。 何况他除了本职之外,理民政也是一把好手。汉中府有今日的气象,不光是宋三元的功劳,必定也有他贤内助之功。 众人各自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属意的人物,最后拿出纸条来对,第一个写的多半儿都是“桓凌”二字。 当今朝中虽然诸贤济济,比他更合适的却也难挑了! 吏部公推他作最合适的人选,又挑了两位年轻力壮、能骑马、通民政、能言擅辩的翰林侍读与佥都御史作陪选。 名单呈到张次辅面前,张瑛霎时眼前一亮,按着那名单叹道:“正是他了!这个桓伯风岂止是会骑马,能跟草原诸部说清楚大郑安抚边民的善政,他是曾跟着杨大人一道试出飞雷炮的!真遇上什么危险,有他足可当个将领用了!” 且凭他跟宋时的关系,他们汉中做出什么得用的好东西不得给他?叫他带着精巧新鲜的东西往草原转一圈,那些日常连铁锅都买不着的牧民岂有不羡慕、不向往的? 他将条子递给吕、李两位阁老,并请六部、两院部堂共议,众人也都以为挑的人得当,默默点了头。 桓凌是能干事的人才,倘使能放他出去,定会有一番作为;但若圣上还计较周王妃那件事,不欲令周王一系插手怀柔一事,他们这里也有备选的人才。 吏部递的那张条子,就原样递到了天子面前。 新泰帝看到条儿上的“桓凌”二字,不由得想起了身在汉中的长子。 若把桓凌从他身边调走,周王独自支应九边粮草军械等事务,可会觉着吃力?可如今老二已经跟着大军得了军功,往后深入草原,又有更多立功的机会。到时候他挟军功而归,老大却只有坐镇后方的资历,岂非要成唐初玄武门前的情势? 纵使他两个儿子亲厚,到不得这一步,但齐王功勋太重,也会叫这两个孩子为难。桓凌既是王妃的嫡亲兄长,若能有招抚之功,也能算在周王的身上,也不怕有些投机之辈撺掇齐王生出什么心思了…… 天子提起朱笔,在桓凌的名字上重重圈了一笔,随即吩咐人拟旨: 令人往汉中传旨,征桓凌与礼部郎中、鸿胪寺通事、顺义侯诸子等人领一镇兵马去草原劝降。许顺义侯家子弟先去一趟凉城,看看他们部中子民过的日子,也好叫他们放心为朝廷招降亲眷。 259|第 25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出了六月, 盛暑略消,礼部便安排好了招降诸部的队伍:一队有顺义侯诸子在的从大同出关, 沿大边奔向凉城;一队直下陕西, 到汉中府宣旨借调桓凌,再北上与顺义侯世子汇合。 礼部传旨官到达汉中府时, 天气已入了秋, 正是收稻的时节, 也正是地方官最忙的时节:宋知府又要催百姓依时收割, 晒干谷物、收粮进仓;又要督促各县将新收的粮草转运去陕西、榆林二镇;再过些日子北方草原上就要降温, 还要备下防寒的衣帽靴袜、羊毛手套、护面之类…… 正忙得不可开交, 忽闻天使莅临, 还要换上官服出城相迎。 天使这回不是来学习的, 也不是来要东西的,而是来传圣旨,让桓凌出塞做说客的。 这道圣旨不可不接, 他深心处也不愿拒绝这个为国出力的机会, 然而这一趟出关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桓凌心里终究有些舍不得。 他接旨之后,与天使塞暄几句, 那位传旨的礼部员外郎孙瀚便笑着说:“以后我等还要以桓大人为首呢, 当不得佥宪这般多礼。” 又跟他介绍使节团的情况:“这使节队伍中还有那位新降的顺义侯的子孙,他们不大习惯中国礼仪、风俗,咱们不免也要包涵一二。这一趟毕竟是远出草原,途中或许还有意外, 还要请大人多做些准备。” 另外,朝廷给各部准备的只有诏书、金银礼器、授爵表之类,安抚各部的礼物还要请汉中准备一二。 以后陕西清吏司还是会报销的。 桓凌叹道:“汉中毕竟只是一个府城,现正尽力供着西征大军,又要供着凉城边民的使用,如何还能供得起这许多东西?只望朝廷知道咱们下头官员的难处,早些给支银两,不能只让地方支持啊……” 他只怕征敛过度,损伤了百姓之利,当着天使的面便忍不住叹息起来。 那位天使含笑安慰道:“朝廷岂会不知汉中的艰难?单单一府之地自然供不起大军征伐,便是招抚所用的钱粮也不能只光指望汉中。朝廷于此事自然另有安排,下官此番还带了另一份圣旨,便是为此事而下的。” 不是给他的,也不是给周王,而是给宋时的。 诏加汉中知府宋时户部陕西布政分守道参议一职,管领陕西诸府钱粮、军械,以便供应大军与招抚使团之用—— 使团到各部后,不一定招抚得成招抚不成,招不成的时候至少要能保住使节的性命,所以赏赐要带、军械也要带。 周王前一阵只管西征大军的供应,还有桓凌帮着调度,才保得处处顺利;如今把桓凌调走了,又加了招抚使团的担子,总要有个人帮他。这人既要懂军事,又要知钱粮,能体查周王之意,视新附之民为子,还要有桓佥宪这般一心报效朝廷的精神…… 再没有比宋知府更合适的了。 论与周王的关系,就和桓凌不差分毫;论民政的干才,天下人有目共睹,听说少年时比桓凌还多了几年历练;论军务,他也不信这小两口之间能有什么欺着瞒着的,况且宋时考中三元时,也曾因殿试上论军政得过圣上的夸奖…… 再说这出使的是桓凌,换了谁还能比宋时筹备财物时更尽心尽力?! 他们六部议起接桓凌班的人时,他虽然没有提名的权力,但心里就提的宋时!几位部堂大人果然也提的宋时! 孙员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宋大人只亏在原是五品官,不好一下子加副使、参政的衔。不过他身上担着辅佐周王殿下,供应西北军需、赏赐,安顿边民的重责,朝廷给的不是分管几府,而是统管省各府州的职权。” 以他的资历,早该升从四品了。如今又担着这重责,升至正四品亦不算过份。 桓凌眼中不禁绽出几分喜色,主动提议:“正是双喜临门。我这就去叫他过来,也不必烦知府衙门另备香案,就在我这御史衙门接旨吧。” 接完旨正好蹭周王府一顿宴席,省得大伙儿从街这头挪到那头,颁完旨再挪回来了。 他亲自过府去叫了宋时,马同知、苑通判等人过来蹭了一趟圣旨,待他接旨后起了身,便都恭喜他升迁。宋时这一升可是连升两级,职权也比别的守道参议高,可谓圣宠非常,值得他们汉中府夸耀一阵子了。 只不知道新任的知府是哪位,可也跟着使团过来了,还是别从任上过来? 不光宋大人迫不及待要跟着新任招抚使桓大人去陕北巡视一番,底下的佐贰官、首领官也想预知一下下任府尊的身份、家乡,好安排迎奉新上官哪。 孙员外抚着香案,避着宋大人的眼神道:“两位大人需知,这汉中是周王殿下所在,又是钱粮军械交通的冲要,还建着工业园、经济学院,不是深通理学、实务、忠勤慎惕的人才,不敢轻易调来接替宋大人。” 如今吏部还在各地实务官里精挑细选,什么时候选出合适的人才一定会尽快送来,所以……来新人之前,宋大人这知府的差使也交不得,还得先兼任一阵子。 宋大人明白了。 宋大人心态良好地接受了。 宋大人自己做领导时,给员工加工作顶多就给涨涨薪水,加加提成,升职都是很少升职的。如今朝廷给他一升升了两级,俸禄也加了两级,那职务范围再扩大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不就是加班吗,这个他熟啊! 再者,之前桓小师兄帮着周王操持的东西,他也是看过的,无非是军械质量检验,各地钱粮的会计、审计一套活。他之前只是懒得动这脑子,有什么事爱推给小师兄,非要自己做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从学校里招两个数学好的学生做师爷。这些年不用师爷,是因为充分榨出了下属的主观能动性,如今下属分担不了的,就寻个钱粮师爷来帮他精算,顺便又能给学校解决一个两个就业岗位了。 他只有一个问题——兼任知府这段日子可以暂离任上,到别处巡查么? 这个暂离任上是为什么要暂离,到别处巡查是到哪处巡查,自是不问可知。孙员外忍不住袖掩轻咳两声,应道:“大人既是从四品参议,自当以督察各府钱粮军务为先。” 不过他这只是个建议,还得听周王殿下与桓大人安排,毕竟:“下官只是个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如何知晓地方政事?” 他理直气壮地将这问题扔了回去,与使团中几位通译、指挥使安安生生地吃着王府的佳肴,静等上官们收拾出出使该用的东西。 礼部、户部列了清单,库里已有的他们都放在车里带来了,粮谷、军械之类得向周王现在要。桓凌这个做使节的已经主动去库里挑东西,宋时将府里诸官和南郑县令叫来开了工作安排会议,自己抽出身来,也跟着他一起收拾。 周王看他们别离在即,却都顶着一身公务,连点说私房话的时间都没有,心疼二人,把自己府里两位长史派来帮忙。 有两位长史带着典簿帮他们干活,两位新升职的大人终于得了空闲,回到桓佥宪的衙门,一面收拾行装一面说话。 去招抚诸部其实也存着极大的危险,宋时心里担忧,又怕立flag,不敢说出来,只在自己胸中纠结,开玩笑地说:“幸亏咱们俩没孩子,不然两人都要出差,孩子天天看不见爹,肯定成长不好。” 咳,他们俩都是男子,哪儿来的孩子…… 桓凌下意识往宋时肚子上瞟了一眼,却不敢多看,怕他看出来要生气。他连忙收了眼神,却还忍不住调笑子一句:“我若有一个是女子,此番上任也该是夫唱妇随,还怕孩子见不着爹?” 说着又想起他们俩确实是有孩子的,只是还都在亲生父母膝下养着,没正式过继到他们膝下。他自以为猜到了宋时的意思,又道:“孩子还是跟着亲爹娘好。不提咱们俩都是男子,无暇照管他们的事,就是没这么多差使,我也不愿添个小人儿在我之间。” 有工夫还是两人游山玩水,研究理学,甚或只是静静对坐,读书喝茶也是好的。他连出入伺候的小厮都嫌碍眼,更不愿多个要人照顾的孩子来占二人的时间。 嗯。宋时点点头。他也不愿意。 他有时候都觉得工作太忙,两人连个出门吃饭、旅游的工夫都没有,实在不像过日子的人家。 不过眼下军政大事是推托不得的,等哪天这场仗打赢了,他就撺掇桓凌跟他辞官归隐。往后没钱了就写写书、开开各种培训班赚钱;有钱就躺着吃存款,到处旅游,找各地诗人唱和合影,潇潇洒洒地过日子。 等老了再把侄儿侄女过继过来,他们俩人各写几本回忆录,让孩子们以后慢慢卖书,靠版权过日子。 他想得有些高兴,不过不愿说出来,只将桓凌的衣裳放在膝上,随手折叠,和着笑意应了一声:“幸亏有哥嫂帮咱们养孩子,咱们还不必烦恼这些。咱们俩先拼事业。等他们长大了,给他们搏个荫封,配个高屋广厦、电灯电话的日子,也算对的起两家祖宗了。” 260|第 26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凌这一出关, 不招抚到一个部族肯定是回不来的。宋时查了查内蒙的面积,纵横118万平方公里, 近乎他熟悉的那个国面积的九分之一。 九分之一的概念是什么? 他从北京到汉中两千余里, 赴任时间都许磨蹭三个月,从大边到内蒙北边还得再远几百里, 打个来回半年没了! 万一他们还往外蒙呢? 万一还有俄罗斯呢? 万一一不小心跑到欧洲呢? 说不定还能再带几个艺术家来, 起码改良一下现在只重神不重形的画法, 让各府州通缉令上画的人都能认出本人, 方便抓贼。万一如今已经出了什么有名的科学家, 多带回来几位就更好了, 他们学旅游的什么外语都能来两句, 现学现交流都行。 只要别说拉丁语——哪怕说现代意大利语, 他都能说个“大郑朝欢迎”。 咳,扯远了。总之这趟一去千里,只怕今天冬天都得交待在草原上, 衣食都得自己备足了。连他自己也要去陕北一趟, 看看油田建设,石油化工工业进程,那里还有黄土高原, 只怕比草原上也暖和不了哪儿去, 他自己也得备上寒衣。 宋时先从桓凌院里收拾了套的纯羊毛毛衣、皮毛打底军大衣、真鸭鹅绒的羽绒服之类防寒保暖的衣裳和靴帽配饰。回到知府院子里翻了翻,竟还有几套做好了就留在那里没穿用过的,索性也带了过来。 桓凌看那衣裳已经装了两个藤箱的,便劝他:“也不用带那么多, 虽然是去草原,可是有顺世侯诸子引路,很快就到各部驻地,有水草的地方。若是路上衣裳脏了,带些肥皂洗干净就是了。” 宋时脑海中霎时浮出他蹲在冰冷的海子边,迎着旷野寒风瑟瑟地洗衣裳的模样。 虽然理智上知道佥都御史不会自己洗衣裳,可一想到草原上结着冰茬的湖水,他身上便有些发冷。他不禁拉过桓凌修长而温暖的手摸了摸,拢着他的手指叮嘱道:“草原水冷,早晚们洗漱时得烧热水。烧好的水灌进保温瓶里,平常喝水、洗手也用热水。” 他们用的暖瓶是用锡汞齐镀的,又贵又难做,平常自己用着也挺珍惜,但比起双手来就不值什么了。 多带几个暖瓶胆备用,摔坏了就换新的。平常骑马也别嫌麻烦,带着手套,免叫寒风吹进骨头里。车队里多带上几个煤球炉子,到大同时弄些好煤来打煤球,烧热水、做饭时用煤炉也看不见什么火光,不显山露水的。 “别仗着自己年轻就总用冷水,当心老来得关节炎。” 他的手渐渐顺着桓凌的手臂移到脸上,指尖摩挲着光滑水嫩的皮肤,心里越发感伤——离着上回巡视九边还没有一年呢,刚养得光滑白皙的小脸儿,去草原一趟就又不知要晒成什么样子了。 要是长得普通点儿就算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草原上的大风和紫外线摧残成黑红黑红的多可惜? 宋时忧伤得咬牙切齿。 桓凌见不得他这神情,把手递到他唇边,轻轻往里喂了喂,低声哄着他:“这不是要把牙咬坏了?要是想咬还是咬我罢,不过也别咬太重,我骑马时也还要指着它控缰呢。”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宋时本来正替他这张脸心酸着,看着他的笑容也酸不下去了,将他的手往外推了推,笑着说:“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个颜控,大不了回来再给敷面膜。” 桓凌想起上回随周王巡边回来,让宋时按着摸了好久白芨、白芷糊糊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脸,自觉地说:“我带几块纱巾去,路上蒙着脸就不容易晒黑了。” 宋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纱巾也行,要不带个幕篱,比纱巾透气,顶上戴个带檐的草帽还能遮阳。” 还是纱巾吧。 幕篱多是女子戴,纱巾却是自从在汉中兴起来,各地名士都学着戴,他们戴纱巾出去脸上更有光彩。 宋时听着桓凌夸他的审美好,做出的纱巾在名士间蔚然成风,也不知该不该自豪,还是该稍微谦虚一下。他心下计较了一阵,终归觉得平日里谦虚谦虚,如今家里没人,该夸也要自夸一下: “主要是咱们长得好看,把这纱巾都衬得清华绝俗了,别人才都学着戴。” 虽然这纱巾在外头是以“三元巾”“侍郎巾”“御史巾”的名字流传开来,其根原在于一位三元魁首、一位兵部右侍兼巡抚、一个御史都爱戴此巾,别人想沾沾文气、官运的更多,但也不妨碍桓凌附和他:“是我们时官儿禀天时而生,长得好,自然穿戴什么都好看,别人见了都要学。” 别说是戴个纱巾,就是穿着他们后世人那种没襟没袖的紧瘦短衣短裤,搁他这个“古人”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宋时暗暗受用他的好话,又从他耳房里翻出几条夏日戴的围巾,两人出门时都好蒙上。 他越收拾东西越多,越收拾越觉得收拾得不够—— 若是不出国,光备下衣裳、药品就够了,如今却是要深入草原,不知中途遇上什么人,也不知去招抚的部族愿不愿意归附呢。 这一去天长水阔,不仅条件恶劣,一路上又是处处危机。不比从前在国内,不管地方贫富,边城外是否有敌人袭扰,他至少是天使出巡,当地官员军镇都要配合招待、保护,这回只能看他们自己带的人了。 这趟出行是由周王安排护卫,那就不用客气,多要些锁子甲、皮甲、装了瞄准镜的好枪,再把汉中卫这些会用飞雷炮,在他们工厂里训出纪律性的好兵带过去,多给他们备些车马。 车还是用钢轮胶带的车,如今天气已经不过份的热了,草原上又没有铁钉之类的东西,可以带几个充气轮胎。草原上地面软,用这种空心胶轮胎比铁包木的轮胎好走,不容易陷进软泥里推不出来。 此行往东北走,一路上听说杨大人还修了些硬质的水泥路,用胶胎也合适。再打些软胶马掌,马在水泥路上跑得厉害了会伤骨头,用胶垫垫着缓冲一下就好些。 到了凉城…… 诶,到了凉城就有上好的蒙古马了! 那边牧民的马区虽然被当地军镇圈起来了,但他们是奉皇命出塞招抚,找当地指挥要几匹马也不是大事。 当然,那些马仍算是牧民的私产,他们大郑使团肯定不能白拿牧民的东西,那就再带些银钱、丝帛铁器换…… 对了,那边弄不好还是奴隶制,部族的东西都属于族长的。应该带点金银珠宝、珐琅器、钟表之类贵族喜欢的东西,跟他们换蒙古马。蒙古马身轻体健,吃苦耐劳,在草原上又能识途,带他们汉中的马方便。 宋时做官时款待上司有经验,顺手就安排好了一篇贵重的礼单;桓凌则颇有走基层经验地帮他往上添东西:“要些好布料、丝绸、酒器,还有细米白面,铁锅瓷碗、刀剪针黹,妇人的妆粉、头油之类。我从前见过边民与边外牧民换东西的野市,他们那里不产这些东西,牧民在野市上争着用牛马野味换这些。” 那些虏酋或许眼光高,要许封、要大郑帮他们夺什么权的,他们身边的妻妾宠奴却能被这些小东西打动。 买买买!备备备! 反正是户部许了报销的,实在报不了他明年缴粮税时把本府垫上的截留出来就是! 宋知府财大气粗,到汉中工业园订大车、橡胶掌垫、订医用级的高锰酸钾、军中用的饼干、罐头,又到市面订粮食布品。 桓凌亲到汉中卫军中挑了精锐军士,又向周王要了最好的衣甲军械,足装了半条街的车队,两旁跟着骑马之士,浩浩荡荡地向东北而去。 周王夫妇这回不再以亲王,而是以亲戚的身份一路将他们送到城门。汉中府、南郑县上下官员也都跟随在后,在周王回府后又多送了十里。 唯有宋时没有跟在这些官人当中,在长亭外与他折柳惜别,而是第一次与他并辔同行。 从桓凌离开武平参加周王婚礼,到宋时独自坐船上京赴考,到桓凌单人独骑巡检九边弊病,再到两人前后脚到了汉中……从前那么多次都是各自消磨路上漫长的时光,这一回竟能同行千余里,若不计身边跟的天使和将士,四舍五入就是个短途蜜月旅行了。 而且路途短,时间并不短。 从汉中北上经过凤翔、庆阳、延安,从盆地到平原再到黄土高原,一路看尽各色景致。刚出门时见的多是汉中盆地沃里,道路两旁都是一眼望不尽边的金色稻田,田间穿梭着短衣粗褐,却可见笑容,不见愁苦的庄家。 他们这一队又是官又是兵的,那些庄户竟也不大怕他们,还有小孩远远地朝官道尖叫着什么。 孙员外郎与通事们在车里喝着茶、吃着烤得干香的鱼肉片,隔着车窗感叹道:“乡野间的百姓真无知无畏。咱们在京里时,若有两位正四品的官员穿着大红官袍、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后头还跟着兵,那路过的百姓避道都来不及。” 一位通事道:“也就是小孩子不服管,我看那些种田的庄稼汉……” 话音未落,一片叫声连绵响起。听着却不再是小孩子尖锐的声调,而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成一片,听不出叫的什么。 怎么,怎么这些人越叫声音越大了?当着官军的面还敢吵闹,不会是遇上贼了吧? 几人连手里磕的瓜子、撕的鱼片、喝的茶水、盘的核桃都放下了,凑到窗边看,却见田里那些庄户都放下生计,朝着路上拼命挥手呼喊。 那手挥得渐渐整齐,声音也渐能听得清楚些,勉强听到了“大人”“王师”的字眼儿。欲再仔细听听,从车前却传来了一道清清楚楚的“王师必胜”—— 这句一出便没再停下过。另一道同样近在咫尺的声音立刻响起,与之前那声音融在一起,更清楚有力地呼出一声:“王师必胜!” 道旁农户的声音也随着他们的节奏汇在一处,有了节拍,一声声唤着:“王师必胜!大人威武!” 坐在上首的孙员外掀了帘子,车里几位莞弱文官也都悍然迸发出惊人气力,飞快地挤到门前,看向车前那两道身影—— 两件绣云雁补子的大红色官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二人都是一手执缰,一手向道旁挥动,不时看向左右,脸上带着生动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这些泥土中刨食的百姓,而是馆局的才子、馆舍的佳人。 就是京里的才子佳人也不能开拓这千里沃野,种出千万斤粮食,供养本地百姓出征的军士。这些看似最普实平凡的庄户才是朝廷、国家立足的根本。 宋时右手悄悄伸到空中,在衣袖掩护下捏着桓凌的手,和着底下“王师必胜”的呼声用力挥着左手,也投入到这片热烈的欢呼中。 261|第 26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出汉中这一路上, 不论田间、城里,车队遇上好几回被人追着欢呼送行的场面。不光两位做大人的习以为常, 熟练地向道旁招手高呼, 他们两旁的侍卫、身后的军士也都满面华光,笑盈盈地享受着百姓夹道欢送。 就好像他们不是一队要出边招抚的使团, 而是中了状元游街似的! 虽说这队伍里是有一个状元和几名进士在, 可就在他们中试当天也没见识过这般情状…… 不过他们也连状元也还没中上, 就不必提连中三元了。宋三元之名在京里也是人人尽知, 何况这些百姓只怕正受着他的泽惠, 挣着汉中经济园的银子, 学着他教出来的种嘉禾之法, 自然对他更有深情。 众位天使从一开始的震惊, 到后来麻木了,习以为常,甚至也跟着探出窗外挥挥手, 抓紧时机蹭蹭本地百姓的爱戴。 毕竟宋三元只是汉中知府, 外头府的百姓享不到他的好处,恐怕就不像汉中人这样真心了。 在他们这激动、遗憾交错的心态中,使团队伍出了汉中, 穿凤翔北上延安。却不料这一路上竟没像他们想的那样, 出了汉中就没人再搭理,反倒有更多人慕名来相见: 不光是各地官员迎送,百姓围拥。哪怕他们没有官场中人迎送时就换了便服、卸了甲胄,尽量不扰民众安宁, 也总有本地山人、名士、豪商乃至妇女、僧道等人预先在路旁设席款待等候,一站一站的将他们送往边关。 招抚使团身负皇命,路上不能游山玩水、探幽访古,甚至连停歇的时间也不久。那些才子名士也不在乎,不单不摆隐逸架子,自己送上门来,还自带干粮,陪吃陪喝。他们车队连路也不用偏一偏,直走杨大人修好的官道,便已吃遍了陕西各地特产: 凤翔的西凤酒、腊驴肉;庆阳的蒸羊羔、汤羊肉;延安的灌肠、腌猪肉…… 若不是温泉不在北上这条道上,这些学生连温泉都能陪他们泡了。 孙员外与通事们跟着两位汉中工业奠基人,汉中学院校长、讲学名士、著名民科、民间发明家兼优秀文艺作品主角尝遍了成名的幸福,与这些名士赏景论文,指物作诗,还接受了几位女名士的采访—— 听说那采访是要编进当地报纸里的,孙员外等人精神越发振奋,挥斥方遒,不必那些女山人辛苦作文,只需将采访稿稍加裁剪就已是一篇篇锦绣文章。 只是山长路远,他们这些人本就千里迢迢赶到汉中,又从汉中一走千里,在体验名人之乐外渐渐也尝到了出名的辛苦: 那么多才子名士追随,怎么舍得不跟他们诗词唱酬? 可开一天文会容易,天天开也累人。就是新换的车子抗震再好,各地富商名士的招待再周,吃得再新鲜,也抵不了长途奔波的疲惫。他们到后头只能窝在车里打打牌、吃吃茶,隔着帘子羡慕地看着那两位仍然稳稳地端坐马上,与旁边追随的本地名士说话的四品大员。 他们怎么就不累? 桓佥宪怎么还能作得出诗来? 宋三元分明是河北出身,少年时都在南方辗转度过,到汉中后又是个不出府门的地方官。怎么这北上的一路上仿佛哪里都认得,哪府的风景名胜、历朝故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那些本地人都听得频频点头的? 桓佥宪是个巡过九边,亲自打过虏寇的英雄,他有精力是应该的;宋三元个这么端坐府衙、对着做不尽的公务的太守却是从哪儿练出的这一身力气,看来的这许多冷僻故事呢? 宋时自然不知道窝在后头马车里打牌的大人在羡慕他,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得偷偷地骄傲一下。 才带这几波游客,至于得累么? 从前他带团时可不光是讲解,还得带客户到处观影、购物,吃饭、住酒店、交通遇上什么问题,半夜也得起来跟当地交涉,还要安抚游客,求着顾客们别投诉。如今这些来看他们的名士都是自带干粮,还给他们送吃送喝,就跟粉丝送偶像走花路似的。 别说出关才一个月行程,就是走上一年半载的都不能累啊! 哪怕身体略有此累,也得扛起偶像包袱,谈笑时腰直背挺,风轻云淡。有什么腰酸腿疼的也都能忍着,晚上回去再让小师兄给他按摩。 小师兄技术还挺好。因为是练武之人,那双看着像冷玉般颜色的手比暖宝宝还热,按在冰冷的腰眼儿上,便把僵结了一天的肌肉推得软化开。 越往北走天气渐凉,白天穿着厚衣裳也总觉得有硬风钻进骨头里,叫他沾上些酒搓一搓,暖意便从皮肉间、骨缝里渗进去,直透肺腑。 =========================== 新任守道宋大人不远千里送招抚使桓凌出关的时候,另一批招抚使却早已到了凉城。虽说汉中听着是在陕西,仿佛离草原不远,可其实从汉中到凉城有两千余里之遥,从京里过去却只有七八百里。 顺义侯世子与弟弟们比孙员外等人晚出发了月余,却更早到了凉城,见着了留在边城的亲戚、下属、部中子民…… 以及汉中经济报上画的那座小区。 报纸上只能看见简单的石版线条,而现实中所见却是一座宽广得一眼望不见边的小区: 小区大门上涂着红漆、黄漆,假充是京里那种上了铜钉的红油木门,金红交错的颜色鲜亮动人;围墙顶依旧例抹了层石灰,插满碎陶瓷、玻璃片,阳光一照便闪着熠熠光彩;灰顶白粉,酱色木框夹着玻璃窗的小排楼更显出几分江南宅第的风流秀雅,底下又爬着高高低低的爬山虎,叶子已有些转红。 踏进小区里,地面都是石灰硬路。道旁条石砌的花池里圈着一丛丛令这些草原汉子眼熟的蒿藜牧草,花池中、小楼下还栽着山杏、山楂、山樱桃。树是新移栽的,都没有开花结果,但挺拔秀颀地立在楼宇间,也有种生机勃勃之美。 帖木儿与同行的五个异母弟弟被眼前所见的景致冲击得说不出话。 这小区再小,也是个住了数百户人家的小区,占地便占了凉城一角,虽不及他们从前在草原上开宽地阔,却比京里的四夷馆和顺义侯府都宽敞得多了。 而他们归郑时也经过凉城,那时这片地方还是一片荒地,有几间破房,见不着什么人影,连片荒草间还藏着几片野水洼,有人过来便惊起几头水鸟哑哑乱叫…… 这才几个月不见,俨然就成了一座新城! 若不看城墙的高度、厚度,这片“安置园”竟可比得上关内一些城池了! 只是这园子里的人也真少,仅得见几个老人带着极小的孩子在园子里走,不说壮年男女,连大几岁的孩子都不知哪儿去了。那些老人见贵人们进来,已带着孩子上前伏地行礼,一名亲随拉起个老妇人问道:“这里的人呢?怎么只有们这些老的,也没有牛羊马匹这些咱们草原人的根本?” 帖木儿摆了摆手:“问这些人有什么用,这定是郑……朝廷的安排。” 留在此地的部族亲贵忙赶上来解释道:“这是齐王殿下的安排。咱们族里的壮年汉子都在旁边那座院子里养牛、羊、快马,或在东边那些工坊里做工,白天都不回来。朝廷还叫人办了个学校,教咱们的孩子念书。” 那些做工的、孩子们在学校里都有饭吃,晚上回来也能带回自己的口粮,还能去牛羊舍那里领自家牛羊该产的鲜奶、酸奶、奶皮子、奶渣、酥油一类。 要是不要这些吃食,牛羊舍那里就给算成钱粮——这里的粮食都是关内送的,磨得极精的米、面粉和小米,还有黄豆、绿豆,都是草原上难得的东西。许多人家宁肯少要些牛奶,换成米面存着更安心。 他们部族的人竟能天天吃上米面了?连这些老弱都能随意吃?大郑朝廷怎么供得起! 帖木儿惊讶得微微睁大眼,看向那片在道旁跪伏着的老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弟弟却在旁失落地道:“不养牛马,不吃羊奶做的吃食,与人做工换粮食吃,这岂不成了郑人了?” 帖木儿心中一凛,蓦地抬眸看向那片小楼,看向更远处直冲天际的灰色烟柱。 宛如他们在京里见着的烟柱,只是颜色略浅。只一见着,就让他想起冬日初到京城,见着屋里烧的煤球炉子。又想起这园子路面、小楼边角露出的灰色,正是京里人修房补路用的水泥。细看那几个老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牧民的皮袍子,而是郑人常穿的布衣和线织衣裳—— 他们兄弟身上也穿了这样线织的内衣。 他摸了摸领口,低头苦笑:原来不光此地部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成了郑人模样了。 他微微叹息,又请引路的镇抚带他们到马场、牛羊舍看了一圈。 那牛羊舍倒是大,半空装着一溜儿透明玻璃的窗子,窗户大开,整座畜舍都敞亮清爽。可养在其间的牛羊都圈在极小的圈子里,马舍也隔成一个个小间,仅能让马容身,和他们草原上天生地养的样子然不同,看得他们几欲质问那些郑朝官员,为何这样对他们的牛羊! 可怜这些牛羊! 可怜这些牛羊…… 怎么这么肥壮,毛色光鲜,不是他们带来时瘦骨伶仃的模样。细看那些小牛小羊也肥壮高大,足像多养了两个月的,可堪杀来吃肉了。 怎地圈着不叫它们动弹,它们还能长得好?他们祖辈养牛羊,不要逐水草而居,叫它们早晚在外头奔跑、吃鲜青草才好么? 这倒不必领路的镇抚等将士说话,在此饲养牛羊的牧民便叩头回话:“这是兽医教的法子,只将头口养在屋子里,早晚放大牲口出去活动,吃食的时候便是打来的青草、干草和他们用大铁器械打出来的怪香的不知什么面。说是这样养的牲口一年四季都有吃食,春不羸、夏不瘦,过冬也不掉膘……” 至于后头收着牛粪不晒成饼子烧火,却要用它养地龙,再挖地龙养鸡的事却是别的人在做。他只当故事听了听,他也听不大懂,几位少主若要知道,他这便去叫人来答话。 帖木儿缓缓伸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不必问了。” 不只人,连这些牲口进了郑地,都似天生长在这里的一样习惯顺服,又长得肥壮结实,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这里还不是郑朝大边之内的好地方,只是叫郑人占了城,行了郑法,就成了又养人又旺牲口的好地方。他来之前父亲还担心他们会害了族人,如此看来,他们只会带着族人过好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回身问镇抚:“我在京里听说这些工坊都是一位宋三元想出来的,心里一直想见见他。今日见了他的弟子在凉城建的园子,已觉是惊世之作,愿有机会见见宋三元才好。” 这个么…… 这位宋三元原是汉中知府,如今虽荣升了陕西分守道参议,却也只能在陕西境内移动,不能到他们凉城。 不过世子也不必就觉着失望。他虽不能来,但是这回朝廷派了他的,咳咳,派了佥都御史桓凌来凉城。这位桓御史也是擅理民政的人才,和宋三元一道建了经济园,自然懂怎么让草原部族过上好日子。 人来此地,就和宋三元亲到是一样的。若是这位新侯世子私心崇敬宋三元的,就把这位桓御史当他本人一样敬爱就行。 262|第 26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做知府时, 每次都只能在府城外十里二十里处目送桓凌的身影远去,这回终于可以远送, 便一路送到了黄河岸边的府谷县。 再往东走, 便是黄河了。 宋时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黄河边铺设茵毯, 为桓凌与使团众人、同行将士置酒送行。 这里就已是黄土高原, 纬度既高、海拔也高, 早早地遍地结霜, 朝来寒露满地, 压着枯黄稀疏的秋草, 高坡下便是澎湃奔腾的黄河, 景致壮丽而萧索。 众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回的壮志, 对着塞上高天阔里、滔滔黄河吟诗作赋,或提笔写文,满心热血奔涌, 将秋日寒气都挡在了身躯外。 当然, 更主要驱寒的还是因为士兵们把马车拉过来围成了屏风,又给他们身边搁几个热火熊熊的烤炉。 炉里烤着本地著名特产,黄河大鲤鱼。 秋深水寒, 鱼肉更肥厚紧实。打上鱼就着河水收拾干净, 对半剖开,略加酒和作料腌渍,便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孙员外与通事们吟着边塞诗,作着西征赋, 唯宋时这个三元及第、天下学子的榜样不陪他们抒发胸中意气,只拿铁网夹夹着鱼在炭炉上翻烤。 他自从办了学校,做了讲学名士,越发爱惜羽毛,诗词、文章不经过三审四修绝不公开发表。虽然不能与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遗憾,但也不只是在诗文里写出来的,能叫他师兄知道也就够了。 只要有心,游标卡尺也能是鸳鸯尺,这里的黄河鲤鱼其实也可以是比目鱼。 他撕下一块烤得微微发黄的鱼腹,扯掉大刺,招呼桓凌一声:“师兄快来吃。” 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是特地给他烤的,也不好说出自己拿这鱼传情,不过鱼肉是切切实实的好吃,亲自给他弄一顿不差的饭食,也足以传言行外之意了。 桓凌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摆出一副情思深长的样子看黄河,实则也没做什么诗,听他轻轻一叫便转到炉火边,背着人接过鱼肉咬了一口。 这黄河鲤鱼本就是鱼中珍品,烤时又抹了许多西域传来的烧烤料,皮都烤得焦黄微卷,撕开的鱼肉雪白厚实,调料的香浓中又不失微带甜意的鱼鲜,实在好吃。 他倒没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的别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汤”的心意,就是再有点出塞的愁思也叫这点甜香冲散了,也撕下一块鱼肉,抖得凉些,喂到宋时嘴里。 黄土高原虽然寒风烈烈,塞外虽然危机重重,这一刻他却无忧虑,只享受着烤鱼肉和烤鱼的人给他的温暖满足。 他们俩撕着吃了半条鱼,旁边作诗文的天使们也被这香气勾得厚着脸皮上来讨要。这种烧烤必定是要自己烤着吃才有意趣,桓凌自己享受了这份野趣,也爱护下属,不忍心让他们失去自烤自吃之乐,指着炉子和旁边腌在盆里的鱼,叫他们自己去弄。 鱼盆那里其实有厨子守着,能替他们夹好鱼搁到烤架上,吃的人只需守着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帮他们看着火候。 不过宋时技术熟练,不用人帮,从挑鱼到吃鱼一手就能包办。别人围着厨子,他们俩独占一个烤炉;别人刚学会翻面刷汁的技术,他们就已经撕完了一条鱼,下一条也在火上发出噼啪轻响,逸出焦香;别人终于吃上了烤鱼,他们早已经放下鱼肉,就吃本地特产的海红果消食。 吃着烤鱼、尝着鲜果,离别家国之苦一入草原便不回的些许畏惧也都淡去。 众人的诗词中悲辛尽散,唯余豪迈,现场唯一一位不用过河出差的宋参议将这些诗词收在手中,向他们保证:“回去先发在报刊上,再集结成册,做一本《报国集》。” 好好好!先做一本《报国集》,等他们从凉城回来,再结诗稿,还要请宋三元出《报国集续编》《报国集再编》! 宋时向他们拱手为礼,肃然答道:“宋某必定尽己所能,让诸位同僚与这些将士义勇报国的名声在山陕两地流传,不逊于当年的折家军!” 折家军就是府谷县人,世代皆是忠勇良将,折赛花更是京剧中极著名的佘老太君,在本朝的名声也不逊岳飞多少。众人听着折家的姓氏跟自己连在一起都觉得面上光彩,连一旁还没吃完鱼肉的汉中卫将士们也不禁撂下手里的吃食,盼着能早见着写着自己的报纸。 若得落个英雄的名字,便是以身报国也不亏了! 众人就着这慷慨之气,饮了些白酒暖身,终于乘船渡河,向草原深处走去。 宋时目送着官船横渡,看着桓凌停在船尾的身影渐渐远离、缩小,终于消失在他视线里。只剩一道黄河水浪涛滚滚,远接碧天。 他身后只剩几名随行的护卫,看他站在河边太久,吹着冷硬的风,怕他一个文弱官员冻病了,便上来劝他早些回去。 “桓大人这一去又有汉中卫士兵保护,又有归降部族引路,不会出事的。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宋时拢了拢衣裳,轻轻点头:“走吧,回谷府县。桓大人他们去草原是为报效朝廷,我也得尽我的力做事了。” 他既然做了分守道参议,朝廷还委派了比别人更重的责任,就得把这些府州也担当起来。辟如这府谷县,生着海红果这么好的水果,却因为交通不便、鲜果不能保存而不能销售到别处,实在有些可惜。 以前他也看过报道,说黄土高原的苹果特别好吃,如今现代的大苹果还没传进来,这种海红果也该代替苹果开发一下。 更重要的是,陕北各地有丰富的石油和煤矿资源,还有别的什么矿产他还得再查查,能利用的都利用起来。汉中经济园的示范效应已经起来了,京里又有朝廷办的、三皇子魏王亲自主持的经济园,各地自然也都效法,只是效法的不够合理,他这一趟正好都指点一遍。 或许等他走完这一圈,回到汉中时,小师兄他们的好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他先将众人留下的手稿收好,到车里取纸笔和墨水,默下了那些乘兴而发,未及记录的,分别录下名字。回到府谷县后,便向当地县令元大人借驿马,要把这些文章传回汉中,印制报纸、集结文册。 元县令略细窄的眼蓦然瞪大,眼中闪过一道极明亮的光彩:“大人手中的便大人与桓佥宪、礼部诸位天使新写就的诗文?可否也让我府谷县的百姓们抄录一套,印在报纸上传看?” 府谷也出报纸了? 这里是边关苦寒之地,从前朝廷还没夺回河套时几乎就是边城,想不到精神文明建设搞得这么好啊! 难道是杨巡抚在榆林练兵、建油厂时顺便帮着搞建设的? 难怪人家是名垂青史的阁老! 看看这人才!不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高,又会打仗、又会抚民理政,还能抽空抓起精神文明建设,等将来战功在手,妥妥儿还是得进内阁! 他心中感慨,将文稿放在桌上,叫元知县先看看是要都抄印一遍,还是要挑哪份稿子。顺便,他也想看看本县的报纸办成什么样,上面有什么才子刊的文章。 他这一要报纸,元知县忽然有些僵硬,说话也慢了几拍,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下官这便去取。” 宋时心中生出一点预兆,觉得他这态度变化肯定他、跟报纸有关。见他要出门拿报,便坐在桌边稳稳地说了声:“把这里有的报纸都拿来吧,不管让面写了什么,都是百姓的声音。我读书多年,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不论文人写什么,百姓议什么,我都禁得住。” 他禁得住,元县令却有些禁不住。有心让下人挑挑有问题的文章,可他又不是一辈子住在府谷衙门里不走了,只怕他离开后买了报纸,看见什么东西,照样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咬一咬牙,叫人把报纸原样拿来,低头向宋时认错:“我们这里是边陲之地,百姓稀见大义,读书人也才学浅薄,有些不是的地方,万望大人看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宽宥一二。”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这报纸上还敢印反朝廷的东西?还是批评他跟桓凌身为朝廷官员却公然搞对象的问题? 这么一说,办公室情、同x、为了对象找上级托关系调岗几大职场禁忌他们是都犯了,若是有读书人挂他们好像也不为过…… 也…… 也是他想得太多了,这些地方小报的供稿人有什么节操!有什么思想深度!管什么朝廷风气! 把这报纸对半儿一翻,入眼就是占了双行的大字标题——“宋太守千里送桓郎”。 不光拿朝廷官员的隐私做文章,这标题竟也不给起个新鲜、有文彩的,而是直接拿本地最流行的旧戏“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改的!” 263|第 26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我省要加强学风学纪管理, 抓一抓年轻文人的精神文明建设了! 宋时一连翻开几份报纸,发现这个《宋太守千里送桓郎》的故事居然还是连载的。看笔触明显不是一个人, 竟是不知多少书生接力写出来的, 而且内容详实生动,人物一个不少、一个不错, 有些对白他竟还记得, 当真是他们来府谷这一路上说过的。 他又翻到文章开头, 看了一眼作者名。 都是笔名, 但笔名换了几个, 应当是接龙文, 或是前面直接转载, 进到府谷县后的这篇是由本地文士写的。 不用猜了。 这一路上送美酒佳肴给招抚使团壮行、采访他们报国之志的文人才子, 表面上是要报导朝廷派桓凌等人出国招抚的国家大事,私底下却写他和桓凌的同人! 人心不古! 世风日下! 十年寒窗都白读了,就写这种标题就抄袭改编古代名著的同人吗? 虽然!这报纸上把他写成一家之主, 桓凌是听话体贴崇拜他的小娇妻, 他是比较有面子的。但这也不能抹煞这些人侵犯他们的名誉权、形象权,随便用他们的形象改写同人,还发表在这种地方性的大报上! “元大人, ”宋时搁下这一摞报纸, 脸上上怒色已敛得干干净净,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官受命分管各县粮草之事,今日既到了府谷,便要在这儿住一阵子, 看看本地军屯、煤炭情况,带们做些该做的事。” 这段时间他也打算见见本地学生,尤其是这些有名的作家,希望府谷县能够配合,将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 虽然他神色平静,不似生气的样子,元县令仍是心中一凛,几乎看见了这些乱写文章的学生的下场。甚至连他自己保不齐也要受牵连。幸而宋大人如今不是学官,至多是批评几句,叫他们不许再乱写,还不至于黜了他们的功名…… 不至于吧? 他心中忐忑,仍试图给学生们说几句好话,宋大人却淡淡地拒绝了,态度倒是很客气,也很体谅他们地方衙门的艰难:“我叫他们来不是来陪侍宴席的,府谷县也不必在这上花费银两。本官是要办讲学会,给本地学子讲讲这些年悟得的天理,就借文庙这里的考棚,搭个能读书的地方。” 年纪轻轻的,不好好读书学史,了解时政,净会拿着上司的绯闻办小报,都是闲的。 都关起来上个补习班就老实了! 元县令听见“讲学会”三个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宋三元的讲学会!讲的还是他新悟的天理,定是什么物理、化学之类了?那不是朝廷都要派官员来听来学的吗? 叫人!必须把县读书人都叫来! 从此他们府谷也是有宋三元弟子的地方了! 哪怕叫学校教谕把那些乱写文章的学生都黜落功名,他们县里这一年都没有进学的成绩,那也值得了! 宋大人查看起府谷县仓、库、军屯、民屯、工、商业发展状况后,元知县就赶快出门,将这好消息告知同僚。几位教谕、训导更是急可可地就要去搭考棚—— 今年考棚早拆了,赶紧再建一座,要建得比平常的考棚大,铺上毡毯防风,再把学庙正殿重新修葺一遍。宋大人讲学时要坐在殿里,定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下头备上几排好桌椅给他们自己,后头的学生再排上竹桌椅,不须做得多精致,但座位一定要多! 宋三元来县里讲课,可就不光是每年童生、生员考试的规模了,那些举子、名士……只怕连致仕在乡的老大人都要遣子弟来听一听,他们可得把位置备足。 一时间宋大人忙着看卷宗、实地考察;府谷县跟前跟后地陪同记录;县尉安排人清理街巷、敲打地方,不许人惊扰大人;县学上下连在校的学生都动员起来,加紧搭起油布考棚;学子也往各处写信,将宋大人要讲学的消息传给相熟的亲朋好友…… 等宋时对着《陕西省矿产资源总体规划2516-2520》考察罢了府谷县矿产资源条件,先确定了以煤碳、石油、膨润土、高岭土为主要发展方向的未来工业规划。农业方面则以黄米、小麦、大豆为主,学习人工栽种蘑菇技术,兼发展海红果加工工业。 府谷处于黄土高原上,积温低,寒潮多,没有塑料大棚不容易发展起农业来,还是种蘑菇比较方便。 他这边满县跑着做考察,那边的讲学大棚也建起来了,只等着他讲话。 宋时早想教育这些学生了,便不客气,答应了立刻讲学。 他在府谷县安定下来也没多久,但登堂讲学那一天,还是看见了满满一棚的学子。估算人数,不光是府谷县,只怕也有相邻县和山西省的学生过来听课了。 大棚里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椅,如考棚般用长竹竿串起来,内坐着老老少少的学生,俱都穿着浆洗整齐的新直身。大部分是郁郁青衫,间插着些风流艳色衣裳,单看色泽,还真有几分大棚蔬菜的感觉。 他今天就要掰正这一棚人的三观,叫他们好生为报国读书,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意义的艳情小说上! 他观察着学生的时候,那一棚学生和廊下坐的官员、名士、武将也都在观察他,将这位风流状元与他们在小报上和汉中都市报上的形象对比。 他们这里毕竟只是边陲地方,文风不盛,竟不能描绘出这位宋三元的风采于万一! 不过也有从前罕有人亲眼见过宋三元的缘故,今日之后就能写出更贴切的文章诗词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期待他讲些报纸上看不到的新物理,又有些人暗中期待今天过后,又能多传出几篇好文章。宋时泰然自若地承受着粉丝炽热的目光,走到堂前,大袖一挥,也不消拿什么讲义,开口便道: “本官来到府谷县后,先读本县报纸,大略了解了一下本县读书人的志趣。” 如今国家一步步强盛,各地庄户都在学习新技术,大兴工业,连域外部族都主动归附,他们这些才子竟然还混混噩噩地办花边小报,写上官的艳·情小说,实在令他失望。 原本齐刷刷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顿时挪开了一大半儿,有些脸皮薄的已经低下了头。 幸而宋大人是个心胸宽宏的人,没有纠缠《宋太守千里送桓郎》的问题,而是含笑问道:“但那报纸上毕竟只有少数人的文章,不能以偏概。今日来的读书人甚多,我愿先观君之志,量君之才,分别授教。” 别的不说了,每人先发一套摸底试卷,看看大家的经学、史学、数学基础如何。 八股文就不用写了,只写一篇个人志向,希望自己将来做什么罢。 学生做卷子还需要时间,诸位官员、进士、本地世家大族族长也别干坐着,来都来了,先到学庙里开个会吧。 他这里有份府谷县工农商业发展计划正等着大家共同研究和投资呢。 宋大人取出先前叫书办抄的《府谷县资源开发利用报告》递给众人,一面给众人讲本地资源优势,可兴的产业,一面感叹本地民风真是淳朴: 之前在汉中时要请本地大族投资工商业,都得办个宴会,置下几桌精致好菜,安排女乐陪席。在府谷县只开了个讲学会,连饭菜都没备,就来了这么多有财力支援他们政府工作建设的大户,实在令人欣喜。 来人,上茶,给未来的投资商们上好茶! 这一上午学生们叫算学难得头昏眼花,堂上的官员和投资商则被宋大人的三年计划激励得眼花耳热,不饮自醉,恨不能立刻就去筹银子、开工厂,搞建设。 军械方面的产业大庭广众下不便多说,但只说起炼油厂技术提升,几位驻边将士就眼睛发亮,以为他定能再弄出什么神器来。 这场会开完,几位投资商便都争着许下银子,要依宋大人之法发展本地“优势产业”——管它叫什么名字,反正宋大人在汉中经营起了好大一片产业,朝廷皇子都学的,他们得这机会,还能有放过的? 宋大人得了几家的投资意向,算着银子和未来的产业规模,心情舒畅,连看下面那些编写传播自家艳·情故事的学生们都心平气和了。 考得也差不多了,先收卷吧,再不收该耽误午饭了。 他挥了挥手,一群衙差进来收卷。 底下的学生有考得好的,目光灼灼地抬头看着他,盼着得宋大人一句夸奖;考的不好的则在这大冷天里急得脸红耳热,恨不得多写一个字是一个字…… 但巡场的衙差们无情地收了卷子,一溜小跑着递到了宋大人面前。 宋大人心情极好,当场邀请诸位县里骨干帮他看卷子:也不必看别的,只按志向分开就行。 人多了看得便快,不一时就把答卷分开,请宋大人安排。 收上来的介绍里其实写得都还挺积极上进的,不是想做文章大家、理学大师,就是要为官安定一方。也有些人讨巧,就写了愿意做他的弟子,追随他学习天理…… 宋时将其大略翻过一遍,撂回桌上,说道:“众学子有意上进,本官十分欣慰,也愿意开班设课教导众人。但这学问须得以数算打底,又要做许多实验,非有大毅力者不能学。” 底下一群少年学生涨红了脸承诺:“弟子们愿尽心竭力学得天理!” 府谷县虽是边疆,却有这么多一心向学、不畏艰难的学子,实在叫他们这些官员为社稷朝廷能得人才而欣喜。 得这样的好学生,他就是再忙也不能放下教书育人的百年大计。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办一个天补习班,从最基础的算学开始,讲透天理化学之变! 不过这《算术》应是众生都会的基础,他就没必要亲自讲了,明日起先由本县教谕讲学,再挑几位方才交的试卷中考得最好的学生做助教,监督诸生的课堂纪律、作业、考试。 这些学生就是作业太少闲的。把课程填满点儿,作业留多点儿,业余时间都下工厂下田,过不了多久也就累得没工夫拿上官编故事了。 264|第 26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大人把那些连载言情小说的学生都打发去上数学补习班, 府谷县报一时无人编纂,急得学生们都发都要白了。 宋大人办的讲学自然不能迟到早退, 不能在课上干别的。可回到家之后还有作业, 府谷这里入冬又早,天黑得早, 他们成日点灯熬夜地做了作业再写文稿, 身体实在撑不住啊。 那些办报纸的、写稿子的才子连熬了几天, 实在熬不下去, 只得向老师们求情。 怎地请宋大人体谅他们风流才子的难处, 少给他们留些作业才好。 这些办报纸的也是本地名士, 与教谕乃至县令都套得上交情的。教谕不好驳他们的面子, 只得在宋大人晚上回衙时试着问了一句。 那报纸虽然有些内容不好, 但也写些朝廷发的谕旨、本地已断的公案、劝农的文章等等。这报纸也是杨大人在的时候就办起来了,如今杨大人随齐王出关杀敌,这就是本县百姓怀念巡抚之惠的寄托…… 这个这个, 就请宋大人略放松些儿他们的功课吧。 宋大人其实没有特别加重这些搞小报的不良文人的功课, 但是写完作业就睡和写完作业还要赶稿,脑力劳动的强度是差着不小的。 以本朝学生的体魄,熬了这么久才来求情, 已算是能忍的了。 宋大人微微一笑, 和蔼地说:“这些学生也忒拘谨了。我既办这培训班,就也是他们的老师,学生对老师有什么可不能说的?” 他们愿意办报纸,那就接着办吧。 不过这报纸原先恐怕就是民间自己办的吧?报纸内容不够面, 稿件文字偏于流丽,也不像个地方性大报该有的严谨。 他的意思是,府谷该有一个府谷县出的地方性政务报纸,而这些学生平常哪里得知朝廷动向?便是衙门给他们散些消息,也不及衙门自己办的报纸及时、权威。衙门还有杨大人当年留下的气象站、有钟表,可安排阴阳生依他的农时法,依光照长短、温度计算耕种阶段,每日将适合做的农事刊登在报上。 这些学生平常自己虽然也报天时,可毕竟要以科举为业,哪儿有工夫算清楚那么多农事? 那教谕诚惶诚恐地说:“宋大人说得极是,那这些学生以后就不叫他们办……” “以后就叫他们将报纸改作个学报吧。”宋时体贴地说:“他们既忙,便少留些作业,自习的时候就许他们办报纸。学报上专报他们学生自己的事,在报上交流读书考试的经验,刊登些好文章,岂不更合适这些学生?” 比如说可以把近日的课堂笔记、课后作业也抄上去,隔几日登上标准答案,让不能到培训班读书的学生有个自学渠道。 这些教学版块当中,可以适当间杂些读书人一心立志为国读书,精通经史,悟得天理,成了朝廷栋梁、百姓爱戴的官员的故事;或是某学生因故无法继续科举,却不放弃志学之心,凭自学成了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的故事;又或是某学生家贫不能读书,于是弃文从工经商,一面学经济之道一面钻研天理,终于研究出能惠及天下的佳物的故事…… 至于什么《xxx千里送xx》之类的文章,完体现不出当代学子读书报国的精神,希望学生们编故事时有所取舍,不可只纠结儿女情长。 要真是女作者写的也罢了,男学生们还是向着男频科举、经营、官场类文章发展,不要再抢女频的题材了。 宋大人的指示传递到培训班老师耳中,就原原本本地传到了学生们的耳朵里。 负责办报、投稿的几位名士才子感到了一阵深入灵魂的战栗。 虽然他们读小学时都学过九章算术,可自从开始治经,已有许久有没学过了,只剩下日常算钱粮还算得流利。他们也去书店买了几本宋三元印的《代数》,私下自学过,看的也是半通不通,又如何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 这报纸没法儿办下去了…… 原《府谷县报》,现《府谷县学报》主编折举人深深叹了口气,与几位编辑商量:“往后宋大人亲自教学,教的必定是更难懂的天理,我是没脸再主持这学报了。我那堂兄素日爱学物理、化学的新知,咱们索性将编撰的责任直接交与他,叫他寻志同道合的才子办这学报,咱们只供些稿子吧。” 众人长吁短叹,便有算术好的,也怕将来随宋大人读书时理解不透彻,写文章时出了错,一来丢人,二来误人子弟,都愿意将担子交出去。 然而他们冒着夜色找到折举子之兄折助教时,他却婉拒了众人的托付的千斤重担—— “宋大人挑了我与几位算术学得好的学生,要带我们到石油厂看石油分馏,还要带我们见识他要在汉中做的新工业、新农事哩!” 他欢喜得遮掩不住笑意,还安位堂弟和几位同来的才子:“宋三元不愧是三元及第,皇上心爱的人物,器量海一样广。听说不光我们这些人,将来在学的诸位经过算术考核,也能跟着三元见识这兴国的大业!” 折举子等人办学报的大业交托不出去,却听说了这么个让他们喜忧参半的消息,回到家里俱都彻夜难眠。 ……实在不成,只得花些银子请外地的算学才子来帮忙指点算学版面了,他们自己还是只按着大人的要求写个宋三元传记之类的文章就够了。 那几位叫宋大人点名的好学生则欢欢喜喜地跟着他下了工厂,亲眼见识了石油分馏塔。塔上装着气压计,就合南货铺外摆着的爆米花机气压计差不多,但装在这里的就怎么看都比爆米花上的更精良神秘。 看着石油流入炉灶,经过加热化作油气,又在炼油塔中化作几种不同的清油流出,简直令人头昏目炫。 从工厂出来,众人还有些恍惚,险些要拉着宋大人的衣襟不许他走。幸而宋大人参观工厂时穿着短衣,又蒙着脸,看着不像平常那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官人,倒像个拦路的山大王,终将这些学生的手都吓得缩回去了。 但他们还是深深行礼,苦求宋时教他们这其中原理,倘使还能让他们亲自试一回,那更是做多少课业也再所不惜的。 宋时微微眯眼,揭下头上面纱,身上的气势却比方才还盛,垂眸看向那几个学生:“这石油是军中所用之物,们若真的要学,以后便对这石油厂有责任,要为朝廷研发更多东西,们可做得了?” 他这话里隐含着什么,众人还来不及思考,本能便觉出其中埋着巨大的惊喜,一阵激动的战栗涌上心头。 做得! 他们边关不比内地,是与异族接战之地,被烽烟战火笼罩了多少年,百姓也和军士差不多的,到战事激烈时也要上城头守卫。 他们还怕为朝廷、为边军做事么! 那折学生当先行礼,一躬到地,别的学子也随着他深深作揖,求大人多教他们些东西。 宋时深感他们求学的志诚,点了点头:“既是们一定要学,我便问这石油厂借几套玻璃仪器,教们如何裂化石油。” 工厂分馏石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没必要再从试验室分馏技术教起,这回就直接从还没正式推广的石油裂化技术入手,带他们做实验。 这群学生是幸运的。 当年朝廷命官做的石油分馏实验都只是八年级的实验,而他们一入学就可以学做高二化学实验了! 265|再请一天假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借着帮府谷县兴工业、教学生的名头, 便在本地学庙设了衙门,定居下来。其间也常常致书给周王和府中诸官员, 处理汉中事务, 但却舍不得立即离开。 这里离山西只有一道黄河,离内蒙更只隔一道大边, 再往回走就没有离得这么近的地方了。 桓凌他们也不知如今到了哪一旗, 出使得顺不顺利, 遇没遇上鸿门宴。若是那些部族不肯受招抚, 甚至暗中设伏偷袭, 他们在茫茫草原上可跑得过人家吗? 顺义侯那几个儿子靠得住吗? 他夜有所思, 白天便免不了多跑几趟黄河。本地军人百姓——学生都关起来了——见了他这行事, 暗地里不免也要叹一声鲽鹣情深。甚至还有胆大的人趁他在黄河岸边逡巡时上前劝他:“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又有那些精壮军士护卫,必不会有事。如今寒气越重,大人也要顾惜身体。” 万一桓大人回来, 宋大人倒病了, 喜事都要染上悲意了。 宋大人紧抿双唇,想说一声“我没有”,又怕越描越黑。忍了又忍, 只清咳一声:“本官在此是为考察黄河上游治沙治水之事, 非为看别的。” 府谷到神木、榆林一带多风沙,他只是研究如何防风治砂,从源头减少黄河含砂量,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望夫石什么的! 为了向县人民证实他是务实的官员而不是整天想着对象的情圣, 宋大人严抓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之余,就从黄河左岸开始规划防风固沙工程—— 如今正值冬天歇农的日子,他正好征发徭役,带人开挖粘土矿、用麦杆、干苇杆扎草方格,打进流动半流动的沙丘里做沙障。 既然开始做防风障,正好榆林、神木等县也都在风沙带上,索性趁着农闲时往各县征发民夫,多做一些防沙障,将移动沙丘稍微固定住。 今年先打下这些沙障,明春便可开始种草了。 如今的沙漠化问题应当没有几百年后严重,若能从现在起便开始整治,等到他们那年代,或许水土流失问题就能治理好呢? 他为了避嫌,没再绕去黄河边观风,而是在沙漠侵蚀最严重的一带巡查。 各县都在他分守道老爷的提调下,安排衙差带卷尺、绳索量度沙障位置,督促各地甲首依他给的宽窄筑沙堤,如今已颇见成效:凡他查验到的地方,沙丘上不是半露出粘土堆的土条,就是被扎成一排的苇杆圈得结结实实,仿佛已不怎么流动了。 不知是否有错觉,起风时空中吹起的沙砾都似乎少了些。 陪在他身边的元县令看着那连片芦杆围成,扎得密茬茬地紧锢着风沙的草墙,也是满面唏嘘:“不知大人是如何想出这等固风沙的法子的,竟真把沙子定住了!” “原先咱们榆林这一片刮起风来都是遮天蔽日的黄风,一座座砂丘都跟着风跑。神木县那边城墙都曾被沙埋过半截,听说前几年虏寇骑着马直接从沙丘上跳进城里……” 他到此地就任其实也不久,没见过当年虏寇纵横九边、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但本县县尉以下官员都是本地人,给他讲过许多当年的惨状。好在近些年朝廷的兵力强了、军械多了,又有周王殿下坐镇九边,不许吃空饷、私卖军械,又清退了许多庸常无用的守官,早年间被虏寇破城烧杀的事也没再听过了。 如今齐王殿下更是打出了草原,他们桓大人又要去恩抚蛮部,以后再将风沙治平,府谷县、不,这榆林镇一带岂不也和内地一样了?说起来,如今他们府谷的学生也听着宋大人办的讲学课程,学了物理,也不必比汉中差多少呢。 