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法老的宠妃·终结篇》 序 记藏书网忆中,夕阳渲染起无尽赤红的晚霞。 你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就再也不曾离开。 我站在距离温暖仅咫尺的地方,却不敢再靠近。 因为迈出一步的时候,就会坠入冰冷而深邃的海底。 不管是哪个方向,都会指向命运安排的唯一结局。 第一章 艾薇的决心 艾薇站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站着。前面、后面、左边、右边,什么都触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踩在黑暗里,踩在一片难以名状的虚无里。四肢无法动弹,脑海里也是黑乎乎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也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凭黑暗包围着自己。让无穷大的时间将自己吞噬。渐渐地,可以听到一些似有似无的琐碎声音,或者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或者是脚步声,或者是滴答滴答的水声。而再仔细听去,似乎有人的默默叹息的声音,或者是很多整齐却凝重的脚步声,或者是天空偶尔飞过的一只老鸦的悲叹声。似乎有些熟悉,但却又十分遥远。心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都好像从自己的身侧经过,然后被吸入那个空洞里,流向自己无法去到的远方。 但依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就这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从遥远的黑暗的交界之处,延伸出一抹黑色之外的元素。一点点鲜艳的红色慢慢地流了过来,好像腥热的血,又好像华丽的宝石,又好像魅惑的晚霞。浸湿了冰冷的黑色,渐渐地没过她的脚面,到达她的膝盖,濡染了她的长裙。 她默默地看着,直到那陌生而熟悉的色彩没过她的头顶,直到所见之处全部是狰狞的、难以忘却的、刺入心扉的红色。 鲜红!绯红!赤红!血红! 一只巨大的眼睛透过这些缤纷的红色看着她。突然,一种强烈的感觉向她袭来,仿佛被尖锐的利器穿透一般,痛感生于心头,然后濡染到全身。画面骤然如雨水一般侵入脑海,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极热的水流在冲击着四肢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流入胸口的偌大空洞。 抬头,她看到了一堵泥塑的墙,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画满了似是蔷薇的花朵。 眨眼,又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雕像,祭司将权杖落在她的
九九藏书
手臂旁,温和地咏唱:“从今天起,你是……” 回首,水蓝色的旗帜迎着温和的风慢慢地卷动,缓缓落下的夕阳将战士的尸体晕染起悲壮的深红。 侧身,绛紫深黑旗旁冰蓝的双眼带着笑意一晃而过。 低头,她站在一片冰冷的水里,池子宛若一枚流动的调色盘,蓝色由深至浅,好像初夜的晚空一般洁净透彻。 抬头,向前望去,少女手持匕首,哭泣着向她冲过来。 耳边似有谁在惊叹,余光里一抹透彻的琥珀色倏地划过…… 猛地,眼前一片腥热的红色,凌乱地将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铺上一片错落刺眼的色彩,胸口一阵猛烈的剧痛…… 记忆如同不停坠落的亿万星辰,狠狠地嵌进她的心里…… 一片斑斓的色彩猛地扑面而来,随即化为耀眼的白光吞没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想起来了,为了保护?99lib.他,她已经死了…… 那一刻,光芒骤然消退,世界一片异样的洁白,雾化为深深的浓白,包裹住一切虚幻。耳边隐隐听到细碎的响声,或是水珠滴落的声音,或是金属器具碰触托盘的声音,或是人们匆忙的脚步声。 洁白在眼前无尽地幻化,然后渐渐变得清晰而真实。 白色的天花板上悬挂着金色的维多利亚式吊灯,四周透明的纱帘静静地垂落在及地的窗子里,胳膊上插着颜色各异的管子,耳边滴答滴答的水声原来是吊瓶里的营养剂。身着白衣的护士小心翼翼地调试着她身旁的各种仪器。她尝试着微微移动自己的身体,想要把罩住自己鼻息的呼吸器摘掉。 虚弱的身体难受控制,这一举动扯动身上连接的无数条线,带起放在旁边的各色药瓶,噼里啪啦全部摔碎在了地上。护士还来不及诅咒,微皱的眉头在看到她的双眼时变得骤然舒展,她飞快地取起艾薇床头的通话器,浓重的伦敦腔快速地说着什么。 艾薇执拗地要把自己脸上的呼吸器拿掉,手忙脚乱却怎样也无法够到。身旁的护士还在说着什么,无暇顾及她,而不过几秒,身侧大门被重重地打开,黑色西装的人影冲了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将头转过去,一双冰凉的手已经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心地拭去她额头的汗珠,冰蓝的双眼带着担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生怕一个疏忽,她就又失去了意识。 艾薇费力地拍了拍自己脸上的呼吸器。他便抬起头.99lib.,对护士轻轻说了几句,随即伸手关掉了旁边的按钮,将笨重的罩子从艾薇的脸上取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眼眶,然后有些慌乱地从怀里掏出绢丝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她的脸。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熟悉,语调温和,听起来却那样遥远。 艾薇看着艾弦,嘶哑的声音只能好似呼吸一般拼出微弱的词语,“很痛。” 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帕子捏在手里,因为用力关节透出点点白色。他匆匆地抬头对那护士说:“快叫Dr.DM过来。”然后又低下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哪里疼?忍一下,医生就来了,不要再昏睡过去了。” 艾薇点点头,牙齿紧紧咬住苍白的嘴唇。胸口巨大的空洞被一种剧烈的情感所填满,冲击着血管的每一个终端。她又一次离开了他,不管怎样努力始终没有留在他身旁。 她想,她不能再回到那里了。 她想,他们的宿命,注定是以各种的缘由分开。 她想,她终究只好屈服了。 随着呼吸的起伏,胸口席卷起剧烈的潮汐。 痛,心很痛。 2009年伦敦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古老而繁忙的城市。双层巴士在雨雾中穿梭,路面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在维多利亚时代遗留的古典建筑间快速行走,黑色的长柄雨伞在头上撑开,将坠落的雨滴清脆地弹开,散到空气里。 城市里回响着规律的嘈杂,人们习惯稳定的分贝,似乎那样的噪音已可被渐渐忽略,从而成为另一种“安静”。如果可以住在绿色覆盖颇好的住宅里,路面上嘈杂的噪音便更是被过滤了一层,只剩下点点滴滴雨水滴落的声音,这样的安静就更令人愉悦了,很适合看看报纸,然后喝一杯红茶想想自己的事情。 下午,五点,在诺丁山区,数栋独门独户的住宅群里,突然发出了一个极为不协调的锐利声音,彻底击碎了黄昏将至时的宁静。仿佛是什么东西猛烈击碎玻璃的声响,碎片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几秒后,忙乱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快速地向发出声响的中心聚集过去。 这个时候的艾弦正要点燃一支雪茄,进行到一半的准备工作却骤然被这骚乱打断了。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外面,数名黑衣的保镖正如同蟑螂一般快速向屋子的另一端聚集。他微微摇头,随即站起身来向楼上走去。到了二楼,他向着发出怪声的反方向走去,去推走廊另一边尽头用人更衣用的房间。房间不出所料地从里面被反锁上了。 他反而松开了把手,靠在一边的墙上,“没用的,我在房子外面也设置了警卫。” 里面没有了声音。 “你再这样下去,父亲会很烦恼的。”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艾薇一双水蓝色的眸子带着怒意地看着艾弦。屋子里面的窗户大开着,一条由数条床单制成的白色长绳顺着窗口放了下去。 艾弦走进去,往下看了看,“声东击西,不愧是我的妹妹。但你这脑子不能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吗?” “我不要去和那个什么提雅男爵见面!”艾薇瞪着艾弦,“我已经够了,这一年爸爸到底给我介绍了多少个男朋友!” “只是扩大你的交际圈而已。”艾弦走过来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你现在是最重要的第一继承人,自然要承担一些压力。莫迪埃特家族是欧洲仅存的实力强大的贵族,一直都有很多人关注着。” 说到底,一切都是从一年前的那件事情开始的。由于艾薇的生母是东方人,加上在十五岁之前一直在其他国家生活,没有受到良好的上流社会教育,没有英国贵族一直以来传承的生活习惯,甚至连英语的重音都有些微妙的变化。这些是很负面的事情,所以侯爵一直很小心地保护她,使她在媒体前的曝光甚少。然而,九九藏书一年前,她被家里工作数十年的女佣蓄意毒杀,莫迪埃特家族却在起诉成功过后又撤诉。好事的八卦记者不由集中火力探求艾薇的各种花边新闻,竟然无意中发现莫迪埃特侯爵将予其三分之二的财产继承权的确凿证据。 那一刹,即使是侯爵也无法压抑住疯狂的媒体。身世神秘的美少女巨富实在太有噱头,艾薇一下子被推入了聚光灯下,成为了这个小圈子的焦点。事情公布后,艾薇四周的人对她的态度仿佛来了个数度的大转变,有关注的、有羡慕的,甚至有嫉妒得眼红的。艾薇是烦恼的,自从这件事流传了出去,一天到晚想绑架她的人至少翻了三倍。艾弦索性把她移到了城中的居所,把四周的住宅买下来,配备保镖全面看守。 谁也无法进来,当然艾薇也没办法出去。不管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大帮黑乎乎的保镖,逛个商店几乎都成为了幻想。 “你很快就十九岁了,不能每天在家里和书本一起过一辈子。偶尔像一个正常十九岁女孩子的样子不是很好吗?”看艾薇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艾弦扯起了其他的话题,“比如与年轻的朋友一起见见面。” 正常十九岁的女孩子,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艾薇愣了一下,心扑通一下跳了起来,然后又落入了空荡荡的胸膛。她低声地说:“比起那些,我倒是更想去见缇茜。” 缇茜·伊笛出现在她回到的另一个过去里,穿越时空的梦幻里,以及唾手可及的现实里。她或许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她或许可以解开很多莫名的谜团。但是,艾薇想见她,只是想告诉她,她没能找到荷鲁斯之眼,亦没能将垂老妇人唯一的希望带回给她。 她抬头,试探地看看艾弦的表情,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水蓝双眼却微微垂下来,他只是淡淡地回复了一句:“撤销对她的诉讼已经是底线了,薇薇不要让我为难。”他看着自己手里没有点燃的雪茄,岔开了话题,“提雅男爵是我的旧识,虽然是贵族,但家族历来从事古董及艺术品的交易。他年纪与我相仿,但是却也十分能干。你知道,父亲就是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他仿佛自然地把玩着手里的雪茄,却迟迟没有再说话。艾薇却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艾弦说的这样。莫迪埃特家族撤销对缇茜的诉讼,绝对不是因为艾薇在醒来后的那句苍白的辩白——“缇茜不是要杀我。”然而,莫迪埃特家族如此轻易就放过缇茜的这件事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更令她迷惑的是,显然这件事情,哥哥与父亲都知情,然而却不愿意告诉艾薇。 缇茜与莫迪埃特家族,甚至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的国度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吗?艾薇不由微微收紧了手指。所幸艾弦似乎没有发现,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者你还是忘不掉安卓瑞亚殿下吗?半年前可是你亲自说不再见他,将殿下挡在了门外。如今他已经订婚了——你反而又开始踌躇了?” 艾薇一愣,随即笑笑,“不会,安卓瑞亚殿下终究不是我的。” 艾弦又吸了一口雪茄,点点头,“你这样想很好。父亲对安卓瑞亚在外的花名也很介意。但你也知道,父亲介绍的男孩子,虽然地位与安卓瑞亚殿下无法相比,但都是极优秀的人。” “噢,是吗。”艾薇点点头,并不打算解释艾弦的误会,“父亲确实让我认识了很多很优秀的男孩子。我只是不明白,以父亲的99lib?背景,还需要靠联姻来稳固吗?”她顿了顿,看艾弦没有想回答的意思,于是稍稍欠身,解释道,“还有些书要看,先回去了。去见什么提雅男爵的事情,随便好了,大不了我就好像对待本杰明一样,让他也哭着回去。” 艾薇在上次见面的本杰明——白金汉伯爵三儿子的茶里放了芥末,不过碍于莫迪埃特侯爵家的面子,那位可怜的少爷终究是没有爆发出来。十九岁了还做出这样小孩子的事情,简直让艾弦哭笑不得。艾弦想着,嘴角不由想要勾起一丝笑意,就在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的艾薇骤然回过身来,“弦哥哥,关于缇茜的事情,你和父亲在瞒着我什么吧。” 艾弦抬头,却看到艾薇皱着眉,水蓝的眼润润的,却没有要哭出来的意思,“哥哥,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有什么秘密,是薇薇不可以知道的呢?” 看着艾薇的表情,艾弦心里一紧,他想开口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 他不想对薇薇有所隐瞒,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看她难过。但是,知道所有的秘密就一定是好事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对艾薇微微一笑,“薇薇,如果能这样生活在幸福里,哪怕是假象不也很好吗?为什么,你总想知道那些丑陋的事情呢?”他握了握手里的雪茄,从口袋里抽出火柴,点燃了。 艾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是艾薇从他方才举动里得到的信息。即使说出那样的话,艾弦也不愿意透露,一定是非常重大的秘密,而且这件事情必然与缇茜有关。这件事情求哥哥是没用了。于是她不再说话,淡淡地扔出一句“我先去了”,就离开了房间。 艾弦看着艾薇快速地转头,娇小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了。浓烈的雪茄味道伴随着回忆涌上了脑海,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聪明、骄傲,却单纯得好像轻易就能看透。她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虽然她一直在特别加护病房里,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他却知道那段时间里,她好像经历了一般人一生才会经历的事情。她坐在那里,即使是在微笑的时候,即使是在与他闲聊的时候,即使是在读书的时候,她眼底总是晕染着无法忽略的孤独,和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悲切。 他再也读不懂她的想法了。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好了吧。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被透明的外壳挡住,然后将自己深地隐藏了起来。父亲或许也是因为不愿再看到她那种万念俱灰的样子,才不停地介绍新的男孩子给她认识。但是,若是不愿飞翔的鸟儿,就算他们强硬地将她扔回天空,最终,依然会静静地掉落回来吧。 艾弦垂下头,锋俊的眉毛紧紧地扣了起来。 第二章 孤独的假面 艾薇冲进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合上门,然后反锁起来,一股浓重的倦意骤然袭来。从苏醒的那天起,她就决定不再去想回到过去的事情了。她将爱情留在了三千年前的阿布·辛贝勒。心脏被狠狠刺穿的那一刻,喷溅出来的鲜血保护了她心爱的法老,亦宣告了又一段刻骨铭心纠葛的终结。一切仿佛是无尽的螺旋,每一次的挣扎在历史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似乎,不放弃是不行的了呢。 艾薇苦笑着,将身体靠在偌大的窗户旁。雨水打下来,让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桌子上女佣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红茶。伸手端起,轻轻搅动,银质维多利亚风格茶匙在深红的水面上拉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划碎了她映在红茶里的面孔。抬起头来可以隐隐看到伦敦桥,水滴落在泰晤士河上,整个城市渲染起一片低落的忧郁。 她猛地放下茶杯,沮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堵住耳朵。不要想起,不要回去,不要再好像死去一般地活着。她已经走出来了,她可以好好地活着,就像以前一样地活着,那个人在三千年前如何,与她无关。 无关?抬眼猛地看到左手那一圈始终没有淡去的灼伤,淡淡的红色仿佛在嘲笑她的全部努力蝉翼一般脆弱。她丧气地将手猛地向一旁挥去,砸到了身边的电话。铃声刚响起来还不到半声,恰好被她这么一挥把电话接了起来。 里面沉默了一秒,然后年迈管家的声音就不动声色地传了进来,“艾薇小姐,兰迪公爵小姐要邀您明天共进晚餐。” 艾薇顿了顿,然后说:“这件事你问我做什么,你去问弦哥哥或者父亲。”随即把电话扔到一旁的软垫椅子上,后仰着身子,不愿再去理会这无聊的问题。 管家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这是艾弦少爷应允的……需要我去帮您拒绝吗?” 听到哥哥破天荒地允许自己出去玩,艾薇猛扑过去,一把抓住电话,“好,明天晚上。” 温蕾·兰迪与艾薇约在了一家颇为有名的意大利馆子的独立房间里。温蕾是艾薇在这个上流社会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位熟识好友。她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也是一个大party animal,不管是什么样的聚会,她都会插一脚,人脉也是极广,很懂得令人开心的交往方法。在艾薇刚到达英国的时候,她的口音还有点奇怪,加上家里发生的事情,使得她更少与别人交换心里的想法。在艾弦有意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温蕾,那时,温蕾便笑称艾薇是个老古董,总喜欢在家里憋着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空费了一身的好舞艺。于是,即使艾薇多么不乐意,也被她硬是拉出去参加了一些有趣的聚会。几次下来,两个人就熟稔了起来。 “听说你最近过得很惨?”温蕾俏皮地眨眨眼,“怎么样,今夜有一个很有趣的聚会。” 艾薇没有什么兴趣地点点头,示意听到了。 兰迪公爵小姐看看四周没有人,便轻声继续说了下去,“是个化装舞会,大家都打扮成各种奇怪的样子,在豪威尔的家里聚会,从晚上九点一直到午夜。很有趣的,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参加,而且保证没有媒体的烦扰——就算有的话,化装舞会也没有人能看到面孔的。我看你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吧,不要在家里闷坏了。”温蕾开心地切开一块甜点,放到嘴里,“我都想好了,我一会儿就给艾弦打个电话,说你今天去我家住,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从那群保镖那里带出来。” 艾薇放下叉子,不假思索地说:“哥哥一定不会答应的。他现在限制我交往圈子限制得厉害。” 温蕾却笑了,“我去和他说,我总藏书网是在这个圈子内的吧,况且……有人说一定想见见你的。” 艾薇愣了一下,还来不及细问,温蕾已经按响了桌边的铃,“帮我接通一下艾弦先生。” 许是因为与温蕾认识得久了,许是因为下午刚刚和艾薇闹了不愉快,仿佛是为了缓和气氛,艾弦在电话里考虑了数秒,竟然干脆地答应了温蕾的请求,只是嘱咐温蕾要注意艾薇周围的人,并称会派些人手过去在豪威尔家附近以防万一。温蕾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便把还处在难以置信状态的艾薇连扯带拽地塞进了自己的车子里。 从市内开车不用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豪威尔家在市郊的别墅。豪威尔·霍博是英国最大零售集团的嫡子,也是温蕾的好朋友,同样的聚会狂热爱好者。他的别墅是他的家族从一名没落的贵族手里买过来的老式英国城堡,严格的对称结构,及布满常青藤的砖墙,过于保守的外表里面却是夜夜笙歌,几乎无一日例外。在豪威尔这里,即使没有到达法定年龄,也可以尽情饮酒。 “我最喜欢豪威尔家的聚会。”温蕾时常如是说。 温蕾和艾薇二人提前在车子里换好了衣服,温蕾穿了一套类似小恶魔一般的皮衣,后面还有一条细细的尾巴。艾薇则选择了一件仿古埃及的衣服,白色的亚麻长裙,配以黑色的长假发,金色的颈饰,“荷鲁斯”的头饰和精细的黄金饰边凉鞋。那是她看了许久许久,最终做出的决定。戴上面具,二人随即便拿着请柬大摇大摆地往别墅里走去。门口的门卫都穿着铁骑士的盔甲。打开门,屋子里面早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怪异的人物让空间充满热力。吸血鬼、狼人、骑士、王子、天使、恶魔、精灵、僵尸——温蕾双眼不由放光,她匆匆地跟艾薇交代,“我可要去玩了,我们一点在门口见吧。” 艾薇有些慌了,她不愿一个人待在这纷乱的环境里,“你不是说有人找我?” “他只说要见你,我可不负责引见。”温蕾调皮地回答,“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豪威尔这里来的人身份都是有保证的,绝对安全,况且你打扮成这个样子,谁也认不出你的。” 她一边嘱咐一边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酒,开心地一摇身后的尾巴,便向屋子内部走去。 艾薇来不及拉住她,她已经消失在稀奇古怪的人堆里了。她不由暗暗叹气,早知道温蕾是这样性格,她还不如不来。旁边的侍者还静静地站着,她便伸手随意取了一杯橘色的酒,一口将其饮尽。淡淡的橙味里含着略微的辛辣,但是并没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她觉得十分好喝,于是又拿起一杯,随即向楼上走去。一楼的大厅里音乐过于吵闹,她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等到和温蕾约定的时候快快回去,以免事后被哥哥责备。 豪威尔的城堡颇大,但聚会也出乎意料的热闹。艾薇来到二楼,发现也早已全部是人,大家饮酒作乐,有些人已经微醺,纠缠在沙发上便亲热了起来。她继续向上,三楼有数间屋子,有些屋子的门竟然已经关上。她绕到塔楼,继续向上,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阳台。夜风一吹,竟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她靠在阳台最外侧,一口将手中的橘色酒又一次饮尽,身体便也觉得暖了不少。淡淡的酒精味道滑过舌边,眼眶莫名其妙地酸胀起来,她扯扯嘴唇,探出身体,向外望去。 月亮在空旷的郊区显得格外庞大,淡淡的金色好像将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染上透明的华彩。垂首,城堡不远处的小溪里也泛起了柔和光芒,随着水流的波动好似呼吸一般起伏。她有些沉醉于这美景,骤然发现,自己或许真有些醉了。那橘色的酒不知放了多少酒精,后劲竟来得十分猛烈,她有些站不稳,不远处的溪水时近时远,她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退回来,但是双脚却不听了使唤,身体不住打晃,眼看就要摔下去一般。 就在这时,有人从她后面紧紧地攫住了她,修长的手臂格外有力。她头一重,与身上的拉力形成了反向的力量,黑色的假发以及黄金的发饰被她甩了出去,月光洒在她金色的直发上,宛若一片流水一般在她身后倏地展开,然后再静静地流淌到她身后的城墙上。 她抬起眼,想要对拉住她的人致歉,然而眼前看到的事物却让她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抛诸脑后。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四周幻化为一片朦胧,只余视线的正前方如此清晰。 红白相间的礼冠,点缀以“尤阿拉斯”的横向发饰,白亚麻的长衣,金质的腰带及护腕。看不到头发,黄金的面具将他的面孔深深笼罩起来。那一刻,她竟然产生了错觉。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二十一世纪的伦敦,或者是远在三千年前的底比斯?在古老的城墙边,感受炙热的双手将她紧紧地拥抱,听永远无法忘却的誓言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并不说话,小心地将她拉回来,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拂过她的脸,轻轻地、仔细地,好像要将她的面孔每一寸牢牢记在心里。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有些木质的味道,又有些许若隐若现的鲜血的香气。冰冷的月光将他的肌肤映得几近阴森的雪白,他的手微微颤抖,却极尽温柔地将她的脸捧起来,让她的面孔对着比她足足高了一头的他。 隔着面具,她仍能感到他们的视线交错着。 是因为紧张,还是酒精的作用,她几乎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只能断断续续地拼凑自己的话语,“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冰冷的面具勾勒出一个恒久不变淡淡的微笑,而面具后的表情却永远不得而知。 她眯起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乱作一团,她盖住他的手,手心传来一阵异样的冰冷。 声音不知何时带了哽咽,“我想你……” 他依然沉默,身体仿佛静止在了那里。 “不要对别人好,不要忘记我,那都是骗你的。就算你厌弃我、利用我——”她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梦里一定可以说真话,“我依然很想你,非常、非常想见到你……想见你……” 精致的黄金面具眼窝两处深邃的黑色,仿佛虚无的黑洞,没有感情地对着她。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如何哀伤,她始终得不到半分的回应。他只是抱着她,任凭绝望好像蜿蜒的毒蛇一般将她缠绕,直至慢慢吞噬。 突然,楼下传来阵阵骚乱,有人快速地踏着楼梯上来,温蕾的声音几乎变了调,“艾薇,艾薇,不得了了,你哥哥……” 假面人听到这个声音,倏地放开了艾薇,不及她做出反应,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另一个通道离开了这间阁楼。艾薇想要追赶上去,但是腿脚一片瘫软,她几乎摔倒在地上,她只能看着他?99lib?孤单的背影,迅速而灵敏地融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阳台的门猛地被打开,一双冰蓝的眸子映入眼帘,来者身后还跟着温蕾尴尬的脸。 “旁边发生了一起暗杀事件,这里很危险,你快跟我回去……”艾弦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从另一个空间飘过来一般。 艾薇却在寻找,寻找方才那个神秘假面的身影,然而周遭却如此繁杂,她怎样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有着一波大于一波的难过,温蕾歉意的解释和艾弦难掩的责备正在渐渐远去。 脑海里一片天旋地转,双眼变得异常沉重,她的世界仿佛又发生了一次铺天盖地的日食,将她狠狠地吞噬。一片凝重的黑暗里,她仿佛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木桥上,脚下便是无尽的深渊。 她听到他温柔地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身后。她好像一回头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她只要后退一步就可以进入他温暖的怀抱,但是她猛地一睁眼,周围却仅仅是那一片冰冷的黑暗。看不到他的样子,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算了,她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会忘记的。然而泪水淌满了脸,四肢骤然失去了全部力气。 但,若她忘记了他,她还剩什么呢? 是否就那样,戴上一张始终微笑的假面。孤独地、虚伪地,一个人活在这遥远的现代。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放弃一般地软了身子,就这样倒在众人面前。温蕾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连连对艾弦解释:“我也不知道她会灌自己这么多酒……” 艾弦看了温蕾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弯腰小心地将她抱在了怀里,走下楼梯,穿过众人好奇又有些顾及的视线,离开了这纷乱的场所。 深棕色的车子,已经静静地停在了豪威尔别墅的门口,双R的标识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她缩在他的怀里,风一吹,便下意识地微微蹙眉,把身体向他更多靠近。保镖走上前来,示意要从艾弦手里接过艾薇。他却轻轻摇头,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紧,拥着她坐进车里,小心地用司机递过来的薄毯将她盖好。 车子平滑地启动,后面几辆深色的轿车也悄无声息地跟着远去了。 温蕾追了出来,望着离去的车队不由放松一般地呼了口气,“天下还有这样溺爱妹妹的人,保护过度。” 豪威尔站过来,耸耸肩,“简直说是情人的感觉也不为过吧。” 温蕾瞪了豪威尔一眼,“这可不能乱说,再怎么熟那两位也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过,还真是,一个两个,做事都那么奇怪。”她顿了一下,“那个提雅男爵还特意说要见见艾薇,结果一直连个脸都没露。” 豪威尔好奇地加了一句:“提雅男爵?他又出现了吗?” 温蕾一摆手,“啊,是啊。都说了,全都这么奇怪。”她不满地嘟囔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夜晚的风有些湿润,吹动深灰色的云遮起了明亮的月色。金色的假面孤独地站在无人的田园里,仰首望向三千年未曾变过的天空。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触感、她的话语——如此残酷无情。中指上如血一般暗红的宝石内缓缓流动着如泪的光芒,假面下的他已经下定决心。 纠错时空的宿命,正在这一刻缓缓拉开序幕…… 第三章 提雅男爵 过了几天艾薇看报纸,才知道那天在豪威尔的别墅附近发生了一起莫名其妙的暗杀事件。死去的人被怀疑是做军火生意起家的大富豪,但是死的方式却颇奇怪——被人从正面以尖锐的利器穿透。警方集中查找了数日,却始终找不到凶器。 用冷兵器来暗杀,在这个机械武器极度发达的年代,真是奇怪的做法。加之那个大富豪的保护措施简直是全伦敦数一数二的,采用冷兵器的做法则是更加困难和愚笨。但在艾薇看来,凶手也并不是那么难以追查。从正面杀死,意味着是认识的人进行的刺杀。能够在刺杀后顺利脱身,意味着至少很了解该人住宅的结构并获取信任。政府若是想要探究结果,也不会毫无进展。 只不过,那个被害人一直是政府的眼中钉,这次离奇的暗杀,其实对政府来说只能算是件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所以可能就没花那么大的心思,想要蒙混过关吧。 反正,和她没有关系。 艾薇放下报纸,胡乱扒了几口早饭。今天就是被父亲安排与提雅男爵见面的日子了,莫迪埃特侯爵在离开英国时还鸡婆地嘱咐艾弦带艾薇去郊外的马场,顺便可以散散心。自打一年多以前,艾薇突然变得很热衷马术,虽然之前并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是艾薇在马上的平衡感非常好,在之后学习较为复杂的动作时,速度也很惊人,很快就赶上了许多自小学习马术的贵族小姐。这一点颇受她的马术教练的称赞。倒是有时艾弦会皱着眉问:“你以前不是连马都不敢碰吗?” 艾弦习惯早上去马场,于是便要求艾薇比日常提前两个小时动身。早上起得太早,到达马场时,艾薇已经觉得有些困意,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异常沉重,脑子里面好像塞满了写满文字的纸团,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思考不下来。 “薇薇——”艾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艾薇猛地一激灵,随即挺直了身体,身体不小心碰到前面的圆桌,茶杯哗啦哗啦地晃了一晃总算没有掉下来。四周的贵族小姐忍不住微微地小声笑了出来,艾弦非常冷静地将糖罐递给艾薇,“不用着急。” 艾弦掩饰了艾薇的慌张,但却使得她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心虚地加了一匙糖进去。 “艾弦先生最近好像一直很忙,早前的舞会,您居然都没有出席。”周围恢复了早先的宁静,萨默斯夫人先开口,微笑地询问起了艾弦的近况。艾弦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一直颇有人气,已经二十七岁的他依然孑然一身,其温文尔雅的气质与雄厚的家庭背景,即使是已婚的贵族小姐也很难不想要与他多说些话,以期待发生什么“令人愉快的意外”。 艾弦轻轻放下红茶,冰蓝的眼睛带着十足的礼貌却晕染着淡淡的冷漠,“在希腊有些生意上的事情。” “艾弦总是很忙的样子,今天真是难得一见。”说话的是凯恩特小姐,鲜亮的唇彩闪着招摇的光芒,看艾弦微笑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她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拂了拂头发,“听说今天提雅男爵也会到这家俱乐部。” 这句话说出,大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葛雷小姐笑着开口,“听说艾弦先生与提雅男爵也是熟识,您和提雅男爵这两位伦敦圈子里最受瞩目的单身汉,偏偏都是神出鬼没,少见得很啊。” 艾弦抿了口茶,对葛雷的评价不置可否。葛雷尴尬地笑笑,随即看向艾薇,“艾薇小姐不知道听说过没有,提雅男爵是提雅家十代单传的爵位继承人,此外他做古董艺术品的生意做得很大。只是这几年都不怎么在英国活动,所以能见到那张俊美的脸的机会就非常少了。” “‘蔷薇’画廊就是他开的。”凯恩特小姐补充了一句。 艾薇心不在焉地用小匙搅着红茶,附和着点点头。见莫迪埃特两兄妹对提雅男爵不感兴趣,众人便转换话题,又聊起了一些熟人的八卦事宜,艾薇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突然,她的视线凝住了,不远处的练马场仿佛出了些什么意外,一匹壮硕的马疯狂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艾弦也注意到了这点,他连忙站起来,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贵族小姐们说:“请诸位快起身进屋里避避,好像是有马受 60ca." >惊了。” 贵族小姐们很快反应过来,随即不顾一切地起身,争先恐后地向休息室内跑去。艾薇也跟着站起来,看向那匹马。棕色的骏马上似乎还有人,那人紧紧抱住马脖子,双腿用力地夹着马的肚子,面色苍白得几乎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更别说有精神去拉缰绳什么的。 艾弦看艾薇不动,便想伸手过来拉她。她却更快一步,向马跑过来的方向跑去,扯过路旁放开所牵之马躲避的人手里的缰绳,一跃上马,迎着那匹受惊的马就骑了过去。 “艾薇!你疯了?”艾弦的声音倏地在背后远去。他叫了她的全名,肯定没有好事。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用力夹一夹马肚子,更快地靠近那名惊恐的骑手。 “放松!放松!”艾薇大声地叫道,策马与它平行前进,“不要那样用力地夹它的肚子!” 那骑手是名年轻的少女,缺少经验,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根本无法按照艾薇的话做出反应。艾薇微微皱眉,随即侧身过去,伸手从旁抓住马的缰绳,用力拉拽。然而那马正处于一个较为异常的状态,根本不理艾薇的控制,硬是挣扎着继续向前跑去。但是,前面不远就是坚硬的篱笆,少女若是不小心被马摔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艾薇心中不由有些焦躁,她控制不住这匹马,但是她又不愿放开手,让这个少女自生自灭,究竟该如何…… 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似乎又听到了一匹马赶上来的声音,说不定是场地的训教人员或者某一位专业骑术师,艾薇充满期望地回头望去,却只见一位穿戴整齐的年轻男士骑着一匹马赶了过来。若不是情况紧急,艾薇一定会笑出声来。这位男士穿着三件套的深色西服,白衬衣,打老式领带,穿着一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深棕色皮鞋。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的样子,现今却骑在一匹马上,颇为英姿飒爽地追着那匹疯马跑过来。 “你放开缰绳,接下来交给我。”他的英语略带老式的发音风格,艾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于是她连忙松手,专心稳住自己的马。回头望去,年轻的男子已经追上了那匹疯马。而转头一看,那高篱已经近在咫尺,无暇再顾及他们,艾薇控制胯下的坐骑,以一个标准而完美的姿势跳过篱笆,稳稳地落地,然后赶快将路让出来。不出几秒,受惊的马也已经跟着跳跃了过来,但还继续发疯似的向前冲去,但那名骑手已经不见了。 放眼望去,那名青年原本骑着的马上也已经空无一人。 艾薇用力勒住缰绳,策马绕过篱笆回到刚才自己松开缰绳的地方。那名男子紧紧抱着被吓得连动都不敢动的少女骑手,滚在地上。他当机立断,将少女从那匹马上扑了下来!方才马的速度很快,他全身护着那个女孩子,若没有注意保护动作,恐怕也摔得不轻。艾薇呼了口气,连忙跃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们身边。 “没有关系吗?”她有些担心地问着。 那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然后放开了怀中的女孩子,直起身来。艾薇总算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一头淡淡的棕色短发、白皙的肌肤、深胡桃色的双眼、深陷的眼眶以及挺拔的鼻子。心中一股极为强烈的熟悉感,让她不由紧张地退后几步。 那一刻,怀疑、惊恐、欢喜、恐惧、疑问交错着、盘旋着冲入脑中,如同微小的电流,侵蚀着她的神经,让她的头皮不由微微地酥麻了起来。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却叫不出声来,就这样、干涸了一般地凝结在自己的喉头。 男子站立起来,稍微整理了身上的服装,而在视线接触到艾薇的那一刻,他稍稍怔住。白皙的面孔上是迷茫的神情,深胡桃色的眼微微眯起,看向艾薇。 但又好像透过她,凝视着极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重集回了艾薇的脸上,随即展开了一个清澈的微笑,好似冬日的太阳,含蓄而温..暖。他走几步到艾薇面前,轻轻执起她的手,在白皙的手背轻轻印上了一个吻,“对艾薇小姐失礼了,实在不好意思。已经没有关系了,请不要担心。” 艾薇愣在那里,为他莫名的口吻和说话方式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就在这时,艾弦的声音从脑后响起。 “艾薇,你……温特?”视线接触那名男子之后,艾弦本带着怒意的声音一下子转为讶异。他掏出自己身上的怀表,看了一眼,然后又抬起头来,匆匆将手伸出来,牢牢地与他握住,“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就到了!” 温特微笑着,“我们很久没见了,我希望自己在久违的会面时尽量准时。”然后他对着瘫软在地上的骑手稍稍欠身,“我们先将这位小姐安置好,然后我换一身衣服,这样还可以准时赴你和艾薇小姐的午餐之约。” 他一边对艾弦点头示意,一边转身就要离去。可艾薇猛地上前一步,极不合礼仪地抓住他的衣角,水蓝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眸子里,好像要寻找她在他记忆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什么看起来比印象里的年龄大了很多? 疑问盘旋在脑海里,她的视线无法从温特的脸上移开,而温特也是静静地回望她。没有惊奇、没有斥责、没有不快,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深邃的胡桃色眼里映出她犹豫的身影,她一个人的身影。 “好了,艾薇,不要耽误温特的事情。”艾弦拍了一下艾薇的肩膀,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然而,她心里还有无数想要问的问题,而这一切,却在艾弦严肃眼神的注视下,就这么硬生生地暂时缩回去了。 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正在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原本躲在屋子里面看热闹的贵族小姐们也一个一个地走了出来。温特慢慢地走回俱乐部去更衣,而艾薇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他。直到艾弦点燃一支雪茄,不冷不热地在她耳边说:“等到了用餐的时候,有什么问题你好好问就是了。” 她这才勉强收回自己的视线,跟着艾弦向俱乐部的建筑里走去。 判断一个人大致的背景有很多办法。比较直接的几种,是看他的穿着、听他的用词和语法以及细小的生活习惯。已经换上了又一套整齐套装的温特与艾弦一边喝着Perrier矿泉水,一边闲暇地聊着“quattroto”之类的话题。温特愉快地说着,他的英文标准而流畅,有着与艾弦极为相近的重音和谈吐方式,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接近。艾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温特与艾弦年龄相仿,他说话的时候唇边会带着浅浅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如果说艾弦的感觉是夜空中悬挂的月亮,清冷而明亮,温特的感觉就是冬日里清晨的太阳,温暖却遥远。 总之二人坐在一起,天生的气质仿佛使得周围变得亮起来了。而她就好像被隔离在二人之外一般,一句话都插不上的样子。头盘餐上来之后,温特才转过身来,面对一直沉默的艾薇开始说话:“与艾薇小姐一直素未谋面,没想到您的马术真是了不起!” 温特特意强调了“素未谋面”几个字,艾薇不由有些沮丧,想着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并且对自己方才失礼的举动有些不满了吧。可没等她想好怎么致歉,温特又继续说了下去,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和的光芒,语气也十分友善不带有半分不满,“我是温特,温特·提雅。我继承了父亲男爵的称号,所以也有人叫我提雅男爵。” 艾薇顿了一下,水蓝色的眼睛又一次看向他。温特继续微笑着,“觉得我不是很像英国人?在之前的数代祖先里,有某一位男爵迎娶过具有以色列血统的夫人……”艾薇连忙摇头,微微躬身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就是提雅男爵,难怪拥有着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艾薇紧张的心情,在那一刻就放松了下来。果然,温特不是她想的那个人。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生活背景。提雅男爵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字节的吐字发音,以及与艾弦熟识的程度都是最强有力的佐证。他只是一个与那个年代毫无关系的人而已,就算是有那么一点点联系,最多就很像安卓瑞亚,不过是那个时空真实存在的渺小残留吧……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艾薇歪了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自己水蓝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润润的笑意。 “提雅男爵的大名也是很早就知道了。”这句话难免有点虚假,艾薇对提雅男爵的了解,不过是来自于莫迪埃特侯爵看似无心的介绍。提雅男爵是现今英国少数拥有较为强大实力的贵族,在十八世纪乔治二世加封爵位。男爵处于五级爵位之末,也是贵族中人数最多的一档爵位。国王没有权力随意增加或者夺取爵位的称号。第一代提雅男爵在十八世纪受封,说明当时必然是为国王作出了某种杰出的贡献,才由一般的贵族,乃至平民提升至此爵位。 然而自受封后,提雅家族一直热衷于古董及文化产物的交易,几百年积累下来,竟然成就了一番不小的事业,几乎垄断了高端的古董市场。既有爵位,又拥有坚实经济实力的贵族,在如今,已经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所以莫迪埃特侯爵对提雅家颇为赞赏。 另外一点就是,虽然有雄厚的资金,但是提雅家族一向是代代单传,历代继承男爵爵位的都是家族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有旁系、没有亲属、没有争议,提雅家族的爵位和庞大的资产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继承了下来,并不会被莫迪埃特侯爵家族或其他很多贵族所遇到的繁复的亲属争端所烦扰。 那些贵族小姐将提雅男爵与艾弦列为伦敦社交圈里最具价值的两位单身贵族,是有道理的。 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艾薇在称呼他的时候加重了他名字前面的那个“Sir”的头衔。引起提雅男爵一阵浅笑,他瞥了一眼艾弦,对艾薇说:“叫我温特就可以,以我和艾弦的关系,艾薇小姐完全不用客气。” 随即,他又开始专注地与艾弦继续交流一些关于艺术品、收藏品的事情。艾薇有些无聊,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便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提雅男爵与艾弦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收藏品的交易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温特的语调因为话题的转换而骤然高了起来,“最近几年我在各国转,也收集了很多极好的物品。”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毕竟提雅家族也是很久前就开始做与此相关的工作了。”艾弦熟悉地说,“十九世纪的时候,提雅家族就是引领埃及文物交易的前驱。” 温特笑着点头,“我在家里祖上传下来的交易记录里还看到了莫迪埃特侯爵的名字,在颇为流行解剖木乃伊的时候,从家里买了几具回去,莫迪埃特侯爵也对这些很有兴趣吧?” “家父这一代,可能是对那些不感兴趣。”艾弦礼貌地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 十九世纪,在英国的贵族间十分流行木乃伊的解剖,并且这古怪的嗜好竟成为了一时的潮流。直到数起惨案发生后,这样的风行才慢慢地消退。艾薇却不由集中起了精神,莫迪埃特家族曾经解剖过木乃伊?这样的事情,她从未听说过。 那一刻,脑海里好像出现了很多条没有头绪的线索,混乱地、硬生生地塞了进来,纠结着缠绕到了一起。莫迪埃特家族在很多年前解剖过木乃伊,在家里工作了几十年的缇茜曾经得到荷鲁斯之眼,哥哥与三千年前的雅里莫名的相像,提雅男爵以及安卓瑞亚都好像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转世一般,而她自己……亦与那古老的世界有着众多纠葛。这一切,究竟有什么联系呢?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艾薇不由有些用力地握住眼前的餐布,就在这时,温特突然问起了一句和艾薇相关的话:“听说艾薇小姐对埃及也颇有了解?” 艾弦的刀子一下子磕到了盘子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样的失误是从未发生在他身上过的。只见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他放下餐具,喝了口水,然后微笑地说:“不,没有,舍妹对那种远古的事情没有兴趣。” 温特又看向艾薇,深胡桃色的眼睛带着几分疑问。艾薇连忙附和着艾弦,说道:“只是以前在研究经济学史的时候稍微看了一下,但对历史、考古这样的事情,我确实不很了解。” 为了不让艾弦担心而说出不想说的话,艾薇有些低落地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挡住了水蓝色的眼睛。一旁的提雅男爵却依然静静地笑着,他慢慢地撕开一块面包,“啊,也蛮好,其实考古什么的,确实比较辛苦。” 艾薇附和了一下,随即扭转视线,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眼角的余光骤然看到温特的手上戴着一枚十分古典的大戒指。暗色的金质戒体仿佛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精细的雕工牢牢地托着一颗犹如鲜血一般深邃的红宝石,静静地吸收着由窗口落入的阳光,光影间仿佛可以感到淡淡的呼吸。 红色——那抹红色实在令她熟悉。仿佛是在她堕入永无止境的鲜红的时候,在她的手腕要被碎裂的黄金镯灼烧的时候,带给她若有若无的希望,带给她永无止境的绝望,一次又一次将她抛入时空旋涡的罪魁祸首…… 但是,荷鲁斯之眼已经被缇茜液化了,前半瓶,将她的灵魂挽留,拯救了她的性命:后半瓶,被缇茜保留,之后?99lib.阴差阳错,在缇茜回到现代之后让艾薇饮下,使得她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她喝尽了最后一滴鲜红的液体,自此,荷鲁斯之眼从这世界上消失无踪。她回到他身边的唯一可能……消失无踪。 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 除非缇茜手中的荷鲁斯之眼是艾薇亲手从现代带回古代的。那么,在那个年代应当还有一枚真正的荷鲁斯之眼——未被液化的、被四大秘宝之钥封印的埃及秘宝。如果,如果有那么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拉美西斯聚齐了四大秘宝之钥,取出了荷鲁斯之眼,那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是真正的冬也说不定呢! 这样的话……她的眼眶突然模糊起来,一股狂喜涌上脑海,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并不是因为她还有机会回到过去,并不是因为她又一次见到了冬。只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的心里还记得她,还是真的关心她的。 “这枚戒指,是提雅男爵爵位的象征。”礼貌而温和的声音缓缓地切入她的思绪,让她不由从自己的沉思里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到温特浅浅的微笑,“每一代男爵都会佩戴这枚戒指,所以看起来或许有些古旧以及格格不入。” 艾薇愣了半晌,眼睛仿佛不能聚焦一般在眼眶里晃了晃,然后仿佛刚刚记起了什么,她连忙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尴尬地将视线移开,嘴里悄声地说了一句:“失礼了。” 听起来好像……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件事呢。艾薇有些低落,不过有机会的话,还是私下里问问吧。艾薇不放弃地这样想着。 “艾薇喜欢红宝石,所以多看了两眼。实在是不好意思。”艾弦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一句,随即便在示意用人换菜的时候将话题岔开了,“又到了秋季,很快就可以去钓鲑鱼了。”餐桌上很快恢复了早前的融洽气氛,艾弦明显地转换话题,大家便也没有继续之前的交谈。 用餐结束后,因为艾薇要赶着回城中的住处,所以只好匆匆地与温特道别。温特连忙起身,礼貌地牵过艾薇的手,以非常古老的方式亲吻她的手背。 “有机会,还想和艾薇小姐再见面。” 温特礼貌地说着,艾薇细细端详温特始终微笑着的面孔,深胡桃色的眼里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微微欠身,随即走回餐桌,静静地坐下。她再小心地瞥了一眼艾弦,他正慢慢地品着餐后的咖啡,冰蓝的双眼淡淡地看向窗外的跑马场,并未注意此处。 应该不会只是客气才这样说说吧?艾薇思考了一下,随即回道:“嗯,我也有一些关于艺术品、文物的问题想要请教提雅男爵,比如说——荷鲁斯之眼一类的。” 她慢慢地说,小心地不放过温特眼中任何变化。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她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艾薇叹了口气,只好暂时先向提雅男爵告别,随着艾弦走出俱乐部,坐上早已静静等候在外的深棕色轿车。 缩进车里,艾薇轻轻地抚着自己左手上淡淡的红痕,思考着下次再见的时候,如何验证一下提雅男爵与冬的关系。而就在这时,身边的艾弦突然对司机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址。艾薇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 艾弦顿了一下,落下了司机与后座的隔板,解释道,“薇薇,我知道你想见缇茜。”在短暂的惊愕后,艾薇只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但她动也不敢动,只是握紧手,紧张地听着艾弦继续说了下去,“虽然父亲那样不愿意,但是我不想你对父亲与我的初衷有所怀疑……我现在带你去见她。不管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亲自问她。只是,一定要把你听到的一切,永远地,埋藏在心里。” 第四章 缘起 车子驶出了伦敦,向南开去。艾薇试图记住车行驶的方向和大致的地点,但是艾弦却落下了车窗的百叶,让她无法看到周遭的景色,即使能够感觉车子在往某个方向转弯,也无法确定那是否是有意迷惑她的举动,于是她索性放弃了,闭目微憩。又开了大约两个小时,车子停下了。 不等司机有所举动,艾薇自己推开车门走出去,映入眼帘的是颇具乡村风格的田园。虽然是深秋,天气却尚好,只是偶尔吹过的风让刚刚小睡醒来的她不由有些打战。艾弦也下了车来,走到艾薇身后为她披上了自己的风衣。 不等艾薇道谢,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简朴的民家小房,说道:“那边就是了。” 艾薇愣了一下,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跑过去,却又被艾弦一把拉住,“你过去可以,但要记住,这样一来,或许你心中很多相信的事情就会被彻底颠覆……”他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和父亲只是不想让你卷入那些纷杂的事情里。” 艾薇点点头,然后就转身向那间看来很普通的民房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对艾弦轻轻说了句:“哥哥,谢谢。”艾弦只是微微颔首,抽出一支雪茄点燃,示意艾薇他会在外面等。艾薇于是转身继续快步走过去。 这是一间非常简朴而典型的英式田园民居,艾薇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一下,随即推开了房门。灰尘卷着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下意识地咳嗽。随即,透过逐渐散去的尘埃,她看到缇茜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一般看着窗外。感到人的气息,她抬起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艾薇不由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只一年时间,她仿佛衰老得就只剩下微弱的呼吸,甚至无法与一年前在莫迪埃特家族做工时的健康程度相比。 她看着艾薇,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或是惊奇。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指指那边的藤椅,示意艾薇坐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艾薇慢慢走过去,在藤椅旁坐下,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缇茜。外面的风吹动着窗子,空气干燥得仿佛一触即燃。 “他说过,你会来。”缇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虽然我一直不相信莫迪埃特家族会让你来见我。” “‘他’是谁?”艾薇问道,缇茜却虚弱地将身体直了直,用手示意艾薇先不要发问,“我必须快点说,既然你来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艾薇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是听了缇茜的话,却只好暂时强压着一连串的问号。然而,在缇茜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却一直没有再开口,她就好像化为一尊雕塑一般,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桌旁,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那么一瞬,艾薇以为她放弃要说什么了。但是,在艾薇想要起身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荷鲁斯之眼有所纠缠的人,必会踏入命运的陷阱……” 艾薇静静地看着她,水蓝色的眸子与浅灰色的双眼在那一刻视线交汇。 银发的老妪慢慢开口,言语轻描淡写,“不如,从我的故事开始吧。” 1967年,伦敦,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点点滴滴的细雨。身着背带短裤、及膝长袜的报童挥扬着手里的报纸踏过地上的水洼一边喊着号外,一边跑过去。缇茜·伊笛小心地侧过身去,不让他溅起的泥水落在自己的裙摆上。 她路过一家成衣店的橱窗,里面泛着柔和灯光的窗子,映出了她的身影。细挑的身形,浅金几乎接近银色的长发,细嫩的肌肤以及精致的五官,而她胸前佩戴的一枚红宝石制成的项链,则更衬托得她的肌肤白皙光滑。缇茜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缇茜·伊笛今年十七岁,自己家里经营一家花店。父亲早逝的她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身体虚弱,于是她自然地成为了花店重要的经营者。花店的收入虽然微薄,但是依靠着她努力地工作以及母亲拥有的积蓄,她们过着简朴而宁静的生活。 她整理了一下手中大把的粉红蔷薇。今天早晨母亲的身体不适,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她便自告奋勇地要替母亲送花给一个老客户的家里——这家客户之前一直是母亲去送的。 这个客户,每个月都会从花店里订一束花,每次都是一束粉红色的蔷薇。缇茜不由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具有如此浪漫的心思。之前母亲一直不让去,这次她终于可以一睹真面目了。她正想着,没有注意眼前画廊里突然匆匆走出的男士。等她发现时,她已经来不及躲避,就这样一下子撞在那位绅士的身上。 就要跌倒的时候,她就只记得,一定要好好保护那束花,所以她几乎不去在意自己就要摔倒在泥泞的路上的尴尬境地,所幸那位男士反应非常快,一伸手,就那么稳稳地将她扶住了。 “谢谢您。”缇茜连忙躬身对他道谢,视线却不由被他手上一枚古典的戒指所吸引了。暗色的金质戒体仿佛已经有了百年的历史,精细的雕工牢牢地托着一颗犹如鲜血一般深邃的红宝石。缇茜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宝石与自己胸前所佩戴的链坠很相像。 她好奇地抬起头来,却骤然发现那个人也在看她胸前的坠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很快,他便抬起头来,表情又恢复了正常,脸上展露出一副谦和温柔的微笑,“没关系。” 那一刻,缇茜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她觉得这名男子就像是冬日的太阳,淡淡的、温温的,但是却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但很快,她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他看太失礼了,于是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想要赶快跑路。就在这时,那名年轻的男子又开口了,“您要去哪里?现在还下着雨,我的车子就在那边,请让我送您一程好吗?” 缇茜抬头,他依然是微笑着的,指指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车子。缇茜隐隐看到有司机在里面。眼前的这位果然是位有钱的阔少爷,难怪她觉得他气质那么好。在他诚挚的邀请下,缇茜痛快地答应了,“那就拜托了。我要去诺丁山区,23号。” 他一愣,侧身,让开去往车子的路。待 7f07." >缇茜先行,他就迈步向车走去,“那是莫迪埃特侯爵在城中的临时宅邸,原来是侯爵的客人。” 缇茜红了脸,连忙摇摇头。原来那是侯爵的宅邸,原来她家的老客户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谁不知道这位侯爵一直是皇室面前的红人,谁不知道侯爵夫人是大英帝国的公主,谁不知道侯爵在战争时期暗地支持英国政府大笔资金。她刚有些兴奋,又垂下头去,但是谁也没说是侯爵家的人订花,说不定是哪个管家或者是用人呢。 她随着男子坐进车里,没精打采地扬扬手里娇嫩欲滴的粉色蔷薇,“我只是给那个地址送花过去。” 男子礼貌地笑笑,示意司机开车,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束花很适合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缇茜一愣,却看到那个男子深胡桃色的眼里划过的一丝淡淡的哀伤。可能是想起了自己认识的人吧,缇茜垂下头,不说话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他扬起语调,“一直没有介绍我的名字,我是温特·提雅,很高兴认识您。” 缇茜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的脸庞也笑了回去,“我叫缇茜·伊笛,十分感激您今天愿意搭我一程。” 听到她的名字,温特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然后又看向她:“伊笛小姐,我家一直是做艺术品与古董生意的,刚才看到您的时候,我就有个问题想要冒昧地请教……” 缇茜点点头。 “请问您胸前的宝石……”温特的话说了一半,然后只是笑着看向缇茜,不再说话。 缇茜垂头看看,然后坦然地微笑了回去,“这个是我母亲给我的,说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的遗物,从我很小就和我在一起了。” “那么,您一直把它戴在身上?”温特从怀中拿出一支雪茄,看了一眼缇茜,在得到她的默许之后,他点燃了它。 “是的,我母亲说这对我非常重要。”缇茜点点头。 温特吸了一口雪茄,继续问道:“您在佩戴它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缇茜的每个表情,“比如梦到其他的世界,之类的……” 缇茜歪头想了想,随即笑起来,“没有的,先生。我不记得有。” 温特眯起胡桃色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子里的烟雾,好像在想着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就在缇茜觉得几分压抑的时候,他又开口,“缇茜小姐,我有个唐突的请求。” 缇茜在心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向他。 温特继续说:“我们提雅家是做古董生意的世家。但追根溯源,我们这生意的开端,是大约一百年前,我们率先在英国的上流社会引发了对埃及古文物研究的流行风。” 缇茜睁大了眼睛,埃及?那是什么地方?她从未听说过。 温特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浓烈的味道让他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确切地说,是对木乃伊解剖的流行风。” 木乃伊?缇茜从中学以后就不再上学了,家里自然也请不起家庭教师,对于英国之外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尤其是非洲的国家,她几乎没有听说过。 “埃及是位于非洲北部的一个国家,是被大海与沙漠所包围的黄金之国。”温特扭过头去,看向烟雨蒙蒙的伦敦街道,“那里与这里截然不同,终日被如黄金般的阳光照射着,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尼罗河,是无尽沙漠中蔚蓝的一条清溪,宛若一条蓝宝石的系带横亘在这属于众神的国度。在三千年前,那里迎来了他们漫长历史的一个高潮,有一位知名的法老、国王。他骁勇善战、冷酷狠鸷,他是一位天才统治者,也是古埃及在位时间最长的统治者,他有着丰功伟绩,建立了无数流芳千古的建筑……但是他很孤独。” 他笑笑,“虽然他有数十位后代、上百位妃子、上千位臣子,虽然他所向披靡、流芳千古。但是,他唯一的、最热爱的……宠妃死去了,对他而言,就好像失去了所有。因此他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打造了最豪华的陵墓,用最厉害的工匠精心将她制成木乃伊并将埃及最最重要的宝物放在她的身体里,陪伴着她……他期盼着,她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苏醒的时候,能够用那神奇的宝物,回到他的身边。” 缇茜被他的话深深吸引了,她还在等他说那位国王的故事,温特却停止了说话。不知为什么,她分明在他的眉间读出了一种令人难以名状的哀伤。 “我……我的先人得到了那珍贵的木乃伊,但是很快便失窃了,那是我的家族最重要的宝物。”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缇茜胸前的链坠。 缇茜不由有些怕了,她伸手握住自己的链坠。 温特看着缇茜,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车子停下来了,司机走下来为二人打开了车门,恭敬而礼貌地说:“先生,前面就是莫迪埃特侯爵的宅邸了,要我替您通报下吗?” 不及温特说些什么,缇茜疯也似的跳出车子,匆匆地向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十分感谢。” 缇茜飞快地向23号的大门跑去,就好像后面有什么在追赶着她一样。她快速地按着门铃,生怕那个温特赶上来再和她说什么,或说出那所谓“唐突的请求”。她用力地握着胸前的宝石,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不会的,不会的,木乃伊听起来是很珍贵的东西,他们家的样子怎么可能碰触到这样特殊的事物。 她身上的这块宝石,一定就是块普通的饰品,一定是那个人弄错了。她可是第一次听说那个国家、那个法老的事情。 过了那么几秒,但对于缇茜来说,好像有好几个小时那样长,里面终于听到了人的脚步声,里面的人甚至没有问她是谁,就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在看到一双湛蓝的眸子时,缇茜松了一口气。她回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温特的车子已经离去了。她或许多心了。于是她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礼貌地说道?:“您好,我是缇茜·伊笛,这是您订的蔷薇吗?” 前来开门的人约莫五十岁,他身穿着整齐的三件式老式西装,没有打领带,指甲整洁光滑,皮鞋洁净光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很注重仪表的人。 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看到缇茜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就又微笑了起来,“伊笛小姐?” 缇茜连忙点头。 他侧过身,示意缇茜可以进去,“你长得与你母亲很像,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今天怎么是你来了?”他顿了一下,“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威廉·莫迪埃特。” 缇茜的第一个反应是愣住了,威廉·莫迪埃特,那不就是侯爵的名字吗?她眼前的这人是侯爵吗?紧接着,她又有些怀疑,等等,如果这里真的是莫迪埃特侯爵的府上,就算不算主宅,为什么连一位用人都看不到,反而是侯爵亲自来开门呢? 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莫迪埃特侯爵微笑着解释了一下,“今天有点事情,我让他们都先离开一段时间。” 缇茜这才放心了,她一边走进去,一边礼貌地说:“我母亲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我替她来了。这是府上订的花。” 她走了一半,却看到不远处一位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十岁左右的样子,湛蓝的眼里写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她抬起手来,想对他打声招呼,但是他却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哒哒哒地跑开了。 “那是我的儿子,欧文。”威廉歉意地对缇茜说,“他年纪还小,比较调皮。你不要介意。” 缇茜点点头,心想自己只是个送花的,侯?爵还这样客气地与自己解释这么多,真是极好的人。她不由暗暗给他加了好多印象分,她拢了拢自己手里的蔷薇,“请问您要我把花放到哪里呢?” 威廉指指旁边的花瓶,看着缇茜将花小心地放进去,眼睛则一直没有离开过缇茜。 “你的母亲……她的近况,都好吗?”威廉又问了一次。 缇茜不由好奇地回过头去,浅灰色的眸子不由染上了询问的意思。莫迪埃特侯爵,为什么这样关心她的母亲? 威廉垂下头,看似无意地玩弄起自己金质的袖口,并没有催促缇茜回答,但也并不打算对他方才的问候进行解释。 缇茜顿了顿,慢慢地说:“她都好,一直都很好,只是心疾还会偶尔发作。” 威廉“嗯”了一声,然后便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再理会缇茜。直到缇茜觉得自己腿酸了,主动提出告别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十分亲切地送她出门。 “这个带给你的母亲。”威廉将一个上面什么都没有写的信封交给缇茜,“请转告她,希望她注意身体。” 缇茜点点头。 莫迪埃特侯爵展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下个月再麻烦你们。” 第五章 因果 艾薇愣在那里,她如果没听错的话,缇茜确实提到了温特·提雅这个名字。那名酷似冬的男爵……为什么会出现在半个世纪之前呢?温特提起的法老应该就是拉美西斯吧!听他们的意思,他宠妃的木乃伊里有荷鲁斯之眼。还有,他的宠妃……是谁,奈菲尔塔利吗? 那么,若是如此,缇茜为什么会持有荷鲁斯之眼。弦哥哥说过莫迪埃特家族绝对不会对缇茜下手,与那个时候缇茜送花去到莫迪埃特家又有什么关系? 疑问重重袭来,艾薇只觉得头侧的青筋不停地跳动。她看向自己左手那淡淡的印记。她早就该知道,她能够得到黄金镯,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回那个神秘古老的年代,绝对不是巧合。但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坐在对面的缇茜猛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艾薇连忙站起身来,想去为缇茜倒一些水,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个房间太过简朴,除了简单的桌椅,其他的什么都找不到。她想出门找一下,缇茜却拼了命一般地对她摆摆手,“你坐在那里,继续听我说,我快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那是什么意思?艾薇不及问下去,老妪就强压着喉咙的干涩,继续说了下去。 缇茜拿着那个有些沉甸甸的信封往家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驱使她将那信封拆开。瞬时,淡黄色的信封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脏污的泥点溅到了干净的表面,也好像溅到了十七岁的缇茜的心里。 那是一沓厚厚的钱,她不会看错。远远超过那一束花价值的、招摇得格外刺眼的钱。 想起侯爵对自己母亲的关心,想起他嫡系儿子对自己的莫名敌意,想起母亲每个月对他的拜访和家里莫名其妙不断的存款。她突然有些恶心,这些想法使得她几乎想要干呕起来。她狠狠地捏住自己胸前的链坠,几乎想要将它一把扯下来,扔到泥里。 但是那链子却好像打了死结,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扯掉。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里,将信封拍在母亲病榻的桌前,不顾母亲有些惊诧的眼光,低低地问:“威廉·莫迪埃特,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伊笛女士突然哭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焦虑。缇茜只觉得心里一阵烦躁。她不管母亲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动也不想动。 一切仿佛太轻易就连接到了一起,丑陋的事实竟隐藏在如此不堪一击的假象之下。 她想睡着,她想忘记—— 自己是私生女的事实。 自己的父亲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却拒不相认的事实。 自己和母亲被遗弃的事实。 浓浓的黑暗如她所愿一般向她扑过来。她就这样睡去了,直到一阵浓烈的烟进入她的鼻息,四周猛地热了起来,她强忍着呼吸,勉强从床铺前支撑着坐起来,却骤然发现自己在一片火海当中。 “妈妈……”第一个念头是睡在楼下的母亲不知是否有危险。她弯下腰,拼命地走到房门前,却骤然发现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了。她用力地推着、敲打着,却丝毫没有反应。烟变得越来越浓烈,她慢慢地趴下身子,脑子有些不清醒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位优雅的提雅男爵。她只记得,他给她形容过的,那个美丽的国度,如同黄金一般的国度。 她紧紧地握着胸前的红宝石链坠。 湛蓝的天空,黄金的国土,蔚蓝的河流。如果有可能,她真的好想去那里看看。 但是没有希望了吧,神啊,她真的不想死在这里…… 四周仿佛亮起了极耀眼的光线,她觉得自己周身变得热了起来。她想,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或许火舌已经将她吞噬了。于是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任凭那光芒将她围绕起来…… “这……这不可能!”艾薇站起身来,她身后的藤椅因为她的力量往地面倒去,发出喀嚓的声音。房间里一片寂静,缇茜又开始不住地咳嗽。但是艾薇已经无暇顾及给她找水或是什么,一双湛蓝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她所说的任何话语。 从缇茜的话里,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文,以及祖父的名字——威廉。面对这些令人惊讶的事实,艾薇只能不住地摇着头。艾弦的话好像梦魇一般再次在耳边响起。 “如果能这样生活在幸福里,哪怕是假象不也很好吗?为什么,你总想知道那些丑陋的事情呢?” “世上谁都有可能害缇茜,但是莫迪埃特家族是绝不会对她下狠手的。” “你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可能,若是如此,你为何会仅仅在我家帮佣。祖父他……他不可能……”那一刻,艾薇骤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世。缇茜背负的事情与自己如此相仿!但是,她不愿意相信祖父与父亲竟可以如此对待缇茜……相比之下,艾薇是幸福的。 面对着艾薇难以置信的表情,缇茜讪笑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听起来有些嘶哑,“因为莫迪埃特家族都很现实,尤其是威廉,要记得,你的祖母是大英帝国的公主,他断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此事。我的母亲在大火中丧生,我也在那场劫难中失踪……但后来的事,我想你能猜到,我被胸前的荷鲁斯之眼带回到了三千年前,并在那里生活了好一阵子。” “待我回来时,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威廉和欧文算是可怜我,让我住在庄园里。他们不能让我拥有我应得的名分,可是我根本不在乎!”她的表情变得坚决而阴暗,“只有神知道,我多么想回到那个古老的国度。”缇茜的视线穿透艾薇,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埃及,“我的女儿,还留在那遥远的地方。” 她的女儿……自己曾经灵魂附体的公主?那名银发的公主或许应当是,自己的姐姐。艾薇低下头,她与自己如此相似,甚至一样的名字……这一切,也并不全然是巧合。“但是……”她不由缓缓地摇着自己的头,“但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问我吧。我会在这最后的时间一一回答你。”缇茜的眼睛里写满苍老的疲惫,她看回艾薇。 “你这样热爱塞提,留恋埃及,为什么你还要回来。”缇茜是在塞提死后失踪的,抛下自己的祭司职,抛下自己的女儿,她不会记错。 “你以为这是我的决定吗?”老妪的眼角有了些湿意,她的身体稍稍前倾,语气又一次加重,“我说过,荷鲁斯之眼,是命运的恶作剧,你永远无法预测它接下来安排了怎样的陷阱。当我到达埃及后,那块红宝石——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眼看着它的外表碎裂,我连忙用个小瓶子,接住从里面流淌出的液体,就好像鲜血一样的液体。”她深深吸了口气,“后来,塞提死了,他的儿子拉美西斯莫名地憎恨我。我本想带着艾薇一起回来的。但是,但是……我和我的女儿一并饮下那液体,结果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我的女儿依然留在那个时代。之后不管我如何努力,那液体就好像是一剂毒药一般,灼烧着我的皮肤,让我几乎体验死去一般的痛苦,却无论如何都不再满足我的愿望。” 她哽咽着,“度过了绝望的几年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曾经成功过,或许其他人也会成功,而且那个人在莫迪埃特家族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他们说不定可以带给我新的希望。我便不停地寻找,寻找可能与那古老国度有所联系的蛛丝马迹。” 她尴尬地笑笑,“我并非第一次就认准你,我问过一些其他的旁系亲戚,但都错了,只让你的父亲更提防我或许精神还不太稳定。我于是变得谨慎,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希望就那样的,慢慢地萎缩,几乎消失。但那天,当我看到你与拉美西斯的后代一同出现时,我就知道,我早就猜错了,应该是你,和我有着类似经历的你,你一定可以回去!而且我发现你确实回去过!” 艾薇看着缇茜,她浑浊的眼里放出精湛的光芒,“我要你找荷鲁斯之眼。那个温特说过,荷鲁斯之眼是拉美西斯赐予他宠妃的秘宝,若你能回到那个年代,你一定可以找到还没有液化的、保存有它原始力量的荷鲁斯之眼,待你回来,我便还有机会,再回到那个古老的国度一次,哪怕一次就可以。这就是……这就是所有一切的前因后果……”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艾薇的身边,拉住她的手,满怀着希望地问她:“现在,你回来了。告诉我好吗?你见到我的女儿了吗?她还好吗?她过得幸福吗?拉美西斯没有为难她吧……我的时间不多了,请你告诉我……” 艾薇心底一阵阵地难过。那位银发的公主,恐怕在她的灵魂离开的时候……不,或许最开始,拉美西斯那冰冷的一杖打在她的胸口时,她就已经死了。她闭上眼睛,不去看缇茜充满希望的双眼。 “是的,她过得很好。拉美西斯对她很好,还给她选了很好的夫婿,让她嫁给了某国的王子。”她在背后交叉自己的食指和中指。请原谅她的谎言,她只是不忍让缇茜绝望。 “啊,是吗?”缇茜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微笑,她慢慢地退后了几步,“那就好,那就好。”但是艾薇明明看到她的眼角闪着点点的泪光。 缇茜或许是知道什么的,艾薇低下头,只是……她并不愿意承认。 “那些人都忘记了我……只要我记得她们都好,就好了。”年迈的老妪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 艾薇连忙接口道:“不是的,大家都记得你。还有对你最忠心的朵,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其实,如果她们知道彼此现在的境况,一定都会很难过的。心里一阵难受,艾薇就不继续说了。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艾薇决定询问她最关心的问题,那就是提雅男爵为何会出现在半个世纪之前,他到底与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可以这样长久地活到现代呢? 想到这里,她果断地开口了,“关于……那位提雅男爵的事情。” 而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苍老的缇茜骤然离开了座位,整个身体前倾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缇茜!”艾薇有些慌了,她跑过去,扶住她,她脸色变得铁青,嘴唇渐渐变得黑紫,“缇茜,你怎么了?”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但是生命的光芒渐渐在眼中消失。 “缇茜!你怎么了!弦哥哥!弦哥哥快来帮忙啊!”那一刻,艾薇无助地喊着。缇茜的样子十分反常,就好像心脏病重症病人发作时的样子。 但是不管她怎样叫喊,声音似乎传不出去一般,在外面等着的艾弦并没有回答。艾薇不由想要站起身来,出门叫哥哥帮忙。但是刚要起身,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地扣住。她回过头去,只见缇茜干枯的手指好似一脉古老的藤条,紧紧地缠绕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不由有些恐惧,缇茜却睁大了眼睛,不顾她半边脸上已经染上浓浓的墨黑。 “我就要死了,那个人早就计划好了,若你问起他的事情,就是我生命的终结。”她竭尽全力地说着,她气若悬丝,艾薇有一瞬甚至无法听清她的话语。但是她手中的力气却格外的大,禁锢着艾薇让她哪里都不能去,“让我给你最后的忠告,你听好。” “那个人?难道是提雅男爵吗?怎么回事缇茜!你不要着急,我去叫弦哥哥,他就在门外。” 缇茜的身体又是一下剧烈的抽搐。她于是不理会艾薇的提问,只是死命地看着她,“不管曾有多少可能性,未来却只有一个。” “我的忠告有两个……”她的身体又挺直了一些,她的手指好似粗大的针一样狠狠地嵌入艾薇的肌肤,“你听过后,牢牢地记在心里。” 那样的坚持和严肃,艾薇不由全神贯注地看向缇茜。 “得到秘宝之钥,但并非为了找到荷鲁斯之眼。”她继续说着,“在你身边的人,却未必为了一直保护你。” 说到这里,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艾薇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擦她的脸颊,强忍着眼泪,把这两句自己有些不太明白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缇茜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慢慢说着她最后的话语,“我顺从命运的安排,所以命运将我推上了绝路。然而你要勇敢、孤独地面对各种可能……如此,你才能斩断荷鲁斯之眼带>.给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跳出无限悲哀的轮回。在那之前,不管多么爱,怎样爱……都是没有用的……”最后一句话里满是哽咽,灰色的眸子仿佛看到自己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塞提的样子,被他专宠的日子,生下他们女儿的那天……与那一千一万个孤独的夜晚,对着埃及的方向痛苦地说着“爱你”的时刻。 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爱得那样深,在历史上他的王后却永远只会是图雅。 既然未来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为何要给予她与任何人所知不相同的“过去”…… 光芒,熄灭了。 她的头重重地垂下了。一阵猛烈的风重重地吹来,用力地鼓动着窗,冲破了艾薇身后的门。啪的一声,一股炙热的风席卷着沙的味道涌进房门。可只有一瞬,温度骤降,周身又恢复了如常的英式田园独有的带着香气的新鲜空气。 艾薇愣愣地看着倒在自己跪坐着的腿上的老妪,她的生命随着她嘴边渐渐暗去的血迹,消逝了。虽然周遭能感到一股股的热浪,两个最后的忠告却使艾薇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冰冷。 “荷鲁斯之眼,带给莫迪埃特家族的宿命……”她喃喃道。如果她没有猜错,当年提雅家族丢失的木乃伊,辗转之后由莫迪埃特家族获得。在解剖了身体之后,发现了里面的奇异宝石——荷鲁斯之眼,侯爵将它装饰成了一枚精致的链坠。到了爷爷威廉·莫迪埃特那一代,转送了自己的情人——缇茜的母亲,伊笛女士。而最后,命运选择的是缇茜——倒在自己面前,静静地、孤独地死去的苍老女人。 艾薇举起自己的左手,那淡淡的红色仿佛昭告着她已被卷入了螺旋般的宿命。缇茜顺从了,但是命运却为她安排了如此绝望的结局。塞提一世的王后只有图雅,第十九王朝第二位伟大的妻子永远没有缇茜的位置,而埃及的壁画上也只会有他们二人孩子的名字。 只有缇茜,抱着无尽的痛苦与爱意,担负了她所热爱的那个年代所有人的谩骂、不解、唾弃,郁郁终老,孤独而死。 那么,她呢?宿命就好像一个庞大的黑色旋涡,正将她卷进去。她是否还有机会逃离?还是或许,她的结局,早已注定…… 那两句莫名的忠告,秘宝之钥的存在,不是为了找到荷鲁斯之眼,还有,在身边的人未必是为了保护自己。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艾薇退后了几步,不小心靠近了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艾弦身上。黑发的青年伸手揽住艾薇,只发现她周身一片冰冷。他扫了一眼地上死去的老妪,微微蹙眉,然后双手不由加力抱紧娇小的艾薇,“这件事情,莫迪埃特家族会清查。”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缇茜的死,与莫迪埃特家族没有关系。 艾薇木然地点点头,任由艾弦将她小心地带回车子里,安置好,然后开始电话家族的律师、侦探、公关管理人员等等。 艾薇坐在车子里,艾弦特意吩咐司机开了暖风,气温渐渐变得舒适,她却依旧无法停止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管如何酸痛,却都无法掉下泪来。莫迪埃特家族与古老埃及千丝万缕的联系、哥哥与父亲一直尽力隐瞒的秘密、令人绝望的荷鲁斯之眼残酷的圈套,还有…… 她不会后悔回到过三千年前,不会后悔爱过那名伟大又残酷的法老,不会因为救了他而失去他的爱情而感到伤心。但是,如果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不管如何,确定的未来永远都不会改变,她只是一次次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擦肩而过,看着他与奈菲尔塔利永远并肩而站。 她将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心里一阵阵地掀起极为负面的情绪。 她宁愿,什么都不再发生。 关于那个三千年前爱过的人的事情……真的,就此结束好了。 第六章 男爵宅邸 艾弦的努力终究还是挡不住媒体对上流社会家庭八卦的热情,缇茜的死引发了社会极大的关注。先是从很小的一部分三流杂志开始,把缇茜与莫迪埃特家族的纠葛写得好像一部煽情小说,但是这部小说出奇地受到公众欢迎。很快,原本被莫迪埃特家族公关团队摆平的二线杂志也开始有些小幅报道。不过鉴于莫迪埃特侯爵的压力,最终还是没有被主流媒体渲染。虽然一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八卦,但幸好没有广泛传播出去。 但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这件事情成为了侯爵家族一件较大的丑闻。虽然侯爵家的官方解释是缇茜是自然死,但是小报记者却发现缇茜根本没有被送到过抢救室,也不是自然死,..死前也是被莫迪埃特家族安排在某个地方居住。这一切连接到一起,侯爵家百口莫辩,陷入了很大的公关危机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弦自然是将艾薇非常小心地保护了起来。除非是他信任的人,比如温蕾,其他人一律要经过他的应允才能与她见面。艾薇似乎也很配合,她每天只是在家里读读书,偶尔上上网,听话到让艾弦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步。 但其实艾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只是非常确定,缇茜的死与提雅男爵的关系一定很大。那个神秘的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 她只是需要等待而已。 缇茜的事件沸沸扬扬地闹了大约一个月,有一天,艾薇终于从艾弦那里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提雅男爵希望约自己出去,一同观看最近新上映的一场音乐剧。考虑到媒体的关系,他体贴地包下了二层斜侧的所有包厢,并且应允艾弦在音乐剧结束后一个小时内将艾薇送回去。 这件事情出来,莫迪埃特侯爵这样说:“嗯……提雅男爵,爵位是低了点,不过年轻人很不错。去吧,但是也要记得带上保镖。” 艾弦则这样说:“温特是我多年的好友,但是如果你超过十点半还不出来,我就会让管家去找你,这样一来,你短时间就别再想出去了。” 但不管如何,艾薇总算是有机会和提雅男爵接触了。为了不给媒体带来更多不必要的猛料,她特意戴了黑色的假发,穿上自己平时绝对不会穿的绸光礼服,画了个浓艳的冷色妆。当温特看到她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来说:“我几乎认不出来你了。” 那一天的音乐剧似乎是在讲一个吸血鬼的故事,他有着永恒的生命,却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寻找他爱的人,短暂地与她见面。这是一出难得的颇具浪漫色彩的出色剧目。但是艾薇却心不在焉,完全没有看进去,一直想着音乐剧后提雅男爵可能会和她谈什么,她如何开始说起缇茜的事情,最后如何摊牌等等。两个小时就在她的烦恼中以极慢的速度度过了。 周围一片掌声雷动的时候,艾薇才回过神来。 提雅男爵非常绅士地问她对剧目的感想。艾薇支吾了一会儿,把早前在杂志上看到的评论挑了一些说出来。温特依然微笑,和她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把她送上了一直在歌剧院外等着的车子里。直到回到家门口,他都没有说什么关键话题,只是在送她进门的时候,他温和而礼貌地说了一句:“一直都很想和你这样出来,下次还可以约你吗?” 艾薇那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就下意识点头了。提雅男爵显得很开心,非常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实行了很古老的吻手礼,然后就与她告别。 结果,艾薇设想的话题,什么都没有谈。而到家的时间,十点二十。 艾薇心里有些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反而更加惴惴了起来。然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提雅男爵从希腊做了一笔生意回来,又一次对艾薇发来了邀请。这次是想请她一起共进晚餐。这一次,几..乎没受到什么反对,艾弦直接派了车子送他们去。二人在泰晤士河附近一家极小的餐厅用餐。据说这家餐厅已经有了二百年的历史,而提雅男爵是这家的老主顾。这些年餐厅名气越来越大,但是接客却越来越少,在上流社会圈子也十分有人气。 提雅男爵为艾薇推开门,然后带着微笑说:“这家很不错,我一直都很想和你一起来这里一次。” 用餐的时候,艾薇几次想要提起缇茜的事情,但是提雅男爵只是一次次地将话题引开到很不相关的地方。两个人吃了两个小时左右,他又一次非常准时地将她送回去。在最后告别的时候,依然是非常传统的吻手礼,然后他说:“下次请允许我再邀请你出来。” 于是,下一次,在一周后,提雅男爵邀请艾薇去他的府邸观赏他新收集到的一批油画。提雅男爵的府邸在伦敦的近郊,起初艾弦还有些担心,但是莫迪埃特侯爵十分开心。除却他对提雅男爵个人的欣赏及对他家族十分看好外,他也觉得这一年来,提雅男爵是少有能让艾薇愿意主动接近与交流的。加上之前两次,他都很有礼貌,没有做出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这一次,他提出邀约,莫迪埃特侯爵就笑眯眯地劝艾弦,“薇薇也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艾薇又一次被提雅男爵约了出去。艾弦起初很不乐意,特意叫人加了一辆保镖的车子跟着。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接通了管家的内线,“找人稍微查查提雅男爵的身世吧,稍微查查就好。” 并不是不信任自己好友的为人,只是感觉艾薇向来对出去与人约会没有兴趣,这次却比较积极,总觉得她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事情。艾弦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或者不过是他想多了。毕竟,艾薇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他喝了一口用人端上来的红茶,透过窗前薄薄的帘子向下望去,温特·提雅已经穿戴整齐,静静地站在主屋的前面,微笑地看着艾薇快步地走向自己。 艾薇走出房门,午后的阳光正慵懒地洒下来,落在伫立在车旁等候的提雅男爵身上。他始终微笑着,深胡桃色的眼里闪烁着含蓄而礼貌的光芒,在看到艾薇的时候,他微微欠身,对着自己的车子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浅棕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修长而挺拔的身材,见艾薇走过来,温特微笑着开口,美丽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在我城郊的本宅里,有来自各地的艺术品,今天一定不会让艾薇小姐失望。” 艾薇看了一眼温特,随即舒展开自己俊秀的眉毛,开心地报之一笑,水蓝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当然好,十分期待。” 温特微微颔首,侧身请艾薇坐入车子,随即也在她身边落座。车子启动后,他收敛了平常时礼貌的微笑,也并不与艾薇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深胡桃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远处的街道,好像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人就这样无言地坐着,心中各怀着彼此的心事,就这样向提雅男爵的住宅行去。 从市内开车,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提雅男爵所居住的庄园。虽不及莫迪埃特侯爵家的庄园庞大,提雅男爵的居所依然是整齐而充满活力。长长的车道盘山而上,尚未到居所主体,满目就充盈起干净而盎然的绿意。离开城堡主体数十米便是气势磅礴的黑色铁门,四周是高得难以逾越的围墙。 在主建筑前停下。管家带着女佣早已在外面恭迎,管家拉开车门,艾薇不等别人伸手扶她,自己先跳下车来,深深地吸入了一下久违的郊区清新空气。 管家对提雅男爵微微躬身,眼睛往一直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的黑色车子扫了一下,对艾薇客气地说道:“提雅男爵主宅保护设备非常完善,稍后就请侯爵家的各位到别栋休息。”艾薇连忙巴巴儿地点头。管家随即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提雅男爵侧身,示意艾薇先行,于是她便随着管家的脚步走进了温特的主宅。 乍一看,温特宅邸的格局并无特别之处。外客大厅地面是见方的精砖、雕花扶手、华丽99lib?锦缎墙面、雕刻曲线装饰的门以及经典的黄铜门把手等等。但是若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很多家具与摆设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仿佛以这样古旧的过往暗示主人贵族血统的纯久。往前走了几步,可以看到天花板穹顶上绘有精致的壁画,正中一块与相对应的地面上刻着第一位受封男爵的全名。 “温特·D·提雅I” 艾薇一愣。那分明是提雅男爵的名字。他与第一代受封的男爵同名吗?抬起头,光线有些黯淡,温特弯起自己的手臂,臂弯处留出一个空位。艾薇将她的手放了上去,那一刻,他迈起步子,平稳地向前走去。 提雅男爵的腿很长,但是他的步子却速率适中,极有默契地与艾薇保持着相仿的频率,不会让她感到半分的局促或不适。 提雅男爵引着艾薇走上了主屋的顶层。与下面的两层不同,眼前是一条昏暗而狭长的走廊。光通过细长的窗子落在另一面的墙上,艾薇和温特每走一步,便就好像经过光影交错,穿梭于不同的时空。提雅男爵的手上,深邃的红宝石戒指反射着细微的光芒,他温柔的声音划过艾薇的耳畔,“这里暗,小心脚下。” 艾薇随着他慢慢向前走,墙壁的右侧上挂着人物的肖像画,应该是历代提雅男爵的绘画。出乎意料的是,除却不同的穿着与打扮,各个男爵的相貌与温特是如出一辙,区别甚微,想来多代单传的说法并非虚假。肖像画的间隔中,有一扇扇风格迥异的门,艾薇好奇地看着它们,脚步不由更慢了下来。 “那些门后便是不同的储藏室。”提雅男爵的声音响起。他依然静静地笑着,完美的侧面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好像白色大理石的雕塑。他伸出手,指向每一扇他们路过的门。 “这一扇里主要存放了中国的瓷器与玉器。” “这里面是家父收集的中世纪时期的骑士盔甲等。” “这里是一些重要文书的部分原本,比如死海文书。” “这里是国王们使用过的东西,其中包括了三位国王的加冕冠。” “这里主要放置了古代埃及的文物与遗留品。” 温特停止了介绍,艾薇的注意力于是全部落在了他方才说到的“古代埃及”几个字上面。那扇门与温特家的其他木门并无明显区别,只是门上挂着一枚奇特的纹章。鹰与蛇守护着一枚英气十足的眼睛,金色与蓝色奇妙搭配凸显出一种奇特的感触。 那是荷鲁斯之眼的纹章。 她还在观察那扇门,提雅男爵已经拉着她来到了门前,轻轻地转开把手,好像了解艾薇要说的一切一般,微笑道:“以私人藏品来说,埃及的这个部分是我最为骄傲的,请进。” 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温特牵着进入了那间奇异的房间。 房间的温度比室外略低,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没有窗户的内室。进入了这间房,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满目看到的,都是古老的文物与饰品。他们被放在恒温的木质储存器里,透过洁净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些清晰地刻画在她记忆里的物品,如今却残旧了不知多少倍。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特缓缓地开始了介绍:“外间左手是帝王家族用的东西,右手是日常百姓生活用品,里间则是一些尚未出手的木乃伊。” 他牵着艾薇来到左边,指着柜子里华丽的装饰慢慢地说:“这个是克莱奥帕特拉戴过的胸饰,那边的是图坦卡蒙的另一幅金面具,它旁边的是塞提一世的权杖,你看这一副蓝色宝石制成的项链,这是卡尔纳克神庙的祭司在奥帕特节时会佩戴的特殊饰品,还有那边……” “奥帕特祭典的花船,一直扛到卡尔纳克神庙,可真辛苦啊。”艾薇专注地看着那个宝石项链,轻轻地说。 提雅男爵不以为然地回答:“所幸祭祀时可以使用连接底比斯的阿蒙神庙与卡尔纳克神庙的斯芬克斯之路,距离上还算可以。” 艾薇“嗯”了一声,然后又随意地看了看隔壁放在一个单独的玻璃小柜子里的一组殉葬品,圣甲虫、内脏容器……她突然又随口问道:“不过从宫殿过去就比较辛苦了吧,那段路很晒。” “还好,不过是三十分钟的路程罢了。”话一说完,温特突然闭上了嘴。他有些紧张地回过头去,深邃的眼看向她,恬静的色彩里带着几分小心、几分试探,视线不放过她任何表情上的微小变化。而艾薇只是坦然地看回去,白皙的面孔不染一丝表情。温特稍微松了口气,指了指房间的内室,“里面?” 艾薇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他极为自然地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室内走去。突然,艾薇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我认识一个与你很像的人。” 提雅男爵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又向前迈去。 艾薇继续说道:“他的步子总与我的频率相仿,他的回答总是先于我的问题。如果我伸出手,他一定会接住,如果我倒下,他一定会扶住我。”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笑容的脸庞却晕染着一丝淡淡的哀伤,“若他在我身旁,他就会想方设法,打理好一切事情,保护着我,不让我为难,满足我的愿望。” 神秘的冬,腼腆的冬,礼貌的冬。在卡尔纳克神庙前保护自己逃脱粗鲁埃及士兵的追杀,在努比亚不惜一切站出来捍卫自己的安全,在最后一战之前倾听自己的秘密。她还记得,月光下,少年带着凝近又遥远的微笑,小心地用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将她深深嵌入衣襟的手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放在自己的掌心。怕她疼,怕她受伤,怕她难过…… 那个时代,只有他认出,自己并不是艾薇公主,只有他看到了她的真实。 温特在内室的房门前停下,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艾薇,他的表情很模糊,艾薇读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感到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充斥着整个房间。她有些紧张,手不由握紧了衣摆。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冬? 她必须知道。 于是,她直视着他,“冬,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第七章 二百三十八年 与此同时,还在自己别墅里的莫迪埃特侯爵的脸色却是铁青的,身体的血液变得有些冷了,握着电话的手不住绷起些许的青筋。侦探的回报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回来了,因为艾弦公干正前往希腊,就直接转报给了侯爵。报告非常简单,因为信息非常有限,只有短短几句。 提雅世家之所以从平民晋身男爵爵位并获领地,是因为早年为乔治二世进行了多项暗杀活动。后来虽然提雅家开始进行大宗文物交易,提雅男爵却经常不见行踪,去向不明。 关于提雅男爵的实质信息非常少,除却艺术品交易外的几乎无法得到。由此推断提雅家族在暗地里可能仍在为王室或政府效力。 那一刻,莫迪埃特侯爵的眼前布满了提雅男爵俊逸却难以捉摸的微笑。他放下电话,只觉得自己周身有些冰冷,太大意了,太相信人们的风传了。可就在那一刻,自己的电话又响起了。他下意识地接起,传出来的却是艾弦有些焦急的声音,“艾薇去了哪里?” 莫迪埃特侯爵一时语塞,正想着要不要告诉艾弦,他却又开口了,“前几天又死了个人,在伦敦。那个人的死法和前段时间被暗杀的人的死法是极为接近的。现在搞不清楚他们是有其他目的,还是在有组织地对付伦敦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这段时间,父亲要看好艾薇,千万别让她乱跑。” 艾弦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莫迪埃特侯爵只觉得自己堕入了刺骨寒冷的冰窟里。前段时间和此次被暗杀的人……别人不清楚,但他是极清楚的,他们是英国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无奈这些人脉络极广,根基极深,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分毫。因此,一听到他们被暗杀的消息,他立刻想到多半是政府暗地操作,而加上艾弦的信息…… 莫迪埃特侯爵猛地抓起话筒,接通内线,“快!吩咐保镖,不管艾薇在哪里,在做什么,立刻把她从温特·提雅那里带开,带回我这里!” 温特·提雅看着艾薇,她勇敢地抬着头,水蓝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见他不语,艾薇继续开口,“一般人们说起底比斯的阿蒙神庙,都会提起卢克索神庙,而那连接卢克索神庙与卡尔纳克神庙的斯芬克斯之路早在古埃及灭国的时候被毁了大半……” “但这些也都是常识吧。”温特笑笑,视线尴尬地从艾薇脸上移开。 “是的,这些是常识,但你接下来所说的一句话,让我确信无疑。”艾薇拉住想要转身进入内室的温特,纤细的手指抓紧他的衣角,留下深刻的褶纹,“底比斯有无数宫殿,各个王朝的宫殿位置也有所不同,只是到了现代早已销毁大半,难以辨认。为什么,我只一问,你就那样准确地回答出所需的时间。而为什么,那时间与从拉美西斯二世的底比斯王宫到卡尔纳克神庙所需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艾薇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换言之,与我和你一起走过的那条路,所花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她都还记得——温特长叹了一口气,再看向艾薇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修长的双手伸向她,却在离她数公分处的地方停了下来,握住,再慢慢地放到身侧。 心底那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败给了她的聪慧而感到的挫败感,是被她认出来时心底的一丝喜悦,还是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纷繁的痛苦。金色的长发,笔直的发线,水蓝色的眼睛,略显粉红的脸颊,比艾薇公主更加清脆的声音,拉美西斯挚爱的人,她就这样充满着活力、这样健康地活着,活在属于她自己的时空。 能这样再次见到她,真是太好了……但是,付出这样多而找到她,究竟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呢?接下来,他究竟是否应该按照自己原计划的,做下去呢? “请问,是他要你来找我的吗?”站在他面前,带着犹豫和些许激动,她发出这样一个充满期待的疑问。他抬起头,有些发呆一般地看向她,看向她因期待而略微发红的脸颊,“我是说,拉美西斯,是他找到了荷鲁斯之眼,然后……” “不是!”冬别开头,那一刻声音仿佛摆脱了控制,径自从口中跑了出来。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从决定寻找她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仿佛被启动了,他已经不能再像自己以前那样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胸腔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苦闷都排出一样用力起伏着。余光瞥到她担心的眼神,他用力收敛起情绪,挤出平常的微笑轻轻地解释了一句:“不是,并不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心情,明显在瞬间掉入了谷底。 他看着她勉强地扯出个笑容,“哈,是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那一刻,他的心情该如何形容呢? 