他想起将来的自己要建的事功,见到沙丘枯草时的慷慨悲凉之意渐渐消退,便不再提旧日虏寇之灾,改口夸桓凌:“来日桓大人劝得各部归降,咱们陕西也将沙地改成良田,岂不也能接纳虏部了?到时候桓大人也可时常回来与大人团聚。” 宋时笑道:“借元大令吉言。” 最好倒不是时常回来,而是彻底解决招抚工作,再不出差了。 可惜这话只有圣上说的算,他说的不算。宋时望着茫茫沙漠,心底想的却是那片一眼便能望到尽头,他却不能渡过的河面,淡淡说道:“明年开春便弄些草籽来,在这扎好的沙障内种上草保固水土。” 其实黄河岸边也该多种些草,少放些会啃噬草根的山羊,冲入黄河的泥砂自然就少了。 元县令重重应了声“是”,看破不说破,只在旁边劝道:“大人可要再去看看黄河地势么?” 不,不看了。 他是公众人物,走到哪里都容易被认出来,人民群众自发创作他们同人的热情也不减才子文人……还不能跟对付学生一样关起来补习。 他要对着黄河景色怀旧也不会在府谷县,得往下游走走,换个没那么多人知道他如何送别桓凌的地方。 然而他低估了桓凌跟他的国民度。 他从府谷县一路巡察到宜川县,带着各州县领导规划这片黄土高原的农牧业和石油、煤炭工业发展计划期间,每每在黄河边上观河景,都能听到《宋守道望河思故人》的故事在百姓间并不隐秘地流传着。就连那些官员有时也用一种略带同情的眼神瞧着他,瞧得他浑身不自在。 不就是与桓凌分别几天么,哪个府县没有不带家眷上任的官员?既然这么关心桓凌的安危,不如做些实事支持招抚使团工作,让他们在草原上更安罢! 宋守道也不望黄河,也不思故人了,专门为难起了这些打着同情旗帜传他绯闻的下属——他要来笔墨颜料,在纸上画了两套迷彩服,一套绿一套黄,适应草原春夏秋冬各种环境。 这种迷彩布极难印染,而且朝廷军队穿的衣服自有制式,衣料、色彩、形制都不能轻动,他之前也没动过做迷彩服的念头。可这些地方官有工夫琢磨他如何思故人的,不如帮他给故人印染些迷彩布料,让他们在草原上行动更隐蔽安。 桓凌在草原上不必穿官服,又不是那种特别计较外表的人,凡他送的衣裳肯定都会穿的。到时候哪怕在草原上遇着敌人,只要往草地里一伏,换上迷彩布袍、胶底靴,就能彻底隐藏身形。 他将过度关心上司隐私的官员集中起来开了个会,布置下做迷彩服的新任务,又抛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抗拒的香饵:“哪一县最先染出这衣料,制出适合草原行军的衣裳,本守道便上报巡抚大人,给他记一道军功。” 有空好好儿为自己的前程努力,黄河他自己一个人看就够了,不需要再带个观光团。 只希望这些地方尽快染出成品,他好找人多做几身行动方便的衣裳。到时候草原上有信寄来,他就叫送信的人把衣裳和多的布料送过去。 虽然他出来时没带桓家家人,也没带记着他身材尺码的纸条,不过那都不是大问题,小师兄浑身上下哪一处尺寸他不记得?别说是做这种宽松的外袍,就是做个鲨鱼皮游泳衣他都能保证可可地贴身。 等他拿个软尺,照着自己抱着小师兄时的手臂围度量一遍的。 266|第 26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腊月间, 招抚使团终于回到凉城,也带来了顺义王世子的舅父及其大妃之父家两族。 劝得这些草原人愿意归顺内附的并不是他们拉进草原的多用油筒和火·药, 更不是长枪利剑, 而是为这几个兄弟的父亲封侯受赏,他们的子民在凉城过上了好日子: 单从帖木儿兄弟的衣饰气派、郑朝官员待他们的态度上, 便可见他们内附之后过得十分舒坦, 不曾受什么委屈。再听他们口中描述的凉城, 更是叫人不敢置信——给贵族王公修建府第也罢, 连给穷苦牧民都给建高厦花园? 那郑朝军士前些年还用着锈迹斑斑的枪, 衣裳破旧的比奴隶强不了多少, 怎么突然间就富裕成这样子了? 帖木儿指天誓日:“若我们兄弟说的有半句假话, 就让我们为长生天所弃!” 他们兄弟自求的差使, 又是降郑之后头一回为新主建功,自是使尽了千般手段。这两部亲戚观大郑与草原战事胜负之变,也觉得大郑如今富庶强大, 值得投效, 终究愿意率部内附。 使团出来时便带着朝廷的封赏,当场就给了金珠玉帛、官袍纱帽,还赏赐了诸王公亲贵金玉、珠宝、佛像、汉中府出的实木珐琅座钟等物…… 比起顺义侯一族当初入关时的待遇更好。 他们入关时, 也暂居在凉城——太近京师, 朝廷不安,凉城那里又已建起牧民居所,就比别处城镇方便许多。 这一回出关三数月,再回凉城, 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当地县令、镇抚早接了军中传信,翘首盼着他们回来,见着那些新来的王公贵族后便喜气洋洋地将他们让向城中新府第。 这几个月特为新归顺的部族首领们建的,连带他们这些官员的房子也翻新了一遍:重打了地基,墙里用空心砖做了保温层,又重漆廊柱,窗子都换成了透明的玻璃窗。屋里挂着玻璃煤油灯,点上灯亮如白昼,桌上摆着小座钟,地内铺了黑色的人造的大理石砖,表面打磨得光洁如镜,上铺着陕西风情的大红花地毯。 地毯是俗了点儿,不及天水的丝毯金贵,可牧民内附这样的大喜事就该配大红大绿的花毯,看着就喜气。将来若还要高雅精致的毯子,他们这里有成舍的绵羊产毛线,也建起了毛毯厂,将来叫人去西域、去官家织造坊买了图样,多招几个会织毯的匠人慢慢织就是了。 各房里装饰大同小异,多是剔透的玻璃或光洁艳丽的珐琅器。那些草原王公的房间里竟还摆了小夜灯,灯珠外罩着磨砂玻璃罩,内装电池,按一下即亮。若夜间在纱帐中打开灯珠,看着那明亮又朦胧的光彩,只怕要怀疑自己身在天宫。 帖木儿兄弟上回来时都没享到这样的待遇。 怎么一个小小边城的宅邸竟弄得跟京里的侯府似的? 他们兄弟惊叹着这座城发展之快,而那些不曾进过京,见识过灯具的王公和萨满则对着小夜灯惊疑不定。 这凭空在玻璃里亮起来的竟真是电光?怎么黄亮亮的倒像火光? 不,也不像,这么小的火苗看着都不晃眼,这灯珠可亮得多呢。不该说是火光,倒像夕阳西斜时的日光。 不管是电光或是日光,却都是上天之力,郑人竟能夺天之力了? 他们是长生天的子民,黄金家族的亲眷,为什么上天不把这种神力赐给他们,而降予郑人?难道长生天要偏向郑人,不庇佑他们草原人了? 顺义侯诸子都不曾想过这种问题—— 大抵是因为他们一归降就从齐王帐中见识了大郑朝最顶尖儿的神器,而且从齐王本人到他手下的将军都对这些神物习以为常,只要问就是“宋三元做的”,连解释似乎都不值得解释。 于是他们也都以为理所当然了。 “宋三元”是百年才出一位的才子,学业怎么样他们不懂,但能从千万读书人中得了头名,那肯定是很好很好的。更不要说他养牛羊马匹的本事竟比他们祖祖辈辈生在草原上的人都好,教出来的学生就能把一座边外军镇建成这么个样子,有什么东西是弄不出来的? 他们便把这当成至理跟亲戚说,说得新附的几位族长也要把宋时当作什么天降的神仙。 不过一个在朝为官,而非在山中隐居的名士沾上这个仙佛之名,其实于仕途并无什么好处。 自古以来,有多少翻云覆雨的神仙最后被当作祸国妖人处斩了?宋时虽是个勤勉爱国的老实官员,可这世上嫉贤妒能的人多,万一有人嫉妒陷害他,将什么天灾异象归咎到他身上呢? 时官儿凭本事考的三元,教他那些后世理学,做的惠民的发明,怎么凭一句上天偏爱,神仙转世,就抹煞他自己的成就了! 这些王公越说越迷信,幸而随行的还有一位讲理的使节桓大人,当场替宋大人分辩起来,掰回了他们要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思路。 “宋大人不是什么神仙佛子,他能引雷电为人所用,亦不是上天偏爱之故,只是善于学习罢了。” 雷霆天象自古常见,是上天将天道运行之理摆在世人面前,宋时能得而用之,是因为他观外象必究其本,平日又读书多,能将前人所学的精义与世间之象结合到一起。而草原无人懂得运用,是因为读书少,不懂得如何从物象倒推本质,才看不透上天所示的天理妙用。 他回忆起宋时给他抄的那些新奇艰涩、却又着实能破解世间之谜,教人欲罢不能的新知识,神色愈显庄肃,令人不得不信他的。 “待二部归附之后,朝廷自会使本地牧民官教们部中子弟读书识字,学经义,通古今,明天道。天理本就示在世人眼前,无谓偏倚,只在人肯不肯用心探究而已。” 与其把自己部族与大郑对立起来,在这里哀嚎上天为何不偏心草原诸部,不如以后安心给朝廷做工业、畜牧业,挣了钱送子弟去学校读书,多知道些数理化的知识,他们部族也能过上关内百姓一样的太平富庶日子。 他苦口婆心地给顺义侯诸子和那两部新附的王公讲了教育的重要性,甚至当场拆开夜灯外壳,拉出电线,当场给他们讲了一场串并联课。 讲得众人再也不敢提半个“天”字。 连夜灯都不想摸了,只怕想起那开关按下去之后就不由自主地要想那电流是从哪条线流进去流出来…… 桓大人说的对,这雷电定然不是长生天赐给郑人的,要是长生天赐的,还用得着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本地封建迷信风气被扫除一清,从汉中带来的科学、工业气息又将桓凌包裹起来。 他刚安抚罢诸王,本地指挥便亲迎上来,将他领到了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里。那房间看着与别的房间没多大不同,但里面的箱笼又多了几套,上面用红封封住,印着汉中府的大印。 这不是凉城备下,而是汉中知府宋时千里迢迢叫人捎来的。 那指挥指着箱子笑道:“这也是不久前才从汉中寄来的,前脚儿箱子刚运到,后脚儿御史大人就到了本地,可见两位大人有缘。” 他们只管代存这东西,却不敢私拆,愿桓大人拆开后也叫他们看看,开开眼界。 桓大人坦坦荡荡地道:“宋大人一心为公,这里候捎给我的,必定是军中有用的东西,待我看罢便与诸位共试。” 时官儿若有什么情话要寄,也就寄在信里了,纵有传情之意,也多半儿会送鸳鸯尺这种又得用又隐含比喻的东西的。 他怀着隐秘的期待打开箱子,却见着箱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一箱衣裳,衣裳有黄有绿,却不知怎么染的,都染的深深浅浅的黄绿色花点,看着略有些…… 宋时不在,桓凌才将那个“土气”在喉间转了转,又咽回腹中,拿起两件细看,只觉形制有些像他上回做的绿军装。 桓凌仿佛明白了这衣裳的来历,眉头微挑,越发期待它的好处。那几位等着看热闹的指挥使、副使、千户等倒有些失落,伸着脖子恨不能再看出些东西来。 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任谁看到这衣裳都只会想到是后方给军里送寒衣,没什么意思。且这寒衣也不是很好看,还不如他们家里夫人做的,还要挑挑配色,绣两朵花儿呢。 难不成其中还藏了什么他们自己才能解的暗语? 桓大人还念不念诗了? 桓大人不仅不念诗,还要关门换衣裳了。几位将军只得告辞出门,回忆着那些染满深深浅浅黄绿斑点的衣裳,啧啧叹道:“这衣裳颜色好花哨,怎么染出了那一身的杂色点子,难道是仿江南水田衣的风格?” 水田衣如今也不大时兴了,且水田衣是拼缝出来的,他们练武的人眼力都不差,看得出那颜色是染出来的。 染那么多重色,可比拿碎布拼缝难吧? 可不稀奇的东西怎么能拿来送情郎呢?是叫几个绣娘就能缝的衣裳显心意,还是叫一整个儿染坊折腾几个月才能得的衣裳显心意? 一位最年少风流的副指挥使道:“这染色里也是有学问的!看宋大人这衣裳上那些颜色,怎么不染纯色、不染渐层、不染图画,定要染成一点一点似笔甩出来似的颜色片儿?” 那就是相思深复浅,点点寄余心的意思! 桓大人穿这一身,就是穿了宋三元公的一身相思之意! 原来如此,好别致的心思。 众人在廊下小声夸赞着宋大人的心意,不等桓佥宪换衣裳出来,就先替他做了几行歪诗。正在那儿研究着是覆郎身还是结郎心,房门却砰地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土黄色基调,布满深浅花斑衣裳的桓御史。 那衣裳做是个往外折的立领,正面是对襟短褂和长裤,短褂当中用一排包着同花色布料的扣子系得严实,衣裤都可可地贴在身上。 他似乎是怕衣裳太紧,露出身形,外头又披一件同色披风,拢住了身。脚下也是同花色的牛筋底靴子,头上只扣着一枚玉冠,手中拿着六瓣圆顶花帽,走到廊下抬了抬那只空着的手,露出一个用包布扣子扣紧扣在腕上的利落窄袖,肃然说道:“时……” 他读信读得有些激动,一开口险些叫错称呼,连忙咳了几声,重新说道:“这便是宋大人送给本官的衣裳。宋大人信中说,这迷彩服善能在草原上迷敌人的眼,若穿着它伏在枯草中,眼力再好的射手也看不出有人。我刚穿上试了试,只是在室内难见效果,最好到草原上一试。诸位勿畏劳苦,陪我到外头草场上看看!” 众将应了声喏,纷纷下去牵马,陪他出门。 累自然是不怕累的,只是这么两个才子做衣裳,还做这么恰可着身材的衣裳…… 真的就不做两首诗了? 267|第 26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他们在草原上访了两个部族, 又是劝说又是领着众人搬家,待了一个秋冬才回凉城, 如今仍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撩撩斗篷潇洒地就要走, 廊下诸将却还怕他穿得太少,冻出个好歹, 连忙上前劝道:“大人可要多穿些儿?这衣裳未免短小了些, 又这么贴身, 只怕不能保暖吧?” 不怕。 他这斗篷里头有层絮了薄薄的细鸭绒的内胆, 短衣长裤内都穿了衬皮毛的羊毛衣裤, 脚下的靴子也是衬毛的。只是看着薄, 穿到身上连脖子都护得紧紧的, 十分暖和。 但更暖人的还不是这些衣裳, 而是隔着里衣贴在他胸前、腰间,源源不断为他供热的暖宝宝。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薄的布包,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风轻云淡地说:“宋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为朝廷大军筹备粮草军械等物, 待官军比对自己还要上心,怎会只图好看,送来些不实用的东西?不光这衣裳保暖, 他还怕单只衣裳抗不了塞外寒风, 又送了些暖身贴来。” 那隐隐透着黑色的软布包被他塞进指挥使手中,一阵暖意便霎时从掌心流遍他身。那温度比手稍高一些,热热地熨着手掌,又不至于烫得拿不住, 在这犹似内地冬日的冷冽天气里,叫人舒服得不忍撒手。 那些副指挥、千户不大敢逼问佥都御史,便都凑到自家镇抚面前,拿手肘轻轻撑了他一记:“这是什么东西,摸了这么久都没摸出来?大人不如将此物给下官们看看,咱们人多,说不好就认出来了呢?” 他们大着胆子直接把胶袋抢走,争着体验了一把捧着暖宝宝的感觉。 凉城指挥这才回过神来,瞥了抢去暖贴捂在手里,满脸惊讶好奇的几位副指挥使:“这怎么弄的,怎么摸着半软不硬,捏着还有些沙沙的响,不似盛了热水,还能热这半天?” 因为这里有铁屑和碳粉,用了原电池发热原理…… 桓凌大方地把那枚暖宝宝借给众军官看,并从袖中掏出一枚松花笺印的说明书,边走边给众人讲这暖宝宝的原理。讲得不多几句,这些将军听得嘴都合不拢,恨不能直接拆了这包东西看看。 桓凌大方地答应下来,只是爱惜暖宝宝制作不易,叫他们先留用一阵,待它不热了再拆。 那指挥使等人把玩了一阵,便把暖宝宝还他,说道:“这是宋大人特地给大人制的,下官们怎好夺人之美?只不知道它叫什么,我们回去也好向人吹嘘见过三元亲手做的好物件儿?” 叫……暖宝宝。 这名字有些过于拙稚了,不过时官儿既然习惯这名字,又特地将它写在说明笺上,那他还是依这东西的原名,不要再给它改别的名字了。 不过“宝宝”二字自有爱如珍宝之意,他看时官儿送他的东西,果然也都如珠似宝,值得这个名字。 几位将军也叫这名字震憾了一下—— 成亲前送个尺叫作鸳鸯尺,成亲后送的手炉似的东西就叫暖宝宝了?莫不是专暖桓大人这位宝贝的…… 他们可不敢跟着乱叫,连忙把暖宝宝的事翻了篇,恳切地说:“如今白天还不长哩,佥宪大人暂不必讲这个,咱们还是去城外试这衣裳的妙用吧。” 也不必问这衣裳叫什么了。 无论是寄相思还是寄痴心的,无非是人家小两口的情趣,不是他们能叫。那“暖宝宝”也不是暖他们的,桓大人自个儿爱叫“宝宝”就叫,他们这些外人日后说起此物来,还是老老实实指着用处起名,只说是个暖身包吧。 他们安安静静地回去换了大衣裳,拿了望远镜,到后院牵出马匹,陪着佥都御史直奔城外荒原。 凉城天气虽冷,冬天却不怎么下雪,满地都是枯草砂砾、黄土扬尘之景,与他这身锈黄底儿的新衣裳倒挺相配。 桓大人身为佥都御史,又是身兼皇差,身份格外贵重,自然也就有资格挑好了地方安安稳稳地坐等。众将军则率亲军往远处走,隔一段便留一个人下来,比较离敌人多远方能完隐住身形。 别人骑马往远处跑费力,桓大人自己也是要忍着寒风,伏藏于草丛、乱石间,寻找最合适隐蔽的地方的。 不过这苦也不白吃,众人从午后天色正亮时一直试到夕阳西下,足足记下了几张纸的数据,日后可以依此数安排探马窥探敌情,率军在野外埋伏待战,或潜近敌军营地,伺机探营…… 他心中已想到了许多种战法,只是宋时送来的衣裳太少,他也舍不得分给别人穿,还得再去信要起码几十套来,才好成队试验。此外还得往京里打通关系,求得圣上许可,才能将这迷彩服也列入军服—— 这衣裳虽好,不过大郑以火德立国,军中旗帜衣甲皆以大红为主,配色形制俱有定制,不是他一个小小佥都御史说改就能改的。 不过给朝廷写信还是以后的事,他现在便要回去给宋时写信要衣裳,再问问他暖宝宝能否量产。 随他出门众武官听了他的打算,却都觉得这话太没情谊——人家千里迢迢寄来新衣裳,寄来给暖身的东西,还取了那么个亲昵的名字,怎么就一封冷冰冰的公文寄回去呢? 他们边外虽没有好东西,但也有些海红果、羊肉、羊奶,总要捎回去给宋大人尝尝,才见情谊。 他们议论只是私下议论,也不敢当着桓天使的面说出口,然而隔日桓凌叫驿马寄信时,送出的信却着实叫他们吃了一惊。 那是满满一匣子的文稿,订得整整齐齐,包上了蓝纸封面,倒像一匣手抄书似的,他们一年给朝廷上的请安折子都不一定有那么多! 草原上日夜奔波,费心招抚之间,他竟然还能攒出这么多信! 几位同行的使节感叹道:“原先以为桓大人写的都是给朝廷的战报,想不到这么一大箱都是给宋大人的……” 不愧是能和宋三元齐名的才俊,写起文章简直如吃饭喝水一般容易。这才几个月没见,写的信都快赶上一部《论语》厚了。 有这信在,还要什么信物传心曲! 还要作什么诗,文章不比诗难作么? 众人叫那些文章震憾得说不出话来,也没太强求他先拿给大伙儿看一眼—— 反正过些日子宋大人肯定就得把这书信文集印成宋刻书。到时候一人要一套,慢慢收着看,或许还能看到宋三元的书信文章夹在其间。岂不比这时候赶着匆促地看几眼,还要妨碍桓大人给宋三元去信,受两人埋冤的强? 指挥使便主动揽下此事:“早几个月见一些地方报纸上写着宋大人常在黄河对岸盼候桓大人,不过后来听说是南下督促陕西各府屯田、粮草、修造之事了。大人要送这些东西,我安排几个亲兵去陕西,慢慢儿替寻宋大人便是。” 不必麻烦,他知道宋时在哪儿。 桓凌垂眸看着那箱书稿:“他信中说到,是从西安得了一种蛭石才弄得出这不用烧炭即可暖身的暖宝宝。他早前送我直到最远的府谷县,到西安必定是由北到南,踏遍了陕西,接下来无论如何也该回汉中了。” 他自家不在汉中,周王那里便少个臂助,见了三元回来岂有不留的? 时官儿现在只怕要调度粮草,安排军屯、民屯事宜,还要独自试验那些后世的知识,不知有多辛苦。他如今不能回去帮他师弟,但愿这些从草原上记回来的这些风景、民俗、传说故事能多换些晋江币,叫时官儿心里高兴些。 268|第 26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开春之后, 宋时就回到了汉中。 冬闲这几个月他将各府都走过一遍,捡着有矿的重点府县亲身考察一番, 开发了几项重工业和配套的轻工业。因不是朝廷把持的金银铜铁矿, 就叫当地政府搞了招标,选出有本钱、肯下心力研究开发这业务的大户商人投资。 前期的基础设施自有那些大户承办, 他回到汉中便挑选精英、培训技术, 把技术人员安排到各处主持生产。 不过这些不算朝廷产业, 只怕学生不愿意去。 如今汉中经济学院已经在他们两口子和之前毕业生的努力下打开了知名度, 内地各省, 特别是江南地方的官府、巨室都来招人, 毕业生双向选择, 肯定是先挑条件好的。他们陕西这些刚起步的地方企业, 待遇只怕争不过人家,强令学生留省,只会造成逆反心理。 宋大人既是本地牧民官, 又是学校校长, 自然两方都不能委屈,于是折衷一下,把毕业后分配工作改成了实习。 从这一届开始, 每个学生毕业前要加半年到一年的实习期, 实习由本校老师、工业园管理层和技术骨干带领,工作地点就在在本省各处新建的工业基地。 实习结束后既可在当地工作,也可以回来再寻更好的工作。而且这几个月就在省内,若出了什么难处理的问题, 自有学校老师甚至校长出手替他们担着。这些学生离开学校和运转成熟的汉中经济园,在外头有一段近乎独立的实习期,将来聘到外地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宋校长组织技术学院体师生开了个会,将这个安排通知了下去,并不容反抗——不仅要实习,实习回来还要交上一份不低于三千字的实习报告,记述实习期间的工作内容和取得的成绩。内容要详实准确,要带数字和图表,同一批实习生的内容要经过查重,不许抄袭…… 汉中经济学院的名声是他们两位校长、数十位老师和前面所有毕业的师兄师姐们挣来的。在座的学生们也要以师长为榜样,尽己之能,做个于天下有用的人才。 不论他们将来是在哪位大人幕中做事,或是受雇于富商大户,亦或自己凭才干立足,都要记着自己不是普通的工匠,而是汉中经济学院的学生,胸怀志气要配得上自己的母校。 宋校长一大碗鸡汤灌下去,忽悠的学生们胸中热血澎湃,以为天将降大任于己,恨不能立刻往那些边远之地发挥才学,以报校长对他们的信任。 也就没人在意他们莫名其妙地加了一段实习、一篇实习报告的事了。 看着这些学生意气风发地散会离开,宋校长也深深感叹道:“我遇上当今之世,当今这些学生,甚至幸运。” 这时代的学生真是老实懂事,老师喂个鸡汤就肯听话,让加多少工作就加多少工作。要是在他们那年代,他敢开这个会,不用等散会就能被学生挂满微博,圈遍有影响力的大V,还不知道有多少要实名举报他的。 他越想越觉得学生淳朴,不可辜负,回去得多写几张帖儿给那些开矿、办工厂的大户,替实习生们多争取些补贴。 身后的老师也能感觉到他对学生的深情,虽然不知道真正原因——也幸而不知道真正原因,心里对校长的感动佩服才不至于变质。 老师们恭恭敬敬的说:“是这些学生得逢盛世,遇上大人这样的不拘一格教人才的名师,才有出息的一日。” 是啊,大家互相成就吧。 宋校长感动地抹了抹眼角,吩咐道:“等安排好实习时间,便叫食堂杀一口猪、几腔羊,叫厨师安排些拿手菜,算我这校长为实习的老师和学生们壮行。在家补好身子,才不怕在外吃苦。” 草原小肥羊暂时还杀不起,但汉中原产的小肥羊是能随便吃的。 如今桓大人去草原出差,宋校长不能随行,也不好去周王府蹭饭,天天在家里指点餐单,倒是让家里的厨子研究出了不少传统的、地道的草原美食: 烤羊腿!羊肉烧麦!手扒肉!涮羊肉!血肠!羊杂汤!哈达饼!黄油饼!焙子!凉粉儿! 照着他上学时在一位内蒙新北方学校优秀毕业生开的正宗草原餐馆里的菜色上! 他家那厨子本是河北人,却跟着他们父子从广西到福建跑了一圈,又跟着他到陕西,已经习惯了到处学习地方风味菜肴,只听听做法,就能还原出来。宋时指点了他几回,他做出的菜色便有模有样,味道不知合不合蒙人口味,反正是合宋大人口味的。 宋校长将大厨贡献出来,让他亲自传授学校的厨师草原菜品,做出了一窗口色香味俱佳的正宗蒙古美食。 准备实习的学生们和几位主管老师饱餐了内蒙美食,怀揣着一肚子鲜香肥嫩的羊肉和报效国家的理想上了车,从此便要往外地去,开始最艰难的创业工作。 宋校长虽不舍得这些年轻人,但为了建设大西北,也为了他们的前程,仍是忍痛割爱,将他们送出了汉中。 这场送别虽令人伤感,然而刚回到衙内不久,却又有个好消息紧随着传来——驿马从凉城给他捎了个木匣子来,沉甸甸的,搁在桌上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是桓佥宪从草原上捎回的东西,驿站知道要送给是宋三元的,不敢耽搁,挑的最好的马,叫人日夜兼程,连换了几匹马赶着送回来的。 匣子用小铜锁锁着,盖上贴了封皮,看得出没人动过。钥匙被那驿卒挂在颈间,拿下来双手递与宋大人,请他查验。 他听说里面是一匣子书信,大人看看东西可对。 宋时正恨不得立刻看见小师兄送的什么,又有点担心打开太快,别人笑他不矜持,如今得了这个查验书信的借口,当即点头:“也罢,本官便先看一眼。们叫人给他拿些点心吃,招呼他吃过饭再回去吧。” 他对驿卒这个职业是有历史感情的,眼前这位又是给他送家书的,自然招待得更客气些。 那驿卒千恩万谢的下去了,宋时拿着个查对匣中之物是否有损伤的理由,就直接在公堂上打开匣子看了起来。 那些简直不是书信,而是一匣子书,包着蓝色书皮,封皮上标着“某部习俗”“某地鸟兽”“某地地貌”“某部传说”等分类。纸张、墨痕新旧不齐,字体时用楷体、时用行草,笔迹也不都特别工整,有几处甚至染了墨色,分明看得出是在马上匆匆写就。 这是特地为他收集的资料! 这孩子在草原上奔波之余,竟还分心写这些,自己不知道累么?晚上写字时灯光亮么,伤不伤眼?寒天冻地的在外头写东西时是怎么握笔的,不会脱了手套,冻伤了他的手吧? 宋时一头埋怨桓凌不懂事,叫宋叔叔担心,一面又不可自抑地在脑海中勾勒着他为自己记录下这些资料时的模样。他甚至能想象出桓凌一手托纸,一手提笔,坐在马背上看着地形地势、草原特有的珍禽异兽,低声问话,一面记录下其蒙汉名与形象的姿态风神…… 他那时一定是穿着大红官袍,头戴乌纱,外罩轻裘,双手脱缰,只用腿夹着马身,潇洒自如地提笔疾书。 虽然他亲手给桓凌备了军大衣,虽然他后来又送了几箱迷彩服,但在他的想象中还是要给桓凌穿上最风流的衣裳,像古装剧里的大侠一样,帅得不接地气。 人比二级保护动物兔狲更值得看。 宋时手中的文稿半天没翻过一页,堂上的门子和差役自不敢提醒他什么,但外头马同知等人听到桓凌寄书过来的消息,都匆匆赶到大堂,上前行礼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桓大人寄来家书,他是否要去对面王府,禀告周王殿下与桓王妃一声? 还有一件私事……桓大人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写的书信诗词都曾在各地传唱过的,这回寄来这么多,是否也可让他们欣赏一番? 宋时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野生动物志,微微摇头,谦虚地说:“这回桓师兄寄来的是草原游记,如实记了些草原人说话,文字略显浅近,只怕文采比不得旧时。” 这些是按着他给晋江投稿的格式写的,比白话文运动时的文章还白话,只怕外人看了要误会他的文章功底倒退。 小师兄为了帮他挣钱,冒着大雪寒风写了这么厚厚的一箱文稿,他可不能让他的名声折在这上头。他摇了摇头,含笑说道:“这些文章是在草原上匆匆写就,稿纸上尚有些淋漓墨痕,怎好与诸贤同赏?我打算重新誊抄一遍,配上图画,印制成书再与天下才子共赏。” 马同知暗道了声可惜,可惜不能欣赏桓大人的书法,却也识大体地不再多问。 宋大人这几个月没见过桓大人,只得了这么一匣子书稿,自然要把它当宝贝藏着,舍不得让别人沾手了。 269|第 26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几年锻炼下来, 小师兄的文稿写得比他还像现代学者了,连改都不用改就能直接发上晋江。 虽然这种科普短文稿少低, 算算字数一篇竟只有十几块, 但这满满一箱子若都能过稿,也抵得上几篇博士论文。自从他们跟随周王到汉中, 借着亲家的身份把王府、宫廷各种礼仪、节令习俗扒了个底儿掉, 能写的都写过一遍, 再没有这么多东西可写了。 他可不能辜负桓凌的心血。 宋时感叹几句, 就一头扎进打字上传工作中, 走到哪儿都要带上一本文稿, 稍有空暇就拿出书来抄几个字, 争取早些投稿到晋江后台。这副手不释卷, 指尖藏在袖里点击屏幕的模样落到人眼里,就是他被桓凌的文章迷得不能自拔,看到精彩处还要在袖子里点点划划, 凌空抄写其中的佳词妙句。 不知这文章写得何等精妙, 竟能令宋三元如许沉迷。他往日看书都是一目十行,怎么看这箱文稿就慢得像是字字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他越藏着不给人看,别人就越是心痒难耐地想知道其中内容。但宋时心硬如铁, 顶着属下和学生们如怨如诉的眼神, 顶着周王含蓄的探问,硬是把那箱原稿藏得严严实实的,没给人看过一眼。 他多年赶稿,输入速度快, 也不过几天就把那一小箱文稿传到后台,然后就专注改稿。 他当年读书时,师父就给他看过不少小师兄的文章,他的古文就是在仿写师父、师兄的文章中学起来的。后来在武平时,小师兄更是千里迢迢地追过来做了他的老师,给他押过不少题目,写范文让他背…… 考前背师兄的文章自是不值得提倡,不过也多亏当年那些仿写和背诵,他能完抓住小师兄的文风、神髓,写出的文章足可乱真。拿他本人写的现代文翻译成古文,那就更容易了。 不过之前上传文章时只要手在袖子里点点戳戳就能输入,并不显眼,所以白天也能干;翻译这些白话小论文却是不能叫人看见的,只能晚上下班后点灯熬夜地抄写。叵耐那竹炭灯泡还不大争气,用得久了容易发黑,有时还会烧断灯丝,他还得去点煤油灯,就着一室甜腻的煤油味和黑烟抄写。 幸而他从这趟从榆林转回来时,找到了西安东面的商州大蛇沟白钨矿,如今正在开采,将来总有能用上钨丝灯泡的一天。 有小师兄送来的这箱稿子,肯定不用愁晋江币不够使了! 他每天看看自己后台上传的稿件数量,就能激起无穷的动力和激情,将那满满一箱白话文稿改写成字字珠玑的古文。 改得十分顺利,品读着也然是桓凌的风格,唯一一点问题就是古文简洁,翻译过来之后比原先薄了得有一半儿以上。而桓凌给他寄来这么沉的一箱书稿,他这里从周王夫妇到府中官员、普通学子都盯着呢,边关那边见着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记在心上,等着买回去看的…… 他可怎么把这厚度补上呢? 宋时对着桌上拼得整整齐齐的,一薄一厚的两摞文稿,微微垂眸,思索起了注水的技术——当年他在书店买的那些精装本,是怎么把二三百页的平装本增厚到跟词典似的来着? 首先字体要大,行间距、段间距要拉开,页边多留点空,页边和段与段之间印点花边,还要多加插图…… 对了!注释! 用馆阁体大字印“桓凌”的文章,用他自己的行楷字体写批注,甚至可以随意加些读后感,他对小师兄的思念之情。读者看到印出来的书里有两套字体,有他的点评,自然而然也就会认定原文是桓凌写的,不会想到所谓的原稿也是他加工出来的。 这不是想怎么水就怎么水了? 只要整体字多,就能掩饰过原稿的字数问题。反正没人见过桓凌的手书,他就说原稿因是在草原上写就的,条件不好,不能像在家伏案写字那样写出精细的蝇头小楷,谁能拿出证据说不是? 外头再包上个厚厚的硬纸书壳,四角包个锌或锡的护角,又能把书加厚个几毫米,从厚度和分量上都注水注得无懈可击。 宋时振作精神,拿出一张大稿纸,忖度着如何设计页面。 他印过大会讲义、编过报纸、写过版书,如今虽然把主编的位置交给府学校教授,但眼力和实力都在,很快便设计出内页版式:就照着精装版古诗文选的格式,文前多夹几页前言、目录、序文,大字印原文,在文中插上苏州码子标示注角,文后以小字长长地写几段批注。段段空行,章章换页,夹以插图—— 这个他自己就能画,草原上那些动物他差不多都在动物园和动物世界、农业频道看过,大体都还记得什么样。再说他们文人画儿讲究的是重神不重形,画匠才画得那么精细呢,他在屋里憋出来的插图足够用了。 他夜以继日地熬了几宿,以毛笔写出近似油印的字体,更亲手调膘胶、订脊线,叫人打造假金护角,订好一摞精装版《北行录——佥都御史桓凌著·宋时注》,交给府县学一众教授、教谕等人付梓。 不用油印,用石版印。 这套书的版式都是布局好的,宽度和行着距差一点就要影响整个版面,连字带图都要印得一丝不错。 几位汉中经济报的编辑应声领命,接过那摞书,恭送走大人,围坐着先看了个过瘾。 他们早盼着看桓凌的文稿久矣,如今终于拿到手,还叫他整理成这么精致贵气的样书,怎么让人忍得住不看?众人洗手剔甲,手上水珠擦得干干有,先把书轻轻翻看一遍,才心满意足地叫了刻版技术最好的学生和画匠来刻印。 好文章,不负他们这些日子的等候! 不光桓大人的文章好,宋大人也写了好用心的注释,文字清通、内容细致,几乎比桓大人的原书还要长了。若非胸中一片相思难抑,如何写得出这满纸深情?昔日王戎曾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们正是情之所钟的才子名士,观这文章,哪得不为两位大人心痛眼酸? 先替大人伤心一场,赶快找学生来刻印成书,好叫大人送与亲朋共赏。 宋大人自己都没伤心,还在书房安安稳稳地研究草原水土保持和提高当地经济的问题,外头一群师生却把他这本地理志当情书集,连抄带印地传遍了半个汉中。 270|第 27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亲手做的那本书排版复杂, 还夹着图画,雕版出来的慢, 但只有文字的盗版出得飞快, 在教官、学生间传抄了一阵后,便女校的老师把抄版带回了周王府。 桓王妃早惦着兄长在边关的情形, 奈何他给自己的家书只有薄薄一纸, 给宋时的倒多, 却又他密密藏着, 竟是等到如今才看见盗版。 盗版还是教官和学生们在雕版时抄来的, 不能立刻送来本, 只能等人一篇篇地传抄过来。可她兄长文中写得草原风光壮阔恢宏, 草原动物鲜活欲生, 草原部族的生活也颇有异域野趣,其间穿插着与他文风相近又略有异同的点评,两下对比着看更添趣味, 叫人忍不住就想看到后文。 她看着手头薄薄的稿子, 轻叹一声,吩咐内侍:“晚上请殿下来我殿中用膳,转告殿下, 我这里得了一份兄长在边关写的手稿, 还有宋三哥做的注释。” 晚间周王早早回到后殿,便看到王妃正捧着装订好的一本册子翻阅。他扫到翻开的页面上写有“丰州”二字,正是女真旧城,便知道这本册子的来历, 含笑说道:“我早想为要来这书稿,刻版的教官已许诺了印出书来先送给我一套,不料元娘倒先我一步了。” 元娘笑道:“能得王爷惦念,元娘已是不胜欣喜。咱们且先看这些,或许我这边的手抄稿还未凑齐,王爷便已为我寻得本了。” 周王想着司马长史和他说过的印刷进度,有些遗憾地答道:“那本书是用石版印法,比刻蜡版还快,听说一天便能刻出数十页。唯其中还夹着舅兄画一些地形地势、当地人物、禽鸟走兽图,刻印图版还要花些工夫,总得再花个十几天。” 宋亲家手抄的原稿,他定肯不舍得给人,他们还得等那雕好的版印制出来,集结成册,只怕还要再拖上些日子。 不过这些手抄文稿已经相当吸引人了。 老师和王妃看的是文体、词藻和内蕴的深情。周王却是久看的却不只是这些,而是桓凌一路北行时记下的路线,途中经过的城池、海子、沙地、冈丘等行军时可用的标志。 而宋时在其中穿插的注释也一样有用:既有城池历史,又有当地气候、地势形成的自然之理,还依当地地势、人口、物产等,在文中便预先安排起了如何安置百姓、经营地方。 这一套文章与注释上究天道,下恤黎民,更可作军中取道征伐用,绝不只是普通文人之作。 周王在汉中受了多年军政磨练,早不再是刚出京时那个只懂得文章风雅的少年皇子。看罢这些文章,他心中就已想到了它的用处——桓舅兄已探得了入草原之路,记得如此清楚细致,以后大军便可依此出入,甚至带着水泥之类,修一条进草原的通途。 草原地广人多,还需人驻守,以防鞑靼散部重新占据土地。为此,以后或许还可请命将内地百姓迁至边外屯垦,屯田的军人、百姓也可借鉴这些文章中写到的各地物产与取用之法,尽快在草原上安身立命。 等这部书印出来,就送回京里给父皇看看,也给恕儿寄一套,或许他们寻敌索战时也能用上。 齐王自去年出边,经历了两次大胜,解了无数虏囚回朝,至今还没再入边。这些文章中写的地方和部族虽与他这位二弟不重合,但文中偶尔提到各部族的谱系关系,北征大军可利用这些部族间的矛盾或亲缘,或征伐或招抚…… 他抚着书页,对桓元娘柔声道歉:“今晚不能陪歇息了,我有些事要问宋兄。” 桓王妃体贴地说:“王爷必有公事要同宋三哥商议,只管去便了。我与阿王和侍女们看看文章便可消磨时光。” 周王匆匆与她道别,拿着手中那篇文稿径自找上宋时,与他商议送书进京之事。 也不光是正在印的这套,他觉得依桓凌写这套文稿的精神,只怕走到哪里就要写到哪里,终归要写出一部《草原志》来。 他打算请宋时动手,将桓凌以后寄来的稿子也都如这般整理编订成书,做一套供后世人借鉴的名物志、地理志。 他将书稿搁回宋时手中,起身拱手:“并非我不知道宋舅兄劳碌,但与桓舅兄心意相通,见一知十,唯能从他的文章中推知天地物象原由,并能教军民百姓运用之道。” 凡桓凌写到的东西,他都能注明其缘由、背后所蕴藏的天道,于人的用处、危险与规避之法,以后国人往大边外去都可用到。 换一个人或许也博学多闻,知道草原上的蘑菇为何长成个菇圈,如何用黄油煎蘑菇,但却少有知道龙卷风天象背后蕴含的大气变化之理,更难知道如何躲避—— 这又是他在福建代理过数年民政,见多识广的好处了。 周王以皇子之尊,连襟之亲,亲自行礼请托,宋时如何能推辞?他扶住周王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他的小身板儿托了起来,温声道:“怎敢当殿下大礼?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能得殿下支持,将桓佥宪在草原上辛苦写就的文章呈进御前,是我们二人的荣幸。” 他本来就想随便把小师兄的稿子集一集,做本蒙古游记,能搭上宫廷线,被收藏进中秘库,这书以后可就厉害了! 哪怕原书传不到几百年后,起码也得在类《永乐大典》《四库书》这样的天下图书集合里留个名字。 他们俩作者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他激动起来,把周王摆稳当了,自己反过来施了一礼:“该是我谢殿下的爱重才是。我那本书便托付殿下送至御前了。至于殿下有意教普通百姓也能知道边外草原之事,那倒更容易——桓师兄也会写那等如白诗般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文章。回头我整理一下他寄来的稿子,在报上刊出些讲草原趣事的小品便是。” 桓凌岂止是会写通俗文章,他寄来的这一箱都是白话文,可以直接上报。 其实本朝百姓说话已经都是白话,和现代汉语差不了多少,公文里也有“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这样浅近的文字。就是把桓凌那些稿子直接刊到报纸上,只要说一声是为了百姓易懂特地改的,估计也没人能看出真相。 他们小师兄写的那么好的小论文,如果都只刊到晋江网上,不能让世人看见,那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宋皇亲大包大揽地说:“改这稿极容易,殿下不必担心,我先改几篇百姓喜闻乐见的,譬如做吃食之类的文章,叫百姓们知道草原上的牧民也和咱们郑人一般是要吃喝的,不是什么天生就会杀人的妖怪。” 他的文章顶着桓凌的名字印制成书,桓凌的文章却要顶着他的名字进资料库、上报纸,这际遇也是相当奇妙了。 两位联襟都是说干就干的人,不过几天之后,汉中经济报上就出了《走进草原》专栏,供稿人一栏赫然印着当今声名最著,无论才学还是私生活都受尽天下人关注的宋三元。 只这宋时两个字登在报上,汉中经济报的销量就猛增了数倍。各地书商也都看出商机,不光大肆采购汉中经济报,自办的报纸上也都开辟了一个宋三元专栏,专门转载他的文章。 而在这一片狂热的追捧中,他亲自翻译、排版、设计包装的《北行录》也被周王派人送上京,递到了天子案头。 这套书只是依北行的顺序编写,内容详实,涉及军政两项,不像他发在报上的那些只介绍草原风情、草原美食的散文。 天子毕竟不是百姓,能令圣上喜欢的自非当地新鲜动人的习俗,而是能用于军民两政的内容。 虏寇距他们九边各镇极近,近得随时都能袭掠边关各府州;但又离他们极远,远得这百十年间大郑朝廷都不知虏廷内部世系代序,大汗姓名、战绩,有什么名将能臣云云。 直到这回顺义王归降,朝廷对鞑靼大汗等的了解才更深入一些。而桓凌的《北行录》中记下了些顺义王也不曾提过的部族来历、族谱、族中擅战之士,还有许多过去的战事和他们与郑人交战中得到的经验总结,习惯用的战法…… 从前他们只知己不知彼,以后出战,终于可以知己知彼了。 天子微微一笑,想起远在关外的次子,回眸问御前太监:“周王送来的人可曾说过这书给了齐王没有?” 有。周王殿下爱护弟弟,书中有这些关系草原上战事成败的东西,又岂能不送一套给正在边外抗敌的齐王? 271|第 27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孩子长大了, 当真是要放他们出去经历些事才能成熟。 天子欣慰地放下手中的书,叫人传旨礼部, 拟赏赐给周王, 也给西北军中——不光为他们这一年多来屡立战功,这招抚之功中其实也该记上他们一笔。 若非他们当初接纳顺义侯归降, 顺义侯家中几个忠孝的子弟也不会主动自请招抚, 劝亲故归顺大郑。如今他们人虽都在关外做使节, 他们的父亲和新近入京的亲族长辈都在, 恩赏便加到他们的家人身上便是。 加封诰、赐金银酒食……再叫他们到宫中赐一回宴吧。 周王长史献书来时, 说这书里写了些草原部落常用的佳肴, 他们王府里的厨子从宋三元那里学到了正宗的做法, 周王为孝敬父皇, 便将那厨子也送上京来为宫中做菜。 正好叫这些刚封赐的勋爵和太·祖时便投效大郑,早已改了汉姓,却还流有鞑靼血脉的公侯们都来尝尝家乡故里的菜肴, 以显朝廷对他们的恩抚。 也陪他尝尝皇长子送来的心意。 此事自然是交待礼部备办。三皇子闻说父皇要赐宴予本朝内蒙古出身的公侯勋贵, 便主动向吕首辅请命:“这些鞑靼王公归顺,皆有我两位皇兄的功劳在其间,我做弟弟的也愿学着两位兄长, 为我大郑平定草原之乱尽一分心意。” 他自从在礼部挂了名, 便以礼部为重,不怎么爱去经济园做实务了。幸好那里有去汉中上过学的几位御史、郎中主持,圣上也常派宫里的管事太监过去盯着,使勋贵外戚不敢伸手, 倒不曾因三皇子不在而耽误过什么事。 吕首辅也知道这位三皇子目下无尘,偏爱清贵的礼部差使,便含笑应下:“殿下有意接手此宴,为陛下分忧,实乃殿下大孝。老臣与礼部上下自 当尽力配合。” 魏王含笑应道:“多谢老先生了。” 他与吕阁老各自上奏,将这桩差使要了下来,而后便亲自安排精膳司备宴。 三皇子主持过几个弟弟封王、结婚两项大典,日常赐宴更不在话下,早做得驾轻就熟。给草原来的新贵赐宴除了要安排通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不同的,他就依旧例吩咐了下去: 既是赐宫宴,宴会便安在文华殿侧殿,礼部安排赐宴礼仪,有四夷馆通事陪伴那些刚进京受封的王公,从教坊挑选乐户侍宴…… 唯到安排宴席菜色时,圣上钦点了草原菜色,而非惯用的宫菜,由一个周王府进献的厨子主刀。安排的菜色也是以羊肉为主,看名字皆以烧烤为主,与京里惯吃的蒸羊肉、汤羊肉大不相同,颇有异域风味。 这是大皇兄为搏圣宠而献上来的,还是父皇想念他大哥,特地将人要来的? 这些年魏王在京中又是主持礼部,又要管经济园,在御前颇有宠爱,又深得六部堂官尊重,俨然已继承了他大哥出京前的地位。可若他大哥再度复宠,回到朝中,只怕父皇的心意也难免有所动摇。 虽然当初桓王妃御下不严,闹出了“少年天子”那样大不敬的话,可毕竟说话的只是个宫女,牵连不到他大皇兄身上。如今尚是以儒家之礼治天下,讲的是长幼尊卑…… 当今天下,也就只有宋三元这个理学大家另立新学,不计较那些迂腐的儒家五伦,还办女校,让女子上学。 可惜他竟被情所迷,跟着大皇兄的妻舅去了陕西,不然他在京里,不为俗务分心,早已创出一家不逊北宋四子的学说,一变当今君臣父子的陈腐风气了! 好好儿的清流名士、理学大家竟被他大哥耽搁成了个循吏! 连大皇兄献上的这大厨和草原菜单,听说都是从他家里学来的——那必定就是大皇嫂那兄长出关做使者,吃惯了蒙古王公的菜色,他为了满足桓凌的口腹之欲特地叫厨子学了这些羊肉菜。 三皇子暗恨他大哥耽搁人才,无奈地抛下了对宋时的期待,安排精膳司郎中拟定菜单、依着菜谱采买肉类菜蔬,拟定在三日后开宴。 赐大臣宴席,自不必父皇亲自降临,就由他与一位年高德劭的大长公主驸马主持便是。 三日后宫宴备好,旨意发下,满朝蒙古草原出身的勋贵便都集到文华殿领赐。魏王与本朝辈份最长的怀德大长公主驸马一并坐在上座主持,命人端上菜肴,犒赏这些外族出身,却为大郑大平安乐立下大功之臣。 自太·祖北伐以来,就有无数深明大义的草原部族中人投效大郑;今日西北战事屡见成功,又有各部王公弃暗投明,主动献上草场、牧民以归顺大郑…… 不管他们是哪一族出身,以前是否曾与朝廷为敌,但自他们投效朝廷开始,圣上与朝廷便将他们一视同仁,有功必赏。 魏王举起自己桌上的酒杯,与底下人共祝圣上万寿无疆,大郑太平康乐,笑着道:“今日这场宴会,是圣上为奖励诸位的忠顺慎勤,特地做的西北草原上的吃食,一解诸位思乡之情的。请诸位动筷,试试这些宫中做出的草原美食可合们的口味!” 他先举筷,底下坐着的人才纷纷动筷,小心地夹着片得薄薄的羊肉、煮得嫩嫩的羊内脏、烤得酥黄香脆的黄油酥饼送入口中。 原本萦绕在鼻端的香气此时化在口中,鲜香而浓郁的羊肉正合那些新归顺的草原人口味。而世居京里的几位公侯也都爱吃羊肉,家里还有世仆会做烤肉,如今吃着宫宴上的烤肉味道,也觉得比自己家的好吃些。 毕竟是宫宴,御厨做出来的就是比他们家里的仆人好。 众人举杯连谢圣上恩遇,齐王与汪驸马主持宴会,一面吃着酒肉,恍惚间竟有几分回归草原的感觉。 那些太·祖时代投奔大郑的旧勋贵还好,新归附的吃着有草原风味的烤肉,喝着蒸馏的清酒,又得一位皇子、一位辈份极高的驸马温言抚慰,心里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投奔大郑的选择实在做对了。 令他们欣喜的还不止于此,酒到酣沉处,这座侧殿外忽有人来通传圣上驾临此地,要诸人离座行礼。 大郑的天可汗不仅为他们这些归顺的异族赐宴,更亲身来看他们!新归顺的王公激动得起身行礼,久居大郑的旧族更是山呼陛下,连声谢圣上赐宴之恩,主动请命为朝廷出战。 天子看着这满堂胡人、回回人、鞑靼人等外族子民都和大郑人一样穿着官袍、行着汉礼,心中也是一阵阵满足,挥手道:“平身。朕今日赐宴,非为了用们报效朕,只是周王送来了正宗的蒙古菜谱与擅做蒙菜的厨子,朕念们在大郑日久,便想叫们尝尝家乡的味道。” 这菜的味道如何,可是有们记忆中的草原菜品之味? 在京里有比帐篷更好的住处,也有好厨子,等既归顺大郑,便安心在这里住下来,与那些已改了汉姓的世袭勋贵一般,将京里当作故乡吧。 天子如此关切,更叫顺义侯等新附的草原王公感激涕零,将来大郑受的恩赏、住的房舍、用的器物都狠狠夸了一遍。尤其这场宴饮,不光圣上亲临,还有皇子和驸马主持,勋贵陪座…… 他们绞尽脑汁夸这宴会办得好,夸到最后竟有些脑子不大好用的忘了圣上说过赐他们的是草原上的“家乡菜”,说出了实话:“有许多都是在草原上、京里都不曾见过、吃过的美食,圣上实在用心了。”尤其是那些馅饼、面饼,他们在草原上吃的多半是筱面、青稞、黄米、燕麦之类的粗糙粮食,就是大部族的王公也少有吃得上精罗白面粉做的东西的。 什么?不是草原美食,难道大皇兄他…… 魏王眉头连跳了几下,按捺不住走到天子近前说道:“父皇,皇兄也是一片孝顺之意……” 这孩子,这点小事都要在意,还要拿他皇兄说话,未免不够大气。 他没理会魏王,摆了摆手,含笑说道:“们以游牧为生,上种粮食的少,自然少有这些精米细面的东西。不过如今们已归附大郑,那些草场交予我大郑农户打理,将来自然能产出好白面。” 这些菜以前或许不是草原特产,但等草原归属大郑后,必定能成为草原部落百姓都能吃上的“家乡菜”。 殿内的蒙古人连声感恩,也暗暗祈盼将来真能如大郑皇帝所言,让家乡富庶起来。 新泰帝微微颔首,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又嘉勉几句,便带人离开了文华殿,回养心殿批奏章。这一趟却是要乘辇而行,有些摇晃,天子到养心殿坐定后还有些晕,吃了几口定神汤,闭着眼休息了起来。 内侍窥着他的脸色劝道:“陛下莫不是累着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天子摇摇头,只说歇一会儿便好,不许叫太医来看。他用力按了按额头,便有内侍上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太阳穴,擦上太医院制的清凉油。凉意从太阳穴透入,让他微微昏沉的头脑清明了几分,轻轻喟叹了一声:“这药朕记得也是宋时做的,从福建传到京中,他在外这些年,倒是少进良药了。” 一旁侍候的王总管揣摩圣意,躬身应道:“可不是。奴婢还记得当年宋三元最怕虫子,出门时身上都洒着薄荷花露,坐处留香。这些年他在外主持农事,听说常常亲自下田,却不知那怕虫的毛病改了不曾。” 可怜一个风流名士,不能在馆局里做文章,到风景名胜办诗会,如今提起他来,世人说多办竟都兴工业、种嘉禾的实务了。 天子阖眼听着他说话,并不拦他,却是又提起了宋时的师兄:“他那师兄倒是爱在外面跑,当年就曾向朕自请巡边,如今去了草原,也算是遂他的心愿了。这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习惯也还未变。” 只是当初写的是弹章,如今写的是草原志书了。 “那时候朕闻说他父母早亡,还曾想过,他先父年纪与朕差不几岁,朕……” “陛下!”几位大内总管、殿前总管骇然跪了一地,劝他不要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语,连那按摩的小内侍也收了手,瑟瑟跪在椅后。 新泰帝无视了满地内侍,低声道:“那时朕想着提拔他们,如今却把他们派到西边不能归还。当时朕还想着自己的身子不好,要用心教导惠儿,后来怎么竟就叫他去了汉中这么些年……” 他膝下虽已有许多孙儿承欢,却又怎么比得了自己一手带大的长子? 272|第 27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陛下有意要让周王还朝。 服侍御前的太监哪个不是心明眼亮, 能猜得出圣上心意的? 恐怕圣上早有此意,只是周王见管着九边的军政大事, 如今战事未歇, 无故不好叫他回来。除非齐王那里彻底平定了鞑靼余孽,或朝中有什么事需要周王回来主持…… 他们做太监的不敢问政事, 却能关心一下圣上的家事:“往年周王殿下都掐着圣寿的日子进京来进寿礼的, 这两年也不能回来。虽然是边关战事要紧, 可如今四海升平, 西北征伐连连得胜, 那些虏酋都肯主动归降, 陛下也该体谅殿下一片孺慕之心, 让殿下进京贺寿了吧?” 不光叫他进京贺寿, 如今皇孙也到了该开蒙念书的年纪,总要让父亲看看才好。 新泰帝沉沉地叹了一声,道:“们且下去吧。” 只召他回来看一趟有什么用, 须得有个理由叫他从此长留京里才好。 他虽未下圣旨, 但御前服侍的太监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自然明白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过不多久, 圣上思念周王, 欲召他还京的风声还是透入了后宫。 是召他还京,不是召他进京。 只这一字之差,便有天地之别。周王的生母贤妃听到这消息后,连声念佛, 激动得将守着王府的李氏召进来,与她商议:“听说这两年惠儿跟桓氏在汉中府弄的什么女学校,教出来的学生都会读书算数,还讲天道,却不知他们学的什么?咱们哥儿如今虽进了上书房开蒙,可宫里教的都是旧书,只怕比不上汉中有宋大儒在,除了四书五经,还要教的什么物理、化学……” 她的孙子,岂能不如民间百姓懂得多? 早先儿子不回来,她就只顾着心疼孙儿,怕他学得太多累着;如今想到周王要还朝,怕儿子见面考校孙子,又想让他多学些东西。 她抿了抿唇,下决心道:“叫家里人寻几本物理化学什么的。我的儿子我知道,惠儿在汉中定是看了许多宋三元的新书,等他回京,万一考校起贤哥儿的功课,咱们哥儿能答几句,也叫他父王高兴。” 李氏独自留在京中,日常只得靠看看这位小皇孙慰藉孤独,对他也是视若己出,闻言立刻包揽下了此事。 “王妃旧年倒给妾寄过几篇宋大人的文章,只是妾身看着尚有些艰涩,恐不合给哥儿看。市面上传抄的那些又怕有不准的,妾便叫父亲去宋家求几本——他家就有正读书的子弟,想来那宋三元总会给他家自己的弟子写些深入浅出的理学文章。” 她父亲正在都察院做佥都御史,与那位桓御史是同僚,凭这关系……咳,不是,应该是凭着天家、凭着周王府的面子。 李夫人险些叫周王和王妃寄来的那些书信弄偏了思绪,幸而在娘娘面前不曾露出什么,回到府里便取了帖子,叫人送还家中,请父兄去替皇长孙求他的文章。 顺便也提醒他家一句,周王可能要进京了。 当年宋时出京,正是为周王离京时把他心爱的桓御史带走了。如今周王要还京,当日受他牵连而去的桓御史说不定也能回来,宋时这个明珠美玉般的人材就更没有遗落边城的道理了。 李御史便要预先恭喜他家一声,将得家团圆了。 宋老爹大喜过望,半晌说不出话来,“嗳嗳”地叹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吩咐下人:“去看看三个哥哥那里的旧书旧卷子,叫他们都整整齐齐地抄一份来,拿给李大人!” 李御史道:“哪里有叫孩子们抄的。宋兄家中若有旧书,只管拿给我,我回去叫清客们抄了便是。” 宋老爷有些担心地说:“只怕我这几个孙儿的字体稚拙,有些地方写得不对……李兄少待,我叫人问问他们可还留着他们叔父们给的答案。” 叔父“们”啊。 不用问也可知这个“们”字是指谁了。 这为宋大人看来也是个通透潇洒,不拘一格的名士,难怪能养出另辟一门理学的宋三元了。 李大人感慨地点点头,在客厅中坐了一会儿,与宋老爷说了些西北的消息,宋家两位爷也坐在下首陪客,一面跟着打听有没有他们弟弟的消息。虽然宋时隔几天就来一封家书,可这孩子就好报喜不报忧,做家长的总也不够安心。 李御史的消息都是从女儿那里来,听不到什么外男的事,只得安慰他们:“如今周王要还朝,宋三元自然也要更上一层,们只管安心等着父子团聚便是了。” 宋家父子三人这些年求的也只有这一句,看看眼前的李御史,也觉同病相怜,互相鼓励了一阵。不久霄哥儿他们兄弟也亲自带着叔叔们寄来的旧讲义、例题和答案过来,送给李大人。 他们三兄弟做题时都是单抄到一张纸上的,因此原题和答案倒还干净,只是有些放得久了或是寄送途中遇了雨,有些发黄卷边。 李大人家里自有清客抄写,也不介意这些,便收下卷子,夸了几句“雏凤清于老凤声”,向宋大人告辞:“我早些将卷子抄出来,宋三元的原稿自然还要奉还,不敢私藏的。” 没事,也不都是时官儿的,还有些桓王妃兄长的拿就拿了吧。 宋老爷双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这么有伤他三元之父形象的话,带着儿孙们客客气气地把李大人送出家门。 关上门后,一家父子才放肆地高兴起来:“快,快去给们娘和媳妇说一声,时官儿终于要回家了!” 他大儿子嗔道:“霄哥儿都能下场应试了,爹还开口就叫时官儿,叫孩子听着多不像样呢。” 宋老爷哼了一声:“便是我这三个大孙子都成亲了,弟弟他还不是我儿子?我想叫他小名儿也就叫了。” 说归说,他也不再叫“时官儿”,转头去问二儿子:“在中枢可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宋昀在内阁做中书,消息比通政司的父亲和工部大使的哥哥灵通,但也只隐约听说圣上想念周王了,却没有李御史这么确实的消息。 他磨着牙道:“三位阁老都不曾有动作,我们在廊下也没见过旨意,许是圣上有意,但周王那边为支持边外战事,一时还脱不开身?什么时候边关的事定了,什么时候周王就能回来了吧?” 他在中枢做事,知道的比外头人详细的多。如今朝廷大军已从绥远出去,荡平了察哈尔部,招抚使团亦从河套转向土默特部…… 这两年大小战事不断,与鞑靼王公、万户接战的时候亦不少,他们大郑俱是胜多败少。只是那些鞑靼人惯居水草而居,连王廷都是易拆易收的帐篷,他们大军的马又比草原的略差些,更兼地方不如草原人熟悉,经常叫这些人逃跑。 毕竟大郑军衣甲鲜明,又是红旗红袄,架着光闪闪的铜炮、粗身大口的飞雷炮,平常潜行时倒遮得严实,正式要打,总要换衣甲、亮兵器,那些虏寇要逃,他们骑马去追,便要吃不少亏。 宋昀恨恨道:“这些天杀的达贼,打不过咱们也不肯降,生生将大军拖在关外,咱们时官儿就得满陕西地跑着给他们弄军粮、器械,看这样子边军也离不开他。” 宋大爷按了按他:“做中书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我看这仗也打不长了,到时候时官儿就跟着周王殿下回来了。” 就算一时不回,周王只要回来了,还能不替妻舅和……啊?不替他们弟弟说话吗? 一家上下都只盼着这仗能早些打完,不一时老夫人和纪氏、两个儿媳都从后院里出来,听他们说了这个好消息,也喜不自胜。 时官儿可算要回来了! 这孩子打小儿就跟着老师去京里读书;略长些父亲在外奔波,好容易考到京里;一家才刚团聚上,他又跟着契兄出门,就没在家待过几天。这回回到京里,到六部或者再回馆局做个官,读读书、写写文章,一家子安安乐乐的过日子才好。 说到回京,两位嫂子不禁问道:“他在陕西干的也都是供应军需的活,这打仗打赢了可计不计他的功牢?改明儿回了京,会不会升到三品?” 三品大员,那可就是侍郎了! 他们宋家往后也是侍郎府,跟桓家老太爷当年的官职一样了! 宋老太爷想到这点也不禁有点高兴,又要端一端四品大员之父的架子,叫儿媳们不要干涉朝廷的事。不过说到儿子的官职,他忽然意识到:“我这官儿也忒低了,做了这么多任也才刚做个六品,时官儿若进京,我做父亲的比儿子位卑可怎么像话。” 他倒不怕到时候就得个光禄大夫的虚衔致仕,只怕朝中有小人嫉恨他儿子,借他这做父亲的官位小,在朝子弟不合官位比父亲高的借口压着不让他进京。 然则他三个儿子都出息了,他还在乎个官位么! 反正他那几年做官的时候都是幼子替他打理民政,在通政司做的也不过是些抄写、分捡奏章的差使,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等他辞了官,闲下来,便盯着子弟读书…… 不,不光子弟,他要教孙女读书! 他儿子在汉中办个女学校,一群没见识的小人便以己度人,以为时官儿是个带着女弟子左拥右抱的风流子弟,传流言坏他的清名。他就要在京里办一个女学校给人看看,让那些眼酸他三元儿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宋家人办女学校就只为教女子读书明理,没有半点龌龊! 等他辞官回来的! 家里这两个孙女也不小了,能开蒙读书了,就不再往家请先生,直接让她们去学院念书。霄哥儿他们念的什么书,就叫这些女孩子们也跟着念什么书! 正好家里这几个孩子的讲义都收拾齐整了,改日李家还回来,他也看看这东西怎么讲。 273|第 27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老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当初说要弃考做官就去选了官;如今说要辞官办学校,也立刻就向上司请辞, 并写了辞官文书投到吏部。 