烦躁、忧虑、憎恶、失望、无助、痛苦、迷茫、自嘲…… 他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心情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他慢慢开口,昏暗的灯光在他俊俏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看不到的朦胧,“二百三十八年。”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 他微笑一下,然后斜倚在旁边装满了青金石和绿松石首饰的柜子上,深棕色的发丝沿着他的额头落下来,衬托着他白皙的脸带了几分邪魅,“我是来找你的,但是荷鲁斯之眼将我错放回了二百三十八年前。” 艾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我找了你二百三十八年的意思。” 艾薇退了一步,撞在身后装着木乃伊的箱子上,箱子向侧面倒去,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微小的尘土飞扬在狭小的室内,飘过二人不定的视线。 温特,或者说冬,笑了,洁白的牙齿整齐而明亮,“别怕。在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这里的语言都不会说,唯一保留的技能,就是杀人。”他伸出自己的手,并拢起结实而修长的四指,向上竖立的指甲仿佛变为了锋利的凶器。 “冬,你果然……是会武功的。” 看着艾薇惊讶的面孔,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一般地笑着,一晃将手收了起来,继续说道:“当时莫名其妙地帮助了一个叫乔治的帝王,他便赐封我为男爵。”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说着不相干人的事情,“我一直想用荷鲁斯之眼找到 4f60." >你。但是却始终不能成功,那块宝石好像坏掉一般,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地方可去,我只好买了这栋宅子,学习你们的语言,称自己为温特·提雅男爵。然而在一切稍微有所稳定的时候,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一刻发挥了效力,将我带到了三十年后。从那以后,就好像螺旋一样,我每三十年会出现半年。我只好伪装自己是自己的后代,聘请了管家来打理这栋宅邸,做古董生意。我继续帮助皇室做事,条件是,一旦出现了和你相貌类似的名叫艾薇的女孩,立刻通知我。从大约十年前起,我出现的次数变多了,大约每二三年就会出现一次。我想,我应该是要接近你了,就在那段时间皇室帮我找到了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三年前,你来到英国不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应该还没有回到过过去。见到你,我欣喜若狂,我正打算……不知为何,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个时候又将我带到了三年后,就是现在。而这三年,现在的你,已经经历了一切了……我想我说的,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艾薇呆站在那里,听他漠然地讲着。而他却微微扬起嘴角,“那是很漫长的二百三十八年,虽然是只需要不到二百秒就可以讲完的故事。” “那,冬不是原本就生活在现代的人吗?” “当然不是。” “所以,一直以来的提雅男爵,就都是冬吗?” “嗯。” “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吗?” “嗯。” “那……”艾薇清了下喉咙,然后继续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他仿佛认真地若有所思了起来。 于是艾薇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你要回到埃及吗?” 他微微垂下头,然后又抬起来,深胡桃色的眼睛看向她,“艾薇,你现在生活得很好。” 艾薇愣了一下。 但不等她发问,他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生活在这里,不好吗?”他顿了顿,然后又转换了话题,“我先认识了你的哥哥艾弦,他的相貌与赫梯真正的统治者雅里·阿格诺尔如出一辙。我认定他便是寻找到你的最终线索。于是我从第一次见他,就精心经营我们的关系,断断续续的交往间,也听说过很多你的事情。你在这里,有富足的生活、真心待你的家人、关心你的朋友、自己的学业与追求,那些缥缈的埃及的事情,你何必要在意那么多。应该说,与你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吧?” 艾薇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话还没出来,冬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是你对拉美西斯的爱恋,我奉劝你不要抱有幻想了。你不过是这位伟大君主漫漫人生中一个渺小的插曲,不,可能连插曲都算不上。他既然能把你送去古实,又以你为饵打击拉玛,就说明他对你的死活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的。” “你对拉美西斯的了解太少了。”冬微微侧过头去,白皙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拿起柜子里一枚古老的荷鲁斯之眼纹章颈饰,“我在他身边很多年了,他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业绩。你只看到了他的权力,却没有看到成就他权力的残忍与冷酷;你只看到了他的光辉,却忽略了光辉背后的黑暗与不堪。你为了保护他而死,然而他却会以此为契机,继续他的计划,一举收复努比亚。不管你为他付出什么,为了稳固守旧派贵族势力,他的王后永远只会是奈菲尔塔利,而为了保证西曼等一派中坚力量的支持,他又绝对不会冷落了卡蜜罗塔。” 啪的一声,颈饰被他按到玻璃台柜上,从荷鲁斯之眼的下方,玻璃缓缓破碎开来,形成蛛网一般的裂痕。他走上前两步,冰冷而坚硬的手指夹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强迫她看着他,“你这个都快哭出来的样子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吗?拉美西斯是全西亚最强大国家的君主,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因为你舍弃生命保护了他而一时产生恻隐之心,他依旧是他,不会发生什么本质性的变化的。” 艾薇咬住嘴唇,为了忍住眼泪喉咙已经哽咽得生疼,她用力挥手,想要将他打开。而这时冬却一侧身,轻描淡写地躲过她,继续说:“啊,你不会不知道他的另一个妹妹亚曼拉吧。你或许和她有点像。亚曼拉以神婚的名义嫁给了拉美西斯,当年受了赫梯的指使。法老早就发现了这事情,却纵容她,直到她的错误无可挽回,赫梯的阴谋告诸天下,激起民众对赫梯巨大的愤恨。诚然,那之后法老在西奈半岛打了个漂亮的攻坚战,顺便稳固了叙利亚南部的掌控权。但是那名小公主自杀的时候,连我都有些不忍。” “不要说了……” “到最后,拉美西斯也不过是在帝王谷给她修了个漂亮的坟墓而已。她全心全意的爱恋,最后只换回了这个漂亮的小坟墓而已。你的下场又会有何区别呢,艾薇公主——” “住口!”艾薇大声地喊叫出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诡异的空间里游荡,渐渐散去。 冬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的话语略带讥诮,却又真实得令人不敢细细品味。他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尖锐,挑开她脆弱的心,深深地刺入最柔软的深处,然后再翻滚搅动,搞得一片血肉模糊。 她用力地喘息着,将心底的呐喊生生地压抑回去。 她以为拉美西斯是怎样的人?她会不了解他的冷酷、他的淡漠、他的残忍?他是多么伟大的君主,她只是太过幸运,才会在另一个时空里得到过他的爱情。而当甜蜜的外衣被剥下,在这个时空再次相遇时,她能见到的便都是他的冷酷无情,属于这名伟大法老的真实。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挣扎、再多的不愿承认,从他牵过她的手,将她送上前往古实的行船时,她就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已经屈服于这样不堪的现实。 他从未指望她活下去。那艘船的本意,就是要将她送往地狱>。不管她是直接死在古实边境,或是被拉玛反抗军抓起来,或是最后死在战场,无论如何,他都会得到理由,出兵彻底征服古实。 她一直想在他身上寻找到她爱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珍惜着她,宠溺着她,为了她可以不惜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但,时空已经消逝。他没了爱她的记忆,她没了他爱的相貌。 她变成他庞大棋局中渺小的棋子,抱着想要变成对弈人的妄想,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向灭亡。 她垂下头,明明很想哭,却掉不出眼泪来。 爱情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跨越时空的山盟海誓,面对荷鲁斯之眼的恶作剧,如此不堪一击。 她用尽全力,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喃喃地说:“诚如你所说,我已经失去了被利用的意义,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那一刻,冬面孔上一直带着的浅浅微笑,仿佛融进了室内昏暗的灯光里,消失不见了。 他的声音是温和的,却是从温和里透出的一丝冰冷的寒意。一种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刺伤般的冷漠。那一刻,艾薇根本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冬,还是一个与他有着相仿外貌的其他人。而他只是淡淡地说:“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但我会试着理99lib.解。”艾薇紧接着说了一句,“我相信冬说的话。” 仓促的声音在空间内漾开,然后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室内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那一刻,艾薇为自己有些自大的表白有些后悔,但随即,她还是想,不管冬经历了什么,她都要去努力了解,就好像他当年曾经努力了解过她一般。可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从楼下传来一阵阵的骚乱。冬的听力很好,隐隐听到是一直跟着艾薇的保镖听了本宅的命令,吵着要将艾薇接走。他沉默不语,伸手推开了内室的房门,眼前并非是如同外室一样的淡淡橘色,也看不到任何文物的痕迹。 面对他们的,只是一条狭长的、黑暗的,仿佛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冬回过头来,外室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晕染得几近模糊。他伸出右手,红宝石里缓缓流动着如同鲜血一般的液体,他将手伸向艾薇。 “进去,等他们走了,我再继续和你说。” 艾薇愣住,看着冬伸过来手不知如何是好,“你说,谁们?” “扰事的人。”冬的语调似乎有些急促,他又加了一句,“总是找我的麻烦。” 莫迪埃特家族的保镖仿佛已经摆脱了管家和用人的阻拦,他们踩着木制楼梯飞奔上?99lib?来,硬底的皮鞋弄得满屋子都是嘎吱嘎吱的木头摇晃的声音。 艾薇点点头,原本想将手就这样交给冬,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冬伸过来的手隐隐有些模糊,仿佛要晕进了他身后的黑暗里。而一抬头,他的身影竟然有些半透明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冬……你,不要吓我。” 那一刻,那双深胡桃色的眼里划过了一丝哀伤,而很快,这丝脆弱的情绪就又被掩饰在了他如常礼貌的微笑下,“不要怕,这是荷鲁斯之眼又要带我离开的预兆……”他顿了顿,“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跟我走吧,反正不过是到两三年后去罢了。” 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但是艾薇却本能地继续退后。 心中漾起极度的失望和烦躁,他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人,带着犹豫向后退去,退离自己。 保镖们似乎已经冲到了门口,他们正在一间一间地推开门,搜查着艾薇的踪迹。那一刻,冬手指上戴着的荷鲁斯之眼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刺眼的红光几乎要将四周一切吞噬。 “冬——”艾薇带着些担心的细微声音传进了耳朵,心里一动,他不由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微热的皮肤嵌入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掌。 bbr>他别过头,不去理会她原本带着极强安全感的面孔变为如今的慌张与些许的恐惧,忽略她微不足道的挣扎与反抗。 熟悉的红色光芒如同泼洒的鲜血铺天盖地地向他掀过来,将四周的黑色,染上了炫目的色彩。 如同,日落时,夕阳渲染天空的颜色。 如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染满双手的颜色。 过往的事情,好像无数的星辰,触目可见,却遥不可及。比如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埃及的边境的时候;比如在叙利亚的沙漠里,面临着干渴与饥饿的威胁的时候;比如亲手杀死一起长大的至亲同伴的时候;比如在无数个孤独的清晨,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的时候…… 似乎,所有的记忆,都是一个人的,冰冷的。 只是在所有的单调的色彩里,似乎可以见到一丝丝微小的,甚至难以察觉的温暖,就好像他右手紧紧握住的手腕一样,温度通过皮肤传过来,轻轻地动摇着他的决定。 记得早已分别的养母曾经说过:“一生遇到那么多人,却只有那么少能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记得早已死去的同伴曾经说过:“人是这样的生物,只有在被深深伤害时,才认清对方如此珍贵。” 在自己庞大的计划里,她只是这样一个渺小的音符,可当自己意识到她的存在时,她已经开始撼动他生命的轨迹,由此不管多么努力,再也无法忽略。直到再次在三年前见到她,心底隐隐出现的痛苦才令他意识到,若能就这样紧紧地拉着手中的那一份温暖,他或许可以不去理会过去发生的一切,或许可以不去在意自己心中那份无法释怀的恨意。 叛逃自己宿命的责任,躲在遥远的未来,又有什么不好?! 红光渐渐退去,眼前的景色逐渐幻化变得些许真实,他知道自己又要到达下一个时代了。 命运把他带往不同的地方,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梦境,只剩下手中紧紧握住的人,如此真实。 而就在这一刻,手侧传来巨大的疼痛,他不由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只见一双带着些许怒意的水蓝双眼瞪着自己。她那一口咬得十分用力,唇边还挂着他手上流出的鲜血。 他不由讶异,而那一刻,少女已经被如海浪一般的红色卷走,卷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四周不停地变得更加清晰。 双脚仿佛已经有了真实地面的感觉。 而那一刹,脑海里却只记得,古老的镜子面前,自己孤独而无助的身影。 深胡桃色的眼里映出几近病态的苍白。一眨眼,变为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第八章 与那萨尔的相遇 艾薇用力地咬在了冬的手上,出于本能地不愿意离开现代,但是在摆脱他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做了一件很傻的事情。巨大的力量将她从他有力的手侧弹开,她瞬间失去了所有掌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就那样猛地被卷入红色的旋涡。 左手的手腕好像要灼烧起来一般地疼痛,画面如同雨水一样扑面袭来,早前经历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在她的脑海里翻腾、旋转。蓝色莲花池与年轻法老匆匆再会,独角双人舞翻腾起情潮暗涌,前行努比亚掀起腥风血雨。指尖仿佛还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传来的淡淡的温度,耳边仿佛还可以听到他略带紧张地问道:“从今天起,让我代替那个叫你‘薇’的人,好吗……” 而一眨眼,胸口仿佛再一次被人狠狠刺穿,伴随着剧痛,耳边净是周围的一片混乱。她垂下头,本能地想要按住仿佛已经裂开的胸口,而不及有任何举动,眼前就化为万丈光华。光芒退去后,周身是一片黑暗。意识仿佛飘忽在自己的身体之上,但又好像还停留在身体里。身侧似乎能隐隐感到温暖 7684." >的双手,抱着自己,那样留恋、那样不舍。 久久、久久的沉默。 天边老鸦带着哀怨飞过,残风卷起沙粒滚动。 然后便是令人熟悉得心痛的声音:“艾薇公主的离去,是国丧。” 那一刻,四周骤然刮起冰冷的飓风,吹得她的意识猛地远离那温暖而坚实的怀抱。还顾不及担心什么,泪水已经从眼角猛地涌出。她嘶哑着想要张口,而在第一个音节还未发出时,风猛地停下来,她从无尽的旋涡中被猛烈地甩出去,不加一丝缓冲地狠狠地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周身猛地静谧了下来,很强烈摩擦质感的沙子让她的皮肤一下子泛出血丝。她却顾不上疼,有些慌张地睁开眼,撑住身体,向四周看去。 阳光如流火一般从头顶倾泻下来,原已经冰冷的全身猛烈地燥热了起来。她抬起头,蔚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天空的颜色,笔直的金发反射出光线的耀眼。不知疲倦的太阳,宛若黄金的大地,湍急清澈的河流。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超越了无数次梦里的穿梭,超越了借用其他人肉体的虚幻感。她猛地低头,自己还穿着和冬见面时换上的连99lib?衣裙,胸口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血迹。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带着她的身体,又一次回到了始终未曾离开她生命的那个年代。 心里百感交集,她慌乱地想要站起来,但是脚腕上一疼,她就那样又狼狈地摔倒了下去。 她不由暗暗叹息,有些无可奈何地看向四周。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黄沙。炙热的阳光赋予砂石宛若金色的生命,只有更远处,缓缓流动的蔚蓝河流,似乎带来一线生机。 冬不知道落到了哪里,估计他也没想到荷鲁斯之眼会把二人带回古埃及。但是无论如何,返回未来的关键还在他的手里,若想回到未来,她就必须找到他。 她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地站起来,疲惫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忍着肿起脚腕隐隐的酸痛,走向奔流不息的河水。埃及的水源并不是很多,艾薇只看了一眼河水的流速与宽度,便十分笃定这是尼罗河。她于是沿着河畔,向上游前进。古时的埃及,因为严酷的生存环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村镇与居民都聚集在尼罗河畔,依靠河水带来富饶的土地从而延续农耕的繁荣。艾薇相信自己如果沿着这条路走,总会遇到寻常的百姓,从而确认自己掉落的时间与地点。 太阳渐渐从自己的左侧下沉,艾薇缓缓走在光秃秃的尼罗河西岸。西岸,是属于死亡的世界。对于这个时空而言,她的存在又一次被荷鲁斯之眼抹杀,她与他的联系,与她费尽千辛万苦在他心里留下的小小影子一起,就这样,随着艾薇公主的去世,消失进了空气里,再也不留半分痕迹。 她现在甚至不知道,那个她舍弃生命相救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或许,只是看着银发公主的尸体,筹划着下一步的政治行动吧。 她垂着头,似乎再也感觉不到阳光毒辣的照射,亦感觉不到脚腕的疼痛。 她似乎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埃及,也是这样一个炎热而平常的日子。孟图斯和礼塔赫骑着马,他们因为奇怪的打扮而直接被她当成了神经病,他们半利诱半强迫地把她带入了鸿门之宴,她赌气用了奈菲尔塔利这样的名字。而与拉美西斯的过往,就从那一夜开始。 两个人的事情似乎这么近,却那么远。近到仿佛就在昨天,遥远,就远到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不协调的马蹄声。艾薇不由抬起头,自己的正前方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她不由愣住,记忆宛若时空交错,她那一刻天真地以为,或许,或许荷鲁斯之眼将她放回了原本的时空,放回了他们的开始。 她还沉浸在回忆里,所以那一刻,她没有预想到自己可能会落入危险。 她还对与他的未来有幻想,因此没有去考虑自己应该躲闪,或者跑开。 直到陌生的埃及男子将她围起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奇怪的服饰和金色的头发,毫不避讳地发出不怀好意的议论声时,她才仿佛骤然醒来。 她甚至没有发问,转身就向他们马匹间的缝隙跑去,拼命地想要向西岸的山石里跑,想躲避开他们。然而,他们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们跳下马来,拉住她的胳膊,拽住她的头发,将她重重地按倒在沙地上。 炙热的沙子磨破了她的脸颊。靠近自己的,是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埃及语和身上发散的马臭味道。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看着她左腕的手表,颈上哥哥送的项链,衣服上闪着金色光芒的纽扣,他们七手八脚地撕扯下来,放入自己的口袋。 如果只是抢劫…… 她惊恐地看着他们在掠夺她身上所有饰品后,又将手伸向了她的皮肤。他们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白皙皮肤的女人,他们一边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大声地讨论着。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家,如果是银色的头发,就会被当成衰老而恐怖的象征;若是金色,就是繁荣和富足的表现。而她来不及发出嘲笑,他们已经撕开了她的上衣。 明明是余热未散的傍晚,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大声地尖叫、求救,而他们只是伸手将她的嘴堵住。只那么轻易,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脆弱。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自己可以掌握这个世界。然而她的幸运,是多少人在帮自己,多少人在保护自己。拉美西斯、雅里、冬……甚至拉玛。没有了这些人,她在这个古老而野蛮的世界生存的几率根本就是零。 粗壮的身躯压在自己的身体上,带着酒精臭味的气息划过自己的脖子,粗糙的手残暴地蹂躏着自己柔嫩的皮肤。 “你们看,她身体真瘦小啊。” “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 “这世界上还有金色头发的女人啊,会不会是染的?” 她恶心得哭了出来,拼命地呜咽着,“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而他们笑着,狰狞的面孔显得更加恐怖,“不用麻烦,我们爽完就让你解脱。” “如果你们被士兵发现,一定会受到法老的惩罚,被秃鹫咬啮而死,永远不能拥有来世!”她用着古埃及人最恐惧的话语诅咒着他们。 “外国婊子!”压在她身上的男人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打得她立刻嘴角裂开,脸也跟着侧了过去,摔碰在地上,额头被砂石划出一个小小口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士兵都在南部打仗,死了你这么一个丫头根本没有人在……” “意”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艾薇只觉得脸侧一凉,随即只听到噗的一声,自己眼前的沙地上骤然染上了赤红的颜色。她一惊,转回头去,大汉还压在自己身上,而刚才与自己叫嚣的头却滚落到了一边,保持着刚才的神情,仿佛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离开了自己。 剩下的几个人一看,纷纷抽出刀来,指向来人。艾薇被眼前没了头的大汉压着,他不停喷涌出来的血涂满了她洁白的裙子,喷溅到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窒息。她没有办法移动半分,也没有力气推开他。她只能无助地听着混乱的厮杀声、刀剑声渐渐消失。 这场争斗,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 无头大汉终于被人从她的身上拎开了。她木然地看着眼前拿着弯刀的陌生人。 微挑的眉头下是微挑的单眼皮,凝黑色的双眸好像溪水里捞出的石子。此人梳着短发,头发呈深灰色,整齐地卷曲在金绿色的发带之上,身穿的白色长衣上面绘制着浅棕的花纹,与略发古铜的肌肤搭配得相得益彰。 这个人长得好漂亮,就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救了自己吗?艾薇看着这人手中染满血的弯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人有些轻蔑地一笑,“哼,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这人的声音有点低,听起来有些中性的感觉,而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听起来却格外有韵味。这人见艾薇脸上还带着泪痕,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便又是一笑,不置可否地弯下腰,拾起地上大汉的衣角用力地擦起了刀。艾薇挣扎地想要站起身,但是刚才用力地挣扎用光了她最后的力气,还没直起腰,就又一下子坐回了地上。 “女子”抬眼看了她一下,一边仔细检查着自己的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劝你快离开这里吧。西岸不安全,若不是碰到我,说不定你早被人吃光抹净尸骨不留。”语毕,“女子”收起了弯刀,却又出言讽刺,“不过你现在这样子,真是堪比妖魔,估计就算别人看到你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艾薇低头看看自己,确实狼狈,白色的裙子几乎被染成了黑红色,满手都是血,估计脸和脖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突然发自内心地想要呕吐出来,但是自到达了冬的家里,一直折腾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于是强烈的吐意就变成了一阵阵莫名的干呕。那个“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快的神情,只是自若地站起来,翻着那些尸体的口袋。“女子”似乎对钱不感兴趣,只是在看到镶有宝石的戒指或者首饰的时候会停一下多看一眼。但最后,“女子”似乎也无趣地放弃了。 “什么都没有嘛。”“女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向艾薇,“你没事的话,我走了啊。” 艾薇终于停止了身体里不住的颤抖,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七零八落的肉块,抬眼看向那女子,“可以借你的刀用下吗?” “啊?”“女子”愣了一下,但是却也爽快地将刀抽出来递回给了她,“那些人都死啦,他们也没得逞,你不要自寻短见啊,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也懒得再擦……刀……” 话没说完,就见艾薇抓住自己头发的发尾,一刀,金色的长发就整齐地被割断了下来。金色的光芒随着下沉的夕阳,隐入了西岸无尽的地平线里。 她将自己的金发扔在大汉的尸体上,坦然地将刀递回给“女子”,“到了下个村落再染了它。”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一般,“女子”接过刀,看向一脸血污却倔强异常的外国少女,“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真不枉我救了你。”“女子”向半坐在地上的艾薇伸出手,美丽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耀眼,“我叫那萨尔。” 艾薇亦看回“她”,嘴角勾起没有弧度的笑意。时间仿佛回到了起点,而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到达期待的终点。找到冬,回到未来,不管接下来要吃多少苦,受到多少折磨。 她将手伸回去,回握住那萨尔骨节分明的手,“奈菲尔塔利。” “哦?王后的名字。”那萨尔挑起眉毛,一用力,艾薇就被拽了起来,“你要去哪儿?我日行一善,带你去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南部在打仗,西岸很乱。” 艾薇摇摇头。她熟悉这个国度的每个重要城市,她认识黄金宫殿里的每个主人。埃及这样大,但是却不再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自己,自己也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晃了晃自己金色的短发,乍一看好像未成年的少女,“你要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到时随便路过什么小镇把我留在那里就可以了。” 那萨尔又是一笑,“不如和我一起去代尔麦地那吧。” “代尔麦地那?” “法老新建的工匠村,为艾薇公主修建陵墓的,正缺人得厉害。你到那里做几个月工,赚些钱。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是身无分文吧。”“她”的笑里有些嘲讽的意味。艾薇不喜欢“她”讥诮的笑容,但是她却知道那萨尔是在帮自己。而对她而言,只从刚才那一句话里,她已判断出自己回来的时刻果然是接续着艾薇公主的死的。南部的战乱也说明,拉美西斯果然依照着自己的计划继续攻打古实了。心里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而感到释怀,同时却又因为此举证实了冬的说法而令她感到难过。 于那萨尔看来,艾薇莫名的低落似乎是因为“她”的嘲讽。“她”便勉强算是安慰一般地又补充道:“下个村落,你就找个地方染发好了……顺带买一件新衣服,免得你穿成这样吓到别人。” 艾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扬起下颌,迈开步子,带着狼狈不堪的艾薇向北部走去。 艾薇的猜测是十分准确的。她归来的时刻,是在艾薇公主去世后大约十日左右的光景。艾薇公主虽然已经去世,木乃伊的处理也已经开始进行,但是陵墓的地点还未决定,修建也似乎还没有开始。 古埃及人崇敬死亡。 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是短暂的分别,死者与生者依然会保持某种联系,阴阳两界之间有着互通的渠道,即使在死亡之后,死者依然存在于家族之中,受到尊重。而死者更可能通过试炼,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生者的身边。因此肉身要好好保存,当死者归来的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继续在生者的世界舒适地活下去。 这一信仰,即使在平民中也非常盛行,对于王族,下葬更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少法老、贵族几乎花费了与其在位期间相当的时间来筹集殉葬品与修建自己的陵墓。其规模、奢华程度以及复杂的设计即使放在三千年后的现代也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而艾薇公主的死,应该算是近年来法老最重视的葬礼。不过十天时间,全西亚上下就飞满了各种消息与传闻,拉美西斯为艾薇公主葬礼划出的人力、物力已经远远超过为他自己与奈菲尔塔利的第一公主之死而筹备的预算数倍。加上艾薇公主的逝世来得出乎意料,又是死后才被加入王室族谱,不管是帝王谷还是祭祀院都未曾有给她准备的资源。 然而拉美西斯却执意以国葬对待,着令建筑院改建自己墓穴附近原本为妃子准备的侧墓,在全国范围内收购昂贵的珠宝、衣饰,并为她在帝王谷兴建工匠村代尔麦地那,数百名工匠暂停手中一切工作,全心制作艾薇公主的殉葬品以及侧墓室里的装饰壁画。 艾薇公主是侧室的女儿,失去地位的法老的妹妹,但是却要以几乎是法老的王后或者是享受极盛荣宠妃子的水准下葬,消息一传出来就在底比斯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力挺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守旧派贵族,据说派人第一时间送上纸莎草书联名表示反对,却被以法老在外远征,并非重要内政决策不受理为由直接退了回来。 而拉美西斯的反常似乎所有人都看到,拨派人手大力寻找失散的秘宝之钥,调派赛特军团与阿蒙军团会合要一举攻下古实,强行从祭祀院分派人手为艾薇公主建墓。以他的性格,这样的事情他通常绝对不会插手处理的,更不要说那样坚持。 “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但是因为紧缺人手,代尔麦地那的工钱给得很高。”那萨尔一边说,一边挑选着有岩石阴影的路线走着。新建的工匠村在今日的帝王谷附近,也是在帝国王城底比斯的对岸。“她”遇到艾薇的地方,是在阿莱方庭往南一点点的位置。再往南走一天就是阿布辛贝勒,往北坐船走个三天,步行大约十日就到底比斯。 艾薇因为脚肿了起来,走得就比较慢,二人这样拖拖拉拉也已经走了十天,但只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为此那萨尔没少出言讽刺。不过“她”还是对她颇多照顾,不仅走路会挑有影子的地方,看她实在不行了就会停下来休息片刻。 二人在路过第一个村镇的时候,那萨尔出钱资助艾薇把自己的头发染黑,又买了两套亚麻短衣给她。艾薇总是说在代尔麦地那赚到钱,就会还给那萨尔。而那萨尔每每听到这个,就会大笑着拒绝她。而艾薇也没有再坚持己见,只是不时给那萨尔讲一些好笑的事情,逗得“她”笑个不停。艾薇偶尔问起埃及的现况局势,那萨尔就会讲给她听。 而这一次,她没有接话。那萨尔有些奇怪,便发着牢骚转过头去。只见艾薇停了步子,有些木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大约数米远的距离。 “喂,奈菲尔塔利。” 她这样一叫,金发的少女好像突然醒来一样,恍惚地看向“她”。“她”不由叹气,大步走回去,拉住她的手臂,“坚持一下,今天就能走到代尔麦地那了。” “她”拉着艾薇,艾薇却没有动。 “喂,你怎么回事?”那萨尔有些担心地弯下身,想要仔细看看艾薇。她这时却突然开口,清脆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活力,低低的,好像溶进了空气里,“明明是法老自己将那个公主作为诱饵送去古实。公主的死不过是迟早,亦在全部人的意料之中……现在又要修这样一个陵墓,又有什么用。” “啊?”那萨尔皱眉,“王家的事儿你管他呢?” 这时,艾薇突然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紧接着又弯成了个月牙,对那萨尔笑着说:“是啊,管他呢。” 她突然的微笑,让那萨尔脸一怔。“她”别开头,嘟嘟囔囔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会儿呆呆的,一会儿又露出这么小女孩似的笑容,真让人受不了,不会是发烧了吧。”为了配合,“她”还过来摸了摸艾薇的额头。 那萨尔便是如此,一天到晚没有个正经样子,随时都要拿艾薇开玩笑。就像平时,那萨尔也经常讽刺艾薇不男不女的装扮。 艾薇十分喜欢自己最初来时穿的裙子,她在换上短衣后,花了大力气将自己沾满血的裙子好好地、仔细地清洗,但是因为时间隔得确实有些久了,裙子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粉色印迹。每次那萨尔看到艾薇心疼地看着那裙子的表情,就不由会说:“你现在打扮成这个样子,简直像个毛小子。看你这样一天到晚抱着条裙子长吁短叹,我真是无话可说。” “她”说得多了,有次艾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反驳了,“那萨尔你自己不也是吗?” “我?”那萨尔垂头看了看自己十分男性化的白衣,弯刀又摸了摸头上戴着的在亚述一带年轻男子中十分流行的发带,“我怎么啦?” “长得那么漂亮的女生,却打扮得如此男性化。”艾薇发自真心地叹了口气,“说话也有点不拘小节,脾气也很恶劣。虽然会武功是很好的,但是平日也很粗暴就很糟糕了。不知道在你的国家怎么样,但是我想这样下去,一定吓跑了不少追求者吧?” 那萨尔的脸色铁青。 艾薇见状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不会愁嫁不出去就是了。” 那萨尔彻底愤怒了,艾薇认真的评论与安慰让“她”更加觉得受到了侮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女的了!” 艾薇一愣,“你不是女生吗?真的不是吗?”艾薇不由愤怒了。那萨尔有亲吻她脸颊问好的习惯,她这一路不知道被亲了多少次。想到各国人的偏好不同,这又是个女孩子,她也就没太在意。然而更令人担心的却是,她过去几天每天晚上都和他睡在一起! 在南部遇到的那段恐怖的经历在过去的日子成为了梦魇。她在要睡着时,总是带着惧怕,似乎一堕入黑暗就又会看到那恐怖的景象。好多次都是做着噩梦醒过来,然后怕得直发抖。那萨尔看她这个样子便提议拉着她的手睡在“她”的旁边。那之后果然是好了些,噩梦减少了很多,冷的时候,艾薇还会下意识地靠着那萨尔。 但是她却根本没想过这个平胸的女人原来是个男人,不满情绪彻底喷发了出来,“你不是为什么不早说啊!” “这么明显的事,我还需要说吗?”那萨尔真想抽出刀来,“早知道这样,在南部我就不该理睬你!” “哪里明显了?” 二人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后来一路上竟然没有再说话。所幸离代尔麦地那只剩下了一日的路程,虽然别扭,二人也总算是顺利抵达了工匠村。 第九章 代尔麦地那 拉美西斯二世时期的埃及对于外国人的政策是相对开明的。不仅军队里雇用了大量的古实人,日常干活的民工奴隶里更不乏天南海北各色肌肤的国际人士。二人到了代尔麦地那,负责调派工作的人看他们既不是现在和埃及打得正欢的古实人,又不是法老一直颇有微词的希伯来人,再加上貌似很缺钱的样子,尤其是艾薇,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就允许他们留了下来。那萨尔被分去了陵墓修建部分做体力活,艾薇则分到了后勤部。然而在艾薇说自己是女生的时候,确实一度遭到了质疑,又被那萨尔好好讥讽了一番。 所谓后勤部,就是负责染料的购买、调制,工匠村的工匠、苦力的生活供给等等杂七杂八的活。艾薇的工作,就是每日将烤好的面包和打上来的泉水分装好,和其他一起工作的人送到工地上去。这是非常简单且无聊的工作。但是在没钱这个巨大的压力面前,她也就只好咬着牙干下去。 虽然埃及不乏奴隶,但是对于像他们这种还没有卖身的自由人来说,待遇还是可以的。 “你在这里做三个月,就可以赚到两德本的银子!”领着艾薇回自己营地的少女兴奋地介绍着,“而且有吃有住,我在这里一年了,就攒下了五德本的银子!还买了这个,你看——”她自豪地指着自己头发上劣质绿松石制成的饰品。 但再劣质,那也是绿松石,她自然是很兴奋的。 五德本的银子,可能连半只小羊也买不起吧。 拉美西斯送她去古实的嫁妆上随便哪块绿松石,都要几十甚至百只羊才能换来。而就算被那些东西环绕,她也并不觉得幸福或者快乐,她只觉得愈发痛苦与绝望。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只是少少的几个德本,就可以让她那么开心。她也希望自己有这么开心。 正想着,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男人是要送去工地的,怎么混到了后勤部!” 二人一愣,抬头看向眼前穿着明显比其他人好了不少的女孩子。半纱上衣、绿松石颈圈、金质手镯、幽绿妆容,看起来似乎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走过来,对着艾薇身旁的少女呵道:“阿纳绯蒂,你怎么做事的。” 阿纳绯蒂连忙躬身回道,“罗妮塔小姐,这位奈菲尔塔利是女孩子。” 罗妮塔眼睛一挑,像只故作姿态的孔雀般踱着步子走到艾薇面前,讥笑道:“这种打扮,不会是为了逃避苦力假装是女孩子吧。” 艾薇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说话,罗妮塔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包囊,“进去吧,下午就开始干活。” “我的行李……”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哥哥送给她的那条裙子,洁白的小莲蓬连衣裙,她与现代唯一的联系。 罗妮塔一边打开包,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苦力不能有自己的东西。阿纳绯蒂,带她进去。” 阿纳绯蒂点了点头,正要带艾薇进去,却看见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罗妮塔打开行囊,翻出那条白色的、别致的裙子。阿纳绯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说:“罗妮塔小姐,奈菲尔塔利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请您允许她留下这唯一的物品吧?” 罗妮塔显然是很喜欢艾薇这条与众不同的裙子,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拿着那裙子转身就走。艾薇惊讶于她的跋扈,一时竟然忘了说话,阿纳绯蒂以为她不开心,连忙拉住她的手臂,一边往营地里拉,一边轻声地说:“罗妮塔的父亲是管理工匠村的五人之一,直接汇报给建筑院的阿图大人,一般的人都不敢轻易惹了她。你刚来,还是忍忍,说不定等她对那裙子没了兴趣,我们还有机会要回来。” 或许是等她扔掉了后,捡回来吧,艾薇心里暗暗思忖着。但是她依然是对阿纳绯蒂道了谢,她想她是被太多的人宠坏了,所以受不得委屈,她应该习惯这些的。她跟着阿纳绯蒂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她以前吃了很多苦,但她总抱着希望在吃那么多苦之后,可以与他在一起。而现在这个希望没有了,她突然觉得一点点的挫折就会让她感到特别痛苦。 以前还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说要给她一切,用满满的幸福把她包裹起来。可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苦,找了这么久,就是找不到。想着想着,就好像要流下泪来。 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或许是这个念头起了负面的效用,第二天在运送染料的时候她不由有些恍惚,端着宝蓝色的染料桶时?,迎面撞上了穿着她的裙子招摇过市的罗妮塔,哗的一下自己洁白的裙子彻底报废。她正为自己当季巴黎新款心痛不已的时候,罗妮塔几乎发疯似的向她扑过来,伸手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艾薇那一刻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被抢了反而还要被别人打,心里一恼,一侧身,伸脚绊了罗妮塔一个大马趴。 那一刻,一旁的阿纳绯蒂的脸都白了,罗妮塔的脸则变得通红——上面还点缀着沙子。结果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罗妮塔气急败坏地将艾薇送去了工地上做苦工。 正光着上半身刨陵墓的那萨尔看到艾薇被灰头土脸地赶过来,心里先是惊讶,随即又开始本能地讥讽她,“你是男人的事情,曝光了吧?” 艾薇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我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吃不了这个苦,过来陪你。”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被旁边的监工狠狠推了一下,“有这时间废话还不快点干活。”她回头冲监工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着那萨尔耸耸肩,拿起了旁边的铁锹。但是还没动手,就被那萨尔把铁锹抢了过去。 “我们这边干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他把铁锹放到一边,“不如把那些女孩子送来的染料送到里面去,他们正缺这些。”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转头就往染料桶那边走。可刚走了一步,又被那萨尔拉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他用自己的上衣把她的头发和脸包了起来。 “干什么?不舒服。”艾薇别扭地想要把上衣拿下来。 那萨尔大手一按,“别乱动,到时候晒伤了我可不管你。” “但是你自己也没穿上衣……” “不一样的,你已经很爷们了,再这样下去,可能真嫁不出去了。” “什么?” “快去拿染料。” 他气势汹汹,艾薇又一愣,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转身去抱染料桶。后来一想才明白,那萨尔是在帮她的。而即使有了那萨尔的帮衬,自己只是做了搬搬染料这样简单的工作,一天下来,她的手臂几乎酸痛得动不了了。工头一说收工,她几乎连步子都没迈,直接趴在了染料桶旁边。那萨尔在她旁边蹲坐下来,用手捅捅她,“死了?” “我可真不明白……”她的气息微弱得宛若悬丝,里面还带着一点不满意。 “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生?”那萨尔还在开玩笑,艾薇连和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明白的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纯属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那萨尔有点感兴趣了。 “当然,把墓修在这个位置,肯定会被挖的。我们今天费这么大力气把它建得漂漂亮亮的,估计拉美西斯一死,这墓就会被掏得一干二净。” “你在说什么啊?这可是建筑院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地方,在帝王谷的深处,由原本为法老妃子预留的墓穴改建的。” 艾薇继续好像溶化一般趴着,“这么显眼的地方,你当盗墓贼眼瞎啊?” “那依你看呢?” 艾薇稍微移动了下身体,往阴影处爬了一点,但还是保持着匍匐在地面上的姿势没变。她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困倦到以至于那萨尔的声音似乎变了她都没有感觉出来。 “我看?要是法老真不想她的墓被盗,就修到一些华丽的墓的下面。如果塞提这样的墓下面不行的话,就修到王后墓的下面。总之上面的墓越大越复杂越华丽,下面的墓就越不容易被发现。其次就是要把墓修得小一点,最后关键的墓室装饰只找很少的人去做,最好找死刑犯。别那么招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代尔麦地那是为了艾薇公主而专建的工匠村,不知道有多少盗墓的人早就盯准了这个墓。总不能最后把整个村子的人杀了吧?” 就算把所有的人都杀了,帝王谷的墓穴,几乎所有都难免被盗。一般而言,法老也好、贵族也好,总是希望自己的墓能风风光光地独立修建,恨不得入口再配上数百个卫兵。然而图坦卡蒙的墓却满足了上述这两点。它修建得比较早,后来被塞提等大法老华丽陵墓盖了过去,又有比较小的规模,数千年来竟然免遭盗墓者的侵袭。 “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这人的声音太正派了,实在没办法和那萨尔联系到一起去。艾薇愣了一下,终于翻过身来,看向那萨尔前面站着的约莫四十五六的埃及男子。他身体微圆,光头,身穿亚麻长裙,足踏镶金凉鞋,颈间系着华丽的金饰。艾薇还不及去想他的身份,他就已经开口,“我是建筑院的阿图,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又是一怔,那萨尔好像也有点意外的样子。可只过了一秒,他就又挤眉弄眼地示意艾薇赶紧答应。艾薇犹豫了一下,但立刻还是随口就甩出去了个名字,.“阿图大人,我叫那萨尔。” 阿图微微颔首,“你的想法很有趣,从明天起,跟在我身边吧。”他又对身后跟着的人点点头,文书官赶紧把艾薇谎报的名字记在纸上,告诉艾薇迟些会有人来跟进一些相应的程序。 在埃及,女人的地位不比赫梯,很多职业她们都无法从事。阿图必然以为她是男人才动了把她带在身边的心思。她没有说自己不是女人,只是报上一个中性化的名字,也不算欺上。她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在阿图身后的那萨尔。看来,因为她用了他名字这么荣耀的事情,他开心得脸色都发青了。 艾薇不得不说,自己运气确实比较好。做了苦力才两天,就阴差阳错地被阿图看上了。阿图是建筑院梅手下的红人,这次特地被法老派来监工陵墓的修建,大家都知道他未来前途无量,梅要是退了死了,估计建筑院就归他管了。这时能被他看上带在身边做事情,基本上自己也是前途无量。搞不好,一个月能赚不止两个德本的银子呢。艾薇心里美滋滋地换上了新的短衣,这次她连头带、护腕都有了。阿图对她之前的观点好像也很惊讶,觉得她很机灵,竟然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在当时陵墓要搞大、搞华丽、搞特殊的年代,是很难得的。于是也问过她很多次家里是做什么的,有没有人在建筑院或工匠村工作过。埃及的职位多半是世袭的,金匠的儿子还继续做金匠,文书官的孩子会继续做文书官。阿图因此以为艾薇必然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所以才会有了这样创造性的见解。 当得知她就是突发奇想,在埃及没有亲人后。他更是决定要把艾薇带在身边当个小学徒,本着爱才心切的态度,好好培养培养。 艾薇对建筑没什么兴趣。但是她也知道,拉美西斯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建筑,建筑院应该是他最器重的几个部门之一,而梅又是极受他喜爱的部属,跟着梅的直系阿图混肯定错不了。而她被安排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每天听他们聊修建陵墓的事情,然后偶尔她按照自己读过的关于古埃及的书插嘴给几句建议,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当她拿到当月十德本银子薪水的时候,更加笃定自己找了份好工作。她不忙的时候,偶尔会去找阿纳绯蒂聊天,给她讲她的这些奇遇,听得她嘴都合不拢。阿纳绯蒂也轻声地嘱咐艾薇很多次,千万不要让罗妮塔她们知道。建筑院是不能有女人的,知道了会很麻烦。在阿纳绯蒂的强烈要求下,艾薇就只好减少去见她的时间,只是还是会偷偷地送给她食物或者织物。 而阿图这边的工作实在是很轻松,她有的时候也没什么事情做。本着借用那萨尔名字过意不去的想法,她就时常带着自己的面包或泉水跑到工地上,借故把他拉到一边,分给他一半。那萨尔每次见她都是把她的东西吃得一点不剩,然后回头又对她出口讽刺。 她却也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笑眯眯的,到后来,他也懒得讽刺她了。他们断断续续也聊了不少话题,关于西亚的,关于埃及的,关于拉美西斯的。 于是有一天,她就问:“那萨尔,你为什么来工地?” “赚钱呗。” 艾薇摇摇头,“别骗人了。”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骗人了?” “你的手虽然结实,但却不像是干粗活的人;你的皮肤虽然是古铜色,但却是你本来的肤色,不像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的结果;你的功夫很好,就算是到吉萨自治区保护商人做生意也很轻松,赚的钱可比这个多多了。” 那萨尔没说话。 艾薇也没有多问的意思,“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你。但是你可不要做出对不起埃及的事情,不然我可不饶你。” “没想到你还是爱国主义者。”那萨尔笑了。 艾薇看了他一眼。那萨尔对局势十分了解,和她讲的时候也深入浅出,必然是看得很透彻。他非权即贵,但他绝对不是埃及人,也不是赫梯人,也不是古实人。他来埃及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待在代尔麦地那,他有什么……计划吗?她表情里下意识带了几分警惕,那萨尔一摊手,“不要担心了,我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来找东西的。” “找东西?”艾薇愣了愣,“找东西要来做苦工?” 他笑了,“是啊,因为那东西太难找,只有可能在这里出现。”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艾薇继续问了下去。 那萨尔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不管艾薇怎样问,他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忽然伸手掀开艾薇的前发,有些微热的手指碰触了她额角一个细细的小疤痕。在尼罗河西岸他们初遇时,她留下了这个疤痕。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变淡变浅了。 看着那个疤痕,那萨尔突然笑了起来,“你就像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和什么?艾薇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也和你一样,是个很热心、很讲义气的小丫头,还很逞强,有的时候就算疼得不行也咬着牙不哭一声。”那萨尔将手从她的额头移开,又将她的前发放下来,替她抚弄了几下,那双微挑的眼里却有了几分柔和。 “噢……那她现在怎么样了?”艾薇顺着话题问了一句。 那萨尔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下去,“她死了。”短促的句子让艾薇彻底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而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更加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代替我而死。” 