如今朝廷官吏到七十才该致仕, 他这还差着不少年,身体也还好, 任内考绩考得不错, 从通政使以下到同僚都有些可惜。 不过想到他有了出息的儿孙, 那点可惜都化成了羡慕—— 他的小儿子是宋三元不用说, 大儿子也算得上魏王的亲信, 只怕升官就在眼前。这做老子的位卑官小, 儿子也不好升迁, 倒不如早早致仕, 免得耽搁少年人。 通政使姚大人轻轻松松地批了他的致仕文书,只劝了他一句:“我知道宋贤弟盼着归家荣养,不过咱们通政司事务繁忙, 再等几天, 吏部批文下来再回去。” 宋老爷也不是那种丢下个致仕书就回家退隐的狂士。吏部一般的官职变迁都是逢双月选人,他算算离着致仕差不多也只一个来月,便一面支使着儿子、家人给他看房子, 准备办女学校, 一面就还用心地在通政司做好最后这几天。 分捡奏章时,竟见着了自家儿媳……啊不,见着了桓招抚使的奏章。他在边外招抚虏酋,进的奏章必定比别人的请安折子、告状的状书要紧, 宋老爷连忙把那份折子捡出来,奉给姚大人:“这是使节递来的奏章,大人看看可要提前送到内阁去,以免误事?” 姚大人看着桓凌的名子,也觉着里面写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便道:“边关的事哪有小事,是该立刻送往内阁。” 若是要人、要钱的事,一书家书到周王那里就要了,这都到了惊动天听的地步,必定是大事,不可耽搁了。 他立刻叫人把这篇奏章连同之前拣好的一并送入内阁,桓凌这篇一定要搁在最上头。 然而桓凌奏的还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他的招抚做得也挺顺当。有凉城这个内附示范城在,许多鞑靼王公考察之后,都表示愿意归附。只要归附之后也给他们建个“小区”,供些米面、奶酪、羊肉就行,也不求郑朝一定要划给他们千里草场,补给多少金帛铁器。 桓凌身为使者,有临机决断之权,在朝廷许可范围内的便都答应下来,将各部分散开安置在边外军镇处。 但也有那等血脉高贵,还记着当年太·祖将蒙古王族驱出中原之恨的部族,不愿归降朝廷,他也只能无奈地动手。 但他们毕竟是招抚使团,手中兵力器械不足,动手时就不能像大军堂堂正正地征伐,须要靠兵法计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于是他便使精锐军士换上陕西分守道参议宋时做的迷彩服—— 这种衣裳颜色特异,能与草原融为一体。精锐前军藏于草原中潜行至敌帐附近,敌寇也极难发现,他们便可寻机会潜行刺杀敌酋,而后再举大军从容收拾溃部…… 他们靠这法子顺顺当当地招安了某部,然后觉着西征大军或许也有用到这迷彩服的时候。 但他知道军中服色都有定例,军服也不是能在外头私自定做的,都要由兵部主理。所以他便上书寄回两种迷彩服上的布料,请圣上定夺,此物可用不可用。 次后几页写有这场战事的实录,以便叙功,最后两页纸上便贴着两片用鱼胶紧紧粘固的布片。那布片却是一黄一绿,其上深深浅浅点染着相近的颜色,看得内阁三位上了年纪的老学士都有些眼花。 难怪叫迷彩,果然使人目迷五彩,眼花心乱。 这样怪的花色是如何染出来的?这花色的布料在草原上真能藏得住人?若这种迷彩布真能与草色融而为一,便可叫人在炮管外裹一层布料,人也换上这迷彩色的衣裳,悄无声息地逼近达虏老营…… 先打上几炮,便不怕他们跑了! 三位阁老看他奏章中所写,信是应当管用,不过也得叫京里在班的匠人试染出几件布料,叫神机营操演一回,试试效果。 吕首辅亲自批了这道奏章,进上御前,又叫人寻兵部王尚书到廊下,一道商议操演之事。 过不多久,便有内侍从宫中出来,特特地将那道拆子发还内阁,说道:“圣上有旨,命兵部立刻制出这等布料,叫三大营往城外处试演。” 三位阁老与李尚书应了喏,立刻寻在京匠人,遍试蜡缬、绞缬、夹缬等法,不惜工本染制出了迷彩布料。 一块最平常的白布坯竟要用上数道工序,染出来比丝绸还贵了。 就连最不爱听风流故事的户尚李阁老都禁不住感叹:“这布料好生难制。错非用情至深,哪会费这么多工夫做出这‘迷彩’的布料。” 岂止迷彩,得是迷心了。 他们已有了布料样子,叫人照着染制都费了许多工夫,宋时竟是怎么日思夜想,魂梦相牵,才能相出这种暗合草原上颜色的花布样式的! 他感叹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般年纪、身份说这话易惹人笑,悄悄地看了首辅、次辅一眼。 他们两位竟微微点头,仿佛有些赞同似的! 这反应实在出李阁老的意外,他不禁又往王本兵那里偷觑了一眼,却见王尚书也一副理所当然之色,无异色。 李三辅的目光悄悄收回来,整整神色,也如同僚们一般淡定下来,吩咐随侍的人:“叫神机营拿这布制几身军中服色,一套遮盖火器、大车的布套来!” 待布料裁成、器械备好,三位阁老便请旨与王本兵、统管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的魏国公、渝国公等将帅一道在城外试用。 效果不出所料,和桓凌奏章中所说的一样。 众人上本回话,将这一回操训的结果报入宫中,不久便得了圣上批复:即令户部召匠人染制这种布料,制作帐、衣裳送往雁门外,供应西征大军使用。招抚使团那边因正在土默特部所占草原招抚虏部,离陕西近,宋时又是最早染这布料给桓凌送去的,手里必定还屯了料子,便叫他们地方上供着使团。 桓凌的奏章递上京时,还只是依着普通军中奏章的路子交驿站传递,京里给宋时下旨时便已当作紧急军务,用急递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陕西。彼时宋时正在榆林研究石油技术,圣旨送到,便不加停留地写信给府谷、神木等几个当初替他染布的州县官员。 正好那时承诺了替他们向朝廷请功,如今叫他们给朝廷使团染迷彩布料、做战斗服和盖大车用的蒙布,再向周王殿下请功就更理所当然了。 除了染的迷彩,榆林这里见成有炼油剩下的沥青,也不都拉走修路了,先扣下一部分给使团做沥青毡布,盖兵器、炮药用。 他在这里进一步精炼石油沥青时还弄出了些石蜡来,用府谷产的观音土吸附之后,看着白生生的品相不错。如今正要给使团送迷彩布料,这些蜡是不捎白不捎,便先做些蜡烛给他们带到草原上备用,又浸了些蜡纸、蜡布,方便桓凌他们路上包东西。 他尽情挥霍着来之不易的石蜡,忽然又想起水果打蜡可以久存,便叫人去买了几筐南面运来的李子、桃、杏、甜瓜之类应季的水果,也打算上一层保护蜡。然而清洗完水果,到了该打蜡时,他又担心石蜡里有什么化学物质没脱净,对人身体不好,终又把石蜡搁回去,改用了蜂蜡。 待到一应东西都安排好、装到大车上,他自己看看也有些感慨: 别人往边关寄都是寄些什么生地、当归、红豆之类的寄相思、盼早归;他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怎么就光寄点打蜡的水果呢? 算了,这个水果的果也有大胜之意。《左传·宣公二年》有“杀敌为果,致果为毅”之语,他就写个帖儿夹过去,告诉旁人他这车水果是为祝他们杀敌致果,早日立功还朝,挣得功勋之意。 桓小师兄信不信倒是无所谓了,自家人不讲虚的那套,这水果都挺新鲜的,他在外辛苦,能吃点儿好的才最重要。 274|第 27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如今九边附近的地方已堪称安定。 久占套内草场、时常窥边掳掠的虏寇被驱逐出河套, 又有新附的蒙古部族在边外建城,作大郑新的边线。草原地方俨然就和内地各省一样, 可以任由送军粮的队伍来去自如, 还有内附部族首领派人引路,比原先绕边城而行方面了不知多少。 他们用车队送的衣裳、水果从榆林到灵武, 路上竟只花了十余日, 比往年从宁夏后卫、中卫、靖虏卫……一路沿大边长城绕去可省了不少工夫。 到得凉州时, 连他们车上的水果都没磕碰得太厉害, 有些放得老了, 但更多的因打了蜡, 显得颜色愈发艳丽光鲜。 一车里装着几筐鲜果, 都是宋大人亲自安排人清洗上蜡, 送给桓佥宪的。 虽然宋时让人送水果时并未指名,但他不用说话,甚至这些押送衣料军需来的军士其实也不用说话, 又有谁猜不到这些水果究竟是为谁运来的呢? 几位通译看着水果便泛起了文思, 感叹道:“昔日潘岳有‘掷果盈车’的典故,今日桓大人却有这使人千里致果的佳话,胜过当年的潘郎。” 看这鲜桃、黄杏, 洗得光光亮亮的, 连个壳都没有,还不如荔枝好存放。昔年杨贵妃要吃个鲜荔枝都要弄出“一骑红尘”的阵仗,这桃从陕西到甘肃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运的…… 他们都不好意思要了! 几位天使看着蜡光致致的鲜果,一阵阵泛着口水, 把文思都要淹了。那些草原出身的新贵可没他们这般客气,直接开口问道:“大人这果子可能分我们些个?我拿金银玩器与换,不行的话我家里还有牛羊、奴隶、骏马,任挑选。” 桓凌正捧着水果把玩,一时没顾得上他们,听见通事翻译蒙语才回过神来,笑道:“这么些果子我一个怎吃的了?咱们都分一分,早些吃了,也免得它坏了。” 也别光他们自己吃,给下头的军士也切几块分一分,草原上难得有鲜果,大家都润润口。 从榆林卫来送水果的赵百户忙提醒道:“这果子皮上都擦了蜂巢蜡,大人们吃时最好拿刀削了皮,不然不干净。”劝得他们安排人冲洗削皮,又道“宋大人叫人选的是不大熟的果子,只怕运的太熟,到这里就都烂了。大人吃时挑一挑,若有些看着还青涩的,还可以再放几日。” 桓凌沉吟了一阵,仿佛忍耐着什么似的微微皱眉,问赵百户:“这鲜果竟还耐放?若然还能再放些日子,或可当做一样礼物送往那土默特部汗王帐中……” 草原上地气干旱,除了少许海子周围,都是芒芒碧草,哪里种得起树来?这些新鲜水果在大郑边关县城、军镇里都是佳品,只怕在那位占据土默特草原的索多汗那里,可算是比金银珠宝更难得的礼物了。 他虽是这么说着,却捧着桃儿不舍得放手,满面都是踌躇之色。 这样子实在太令人感同身受了。 孙郎中看着那一筐筐许久未见的鲜果,自己原也不大肯省给土默特汗,再想想这些果子是谁送来的,就更怜惜桓凌这为国牺牲的精神,向他拱了拱手,劝道:“大人为国忘家之举实令下官感佩,那土默特汗若是还有良知,必定感我朝恩抚之情,立刻归降……” 若是不降呢? 他坐拥偌大一片草原,虽称“索多汗”,权势富贵实与鞑靼大汗无异,是否真能如他们所想,感天·朝之情而自请归顺? 只怕能愿与大郑议和通商都是好的。 他连时官儿如此费心准备的鲜果都拿去做劝降用礼物,若搏不回个土默特部归顺,如何对得起时官儿的心意……如何对得起他自己朝朝暮暮点灯熬油地记录草原人物风俗的辛苦! 亏得他手里那个桃本就是脆桃,外头又封了一层蜡壳,竟没被他随手挤烂。但那桃身上已印出一点浅浅的指印,周围皮破肉绽,一点桃子特有的清润甜香从中钻出,清甜的汁水也自他指尖流向掌中。 桓凌勾起手掌,将桃汁拢在掌中,却不急着净手,而是皱着眉先问赵百户:“可知道给这果子打蜡的详细法子不曾?里面加了什么宋三元制的新药没有?” 赵百户摇头道:“不曾见。只听说是洗干净后匀匀足足地蹭上一层蜡,再打磨光滑了,就是这样子了。大人放心,这活计是宋大人亲口吩咐,交给本地正经寺庙的僧尼做的,果子个个洗得干净,上的也是好蜂蜡,绝不会有人从中贪扣。” 桓凌问得切实,眉间那一缕为难的细纹才舒展开,含笑吩咐道:“既然只消涂些蜡便能教鲜果久存不坏,咱们便去城里买些果子,也如这般上蜡,将这些鲜果当作礼物送与土默特部王公。” 至于宋大人送来的这些,毕竟时间已经长了,若有哪个存得不好的,叫鞑靼王公见了,还要以为他们大郑是故意轻慢彼部。 他们还是自己吃的好。 众人听着他的高论,都纷纷点头赞许,下头自有军官安排人去凉州城里买鲜瓜果和蜂蜡。若实在没有蜂蜡,好在宋大人这里也送了不少蜡烛,就用这雪白的白蜡打磨一层,还比黄蜡好看。 桓大人听着下头人安排,彻底去了一桩心病——不知时官儿为给他送一车新鲜水果花了多少钱买论文,若是给土默特部送去,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片心意了? 这些桃杏瓜李原是他犒劳大郑官军的,如今都分发给使团中人,才是得其所哉。但这桃已经给他捏过了,自不便再给别人,他便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自己了皮,细细品尝了起来。 因为宋时叫人买的就是略有点生的桃,运到他们这里时只是皮看着红了,其实还不够甜。但他们出边多时,在草原各地辗转,连新鲜菜蔬都难得吃上,鲜果更是许久未尝,几乎要记不起来这桃子是什么味道了。 这一口咬下去,清脆的桃肉和着甘冽的汁水滑入口中,带着微微的凉意,立刻舒缓了他有些焦躁的心态。 他又重重地咬了一口滑而脆的桃肉,心中渐渐有了些想法。随着手中鲜桃的减少,那主意又像被甜润的桃汁滋养长大了一般,在他胸中渐渐成熟。 他吃罢桃子,便扔下核儿,回看了同僚们一眼: 使臣们也都围在筐边挑捡自己喜爱的水果。有爱净的便用小刀削皮,不讲究的索性只用水冲洗一下,反正果皮上擦的是蜂蜡,人也能吃。那几筐水果看着多,在众人围抢之下,眼见着也去了一层。剩的水果桓凌便做主不再多留,都去掉皮核、切成小块分给军士,以慰其数月来奔波打仗的辛苦。 孙郎中还要劝佥宪大人稍留一些,以后思念家乡亲人时可以再吃个果子解忧。桓凌微微摇头,只道了声“不必”,转身唤了汉中卫副指挥等军官,又请顺义王世子兄弟上前商议道:“这次招抚可成而不可败,我有些打算,欲请世子配合。”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劝降不成就强攻的事了,帖木儿世子和几位王子心领神会,主动向他请命:“我等向卜力赤汗进献礼物,大军仍在外守候,我等便察其颜色,若有不降之意,便嗣机出帐传讯。大人带精兵伏于草丛中,咱们里应外合,一举破其王帐。” 桓凌微微摇头:“卜力赤汗坐拥千里草场,不是之前那些小部族,咱们只诱之以利,示之以威,不可被旧日几场胜战迷花了眼,有轻敌之心。” 这样的大部族,光王子就得少说有十几个,还有可汗的兄弟、亲族,哪怕这位汗王被杀,他的子弟们也不一定愿意归降,反而平白为朝廷结一大敌。他们使团人少,现下唯一的目的是劝得可汗本人有意归顺或者哪怕是议和,以后慢慢收复这部族的人心…… 众人围着那车新运来的迷彩服,宋大人私心送的蜡纸、油毡等物,啃着新鲜甜润的水果,商议起了“劝降”的细节。 ========================= 这一年注定风起云涌,不能平淡度过。 又到了该运转军粮的时节,宋时从边关重回汉中,借居桓御史府,帮着周王计算明年所需的粮草军械,便听闻边外又有大胜的消息。这些消息是从边关直传到周王那里的,迅速而且确实:一者是齐王所在的西征军生擒了鞑靼济农的;一者是桓凌他们带了土默特汗之子还朝,欲与朝廷议和的。 周王先为亲弟弟所在的大军得胜欢喜,宋时却满脑子都是桓凌的消息,激动得投笔起身,把那本帐本重重扔在身后。 他们可是要从西北甘肃一带回来,这岂不就有机会路过榆林了?他得去榆林迎一迎,万一还能见面呢! 新鲜的水果都比果干好吃,干巴巴的书信文字更怎么能比得上一个能说能笑,能……能抱抱他的活的小师兄了? 275|第 27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正秋后料理帐册、运转军粮最忙碌的时候, 宋大人竟主动要去接应使团,这种事, 可以答应么? 可以不答应么? 可宋守道亲手写请愿书中, 已经把这趟迎接土默特汗之子入京议和的差使写成了事关一统草原、平定战征的大事,他又是个口拙之人, 实在驳不过他啊! 晓之以理这条道是走不通了。周王敛起文书, 深深感叹, 命人把宋大人请到府上用家宴, 企图来个动之以情, 把他留下干活: 桓凌在汉中的日子, 他们郎舅一向是守在王府里同算这些帐目;如今大舅子去边外为国招抚, 宋大人也该跟妻舅一样辅佐他这个妹夫, 他们联襟一道把今年的运转帐目查清。 都是一家人,宋舅兄岂忍心丢下他不管? 然而宋兄跟他的情份与跟他大舅子的情份一比就不剩下什么了,冷酷地推开今年的转运文书, 反过来忽悠他:“各省税粮、转运事实自有巡抚与布政使衙门督办, 殿下留我,不过是当个整理文书、计算挑费、转运量的秘书。但我一向主理民政,算这些军中所需时都还靠着桓师兄昔年留下的算法, 萧归曹随罢了。” 如今虽说他在陕西各地搞经济建设, 各府的农业、工商业产值都有所上升,可大军出征要运转的钱粮是兵部、户部所定,多收的税银也是要押解上京的,他们这里的变量不算大。 何况如今鞑靼土默特部有议和之意, 招抚使团这边所需只能再减,不至再加。鞑虏王廷那边的战况也正顺风顺水,已俘获了可汗的长子大济农等人,如今王廷兵力、武备愈见匮乏。西征军却越战气势越盛,又有杨侍郎这样文武双的名人坐镇,战局已无可逆转之势,预计也不会突然出现大幅钱粮、兵力支出。 如此看来,没有什么需要他这三元及第、因为一篇游击战十六字诀受到陛下表彰的军事专家在旁参赞,只需要几个秘书就够了。 这做秘书的人选他都帮周王挑好了—— 就是汉中女学院的老师,周王妃放出去工作的前任与现任宫女。 这些都是宫里出身,周王妃得用的人,嫁的也都是从京里带来的周王侍卫、仪卫,绝对与虏寇无涉,忠贞爱国之心与保密性都有保障;又都在汉中学院半教半学,会代数、几何,桓凌用的一些经济模型、公式她们都学过;他办的这些学校里还有早年印出来的平方根、立方根表,三角函数表…… 这些女老师既可靠又有能力,比他这个归心似箭,很可能在工作中因为恍神出现失误的人合用多了。 周王被他劝得豁然开朗,这才意识到他还有许多可用、待用,之前却从不曾想到的好人才。 世上的男儿太多情,还是女官稳重。他的王妃与侧夫人王氏都是名门闺秀,雅爱读书,平日也会算这些题目,这些钱粮帐册可试着请王妃与夫人带着女官们盘点清算…… 细看来,这些宫人竟比一般请的幕僚还可靠! 只是他早先为世俗所限,虽见了这些女官的学业可夸,却没想到她们也可作幕僚清客用。 宋舅兄晚几天再走,先教教这些女官如何理钱粮帐目。这几天便将供应招抚使团与土默特使者的钱粮也都收拾装车,顺路带往榆林。 宋时欣然领了王命,叫甘肃来的信使替他传信回去:他会带人去府谷迎候使团,送上补给,请桓凌他们若有时间,便在府谷停留几日。 信使走后,他便叫人收拾了使团所需,更大公无私地掏出本人俸禄,叫人买了许多城里有名的南货甜食、四川柑桔、香肠之类陕北难得的佳品。这回去榆林接的不光是他们大郑使团,更有土默特使者随行,他大概还能蹭上两顿小肥羊和草原牛肉干,便不多带肉食,只带了个厨子,又叫厨子多带上香料。 他先前听说京里的鞑靼同胞没吃过他们新北方烹饪学院做的传统正宗内蒙菜,那以后就不打正宗旗号了,带个厨子给土默特同胞尝尝他们汉中的改良蒙古菜品吧。 收拾这些自然不用他这个守道大人监看,也抓紧时间在女学院开了个会计辅导班,把桓凌传下来的对帐技术一丝不苟地教给了接替他工作的女先生。 周王妃与王夫人也偷偷换了普通装束,坐在下头听课,认认真真记了笔记。 ——说起来这学校里光明正大的地方,十数名女学生一同坐在课室听课,倒比单请了先生到府里讲学更方便,也不容易传出什么流言。 宋大人尽心尽力地讲课,每天布置大量作业、模拟题,隔日一考,又拿出真正的钱粮册带女官实践,果然教出了考前冲刺班的水准。 班上已出了几个满分优秀学员,略差些的负责前期盘点,后期有几名优秀学员共同核帐,也足够将这桩差使妥妥当当地做好了。 宋时不负所托,给周王教出了可用的人材,之后便亟亟收拾行李,一路往榆林去。 这一趟因天气转寒,又有许多府县教他修出了平整的水泥路,他们车队所有的车辆都装了充气内胎的杜仲胶轮胎。装上这车胎后,大车便轻盈又安稳,骡马拉着也比平常的铁包木轮车轻便,一天走的路程能多出百里。 他赶到府谷的时候,使团还没到,却已派快马送来消息,定下要在府谷暂歇。 宋时看了那笔字确实是桓凌的手书,终于放下心来,安排人收拾府邸,准备迎接使团到来。土默特使臣将要从府谷渡河,往山西大同或宣府一带进京,在这里待不上几天,便不必单为他们建个小区什么的,只在县里包下几座民宅重新装修一下即可。 先把窗户换成双玻璃的,窗内加两层帘;墙也加厚一层,屋外包上一层混凝土空心砖、中间夹毡毯吸音…… 咳,总之西北地气寒冷,使者们在草原上受冻是没办法的,回到城里总要给他们修些暖和、安静的房舍。 又等了三数日,天·朝使团终于带着卜力赤汗的长子也速帖儿到了府谷。 未进关城,先叫沙丘间连绵如田地的水泥方格与草方格夺去了目光。桓凌等人离开时,宋时都还没开始治沙,等他们回来见了这一片紧紧禁锢着沙海的、如田字格般的矮方格,都叫这壮阔的人造奇观震憾得失了语。 土默特使者却是心直口快,满面惊骇、严肃地指着那些方格道:“郑朝好大的手笔,为了防咱们草原的骑兵,竟将地面弄出这一个个格子。若冲锋时哪匹马失脚绊着,岂不要连马脚都摔折了?” 原本最易攻难受,他们借着沙丘便能轻松打马登墙处,却成了马匹难过的陷井了! 几位通事听得懂他们的话,面上不说,私下里跟桓御史告了状,叫他小心这些鞑靼王公,未知其是否真心议和。顺义侯世子这群已归顺郑朝,正待多捞些功劳封妻荫子的人也侧目看了他们几眼,神情中充满期待。 若是土默特不肯归降、不老实低头议和,才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大王子只顾紧张,一时没注意身边那些郑朝人的声音,待回过神来,却见他们各各眼神微冷,暗潮涌动,令他心中直觉更觉不妙。 唯有使团领袖,佥都御史桓凌满面春风,望向万亩防沙田格间一条大路上的车队:“竟是陕西布政使司分守道参议宋大人来迎接咱们了!宋大人是我们大郑三元及第,天下第一的才子,他特特来迎接咱们——” 通事在一旁传译,也速帖儿看着那马车循着路飞驶过来,有些自傲、也略带些紧张地问道:这是证明大郑朝对他们土默特部十分看重,欲以最高礼节迎接他们? 不,这是证明宋三元对他们桓大人一往情深,忍不住要来接他。 这话毕竟是人家隐私,几位通事都不肯随便对鞑靼王子说出口。然而不必他们开口,那马车比他们来回翻译的速度更快,已笔直地驱到眼前不远处的小道上。 桓凌不知何时已打马迎了上去,到将要碰上时车马同时勒缰,两人不等车马停稳便都要跳下去寻对方。桓凌是独身前行,而宋时跳车时手里还拽着一件羊绒毡缝制,连帽的素色斗篷,见面假模假式地对行过礼,便兜头替他罩上。 桓凌感觉得到他的胸膛就贴在自己胸前,双手绕过肩臂紧拥着他,在他颈后胡乱摸索,替他拢上帽子。急促的、温热的气息打在他没叫斗篷护住的颈间,带着几分湿意的声音在耳边喟叹:“沙漠里风高天寒,桓大人怎么不多穿几件?” “真不让人省心。” 叹息声从他腮边滑过,留下一点轻轻的痕迹,也在他心头滑出一点酸涩的痕迹。桓凌在斗篷里的双手抬起,隔着衣裳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带着几分因在大庭广众下传情的紧张和因这紧张而越发分明的激动,低声答道:“衣裳穿多了不显身材,时官儿认不出我怎么办?” 胡说!裹个棉被回来我都认得! 只能更认得…… 276|第 27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大人是有备而来, 带了一队用的空心胶轮的大车。车内铺着凉城运来的蒙式地毯,顶上留了小气窗, 一个个白铁皮烟囱的烟囱从中伸出, 下连着盏新的煤球炉子,烧的烟气从烟囱排出, 也不必开窗通风, 比他们使团车子更暖和舒适。 众人不便拂他的好意, 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都换乘了他们的官车, 走上盐田间铺着碎石的沥青马路。 车子随着马蹄扬起轻微的颠簸感, 但坐在上面的人却感觉不到多少震动, 连车轮滚动时应有的声音都极小, 倒是车厢外艳色的搪瓷铃铛被风和车行时的震动带起一串清音。车里的小煤炉上炊着热水,旁边车厢上嵌着一块板子,抬起来便是个横亘座前的小桌, 摆得下一副茶具和茶点。 车里有攒盒装的甜咸酥点、干果蜜饯, 宋大人热情地招待也速帖儿王子,并给他亲手泡了一壶正宗的汉中甜奶茶。 敲碎纯黑的砖茶,在锡壶里煮成酽酽的枣红色, 冲进仿元青花的白瓷茶壶, 再在内壁雪白的瓷杯里倒上小半杯淡奶,冲上茶水,最后浇上一点焦糖浆。 也速帖儿王子啧啧叹道:“们汉人泡茶好生讲究,还将牛奶和茶水分开倒?” 不是讲究, 是务实。 当年他在福建时还泡工夫茶呢,那时用的是宜兴紫砂壶,泡茶时绝对不会往壶里、杯里倒牛奶,都是要用茶汤滋润着壶身,茶垢结得越厚越好的。不过这瓷杯雪白雪白的,里头留下圈茶渍多难看? 有牛奶打底,再注茶水,喝完茶就不会留下一个脏脏的茶圈。 得在王子面前面展现大郑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之美么。 他端着茶杯把,微微一笑:“王子往日常吃本族奶茶,如今也常常我们中原的味道。我这奶茶也是以蒙古奶茶的方子,依中原口味改的。不是宋某自夸,这改良过的奶茶味道既不失从前的解渴养身之效,尝着也更甜香醇厚。” 也速帖儿接过茶杯尝了一口,只觉香甜稠厚,几乎令人不舍得下咽。 如今糖是极精贵的东西,哪怕是他这样的汗王之子,平日里吃奶茶也多是吃咸食,哪里尝过焦糖奶茶的滋味?茶碟旁攒盒里还有青稞麦粒做的米花糖、金丝肉松饼、冬瓜绒做的假凤梨酥,各色南糖、蜜饯,配着甜香醇厚的奶茶,果然令人惊艳。 也速帖儿王子胆气粗豪,虽在用长枪利炮逼着他们议和的大郑国土上,也不怕他们摆下的是鸿门宴,放下奶茶,便抓起点心大口吃了起来。 顺义侯世子与兄弟们也一样痛快地吃用起了点心,边吃边夸:“当日咱们在京城时吃的茶点也未必强过这些了。想不到陕西当真如此富裕连边关吃用的东西都堪比京城。我们这是托了桓御史的福,才得吃用上这些宋大人精心准备的东西了。” 桓大人客气道:“怎会?宋大人身负迎接土默特使者入京和议之责,自然做这一切都为尽皇命,叫王子知我大郑亲善之心。我正是沾了也速帖儿王子的光,也托了诸位大人的福,不然今日也喝不上这奶茶。” 要不是有这些草原王公在,时官儿肯定是给他准备清茶。这奶茶是塞外口味,他不怎么爱喝,家里以前也不怎么做的。 宋时笑吟吟地点头应道:“正是,下官受命来迎接王子入京议和,必定要让王子与随行诸位宾至如归。” 说宾至如归就是宾至如归,他招待使团在府谷县驿馆住下,白日里略加休整,晚上便在驿馆外架起篝火,办了个颇具草原……旅游风情的篝火晚会。 篝火架子搭了十几层高,另有火塘烤着新鲜的羊羔、乳猪、鸡鹅。府谷县从各酒楼食肆搜集来的厨子在火塘边盯着烤肉的火候,酒铺小二搬来成坛的烧酒,烈酒香与肉香将这照彻半边天际的火光衬得越发炽烈。 宋大人怕吃寡酒无趣,叫人挑选了身家清白、能歌擅舞的异族乐户、撂地卖艺的艺人,晚间篝火晚会开起来,便叫那些艺人先围着火堆跳舞暖场。 蒙族有开篝火晚会的习俗,此时长调声起,马头琴声瑟瑟,再看看火堆旁或熟悉亲切、或尽显异域风情的舞姿,顿时激动了土默特使团与顺义王诸子的思乡之情。 他们如今当真感到大郑朝廷的议和之心了——朝廷不光派了个天下第一才子迎接他们,还给他们安排了只在草原上才有的篝火大会! 也速帖儿王子激动地命人从驿馆搬来马奶子酒,抛下偏见,就在篝火前痛饮美酒、敞开襟怀跳舞,拿小刀剥炭火上烤出来的羊肉吃。 一片火光与喧嚣笑声连天,仿佛将这一片青石铺地的广场变成了他们草原上的故乡。 外头也有许多想凑进来看热闹的路人,却被宋大人安排的一圈担当火警的军士和水龙车牢牢挡在外面,只能透过水车窥伺里面的歌舞和美食。 有些机灵的小贩便挑了担子来此,摆下桌椅炉灶,就地卖吃食、饮子,供那些看草原风俗的人品尝。 火警虽也赶他们,到底看在都是本城百姓的份上不大动手,只叮嘱他们不许高声喧哗,惊扰使者—— 那些使者是来议和的,此事若成,往后陕甘宁便不必再起战事。不仅百姓不必再加各类税赋,他们这些募兵也能拿着银子回家乡买田置地、娶妻生子了。 那片火光虽然刺眼,却也焰焰腾腾,一派兴旺之象,照得半天皆亮,叫人看着心里也觉着豁亮。 数十步外的防火兵与百姓尚且贪看此景,身处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不为之迷醉? 宋大人看看场中汉蒙两族饮酒的饮酒,跳舞的跳舞,高唱的高唱、做诗的做诗,没人留意到他这小小的角落,便悄悄抖落官袍,露出一身新做的天青色锦雀纹棉袍,避着人走向首座上桓凌的位子。 桓凌是使团首领,与鞑靼王子同座,此时王子也去绕着篝火跳舞了,座上只留着伺候的小厮。宋时便厚着脸皮只当无人,向他伸出一只手:“桓大人能说服土默特汗向我大郑低头,派出长子议和,是解边关百姓兵燹之苦,注定是要书于史册的大功。下官无以为敬,愿请大人共同体尝草原风俗,以贺此大功。” 草原旅游的特色,不可不试。 他倒了一杯酸而烈的马奶子酒,只手递与桓凌。待他接了,又将左手收到背后,右手就浅浅鞠躬,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大人看土默特使节与顺义侯诸子都跳了家乡之舞,咱们做东道儿的,岂有不主随客便,一起下场的?” 桓凌看着他摊开的手掌,抬起手在上面触了触,轻轻一划,问道:“宋大人翻掌向我,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本官赠什么?只是我身无长物,一应随身之物都是从汉中带来,如何可拿来做礼物?” 诶,要什么礼物,要把手搭上来。 “下官别无他意,只是见大人方才与也速帖儿王子多吃了几杯酒,担心大人脚下不稳,将这只手给大人借力罢了。” 他说桓凌酒吃多了,桓凌还真就配合着无力了起来。握住那只手,五指微紧,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颔首谢道:“客人都已下场,咱们做主人的的确不好还在场边空坐。那就劳烦宋大人扶我一扶,也教教我这异族舞怎么跳,免得我在宾客面前失礼。” 277|第 27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大人自然不会跳蒙古舞, 甚至连大学时学的交谊舞也差不多忘干净了。不过不要紧,诗序中都说了,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跳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他们这些文人名士跳舞的意义本来就不在乎好看,而重在表情达意。 “咱们只是下场陪宾客同乐, 不必尽学他们的舞姿。”他一手扶着桓凌手臂, 一手就托着他的腰, 极富诚意地说:“大人行走不便, 将手搭在下官肩头借力就好。” 桓凌看他嘴角浅浅的弧线, 便知道他打着小心思。不过这舞蹈在后世有什么讲究也无所谓, 反正他也不想知道, 旁边这些不论大郑还是草原来的使者也不会懂得, 今日人人欢乐,叫时官儿跳得高兴就够了。 他也挺喜欢这种舞。 篝火堆旁其实没什么别人瞧不见的暗处。不过他们俩久别重逢,接下来又不知将要再有多久的分别, 山长水远, 音书难寄,这点面子当然抵不过并肩跳舞的诱惑。 宋时一开始领着桓凌慢慢地跳,一面教他步法一面自己找感觉;到后来就不管什么步法什么姿势, 扯着他围着篝火转圈, 跳得满头大汗,两颊通红,几乎抵到一起的两片胸膛下心跳也融成一片急促又分明的乐律。 宋时一个基层干部的体力毕竟比不过刚从草原战场上锻炼回来的桓大人,跳着跳着, 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便往颈后勾去,胸肩一带靠在他身上借力,让他拖着自己进退转身,从交谊舞跳到蒙古舞再跳到本地民间的村田乐、舞鲍老…… 幸好大郑朝没有电视、自媒体,不然明天他们俩就火遍国了。 不,得先跟府谷官报和学报的主编谈谈,报道汉蒙联谊的篝火晚会可以,不许乱写他们做领导的跳什么舞! 等明天早上,报社的编辑们上班了…… 等到转天早上官报、学报的编辑上班了,宋大人却不幸因故受了些公伤,腰酸腿软地起不来身了。 桓佥宪虽才千里迢迢刚从草原上回来,又绕着篝火跳了半宿舞,却又怎能忍心看着宋大人这位朝廷肱股为迎接使者伤身受罪?他便不顾疲惫,贴身照顾起了宋大人,摩腰揉腿,擦身敷药,更衣喂饭…… 活脱脱把他照顾成个瘫在床上的废人。 宋大人连脑子都不必自己转,懒洋洋地享受着上官无微不至的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觉着仿佛落下了点什么事没做,但有个桓大人偎在身边,温存体贴、轻怜蜜爱……唉,纵他是百炼钢也给迷成绕指柔,哪里还有暇心想别人? 不过沉迷温柔乡的结果,就是他倚在床头上享受上官按摩时,猝不及防地听说今天的报纸来了。 两份报纸都印出来了,他和桓大人握手起舞的英姿就印在头版,形神兼备,连他新做的棉袍上的花纹都一丝不错。背后有冲天的篝火和穿着鞑靼服色、大郑官服的群舞衬托着他们二人,越显得他们神姿高彻……姿势亲密得打眼。 怎么这么早!午饭还没吃呢! 就算他自己想不起要吃来,小师兄肯定会盯着时间,不能叫他饿着的呀! 宋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床头小钟,果然还不到午饭时。这地方的报社每天都是卯时开门,起来收集气象信息、攒稿、审稿、排版,不折腾到午后出不了报纸的,怎么今日才巳时初就送到知府衙门来了? 外头来送报纸的门子仿佛叫他方才那声发自灵魂的“怎么这么早”吓着了,倚着门答道:“是、听说是昨晚有许多才子在大人办的篝火宴会外赏火吃酒,办诗会,不到早晨就把文章都写出来了……” 宋时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为他们大郑缺少个人隐私保护法而心痛。 早知道昨天把使臣送回驿馆,就直接叫人去敲编辑们的门,开个会告诉他们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了。想不到这群天天早上连点卯都不点的懒散文人……他们……他们这么舍得熬夜啊! 相较宋时的痛心疾首,桓凌却没什么被人侵·犯肖像权的不快,反而弹着那张报纸,颇为欣赏地说:“这画儿倒不错,不知是哪个学生还是画匠画的,难得画得出神韵,不见匠气。” 画中的宋时一手搭在他腰间,笑意盈盈,眼波缱绻,他自己微侧着脸,也看得出目光所在,心意所在。 想不到小小边城,还有这样好的画师。若是个读书的才子倒是可堪造就。 他的目光从画上的自己身上挪开,看到角落里的“画者孤山散人”,回身往宋时肩上倚了倚,问道:“这作画的是个画匠还是学生?倒是有些灵气。” 宋时亲自出手整顿的府谷官报、学报,自是对其中的记者、画师了若指掌,看见名字便能对上人,叹道:“是个学生。我知道他,是个入学没两年的增广生员,读书一般,倒是爱做文会。” 怪他没给这些学生每天早晨安排两堂法制课,要是有课,他们这个时间是无论如何印不出报来的。 看看这画儿画的,连他的衣纹都画得清清楚楚,这得是看了半晚上篝火晚会吧?怎么早晨不补觉去呢! 桓凌看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以为他也喜欢这画,便坐下来揽着他共赏,赞许道:“果然是学生,我就说画匠没有这样的灵气。画中咱们汉人官儿的身材比后面鞑靼使团的大些,高低分明,又隐然将人分在画面东西,有东主、西宾之分,足见他不是那等照景描画的匠气之辈,而懂得用这画传达朝廷议和的真意。” 这学生定不是那种只会读圣贤书的书痴,像个能做官的人。 定是时官儿教得好。 他十分不讲理地把人家学生抓新闻的敏感性都归功于宋时身上,将手中报纸卷了卷,说道:“应当多买几份给爹娘们寄回去,叫家人都知道咱们在边关过得也好。” 也给他家里祖父、伯父,还有汉中的周王和元娘寄一份,叫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已不负使命,平安带着土默特使者回到大郑。 看这图画和报道,更能知晓他入关之后更有时官儿不远千里相迎,还办这样盛大的宴会贺他顺利出使……从他们两人跳舞的图画便可看出二人身体、精神都好,还是一样相互扶持、夫妻情深,家里人看了定会高兴。 他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态度也感染了宋时,更挽救了本县记者、画师们于《大郑律》补习班前。 宋大人又稳稳当当倚回床头,微微摇头,叹道:“这个小桓哪……”就是太爱秀恩爱,不低调。 不过算了,报纸都印出来的,还不知已卖出多少份,再低调也晚了。反正他们是拜过天地、入了族谱的正经夫妻,怎么秀都是合理合法,不怕爆上报纸。 能跟小师兄相处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天,不值得因为这些人分心。 他把剩下的报纸一股脑塞给桓凌,扶着老腰慢慢坐起来,盘坐在床头问他:“使团打算从何处入京?雁门还是宣大?” 桓凌颇看不顺眼他这小老儿一样的姿势,嫌他这坐法带着两世为人的长者气息,不像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他把报纸搁下,伸手先抓住宋时的脚腕,用力往外一带,抻得宋时险些倒下。然在他另一只手又及时伸到后头,圈住了那副肩膀,坐在宋时身边替他穿鞋袜。 穿上鞋之后他就不往床上蹭了,斜倚在他身上,风流恣意,是个少年才子的模样。 桓凌满意地说:“我接着要来迎我的信,便叫人快马回京报信,说要从陕西入关,沿黄河水道回去。土默特部求和这样的国家大事,朝上诸公也自会加紧议出结果,再算上京里到此地约有一千四五百里之遥,有半个月二十天便该有回复了。” 朝廷何时来诏书,他们便何时进京。 既是如此,他们就至少有半个月假期可以共度了! 宋时顿时腰也不酸了,走路也有劲儿了,抓着他的手腕便往床下一蹦,招呼道:“走走走,别浪费大好光阴!咱们先带土默特使者参观府谷风景,爬爬长城、逛逛古寺,到黄河边上野餐、赏景……趁着天气不太冷,还能坐羊皮筏子在河里漂流一回!” 府谷虽不是多么有名的景区,可也有古长城、千佛洞、秦源德水(黄河)的美景。宋守道受亲王之命招待鞑靼使者和已经成了天·朝干将的鞑靼贵胄,这个东道儿做得十分地道,一日一个景区地领着众人游玩。 为解蒙族兄弟思乡之苦,他甚至还在城外圈出地方,许他们搭起帐篷居住。又派人逐日送干草、粮豆来饲喂马匹,用丝帛、瓷器之类和也速帖儿王子手下的奴隶换小肥羊、肥牛,也教他们些圈养牛羊之法。 自古牧民逐水草而居,只有迁徒,从没有过旅游的概念,更不必说像宋大人办的这种纯吃纯玩团了。也速帖儿王子与随侍的贵族甚至奴仆们跟着宋大人在府谷城外住这些日子,体验尽了现代服务业的优长,竟有几分乐不思蜀之感。 汉地一个小小边城都有这样的享乐,再里面更繁华的地方又会怎样?那京里又将是什么样的? 若他们蒙古铁蹄…… 唉,如今便有铁蹄何用?且更不必提城外千顷拒马的方格,就是他们进了城,到了柏油马路上也不能快跑,跑得厉害了能把马腿震坏。那些汉人却都有软胶的马蹄垫,能让马在硬实的地面上奔走无虞,未占就先赢了他们一局。 还是受封爵位,拿这可汗之名换大郑的封赏更便宜。 王子一行在大郑安排的公款游玩中渐渐消磨胸中意气,越发坚定了入京议和——顺便进京游玩一回的念头。 278|第 27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凌在府谷停留二十余日后, 便接着了朝廷命他领使团上京的消息。 他虽然踏遍了府谷县地方,跟宋时度了个小蜜月, 却还觉得自己来不及诉尽别情……只留下许多似真似假的痴情故事, 被他连着报纸和书摊上的酸文一起揣上了京。 但他与宋时都没能想到的是,这一趟他离开的快, 回去的更快。甚至在他尚未进京, 只将议和的消息传回去时, 圣心中便已定下了这安排。 ===================== 西征大军马踏阴山, 于河套外大破俘南侵的可汗大军, 俘获其子合赤温济农与大臣、后妃、公主数百口。之后大军追逐虏廷残部直入瀚海, 虏汗逃亡中因伤病而亡, 大妃下嫁年仅十余岁的继子火鲁赤, 扶持其成为新任可汗,领残部逃往鞑靼祖廷所在。 而周王正妃兄长所率的招抚使团亦是屡建功业,先后劝服鞑靼右翼几处部族归顺, 更降服正窥伺河套的土默特部, 逼得土默特汗的长子亲自入京求和。 献俘、议和、封赏鞑靼诸部王公、重定西征方略……桩桩件件大事紧连在一起,新泰帝忙得宵衣旰食,眼下微青。但这连日操劳却不曾拖垮龙体, 反而因大胜的喜迅不断, 激得他体内生出一股精神气支持,然不觉得疲累。 他叫太监取来新绘的地图,看着上面新绘出的疆域边界——原本以长城为界的疆土扩展至阴山以外,过亦集乃直连至甘肃。其中散落着数座新的军镇, 都兴修成繁华城镇模样,除了戍卫新边的将士之外,还住着许多衷心臣服大郑的草原部族。 那些人都已改住砖房,学着耕种、圈羊牛羊,学汉话,还跟着建城的汉人读书开蒙…… 他虽不能亲见那景象,也想象不出万里草场、千顷黄沙是何等壮阔之景,但他知道自己所建的功业已远超父祖,直追当年驱逐胡虏的太·祖了。 他在位期间有开疆拓土之功,有上天降雷电之用,有祥瑞嘉禾繁育,有满朝忠臣良将辅佐,有仁厚贤能的未来储君…… 新泰帝痴迷地摸着地图,低声喃喃,似是自问,又似在问周围宫人内侍:“朕有一日山陵崩,史书之上将如何记述?太庙中又当如何供奉?” 身边的大太监叫那句不祥之言吓着,纷纷跪下劝他放开胸怀,保重龙体。 这些内侍枉自看着伶俐,还是不懂圣心。不过新泰帝如今连逢喜事,亦不计较他们的愚钝,只淡淡道:“朕不过随口一言,何至成这个样子?们在宫中也服侍这么久了,竟还不稳重。” 朝廷大事不是这些内侍能懂的,叫他们在这里杵着亦无大用。他挥挥手命众人下去,吩咐他们请三位阁老过来议政,不久后门外便有内侍通传,三位老先生求见。 三位阁老进殿后,便见一张九边地图挂在墙上,当今圣上正负手而立,看着地图。 难道圣上对西北之事又有新说法?如何不叫王本兵同来? 如今西北局事已定,愿内附的各部首领封赏已定,三位阁老的精力早挪到在新收的土地上修建边城堡镇,安置内附部族上。若是圣上有意加兵力,其实还该叫兵部与五军都督府来共议。 三人揣着一般的心思,进门行礼参拜。新泰帝免了他们的大礼,指着地图说:“如今西北安定,鞑靼残部虽逃,亦已无关大局。驱逐其余部之事仍交兵部安排,朕请三位先生来,是要安排一下论功行赏之事。” 前几年战局未定,故封赏不足。而今整片阴山都已落入大郑掌中,鞑靼老王已死,新主又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儿,连余部都收拢不齐…… 也该给前线将士、朝中官员一并议功了。 张次辅应声道:“吏部与兵部已初初议定封赏名册,陛下要看,臣这便命人取来。” 李三辅那里也备好了银两、丝帛、内造的器物作赏赐,同样立刻便能遣人取来。 新泰帝微微点头,说道:“此事有两位先生安排,朕自然放心。” 圣上能放心,李阁老自己不能放心,当面请命:“两位皇子于此战中皆有大功,依例可改换封地或加赐皇庄,封内眷、皇孙等。臣等已为两位皇子拟了京郊、陕西、山东的几处皇庄,当选何处还需陛下定夺。” 他借着问食邑,真正想问的却是天子对两位皇子的安排——是叫他们回京,还是依藩王身份加恩? 新泰帝自然懂得他未尽之意,正待借这一问透露心意,不禁露出一点笑容,说道:“齐王今尚在西征军中,追逐鞑靼残部。人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此时唤他回京,这场覆灭虏寇之战便要成他终身憾事了。” 李阁老重重点头:“既是如此,便待齐王大胜归来,再议封赐之事。不过如今战事压力已缓,西北又遍种祥瑞灵谷,供得起大军北逐残虏,其实不一定要亲王坐镇……” 如今国库丰实,西北粮产又不逊江南,周王如今纵不在汉中,给大军的供应也绝不会出问题。 当年周王出京,为的是王妃管束不严,宫女有不敬之言,而非周王有过错。他这些年看得出圣心仍在周王,况且不论圣宠,周王居长居贤,朝中更有哪个皇子能比他?齐王好武,魏王终究晚生了几年,只排在第三,后面的皇子更不必说了。 若圣上有意,此时便可让周王回朝了。 李勉心下度量着几位皇子的资质、出身,稍稍抬眼,暗窥天颜。 圣上眼睑微垂,淡淡道:“李先生之言甚有道理。既如此,二王的赏赐暂且不论,三位先生替朕安排告祭天地、先祖的祭祀。” 先在京中祭祀,再安排下车驾仪仗,他在位期间有此不世之功,亦足以封禅泰山了。 三位阁老的眼同时瞪大了几分,原本有些耷拉的眼睑被挤得堆成几层深深的双眼皮,倒显得比平常眉清目秀了些。 天子看着他们似比往常好看些的脸庞,也觉着舒心,含笑问道:“朕欲封禅泰山,先生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若论当今功绩,自是远胜前朝诸君王,足以行封禅之事。可毕竟朝中不可无君,若陛下要南下封禅泰山,朝政当由何人主持,军事当由何人定夺? 圣驾移动可不比普通官宦出行,此去泰山至少也要有两三个月,朝中岂可无人坐镇?陛下若要远行,是要将朝政交予他们三个老儿还是留京的年少亲王? 三位阁老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人——若周王还朝,无论是民生还是军务,他都能担当得起来的! 吕阁老白须微颤,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番南下,可要将周王先召回京?” 正是要召周王还朝。 天子终于等到有人劝谏他召周王回京,当即应道:“周王仁厚贤能,堪当监国重任,朕不在京中时,皇室中人与朝政、军务暂由周王处置,有不能定夺者再报与朕便是。” 若周王有什么不懂的,还请三位先生多教导。 监国……圣上莫非终于要立储了!三位老先生激动得眼皮又双了几层,连忙俯首立誓,不敢负圣上所托。 他们这就去拟旨,请周王王驾还京! 三位老先生以为今日的刺激够了,正要退回去拟旨,圣上却又添了一句:“若只一道圣旨便把周王调回,未免不够郑重,还该选个身份贵重的使者迎他回京。” 身份贵重的使者好办,这种事一向是从宗室或勋臣中选人的,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两种人。不过周王去汉中时舟车劳顿,听说是吃了不少苦,若选太年长的使者只怕对方路上生病,反添麻烦,年少的又怕他们照料不好周王一家…… 好在吕首辅辅政多年,对京里人物了如指掌,能在眨眼之间筛出最合适的人物:眼下京里就有一位身为周王姻亲,又刚在西北立下数桩劝降大功的佥都御史桓凌。他年纪又轻,身体好,擅骑马,由他去迎接周王不特知份合适,路上也不会耽搁工夫。 还有一点巧合,就是这位桓御史还是他首辅的门生,吕大人内举不避亲,一下子就想到他身上了。 天子听到这个“桓”字,也不禁点了点头,笑道:“吕先生推荐的人岂有不好的?只是朕记得桓凌现在只是佥都御史,身上不曾有爵位?” 吕首辅低头应道:“他虽曾随周王殿下巡察九边军务,又出关招抚,却一直是以督察风宪的身份,如何能如真正的将帅一般论爵呢。” 圣上若嫌他身无爵位,要另选别人,他们就只得去请宗人府安排了。 幸而新泰帝原也不想让别人迎周王回来,只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宣了另一道动人心魄的旨意:“本朝的确少给文官授勋,不过太子的妻兄岂有无爵的?这两天辛苦几位先生,便先宣立储之事,将桓凌应加的爵位与他的战功并在一起议一议吧。” 279|第 27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立储是国家大事, 虽然周王年居最长,温厚贤德, 入主东宫可谓人心所向, 但不可如此匆促地召告天下,更不该简简单单一道召旨就在陕西封了。 天子之意, 是要将周王接回京来, 再诏告四方, 行立储大典。之后将国事托付周王, 他便可安心往泰山封禅, 回京以后也由太子分担些政务, 自己少劳心国事, 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既然尚未正式立储, 桓凌的封爵也暂不以太子妃兄长的名义,依军功加封便是。待周王还京,立储封妃之时, 再由礼部给他家人一并加爵位、虚衔。 三位阁老领会了陛下的意思, 便退回内阁商议拟旨之事。张、李两位阁老入座后便向吕阁老拱手道贺,先贺国本终于要定下,再贺他这学生得以军功封爵—— 虽然本朝因着太·祖是北方汉人世侯出身, 染了些外族习气, 向以世家之女充宫闱,并不抑制外戚,可在封爵时,以外戚身份得的爵位却有诰无券, 不能世袭,比以军功论爵的低了一等。桓凌这回托了周王的福,能以军功封爵,来日前程眼见更广阔些。 不过他也没有亲子,那爵位世袭不世袭的倒不算太要紧。 吕首辅感慨几句,张次辅倒被他勾得想起一桩正事来——“我记得桓凌与我那弟子宋时是成过亲的,如今可也该加封诰?可这男子如何加封?太子正位大典是否也该叫他进京参加?” 大郑可不曾有过男子封诰的先例,可他们俩这也算经了御前的婚姻,这么多年来都已闹得天下皆知了,总不能当作无事吧?远的不说,前日桓凌带土默特王子入京时,捎回来的报纸上都还印着他们夫妻二人招待使草原使者跳异域舞、游黄河的故事呢! 吕首辅和张次辅认了多年的亲家,自然将这婚事当真,不禁也泛起愁容,考虑起了该如何安置宋时。唯李阁老还要挣扎一下,问那两位同僚:“可知他二人是真成亲了不曾?虽然一向有这个说法,却不曾见他两家办喜事吧?” 两个翰林成亲,总该请师长赴喜宴吧?可他也不曾听说过两位阁老吃过桓、宋二人的喜酒啊。 张次辅摇头道:“虽不曾请我们,可宋家父子应当都认了这桩婚事的,听说两家谱谍都改了,年节时还要相互走动。依我之见,恐怕是当初桓兄一家出京的时候,他们小两口儿为安祖父的心,就急赶着办了,所以事事简单。” 且这世间也不曾有两个男子成亲的,或许两家人当时怕羞,不敢声张。后头见他们两人互相扶持着过得越好,不曾为这桩婚事坏了前程,也就放开胸怀肯对人言了吧。 说起来,宋时他二哥做了中书侍郎,就在廊下办公,可要叫他过来做证? 叫叫叫! 李阁老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见了宋昀,然后便从他口中听到了比他预想中更难以接受的消息:“桓老大人出京后他们便成了亲,上了宋家,咳,两家都上了族谱。舍弟与桓大人又都是男子,也不必提谁嫁谁娶了。” 宋二哥这些年在家里把桓凌当弟妹,当着阁老的面,还是要给这位四品佥都御史留面子,不直说他是宋家的儿媳。 就这么一大方,却令李阁老眼中的光芒又泯灭了几分。 待他下去之后,李阁老便认命地说:“且不提别的了,要紧的是如何赐封……一个男子总不能封诰命吧?自古也不曾有太子妃娘家嫂子封爵的……若是桓凌下嫁倒好算些,太子妃姊妹的夫婿便不必封赏……不对,男子又不能按外嫁女身份算……” 三位阁老计议良久,给桓凌加的爵号倒拟了好几个,仍没想出宋时该怎么封,只得在转天呈进爵号时将这问题一同推给圣上。 可加散阶、可升职、可封爵,端看圣意了。 他们三人丢开包袱,专心筹备周王还京、册封太子一事,新泰帝打开这封未加批注的奏折,却也陷入了他们昨日的烦恼中。 这两人……怎么成亲这么早! 若他们此时还未成亲,等几年后宋时任满还朝,赐他们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不就把这封诰的事糊弄过去了么? 天子胸膛中深深地压出一息长叹,先在内阁拟出的爵号中用朱笔重重圈了“永宁侯”三字,又对着那本奏章斟酌良久,终于落墨:宋时不加封爵,不加散阶,只平迁詹事府少詹士…… 从前不曾有过男子随夫或随妻受封诰的例子,本朝亦不好开此先例,还是只当没有这桩婚事,依大臣调动的例子安排吧。 从前周王府上用的长史只是三甲进士,而今做了太子,东宫属官便都要由翰林充任。宋时既是三元及第,翰林修撰出身,这几年又都留在周王身边辅佐,实际担当了东宫属官之职,如今便正式给他这个名分。 ——连他出京前的翰林身份也给他恢复了,叫他兼任翰林侍讲学士,早晚入宫给太子讲理学。 圣上既有裁断,内阁动作起来便快了。先着翰林侍读学士拟了桓凌的加封诏书,再拟迎周王进京的、调宋时平迁还京的…… 礼部便忙着安排给桓凌赐爵之事,准备迎接周王还京的仪仗和车驾。魏王如今正在礼部领差使,听见吕阁老吩咐仪制、祠祭两司准备东西,便问了一声是为谁准备的。 吕阁老虽在内阁里尽情为立储之事高兴,但这样大事断无轻易泄露的,便只敷衍道:“圣上恩旨,因桓凌招降土默特诸部有功,特加封爵。不久旨意下来,殿下也就知道了。” 三皇子怎么想也觉得他一个文官不该这么轻易封爵,有意打听一下内情。还不等他幕中传来什么消息,便闻圣旨诏告满朝:因西北频传捷报,周王筹备、运转粮草军械、稳定西北诸省局事有功,圣上体谅周王久居边关苦寒之地,要派人迎周王还朝。 但因周王身份贵重,又为一统西北的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故须由勋贵迎接,方合其身份。陛下见桓凌军功足以封爵,且曾随周王长居汉中,路途熟悉,行事稳重,又有内阁诸学士举荐,今特下旨封为永宁侯,即刻出京,奉周王还朝。 还朝。 不是进京,甚至不是还京,而是还朝。 还朝之后不就是要参政了! 什么周王还京必须勋贵迎接,什么桓凌招抚之功足以封爵。别的都只是障眼法儿,真正重要的是父皇想念他大哥了!他大哥离着储位又进一步了! 280|第 28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三皇子从礼部回去便摔了一套珍爱的兔毫盏, 发泄一阵后才重重坐进官帽椅里,仰面阖眼, 喘息不已。 他终于明白了二哥出京时的不甘。 他在礼部将科考、祭祀、封赐之事做得一丝不差, 在父皇膝下尽孝尽忠,无论多难的差使交到手中都尽力完成, 不惜倒贴银两;他在父皇膝下承欢尽孝, 劝母妃关照新入宫的继后, 进宫中请安也会顺便关照年幼的弟弟们与几个养在宫中的侄儿…… 他自问“贤”、“孝”二字都已做到极处, 然而父皇眼中仍是看不到他的好, 只有长兄周王。就连那满朝大臣也只拥护周王, 今日圣旨下来, 三位阁老竟都绝口不提当日景仁宫中闹出的“少年天子”一案, 不行封驳之权,直接拟了圣旨要迎他回来做储君了! 他二哥骁勇好武,不拘小节, 没有人君之望, 父皇和朝中大臣看不中他也罢了,他不过是出生晚了几年,别的有哪里不如大皇兄?如今京中有谁不称他一声“贤王”, 哪个百姓不晓得他的名字? 当日皇兄在京时他不曾有过别的念想, 凭什么他都犯错出京了,父皇和大臣们仍只是属意他! 他忍不住想让王妃请姻祖父李阁老过府问问原因,可是想起这封圣旨便出自内阁,李阁老必定早有所预, 却一丝风声都不曾透给他,便又觉得心灰意冷。昔日乐广曾云:岂以五男易一女。女儿尚可不要,如今他只是娶了李家孙女,李家又怎会力支持他? 何况李氏自己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平日想跟她说说朝中风云,去得千万句,回来就是一句:“与咱们又不相干。” 非但不支持丈夫的胸襟抱负,连儿女的前程都不想!成天只知道读书看报,叫人买汉中的新鲜玩意儿,经济园里新弄些什么都要拿来看看。从前听说汉中办了女学校,自己还在家里教婢女读书…… 幸亏她还知道王妃身份尊重,不能出府,不然只怕还要去宋三元父亲办的什么女学院里教书! 母妃为他千挑万选的妻子不懂他的大志,做阁老的姻祖父眼中只有君臣父子,没有祖孙之情。而他母亲的外家商氏也只会审时度势,当初周王还未回京时就已劝他收起心思做个贤王,如今更不会为他争什么。 他枉有这些位高权重、门生遍天下的清贵姻亲,又有什么用? 这些人一味地偏向大皇兄,他手中无兵无权,不能和大皇兄相争,也只能忍了。可他不得不忍,别人也会和他一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大皇兄回京做这个太子吗? 他蓦地睁开眼,按着扶手借力起身,提笔写了封信,唤心腹家人拿他的帖子送往西北,亲手交到齐王手里。 大哥要入主东宫了,他这做三弟操持大典,提前收到好消息,也得与二哥共享。 他自己无力回天,却还想要看看,他那位正领着十五万大军在草原上追击鞑靼余孽,又有数位亲戚族人在边关各军镇、屯、堡戍守,有倒逼京师之力的二哥当如何抉择。 看看他大哥能不能顺顺当当回到京城,当上这个太子。 圣旨尚未宣下,一道飞骑就已从京城飞驶到宣府,带着魏王给二哥齐王的家书和他为显兄弟情谊收拾的药材、吃食、京中各大佛寺里求来的佛像、护身符一道送往西北军中。 大军行至何处是军中机密,虽是三皇子派去的使者,也不能亲自送信至军中。留守后方的指挥使请那信使歇下,安排识路的探马将这信和礼物加急送往军前。 不过数日后,正在瀚海中研究鞑靼逃遁路径的齐王便收着了这封信。 收得莫名其妙。 他与魏王都是年长的办差皇子,母妃身份也高,关系一向不咸不淡。后来这个弟弟接下办经济园差使,他却只能看管矿山,给经济园备料,两人更是常有暗中较量……最后是他不愿意拘束在小小一个京城,和弟弟勾心斗角,主动从军出征,才结束了这段兄弟相争的时光。 不过他出京以后和三弟的关系也就那样,这不年不节的,连父皇、母妃和大哥周王都没特地送什么东西来,这位弟弟缘何要给他寄信、寄东西呢?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难道魏王府上又将添丁进口,寻他这个兄长要礼物? 齐王自己想着这念头便不禁笑了笑,取出一把不知草原中哪一部献上的、锋利如雪的弯刀,将信封裁开,抽出信纸。 刹那间,迎面扑来一个退一格写的、占着两排格子宽窄的“太子”,将他所有的调笑和轻蔑都按回胸中。 他只感到一阵憋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呼吸,胸口憋得生疼,连忙吐出那口浊气,连连呼吸了几回。 信纸在他指间颤动,字迹皆因那细微而极快的震颤模糊,唯当中最大的“太子”二字仍然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周王要回京做太子了。 他大哥因为“少年天子”四字失势,被父皇赶出京多年后,竟要回去做储君了! 父皇竟连大哥出了这种错处都能容忍,而他这个孝顺体贴、能征善战的儿子却只值得一个大将军王…… 阵阵低沉的笑声在毡帐中回荡,他手中的信纸被揉成一团,将“太子”二字压得严严实实,倒露出了信末“弟慈顿首”四字。 是了,这信是他的好三弟送来的,要提前向他通报大皇兄还京的好消息,让他准备立储的贺礼。 他方才粗粗看了一眼,似乎见说圣旨还没正式发下,大皇兄更远在汉中,然不知道父皇这打算。汉中离京两千里有余,而他们如今栖身之地距离才千余里,他得到此信,预先知道了周王要还京的消息,便可抢这时间做许多事—— 他若此刻回头,便可以抢先回京,要求父皇将他与大皇兄同计军功,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更有资格做这个皇太子! 甚至再狠心一些,还能学唐太宗玄武门事变…… 齐王手中的信纸已攥烂,血气随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一次次撞向头顶,撞得他头痛欲裂,右手摸向腰间,抽出那柄弯刀重重挥向空中。 一刀破风,将堆在脚下的礼盒劈成两半。 帐外侍卫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连忙在外出声询问。齐王这才收住刀,也收住心中令他自己想来都有些发冷的念头,站起身看着散落一地的珍玩和信件,冷冷一笑。 他的三皇弟也忒看低了他。 他自从十余岁起便有天下之志,可他想的是凭自己的本事争得圣宠,搏得群臣拥戴,也不曾想过害大皇兄。 这些年他在外打仗,军中粮草器械都由周王调度,无不丰洁。大皇兄那里每每得了宋三元什么好东西,还总惦着送他一份。纵然供应大军军需是皇兄的本份,他不用当作恩情记着,可也知道兄弟之情血浓于水…… 魏王无非要挑拨他与大皇兄相争,最好还动手段害了大皇兄,然后他便可站出来揭穿他的罪行,踏着他的尸骨当上太子…… 世人都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然这鹬鸟若不想要蚌,只想一飞冲天呢?他冷笑一声,收起弯刀、踢开礼盒,走出帐外翻身上马,冲向北方瀚海深处。 人目力难极的草原、沙漠尽头,便是史书上所载的狼居胥山。他已经走到这里,就不会再回头。京城如何,谁当了太子,从今天起都与他无关,他唯愿带领大军——至少是随着大军——踏遍瀚海,封狼居胥,方趁了他的心愿! 281|第 28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三皇子的信使出京不过两天, 桓凌便以史无前例的速度被加封为侯爵,并负担起迎接王驾还京的重任, 带着预备接替周王负责大军后勤的兵部、户部两位郎中, 一位新选任汉中府尹的童进士一道离开了京城。 魏王那封信尚未从军前寄出,他便已带人日夜兼程踏入山西省所在。 山西离着陕西极近, 也产出绝好的煤、石油之类矿藏。自从汉中靠着冶矿、工业兴盛起来, 山西各地官府、民间富商也纷纷去取经效法, 地方大小工坊遍布, 甚至比陕西一些地方学的还好—— 山西人自古就会做生意, 丝绸之路便是以长安为起点, 至今还有许多大商人组织马队出塞与西域胡人通商的。他们连异域的买卖都做, 运进关内的宝物都想法儿仿造, 陕西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什么新鲜东西自然也都要学去。 学的第一样就是修路。 山西省城与各大府城、富裕县城的官道都修得平直坚硬,足可容四驾马车通过。有驻军炼油的地方都用沥青铺路, 没有的也尽量用水泥、石子垫道, 路面宽绰平整,能走得了充气的橡胶轮胎。 车队里早备下了胶胎、软胶马掌,遇上好路便给车马换上。这一来行进速度又比之前快了数分, 更兼他们急着将周王迎回京里, 不辞晓行夜宿,原本该走月余才到的,竟不过花了二十余天就到了西安。 与齐王收到魏王那封信的时间也差不了几天。 即便如此,桓凌还嫌车队速度太慢, 叫人挑了最好的马,选出年轻擅骑马的侍卫双马轮换,早一步到汉中府,通知周王与皇亲宋大人收拾行李。 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了。 他忆起座师吕阁老叫他到家中,颇为遗憾地告诉他,宋时没能因为跟他的婚事受恩封的场面,至今仍然会从心底溢出笑容——不光两位老师、满朝文武,连圣上都觉得他们两人夫妻一体,合该一例封赏。 吕老师虽可惜时官儿不得封诰,他其实一点也不可惜。 这裙带攀来的封爵要来有什么用?他们时官儿将来是要祔文庙,做圣贤的,有这勋爵反而容易引人争议,不如做个纯粹的文人好。 京里的消息他都写在信里,叫那侍卫捎去汉中。 信使不敢耽搁皇家之事,也盼早点儿到汉中得周王赏赐,赶路赶得倒比跟在队里的时候还急。不过三数日间,他便从西安、汉中两府交界赶到周王府门外,拿出桓凌的帖子求见周王。 周王府看门的人不认得他,却都认得桓凌的帖子,连忙将他让进门房吃茶,往正殿给周王送信。 周王见着帖子便先笑道:“舅兄定是要回来了,那送信的人怎么说的?” 那人进门连气都喘不匀,嗓子粗砺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似的。门房见他累得够呛,便给他倒了润喉的熟水,还叫人去大厨房拿了一箩面饼,盛了大碗的羊肉汤,他那张嘴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说话。 周王体谅他辛苦,便吩咐人叫他先歇着,自己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看不几句,原本稳重的脸庞上已然被惊喜之色占满,唤来内侍:“快,去知府衙门请宋舅兄来,再叫人往后殿送信,告诉王妃她们,舅兄这就要来接咱们还京了!” 还京! 周王还京……还有他的事?还是说周王夫妇要还京,请他帮着收拾东西,送出陕西? 不管如何,桓凌要过来啊!至少他送周王出省这段路程,他们俩可以再当蜜月旅行过一过。反正周王夫妇不是外人,王府上下也见惯也他们俩出双入对的,要害羞也早害够了,不怕叫人看见他们怎么过日子。 宋时回忆着前些日子走基层时见过的西安府等地景致,脑中自动铺开一幅陕西旅游地图,图上还标注上了各大名胜古迹的路线、路程所耗时间,当地名菜、小吃、文娱活动、温泉…… 他强忍激动,将手中一份批复略阳解递杀人要犯的文书放好,稳了稳神,说道:“待我整整衣冠,这便与公公去见周王。” 到得周王府上,他才知道这回不光是周王要回朝,连他也要回去。桓凌已带着交接工作的大人往汉中赶来,特地派信使提前到汉中府,就是给他们留出时间安排好手头工作,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的。 周王脸上犹残留着喜色,见面便将桓凌的信推给他,让他一解相思之苦。 “这是桓家舅兄手书,小王已记下来了,不需再留它,宋大人拿去看吧。”虽然王妃与桓舅兄也是兄妹情深,不过世上深情无过夫妻,还是宋舅兄收着这信更好。 周王一派体贴之意,宋时自然感激领受。他接过信来仔细看了一回,抿着嘴强压住了笑意,摆出一副忠勤爱民的作派说道:“只怕桓师兄与几位来汉中上任的大人过不几天便要过来了。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安心收拾行装,我清点府库时便城外大库里的军粮、器械一并清点造册,准备交接。” 自桓凌走后,他就接手了辅佐周王的差使,盘库自然也在本分。 周王点头应道:“有劳宋兄,那本王便躲懒一回了。” 宋时在汉中经营多年,一直拿现代企业制度要求本地公务员,库管工作更是精细化到几乎要做出人工excel。平常存取、入档麻烦些,到要盘点交接的时候才看得出这样安排帐目和货品有多么清楚利落。 待朝廷使者乘船抵达汉中府时,宋时已拉着两位长史将粮仓、武库连夜盘点过一遍,又与周王妃带来的女先生们清了帐册。 汉中府内的工作,倒是因他早就升任分守道参议,多半是由赵同知、苑通判分管,如今也是他们两人盘库、理狱、清帐册,只等新上司来了就将一应文书呈交上去。 不久后使者所乘的大船沿汉江而下,停在了汉江码头。宋时与左长史褚秀代周王出城二十里,迎接使者。 使者们在船上早都洗过澡,换了新衣,下船后除了步伐稍有不稳,倒是个个都精神体面得很。 尤其是新封了永宁侯的桓大人,正是春风得意、衣锦荣归。他出边数月,回京后几乎不曾歇息几天又被遣来汉中,脸上却然不见风霜痕迹,反而精神熠熠、容光照人,合该是个叫少女们追着掷果盈车的风流子弟。 宋大人这几天熬夜盘库、清帐、点狱,眼下微微挂着青黑,模样都不如他精神。 好在除了他格外精神,同行的几位大人有晕船的、有赶路赶得满身疲惫的,也没那个比宋时强。宋大人看着来客的模样,也顾不得遮自己的黑眼圈了,连忙安排车马将他们接进汉中。 若搁平常就叫他们在城外歇一天了,可如今周王正等着圣旨召还呢,大家就再多辛苦一阵,传了旨就好了。诸位大人就可留在汉中休息,顺便继任周王和他的工作,而他们一家子才要辛辛苦苦地踏上回京之路呢。 幸好他们还年轻,经得起工作的重压。 众人毫不停歇地赶到王府宣了旨,周王带着阖府女眷下人领旨谢恩,宋时也接了一份改任少詹事兼侍讲学士的旨意。 虽然官阶未升,可他一步从地方上的佐贰官迁作了中枢要员,未来可能登堂上官,甚至任内阁学士,前途比在外时可谓天差地别。 更令人动容的是詹事府少詹士这个职位。他以周王姻亲,追随周王到汉中的亲党身份得了这个差使,还能说明什么? 说明周王即将立为储君了! 三位同行官员不是来宣旨的,自然无从知道圣旨里的内容,蓦地听到、猜到这足可震动天下的消息,莫不屏息凝气,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在旁等着他宣完这道旨好吃饭的周王也忘了该说什么,死死盯着他手中那道圣旨。 幸好桓凌早从座师口中听了立储之事,宋时也以自己丰富的宫斗剧/小说经验推断出了周王要做太子,皆是淡然自若,按步就班地把这道圣旨宣完。 宋时双手捧着圣旨颂罢万岁,桓凌大步便上前搀他起来。行动之利落,手势之轻柔,也让接旨之后被内侍扶起,从头到尾没见大舅子朝他伸出一只亲谊之手的周王醒过神来。 不论是流放还是回京,不论是出宫还是立储……世事流转,人心易变,唯有他这两位妻舅恩爱情深,见了彼此眼中便没有旁人的态度不变。 真是熟悉得叫人安心。 周王长出了口气,安心地吩咐内侍备膳,大家赶快用膳,后面还有一堆帐册、钱粮、军械等着交接呢。 周王府后厨亦是早有准备,不久便摆上一席高规格的汉中特色正宗蒙古菜。用得宾主尽欢后,周王便使人传所有相关的官员来,和新来的兵部、户部两位郎中交待了粮草、军械的运转和供应问题。 两位郎中都是理帐册、管兵库的专家,兼有桓凌这个久居王府,做了多年辅佐工作的御史在旁提点,不几日便将军备梳理一清。新上任的童府尹则主要与赵同知他们交接,循府尹上任的旧例拜城隍、入衙,并不用耗宋时多少精力。 是以宋时交代了手头最后一点工作后,便带着他的桓副园长兼副校长到经济园、汉中经济技术专修学院、汉中女校做离职报告。 这里是他事业起航的地方,这些学生也是他亲手从《九章算术》一直教到现代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的,他对这几个亲手拉拔大的地方比对府衙的感情还深。 今日一去,山高水远,再难相见。或许他以后便回京任职,或许还去别的府州,但都不大可能再回汉中了。 他只盼经济园这些管理人员和工人不忘他教导的技术,能学以致用,勇于创新;也希望汉中学院老师和学生们能不断追求物理的极限,不要故步自封…… 他在台上讲话时颇有些动情,抬手蹭了蹭眼角,辞情恳切地对下面满座师生说:“以后我还会再建别的学院,或许还有别人模仿这汉中学院做书院。希望们能不负我早年建学院的本意,不负们自己求学的初心。往后天下间这样教实学的书院多了,我……” 他的声音顿了顿,底下的学生们也饱含热泪,哽咽地叫着“先生”,请他信任自己。 宋时微微颔首,饱含信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个人,深情地说:“我以后若有机会办个国各院校联合考试,希望们能不愧当今第一所学物理、化学等实学的院校的学生身份,不坠我的名声,考得比别校都好。” 282|第 28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两位校长与汉中经济学院师生洒泪道别, 留下许多他们之前整理的笔记、题库,与交待好军民政务, 整理好行装的周王府诸人一道出城, 到汉水码头乘船。 当年来汉中进修的几位御史、员外郎都得了个脱靴遗爱的待遇,他们这些胼手胝足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繁华大府的人离开时, 百姓更是倾城而出, 带着香帕、水果、土产追了他们二十里。宋时当年为了运石料、化肥修的八车道宽敞柏油路都险些被汹涌的人流堵死。 幸好周王的王驾排场大, 前后有侍卫骑马开道, 吹号打鼓, 慢慢地排开百姓, 总算给他们腾出一条车道。 而这条道的尽头, 还排着几层汉中耆宿, 各捧一把万民伞等着他们。 宋大人这个知府要离开,来送伞的自然不光是南郑县本县。府内八个州县的耆老各带着几把万民伞来送行,伞盖挤挤挨挨地遮了半爿天空, 伞缘缝着一层层颜色各异的布条, 直垂到撑伞的人胸腹间,比周王这副亲王规格的仪仗还打眼。 周王虽然不至于嫉妒,看着那片伞也有点发愁:“这么些伞可收到哪里?坐船时还好说, 若是进京时叫人举着, 队伍前头先摆这么一长列罗伞……” 别人路上举一把万民伞,人家看了都知道是有清官出行。眼前那些耆老手中的伞多得一眼看不清数目,少说也得有十来把,就是他与王妃、两位舅兄摆起副仪仗, 把仪仗里的罗伞都换成万民伞也撑不过来啊。 他眼前浮现出车驾前列着两排仪卫,手中各举一副粘满花花绿绿绸布条儿的万民伞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同车的王妃疑惑地看过来。 他忍着笑解释了一句:“汉中有今日盛况,咱们一家人都是出了力的。虽说我收不得万民伞,但见汉中父老们这般眷咱们也自高兴。” 也不知这些父老、百姓里夹了多少记者,明天印出报纸,会不会把那片万民伞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日他们府上的仪卫和侍卫都披甲戴盔,把那些扔水果、簪环、巾帕的都拦在外头了。不然叫他们一路扔下来,二位舅兄那肉长的身子怎么禁得住?只怕明天府报纸头条都得是“汉中百姓争送周王离府,桓宋二公误遭环佩掷伤”。 ……那还是“王驾将行,百姓临江相送;太守恩重,万民题伞寄情”好听些。 周王先前不曾想,这时候想起外头不知潜伏着多少记者、作家,忙收敛了笑容,低调地坐在车里,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可能占上报纸头条的动静。 幸而宋时这个离任知府挺身而出,好言告慰送行的官、生、百姓,接下了众耆老送上的万民伞,将道上送行人的目光都吸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真正的万民伞。 伞缘下坠着层层叠叠写着人名的字条,几乎垂落到胸前。其上的字迹有好有坏,名字有雅有俗,竟不是本地富户和书生们写来凑数的,而真真切切是这府里数万男女老幼各各亲笔写成。 他这些年搞强制扫盲班,今日就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刻。 虽然许多人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运笔运得不好,字糊成一团,几难辨认,可他们定然是识了字,会写、敢提笔写下名字的。 按着这纸条上的人名算算识字率,他们汉中超过其他州府何止数倍,也足以让他这个离任知府骄傲了。 他虽然不注重万民伞这种形式,却很满意其上透露出的教育工作成果。 再看看夹道送行的这些人,论人数、气氛几乎能比得上大明星做活动的场外应援,足见百姓们生活水平提高,汉中府的交通建设做得到位。还有河岸边修得结实的堤坝,看似平凡却连年分担洪峰的泄洪渠,河上叫卖着不知真假的“三元系列”特产的船妇…… 他平常吐槽盗版三元吐槽的欢,临别之际也忍不住招手叫船娘来,买了些三元牌的特产膨化食品、凉糕、糖水罐头,回到舱中便和桓凌一起就着小吃数万民伞上的人数。 周王和王妃等人在前头的大船上,褚长史和司马长史跟他们同船跟在后头,也凑到房里看新鲜万民伞。他们两人看得眼馋,东西都顾不得吃,摸着那一条条字迹千差万别的绸带说:“来日我们若能外放做一任知府,临行时也有这么多父老真心给我们送万民伞就好了。” 不用一送送十几把,就照这个绸带的数目送上一把,他们就此生无憾了。 唉,以前周王是亲王,甚至可能是藩王,王府属官还能让他们这些三甲进士充任。以后……大家虽然不说,却都默认了他要当太子,能任他身边属官的詹士、少詹士却都要翰林出身。 他们两人做了成太子属官,以后也不想留在京里被人挑来拣去,倒不如放个外任。凭他们这些年看的、学的东西,再去汉中经济学院选几个早就看中的好学生,还怕将来治理不好一个府州么? 他们也不敢比宋三元,只要能在本地留个德政碑,进地方的人物志就行了。 说罢又羡慕地问宋时:“两位大人将来有何打算?” 从前宋三元是五品的官职,和他们一样,如今也升了两级,和桓凌比肩,他们称呼起来倒方便了。 反正他二人不分彼此,叫一声大人,谁答都一样。 两位大人手里还捻着万民伞的绸条,却已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的,在长史们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俩却像是一刹那间已交流过千言万语似的,同时露出深深的笑容。 宋大人的眼神虽舍不得挪给他们,却也十分真诚地答道:“早前战事最胶着,我与桓兄每日从半夜忙到天明时,就曾对他说过:待这场战事大胜之后就要辞官。” 嘶——怎么连宋三元这样能下田、能开矿、能兴工业,还能骑马踏遍陕西省的干才,都曾忙累到想辞官吗? 这种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原本只打算当个普通亲王府属官的文弱书生才有的? 褚长史自从他被圣旨点为少詹士后便有些敬畏,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玩笑。如今听说他也曾有自己这样普通进士的烦恼,这因官职变动带来的隔阂仿佛也消减了,又和从前一样地玩笑道:“那如今呢?” 如今他们都将调回京城,翰林院就是个清闲衙门,詹事府少詹事几乎是个镀金用的虚职,宋大人还想辞官么? 宋时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和司马长史,轻轻点头,答了一句绝不似玩笑的:“等这场战事结束,我就打算辞官。” 这是玩笑,还是……不会当真要辞吧?褚长史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瞪起一双快圆成杏核儿的大眼看向桓凌。 夫人……夫婿……唉,宋三元说要辞官也不劝劝,这不是成心吓他们这些下属吗? 桓大人却是既收到他的眼风,也没听到他无声的质问,包容地对宋时点了点头:“等咱们辞官了便从近到远,游遍国。若高兴了也收几个弟子,带着他们一起游学,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个宋詹事要辞官不够,桓侯爷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 别说褚长史受惊,司马长史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们夫妻当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竟要辞官?” 因为当官救不了小冰河。 别人不知道,宋时却知道未来几百年里会出现漫长而严酷的小冰河时期。 无论他们此时打退虏寇多少回,到了冰变冷那几十年,草原天寒地冻、粮食减产,北方游牧民族必定要南下扩张。而大郑也会因为干旱、严寒、蝗灾等问题减产、绝收,百姓入不敷出,流离失所…… 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业国克服不了的,唯有工业国才能对抗漫长频发的天灾。 他留在京里只能做个名头好听的摆设,或者教教经学,在皇家面子工程的经济园里做些事,其实没什么大用。可他也不打算再外放几任知府,重复在汉中建设的过程。因为如今各地有能力学汉中的都已在学,便是不学的也知道朝廷有兴工商的打算,只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不过汉中有经验、有技术、有人才,只要是有心人,按着他们经济园总结的各种经验和数据就能做起来。 但有一样东西就是他们再怎么花钱也求不来的,就是资源。 深埋在地下的矿产和水资源。 他在汉中做得风生水起,多亏那时舍得花钱买了矿产分布地图,能挖得出耐火石砖、烧得出石英玻璃,用得上磷块岩磨的肥料。而别处没有他这样的金手指,自然不知本地潜藏着怎样的资源,能做成什么产业,只能空放它藏在地下。 如今他有桓凌帮他挣的那么多晋江币,就想多走几个地方,画出各地矿产资源地图,以便朝廷好生开发利用。 他心里装着自己穿越前、或者说做官前都没想过的高大上理想,面上却十分淡泊,完不提自己官途上的牺牲,只说:“司马兄说得是,我都已是永宁侯夫人了,也无谓做不做官了。” 原来宋三元才是夫人! 他这道天雷掷下来,劈得两位长史都忘了他们要辞官带学生游学的事—— 名士辞官的自来不少,带弟子游学更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俩的关系竟是这样的,只怕大半个朝廷都猜错了! 两位长史连跟着周王出京那天都没有今日这般激动,微微颤动的脑袋转向桓凌,想听他说一句两人的关系。 然而桓大人是个不谈私事的正经人,只将手穿过重重绸带,悄悄握着宋时的手指,稳重地应道:“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原也没那么高。”原本他只想按步就班读书做官,庇护一家便足矣。不过得了个后世来的宋叔叔指点,知道那时代神仙般的情形后,他也有了兼济天下之志了。 283|后台崩了,上传不了,明天早晨再发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震惊! 三元及第、理学宗师、名动天下的宋时竟然是嫁给桓凌桓佥宪做夫人的! 他见夫婿封侯, 居然就生了辞官归隐,相夫教子的念头! 连桓大人也被温柔乡消磨了胸中意气, 承认自己再无凌云之志, 打算辞官! 足以翻动天下报社的消息接二连三传到周王耳朵里,震得他已经不晓得哪样最该震惊了。 或许最该震惊的是他们在他被贬出京, 前途未卜的日子里主动留在他身边, 尽心竭力将这汉中民政和西北军事理得井井有条, 扭转了大边内外强弱之势。而今他重回京师, 甚至极可能当上储君, 这两位亲家兄长却都要辞官…… 这为的是什么? 天底下难道还有不愿封爵拜相, 出入朝堂的人? 他们这么做, 只怕都是为了他——他回京后若真做了太子, 就该比做亲王时更避嫌,任用忠于父皇,不带立场的纯臣。若是任用亲戚, 难免有人要参奏他结党营私, 有不纯之心…… 毕竟宋舅兄的两位兄长也都在中枢为官,一个做中书侍郎,一个又在他三皇弟的经济园里管事, 听说与三弟关系也近。若有人从这身份上做文章, 的确也会有些麻烦……他们二人只怕就是担心这点,故而宁可牺牲小两口儿的前程成他。 可他们二人都是千载之英,若为此远离中枢,定是朝廷、天下的损失! 此事不可告诉王妃, 他要去劝得两位舅兄回心转意! 夜宿驿馆时,周王便将两位舅兄请到房里劝慰:“宋舅兄的少詹事之职是父皇钦点,有旨意为凭,何曾犯讳?我知道两位舅兄品性忠直,爱惜名节,不过们这样的才学能为就该为朝廷所为,为百姓造福。若为我的身份而辞官,小王实无颜回去见父皇,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 周王愁眉不展,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看得大舅子们倒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其实不是为了避嫌才辞职的,他们要避外戚干政的嫌,那不也得等到周王登基吗? 一个太子姻亲,避什么嫌呢,倒叫周王误会了。 宋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周王说了一句实话:“我们俩辞官倒不是怕风言风语,其实是在汉中做官时,发觉许多平常人视为土石的石头其实都是能惠泽天下的矿藏。汉中只是一座府城,便藏着能种出嘉禾、引来电力的神物,偌大天下还不知藏着什么。” 他们两人早就商量好了,有一日河清海晏,六合一统,就辞了官到各处看看,看能不能再寻出惠民之物。或者多从不同地方观摩天地运转,也许能再领会些天理。 周王这些年眼看着他勘出许多前人未见未知的矿,并用其造出朝廷、军中、百姓都能用到的佳品;更曾学过他的代数之术,看过他那许多物理、化学文章,听了这解释才稍微安心。 安心之余,更钦佩不已:“两位兄长以天下为己任,竟将那些权术心思加于们身上,是小王失礼了。” 只是“朝廷上也有许多才士,地方亦有会选矿的能人。若世人都知晓了两位舅兄的高义,定然也不惜耗费光阴,如宋兄当年一般寻出可泽被天下的矿藏。” 比如早年曾在汉中进修,后来到处探寻磷矿的熊御史,不也在冀州探出了磷矿? 他们若回朝为官,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此事就不能托付给别人吗? 周王苦口婆心地劝他,宋时却只能遗憾地摇头:别人没有他这么大个金手指,不光能知道哪儿有矿,还能知道藏的是什么矿,如何选矿、如何开发利用啊。 他悄悄打开晋江后台,看着绿油油界面上的数字,越发坚定了辞官旅游——哦不,是为大郑绘制地质、矿产、旅游地图的决心。 他将来的理想可不是单单做个封建时代的大官兼民科,他是要让后世人学他的论文,写他的相关论文的人! 他跟桓凌估计已经能上各种《古代同X研究》《福建/汉中同x风俗》《古代同x情诗研究》《古代农业/工业发展史》《古代女子教育史》之类的社科类书籍了,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如果不能让后世学者从小就背“宋时/桓凌:现代工业奠基人”,物理/化学第一节课就讲他们俩的生平,地理练习册上分析郑代矿产地图产生的历史人物背景,在导游资格证考试教材第一章中的旅游历史知识里占上三百字的内容,他这场穿越怎么能算得上成功? 他已淡看了今生的官途,恳切地答道:“之前桓兄带人招抚草原各部,我送他回来,途经商州时,便偶然在山间发现一处钨矿。那种白钨拉成细丝后做的钨丝灯殿下也曾试用过,就比竹炭灯更明亮耐久。殿下试想这天地间藏着多少宝物,只因与人无缘,至今仍不得造福世间……” 他们在京里只是普通文官,如今朝廷上下满座英材,可称得上“粲然之美,于斯可观”,他们俩留在京里,对朝廷和百姓的用处远比不上在外旅游勘探。 说到电灯,便刺激到了周王那颗仍然迷信着雷电是天赐权威的心。周王只怕自己有些意动,连忙将目光转向桓凌,他这位亲舅子倒不搞利诱那一套,而是动之以情:“时官儿这几年又抓民政、又兴工业、又供着西北大军用度,连身子也熬瘦了。我与殿下郎舅之亲,平生不敢为私事求殿下什么,今日却要求殿下一回——” 过去几年他们为着朝廷大事聚少离多,耽搁了多少青春。等周王登基,天下安稳了,他们小夫妻也得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这两人倒是夫妻一心,劝得周王最终只有一声叹息:“我回宫后便劝劝父皇罢。” 父皇有意重用的人才,满朝都等着他们还京的名士,他的亲妻舅……他本也是满心期盼着他们能在京里一展长才的,如今却得替他们请辞…… 辞就辞吧。 他们如今名声太高,风头太盛,若回朝又担当重任,满朝上下定然都要紧紧盯着他们二人。到时候不论他们做什么,是否成功,都必定有无数人议论…… 譬如自他们登岸到回京,一路上都被各地来迎送的官员、百姓津津乐道的加宽加长版万民伞。 连带他这个同行的亲王都成了各地小报的焦点。 他们回京的速度不如报纸快,故而周王中途便看见了他低调地躲着记者的结果:他在已数不清多少篇不同府县的报道里,都深情赞扬当地的风气淳朴、官员清廉,并因为难舍追随远送的百姓,躲在车里热泪盈眶/默默垂泪/泪洒当场。 周王切身体会到了名人的烦恼,回京这一路都不敢再关窗,总得露出个笑容让撰稿人回去编。 直煎熬了一个月有余,王驾才终于还京。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不怕有人乱写了! 这回周王既不用躲在车里垂泪,也不必倚在车窗微笑,放松而自然地坐在车里,先行一步回宫谢恩。桓凌和宋时骑着马落在后头,未进京门,便先见着了在长亭候着他们还京的父母家人。 两家的棚子搭在一处,人也在一处说话,从王驾后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便都挤作一块儿挨到路边,朝他们两人招手高呼—— 从前他们两家是小辈悄悄走动,如今从内阁传出来说法,皇上已认了这门婚事,险些还要给宋时封诰,只碍着前朝没有成例才只给升了官。宋老爷庆幸着儿子没封诰命,又觉着这婚事毕竟是正经成了,连皇上都认的,他们做家长的不好再挑剔儿婿,便将桓凌堂兄一家也当作两个儿媳家的亲戚一般走动了起来。 284|第 28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周王入宫觐见一趟, 内阁立刻明发诏旨,命钦天监选吉日策立储君。 此时也只是诏书未定, 钦天监、礼部、翰林院等各部早已做好了立储的准备。圣旨明发下去不久, 钦天监便已呈上几个早就选定的吉日,礼部献上封太子的仪注, 内廷给周王府的赏赐流水样赐下去, 只待日子一到便行大典。 天子又下旨大赦天下, 又命人在京中几个寺庙外施粥舍药, 满京上下都为国本将定的大事欢喜。 周王从汉中带回来的这些官员、侍卫更是各有恩封, 还给了几天长假, 让他们得以好好儿和家人团聚一回。 宋、桓两家早商议好, 就在宋家西涯边那座大宅里办了酒席, 一道庆贺他们俩归来。 这宅子当初就为了一家人住得痛快买的,不光院子敞阔,旁边还搭了个花园。如今将近中秋, 天色已不大热, 宋家便在院里搭起凉棚、摆上桌椅,将接风席设在那里。 花园里早洒下了驱蚊的药水,绕墙一道活水送清风过来, 凉爽又清净。两家人从城外赶到家里, 一路奔波日晒的热气叫这风一吹都吹得干干净净,唯余一片清爽。 他回到家了。 宋时深深吸了口混着驱虫药水的清凉空气,满心激动。 他在外头做官时不好意思让人都跟着他闻薄荷露味,每每都是自己身上涂防虫药, 不会洒得到处都是花露。如今回到家,又闻到了这股让人安心的味道,他这么刚强的一个汉子,也忍不住唏嘘感叹。 “我这些年早不怕蚊虫了,爹娘竟还惦记着我。” 他带学生下田时,见的岂止是蚊蝇,还有各种生在稻、麦、蔬菜、果树上的害虫,几年下来已经练得徒手捉虫也不眨眼了。没想到回家之后仅是在院里吃顿饭,家里人就忍着气味给他洒了这么些花露…… 唉,还有客人在呢。桓大哥还带了孩子来,他们家哥儿、姐儿们也都还小,万一熏坏了怎么办? 宋大哥这才想起客人家里不跟他们家一样蒸过多年香露,一家子都惯了,便朝桓升夫妇拱手谢道:“是我们家思虑不周。亲家若是闻不惯这气味,咱们在前院再开一席……” 不必不必,这气味也挺好。 桓大哥刚想客气几句,他那一心向外的堂弟就替他答道:“从前时官儿在我家时也爱调这些药水,家兄已是闻惯的,不打紧。” 若是他嫂嫂和侄儿、侄女闻不惯,那也不必另辟一席。他方才闻得小园西门那里药味淡薄,不如在那里再撑把伞,摆上一桌,不爱闻药味的人坐在那里,也不妨碍一家人说说笑笑。 桓娘子笑道:“三弟说得是,咱们家里夏天也洒药水驱蚊的,哪里就怕这味道?亲家也不要听他的,咱们平常居家哪里有用得着罗伞的?要找又是一场麻烦。” 不麻烦,咱们家里的不好找,时官儿不是带回来好些吗?他这两个大儿带回来的报纸上都写了,汉中府百姓给时官儿送了十几把万民伞! 十几把啊! 他在广西、福建也有政绩声望,最后不过各得一把,其上也只粘了那么两层布条,有百十余名地方耆老、书生留名。 两个孩子都进门了,也该把万民伞拿出来给他们这些长辈和底下小辈们看看了。 宋老爷殷殷切切地问儿子:“叫他们把伞收在哪里车里了?趁着亲家哥嫂都在,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 桓大堂兄还没选官,宋家两位兄长却是在京里任职,也都没收过万民伞,一家子都催着他取来。 宋时竟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展示这些成绩,低声吩咐人去取罗伞。那伞为着收纳方便是拆了杆子的,上头的伞面层层叠在一起,又兼底下拖着长长的绸条,搬回来也在地上堆了小山似的两堆,看得两家亲长都惊叹不已。 桓家哥嫂只管没口子地夸宋时,宋家却不好只夸自己的亲儿子,倒要重夸桓凌:“他桓贤侄只是没做亲民官,不然看报上百姓爱他的那样子,也得跟我们时官儿一样收一院子万民伞来。” 桓贤侄可是去过塞外,收服了虏寇的,这不是比他们家时官儿还有本事?想这两个孩子还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往后还有大前程等着他们呢。 两家做长辈、长兄的互相吹捧尽兴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二人:“们往后可就留在京里做官,不走了吧?” 这个…… 他们一去陕西多年,回来又策划着满世界旅游,确实有点对不起父母。 宋时惭愧地低声答道:“我跟桓三哥商量,是打算过些日子就辞官……” 辞官? 桓升倒吸了一口冷气——宋三元是天下学子、浊流官的榜样,怎么竟要辞官?为何要辞官? 他弟弟已经封了爵,做不做官也有爵禄,辞就辞了,怎么能拐着宋大人辞官呢! 他急得低低叫了声“三弟”,凑上去小声埋怨他:“亲家老爷为了宋三弟回京后的前程,前些日子已报了致仕,怎么不与家人商量,便劝宋三弟辞官呢?” 就算嫌这些年总去边关,与宋三弟聚少离多,自己辞了官守着他过小日子不成么?倒要拐着他也和一起胡闹。这要是再坏了宋三弟的前程,咱们家人将来可怎么有脸见亲家? 桓凌轻叹一声,正要解释,老太太却已搂过宝贝儿子说道:“好,好,时官儿这回辞官了,就不怕哪天又被朝廷派去外头,多少年不能回京了。爹娘年纪大了,也不求们做什么高官,能稳稳当当地过日子才最好。” 宋家老夫人这般通达大度,也叫桓升松了口气,拉着桓凌谢罪:“是我家三弟做事不老成,宋三弟不可随他胡闹,我回去便教……便劝说他。” 教……他是教不起这二甲进士,打……也打不动这能袭营的使节,只能劝了。望宋家老大人和两位贤兄也跟他一样以劝为主,不要管宋三元管得太狠,不然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这堂弟了。 他强咽下心中难处,替宋大人求情。劝不料宋大人不用他劝就不打骂儿子,甚至连他辞官的事都敢支持:“也不怪桓贤侄,我家时官儿这些年在汉中干出这么多大事,老朽单想想就替他累得慌,他要回家歇两年我们还高兴哩。” 看这两个孩子在汉中熬了这么些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还要有什么出息?桓家大哥还是年轻,将前程看得重。到他们这年纪就知道了,再没什么比身体要紧,索性让他们都辞了官在家,安安稳稳地读书、游玩,也过两年轻省日子。 他拍了拍宋时的肩膀,慈爱地说:“咱们老家的产业年年都有不少银子入帐,供得起们在家里花销,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爹还办了个女学校,以后闲了,也到学校里教教书——让那些私下里议论汉中女学校的腐儒看看咱们宋家的家风,看看是怎么教学的!” 桓升震憾得放开了三弟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宋老大人:他们竟一点都不在意四品高官之位,不在意宋三元入阁的前程吗? 他这一放手,自家弟弟就直接抽身溜走,到宋时身边,拉着他一起跪在庭前,对宋家二老说:“我们二人打算辞官后就往各地旅游,就如时官儿在汉中时那样,发掘天下可用的矿产,可供养生民的果蔬、粮食……” 只怕要辜负两位大人想要儿子长留在身边服侍的心意了。 宋时不忍看到两家爹娘兄嫂脸上的失落,连忙补了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外头的,爹娘只当我们出去做生意,出去个一年半载就要回家来,安生在爹娘身边待一阵子。” ============== “他们说是要辞官,实则是为父皇、为朝廷担下了最艰难又最有用的实务,望父皇莫加责怪,成桓宋二位大人吧。” 新泰帝听着周王——不,该叫太子了,听着他说了宋桓二人辞官的打算,沉默一阵,重重叹道:“这是名士胸襟,朕为何怪他们?他们能陪在西北共度时艰,如今天下太平了,却又要为朝廷之利、百姓之利抛下自己的功名前程,懿行实堪比春秋 的介之推。” 他们生于今时,在他在位期间做官,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他又怎么舍得罚这两个贤德之臣? 但他也不能轻易放这样的贤臣归隐山林,再不出仕。宋、桓二人要去各地挖宝容易,辞官却不必了,如今的官职、爵位都叫他们留着,将来他有一日宫车晏驾,这两个德才兼备的贤臣他还要留给惠儿! 285|第 28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钦天监选定立储的吉日, 八月廿三,周王正式受封太子。 贤妃诞育皇子有功, 封贵妃, 周王妃也加封太子妃,授了册宝。两位侧室一位在汉中服侍太子多年, 劳苦功高;一位在京代周王夫妇服侍贤妃娘娘, 贤孝贞静, 便共立为三品良娣。 为一句宫人妄语被逐出宫多年后, 他们终于又回了景仁宫。 宫中陈设如旧, 宫女年纪、打扮也依稀似旧年, 他们夫妻却已不是当初成婚不久, 天真任性的少年人了。 这些年他们不光在外头经了风雨, 也见识了百姓疾苦,更看着宋时如何一步步教会百姓改进耕织之法,兴工厂、建学校、扫除文盲……京里与汉中地方虽然不同, 但为上位者爱惜百姓之心却是一样的。 以后他就要和翰林学士们读经史、学前朝资治鉴要, 了解当今天下时政,将汉中之法慢慢推广到国。那时候两位舅兄可能已离朝往各地勘探矿脉,到时候还可请他们考察当地民生、政务状况…… 虽说有些对不起他们, 不过都是自家亲戚, 请他们看在大外甥的份上多操劳一二,他这做妹夫的也安排人关照亲家便是了。 周王出京这几年别的不说,皮薄脸嫩的毛病早已磨砺好了,又得了父皇言传身教, 两位舅兄还不曾上表请辞,就已经替他们找好了带薪休假中可继续为国尽忠的方向。 只是他们在汉中相依为命多年,两位舅兄将来要离开了,他却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能习惯。 他心里藏着离愁别绪,便不大因为做了太子而露出多少欢喜得意之色。而这神情看在人眼中,便成了“不见喜怒之色”的沉稳。朝廷上下越发觉得他养气工夫深湛,有储君之望,他回朝没几天,已得了众臣交口称赞。 魏王在礼部勤勤恳恳办差数年,都没听过这么多“贤”字。 可如今他大哥当了太子,既有名份、又有圣宠,他却连声抱怨也不敢有,还要尽心操持大哥的立储大典。而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宋三元还京后就做了太子的少詹士,每日出入东宫给他大哥做讲筵,却连与他一起聊聊如何做好经济园的工夫都没有。 自从齐王去草原平虏,三皇子颇过了几年“最年长皇子”“贤王”的日子,如今大哥回来,他又成了众多皇子中平凡的一个。 原先齐王离京的时候,他还嘲笑那位二哥只是个大将军王的命,周王也就是个被废的太子,他自己在朝中勤勤恳恳办差,才最有明君之相。可如今他大哥当上了太子,二哥也有平虏之功,他在京里虽办了个经济园,可宋时回来,大哥便可用他抢了自己这差使,将他架空成个词臣…… 他又担心又委屈,与家人诉说烦恼,他那些妃妾也是不懂得政务的,只想着怎么多往宫中走动,交好新太子妃。连他母妃也似乎认了命,近日常往贵妃宫中走动,说是要替他多与长兄联络感情,将来才好让他做个留京办差的王爷。 当初大皇兄还未出京时,他也没想过要争这位置,是母妃告诉他大皇兄失势,他与二皇兄有一争之力的。当时商家也联动朝中亲戚子弟,将他推到父皇眼前,争来了这个主管经济园的差使。 后来他皇兄仗着王妃娘家有个好妻舅,给他寻个好联襟,又是献嘉禾、又是进火器、又是定西北、又是降番王…… 他就靠着联襟宋时的本事重又入了父皇的眼,夺了朝臣的心。他外祖商家与妻族李家见此势头便都改投大皇兄,将自己这个被他们拱到夺嫡之位上的人扔在空中,上不得下不得。 只怕连主持经济园的差使,早晚也要叫大皇兄夺去让给宋三元。 到那时候,只怕连他背后倚靠的两家亲戚都不会替他说话。因为当今天下首兴工业,建起汉中经济园的便是宋三元,他们京里这个经济园是盘照汉中经济园兴建起来的,园中用的官员、管事、巧匠都是宋时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这个亲王的身份比宋时高,也只有身份比宋时高,可这在太子大哥面前,又算得什么呢 魏王以己度人,觉得大皇兄早晚容不得他主持经济园,手下管着数万青壮工人,索性主动将这差使让出去—— 让也不能白让,还得叫父皇知道他的大度懂事、委曲隐忍。 他叫人取了经济园这些年的帐册,着门下核对清楚,亲自送进宫中,长跪御前:“儿臣自知才干不及宋先生,愿请宋先生主持经济园之事,儿臣为其副贰便可。” 他父皇笑道:“吾儿这是说什么话。当日朕将经济园交予,正因性情沉稳妥当,雅好读书,朕以为爱管这些应用宋学士新悟得的化学、物理等理学的‘工业’。京里不是地方上,不指着这座皇家建的园子养育百姓,只消管着它,能懂些用物、用人之道足矣。” 这么说,父皇是不会将这园子夺去给大皇兄手下的人了? 他虽然一开始接手这经济园时有些不情不愿,可几年过去,他早成熟不少,体味到了做实务的好处,也实在舍不得将经济园拱手让给大哥。 他微微一笑,低头应道:“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心意。其实儿臣这些年与管理园中事务的几位御史、员外郎所学不少,凡举这‘工业’中用的物理、化学之法已都用到了。便是叫儿臣另辟一处地方,再从无到有建起这经济园,儿臣也敢请命一试的。” 新泰帝露出几分欣慰自豪的神色,召他到自己面前,拍着他的肩道:“可儿,可儿。慈儿有这般志向,不逊于两位兄长,更堪为幼弟们的榜样。” 魏王听着父皇的夸奖,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派谦逊:“父皇过奖了。儿臣先为臣、后为子,理当为朝廷鞠躬尽粹。” 天子含笑点头,说道:“两位兄长在西北连送捷报,如今只待收虏廷残部,封狼居胥,这是我大郑之幸,中原之幸,值得告慰天地四方。等过了中秋,朕便要动身去泰山,与朕同去吧。” 能与皇帝同行,共封泰山的,岂不只有最受宠的皇子? 他虽无名份,但有圣宠,便是在父皇山陵崩后,亦可凭此宠爱,凭着儒学根基的孝道与大皇兄抗衡。 魏王目中光彩流溢,颇有些顾盼自雄。天子见他这般欢喜,不禁笑道:“这孩子听说要出去也这么高兴,活脱脱像二皇兄的模样。罢,们也大了,自然爱往外跑,朕是不该将们都拘在京里……”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似蕴含着更深用意,魏王却已听不出这些细微变化,强抑着满心得意和喜悦,回到家吩咐王妃给他收拾行装。 他要随父皇亲独去封禅泰山,这般恩宠又有几人能享到? 不久宫中便传出圣旨:圣上将带魏王去泰山封禅,依唐时旧制,十月出发,京中留太子郑惠监国。一应奏折由太子预批,紧要地再送入山东御笔亲批。 封禅泰山之事也是在太子还京前定下的,故内阁与各部院早已做下准备。虽是才忙完立储、东宫封赏等大事不久,各部的人手、财力也都十分充足,短短两月内,便将这场东巡的人手物力备得妥妥当当。 魏王身在礼部,这些东西当初他还帮着准备过,不过当时以为跟去的不知是哪个弟弟,配的东西便不够好。他也不敢公然再往上添用器,以免在父皇面前留下骄奢印象,只让王妃收拾自己日常用的衣料、杯盘、炉、炭之类,随侍父皇出京。 封禅泰山自非小事。 十二月车队行至泰山,天子便先暂住在山下行宫。魏王体恤父皇身体不好,便主动请命监修“封祀坛”“登封坛”,将从京里带来的五色土铺饰于坛中装饰。 这一路天色虽冷,做的事也繁琐辛苦,他的心却一片灼热,只盼着这场封禅过后他的身份能再提一阶。 正月初天子正式登台祭天地,献礼,下诏勒石纪德。 魏王虽没捞上个“亚献”的机会,但能随父皇祭泰山,身份自然比众皇子高出一层。他想到这一点,便也和自己祭了天地一般地欣喜,对着祭台叹道:“见泰山之高,方知己身渺小。大丈夫故当攀泰山顶,对天地畅舒己怀,得一览众山小……” 他句句抒的是自己将来登上皇位,述平生功德,俯视诸王的心中志向,但外人听来其实也只当他是起了诗兴,想仿杜工部登泰山以小天下的豪情罢了。 天子也慈爱地问他:“慈儿可是爱这泰山风景?” 自然是爱的,爱到恨不能数年后再来一趟。 天子含笑点头:“这泰山不光是风景好,泰山脚下古来便是繁华风流之地,山东又有黄河、运河经过,若好生经营,将来亦不逊于汉中府。” 正是。魏王正欲点头赞同,被封禅迷得昏沉的心头忽然一阵紧缩,觉得有些不对。 几乎就在他意识到的同时,新泰帝已然温存慈爱地说:“喜爱这里便好。朕知道孝顺体贴,又有治实务的才能,朕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总想安置好们兄弟才能放心。既然爱这泰山之地,朕便成,改魏王封号为鲁王,就在泰山脚下就藩……” 他满心怜子之情,温言缓语,却令魏王胸中如浇冰水:“……为弟弟们就藩做个榜样。” 286|看下作话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新泰廿九年正月, 天子令鲁王就藩泰安,并从鲁王始, 诏令已成亲开府的诸王各自出京。 也恰在此际, 西征大军于和宁城奇袭鞑靼王庭,凭精锐敢战之士与精良的神器歼其精锐将士万余口, 俘获虏酋与后妃、公主、王子、亲贵、属官等逾数千人。其下还有男女部民共计四万余人、战马两万匹、骆驼四千匹、牛羊七万余, 粮食辎重无算…… 齐王亲自披甲上阵, 在硝烟战火中寻得虏王玉玺、敕符, 彻底斩断其余王公贵戚借此自居正统, 重新统一各部的可能。 然后便是设坛祭祀, 封狼居胥。 他们在鞑靼圣山封禅之际, 也正是天子从泰山归来之时。 狼居胥山离京师有四千里之遥, 草原地形又复杂难行,消息传得极慢。直到天子御驾还京,诸王亦已各自离京赴藩地, 这场大胜的消息才传回京中, 不久齐王、监军杨荣、辅国公等一干将领便押解虏酋与后妃、众臣一干人等进京献俘。 西北大胜之喜霎时间便压倒了诸王离朝的悲伤。 大郑立国百四十余年,这些虏寇始终在大边之外游走,对关内百姓虎视眈眈。大郑国力强盛时, 他们安居草原, 向大郑称臣、求开榷场互市;一旦边防稍弱,这些部族便悍然反目,踏破边关大肆烧杀抢掠,将青壮男女掠回草原作奴隶…… 如今终于擒其首脑、断其祸根, 将其王室以下数押解回京。当中挟裹着的,被虏寇掳去多年的边城百姓终于得以回到关内,或许还能带着父母亲朋的骨殖还乡下葬,以慰其在天之灵。 杨监军等人考旧年战事,还问出了许多旧年战争中被虏寇挟裹,下落不明的文武官员的结果。那些战乱中被杀的、殉节的、被掳后不屈而死的将士、文官在多年后终于得以正名,军中已记了花名册,归朝后还要为这些忠烈请功,送一道旌表、一副衣冠还乡,供其亲友寄托余哀。 边关从到京城,从民间到军中,不尽悲声中掺杂着亲眼见到虏寇覆灭,以血还血的痛快与释然,更有对多年战乱终于平定的庆幸与感恩。 从今以后应是天下太平,他们可以安安生生地把眼下的好日子过下去了。 这一场场悲欢都被齐王众人记在心里,传回京师,讲到天子面前。新泰帝敛容听着杨荣与辅国公等人秉报战绩与事后查出的这些忠烈事迹,眼中迹有细碎微光闪动,沉声吩咐:“使人在和宁立碑记传,将这些忠烈之士与立下战功的将士共题碑上。无论早年殉国与此战中殒身的将士一并加厚封赏,得胜还朝的再加一等。” 内阁、兵部诸臣出列领旨,与杨侍郎、成国公、辅国公等人一起退回原班。齐王则排众而出,双手献上了自己从王帐中翻出来的鞑靼宝玺,向父皇细细说了冒着硝烟寻得此物与虏廷敕符的经历。 他父皇听得又骄傲又后怕,想教训他不该以身犯险,又不舍得让儿子在众臣面前失了脸面,便将教子之事推后,只夸他胆大心细,寻宝有功,不负父皇的期待。 齐王意气风发地站回班里,天子抚着总管太监送上的玉玺,亦是满面华光,朗声道:“上天佑我大郑,才恰在元月新春之际,朕封禅泰山、太子告祭天地列祖之时得了这样的大胜。而今众将士得胜而归,朝廷自当不吝封赏,以酬他们的功绩。” 至于齐王,也不必朝廷共议,他便当面下了谕旨,令齐王就藩汉中,三代以内不降等袭爵。 齐王原本的封地该在青州府,虽也是水土丰美,商路繁华之地,可又怎么比得了汉中这天下瞩目的地方?汉中府不光是产嘉禾的源头,且因其工业兴盛,名匠纷涌,新巧之物亦层出不穷,早盖过了苏州的风头。 能在汉中开府,实比去江南、湖广等地就藩更实惠。 然而齐王刚刚大破虏廷,封狼居胥,正是意气风发,不愿图安稳的时候,主动向父皇请命:“如今万里草原皆属我大郑,何必仍只在大边内拣寻封地?儿臣愿请命出驻草原,为父皇另辟一省!” 他连太子之位都不屑与皇兄争,又怎么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处处带着他影子的地方就藩? 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亲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选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亲手打下的草原从头开始! 只要把陕西那些能干的官吏,汉中学院的精英学子借给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汉中更繁华的城池! 他神色坚定,跪在殿头深深叩头,新泰帝也被他这志气打动,赞许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将军王!我儿既有如此志向,朕便从的心愿,将丰城作的藩地,许从从京中带一镇兵马戍卫,再往汉中挑选学生、工匠重修此城。” 丰城是辽国所建,地处大青山脚下,西连河套,南临黄河,有千里沃土,宜耕宜牧。丰城之“丰”也可算嘉号,齐王要在草原上选封藩之地,这城正是难得合适的地方。 天子当即下旨,将齐王之号改作丰王,便以丰城为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阵子便带妻儿出京就藩。 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 下面诸王才离京就藩不久,规制尚在,他封藩的典仪倒不费多少工夫。而后内阁与六部堂上官便共议起将士封赏、抚恤、旌表、遣散募兵等事:这其中所需银两虽多,但户部、备着支应十五万将士入草原逐虏的粮饷,可将这笔银子挪来使用。 这几桩大事办成之后,朝廷上下又议起在草原新边界处修建军镇屯堡,绘制地图,择水草丰美之地筑城,迁内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虏酋部中俘获的男女丁口…… 满朝上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 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却有两个本该与同僚一般忙着草拟诏书、监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不仅不加班加点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两封请辞的折子。 只是他们二人年纪既轻,官位又高,又是实打实的能臣干才,中流砥柱,哪方面看来都不该致仕。何况当今世道就以出仕为贵,勘矿的都是役隶、矿工之类,若直说他们要辞官归隐,到各地勘探……只怕朝野内外挽留贤臣的声浪太高,圣上被人劝动,不肯批他们的折子。 方便起见,两人奏折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绝的理由——忠孝。 圣上先已被太子说服,三位阁老中有两位是他们的老师,早早被学生通了气,知道他们为的是大郑江山千秋万载之利,再怎么替他们可惜也不忍阻拦。是以他们那两封致仕的奏书递上不久,便顺顺当当地批了下来。 批的却不是致仕,而是冠带闲住。 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职不变,相当于现代人停薪留职。 且因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为其中功臣计功请赏的当口,他们又是曾有供应粮草、军械、献神器、巡视边关之功的,朝廷为酬他们的功劳,冠带闲住时也如常给支薪俸。桓凌又有个永宁侯的爵位,有爵禄年年发放。也就是说,他们卸任后就要开始无限期带薪休假…… 太子妹夫真靠得住! 两位座师对他们太好了! 当今圣上真是心怀苍生的明君! 宋时在翰林院里的接的旨,接旨之后激动得险些当场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凌共享这好消息。不过他手头还有几份嘉奖将士的敕书还没拟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搁,他接旨之后还是强行平复心态,回到值房把自己该写的东西写完。 就算辞职,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宋时压抑着奔向自由的喜悦,在值房里闷头草拟敕书,他的同僚们却被他辞官的消息震惊得无心工作,议论纷纷:“当初在汉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回京,得了这个侍讲学士与少詹士的优差,正该在馆局攒资历、养望的时候,怎么就要辞官了?” “宋家老太爷我也认得,也还不满六旬,走路生风,看着身子十分健旺的。他们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儿媳、孙辈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让他这个最有前程的儿子回家?” 难不成是圣上厌恶南风,不愿叫他和桓佥宪两个同在朝中? 可那也该是桓凌辞官——三元及第可比寻常的二甲前十值钱多了! 圣上都把宋三元指给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为个早几年就闹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罚他?若真是厌弃了他,还能许他领着朝廷薪俸冠带闲住? 众学士议论得越来越远,甚至揣摩起了圣意,宋时的副座师曾棨便忍不住轻咳一声,拉住他们的思绪,淡淡说了一句:“功成身退,岂非我等读书人的本色?” 《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时潜心钻研理学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 曾学士是宋时的副座师,师徒之间意气相投,肯定没人比他更懂得宋时辞官的真正理由。众人恍然大悟,深深感叹:“听曾学士一语,我等才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 朝廷有难时不辞辛苦劳,匡世济时;天下太平后便挂冠归隐,不权位。这不就是读书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样么! 众人只恨自己做不出他这样足以流芳青史的实绩,没机会品尝这等泛舟五湖上,披发学陶朱的滋味。也没人再遗憾他不能辅佐两朝英主,做一代名臣。只在心里还留着几分淡淡遗憾:遗憾他在这前程无量的年纪辞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后又能做出什么惊人的功业;更遗憾他们自己没机会亲见宋三元做实务的才能。 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辞官之后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还办了个女学院,说不得做儿子的辞官之后也要去那里教教书,平日再写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兴些与“气”“电”等天道运转之理有关的工业呢? 虽然朝廷从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学大师。他们无事时还能与宋三元论文谈理,也不失为一段士林佳话。 众翰林转憾为喜,大伙儿各掏了些银子,打算凑办一桌酒席给宋时饯别,以尽同院为官的之心意。 而他们这里一片脉脉温情,都察院却为一道批复相同的圣旨掀起了腥风血雨—— 桓凌上本自劾,自陈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变化,恐怕将来会以皇室姻亲身份自矜,不能恪尽人臣本份,故此自请去职。 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与两位堂兄弟照顾,不能像宋时那样以孝道为名请辞。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辞官这件事为兵刃,像当初请命去巡察边关军备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许多正借皇亲之名,享外戚之势的权臣。 昔有邹忌讽齐王纳谏,今便有桓凌讽郑皇纳谏。 他在奏章中直陈,自从随太子还朝以来,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么纲纪朝臣、规劝陛下的本业。然而只因他做了太子姻亲,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赏赐都远高于应酬之功,更因此有许多朝中勋贵、外戚、官员主动结交于他。 他还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这般礼遇。而今不只太子有妃妾,六宫中更有皇后与众多妃嫔,这些出了后妃的人家又是如何?还众多皇亲、公主所结姻亲…… 若不多加约束,使皇亲国戚都如他这般无功而受升赏,岂非将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 长此以往,哪得复见今日朝堂中这等满目琳琅珠玉,内外之职皆选任得人的气象! 桓凌上的虽然是辞官的折子,但一日没真正离职,他就还是宪臣,有肃清朝廷风气,规劝圣上亲贤臣,远外戚的职责。 这道奏本递上去,就给他换来了带俸闲住的待遇,更换来了都察院乃至整个朝堂上疾风骤雨般的争议。 若是别人上这道本章,那些皇亲国戚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至多到圣上面前哭两声也就够解决此事了。可桓凌不同,谁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轻心—— 当年他才从福建还朝不久,便凭一封奏疏弹劾下了一位兵部尚书与其麾下得力将领。后来他在西北随着当今太子镇定九边,监察军务的时候,也颇把二皇子的亲戚弹倒过几位。再到后来他已不满足于朝中对手,而是亲自跨马出边,带着宋三元亲手给他造的神器、缝的迷彩衣,连降十几个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惊人的口才? 