艾薇看向那萨尔,然而他深深的眼里却什么都看不到,平时闪烁着的有几分狂妄的光芒仿佛被深深地隐藏了,而在无尽的黑暗里,似乎有种被强烈的决心驱动的深远计划正在暗暗涌动着。 莫名地濡染在空气里的哀伤,沉重得好像令人无法呼吸。 生死的事情在现代这种和平年代,被谈得很少,但是在古代西亚这种原始的年代,人们的命还是会被很轻易地撼动。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萨尔却突然笑了,就好像刚才沉默在回忆中的人不是他一般,微微上挑的黑色双眼随意地看了艾薇一眼,“但是她可和你不一样,她是那边出名的大美女。” 他话题转变得太快,艾薇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正想抗议他的讽刺,他却突然又收敛了笑,美丽的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几分严肃,“要不要跟我走,离开这破烂的工地,我会带给你想象不到的奢华。” “你说什么啊?” 那萨尔又是笑,就好像他刚才从未说过那句话。艾薇不由有些恼,“我不和你开玩笑了,回去睡觉了。” 那萨尔仿佛只顾着嘲笑她,拉过她,如常一般在她脸颊轻轻地亲了下,却并没有拦她。艾薇走出了好远,才听到他在她身后轻轻地说:“好梦,奈菲尔塔利。” 那声音极轻柔,艾薇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停下来。那萨尔今天的样子太奇怪了,明天她应该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明天,总是很快就到的,只要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了,他就该恢复正常了,她就再来找他聊天。 然而那个会再见面的明天,却迟迟没有到来。 第十章 热风 不管分离是怎样残酷,不管是 75db." >痛苦也好、绝望也罢,相聚总是有它的意义。 艾薇早上醒来的时候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迷迷糊糊地就要出门去找那萨尔。但还没走几步,就被阿图的侍者拦了下来,恭敬地说:“那萨尔,阿图大人说请您过去一趟。” 艾薇虽然没有头衔,但是阿图周围的人都看得出阿图很器重这个少年,对她说话不由都很客气。艾薇愣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有点急事,等我一小会儿,我就立刻过去……” “阿图大人请您现在就过去。” 侍者的口气有些强硬,看来确实是急事,真想不明白阿图找她这么个小角色能有什么急事。她于是摸不着头脑地就想出门往阿图的房子走,但还没迈出去两步,就被侍者拦了下来。 “又有什么事?” 侍者好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套衣服、一双鞋、腰带和几副少年用的首饰。艾薇一愣,问道:“这又是干什么?” “阿图大人嘱咐我帮您更衣以后再去见他。” 更衣?到底什么事?艾薇更加糊涂了,她一把接过衣服,对侍者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侍者没动。 “干什么?我自己更衣就可以了。” 侍者犹豫了一下,“阿图大人说这事情很重要……” “重要我也要自己更衣,你出去等我!”艾薇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侍者又想了想,总算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艾薇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一边飞速地换好了衣服。 这是一身比较正式的少年官员的服装。凉鞋的做工很精良,部分地方雕刻了金色的花纹,亚麻的衣服上有着细致的褶皱,而腰带上则镶嵌着成色不错的绿松石。 把这套衣服卖了,自己应该能舒服地活上个半年。艾薇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在外面等得有些焦急的侍者迈着步子向阿图的房子走过去。 今天工匠村里不知为何多了不少士兵。阿图的房子日常也有几个卫兵守着,但是今天恨不得有一个小分队都在这边。他们穿着整齐,严阵以待。艾薇拉过自己身边的侍者,小声地问道:“喂,今天怎么回事?” 侍者诺诺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送您到这里。阿图大人吩咐您快些过去,您已经……” “好好,我知道了。”艾薇不耐烦地摆摆手,对着正面的士兵报出自己的名字,随即就快速地向阿图的房子走去。毕竟拿人工钱,做工要专业。 她一进门,眼睛一扫到站在一旁的阿图,她二话不说就恭恭敬敬地把腰弯得低低的,给阿图行了个大礼,客客气气地说:“阿图大人,您找那萨尔有什么事吗?” 房间里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大约一两秒的光景,或者更久。久到艾薇有些奇怪为什么阿图回复得这么慢,或是为什么阿图是站在房间的斜侧角度,而不是坐在他平日正中的椅子上。而她的疑问还没有结束,就听到一个漠然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少年,抬起头来。” 淡淡的话,轻轻地触动着她的耳膜,在这一刻响亮得令四周寂静无声。 起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她经常感觉自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在已经消失的时空中,在另一个艾薇的身体里,她始终听得到的声音。而一睁眼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只是比回忆更虚渺的梦境。 而刚才那一句话,却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在身周的空气里。这样的真实,这样的确切。她无法相信。 于是,她用手指暗暗地捏起自己另一条胳膊上的皮肤,狠狠地旋拧了一下。 疼。 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片鲜红的印记,很快就会转化为黑紫色的淤血吧。眼眶突然酸得不得了。或许是太疼了,但为什么却想要哭着大笑呢。反复了许久,或许也并没有很久,她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进那一双漠然看回自己的琥珀色眸子里。光线略显黯淡的房间里,他的面孔朦胧而清晰。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他的头发比之前又长长了一点,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束在脑后。 回到埃及后,她也想过,或许他们会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再次见面。但是,在现代待了那么久,他的面容都已经渐渐地从记忆里退去了,只剩下一个印象犹如正午的阳光无法抹去。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忆力那么好。 好到在未来的一年,仿佛只被压缩成了短短的一瞬。而她,只是眨眼间没有见到他。 他看起来比印象里更加憔悴了,却依然是淡漠的表情、清澈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孤独伫立在王椅旁的那名年轻君主,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的那名疲惫的统治者,爱着她、用生命保护着她的那名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她依然记得他们的每一段过往,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他垂下眼睛微微皱眉的样子,都好像细密的精工画一样印在脑海里,记得那么清楚。 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忘不掉。 但是,这个人,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看到她的脸时,他的睫毛微微地闪动了一下,但那微小的火花随即又迅速地消失在了冷漠的目光里。他瞥了一眼阿图,随即又将视线放回艾薇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愣了一下,就看到阿图带着些焦急地看着自己,示意她注意礼节,礼节。 艾薇于是就乖乖地跪坐到了地上,又将头垂了下去,恭敬地回答:“那萨尔,陛下。” 那一刻,年轻的法老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称呼自己。然而更快,他就轻轻扬起嘴角,“嗯”了一声。 艾薇觉得有些紧张?不,那不是紧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在微微地颤抖,无法抑制地表达出自己心底一阵一阵掀起的巨波狂澜。她拼命地吞了下口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手心出着汗,她不住地紧紧捏住衣角。 阿图在一旁善意地解释道:“那萨尔还年轻,今天能够见到陛下,难免有些失仪。”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阿图把你推荐给建筑院,说我不妨听听你有趣的想法。” 艾薇低着头没说话。 “陛下公事繁忙,那萨尔你不可失礼,耽误了陛下的时间。”阿图明显有点着急。 艾薇于是回复道:“谢谢陛下,荣幸之至。” 拉美西斯于是看向阿图,“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连忙一拜,纷纷退出,阿图在离开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艾薇的肩膀,低声鼓励她:“你是个锥子,总有天要刺破束缚你的袋子,闪耀出光芒。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你,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埃及。” 艾薇抬头看回这位和蔼的建筑师,他已经面带微笑地退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空气凝滞成巨大的暗影,没过她的头顶。她像一个被无尽海水淹没的人,拼命地盯着地上薄毯的花纹,凭借这古老的纹样,确认着自己不是在做梦,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藏书网 持久的静默终于被法老打断。 拉美西斯拿起身侧的杯子,淡漠的语言里似乎提不起对艾薇的任何兴趣,“说说吧。人都没有了,不用紧张。” 拉美西斯登基三年,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再加上他对建筑的极大热忱,除了国家要事,他最重视的部分就是建筑院。此番估计阿图对艾薇又是大力推荐,他甚至可以抽出时间来与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然而他却始终是很无聊的样子,对艾薇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空空的泥塑杯子,似乎对那上面金塑花纹的兴趣远大于对艾薇的。 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已经划过千万思绪。而睁眼,膝下的地毯似乎凝近又遥远。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日常与阿图他们讨论过的很多想法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听着,又似乎在想着其他事情。她说完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又问:“工匠村里外国人是不是多了点?” 她想到他或许是在问外国人政策的事情。拉美西斯治理下的埃及在对外国人的包容程度在全西亚首屈一指,然而也诟病不少。他一方面大力用了很多各个国家的雇佣兵、大臣等等,但另一方面,他似乎藏书网又极不喜欢希伯来人,甚至听说过比较骇人听闻的屠杀。 但是总体来说,艾薇赞同他对外国人的开明政策,虽然不同意他对某些种族的极端政策。她对自己的用词精挑细选,然后小心地讲述了自己的见解。既赞同了拉美西斯的总体策略,又提醒了他关于过于严苛屠杀的后患。她说着,他只是微微闭上眼听着,似乎也不觉得如何。 艾薇说完了,他就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然后淡淡地说:“谁问你这么多了。”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面前的人很陌生,作为一个比他低了不知多少阶的臣子,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然后他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不用怕,以后简短点。” 艾薇出了口气,他说了“以后”,就说明自己还没办太离谱的事。原本是如此亲密的两个人,现今她却要小心地揣测他的意思,真是可悲。 他指指一旁的酒壶和杯子。艾薇以为他要她倒酒,于是连忙上前几步正要拿起壶往他的酒杯里斟。他却微微摇头,简略地说:“赐你的。总体而言,你答得还不错。” 艾薇于是将那杯子倒满了酒,小心地端着又退回自己原来的地方跪坐好。拉美西斯向她微微举杯,她连忙回应,随即有些紧张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又随意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也都磕磕巴巴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答完了。他终于问完了,却始终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似乎倦了一般,双眼微闭着,嘴唇抿起,对眼前跪在地面的人再也提不起兴趣,只是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她能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和脸侧因消瘦而凹陷的阴影。 她正在想他似乎睡着了,于是打算轻轻地起身,偷偷地退出去。然而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起身离去又仿佛变得格外艰难。她于是保持原来跪坐的样子,仰起脸,看着他。 “喂?”她轻声地试探道。 话语融进周身的空气里,淡淡的呼吸声在偌大的房间逐起逐落。 “睡着了?” 还是没有反应。 她呼了口气,身体放松了下来,她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太辛苦了,可其实根本没必要这样。 埃及对努比亚的控制非常牢固,赫梯对埃及的威胁中间隔了个叙利亚。赫梯自己也要提防正在慢慢兴起的亚述。至于利比亚巴比伦都是敲边鼓的,西亚的格局至少在未来数十年不会有任何剧变。 她一边想,一边喝了口酒。 如果说唯一有错,错就在不应大兴土木修建艾薇公主陵墓。 表现得对艾薇公主越在意,艾薇公主之后受到的攻击和威胁就会越多。而朝中支持奈菲尔塔利王后的贵族与卡蜜罗塔的权臣两派则会因为这个天平的倾斜而团结起来格外防备拉美西斯的动向。 可是,艾薇已经死了。 其实,就算她死了。 法老决定埃及的一切,这样过大的权力会使得他每一个细小的动向变得格外重要。法老可以在这次对艾薇公主特殊待遇,就可以在下一次对其他人特殊待遇。如果这件事不落在奈菲尔塔利或卡蜜罗塔头上,就有可能是其他女人或者势力团体。 这里的每一股势力,必然会十分紧张。然而,他们的紧张反而会使得艾薇死后的处境更加尴尬,或许他们会更加猖狂地结党或者在后宫安插更多的眼线。 艾薇喝干手里的酒,不知不觉又自斟了一杯。酒精变得苦涩,呛在喉咙里她不自觉地咳嗽了好几下。 不是为了伤害埃及,只是为了人人自保。在个人面前,无伤大雅的国家利益似乎这样渺小。而法老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这些不同的团体,让他们尽可能地为国家的未来效力。 能信任谁?谁也不能信任…… 真可怜。 她一直没有停下喝酒。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但是却停不下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起从心中的默想,变为了轻轻的低语。 多么奇妙,她只是从书本里读到过拉美西斯的事情,古代西亚的事情,埃及帝国的事情。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过往,使得这些平凡的铅字变得那样血肉真实,令她割舍不下。 站在王椅旁孤独的年轻君主,伫立在尼罗河畔静静等待自己出现的青年……不管多少人簇拥在他身边,他却一直是一个人。他能依靠的,他曾经依靠过的,只有她的肩膀。他疲惫的时候,会无助地靠在她的身上。于是她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垂下头,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他。 那么喜欢,那么的喜欢。 “但是,不管.99lib?多么喜欢,都不能再拥抱了。” 视线变得模糊,椅子上年轻君主的样子变得飘忽,就好像数百个夜晚梦境里的影子,近在眼前,却远到她从来未能碰触过。她又做了这样一个梦。但是她甚至在梦里和他说了话。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就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掉进了棉花糖的海洋里。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头一歪,向后倒去,摔倒在薄毯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手指轻轻地松开,泥塑的杯子滚到房间的角落,转了个圈,晃了晃,慢慢停下。 厅内如潮退后的静谧。 年轻的君主,睁开了琥珀色的双眼。手里始终端着酒杯,他从未睡去。而跪在自己面前黑发的少年却已经歪歪扭扭地醉倒了。他来访代尔麦地那,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却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地位,相信阿图是没有这个胆量未经自己同意就告诉他的。那时,他心里就有了几分提防。 这个外国男孩在说话时却不拘小节,直言不讳。最后,竟然自斟自饮,就这样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这个少年放肆得过度,反而让他好奇地把他说的话都听完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若不是这个男孩起先说得是令人惊奇的正确与敏锐,他说不定现在就会叫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外国人拉下去砍了。但他到底是被他各种有趣的想法激起了兴趣。虽然他说的事情于自己而言并不是惊世骇俗的奇特,但令人惊讶的是,从来没在宫廷里出现,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工匠村,他这样年轻的少年,竟然好像礼塔赫孟图斯一般,对他在考虑的事情、关心的话题了如指掌,仿佛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拉美西斯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经过艾薇身边时,如同下意识般,他拉起他及耳的短发,又多看了一眼颀长刘海下那张带着浓郁外国气息的脸。 他的五官有点像艾薇公主,但是拉美西斯却早注意到他的眼睛泛着一丝微微的蓝。这除了让他想起心底某个深处的记忆外,却更提醒了他三年前匆匆一瞥的赫梯统治者。他轻哼了一声,打算松手。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看到他的发根,竟是淡淡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金色。 他一愣,而这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似乎很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仅因为他这下意识的举动,拉美西斯竟然觉得有些局促。因为这一刻莫名的局促,他松了手。还未及细细体味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究竟为何,他已经推开门,逃避一般地冲进了正午的阳光里。 剧烈的光线在地面上投射出他孤单的影子,金色的光芒与凝重的黑暗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炙热的风扑面而来,触动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 阿图带着些紧张地过来向他鞠躬拜礼,他便抬起头来。那一刻,心中难以控制的波动却都消失了。他如往常一样,似乎一眼就能看出阿图心里的想法,下一刻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甚至连他这名可爱臣子会有的反应他都可以预料。 但是刚才的那一秒,在看到那不该有的奇异金色的一秒,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在怕什么,或自己在期待什么。金色的发根好像一块细小的石子,投入了心里,却激起一片无限涌起的波澜。他微微闭眼,淡淡地说:“难得你向我推荐这样一个人。” 他的话没有感情色彩,表情更是漠然。阿图于是变得紧张,随着拉美西斯行进的方向亦步亦趋。周围的人见到阿图这样的尊敬与他颈前特殊的荷鲁斯饰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本能恭敬地拜跪下去。那一路的嘈杂,渐渐变得静寂。年轻的法老只是看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陵墓,成全了自己忠心的属下,“既然建筑院想要人,我就带他回王都底比斯吧。先跟着我做事情,等艾薇公主的墓修好了,你回了王都,我就把他还给你。” 阿图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却没敢把这口气吐出来。他恭敬地弯下腰,嘴里道着谢,向拉美西斯离去的地方久久地鞠躬。他离开了好久,周围的人才敢渐渐直起身来。有胆大的上来对阿图恭敬地说:“阿图大人,那位是王宫里来的贵族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耀眼的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直视。” “我连大气都喘不上来。” “这一生能见到这样高贵的人,实在是太荣幸了。” 阿图只是微笑,安排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这时,突然有一个奇异的念头冒出脑海。拉美西斯来访,并没有告诉别人,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建筑院官员到访的。但是他记得很清楚,艾薇在见到法老的第一刻,就知道他是大埃及的统治者,对他以“陛下”相称,甚至没有犹豫。 转头看向自己平时工作的屋子,艾薇正揉着眼睛歪着头迷迷糊糊地走出来。他摇头,晃去心中的怀疑,换上了如常慈祥的微笑。她一看到阿图,连忙跑过来对他大大鞠躬。她似乎是睡着了,梦里还见到了拉美西斯。她却有些分不清去到阿图的屋子里,见到拉美西斯究竟是真实的,还仅仅是她的臆想。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阿图已经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萨尔,做得好。陛下要带你回底比斯,回去准备准备吧。” 第十一章 她的身份 拉美西斯来到代尔麦地那的消息在半天之后骤然爆发出来。整个工匠村如同煮沸了的开水壶,汩汩地传播着各式各样的传言。他们只知道法老是神的化身,有着全埃及上下最俊美的容貌和神授般的气质。但是在代尔麦地那工作的人却没有这个级别有幸能见到法老。中午瞥见他的人,就好像获得了莫大的宝贝,四处宣扬法老的高贵,甚至连身后有金光闪出来这样的鬼话都说出来了。 拉美西斯只在代尔麦地那停留一天,随即他便要返回底比斯听取从古实前线的战况回报。阿图中午刚刚向艾薇转达法老的决定,下午就有官员过来向她跟进各种后勤事宜。跟着法老去底比斯做事不比在地方做小官,即使暂时没有明确的头衔,也是重要的举动,如果法老喜欢,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要求承担很重要的职位。艾薇是外国人,又刚加入工匠村不久,那一下午便轮番有数个人过来对艾薇进行各种盘查询问。 艾薇按照逻辑开始编纂自己在这个时空的背景与身世。没有亲人的孤儿,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唯一的哥哥也失散了。一切听起来顺理成章,只是其中一个人对着那萨尔这个名字有些顾虑。他们说这个名字的读音很怪,似乎是亚述巴比伦一代的名字,但是又不很常见。最关键的是艾薇的皮肤与相貌特征又根本不是那一带人的样子。艾薇于是就继续扯自己是养父>.母从巴比伦沙漠附近捡来的。 他们为难了很久,又小心地写了报告,跑去询问法老。拉美西斯看也没看就把他们在莎草纸书上列出的十数条疑点一笔划去,于是谁也不再问艾薇的事情。大家嘱咐她跟着一个领队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得到这个消息,艾薇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那萨尔。他虽然嘴巴刁毒,但是却确确实实地救了自己一命。在这个古代,分开了就搞不好一直见不到,再不管如何,她总是要和他道别。但是她跑到他的工作的地盘转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竟然还有人不明所以地问她:“我以为你就是那萨尔,怎么还有另一个?”抱着满腹的疑云,她又赶往村子的后方,去找阿纳绯蒂。阿纳绯蒂听说她要跟着拉美西斯回底比斯做事,惊讶得合不拢嘴。像所有埃及的女孩子一样,讶异过后,她便是忍不住地兴奋,向她打听了好多关于法老容貌的传闻,她自己兴奋地说了半天,艾薇却回复道:“他们可把我当男的,万一法老发现我是女的,就会很麻烦。” 阿纳绯蒂大惊,一口气狠狠地吸进去,差点憋在胸口里出不来。她的声音立刻小了很多,仿佛被什么人发现似的,“你开玩笑呢?他们不知道你是女的?你要去任男人的职位?” 艾薇摇摇头,“真的,他们以为我叫那萨尔。” “你这样被发现一定会被处死的!”阿纳绯蒂几乎尖叫了起来,但是声音虚在她的胸腔里,随着她的呼吸剧烈地起伏。她紧张地搓着手,“你到了底比斯做事,他们一定会派女官照顾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艾薇还是不以为然,“就不让他们照顾了……有这么严重吗?” “祭祀怎么办?净身怎么办?猎鸭怎么办?”阿纳绯蒂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似乎比艾薇还要紧张她的事情。艾薇还未及反应她为何会对王室贵族的活动了解这么多,她已经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要怀疑我的话,我以前是跟着诺兰大人做事的。” “诺兰?” 阿纳绯蒂点点头,“诺兰大人是底比斯宫殿的文书官,他的地位很高,直接跟着法老。但是后来因为与宫中的女子偷情,被剥夺了职位,逐出了宫殿,现在不知去向,家里的人也都散了。” “和宫中的女子偷情?” 阿纳绯蒂顿了一下,随即又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真的很担心你,奈菲尔塔利。”她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到她的额头,喃喃地说,“你这么善良,又对我这么好。我是奴隶,你却是自由人。我自十四岁离开了诺兰大人家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我好担心你去了王城。底比斯那么恐怖,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险……法老看起来这样的俊美,但是他的残忍,只要在宫中待过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你难道看不到阿图大人对他的畏惧吗?” 她又离近了一点,深棕色的眼里映出艾薇的影子,“你也知道,埃及一直对于女子从事官职有诸多限制。你假扮男人不算大事,骗了法老才是最错。一旦被发现,你会好惨,我甚至不敢想象你的下场会如何。奈菲尔塔利,求求你,逃走吧。” 艾薇愣了一下。逃走?但是她好不容易来到他的身边,好不容易和他说话,她就这样逃走了?她抿着嘴,过了好久,然后虚弱地说:“不会发现的。” 阿纳绯蒂只是重重地叹气。 二人间一片沉默。 阿纳绯蒂突然又开口,“奈菲尔塔利……” “原来你在陛下面前假扮了男人,我就说你有些不对劲。”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宁静的空气,打断了阿纳绯蒂的话,艾薇回头,猛地看到了罗妮塔惨白的身影。天色渐渐暗去,她古铜色的脸在新月下显得几近扭曲。她仿佛闻到糜烂气味的野兽,露出狰狞的微笑,一步步地向她们走来,“起先是这>.99lib?里不起眼的女工,转眼间就一身少年打扮跟着阿图大人做事情。我还在想是怎么回事。” 阿纳绯蒂下意识地拦到艾薇面前,对罗妮塔说:“您在说什么啊?这位是那萨尔……” “住口!奴隶——”罗妮塔挥手甩向阿纳绯蒂的脸颊,沉重的手镯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猛地侧过头去,而她却坚持着,又直起身来,看回罗妮塔。 “那萨尔就要跟着法老做事了,您……” “哼,若我让我父亲告诉阿图大人她是女的,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了。”她笑着,一把抓住艾薇柔顺的短发,迫着她看向自己,“你欺骗了法老,法老若知道了定不会饶你。” 然而,艾薇的眼中找不到她所期待的惊慌或者恳求,那一双如夜般蓝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将她看透一般。她竟有些犹豫,扯住她头发的手不由松了一下,而下一刻,她又狠狠地拉住了她,“你不怕吗——” “你想要什么?”艾薇突然问。 “啊?” 看着罗妮塔愣住的脸,艾薇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又重复了一遍,“若你想置我于死地,你只需直接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去做你刚才说的事情就可以了,何必又来示威。说吧,你想要我承允你什么?” 罗妮塔依然愣着说不出话来。 艾薇扯起嘴角,上前了一步,“想要我带你进宫吧?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权力中心的重臣,当然,还有法老。以你父亲的地位,还不足以让你嫁入底比斯的豪门,或者,甚至进宫为侍女也很为难。” 阿纳绯蒂半跪着,紧张地拉住艾薇的衣角。 罗妮塔被说中了心事, 773c." >眼睛不由变得飘忽不定。而她却依然说着:“是又怎样?现在可是在代尔麦地那,你的命,包括阿纳绯蒂的命,都掌握在我手里。”她用余光狠狠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女孩,“你跟着法老走,他们会允许你带几个人入城,你要带我去。” 阿纳绯蒂更紧地拉住艾薇,轻轻地晃着,表示着极为的不赞同。艾薇若随着法老去了底比斯,本来就步步艰辛,危险重重,若还跟着个罗妮塔,不啻伴着一只随时都会张口咬人的毒蛇。就算求罗妮塔也好,不进宫也好……不,就算是杀了罗妮塔,也不能这样。 她跌跌撞撞地想站起来,却被艾薇一手又压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们明天问我的时候,我说你的名字就是了。” 她回答得轻描淡写,罗妮塔起先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随即又试探道:“我会找人扣押着阿纳绯蒂。” 艾薇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说:“但是明日你要带着她来送行,我要看着她安全。” “阿纳绯蒂是下级的奴隶,他们不会让她出现在欢送的队伍里的。”罗妮塔冷笑道。 “我有很多办法让我们两败俱伤。” “奈菲尔塔利!”阿纳绯蒂轻叫了起来。 罗妮塔却笑了,她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她没有回答,只是又瞪了一眼阿纳绯蒂,“跟我走。” “但是……” “走吧,没事的。”艾薇对阿纳绯蒂说,但是却一直看着罗妮塔。 罗妮塔也看回她,“在代尔麦地那,这一切还是听我的,你若玩什么花样,后悔的是你。” 艾薇睁开她水蓝色的双眼,黑色头发映着淡淡的月光泛出隐隐的金色,她一语不发,没有理会她的挑衅。 次日,赤晴。法老即将返回底比斯的宫殿。代尔麦地那所有的自由人都会列队欢送,而所有的奴隶都被留在山谷里,向着法老离去的方向跪拜。阳光穿透空气里金色的尘屑,四周的山石亮得刺眼。法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一边向着自己的坐骑前进一边对身边恭敬有加的阿图吩咐着艾薇公主陵墓修建的事情。后面跟着金色军装的阿蒙军团,之后是管理后勤的卫兵,他们负责搬运相关的物资和管理随行的奴隶。而艾薇站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 罗妮塔如约出现在了队伍的一侧,为了看紧艾薇,她没有跟着父亲站到前面去。负责后勤的卫兵清点着队伍的人数,到了艾薇,他们就问道:“那萨尔,您还有什么财产、牲畜、奴隶要一并带去王都吗?” 艾薇瞥了一眼紧紧跟在身后精心打扮过的罗妮塔,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地笑,“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还有两个奴隶要带上。” 卫兵不了解艾薇的身份,只知道他是要在底比斯王都做事,连忙说:“那萨尔,您真是简朴,就只有两个奴隶吗?请说出名字,我们就派人去帮您从山谷里找出来。” 艾薇完全忽略了罗妮塔铁青的脸,慢慢地说:“一个叫阿纳绯蒂,一个叫罗妮塔。找不到第二个,只带第一个回来也行。” 卫兵匆匆默念了一遍,随即二话不说就往山谷里走去。罗妮塔在一旁低声地叫着:“我不是奴隶,你胆敢对我无礼,你不怕我告诉法老吗!” 艾薇转过头来,看向几乎有两百米长队伍的最前方,和周围挤得水泄不通的人肉欢送队,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只让带财产、牲畜或奴隶。若你不是奴隶,难道是牲畜吗?我还没有官职,带不了侍女的。” “你!你不怕……”她好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又想要重复之前威胁的话语。 艾薇笑着,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坏人一样地说着:“你的诽谤,法老听不到,阿图大人也听不到。就算你事后告诉了你的父亲大人,你的父亲大人又告诉了阿图大人,我也已经去了底比斯。记住,我算是阿图大人引荐的,到时候出了麻烦,阿图大人也脱不了干系。他绝不会站在你父亲那一边的。” “你!”罗妮塔一着急,几乎说不上话来。艾薇微微皱眉,眼睛瞥向一边,不愿再看她。 等到士兵将阿纳绯蒂带回来,她就不怕罗妮塔的任何威胁了。那个时候,就算不带她回底比斯也没有问题。 就在此时,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卫兵们的队伍缓缓分开,阿图那微圆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队伍中央,他擦着脑门上的汗,有些紧张地向艾薇所站的地方走来。 “那萨尔,陛下在找你。” 那一刻,艾薇不由屏住了呼吸。她对罗妮塔一直的不介意,就是认为在他们出发当天,罗妮塔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阿图或者法老,不管她如何威胁,前提根本不成立,因此艾薇根本不会担心。为此,她刻意站到了队伍的最后,她甚至站在奴隶队伍的后面。但是,阿图却依然执拗地走过来,走到她的面前,焦急地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在找你。他要确认你在队伍里……” 艾薇连忙上前迎了一步,“我知道了,我这就和大人一起到前面去。” 阿图点点头,来不及停留,就被艾薇迎着往回走。而话正说了一半,身后又是一阵骚乱,卫兵们膝盖落地的声音如潮水般接近。透过阿图,艾薇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前面庞大的队伍小心而整齐地分开,再依次恭敬地跪倒。 她却觉得异常恐慌。 罗妮塔的笑容因兴奋和愤怒而扭曲了起来,她张开嘴发出声音的举动于艾薇看来仿佛是世界上最缓慢而最丑陋的动作。 却无法阻止,终究是来不及的。 阿图还未跪下,他身后的人还未来到她的面前,罗妮塔挑准了最佳的时机。她尖锐的嗓音好似钝重的铁器摩擦在一起,“那萨尔你根本是欺骗法老!” 周围骤然如死般静寂。 罗妮塔觉得艾薇不会将她带回埃及,而一旦艾薇离开了代尔麦地那,她再也没有机会要挟她。不,如果有天艾薇想要回头来报复她,也不过是易 5982." >如反掌。罗妮塔本能地认为,自己不该给她留这个机会。于是,她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继续高亢地尖叫着:“我作为代尔麦地那第二地方官的女儿,我决不能容许你这样欺骗陛下。你根本不叫那萨尔,你是女人,你明明是一个叫奈菲尔塔利的女人!” 再也没有人说话,再也没有人移动。刚被从山谷里带过来的阿纳绯蒂被卫兵强迫着一起跪到地上。阿图看着艾薇的眼睛由慈爱转为质疑。 而他们的静默,却不是因为罗妮塔说话的内容,却是因为这样失礼的举动,突兀地出现在刚刚从队伍的最前方走到最后的年轻法老面前。 他骤然驻足,双唇抿起,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不知所措的艾薇。而仅仅是这样微妙的动作,就让他周身所有的人,都垂下头去,看向地面,不.?敢看他。 除了艾薇,和几乎疯狂的罗妮塔。 “陛下,这是个女人,女人不能进入建筑院。她是个欺骗您的人,请您将她处死。” 罗妮塔跑到队伍中间,对着拉美西斯跪下,嘴里却从未停止地喊着这样的话。拉美西斯却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他只是看着艾薇,仿佛世上只有这一件事物是值得他关注的,其他全若细小的灰尘,不足挂齿。 艾薇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视线,阿图的视线,阿纳绯蒂的视线。脑海里一片混乱,只想着如果他命令别人抓她,她要怎样逃跑,阿纳绯蒂怎么办。越是想着,思绪就越不知所终,可头发猛地被抓住,头皮仿佛要被揪起一般,她被强迫着看向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慌张的脸,手指间乌黑的头发下隐隐闪着金色的光芒。 她无助地扬着小小的下巴,纤细的眉头微微蹙着,双眼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面孔。 晴空下,那双水蓝的眼睛宛若蔚蓝的大海。 “奈菲尔塔利……”他的声音轻轻地,融入吹过耳畔的风里。她甚至不确认他究竟是否说过这样一句话,因为他的下一句,力道适中而语气坚定,“那个满口胡言的女人是谁?” 阿图松了口气,连忙跑上前来,对拉美西斯恭敬地回复:“可能是工匠村里的女人,对陛下失敬了。” “陛下……陛下!”罗妮塔依然在凄厉地叫着,“她明明是女的,她说她叫奈菲尔塔利!她这样说……” “够了。” 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法老的命令重若磐石。 “诋毁法老的臣子,拉下去,剪掉舌头,然后送到死亡谷。” 卫兵没有表情地架起罗妮塔,罗妮塔一脸惊恐,只是一边大哭一边重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罗妮塔的父亲跌跌撞撞地从队伍前面跑回来,却竟始终未敢上前承认罗妮塔是他的女儿。 只过了数秒,周围就又恢复了先前的秩序与寂静。拉美西斯总算松开了扯住她头发的手,代之,他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微热的手指似乎过于用力,狠狠地嵌入她的皮肉里,错觉般,她竟感到他指尖微微地颤抖。 许久,他垂下头,视线轻柔地落在她不知所措的脸上。 “走吧,回底比斯。” 第十二章 转生 阳光倾斜过百年神殿卡尔纳克,光芒散落下来,巨大的石柱在地面上投射出交错的黑影。 文书官抱着西岸死亡之家送来的文书,恭敬地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朗读着。黑发的大祭司坐在厅中宽大的座椅之上,身体靠落在椅背,双手轻轻地搭在椅侧,黑曜石般的双眼里如常般带着似有若无的微微笑意。 从古实把艾薇公主送回来已经有一月的光景,“衣部”已经完成了尸体的净化,培尔·那非尔大约还有三日即可完成香料的填充,之后就会送到最后死亡之家进行最终木乃伊的制作。为了艾薇公主生命的轮回,神殿的祭祀从未停止,其规模和频次均已远远超过了“王家的女儿”——小公主的葬礼。 不应该这样的,在他们君臣相处的十年间,他从未见过他在王家葬礼上如此铺张浪费、感情行事,况且,他从不认为法老与那个“艾薇公主”间会有什么感情。这次法老的心思,他确实揣测不出来。礼塔赫轻轻呼了口气,文书官的声音一抖。年轻的祭司又戴上了微笑的面具,缓缓道:“和你没有关系。汇报得不错,下去吧。” 文书官收起莎草纸文件,拜礼,面对着礼塔赫倒着退了出去。 礼塔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视线凝滞着,仿佛想着什么事情,而突然急促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刚抬起头来,年迈的大祭司已经完成了拜礼、问安、开口一系列动作,直奔主题,“大人,秘宝之钥果然已经被调换了。” 礼塔赫猛地抬眼,依然温和的表情里已经蕴含了几分锐利,“差了几枚?” “本来……”大祭司犹豫了一下,“本来我们以为已经凑齐了四枚,结果现在确认风之钥和地之钥早已经是假货。古实王子拉玛弓上的水之钥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思保管起来了,哈特谢普苏特祭庙的火之钥还不知道。等陛下回来后,我们就立刻开始鉴定。” 礼塔赫揉了揉自己的额侧,“什么时候调换的?有没有线索?” “对不起,应该是有段时间了。陛下登基前,或者更久。” 礼塔赫骤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臂似乎要狠狠地拍落在自己的椅侧,但是他却没有,只是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收回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说无论如何要得到这四枚秘宝之钥。” 大祭司噤若寒蝉,不敢回应。 他又是叹气,“算了,你准备好鉴定火之钥的相关事宜,让可米托尔早点回到底比斯。对掌管秘宝之钥的各位的处置,要等法老回来之后定论。” 大祭司踉踉跄跄地退下了。礼塔赫拿起莎草纸,在桌前落定。 世人只知道陛下视艾薇公主陵墓的修建为头等大事,然而他却知道,拉美西斯对秘宝之钥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一切。他嘱咐过,一定要拿到荷鲁斯之眼,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如果秘宝之钥已经被调换,那恐怕,荷鲁斯之眼早已落入了他人的手里。神庙精心守护了上百年的秘宝之钥莫名丢失,从未现身的真正的荷鲁斯之眼,究竟会落入谁的手中。这个传说已经多年无人问津,而如今却被各国广为重视。水之钥出现在古实使得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流传多年的古老寓言在即将破碎的壁画上逐渐变得鲜活。礼塔赫的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的不安,他又展开了自己从古老神庙墙壁上抄写下来的寓言—— 神秘的梦境扭曲时间。 荷鲁斯之眼的封印被拆解,时空的车轮滚滚向前。 命运将埃及推到悬崖之畔,抉择,奠基未来。 埃及的未来。 艾薇跟在拉美西斯身后。 他的马在队伍的前方,她的马就在他身后斜侧的位置,甚至在他亲卫队的前面。年轻的法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与她交谈。 从位于西岸的代尔麦地那回到底比斯王宫只需大约半日的光景,但是这半日的路程,却是艾薇最难熬的半日。经历了上午的那一场,心里是极度的紧张,虽然拉美西斯只是拉着她让她跟在身后,她却始终不敢松气,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 阳光如常炽烈,周围光秃秃的连个树影都没有。这帮在沙漠地带生活习惯了的人们似乎没有感觉。早前有卫兵上来报信,第一句寒暄的话竟然是今天是个舒爽的好天气,适宜出行。 听到这话的时候,艾薇觉得讽刺得可笑,但还未及笑出来,她已经被晒得有点恍惚了。 偏偏在她咬着牙保持清醒的时候,拉美西斯开始问话了。他让卫兵放慢脚步,拉开与他们二人的距离,但是他却并不回头看她,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她无关紧要的事情。 比如,他会问她的家在哪里。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岛的小渔村。 他似笑非笑地追问道:“哪个村,我对那一带还挺熟悉的。” 这几年天天跟叙利亚在那里较劲,他确实很熟悉。但是艾薇其实并不熟悉,她有些后悔,于是又说:“只是小时候住在哪里,后来因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和哥哥来了底比斯谋生。” “你住在底比斯?” 她想了想,“之前一直待在底比斯,后来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的代尔麦地那。”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地吐出两个字,“说谎”。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两个字却响若雷鸣。艾薇不由下意识地感到压力,双手也就更用力地握住了眼前的缰绳。胸口发闷,眼前骤然泛起阵阵黑色,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的视线。而他却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波澜不兴,似乎失去了与她兜圈子的兴趣。 “你的样子,若曾在底比斯出现,我十年前、十五年前便会找到你。” 他的话淡漠而武断。艾薇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很久前就开始寻找她了吗?为什么? 脑袋被晒得晕晕的,艾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他又继续发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在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艾薇只觉得眼前的他似乎特别的专注,甚至有几分紧张。然而她却已经无力思考,身体僵直,连额头都渐渐渗出冷汗。她的眼前已经全部黑了,只有意识还在勉强地运作,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陛下,请饶恕我。我确实是女人,我叫奈菲尔塔利。”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突然,她似乎觉得他的呼吸停止了那么一秒。而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向来从容不迫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那,你不认得我吗?” 肯定的语气里却似乎有几分不确定,而词句间已经有了些许不容置疑的逼迫。自她回到这个时空,他一直是那样地高高在上,淡漠地、冷静地,将周遭的一切置于一盘被他牢牢操控的棋局中。她从未听过他这样失控的声音,他略带焦急的断言,使得她几乎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那样在乎自己的年轻人。 他仿佛期待着她,作为奈菲尔塔利的个体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真的吗? “可是,我从未见过陛下……”确实,在这个时空里,她从未以自己真身的样子见过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哼”了一声,“你第一眼就认出我了,甚至连一丝不确信都没有。我要听实话。” 呼吸已经有些急促,她的神经达到了最高的紧张程度,随着他回过头来又一次的质疑,彻底崩溃,“我眼前什么都.99lib.看不到了。” “什么?” 熟悉的声音凝近而遥远,艾薇终于无法继续坚持,黑暗包围了她的视线,也包围了她的意识。手脚一片冰凉,她失去了平衡,斜着身子沿着马匹的侧面翻落下去。 黑暗里,却能感到温暖。 如果睁开眼,如果看着他,他就是一个毫不认识自己的陌生人。 而只有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醒来与睡去的边缘,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就仍然可以相信,他就是她的爱人,从未离开过她、向她承诺永远的爱的人。 每次睡去,她都是这样想的。若能梦到他,她宁愿永不醒来。而从未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令她感到真实。耳边似乎听到比非图的声音、礼塔赫的声音、孟图斯的声音。他们这样近,就好像是鲜活明朗的昨天。因此,她更舍不得醒来,若闭着眼,她就会一直待在她如此钟爱的昨天。 但是谁却毫不怜惜地摇着她的肩膀,命令一般地要她睁开眼睛。抱着她,如同禁锢一样地扣住她的肩膀。轻微的、柔软的声音,坚定的、强硬的命令。淡淡地飘进空气中,重重地划在心里。 “奈菲尔塔利,醒过来。” 奈菲尔塔利……是在叫她吗? “醒过来了,殿下醒过来了!” “太好了,快去告诉陛下!” 眼睛还未睁开,就听到耳边喜悦而嘈杂的人群声。脚步声四下散开,睁开眼,自己穿着洁白的长裙,胸前放着金色的圣甲虫,双手合十,躺在石制的台子上,周身堆满了祭祀的神器。眼前是高高站立的阿蒙拉神像,四周围满了衣着正式的祭司。 祭台上似乎捆绑着祭祀用的生物,礼塔赫手持祭祀的利刃,缓缓地回过头来。黑曜石的眼睛里映出艾薇虚弱的身影,他的笑容依旧犹如阳光流水。 若这是个梦,这将是她过去数百个日夜间最真实的梦。 “艾薇公主,欢迎您的归来。” 他这样说着,艾薇却蒙了。她伸手去拉自己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只是盖过了自己的脸颊。然而拾起额前的一绺,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染过的颜色已被洗去,透露出了柔嫩的金色。 礼塔赫微笑着,将手中的祭刀放下,走到她的身边,礼貌地向她鞠躬。 “欢迎您从欧西里斯神的住所归来。您的转生是神的恩赐,尼罗河的祈盼,法老的荣耀。陛下一直期望着您的归来。他之前一直守在您的身边,现在很快就会从底比斯王宫赶回来见您。” 艾薇想要直起身体,但是却虚弱得没有力气。礼塔赫连忙继续说道:“您崭新的肉身失去意识已经有三天的时间,身体必然比较脆弱。请您暂时留在这里,我们还需要完成祭祀的最后一个部分。” 三天时间……中暑之后竟然昏迷了足足三天。她看来真是累坏了,大概一直在熟睡吧。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你叫我什么?” 礼塔赫微笑着回答道:“艾薇公主,怎么了?” 艾薇一愣,皱着眉想否认。礼塔赫却仿佛拦住她的话一般,继续说了下去:“您刚从欧西里斯神的庇护下归来,一定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有陛下与诸神的祝福,您一定会很快就恢复原先的记忆。” 欧西里斯神的庇佑…… 艾薇抬起头,看向自己周身。巨大的阿蒙拉神像冰冷地注视着远方,数百名祭司手持青葱的植物向她进行诚挚的祝福。初升的太阳将骄傲的光线横扫进空阔的神殿,空气中飘浮着金色的尘屑,远处随风飘来沉沉的低乐,大祭司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卡尔纳克上空,重复不止的繁冗祷词,祈求着艾薇公主的灵魂,回到她的肉体。 他们崇敬死亡。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是短暂的分别。死者可能通过试炼,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生者的身边。他们认为,她是艾薇公主灵魂的归来。 礼塔赫收起了温和的微笑,他拿起利刃双手合十,口中咏唱着祭司的咒文,刀锋向台子上迅速地落下去。那一刻,艾薇看到了一抹带着哀求的眼神,她踉跄地冲下自己躺着的地方,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他人的阻拦,她扑倒在礼塔赫身上,将年轻的祭司连拉带拽地扯到一旁。 祭刀掉在一边,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周围的祭司都惊呆了,他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看着他们,远处的礼乐声没有停止,厅内却是一片静寂。艾薇顾不得确认礼塔赫的情况,就匆忙地赶向祭台。年轻的少女被捆绑着,嘴被堵住,双眼惊恐地看着艾薇,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阿纳绯蒂……”艾薇慌忙用手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礼塔赫在她身后站了起来,他两边还是少年的年轻祭司小心地扶着他。他皱皱眉,温和地说:“艾薇公主,必须向阿蒙拉神献上我们的尊敬。这个女奴是纯洁的,请您让开,祭典很快就可以结束。” “你说什么!”艾薇转过头来,身体护在阿纳绯蒂前面,“我不会让你们杀死她。” 礼塔赫抚着自己的额头,微笑间似乎闪过“真是麻烦了”这样的神情。他侧过头去,与旁边的人小声地嘱咐了几句。年轻的小祭司匆匆地转身跑了出去,礼塔赫又转过来对艾薇慢慢地说:“殿下,您在古实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请允许我们带您回到后面休息,祭祀的事情,您不用费心了……” 艾薇闻言,反而更加大力地用身体紧紧护住被堵住嘴的阿纳绯蒂,大声地说道:“我不是艾薇公主!我不是他的妹妹——”她的声音变得那样冰冷,就好像极地的雪水一样,激烈地流动着,冲撞在尖锐的岩石上,激起了剧烈的水花,“看着我的样子!” 她仰着头,神殿里她湛蓝的眼睛散发出一股妖冶的光芒。她直视着眼前全埃及上下最权重的第一先知,精致的眉头锋利地蹙起,“我的头发是金色的,我的眼睛是蓝色的。我从来就不是他的妹妹!” 整个大厅里祭司们骤然变得沉默,礼塔赫依然带着微笑,笑容却有些僵硬,“殿下,您一定是太累了,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一直很担心您。”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看来礼塔赫要将她的身份做戏到底。艾薇伸出手,指向身后的阿纳绯蒂,“我不管你们想要怎样,阿纳绯蒂不能杀。” “殿下……” “一个女奴而已,给她。” 淡漠的声音在偌大祭祀厅间缓缓地回荡,年轻的君主伫立在大厅的入口,金色的阳光从他的背后照射过来,他如沐神光。周围的祭司纷纷弯下腰去,拜倒在地上。礼塔赫退开几步,恭敬地向他拜礼。艾薇仰起头来,水蓝的眼睛里映出法老的身影。 黄金的尤阿拉斯在他额顶闪耀着,他迈着步子,来到大厅的中央,孤独而颀长的影子落在青花石的地面上。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波澜不惊的语调下似乎隐藏着汹涌波涛。而他的面孔如常平静,琥珀色的眼睛扫过艾薇,又落到他身旁的礼塔赫身上。 他并未期待艾薇的回答,只是继续吩咐着,“你们下去吧,改用母羊继续祭祀。从今天开始,这?99lib?个女奴是艾薇公主的财产。” 祭司们恭敬地应承着。礼塔赫一挥手,他们从祭台上将阿纳绯蒂放了下来,随即架着她,有秩序地向殿外退去。 “阿纳绯蒂——”艾薇有些担心地叫着她的名字,想要跟上去,但是却被拉美西斯伸手拦住。 “她是你的了,不会有人动她。”他似乎安慰一般地说着。 祭司们一个个地都离开了,就连礼塔赫也悄然退去。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依然伸手拦着她,或许,更似是揽着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厅那么大,他们却离得那么近。 “你回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垂下头,他看向她。 她张大眼睛,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金色的短发,碧蓝的双眼。 她看着他陌生的神情,琥珀色眼里泛着轻柔的光芒。这是她处身于银发的艾薇公主时,未曾见过的样子。他知道她不是那名远去古实的艾薇公主,可他还是在刻意地强调她作为他妹妹的身份。 为什么? 明知贸然开口可能会让自己落入不必要的危险,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小心地措着辞,试探地说:“我……不是你想的艾薇公主。” 空气中一片凝滞的沉默。他的眼神难以捉摸,这种不安好像将她置于深邃的海底。 她紧张地继续说:“虽,虽然我有她的记忆,但我不是她。”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在听她的话,却不知不觉地拉紧了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愉悦,“奈菲尔塔利,你很快便知埃及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样的回答,到底算是怎样的意思? 他便松开了揽住她腰的手,代之拉住她的手,手指紧紧地与她相扣,拉着她来到了卡尔纳克神殿的入口。数百只公羊石塑连接着前往王宫的道路,夕阳渐渐由金转橙,不远处尼罗河水起落的声音宛若大地的呼吸。他带着得意的笑容,轻轻地垂首,看着她茫然的脸颊,径自地说着:“埃及是属于太阳的国度。这里有丰饶的土地、不息的尼罗河和忠诚的子民。” 他继续拉着她,走出神殿,沿着公羊连接的祭祀道,向底比斯王宫走去。夕阳即将落入尼罗河,蔚蓝的河水上映起一片赤橙,对面的西岸仿佛遥不可及。祭司们依然留在神殿,法老的卫兵不敢踏入祭祀道,只敢在外面远远地跟着。长长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继续说着:“我是埃及的法老,我拥有埃及。”他随即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里隐抑着她久未见过的热情,仿佛他等了她好久,她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的话里依然带着王者的武断,但却始终带着某一份浅浅的不安,他的手抓得她很紧,紧到生疼。 他继续说着:“你留在埃及,留在哈比女神的身边,壮美的尼罗河畔,我的手侧。”他顿了顿,“总有一天,你会同我再一次一并走过这条道路,接受子民的祝福……” 他的话说得如此诚挚,艾薇却觉得格外置身事外。他并不知自己是谁。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对谁而说,她要的不是这样一段没头没脑的话。然而问题没有问出口,他却又一次将她打断,一双眼睛仔细地看着她,言语里已经带有了几分决然,“奈菲尔塔利,我不想听到你的回复。我并未打算征求你的意见。” 第十三章 帝王的心 心脏在狂妄地跳动着。 权力给了他资本,命令是他的职责。臣子们敬畏他的冷酷,子民们崇敬他的决断。一直以来,活得宛若午前的太阳般自信而耀眼,此生却从未像现在一般狼狈。 嘴里如常说着那样武断的话语,心里却紧张到无法呼吸。就连扣住她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抖,他若不用力,她便能感到他的脆弱。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只想让她看到自己最强的一面。 埃及是众神之国。法老则是万事万物的中心,集神圣与世俗于一体,沟通人世与神灵两界。法老是神的化身,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被所有埃及的子民所热爱。但他对神的存在始终半信半疑。 世间的事情都可以用道理来解释。战争的胜负,亚曼拉,安宁节,都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阴谋。人生宛若棋局,身为帝王,他要掌控的就是这部名为国家的棋。而两件事情,他无法解释,也控制不了。一件事为命运,还有一件就是这位名为奈菲尔塔利的金发少女。 奈菲尔塔利,在埃及是一个并不少见的名字。 最美好的事物、最美丽的人,同时也是埃及唯一的王后、独一无二伟大的妻子的名字。 但对他而言,这个名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别含义,十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名字。似乎从未真正谋面,却在模糊的记忆间占据了他全部心思的少女。 说起来,一切就好像一个孩童的梦,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梦到她。梦到她与他坐在底比斯的集市,她与他站在深蓝的水池旁,梦到她与他一起参加奥帕特祭典——好像她一直陪伴着他,度过他的人生,她与他探讨外族人的问题,他与她分享自己的胸怀与策略。 梦境与现实纠缠在一起,在无限的重复里,开始影响他的决断。 接纳外国人为埃及王室服务,憎恨缇茜的女儿但从未痛下死手,以第七王子之位成为法老。 孤独惯了,他却信任了她。他们的过往如此真实,就好像她活生生地曾经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们的命运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等他发现时候,自己已经对梦里的人动了心。期待在梦境中见到她,期待看到她展颜一笑。 她教他在池子里扔下硬币,许下愿望。他修建了他们一起去过的蓝色的莲池,扔无数个金色的硬币进去,默默念诵无数次同一个愿望。 逐渐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从那个时候起,他偷偷派人在底比斯寻找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女。但时光流逝,怎样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当不时的会面变成了习惯,心情就变得难以控制。他开始问她的名字。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是在最后一次真实的梦境里,他想提出让她来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他相信她的存在独立于他的幻想,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如果她愿意,她就可以来到他的身旁。 但是,她却告诉他,他应该娶的奈菲尔塔利,是一个埃及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要他对她好,不遗余力。 一种极为强烈的、被玩弄的感觉攫走了全部理智。醒来后,他只觉得耻辱、愤怒,摔碎了床前的花瓶,拔出.t>剑来将四周砍得一片零落。他肆意地嘲笑自己,竟对梦里的幻境动了真心。 “你就是个梦而已!一个荒谬、虚幻的梦而已!” 他如是叫着,抗拒着自己被扰乱的现实。 就在那一天,世界好像变了。梦里,她出现得少了。只是偶尔,可以隐隐看到她,一举肃清多克里和塔塔等一干朝中毒瘤的时候、穆莱村之战后、登基的时候……但是,她却只是站在清晨的大雾后,笑得赞许,却再也不来到他的身边。不管他说什么,她再无回应。 之后,他便再也梦不到她了。 他突然怕了,他好像一个疯狂的教徒,拼命地履行着他们的承诺。只为再见到她,哪怕是梦也好,幻境也好。他如此虔诚,他相信,若她能感受得到,若有半点情意,她总会出现的。 但没有。 那段时间,每夜若不饮酒,就无法入睡。睡前总是期盼着做梦,而快要睡着时又怕梦不到。喝到疯狂时,不知抱了哪些女人,又砸坏了多少工匠心血之作。有次他醉了,迷乱中,竟将怀里的女人当成了她。他格外热情,喃喃地对她说着话,带着恳求一般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要我娶她,我便娶了。我不问为什么,你要怎样我都给你。别离开我,不要再这样消失不见……” 那女人似乎没有听懂,但又受宠若惊,当早晨醒来时竟然不知死活地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他自然是大怒,立刻叫人将她拉出去斩首,曝尸西岸,任秃鹫咬啮了她的尸体。那女人是朝里贵族的独女,为这件事情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连礼塔赫都不由有些紧张,隐晦地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 他淡漠地看着窗外渐渐沉入尼罗河的夕阳。 他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不过是梦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不管怎样折磨自己,却感受不到活着的真实。然而带给他真实的人,却是存在于梦境中的虚幻。 千万人眼中最高贵、无忧的存在,活得这样矛盾、这样不堪。 他能做的,只有在清晨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到蓝色的莲池,背着身体,扔下一枚硬币。 多年之后,池中铺满了金币,池底美丽的蓝色被全部盖满。 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他突然意识到,她永远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不管自己是多么狂热地爱着她、迷恋着她、恪守着他与她的一切诺言,她毕竟只是个梦而已。 距离第一次梦到她的第十年。有一天早上,他起身,太阳还没有升起。那一天,宫殿的外面少见地弥漫着薄薄的大雾。淡淡的白色缠绕在空气里,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柔软的棉絮,慢慢地、致命般地压入胸口。他突然觉得,或许,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她吧。他想笑,但是俊挺的眉头却不听指挥地锁着,无论如何都笑不出声来。一开口,言语却变成了命令——“把那池子里的金币都捞出来,送到祭司院充公。” 全毁了吧,把那些不知所谓的记忆,只有他一个人遵守的约定。他命令士兵将艾薇公主带到神庙,看似随意的一杖却用足了力气,直击她的心脏。 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若没遇见她,他早就会这样做了。 但是那一杖,开启了命运的齿轮。他在死里逃生的艾薇公主、自己厌恶至极的妹妹身上,看到了他迷恋少女的痕迹。起初是不信,到后来的怀疑。古实的王子拉玛阴差阳错地确认了他的推断,过去的未来,就是现在。 奈菲尔塔利,她确实说过她来自未来。 时空宛若在眼前裂为纷繁的碎片。他终于找到了她,来不及欣喜若狂地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她却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他的面前。极度的兴奋直接变为彻骨的绝望。 那一刻,他仿佛骤然老了十岁,他只能寄希望于传说中的荷鲁斯之眼,祈求众神,将她再次带回他的身旁。 在代尔麦地那,翻开她的头发、双眼接触到那温柔的金色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梦境变为真实的一刻。她是奈菲尔塔利,与艾薇公主如此相似的面貌,却带着他陌生却极为熟悉的活力。 是啊,她刚刚亲口说过,她从来不是他的妹妹。 但她有着他们全部的记忆。 奈菲尔塔利,她就是奈菲尔塔利。 我不要听到你的回答,你要留在这里,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想到这里,他宛若心情极好地微笑了起来,俊逸的脸上现出了柔和的线条。他忽冷忽热的态度,让艾薇不能理解。她哑口无言,他却藏书网莫名其妙地抛出一句:“原来拉住你的手,就像握住其他女孩子的手一样,只要拢住自己的手指就可以了。”他随即叹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终于做到了,他绝对不会放开的。 艾薇皱眉,想起他刚才命令般的话,和毫无来由的这番感叹,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你又想把我怎样?” “什么怎样?”他怔住。 她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艾薇公主死了,你却还有计划没有完成吧。这次要我顶替她的职位,做什么?” “做什么?我承认我当时把艾薇送到古实……”没来由的紧张让他心下不由有些烦躁,“奈菲尔塔利,那并不是你,你不要这样介意。” 艾薇皱着眉,“在你一杖打在艾薇公主心脏的时刻,她的记忆就是我的了……从神殿里你对着那银发公主的心脏狠狠地打那一杖时起,莲花池、荷鲁斯之眼、卡尔纳克、猎鸭、双人舞、努比亚之战……我全都记得,你最初那一杖打得用力,估计艾薇公主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奈菲尔塔利,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你。”消失已久的情感犹如巨浪一般涌进他的心里,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自己的怀里。他果然没有想错,那个莫名吸引他的人,不是他那软弱而怕事的妹妹,而是奈菲尔塔利。艾薇公主去世的那一刹,奈菲尔塔利的人格,取代了她。 两 4e2a." >个人的身体紧贴着,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脏有力而飞速地跳动着,还有每次呼吸时平稳的起伏。她的声音模糊地在他的胸前响起,带着迷惑、怀疑、不确定,却独独没有他期待的欣喜,“就算你知道我是奈菲尔塔利,又如何?” 他的身体骤然僵在那里。 思考了半天,如何才能将梦境那样荒谬的事情说出口。心里有一点希望,或许她也有过类似的记忆。但是下一秒,他又否决了自己。如果她有一点情分,绝不可能是刚才这样的反应。犹豫之间,她已经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他不安的样子,却冰冷又干燥得残酷。“我喜欢的人,知道蔷薇花朵的样子,知道我名字的写法,记得我们许下的约定。” 他说,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骗子。 他都忘记了。 “现在你做这些,都是你写的脚本,你布的棋局。你的目标已经达成,为什么还拉着我不放?” 她说着他不知道的话,怀念着他不认识的人。心中的情感似乎被无限宽大的沟壑挡住了,开不了口,更无法到达她的心里。挫败与沮丧如潮汐般涌来,变为话语的时候,却是单薄的两个字,“住口”。 他的双臂变得有力,他原本温柔的脸颊变得冰冷。他瞪着她,她才看到,他的眼好像几日未睡一般,带着血丝,几近狰狞。她怕得想要拼命逃离他的禁锢,却被他克制得更紧。身体里的骨头好像在咯吱咯吱作响。她真的怕了。而卫兵还在远远的后面……就算近在身边,法老不开口,谁也不敢靠过来。 夕阳沉入尼罗河,第一颗星出现在淡蓝的初夜。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力地呼吸着,他的声音低低的,暗暗的,沙哑里带了几分平日没有的不冷静,“住口……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为什么你有艾薇的记忆——我不会问你!但是,”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 但是之后,言语仿佛止在喉头,他看着她有些惊恐的样子,却无法继续即将破口而出的言语。 他想说,古实那天说的话他是认真的,让他代替那个叫她“薇”的人,对她好,他会不惜余力。 他想说,不管她总提起的那个人是谁,他不要再听他们的过往,他亦不会再问,那个人能给的,他都可以。 他想说,他等了她好久好久,只为了能拉起她的手,将她抱入怀里。 但他却说不出口。 她宛若空气般从梦中消失的场景仿佛会随时再现,她好不容易来到他的身旁,真实地站在他的身侧,他决不能忍受她再一次从他生命中消失。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而如今,他却垂下了头,对自己格外的没信心。他知道自己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情绪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很脆弱。他竟让她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样子。 过了好久,久到他仿佛凝成了千年后的塑像。他松了力量,轻轻地用手抚摸她金色的短发,放弃了即将出口的话,“就这样,你留在埃及,我会好好照顾你。想要什么,你可以随便说。” 却不知这样的话,于她听来仿佛是默认了他要利用她的心思一般。 她仿佛了然一般地笑了,嘲笑自己对他的眷恋和依赖。被伤害了这么多次,她已经连眼泪也没有了。她既没有荷鲁斯之眼,她的眼泪也不具有翻转乾坤的魔力。属于她的比非图早随着另一个时空灰飞烟灭,眼前的这个人利用过她,在失去了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那段尴尬的日子,伤害她、折磨她。一次次给她希望,然后又轻描淡写地将它打碎。 信任这样的东西,建立起来本身就很困难,但是摧毁却如此简单。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何必还问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你便留在这里。”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片刻,然后说:“我在找一个人……你可以帮我吗?” “找一个人?”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要问她要找谁,但是又压抑着不让问题出口,只是好像无所谓一般地说,“可以。回了王宫,我会派人给你找。” 她咬咬下唇,“但,他可能在其他国家。” “那我便借你全埃及的力量。作为回报,你就当自己是艾薇公主,跟我回宫。”他的面色如常,嘴角甚至似乎带着一丝淡漠而冰冷的微笑,伸手轻轻地擦擦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好像哄着幼小的孩子,轻轻地说,“全埃及的力量,比你自己努力可快多了,告诉我,他是谁,哪国人,什么样子?” 太阳渐渐潜入奔流不息的尼罗河,入夜的凉风翻起他的衣角。每次看到刺眼的阳光都让他想起她淡金色的发,每次仰首蔚蓝的晴空都让他忆起她大海般的眼。周围的空气渐渐冷去,心里却这样燥热,都是因为她闯进了他的生活。她急切寻找另一个人的神情就好像一把钝器,慢慢地割划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胸腔里一片血肉模糊。 这十年来,想着她,迷恋着她,无法停止地寻找着她,如此沉迷的原来只有他一个人。 她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她不愿留在他的身边,只因为她已有其他无法忘记的人。 零散的思绪如水滴般在心中翻滚着、撞击着,随即凝聚为巨大的海浪。反应在脸上,却是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冷静与淡然。 他是埃及的王,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此番,连欧西里斯神都站在他那一边,将她送到他的身边。他更是绝不会失手。 手指的触感如此真实,抚着她脸庞的手更加小心。她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带着犹豫的蔚蓝双眼和纤细的手指。梦中出现无数次的脸庞就在自己的面前,看起来这样的可爱,这样的令人难以放手。 “告诉我,我来帮你,你待在我身边就行了。” 99lib?对,告诉他。那个人是谁,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他一定会替她找到他。 然后,抹去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第十四章 艾薇公主的回归 拉美西斯给出了那样慷慨的承诺,艾薇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她还是没敢坦言说自己在找冬。冬拿着荷鲁斯之眼来找自己是自发行为,没有按照法老的意愿。此时贸然提起毕竟有些不妥,所幸此番回来,冬已经较之前年长了数岁,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如果要硬说是不同的人,也不会有人怀疑。于是艾薇就照着印象中最后一次见温特的印象,与画师细细地讲了一番。画师匆匆地将她的形容绘在莎草纸上,艾薇觉得神韵中确实可以抓住温特的特点,挥挥手算是认可了。这样的相貌,在埃及很少见,但是就拥有这种长相的民族来说,这种相貌也不算是非常特别。因此拉美西斯也似乎并没有十分怀疑。 但是对于她真正想找的秘宝之钥,她则是非常详细地告诉了他她所知道的全部细节,包括拉玛弓上的那枚水之钥。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未特别惊讶,转念一想,其实秘宝之钥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肯定一直在寻找,他说不定比她还要清楚。于是她再三强调,自己只是借来用用,并不是要拿走其中的任何一枚。 他却揉揉她的头发,“那些东西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若找到,便都给你就是了。” 于是,她就跟着他一起回到了上埃及的中心,底比斯的宫殿。他对别人说她是艾薇公主的重生,她的长相与对古实之战前后的记忆更加佐证了这一点。他就让她待在他寝宫附近为艾薇公主准备的宫殿里。 他每天都会来看她。 但是因为最近和古实还在打仗,之前他的出征耽误了内政,所以繁忙得无法离开书房与议事厅。他便叫人给她戴上假发,换上贵族少年常穿的洁白短衣,作为法老的侍从,让她跟在自己身边。 他小心地叫人替她包扎因为在代尔麦地那做苦工而磨破的手掌,又给她肿起的脚腕敷上草药。她每次被御医弄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心情很好地一边看公文,一边看着她。有的时候,他在写文书,却非让她和自己待在一起。她不认识象形文字,只好托着腮帮子在一边发呆,这个时候,他会突然碰碰她,或是戳一下她的脸,或是拉一下她的头发,看她不解地转头过来看向他,他又会带着满足感地掀起嘴角,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工作。 在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艾薇不止一次地感到迷茫。或许,他对自己真的有了几分情意,内疚也好、感激也好,或许他是真心想要报答自己在努比亚给他挡了一箭,从此将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利益关系的个体,留在身边。 但这样的念头刚刚在心底萌芽,来不及找机会向他确认,就又被现实轻易地扼杀在心底。那日,她又无聊地坐在他身边陪他。安静的气氛却突然被宫外略带兴奋的军报打断,“陛下!前方送来的军情。” 因为过度无聊,一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艾薇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双腿过度用力,一下子抵翻了身后的凳子,木凳翻落在地上的声音在静谧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有些慌乱地一边扶凳子,一边对拉美西斯说:“对不起,既然是军情,我就先回避。” 她一边说一边想往外逃,却被他紧紧地拉住手腕,淡淡地吩咐:“别走。”随即他已经有些强迫地将她按坐在了自己身边,没有表情地继续对着殿外的卫兵命令道:“讲。” 外面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便快速地说了下去:“孟图斯将军收到了古实国王的投降信,古实国王在信中再三称对王子拉玛反抗毫不知情,请求陛下的原谅。他们送来了贡品的清单,其中包括位于尼罗河第一瀑布北侧的三个金矿、一千名奴隶、大量的黑檀木、象牙和乳香。古实国王还愿意送自己的两个女儿来底比斯,发誓对陛下永恒地效忠。” 真是丰厚的贡礼。黄金是古实的特产,尼罗河第一瀑布在古实内地,愿意将这三个金矿送给埃及,便说明要大开门户,完全地服从。而送女儿来底比斯,那就是联姻的意思,其实也是暗示愿意将王族作为人质,宣誓对埃及的忠诚。古实投降了,就应该省了很多周折,这么轻易就达到了拉美西斯想要震慑和控制自己的傀儡国的目的。 他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回答道:“就当做没收到,继续攻击,一直打到凯尔迈,让孟图斯随时准备接管政权。” 门外只停顿了一秒,随即便是部将干脆的应和,衣角翻动,略带仓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凯尔迈是古实的首都。这便是拉美西斯的风格,不动则如风平浪静的大海,然而一起波涛,必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目标彻底击碎,不给对方以半分喘息的机会。 正想着,他已经回头过来,温柔地看着自己,“不要担心,我会把他们都处理好。你不会白挨那一刀的。” 艾薇一愣,随即笑笑,掀起的嘴角里染上了几分自嘲。她差点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认为,弈棋人对自己这枚棋子动了心思。 他不管做得怎样过分,总算不是师出无名。他当着全世界的面厚葬艾薇公主,又将自己这样小心对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有一个理由而已——可以彻底地、完全地掐灭古实的喘息,将它彻底划入自己的统治。 心里纵然有再多的猜疑、不开心,想到自己也没资格说出口了,于是她便闷闷地点头,算是听到了他似乎是表达好意一般的话语。 日子如流水般这样过去,到后来,他政事变得很繁忙,需要常常开会,于是就不再勉强她再到议事厅里陪他。至此,艾薇每日能见到并且交谈的人就只有拉美西斯和已经成了她奴隶的阿纳绯蒂,可怜的小女孩知道她是艾薇公主后,差点没吓得昏过去,醒来就率性地抱着她大哭,嘴里只顾说着一辈子要好好侍奉她。艾薇却被逗笑了,随手解开了这几日系在自己手腕的月白带子,替她束起了头发,“一辈子这样的事情太久远,但现在,你便跟着我吧。” 平常的日子里,若没有阿纳绯蒂,恐怕艾薇要过得更加无聊。但日子过得太风平浪静了,每天早上醒来刚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开始吃早饭,拉美西斯的各种礼物就会像雪片一样飞进来,乳香、华服、首饰,一日不断。多得她直发愁自己睡觉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一天被塞满,然后就无处可去。中午的时候拉美西斯若没有出宫去其他地方,就会来找她一起吃午饭。下午她一般是窝在宫里发呆,就算出门也只能去拉美西斯指定的地方。她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之前她误入的奇妙莲花池。但是面对着莲花盛开的池水,心里却是抹不去的不安。 他建了这个池子究竟是为什么,他从未提起。 宫里的人似乎不被允许与她说话。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慢,她仿佛已经被现实的世界隔离了开来,那日军报之后,底比斯、古实、代尔麦地那发生了什么,她再也不知晓。心里不安,而想要抓谁来问问,却只能得到恭敬得近乎恐惧的拜礼。 她只好问拉美西斯。问话的形式也十分单调,比如,“秘宝之钥的事情有什么进展了吗?”或者是,“要找的那个人呢?” 到了这里,他就会淡淡地说:“不要急,正在进行中呢。不过,我昨天派人送给你的莲花颈饰,你拿到了吗?” 她就会如实说拿到了。然后他就靠过来,一边拉起她的头发一边问:“不喜欢吗?” “喜欢啊。”但是心里已经记不清他到底说的是哪件。 “喜欢就戴上来看看,明天你戴上吧。”揉揉她的头发,然后看着她,淡漠的琥珀色里略带笑意。 “我想出去走走,不想总这样待在王宫里。” “但是你要找的东西万一有什么动向,你不在就麻烦了。等等吧,等有了消息我再带你出去。” 就这样,她就被绕了进去,没有机会反驳。 她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就这样待在他的身边,不好吗?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还是因为古实之行的经历与冬的话语让她犹豫,产生了对他的不信任。 但是这样宁静得让人发疯的日子,总是会结束的。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艾薇从荷花池溜达着往自己寝宫走的时候。为了她的安全,拉美西斯“体贴”地派了一小队士兵跟着她。快到宫口的时候,忽然身后兵械响起,一行人哗啦哗啦地全跪下了。第一个反应是,或许拉美西斯又来找自己,刚抬起头,却是一名身着紧身长裙、佩戴金色额饰和黑色假发、艳丽得刺眼的女子,伫立在自己门前,后面极有气势地跟着一排衣着光鲜的侍女。而队伍的最后,一名白发的老妪拘谨地佝偻着后背,恭谦地垂着眼,一双抱住洁白莲花的手,却紧张得微微颤抖。 艾薇反应了一秒,那名女子眨眨眼,随即躬身向自己浅浅地拜了一礼。她弯下腰的时候,丰满的胸部几乎要从她紧身的裙子里面跳出来。艾薇能感觉到自己两边的士兵眼睛都快直了,但是碍于礼数又不得不赶快看向其他地方。 “艾薇殿下,欢迎您的归来。”甜美的嗓音略带沙哑,尾音有些挑起,却不乏性感。 艾薇总觉得很眼熟,但是却忘记在哪里见过她。她俏然地笑了,深蓝色的眼影衬托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妩媚,“您刚从欧西里斯神的庇佑下返回,一定是辛苦了。卡蜜罗塔一直很担心您。” 对,卡蜜罗塔!西曼的小女儿,拉美西斯的侧室。艾薇对她的记忆猛地回来了,在底比斯宫殿匆匆一面仿佛就在昨天,鲜活得令人无法忽视。她虽然是拉美西斯目前唯一的侧室,又是重臣的女儿,但是因为毕竟不是正室,又非王族。在艾薇公主面前,她总还是要行礼。 正在发呆,只听卡蜜罗塔就继续说了下去:“听闻艾薇殿下安然无恙,臣妾真是太开心了。殿下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一定需要很细心的照顾才能好好休息。臣妾突然想到,跟了您十六年、忠心耿耿的朵正住在下埃及,于是特意把她招来,就是为了好好照顾殿下。”她顿了顿,看了眼队伍最后有些紧张的老妪,又继续说道,“她自己也是想见艾薇殿下想见得不得了,想必艾薇殿下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刻,全部的人都愣住了。周遭的卫兵、侍女们表面上十分恭敬,心中却也压不住这样的好奇与些许的怀疑,顺从垂下的眼睛里不时闪过探究的光芒。至于朵,早前因为听说艾薇公主死了,精神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差点就那么死了。好不容易在高明医师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健康,在听说了艾薇公主的回归后,激动得几乎无法站立。 艾薇从队伍的后面,透过交叠的侍从的缝隙,骤然看到苍老的朵。 她仿佛比自己最后见到的那一面更衰老了十岁,银白的发丝憔悴地被梳理起来,用简单的绿松石发饰扣起。双手抱着那一束新鲜还挂着水珠的莲花,一直恭顺的样子却下意识地在队伍里寻找着自己侍奉多年的小主人的身影。 艾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被熟悉的声音打断,“朵现在已经被加封为孟斐斯贵族,不用进宫为侍。卡蜜罗塔,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回头一看,法老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他冷漠的话语截断了大家的猜测。他似乎是刚从城外返回,仍是一身戎装,身后还跟着数名略带紧张的臣子。听闻了卡蜜罗塔的来访,他就匆匆赶来,微微一扬手中的马鞭,简短地甩下一句:“都退下去。” 大家似乎不敢多说,自是纷纷向两边退去。卡蜜罗塔咬咬下唇,强忍着不快一躬身也就往后退了。 然而,朵没有动。 年迈的身影似乎化为了恒久的雕像。她站在那里,卑躬屈膝地说:“陛下……请看在老奴在侍奉王家数十年的情分上,求您,让老奴亲吻殿下的手。”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退下。”年轻法老王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但内容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压力。 朵却扑通一声跪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抱着莲花伏倒在地面,“陛下。老奴看着艾薇殿下长大!老奴不求可以再继续照顾她,但请求您让我看一眼她,哪怕是远远的一眼,老奴只想知道她一切可好……” 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她颤抖着,抽泣着,卑微地跪在炙热的泥土上。拉美西斯只顿了一下,随即猛地,他扬起了马鞭。 那马鞭会落在朵的身上!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已经叫出了声来,“别!” 这个声音,清脆得令人想起流溢过碎石的小溪,遇到坚硬的磐石,激起跳跃的水花。一口埃及语发音极其标准,但是对法老却没有使用敬语。 拉美西斯的手骤然停在空中,臣子、侍者、朵、卡蜜罗塔都愣住了。那一刻,周遭寂静得有些诡异,随即大家又转头看向队伍的中间。艾薇快步地上前两步,微微屈膝,亲吻法老握住马鞭左手中指的戒指,“陛下,之前一直都是朵在照顾我。只有她一个人在意我的生死,请求您,饶恕朵吧。” 她这样说,既给足了帝王面子,又明述了情理,他的手便落不下去。 他们不过是怀疑她的身份,想要让朵来判断罢了。卡蜜罗塔的心思浅得好像一口平底的碟子,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底。艾薇自然是知道的,而她却没有犹豫地走向跪在那里的老妪。感觉到视线的凝近,朵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看向艾薇,然后就愣在那里。嘴微微张开,眉头皱起,布满皱纹的面孔仿佛呆滞住了。 艾薇看着她,然后在她面前跪坐了下来。 “朵……”她停顿,然后继续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声音是不一样的,发色也是不同的,而面容上焕发的健康活力更与苍白得几近病态的艾薇公主大相径庭。卡蜜罗塔皱着眉,看向继续沉默的老妪。突然,她有些不耐烦地用脚尖点了点她,“朵,你倒是说话啊。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艾薇公主’吗?” 艾薇微微抬眼,水蓝色的眼睛冷漠地扫了一眼旁边气焰嚣张的卡蜜罗塔,然后又落回朵身上。因为衰老,朵的眼睛里已经带着些浑浊,她用力地眨着眼,欲言又止地看着眼前的艾薇。嘴唇一直在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卡蜜罗塔的脸色变得很差,她不由又想用脚去踢她。 “别动!”艾薇冷冰冰地甩出来一句,卡蜜罗塔一愣,连忙抬头,却发现艾薇的视线全然没看着自己。她刚要发作,艾薇已经转过头来,对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注意你的行为,你还不配碰我的人。” “你!”卡蜜罗塔是当朝重臣西曼最宠爱的小女儿,除了拉美西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她几乎要恼怒地跳起来,却被身后的侍女有些紧张地拉住,悄声地告诫。 再怎么说,那位可能真的是艾薇公主。她被确认手里握着实权,身后又有法老撑腰,顶不起。 卡蜜罗塔狠狠地瞪了艾薇一眼,一抬头,又化为娇媚的样子,双眼略带着点委屈地看向拉美西斯,声音也娇滴滴的让艾薇恨不得侧过头去吐,“陛下……朵她这是怎么了嘛。” 艾薇不说话,甚至懒得抬眼去理会周遭发生的事情,似乎自己与一切毫无关系。她轻轻地握住朵的手,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的皮肤,声音异常坚定,“朵,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不要再……对王室有什么负担了。” 她猛地抬头,好像从未见过眼前的少女一般,讶异了许久,始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艾薇半俯下身体,一手接过朵带来的莲花,一手又轻轻地抱了抱她。很想说,很想问。但是关于她的女儿莲的事情,一句合适的话也无法找到。在代尔麦地那的时候就听那萨尔提起,艾薇公主是为了保护被反叛军攻击的法老而死。讽刺的是,那行刺的人竟原是生自埃及的女孩,法老本想将她送回祖国才允许她留在军中。不用说,这些说的自然是莲……最后莲被法老身侧的卫士杀死。 闭上眼睛,只觉得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应该还没有人告诉朵莲的事情吧。她就当做不知道,就这样过去吧。 苍老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似乎碍于礼节,没有回抱住艾薇。耳边只响起朵低低的声音,“公主……公主!” 艾薇忍住了心里的酸楚,含笑微微颔首,随即站直身体,回头直视着眼前诧异的卡蜜罗塔,举起手中洁白的莲花,“我,艾薇,得到了拉神的眷恋、父王的宠爱。我在努比亚经历的千辛万苦,几乎赔上性命而获得的阿布辛贝勒之胜,这一切,都是我和王兄精心设计的棋局——”她停语,视线扫过在场摇摆不定的每个人,一字一句,“在埃及坐享其成的你们,有何异议?” 众人一片死寂。 “有何异议!”她又问了一次。 拉美西斯将马鞭交给他人,轻轻地在后面说道:“算了,艾薇。” 她顿了一下,随即将莲花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伸手扶起跪倒在自己面前的朵,又一次看向卡蜜罗塔,“既然没有人说话,以后不许再随便把朵带出来。那些背后的原因我不再问,但她已经是下埃及的贵族,不再是王室的奴隶。” 她的声音坚强而充满力量,扶住朵的手也格外有力。四周的人似乎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倒是拉美西斯浅浅地勾起了嘴角,走上前去,轻轻揽住了艾薇的肩膀,“各位都听到了,艾薇公主说的话。有什么异议,随时来主宫。” 一个臣子反应快,连忙拜倒在地上,“阿蒙神的恩赐,欢迎艾薇公主的归来——” 随即后面扑通扑通跟着跪下好几个,重复着,“感谢伊西斯女神,艾薇公主回来了——” “艾薇公主万岁——!”全场一片激动的叫喊。卡蜜罗塔纵使千万个不愿意,还是被身边的侍从拉着站到了后面。四周热烈的气氛一时满溢了整个通路。 后来有诗人是这样记载的。她伫立在那里,那一刻,金光四溢,仿佛初升的太阳,因她而光芒万丈。看到她,似乎看到了天空的化身、沙漠的恩赐、尼罗河的眷恋。穆特女神的珍宝,最美丽的人。 于此,艾薇阴差阳错地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在众人心里变成了真正的“艾薇公主”。 第十五章 厄运的预兆 往往厄运的开始前,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 自上次在与卡蜜罗塔的遭遇后,艾薇在底比斯王宫的存在仿佛被更进一步确实了。她是法老的妹妹,埃及的公主,古实之战大功之人,加上她生死不明时拉美西斯要为她修建那庞大陵墓的架势,大家一致确认,还会有更高的荣耀加诸在她身上。于此,几乎没有人敢轻易和她说话,拉美西斯为她分派的侍女只有在她呼唤的时候才会出现。房间里有一些可供阅读的莎草纸书,但是艾薇却大字不识。想要出去走走,可一出门,就会被周遭的侍卫格外紧张地盯住。 艾薇心里却清楚,那日朵看着她的眼神分明带着犹豫,只是在她的来势汹汹的气势和自信无比的气场影响下,才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艾薇公主。全埃及的人都会弄错,只有拉美西斯不会弄错。但是他明明知道她是假的,却大肆地宣传已经去世的艾薇公主才是冒牌,若不是艾薇全力劝阻,他还差点禁止将银发公主的木乃伊放入他正在全力修建的陵墓。 心情不由变得很复杂,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之前在那位银发公主的身体里好不容易与拉美西斯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维系,似乎就又这样被完全击毁。不知道如此的重复还要来多少次才算终结。她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他,可每次见到他总是说不上几句话,他就会把话题岔开。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那以后,拉美西斯准许了朵进宫来探望艾薇。看到自己自小照顾大的小公主现在正了名,还莫名其妙地开始被拉美西斯很好地照顾着,朵似乎一扫之前的担忧,心情变得好起来,于是话也比以前多了。朵是宫中的老侍女,待得时间久了,人面很广,知道的事情又多,阿纳绯蒂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自然总会抓着朵问东问西。朵考虑着自己的身份,一开始想避讳,但是却被艾薇连威逼带利诱地说服,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艾薇很惊讶朵一把年纪了,竟然对宫里各式各样的八卦兴趣盎然,说得头头是道。 出于阿纳绯蒂的兴趣,她们先从塞特军团里最年轻有希望的布卡谈起。先从他异常成功的几场小战役开始,然后没过几句话,话题立刻转到他的个人生活。从疯狂追求他的孟斐斯舞女一直说到他最近在交往的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小侍女舍普特。 听到布卡一切顺利,艾薇开心地喝了好多他们从北部送来的酒,连阿纳绯蒂都有点担心地说:“殿下,您平时可喝不了这么多的?怎么听到布卡大人的事儿,就这么开心?” 艾薇只是笑,他们的过往,谁又知道。至少她知道,在没有她捣乱的原本的历史里,这位年轻将军的弟弟混得风生水起,得意得很。 而后,话题就转到了孟图斯。孟图斯这样帅,竟然一点花边新闻都没有。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的大臣快把将军府的大门挤破了,他却不置可否。甚至还有大臣壮着胆子找法老去试探,法老却冷冷地丢回他几个字:“你们还真敢来问我。” 不管是在过去的时空,还是在这个时空,孟图斯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这件事朵也不清楚。但估计再这样下去,大家可能会觉得他一直暗恋着法老。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毕竟是全埃及最位高权重的三人之一,说话要格外谨慎。然后又说到了礼塔赫,传说礼塔赫已经结婚了。他娶了一位赫梯国身份不明的少女。见过那个少女的人说过,那个女孩子的相貌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但是礼塔赫从未将她带到公共场合露面过。 “但是传闻说那个女孩子是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的妹妹。” 朵这样说,艾薇眼睛一亮,随即又笑了起来。或许是马特浩妮洁茹也不一定呢。 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喝了一口朵特意命人送来的新鲜羊奶,觉得更加舒服了起来。觉得很轻松,不由也有了几分困意。她摆摆手,靠到自己边上的墙旁,半闭着眼睛,听朵和阿纳绯蒂继续聊着。 她们后来又聊到了西亚这几个比较出名的年轻俊杰。还提起了从后台转到前台之后却莫名从政治舞台上消失的冬·柯尔特。后来似乎阿纳绯蒂尝试着想要问起拉美西斯的事情,朵却犹豫着回复说:“陛下的事情绝对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 后来,她们似乎又扯了些有的没的,艾薇就迷迷糊糊地听着,自己的眼皮重得张不开,似乎就要隐隐睡去。而就在这一刻,突然身体被重重推了一下,什么东西喀嚓一下子重重落了下来,随即耳边传来惊恐的大叫声。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艾薇拼命挣扎着起身,用尽全力张开眼睛。 眼前似乎是朵慌慌张张地跑来的样子,随即看到阿纳绯蒂流着血倒在自己脚边。心一冷,睡意全无。守在宫口的卫兵也紧张地跑进来。侍者们七手八脚地把艾薇扶起来,小心地拉过椅子安置她坐好,又有人急着跑去叫了御医来看艾薇是否受伤。 艾薇不由怒了,“先看看阿纳绯蒂,人在流血呢!” 御医又赶紧跑去看阿纳绯蒂。艾薇抚着额头,接过侍者递过来的水,一边喝一边强迫着自己的打起精神。看向自己刚才侧坐的地方,靠着一面墙,墙侧立着的灯架连油火一并倒了下来,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若不是阿纳绯蒂反应快,用力推了艾薇一把,这时候她说不定连脑浆都被砸出来了。而惨的是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三岁的小姑娘,好好一条手臂被灯架砸,又被热油烧,几乎要从中断开了。 朵心疼地看着倒在血里呻吟的阿纳绯蒂,喃喃地说:“幸好殿下没事,幸好。只是太可怜了,这个孩子,太可怜……” 士兵们利索地开始清查事故的现场,可是查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直到最后只是说从后面固定灯架的绳子莫名其妙地断了,所以热油和装饰一并洒落了下来。 艾薇一急,泪水恨不得就涌了出来。阿纳绯蒂为自己受了伤,却因怕她担心,咬着牙连滴眼泪都没掉出来。但是自己也看过那灯饰了,三角形的结构,黄铜制成,底座是稳固的圆形,靠墙而立,后面还靠一根结实的绳子固定在墙面,防止它倒下来。那绳子不细,突然断了虽然奇怪,但是却看不出人为割断的刀口。 这宫里那么多灯架,为什么偏偏这架倒了。 偏偏是她坐的那个灯架的下面。 御医小心地给阿纳绯蒂敷了草药,将断骨固定在夹板上,再包了起来。艾薇连忙嘱咐说:“分派几个人手去照顾她吧。” 御医犹豫了一下,倒是旁边的侍女垂了头,“殿下,阿纳绯蒂是奴隶……” 艾薇当时差点把身边的凳子踢翻了。但是忍了忍,又忍了忍,这个世界的规则不一样,她必须要按照规则来。于是她立刻让人叫了文书官来,写了身契转让书,把阿纳绯蒂奴隶的身契转给了阿纳绯蒂本人。小女孩眼泪汪汪地拿着看不懂的文书不明所以地看着艾薇。艾薇却转身对那几个侍女又说了一次,“如此,阿纳绯蒂是自由人了,她有不低于你们的身份。现在,找几个人去照顾她。” 侍女连忙应承着,吩咐人将阿纳绯蒂扶下去。 阿纳绯蒂还愣着,艾薇突然又几步赶了上来,握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谢谢……” 听她这么一说,阿纳绯蒂的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她一边抽泣着一边点头,“艾薇公主没事,奈菲尔塔利没受伤真好。”她疼得慌不择言了,被站在身旁的几个人听到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艾薇连忙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向外送,然后吩咐旁边的人,“快点送回去好好照顾她,她太疼了。” 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侍卫匆匆进来换了灯,又加固了几次,添好油,又匆匆退了下去。朵上前来,担心地对艾薇说:“殿下,您要多加小心。奴婢现在的身份不能留住在宫里,要不要叫几个侍女今天陪着您。” 艾薇摇摇头,嘴上故作镇定地说:“可能藏书网是绳子老了断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那些侍女我都不认识,睡不舒服。”朵又是担心地嘱咐了一番,才忧忧地走了。房间骤然静了下来,艾薇深深呼了几口气,心里却依然有着后怕。这次是因为朵和阿纳绯蒂在,三个人聊天晚了些。平日这个时候,她恐怕已经睡下。就算自己不在墙边,灯油洒下来落在地毯上也会起火。这盏灯倒下的方向正巧堵住了从内室出门的必经走廊。心里只觉得,如果这件事是有人刻意设计,真可谓是歹毒,绝对不会只是想吓吓她就算了。 从窗口看出去,拉美西斯安排的卫兵依然严阵以待地站在外面,自己的居室里的灯又刚被查过一次,应该是没事了,但是却依然觉得心在猛跳,阿纳绯蒂血肉模糊的手臂,宣告自己与死神刚刚失之交臂。 抱着臂在墙角坐下。偌大的房间从未让她觉得如此孤独。因为不喜欢有人围着自己,拉美西斯又强留了侍女在这里,她就只好让她们都在外厅待命,唯一可以进来的就是朵和阿纳绯蒂。但是朵已是贵族,她的到来算是访问,不好太频繁。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阿纳绯蒂因为受了伤,短时间内也不会来这里。 突然一下子,觉得十分孤单。 过度的紧张后,是突如其来的疲惫。她沉默了一会儿,总算是站起身来,向自己的床走过去。床铺被精心地整理过,洁白的亚麻床单、黄金色的精细床衬,床头还放着新摘下的莲花。早上会放一束洁白的,夜间会放一束淡紫色的。房内散发的淡淡香气,让她觉得稍微平静了一点,于是便伸手去掀开被单。若是往日,她便会直接跳进被窝里,但今日因为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手伸了过去,却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灯,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要做下一步动作。 就在这时,猛地一个冰凉的东西飞速地向她的手臂缠了上来。 她下意识狠狠一甩手,终于将那莫名的东西甩了出去。而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深棕色的非洲蛇,被艾薇这么一摔,猛地抬起头来,向她挑衅一般地吐着信子。 就算再傻,只看了它鼓起的颈子,艾薇就知道,肯定是一条毒蛇。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又看到自己的床铺里先后又蠢蠢欲动地探了几条蛇的影子。她不由吓得向后又退了几步,随即猛地向外厅跑去。 若之前她还有些怀疑那盏灯的掉落或许只是巧合,现在她已经确信无疑。 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这个人,就在王宫之内。 步子不由有些乱了。她此次回到底比斯,一直住在王宫深处,在拉美西斯的保护或者是监视下,她可以见到的人非常藏书网少,当然,除了上次莫名其妙的卡蜜罗塔事件。她的居所离法老的寝宫十分近,加上法老层层叠叠的侍卫,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可以让那个人不顾犯险,一心想要将她杀死。 她冲出室外,外面的侍卫看她狼狈的样子,不由紧张地围了上来。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指向内室,“里面有蛇。” 侍卫们一愣,随即大惊失色,一个一个地拿着兵器就往里面冲。 她皱着眉,弯起腰,竭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缓,然而心脏却猛烈地跳着,几乎要跳出胸膛。她转身靠着墙壁,捂住胸口,垂着头喘息着。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奈菲尔塔利。” 她猛地一抬头,看到他有些风尘仆仆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 拉美西斯解开围住自己脸与颈子的长巾,扔到地上,大理石的地面上散落了点点黄沙。古实大捷,国王要交回政权,但却有几项较为重要的谈判条例,孟图斯急报送过来,他前几日便出发去了南部。她以为他要待上十数天。但是怎么数,才不过三天的时间。 他顿了下,然后说:“有些文书程序……” 理由太牵强了,她怀疑地看着他。 他有些恼了,于是过来一下子强将她拥进怀里,“奈菲尔塔利,我不愿意离开你太久。” 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竟然就好像以前那样漾起难以克制的欣喜。但是话还没说出来,里面的士兵就不识风情地跑出来,大声地说:“殿下,那些蛇已经都抓到了。”然后目光便接触到了将艾薇紧紧埋在自己怀里的法老。 拉美西斯侧首,琥珀色的眼睛带着怀疑,“蛇是怎么回事?” 艾薇抬起头,还没有解释,他已经放开了她,向屋子里面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地上、床上的蛇已经被这些动粗的大兵砍成了几段,定睛一数竟然有七八条之多。黑乎乎的血流了一地,搞得艾薇房里铺的那条从巴比伦送来的精美地毯乱七八糟,侍者忙着整理残局,而众人在看到法老的出现时不由纷纷下跪拜礼。 拉美西斯垂着眼,又问了一次:“怎么回事?”没有人敢回答。他不由有些怒意,“耳朵都聋了的话,就不用要了。” 终于卫兵里为首的长官战战兢兢地开口说:“回陛下,在艾薇殿下的床上发现了蛇。”又沉默了一会儿,“是那迦哈节。” 那一刻,拉美西斯的脸色变得更不好了。那迦哈节,光听名字就很像是个狠角色。正想着,拉美西斯已经拉住了艾薇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侧,“还发生了什么,继续报。” 卫士长犹豫了片刻,还是结结巴巴地把傍晚灯架倒下来的事件汇报给了法老。 拉美西斯皱起了眉,拉住她的手却更使了力气。他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里面却隐隐带了怒意,“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周围的卫兵、侍者闻言,不由跪得更深。额头贴向地面,不敢抬起。法老正要继续追究责任,却被谁轻轻地拉住了衣角。垂首,金发的少女正仰着头,水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丝丝倦意。 她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心慌。 话语一下子止在喉头,她又适时揉了揉眼睛,“我困了,以后再说吧。”那一句话似乎替代法老的怒意成为了圣旨,他匆匆挥手让一群人退下去。卫士长心下感激,不由多看了艾薇公主一眼,恰好艾薇也有些担心地看向他。卫士长连忙躬身,嘴里再次默念了感谢的话,随即恭敬地退了出去。 侍者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把屋子清理完毕,被血弄脏的巴比伦地毯被换了一条有着类似于千年后波斯细密画纹样的毯子。艾薇回头看看拉美西斯,又看看自己被他拉得?紧紧的手。 他冷不防垂首,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和你一起。”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奈菲尔塔利,你或许不知道,那迦哈节的恐怖。”他拉着她,半强迫地将她按到床榻里,“让你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我的失误。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就不会让你再担心。” 她缩在床的中央,看他脱掉自己的鞋子,松开护腕,然后也躺了上来。 “你这样,我,我怎么睡。”她断断续续地说,被子盖住半边的脸。 他将双手枕在自己的脑后,“不要紧张,你睡着了我就离开。” 她依然是很紧张,只觉得坐立不安,更不用提睡着,心里好像打鼓一样,彻底抹去了装睡的可能。她只好瞪着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起了话。 “那迦哈节是毒蛇吗?” “嗯。” “是那种咬过之后就死定了的毒蛇吗?” “嗯。” “那肯定没少被用于暗杀王室吧?这么多年了王室没有研究出什么特效药吗?” “有,但是只有一半的存活率。” “总比没有好吧。” “如果 4e0d." >不能活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 “真辛苦,真可怜……” 听到她这样的话,他不由一顿。她又一次说他可怜,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这样评论过他,当着他的面,两次。法老,全埃及最位高权重的人,有着无数神祇的庇佑和生杀予夺的力量。没有人不想得到这样的位置,没有人不渴望这样的权力,没有人不尊崇如此的荣耀。 她却说他可怜。 他沉吟了一下,却找不到语句回复她。过了半晌,他决定改变话题,于是他侧过头来想要和她说点什么,可这时她已经靠在他的身侧,呼吸平稳而均匀地隐隐睡去了。浅浅的睫毛挡住了她的双眸,精致的脸庞显得宁静而舒适。他将她环进自己的臂弯,她身体的温度和重量带给他极为强烈的真实感,起初令他慌乱,之后便化为无法遏止的欣喜。 窗外的月亮洁白而纯净,在深蓝的夜空中发出柔和的光芒。年轻的法老始终睁着自己的双眼,嘴角带着一丝平静而放松的笑意。 只要能在一起,不管要他做什么,她要在这里。 第十六章 可米托尔 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拉美西斯的踪影。阿纳绯蒂被送去城外疗伤,听侍女说大约一两个月左右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朵因为是下埃及的贵族,阶位却还不足,所以只能在法老规定的日子才可以来探望艾薇。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觉得自己无聊,拉美西斯就又给她找了一位访客。她正托着腮帮子坐在桌前发呆,便有侍女来报,“殿下,可米托尔前来拜见。” 可米托尔?什么名字啊,没听说过。艾薇没理会。 侍女怯生生的声音又响起,“可米托尔是陛下派来求见……” “知道了,请进吧。”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艾薇将视线落在了门口。 却只听来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我自己拿进去。”那是属于女孩子的声音,但是却有些中性的低沉。紧接着,门被推开,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端着精美的莲花图章的泥盘走了进来。她身材细直而高挑,有着栗木色的双眸、棕色的卷发和淡米色的肌肤,在左眼的下面,她还非常招摇地用深绿色的颜料绘出了一只小蛇。即使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可米托尔的长相也充满了极为强烈的现代感。 艾薇还有些发怔,她已经走到艾薇面前,先是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按正统的礼节跪拜下来,高举手中的泥盘,“奉法老之命,请殿下挑选。” 被她的气势所影响,艾薇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泥盘中,然后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 来到古埃及这么多次,什么样的珍奇异宝也都见过了。但是这个泥盘中的饰品,不管是从结构设计、宝石成色,还是精细的制作工艺全部是绝不逊于现代技术的极品。 “这些都是我亲自设计制作的,世界上只有这一份,殿下可以放心挑选。” 艾薇点点头,示意可米托尔可以站起来。随即她拾起里面的一串青金石项链,每一块打磨得都极为精巧,宛若夜空的深蓝,静静地躺在一起。 “这里的青金石都是最好的成色,是我亲自去吉萨地区淘回来,花费了三个月打磨而成的。设计的本身并不复杂,这里的关键在于宝石,选择、打磨、抛光,每一项都是花费大量的时间。”可米托尔在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语调里却带着满满的自豪。 艾薇点点头,将那项链放了回去,然后又拿起了一旁的绿松石额饰。额饰以纯银打造,细致的链条中央是莲花形状的扣,扣住了纹理清晰色泽饱满的绿松石。 “这额饰的亮点在于扣,这个莲花扣是我设计的,全埃及仅此一作。”可米托尔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这颗绿松石也是上埃及地区最好的,我选择了很久,之后特意请祭祀院的大祭司祈福过的。” 艾薇又将额饰放了回去。可米托尔的脸色尴尬地凝滞了一下,随即又看向她。而艾薇只是停了停,然后又拿起旁边的一副金质腕饰。上面以浮刻的手法雕绘了一条蜿蜒的蛇,蛇的眼睛镶嵌了一颗细小但是却极为透彻的红宝石。 艾薇拿着这只镯子,便无法放下。 “这只镯子,是陛下要求我做的。”可米托尔例行地介绍着,“认识陛下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亲自告诉我设计的想法。我照着做出来了,他却说不像,于是我就拿出来卖了。但是,这也是我的得意之作!不管是金饰本身的塑造,还是红宝石的成色、挑选和形状,东至巴比伦、北至赫梯绝对找不出比它更好的。” 艾薇点点头,嘴角带着苦笑,“是,这镯子确实不像。” 不知为何拉美西斯会想要做这样的镯子,与她曾经拥有的黄金镯相比,虽然更加精美,却相差甚远。 仅是相似,毕竟远远不够。 她将镯子放了回去。可米托尔却不开心了,她端着盘子站在那里,说道:“殿下,可米托尔的首饰,看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而这些都是我的最得意之作。能否请殿下告知,究竟什么地方不能满足殿下的要求?可米托尔好一一改正。” 艾薇一愣,然后笑道:“这些当然都是极好的东西。但是我现在手里没有钱,你给我看,我肯定也买不起这种国宝级的首饰。你若等我一两个月,我再来找你吧。” 可米托尔愣住半晌,然后问:“殿下,您可真喜欢开玩笑,您拿首饰还用考虑价钱吗?当然是……” 艾薇摇摇头,“反正我藏书网买不起。” 可米托尔愣了好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殿下,您可真是太特别了……” 艾薇转过头来对她继续说:“但是我对你设计的宝石很感兴趣。我也很喜欢宝石,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和你多请教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吗?” 可米托尔愣住,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言论。 直到艾薇又问了一遍,她才非常兴奋地大声回复说:“当然——殿下,这真是我的荣幸。” 诚然,艾薇回到莫迪埃特家族后受到了很多这样的教育,比如“你不用出去赚钱,我们有很多钱,我们只需要雇佣其他人来为我们工作”,或者“工作是兴趣,不要将它和你的生活联系起来”。但艾薇就是忘不掉前十五年母亲对自己的教导,并总是觉得靠自己的努力所换取应得的东西,才显得有意义和格外珍贵。 被拉美西斯带回来后的这段日子,心里的不安和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 冬不知道掉落去了哪里,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找到他。现在拉美西斯将她留在了宫殿里,多半是为了让她顶艾薇公主的位置,虽然有什么考虑她还不知道,但当一切结束时,她总还是要离开这里。那个时候如果还没有回到未来的方法,自己应该靠什么才能生活下去,如何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都变成了决定她生死的未知数。 这个时候可米托尔的拜访给了她极大的灵感。拉美西斯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如此重用可米托尔想必是因为她对宝石的了解在全西亚数一数二。她希望可以多和她接触,学习品鉴宝石的方法,再搜集更多关于宝石的信息。如此,肯定会得到荷鲁斯之眼的消息,肯定会等来冬的。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未来有了希望。可米托尔觐见后的第二天她就忙不迭地求见拉美西斯。 想到拉美西斯肯定非常繁忙,这一次求见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见到,艾薇不由做好了长期等待的准备。然而上午才派人去求见,中午的时候就有侍者返回来说陛下愿意与自己共进午餐。这使得正在自己一个人啃面包的艾薇愣在那里,有些后悔自己已经吃了半饱。 匆匆地套上平日钟爱的白裙,艾薇赶忙随着侍者往主宫殿赶,中途还差点跌倒。 侍者连忙扶稳艾薇,关心地说:“陛下回复的时候就说请您不用着急,陛下会等您到了再开始用餐。”艾薇有些狼狈地站直,然后回答说:“我还是快点吧,他肯定挺忙的。” 她快步地走着,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到达了主宫。拉美西斯已经在长桌前坐好,静静地看着莎草纸文件。深棕色的发丝从他的颊侧静静淌下,他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如琥珀色般透明的眼。 原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动心、不再与他纠扯这段没有未来的感情,但是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是猛地一紧,然后一股酸涩就会慢慢地荡漾开来。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这么难受,就不答应他和他一起回来。与其见到了,却不能表达自己的任何情感,不如见不到,然后以最小的频率想起关于他的任何事。 她停了脚步,站在离开餐桌十几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做出一个手势给侍者,示意他们不要打扰。 侍者乖乖地走了。艾薇却没有勇气走到前面去,只是站在那里。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文件,但是手中的那份读了很久也没有翻动。时间似乎变得很慢了。除却偶尔风吹过时高大蕨类植物的轻微响声,他们之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突然,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停止了阅读,骤然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眸子在看到艾薇的那一瞬间猛地凝住。那一瞬,艾薇微笑,仿佛自己刚到的样子,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谢谢陛下,能抽出时间来。”她走过去,在他前面站住,轻轻弯腰行了个礼。 他依然有些发愣,琥珀色的眼睛好像不能在她身上聚焦。 她便继续说:“打扰您阅读了……我可以坐下吗?” 他这才似乎有些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今天埃及的天气还是那么好,我很喜欢这样晴朗的天空。”艾薇抬起头,没话找话地说着。心虽然跳得都快出来了,但是表面上还是很冷静的样子。她不由想,自己比起几年前,真是成熟了不少啊。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她。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请求陛下的同意。”艾薇实在没有话题了,于是就打算直奔主题。他还是看着她,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她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陛下能不能允许我每天出宫几个小时。” “不行。”他的答案斩钉截铁,仿佛是没有思考过的。那种有些不近情理的回答让艾薇几乎一时语塞,但是过了一秒他又追问,“为什么想出去?” 艾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可米托尔的首饰很漂亮,我想去参观她的工房……如果有可能,还想和她学习下如何制作。” “你若喜欢,尽管让她做给你。” “但是,我也对可米托尔的工房很好奇……” “奈菲尔塔利——”他垂头看回自己手里的文件,语音里带着些许的轻叹,“你忘记前天发生的事情了。在我把事情追查出来前,不要随便在外面乱跑。” “可是……”那她的情况岂不是与被软禁起来无异。艾薇很紧张,想要问他到底要将她如何处置,却又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不知从何提起。一来二去她便语塞。拉美西斯便忽略了她方才的那句“可是”,一个眼色,远处的侍者就匆忙而有礼地将各式的食物端上桌子。他带着笑意地看着她,“不要太担心,不会让你一直无聊下去的,先吃饭。” 艾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桌子上越上越多的菜有些不安,下意识说了句:“我已经吃过了。” 他以为她不开心,于是又连忙补充说:“我开会一直到中午,等知道你要见我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不然就早点回复你。” 她又是一愣,这是在和她解释吗? 他似乎也有些局促,于是指指艾薇旁边的水果,岔开了话题。 拉美西斯最终还是没有同意艾薇出宫的事情。但是却信守了“不让她无聊”的那句承诺。第二天可米托尔就带着各种宝石的样品到了她的行宫报到,一见面就劈头盖脸一句:“法老让我每天都来回答殿下您关于宝石的任何问题。这可是大大耽误了我的生意,真希望您多从我们这边下些订单。” 艾薇一愣,随即就又笑了起来。如今,可米托尔恐怕是为数不多几个还会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人。她心情极好地点点头,随即就又好奇地看向可米托尔的宝石。看到艾薇很有兴趣,可米托尔也十分开心,讲解得十分卖力,艾薇也很努力好学,经常问出一些让她印象很深刻的问题。很快二人就熟悉起来了。 虽然可米托尔的性格是属于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遇上了艾薇小机灵里带着点强势,竟就不知不觉中达成了奇妙的平衡。 很快,艾薇就从可米托尔那里学会了最初级的宝石鉴赏和加工理论。她已经可以在相当短的时间内鉴别常见宝石的成色和质量。比如看到绿松石的时候,光从色泽和细纹上,她就可以大致判断价格。而可米托尔则嗤之以鼻地说,下一步就是一眼就要看出是哪个地方产的,大致可以用于什么东西的镶嵌。 但是,寻找秘宝之钥的事,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提起珍奇宝石就一阵胡侃收不住的可米托尔,每当艾薇提起秘宝之钥,她就会突然缄默,装傻,然后支支吾吾地转换话题。艾薇是很聪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两次后,就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当然,更多的是,日子虽然无聊,艾薇发自内心地感激可米托尔的陪伴。她开朗且大而化之的性格就好像古代版的温蕾,让她的生活骤添不少色彩。 没事的时候,可米托尔会选在黄昏的时候拜访,两个人一起吃过晚餐,然后跑到中庭喝点啤酒。有一次二人聊得开心,一直聊到半夜。可米托尔喝酒之后更加豪爽,往往半眯着栗木色的双眸,醉醺醺地发表她的男人论,“我觉得埃及的男人不如巴比伦浪漫,没有赫梯人高大,没有亚述人野性,生在埃及真是太无聊了。” 艾薇愣了愣,她就又歪着头说了下去:“我上次交往了一个巴比伦人,他一口气送了我十块大小一样的青金石,我脑子一热当天晚上就跟他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还没起来,他就让奴隶把早餐做好,端到床前,亲自喂我吃,特别宠我。” 听起来就好像现代的谈恋爱方式一样……艾薇正思忖着,可米托尔又咬牙切齿地说:“但我们刚在一起没几天我就发现他已经有老婆了,竟然还是在亚述城。当然这年头娶个妻妾是男人的本事,但是我二话没说就把正在给我剥葡萄皮的他给蹬了。我是真的用脚蹬的。”她猛灌了一口酒,“最讨厌男人这样。” 可米托尔的想法很现代,这和埃及本身在性爱方面的开放也是密切相关的。但是艾薇侧过头去,看着她对着月亮的眼睛里隐隐带着点雾气。虽然骂得这样凶,可米托尔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巴比伦商人的。但突然,可米托尔又转过头来,带着点红晕地微笑说:“不过现在可米托尔也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也不那么难过了。” “真的?他在底比斯吗?” 可米托尔摇摇头,栗木色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他是外国人。不过我们总能定期约会。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那太好了,你们打算在一起吗?” 艾薇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自然,但是可米托尔却骤然沉默,似乎她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即她猛地拍了艾薇一下,“别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的男人。” 原本是很轻松的话题,这时一下子变得酸涩起来了。艾薇喝了口酒,闷闷地回复道:“我喜欢的人有了老婆,连孩子都有了。” 可米托尔推了一下她,“你少来,陛下才两个妃子,还那么重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他可是埃及的王。” 艾薇愣了一下,然后有些郁闷地说:“你说什么,他是我的哥哥。” 可米托尔也糊涂了,栗木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难道你还不明白,陛下对你这么好,大家都看得到。”她顿了顿,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回复,“不会吧,你喜欢的不是陛下?这世界上还有女人会拒绝陛下?我还是那句话,你可真是太特别了。” 可米托尔的声音很尖,回荡在空气里不免有些刺耳。艾薇无奈地摇摇头,喝过酒的脸颊有些许发红,“我解释不清楚。” 可米托尔叹了口气,“不会吧,你要是不喜欢陛下……”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语句戛然而止,尾音回荡在空空的庭院里再融进无尽的沉默。 艾薇心情低落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心里有千斤大石压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也希望,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地活在这个年代的女孩。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和自己的好朋友尽情地讨论关于他的事情。为能够见到他而开心,能够听到他的话语而心跳不已。只是如果这事儿,靠努力就能希望的话…… 握住杯子的手更加用力,小小的指甲仿佛要嵌进泥塑的杯身。艾薇摇摇头,“你想太多了,他想的不是那些事情。” 风吹过树荫,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米托尔有些尴尬地指指艾薇的身后,转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白衣的拉美西斯静静地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清冷而孤独。 艾薇看到他的那一刻,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变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米托尔显然是喝醉了,她也没有用正式的礼节,而是半跪下去,双手把杯子举得高高的,..“陛下,您来得正好,酒正美味。” 拉美西斯慢慢地走过来,淡淡地说:“可米托尔。” “是,可米托尔帮您斟上?” “回去。” 他的命令简洁而冷漠,这一下就让跟他打交道很多年的可米托尔酒醒了一半。这个面瘫的法老王,心情越差的时候,表现出来就越平淡、越漠然。她有些担心地看看艾薇,却顶不住拉美西斯无声的催促,慢吞吞地行了个礼,“那可米托尔就先告退了。” 出于义气,她最终还是尝试着鼓起勇气说:“要不要我先送艾薇殿下回去……”刚说了一半,拉美西斯就看过来,她立刻没骨气地一垂头,“可米托尔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啊……”艾薇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可米托尔已经匆匆地三步并两步地跑掉了。友情肯定是重要的,但是和自己?的小命掂量掂量还是命比较重要。艾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不安。而回过头来,拉美西斯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从她手中拿过杯子,将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又全部喝干。然后继续。直到他把两个女孩打算享用一晚上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才转过来,月光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晕染得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空气里酝酿着似乎一触即发的情绪,而他却一直沉默。艾薇很紧张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不会是因为听到了她刚才说的话而不爽。那如此,她是否需要解释点什么。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解释什么。 二人沉默地僵持了好久,他似乎总算决定好了要说什么,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回你的宫殿去。” 第十七章 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还没到自己的寝宫,就已经看到透过繁密的树木满溢出来的辉煌灯火。白衣的侍者恭敬而整齐地站立在自己的房间里,原本算得上颇为宽敞的屋子被挤得满满的。他们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白色的纱裙,黄金的饰品,巴比伦的面纱,赫梯的乳香,上好成色的绿松石、天青石与猫眼石,各种颜色的假发,尤阿拉斯的礼冠……很快,屋子里就被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塞得满满的。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己旁边的拉美西斯,“你之前已经送了我好多东西了,放不下了。” “你觉得这个住的地方小吗?”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犹豫地说,“那么等登基礼结束后,我让梅他们再修一间新的宫殿给你吧。” 艾薇拼命摇头。 他便继续说:“过几天就是登基纪念日,这次我打算把你介绍给各国的使者。这些衣着装扮你可以随意挑选。” “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为什么?”她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一屋子过分华丽的物品,然后又恍然大悟了起来。也对,银发的艾薇公主之前不被王室所喜爱,这样的场合想必是没有出现过的吧。现在要让她出席,必然要从头到脚精细地准备一番。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拉美西斯也继续说道:“当然是为了将艾薇公主介绍给大家……奈菲尔塔利,不管你是否接受这个身份,你有着她最后的记忆,也是她这一生最为有意义的记忆。于我,你足以代表她的全部。况且,现在埃及王宫上下,早就把你当做了艾薇公主的转生。” 他三言两语就抹杀了另一个艾薇作为个体的存在。艾薇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周遭华丽的赐品,眼神最终停留在了被一个站在角落的侍女拿着的嵌蛇头礼冠上。她一怔,随即说道:“你让由侧室而生的公主佩戴尤阿拉斯礼冠吗?她以后嫁人的时候怎么办?” 他淡淡地回问道:“是吗?”艾薇一时语塞,不知他这不冷不热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于是接着这个空当,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奈菲尔塔利,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艾薇其实是彻底糊涂了。 尤阿拉斯礼冠承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巨大的权力、巨大的荣耀,也有无可比拟的责任。往往一国的王后,才能获得此殊荣。真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没有原因地就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赏赐给这个侧室而生的公主。 于是她不明状况地猜测道:“你不用因为古实的那件事对我心有愧疚,那是我自愿的,保护你是每个埃及子民的责任。况且最后牺牲的是艾薇公主,不是我。我还是好好地活着,你看。” 她伸出手,向着他的方向轻快地摆动着。他却沉默了,可以看出,他压抑的表情下暗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是终究,他只是保持着冷静,仿佛当做没听到她说的话,径自说着:“我能给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 艾薇伸出的手僵硬在了那里。 他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地说:“你试试,向我提出要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直认为你很聪明。”他的话里带着几分不快。 艾薇皱了皱眉头,歪过头,晃了晃手里的礼冠,“你真的要把这礼冠给我?那它所代表的东西,最后可也都算我的噢。” 法老的礼冠上往往有两个象征符号,代表下埃及的荷鲁斯,以及代表上埃及的尤阿拉斯,二者同时出现,即代表了上下埃及两权合一。在法老与“伟大的妻子”进行结婚仪式的时候,法老会让王后佩戴尤阿拉斯礼冠,代表她将拥有掌握部分上埃及的权力,也是对她的尊重。历史上,拉美西斯有六位妻子,数百位侧妃。但是能够掌控这样权力的人,不用想,一定就只有目前他唯一的王后——奈菲尔塔利。就算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她也是知道的。 拉美西斯与奈菲尔塔利,是历史安排好的结局,缇茜提起过的,“唯一”的未来。佐证就是千年后无数壁画上的图案,文书上的记载和世人的口耳相传。黑色直发的埃及女子,戴着尤阿拉斯礼冠,塑像被刻在神化的法老小腿侧,证明着无限的宠爱。那张面孔的特征十分明显,在现代恶补了好多埃及历史的艾薇,几乎一眼就可以确定,拉美西斯的王后就是那位美丽而虔诚的女祭司。 历史上他虽然也曾迎娶过自己的妹妹,甚至女儿,他对她们的宠爱都远不及对奈菲尔塔利的万分之一。她自得到了艾薇公主这个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确定自己没有可能获得与在另一个时空里同等意义的宠爱。 眼镜蛇的眼睛散发出冰冷的光芒,她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他凝滞的身影。 她似乎想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或她似乎在刻意地从他身上寻找到让自己失望的可能,她已经习惯了失望。因为她的失望,才顺应着历史真正的走向。 但是,他说:“嗯。”然后又补充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礼冠。” 那一刻,她愣住,头上的礼冠好像变成了烧热的烙铁,她迫不及待地从头上摘下来,不知所措地拿着,又放下,但又觉得不妥,于是又拿起来,递回了一边恭敬的侍女手上。 “我不要。” 他怔住,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她的回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表情却阴森得很。 周围的女官都垂着头,低着眼,不敢出声。 他终于停了脚步,挥挥手,房间里站得整整齐齐的女孩子们立刻如释重负一般,拿着礼物就向外退,只依照他的命令将那礼冠留在了艾薇的床头。 他缄默,她却沉不住气了,总觉得很憋屈,一横心,就把心里的不快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已经照你的意思顶了艾薇公主的位置,跟你回了王宫,你也借着我的存在攻入了凯尔迈,我不想再做更多的事情了。你也快些履行承诺,替我找到那个人,给我荷鲁斯之眼。” 她话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巨响。她一抖,看他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身旁的木桌上。上面的花瓶随着桌面的震动剧烈地晃?动,终究是掉了下来,砸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哗啦一声变成了碎片。 瓶中莲花的清香在室内漫溢开来,他的双眼却血红地盯着她。 门外的卫兵听到屋里的巨响,紧张地跑了进来,看到二人对峙而立,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艾薇有些恐惧地退了一步,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地、不要命地继续说了下去:“你,你要仅仅是想利用我,就要给我相应的酬劳,不,不是吗?” 他就那么看着艾薇,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她不安的样子。 他终于叹气,沮丧地低声道:“你可真是个笨蛋。” “什么?”艾薇没有听清楚。 他于是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登基纪念日,你可以挑你喜欢的衣服、首饰、鞋子,没有喜欢的可以叫他们去做,但是礼冠,你就得给我戴这一副。” 看到他的样子,她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却是极度的抵触,她有些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可你答应过我——” 但是话却说不下去,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清楚地写明白了拒绝二字。他甩手转身就要离去,艾薇跟上去了几步,他却突然回头,沉默中带着几分疏离,他倨傲站立的身影甚至带着一丝冷漠。艾薇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到了嘴边的话反而说不下去了。他这才对着屋外吩咐,“检查艾薇公主的房间,确认没有异常。” 他走了好一会儿,艾薇才觉得自己方才紧张的心慢慢平缓了下来。 拿到尤阿拉斯礼冠那一刹翻腾的各种思绪,渐渐地被梳理、划清。她冷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要她带着尤阿拉斯礼冠出现在各国的众使臣面前,高高地抬起她,想必有着其他的考虑。无论她如何盘问或是激将,都不能直接告诉她的考虑。 她回首,看向被放在自己床头的尤阿拉斯礼冠。精致的礼冠宛若沉重的大石,狠狠地压在她的胸口。她于是轻轻地呼了口气。突然,外面又有异常的响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了起来,寒意随着神经逆向渗透回头皮。她紧张地抬起头,猛地看向床侧的窗口。月光被挡住,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外。那人并没有一晃而过,而是逆着月色,停留在那里。看不清楚的面孔,却能感到他似乎在99lib?执著地看着艾薇。房间过于静默,他的呼吸仿佛近在眼前。他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与艾薇说话。要不要走到房间溢出的光线里,和她见面。 而虽然从未见到他的脸,艾薇却直觉地相信,这个人与她必有渊源。在究竟是要叫侍卫进来,还是要轻声向他发问之间迟疑了一秒,而就在这样僵持的一秒钟,那人突然一晃,又在黑夜里隐去了身影。这一刻,突然身后有人迟疑地叫了声:“殿下。” 她浑身一激灵,紧张地转回头去,反而吓了刚刚站在自己身后的朵一大跳。 “啊,是你啊。”艾薇松了口气,才想起今天是法老准许朵进宫探望自己的日子。于是她连忙又说,“对不起。” 朵有些担心地看着艾薇,问道:“陛下刚才好像很生气地走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吗?” 艾薇连忙挥手,“没有没有,没事了。”随即又顿了一下,开口问,“卫兵都还在吗?” “嗯,是的。” “围着这间宫殿?” “依照陛下的意思,似乎还是有百十来人围着。但是因为怕打扰殿下休息,除了门口外,内厅的部分只敢在围绕的青木外十五步左右的距离照应着。” 看来,是这十五步的距离给了那个人机会接近自己。但无论如何,能够绕开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想必是绝顶的高手。他是否就是之前那个对自己怀有恶意的人……若是如此,以他的身手,想要不顾一切地伤害自己,甚至取了自己的性命,似乎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每一次筹划与行动都狠鸷歹毒,一环套着一环,目的就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然而他费尽各种努力见到了自己,却只是站在窗外,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没有采取任何冒进的行动。其后,是怎样深远的想法?他接下来,又会有怎样恶毒的计划? 想到这里,周身忽然骤起寒意。她站在数百名士兵层叠保护的明处,而那个人却如同暗夜的影子,静静地潜伏着,一声不响地随时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对方对自己了如指掌,而她却根本无法猜到对方可能的身份。虽然早前和卡蜜罗塔结下了梁子,但是以她的胆量,断然不敢在法老亲自加重兵保护的时候,下这样的毒手。目前的她也没有这个动力和必要,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得利的莫过于她的死对头——王后奈菲尔塔利。 而可能是罗妮塔吗?罗妮塔的父亲,一个在自己女儿被判罪时站都不愿站出来的父亲。她摇摇头,将这个猜想也否决了。除了这些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还做了什么遭人嫉恨的事情。她作为艾薇公主被拉美西斯接回王宫,虽然似乎颇受宠爱,但是于他人看来,也不过是恢复到了嫁行古实前的状态,法老也并没有公开表露出半点要加赐她地位的意思…… 不对,除了这副尤阿拉斯礼冠。 它象征着下埃及的权力,她若戴着它出席法老登基纪念日,便象征着地位的提升。尤阿拉斯的独一无二性,加上艾薇公主已被承认的王族的血统,会使她成为大埃及帝国上下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份权力将大于名义上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这样来看,无怪乎有人要杀死她。 不对。这样还是解释不通——拉美西斯赐予自己尤阿拉斯礼冠的事情,发生在那些厄运的到来后,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她知道自己可能得到尤阿拉斯礼冠之前就动了杀心! 除非设计这一切的人,一早就知道她会被放到这个位置。 念头的崛起令人措手不及,但却出乎意料地合乎情理。 艾薇不想怀疑这件事情,她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思绪会有一点偏近那个方向。但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向朵发问:“朵,说说看,最近宫殿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朵的表情很迷茫,似乎全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 她强笑了一下,“比如登基纪念日啊什么的。” 朵或许会像往常一样给她讲一些有趣但却无关紧要的事情。若是这样的话,她便下定决心彻底摒弃自己方才那令人沮丧的念头。但是这次朵却没有。她只是沉默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马上就是登基纪念日了,宫里所有人都在忙这件事情。奴婢已经不是底比斯宫殿的女官,所以只有在陪伴殿下时才会进宫,只似乎听说陛下好像会在登基纪念日有比较特别的事情要宣布,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是怎样的事情呢?” “不知道,可能是与国政相关的,奴婢一点也不清楚。”但是她又顿了一下,然后又似乎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口。艾薇于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接着说,“听王宫的匠人说,陛下前段时间连夜打造了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停了停,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给女眷所制的尤阿拉斯礼冠,难道全埃及上下不是只有一个吗?” 朵只是沉默,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扫过艾薇房间里的礼冠。 百般抵抗,但是怀疑的种子依然悄悄地在心底发芽,生出了一片阴影。艾薇继续看着朵,直到她有些局促地又重复地说了几次“老奴真的不知道”99lib?。 心里只是一次次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冬时他说的每句话。拉美西斯既然能将王室最高级别的杀手,暗暗地埋藏在自己身侧,此番必然也可以做出类似的事情。尤阿拉斯礼冠,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死神,以及窗外不明身份的人……在各国使者即将聚集一堂的等级纪念日前夕,这一些就仿佛是埋藏的伏笔。一个接着一个,更加频繁与真实地向她逼近。 她被勒令待在这间豪华的宫殿里不能离开,但自己却不可控制地向着未知的方向被推去。 手里拿着的尤阿拉斯礼冠好像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开来,将她撕扯成碎片。 得到法老万千宠爱与重视的公主,在各国使臣聚集在底比斯之时出了什么意外,法老大怒,遂出兵复仇。怎样看都是完美的剧本,努比亚之战的最佳续集。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意识里被祭奠,就变得根深蒂固起来。她想过一百种可能,但是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如此不信任这个曾经用生命去保护自己的人。一开始,对冬的话语产生动摇,或许在那之前,在更早的时候,拉美西斯将她送到古实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不信任他对她的所有表现。包括温柔的话语,看似认真的承诺。 心里无助极了,虽然想要坚强起来,却突然觉得异常疲惫。而最沮丧的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对自己深深所爱之人的猜疑。 可越是爱,想到会被利用、被背叛,就越觉得痛苦,痛苦到无法呼吸。 她突然捧起那顶尤阿拉斯礼冠,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朵已年迈,看到她这样的举动,却没有反应过来拦住她,制作精良的礼冠被她以全力摔向青花石的地板,象征全埃及女性可以得到的最高权力的尤阿拉斯装饰,被从中折为两半,红宝石制成的蛇眼滚落出来,在地面上旋转,发出叮叮的声音,最后寂寞地停止在空旷的大厅里。 朵先是愣着,紧接着变得很害怕一般低低说着什么,随即突然跪倒在地上。 艾薇站起来,掀开内室的帘子,对着听到巨大声响感到惊讶从而在外面待命的侍女们慢慢地吩咐:“摔坏了东西。” 她们犹豫了一下,然后匆忙却整齐地走进艾薇的宫殿的内室。在看到被摔损的尤阿拉斯礼冠时,她们恐慌地跪倒在地上。艾薇做的这件事情,与弄坏中国皇后的凤冠、搞破皇帝的龙袍基本上是相当的罪行。 况且,她摆明是故意的。但是当事情发生后,她自己也有点后悔。 虽然不过是出于冲动的泄愤,但是她这样的行为,不啻宣告一件事,就是——她不想活了。如果她之前的怀疑不幸是真的,以拉美西斯的性格,就算现在不动她,在利用完她之后,也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但刚才朵也说了,这个礼冠只是复制的道具,那样的话,就算她摔坏了,应该暂时也没关系吧。至少,在他的计划完成之前…… 她沉默地看着地上金光闪闪的残骸,周围的侍女沉默地用余光打量着她。 屋里静谧至极,她慢慢地吸了口气,还是说:“算了,收拾起来。” 如果他一定要把她怎么样的话,就算她再多么不愿意,也只好……逃离他的身旁了。 第十八章 画像 没有电器、网络、声色光影,时间总是会流逝得更加缓慢。艾薇弄坏了象征下埃及权力的礼冠,硬撑着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很酷很冷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惴惴不安,躺在床上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担心反而就会不担心。喝过朵给自己泡的羊奶茶,头刚放到枕头上,不过数分钟的时间,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睡得死死的。 这次睡眠来得深长,连梦都没做一个,后来想想,她说不定会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如果拉美西斯没有在第二天的清晨回来找她的话。 他来的时候,她还缩在床榻里沉沉睡着,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却骤然看到拉美西斯安静地坐在床边,琥珀色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却一言不发。她吓得几乎一口气没上来,他却直接抬手将一沓莎草纸扔到她的床上。似乎是男人的画像,至少有数十张。艾薇看看手里这些莫名其妙的肖像,又看看他。他坐到她床畔的凳子上,双眼盯着她,“你看看。” 她摸不到头脑,于是翻开了那些莎草纸画,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似乎是几十个不同的外国男人的画像,长相虽然大相径庭,却有一些共同点,比如皮肤很白,比如眼眶是陷进去的,比如瞳孔是有点发栗色的颜色。 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她看这些。于是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向他,却发现他一直在小心地看着自己——不,或许说观察着自己更为恰当。她一愣,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把视线移开,嘴里淡淡地说,“没有认识的人吗?” 听到这句,她似乎终于彻底清醒了,随即想起了昨夜他们的争执以及她摔坏礼冠的事情。顿了好久,她也没有回答。看她沉默,他就把那些画像又拿了回去,草草地收拢了一下,漠漠地说:“既然没有,我就拿走了。” 艾薇连忙接到,“我可以亲眼见见他们吗?光看画像还不太能确认。” 他瞥她一眼,嘴角勾起冰冷而优雅的弧度,“现在,可能不太方便,不过你放心,”他看着她,安慰一般地说,“以后如果找到更相像的,会再来找你确认。” 艾薇觉得他今日的态度稍缓了一点,至少这是拜托他那么久之后第一次将画像给她带回来。稍微放心了一点,嘴里道了谢,将手里的画还给了他,坐着等他离去。他却淡淡地说:“别着急,说点正经事。” 他将画随意扔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副碎裂的黄金礼冠。一见到那被摔得几乎不成样子的蛇身,艾薇的表情就僵在了那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楚,一字一句地印刻进她心里,“为什么弄坏尤阿拉斯礼冠。” 艾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小声地解释道:“反正也是假的。” 他看着她一会儿,然后将礼冠向她视线的方向又挪近了一点,“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礼冠不是复制的。” 这句话一出口,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清醒得可怕,就好像她心底的不安一样,她又重复了一次,“这不是复制的?” “全埃及上下仅此一副——现在被你摔坏了,你要怎么办。”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眼睛又一次落在了礼冠上。朵提起过这是拉美西斯请人赶制的,那么就应该不是那独一无二的下埃及礼冠。她又抬头看着他确实略带微愠的脸,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谁在说假话,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又问了一次:“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那样的事情我不愿说第三次了。”他把礼冠放到一边,“修补的话还来得及,但是你给我解释,为什么要摔坏它。” “我不是……” “若不是用尽全力摔到地上,它根本不可能碎裂成这样。” 狡辩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彻底堵了回去。支支吾吾了半天,连拙劣的理由都找不出来,她只好低低地嘟囔,“对不起。”随即为了掩饰尴尬一般,她又抬起眼睛,无奈地坦白道,“不管你打算要我做什么,我就是不想要这个礼冠。它属于埃及的王后殿下,你伟大的妻子,你现在拿它来刺激我干什么。拿着我当棋子去布局还不够,连最基本的尊重能不能给一点。” 她鼓着勇气把话说开了,可话一出口,屋内却一片静寂。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评估着她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不明白。” 艾薇一愣,装傻?太厉害了,竟能装得这么像。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迷茫。突然,他侧过头去,不再看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她。高大的身体挡住了从他身后射来的光线,他的表情一片朦胧。 “我说过的话,拜托你记住。你想要的东西,直接和我说就是了,就算不拐弯抹角,我也会尽量满足你。” 这次换艾薇不明白了,但还没等她有机会把话问出去,他已经转身离去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突然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来探访她的次数也骤减。可米托尔依然是每天都过来给她讲解宝石的鉴定和制作方法,但也非常小心地不再提起那日拉美西斯的事情。从可米托尔的只言片语里判断,才大约知道他是在忙碌登基纪念式的各项事情,她便提出想要出去走走,或者至少去看一下阿纳绯蒂,结果却是被狠狠地驳回了。之前至少他还会找理由,而现在的回复就变成了,“登基纪念日之前,哪里都不能去。” 以保护她为名,而实际上,她已经被软禁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觉得“事情藏书网不妙”。 那天他说“明白了”,到底是明白了什么。 一旦被与外界隔离开,就很容易失去对现实世界的黏着,减弱了自己对周遭事物的控制感进而变得无助而紧张。日子在安静的光阴流转里悄悄滑过。很快,离登基纪念式还有三天的时间。艾薇觉得再这么待下去,人就疯了,她一定要趁机溜出宫去玩玩,看看世间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那一日阳光灿烂,微风拂动。可米托尔心情极好地在艾薇面前又讲解了一通宝石的基本打磨理论后,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学徒准备打道回府。临行前被艾薇留下来喝了点上埃及送过来的酒,不禁颇有些神采飞扬起来。于是也就没发现自己的一个小学徒被艾薇绑起来锁在了自己的床上,而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学徒里,有一个是艾薇装扮成的。 发现这件偷梁换柱的事情时,她已经带着二人一路意气风发地走回到底比斯市区内的可米托尔工房。她如常向二人迅速地交代任务时骤然意识到其中一个小学徒完全是艾薇的长相。她愣在那里,手指僵直地指着那张精致的面孔,怎样也说不出话来,而这时另一个小学徒已经一下子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地说:“真的是殿下的命令……” 艾薇眨眨眼,拍拍可米托尔已经石化的肩膀,带着笑意地说:“算了,是我强迫他们的,还不是想多和你学学关于宝石的事情。” 可米托尔听到这个恭维,先是有些开心,然后又骤然低沉下去,“这样虽然您开心了,万一被陛下发现了我死十次都不够啊……” 艾薇顿了下,然后笑笑,“他那么忙,不会知道的啦。再说,我会准时回去。” 可米托尔挠挠头,然后对一旁站着的不知所措的小学徒说道:“去米克那里给我拿十颗红宝石回来,随便给我买两块砂纸去。” 小学徒忙不迭地点头,恨不得拔腿跑出这是非之地。 “等着。”可米托尔有些不耐烦地叫住他,“你就当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儿,今天下午谁都没来过我这里。” 小学徒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是一阵狂点头,随即迅速地向门外跑去。 她又转过头来说:“殿下,我看您跑出来也不光是为了来我这里看宝石吧。您想去哪里就去吧,但是可要早点回王宫啊,我的小学徒被绑在您的床上,估计快吓昏过去了吧。” 可米托尔很聪明,艾薇觉得和她说话很省力。于是多余的解释也都没说,她只是咧开嘴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我走啦,日落之前一定回来。” 虽然几经波折,她总算获得了短暂的自由,脚步跟不上雀跃而轻松的心,她几乎要小跑了起来。 登基纪念日,听起来就似乎是很令人兴奋的庆典。拉美西斯在二十五岁登基,随..后便是漫长的六十七年的在位时间。每年公历的10月22日就是他接受上下埃及合一的红白礼冠的纪念日。艾薇搞不清楚古埃及的时历与现代的区别,但是从这个庆典大致可以说明现在是埃及的秋天。 迈出工房的大门,走了没多远,节日的气氛立刻迎面而来。虽然不比商业大都市孟斐斯,底比斯在上埃及却也是最大的政治文化宗教经济中心。此次因为有各国的使节团来访,埃及的商人们也铆足了劲大摆特摆各种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而出展的东西也是空前绝后的国际化。 来自各国的人们兴奋地在摊位前走来走去,艾薇仗着自己身材瘦小,灵活地在他们的缝隙间穿梭。偶尔抬头,远处的神庙附近正在修建巨大的工事,她一边走着偶尔也会听到路人带着崇敬的议论,比如站在自己前面提着新鲜水果的年轻人。 “陛下这次要扩建卡尔纳克神庙了。” “真是太令人兴奋了,陛下是神的化身,他定会为我们带来埃及的繁荣和阿蒙神的眷恋。” “听说陛下还要在阿布辛贝勒修建新的神庙。” “真的吗?” “古实投降啦,当然要在那边竖个东西让他们知道埃及不是好惹的。” “陛下真是太伟大了!” “喂,别聊了,到这边来帮忙!” 他们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话语里无处不带着对法老无上的崇敬。若不是他们的父亲粗声粗气地叫他们帮忙,或许他们还会就那样兴奋地继续聊下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好像在经历书本中描写的每一个场景——现场版。拉美西斯的丰功伟绩,埃及新王国时代的巅峰时期,卡尔麦地那成立,卡尔纳克、卢克索与阿布辛贝勒神庙的改建与发展,每一幕精准得都在意料之中,又鲜活得仿佛在想象之外。 历史总算回到了它应有的路径。她顶替了历史里真正存在的人,渺小却真实地嵌入了这个时空。 如果历史继续进展下去,他就会再统治这个国家六十年,最后因牙病而去世。他会迎娶百位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妹妹、女儿、赫梯的公主、显要贵族的女儿甚至姿色丰韵的舞女。 他会和奈菲尔塔利生下六个子女,虽然最后继承王位的却是不知名妃子的孩子,但大家都知道他只热爱他的王后,他新建的阿布辛贝勒神庙上,会雕有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塑像——埃及历史上唯一等大的王室女眷塑像。 “我真的希望自己的记性很差。” 周围的人群如潮水一般在身边缓缓流动,艾薇看着施工中的卡尔纳克神庙。东击叙利亚、南征古实、还有即将发生在三年后的卡迭石之战。一切都在无情地推进。无论过去曾经有多少个,未来却只会有一个,那便是被三千年后残留的遗址无限证明的真实。 深刻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冷酷地刻印在历史上的真实。 “喂,你怎么在这里?” 带着嘲讽的中性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熟悉的声线让她本能地小惊,但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还没来得及寻找那个人,自己就已经被人按着头转了过去,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双宛若冷冽溪水里深黑石子般的眼睛。 “小丫头,你够能折腾的。才几天没见就跑来底比斯了。”那萨尔垂着眼皮,爱理不理地扯着她的脸,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听说你被拉美西斯亲自看上了?跑到这边来混这么久,身份还没曝光吧,等等……” 他松开她的脸,后退了半步,左手抱着右臂,而右手撑起下巴,打量着她。 “你怎么穿着侍女才穿的裙子……不对,你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你真的在建筑院工作吗?” “那萨尔?”艾薇顿了好久,才蹦出这么个词儿来。 那萨尔很失望,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你是太开心了,以至于才这十几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 可是紧接着,艾薇就带着哭意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他,“那萨尔,你去了哪里啊?