这样的口才化成文章,写出的弹章,想劾谁劾不倒? 哪怕桓凌生了病,断了手,不能写弹章,他背后还立着个曾一语劝动当今立后,断了诸皇子夺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连笔都不要动,只消吹吹枕头风,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写出更能触动圣心的文章。 简直想想就叫人心寒。 而圣上的批复更令人心寒。 不错,圣上是不曾允准他前面抑制外戚之语,只教他冠带闲住,可这不批其实也就是批了! 若这道本前面写的不合圣意,宫中只要将折子原样发还,桓凌自然要修改前文,一封封地重上。可圣上竟批了他个冠带闲住,径将奏章发还,连个“不许”都没落,不也正说明他前面所谏并未令圣上反感,甚至有几分说进了圣上心里? 只不过这黜抑外戚之事迁连良多,圣上有所犹豫,一时不作批复罢了。 被弹劾的皇亲国戚们满怀幽怨,而都察院里众宪臣看了他辞官的折子,看见御批的“带俸闲住”时,却都像看到了罢外戚、重纯臣的希望,顿时激昂起来! 从前不是没人想过抑制外戚,不过大郑自北方起事,承辽、金习俗,立国以来都是选四品以上官员之女入宫,越是高官越难免做外戚,哪有肯为朝廷、天下利益而损自家权势富贵的? 也就是一个大义灭亲的桓凌了! 满院御史、给事中慷慨议论,竟连他要离任之事都忘到脑后了,纷纷磨拳擦掌,要愿与他配合上本,交章劾奏,一改当今外戚居高位的局面。直到左右都御史亲自执手相送,青天白日下就把从不早退的桓凌送出都察院,那些写弹章写得两眼泛光的同僚才想起他这道奏本不是单纯的弹章,而是请辞折子。 而且是已批复下来的请辞折子。 他已挂官归隐,不会再力谏外戚,亲手与他们一道变易当朝局面了。 众人想到这里,涌上头顶的热血顿时冷了一冷,旋即又想到他这趟辞官并非抛下职责,而是亲身践行了奏折中所上的谏议——他说皇亲国戚不该做高官,自己便主动辞了官,这比什么弹章都更有力! 桓佥宪已然做到了这一步,他们岂能辜负他的牺牲? 他们连送行的酒宴都来不及置办,先回值房写起了弹章。桓凌写得还客气些,只以自身为例讽谏天子,别的御史弹劾起人来却更尖锐,上引汉唐外戚祸国之例,下将马尚书任用私人,害得大郑边关屡遭虏祸之事再拉出来抨击一遍。 马尚书一家之前遇大赦还乡,挂了虚衔,却也不能回京,更不能亲自回击这些弹劾他的文章。但他是太子的外祖,比起本就只是四品出身,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的国丈更堪为皇亲国戚的标杆。 这些或真或假的外戚便举起为马尚书的大旗,或递帖子,或当面拦人,拿着那些引用马尚书为例的弹章向太子告状:这群御史只为沽名钓誉,不体谅太子的难处!他们不想想他们一再弹劾马尚书,惹得圣上想起旧恶,迁怒太子又当如何? 他们还盼着太子替他们做主,可太子就只默默听着,不肯替外祖翻案。且原本该是他们当中一员的东宫李良娣之父李佥宪竟背叛他们,追随桓凌递上了请辞折子——连内容都抄他不少,只差了没攀扯外戚而已! 太子也竟对此听之任之,不挽留这位爱妾的父亲一下,更不问那些交章弹劾他亲外祖的御史。 不只太子良娣之父请辞,过不多久,李阁老亦上了一道自请致仕的折子。 他是鲁王妃的祖父,但鲁王已出镇泰安,他这皇室姻亲的身份其实不会碍着他在内阁做事。且他数十年兢兢业业,功劳卓著,任谁弹劾也弹劾不倒他,亦没有人敢上本弹劾这位阁老。 他要辞官,就是自己动了心要辞官。 大郑立朝百四十年来,一向联姻高门,厚待姻亲。虽然不曾出过前朝那样的外戚之乱,但对于他这样书香世家出身,凭文章、才具入仕的人来说,没有外戚的朝廷才是最好的朝廷。 如前朝皇室子弟就多联姻武将人家,“厚其禄而薄其礼”,没有能掌权理政的外戚,这才是他理想中的朝堂。 只是后来他自己的孙女选作皇子妃时……他年老权,竟未能急流勇退。而今见桓凌与宋时这样的少年人都能不计自身前程,一心只要为大郑剪除外戚专权的祸患,他这上司前辈实觉羞惭,不堪再为内阁学士。 ——桓凌还算个正经皇家姻亲,宋时只是跟他成亲过日子,就要避这外戚之嫌,自请辞官,他这正经的皇子妃祖父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中枢! 李阁老一心请辞,吕首辅、张次辅却怎能看着他致仕,轮番劝他:“咱们大郑素来从四品以上人家选秀女,照此看来,满朝皆是外戚,难道人人都要辞官了?那朝廷还有什么人可用?此事须得徐徐图之。” 何况宋时也不是因为嫁了桓凌才要辞官的,是他想要辞官,桓凌陪着他请辞,顺便上一道本劝谏天子少任外戚才是。 那两个孩子为的是到各地勘探矿产,兴工业,弄化肥,将大郑境内都弄成汉中府那样才要辞官。一个阁老、尚书,在位时能匡衡天下,回乡后只得写写书、教教弟子,辞官有何意义? 李阁老没叫他们劝动,反倒越发坚定了辞官之意:“他们少年人都不栈官场,一心只想为朝廷、天下做事,临辞官也不忘了上一本奏书请圣上弃用外戚,我一个快七旬的人还留什么?” 那两个人一个三元及第,一个是太子妃嫡亲胞兄,若留在朝中,过不上十年二十年就能熬到一二品,或者还可入阁也未可知。而他已过花甲,就是留在朝中,过不几年也该告老了,剩下这几年又能做出什么值得一书的事迹? 不如索性拿这几年尸位素餐的光阴,试一试憾动大郑皇室婚姻旧制! 他年纪虽迈,写文章却不逊于人,也不用抄那些御史的文章,运笔如飞,不到半天便写出一篇辞情并茂的乞骸骨疏。 他是当朝阁老,户部尚书,写出的奏章和御史弹章份量自不可同日而语。就连桓凌这位太子姻亲也远及不上他。 阁老的辞本深彻入骨,都察院的弹章纷飞似雪,那些沾了“外戚”二字边儿的大臣都心中惶惶,央着太后、太妃、妃嫔、公主的亲眷哭到了圣上面前。 他们可不敢担擅权之名,他们也愿意辞官以示清白! 幸而圣上还怜惜他们,并未轻易允许他们离朝,反而安慰众人:“朕岂不知卿等忠心?桓卿自有他的心意,言官弹劾大臣也只是恪守本职,朕却没有强改祖宗家法之意。卿辈只管回去用心做好自己的差使,不可胡思乱想。” 不光宽慰他们,还将弹劾他们的奏章都打回去,稍稍压住了都察院弹劾之风。这些或亲或疏、或真或假的皇亲国戚才松了一口气,吊在半空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不久后第十一皇子福王成婚时,圣上指给他的王妃却是一名京畿指挥佥事之女,不仅是武官出身,且非世禄之家,只是个四品小官。 圣上安慰他们再多,也比不得这桩婚事中透露出的心意:如今在朝的外戚还不至于立刻下马,可圣心已被桓凌、李勉的辞表及众多言官的弹章劝动,要开始压制外戚了。而太子那里……本就是太子妃嫔的亲长先辞官,太子的无为便是支持。 他们这些人虽不至于立刻就被黜落,却也休想再爬上李阁老、当初的马尚书、桓阁老那样的高位了…… 287|第 28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几翻动荡后, 大郑朝廷抑皇亲外戚,任清流之事已成定局。 宗亲、外戚虽看出这其中深意, 可因为不是从自家下手, 却无从反抗,也不肯去做这出头鸟, 都闷闷无语。上本的诸御史与别处部院一干早想将外戚朋党驱出朝堂的大臣则扬眉吐气, 庆贺起了这场大胜。 单是私下庆贺怎么够, 必须请李学士与桓、李二御史同庆今日大胜! 李阁老已然告老, 临致仕前又做出了抑制外戚这样的功业, 心情也极佳, 轻易便答应了那些年轻御史请他赴宴的邀约。 那张平常总堆着肃穆之色的脸也和气了许多, 温声对那些御史建议:“若得请宋、桓二子办个讲学会, 则比单吃酒有用得多了。当初我还未做内阁学士时,便听说他们在福建办的讲学会好,还等着他们在京里也办个那样的大会, 可惜他们初入京时便得圣上委已重任, 还未等歇下来便又去了西北……” 如今他已辞官,过不多久就要还乡养老,此时不听, 这辈子便再没机会了。 诸位御史听着, 也都陪老学士唏嘘感叹:李阁老要回京了,若不能在临走前听他们一回讲学,便要成一辈子的遗憾。宋桓二人也已经辞官,说不得哪天也要回乡祭扫, 他们想听那样的讲学又当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下定决心,在李阁老面前保证,一定要想法儿让他们答应做一场正经讲学。 李阁老重重点头,又道:”酒宴还是要办的,我也凑一份银子,咱们私底下办,就不叫别处书生、处士听了。们务必把人请来,老夫还有些话要和他们二人说。“ 若没有这两个年轻人为了国计民生辞官在前,他可能还舍不得阁老尊荣,做不出今日这样足以改变朝中格局,至少要在实录中记上一笔的大事。想想他们两人辞官后还要为国家百姓之利而去干勘矿这等艰苦的活计,着实值得敬佩。只是他这般年纪再去主动拜访年轻人总有些尴尬,正好借着酒宴说上几句话。 李学士露出在任时罕见的温和笑容,约定了等那众御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门,自己则踱到院中,赏树上花枝,听廊下鸟鸣,享受起了休致后的悠闲生活。 几位上门邀请他的御史被老先生的态度弄得受宠若惊,出门后便互相打气,商议如何请来桓宋二人讲学顺便吃酒。 宋时却不难请,天下人都知道他曾为桓凌自贬出京。连辞官这样干着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别的小事更不用提,只要请到桓凌就等于是请到宋时了。 桓佥宪可是他们都察院的人! 虽说他从当了御史拢共也没在都察院待过几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汉中,前些日子又刚辞了官…… 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 凭他们这些同僚的面子,还有李阁老亲口邀约,他还能不来? 不可能的! 几位御史兴奋地翻身上马上驴,往桓家老宅去寻他。 到得桓府,却见他家中空荡荡,只有个看屋子的家人从门房出来,缩着手、点着头跟这些御史公解释:“我们三老爷辞了官,许久不回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里……” 家人期期艾艾的,说得不大明白,这群人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们都察院的四品佥都御史……这就算嫁进宋家了。 那家人也是一样的感慨,告诉众御史:他不光吃住在宋家,如今还要跟着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爷办的女学院教书,听说教的什么“圆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经。 不管是什么,他们二人讲学可是从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听都听不到。管他是给谁讲,讲什么,总要去听听才不亏! 几位御史恰逢其会,都不肯错过这机会,连忙别了桓家,上马的上马、上驴的上驴,奔着宋老太爷新修的女学院而去。 学院就在桓凌早年替宋时买的小院儿里。因着那房子就在城中,邻居可靠,乡约、保甲也看得紧,父母送孩子来时也安心。学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爷本人,老师只有一个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两位年长会文的女先生。宋时的生母纪氏带着他们家的长随、厨娘、养娘在学院里帮忙干些杂事。 如今他两个儿子来他的学院帮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只在院子里巡回,听窗内传出的读书生,隔着窗子看学生们学得认不认真。 众御史来到学院,听说两位名家正在讲学,也不肯打断他们授课,压着声音和满腔激动说道:“世伯不必客气,我们怎好打搅宋三元和我们佥宪教学?等他们讲完这堂课再说也不迟!” 正好借这机会听听他们又出了什么新理学! 那小院正是个普通的三进院,正房、左右厢房都改成了教室,镶着大块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过窗户往里看,正房的教室前后都镶着大块的墨绿色木板,左侧摆着讲桌,底下都是还没留起头发的小女学生。 宋老爷得意地介绍道:“如今学生少,分这两个学斋已足够,将来多了还可再加桌椅,或占厢房。西厢这里是先生们休息、判课业的房间,老夫请的几位蒙师在房里坐着。” 厢房也各隔出三个房间,西厢最北一间挂着纱帘,影影绰绰可见是两位女先生,正提笔写着文章。当中那间却是一位老先生在看着写得满满的稿纸,神情颇为严肃。 虽然教的是不用科考的女学生,他们宋家也是一样精心的。 就连上门来请人的御史看了都咋舌赞叹:“京城公小学也没有这样好的校舍,老先生用心了。” 公小学更没有这么好的先生。 他们先到宋时站的教室门口站一站,便看到他正屈着手指教台下小孩子掐算,乍一看像是改行当了道士似的。幸好窗户通透,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迹,都是些“二十八平方加八十八”“一千五十减三百二十减六百八加九十三……”“六十四开方”“(二十八加十六)乘三十”之类的算术题。 和汉中学院流出来的一些代数题目差相仿佛,又长又琐碎,看得人眼晕。 宋老太爷得意地说:“小儿教的是修身班,这些学生年纪小,底子薄,进门先学着简单的口算、指算、珠算,还有什么四则运算的。诸位莫看这些题目简单,要算到几千几万的数加减乘除张口就答,答了就准,也甚不容易哩。” 这下头坐着学的无非是他自家孙女,儿女亲家的孙女、外孙女,亲友子侄,还有些他们父子外头认识的同窗、朋友家的女孩儿,比不得名门大户家的闺秀。不过就这样普通人家的小女儿,入学几个月就能学到这一步,也算是他们做先生的不曾误人子女了。 众人对着黑板自己心算一回,便知道这些孩子算得多精,不由得咋舌称羡。 宋时隔着窗户恰好看见他们,便暂停了课,放小学生自己,推开后门出来相见。 他们翰林院和都察院在大朝上只前后班地站着,至少能混个面善,叫上一声“王兄”“张兄”。众御史对他却更客气些,口称“三元”,将都察院上下凑钱请他们参加宴饮,李学士也要参加的事说了。 当然,用宴之前还希望他们能做一回讲学。 宋时已吃过翰林院一顿散伙饭,如今要吃都察院的也是毫无压力。讲学更不在话下,他们给汉中经济学院讲过好几年了,大课小课都常讲,尤其擅长每年送走毕业生的煽情典礼。 他微微一笑,当即答应下来,替两人跟他爹请假。 宋老爷痛快地应道:“那当然要去!宴上还有李老学士在,岂能怠慢?学院的事不用们惦记,这修身班教的算术不过是个加减乘除,爹我顺手也就教了……” 宋时眨了眨眼,很想告诉他爹手指速算不是普通算法,要在一般早教班学都得花上好几百呢。 可惜大郑不认粉红小票票,他爹也不搞早教。做儿子的只能替发明速算法的老师叹一声生不逢时,继续听他爹教育:“哪怕我年纪大了,算术慢些,还有赵先生她们呢。齐家班也不是离不开人,回头叫大侄儿过来教一天……” 教倒是能教。 霆哥儿算术学得比他爹好,他爹刚考进工部,被三皇子要去做经济园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要问孩子呢。只是这孩子跟齐家班里的小女孩儿差不多,他们做长辈的难免怕他教书时跟哪个小姑娘看对眼儿了,歪了读书的心思。 宋老太爷便不提孙子代课的事,改口道:“不是有现成的题目,给学生们加个随堂测试就是了。” 老人家如此通情达礼,客人们感动不已,连忙向他保证,不会频繁办这种宴饮,误了两位大人教学生。 宋老太爷听着“宋桓”这个语序便舒心,含笑答道:“大人们先和小儿到堂上喝口茶,我这就叫桓贤侄出来待客。” 一个年轻些的御史便问道:“我等来时听说桓佥宪在此讲‘圆海’,却不知是什么新理学,我们叫他出来,不会打扰他教授学生吧?” 宋三元教的净是些手指头屈伸都还不大灵的小娃娃,也就教教加减乘除;可桓佥宪教的都是开始留头的大姑娘了,说不得那“圆海”又是什么讲水行的理学呢? 他们厚着脸皮往抱厦另一边蹭去,隔着窗子看了眼黑板,却见上面画着一个个圆,有的圆外画有三角,有的圆外接圆,有的圆中画着各色分割线,线与线相交处以甲乙丙丁等字记之。 不必看下面的题目,便有一位御史当场喊出:“《测圆海镜》!我知道了,桓家那老家人说不是‘圆海’,而是测圆海镜!的竟给这么小的女孩儿讲测圆海镜么?她们怎能听得懂?” 《测圆海镜》是讲容圆计算的大成之作,他也只略翻过几页,看不入心。这些小女孩不过十来岁,怎么就学起这么难的?像方才那样跟着宋三元学学掐指算术不就够了么?! 堂下的学生比宋时教的那班女童略大些,也不掐手指,都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严肃,仿佛都能听懂。 他兀自震惊,宋时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旁边听着呢。 “桓师兄讲的是我们二人依着《测圆海镜》修改过的新算法。这些学生都是家长听我们的名字送来的,在家都已学过九章,算数精熟,学这些也不怎么费力。” 这个“我们二人”宋时说得一点也不心虚。虽说讲义大部分是桓凌结合初高中几何修改出来的,可是最初花钱买几何教辅,把原文抄出来的是他,翻译成古汉语的是他,学院里印讲义的斋夫是他培训出来的,他肯定也有不小的功劳嘛。 他微微眯了眯眼,说道:“诸位若想看,我去拿几张讲义和这些学生做的题目来。” 他跟桓凌现挤在正房内他爹的办公室,进门就能拿卷子,方便得很。但不等他转身,右手教室的大门便被人推开,桓凌从中走出,留下满屋静静低头书写的乖巧学生。 乖得让所有做过西席、教过子弟的御史都忍不住叹息。 桓老师是其中唯一一个习以为常的——其实不光女学生,男学生在他面前也没有哪个敢淘气的。譬如科考名次比他高,真实年龄比他大,绝不该服气他做师兄的宋时,在他面前也都是乖乖地叫师兄的。 就是宋师弟偶尔爱自称一句“宋叔叔”“宋老师”,那也是他们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趣罢了。 桓凌先出来见过父亲大人,又跟同僚打了个罗圈揖,目光在空中掠过一圈,落到宋时脸上便不再挪动。他嘴角绽出个浅浅的笑容,当着宋老爷的面公然朝宋时挨了挨,长臂伸出,将一叠从教室带出来的讲义和卷子递给张御史。 “方才我在屋内听见诸位说话,就捎出来一套讲义,师弟不必特地去取了。” 他比宋时谦虚,绝口不提自己编书的功劳,只说:“这原是我师弟前几年给汉中学院弄的教材改的。其中集了许多域外学者千锤百炼得出的‘函数’‘公式’,套入数字就能解题,十分方便。不是我自夸,此法比《测圆海镜》《术数九章》等大家之作中讲的还更简易精准。” 几何是他们做工业设计的基础,汉中经济学院教得极严格了。不过京里这些学生年纪太小,他们开设这门课程时是做过修改,降低了难度的。 张御史代众人接过讲义,稍看了一眼,便看出其与平常容圆术的不同——算法简洁许多,又添了些他还不懂的“正弦”“余切”之类新鲜词。 这群御史多年不沾数学,甚至有读小学时就不好生学《九章》的,看着圆中密密麻麻的分割线和交点就觉着头晕,不由惊讶:“这么小的女孩儿能看得懂这个?这连男学生也不易学通吧!依我看这倒该是读书人学的,女孩儿只在后宅算算家计,就像宋三元那样教些加减乘除也就罢了。” 宋三元好好儿地站着,突然被人点名,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爹却是觉着儿子做的事业被人贬低了,比他的反应还大,重重一拍巴掌,说道:“女孩儿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学这难题了?那一屋的女学生,懂得比读书人还多哩!我从前也教过学生,也没见哪个比这些女学生听话好学的!” 那御史不过是随口说句话,却没想到被主人当场驳斥,顿时涨得脸皮绛红。 宋时这个主人不能看他爹和客人吵起来,连忙拉偏架:“爹爹不要着急,看喊得嗓子都劈了,我先给倒杯热水喝。” 他拉着老父回房喝万能的热水,桓凌便主动站出来替他安抚这班同僚,劝他们下次别再说这种话。 女学生怎么就只能在后宅算算帐,只用学加减乘除了? 他师弟在汉中开女学院却不是为了教太太小姐们读些闲书,而是为了教出有技术、能干活的人才的! “只闻以成败论英雄,哪有以男女论英雄的?女子虽不入朝为官,还不能在家里办工坊、开买卖么?且不说我们在地方上见过多少能支应门庭,养活一班工人、文人的女商人、女主编,只看那院里的学生,懂的都比我十二三的时候多多了。” 他二十二三时都还没学过平面几何,这些小学生才十来岁就学得这么深,将来再学学立体几何、代数、物理之类,说不定都能替朝廷建城池、修河工了呢。 ……做河务也是很好的。 当年他初到武平,头一件事就是和时官儿一起冒着大雨领人修补河堤。 那时在漫天大雨里,踏着有些松软下陷的河堤,鼻间只闻着腥苦的土气。可当他穿着老羊皮的救生衣走到堤上,遥看着雷光雨柱间模糊了身影的、同样穿着充气羊皮衣的师弟,便莫名生出一种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感觉,从背后抓住他的那一刻就仿佛抓住了半生心念所托。 他神游出去不知几千里,被人咳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上犹带着他们看不懂的笑容,随口安慰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得传道,何必问传的是男是女,学生学得之后用他做官还是做别的?我们回京未久,没有别的学生,故先只教这处学院里的孩子们,往后若有别人肯跟我们学,自然也是要教的。” 他虽然态度亲和,实际上却是紧站着他岳父的立场,嫌弃同僚不会说话。 不过在这宋家办的“三元女书院”里,当着满院宋家人和女学生,没人敢揭穿此项,只有一个张御史捧着他的平面几何版《测圆海镜》,满心激动地问他:“将来桓兄也要将这修过的书印出来,教导天下学生么?” 自当如此。 他学的东西都是几百年后的读书人们一代代慷慨授与后人的。他有幸从时官儿学到这些,自然也要效法时官儿和那些学者、大家的胸怀气魄,将他会的也都教给后来人。 万一他写的这些东西能叫那些本该写出这些的人看见、学会,再点拨他们写出些更高深的东西,那也……挺有趣的。 日子过久了,他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宋时的趣味。 桓凌轻轻一笑,将同僚送出门外,欣欣然回去教他的书,传他的情,讨好他的家长,浑身上下透着“无官一身轻”“情场得意”的气息。 然而学院大门之外,他的前同僚们却捧着书、含着泪,替他伤心感叹:“桓大人做这门亲,可是受委屈了。他原是个随手便弹劾皇亲国戚、当朝一品的佥都御史,如今竟是听宋家老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无自己的意思了……” 又有人叹道:“他做人……契兄的,难免受些委屈罢。” 咳,都是福建的风气不好,讲什么契兄契弟,将个顶天立地的御史教成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 众人当中又有位福建出身的御史,听着同僚说这话便不高兴,冷哼一声:“福建风气哪里不好?们京里倒不爱结契兄弟,可也没听说哪家能有桓御史这样给……爹面子的新人。” 虽然那个“公”字含含糊糊地不曾出口,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再想想自家京城的媳妇儿、福建的媳妇儿、苏州的媳妇儿、松江的媳妇儿…… 咦,宋三元真是有福气。 不过反过来想想,桓大人能得宋三元这么个肯陪他辞官,为他前程都不要的良人,跟着宋三元一并尽尽孝道,听听宋家老大人的驱使似乎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毕竟他们佥都御史教的是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容元术,三元那么高的学问,还教着小儿屈指算术呢。 他们仔细算了算,觉得都察院并不吃亏,于是心平气和,又往另一位为驱外戚而致仕在家的李御史家送请帖。 李御史的姑娘都能嫁进东宫做良娣了,这般年纪辞了官,倒也没多少遗憾,只在家含饴弄孙,日子甚是逍遥。见旧日同僚来请,便痛快地答应了,定在下个休沐日在龙泉寺做个讲学会,会后摆宴贺都察院劝谏大胜,兼送李阁老归乡。 龙泉寺里虽不供给荤席,但有宽敞的大殿和空场。吃些素席清心涤肠,正好心畅神清地听宋三元夫妇讲学,大家再一起坐而论道。 听宋三元讲学?李御史惊喜道:“宋三元也肯去么?” 自然肯了,桓大人都要去的,宋三元哪儿有不去的?他们佥宪至多是拗不过宋家老大人,岂有降伏不住宋三元的? 满京城都没有这个道理! 李佥宪听得惊心动魄,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真是至情至性,伉俪情深,夫唱妇随……” 他的前同僚们随着他一句一点头,点到最后却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夫唱妇随,是妇唱夫随吧?岂有个二甲进士压得住三元及第的? 一道道灼人目光落到李佥宪的脸上,盯得他再夸不下去,正色向众人解释道:“这话岂是轻易胡说的?是原先王府两位的褚、马两位长史要离京时,我去送行,听他们说起了此事。” “是宋三元亲口说的。” 这可是当初两位长史告诉他的极秘内情。 若非他是太子良娣之父,又是桓大人的同僚,那两位长史未必肯告诉他哩。今日里他要不是看在眼前都是都察院几年知交,又曾与桓大人共同谏言天子黜抑外戚,也不肯告诉他们。 几位年轻御史的脸色顿时变幻莫测。 李佥宪是他们的前辈,早经历过这番心底翻覆,淡然含笑看着他们挣扎。 这群人竟没挣扎多久就认了。一名年少御史重重一拍李家的桌子,从牙缝里挤出充满纠结感慨的话音:“我还道宋三元好福气,原来是桓大人好福气……难怪桓佥宪以四品之尊,侯爵之贵,能窝在三进小院的私塾里教一群小女儿算学……” “难怪咱们说女孩儿不该读书时,他抢着上来替宋老大人管教咱们……” “难怪是他出门送客……” 讨好丈人,勤恳做事,这可不是做人儿婿的本色?! 说什么宋桓,原来是桓宋! 汉中那些报纸平常不是天天印着“三元”“三元”的,弄个饲喂牲口的膨化料都叫“三元饲料”,怎地这样的大事就没报出来呢? 这群人从震惊到平静,又从平静浸入了更深一层的骚动,手指蠢蠢欲动,总觉得有许多东西值得改一改。 市面上卖的那些什么《桓郎夜奔》,什么《宋三元千里追桓郎》,什么《宋状元多情寄鸳鸯,桓御史解意唱鹦鹉》……写的原都是错的。今日他们既知真相,可得得给这些故事拨乱反正了…… 刚刚在一场清流与外戚的斗争中大胜,觉得可以安心休息一阵,听听讲学,探索未知天道的年轻御史们心中蓦然绷起一阵紧迫感。 288|第 28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三元要讲学了。 桓佥宪也要讲学了。 桓佥宪与宋三元要在城外龙泉寺同讲新理学。 这是桓佥宪与宋三元回京后第一次同场讲学, 也是澄清二人不实传言后第一场合作讲学。 讲学还没开始,这消息便飞得满京都是, 凡有书生处, 便有人口口相传:“这是都察院攒的讲学会,会上定有许多言官、词臣同讲, 阁老且要去听的, 不听就亏了!” 听是要听, 可这讲学不该以三元为首么, 怎么把他师哥排在他前头了?难道讲学时不以人学问高下为先, 也讲究长幼兄弟么? 那宣传讲学消息的人便要敛容改色, 将头悄悄偏过几分, 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这正是我等要替他们澄清之处。” 从前的传闻和坊间南戏北曲、杂剧小说都有误, 其实是宋三元嫁进桓家才是。不然怎地桓佥宪为国家大事辞了官,宋大人同时就为孝顺老父辞官? 孝顺老父只是个幌子,他是为着支持桓大人的事业才辞官的。不然桓大人领头儿力谏皇亲外戚不该干政的, 他身为未来国舅的内人又怎好在朝为官? 下头听他说话的有人抵死不信, 有人如墙头草般摇摇摆摆,也有的心下悚然,忆起近日听见有人讲“桓御史讲学传情, 宋三元私许终身”的故事…… 却也有不少人只是淡然处之, 甚至略带些得意地说:“这有什么可怪的。宋三元再是三元,也是桓大人的师弟,长幼之序在那里摆着哩。他考中状元之前不也不是三元?那时他师兄可就是进士了。” 当初他们说这话时,那反驳声都能把他们的人埋了, 弄得他们不敢多说。如今怎样?有了宋三元亲口承认,他们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这些人在一片震惊置疑声中享受着“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快慰。然而那份欣喜中渐渐又涌上几分遗憾:早知道该设个盘口与人赌上一注,今日又得压倒众人,又得发一注财,岂不更快活了? 咳,罢了,拿人家的婚事做赌却不是他们这些一心慕道的仁人君子所为。 他们仁人君子得在桓宋二人讲席前占个听得清楚的好位子,才好稍稍弥补今日的损失。 四月二十清早,两位讲师趁着凉爽爬到龙泉寺后山,便见寺里借给他们做讲学用的一片空场已然排满长桌条凳,顶上高搭凉棚,好似把一座食堂搬到了此处。 广场前方建起了僧人们讲经说法时惯用的木制高台,台下埋着扩音的大陶缸。但因讲学的是两个闲住官员而非僧人,那台子就铺设得更华丽了一些,还给他们添了两副桌椅,一把罗伞。 知客僧领着二人到场内时,底下已然上座了三分之一,见他二人进场便热烈鼓掌,呼声雷动。 僧院里平常讲经论道虽也有许多信善听,却少有这样的动静,吓得那位年长的知客僧心口一震,脚下险些不稳。 宋时一把捞起僧人,看看场中形势,步伐也不禁顿了顿:原以为这回就是参加个都察院邀约的内部讲座,进了场才发现这是流量爱豆开演唱会的场面。他们才一露面,底下的粉丝就起立欢呼,只差没举个灯牌,摇个荧光棒了! 幸而两位大人是开过讲学会、带文艺团队下过乡的领导,应对这场面也十分熟练。二人举手轻摇,含笑点头,潇洒地走过座位间的通道,带着知客走到高台上。 知客僧这一路走来也稳定了心神,请二人在讲台上坐下,小声解释:“鄙寺早前接着几位风宪的帖子,说是两位大人要在此办讲学会,故将后山封闭,不许闲人进出的。但这些善信都是为着讲学会而来,早的甚至提前两三天就住进来,问道之心甚是虔诚,小僧们也不忍将人拒之门外。” 这一来二去的……人就多了些。 不过不要紧,他们寺里也常开大法会,知道如何将声音扩大,早早在讲坛前埋了几个好大的水缸,不怕两位老爷讲话时底下人听不清楚。 嗯,不要紧。 见过大场面比他更多的宋三元微微一笑,回身吩咐随行的家人:“去把咱们车里带的喇叭拿来。” 虽然没有二级管、三级管、电位器之类,做不出扩音的电喇叭,但他们多年开会用的铁皮小喇叭也是很好用的。 只是两位名动京城的才子手里拿着白铁皮喇叭,将喇叭口儿堵在嘴上喊话的样子有点辣眼睛罢了。 李阁老与路上相遇的几位御史进入会场,一眼便看到了两位少年才子、国家栋梁脸上顶着两个银光闪闪的铁喇叭的模样。然而从那么质朴到影响朝廷休致大臣形象的喇叭里,传出来的是清晰响亮,他们刚一踏进这片广场便能听个清楚的讲学声。 李阁老他们不肯惊动台上台下,在方丈陪伴下静静走到前排预留的贵宾席,坐下来问早先来的一个翰林:“今日台上讲的是什么?” 物理?化学? 可别是他们给小女学生讲的“几何”吧? 那学问可有些难。且是宋家书院里的小女学生都会的,他们这些十年苦读,春闱考到天下前三百名的朝廷大员若是听不懂,可实在丢人了。 天幸台上两位讲师今天既没带画图的角尺,也没带测力的弹簧秤,更没画个电路图问他们按下开关后电流从哪条电路流过。 那翰林也仿佛有些庆幸,低声答道:“回学士,今日桓宋二子讲的是治学。” 李阁老呼“二子”是称呼小辈,这翰林口中的“二子”便是叫他们“先生”了。从前在一座翰林院为官 ,一个大朝上站班,见了面只是称一声大人、前辈,而今听了这两人讲学,他却觉得好称呼二人一声“子”了。 有求道之志,有治学之能,还肯将这工夫传授与别人,可以为天下师矣。 “哦?”李阁老轻叹一声:“只听说他们讲天理、气象变幻,还不曾听过他们讲治学。不过一个三元及第,一个二甲前十,确乎有本钱讲这些。” 讲治学也好,他们穷究天道得来的新理学也不是人人听得懂的,可怎么读书入试却是人人都想知道的。前朝陆、朱二子的鹅湖之会便讲为学的工夫,今日他们这场讲学,或许也能成为大郑的鹅湖之会呢? 李勉深深坐进椅中,打叠起精神,听台上二人讲学。 他们师兄弟自来是一同讲学,配合默契,从朱子“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入手,讲起格物之法。 当然不是朱子的格物,更不是守仁格竹,而是将这个“格”字解释为他们平日践行的研究方法:不能只凭心中悟得一理便为外物下结论,要求真,要凭事实说话,要经得起反复实验验证…… 他们这些年正是用这样的穷格物之法,从天地间格得了许多知识、理学。而格物得一理之后,又当如何确定自己格得的道理是真是伪呢? 必须有实际的论据支持。 治学时以心为本,“古圣相传只此心”不可靠;一味相信先人所解经义,泥古不化亦不可取;须得经得起反复验证的才是符合天道的真知。先经自己验证,而后经天下人验证,真金百炼方见真伪。至于这验证的方法…… 先写个论文吧。 宋时是从穿越就开始背论文的,桓凌为了给他挣点小钱钱更是自学成材,硬生生学会了现代汉语和各类论文上常见的外文字母,对论文的感情都快比经义、八股深了。 写论文可梳理思绪,证明自家论点。而读论文的过程更可让人代入作者思路,明白对方观点如何推导而出,更可自行依法验证其对错。 如此一来,天下读书人研究理学、实学时凡有所得皆可写成论文,与同道交流。若当地有福建讲学大会那样的论坛,正好在论坛上当面与人交流,会后再集结成册,供没参会的人阅览。而那些没有这等论坛的地方,也可由当地名士、才子牵头,办个期刊,每月——或每隔几月收取足够的文章,集结成册,供人购买、借阅。 外地各省、府、县或许条件差些,京里有的是做学问的名士大家,也有会弄油印、石印的文人,办个学术期刊内部交流一下不费力。甚至还有富余的理学名家、实学大师可以组个审查小组,审审交上来的学术稿,取真去伪,把期刊做得更权威。 哪怕那些供稿人写的并非审稿人的专业,但依现在这个科研水平,也高不到别人连看都看不懂的地步。只要依着那论文里的内容和引用的文章一步步验证下去,最后总能证出真伪。 他们在台上讲得兢兢业业,小喇叭嘴儿都叫脸上的温度捂得温热了,将自己半辈子写论文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台下听众。 这些人能打听到他们要来讲学,甚至有人能花银子在庙里住上几天,必定都是有钱、有闲心、有朝中人脉、有向学之心的人。在这教育尚未普及的时代,有资本、有能力做学问的,正是这些人。 提升科技水平不可光靠个外挂,也不能光靠两个老师普及先进知识,靠的是多少代人前扑后继的研究,不断的学习,纠错,不断深入…… 宋时将喇叭拿下来擦了擦,一口面前饮尽晾得温凉的茶水,带着几分欣慰看向这些有心向学的文人:“我二人暂且讲到这里。天色还早,诸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可以写在纸条上交上来,我们挑一些问得比较多的问题来解答。” 有! 台下有准备的立刻提笔书写,没有准备的便找周围人借,或寻旁边等候的僧人讨要。但在台前贵宾席上的人却总有特权,不依他的规矩而行,而是直接提问:“桓佥宪与宋学士莫不是有心办起这期刊,做个审稿的……主编?” 李学士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因离得最近,倒也不受后头混乱人声的影响。 宋时在朝中待的时间再短,也没个听不出阁老声音的,连忙伸手去拿话筒。不过桓凌比他还早了一步,长袖拂过桌面,拿起话筒的同时便已站起身来,向着台下朗声说道:“只怕要有负老大人期许了。宋弟早与我定好以后要时常离京,踏遍大郑江山,到各地探寻矿藏为朝廷所用。” 如今留在京中,一是为帮老(岳)父办女学校,二是他们探查了京畿地方可用的矿物,还要画一卷京城矿藏图,录一本各类矿产利用之法献上,以便朝廷依据本地矿藏兴实务之利。 他们时官儿为朝廷不惜放弃官职前程,早前怕朝中众贤挽留,致他们辞官不成,才隐瞒到现在的。如今正是朝中诸君子与山间处士贤人都在的好机会,他自然得把实话说出来,不能叫他师弟的付出无人知晓。 台下议论声顿时轰然而起,李阁老都不禁站了起来,失声道:“们要离京……们竟是为这事辞官?” 自然不是为这事,忠孝的大旗还是要抓得牢牢的。 宋时抄起话筒跟着解释道:“我们二人已然在家闲住,不能再在朝中尽忠职守,总也得做些利国利民之事。身为读书人便该以天下为己任,时刻念天意民心,何必问在朝在野?” 台下的李阁老轻叹一声,他身边那些年轻的御史、翰林更是伤感:这两人分明可以留在朝中安享富贵权势,却为正朝中纲纪而主动辞官。辞官之后竟也不肯安安稳稳地办个书院,印个期刊,做个清闲又受人敬慕的理学名家,却要为探矿踏遍四野,饱受风霜之苦…… 虽然他们俩自己不以为苦,但底下坐着的一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坐轿绝不骑马、能骑马绝不步行的文人已经在脑海中替他们受尽了攀山越岭、风霜之苦。讲学会结束后的送行宴上,本该为学士送行的,却由李学士带头连敬了他们几轮,祝他们早日兴业富国,实现自家志向。 宋时是基层官二代出身,接待领导的酒桌小能手,不动声色地替自家师兄挡了酒,一人就喝得朝中这些清流官眼红面赤,握着他们的手涕泪涟涟:“二人在外须当保重身体,定要平安回来。” 这是自然,谢老领导关心。 “北方多风沙、南方多瘴役,二子在外宜多珍重,不可强近荒山幽岭。” 不要紧,他们其实早买了地质矿产地图,太危险的地方不靠近,只画图就是。 …… “二位大人恩深爱重,进退与共,为情之一字可抛官去职,踏遍青山,实是我辈有情人的楷模。此事我等回去必定照实写进书中,叫世人皆得见二人的深情!” 嗯?这位作者的关注点是不是歪了?怎么又要出他们的书了,不能先问问他们这大活人再写么? 宋时喝到后头,听到的肺腑之言越来越花样繁多,听得他脸色通红,眉心紧皱,一副简直不想跟这些都察御史们喝下去的模样。但久后他在市面上见到最新版的桓宋故事书时,还是偷偷地买了好几本,装在布包里捎回家看。 一个人看还是两个人看,看完以后如何议论点评模仿……就不足外人道了。 这一年冬尽时,他们便踏遍了京郊远近山河,献上了第一卷《大郑矿产舆图志》。转年开春不久,他们便收拾行装前往天津,由近及远踏遍大郑河山…… 289|正文完结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无官一身轻。 离开中枢后的日子简直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他们两人也不打算凭地质矿产地图重入朝廷, 因此行程安排得并不十分紧凑: 寒暑假懒怠出门,便留在家里写写论文, 帮他爹带带学生。而那学校里后来又有汉中府一道回来的女先生应聘, 他们不过有一搭无一搭地教着,也并不很占身子。 天气好时便乘车船往外省去, 有时信马游缰走到风景佳处, 便可对景吟咏流连一番。遇上当地有传唱宋桓故事的, 他们两人听着有不对的地方, 还会将自己写的游记留下几篇, 叫人照着修改。 哪怕是在交通、住宿、餐饮条件都不怎么好的古代, 旅游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知多少名山大川间留下了三元饼、桓侯面之类小吃;不知多少山水幽佳处留下了宋桓碑、桓宋亭之类的人工景点;更不知多少凭借少许化学知识卖药炼银的骗子送进当地官府…… 因他们还顶着御史、翰林官衔, 出京后也被地方官府当作半个钦差招待, 出入有人接车送,比他们自己做地方官时招待天使的待遇也差不多了。 或许因为他们不是来查点学校、官仓、赋税的御史,还擅长做地方民政, 各地官员要求他们指点为政富民之道, 待他们倒像是学生乍遇名师,百听百信。 宋时脑中藏着各地五百年后的地质矿产地图,胸中更藏着五百年后的国内游线路和各地特产的旅游纪念品, 能精准地指点各地官府做实业: 大港的油田、邯郸的铁矿、唐山的煤炭、蓟镇的磷矿……仅北直隶一地物产就足以建起一个可以供应各府的工业圈。再往远处更有河南的锰矿、山陕的煤铁油汽、江西的钨矿、湖南的锡、汞…… 宋时在外指点江山, 桓凌就在家带带官学校和民办教育机构的师生,给他备衣食、车轿、折叠阳伞、干湿手巾……照顾得妥妥帖帖,无微不至,任谁看了也要赞一声“举案齐眉”。 众御史在京里辛辛苦苦写文改戏, 将二人的关系昭示天下,然而这两人在外转一圈,地方小报和瓦舍勾栏里说唱的新篇就足以淹末那些名家之作。 宋时翻着早上热腾腾新送来的小报,笑吟吟地勾了桓凌一眼:“做名人可真不容易,动辄就上报纸,就有人拿编故事,还不用心查查真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赶明儿咱们得去跟本地官宦们说一声……” 早先不觉得,自从跟褚、马二长史坦白过一回后,他就有点儿喜欢上了别人知道他们婚内关系时那种三观尽碎的神情。 啧啧啧,都怪小师兄太贤惠,不然怎么老给他跟人解释的机会呢? 桓凌扫过一眼报纸,也笑道:“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我不替打点他们也要这么写,谁叫我师弟是天下无双的三元才子呢?我若是天天巴着照顾我,那些人更不知能写到哪里去了。” 别人爱怎么写怎么写吧。比起坐在书房里等着宋时端茶倒水、红袖添香,他倒更喜欢把师弟抱在怀里,亲自照顾得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们时官儿是做大事的人,家务琐事和外人的一点流言蜚语,何必入他的耳呢? 桓凌张开双臂,宽容的一笑:“时官儿坐过来,三哥给念报。”想听什么三哥就能念什么,不必管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 宋叔叔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大,最懂得照顾年轻人的情绪,便顺着桓凌的心思偎进他怀里,双眸微阖,听他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读着不知是本地学子写的还是他临时改的文章。 他的脸颊倚在桓凌肩上,稍一抬眼便能看到小师兄喉结轻动,感受到自己倚着的肩膀和胸膛肌肉细微的颤动。他双臂合拢翻报纸页的动作一次次将这拥抱变得更深,纸页划过衣袖的声音更是悉悉琐琐地响进人心里,倒是将他读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淡化成了背景音。 他们自己的日子比任谁写的故事都好,何必再听别人编的? ================ 他们不再关心外头如何编他们的故事,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而朝廷乃至天下却在这层出不穷的,以他们为主角或配角,或背景中的路人,甚或只是个引论文章作者的故事里渐渐变迁。 原本只有少数好实务、爱逢迎的官员在本地兴修工业园,将工商并列为与农同重的地方支柱;渐渐地兴工业的地方和富户越多,农田也都用上工业化产出的农具、肥料和杀虫药剂。地方上修路也从黄土垫道、青石铺地改成水泥沙石的平坦大道,修路用的本钱、人力降低许多,更不复见晴日风起三尺黄沙的景象。 地方上有了工厂便要招工,无地的挣着银子,有地的收粮多了,便要供养子弟读书。 私塾之中,有不少先生便会教宋桓理学,从小儿教孩子算术、物理。公学校中,更有许多学生结文社,凑钱建实验室,请惯会炼丹的道士帮助他们复制书上的实验,一点点自学理化知识。 各地更有仿着汉中而建的“经济学院”,学院间相互联系,请汉中名家教学。若是打听得宋桓二人走到哪里,更要派人跟着他们学上几年。 宋时惦念的国统一考试竟比他理想中更早了几年出现。 各地教辅书、模拟题也一并如雨后春笋般浮现出来。其中清浊混杂,泥沙俱下,他们两个教育界的奠基人怎忍看见这些学子被假教材所误? 少不得带着那些主动投上门求学的学生组了个教材编撰小组,编出两套统一的数理化地教材—— 一套给年纪尚幼,大脑发育未足,须循序渐进、慢慢学习的小学生;一套给读书多年,有志自学现代科学的成人。两套教材只是用词有些变化,学的时长不同,但结果殊途同归,耐得下性子学几年后都能达到统一考试的水平。 考卷则先编模拟卷,再一年年地集起真题。 教材和考卷是在他们游学当中编成,却飞快地传遍各地书院、学校,更传进京中,得了朝中相熟大臣的案头新宠。 不久后在礼部办差的太子便上本奏请朝廷在春闱之中开新科目,令精通大郑新理学之人也有机会入朝为官。 虽然这种杂科出身的官员前程比不得正经进士,却也是给更多读书人一个进身的机会,也好给京城和各地官府选派些学问扎实的可用之人。 新泰帝看了奏疏,便将儿子叫到殿前,抚着他的背说:“吾儿见事长远,善纳人才,果然不负朕这些年教导。不过科考之事是朝廷根本大计,这桓宋理学亦是前朝未有之学,须得更与六部共计,缓缓行之。” 开新科目之事便交由太子主持,他也好看看自己用心栽培半生的儿子如今能做到哪一步了。 太子躬身行礼,郑重承诺道:“儿臣绝不负父皇期望。” 到科试当日,便请两位舅兄回京来亲自出题监考,断绝一切作弊的可能,必定选出朝廷可用之材! 两年后恩科再开,宋时和桓凌便留在京中出了一回考卷,取中了大郑第一批新科出身的官员。次后三年一试,凭新科目取中的学子越来越多,他们二人渐渐放手科试,只在民间专心勘探绘图,研究能改善国计民生的大型机械。 不知不觉间,京师与各大府州已渐有了现代气息:自宫中到各地官府、工坊、富庶百姓都能用上电力,油汽能源的机器,享着前所未有的便利和舒适。 国计民生,归根结底不过衣食住行四务。如今这四件事都已被新出的电力、机械改得天翻地覆,旧理学更渐渐被人抛下,讲述物理的宋桓理学在朝野中地位自也越来越高。 数年后新皇践位,加开恩科,竟把新理学加入会试,从天下读书人中取文理双者入朝为官。 只会读旧经书的儒生再难踏上登天之路,而在各地学院中读过新理学,或是自学成材的年轻人才涌入朝堂,又给这个历经百余年光阴的朝代注入了新的活力。 而堪称天下之师的宋时和桓凌却依然安闲地过关自己的小日子,只是把从前代步的马车换成了高底盘的柴油机车,往来京师与外省更加方便快捷。 新皇也曾下旨召他们回朝,亦有相熟的旧同僚,追随他们的新弟子劝他们为官:哪怕桓凌为着国舅身份不肯为官,宋时却是姓宋的,与郑氏皇族没有关系,不至于非要辞官不可。 他是天下名士,何不再为朝廷尽忠几年,换个大学士的身份风光致仕? 他是天下名士…… 既然大家众口一辞地夸,宋时也就愧领了这个身份,辞谢众位爱重他的同僚:昔日他读世说,读到王恭议论名士一段,十分合他的心。做名士不必须有奇才,自然更不必须处高位,但得常无事……常无事…… 但得常无事,得一个桓兄相伴,许他自在出行,做自己爱做的事也就够了。 290|第 29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二人离京后第一站便去了天津。 天津, 天子渡过之津,只是这世界换了位天子给它起名, 建的城也比宋时穿来的那个时间线大些, 是个县城——这也好理解,毕竟是天天在气象预报上常看见的城市, 突然就没了, 哪个穿越者心里也觉得别扭啊。 托了郑太·祖的福, 他们定位大港油田就方便了许多。 虽说大港的浅层油气田也有1200-2000米深度, 现代的科技水平开发不出来, 也理当探不出来, 可谁叫他名气高, 是当今“理学”第一人呢? 汉朝的经学大师都能给宇宙初生状态编出个太易太初太始太素, 还一用几百年没人质疑,那他提前算定渤海港有油气田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神仙行径。 ——大不了多写几篇论文,抄几个别人看不懂的公式, 剩下的都推到那些有异议的人学业不够扎实上就是了。 不过退休干部的心态和在职的基层公务员自然不同, 找起油田来就不像从前在汉中探矿时那么雷厉风行,而是带了几分游山玩水的休闲心态。 宋·退休·翰林·时在看到海河并不宽阔但充满生机的水道时,也萌生了一片诗意, 酝酿半晌, 深吸一口气,对着水声涛涛的河面高声道:“桓小哥哥,来作首诗听听。” 他叫声哥哥也要加个小字,不肯吃亏的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不过桓凌连“贤侄”这称呼都笑纳过, 自然也不介意当个小哥哥,只抬手在他额前点了一下,便对着宽阔平静的河面作起诗来。 河水缓缓而逝,诗句亦连缀不绝,却是一联柏梁诗。宋时听了几句,便觉着站在河边吟诗不大有情调,吩咐人弄个小船来。 游船就行,不要几层高的官船,一两个渔人掌舟,他们可以在河中边垂钓边联句。 诗联成什么样不要紧,泛舟钓鱼有意思就好了。宋时甚至想要弄个以前在公园游湖时租的脚踏船,不需要船夫,只他们两个人坐在船里慢悠悠地边踩边赏风景…… 咳,脚踏船没有,双人船他也不会划,还是找个有人撑的船方便。 海河是货运繁华之地,他们虽已退休,不能随意征用官船,却也很快便租着了一只两人撑的游船。船身长数米,当中架起一人高的船舱,内设桌椅、矮榻供人休息,船头支着一个小煤炉,有渔妇帮忙烧水做饭。 两位大人满意地上了船,吩咐随行家人借两个鱼竿来,两位大人就顶着春日水面的寒风将鱼竿架在船弦边,站在船头对景联诗。 钓鱼本就是为修身养性,不必计较钓得上来钓不上来,反正这船家会下网打鱼的。 宋时三场之内天下第一的逻辑,说出来的话定是没错的。他桓师兄于是点点头,也只站在一旁看看半浸在水中的鱼漂起起伏伏,兴至来了才提起竿来看一眼,也不在意上头有没有鱼,还有没有饵。 河上风大,站着多吹一会儿就凉浸浸地吹透了衣裳。桓凌是个养生的人,觉出几分凉意来,便把手中光秃秃的鱼竿往下一扔,拉着宋时手说:“先进舱喝杯茶暖暖。” 掌心中那只手已被风吹得发凉,连中藏在袖中的手腕摸着也凉丝丝的,必定是叫河上硬风吹着了。 舱中有炭盆,也有烧茶的小风炉,炉上煮着一壶滚水,正好熬一杯姜汤暖身。 宋时听见一个“姜”字就忍不住要撇嘴,苦兮兮地说:“别弄姜汤了,叫他们煮个鱼汤来,多加白胡椒粉也就能驱寒了。” 虽然他们没钓着鱼,船家舱里却养着极好的活鲫鱼,拿油煎得两面焦黄,就能熬出雪白香浓的奶汤。 这些游船上的船娘比不得江南船娘会做船菜,但也擅弄河鲜,不一时船头便飘来了煎鱼的香气。宋时双手捧着师兄沏的热茶,嗅着鱼香和一处飘来的烟气感叹:“什么时候能弄出抽油烟机就好了,这烟气往舱里吹,有点呛人。” 桓凌便道:“风向不好,要么不叫他家做了,这里游船不少,叫人从别的船上买些菜送来吧。” 宋时笑道:“咳,咱们在汉中做烧烤时不也是冒着烟边做边吃么,这烟也不算大。只是有点可惜,这船上若有个烤架,架上新打上来的鱼虾蟹贝烤烤,味道应该也不错。” 桓凌也有些心动,看着窗外稳稳架在船弦上的钓竿说:“咱们晚上捎些鱼虾回驿馆,用他的炉灶架上烤架烤一回。只是如今才二月中天气,河里恐怕捞不上螃蟹,只能等秋日再吃了。” 是啊,二月间……没有河蟹,虽然没有河蟹,往东到渤海弯却是有海蟹的! 宋时眼珠一亮,将茶也撂在桌上:“咱们去海边,眼下差不多就该有对虾下来了,过些日子差不多也该有梭子蟹,皮皮虾,黄花鱼……” 果然春天就得在海边过。他们之前虽然在福建做过官,可武平县在山里,吃不上新鲜出水的海货,这回到可要到渤海边痛快吃几顿现打上来的海鲜。 桓凌也颇有些意动,问道:“那海边离油田远不远?若那边也有油田咱们就先往那边去,然后再慢慢朝内走。” 有海!离着不远! 这里的海滩都是泥滩,正适合建晒盐场,也不知建了没有。正好本地知县求他们帮着想些本地可行的产业,若没建就叫他们建起晒盐场来;若已经建起了,正好就用这盐场出的盐和盐卤做起化工。 先建个制碱厂。解放前最有名的永利制碱厂就是在天津建起来的,如今要做工业制碱的话,在这片盐厂边也是最合适的。 盐田剩下的废卤里还能提炼溴、碘、氯化钾和硫酸钠——氯化钾可作钾肥;硫酸钠可以代替纯碱烧玻璃,也可制成芒硝入药;碘就先做碘酒,有条件了再运到内陆缺碘的地方做加碘盐,而溴…… 单纯的溴运用起来不够方便,不如直接做成溴化银,如此就可以搞起照像机了。 大郑朝没有写实派生存的空间,找匠人画图不免大头小身,比例失当;找文人画出的图更是硬要讲什么神韵,给他们脸上添须,画不出本人半分风彩,还平白老了二十岁。宋时虽说常以叔叔自居,可这年纪长在心里就够了,长在画上……这不是影响他们年轻朝气俊美的形象吗?别人的完了画,还怎么看他们当主角的艺术作品呢! 更可悲的是,就连这样的画师都不一定处处有。他们可算是大郑第一对旅行家,也是史上第一对跑完国的人,连个留念的照片都没有可还行? 他与桓凌兴致勃勃地议起如何在此地建设,不知不觉外头的烟气散了,船娘将做好的菜送进屋里,一阵阵浓香将两人唤回现实,看向船娘送上的酒菜。 一个冰碟才能盛下的酱烧花鲢鱼头,一盘炸得粉红油亮的酥炸小河虾,一盘浇着糖醋汁的炸鲤鱼,一盘熏的小鲫鱼,一盘鸡蛋摊本地特产的银鱼…… 当然最重要的,是加了胡椒粉,能驱风寒的鲫鱼汤。 桓凌自取了汤勺,撇着上面没有碎鱼刺的鱼汤给师弟喝,又捡了鱼脸上的嫩肉夹到他盘子里,自己挟了一块锅塌银鱼尝尝,只觉得满口清鲜,带着黄瓜香气,便夹了一大块他盘里堆。 宋时老老实实先喝了鱼汤,便将他夹来的菜一筷筷吃了,绝不挑剔。 现捞上的鱼虾也实在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虽然海河水是咸水,河里的银鱼却是清鲜美味的珍品,鲤鱼炸到鳞都酥了,外浇着糖醋汁,甜酸开胃。烧鱼头里添了甜面酱,烧出来咸中带甜,熏鲫鱼好似是红糖熏的,味道略有些重,却是十分顺口。 这船上竟还拿得出烧酒,船娘拿到桌上,要给二人斟酒,桓凌半路便接过来,朝她一摆手,亲自起来替宋时斟。 宋时咬着熏鱼,含糊地说:“叫人家斟就是了,这水产的东西都得趁热吃,凉了就腥,别浪费咱们的时间。” 一个“人家”,一个“咱们”,用的合适,很是取悦了桓侯爷,舒坦得他往宋时杯里多倒了一线酒。冰凉的白酒配上热腾腾的炸鱼炸虾十分顺口,配上咸香微甜的酱烧鱼肉也正合适,配上骨酥肉香的熏鱼和卤汁里浸得凉冰冰的劲道螺蛳肉就更畅意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宋三元险些喝得诗兴大发,但在脑内搜刮一番后只能寻出个“滚滚长江东逝水”,于是又把那诗兴按回去,务实地说起:“回头找找小站,那里能种起好稻米,咱们建起碱厂来就能产出氮肥,得把本地农业搞起来,才好养活更多人。” 桓凌手托下巴,酒杯只在唇边轻触,欲饮不饮,浅笑着和他答话:“咱们在汉中时,碍着地方的身份,有许多该亲自做的东西不得不放手给别人,做出的还不够合心意。如今都辞官了,也不必计较什么工部的、地方的,咱们自己买地,自己买煤铁……想建个什么厂就建个什么厂!” 说得好! 桓师兄怎么总能说着他心里去! 听君一席话,胜过一席汗蒸海鲜了! 291|第 29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有些人表面上为了报效朝廷、造福后世赶去渤海, 实际上是为了吃新打上来的对虾。 京里来的退休干部宋大人和在职侯爵桓大人转过两天便找县令借了官船,沿海河直下渤海。二人都是亲民官出身, 爱民为本, 没顾上视察海上油气田和盐田,先关心了一番海边渔民的生活状态。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对虾上市的时节, 一掌长的大对虾用清水蒸了, 加上些姜丝老醋就能激出鲜甜, 肉质紧实弹滑, 吃一只就停不住口。码头边更有许多做虾的小馆子, 专门接待来吃海鲜的老饕, 门面不大, 做出的菜口味儿却地道, 从京城的琵琶虾到鲁菜的烹大虾都能做,把对虾的鲜味儿发挥到了十成。 不愧是海上价就能卖七十一斤的大虾,这个味道太值了! 来海边来的真值! 往后就住这儿了, 明天就去买地置工厂! 宋桓二人在海边小馆子里吃着鲜活应季的对虾、鳎目鱼、黄鱼、梭鱼……一面找铁匠打了个烤羊肉串用的烤炉, 趁着太阳欲落不落时在海边泥滩上支上烤架,削竹签子串了大虾、鱿鱼、八带、海螺之类小海鲜,调些酱料腌上。 两位大人别有闲趣, 穿着杜仲胶的矮筒雨靴踩在海边泥滩上, 拿铁丝编的小笊篱挖蛏子和蛤蜊。贝壳埋得都不深,拿当地渔妇编的小笊篱一翘即起,刨出一个就能在周围挖出一片,壳上泥也不甚多。 挖这东西可比钓鱼有成就感多了, 一会儿就是一篓子。拿淡水洗干净,直接扔到烤架上烤到张壳就能吃,若要再精细,也就是略撒些葱姜料汁了。 新鲜的海贝是没有腥气的,清甜软滑,只是现挖出来的有些泥砂,吃之前要先挤出来。 宋时守着烤炉捡了一盘着张嘴的贝壳,拿小刀挑出里面的肉,一个个扔进桓凌的盘子里,叫他挤着吃——不然就注意吐泥,别连着咽下去。 桓凌着实洗了手,将蛏贝里的泥砂挤净,捏着肉先递到师弟唇边。咸甜微烫的酱汁先沾到唇间,宋时下意识舔了舔,一块软滑清甜的蛏肉就滑进了嘴里。 桓凌有点担心地问他:“怎么样,剔得干净吗?” 宋时细细品尝了那个蛏子,舔舔唇角,若回味什么似的说:“再给我一个。” 他师兄又细心地剔了一只,捏着边儿递到他嘴边。宋时这回咬了蛏子不够,还一口咬住了他的指尖,舌尖轻卷,将指尖上的酱汁沾得干干净净。 桓凌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看过去,恰好见他抬眼望向自己,眸中笑意流盼,又在他指尖轻轻咬了一口。 还有人看着呢。 桓凌下意识扫了扫周围:做烧烤的厨子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一旁的家人都是跟着他们多少年的,此时天色又晚,海岸上还在捡贝壳的人也不多…… 他叫宋时一撩再撩的也有些火气,再剥了肉便不给他,而是自己一口咬住,而后在师弟调侃的笑意中喂了过去。 宋时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也忙忙地去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 还不等他看出来,半块弹软的贝肉便被抵进口中,眼前那张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稍稍拉远了些,重新清晰地映入眼底。 那张脸上的笑容飞快收起来,摆出一副云淡风清之态,低头摆弄着那盘贵重的贝肉。 不过唇上沾的酱汁竟都忘了擦,也实在淡定不到哪儿去。 宋时见他也紧张,心态顿时好了许多,舔了舔唇,扔下剖贝壳的小刀,从袖里掏出个手帕朝他晃了晃:“师兄嘴上竟沾了汁水,甚不体面,来,我为擦擦。” 他手上沾的酱汁更多,还有些从贝壳上沾的炭灰,蹭到手帕上就是一片棕黑的印子。桓凌拦住他的腕子,将那半白半污的手帕挡下来,轻轻摇头:“不必擦了,这儿还有一碟子东西,待吃两口又要脏了。何况我虽然沾了些汤汁……” 他不要帕子,却趁宋时专心听他说话时微微倾身,在他唇上辗转半晌:“时官儿唇上却干净,我多蹭蹭就好了。” 这个小桓,脸皮居然变厚了。 宋时深感世风日下,啧啧两声,拿起那条被人嫌弃的手帕就要擦嘴。快到眼前那发现那方小帕子已经在他手里染上地图了,顿时也领悟到了桓凌拒绝他的心态。 反正早晚是要油的,就这么着吧。 他悄悄地团了手帕扔到身后,舔了舔唇,若无其事地继续剖起了贝壳。 过了三月,对虾渐渐下市,鲜肥的海蟹和皮皮虾又上来了。刚下船的梭子蟹和皮皮虾拿大蒸屉清蒸了,香味直能飘出院子。满锅红蟹紫虾,不需青红椒圈提色,不需麻辣锅底提鲜…… 可还是有辣椒的好。 算算时代,估计大郑自己不搞地理大发现的话,他这辈子就吃不上辣椒了。 可就算从现在开始搞造船业,等搞得起环球航线,他也不知得有多大岁数了。或许晚年跟桓凌一起隐居在林泉间,莳花喂鸟,或是在儿女照顾下坐在庭中摇椅上说话,会忽然听到海外捎来新美食的消息…… 宋时咬着满满扎实蟹肉的大蟹鳌,回味起香辣蟹、香辣虾、麻辣小龙虾的味道,心中颇觉怅然。 桓凌正剥皮皮虾背上的硬壳,见他一副若有不足的模样,便把露出的一半虾肉和虾籽掰下来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尝一口,这个是母虾,黄满得很。” 梭子蟹没什么黄,皮皮虾的黄却结结实实地长满了一条,有些硬实的口感与弹嫩的虾肉合在一起,香腻可口。宋时吃了他的皮皮虾,想到他还从来没吃过后世为进国植物改得更刺激多样的口味,便觉着这孩子可怜。 宋叔叔得给他弄两顿新鲜的。 辣椒虽然没有,但大郑还有辛辣微苦的茱萸油,加些鲜花椒炒香辣蟹,味道虽然比不了原版,但因其口味不是特别辣,倒适合他们这些二十多年不吃辣的人。药店里更有干姜黄,把来磨了粉,掺上研成细粉的芜荽子、胡椒、豆蔻、茴香、桂皮……倒进爆香的胡葱、蟹块里,再倒上牛奶熬一熬,也是咖哩蟹的滋味。 从前吃蒸海鲜不适合配米饭,做这几样香辣的虾蟹却都是下饭菜。现蒸的玉田粳米饭浇上一勺咖喱,或是堆几块裹着辣油的大块蟹肉、蟹腿、明虾,香味足足地渗到饭里。 从前在西北天气干燥,怕上火,吃羊肉都不敢做咖喱口味的。这海鲜却都有些寒气,正适合加些辛辣料去寒。 虽说海鲜原本的鲜甜会被遮掉几分,有些可惜,不过原味的虾蟹他们已经吃过不少顿了,这香辣的可是用药材调配出来的,又有口味又有功效。 驱寒散湿,温中补肾……不说立竿见影也颇见验效了。 年轻人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保养,现在不多吃些温补之物,到老了就是一天喝三杯枸杞水,还能补回多少来? 宋时一手背在腰后,跟老干部似地踱着方步慢慢走出客馆,满怀欣慰地看着这片即将投入建设的盐碱地。 海边的盐田由盐道管领,不能私买,但离着海边不过数里外的荒地都是可以任百姓购置的。桓凌这个侯爵要置地,当地官司更是大开方便之门,花不上几十两便买了数顷结着盐花儿的荒地。 春日无雨,地面都是裂的,四处歪歪倒倒地着些藜蒿之类耐盐的杂草,有些连草都生不出来的地方,光秃秃的土地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这地实在太贫瘠,书办给他们登记黄册时都再三劝道:“咱们南运河下游也有好地,两位大人要买地,怎么也能凑出几顷连在一处的上等好田,何必买这盐碱地?” 这野草都不长的地,又在荒郊野外四邻不靠的地方,做什么也不方便哪。 这书办一心讨好两位京里来的老大人,恨不得替他们置办下临着甜水河的上等好地。知县老爷却嫌他耽搁桓宋二公的工夫,直接取大印盖了下去,然后便急急吩咐差役,寻本地富户、海商大贾,私底下劝他们买那片荒田周边的土地—— 谁不知道宋三元在汉中府做下了好大一片工业,把个汉中建得和江南一般?要是在他们这里也建起工业,种起什么异种祥瑞的稻麦来,这片荒地能不值钱? 与他家做邻居的还能沾不上好处? 地方上既能有这精打细算的父母,自然也有会过日子的百姓。那片搁了不知几百年没人要的荒地霎时间值起银子来,越是靠近桓凌买下的土地的地方价钱就越贵,一亩荒田竟要涨到一亩好地的价钱了。 可这地不说将来建工厂、种嘉禾,就是将祖坟移过来,沾沾三元及第的文气,未来国舅的贵气也是好的。万一两位皇亲再建个汉中经济学院那样的学校,他们这里有地有宅,也方便把子弟送过来念书。 ——哪怕是女校也行。女孩儿学了东西回去,难道不教给兄弟子侄们 有胆识的富户商家紧着买下周围地皮,也有些手握着银子不敢投的,也有觉着宋桓二人都是京里有家有业的大官,在这海边荒地里待不了多久,笑话赶着买地的人…… 但宋家从保定调来的建筑队运来成车的砖石砂土、石灰钢筋,在那片荒野中飞快地建起连片厂房、铁栅围墙,在厂区内外修起四辆大车宽的水泥的道路时,所有的观望与嘲笑都化成了震惊和悔意。 连同买了地的都后悔,后悔买的少,后悔没买贴着他家最近的贵地。 怎么就没早看出二位大人真起了意要把这里建起来呢?那汉中是给朝廷建的尚且做成那样,这里可是他们自家买的地、置的产,就算主人不长住,还有个不把这片经济园建得比汉中更好的道理? 292|第 29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进了夏天, 渤海边这座新经济园便立起了高大的烟囱,在滚滚青烟与隆隆石料声中开了工。 本地知县符风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儿, 只要不寻他抄化银子, 不问他征发民夫,两位大人想建什么园就建什么园, 想修什么路就修什么路, 要开什么渠就开什么渠…… 他也就是在旁边立座碑记念此地是如何建起, 他符某人在其中付出多少辛苦, 顺便将他们开的道路水渠边的荒地提了几分价卖给了上回没抢上的人。 有了符大人的力配合, 投资地皮等着涨价的富商大户支持, 桓宋二人顺顺当当地建起了这座滨海经济园区, 还引了一条不知名小河的水到经济园里供水。 园区依旧修成漂漂亮亮的现代小区, 新的办公楼和员工宿舍升上三层,改建成筒子楼样式:一层楼能隔出许多办公室或寝室,每层两处公共卫生间。隔出的套间里都预留了电力管线和上下水道、供热管道、烟道, 园区一角的公共浴室里还能洗热水淋浴。 生活污水从埋设在地下的粗大水泥管道排出, 一总汇流到园边新修的污水池里,发酵后拉到有机肥料厂再加工。 领头建经济园的是桓宋二人从京里借来,建过经济园的老匠人, 会修钢混楼, 看着图纸就知道大抵能建成什么样子。可建园期间,他们亲身在筒子楼里住了一阵子,却发觉这楼舒适得远超想象,叫人舍不得离开。 他们住的都是一般样式的套房, 内里隔出一大二小的房间,一个厨房,间间都装有玻璃窗,通透明亮。两位大人还给他们房里配了家什: 一套房住四个人,每间小屋都配一个高低床,两套衣柜、箱笼。大屋中摆着宽长的高背木榻,长桌木椅,供人闲坐着吃饭、聊天。他们工人吃饭其实都有园区食堂供应,但厨房里还是置了条桌,安了蜂窝煤炉,炉子上有铁皮烟囱通到烟道里,可以由着心意烧水做饭。 厨房里更装了寻常百姓家难得一见的自来水,拧开水笼头便流出澄清过的清水,水色清澈,味道也不大咸苦,比外头池井里现打上来的水强了不少。 这样的屋子住久了,再想起从前住的低矮泥屋,甚至好的砖瓦房,都觉得阴暗湿冷,难再回去。若能在这园子里多做几年工,长住着这样的房子,就是举家离乡迁来这里做工也值啊! 这班做匠人的原本就指着手艺到各处做活计为生,不像常人一般乡,更兼着每十年还要到工部坐一轮班——京师可去得,于是天下似乎都可去得了。 待到园里各处厂房纷纷开工,宿舍楼差不多只剩刷漆涂粉的小事,那些建房的人便都担心起这摊活计要散。可他们也实在舍不得走,便公推了两个有资望的老匠人替他们跟宋大人说情,问能不能留他们在这里多做几年。 宋三元年纪轻,又是个做翰林写文章的,定然比那连皇帝都敢谏、皇亲都斗倒了几茬的御史大人好说话。 两四五旬的老匠人便趁着宋大人验收厂房时上前求他收留:他们不光能盖房,也能修补漏屋,帮着干些力气活儿。 宋时微露出愕然之色,问道:“是何人说的咱们这里不建了,要们走了?” 没人说,可他们这么些人凑在一起,按着京师的经验算算,这园子也建得差不多了:该建的灰窑、砖窑、玻璃窑,该修的铁铺、化肥厂、农药厂……园子里该铺的砖、修的路也弄好了,连工人的住处都建成了那样好的小楼,还有什么用人的地方? 二人自己说着说着都有些丧气。 这铁筋石骨的房子又不是茅檐土房,经些风雨就得找人修缮,只怕几年十几年都轮不到修补一回,两位大人又怎会多养活他们这些泥瓦匠? 他们颓唐地低了头,却听一声轻叹从面前传来,那声音温柔低沉,仿佛充满怜惜之意,徐徐说道:“不必多心,那员工小楼里分们的房子便是们的,这园子往还有许多地方要修建,不是一时的工程。” 匠人们惊喜交加,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只见宋三元向他们微微颔首,仿佛激励他们安心做工,不必担忧前程。同他一道来检查的御史桓老爷竟也温声和气地劝他们:“回去休息罢,向后还有许多用们的地方。” 早点休息,这才是一期工程峻工,后面还有二期、三期等着。待这片经济园的正经产业投产,经济效益上来,员工家庭多了,周围还要建配套的学校、医馆、商业街、居民小区…… 就是他们这里完建好了,外头还有多少家买了地皮等着升职的要请这些工人给自家盖楼呢。 做建筑的还想什么辞工呢? 加班才是们的宿命。 拥有丰富加班经验的宋大人给工人代表展示了他们未来长远的工作规划。那两人虽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有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味道,听到未来有这么多工程,不惧反喜,千恩万谢地离开。 回去便将这好消息告诉等候他们的工人,叫大家稍安勿燥,坐等二期、三期开工。 这消息传开来,不唯在园区做事的工人个个欢欣,外头巴巴儿地等着经济园兴旺、土地升值的富户们也精神大振,恨不得捧着银子上门求他们带掣自己一道做新产业。 本地人如此,京里故交风闻他们不光要做旧日做熟的工业,还要建新工坊,也都满心好奇,倩人传书问他们要做什么。 建个钢厂,然后投产他想做很久的…… 宋时如今已经是看尽千帆、和光同尘的退休老干部,说起现代产品也不再一味坚持用原名,也愿意入乡随俗,取个有典故、雅俗共赏的名字。 他那支笔悬在纸上半晌,偷偷转过头看了一眼桓凌不在,才在砚池中舔了舔墨,飞快地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三个字—— 比目车。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的那个比目。 他吹干了那三个墨色光润、端庄整丽,字迹却不知为何带上几分旖旎的墨字,细看了一回,便将那张纸折了几折,藏到了自己衣箱深处。 ——这车做出来要给小师兄第一个看,这名字也要叫他第一个听见,就不写在信里了。 收着信的人看着信末未竟之句,好奇得抓心挠肺,再写信问他,却也收不着任何消息,只能同亲友抱怨一番,拉更多人与他一道纳闷儿地等着。 连同桓凌也猜不到宋时心里藏的那样新发明—— 经济园一期工程运转起来,耐火材料、建筑材料备足后,他们就开始规划二期工程,投建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炼钢炉。 先前在汉中时民政缠身、战事紧迫,他们两人聚少离多,又担负着民政和西征大军诸多事务,大型工业技术研究几乎停滞了两三年。而今他们却是个致仕之身,更不在皇长子身边,也就不必担心瓜田李下之嫌,可以敞开了搞重工业了。 桓凌既是师兄,数学、物理又比早早弃理从文的宋时好,修建炼钢炉的重任主要落在了他身上。 开滦的煤、鞍山的铁、三河的白云石……流水一样送到经济园,修建起了大型的碱性马丁炉。 原先他们在汉中用的是别处订来的钢材,虽然那些商人也用他们送出的技术,尽心供应佳品,但因采买的地方不同,规格和材质上总有些差别。如今自家一个炉子里出钢、一个模子里浇筑,铸出来的便是同样品质的好钢,离着标准化的现代工业更进了一步。 第一炉红亮的钢水浇到模具里,明亮的光彩溅花了所有人的眼。 宋时听着老匠人的惊呼,新招来的学徒们的种种天真疑问,追随他们来天津的学生们的感叹,心里也一样激动难抑,悄悄儿将一条腿屈了,斜贴到桓凌身上,低声跟他说:“咱们得办个文会,多找些会作诗写文的才子来参观,将这眩目之景写尽才好。” 桓凌本也打算写些诗文记念。然而自己夸自己的诗文最多也就写个十几篇,再多就显得不够稳重,果然还是要多找些人帮着写。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星火四溅,比烟花更炫烂的钢包,掠过满面紧张地倾倒钢水的匠人,微微点头:“这钢炉是新出之物,还须再看一阵子。待过些日子,它不出事故,咱们再请人来看。” 他继续投身在这座平炉旁,宋时则领着学生在外头安排工匠铸造新的车、钳、铣、刨床,标准化的刀具、钻头、螺丝之类零部件,以及钢管、钢筋等常用建材。 工业上用到的零部件无穷无尽,样式各尽,那些学生和匠人都做花了眼,更没人注意到这些零件中悄悄混入了许多不属于机库所用的部件。 宋时自取了那些弯的钢管、凹至半圆的细长钢板,边缘外翻的钢圈、细小的葫芦型钢片、滚圆的小钢珠……又找做杜仲胶的匠人,订了两对极细薄的里外胎。 然后他自己花了许多日子,在办公楼一处未启用的房间里慢慢拼装起了自己的礼物,在钢管上漆了一层亮红。 那一日桓凌从热浪滚滚的炼钢厂出来,打算慢慢走回办公楼歇息,却猛地叫一团艳红夺去了心神。 宋时穿着新做的大红劲装,金冠束发,跨在一个铁管拼制、前后两个轮子,薄得像刀锋一样能把剖开的…… 对了,这是时官儿说过的自行车。 他的时官儿骑着几百年后才该有的车,站在一片几百年后才时兴的三层小楼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样高兴,是否是因为能乘上这熟悉的车子?是否因为自己这个师兄帮他做出了更多像他家乡的东西? 桓凌散漫地想着,目光从车上收回去,深深看向宋时—— 离京这些日子,罕少见他穿红衣,这身衣裳与那车却都是极浓重的正红。窄瘦的衣裳可着身材,衣摆也做得极短,像花瓣一样四面绽开,衬着他长夏也不见晒黑,只在阳光微微泛红的皮肤,竟有种令人目眩的艳色。 桓凌眼里见着这师弟,一双脚便不知不觉就带他走到了车前,那手也生了自己的主意,不等他吩咐就按上了宋时的手。 晒得发烫,不知在这里等了他多久。 他心口也有些发烫,眉心不觉折起几条竖纹,握着宋时的手问:“怎么在这样大的太阳底下等我?这车再好,咱们回家看也来得及。” 宋时得意地挑了挑眉,拍拍身后的衣架:“在家等,师兄不是还得走回去?我正是为来接下班的,到这里坐着,哥哥带兜一圈儿风去!” 看在他在大太阳底下晒着等了自己许久的份儿上,桓凌也不舍得念叨他不爱惜身体,顺着他的手往后找着了座位,便如跨马一般撩起衣摆坐了上去。 宋时提醒道:“衣摆容易绞进轮子里,系一系,然后抱住我的腰……” 桓凌充份尊重未来科技,站起来将衣摆掖进腰带,双脚踏上车轴旁伸出来的脚踏板,身躯前倾,从背后紧紧抱住宋时。可惜这后座矮了些,不能像他们在家里拥抱一样,将人整个儿抱进怀里,耳鬓厮磨,只能将脸贴在他背上。 宋时拍了拍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说道:“坐稳了,别怕,这车比骑马还稳当呢。” 他右脚踩在脚蹬上,重重一踩,车子便在修得平坦的大道上飞驰起来。他未扎起的短短衣摆随风拂动,一阵阵清风迎面而来,吹去了夏末秋初将散未散的暑气。 桓凌在后座上看着眼前景物飞退,心中忽然一动,贴着他的后心问道:“这自行车便是上回焦兄来信问咱们的,早打算要做的东西?” 不,这车现在改名了,不叫自行车了。 宋时说话时胸膛震动,顺着紧贴在他背后的骨骼,深深传往桓凌心中:“取了韩希孟‘鸳鸯会双飞,比目愿长并’之意。” 双轮前后相并,便如比目鱼,这名字取得如何? 时官儿这惯用后世名字的人,竟特特将这自行车改了合他们两人情意的名字,还漆成大红色来接他,实令他怦然心动。 桓凌赞了这名字一声“好”,自家也低吟着国初贾固的曲词:“乐心儿比目连枝,肯意儿新婚燕尔,确实是好名字。” 宋时听他念出这样直白又动人的曲词,也觉得满心喜欢,迎着舒旷的长风笑道:“师兄挑的好词。那来日有人问起这车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他们是从这里取的名字。” 好。 桓凌双臂往里合了合,揽紧他的腰,一路看着路上遇见的工匠、学生们震惊又羡慕的神情,含笑说道:“咱们差不多也该邀人到家里做文会了,到时候骑车带我出来,当面告诉众人这车名的来历,好叫他们羡慕咱们。” 293|第 29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自行车虽然单薄, 骑起来也很潇洒的。 尤其当还有个俊秀温柔的小师兄在背后心信赖地贴着他,双臂紧紧环在他腰间, 温热的脸颊紧贴在他背后, 低声喁喁,夸着他的车技。 秋日阳光虽还炙烈, 骑起车来却有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 正是他前世那些青春校园剧里最经典的场面。 不过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后座上永远夹着个噇满书和卷子的大书包, 是没体验过这种青春的浪漫的。而今都到了给人编教材、出卷子的身份, 倒是有了骑车带爱人的机会…… 不得不说, 感觉非常好。 他笑的比那些男主角更春风得意, 脚下蹬车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衣摆随风猎猎摆动, 颇有“风驰电逝,蹑景追飞”之势。 钢厂到宿舍楼宽阔的车道中央只有他们两人骑车飞驰,疏疏落落的行人都避在道边, 羡慕地看着他们。头上碧天如洗, 脚下一片坦途,宋时越骑越畅快,回头问桓凌:“师兄坐我的车感觉如何?” 座位虽小, 却坐得安稳;不及奔马迅捷, 却比马好驾驭。他坐在后头又乘得凉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抱着他的师弟,天下间简直再没有这么好的车了。 他在背后点头宋时是看不见的,便扬声评了个“好”字:“师弟做的, 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车!” 宋时得意地笑了笑,偏过头朗声道:“咱们家里还有车,回去我就教骑!” 到了开文会的时候,他们俩一人一车,并肩骑到客人面前,肯定比他骑车带着小师兄更风流洒脱,招人羡妒。 他满怀激情地蹬回宿舍楼,将自行车往楼道里一扔,拉着桓凌去看给他备下的那辆新车。 大小样式都和他的一样,是个路边共享单车似的男车,坐椅和把手可调。唯独颜色漆成了亮黑色,洒了星星点点的银粉,叫窗外日光一打便如星河流动。 和他这辆颜色不同,却一样闪耀夺目,到时候他们再各做一身儿与车子颜色相衬的运动服,骑出去才出风头。 宋时扶着车把手,扯着他师兄,热情地招呼他:“咱们这就练起来,我可会教人骑车了!” 两人搬着车下楼,宋时先依着桓凌的身材调了车座、车把高度。车座调得略低,好让他骑得不稳时一伸脚就能踩实到地面上,不至摔着。 宋时叫他在车上坐稳了,自己往车后竖着绑了根木棍,握着那棍子打了个响指:“师兄握紧车把,用力往前蹬就行!手稳着些儿,不要左拐右拐;身子往上拔,不要摇摆。只管往前骑,我在后头替搬着后衣架,保证摔不着。” 上辈子学骑车时,他爸就在他的小车后绑个棍子,这么扶着车跟着他跑。 当然摔……也还是没少挨摔。 但这样扶着除了借力,还有个心理安慰:只要想到背后有人替把正方向,扶着和车,骑车时就不会总想着会不会摔倒,只将精神集中到向前这件事上,车子也不容易东歪西倒了。 好在经济园中的管事领导们此时都还在加班,没有外人能看见。于是桓凌就不顾形象,蹬着那辆自行车在楼前步道上左拧右拧,歪歪扭扭地骑了起来。 骑自车这事……还真不是聪明、运动细胞发达就能立刻上手的。 文武双,骑马骑得浑如生在马身上的桓御史在这小自行车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花了许多的工夫。宋时却在推他的时候狠狠享受了一把当他长辈,被他依赖的乐趣,追着车跑多久也不嫌累,还教他骑得快些—— 越快越不容易摔倒,不用怕他跑得累,他在后面跟得上! 小师兄加油! 这趟就骑起来了! 别害怕,宋老师在后面保护! 在宋时声声加油声中,桓凌的车速越来越快,身子也渐渐能自然地保持住平衡,朝着大道另一头疾骑去。 他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单凭感觉便能确定,这一回他是真的能骑稳了。 不需要时官儿在后面扶着,追着他跑了。 他于是回望一眼,开口道:“时官儿……” 身后却不见那个总是紧紧跟着他的、累得面色发红、汗湿鬓发也不会放开车子的人。更远远处道路尽头却传来宋时的呼声:“师兄别怕,稳住,已经学会了!” 桓凌自然不怕。 他师弟还在后面看着,他怎么能骑不好,叫他再陪自己辛苦地跑上几天? 他回头找到了声音传来处那个正用双手拢音替他鼓劲儿的身影,顺势扳过车把,在路中央转了个弯,稳稳地骑了回去。 宋时兴奋地鼓起掌来,庆祝小师兄学会骑车。 那辆车直骑到他面前,猛地响起一声令人牙酸的刹闸声,又往前拖了几步,稳稳停在他身侧。桓凌一条长腿踩在地上,斜着身子站在他身边,笑着谢他:“若无宋先生舍身教我,焉得这么快就学会?学生今日要好生谢一谢先生。” 宋先生最爱这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教学生岂不是理所当然,这有什么值得谢的?” 当然值得,他成了这天下第一个“学会”骑车的人,怎么不得重重谢名师一场? 宋老师不好推辞他的心意,便道:“如今正是吃拐子的时候,河蟹差不多也该下来了,咱们自己到河里钓鱼、钓螃蟹——说不定还能钓着王八呢。拿回来咱们自己养一阵子,到寒露秋深的时候也养肥了,就炖了它进补。” 钓鱼是一项好运动,但若只请先生吃鱼,似乎显不出他这个弟子的贤孝。 桓凌一只脚还蹬在车上,一身连同一车的分量都压在右腿上,吃力不过,不得不环住宋老师的肩背借了借力。宋老师这么个文弱书生哪禁得这样的压力,顺着他的力道被拉扯得身子都偏了。肩膀与他胸膛紧紧相挨,耳根正贴在他唇边,听见他诚恳地说:“先生教导之恩,学生怎能不以身报答?” 天底下有谁不爱这样尊师重道的学生呢? 宋先生的脸被他身上的热力烤得微红,一手搭上车把,帮他扶起自行车,清咳一声,威严地说:“兹事体大,咱们回去再说。” 以身相许可比钓鱼、钓螃蟹便捷得多,报答得也更深彻坦诚。 桓学生克精克勤,服事得先生一根指头都不用动,骨头都要躺酥了。即便如此,桓凌还怕他累着,摩挲着他运动过度的肌肉,一声声问他累不累,受不受得住。 嗯……追车跑的时候不曾在意,这时才觉出身上的肌肉都运动得紧僵了,是该好好活络一番。 他揽住桓凌的脖子,支起上半身,凑到他耳边低低地说:“不累,多帮我……” “嗯……”桓凌想答应他一声,想再体贴地问他几句,但看到他倒映碎星般的双眸,饱含期待的动人神情,竟忘了要说什么,难以自制地低头吻住了他。 ………… …… 宋时自是个体贴的师弟。 享受过了被师兄当先生般服事的感觉后,他又想起小师兄这几日勤勤恳恳地练车,只怕比他这个教的人还累,也该放松一下。再仔细看看身上腿上,还散落着不知哪里磕来的淤青凝紫,怎么不叫人心疼? 他扫过桓凌身上的伤处,拿床头备的药膏替他仔细擦了一遍,在他耳边一遍遍地把刚才的问题还给他: 疼不疼,还受不受得住? 疼是不疼的,但若师弟再这么问下去,师兄可就要受不住了。 桓凌呼吸微有些粗重,却强自抑制,将他按在怀里,咬着他的耳朵说:“我怜师弟这些日子教我骑车辛苦,实不忍再累着,咱们安生地歇了吧。” 眼下且把这学车的疲累歇过来,到明日批量生产“比目车”一事又该提上日程了。 他摸了摸宋时脑后滑软的发丝,伸手去按床头小灯的开关。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原本安安稳稳陷在他怀里的宋时却从他怀中挣了起来,按着他的肩膀翻身坐起。 桓凌心口蓦地紧缩,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反按了下去。 温热的呼吸在他面前拂动,声音低柔得仿佛响在他心头:“我还不累……且歇着,让我来就是……” ================ 睡眠固然是休息,但有些时候,适当的运动才能给身体带来更面的放松。 两人彻底放松了一回,精神、精力都比平日更好,转天起来宋时便把自己偷偷描画下的设计图稿拿给他,让他帮着修订。 自行车已然试制成功,可以暂且不管,还有许多实用的、靠人力行进的车有待复原出来:比如三轮车、轮椅、滑板车……还有解放前流行的黄包车。 原先钢铁产量不足,没机会做这些东西,如今有碱性平炉炼出的好钢,打出的轴承、滚珠、车链,什么都能做了。 桓凌细看了一遍他画的图—— 除了黄包车没有具体参数,是他按着抗战片里的形象自己作图,别的都画得整整齐齐、标得清清楚楚,可以直接交给铁匠打制。那黄包车则又和当今的独轮车略有相似,着匠人自行试造即可。 其实时官儿什么都能做,只是为叫他头一个见识后世之物,才每每拉上他一起做。 桓凌心口丝丝泛甜,还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得意,将图纸卷起来夹在掖下,从椅子上拉起宋时,笑着说:“咱们且做起几辆车来当样子,来日文会上便给本地名士、学生骑一骑,顺便叫他们写几篇诗文推广此车。” 那还得再改造一下自行车,毕竟像他师兄这样文武双的人才太少,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才是主流。那些人买回车去定是一骑一摔的,他就算不心疼车,也得担心把个好好儿的读书种子摔傻了。 294|第 29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过了八月十五, 天气正清爽,又还在中秋节小长假中, 宋时便广发请柬, 请人到渤海经济园中参观游览。 不仅给本地官员、名士、书生,也给花大价钱投资他们周边土地, 还有意投资他们经济园的大户发了请柬。 那请柬也做得极有心思, 用的工业园自造的硬挺厚实的大红笺纸, 对折起来, 正面题了名字、地点、时日。再将请帖掀开来时, 里面却随着手势竖起一片涂绘成楼阁园林之象的纸雕, 精巧细致, 栩栩如生。 得着帖子的人就跟捧了名家画作一般得意欢喜, 拉着亲朋好友炫耀: 难怪宋三元名重天下,难怪他与桓御史能弄出这么多前所未闻的神仙物件儿——天下间用帖儿的何止千万,哪曾见人做过这么精致的请柬? 人家对他们这小地方的县官/儒生/商人都肯下这样的心思, 难怪给桓大人寄个相思就能寄出鸳鸯尺、迷彩神这样的神器, 要管民生就能管出亩产四百斤的佳禾呢…… 他们将这请柬连同递请柬的两人一道夸出了花样儿,夸得亲朋好友羡慕不已,求着他们要一道儿去“参观”。 哪怕别处不许看, 叫他们进了园子, 远远看那两位大人一眼就够了! 参观经济园的日子订在八月初三,一大清早便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一车车、一排排地往经济园参观。 送出去的请帖不过数十份,来的人何止几百口。再加上仆役、车马, 换个小点儿的地方都接待不开。 幸而这经济园没有别的,就是地方大。宋桓两位大人又是常办大型活动的,这几百人进来也不过是个汉中学院早操的规模,安排起来也是轻轻松松。 那些原本还觉着自己带了太多人来蹭游,担心主人家不乐,或是安排不开的客人,到了经济园门口却彻底放下了心。 经济园大门敞开,隔出一半儿的车道专供他们这些客人走。园门外有两位大人家的管事家人相迎,见了那长得不见尽头的车队也丝毫不见为难,笑吟吟地收下名刺,安慰众位游客: 两位大人早猜着来的人多,着安排客人在风景最佳的观海园中略作休息,然后再到本地未有的新工坊内外参观。 管事们一头说明观览事宜,一头唤小厮来引车马进门,顺着宽敞的车道去一二期工程交界的小花园休息。 园区占地面积广,这段路也有一二里长,道旁栽满苍松翠柏,杨柳榆桦。高高低低的烟囱与厂房掩映在苍翠或苍黄的树影间,众人在车马上看着,竟有几分游赏园林之趣。 到“观海园”外,众人下了车,随引路的家人进园,所见的景致就更秀美怡人。 园内外围栏、游廊等处,都爬着月季、蔷薇花墙,恹恹欲凋的叶墙中间杂着数朵或半开或将谢,却依然丰腴美艳的粉红月季。沿着园墙栽有桃李海棠之属,花期虽过,却有弱枝婆娑。园内只有两车道宽的花砖小道两旁有矮栏杆围的花圃,外层种着成排冬青,内中护着连片的菊花、月季,叶翠花浓,一派秋色迎人。 园中立着一座假山,有清泉汩汩从石缝中涌出,流到假山脚下的池子里,只进不出,却总不见满溢。山脚下有一块迎面磨得极平的大石,雕着“观海听涛”四个大字,用朱砂深深染成红色。 花圃、小路间原散着几套石桌石椅,桌上竟有雕着棋盘的,楚河汉界分明,正合他们读书人的趣味。路边又排着许多竹、木、藤制的圆桌绣凳,有的摆在树荫下,有的在花池边,有的临着假山飞瀑,任人选择。 众人各拣了喜欢的位置,与亲友一道欣欣然落座。园里早有服侍的人端上茶水点心,茶是今秋新熏的桂花茶,倒出来便是一股桂花香沁人心脾。 赶了一早晨路的客人们为之精神一振,喝几口清茶提神,便在这园中说话、赏景,等候新的客人与主人到来。 等到本地符县令也带着师爷、家中老小到这园中坐定,两位主人也遣人通报,要到园内来相见。 人还未到,便听园外一阵阵清脆的铃声随风送来。众人连忙放下手中茶水点心,顺着那铃声看去,便见一对穿着对襟窄袖短褂、笔挺利落的贴身长裤的书生,跨骑在两架钢铁打造、底下两个轮子顺在一列的车上,慢悠悠地并肩进了园子。 那两人衣着虽怪,却有谁认不出他们是此地主人,众人仰慕多年的宋三元与桓御史? 那身短衣窄裤若穿在别人身上,只该是为着做活方便穿的短打。可搭上这两位的名士光环再看,那身衣裳做得异样紧趁贴身,风流俊俏;两架刀一样薄的两轮车就更是巧夺天工,光华流转,说不出的轻盈好看—— 哪怕不是宋三元与桓御史做的,单凭它两个轮子就能行走,凭它这精细纤巧的模样,艳丽明净的颜色,也足以让人爱不释手。 他们就是见证这新车的第一(波)人! 惊艳赞叹之声充斥着花园,来的客人都想细看看那车的模样。性急的直接迎上去,矜持的也稍稍倾身,眼力不好的早从腰间取下眼镜,压在眼前努力看清那两辆车。两位大人见惯了这场面,并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态,骑到有人坐的地方才停下来,将车停稳,让人上前细看。 一些贪新鲜的少年书生挤上来看车,符县令这等年长沉稳之士劝要先恭喜两位大人又得新作,钦佩又羡慕地问:“却不知这车唤个什么名儿?” “这车两个车轮都在一列上,似海中比目鱼,故唤作比目车。”宋时神色淡淡,浑若不在意地按着车把说:“园子太大,咱们读书人身体荏弱,怎么禁得起步行?用车马又占地方又有污秽,还是自己骑车方便。” 三元公说得是! 他们读书人出入怎好步行?正该买一辆这前所未闻的新车,骑上街叫人羡慕。 这名字取得也好,“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正和他们订情之作的“鸳鸯尺”相对,果然是这两位风流名士一贯的风格! 符县令一头夸,一头将那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回,越看那车越精巧,却也越看越不稳当。再回忆两位大人骑车时平平稳稳、举重若轻的潇洒之态,不由得感慨:“二位大人方才的风姿实在令人羡艳。下官虽与两位大人同在少年,只怕再练多久也学不会骑这比目车了。” 宋时跟他差着有七八岁,这“同在少年”有些不好接,还是桓凌体贴,略过年纪问题解说道:“我初试此车时也以为它易倒,是宋弟用物理中释力之学给我解释了它行进而不倒的道理。” 不过他们今日是来带人游园的,不是开讲学会的。桓凌只拿铁环在地上滚动时不会立刻歪倒的例子稍身解说了一下,便朝身边的家人比了个手势,叫他们出去准备。 “今日是请诸位游赏咱们这经济园的,这车倒没什么可说的。此物再好也只是个代步的物件儿,不可为它耽搁了正事。” 不耽搁……这车不也是两位大人着巧匠做出来的?赏车也是赏园子的一部分嘛。 众人正暗暗遗憾,起身准备游园,观海园外却传来一阵极轻极弱的车轮声。抬眼望去,一队看前半身似比目车,后头却是两个轮子架着步辇般宽敞座椅,顶着朱红顶篷的新样儿车又驶进了园子。 符县令下意识问道:“这遮莫也是二位大人传情之作?”那两个轮子的是比目车,三个轮子的莫非是影射他们夫……夫二人盼着有个孩儿? 幸好这话他只在心里想了想,不曾说出。 他那声“传情之作”落下不久,宋时便主动说出了这车的名字。 三轮车……三个轮子都是圆的,他索性也不烦别人替他改名,自觉主动地给这辆车取了既合外形又合乎制作者身份的名字:“此车也没什么正式名字,胡乱叫作三元车罢。” 胡乱叫作三元车? 这名字还不好? 三元车,三个轮子,正是三元及第之征!凭这好名字,好意头,这就是他们读书人该乘的车! 围着那两辆比目车的少年书生顿时将目光投向三元车,恨不得立刻登上车,沾沾三元的福气,下一场秋闱得中。 园中引路的家人便安排上车,先济着老幼妇孺,或两人一车、或三人一车,乘车先往园内观光。到最后车都用尽了,园里却还剩二三十个年轻力壮的书生,乍着手无措地看向两位大人。 难不成他们没有三元及第可坐,得走遍这园子了? 进园时他们可是乘车进的,深知这经济园如何广大,凭他们文弱的身体恐怕是走不过去啊! 正自忧心,外头又有滚滚车轮响动,却是一辆车身长方、不带座位的三轮大车上架满了和宋桓二人相似的“比目车”。那车在园内停下,一群家人便解开其上捆扎着的绳子,将一辆辆新车搬到他们面前。 众人意识到这车是给他们的,一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宋时便主动开口:“诸学子年少灵动,有愿意试此车的,便将衣摆系起,自己挑一辆车来骑,若不愿意的,后面还有人力拉的车可供们乘坐。” 他们这些日子还造了黄包车,比客运三轮车成本低许多,却也可以代替轿子、滑竿,成为出行时一样省时、省人力的选择。 这些学生却是连想都不想,直接选了眼前的车—— 对年轻人而言,三元及第兆头虽好,怎及骑在这比目车上独领风骚?而且新搬来的这些车准是专为他们不会骑的人而做,后轮左右各伸出一支小轮子挨在地上,那车子稳稳立着不倒,他们骑上去定然也摔不下来! 一个个少年学生撩起衣摆系在腰间,跨上纤薄却可靠的四轮车,现学如何蹬车、刹闸。 这车两侧的小轮不是为了辅助孩子学会骑车而设,而是为了保证骑上的摔不下来,几乎是贴着地的。哪怕是初次上车,也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车座上,追着宋桓二人在大道中并行的背影,慢悠悠地骑向工坊群集处。 ——那里有赤红的钢水和铸造出的优质钢材等着他们作诗文称赞,还有新制的比目车、三元车等着他们解荷包购买。 295|第 29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比目车、三元车、和合车……前些日子听说他们炼造得好钢, 还以为要做什么惊世的兵器,原来只是这些车子。” 张阁老摘下水精镜儿, 将早上捎来的滨海经济报扔到桌上, 摇头批评道:“我前日试过一回子期送来的三元车,也不过是比寻常马车省些木料、钢材, 又不需畜力拉车, 方便干净些罢了。也不值得那些学生们连日作诗文写它, 还办什么骑车赛。” 年轻人真不知怎么挥霍光阴。有这等工夫沉迷在他弟子和徒婿做的车子里, 多读些圣人书不好么? 他长叹一声, 炫耀的味道比杯里泡的桂花茶还浓, 然而在这内阁里炫给谁看呢? 吕阁老呵呵一笑:“少年人自然有争胜之心, 何须苛责老夫倒是试了伯风他们送来的比目车, 比骑马还舒服些,只须蹬蹬腿——我这年纪虽大,倒还骑得动它, 也愿意骑快几步, 何况年轻人” 那车座儿虽小了些,却是充棉裹皮的,底下装了弹簧, 骑在水泥路上平稳得很, 比骑马舒服。且这车在京津两地都还没多少辆,他自己在左安门外骑一圈,还不知多少人羡慕他,看他比别的部堂年富力强呢。 吕阁老捋了捋白须, 慈爱地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孝顺懂事,做好的东西知道进献给宫里,还不忘给咱们两个老师。” 虽是铁造的,不是什么镶金嵌宝的珍异物件儿,有这份心就够叫他们高兴的了。 那两位弟子都已经退休,自己也动了几分念头的阁老被小儿辈的孝心哄得心满意足。而尚在壮年、一心为国的新任大学士杨荣却痛心疾首地跟他们抱怨: “渤海经济园日开炉炼得精钢千斤,其料不拘矿石、好生铁、废铁……以此计之,一年间可得钢三十余万斤,略等于国初时官铁一年的产量。然而官铁所得不过是矿上粗炼的铁锭,此钢却是坚韧兼备的精钢。” 他们兵部一年得的钢材都不如他们经济园中炼的多! 这么好的钢却拿去做了什么双鱼比目鸳鸯和合的车,实在浪费了! “当年宋三元任汉中知府,桓永宁还在陕西做佥都御史时,他两口儿弄出什么东西都先紧着军中,如今看着那好钢不能做军械,下官心里着实替它可惜啊。” 想当年他做陕西巡抚时,那两人弄出个装油的铁桶都能想法儿做成炮。如今他们炼得这么多上好的钢材,不做国之重器,就拿来做些只能载一两个人的小车? 他看这比目车、三元车都是不需人畜拉而能自走的,跟昔日诸葛武侯造的木牛流马也差不多少。若依着这些车的造法深研下去,多弄几个轮子,多几个人骑,说不定也能做出可运千万斤军粮的大车! 如今从南方往北支粮,靠人押运,中途人吃马嚼,几乎是三石才能到一石。若换了不需牲口拖,只要一个人就能驮上百石走的良车,至少得省下三分之一的粮食吧? 那两位才子有探掘矿产的重任在身,若是无暇深研此务,朝廷不是也有经济园吗?他如今兼任翰林院学士之职,翰林院、国学皆有雅好宋桓理学,跟那两人论过道的才子,便令工部向渤海经济园采买精钢,挑人主持此计也好。 首辅次辅也叫他说得有些动心:不说军中,各省运粮时也有大片漕运不能到的地方,都靠人马拖拽,若能有这么个车子运货可也方便得多。 再者依着杨三辅之说,别选才子干活,不用他们弟子卖力,做老师的自也就没那么多不舍得了。 不是他们宠学生,舍不得劳累他们,实在是他们那两个弟子在天津也忙:忙的不光是勘探矿产,还办经济园、炼精钢,又教当地渔户在北塘圈养鱼虾蟹贝,和在汉中任上时做的事竟差不多。 可这致仕在家的人,做的事竟和在任的民政官差不多,这哪还有休致之人该有的闲散? 老师们想着都心疼! 吕老师一面心疼弟子一面上书请旨,以京中经济园之力改进三元车,使其能运载更多货物。张阁老一面心疼弟子一面致书与他们,告诉他们阁中将安排人去学做三元车,叫他们帮着参详改造之法。 然而在老师们心疼的时候,他们心目中又兴工业又忙民政,致了官都不得休息的可怜弟子其实正悠哉悠哉地乘着大船海钓。 九月间天高气爽,海里的鱼虾渐肥,正是适合海钓的时候。经济园包了几条进出货的海船,两位老板近日卖车卖得风生水起,财大气粗,硬是截留下了一条沙船供自己出海游玩。 他们也不去远海,只在浅近处过夜,早上摸黑起来看日出,观海潮。待太阳升上来,就在船头支起小凳子,披上羊羔皮大氅钓钓海鱼。他们在北塘练了许久的钓鱼技术,换到海里也当真钓上来了。刚出水的海鲈鱼直接拿去厨下加葱姜清蒸,鲅鱼剁了馅儿包饺子,清鲜的滋味确实是陆上吃不着的。 船员打上的鱼吃不过来,便连着鱼鳞上未干的海水倒进硝石制的碎冰里,回程后叫人送回京孝顺父兄师长。 回到经济园宿舍里,恰就接到了两位师长的来信,看到了杨阁老的载人、载货大型三轮车计划。 桓凌被他的熊心壮志憾动,心下飞快地算计起了这种车的成本、载运量、骑车人的力道……算着算着便将脑中的东西抹去,对宋时说:“拿这样的车运转,成本只怕比驮马还高。若要造出杨大人说的那样的车,只能是汽车了吧?” 是啊,杨大人想要的是卡车甚或是火车,靠人双脚骑的车怎么造也是达不到要求的。 宋时摸了摸下巴,轻轻点头:“说到运货还是先上火车。原先钢少,质量也不稳定,不敢搞这种易爆炸的机械,不过现在有好钢了……可以从汉中学院写信要几个学得比较好、有动手能力的学生,再从朝廷拉些人和资源,就能试做蒸汽汽车和火车了。” 蒸汽机、内燃机、电机……这些桓凌早年听他讲时就听得心荡神驰,恨不能立刻也在本朝建起这工业。当初限于各种问题而不能做这些,如今却再没什么阻碍,只要他们两人一道儿努力,该有的慢慢都会有的…… 他的双眼极为明亮,心潮起伏,却又带几分隐忧问宋时:“咱们的晋江币还够么?若是不够,我再替写几篇文章。” 好像后世之人更爱看这种写今古俗事的文稿,当初他从草原带回来那几箱手稿,便是以当地民间风俗、传说、衣食住行之类最易过稿。他最近积累了满肚子烹海鲜、吃海鲜的学问,也可以试写几篇。 宋时握住他的手,指尖在写字留下的薄茧上轻轻摩挲,将那只手贴到脸上:“师兄先不写了,咱们还有晋江币。上回在草原带回来的稿子过了十几篇,足足四百多块,哪里花得完呢?不光够咱们做出蒸汽机车的,只怕连内燃机都做得了呢!” 他们在西北军中已经炼出了柴油和汽油,家里又有好钢,若有机会真可做个发动机。可汽油柴油易燃易爆,不方便运到海边儿来,不如煤炭——河北也到处都是大煤矿,做蒸汽机更方便。 做出来蒸汽小火车之后,他们就将车头、车厢、铁轨拆卖。铁轨可以卖便宜些,以免朝廷自己造或是买了别家劣制铁轨,行驶起来出事故。车头造出来可就是他们俩完垄断了,这个价格…… 如今他们的比目车、三元车都是采用撇脂定价策略,趁着没有竞争对手,能宰一个是一个,一辆自行车敢叫价十几两银子。那火车造出来的技术含量更高,不翻它十倍利简直枉他读过《微观经济学》嘛。 他将老师的书信折起,往桓凌怀里一倚,闭上眼扎进晋江网,慢慢搜索起可用的文献。 吕阁老代表三位阁老递上的造车折子批复下来时,张阁老也接着了宋时的回复,信中满满洋溢着对朝廷的忠诚关切: “老师吩咐,学生们岂敢推辞?……我师兄已写信回汉中,招旧日学生来跟着我们两口儿一道钻研。但老师信中所言及的多人驾三元车恐不可行——其车身单薄,不可多载物,但若使加厚加长,则车身沉重,人力绝难骑行。” 然而杨学士想做的大车亦是朝廷实在需要的东西,不可因其难制而放弃。他与师兄近日遍观园中各类马车、人力之车,一时虽然造不出木牛流马一样的神器,却得出一点能让马车载物更多、行走更流畅的灵感。 ——就是蒸汽火车发明前,曾经时兴过的轨道马车。一辆有轨马车能载二十位乘客,双马车载的人更多,是工业革命前最佳的交通工具,如今在国外一些旅游城市里依旧可以见到它的身影。 马车中载员的重量再加上双层车体本身的重量,至少有两吨多,若换成车斗载物,则载重还能更多。 蒸汽机、内燃机不是想造就能立刻造出来的,要普及到各地更要花漫长时光,在此之前,有需要的地方也可以先用有轨马车支撑一下。等将来铁路修到那里,就把原先的铁轨收回来重新炼钢。 他信中写的含糊,张阁老却能读出他言外分明肯定能造出大车的意思,拿着信回去便那两位学士商议:“若是这两个孩子有所做为,咱们何不先遣几个人去看看?” 就像当初遣官员去汉中学种嘉禾、兴工业一般,学不来造车不是还能学炼钢?都学不来不是还能学些天理化学,将来做个明天理、通实务的贤臣? 这是有先例可循的事,张阁老便如法上本,天子看了,也照旧批了个“可”。只是圣心却不像张阁老那么慈爱,在这个“可”字背后,还批了一笔:“待学有所成,献物还京。” 哪个无所事事,辜负君恩的,就在渤海边上造三元车去,不必回来了。 宫中与朝廷都以为他们要像当初去陕西的那批天使一般,过个数月一年学成回京。却不料这些学生离京后不久,桓凌便上书朝廷,请求修一条铁路到京城,让朝廷诸公亲见、亲自试用他们所制的轨道马车。 圣上既惊且喜,许他修路,只不许侵占官道。桓凌与宋时上本谢恩,从此便带人尽力铺设铁路,日复一日,再没甚新鲜消息,宫中外朝也渐渐不再紧盯此事。 孰料短短两三月后,小年尚未过,渤海经济园便修通了一条铺有铁轨的平坦小路直达京师城外。 那一天铃声阵阵,马蹄哒哒,一辆上下两层,长可容七八个座位,左右两排座椅间沿有行人走路空隙的大车沿着铁轨直抵城外。车后更跟着几辆不带顶棚,车厢高可一人许的运货车,里头载满了比目车、三元车、小三元车……还有渤海打上来的,带着碎冰的新鲜带鱼、黄鱼、对虾等海中珍味。 296|第 29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从宋桓二人请旨修路那一天起, 京里就等着看他们的车能造成什么样。 虽说京津两地离得甚近,骑马一昼夜就能跑个来回, 可他们硬将新车捂得密不透风, 打定主意不让人见着。 九、十月间也有不少人趁着假日到渤海边偷看的,两位老师却忙着招待西北、京城乃至南方诸省来的学生, 开小班传授造蒸汽机的各类知识, 逮都逮不着人。那些学生倒好见些, 可他们刚开几节热力学课, 也未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何等艰难庞大的工程。就是有愿意讲讲自己所学的, 也叫人如听天书, 坐不多久就要告辞。 几番打探之下, 他们也只能看到经济园的工匠在垫路基、铺铁轨, 却不知这铁道是做什么用的。于是这群好事者揣着一肚子疑问和好奇回京,又传给更多听闻此事的人。 铺着枕木的铁轨修到京师门外,便成了满京百姓参观的热点。而高大的双层马车开到京师门外那天, 半个京城的人都到崇文门外看热闹, 然后便被双马拖的超长双层公交车耀花了双眼—— 寻常的双辕马车都是两轮车,车厢是凉轿般的样式,至多挤得五六人。而这新造的大车却是上下两层, 比从前的车加长加宽了一倍有余, 顶上还多出一层座位,车身包铁,嵌着明亮如镜的玻璃窗。 凛凛寒天,车内的人连头发丝都不曾被吹乱, 脸色红润、身形舒展,仿佛那车里正是春光。 马车在一阵摇铃声中缓缓停下,车中便有人推开后门,搭下一个踏板。乘客次第而下,叫满京官民等了几个月的那两个人却是最后才走出来,仿佛主人送客般周到地目送着所有乘车的人都下去,才缓缓步下马车。 宋桓两家的兄长早带着家人在下头等着,见他们下车便围上去接人。 只是他们身手还不够矫健。 不等他们迎上去,已有一群被三元神秘大车勾了几个月心魂的人抢上去围住车梯,将宋桓二人堵在车尾小平台上,争着问他们: 这车叫什么名儿,是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就想到要在地上铺铁条,让马车在铁条上走的? 这条道修通以后,会往京里运些什么? 以后会时常来往通车吗? 这辆大车是载运学生的么,可否让他们这些人搭一程试试? …… 这群人大多乌纱裹头,锦袍加身,还有些他们俩看着眼熟的,显然不是官员就是国子学学生。这些人见识宽,思虑长远,看待这新车往往也是从庙堂高度——从策问题的高度来问,直切重点,有些问题甚至算得上尖锐。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开惯了记者招待会,甚至来京时自带了半车厢记者、自由撰稿人的大郑工业之父。 两位长年活跃在报纸杂志和南戏北曲舞台上的大佬怎么会怕他们提问?只嫌底下来的记者少,问的问题不够深彻长远,没法儿说尽他们未来公共交通问题的布局罢了。 宋大佬翻掌朝台下压了压,稍稍敛起温煦之色,露出技术专家的端严气质。台下起伏的问话声随着他这一压自然低落了几分,知机的已不再开口,迟钝些的也在周围沉默的压力下渐渐安静下来,听马车梯边那两位仿佛站在讲台上的专家讲话。 “此车的来历,可从昔日秦驰道讲起……” 不管讲什么,都要从史书上找源头,这是八股文章的标准做法,也是当今名士讲学的风气。 所以宋时开头就把秦代木轨马车这个后世网上流行的说法拉出来当作轨道马车的起源,说他所作只是复原上古神器,将木轨改为铁轨而已。 虽然大郑朝尚未发现秦代木轨,也没有碳14测定年代,可是史书上有秦修驰道的记载,且修成的秦直道正好经过陕西,还有部分深入草原…… 所以他们两位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的名侦探——不是,是御史和分司大人,在巡查陕西各地状况的时候便发现了秦驰道遗址,推断出了它的旧貌。 秦驰道铺的是木轨,他们加以改造,就造出了铁轨。车轮压在铁轨上,负载再重也不会压坏路面,轮子在光滑的铁轨上行进得也更轻松,是以马车走的也不慢。 他们不光建了从经济园到京师的一条长长的运载道路,还在经济园周边建起了通往北塘和县里的公共交通线路:每条铁路上隔一段时间便发一趟车,如今走海运的货物,北塘、近海打上来的新鲜海货都能用铁道马车运输。经济园里的工人、随他们读书的学生、共参新车的名家处士们都能乘着这样的大车来往两地之间。 铁路沿线还设了多个站点,人烟稠密的地方便设一站,车上的人中途可以下车,站点附近的人也可上车,不是一家独占之物。 背私是为公,同乘是为共,是以这种可供天下人共乘的车便叫作公共马车。 京中以后若有想去天津、去经济园的,也可买票乘车。这铁路是京津两地和许多外地赶来的大户巨室投资而成,不止道路结实、马车质量绝佳,道边还建了车站、雇了人日夜巡检,比走官道都安。 ——修路中或曾有本地流氓青皮出来捣乱,早都被桓大人这位抗虏英雄指挥人清扫得干干净净,拉去海边盐田劳改了。 宋时与桓凌站在车阶上描述着未来的公共交通系统,新的两地货运……车顶篷坠着的铜铃在风中摇荡,铃声起伏,如同清越的乐音,将他们描述出的情景衬托得越发动人。 凛凛寒风中,上到朝廷大臣,下到来看热闹的普通百姓都听住了,不禁想象着乘这样的大车到海边——甚至畅想起了有一日京城里也铺了这样的铁道,走上这样的马车,让他们坐进车里,舒舒服服走遍京师里外的光景。 宋时给他们看的东西还能更迷人。 他微微侧过脸,叫了一声“师兄”,将桓凌轻负在身后的手拉出来,抬下两人身前,露出交握的十指给人看。 如今他们已不需要长袖遮掩,不必装作兄弟情深,可以在寒天里戴着分趾手套,公然握着手一同下梯。 桓凌腿长,先下一步,还要转过半个身子扶着师弟,当他还是从前那个走路怕摔的孩子一般,半扶半抱着把他带到地上才安心。 道边的记者、书生、看热闹的人叫他们两人的动静惊回神来,正好看到看铁道的人下来扳动铁轨,将公交车和装自行车的货车驶到另一条铁道上,露出一辆堆满碎冰的大车。 宋家这边早安排了车马来接他们带的节礼,此时叫车夫将车横在海鲜车后,车厢前端用油压的千金顶慢慢撬起来,一车混着冰的新鲜海产便在众人面前倾倒下来,在新车上堆成鱼山。 一股微咸的带腥味顺着寒风扑面而来,犹如渤海的海风从三百里外吹入京城。细窄的带鱼泛着银闪闪的光辉,与反射日光的碎冰一道闪花了众人的眼。 然后这些鱼虾中就分了一批跟着记者和看热闹的百姓们一起回家,成了宴客时的珍味,隔日报纸上值得一书的盛景。 若夸这轨道马车能运多少煤炭铁石,大多数人其实都不关心;要说它乘坐舒适,往来便捷,用得上它的人也不多。可一顿新鲜的带鱼、明虾、海鲈鱼、海蛎子上桌,无论吃着吃不着的,顿时都体会到了铁路的好处。 渤海里有的是新鲜海货,可京里离着海边三百里之遥,奢侈到能为一点鲜鱼而每日派车来回的人家可不多。哪怕是在宫中,为了省惜民力,也是以干鱼、咸鱼为主,极少能吃到新鲜海味。 但有铁路就不一样了。 铁路上不会有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抢道,专供他们的铁轨大车载人运货,运得越多收益越多、越快收回成本。一班班、一列列马车从通车这天起便再无休止,按着既定的方向和时间行驶,将鲜灵灵的海货、自行车、三轮车等车运进京城,再拉上西山的煤和石灰回经济园。 这一年下,从海边运到京城的河海两鲜络绎不绝。捕捞上来的鲜鱼用河冰镇着,在各处车站换马换人,接力运输。几个小时后,最新鲜的海产就已运进宫中御膳房与皇室宗亲、亲贵大臣的厨房,或是直接摆上了集市的摊位。 冰鲜鱼的味道虽不及海上现钓现吃,却是鳞白眼清,肉质坚实弹嫩,除了清蒸以外怎么烧都鲜香可口。冰的海蟹、海虾买到家里也一样新鲜,螃蟹依旧可以清蒸,虾可烹炸浇汁,海螺海蛎蒸烤炒涮皆宜…… 吃得朝野中外都觉得这铁路实乃天下重器,该建,该多建。 京里也要用鞍山的铁、陕西的石油、煤油、杜仲胶等物,还有军需往来,都可用这铁路马车运送。虽然这铁轨怕人偷,保护、修缮之事麻烦些,不过各地都有驻军,如今天下太平,分些军人守着铁路也非难事。 铸铁轨、修铁路一事不好压到已经致仕的宋时和桓凌身上,但可先向他们订铁轨、借工人,再派一批人到渤海经济园学习——这事一回生、两回熟的事儿,如今都已经是第三回遣人了,还有什么不成的? 朝廷派的也自然,他们小两口也收得也痛快,将这些官派的学生一律纳为研究生。 从前在汉中时他们办的是职业教育,教出来的都是普通职专生。如今都搞起小班教学,教起蒸汽力学了,学校档次也得提一提,改叫个研究院,学生自然就都是研究生了。 宋时自己做了研究院院长,自然也要给爱人拔高身份,不能光叫个老师、先生的,遂水涨船高的冠了个院士衔。 桓院士。 这个称号仿佛比桓进士更有冷静理智的学者魅力,单这么他一声,就让宋时喜欢得眼睫微颤,心跳加快。 不,不是想让他发论文,而是想按住这个一心向学的学者,剥开他理性的外壳,让他抛下研究,沉迷于自己。 宋时敢想敢干,唤着“桓院士”,将这位刚刚上任的院士按在怀里,让他明天再为人师表,今天先让院长潜一回。桓凌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激动,却也愿意配合,叫了他一声“院长”。 他一手解开院长腰间锦带,咬住紧裹在那段修颈间的交领,重重往下一扯:“院长,请恕我以下犯上了。” 新年前后二十天的假期,没有学生在身边,桓院士也不消端为人师表的架子,暗地里不知将他的新院长里里外外犯了多少回。好在这院长和老师之间的小情趣也并不碍着他们做正事。这一年假期即将结束时,两位师长便收拾起了在家里的随意,带着学生登上公共马车,沿着结实的铁轨回到渤海经济园。 不久后经济园铸造的铁轨便随着铁路运输源源不断进京,修那条京海铁路的工匠们又在京城里修了两组嵌入地面的铁轨,十字交叉地贯通了京城。 第一批马车早晚依着早朝、下钥的时间发车,可供城官员搭程。次后又渐渐修进环城的铁轨,寻常百姓们也可买票乘车。 除了这些公交马车,城中更有爱乘三元车的书生、自己骑车的风流公子、坐合和车出行的老弱妇孺。吕阁老领头儿地骑车,于是朝廷官员、学中士子们也都学起了比目车,凭一双腿费力蹬车,倒把体力多练出了几分,不怕读书多了疲累头晕了。 连圣上也渐渐也受他们感染,骑了几回比目车。虽是带着辅轮,如同坐在椅子上一般平稳的,但因其跨骑的姿势,风迎面吹拂的感受,仿佛也令他找回几分少年时骑马射猎的威风。 多骑几回,身体也渐渐有些精神。 天子惊喜之余,越发看重宋桓二人造的铁路、马车,以及他们正领着人研究,尚未造出的新样儿“木牛流马”,不惜从私库中取了银子给他们用。 那可是天子当初周王成亲都不曾动用,留着抗达的私库银子。 养心殿总管王太监乘着公交车,带着小太监将银子送到渤海经济园,当着宋桓二人的面将圣上这份心意翻过来掉过去地说了许多遍,叫他们勿负圣恩,一定要好好做。 如今可曾做出什么能让他立刻回报圣上,令陛下展颜之物了? 王公公带着几分期盼看向他们,心里其实倒不是很有底气——就算他们两个都是神仙降世,那也未必比得上诸葛孔明,哪有那么容易造出跟木牛流马一样省力,还要比木牛流马跑得快的车? 然而他负皇命而来,还带来了圣上私库的银子,两位太子妃的娘家人怎么能让他失望而归? 宋时虽然现变不出一个火车头给他,却能将他拉到工厂里,让他看看他们最新研究出来的水煤浆蒸汽锅炉。 这锅炉便是蒸汽火车头的基础。 如今运输的车轮和在建的铁轨都是按照火车的标准建的。将来只要火车头造好,现已铺下的钢轨不必彻底废用,只须重铺路基、枕木,便能继承已修造好的马车网。等西北通了火车,石油可以方便安地运入中原,他们这渤海研究院就可以再进一步,试制柴油内燃机了。 297|第 297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宋时手握晋江文献网, 自然不需要从瓦特蒸汽机开始复原,而是直接向着双向往复汽缸蒸汽机下手。文献里写着, 这种发动机具备低转速大扭矩、运转平稳无噪音的特性, 一直延用到了建国后。 那时代已经是内燃机和电力的天下,还能坚持在铁路系统服役的蒸汽机是何等优秀? 锅炉内的蒸汽温度至少上二百五, 压强得有个几兆帕, 比柴油机的动力还强大, 比汽油机的运转性能还好吧 但因其用蒸汽驱动, 必须承受蒸汽的高温高压, 稍有泄露就是重大事故。宋桓两人越研究就越谨慎, 虽然早把蒸汽机的理论、结构、材料问题摸了个底儿掉, 仍是不敢轻易动手制造, 先写信从汉中要了人来。 不仅要专业强的学生,还要汉中经济园业务熟练的铁匠。锅炉他们已经用了多年,技术纯熟, 但传动的活塞、汽缸、管道、安阀、减压阀、冷凝器……还要更多技术人员、最好的加工工人通力合作。 新年后清明时节, 桓凌便跟宋时回了宋氏老家保定祭祖,祭祖后便以春游为借口去了一趟西边的涞源县。入山游玩时,两人顺理成章地“发现”了石棉矿, “鉴定”为织造传说中火浣布的材料, 采选矿石回来织造保温隔热的布料。 石棉污染极为致命,然而以眼下的工业水平也生产不出别的替代品来,只得叫工人在采矿、织造时作好防护。等以后搞起火力发电,有了电阻炉、甩丝机什么的, 再制造硅酸铝之类替代材料。 毕竟是从零开始攀科技树,条件有限。他们虽已将理论研习通透,有图纸可依,但试制之中未必不会出现意外。所以眼下的重中之重,就是紧抓安生产—— 宋时抄起茶杯,“吨吨吨”灌下一杯井水沁的酸梅汤,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条幅上写下一行行拿出去可换得千金的安生产警语: “落实到岗,责任到人。” “隐患险于明火,责任重于泰山。” “落实生产安责任,提高安保障能力。” …… 渤海经济园的生产车间内外,都贴上了径尺大字题的宣传标语。 无论渤海经济园成长起来的工人还是从汉中来的老工人,每人一套宋院长编写的《安生产手册》,必读必背,早晚抽查,凡有出错者当场离岗,打回去封闭学习。 工匠们战战兢兢地背《条例》,生产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生怕出错,学生们的日子却比他们更不好过。 早晚间跟着桓大人读书考试,计算各部件受力状况。白日里匠人上工,他们也要在岗实习,熟习掌控整个操作流程,在机床上一遍遍测试零件耐受极限和使用寿命。他们还要拿着绳墨、规矩、游标卡尺、天秤之类检测新零件质量,学着有经验的铁匠判断铸件内部是否有暗伤…… 等到工人培训熟练,配件置得整整齐齐,宋院长便带着桓院士亲自盯着人装配起了蒸汽机。 添水、添煤、烧火。 众多学生站在院长和桓院士身后,亲眼见证了这场堪写入青史的场面。还有擅绘丹青的学生带着纸墨而来,也不便放桌子,就借了同事的后背,泼墨挥毫,写下一副神气如生的泼墨蒸汽机图。 图中烈火焰焰,从炉口传照满堂。 图外并无这样逼人的焰光,却有火焰毕剥燃烧与滚水哗哗沸腾,尺轮和推杆转动的琅琅击铁之声充塞了整片厂房。随着水开的声音在锅炉内扰动,高压蒸汽冲入气缸,推动活塞和曲轴连杆,带动飞轮疾转起来。 飞轮通过皮带和一个个精校过不知多少遍的尺轮连到一旁车床上,紧固在主轴上的柱型铁件随之飞转。 精钢锻造的刀头压上去,霎时间便是一片火花飞溅,耀花了众人的眼睛。 满堂哗然。 众人不自觉地向前拥去,眯着眼细看台上的操作。幸而前头早有宋院长安排的木栅,把这些激动得忘形的书生严严实实拦在外面,任他们或痛哭或长笑,庆祝今日成功,宣泄这些日子身心投入蒸汽机大业的疲惫和压力。 