你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那萨尔心里一软,但是周围集市上的民众看着他们的样子,不由都善意地带着微笑向他打趣。他揉了揉太阳穴,任由她抱着,语气轻快地说:“我没想到你对我有这个意思。” 只这一句,艾薇就好像触电似的松开了他,正开口忙不迭地要解释,他就又笑着说:“玩笑话,玩笑话。你待在这里还不知道吗?现在可是拉美西斯二世的登基纪念日,这个时候,当然我会在底比斯,也不是特意为了你。” “为什么你‘当然’会在底比斯?”艾薇抬着头,重复了一遍他最后说的话。 那萨尔说自己给他的感觉与以往不同,其实对她而言,出现在她面前的那萨尔,才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虽然他穿着似乎在埃及很常见的白色长衣,腰侧却别着很具异域风格的弯刀,手腕上则戴着她从未见过的饰品。就算她不算懂宝石,也可以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极好的东西。原本到了代尔麦地那后被他摘掉的金绿色发带,现在又一次被他戴到了额上,金线细细地绣出狮子苏醒时的纹样。 脑海里对这样特殊的绘画风格似乎有印象,但又不是很明确。加上他之前留下的诸多疑点,艾薇确信他身后有不一般的背景,只是自己的知识还没有丰富到百科全书的地步,看到他的装束和习惯就能猜出他的身世。 那萨尔愣了一下,但仅仅是飞快的一秒,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艾薇会这样反问自己。很快,他就又恢复了日常的讥诮,“嗯,你这个迟钝的丫头会这样问,我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你应该先回答我吧,日子过得怎么样?埃及的建筑院是不能有女人的。” 他又打量了一次她埃及宫内侍女的服饰,微挑的眼睛里摆明了对她的怀疑。艾薇头皮发麻,事情确实比较难解释。她有些局促,那萨尔也不催促她,只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又突然转换了话题,“你特别关心的那个艾薇公主,好像回来啦。” “什么?” 他轻笑,随后又慢条斯理地说:“埃及人信奉的转生论,似乎相信她的灵魂借助其他的肉体,回到了法老的身边,整个代尔麦地那都在谈论这件事情。”他抬眼,看向艾薇蓝色的眼眸,“他们说,艾薇公主虽然有着崭新的肉体,但是五官却与之前惊奇的相似,除却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简直可以说是同一个人。” 艾薇看回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不敢贸然回答。 于是那萨尔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好奇,就拖朋友给我找了幅艾薇公主的画像。”他一边说,一边从胸前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黏土版,然后将它面朝上向艾薇递过去,“结果,没想到,我与那位公主竟然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世界可真小,不是吗?” 黏土版制作得很精细,线条细密有致,上面的色彩也几乎是栩栩如生。然而,在视线落在上面的一刹那,艾薇不由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几乎就那样失声尖叫起来。 手艺精湛的工匠,小心地在上面绘制出一个精致的脸庞。少女正侧着头思考,银色的直发衬得她干净的面容更加柔和。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一双微微垂下的眼睛,精致的嘴唇稍稍抿起,似乎欲言又止。 画下这名少女的人一定非常仔细地观察过她,从这幅简单的画面上,看的人甚至可以感受到围绕着她的淡淡哀思和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浓浓孤独。 这名少女,就是自己。 黏土版本身就是浅浅的金黄色,在阳光下,少女的头发好似太阳的光线。不,这名作画的人刻意使用了薄薄的金彩,使她的头发在银色的底上,衬出金色的光芒。 她过于惊讶,手没有拿稳,那黏土版几乎要掉下去。 旁边的青年伸手接过去,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小心,这个画我还要还给主人。” 乌黑的眼睛里映出她惊慌失措的容颜,那萨尔的嘴角勾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嘲讽的笑容,“奈菲尔塔利,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到你穿这样的裙子走来走去,不得不信了。原来你就是所谓艾薇公主的转生。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吧?该不会,在埃及南部你也是偷跑出来才遇险的吧?” 他话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俊美的容貌带着无所谓的表情,可这一刻,他在艾薇眼里却显得特别恐怖。艾薇一边将黏土版塞回他的怀里,抽出手,一边慌张地退后了一步,努力地否认道:“我和艾薇公主根本是两回事。倒是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的画像。” 艾薇公主居于深宫,若不是埃及王族的人或者贴身的侍女,没有人可能将她的相貌如此真实地再现——头发使用了金彩,眼睛使用了蓝墨。何况,作画材料是黏土版——她确信之前回到埃及的时候,并没有机会接触任何来自赫梯的人。 “之前说啦,朋友借我的。” 她再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期许,“那个人是谁?” “反正你又不认识。” “那么,他在哪里?” 那萨尔歪头,似乎很好奇她为何对画家本身的兴趣大于对这幅画的兴趣,而这愣神的时间,她已经一把反扣住了他的手臂,“带我去见他,现在,拜托了!” “他本人没来嘛,这画是请人带过来的。” “那我至少想见见那个将画带过来的人。” “你见他做什么。”那萨尔似乎没有想要帮她的意思,“他不过是个仆人,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艾薇也没有办法继续了。 她垂着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萨尔手里的黏土版。他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你答应我了?” “噢。”他应了一声,然后又开始发牢骚,“真是的,我还没有问你怎么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就又让我帮你。算了,我明天想想办法吧。不过,说好了,不管如何,你都不能盘根问底。” “为什么?” “你到底要见还是不要见?” 话说到此,艾薇几乎没有思考就立刻应承了他,戴着黑色假发的她用力地点着头,发侧天青石的装饰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他便扬起嘴唇笑了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把她的假发搞得一团糟,直到她很不满意地表示抗议才停手,“好啦,那明天下午的时候,你到底比斯王宫的前花园。法老会在那里召见所有的使者,你想见的人也会去的。” “那萨尔,你也是哪个国家的使者吗?” “是啊,你真笨,到现在还看不出来。”那萨尔毫不留情地讽刺着她,艾薇不由在心里小嘟囔。直接告诉她不就好了,但那萨尔从来就不是轻易让人如愿的那种性格。果然,他看着艾薇,慢慢地说:“明天就知道了。你要来,不然我不管你了。” “但是,被拉美西斯发现可不得了。”艾薇犹豫地说了一句,但是感觉如果说自己是被半软禁起来了似乎不妥,于是她又补充道,“你也知道,没有法老的允许,我不能随便出现在那么重要的活动上。” “哎,说什么嘛。”那萨尔白了她一眼,“现在还和我装傻。法老看重你的事情从古实之役之后全西亚的人都知道了。还有人说,之前他对你的百般刁难和委屈都是因为想要掩盖你的重要性。”他看着艾薇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于是就停了话头,“话说到底,事情究竟如何,你才是最清楚的。你不告诉我就算了,还装糊涂问我就不够意思了。” “但是……”艾薇想分辩,但是看到那萨尔不满的脸,话到了嘴边就又缩了回去。拉美西斯思考的事情,她或许能猜到一点,但确实是摸不透,那萨尔的八卦让她实在是无话可说。犹豫的时候,自己烦恼的始作俑者眯着眼看了眼天上太阳的位置,又匆匆垂首,捧起她的脸颊,礼貌地在颊侧的位置轻吻了一下,“好,我得回去了。实在不行你可以扮男人,你最擅长的。” “你说什么!” “就这样了——”他快步地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堆里。艾薇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有些发怔。那幅画像太过栩栩如生,谁曾经如此地接近她,画出了她原本的样子。而这幅真实得令人心惊的图画,怎会落到别国的手里。各种疑问如同细小线头从四面八方穿插而来,心里有些期待,但是又有些不安,踌躇着一回头,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不远的朵,吓了她一跳。 “殿下……对不起让您惊讶了。”朵连忙道歉,随即又解释道,“今天是奴婢进宫的日子,但是到了殿下那里却发现……您寝宫里不是您,奴婢很担心,又不敢告诉别人,所以出来找……” “啊,真对不起。”艾薇连忙向朵道歉,心里又不免埋怨。因为见到了那萨尔,原本跑去看看暂住在底比斯王城西侧的阿纳绯蒂,顺便考察逃离埃及线路的备用计划也彻底泡汤。虽然心里还抱着深深的遗憾,但若不能早点回去,被拉美西斯发现了,估计会被扒层皮。想到这里,她对朵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她向宫殿返回去。 第十九章 神秘的使者 对于艾薇来说,将自己打扮成男生已经是惯用的伎俩。她化妆的技巧越来越纯熟,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连行为举止——用那萨尔的话说——也是越来越雌雄难辨。除了拉美西斯每次都能莫名其妙地一眼就辨认出她外,于其他人看来,戴上假发、换上短衣的她,与一个没发育的十四五岁的少年相比无他。 早前一天顺利地从宫外回到自己的寝宫,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绑在自己床上的小学徒因为压力太大,几乎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艾薇刚将她放下来,她就立刻跪在地上,颤抖地表示不管接受怎样的惩罚,说什么也?请求艾薇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但是艾薇已经答应了那萨尔第二天下午去前花园。 她就只好不懈努力地恳求朵去帮忙。这位已经被赐予贵族位的老侍女头疼了许久,实在没办法,只好帮她找了一个自己的侍女来充数。 艾薇雀跃地往前花园进发前,她还战战兢兢地又嘱咐了一次,“殿下,请您务必早些回来。宫里想抓您把柄的人太多,如果把陛下惹生气了,恐怕……” 朵的忠告没有说完,艾薇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怎会不知道呢,拉美西斯将她软禁起来,从另一个方面讲,其实也是将她层层保护了起来——即使如此,她依然感觉自己暴露在种种似远又近的危机下。时间宝贵,她必须尽快找到冬。在那之前,任何的线索她都不能忽视。 自己所暂住的宫殿离拉美西斯寝宫很近,大约一百米的距离。而前花园在议事厅的外面,从后宫走过去至少要二十多分钟。那萨尔只说了是下午去那里,却也没说明到底是什么时间。她在自己屋里如坐针毡地等着午饭的时间过去,确信拉美西斯不会突然跑过来找自己后,就快速地向前花园进发。 她穿着薄底的凉鞋,端着新鲜的水果,宛若一个年少的侍者,匆匆地穿过底比斯后宫青葱郁木投射下斑驳的影子,向议事厅的方向进发。在途经法老的宫殿时,突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还来不及细想,她就飞速地躲进了宫殿旁的树丛里。 果然是一干臣子、侍者簇拥着拉美西斯走了出来。 仔细想想,她又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她小心地从树丛中探出头来,看向他。 他周围站着埃及最高贵的一群人,他们均穿着上好的礼服,身上佩戴了各式各样华贵的首饰。红宝石、天青石、绿松石、黄金、黄铜……他们昂首阔步地跟在法老后面,仿佛要发出光来。在代尔麦地那的日子,他们这种奢华的穿着简直是在工地上工作的平民无法想象的。 但即使如此,他却依然一下子就可以紧紧吸引住她的视线。他只是身着法老在非庆典时常穿的白色亚麻长裙,佩戴了由金、绿松石和蓝宝石制成的胸饰,额前佩戴着简单的尤阿拉斯王冠。他似乎有些疲惫,眼睛下面晕着隐隐的青黑,左手拿着权杖,右手拿着公文,一边走,一边默默地读着。 那些走在他身侧的人看似耀眼,而他却是赐予他们光芒的人。 安静、朴素,却有着无法被淹没的王者气质。 他终于看完了手里的莎草纸公文,随手扔给旁边颤颤巍巍的老臣西曼,淡淡地吩咐着什么。他声音很轻,她只听到“星相”、“地点”、“塑像”这样的只言片语。考虑到没过几天就是他的登基纪念日,他应该是在说庆典的相关事宜。埃及的法老真是辛苦,大到边防国事、小到重要庆典的后勤竟然都要亲自过问。如果不是精力极旺盛,还真是搞不定。 她收回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树荫里蹲坐下,耐心地等着那一干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过去。 过了数分钟,她听不到声音了,便站起来,打算尽快赶往前花园。而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却突然发现眼前不足一尺的距离,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时候艾薇的心情是极端复杂的。在那一秒钟,至少有十来个念头闪过脑海。第一个反应是想尖叫出来,而紧接着突然想起自己在假扮侍者,此时的不冷静会更显得有问题,而手却在本能地颤抖,端着的一盘水果眼看就要往地面上招呼,而这样,她就更忍不住想要出声。 只在这样短短的一秒,那个神秘人已经帮她托住了果盘,又伸手扶了她一下。 他身穿深棕色的长衣,领口延伸出硕大的帽子,盖在他的头上,将脸部遮挡为一片黑暗的影。艾薇僵硬地站在那里,他就好像打量她一般始终沉默。二人僵持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不规律的声响撕破了沉默中暗涌的怀疑与不安。 “少年,我与我的侍者走散了,我在找前花园。”他的声音很低很粗,但却带着粗糙的金属音感。如果一定要形容,大约就是仿佛用刀子划进厚厚的生铁一般的嘶哑与沉钝。他放开了扶着艾薇的手,又将果盘递回给她,“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过去。” 他的手指修长,上面带着至少八九枚充满异域风格的戒指,手背却布满仿佛老年人才拥有的青筋。他的声音虽然很难听,但是用语却十分礼貌。加上他之前说话的感觉,似乎年纪也至少有将近四十岁的样子。从他话语的内容判断,他应该是别国的使者,但是埃及话却说得十分标准。 艾薇思考着,他也不催促,只是宛若幽灵一般那么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半晌,艾薇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行了个礼,回复道:“是。” 她于是便迈开步子,向前花园走去,那个古怪的蒙面人就跟在后面。阳光从他们的背后照射过来,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身上,让她莫名感到丝丝寒意。 那不过一刻钟沉默的路程,却仿佛要用无限长的时间才能走完。终于可以看到议事厅了,艾薇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弯腰说:“大人,过了议事厅就是前花园。” “嗯……谢谢。”他沙哑地说着,随意摘下手指上一枚绿松石的戒指,作为奖赏,放到艾薇的果盘上。他的手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齐。这对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是很难得的。而隐隐的,在他手掌的边缘,她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粉红疤痕。 就在艾薇愣神的当口,他已经迈起优雅的步子向前花园的方向踱去。他那身奇特的打扮加上粗糙的声音,真让人无法抑制地心生恐惧。艾薇皱皱眉,随即便试着不再去想这件事。只凭这样短短的接触就来判断他似乎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一定有穿成这样的原因,而她与他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于是,她将戒指收进口袋,摇了摇头,集中精神,左转,打算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前花园的后方。 艾薇到达前花园的时候,拉美西斯还没有正式登场,属于法老的王座上还没有人,但是花园里已经站满了来自各国的使者团。 前花园以种满了白嫩莲花的方形莲池为中心,四周的平地上按国家摆好的遮阳华盖,下面是舒适的软椅和长凳,平地外则都是在埃及很少见的茂密树木。在如此干旱的国度,这些树木的价值不亚于华贵的珠宝,而它们提供的阴凉则似乎成为了王室或贵族奢华的象征。 拉美西斯继位三年,埃及的地位在西亚如日中天。几乎所有艾薇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国家都来了使者,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国家。或许是某个昙花一现的民族,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部落,或者是自治区。艾薇端着水果,飞速地在井然有序的使者团里寻找着那萨尔的身影。终于,在一面绘有公狮纹样的华盖下,她看到了斜倚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那萨尔。她想过去,却骤然发现他似乎被周围站着的侍者、卫士保护得水泄不通,为难之际,恰好这位长得漂亮的青年也抬起眼皮来,看到了她。 他直起身,对她摆摆手,“过来。” 今日的那萨尔,似乎是换上了自己民族的传统服饰。天蓝色的长袍,从左肩开始到腰部系着樱红色滚金的长巾,头顶戴着金色的发饰,手里则拿着一把茶色的羽扇。令艾薇感觉最为滑稽的是,他还戴了一副夸张的假胡子。那胡子又浓密又长,弯曲着从那萨尔的嘴巴上方撒落下来,仿佛一个梯形一般,将他从下巴到锁骨全挡住了。 艾薇忍着笑,一边把果盘端上来,一边说:“哎,差点认不出你了。” 他随手捡起一片水果,送进自己嘴里,“怎么?” “戴了这么滑稽的胡子。” “放肆,你怎么能和……”那萨尔还没开口,他身后的一个很大块头的侍从倒是先开了口。艾薇对他的印象很深刻,因为他的外貌实在太有特点,他面长钩鼻,下巴上蓄着满满的胡子。皮肤黝黑的他身体颇为结实,高高的个子从艾薇的角度看,就好像一片庞大的乌云。更令人难忘的是他那震耳欲聋的声音。 果然,连那萨尔也是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辛纳,拜托你先安静会儿。”看着大乌云不爽地退了一步,艾薇又想笑。 而这时,那萨尔看向她,然后又夸张地叹气,“大小姐,你多少也读点书好不好,这么没有常识。我现在穿得可是亚述贵族里最流行的服饰,这个胡子应该是整个尼尼微里最让人喜欢的样式了。”他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假胡子,“比你们埃及喜欢戴的那一条好像香蕉一样的胡子好看多了。” 艾薇沉默了一下,决定忽略他的自夸,又说:“你是亚述人?” 那萨尔白了她一眼,却用眼色制止了身旁又想发作的大乌云辛纳。 亚述,好战又残暴的西亚民族。在过去的数百年里经历了数次起起落落,却会在未来的三百年后猛然崛起,逐步强大,征服小亚细亚东部、叙利亚、腓尼基……乃至埃及——这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家,依靠手中一把悍剑扫平整个西亚,难怪初遇时,那萨尔可以对杀人这样的事情那般冷漠与习以为常。 然而如今的亚述还只是刚刚在这舞台上崭露头角,待到他们唱主角的时候还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现在,在台上唱大戏的还是埃及与赫梯。就算她一直待在这个时代,她也根本无法看到亚述站在中心的那一刻。对于现在自身也难保的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我来的目的你很清楚,快把那个人指给我看吧。” “知道啦。”那萨尔一摊手,随即站起来,看向前面熙bbr>..熙攘攘的使者群。艾薇站在他的侧后面打量着他。那萨尔的五官很精致,却带着男孩子独有的英气,线条分明,鼻梁高耸,双目微挑,怎样看都一定算是亚述的极品美男子,不过却更让那个胡子戴在他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可能三千年前,人们对相貌的审美眼光本来就与当代不同,说不定这样的打扮真的如他所说,在亚述非常流行。 想到这里,她便又将视线移到了花园里的人群上。各国的使者果然都穿上了自己国家最豪华的服饰,五彩缤纷的布料,光芒四射的宝石首饰。正有些眼花缭乱之际,在相对比较靠近法老王座的一处空地,树影下,一队身着赫梯服饰的小卫兵吸引了艾薇的注意。但是却没有看到绛紫深黑旗,所以来的肯定不是雅里。她于是踮起脚,看向侧坐在椅子上的使者。 猛地,那一袭深棕色的长袍映入了眼帘。 那个人沉静地坐在那里,隔着数十米远,刺骨的寒意仿佛就可以浸入她的身体。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那萨尔的衣摆,伸手指向那边,“那个……” 那萨尔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然后突然地轻呼了声,“就是他!哎,让我好找。” “原来是雅里·阿各诺尔的使者……” 那萨尔一愣,随即歪头,扯出个无所谓的笑容,坐回了自己椅子上,“也对,你或多或少应该知道那家伙。” “为什么赫梯的使者会有我的画像?那个画像的主人,难道是雅里吗?你和雅里是朋友?还有,赫梯和埃及最近局势不是紧张吗?为什么……” “奈菲尔塔利,我们说过这件事——”他顿了顿,抬起眼,黑色的眼睛里竟有几分艾薇不熟悉的冰冷,“不要盘根问底。” 原本轻松的气氛仿佛一下沉了下来。那萨尔与艾薇相互对视着,空气重若千斤。 而下一秒,他就又恢复了如常的嬉皮笑脸,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拉美西斯就要来啦,你站到后面去,不然被法老发现就不好了。” 艾薇还在犹豫的时候,那萨尔就已经半推半送地将她塞到了自己身后的侍者团里。艾薇第一个反应..是想尽快脱身,可就在这时,礼官已经用浑厚的声音唱响了法老的名字。使团里的所有原本站立的人全部都跪下了,而原本坐着的人,也都站了起来,对着法老王椅的方向,恭敬地弯腰拜礼。 艾薇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跪在地上,眼睛却一直瞄向那个看不到脸的使者。 他的年龄、声音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符。但是她却本能地怕他,从他身上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感。想要远离他,想要逃避他。 但是在现在,她被困在深宫里。他可能是唯一一条联系着她与冬的线索——那幅画像。 “欢迎各位,来到埃及。”年轻的法老慢慢开口,偌大的花园里暗涌起各样的情绪。膜拜、观察、敌意、屈服,而最后只化为了同样整齐的动作。大家都看起来极度敬畏地按照最高的外交礼节拜礼,随即整齐地向法老问安。 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缓缓抬手,示意人们可以站立起来。 但是却依然没有人敢落座,大家只是恭敬地站着,等候着他的发话。 如同往常一样,他简单地对各国使者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又命令文书官一一清点、收下他们送来的贺礼,随即也宣读回去由埃及赐还的封赏。除此,他也大致向各国使者说明了一下古实已对埃及投降的事情,然后便是客套地邀请各位在底比斯王城停留。 并不是冗长的会面,全部过程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那萨尔突然上前了几步,深深地弯下腰去。 “陛下,我是来自亚述的萨尔玛,久仰陛下大名,今日初次见面,不胜荣幸。” 拉美西斯本来已经要离开,但听到了这个名字,即将站起的身体又坐了回去。琥珀色的眼睛扫过了那萨尔的面孔,随即他用两个手指从侧面撑住脸颊,淡淡地回应道:“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第四王子,欢迎来到埃及。” “荣幸之至。”那萨尔依然半弯着腰,黑色的眼睛却骤然挑起,直视向英俊的统治者,“陛下,萨尔玛有个问题。” “讲。” “听说在古实之战不幸去世的艾薇公主在埃及诸神的庇佑下重生了。” 花园里一片沉默,只有法老漠然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他这样的说法。 四周发出了不明所以细碎的议论声,但这位亚述的年轻?99lib.王子还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他继续说着:“陛下,我在亚述的时候,听闻过很多关于这位公主的故事,不由心生敬佩。”他继续说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这次来,父王也特意嘱咐,希望能与埃及有更亲密的关系。艾薇公主还没有出嫁的计划,是否可以考虑我们亚述呢?”而他也未等拉美西斯回复,蓦然回身,走到队伍中间,一手就将呆呆地愣在那里的艾薇拉了出来,伸手摘去她的假发,看着她金色的头发如同阳光一样倾泻而出,他随即笑嘻嘻地说:“我现在还没有娶妻,如果艾薇公主嫁给我,一定是最高贵的正妃的位置。就是这么回事,陛下请一定考虑一下。” 第二十章 危险的逼近 艾薇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尴尬、不满及无奈。她还穿着少年侍者的衣服,半长的金发戳穿了她的身份,整个埃及地位最高的公主、古实大战大功之人、法老最珍贵的妹妹,就这样,草率地与全西亚的使者见面了。她几乎想夺路而逃,那萨尔的手偏偏好像铁钳一样,她连甩开他、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能力都没有。她只能强压着满腔的怒火,镇静地回复道:“那萨尔,请不要妄下结论。” 可这句话一出,又激起了花园里一片小声议论,以亚述的团队最为惊讶。大乌云辛纳几乎惊呼出来,“你竟然如此称呼萨伊尔殿下!”然后他又因为那萨尔扔过来的一个视线而闭了嘴。 花园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艾薇的身上,似乎嗅到了水果腐烂气息的飞虫,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闹剧。艾薇余光里看到那位身着深棕色长袍的赫梯使者依旧是背对着自己坐着,似乎对发生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猛地,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也被拉住,她吓了一跳,却只见到年轻法老漠无表情的脸,“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艾薇公主刚从古实嫁行归来,受了不少惊吓,我打算暂时将她留在身边。刚才的事情,你就当没提过吧。” 语毕,他便微微一用力,将艾薇扯向他的方向。那萨尔依然是笑着,一点都没有意见地松了力气,将双臂于身侧抬起,做出个暂时放弃的样子,嘴里却加了一句:“那么陛下,如果以后考虑将艾薇公主嫁人的话,请一定不要忘记了今日萨尔玛的请求。” 那一刻,艾薇只觉得他拉住她手臂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但那微小的波动转瞬即逝,抬起头,他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他仿佛没有听到那萨尔说的话一样,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侧,轻轻地附在她的耳边说,“艾薇,你不能这样顽皮,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她金色的头发挂到耳后,稍稍提高了点声音,“不过这才像你,很可爱。” 他似乎在与艾薇说话,但是花园里十分静谧,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几个风格比较传统的地区来的侍女一下子就红了脸。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拉美西是一个开始。” 他根本没必要和她解释那么多。艾薇心想,今天这番话,他在强迫她收下尤阿拉斯礼冠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打算吧。 “你对我……对埃及很重要。”不知何时,他又一次起身,站到了她的面前,“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他已经死了。你做我的妃子,我会让你开心,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你说完了吗?等等……”艾薇厌倦了这个话题,她想要起身离开,却忽然又好像刚听到他说的话一般坐了回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要在各国使者面前宣布迎娶你。” 可米托尔坐在艾薇对面,手里拿着艾薇那块从赫梯使者处得来的绿松石戒指。 “西奈绿松石,上等成色。瓷松,天蓝色,硬度、色泽都无可挑剔。”可米托尔将戒指翻了过去,“指环是黄铜的,镶嵌方法很考究,是在十年前的赫梯、巴比伦一带很流行的手艺。”她将戒指递回给了艾薇,“但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这个水准的戒指在上等的贵族之家不算什么稀罕的事物。” 艾薇将戒指收进了兜里,“这倒也合理。” 可米托尔眨眨眼,“也许我不该这样问,但是我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她顿了下,然后猛推了艾薇一把,“陛下果然要迎娶你的。” 艾薇怔怔地看着充满期待的可米托尔,然后才木然地点点头。可米托尔兴奋地尖叫,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如果他们大婚,有多少首饰可以从她这里定制。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竟然掏出莎草纸腾腾地在上面划算了起来。 蘸着墨水的木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艾薇有些不忍打断她,但是还是说了出口:“不会有那么盛大的典礼的。” 可米托尔耐着性子等艾薇继续说,话题却停止在了这里。她自己发起了呆,一个字儿都没有吐。可米托尔咬咬木笔,又垂下头继续写,“放心吧,陛下肯定会为你办起豪华的仪式。你是公主,又在古实之战立下大功,陛下还说要赐给你尤阿拉斯礼冠。真难想象,这次肯定会订不少宝石。” 艾薇顿了一下,却只是扯起嘴笑笑,没有和她继续争论。 可米托尔忽略了,艾薇却没有忘记,拉美西斯已经有了一位王后。奈菲尔塔利活着的时候,他只有这一位王后。如果他现在迎娶她,她势必是他众多妃子之中的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侧室。心里觉得很堵,那个时候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毕竟是为了埃及才达成的婚姻协议,就算自己争抢一个名位,又有何意义。 况且,那个时候,拉美西斯就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回复一般,宣布完自己的决定,转身便离去了。 肯定不会有什么仪式、庆典。二人同站在拉神之下宣誓的事情,仅仅留存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没有第二次重演。艾薇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外面的侍女报告说,朵来拜访了。 可米托尔皱了下眉,显然印象里没有这么个人。艾薇于是对她说:“今天也谢谢你了,工房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可米托尔伸了个懒腰,一边点点头,一边咬着笔半礼半随意地说要告退。朵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见到可米托尔,她先是一怔,然后本能地弯腰行了个礼。可米托尔摆摆手,随即走了出去。 艾薇不由好奇,见可米托尔走远了,她就问:“朵,你认识她?” 朵就回复说:“那是可米托尔小姐嘛。”她看艾薇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由继续说,“可米托尔小姐是在战场上战死的陛下王兄的女儿,所以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很照顾她。” 艾薇歪着头想了想,“那她的父亲一定已经去世很久了吧?” “是啊,大约也有十六七年了。多得图雅殿下照顾,可米托尔小姐和陛下就好像兄妹一样长大。前几年,小姐硬要出宫去做宝石匠,这才慢慢地疏远了……这些,殿下您不也知道吗?” 艾薇一愣,然后赶快说:“啊,是啊,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朵看看艾薇,然后就继续说:“其实奴婢今天是为另一件事。”她降低了声音,“亚述王子的手下那天找到了奴婢。” 第二十一章 合作 法老端坐在议事厅的国王沙发上,年轻的大祭司弯藏书网着腰,恭敬地站在离他十步左右的距离,聆听着他的指示。拉美西斯的吩咐告一段落,礼塔赫才缓缓开口,“陛下,想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一定是要再度利用艾薇公主。” 拉美西斯垂下眼,没有表情地说:“我和她的婚礼与这件事没有关系。” 礼塔赫似乎松了口气,微笑着说道:“那就更好了。陛下,祭祀院的职责之一,便是观察星体的方位,占卜王室的兴衰。虽然陛下并不依赖星测,但是作为参考也不免是一个……” “你有话就直说。” 礼塔赫一顿,然后正色道:“古实之战之后,我们便藏书网观察到陛下将会在近期遇到一次危机。”拉美西斯依旧垂着眼,似乎不置可否。礼塔赫便又更加明确地说,“更确切地说,灾星的升起,与艾薇公主回归的时间是相吻合的。并不是想以占卜来左右陛下的决定,只是想给陛下作为参考。” 拉美西斯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有个侍者匆匆跑进来。看到礼塔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在拉美西斯的授意下,走了过去,在厅内汇报起了情况。 费了不少力气瞒过守着她宫殿的卫兵溜出来,艾薇按照朵告诉她的路线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庭院,等她好容易到了的时候,那萨尔已经站在那里等她有了段时间。 她还不及发难,那萨尔反而很不爽地在她额上弹起一个栗暴,“让我等了这么久,你现在可真不得了。”他拉着艾薇,往院子深处多走了几步,一边走还一边说,“现在我和你见面,不是更麻烦吗?不过我也理解你的心情,那天可能确实让你有些摸不着头脑。” 艾薇本来还觉得他的开场白有些怪,但是一听到他说起这段话,脑子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又借力推了他一下,“我早告诉你不要做对埃及不利的事情。” 话音未落,她已经从腰侧抽出锋利的匕首,一步上前就要把匕首架到他的脖子上。她的动作过于激烈,那萨尔本能地回手抓住她的手腕,抬眼看清那冷冰冰的匕首后,他一用力,将她拉拽到自己怀里,扣住了她。 “喂,你对我动手,别昏了头。”那萨尔用空闲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提醒她自己来自以武力和好战闻名的亚述国。 艾薇被他制得死死的,一口气憋了好久,总算冷静了一点。她张口就说:“你和赫梯之间有联系吧?亚述就算想打埃及的主意也不会有赫梯那么直接的利益。为他们卖命,你肯定得不偿失。我劝你就此离开埃及。” 那萨尔听着,突然莫名所以地笑了出来。 艾薇不由有些恼了,“你当年出现在埃及南部,后又辗转去了代尔麦地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亚述的王子终于停止了笑意。他一手将她手里的匕首夺开,松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不甘又有些恼怒的脸,于是轻推了她一下,让她远离了自己几步。他垂眼看了看那把制作精良的匕首,慢悠悠地说:“这把匕首,是战利品吧?” “你回答我的话。” 那萨尔将匕首翻过来,“制作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是铁器,却并不是来自于赫梯,应该是利比亚制,而且是为女性专用。”艾薇刚要继续催责他,他却将匕首柄冲着艾薇递过去,“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你那么嗜血好杀,懂点兵器的事情很正常吧。”虽然看他总是不切入主题很不爽,艾薇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捺着性子,听听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看匕首的手柄。”那萨尔笑着指出,“这个部分,一般埃及多用天青石镶嵌,但是这里却用了利比亚沙漠长石。在埃及比较下级的贵族里,也有人使用长石代替天青石,但却多用绿色,王室是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所以这里是较为珍贵的粉红色,也是比较女性的颜色。怎样看,都是为利比亚贵族女眷所制。这块长石不管是硬度色泽还是纯度,都是上乘。” “怎么?你喜欢宝石?”艾薇没好气地问着。 那萨尔将匕首放回艾薇的手里,大手覆盖着她的手,让她将匕首握好。随即他松开手,退后几步,“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我在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五个儿子里排行第四,又是庶出。我对获得王位没有什么兴趣,但我对宝石兴趣很大,来埃及也不过是为了传说中的宝石。原本是为了在古实的一块宝石,结果迟了一步。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底比斯西岸碰碰运气。” 艾薇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就说:“秘宝之钥。” 那萨尔猛地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在那一刻闪出非常锐利的光芒,紧紧地锁定住艾薇。而只那一刻,他的表情又变得如常般放松而不屑。 “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你在古实之战为了寻找王子拉玛持有的水之钥,结果迟了一步,所以就来西岸,寻找由另一神庙控制的密钥。” 那萨尔犹豫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但是理论上讲,拉美西斯也在找秘宝之钥。除却水之钥以外,他应该很快就能掌控所有的密钥。那毕竟是埃及的东西。” 那萨尔丝毫不隐瞒地回复道:“是的,理论上确实如此。” “什么意思。” “秘宝之钥早被调换了,拉美西斯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怎样知道的,你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的。现在拉美西斯能确认的,就是他手里的水之钥。风、地早就被人掉包,下落不明。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祭庙里的火之钥,也是我在代尔麦地那之行的重要目标。结果,却被法老提前一步带回宫里,加以鉴定。现在结果还没出来,我也在等这个。” “鉴定秘宝之钥要花很长时间吗?” 那萨尔白了她一眼,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总之,我对埃及与赫梯的关系没兴趣,我只关心这些完美的宝石。我想拥有它们,把它们点缀在我的武器上,一块也好。” “只因为你喜欢这些宝石?”艾薇看着那萨尔,水蓝色的眼睛里反射出他的身影。 他沉默了一秒,然后说:“是的,只因为我喜欢。” 艾薇眨了眨眼,突然说:“那要不要合作?” 那萨尔一共撒了三个谎。 艾薇看着他美丽而略带中性的脸庞,没有拆穿他精心布下的谎言。 其一,那萨尔对政治并非毫不关心,而是极有野心。他了解法老的动向,并且能收集起自己感兴趣的信息,说明他在埃及有独立且相当强大的情报网。他说自己是第四个王子,不被重用,但是却被委任出使埃及、周旋埃及与赫梯二国之间的重要任务。她相信他来埃及为了寻找宝石,而另一方面,他之所以可以在这样的时间来到埃及,也多是因为有了那样政治意义的指派。 其二,那萨尔寻找秘宝之钥,肯定不光是为了喜好这样单纯的动机。秘宝之钥的硬度、纯度都超越了这个年代的工艺水平,无法切割,也只能进行很简单的装饰效果,但为得到这些宝石而要付出的努力却多得吓人。加上他很清楚拉美西斯在不遗余力地寻找秘宝之钥,此时搜集密钥基本上等于与法老对着干。那萨尔有那样的决心和野心,处心积虑地布阵自己的政治势力。他绝不会仅仅为了一句“我喜欢”就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冲动地做那么有风险的事情。 其三,那萨尔手里至少有一块秘宝之钥。如果那萨尔没有见过真品,他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南下埃及,深入腹地。这样就算见到火之钥他也根本无法分辨。 “你说什么?”那萨尔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样,表情僵硬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收回来,“合作?” 艾薇看着他,大言不惭地说:“你既然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在找秘宝之钥。我不要宝石,我只想凑齐这四块秘宝。我只要亲眼看到它们四块凑到一起,之后,它们属于谁都没有关系。” 那萨尔的面孔那一秒好像凝滞住。精致的脸庞好像变成了石膏雕成一般,光线在上面流转,他却丝毫不动。他的视线与艾薇的交汇,二人都不移开,无尽的沉默间他们的心思交锋数次。 揣测、分析、评估…… 终于,那萨尔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艾薇的眼睛,“似乎是个好主意。说说你的条件。” “我会想办法弄到水之钥和火之钥。你负责其他两块。” “火之钥不一定是真的。” “那么我可以提供线索。” “我为什么需要你提供线索?” “最后密钥都是你的,我几乎是无偿帮忙。我们利益目的一致,于你有利无害。” 艾薇甩出这句话,那萨尔突然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拉着艾薇进他的怀里,亲吻她的脸颊,“说不过你,我同意了。” “等等,我还有条件呢。”艾薇习惯了他打招呼的恶习,在英国也已经习惯,于是也不那么反感,一边推着他,一边匆匆地说,“你打算怎么接应我,我拿到秘宝之钥,你要安排我出宫,与我会合。” “放心吧。”那萨尔一副“包在我身上”的干脆样子。 “那你告诉我……”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萨尔突然伸出手指,止住了她的话。漆黑的眼里是她不熟悉的远虑与冷意,“那个棋子对我很重要,我还不知道你是否值得信任。” 艾薇拼命摇头,终于晃开了他的手,“这也合理。那我有一定进展时……” “我自会知道。需要和你碰头时,一切都会安排好。” 艾薇点点头,然后又突然特别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先说好,我们只合作宝石的事情,我不会做半点对埃及不利的事情。若我发现你有别的想法,小心我不客气。” 那萨尔突然大笑,又将她紧紧抱住,“奈菲尔塔利,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你太可爱了,与诺尔塔兰的性格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虽然从未明说,但是艾薇相信这位诺尔塔兰一定是他在代尔麦地那对她提起的他已经去世的妹妹。虽然对那萨尔并不那么熟悉,也不想与亚述有太多牵扯,在这一刻,关于秘宝之钥的事情,她却莫名地感觉自己会更相信刚才口头的合作,更多于拉美西斯对她的承诺。 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更加莫名的低落。 她有气无力地推着那萨尔,“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回去了。” “怎么啦,说回去就回去。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晚上再把你送回来。” “不了。” 那萨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地说:“那我走啦。”他刚走出去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三天后就离开底比斯了,如果这期间你想找我见面还是谨慎点。”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不然你会很麻烦。但是,如果你来亚述,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的哦,随时给你搞定。就算真的嫁到我们亚述来也很好啊,我肯定对你很好。” 艾薇正要发怒,他就大笑着挥挥手,转身离去了。艾薇皱起眉,觉得他刚才的话十分怪异。 难道不是那萨尔叫她出来的吗? 艾薇回宫的一路上内心都十分不安定。显然她和那萨尔都被蒙进了鼓里。朵说是那萨尔的手下带着他的印章来找她,极有可能那个自称是“手下”的人,就是一手造就她和那萨尔二人这次会面的始作俑者。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她与那萨尔的对话,到底被听去了多少。 心里漾起一阵阵的不安。 她垂着头,脚步不由又加快了不少。 这一天,天黑得似乎特别早。与那萨尔分开时的晚霞刚刚把天色染红,等走到了自己宫殿附近,月亮已经爬过了房檐。深蓝的夜空中淡金色的光芒显得格外耀眼。 将视线从月亮处移开,突然发现暗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起初的感觉是紧张与不安。脑海里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是那萨尔走回来了,或者是上次那个神秘的赫梯使者。而随着二人距离的接近,那个人映着月色闪着静静光芒的饰品透露了他的身份。环形胸饰、荷鲁斯礼冠、蛇形绞驳臂环及腰间宝剑上精美的王家纹章。 她刚屏住了呼吸,拉美西斯已经走到了与她不足半臂的距离。 身体的热度似乎已经灼烧到她的皮肤,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你去了哪里?” 这个历史里的拉美西斯,与之前她所认识的极为相似。惊为天人的面孔,无可挑剔的身材,低沉淡漠的声音,多疑、果断,却缜密。唯一的差别是,这个历史里的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从他身上,她总能感到那种彻骨的冷漠——那种毫不在意,将她当做无机存在的漠然,一次次地粉碎她的希望,将她的心打击得千疮百孔,直至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 直到这次在代尔麦地那的重逢,返回宫殿之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者是,她以为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是每当她以为他开始在意她时,他就好像要证明他对自己毫无意思一般,利用她,掌控着她。他的理智与计划让她厌恶,也让她憎恶自己。 憎恶自己的不舍,每次见到他时的紧张,和难以压抑的心情。 艾薇仰起头,装作很不在意地拂拂头发,其实却在躲避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待着很无聊啊,所以出来转转。我这就回去了。” 她说完就要侧身离开,却突然被他反手扣住。 巨大的力气禁锢住她纤细的手腕,她吃不住疼,不由皱起眉来,“你干什么?” 他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将她又拉近了一点,“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你去了哪里?” “都说了,我出去转转……”艾薇有些急躁,希望尽快脱身,就在这一刻,她的脸颊骤然被捧了起来,来不及惊慌,两片嘴唇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 炙热的、仿佛掠夺一切的吻。他霸道地挑开她的唇,舌强硬地探入她的口中与她交缠在一起。他棕色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与她金色的短发溶在一起。他紧紧地扣着她的颊侧,仿佛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一般。他们的身体离得那么近,他们吻在一起。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猛地凝集,然后在下一秒骤然破碎,眼前仅剩一片空白。猛烈的情绪冲破心脏,支配她的四肢五脏。理智无法负荷这过分激烈的情绪,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仰着脸,无助地接受他的侵略。 他身上的味道熟悉而近在手边,皮肤接触的温度比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有一刹,她有了这样的幻觉——她仿佛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当年一点都不愿意离开他的,肆意享受他宠爱的小女孩。因为这一刹的幻觉,一直反抗的动作就如此停止了。她的顺从让他起初有些迷茫,但只过了一秒,他便如同受到鼓励,更加热烈地吻她。就在这一刻,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滑过她的脸庞,又落到他的手上,再顺着他宽大的手背向地面滑落。 而就在这刻,他突然狠狠地咬在了她的嘴唇上。 “疼——”她低低叫着,用力地推开了他。唇畔泛起的血腥味道打断了刚才美好得宛若虚假的场面,她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摸向自己的嘴,精致的嘴唇被粗暴地咬破了,鲜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染红了她的手指,也浸赤了他的唇。 他冷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嘲讽的语句让她一凛,紧接着,她好像突然认出了眼前的人。 幻觉啪的一声如肥皂泡般破碎。现实里将他与记忆里的人混淆带来的失望,甚至大于梦醒时候的悲伤。艾薇抬起手,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是谁又怎样?你让我回去。” 话未说完,肩膀已经被扣住,巨大的力量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法老的双眼里泛起隐隐的寒意,“你透过我,究竟在看着谁呢?” 巨大的月亮缓缓升起,淡金的光芒将他晕染成一尊仿佛虚假的塑像。 千年后,他就是这样冷冰冰地立在那里,不能哭、不会笑,连这样的质问都不可以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他忘记了自己,就算她未曾在他生命里存在过,她只要他活着。 但是他却问出了,千年后另一个复制品曾经问过的问题。 他已经不是自己曾经放弃一切挽救的人了吗? 她将头侧到一边去,沉默了许久。终于,她慢慢地说:“我看着你,我一直看着你,为什么你总是不信。” 虚弱的声音似乎印证了她内心的不安与脆弱。他嘴唇的弧度变得更加讽刺,好像她说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不堪得令人耻笑。他突然扶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的锁骨,缓缓地挑开她胸口的带子。 “证明给我看啊。” 第二十二章 分歧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宫殿的灯火被周围层叠的植物遮挡了起来。耳边似乎隐隐听到士兵交接班的声音。 在另一个如同虚幻的时空里。她承诺他,不离开他,然后又撕毁了.99lib.这样的誓言。 他疯狂地看着她,绝望地从她身上寻求证明,她爱他的证明,不惜带给她无尽的伤害。 他说:“证明给我看啊。” 他宫殿的门沉重地关上,室内的灯火未曾燃起。 他吻上她洁白的颈子,抚过她纤细的后背,将她几乎半赤裸的身体揽进自己的怀里。白天日晒的余热已经散去,背脊接触床榻的时候传来心颤的冰冷,她微微地颤抖,但是身体仿佛被意念紧锁,身体因记忆掀起无尽的波澜,内心激烈的情感波动几乎要将她扯成碎片。她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接受他一切疯狂的举动。而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琥珀色的眼睛里染满深沉的颜色,宛若暴风雨前的大海。无尽的寂静下,是可以将人吞噬的巨大潮汐。 “你想说什么?” 他垂下眼睛的时候,睫毛显得更加细长。月光从窗外的缝隙落下来,映出他睫毛一片黑色的影,落在他的眼睛上。他轻轻地抚过她的嘴唇,没有擦干的血迹蹭到了他的手指上,染出几片淡淡的粉红。那一刻,他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动作就变得温柔了起来。他吻着她的脸颊,爱怜地、小心地,将手插入她的头发,看着她金色的发丝柔顺地流过自己的指尖。 宛若流水,却极端真实。 “在我的身边。”他将自己的头放低,亲吻她的耳廓、颈子、锁骨、胸口——她紧张地缩起身体,他温柔地覆合她的双眼,忽略她眼角溢出的潮湿。她身体的温度与柔软的触感夺走了他最后的克制与理智。 在进行到最后一步之前,她仿佛大梦初醒的病人,好像被从极地之海中打捞出来一般,剧烈地颤抖着,用尽全力抗拒着他的身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要娶你。” “不行,我不想和你做这样的事情,你根本……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感情。我不想,不想和不喜欢……” 本想说,“不想和不喜欢我的你这样。”或者,“如果你对我有点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等你喜欢上我。” 但是拉美西斯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所有的声音在他强硬的举动后戛然而止,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她骤然睁大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即如同梦魇般袭来的是狂风骤雨一般剧烈的摇曳。古代埃及的床榻坚硬而冰冷,身体上巨大的不适和痛苦却比不上一直向最底处沉下去的心。