而当他们发泄过后,静下心细观机械,又更见识到这蒸汽机的强悍之处。 操作机床的老匠人按着刀头寸寸推进。观者还未从那片星火辉光中过回神,火花与刺耳的磨铁声一时消散。再看那块铁柱,原本略带锈蚀的表面已打磨得干干净净,前半段整体瘦了一圈,收刀处留下一道更深的环形刻痕,都闪动着光亮如银的本色。 真是……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削铁如泥。 那些日夜测算、量度、安装机械的学生都想象不到这蒸汽机连接车床后能展现出如此惊人伟力。只将两块钢铁轻轻贴上,不必大力击凿,就飞出连片火花,简直像在这铁柱上沾了火药一般。 岂止是见所未见之景,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想都想不到钢铁中竟能飞出这些连绵不绝的火花! 也想不到普通的车床连上蒸汽机后,竟能变成将坚实铁块摆弄得如同转盘上的陶坯一样驯顺,压一压就细下去的神器。 有了这蒸汽机,以后世上还要铁匠么?是不是随便找个会开关蒸汽机的人,连上这三元车床,就能摆弄铁块,雕琢器物了? 那些宝兵利器,以后岂不是随手可得了?还有三元车、比目车这些士林追捧之物……刚刚平静下来的学生们又激动起来,不少人已畅想起了未来众车降价,他们能骑上首辅所爱的比目车,或乘三元同名的三元车,在同学面前尽展风采。 一片激动、笑语之中,操作工扳动开关,让车床停转,取下那块铁柱,请这园里身份最高的宋院长观看。 宋时当仁不让,双手接过这第一块由蒸汽动力加工而成的材料,伴着机床再度运转起来的隆隆声交到桓凌手上,与他同赏。 这蒸汽机是他们从在汉中时就开始研究,为它读遍文献,筹划多年才得的。今日成功投入应用,比人家十月怀胎生个儿子还艰难。他们两个初作父母的,自是要同享今日的成功之喜。 两人捧着大宝贝儿看了一回,便把这钢柱交给学生们传看,谆谆教诲:“这车床用上蒸汽之力就和以前用人力手挽脚踏时不一样了,轮子转动时,至少受着数匹马力奔跃之力。看这钢铁部件尚能削成这样,咱们这肉长的身子,挨挨碰碰,就连骨头都削没了。” 诸生看过《西游记》没有? 孙悟空的棒子打人什么样的,这机器碰上人就什么样的。 不夸张地说,骨肉如泥,救都救不回来。所以大家一定要重视安生产,在车间里不要穿大袖长衫、不要露出头发、不要在开机状态下轻易碰触机器,更不要碰蒸汽锅炉和尺轮组…… 学生之间先传看一下这个钢件,看看它被削皮剔骨的地方——它就是不遵循安生产规条的下场。 几个悄悄把腿迈过栅栏,想近距离看一眼车床,摸摸钢铁浇铸、威严厚重的部件的书生吃他这一吓,都把腿收了回来,老老实实在栅栏外欣赏这蒸汽工业的伟力。 有了蒸汽动力的车床,镗床、铣床、刨床……也就都慢慢装配起来。经济园的厂房一处接一处迈入铆钢蒸汽时代,木头也好、钢铁也罢,在这隆隆作响的巨型机械上都像陶泥般柔软顺服。蒸汽动力的冲压机代替了海河边上其实得不到多少水力势能的水碓,将钢材锻打成主人想要的任何形状,又构成一台台新的大型机械的配件。 锅炉内高温高压蒸汽由阀门控制,通过管道输送进气缸,推动着一台台笨重却强悍的机械不断运转,吞吐钢材,造就出仅在短短数月甚至数日前都会被人当作呓语的奇迹。 298|第 298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蒸汽机的好处, 是经过历史验证的,更是肉眼可见的。哪怕它提前三百余年现世, 生在不大注重生产力的农业社会, 从它一诞生开始,就注定万人瞩目。 巨大的、闪着钢铁光泽、隆隆作响着伸出许多钢管连接到同样庞大的机床上的机器, 令人望而生畏。可它能带动轮轴, 推动机床车出的精巧的螺丝、镗出的浑圆的炉膛、轧出的规整的钢板、纺出的精软棉纱、织出的宽幅厚布…… 看到流水般产出的东西, 所有对大型机械的畏惧都化作了喜爱。 经济园开放参观没几日, 《滨海经济报》的投稿箱就被诗词文画淹没, 再过不久, 这些大作又飞进了诗人在京在外的亲友、师长、同年同窗……的书房。 到这一波参观结束, 桓凌带着学生重新调整机器, 宋时为开蒸汽机制造厂进行新一轮融资之际,那些满载赞誉的诗词文章、如实描绘蒸汽机也流入了诸位京堂的案上。 户、工两部早派了人在经济园里学习,一月一见他们的考核文书, 自然深知蒸汽机的好处。而别的部院也不难明白——再是自幼读书, 不通俗务的官员,看见诗文中所载的蒸汽动力纺织机,也能算出它带来的巨大财富之利。 寻常妇人织布, 三五日方可得一匹, 而这蒸汽纺织机一个时辰便可织出六尺有余。又不要需人坐在前头时时投梭织布,更不要吃喝歇息,只靠蒸汽机带动巨轮、飞梭滚动便可不停织出布料。只消找个会纺织的妇人盯着织机运转,不时理理线、投投梭, 一日间至多可断七八匹布。 有这蒸汽织机相助,一人一年竟可织二三百匹布,搁在松江、苏州这等地方说来也是神话一般! 且这布料宽几倍于常幅的棉布,更方便裁制衣裳,质地更精细致密,厚软光泽,远胜于机工所织。 布料和其他的东西不同,自古以来就与银钱通用,百姓家撕下一块布就能换衣食的。寻常梭布可值四钱五分银子,这种蒸汽机织的布就该值八、九钱。只算他日断五匹,也有四两多银子,一年便可折银一千五百两上下…… 一斤铁才几分银子,那蒸汽机就是拿铁打成了实心的,一年也折得过来几台了! 老先生们不管机器难做不难做,只按着自己心里的经验算帐,都算得心中火热,恨不得天下织妇家中都有一台蒸汽机。再远一步,又恨不得宋桓二人立刻给蒸汽机装上铁腿,下田耕种出亩产万斤的神谷。 这么好的东西,岂能叫它只流落民间? 虽然宋时跟桓凌早辞了官,可身为皇亲、还在官籍,老大人们心里也没真把他们当成普通的致仕官员。于是下书叫他们弄一台蒸汽机和相配的机器进京,叫部院众臣看看此物真容。 这就是要他们回去汇报工作了。 宋时拆阅遍京里寄来的书信,也正要向朝廷做个总结汇报—— 蒸汽机虽好,朝中衮衮诸公既不能亲眼看见,也不能切身得利。哪怕知道它能提高生产效率,也不会像他们这些日夜泡在厂里的人一样看重它。所以他要为蒸汽机正名,还要给自己和学生们要下应得的荣誉。 宋时是做了多年民营企业领导,后来又跻身封建官聊阶级的人,别的可以不熟练,却是一定要熟练怎么在上级面前把工作汇报得漂漂亮亮,要下更多好处的。 当然得把蒸汽机搬到京城,让朝廷、不,还得让当今亲眼见证它的伟力,自上而下推行才好。先向圣上和朝廷大佬汇报了成果,再登报宣传蒸汽机的实用性,生产成套设施推广到各地工厂…… 宋时想到这里,又信笔把最后一桩业务轻轻抹去。 当今虽然没有电视、收音机,更没有国性的新闻媒体,可消息不知怎么都跟自己长了腿一样,几天就能传出八百里。他们的蒸汽机还没来得及献入朝中,门外就蹲守了三十来家各省巨商大贾派来的掌柜,向他们订购蒸汽机和配套的机器。 再过几个月,等蒸汽机和配套机械运转平稳了,工人的维护修理技术也锻炼出来,只怕门口这片广场都不够蹲了吧? 宋时稍稍感受到了流量明星被粉丝追捧的苦恼,将手中墨笔扔下,深沉地叹息:“身是垄断资本家,何用为推销之事!” 上辈子做旅游业时从设计到销售旅游线路都是他一手包办,累得自己过劳死,这辈子他可不干了! 他们小师兄是掌握核心技术的高工,他是整个项目的负责人,想求购他们的蒸汽机就得亲自上门!光会送银子都不行,还要有诚意的,主人家亲自带着员工来做技术培训,学完说明书和生产安条例的才许买! 宋时眯了眯眼,虽无太大的动作,一身气势却几乎充塞斗室。在旁编写新讲章的桓凌仿佛被他凝如实质的气场撼动,停笔抬眸,问道:“时官儿有什么打算?” 他还有许多内容待改成当世学子熟练的讲解方式,更有成捆的练习册和卷子要发给学生们巩固所学。但宋时在跟他说话,那其他一切都可以往后推。 桓凌撂下笔,宋时却过去替他拿起来,塞到他手中:“咱俩这小日子过的,还有什么必须自己打算的?眼下只是要替下面职工、追随咱们读书的学生们打算打算。 要只是依着朝中众位大佬的意思,把蒸汽机拉到京里——哪怕装四个轮子开进京里,得到褒奖的也只是他们俩。然而那些学生和技工抛家舍业地来此追随他们,冒着爆炸、烧烫伤的危险日夜赶工,总不能让这些人默默付出,无人知晓吧? 宋时捻着师兄耳际一缕不大服贴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凑到他耳边说:“咱们入京献机器时,也叫他们写几篇文章总结一下这阵子的工作情况,咱们捎进京请户工两部上官看看。” 这些学生跟着他们读了这么久的书,也该有写出一篇三千字小论文的积累了。 众人工作重点不同,从前每次实验都有详尽的实验记录,拿着数据肯定能写出各有亮点的论文。 开头或结尾处写一写他们在这次蒸汽机制造和机床改造中做出的贡献,至少能换个圣旨表彰中的“某某人等”。要是能再把蒸汽动力机械的发展前景描述得动人些,这么些个官员、学生同时上书,说不定还能从户部多要些经费…… 他这想法是不是太功利些了? 宋时有意自省,他师兄却不让他省,侧过头在那只卷着自己发丝的手指上蹭了蹭,赞许地说:“此事非唯为咱们小家之利,更是为天下人牟利。天下事自然该由朝廷牵头,我已是化外闲散之人,岂得还像做亲民官时一般自行筹款?” 他顺手握住宋时的手,轻轻摩挲,神色沉稳而睿智:“这些日子只忙着造各色机器,带他们做力学计算类的作业多,写文章的时候少了,也实在该让他们写几篇,梳理这阵子所学所见所思。“ 不光学生们该写,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和简陋的手摇、脚踏车床切削出堪比机器般精度的零件的工匠也值得一篇论文。他们自己或许不会写文章,但经济园里有同样工人出身,读过职校,又懂技术又会写文的人可以帮着他们完成这篇扬名之作。 按贡献来说该把工匠放在第一作者,代笔者算第二作者。不过方今天下仍是讲究士农工商四民之别,若将工匠的名字压在读书人前头,代笔者和身为士子的读者心里只怕都意难平。 还是单由主笔之人署名,将工匠名加在标题上,写某某匠人工作报告好了。 宋时一面说着话,不知何时蹭到了桓凌椅子扶手上坐着,拄着下巴说:“也得给他们培训一下论文写作方法,别写出来都是一片颂圣之声,看不见具体工作方法和数据。“ 颂圣是免不了的,但专业部分要写得有专业性,经得住后人反复参考的。 且不说这些文章对工业发展的贡献,万一以后再有个像他这样的穿越者,穿越后要照着这个论文复原技术的,买了文却看不见数据,岂不要吐血? 他这个穿越前辈如今过得不错,也是托了能看到前人论文的福,有余力帮后辈做个准备就帮一把吧。 他尽显前辈风范,就地筹划起了论文库、论文索引等事。 桓凌就爱听他说这些,含笑附和:“那就把这两天的课考改成写文章,咱们正好也要给朝廷写表章,边写边替他们修改吧。” 改完了刻印出来,先往京里开个工作报告会扬扬名,留几套在渤海这边的藏书楼里供后来的学生们学习,再往汉中学院送几套,最后再找个建阳书商出普及版,销往各地。 蒸汽机的发明就是工业革·命的起·点,说不定这些文章能被学习、引用到五百年后呢,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写出能经得住历史考验的文章! 可怜学生们正沉浸在造出蒸汽机的激动余韵中,等着能再和桓院士多互吹一阵——或者一块儿吹宋院长,顺便听桓院士褒扬他们两句也好。却不料想一进教室,便见两位老师同时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恭喜他们。 恭喜他们做出千古未有之物,将成名垂千古之功。 所以……为了让他们的名字不只在史书中占个“某”“等”的字样,他们所成的事业只留下一句单薄的“参与研发蒸汽机”,院长和桓院士亲自给他们开论文写作课。 以前没写过的从头学起,写过的也复习一下格式,好好打磨出一篇经得起天下读书人检验的文章。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着老师学写开题报告。诸生回去梳理一下自己想写什么,该去工厂拿数据的拿数据,该找人询问细节的找人询问,该翻老师旧著的翻旧著…… 写得快点儿,要赶在新的蒸汽机献入京中之前把完整的论文交上来,给朝中官员、名家才子们散一散,开个技术进步报告会之类。 这场大会上肯定有工部干员——宋院长的亲大哥出席。 应该会有御史、翰林——包括他们俩的旧友、下属和从前到汉中学习过的两位翰林出席。 可能会有工部、户部参与管理京师经济园的官员——当然是跟他们学过农业技术的研究生旁听。 还会有阁老门生代表中枢重臣亲自关心他们的技术进步——没有别人也有他们两个首辅次辅的心爱弟子到场。 宋院长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便拿起茶杯喝水润喉。 堂下诸生听着这些官职,不管年纪老幼、学历高低,各各都容光焕发、眼波盈盈,仿佛眼前已站着几位阁老、堂上官要检视他们的文章和品貌似的。 桓凌趁他说话间写了一黑板论文格式,撂下手里的粉笔,朝台下众学子微微一笑:“且把黑板上这些背下来,我和宋院长指点们做文章。来日文章进京,散与天下名家,是成名还是丢脸就在们笔下了。” 自然是要出名! 满堂学子摩拳擦掌,攥得笔杆几乎出水,将一腔激情和数月奋斗的成果倾泻纸上。 299|第 299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时近年终, 汉中学院研究生们的论文终于在反复精修中完成。 同时完成的,还有准备运进京城的几款蒸汽机。机体有大有小, 连同配套的机床设备拆分开来, 由数名来进修的工部员外郎和匠人送进京师经济园装配。另有一台连上烟囱也只有三四尺高的迷型蒸汽机被他们带在身边,捎回家里。 经济园里的大型机械是给皇上和中枢大臣看的, 这小的干不了什么正经事, 只当个模型、教具, 正好在文会上展示一下, 普及蒸汽动力知识。他们在天津就印了许多空白请柬, 安排好时间地点, 亲手填了名字, 叫家人送往师长、朋友、同年与京师儒学大家、山人处士家中。 腊月初官府还不封印, 可是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里的官员早就开始给自己放假,国子学、府学的学子能逃课的也逃了。更不必提坐馆的西席、闲居的书生…… 只要说一句要去听桓宋二子讲学,连老师都要停了课跟他们一道去听。 且如今已不是只要妇人贞静, 不许出门的时候了。肯在宋氏女学校读书的学生平均年龄已经从八岁提升到了十二三。刚开蒙小学生仍在年年入学, 自然也有十几二十几的姑娘妇人拉高平均年龄。 这些学生都上了三元父亲办的学校,哪儿舍得错过他夫妻讲学论文? 论文会正定在腊月初八,地点照例在宋家门口的龙泉寺内。满京有闲暇的读书人早晨到龙泉寺领八宝佛粥, 喝完正可就地听讲学。若是自家有文采有才名的, 还敢带着自己作的理学文章请他们两人点评指导。 冬令天寒,宋桓二人借了一座偏殿讲学,将带来的蒸汽机安在殿下,有人在炉前添水添煤。蒸汽机旁用皮带转轮连接着一台京里富贵人家已不算鲜见的手摇发动机, 用硬质杜仲胶电线串连起一串灯珠,盘在上方廊柱上,闪着亮晃晃的黄光。 前围了一圈围栏,以防有人靠近误伤;左前方摆着木制的大牌子,白漆黑字,清清楚楚标明蒸汽机构件、原理、结构示意图。来参加文会的书生、闲逛的香客隔栏观看,木牌前有僧人高声念着牌上的字给那些不识字或是挤不进前排的人听。 书生们参观完了蒸汽机正好带着疑问进殿请教,闲逛的游人只在院里看看也能得开眼界,不算白白来一趟。 家里有手摇发电机的官宦富豪简直立刻就要买个蒸汽机回去配他们的小发电机;也有些讲究的嫌这机器烟气大,若装在精舍旁、园林内烟尘滚滚的,不及手摇的清雅。就是没条件买它的,也要将机器的模样和牌子上的介绍记在心里,回家去好与亲友炫耀一阵子。 殿外开着高新技术博览会,殿内则是新技术报告会。 与会书生原以为自己要参加的是谈诗论文的论文会,却没想到此“论文”非彼“论文”,是宋三元生造出的一种文体。 生造就生造,谁叫人家是三元及第,能触及天道,引雷电入人间的人物呢? 何况这新论文也并没难写到哪里去:这“论文”要写提要,他们平日写诗论文也常会作一段序;“论文”要将一个论点分一二三条论证,和考场上的“论”“策”时列举先圣言行证自家之理也差不多。甚至“论文”文字可以写得极浅近,不求比偶对韵,甚至不要文采,只要将阐发文意的论述分一二三条地细细写来,再引些前人著述为证,或记录下自己做的实验或是量度得来的数字…… 唯有一点麻烦些,就是引用前人著述时还要写上出处,详至某书某版某页——需知他们在考场上都敢自己编典故,这种引几句话都要详细记下来处的写法未免显得有些琐碎磨人了。 不过待到看论文时,就看出这样详列参考书目的好处了。 新泰廿三年四月汉中府印制的《代数》讲义初版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四年九月京师永福斋版《化学略说》某页至某页,新泰廿八年二月渤海经济园版《大学物理(修订版第三版)》某页至某页…… 这些书他们当中许多人曾买过、抄过,甚至有天资绝佳者早将其背记下来。按着页数回忆一下,互相提醒几句,就能将原书那几页的内容记起,与手中的文章作对照。 原来大小飞轮的速度差别是用这个代数公式计算…… 这篇轧染机论文中提到的染料固色试验他做过…… 蒸汽机上的压力计数字和汽室中曲柄连杆转动的速度还有这么个关系…… 看过原书的人快速地消化着论文内容。也有些只看过旧版、盗印书、散碎讲义,或是从别人手上抄写过重点内容的,看参考资料时与记忆中的页数对不上,又记不起文中引用的句子出自何地。但若问问身边的人,就有博览各版书籍的才士指点他们这一版这几页的内容写的是什么,在其他版本的书里该是第几章、第几段。 如此前后对应,这些关于蒸汽机的、前所未见的文章他们竟也能品出些滋味,提出有见地的问题,不必像小学生听课一般懵懂地坐等两位先生解说。 回过头再看他们自己的文章,就有些不够方便了。 他们写文自然也是“无一字无来处”:从宋桓二子本人的著述到他们这些年教出的贤士文章,海内有志物理、化学的大家之作,都能引上一两句。但比起眼前论文中详尽到版次、页数的“参考文献”,他们自家写时只简单写一句“某先生言”“某书云”“某日某先生曰”,就显得有些简略了。 当然,于他们这些无书不知的才子来说,文中简简单单引一句话就够他们记起原著上下文来。然而这终究只是才学丰赡之士才能玩得起的文字游戏,若是读的书少些,或是记性不佳的学生,只怕再难寻到引文的来历,不能这样凭旧文解读新文,以新知重温故知。 从前不大觉得,如今听宋桓二子细讲了论文体例,才发觉他们所创的“论文”不光是能精准详尽地讲明天理,更是用这些参考文献编织出了一张文章网—— 若有个书生从这里随意一篇文章入手,看遍它所列的参考文献,再看遍那些参考文献的参考文献……这么寻根探源地看下来,最后定能完完整整看遍桓宋二子,不,是这二子与其弟子、志慕其学说的学者的文章…… 这么多学者、这么多文章,岂不该算得是一个新的学派了?! 他们二人的学说本就以理学为根基,以算学、实学为手段上达天道,迥异北宋四子,更不同于汉唐经学、魏晋玄学。再加上追随的弟子众多,世间研习他二人学说者亦多,已然竖名于当今,其所得之理亦足流传后世,足可自立一家新理学。 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这句“桓宋之学”,大殿内学子雍雍,竟多有附和之声:“论当今理学工夫,果然未有胜过二子者。” “北宋四子亦各传学派至今,我大郑二子凭什么不能开宗立派?” “昔者汉唐经学、魏晋玄学所论皆是自家心中所出之理,岂如两位先生当真能引天象入人间,触及天理本源?” 这样的说法从少年学子传到了更稳重的名儒处士座间,却没有人站起来批评这些年轻人,也没有谁上前要求宋时或桓凌站起来自谦几句,安抚众生。 倒是早上点卯之后就痛快逃班的翰林院同年高养浩毅然起身支持宋时:“昔做庶常时曾蒙宋兄授印书之法,已有师徒之实;今日又得见令弟子高论,实愧不如,更生求学之心。我愿追随二子门下,改易门庭,治桓宋之学。” 他纳头要拜,宋时连忙起身相扶,受宠若惊地说:“我与桓兄岂敢比前朝大贤?高兄与诸贤要学物理,我二人自然倾囊相授,却不敢当‘追随’二字。” 他越是谦虚,堂上诸人反而情绪更高涨,好容易按下一个高翰林,却又站起来李郎中、张中书、赵举子、孙儒士、王夫人…… 门外蒸汽机转声隆隆,游人议论声嗡嘤,却压不住屋内渐渐高朗而整齐的“愿以二子为师,治桓宋之学”的呼声。 没有煤焰灼烤、水汽蒸腾的佛殿被这片热切的呼声和求学之志熏得温暖如春。 宋时心中也暖融融,醺醺然,如饮醇醪,马上就要开宗立派。但桓凌还更早决断,先他一步站出来说:“我虽年长两岁,但今我所得之天理,皆是从子期处学来。故这新理学该叫‘宋桓之学’为宜。” 若无一个从后世托生来的宋时,哪儿有懂得诸多现代知识的桓凌? 他说这话时坦荡自然,座中众人思及宋时这个“三元及第”的稀罕身份,也不觉得他这师兄向师弟学理学新知有什么奇怪。 既是弟倡兄随,那也可能叫宋桓之学。 众人略有些摇摆,宋时却为了他早在心里想了多少年的名字站出来:“虽然桓兄谦让我,但长幼有序,还是桓宋合适。” 桓宋比宋桓像个学派的名字,以后有中学生学这段历史时给他们改名“送还”学派。 宋时年少时没少干过这种事,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和自己中二时期一样的厌学少年。他当场敲定了“桓宋”这个学派名,并向这些愿为他们门下弟子的老中青儒生许诺:自今日起,他们二人便在京里开办私学,愿意来读书的尽可来学。 地址就在他们正式确定关系之前,桓小师兄送他的四环内大套房里。改明儿就叫木匠雕个牌子钉在门口,题上“桓宋理学研究院”几个大字。 这可不是他脸大,立刻就要打出“桓宋理学”的名头来,而是他们俩人一个姓桓、一个姓宋,桓宋两人研究理学的院子,可不就该挂这个名字? 他们自己不会脸大地自称“桓宋之学”,但是别人叫一叫,他们也不能阻止嘛。 这场论文会圆满结束后,宋时便迫不及待地寻人打牌子,从渤海研究院调来彩印封皮的数理化生地各门教科书、教辅、考卷、学生论文集…… 文会上信誓旦旦愿为他们门下弟子的学生们有来帮忙的,来送拜师礼的,一人到年节前都回一套学习资料作节礼。过年间正是送礼、走亲戚的时候,这些印制精美的书籍和随堂考卷往案头上一摆,不唯给房间添了书香气,更给这书生本人贴上了几分通晓天理的光环。 这些书卷在一户户书香世家之内,一对对朋友亲戚间流传,将前所未见的新知传到更多人耳中,也将这新的“桓宋之学”从京中推向天下,渐渐浸夺了旧理学的权威。 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朝廷皆倚儒学治天下。今理学已变,这朝廷和天下……也将有所变化了。 300|第 300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桓宋理学研究院彻底改装好之际, 渤海经济园里的蒸汽设备运转也彻底走上了正轨。厂里新招的工匠已培育上手,能修、换这些大机器, 工厂里不再需要他们和学生日夜紧盯, 师生们便搬到京里上课,需要动手实践时再坐班车回渤海。 正好京城的环城铁轨直接连通了他们从渤海修过来的那条铁道, 来往两地只消半天工夫。天寒时还需早晚来回, 到夏初时节便可将车厢改造成卧铺, 晚行早至, 睡一觉便换了地方, 什么也不耽搁。 这桓宋理学研究院便在京里正式开张, 兼教学兼作论文交流中心, 将有价值的论文修订付梓。 学院才开门, 便引得愿意随他们学理学、写论文的学子日日登门,不久更迎来了上门参观访问的前辈学者—— 宋桓两人自开一脉学派,新晋为与“北宋四子”同档次的“大郑二子”, 身份陡然从“一时之标”升级到了“千载之英”, 来访的人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这些新来交流的学者,都是经过制科考试层层筛选出来的精英,才思敏捷、学问扎实。之前虽未正经跟着他们学习, 却是早将他们的著述都搜刮着看了, 能做的题也做了,实验也做了,基础理论方面并不比他们身边的学生差什么。 几位年纪既长、又有名望身份的大儒甚至让人做了铜线引雷的实验,用储电瓶中的电做了许多小实验, 替他们证实了切割磁力线发的电正是天上雷电。宋时当年写电力学教材时,就甚亏了这些朝野前辈大儒帮他论证了这两种电的异同,才令电磁学得到当世理学大家的认同。 他们带着自己这些年研究的成果和正在探索的问题找上门来,宋桓二人自是要倒履相迎,请他们到堂上论理,并感谢他们这些年做出的贡献。 老先生们脸上微微泛红,嚅嗫一阵,终于有人说了实话:“当时其实不敢相信宋先生能揽天上雷电入人间,故此遣人绑铜线,引雷电入玻璃瓶,做们那些电力实验。” 原本是为了驳倒他们而做,却是由这些实验验证了他们的说法。 有人惭愧,也有人坦坦荡荡。翰林院侍讲韩学士就直率地说:“雷电乃千万年来无人能触及的天象,们两个少年人便口称得之,一般人怎敢轻信?自然要亲手一试才敢认作真实。” 没错,是该有怀疑精神。 宋时颔首道:“在下曾听一位老先生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诸位所试正是咱们穷究理学的正途。也亏得诸公替我们做了诸般实践验证,我们这电学才能立住。”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 可若是实践不出的天理呢? 兵部职方司徐主事问道:“二人将天上之电引入人间,这电从此可实践了;宋子期早年讲大气,有气压、温湿之变,也有法子凭实践证得其理。可在此二象之上,更有更玄远难明之物,非人力所及——” 晦庵言道:宇宙之间,一理而已。若依他们这什么都能凭实践检验的说法,难道宇宙也能凭实践验知其本象么? 当然不能,霍金的理论都还没能验证,没拿上诺贝尔奖呢。唯一一个他能证实的宇宙理论就是多重宇宙理论,因为他亲自从历史的另一条支流的下游穿越到了这里…… 宋时不期然忆起前世,一时顾不得回答,桓凌便替他答道:“天地之理虽不变,人所能知之物却是一时一新,今日实践不得的,未必来日实践不得。且有些事不必亲身见闻,可用数算得之。” 就如天时变化、星辰运转,单凭人眼观心算远不可能尽观其变。但从古至今都有星象观天象、日月之变,编定历法,代代修正,一法更比一法精准。天地间未知难知之事极多,但若用对了辅助之法,自然能从侧面推知真相。 他顿了顿,又笑着向座上若有所思、神情各异的大儒们说:“我们这院里也备了些分析物性、观测天象的器物,愿请诸位老先生一同试之。” 这些老大人低了放身段上门,原就是为了跟他们学些前所未闻的新知,闻说他们又制出新异之物,自然要看。 一群人当即暂歇天理之辩,撂下旧作文章,随着桓宋二人往实验室去。 这院子里只有主院的正房和耳房做课堂和休息室,剩下十余间都作成实验室,各个项目安排得井井有条。 实验室中成套的玻璃实验器皿、高压灭菌蒸锅,手摇电机、酸碱指示剂,生着花花绿绿细菌的培养皿、酒精灯、测电表、光学玻璃精制的显微镜…… 院子当心更有一台比人更高的三角铁架,上面架着一管巨大的望远镜,斜对星空。 认识或不认识,甚至猜不出其材料和用处的仪器一一展现在众人面前。实验室中更有穿着浅蓝窄袖长袍、蓝巾裹头学子摆弄着这些仪器,心无旁鹜地做着实验: 有人正给不同物体测量体积、重量,计算密度;有人将不同液体滴在鸡冠花液制的试剂中测定酸碱度;有人将晶石薄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纹理;有人用测电表测量着不同物体的电阻;有人用小型蒸汽机装上车轮试做蒸汽车;有人在琼脂培养基上栽培孢子;后院玻璃暖房中更有人拿着毛笔给南瓜花授粉…… 来参观的大儒更被台上器具、学子手中的实验震动,恨不能夺过来亲手做上一回。 他们有的在家里也置办了实验室,可宥于时代所限,哪里置办得出这样充满现代气息的实验室和这许多不断增添改进的仪器? 众人看得一阵阵眼馋心热,只想着:若他们能在这样的地方实验,许多从前百思不得之理说不定就能想通,能验证了! 大儒们来之前还打算坐而论道,如今却除了这些实验室,哪里也坐不住了,竟强求桓宋两人许他们试着做实验。这两个做主人的并不推辞,立刻安排学生拿了衣帽手套,带他们到各个实验室参观试手。 这些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儒都痛快地换了衣裳,听着少年人的指点捏试管、接电线、摸车轮、记数据,然不嫌苦累,竟比少年人还认真。 桓凌与宋时指点了一圈,见众人已沉浸在实验之中,便由着他们自得其乐,自己回到廊下稍作休息。 院中有石几矮凳,泡上一壶雨前炒青茶,隔窗便能看到学生认认真真地低头实验,也是做老师才能享到的难得乐趣。此时正无人打扰,桓凌便问起宋时:“方才说话间,我见仿佛有所得,可是又想到什么能挪用到大郑来用的新科技?” 非也。 宋时眯了眯眼,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这些年咱们一向只从晋江买论文,把后世的东西挪到这边儿,从没想过也能拿出推动未来科技发展的东西。可是方才听徐大人说起宇宙时,我就忽然想起,我这趟穿越其实可算是验证了那时候一个宇宙模型的猜想呢。等将来也得发篇论文……” 他穿越来之前,好像正流行多重宇宙,理论什么的他也看不懂,不过他本人不就是一个证明多重宇宙理论的例子吗?就把他穿越的事件写成论文发到晋江上,万一有物理学家受这例子启发,探寻出宇宙的真相呢? 那也算他不白抄了这么多年论文,还给原世界做贡献了呢。 桓凌亦是惊喜道:“这是能开世人眼界的大事,当然该做!若咱们活着时能看到那边研究出什么……咳,哪怕那些科学家一代研究不出什么,但记着这例子,世世代代琢磨下去,总有窥得宇宙真相的时候。却不知这论文该如何写?还记得未生之前的事么?” 这个倒没有,眼睛一闭一睁他就穿了。 不过有他这个人就够了。 他现在已经在晋江网上传了上千块钱的论文,大小也算个名人了,过稿的比率比刚穿来时高了许多倍。不管审稿的人信不信,至少不会直接pass,总要看看内容的。他可以在里面写上他前生的身份和一些能证明他确实是自己的信息…… 可惜他脑海中只绑定了个晋江后台,没有扫描仪,不然他直接拍下大郑各地照片传上去就解决了。 桓凌也替他可惜,不过此事非人力能改,他便略过不提,帮宋时出主意:“往后咱们去往各地,见山水之势、各地生物,都写成文章记录下来,叫后世人知道这几百年间沧海桑田之变。不管他们用不用,总是咱们尽己所能,无愧于心了。” “嗯,我听师兄的。”宋时重重点头:“听君一席话……” 熟悉的古语并没有说完,而是在宋时唇齿间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他的声音压得越低,含着轻笑落在桓凌耳边:“就是叫我喜欢啊。” 小师兄的主意总是不错,他们往后旅游时也记录些给那个时代的资料就是了。 不过相机还要做,他们自己往外地旅行时还要拍照留念呢。 他们坐在花荫间展望未来,激情难抑,忍不住花三块钱买了一篇前沿宇宙理论的科普文献,坐在石桌前边抄边看。 对面生物实验室里几位大儒正围着琼脂培养皿,或用显微镜,或用肉眼观察其上生长的各类蘑菇菌丝。看得眼花颈酸时,偶一抬头见着他们两人头对着头、肩挨着肩,心无旁鹜地在桌上写写画画,竟如一副静谧美好的图画,叫人看了便神清气爽。 几位老大人振作精神,笑叹道:“他们正恩深情热的少年人都能静得下心做学问,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岂能还比不上他们的定力?” 一面互相打趣着,一面暗自振奋精神,尽量多看一些、多记一些前所未见之物,前所未闻之理。 宋桓二子这般年少,尚且争分夺秒,不肯轻纵光阴。他们却已是日薄西山的年纪,算着将来还有多少日子?就算日日苦学,也未必能在有生之年尽解心中迷惑,哪里还有工夫可耽搁呢。 301|第 301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自从前辈学者们到桓宋理学研究院参观过一次, 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人数还在不停增加。老前辈们不光自己听课、论道、做实验, 更要提挈子弟、招呼亲友故人甚至理学上的对家一起到研究院开眼界。 虽说这小院里有十几间实验室, 可来访的人流增长太快,实验室里几乎塞满了人, 严重干扰了正常实验。 来参观的老先生们都得在廊下排着队, 进到实验室也只能看看就走, 空令人着急。 这实验室该扩建了。 其实若在城外买田建实验室更便宜, 但如今有许多三省六部的朝臣散直后到研究院看论文、做项目, 要出城太浪费时间。而桓宋两家如今也没有合适的空置府邸, 不如将两旁邻舍买下来改造的方便。 京城地价本就贵, 宋时这座小院更是出了三元的风水宝地, 一条街上的房价都被抬到了两千两往上。紧邻着他们的两间宅第更是有价无市,就是他们亲自捧着银子上门,对方也不肯卖, 倒是愿意无偿赁给他们, 只求子弟们能在他们座下读书。 宋时看着两家大人托付子弟时的期盼和紧张,不禁要感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便答应了两家紧邻的恳求,将这些孩子送到自己家里, 让霄哥儿他们三个先给补数理基础, 有了基础再跟他的弟子们读书。 宋家小辈的三兄弟叫数理化折磨了几年,原先只能给两个妹妹讲讲题、出出考卷,聊作安慰。如今又来了新人,还是基础浅薄正待教导的, 顿时将三位小公子的教学热情激发了起来,翻出自己小时候的笔记、卷子,热情地招呼起了师侄们。 那边厢安顿好了邻居家的孩子,这边厢院子交接过来,宋桓二人便置酒请了这两家房主,办了个受宅仪式,感激他们慷慨借出宅邸。 之后这两套房舍就按着经济园实验室的标准布置起来。装修齐整后,原先主院的实验室都原封不动搬过去,摆在内院的望远镜也放进了东邻家的花园里,旁边陈设桌椅画架,方便观察人员随时记录星子位置。 旧院则彻底放弃了实验室配置,改建成图书馆和报告厅。 这座研究所不光是做实验的地方,更要承担天下学子交流学术的重任,更需要一个宽敞而安的图书馆。 馆里不存文科类典籍,只存放合乎标准、论证确实的新论文。眼下或许只能存放论文和研究院自己编订的文献合辑,但在可以想见的未来,这些论文便会集结为期刊,或再被人完善成书,一代代积累下去…… 攒下来的都是后代科技提升的家底了。 两人说干就干,里先将从前这么多年积攒的晋江论文都奢侈地用铜版刻出来,封存入钢制保险柜里,藏进图书馆最高层的密室。他们自己写的和学生论文则用石版印制出来,编成一套《桓宋理学新篇辑录》,用八卦和数字编成索书号,分类存放入库。 石版印书是在腊层上笔刻酸蚀,雕版快,还能反复印制。他们也不吝惜工本,一套辑录足印了数百份副本,实验中涉及颜色变化的图像一律调合彩色油墨印刷。凡是收录了文章的作者一人送一套,其余亲交故旧,福建、汉中的学者、研究生也都托人捎去一份,供他们参研。 不过亲朋们再捎回来的书信,他们却是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了。 论文集辑录成册之际,滨海经济园的技工们也成功从晒盐的苦卤中制出了溴气。宋时激动得大半夜赶回经济园,跟桓凌一块儿山寨起了玻璃干板照相机。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合影都没有,画师画的也不靠谱,此刻合照就在眼前,谁忍得住啊! 就算有人会置疑他为何这么精准地利用溴和镁造出照相机,他也不在乎。大不了就来个梦中受神人点化,反正这封建时代人均迷信,满京的天皇贵胄、名臣大儒,哪个不跟神仙勾勾连连,父母或自己梦里被神仙送过点儿什么东西? 他梦里的神人才送照相机,比送儿子的低调朴实多了。 他们两人拾起山寨的手艺,去玻璃厂取了合适的镜头,订做相机、相片架,三角架,关起门来化明胶、配硝酸银、熬乳剂,涂布玻璃板…… 显影剂则是用回收的煤焦油中提取苯制成的对苯二酚,倒是又循环利用了一回污染物。 玻璃板相机制好后,他们两人便亲自搬着三角架下楼,将相机安放在光线最明媚的操场上。这种老式相机外形略似风琴,又像旧时鼓风的皮橐,路过的学生们都以为这是新制的鼓风机,纷纷打探他们是否又要做新试验。 也算是新试验,就试这照相机。不过不是用它吹风,而是用它拍人。 宋时抓了几个学生做壮丁,教他们调焦距,换玻璃板,试拍这座经济园的景致。先是用三角架,熟练后还可直接托着相机拍:从操场拍到教学中心,从花木拍到车流,再从宿舍拍到工厂,从工人拍到学生…… 最后则是他们两人的单独合照。 两人都穿着官袍,合照之前掸平了衣纹,严谨济楚,面庞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照相时两人只是并肩而立,直视镜头,姿势并不特别亲昵;然而洗出照片来,自己都能看出照片上两人情意融融,眉梢眼角萦绕着一片旖旎气场。 这样的照片送人不太合适啊…… 还是自己收藏了这一版,再制几百张玻璃板,换个姿势、换个地方,照些更合适的照片吧。 这一照就照出了天津。 他们将拍摄技术教给学生,在滨海工业园和京中各开了一座照相馆,请两家亲长子弟们同去拍了大郑第一套家福。待那照片洗出来,他们便再次拜别父母,带着相机和玻璃板、感光和显影之类药剂踏上了旅程。 这一回他们不单可以画地图,更可直接拍下天下风光,矿藏所在,让后人勘探时更加方便。顺便也在风景区、名胜古迹处合个影,带回家给亲友看,往后年纪大了还可以出本儿游记。 这辈子虽然注定赶不上微信了,可也还能亲自到亲友们面前晒照片、炫幸福嘛。 辞京之后,过著名景点居庸关便是山西。踏遍陕西后沿黄河入草原,便是二皇子丰王的封地。二皇子如今独自经营一地,又要理民安政,又要防备异族动静,人却是成熟了许多。再见面时,他也不再打让三元“纳头便拜”的主意,而是平和又不失热情地请他们用了一席草原美食。 草原特色的烤羊、涮火锅、手把肉拼着京师风味的炮鹿肉、炙驼峰、烧羊尾,主食还京里常用的香稻米饭,亦有烤得酥香的牛肉馅饼,稍一靠近便嗅到新粮的香气。 二皇子带着淡淡矜持与得意说道:“丰城才建起不久,无甚好物待客,只有这些自种的粮食、自养的牛羊骆驼和些少野味。” 这座丰城自本朝以来弃置已久,如今却叫他经营成了比桓凌纳降时宋时给他——给鞑靼降部修建的小区还繁华的模样。城外种的稻谷都是亩产三四石的良种,牛羊也肥壮可喜,随他迁居来的几部牧民已经发自心底地敬爱他,成了他的百姓和壮勇,还有散居的异族千里投奔…… 父皇还疼爱他,特地叫人从陕西修了进河套的铁道,往返关内只消两三天工夫。 二皇子此时有功绩可矜,更有总揽草原的大志待酬,将旧日恩怨也抛到一旁,大度地问道:“此地与中原不同,水草下时有泥潭,晴日亦常骤见风雨。宋三元要往草原深处探矿,本王派人为们做向导。” 他不光派向导,更送了宋时一队好马,几头骆驼,并许多风干牛肉和炒米、奶酪、酥油做干粮。草原上还有獐、狍、鹿、兔、黄羊、野鸟,雨后一圈圈生长的蘑菇,他们一路寻找矿脉,一路考察草原上可食用或不可食用的生物资源,录下了厚厚一沓地图,一本相册。 这趟队伍顺着长城西进,错过陕西,直到宁夏镇才穿进关内,踏遍宁夏后又往甘肃…… 这一路上他们不知又从京里要了多少回药水,洗出了多少照片。相机内的玻璃板也改进成了硝化棉制的赛璐珞塑料底片,更轻盈便携,上山下洞都能随身携带。 一路走一路拍,一路记,一路又仔细观察着遇到的草木鸟兽,竟在最西方的亦力把里指挥使司寻到了和普通蒲公英甚为相似的橡胶草。用这草提炼出的橡胶就和橡胶树产的胶一样,与杜仲胶混合硫化,就能得到品性既高又能耐更高温度的合成橡胶。 这下不用怕轮胎在高温的地方融化,夏天也能开胶轮车了! 他们在滨海做出蒸汽机,已经有了制作汽缸的经验;西北又盛产石油,有炼制柴油、汽油的技术;如今又采到了能产出真正天然橡胶的橡胶草……将这几样技术结合起来,就有望造出汽车了! 宋时激动地取出照像机,跟桓凌让随行的学生给他们和满地橡胶草拍了合照。 洗出照片上阳光灼灼,远处有郁郁碧草,近处有浅浅清溪,溪流旁生着星星点点不起眼的黄花,叫远山近水和画面正中一双璧人压得几乎看不见。 ——能跟着他们进了这片海拔数百米高地的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却被这两人带出了离退休干部才喜欢的拍照风格。 宋时却丝毫认识不到自己在摄影审美上的错误引导,指尖轻弹新洗好,还带着几分湿意的照片道:“拍得很清晰嘛。虽然是黑白照片,可看这花瓣、茎叶都看得挺清楚的,叫人照着照片找,肯定能找准橡胶草。” 看着跟普通蒲公英挺像的,居然就能产橡胶。 “这可比杜仲方便多了。”桓凌却是拿着一株早上采下来的鲜橡胶草,轻轻感叹:“炮制好的杜仲皮值二钱银子一两,咱们都收不起,只能收些叶、果、残损细枝,不比这橡胶草,没人跟咱们抢夺,这遍天山的草都是咱们的!” 不过橡胶草只能取根熬胶,拔了就不能复生,还是得买些地种下这草,图他个“可持续发展。” 宋院长不由得看了他的院士一眼,伸臂环过桓凌的后颈,在他肩头拍了拍,指尖的热度仿佛穿透了几层单衣:“还是咱们桓院士的觉悟高啊!咱们这科学院以后还得加上个环保专业。弄了这么多化工厂,还真把环保教育放到第一位。” 桓凌谦虚道:“及不上院长雄才大略,眼光长远。” 院长说要环保,那就一定要环保。家那边的工厂离得远,来不及改造,眼下却有个橡胶草可以种遍西北、绿化环境,总要多种几片地方,种得满西北俯拾遍是才好。 他将那张自己和宋时临溪而立,脚下河滩边蔓生着点点小花的黑白照片洗了许多张,雇当地人收集橡胶草,又买了大片荒滩沙地专门栽种。 当地上到都司守军,下到牧民、农民,都传看遍了两位传说中冠绝当世的才子佳侣的合照。看见的人纷纷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写照传神宝器,宋时二子又是如此年轻俊秀,便尽力看清两人脚下莞弱的小花,照着样子往河滩边搜集,连根带土地送往他们暂住的驿馆。 桓凌也是巡过亦力把里的,指挥使司上下都是熟人,便请人帮忙买了大片荒地,就地教百姓科学种植橡胶草、晒橡胶根。过了六月,橡胶草籽丰收,两人也带了几车干草根和移栽进木箱里的橡胶草入关,将这草引进了关内—— 西北边陲风沙大、地势陕峻,套内草原中又多有湿地,都不适合建铁路,却是正合用橡胶轮胎。橡胶草生长条件要求不高,在西北一带最寻常最贫瘠的沙地里都能种活。临冬播洒下种子,细施水肥,转年就是一片郁郁花实的橡胶草田。 晒干的草根用碱煮后研磨即可制成粗胶,成本却是比杜仲胶便宜得多。 他们将草一路种到榆林,借了当初杨阁老在榆林炼兵时建的橡胶厂精炼橡胶,先给自己弄了一车胶胎。 真正的顺式聚异戊二烯橡胶,能耐100度高温不软化,能在夏天的沙漠里行车的轮胎。 陕西有油田,更有炼油塔,在他们当地方官那几年就修起了柏油路。套上胶轮的马车在大道上平稳如舟,伴着笃笃马蹄与车轴偶尔的吱纽声将他们送上了又一程旅途。 他们这些年来虽有了橡胶轮胎,却都只能在天凉时才用,入夏后柏油路面能晒到烫熟鸡蛋的程度,橡胶轮是从不敢上路的。而今乘着这充气橡胶胎的马车,轻快稳当地在路上行走,窗外阳光透过纱帘,又将车厢照得明亮清爽,让坐在车中的人心境也这般明亮轻盈。 宋时甚至觉得一股文思盘踞心头,蠢蠢欲动,非要怎么发泄出来才好,不由得按住桓凌的手,微微用力,神采飞扬地说:“咱们来对诗吧!” 就作柏梁体,一人一句,对个三五百句…… 等他想想第一句该写什么。 是用“科技兴国”开篇还是“工业革·命”更有气象,更合他们此时的情怀?可是好像都不大合辙…… 宋时苦思冥想,想想得脸上容光渐褪,眉头渐紧,双唇抿得用力,本来鲜润的唇色都透出淡淡粉白。他师兄原本也抱着与师弟联诗诉情、互剖心曲的兴致,可见他为着一首诗这样伤神,哪里还想作什么诗? 只想将他心中那些恼人的诗文都剖出来扔到车外,只叫他快快活活的就好。 桓凌一手将师弟揽入怀中,一手按着他眉心皱起的川字纹,轻轻揉捻着,低声劝道:“作诗有什么趣味,此时天色正好,车内又这样稳当宽绰,咱们……” 宋时缓缓抬眼看向桓凌,眸中藏着几分疑问,更多的却是然的依赖和信任,想听他说出更好的建议。 桓凌见他眉目舒展开,终于将手指从他额前滑了下来,倾身贴到他耳际,低头咬着他的耳朵,提出了比作诗更适合抒发心情的主意:“还是写论文吧。” 就写他们一路上乘用新橡胶轮胎的体验。 作诗只能他们两人间抒发一时之兴,论文却能印成书册,永传后世,叫天下人共同见证他们今日欣喜快意的心情。 302|第 302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俯天涯海角, 今来古往,人物如流……” 宋时憋了一路的诗兴, 到海南岛上终于释放了出来, 对着海边矗立的天涯石吟了一阙宋词。 未曾亲履却也在媒体上熟悉了无数遍的景物当前,熟悉的解说习惯一时涌上心头。他抬手指向巨石, 眉目生辉地向身后游客, 不是, 学生们介绍道:“此地便是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从此处南下千里外, 便是海外蛮荒, 不复中原所有了。” 这里……好像也没算过中原吧? 这念头如流水般在学生心头一闪而逝, 很快就被更要紧的事遮过去了:“这些巨石清奇古怪, 又立在这天涯海角之地, 正宜题几篇诗词文字在上头!” 文人的工夫就在诗文上。虽然他们一路上已题遍了大江南北,集结起来的诗词游记比论文还厚,可见了这天涯海角的风光, 还是忍不住要作诗抒怀。 一群年轻或不那么年轻的诗人拥在巨石边苦思诗作, 或大笔淋漓地在石头上题字。唯他们宋院长沉稳成熟,早过了到哪个景点都要留言题词的年纪,就在天涯石等景观下跟桓凌拍风景, 顺便也拍拍一旁或低头苦思、或大发豪情的学生。 这一年多都在外奔波, 也没回京过年,眼见着再过两个月又是新年,且叫他们放松玩儿两天。 然后抢在这岛上水稻扬花期好好干活。 海南矿产虽多,又有亚洲最大的富铁矿, 可相较它另一项著名产物而言,这些矿藏都要失色。宋时在他们父子事业的起·点容县都没怎么停留就直奔崖州,为的就是赶在水稻扬花期前到此,找到雄性不育的野生稻。 ——这回或许就能找到我国杂交水稻的老父亲“野败”的老祖宗! 海南四季长夏,气候温暖温润,正月间气候正和京中夏日差不多。若不是特别端肃,讲究衣着严谨的,正好在海边游游泳,学学圣人与曾点“浴乎沂,风舞乎雩,咏而归”的风彩。 游泳回来,还能喝口清甜冰凉的椰汁,吃上内地罕见的亚热带水果,饭食则有肥鸡、醢肉、珍鲜海味,一年两熟的占城香稻…… 当地土民更是热情,听闻他们是大儒,也不问是真是假,学问深浅,便奉美酒佳肴来招待。族中老幼吹箫鼓乐,少年男女于庭前献艺,跃竹而舞,看得学生们也心驰神荡,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崖州自知州以下官员都在旁侍宴,见他们似有兴致,便举杯劝道:“此地风俗殊异中原,却也别有野趣。下官们初来时也多有不适,后来为官日久,便也觉土民热情淳朴,却不过其盛情,每尝与之共乐。两位老先生与学生们难得到这天涯海角,何妨也试着入乡随俗,只当体尝域外民风?” 喝,前几年还只有和尚叫他“老爹”,如今都有从五品的知州叫他“老先生”了。 宋时不知是该高兴地位更高了,还是感慨被叫老了,心思复杂地看着那位满面髭须的于知州,扯出一抹笑容:“于大人说得是,少年人应该活泼些,下去与土民同乐一番也好。” 他跟小师兄也正是该下去发散发散青春活力的年纪呢。 他挥手招呼学生们下去跳舞,自己也入乡随俗地起了身,捧了一盏酒递向桓凌:“请师兄满饮我这盏酒,与我一起下场共鉴本地风俗。” 桓凌抬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眼中倒映着满庭灯火,含笑握住了他的手:“好。这场中尽是知心有意的少年人,咱们过去凑凑热闹也正合适。” 好个知心解意的小师兄,正合适给他当舞伴。 宋时手上身一用力,将桓凌从座上拉起,脚步轻盈地走向那排跳着竹竿舞的少年。他虽然没跳过竹竿舞,但小学时也跳过长绳,抓得住节拍,身体又灵活,试了几下便跳得有了模样。桓凌也是个惯会蹴鞠,学过骑射的人,眼力准、身法好,看着竹竿开合,别人的脚步动作,不久也便会跳了。 几个早下场的学生都未必有他们跳得好,见老师们身形轻捷,神情潇洒,舞姿节奏竟和那些穿着民族服色的少年人差不多,也都喝彩:“两位先生跳得好!” “先生神情疏旷,舞姿娴雅,真有魏晋名士之风。” 场中学生和土民鼓掌喝彩,兴致越浓,那些不爱活动的学生却有些担忧:“自从到了岛上,宋院长唯以游玩为务,竟连着几天不曾布置功课,亦不曾勘寻矿脉,反叫人心头难安了。我只怕咱们在外游心逸兴时,中原不知又有多少才子名士又得新理,咱们却荒废了光阴,落于人后。” 从前坐在马车里看书算题时也恨课业多,可如今连着几天只擎游玩,更觉心头空落落的,活像欠了债一般。 这欠了钱债好还,欠了学债则像欠了高利贷一般,一日不还心头便压着驴打滚儿的利息。海南距中原数千里路,能随老师们一路走到这里的学生都是年富力强,精力绝好的。连歇了这几日,歇得他们心荒手痒,坐立难安,终有一日按耐不住,联袂到两位老师面前打探:“先生当何时复开讲学,重留功课?” ……休息两天不好吗? 桓凌看着这些乖巧好学,一心求知的学生,想到师弟之前跟他商量的农活儿安排,心中微生怜惜之意,难得提醒了他们一句:“这一年多来登山跨海,一向不曾正经休息,们也受累了。咱们往后要为圣上、为天下尽心尽力的时候还多着,何不趁现在多歇歇?” 学生们不累! 学生们不怕吃苦,只怕不能多学些东西! 先生们这些日子俯察土俗,起观天海,是否又悟得了新理?不讲新学便温习旧知也好,似这样天天只情吃喝玩乐的日子,他们已经不习惯了! 桓凌眼中的怜爱化作了欣慰,向他们点了点头,温声夸奖:“有这般志气却是好事。们宋院长少年时也这样不好玩乐,一心只爱研究民生大计。” 宋院长如今在大郑不算圣人也当得上个贤人了。叫他亲夫君点评一句“宋院长少年时也这样”,众生激动得头皮发麻,恨不能立刻重回实验室,研究石油化学、电力之类保国安民之物。 ——也不用立刻回京,就在广西、福建这种宋时曾办过工厂,能烧出实验室玻璃器皿的地方,先配出一间实验室就行。 “总是有个屋子做实验,有些烧杯药品摆弄才安心。” ——给先生们洗照片的药水就算了,这照片实在已经摆弄絮了。 桓院士似乎已经被他们打动,学生们便只眼巴巴地看向宋院长。宋时果然也被他们的精神打动,慈爱地笑道:“我与们桓先生早知等好学,已在广西定了合用的器具,只等过几日水稻扬花便带们下田。” 下田? 这海外孤岛的田地,难道比汉中、蜀中的千里平原沃野更好?亦或他们只是无知无觉地玩乐时,他们院长和桓先生已探出此地有比磷矿更能催发五谷的矿产? 众生都是务实学的人,到了岛上,哪怕先生不带着他们干正事,见了田间稻禾也都要停下来看一回,招来老农问几句。可他们院长当年种嘉禾是要从分蘖时就加氮磷钾肥的,这岛上的水稻连稻穗都抽出来了,这几天也不见两位先生行动—— 岂止不动,仿佛还要再拖拖,难道是要拖到扬花?就是要趁扬花时上什么肥,也该提前把肥料备下吧? 宋时听了他们所问,摇头道:“我自幼随父亲做亲民官,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化肥,于今已将可用之肥将及研发遍,难得再有进益。” 一句话就打灭了学生的希望,但下一句话又点燃了他们更高的期待。 “然以肥料肥田,实如人喂养牛马。虽得日日饱食者肥壮,饮食不周者瘦弱,然肥瘦易改而骨骼体态难变。驮马纵然日食石米,不能长成大宛天马,于粮谷亦是如此,故而改肥料不如改其品种。” 要从根本上改良本种,必须靠杂交。 他们在汉中、滨海经济园里都辟有实验田种些杂交各种瓜豆之类,已经选育出不少好品种。跟他们来海南的这些学生,在家时也都做过人工授粉的苦工,没有不熟悉“杂交”这个概念的。 可这水穗花细小如谷,一穗上就生着百数十朵花,雌雄蕊挤在细小的花苞里,实在难采粉授粉。早先他们想试种杂交水稻,先生们都不支持,怎么到这里又突然提出杂交……莫非宋先生背着他们做出了什么能别雌雄、拆鸳鸯的工具来? 两位先生从前用鸳鸯尺、比目车传情,这拆人夫妻的东西却不知又要取个什么名儿。可不敢再沾鸳鸯比翼之类,不然倒有些自拆佳偶的不吉利之嫌。 学生们只敢猜宋院长夫夫做出了能拆分雌雄蕊的小勾针剪刀一类,还替他们操心着名字吉不吉利。岂料两位先生不是要挑出稻花中的雄蕊,而是干脆不要了,要让他们趁花期下田,寻找雄蕊天生发育不良的野稻。 宋时一本正经地忽悠他们:“中原水稻都是庄户一代代选育的,所以咱们常见的是一花之内雌雄整齐,能自行繁育的良稻。唯这天涯海角畸零之地,无人栽培的野稻荒禾中,才生得出畸零的不育水稻。” 其实普通栽培稻中也有雄性不育株,但是很难百分百遗传不育性状。凭他们现在的知识和技术,更不要想那种高难的研究,索性直接跟着大能的脚步,往海南来寻野生不育稻更可能成功。 “雄性不育”四字传进学生耳中,也就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心底的迷雾。 既然这水稻是不能靠人手一个个劁阉骟……去雄的,那就索性去寻天阉的稻种!将它雌蕊上都涂上中原良种水稻的花粉,定然能像他们从前做的杂交瓜果般,生出累累垂垂粒大质优的嘉禾。 说不定能比当初宋院长与桓先生献上的祥瑞“十三穗”穗子更多,结粒更多! 学生们仿佛已看到了结出扇面般丰硕穗子的水稻;看到其上粒粒饱满的稻粒;看到秋收后晒场上堆积如山的粮谷…… 粮食才是治世的根本。 不论是好学哪一科的学生,自幼年束发读书开始,受的都是兼济天下的教育。听说能种出更好的粮谷,自然当作头等大事来办,哪怕耽搁学业也在所不惜。 众生激动得眼露神光,连歇了多日的身子里更是涌出无穷精力,恨不能立刻冲进荒草丛中寻野稻。两位老师也不舍得辜负他们这满腔志气,一身精力,各发了精工细作的放大镜,这就放他们出门,到田间地头、河谷道边搜寻野生稻,标记好地点等待花蕊发育成熟。 两位老师则亲自去向于知州说明此事,请州衙给学生安排向导,再预备下几亩上田,等他们寻到野生雄性不育水稻后做实验田。 不过杂交水稻的原理艰深,不易解释,他们对当地官民就只取了个最简单的,也最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法—— 种祥瑞。 他们要在崖州种出比自己曾献到御前的那种收成更高的嘉禾。 宋时说得淡定,听的人却淡定不起来,于知州甚至仓促起身,打翻了茶杯,带着一身水渍上前问道:“先生是说,这种孤雌无雄的稻花结了别处雄花的籽,就能种出亩产四百斤往上的良种?” 岂止四百斤,杂交水稻的话,上千斤也就是个普通水平吧。 宋时轻飘飘地点了头,又告诉他此事非一季之功,就是找到了雄性不育的水稻,也得繁衍几代才能慢慢得出良品。海南虽然一年至多能种三季稻,可眼下他们没带来肥料,也不能立刻建起联合制碱厂,光凭土肥是供不起这些水稻一年三季的营养需要的。 于知州肃然颔首:“宋大人与侯爷只管放心,下官必尽心尽力促成此事。哪怕一年两年不成,只要本官还在任上,必定竭力周。” 他也听过宋三元在汉中种祥瑞的故事,必定依样儿给他们备下上好的水田,最有经验的老农,再派人去汉中买最新的化肥。若能种出比上回桓侯在御前献上的更好的祥瑞嘉禾,莫说种上一年两年,一任两任,就是他到任期后直接辞了官在这里种上一辈子都值! 不求衣紫着绯,但盼青史留名! 顺便请两位大人将他的拳拳报君之心报于圣上和朝廷诸公…… 于大人诉罢忠贞,起身向座下两位客人深施一礼,慷慨义烈地踏出二堂,步入孟冬的炎炎烈日下。 303|第 303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于知州是个实打实的苦干派, 亲下田间教诲百姓,让他们配合桓宋学派的儒士工作, 奔走得满脸通红, 汗透重衫。有此父母官以身作则,上行下效, 崖州上下一时间都兴起了寻野穗的风气。凡有在什么僻远罕至之地见着野稻的, 都要跟拴人参似的拿绳子拴一拴, 再报衙门, 请专家考察。 宋院长手下的研究员和研究生们一头欣慰于这股重农的风气, 一头又担心有外行人失手碰伤了珍贵的不育稻花。两种心思煎熬之下, 早上出门更早, 骑着比目车在山道上颠簸疾驰, 剪开颖花查看其中雌雄蕊状况。 工夫不负苦心人。 就抢在这一季花期初开两三天时,一名江宁籍的学生赵瑞在十所村东南鸭母沟头发现了一株花药皱缩畸变的野稻。 他对着露出的雄蕊上上下下看了几十遍,身形僵直到极点, 生怕稍动一动就要从白日梦中惊醒。许久之后他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紧张到僵硬的肌肉重新舒开,站起身向不远处的同学举手呼喊: “找到了!” 他用尽了身力气呼喊,喊出的声音却干涩低哑到几乎听不到。好在他身边有里长派来的向导盯着, 看到他激动到变形的五官和眼中的泪水, 也意识到了这株稻穗必有什么不同,替他高声喊了出来: “赵先生找着祥瑞了!” 这道声音惊破沟头的宁静,惊得在这附近寻稻的学生都直起身子,激动地奔向他。围观的老幼、闲汉与正在附近田间忙碌的农夫都撂下正事急奔过来, 远远地看着那围挤成一围的背影。 祥瑞什么的,那是一丝也看不见。 这消息霎时间风一般传遍里村,传到了正在铁炉塘付近考察野穗的宋桓二人耳中。 他们为观察花药深深弓下的腰也几乎立刻弹了起来,将放大镜揣到腰间镜袋里,吩咐向导:“在这两株野稻旁做个标记,明日我们再来看剩下的稻子。” 说着便搬起道边停着的比目车,当真并肩比目一般沿小路飞驰而去。 不出半个时辰,前村后里的师生们就都围到了那株野稻株旁,将它正绽开的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扒拉了一番,观察其花药。 果然都有些畸变,发育不良。 一众师生欣喜异常,赵学生这个发现者却是比他们早激动了一会儿,如今也能早些回过神来,请示院长:“这株稻子也要请先生赐个名儿,咱们好写实验记录。” 好学生,沉稳可靠,这时候还掂着实验记录呢。 宋院长夸了他几句,便很不客气地给这株野稻取名“野败”。 叫它沾沾真正“野败”的福气,子孙后代都能保持不育性状。 学生们却不懂欣赏这普通平实中蕴含着大造化的名字,觉得它怎么也值个祥瑞之类的名字—— 正好发现者名中还有瑞,叫个什么瑞的还能显出他们赵同学的贡献呢。 宋时便安慰赵学生,以后杂交出性状稳定的二代,便用他这个瑞字取名。不过这株野败天生不育,跟祥瑞的名字不搭,还是取其“野外所生,雄蕊败育”的本质为名更好。 他是个院长,研究院唯一一位院士又是他的亲老公,不消说是支持他的,学生们无法再争,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实验记录里写下“野败”这个注定录诸青史的名字。 众人给它定了名,画了图,就地开会研究如何授粉:这株珍贵的母本不敢移动,必须取正在开花的品种水稻来就它,且必须速取速授,免得失活。 幸好琼州世代耕读为业,水稻经过千百年改良,也有七十来个叫得出名的品种,挑得出正在扬花的矮杆良种来配它。 一群学生骑车飞奔出去寻稻花,将近处农田里生得最好的良品籼稻整株地挖来。宋时和桓凌也是从未有过地紧张,怕学生们力弱筋软,打不出足够的花粉来,便也不敢假手他人,自个儿逐枝剪颖,扑簌簌地敲下漫天花粉洒到雌蕊柱头。 崖州衙门上下与本里本村的里长、保甲、百姓们也同样紧张地盯着此花,派专人日夜守护,连只蜜蜂都不叫它飞近。 这一整个花期,崖州上下官民都被杂交水稻折腾得心悬身疲。然而这烦恼也是甜蜜的烦恼,只一天天看着颖花败落,结出饱满成熟的谷粒,所有人心中便都充满希望。 到腊月大熟之时,这株野稻也收了近百粒稻谷。学生们将整株水稻挖出来固定,按着当初的标记,一穗穗取下稻粒,依其父株的品类分开保存。 冬收之后又该是冬种,这些杂交出来的稻粒种下去,若都显示出雄性不育的特质,他们便是找到真的不育系了。 宋桓两人心头那根弦仍旧绷得紧紧的,就像之前伺候扬花的野稻一样,亲自带着学生育秧、移栽下了大田,看着它们株株返青,移栽成功,才将剩下的田间管理交给了学生和于县令寻来的熟手稻农。 底下学生日夜紧盯着二代的培养,他们两人便可腾出手办别的事了。 杂交水稻这样的大项目不是他们这区区三十几人,甚至不是一个琼州府供得起的,而是牵扯天下的大计。但朝廷议政的效率他们自是知道的,杂交水稻项目才刚起步,还没看出优势,只怕至少得等个一年半载才能得到朝中反馈。 好在他们还有名声,有从前做的项目打下的信誉,可以先贷来些银粮人才用。 他二人就先一丝不苟地整理出了十数万字的雄性不育水稻管理记录,修订成书,自掏腰包去福建麻沙出版。 别人印书还要在封内印一句“如有盗印,千里必究”,他们内封只印广告,望看到此书的牧民官送些良种来支援他们的杂交水稻项目;也欢迎各地名士、大户带着银子和人才来学习。 麻沙版最大的特点就是便宜、印得快,卖得广。后来不知哪年偷师了宋氏的油印法,卖力刻起版来,速度更是可达一日数万,立等可取了。宋桓二人用盗版作坊印了书,还用人家麻沙版的发书渠道,让盗版商帮他们把书卖往苏湖、湖广等粮仓之地。 不过京里是自己的地方,不能让盗版商赚他们亲友弟子的钱,还是递折子进京时顺便送两本回去,让留守理学院的弟子门人们刊发出来吧。 两人在建阳印了书,又往沿海的福州、漳州等大府造访府衙,请当地官府帮忙联系走南洋的海商,让他们从南洋收集栽培及野生的水稻回来选育恢复系。 杂交水稻培育非一季两季,甚至一年两年的事。虽然琼州岛上气候得天独厚,一年能种三季稻,可他们要选育保持系、恢复系,更要研究制种技术,至少要花上几年工夫才能得出结果。 好在这期间他们也不是必须时时守在岛上的,还能抽出时间到尚海诸府考察。 他们在天涯海角扎扎实实地待了数年。 朝中听说他们要种祥瑞,因有桓凌当初献的一箱祥瑞做背书,自然大力支持。圣旨发下来,便叫崖州拨划上好水田做实验田,又厚赐银钱,免崖州税赋,任他们实验。而中原诸省官府、名士听闻此事,也都尽力帮衬,光是各府支援的种粮就逾万斤—— 这么些粮不光种,连吃都够了。 他们不舍得浪费良种,只留了杂交用的,剩的又都退了回去,只留下了诸府县官员派来学习的子弟和那些自带种粮和口粮来跟他们读书的儒生。 广东、福建等地下南洋的海商从官府那里领了寻野生稻的重任,也肯用心搜集,每每从旧港、爪哇……直至吕宋等地回来时,都要捎些当地种植或野生稻的种子。 一个崖州几乎成了杂交水稻实验基地,多少东南俊杰都甘心俯首田间。 搞杂交需要了解遗传学,但更需要的是实实在在地田间耕种。这么多人投身这番事业上,边学边做,边记录边反思,不断修正之前缺陷处。如此一季季、一年年,成千上万株水稻杂交下来,终究有了结果。 又是腊月大熟之际,“瑞谷癸未号”实验田间稻料已熟成待收割。稻穗垂金,子粒饱满,风吹过时摇摇曳曳,竟有种沉重得不能随风而动的错觉。 这些水稻自育秧时起便有人时时记录,田边插着漆得雪白的高大木牌,上头殷红大字记录着平均和最高分蘖、成穗数。 单株最多能分三十蘖,成穗者十九,一穗中实成的谷粒足有二百粒,重可达一钱。 这里随便一株水稻,便能压倒了他们当年在御前上的那一箱嘉禾。 宋时心潮起伏,面上强抑激动,一只手已在大袖掩饰下紧紧握住了小师兄的手,用力得自己都觉得骨节微痛。他师兄其实比他更激动,然没感到他在握自己,僵立田间,久久看着眼前那片金穗,喑哑地问了声:“成了?” 他们大郑也可以和后世一样,不忧饥馁了? 学生们尚不清楚杂交水稻能造就何等奇迹,看着那稻子也欣喜,喜的却是这些水稻茎杆雄壮、结穗多、谷粒饱满。 这些杂交水稻尚未施最能促分蘖的磷肥,也没用劲效强的化肥,只上了些容县买的有机肥和自制的海鸟粪肥,到收获时便已子实累累,一株竟能收二百余粒稻谷。 寻常稻子收得百二十粒都已不少,这杂交水稻竟一收收到二百余,这不是祥瑞,还有什么是祥瑞? 这才刚开始种,若以后都这么杂交下去,岂不代代都是收成二百余粒的嘉谷了?算到一亩地产出的粮食,怕不有千斤都不止吧? 学生们喜得不用先生催就知道加班加点去写论文,恨不能连自己每日几时下田,翻看了几粒花药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个发现了不育野稻的赵学生更是将自己找到野败的经历和的心境用不同文体写了四遍,诗词曲更多不胜数,论文还没写出来,先凑了一本《赵氏咏稻集》。 304|第 304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这一片实验田里收的稻谷, 算计下来竟真有亩产千斤之数。 即便在数百年后的现代,亩产千斤也曾是个神话。 亲手培育出它们的桓宋理学院师生看到这产量都欢喜欲狂。不光是他们这些专家, 亲力耕种的老农, 巡视护持的庄户,居住在这一里、这一州的百姓…… 亩产千斤的惊世奇闻从实验基地飞快地传遍崖州, 乃至整个琼州府, 又飞一般传播过海, 从湖广、广西、福建等沿海大省向北方流传。凡听见这个产量的人, 无不将其当作神迹—— 也幸亏他们曾有过制造磷肥, 种出十三穗佳禾的功绩作背书, 换个人说种出千斤稻, 只怕先要接受一波质疑。 但此时质疑的声音都被狂热压了下去。 儒生高颂“盛世无饥馁”, 作诗文纪念千斤稻;庄家烧香拜佛,盼这种子早日传到自己家乡来;脑子活的商人则已收拾好了行装,往琼州求购良种。 崖州于知州也寻到宋桓二人门上, 问他们能否将多余的粮种卖给本州百姓—— 崖州虽地处偏僻, 也是累世耕读,常出进士的地方。那些高门大户到衙门托他代向两位大人求些种粮,他也不能拂人脸面。 不过他自己来时, 心里也不是很有底。 毕竟这祥瑞佳禾岂不该先献天子, 送往京里御田种下? 他这回只怕是求不得的,只先垫个话儿,在两位大人心里存个印象,来日实验田里结得稻子多了, 再求良种也方便。 宋院长竟是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于知州大出意外,不禁提醒他们:“这些稻谷曷不先献入京中作种?” 宋时将手中慢慢摇着的折扇一合,在掌心敲了一记,笑吟吟地说:“这杂交水稻是尽我们这么多进士、举子、书生、儒士的智力交汇而成,岂能像那些天生天养的谷物一般随意洒进地里便成了?必定是从育种到栽种都有学问在里头,若将它当作平常稻谷随意种种,那长出来的也必是平凡稻谷。” 咦?难不成这良种种下也能结出劣谷? 于知州吃了一惊,实在不愿信,又不敢置疑他们这种出祥瑞的人,定了定神问道:“莫非种这瑞谷也有什么秘法?恕下官无礼,却是想替治下问一问,两位院长将来可愿将种法传与百姓?” 桓大人虽是个“院士”,可他也还是院长的夫婿,就当是个太上院长,含糊一点两人并称院长也是可以的。 这个叫法儿恰称宋院长的意,他含笑点了点头,大方地说:“正是有些技术难题、技术要点要教给诸人。凡家中有意种杂交水稻者都须来听课,要能管事的人,听懂的、学通的我们才肯给他种。” 不光是要给本地人搞培训,随着杂交稻一起递上的折子里也郑而重之地写了杂交水稻种植中最重要的一点—— 要种亩产千斤的杂交水稻,是不能靠本株收的稻谷作种,必须一年一买新种。 因为杂交水稻的性状并不稳定,自交出来的下一代水稻会纯渐显露出亲本的劣势,一田之内的稻谷即会高低不平,粗细不均,易染病害…… 故而推广杂交水稻之前,必须先有一个靠得住的育种处。就像后世的农科院一样,育种的人必须懂农学,能保证育种质量,同时研发、改良稻种。朝廷也要建严刑峻法,约束人不得以二代稻种充作良种,不得倒买倒卖,屯积居奇…… 将来杂交水稻若推广开来,千家万户靠买稻种种植,收的都是不能留种的稻粒。万一哪处出售的稻种出了问题,待它长出来,便是早早发现了稻苗良莠不齐,也必会损失种稻的最好时机。 虽然还有弥补的法子,但对许多脆弱的农户来说,一季收成不好就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了。 此事成可富国惠民,若有疏失却能造成堪比天灾之烈的祸患,不可不慎重。 琼州岛上来学习的人听得冷汗涔涔,朝堂上闻此奏本的大臣也从亩产千斤的狂喜中暂时抽出几分心神,按捺住立刻将这良种推广至国的心思,考虑起了约束之策:或敕令地方从严管理,或派钦差到地方专管,或令百姓不可种瑞谷,须留些旧粮作备荒种…… 事虽繁剧,倒也不急在一年半载间。 因为宋桓二人奏疏中称,种出的新祥瑞是海南之种,不耐寒气,还须往北方选育几代才可得耐寒的新种。 天子的心情更不为这点小麻烦打扰,满面悦色,朗声宣旨:“推行嘉禾一事便交由太子主持,内阁辅助,户部与三法司共议。”此事尚可徐徐图之,倒是该给两位皇亲的嘉奖须早日议出来,派钦差往南方接他们。 他二人做出这可养活万民的泼天功业,为了朝廷百姓数年不曾回家,岂能就在外地听听圣旨便打发了?须得接他们回京好生封赏一番,也叫他二人尽了天伦之乐。 跟着他们一道种出嘉禾的人也当有嘉奖。 太子不等父皇指派,便主动上前请命:“儿子愿为父皇分忧。” 他早盼着将两位舅兄接回来,叫他们看看京里现在的模样了。他们留下的发电机今已能发出可供点亮整个皇宫的电,离去时还不曾完成的蒸汽机车如今已能拖着十数辆车厢在铁道上奔走,还有陕西新献上的,不烧煤而烧油的四轮小车…… 幸好京里这些年也有些出色的文章,可人的机器,不至被他们落下太多,无颜相见。 ================== 从海南到京城再到海南,这一来一回又是半年。 钦差乘着海船千里迢迢赶到南方,在闽浙一带停泊休息时,却风闻宋桓二人已带着部分学生北上,到四季分明之地培育耐寒性强的水稻。 幸好他们名气大,穿州过府时从地方官民到外地学生都闻名去迎送,人走到哪儿连外地报纸上都能看见。钦差一行在浙江下船休息时,便听说了他们转道江西,在井冈山下种稻的消息。 钦差们连道“好险”,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他们当中可是有京畿生长的内监,还有位从没下过海的北方官员,这一路上已受尽了晕船的折磨。若非在浙江得着他们的消息,向南还有两千里海路,待跑到琼州岛上还要受乘船折返之苦,岂不得要了他们的命? 必须烧两炷高香谢天后娘娘保佑。 欣喜之下,众天使甚至没去管为何宋桓二人放着更近的湖广不去,而是绕远路去了土地相对贫瘠的江西。 当然,不必他们问,来接待天使的地方官员便又羡又妒地说出了两位皇亲去江西的缘由: 江西东乡县送去琼州的一种野稻有耐寒之功,吉安府送的稻种不易生病,都是别省没有的良种。宋大人他们在琼州试出这些稻种的好处,于是想看看其生长之地水土有何特异处,前些日子便带了些弟子跨湖广直奔江西。 径去了吉安府。 更具体一点儿,是去井冈山。 曾经,不,未来的5A级景区,宋院长还当宋经理的时候曾亲自带团去过无数次的历史名山。 当然他不是那种会为了追忆过去荣光随便带团绕远的人。之所以绕过湖广这个当世粮仓,而去农业发展稍逊的江西,正是为了井冈山的一样特产农药。 井冈霉素。 他当年在桓家研究农药时,就从杂志文献里看过井冈霉素这个神器。这种抗生素正是从井冈山下土壤中一种放线菌里提炼的,质优价廉,低毒无害,有效防治江南最流行的水稻纹枯病、稻曲病,以及小麦纹枯病和一些棉花、蔬菜病害。 他前世还在生时,几乎每一颗水稻都用过这种药,挽救了国泰半的水稻病害。 他眼馋这种农药很多年了,只是早先技术条件不够,后来虽学了培养基技术,又没时间来井冈山,竟直拖到今天才有机会接触。 正好这几年为了建杂交水稻基地,他们也在崖州弄了几个实验室,又有各省支援的能源物料,临行前备下合用的器皿、试剂,到井冈山下就能立刻搭起实验室,采集土样寻找放线菌。只是杂交水稻项目才刚有成果,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他们大部分学生仍留在涯州基地,带到江西的学生不够多,正式干起活来有些折手。 学生不够,就得用本地的壮丁来凑。 做杂交水稻这几年里,江西的儒生叫他们勾搭到崖州不少,再不易招来爱实学、肯干活的新生。此时又正是水稻扬花的重要时节,不能碍农事,只好重操旧业,凭着皇亲兼钦差的身份替当地府县整顿了一回封建迷信问题。 整顿出来的无度牒僧道,特别是会炼丹卖药的道士,就都被拉回来劳动改造了。 桓御史久不动司法之权,抓起人来照样威仪赫赫。宋时倚在皂角树下看他紧裹着窄袖青衫的精悍背影在人群中时走时停,安排人收拢假僧道,分派他们去各处采土样、制备培养基,选育放线菌种,用感染纹枯病的水稻培养纹枯病菌…… 那份稳重威严,指挥若定的气度,仍是当年陕西清理盗匪时那个可靠的小师兄。 不过话说回来,做官时兢兢业业也就罢了,如今都辞职了还让人这样勤苦操劳,哪还叫退休生活? 宋时实在怜爱他,顺便也要给干活的人发点福利,叫人从后院井里摇了一筐浸得凉丝丝的瓜果出来叫他们自挑着吃。桓凌则被他动用院长之权拉到值房,从果盘里挑了个圆润光滑、底侧熟黄的甜瓜,提刀挖起一块。 一小片月牙般的瓜块扎在刀尖儿上,喂到他师兄唇边。 小师兄连日辛苦了,让师弟服事一回。 桓凌叫他服事得舒舒坦坦,手都不用抬,稍启唇齿,一块脆甜的瓜肉就抵到齿间。瓜皮略嫌厚韧,又没味道,宋时就不肯给他吃,随手甩到盘子里,又扎一块喂过去。 连切几块,瓜瓤里甜郁的糖浆便从切口流下来,染到人手上。宋时抬手看了一下,便要把瓤剜出去,擦擦手再给他弄。 桓凌可惜地说:“其实这瓜瓤比瓜肉甜,。” 确实是瓤要甜得多。宋时点了点头,深表赞同:“那我去拿个铜匙来,咱们舀着吃。” “吃个瓜而已,哪有那些讲究。” 自家人之间也不必讲究吃得好不好看,桓凌便将那半块甜瓜连宋时的手一并扯过来,凑上去尝了一口挂在他掌缘的果浆。 果然甜得让人流连忘返。 不过做人夫君的怎么能吃独食?何况宋时方才喂了他半天,他总不能只扎煞两手等着,不做点回报吧? 他舐净了流到外头的汁水,就着宋时的手在瓜心里啜了一口,将酥酪琼浆般的瓜瓤喂给宋时。 投我以蜜瓜,报之以琼浆。 宋时右手的小刀早已放到桌上,左手的瓜也不知何时落到了桓凌手里,上半身微微倾过去,品尝着师兄喂给自己的甘味。 305|第 305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从土壤中找到井冈霉素才是开始, 要生产出成品还需要至少一个月的发酵过程,收获后经盐干或晒干才算得了成品。 京里来的天使们赶到吉安府赞助的“桓宋理学实验室”时, 最早一批放线菌菌种才刚从砂土管移种到斜面培养基上。 院里曾堆放的泥土样本早已清理出去, 取的河沙也都经高温蒸制消毒,做成一箱箱沙土管, 在后罩房精心保存。 天使们来此宣旨时, 但能见着一群穿着齐整的淡蓝色棉布直身的学子在房内忙碌。人手中持的不是精洁的试管, 便是盛着明净的试剂的烧瓶, 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来传旨的内侍不禁叹道:“这齐整劲儿可比得咱家在皇庄上见的实验室了, 谁敢信是外省一个府城办起来的?” “不愧是两位皇亲操办起的实验室, 在京在外都是一样精致。” “只听说杂交水稻, 哪想到种稻还要用这比给人做的药还珍贵的神药。怪道寻常人年年种稻, 好的也只够收二石谷,两位皇亲当年在陕西就能种出四五石的嘉禾呢。” 内官们满面堆笑,“皇亲”二字不离口, 不待宣旨便将圣上的态度都传达出来。 礼官们也不嫌内官谄媚, 同样满心钦敬地夸他们“成天下之志”“救万民饥馁”,恨不得直接吐出一篇花团锦簇的颂文。 不过他们这一路作的颂人的文章少,颂稻的文章多, 夸了一阵, 有些词穷,便向两人问道:“这实验室里可是栽培辟寒稻种了?听说还有新农药。待会儿接了旨,还望两位皇亲带我们亲作一观。” 宋桓二人听他们说话都听得口干舌燥,好容易见钦差们激情退去, 连忙答应道:“正该如此。院里已经遣人预备下香案了,咱们先请出圣旨,接旨之后再参观。” 众人走到院里,便见正对着大堂已摆好了条案,燃了香,于是礼官拿出圣旨,众人依礼而跪,先宣旨再赐金帛。 金银御酒之赐自不必说,朝廷竟赐了爵位下来。桓凌这原就受了封的永宁侯的从三等侯爵升到一等,宋时一个文官竟也封了个食邑千户的寿康侯。 ——自然是虚封,不给食邑,只给年俸。 即便如此,也是本朝未有的荣宠,宋时震惊得差点站起来:“未闻太子妃家姻亲也有封爵的?” 桓凌也满心激荡,连他小名都叫出来了:“此爵莫非是为酬时官儿的千斤瑞谷?” 传旨官折起圣旨塞到二人手中,笑道:“却是桓大人猜中了。因二位种出千斤瑞谷,有安定万民之功,圣上着太子殿下与内阁从优议封赏。千岁便依前朝故事,拟请封宋大人一个文爵,圣上英明仁爱,从千岁所奏,钦赐寿康侯爵。圣上与太子还盼们再立下这样济世惠民的大功,将来更进一步。” 当然,就算没有这样的功绩也不必担心,反正他们是太子妃的兄……咳,反正待太子殿下践位后,势必要升国公的。 养心殿王总管含笑补充:“两位大人不负圣恩,皇爷和小爷又岂会委屈了们?今日还只是咱们这些内侍、礼官传诏,来日入朝后才是大人们享皇爷厚恩的时候呢。” 不光他们两人得封赏,这些学生也得了金帛御酒、银钱谷米之类的赏赐。发现野生雄性不育稻的赵瑞赵学生还得了个中书舍人的虚衔,赐了套官服,当场穿戴起来,简直比中了进士还荣耀。 其他人虽未直接封官进爵,却也有机会去挣个可以尽展他们才学的前程—— 天使出行前,圣上正令太子与阁老们正议着将杂交水稻推行至两京十三省后该如何管控。虽有许多细情还未论定,但已拟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各州府设农官衙门,由此衙门制售杂交良种和化肥。 圣上之意,怕是不久还要开恩科,选农官。能考上的也有七品官身,不差于进士,往后还有升迁入朝的通途。 这才是真正改变这群学生前程,甚至改变他们桓宋理学地位的大事。 当年王阳明的心学为什么最后仍败于程朱理学,没能成为国学? 就是因为科举不考! 再好的学问,一日不能保送人当官,一日就不能成为这科举社会的主流! 如今学他们桓宋理学的学生有了科考入仕的机会,哪怕只是个明经科、算学科一样的杂科,也表示他们的理学成为朝廷支持的主流学问了。 今天只是杂科,到十年二十年后,电力、化工成为国家命脉,人人都离不了杂交水稻和电器的时候,他们所教导的科学知识也必能登上进士正科的考卷! 到时候还怕国各地建不起大学,考不起国联考来?还怕小学生们不学数理化? 到那时候,能有大量有科学素养的学者,工厂、现代化农业兴盛起来,一般人都吃穿不愁,能送得起孩子读书……这样的世界和后世能有多大区别? 起码得跨越个五百年历史进程吧? 莫说学生们喜极而泣,连老师们都激动得难以自持,竟要靠着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来保持冷静,上前替弟子和天下儒生谢圣恩。 两名内官极有眼色地上前扶起他们,笑着说:“这些学生还该多谢恩师,幸有两位大人不肯私藏,将这保国□□的本事教给他们,不然他们也难擎受这份恩典。” 一旁激动的学生们叫他点醒,又哭又笑地来谢皇恩、师恩,半晌才将收拾好心绪。此时吉安府已排下宴席,唐知府同府中众官员作陪,筵请这几位传旨天使,并与两位侯爷和他们学生庆贺。 内官们在桓宋二人面前竟毫无架子,一面劝酒一面转述宫中和朝臣如何夸赞他们,又力劝他们早些还京:“咱们到天津下了海船,有一趟太子殿下特地命人预备的小火车专门接送二位侯爷和令弟子——” 王太监只怕他们数年不回京,没听过“火车”这名儿,又向他们解释:“这车说起来有些吓人,其实正是拿蒸汽机带着轮子跑的大铁车,因它车里烧着大炉子,头上终日冒烟,得圣上赐了“火车”的御名。” 宋时太听说过了。 不光在去年听他老父亲信里说了,打他上辈子懂事时就听说了呢。他师兄稍晚了二十年,也早就从晋江文献里看过了火车、汽车、大摩托的原理和构造。 想不到穿越五百多年,换了一个王朝,蒸汽列车还是注定了要叫火车。 宋时为这奇妙的缘分笑了笑,谢过太子殿下苦心安排,却不肯立刻回京:“方蒙圣上厚恩,太子关爱,不敢空手还京。” 他们从井冈山下泥土中发现了一种能治水稻传染病的菌类,正待粹取成药,不可离人。此药约一月左右便可得,请天使先一步回京报信,容他们稍晚几日还京,到时候还要再献良药,令天下稻麦不受纹枯病之害,江南粮产还再增一半儿。 京畿出身的太监和不曾亲手耕田的进士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纹枯病,但听说他二人于农事上又有新成就,也替他们,替朝廷和天下农户高兴。 管他是什么病,反正宋三元能治,以后粮食又该更富足了! 亏得京师离着琼州海岛有数千里之遥,消息传递得慢些,他们来时正赶上两位皇亲发现了这样的良药。若是他们提前接了皇亲们还京,他二人到不了江西,只怕就要错过这救荒的良药了! 这下倒好,两位大人荷圣恩而还京,进京时又奉上能治稻麦病的良药报答皇恩,岂不又是一桩足以传世的佳话? 养心殿王总管当场决断:“咱家听两位侯爷吩咐。请两位上疏朝廷,咱家选个中官与……” “于大人?”王太监看向传旨的礼部官员们,请他们也挑个人回去报信。 礼部这些文人却是对治水稻病害的良药比回去传信,在圣上面前得好处的兴致更强,商议一阵才选出了员外郎周博,与管事太监张公公回京报信。 回去报信也不能空手而归,总要有些能安圣上与太子之心的东西。 两位皇亲亲自领着钦差们又往实验室参观了一回。 众官初到时仅浮光掠影地一瞥,看了看实验室的台子和人罢了,这回却是被宋院长请进菌种保存室,桓院士亲自拿出菌种,当面实验讲解。 他们亲眼看见了封存在培养皿中的水稻纹枯病菌丝,和成熟后小小的褐色菌核,并在显微镜下观察到了其结构。 这些病菌是从得了纹枯病的水稻上取下黑斑组织,在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 桓院士对着纹枯病菌给众人讲解,宋院长就用他拍过无数次风景和爱人的稳定双手托着相机拍摄下一张张图片,准备让使者呈递到御前。 这么细小的,在显微镜下都微若无物的东西,竟能造成连片水稻生出黑斑,茎叶枯萎,不结谷实…… 来参观的天使又是震撼又是厌恨,不禁离培养皿远了几步,不肯多看。 此菌祸害甚重,好在宋桓两位院长已经找到了克制它们的放线菌。 两人当面给钦差们做了一遍井冈霉素抗菌实验,从头到尾拍下照片,让他们亲眼看着井冈霉素如何克制纹枯病菌。 可惜不能请天使们亲眼一睹此药下在稻田中的验效,因为他们在这里种下的水稻都不生纹枯病。 笑话有点冷,却十分振奋人心。 众人笑了一场,看着那瓶稀释的井冈霉素,眼中泛光,精神振奋地说:“有了这千斤瑞谷,井冈霉素,还有二位大人当初做的化肥,咱们大郑可以处处丰收,人人饱暖矣。日后青史之上,可称一句‘新泰盛世’了。” 宋时自信地说:“岂止如今是盛世,往后代代都是盛世,只会比今日更好。” 什么时候能从农业社会转型成工业社会,那才是飞一般的发展呢! 众人欣喜与憧憬中,周员外与张太监乘上船回京复命。留下的钦差亦不肯枯坐,纷纷换上他们的实验服,带上包头软帽,进到实验室……也就是看看、问问,上手摸摸不打紧的仪器,拿着照相机拍几张照片。 四五天后,斜面培养基上的菌种便被转移到了广口烧瓶中拌了草灰的米饭里,再过四五天又换一瓶米饭。半月后米饭熟烂,瓶底流下一层酱油般的褐色液体,便是做成了。 王公公抢着个瓶子,依新学来的实验规范扇闻着味道,闭着眼叹道:“有点儿香。这些日子咱们看着学生们往米饭里掺着菌种,看着它熟烂,就觉着有些像人家做酱、做秋油的。” 不过做宫里做酱都是用干馒头、饼子,倒是没见过用米饭的。 同行一位方郎中笑道:“米饭多是放上酒曲造酒的。可惜这治病的良药做不出好酒,看看颜色就像做坏的。” 他们倒不在乎宋时和桓凌怎么如此精准地配出培养基,按时接种菌,控制温度的,只叫人细细记下实验过程,拍了和这些井冈霉素的合照。 桓宋理学院的学生更不会问——他们打从投奔这两位先生,就知道他们明天理,仁而爱人,不计个人功名。 有这样的品德,不是圣人,也合是个贤人。 《周易·系辞上》云: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先生们方“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还未展露出能“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的本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唯有宋时自己认真地担心做井冈霉素的过程太顺利,会不会有人对他的身份起疑,为此还准备了好几页的稿子。结果从头到尾没人问过一声,他那几页文稿白写,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他师兄听师弟抱怨了几句小心思,忍俊不禁,伸手抓住他曾经写稿子写得发酸的手腕,细细揉捻。 手腕早已不酸了,是心酸。 桓凌要笑又不敢笑出来,怕他心酸得更厉害,忙把他的脸按到自己胸前,在他看不到处露出满面宠溺的笑容。 他一手捋着宋时脑后的头发,笑问道:“当年咱们在武平时,一个少年童生代父亲打点衙门,抚民理政,建那些工厂……展露的才具其实比今日的宋三元做出这些事更令人惊讶。我却从没想过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猜是为什么?” 嗯?难道他那时候不该烧玻璃、烧水泥,建农家肥工厂? 宋时顺着他的话反思了一下,还没反出什么,便觉他胸膛中传来浑厚的震动,亲昵的声音响在耳际: “因为我的时官儿这么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306|第 306 章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两位报信的天使去后月余, 第一批井冈霉素的成品也晒制好了。 王公公和于郎中一众归心似箭,见干药粉制得了, 便力劝宋桓两人早些回京谢恩。学生们因已将试验流程做得滚瓜烂熟, 自问足可以独立完成培养工作,也都劝他们早日还京受赏。 的确该回去了。 学生们逢年过节还有回乡探亲的, 两位老师却是同时忙着种稻、画地图、制药, 已有数年不曾还京。如今动了回去的念头, 那股乡之情便从心底喷薄而出, 再也压抑不住了。 那就早日回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 不需言语便知道对方与自己心意相通。 带上赵瑞赵学生, 他也得了朝廷封赏, 必须到京里谢恩。剩下的学生愿意还京的也可以随他们一道进京, 还愿留下的就接着在这里研究杂交水稻和井冈霉素。 ——他们制备井冈霉素的方法是最详细也最原始的,还可以通过升温、提高ph值的方法提高培养速度。这些技术还需试验,他们来不及亲自带着学生做了, 就当作业布置下去吧。 做老师的惭愧地留了作业, 并把交作业的时间拉宽到了年后。种耐寒水稻的则能拖到明年秋收后,今年冬天把稻种冻一冻,下种后还能再提高些抗寒能力。 学生们感念师恩, 满面悲伤, 饱含热泪地送两位院长和同学们离开。 院长和同行的学生们则收拾了许多成品和菌种、试验器皿,准备回去后继续培养。新种的耐寒杂交稻因是早稻,灌浆期短,此时也到了收获季, 正好一并将些晒干的优秀子粒带回京,明年就可以试验它能否耐受京城的天气了。 两下依依惜别,他们先乘小船去浙江,再换乘大船出海,直奔天津。 下了海船不久,他们就见到了一直修通到滨海经济园的火车道。 北塘的海鲜、近海来的南货、远海来的俵物、贡品,都从这里装上列车,冒着隆隆黑烟驰向京城方向。又有车厢宽敞,内设长条座位的载人车,将本地和海上来的客商、学生送入京师。 车头与宋时小时候在游乐园玩的儿童火车差不多大小,外形却粗糙得多。涂着黑漆的车头像是一块粗糙原始的生铁砸成的,用极粗的钢条、钢板牢牢绑在车轮上。车顶竖着一管短烟囱,浓黑的烟柱腾腾而起,被上头挡雨盖压了一压,向车尾长长地延伸出去。 挺丑。 挺落后。 可这是火车。 这是一截车皮便能装载数十吨货物,在铁路上首尾相衔,日夜飞驰的火车!它的运载量跟速度和传统的牛车、马车完不是一个量级,是供得上未来工业社会的交通工具! 而且火车的平稳度也不是别的车能比的,等到铁道铺至国,山西的煤、陕西的石油、武汉的钢铁、江南的布匹、湖广的粮食等物都可以方便而便宜地运输到国各地。大批壮劳力都可以乘此离开故土,到大城市的工厂打工,不须完指天吃饭,在灾年也能有个养活家的出路。 戴上滤镜之后再看那个丑丑的火车头和简陋的车皮,就觉得显出了一股重工业的特有的粗犷厚重之美。 宋时展开折扇,在胸前轻摇,惊喜地赞道:“好车!” 不只他忍不住夸赞,左右的学生们都伸长了脖颈盯着列车,响起一片鼎沸的惊叹声。就连桓凌这样端重自持的人也从喉中发出一声轻叹,不觉迈步向前,要更仔细地看看这辆车。 他当初看过宋时画的高铁和列车,也看过两家亲友寄来的照片,当时已对着图像估量过火车的大小。然而他穷尽想象,也不及今日亲眼所见,令人心折意荡。 他甚至浑然忘却自身,一径沉浸在这巨大机车带来的冲击中,直到右手被一只温热柔软、指间却结着少许薄茧的手握住,才从沉醉中清醒过来。 回首望去,一双湛湛明眸和更加耀眼的笑容就霸道地闯入视线,占去了他副注意力。宋时稍稍加了几分力道抓紧他,和他这个初次见到火车的人一般兴奋地说:“走吧,去坐车!” 列车外形粗糙,客车厢里头却装饰得十分整丽,用木板内饰,座位上裹着湖丝的桌椅套,摆着软垫、引枕,仿佛比他们家厅堂装修得还贵气。 二人自前而后,边走边看。 宋时摸过光滑的绸巾、厚实的棉垫、光滑的榉桌椅,啧啧叹道:“不愧是太子殿下特为咱们安排的列车,装得这样漂亮,我上……这辈子也不曾坐过这么好的车。” 火车的外形粗笨些,估计是为了保证强度做出的牺牲,内装却完展示了京城的审美和今年的流行风尚。 后头上来的学生们却顾不得看软装,上了车便直奔车头,去看这车是如何驾驶的。两位老师不肯跟学生挤,先将座厢、卧厢、餐车转了个遍,又出了后车门,靠在车尾围栏里看四周的风景。 才三年不见,这条他们自己建起来的铁路竟变得陌生了。 与铁路相并的大道拓宽了近一倍,路上人流如织,乘马坐车的、道旁行走的,遇上火车时无不放慢速度,满目艳羡地看上一阵。路两旁原是荒地处则建起连片的店铺:有的是青砖红瓦的小院,有的仿经济园建成钢筋水泥的平顶小楼,也有些木支的茶水棚子,尽有人在里面吃饭、采买、修车换马。 不光路上的公子、客人,就贩夫走卒也穿得整齐干净,衣上绽线、补裰的地方都少。更不消提在大小城池外停靠时,远远看着铁道旁那一片商铺和民居,繁华景象都不逊于一般县城。 火车问世才一年不到,怎么周边地方就发展成这样了?他们离开时也通了铁道马车,可也没发展得这么快呵。 宋时感叹不已,将腰卡在车尾栏杆上,探出身子观望周围的景致。 桓凌只怕他看得太入神从车上张下去,也顾不得会被两侧行人、客商看见,左手从后头虚揽着他的腰身,一手也支在栏上,无奈地劝他:“这些都是常见之景,有这么好看么?车这么快,只顾贪看左右,不顾脚下,摔下去可不得了。” 宋时头也不回,轻轻摆手:“我有分寸。” 哪里有分寸,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 这是仗着腿长,腿短的早站不稳了。 桓凌一向什么都由着师弟的,却唯独不能看他损伤自己的身体,听得这话不禁眉心微纵,环过他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右手挑着他的下巴,威严地“嗯?”了一声。 宋时却仍是笑吟吟地,双手按在腰间,抓着他那只手说:“我的分寸就在这里。” …… 做师兄的担忧气恼都被他一句话说得烟消云散,另一只手也压上去,将师弟牢牢裹在怀中,唇角不经意挑上来几分,无奈又纵容地说:“好罢。我在这里,必叫我时官儿一辈子都不失分寸。” 栏杆不一定可靠,但他自己总归一定是可靠的,护得住师弟一辈子。 ================ 两地间就那么点儿路程,这小火车走得再慢也是火车,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京城南关。 这本是不年不节,又不当休沐的日子,站外却已挤满了迎接他们的人,将整座站台围得水泄不通:礼部派了使者相迎;两家亲友和故交、子弟早早在此等候;还有许多听着他们的名儿,想亲眼看看两位大师的人簇拥在外…… 这一行人才踏出站外,一片沸腾的呼喊声便自车站而起。呼声交汇成隆隆的雷声,杂着鲜花、手帕乃至香囊、珠花一类,如大雨般纷落向站台上,砸得人不敢抬头。 身上微痛,心里犹喜。 宋时体味着流量明星的辛苦与乐趣,在举手挡暗器和挥手打招呼之间稍稍犹豫一下,选择了后者。他师兄却是郎心似铁,迎着漫天香花锦绣吩咐顺天府官员:“叫差役来把人拦一拦,告诉他们莫要再扔东西了,桓某不是个有气量的人,容不得师弟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送的不行,扔的也不行,不是他给的都不许沾他师弟身上。 这话说得直白,顺天府尹的老脸悄悄红了一红,不敢多听,转身吩咐差役开路。 他们在江西迁延良久,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要进宫谢恩。 天地君亲师,皇家之事自然最要紧。 来相迎的亲友围上来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各自道了平安,便带着不用面圣的学生回理学研究院等他们。桓宋两家的家人也来问他们何时回家,定下了时间,各自回去告诉老爷夫人,安排筵席接风。 宋桓二人便和王公公一道坐上了那辆漆得鲜艳的柴油汽车—— 柴油车小巧,比火车车头造得精细。样式参考了他从前寄到汉中学院的拖拉机图样,底盘极高、车轮粗大,上头轿厢边缘都是规整流畅的弧线,厢体高阔,四面镶着通透的玻璃窗,有点儿东风拖拉机的规模。 只靠他这个穿越者提供的图样和数据,这里的学者和工匠就能凭自己的才智造出柴油机车。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他们天·朝人都一样聪明能干。而且这些了不起的技术人员还是他们培养或者间接培养出来的! 一路从民科自学而成长为当今理学大师的两位皇亲十分自豪,将这车从理念到技术、从内涵到外表夸了个遍。 王太监也与有荣焉地说:“这车是陕西巡抚献上的,初时连个顶篷都没有,只能用它拖犁翻地,运些粮草灰石之类,根本不能载人。后来陕西巡抚将它献进京里,圣上命工部改造,才有了如今这皇亲也能坐的好模样儿。” 这车着实高大稳便,比马车迅疾,又比火车小巧,能在水泥路上行驶,可算得当世第一的好车了。 唯有车行时声音太响,身后还拖着一串隆隆黑烟这两点着人恼。两位皇亲是做重器的大家,这柴油最初就他们弄的,又是首造了蒸汽机的人,若是还有什么法子将这车改好点儿就更好了。 宋时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当然能改,改用汽油发动机就好多了。 当初因为汽油是军用物资,他们没有条件研究汽油机。令汉中学院造柴油机的初衷又是打算做农用机械的,所以直接就把精力投入到了柴油动力上。 以后有了条件,当然要做民用车。 还要在各地修柏油马路,建加油站,以后到哪里都能开车去,可比现在这样乘船骑马轻松多了。 他心里能举出汽油发动机的万千好处,在王公公面前却不能说得太过深入,只点拨了一句新发动机的方向:“这是油不够好的缘故。石脂炼出来最好最清的是汽油,回头改造个烧汽油的发动机,定然比这柴油的安静。” 王公公深感在理,笑道:“宋大人不愧是三元才子,一眼便看准了关窍。咱家回去便替大人上禀此情,来日新车造得了,圣上必定还有赏赐。” 不必等新车造得,这趟入宫便有赏赐。 新泰帝在养心殿召见二人,亲口褒扬了他们这些年的功绩,又赐了新的礼服、御酒,并一辆汽车。 连王子皇孙们都还没能人手一部的,宫内新制的柴油汽车。 天子又赐下一名会开车、会修车的内侍,并命总管太监记下,不论他们去到哪里,都要有人专门运送柴油,方便他们乘车奔走。 两人连忙谢恩,新泰帝和煦地笑道:“两位爱卿数年来奔波在外,为朝廷勘矿绘图,历尽行路艰辛,朕也一向记挂在心。今朕将宝车赠良臣,一者酬们这些年来的辛苦,二来也盼们早日为朕绘成皇舆探矿图。” 早日画出图,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治下的江山有多大,是何等形状,看看天下间有多少矿藏。 天子心中含着期许,神色越发和悦,吩咐道:“们久未还家,也当在京里歇一阵子。待明年天暖再成行吧。明年恩科便要加开农科,为南方已种了杂交水稻的州县考选农官,这考题只怕一般人出不好,二人留下帮礼部操持这场考试。” 天子虽不知杂交水稻怎么种,却是知道单凭圣人言,凭论策是种不出稻子的。若派下不知实务的农官,将来育种时出了差错,只怕会断送整整一座州县的收成,酿成饥荒、民乱的大祸。 皇上本心只要他们的弟子堪为农官,因此做老师的应当避嫌,不宜做主考。但若令一般翰林院或礼部部堂做主考,只怕连题目都不会出,选出来的也未必是朝廷要的人才。 唯有这两个贤臣兼亲家子弟能让他放心,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叫他们做考。 这场农试恩科都是特别加开的,那么主考的弟子们也可以特旨令他们不必避嫌。往后这农科考试也成了三年一试的例试,选出来的官员多了,再像别的考试一般讲究师生、父子的避嫌也罢。 天子将这大计殷殷托付给这两个他视作子侄的贤臣,又留他们在宫中用了午膳——依阁老、尚书的例,赐下八十八道菜的上等宴席,席中用了他们献上的千斤瑞谷入菜,连酒都是新酿的大米酒。 味道甘美之极,令人不忍下筷。 瑞谷本身味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他们吃的不是米,而是他们师生数年辛苦换来的成功和荣誉。 满足的不光是肠胃,更多的是精神。 二人吃得珍惜,还找宫人要了食盒,将剩下的菜打包,带回家与亲友们共沐天恩。 离开皇宫时,他们就乘上了御赐的新车,司机在大郑门外长街上一路鸣笛而行,引来满街羡慕。 柴油车驶得快,又有专辟出来的车道,比从前驭马而行更快了数倍。两人离宫时才过未时初刻,一下午便跑了几处地方,拜见恩师、长辈,招待亲友子弟,晚上还能回宋家吃团圆饭。 老太太抱着一去多年没有消息的小儿子,心疼地问:“怎么这么瘦了?去时这儿还有肉呢,这几年没见,竟把我结结实实的一个大儿子累得这么精瘦精瘦的!” 不光亲儿子瘦了,新儿子这身板儿也消瘦了,指定是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保养,在外头只情奔波干活,不好好吃饭! 老太太急得剔了一整只大肘子给他们俩堆到盘子里,又夹鸡腿、烧羊、鱼肉……满满地堆了两盘子,逼着他们吃了。 两个大小伙子,又是干惯了农活儿的大小伙子,还真不怵这点东西,香香甜甜地吃了一顿,吃得老太太转嗔作喜,吩咐人接着这么烧菜,务必给她儿子们养胖了。 宋老太爷却是个致仕官员,习惯了以朝廷的事为重,劝夫人:“莫给孩子们添乱了。他们岂能在家长久待着?年纪轻轻的,就该以事业为重,先把皇舆矿藏图绘出来,搏个青史留名。” 老夫人生嗔,重重拍了他一把:“孩子们好容易回家,哪儿有这当老子的这么心狠,把人往外赶的?画图有什么要紧,总归这两个孩子种出千斤瑞谷,少不了得个青史留名。” 老爷子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狠狠地拍着大腿怒斥老妻:“慈母多败儿!” 这话说得可重了,仨大儿子连着儿婿都上前来请罪,七手八脚地拉开高堂,将老父亲搀扶到了挨不着打的地方。 宋时跟他姨娘离着老夫人近,扑去摩肩敲背,好言劝慰。他拉着老母亲的手笑道:“娘别着急,我跟桓三哥我们这回真不走了,要待到明年春闱后呢。” 明年春闱时还要担上一任考官,为国家简拔人才。 年前他们俩也不出门了,要好好捋一捋旧年印的书和论文,编出一篇合理的考卷。多的工夫再整理几篇火车和汽车相关的论文——车已经造出来了,就可以解封一些后世的先进技术,让专研车辆的学者有更进一步的正确研究方向。 以他们的身份,所言几乎都会被学生奉为圭臬,或许一篇文章就会打断许多人独立的设计理念,让这一世界的技术只能走上他前世的道路…… 可是这些论文更能让他们避开许多陷井和弯路,早一步触到更高的科技。 或许在他有生之年,这个世界就有机会踏入和他前世一样的科技时代呢?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五百年后,他出生的那个时代又会是什么样的? 可惜他绑定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晋江网,不能随着本世界科技的进步而进步,让他有机会看到未来的模样了。 宋时有些遗憾地想着,披着大氅在院里散了会儿心。回去时屋内已烧上了火炕,烟气将整间屋子烘得暖暖的,桓凌就坐在炕桌上,借着手边台灯暖黄的光亮看稿子。 见他进来,便长身半跪在床上向他伸手:“快上来,外头怪冷的,坐上来赶赶寒气。帮我参详参详这些数学题目要不要加进考卷。” 虽说他们出的是农科题,可要做好农事也不光是会种田就成,少不得要懂些数算、物理和化学基础。这题出简单了只怕选出来的人才学不够,太难了又怕有这样才学的人不肯考农科,直接要考进士。 他给师弟做同考官时可不曾这么为难可。 然而这艰难也是叫人喜欢,叫人沉迷的。 他拉着宋时上了炕,将一页自己整理出来的出题范围推过去,与师弟商议该考哪些内容。 数学的从最简单的四则运算一直考到概率;物理则以力学和电学为主——总要会拉个电线,用小型发电机给实验室供电;化学考得面些,因为农官还要负责制售化肥;农业方面则是考得最面的,甚至要考一些遗传性状方面的计算…… 他的稿纸上写满了考试大纲,随口举出的都是数百年后学生们在课堂上也要头疼一阵的知识,俨然比宋时还像个穿越者。 宋时一手支颐,目光掠过纸上严密如织的考点,看向侃侃谈论着五百年后的未来知识的桓凌,回房前心中那点失落渐渐化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慰: 他虽然看不到五百年后科技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可他不是亲笔写下未来知识,造出未来才有的东西,让小师兄看到了自己出生的时代再发展五百年后会是什么样的? 他为自己的爱人打造了一个正在无限接近未来的世界,他可真了不起。 宋时得意地笑了一下,长身而起,隔着炕桌把桓凌的头按到怀里,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满足地说:“想的就是我想的,要做什么我就给做出来。” 放心依靠我吧。 307|完结 ..co,最快更新穿到古代当名士最新章节! 不久圣旨明发到各地县学, 明年要开恩科加试农学的消息很快传遍国,桓宋学派师生的正版和盗版文章一时销量大增。 自然也有许多自忖甲科无望, 欲考农科入仕的学生到桓宋理学院投师。可惜两位院长忙着出卷, 弟子们只嫌自己读书的工夫太少,哪有时间带学生?理学院大门终日大开, 想拜在他们门下求学的考生却求告无门, 最后辗转相托, 求到了几位与他们俩有交情的官员头上。 两位考官到礼部商议考纲时, 便被人拦在廊下, 问他们能否多教几个学生。 毕竟圣旨上就许他们不避师生之嫌, 只管取学得最好的考生, 那临考再多收几个学生也没什么忌讳吧。 虽没忌讳, 但是效率不高。 宋时右手掂着腰篮晃了晃,笑吟吟地亮出了他们小两口儿在家做出来的考前综合练习册和模拟试卷。 考前辅导班只能小班授课,效率不高。何况还有许多外地考生要到年后才进京, 靠听课只怕是来不及了, 倒是自己看书复习的效率更高。 不如大家都用一套教辅和练习题,内容面,还能提前测出每个人的优劣所在, 有针对性的复习。 拦住他们的诸位郎中、员外有了交代, 也都安心了。 众人凑上来拿起书卷细看,只见每册外都包着印得艳丽喜庆、五色错杂的封皮:《杂交水稻论文集》一卷,《实验室规范操作合集》一卷,《壬子年农科会试模拟考题》五卷, 《农科大》数学三卷、物理两卷、化学三卷、地理一卷、生物五卷…… 书中、卷上都印着插画,纸面精致绝伦,细看内容更令人眼花缭乱,心荡神驰。 他们不禁合上书册,揉了揉眼,叹道:“好细致。答得出这么多题目的学生定是有真才学的好学生,在朝中见习数月,外放后也能造福一方百姓了。” 宋时颇以为然地点头:“这些练习册和卷子是我师兄花了两个多月工夫整理的,可谓面面俱到。若都能面掌握了,别说只是依朝廷交代之法制种配药,就是自己指点人培育稻米与各色菜蔬的良种也尽够了。” 他们这趟到礼部,还要跟吕老师商量一下考卷怎么评卷—— 这套卷子完按照后世学生考卷的形式排布下来的,选择、填空、义理等小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大题则可按着步骤评价。考官出题时就要给出标准答案,同考官对着卷子判题,也可省些事体。 吕阁老看了两眼卷子,并不深究题目,只问他们:“这么满满几张卷子的考题却要考到何时去?并考官出题也费力。不如不问旁的,只考耕籍之类。” 他们俩自是不能当一辈子考官的,将来换了别人主考,更出不了那么多的题目了。 桓凌是从小考着科试长大,长大后又做了现代式考卷的,深觉这种出卷方式比他们原先只按经义答题的好,力劝道:“老师只见这题目多,却不知这一摞卷子也只消花两个时辰就能答完。考官辰时到场,午时印卷,一下午也尽够考完了。” 何况这些理科题目都有套路,平日里出惯了题的,略改几个条件就是新题了。论出题难度,只怕比必须剜空心思从四书中截取没考过的句子的经义小题还要简单一些。 而且还有个更省时省事的法子,就是预先做个千题万题的题库,封存在礼部或大内,到考试时抓阄抽题,凑满这一张卷子。 当然,这样的卷子用圈尖点竖的旧法判卷就有些不方便,可以按题打分,将卷子改成百分制,谁考得好谁考得差,哪个擅长化学哪个擅长农学,便是一目了然了。 这两个少年人胆子真大,是要把科举取士的规矩都改了啊。 吕阁老笑着摇头:“们两人倒想得开,却不怕有人泄题么?” 若有人背下来几千道数理化大题,那他不会也是会了。 桓凌大方答道:“制艺考试不都是从经义上摘的题目,天下学子哪个不是在家做熟做透了才敢上京赶考的?” 若当真出个千把套题,连答案一并封存在库中,考试当日主考现抽题目现付梓,考官们在帘内拿着答案判卷,却不比出了题还要考官自己做出答案对比的省事得多? 人非圣贤,万一将哪个题目答错了,或索性出了无解的题目,岂不要耽误这一科的学子了? 当然,就是不用此法也不要紧。只要礼部每一届考试前整理考纲,主副考官出题时压遍该学的定理公式,再互相校改题目,确定无错就行。 理科的卷子答案字数少,不怕帘内出题的时间长。 吕阁考叫他们劝得有些心动,与礼部的属官议罢,又将卷子拿给另两位阁老看,问他们意见如何。 毕竟连这农科都是新加的,考卷比别的科目略有差异,考生们也说不出话来。 张次辅摸出个老花镜戴上,眯着眼将题目看了一遍,叹道:“我看这卷子的形制,忽然想起太·祖曾欲行科举取试,便有意在一卷中多出考题,以百分取士,办个与前朝不同的科举。可惜未及开恩科便已宫车晏驾……” 这两个孩子都是熟习经史之人,宋时更曾进过翰林院,看过中秘书,或许就曾从中见过太·祖起居注,欲效法太·祖旧制? 吕阁老被他提醒,亦感叹一声:“我说他们两人一向是谨慎徇旧的人,怎会将农科考卷改成这样子,若是为效慕太·祖旧例,便说得通了。” 既是有旧例的,他们也好与朝臣、与圣上推荐此卷了。 不过三位阁老议事,他们两个看亲弟子递上来的东西难免会特别顺眼,若要看世人的评价还要再问问李三辅。 李阁老不只与桓宋二人没有师生情,还是户部尚书,也是三位阁老中最年轻、最好实学,唯一能把这套叫人眼晕的卷子解出……解出几道题的人。 两人转身看去,只见他正低头阅卷,双眉皱得好像个近视的人没戴眼镜一般,看得吕张二阁老心弦微微绷紧。 吕阁老先打破了他的思路,按着卷子问道:“时春贤弟看这卷子如何?” 时春贤弟翻过卷纸,看了附录的答案,深沉地表示:“若要以这考卷择人,果然是要多花时间备下题目和答案。” 不光是答题难,有些以算数为根本的题目,若出题时置错了数字,那题是根本解不出来的。 一个考官,若不是桓宋二子这样通天下之识的才,学问定有偏倚,一个人未必就能出好这样一篇面面俱到的考卷。若有些才学稍逊的人做了考官,难免要从旧日自己做过的题里选题改题。那么他家子弟,或是乡里相熟的、做过他题目的学子,不是作弊也胜如作弊了。 万一更有人故意出错题,以答案为记,勾通考生作弊…… 原先只想着农官官位低,升迁又不比甲乙科那么方便,随便出些题目考取便是,岂知这科举取才哪儿有容易的? 幸好圣上先点了这两个才学既深,又有见识的考官,还未考试便将这问题呈到了他们面前。 礼部又为此商议良久,终于定下章程进呈天子:新科就用百分取士。不过不用小题,直接从分析义理的题目开始,最后还要加一道的拟农官身份,述自己为政方略的策论。 新泰帝旋作批复,认可了这套实际上是数理化生四科综合的新考卷。 天子命人取来了一套新出的模拟卷,对着答案看了一回。答案一步步写得极尽详细,甚至还在某些字下点了黑点,标以“得分点”三字。 就连他……他的皇儿皇孙等将来要亲阅这农科考卷时,也可一眼看出对错,不怕考官误落佳卷了。 新泰帝满意地将卷子撂下,吩咐内侍:“将这卷子去上书房,让叶学士给皇子、皇孙们做一做,叫他们知道稼穑之艰。” 还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宗亲们年幼,没机会见识耕织,看看这真正写到耕种细节的答案也能明白些道理。 上书房的学生一夜之间多了几门功课,又是圣上钦命送来的,不敢不学好,于是回家熬夜翻书,边学边骂这场还未问世的考试的出题人。 而站在考试链顶端的宋时和桓凌才不怕这点非议。 他们接了圣旨,知道新题型的方向后便重印了练习册和模拟试卷,之后一整个冬天都坐在烤得热乎乎的火炕上参详题目,力求考出最优秀的学生。 三月初十,会试判卷结束,考官们终于功成还家,而贡院又再度迎来了农科考试。 农科与制科错开,正好还能给今科不幸落第的举子们多一条晋身之道。 宋时与桓凌两个退休人员被特批为主副考官,继承了刚放出一批考官的贡院,闭关帘内,出了一套厚厚的、是大题的考卷,并当场做出了答案,分发诸位帘内官。 同考官是从翰林院与户部抽调来的,懂桓宋理学的大家,监场官等外帘官则仍是用了会试考官,在场中来回巡视。 这一场只考了三月初十一天,考生们在场上考试,同考官们也为了试试自己的学业水平而做上了相同的试卷。 题目虽多,但能深研道理、熟习算式的话,倒不是很难,两个时辰内便足以做完。 辰时发下试卷,到黄昏便收卷,不予继烛。第一批考卷递上来后,同考官们便拿着两位主考给的答案与考生答卷一一对应,轻松给出了分数。 不用考虑字迹如何,大部分题目完不须考虑顶格、避讳,不必为一句妙语、几处峻丽排比而在圈点间犹豫,更不必绞尽脑汁拟出不同的评价词……除了最后一题还须凭他们的眼光定夺分数,前面的几乎都只对着答案一步步给分,判得不知多么轻松。 尤其是曾当过会试同考官的翰林们,对着这么好判的卷子简直要热泪盈眶。 终于不用撑着困眼熬夜判卷,担心自己头脑昏眩,误黜佳卷了;也不用在考官搜落卷时提心吊胆,怕从自己房中寻出合考官大人心意的文章,落个判卷不利之名了。 这卷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多少人来查也查不出两样的判断来嘛! 众考官判得轻松愉快,对着特供帘内官的宴席也越发有胃口。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卷子忒少,判得忒快,才判了一天就数校完答案,而轻易举地排出名次。 两位主考进宫送大榜时,天子也特地要了答案,亲自校对了几题。 自然是不会出错。 不过他这个天子亲自判断考卷优劣的感觉甚是不错。 以往御前阅卷往往只看卷面字迹、考生相貌,文章好坏却是只能凭着朝中大臣裁夺。如今这卷子对错尽在眼中,高下只凭分数,再无错失人才之虞,也不会有人因亲戚党朋之谊取人了。 可惜经义题不能这么判。 新泰帝既满意又有些遗憾,命三阁老安排张挂皇榜,新农官到部院见习等事宜。吩咐罢此事,见桓凌跟宋时还在,便含笑问道:“这回农试办得甚是圆满,二人勤勉称职,深慰朕心。” 两人连忙拜谢,天子笑道:“还不曾赏们,何必急着谢?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出,二人不只是为国选材,实则是为国栽培出这些人才,值得厚赏。” 不要什么了。 他们出门的衣食住行有官府包,家里人过得都好,子弟学生也能凭自己努力挣来前程,还有什么可要的? 两人洒脱地拒绝了更多的官爵恩荫。 他们只想早点启程,将剩下的矿产、能源图画好,早些回来享受真正的退休生活。 三月下旬,两个人又踏上了远行的路。不过这回有许多弟子要留在部院见习,所以新队伍单薄了许多,仅有两个年轻弟子、一个工部派来的司机相随,顺来时的路东至渤海,乘海船重下江南。 不过这回他们有了能爬坡、抗泥泞的地型豪华拖拉机,行李放车顶、弟子身旁坐,赶路的速度顺顺当当上了20迈,又有朝廷驿站不停送油,剩下这趟行程就比前头轻快了许多。 这一去又是数年。 江南的金、锡、汞、铝到关外的铜、铁、铅、钼……随着这些地图一同收集来的,更有一卷卷拍摄着各地城池、道路、河流湖泊与其中生长的动植物的照片。 除了怕过于详细的道路、城池、河道地图可能涉及军事问题而不曾曝光,其余拍摄景致和风俗的照片都转绘成石板或木板画,刊登在了各地报刊上。 于是传说中藏在毒瘴中的百越、处处有蛊毒的苗疆、胡儿杂居的天山、叛乱频生的大漠……俱在图画上掀开了神秘面纱,露出秀美壮丽的、与中原相异却又有相似之处的风情。在许多人想象中诡秘阴狠的巫蛊、凶悍不可敌的蛮族,也在报纸图文中展现出了其朴实而又温情脉脉的一面。 都是一般的人,谁也没生三头六臂,没身缠毒蛇。一样要衣食住行,一样懂孝顺父母、亲爱子女,甚至一样耕田种菜、畜养牲口、针黹女红…… 原来这些蛮荒之地、化外之民也没什么可怕的。还有许多地方风景极好,土地肥沃,值得去游玩一番,甚至买地置田,当作别业经营。 那些仅看了报刊翻印图的人都把持不住,拿到照片的新泰帝更是爱不释手。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原来他的江山竟是如此壮阔鲜妍,不只是各地奏报中简单的几句话。可恨他这些年越来越懒怠动弹,如今在宫中走走都觉得费力,不能出去亲眼看看这片锦绣江山了。 不过好在他的心愿还可托付儿孙。 新泰帝召来太子,将照片给他看,强打精神教导他:“将来要多设卫所,将朝廷大军派驻往那些蛮荒之地。多设流官衙门,设农官教当地蛮夷以稼穑农桑之事,授千斤良种;设教官教以经义理学,使其归服王化,科举晋身……” 到那时…… 纵有哪处蛮酋生出反心,良种都在朝廷手中握着,一年一授,他们的部民是肯听朝廷的话过丰足日子,还是愿饿着肚子跟他们造反? “朕总算为皇儿留下个清平盛世,还有这一对贤臣。我儿聪慧仁德,将来定能继朕德业,再开疆土,延续盛世。只可惜桓宋二卿有古贤士之风,只因自己身为太子妃兄长,便不肯在朝任高官……” 太子劝道:“正因父皇治下朝廷清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才敢放下朝廷大事,在外观天下事,悟圣贤道。将来二位舅兄能以义理传世,身入文庙,于国朝和他们自家岂不都是佳话?” 皇儿豁达通透,见事明白,不愧是他的儿子。 新泰帝于是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肩道:“他二人不在朝里,难立事功,但贤人当有优待。他人都是男子,将来也没个亲儿热女,不如早定下来陪祀太庙,亦是与他们君臣相得一场。” “是,这是父皇恩遇贤士,儿臣这便命人拟旨。”太子含笑应下,叫人记入起居注,拟旨示下。 虽然父皇的意思是让他拢络贤臣,可是桓宋二子都是父皇惯用的贤臣,百年后陪祀父皇正应当。 而他以后……还会有大舅子教出来的贤臣辅佐的。 ================= 接了圣旨,又得到一样封建王朝至高待遇的宋时也被“陪祀”二字触动,考虑起了身后事:他看过一部清宫剧,里面的张廷玉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个配享太庙,他年轻轻地就得了圣旨保证,这辈子应当没什么缺憾了吧? 仔细数来,做大臣最大的成功,除了这个大已经得到的配享太庙,也就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封侯,他已经封了。 拜相,他自称一声白衣卿相肯定没人反对——就是自称才子词人,估计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 封妻,虽说他家这位不能叫“妻”,身上的爵位更不是他挣来的,但他们桓凌毕竟是个侯爷,四舍五入也算他封了。 荫子,他虽没儿子,但侄子侄女也承恩荫进了国子监读书。 可以了,完美无缺,可以安心养老写回忆录了。 宋时自觉人生圆满,捧着一杯才焖的茉莉香片缓缓走出廊外,迎着初冬暖阳在院里缓缓散步,提前享受起了闲适的晚年生活。 明年给这院子里添几架瓜茄豆角,养一条小狗,廊下悬两架八哥。早上他们俩去花市提笼遛鸟,回来摘些自己种的蔬菜下饭,吃了饭再到琉璃厂淘淘假玉,向晚时一起牵着狗遛弯儿,回到家就爬上热乎乎的火炕…… 闲来无事整理整理材料写论文,再捎两笔回忆录,至于工作什么的,不需要,不在他的养老规划当中。 他绕着内院指点江山,肩头忽地一重,随即泛上暖意,却是一重薄棉披风罩到了他身上。一双长臂绕过他的颈子,手指勾着披风领口的细绦,在他颏下打了个活结。 打完了结,那双手还不离开,反而在他脸上贴了贴。温热的肌肤擦过他微凉的脸,熨帖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好从那手上汲取更多热量。 于是那温暖就在他脸上停住,更从背后铺展开,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宋时方在院里转了一会儿,正觉出几分寒气,身后的暖意来得实在合宜又熨帖,不由自主地便缩进了那个怀抱里。 桓凌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攀到他手上,点了点已经变温的杯沿:“京里天寒,哪能穿这点儿衣裳就跑到院子里乱逛。水都凉了,人可不冻透了?” 不冷,水虽然凉,人心是热的。 他双手抓着桓凌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他感觉自己正被未来鼓动的、不断跳跃的心:“师兄,我觉得咱们可以开始写《穿越平行宇宙实例研究》了。” 嗯,是该写了。 早些写好发过去,他们也许能等到那个世界懂得更多的学者们发现宇宙的本真呢。就算那边的人不信他们时官儿会穿越,这也是给时官儿自己一个交待。 他孤零零的从那样先进的一个世界来到数百年前的大郑,虽然在这边有父母兄弟,更有他这个相伴一生的爱侣,可心总落了一半儿在那边世界,总要惦记着那边的东西。 他在这边不敢暴露身份,说给那边的人知道后,心里定会敞亮些。 桓凌甚至比他的穿越者师弟更盼着早些完成此举。他心口也热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按在宋时手背上,将师弟压向怀里,重重点头:“咱们从前准备下的东西已不少了,略作整理就是文章。还要把它们抄录到晋江网上,我替不得这段抄写,前面的就叫我多写一些。” 好。 那就在还没开辟小菜地、养起八哥和猎狗的时候,多花一点时间坐在火炕上写稿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