哭叫和挣扎全部无效,她下意识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直到嘴里布满了血腥的味道,他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粗暴地按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狠狠地撞击着她。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却冰冷得令人恐惧,“你这样挣扎,我反而更有感觉。奈菲尔塔利,你已是我的女人。” 风吹动高大的蕨类植物,摇曳的影子不安定地落在法老的宫殿。 黑夜很长,仿佛一直,一直都没有终结。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挣扎间失去了意识。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只有嘴唇上的伤口中的点点粉红似乎还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笨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迹。 她神秘的身份,她与亚述有诸多联系,她处心积虑地寻找荷鲁斯之眼,她心里爱着别人。他们的关系如此脆弱,种种怀疑纷繁而复杂,随便一缕就可以将他们的联系撕成碎片。 却无法停止,无法遏止。 内心中对她的渴望,怕失去她的焦虑,和得不到她青睐的痛苦。 此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也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这样真实。 就算她有别的考虑,就算她想要利用他对她的无可奈何,只要能感受到这份真实,他甚至愿意就这样,疯狂下去。 在千百个梦境里渴望能拥抱的少女。 在无数个清晨消失在空气里的爱情。 灾星,她或许真的是他的灾星。 月色如水。 艾薇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她的旁边。洁白的床榻远比看起来舒适,他结实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膀,而自己正若有所思地玩弄着她金色的发丝。见她醒来,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吻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里漾起温和的光芒,她几乎觉得那一刻他显得很幸福。 但是这平和的场景只持续了一秒,昨天发生的事情如同翻江倒海一样地进入了她的脑海。身体宛若被撕碎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她坚持地直起身子,刚想下床,但是只是一个动作就几乎让她疼得哭了起来。他连忙扶住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身体的不适远比不上心里思绪的繁杂,强烈的羞耻感与不安让昨夜的疯狂变成了一种难以挥除的莫名的厌恶。 她将裹住自己的床单弄得更严实,随即说:“我要回去了。” 他一手拉住她,将她又拽回自己的身边,“你要回哪里?” “当然是我的宫殿。” “别走。你之前没有经验,可能会很不舒服。”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唇侧带着的笑意,嘴角的弧度那样愉悦,让她几乎一时有些迷茫,“先住在我这里。” “你没事要忙吗?让我回去。”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我说错了,今天开始你住在我这里,以后一直住在我这里。” “我……”话没说完,他又吻到她的唇上,止住她想继续说的话。 那个吻很热情,却也出乎意料的温柔。 长长的拥抱之后,他将自己的头靠到她小小的肩膀上,“你昨天的样子很可爱。可以这样抱着你,我很开心。”他慢慢地说。清晰,直率,不像他平常的样子,几个字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而他只是浅浅地笑,继续说道:“奈菲尔塔利,我已经吩咐最好的纺织手们赶工礼服,要建筑院在东岸为你立起塑像,让全部的第一先知出席仪式……我想要尽快举行我们的婚礼,我会让你拥有与尤阿拉斯礼冠相称的地位。” 全西亚女人都想听到的话语,于艾薇听起来却好像是最后的判决书。 不甘、痛苦、绝望,随着之前的记忆一并好像潮水一般袭击过来。她用力地捡起身边的金色枕头扔到他的身上,喊道:“你还要提这件事情,现在你满意了吧!为了你的计划,不仅是婚礼,你还这样,这样对待我!现在你证明了吗?证明我不会背叛你,不会背叛埃及!” 那个时候,年轻的法老突然一怔,只因为耳朵听到的话语,与自己心里思考的事情完全不相关联。所以,就没有仔细去听,没有听到她言语里轻轻的颤抖,也没有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也没有看到她为了忍住不哭而狠狠戳入手心的指甲。 脑子里全是怎样能尽快和她举行婚礼的事情。似乎这是他能做到的最直接、最有效地将她留在身边的方法。他考虑过直接将艾薇立为王后,但此举虽然可行,面临的阻力却太大,还需要议事厅里拿出来讨论,支持现在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守旧贵族派和支持卡蜜罗塔的以西曼为守的权臣派一定会闹个不休,估计抗战出几年都是有可能的。他不能等,他怕在等的时候,她就又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想说的话,几乎已经在嘴边,想说,“以后,不管议事厅给予多大的压力,我一定会正式地再迎娶你为王后”或者“以后,若你介意,我可以慢慢地废黜那两名妃子的地位”。这是多么疯狂的承诺。作为埃及的法老,西亚最强大国家的统治者,即使娶一百名妃子也是没有问题的。为了国家和政局,婚姻就宛若祭祀一样,家常便饭。但是,若她重视名分,不管需要多少时间,不管多少困难,但是只要有她在身旁,他就会盲目地、好像扑火的小虫一样,满足她。 她总会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意,会被他感动,会喜欢上他的。 他想抱住她,对她说:“我疯了,我没有理由地爱着你。” 但却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因为她哭了出来,肩膀缩了起来,小小的脸深深地垂了下去,她绝望而嘶哑地说:“你不要再破坏我最珍贵的回忆了。给我留一点,就留一点好不好。” 细小的蛾子,围绕着恬静燃烧的灯火旋转着、欣喜地扑打着翅膀。 然而在接近那火焰的一刻,噗的一下,闪为了灰烬。 “殿下啊,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可米托尔撑着腮帮子,咬着自己拿来记账的木笔,看着艾薇,“我怎么看,陛下都是喜欢你的。你这个样子,想必也不是对陛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们也没有敌对关系,你最近又大功加身,匹配极了。这个时候,你还纠结什么呢?” 艾薇低着头,自己用冷水浸湿方巾敷起被他握得留下了印记的手腕。那天拉美西斯的样子吓人极了,一怒之下把她关回了她的王宫,连续三天。她不出声,也不求饶,每天吃好睡好,他在她手腕上的掌印,正巧压在了手镯灼出的淡淡印记之上。每次看到这两个印记,她就发呆。时间过得却也是很快。到了第四天,拉美西斯终于让可米托尔带了手谕来见她。 “殿下你也知道,我和陛下的交情时间比较长。我说的话肯定没错,你信我一回。他以前是随便了一点,但是对你绝对是认真的。王后殿下都没在他的寝宫过过夜,别说那个卡蜜罗塔了。”可米托尔把笔扔到一边,走过去帮她又换了一块布,“再说,你知不知道全西亚多少贵族的女儿想嫁给陛下,别说侧室了,就算是个没名分的情人、一夜之欢都有的是人排队。不过你也放心,我看陛下对你的意思,不管你怎么惹他,他肯定还是会迎娶你,不过你也别太过分了,陛下的脾气可一点也算不上好。” 艾薇把方巾扔回水盆里,缩到椅子上。 “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他。” 可米托尔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对陛下那个……不满意?” “可米托尔,出去。”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米托尔连一秒都没有犹豫,转身就消失在房门外了。年轻的帝王走了进来,淡淡地说,“奈菲尔塔利,我想过了。”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这段日子很重要,我们不要发生分歧。在埃及,结婚之前有几个情人也算不了什么,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我都可以等,但我们的婚期是不会改变的。” 看着他理智、冷漠的样子,心底原本的别扭现在变成了极为强烈的不快。她撇开头,声音里几乎带了几分尖锐,“我根本一点也不想嫁给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自己拉过艾薇对面的椅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去,“我们之前有个交易。” 又是交易。艾薇把眉头皱了起来,“那么,我中止这个交易。我要离开这里。” 她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他狠狠地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头。他的问话淡漠而冷酷,“你确认?你bbr>不要秘宝之钥了吗?还有你在找的那个人。” 那一刻,她的脸上写满了明显的不安与担心。但她咬咬嘴唇,逞强地说道:“我不找了,你放我走。” 心里猛地一紧,他很希望自己没有看到她刚才的样子,但是他不能在这里退缩。心里有了决断,他说:“你现在如果临阵反悔,就算你走了,我也可以在找到那个人后直接杀了他。” 他这句话说得不留余地,琥珀色的眸子里更是一片冰冷。 好了好久,她终于艰难地说着:“我知道了,但是你不要再碰我了。” 他放开了她,眯起了眼睛,“怎么了?忘不掉那个人?”他伸手抚摸过她的脸颊,然后突然,他猛地拉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将她拽过来。好像宣示她是自己的一样,又一次吻上她,舌尖强迫性地启开她的唇,他的吻再也不留丝毫情面。 “但是你找的人根本不在乎你,不然,怎么从未见他来找你。”他的话语带着深深的嘲讽。他厌恶自己这样的口吻。但是若不靠说这些自己也觉得很不成熟的话,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莫名的烦躁。他已经这么放低自己了,这样没有尊严了,她还要怎样,要怎样,她才会明白。 看着她似乎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突然没来由的很讨厌自己。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那一夜艾薇睡得很不踏实,几乎是没有睡。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总是他们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晚,然后却是他那些伤人的话。 醒来的时候,眼眶一直都红红的。没有办法反驳,若是那么爱了,为什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怜惜都没有。 过了一夜,她总算是忍不住,再待在他的身边,她就要疯了。她宁愿找到他问问,他到底要什么,结婚?谈判?就算他要把她送去敌国当人质,她也可以。只要他不再过分地对待自己,不要再折磨她。早上天一亮,她就忙不迭地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往门外跑去,和正要例行拜访的可米托尔撞了个满怀。 “喂,我说公主殿下,您着急什么呀?”可米托尔的个子比较高。她匆匆地扶住艾薇,很八卦地说,“我早上本来都不想过来了,心想也许你昨天晚上去陛下那里了。这么早,不会是刚回来换过衣服吧?” 她笑得有些揶揄,艾薇却完全没有和她打趣的心情,松开了她扶着她的手,闷闷地说:“我还有事,必须先去找一趟拉美西斯。” 她快步地走着,可米托尔笑得更加招摇地跟着她,“这才多久,就已经开始直接称呼陛下的姓名了吗?我就说了,你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你不要总闹脾气了。” 艾薇不说话,垂着头继续往拉美西斯的宫殿走。 “但是,我看陛下对你是很认真的。他那个人啊,从小到大对女人的事就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唯一知道他讨厌过的女人就是艾薇公主您,而现在唯一能把他搞得心神不宁的也就是您了。我看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陛下吧……” 她在那里自顾自兴奋地说着,突然艾薇停下了脚步,可米托尔一下子没收住,直接撞在了她的身上。 “怎么……了?” 话说出来一半然后生硬地收住,只见一个满面红晕的少女匆匆地从法老的寝宫里出来。她衣冠不整,原本应该很精致的妆容现在看起来也是乱七八糟。看到不远处呆站着的艾薇和可米托尔,她匆匆地跪下来,行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可米托尔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个丫头是法老御用文书官的女儿,迷恋陛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据说是为了陛下才特意来底比斯宫做侍女的。陛下一直似乎对她的明示暗示都视若无睹,自从艾薇公主回来后,更是对女人一丝兴趣都没有,怎么突然…… 她有些担心地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艾薇。 从艾薇的背影,似乎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骄傲地挺直着,僵硬地静止在那里,初升的太阳洒出金黄色的光芒,似乎将她染成了不变的塑像。 过了不知多久,法老寝宫门口的守卫在交班时注意到了他们。几个人小声地议论,犹豫着到底是先和艾薇殿下问安还是快进去报给陛下。 “殿下……”可米托尔有些犹豫地轻轻呼唤艾薇,她们站在这里确实比较奇怪,还是尽快决定到底是要觐见还是离去得好。艾薇转过头来,水蓝色的眼睛仿佛不能聚焦,透过可米托尔,看着别的地方,带着一丝有些飘忽的复杂神情,慢慢地点点头。 “还是回去吧,我突然想吃点东西。” 好像有一只小虫子在耳畔飞来飞去。它拼命拍打翅膀,鼓动着空气,它发出的声音,在脑海里扯出一条细细的硬线。 四周一片黑暗。 只有在很遥远的尽头,似乎能看到一丝隐隐的红色。 凝重的赤色,仿佛鲜血。但是,更好像荷鲁斯之眼的颜色。 命运的齿轮就这样被推着再次启动。 “殿!下!” 那一刻,黑暗突然退去了,周围的样子变得鲜活起来。可米托尔有些担心又有些不满地拍了拍她,“殿下,我说你没事吧?” 艾薇看着眼前一大桌丰盛的食品99lib?,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想吃东西嘛,我让他们给你做的。但是端上来以后你就一直这么发呆,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也没理会我。” 艾薇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听到,可以再说一次吗?” 可米托尔怪叫着:“不要和我道歉,吓死我了。”她站到艾薇身侧,又开始说,“对啦,聊点别的吧。你之前不是问过我秘宝之钥的事吗?” 听到秘宝之钥这四个字,艾薇总算是回过神来,集中起了精神。 可米托尔挠挠头发,一边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笔,咬了咬,然后说:“我原本不能告诉你的,但是看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就当日行一善咯。” 艾薇之前所推测的是正确的,对于秘宝之钥的事情,除却拉美西斯及核心层的祭司,全西亚数一数二的宝石工匠,可米托尔绝对是最了解事态的人。她短短几句话,就将埃及秘宝之钥的现状描述得一清二楚。 “水之钥是真的,现在和王子拉玛一起被关在秘狱里。火之钥在鉴定的仪式中,是真货的可能性很大。风之钥和地之钥很早就被掉包了,估计流落在赫梯、巴比伦、亚述这三个国家其中的某一个或两个。陛下一直在竭尽全力寻找秘宝之钥,在你回来之前就是这样,但是没告诉我们是为什么。有人说他是为了寻找到荷鲁斯之眼,但是秘宝之钥与荷鲁斯之眼的联系几乎是毫无考证,我看这个可能性比较小,而且,做这样的事也不太像陛下的风格。” “为什么?”艾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然后解释道,“为什么你说不像他的风格?” 可米托尔看了艾薇一眼,说:“因为陛下对神祇并没有那么执著。我说得更明白点,就是他并不像先王及其他法老那样很相信神的力量,也不依赖神秘力量。他对祭祀活动并不热忱,只是为了遵循王家的守则。除非是没办法了,他是不会寻求所谓的神力。不过,陛下也从来没遇到过那种‘没办法’的情况。” 艾薇点点头,“我了解了。拉玛被关押的秘狱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拉玛之死 人就是这样,不管受到多少挫折,日子总要过下去。 若是苦到支撑不下去了,就找个办法转移注意力,总之是要熬过去。 被拉美西斯搞得一头雾水,弄得血肉模糊之后,艾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寻找秘宝之钥这件事上面,她决定亲下秘狱,探访拉玛。 可米托尔不住在宫里,只知道秘狱大致的方位,却不可能有办法接近。艾薇在另一个历史里随着舍普特去过一次,但是时间过得久了,记忆就变得模糊。所以在朵又一次进宫来探访她的时候,她向她提出了要去秘狱这样的要求。 她这么一说,朵先是一愣,随即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头狠狠地磕了下去,撞在青花石的地面上发出钝钝的声音。看她胆战心惊的样子,艾薇心里总有几分不忍,毕竟朵的年事已高,自己的要求又涉及帝国的政事,不免有些任性。 但是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让她心..t>力交瘁的事情,不由狠下心来,一边半跪着要扶起她,一边继续厚着脸皮拜托朵。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朵终于战战兢兢地松了口,“殿下,秘狱里都是极为重要的犯人,如果陛下发现的话,殿下您可就……”朵的声音很低,择句也十分谨慎。她又思考了半天,然后说,“奴婢的能力真的很有限。奴婢只能尽力想办法让看门人离开一会儿,但是下到秘狱里面的事情,就要殿下自己想办法。” 艾薇连忙点头,“我只要能进去,见到拉玛。” 朵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秘狱在清晨时分只有一个看门人。后日看门的卫兵的妻子在我手下做过侍女。我去拜托她,找理由两次叫开那个卫兵,中间间隔大约两刻水位线左右,不知道这对殿下是否足够?” 朵所指的两刻水位线就是当时在埃及较为常见的滴水计时器上的刻度。艾薇感觉大约在半个小时左右。她于是连忙用力点头,“足够了,真的很感谢你。” 朵只是不住地叹气,却也又不安地发问:“殿下,您这次回来以后……”她的话没有说完,艾薇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说很多安慰的话,但是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是抚摸着她的后背,苍白地说:“我以后不会做让你那么担心的事情了,就这一次。”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朵就离开了。第二天可米托尔来的时候,艾薇向她提起了这样的事情,年轻的宝石匠显得很紧张,但是她栗木色的眼睛里却有着挡不住的兴奋。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自己想要跟着去,艾薇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只好失望地发誓帮艾薇保守秘密,但是要求艾薇若拿到了水之钥,一定给她看看,但是艾薇拒绝了她的这个请求。 “我可能拿不到水之钥。”可米托尔不解地看着她,她便继续说道,“如果像你所说的,四枚秘宝之钥两枚已经被调换,拉美西斯一定会很注意另两块密钥。我若是拿走了,不出半日就会被查出来的。” “那你还要冒那么大风险去秘狱。” 艾薇抿起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困扰着她的,不光是水之钥,而且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在与冬一并前往努比亚时,他们经过的桥头上,确实以赫梯的文字写着“取水之钥,置之北地”。然而,水之钥却出现在南国,她相信这样相互矛盾的线索极有可能是她找出其他秘宝之钥的关键线索。还有一件,就是她对拉玛或多或少心存内疚,莲在那天蓄意刺杀法老,却错杀了银发的艾薇公主,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却无法就这样将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她打算先去见一次拉玛,水之钥就在自己得到火之钥准备离开埃及的当天晚上拿到就好了。 时间在她的期待与不安中飞速地溜过。朵在这几天不会再有机会来探访她,她只能按照她们约定的时间,直接去到秘狱。到了第二天晚上,拉美西斯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寝宫。 艾薇的心情很复杂。那天早晨过后,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难过得无法做任何事情。但才过了几天,她就变得出奇地有效率,不仅将自己的计划顺畅地推行了下去,饭也吃得很不错,就连晚上也睡得极好,梦都不做一个。 她想,也许是他那样对待了自己,自己总算是被磨得没有感觉。以后,不管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都应该不会觉得难过了。 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想到的全部都是错觉。 只是看着他,呼吸就变得异常艰难。本来就算不上是坚如磐石的心被翻搅得乱七八糟。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关上了木质的大门。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房间四周墙壁上不安分地跳跃着照明的火焰。 他站在离开她三步远的地方,多变的光线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模糊。他沉默了好久,空气里是极度压抑的静谧。艾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胸前的一个小链坠上,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出一个洞来。 终于,他开了口,“明天我要去狩猎。?” 这句话让她反应了好久,总算搞明白他是要出去玩。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嘟囔着回复了一句:“唔,好。”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道:“这次我们要去底比斯的北部,那里绿洲的景色不错,大概会待一两天才回来。”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宫里的女眷也可以跟过去。” 艾薇还是没表情地看着他。 他终于直白地说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艾薇只犹豫了一秒,然后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表情凝滞了一下,艾薇觉得自己不给法老面子,他说不定就会那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但是他却继续说了下去,“你待在这里也没意思,出去散散心不好吗?” 这句话说得很不像拉美西斯的作风,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不过这也是因为一般他决定的事情,没有做不到的。如果是做不到的,他也不会贸然地提出来。 艾薇心里肯定,若不是自己还有用,他不知道杀了自己多少次。但是明天她要下秘狱找拉玛。想到这里,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他总算没再坚持,嘱咐她早些休息后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艾薇一晚上没睡。 一直到了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却似乎感到天就要变亮了。她睁开眼,太阳已经露出了头,金橙的色彩冲淡了凝重的深蓝。与朵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来不及感慨这美景,她挠挠头,也没有乔装打扮,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所幸这次看门的卫兵也没有为难她太多,她只是说“我要去找陛下”,就轻易地放她出来了。 她拼了命地往事先查好的秘狱方向赶。到了秘狱门口,看守的卫兵果然如朵所说的已经不在了那里。为了谨慎起见,她又在暗处等了三十秒,确认没有人在周围后,她就快速地打开门,沿着石阶向秘狱里面前进。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细长狭窄的阶梯在昏暗的光线下盘旋,一级一级地引导她走向秘狱的底层。记忆在内心慢慢复苏,步伐里甚至有了几分怀念——秘狱与另一个时空一模一样,建筑或许是为数不多的决然不会改变的存在吧。 显然拉玛在拉美西斯心中的地位远不及雅里,他并没有被关在最里层,艾薇下到下面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古实王子,反抗军的领袖,现在被四肢固定在墙面上,动弹不得。 拉美西斯对拉玛的处理方法十分残忍。他并不是仅仅将他扔在秘狱里,或用链子将他拴住就算了。结实的绳索紧紧地绑紧他的手腕,一颗青铜的钉子从他的手心穿过,将他的双手与绳子一并牢牢地固定在墙上。粗大的青铜钉刺过他的两个脚踝,连接二者的沉重链子让他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伤口流出的血早已化为凝重的黑色,乌涂涂地凝固在他的四肢。 青铜器皿本身就具有毒性,拉玛被这样折磨,估计以后就算救回来,手脚也会全部废去,木桥之前那一幕潇洒的御箭飞身再也不可能上演。他似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若不是腰间有一固定在墙上的铁环稳住了他的身体,他根本无法站立超过一秒。 看到这个场景,若说艾薇完全没有被吓到,是不可能的。她看着拉玛好半天,脑海里一片空白,明明知道时间很宝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年轻的王子自己睁开了眼,看向了她。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全然没有了当年太阳之下沙漠王子应有的活力。然而,艾薇对他现在样子的种种不安与惋惜,在听到那一句开场白后,骤然变为了深深的不安。 拉玛的双眼里再也找不到希望、野心和梦想。他的面容扭曲着,仔细看去,他竟然在笑。那笑容那样狰狞和具有毁灭性。明明二人之间还隔着粗重的栏杆,更不用说他的身体已经被完全束缚住了,拉玛的笑容却让艾薇觉得他随时会冲出来,将她撕成碎片。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在那么多事情以后,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他却好像思考了很久,这些话不吐不快一般。他也不看艾薇,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对面的墙壁,大声地继续说道,“你要的水之钥就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拿去吧。我虽然讨厌拉美西斯,但是我也绝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的。” 他这样说,艾薇彻底糊涂了。她走到监狱的栅栏面前,用手握住栏杆,“拉玛,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离近了她才看清,水之钥就挂在拉玛的对面的墙壁上。神秘的蓝宝石闪耀着流动的光芒,依然完美无瑕地镶嵌在他引以为豪的弓上。他双眼直直地瞪着那副弓,离得那么近,他却永远也无法触及到。这是怎样残忍的事情,拉美西斯就把他的自尊挂在他的对面,但是他却永远拿不回了。这一刻,他突然转过头来,艾薇突然明白了他扭曲的神情。那是一种直接而简单的情绪——纯粹的恨意。艾薇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突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兵械的声音随着旋转的阶梯迅速地向她所在的位置靠近。现在不过是清晨,拉美西斯应该已经带了众人去狩猎,没有他的旨意,不会有人可以擅入秘狱。 不应出现的士兵,莫名其妙的话语。巨大的不安在内心萌动着,那一瞬间,温度从周身退去,艾薇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变得冰凉,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哼,你帮了拉美西斯搞垮了古实,现在又想和亚述联手了吗?想得真美。” 古实王子的声音划过昏暗的秘狱,士兵的脚步在艾薇身后整齐地停下。拉玛收起了面容上扭曲的神情,微扬的嘴角格外得意。他看着艾薇不知所措的神情,再看向她身后匆匆赶来的埃及士兵。大家看着他的样子,令他感觉自己仿佛又重回昔日辉煌的时刻——一人带领着反抗军,纵横南国,千人仰首,就连庞大的埃及帝国也奈何他不得。而紧接着,一口血猛地喷出来,隔着粗重的栅栏,全数溅在艾薇的白衣之上。他似乎已经知道死亡的到来,表情不仅没有一丝改变,甚至还带着几分解脱。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根本不怕你给我的毒药。我厌倦了你们的政治把戏,你自己回去和他们解释吧。” 这就是古实王子拉玛说的最后一句话。 艾薇还没来得及问出任何问题,或是做出任何澄清,他的表情已经凝滞在最后一个发音的口型。生命之光从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散去,因为愤恼和激动不停鼓动的胸腔渐渐平缓下来,直至静止。眼泪凝聚在艾薇的眼眶,还不及涌出来,身体已经被旁边的两名士兵架住。 甜美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卡蜜罗塔没有骗您吧?” 身体在那一刻僵止。心里乱成一片,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拉玛没有把话说完之前,她就想过自己或许已经落入了圈套。但是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牵扯进拉玛,出于怎样的动机,她却尚无头绪。然而,此刻卡蜜罗塔的出现,让她更肯定全部棋局就是为自己而设,无论拉玛究竟是帮凶,还是仅仅是一个被同时利用的受害者。 但是,拉美西斯此刻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他昨日来问自己是否要同去狩猎时就已经大约听说了自己要与拉玛见面。然而他却看着自己,走进秘狱,直到拉玛把话说完。 拉美西斯怀疑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份怀疑与防备,只让她感觉很累,累到连争辩都没有力气。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淡漠的声音在空洞的秘狱里回荡。 艾薇看着拉玛,他的肉体已经失去全部生气,筋骨已经没了力量,他好像屠宰场里被宰的牛羊般,软软地挂在昏暗的墙壁上。有一天,她或许也会被这样对待吧?当她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又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了法老统治的权威的时候。 她被士兵架着转过身去,自己却微仰着头,似乎不在乎现在周遭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淡淡地看着拉玛的牢房。他显然是对她的沉默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强迫着让她转过头来,看向他。 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漠然的表情,大大的双眼漫无目的地飘离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旁的卡蜜罗塔火上浇油地说:“陛下,在事情没搞明白前,陛下要小心艾薇殿下比较好。” 拉美西斯沉默了一秒,接着说:“我不知道我的事情还需要别人管。” “陛下,臣妾也是担心……”卡蜜罗塔的声音低了几个度,但仍是十分甜腻。艾薇觉得,卡蜜罗塔如果搁现代,想必是个爱 60c5." >情动作大片的红星,加上她显赫的家世背景,也不怪乎拉美西斯花名在外,侧室却只有这位大小姐一人。想到这里,心情就低落了起来,更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而拉美西斯却并没有因卡蜜罗塔销魂酥骨的声音有丝毫动摇,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叫她滚。“回去”二字里已经有了些许警告的意味,卡蜜罗塔从艾薇身边走开时脸上的得意、嫉愤和蔑视混杂在一起,令她倍感疲倦。而她还没迈出秘狱的大门,法老的第二道命令就砸了下来,“艾薇公主是接受我的命令才来到秘狱的,这件事是国家机密,你们谁都不许讹传,否则当以叛国罪连坐。” 他这句话说得决绝,周围的士兵迫于他的气势,哗啦哗啦地跪下了一大片。卡蜜罗塔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变得狠绝、迅速地远去。他叫旁人放开了艾薇,拉住她的手,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辛苦你了,不用再做戏了,和我回去。” 第二十四章 层层逼近 总体而言,拉美西斯并不算是个体贴的人。历来都是大家迁就、讨好他,从未听说他去花心思体恤别人的心情。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这点就更加明显。到了拉美西斯宫殿的时候,艾薇的左手腕已经被他握得麻木了起来。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也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崴了脚。所以当他将她一手扔到偌大房间柔软的地毯上时,她并没有往日应该立即出现的不满,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可以说了。”他斥退了四周的侍卫,坐在一旁的国王沙发上,看着她。艾薇卧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被他居高临下,瞬时觉得自己特别落魄。于是,她撑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我不会做不利于埃及的事情,所以拉玛的死,是个圈套。”她平铺直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是有人让你去的秘狱?” “不是。” “那你是误走进去的。” “不是。” “那你进去不是为了见古实王子拉玛?” 艾薇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回答他这些最基本的疑问。下圈套的人十分谨慎,将计划与她的动向紧紧地纠合在一起,似真似假。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朵和可米托尔,她们都是她极信任的人,又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会导致陷害她的动机。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如何能让古实的王子拉玛也陷入这个棋局。难道她要探秘狱的举动被其他人也知道了?她不由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思考中,又下意识地咬起了指甲。 就在这时,手心传来淡淡的温度,手指被人从嘴边拿开了。抬起头,拉美西斯就站在自己面前,却没有看着她,只是握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啃指甲。 艾薇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外面适时响起了侍卫恭敬的敲门声。拉美西斯亲自走了过去,不出半晌他返回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黑木滚金花纹的盒子。 他径直走到艾薇的面前,将盒子放进了她的手里,又说:“我再重复最后一次,你想要的东西,只管直接和我说,不必费什么别的力气。” 艾薇愣住。 他瞥了眼那盒子,又沉默地看向她。 她于是将盒子慢慢打开,金色的布绒上静静躺着如海水般深邃的水之钥。 心里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她猛地盖上了盖子,“拉玛说的那些话,我真的不知道。” 他对她的辩白不置可否,只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你无需解释。这件事情,我会全部压下去。在婚礼之前……”他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你就待在我这里。” 啊,她总算明白了。 “所以就是,在登基纪念日的关键时刻,我们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 她略带嘲讽的口气让拉美西斯犹豫了一下,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却终是没说出话来,顿了好久,却只是苍白地微微颔首,似乎赞许了她的说法。他们明明已经那样亲近,可身体的接近反而使得心灵变得更加遥远。心已经背离向两个方向,像最亲密的人一样拥抱的这件事,就好像是天下最大的讽刺..。 想起那天早晨匆匆从他宫殿跑出来的少女,思绪更是乱成千百条没有头绪的线,愤怒、哀伤、嫉妒、失望、疑问,掺杂在一起,开口的时候,却只变成了,“那你也要遵守约定,等你的登基纪念日结束之后,给我秘宝之钥,我就离开埃及。” 她话音刚落,他的身体似乎明显地僵住了,颀长的影子落在地面,凝滞为一片不变的黑色。过了好久,他终于问道:“你要去哪里?” “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他突然扣住她肩膀,可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他却又缄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现在有了些进展,从明天开始我会每日带进宫几个给你。” 提到冬的画像,他一直说在找,却不管她怎样问都没有头绪,此时却突然松了口,突然说有了进展。总觉得事有蹊跷,心绪却疲惫到什么都不愿想,只是慢慢说:“也好,不过我最久也只会停留到登基纪念日后。” 这句话甩出来,他又是静默了很久,终究是不置可否地走了出去。 正午,两大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埃及帝国的心脏——底比斯,骤然炸裂开来。 其一,古实王子拉玛暴毙,据说有赫梯的细作进入了王宫,对其用毒,等被艾薇公主及拉美西斯陛下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布卡带着一小队禁卫军冲到赫梯领馆的时候,原本住在那里的赫梯使者队早已不知去向。这一切更让人怀疑赫梯此行居心叵测。法老已经派人要孟斐斯那边派出使者,与赫梯之王穆瓦塔里斯进行谈判。 其二,在正午时分,第一先知、底比斯的智慧、祭司院的统领——大祭司礼塔赫在议事厅向拉美西斯陛下进言了与艾薇公主的联姻。艾薇公主是自先王塞提一世以来,唯一一位在诸神的庇佑下转生的王室,加之她在古实之战的显赫贡献,更受到全民的拥戴。祭司院夜观星象,为了王权的统一与埃及的兴盛,拉美西斯应当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年尼罗河主干洪峰来临之时,正式举办仪式,迎娶她为帝国的侧妃。法老几乎没有参考其他臣子的意见就爽快地应允了。但是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要册封艾薇为帝国第一侧妃。他还承诺要赐予艾薇公主尤阿拉斯礼冠,与她共同享有管理上埃及的力量。 即便是在交通并非十分便利的法老时期,这样的消息爆发出来之时,就立即如同瘟疫一样以上埃及为中心,飞速地向四方的国家扩散开来。当日,拉美西斯就向古实增兵。古实的国王之前曾经说过,愿将古实政权全权交给埃及法老,只求换回王子拉玛一人。拉美西斯虽然没有立刻将拉玛放虎归山的打算,却也一直小心地将拉玛看管在宫廷内部。这件事一出来,为防止古实的政权交替有变,他立刻调派了底比斯八成的守兵前去增援。另一方面,他也从埃及中部调兵回到底比斯,以确保底比斯的安全。 另一方面,拉美西斯要纳娶第一侧室的消息也在埃及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一直在猜测法老到底会给艾薇公主加诸怎样的荣耀,但这份荣耀下来,却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萨尔在听到使者回报的时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问了好几句“真的”,最后坐下去,好像在看好戏,又好似有点担忧地说“过了,过了”。而听说原本是唯一侧室的卡蜜罗塔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一口气没上来,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就是大哭。 毕竟拉美西斯在迎娶埃及王后的时候,没有赐予她尤阿拉斯礼冠,仅以莲花头饰作为代替。而在迎娶第一侧室卡蜜罗塔的时候,就更加诡异。他甚至没有花费心思操办婚礼,都是西曼那个老头子四处奔波,勉强算是办了一场。古实之战之前,艾薇公主以怪异的相貌、来路不明的血统备受争议。很多人在政治的舞台上根本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就算是听说过的人,也只知道拉美西斯对她厌恶非常。此时此刻这样的转换,让全西亚的人都大跌眼镜。各国的政客都十分紧张他到底还有什么计划,而各国的女人却只是痛心疾首,不知道法老还有喜欢那样异族相貌的恋妹癖。 一时间底比斯风云骤起,而被关在自己宫殿里的艾薇却对这些一无所知。对她而言,日子与当年最初归来时被软禁在自己宫殿的时候并无不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心里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不过半日就一定会有人给送进来。如果想在宫里逛逛,也不是什么难事,两个拉美西斯亲派的侍卫总会站得远远地跟着,她若不回头去看他们,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是被别人监视着。 直到那天,可米托尔风风火火地闯进宫来,一边擦汗,一边大大咧咧地说:“你可不知道,你现在可真是风云人物了。” 那句话出口的时候,艾薇还很紧张,以为自己被人诬陷为了外国的奸细,给拉美西斯添了很多麻烦。而听了她的解释才知道原来是二人的婚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可米托尔兴奋时说起话来特别有煽动力,她指手画脚地说着拉美西斯为这件事情花了多少心思,到最后连艾薇都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说得太夸张了,拉美西斯和我的联姻是有政治需要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说得就好像他多喜欢我似的。” 可米托尔眼睛一挑,随即又笑开了,“你别傻了,陛下就是很喜欢你。” 艾薇张开嘴,又想了好一会儿,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可米托尔就当她是小女孩的矫情,自己继续在那里兴.99lib.高采烈地讲着。 艾薇按照自己的约定,拿了水之钥给可米托尔看。这位经验丰富的宝石匠在看到这独一无二的宝石时,双眼放光,久久爱不释手。一直看到最后,她才说:“哎,还是殿下比较好。陛下让我鉴定的时候,宝贝这块石头和什么似的,好多卫兵看守,连碰都不让碰一下。” 艾薇顿了下,随即又问:“可米托尔,那个火之钥的鉴定进展如何了呢?” 可米托尔撇撇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祭司院的工作,我就不是很了解了。照现在的情况,等鉴定完,如果殿下直接向陛下要,可能也可以要到的。” 艾薇听过,暗暗记在了心里。与可米托尔又随便聊了几句,二人就此告别。可接下来,一晃过了数日,可米托尔都没有再进宫来。朵因为是外宫的贵族,在登基纪念日庆典这段时间,暂时被禁止入宫了。然而可米托尔不仅是王室之后,又是御用的宝石匠,只要拉美西斯没有反对,谁也不敢轻易对她说个不字,结果这么几天,她却也再没有出现。心里有诸多担心,但是拉美西斯却忙着处理和自己的婚礼、登基式与古实的关系,完全没有时间来看她。 她宛若困兽一般,完全与外界隔离了消息。 心情异常低落了,整个人也变得不精神了起来。脑子里总想着要等拉美西斯来找自己的时候,问一问火之钥,还有可米托尔的事情,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不到晚上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听侍女说,拉美西斯也曾经带着几个外国人在傍晚的时候来过几次,但是每次她都睡着了,所以他也只是稍微待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那天早上起来,精神好像还不错,她就下定决心,今天说什么也要一直醒着,等拉美西斯来找自己。但是吃过午餐后,好像身体真的有点不舒服了,头昏昏的,眼皮也变得十分沉重了起来,结果还没过一刻水位线,她沉沉地又睡着了。下午的时候醒过来,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但是心里犯懒,翻了个身就是不愿意起来。后来四周似乎是渐渐地静了下来了,却好像有人进了屋子。 那个人站在她的床榻旁,静默地,许久。久到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错觉。有>?些烦躁,于是皱起眉来。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平整她的额间,又小心地拂过她的脸庞,将她的头发顺到耳侧。 却依然没有人说话。 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或许是太困了,却并没有去特别想,究竟是谁在这样温柔地陪伴自己。或许是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去想,因为美梦总是在醒来的那一刻会显得格外忧伤。她于是就这样睡去了,因此也错过了年轻君王沉沉的叹息,和在她额上非常轻柔的一吻。 在这次睡梦里,她隐约地看到了金发的自己,倚在他的怀里,一直开心地笑着、笑着,四周盛开着洁白的莲花,阳光明媚,白昼如童话,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如此清澈,却带着浓烈却说不出口的寂寞。 过了不知多久,她从沉睡中醒来,水蓝色的眼睛刚微微张开,便看到一旁侍女待命在一边。看着她起来,侍女就走过来,微笑地说:“殿下,您吃点东西吗?” 艾薇愣了愣,然后晃了晃自己的头,其实自己也就小憩了一会儿,却不知为何头总是昏昏沉沉的。刚想说自己刚吃过午饭,并不饿,又骤然发现自己确实是饿了。于是,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黑成一片了。很久没有睡成如此天昏地暗,看来是前段时间心情太紧张,因此稍微有些放松便控制不住睡觉了。 艾薇于是吩咐道:“那就随便拿些水果吧。” 侍女应声下去了。艾薇自己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自己不如睡着,骤然的醒来实在是无聊得很。她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无聊地打开了装着水之钥的盒子,看着它水蓝色的光辉,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侍女送来了一些水果和葡萄酒。 艾薇皱皱眉,“我不想喝酒。” 侍女慌忙把盘子放下,毕恭毕敬地回答:“这是从下埃及专程送来的酒。陛下说今天宴请各国使者,殿下不在场实在可惜,特地派人送过来的。” 她话说得诚恳,艾薇便也不为难她。吃完水果,又稍稍尝了些酒,味道确实纯正。可是没过多久,就又觉得困了。 第二十五章 暗夜的再会 艾薇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他淡淡的笑容。 她愣了一下,只见他对她伸出手,示意她快些跟上来。心里猛地一跳,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跑上去,紧紧地挽住他的手臂。 两个人走在孟斐斯的街道上。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建筑,金色的大地。她用树枝认真地在沙地上划出自己的名字,“记住噢,我叫‘薇’,这才是我的名字。”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到他隐隐的笑意和专注的视线。心里涌起一阵温暖,抱住他手臂的双手不由更加用力。她开心地笑着,继续说:“真好,就在你身边。” 她拉着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一片柔和的色彩,生命里仿佛除了他没有别人。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到你死了。而你醒来的时候,已经全部把我忘记了。” “喂,你不会忘记我的吧?”她撒娇一般地摇摇他的手臂,等着他宠溺的回答,“我们说好了对吗,不会忘记我的对吧?” 但是却没有回应。 她于是更执拗地拉住他的手,不停地晃动,可突然手里的温度变得异常冰冷。她抬起头来,金色猛然退去,四周化为一片异样的深红。而他依然站在那里,胸口处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深黑的鲜血正缓缓地涌出来。 她失声尖叫,连忙扶住他,伸手去按他胸口破裂的空洞。然而他的血却不停地涌出来,没过她的手,染满她穿着洁白的短衣,她的手臂、腿、脚背上都是他的鲜血。 “不要,不要……”她一边哭着,一边剧烈地抽泣,而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压住一般,她的说话断断续续,无法成句,而他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几乎看不到完整的面容。她吓得大哭,“我错了,我不会再去想你了!我也不会求你再想起来了。求你活着,活下去好吗?” 而鲜血的涌出并未停止,那喷涌而出的腥热味道,仿佛在指控着她。绝望好像无尽的藤蔓,将她紧紧地缠绕住了。她不由拼命地挣扎,而身体仿佛被什么按住一般,动弹不得。她竭尽全力,但是却好像被缠绕得更紧,始终无法摆脱眼前可怖的景象,精神高度紧张,耳边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 “对,对不起陛下,这种下埃及的葡萄酒比较特殊,若是与日常调制的镇静草药在一起……” “给我想办法,不然这颗脑袋也没用了!” “是……陛下……” 声音渐渐远去,她似乎又落进了无尽的黑暗里。不知又过了多久,意识似乎突然回到了身体里。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有些担心的藏书网琥珀双眸近在咫尺。她用力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将他一下子抱住,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拼命地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仿佛为了确认他确实安然无恙,而自己刚才确实只是做了一个梦一般。 她突然将他抱住时他先是一愣,随即表情又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低低地说道:“是噩梦吧,一切都会好的。” 她哽咽着,一边轻咳一边喘息,尽力分辨着梦境与现实,“还活着……还活着,对吗?” 他抚摸她头发的手突然停止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他之前的动作,低沉的声音稳重而令人心安,“嗯,还活着。” 她于是感到很放心很放心,维持着抱住他的姿势,然后又隐隐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大黑了,虽然睡了很久,脑子却感到昏昏沉沉的。他还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静静地阅读着手里的文书。感到她的视线,他便走出去,隐约听到他是叫人送些食物回来。而吩咐完了,他就又走了进来,然后坐在自己的床边,双手爱怜地拂开因汗水而粘在她额鬓的发丝,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好点了吗?” 她看着他,点点头。 他便继续说:“这两天我比较忙,忽略了你。” 她没有及时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突然很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他继续说:“你在找这个吗?”他将装着水之钥的小盒子递到她的手bbr>里,看着她有些不安地将盖子打开,确认之后才放松的样子,又解释了一句,“你刚才一直抱得紧紧的,但是你做了噩梦,我怕你不小心伤到自己,才把这个比较坚硬的盒子拿开。”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淡淡地笑,“先吃点东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再晚些时候回来陪你。” 侍卫走进来恭敬地送上新烤的面包、羊奶和葡萄。看她拿起面包,准备放到嘴里,他便放心地走了出去。然而艾薇只是把食物放在嘴边,思考了一下,她便将羊奶倒在了床边的花盆里,又将面包撕开一小半,揉碎,散落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夜晚,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鼻息起伏着均匀的呼吸。他又回到了宫殿,轻轻叹气,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抚过她金色的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又慢慢地滑过她精致的下颌,停留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然后,门外似乎有人跪下。 他一顿,停止了对她的接触,帮她小心地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陛下,在底比斯南部看到了与画面中男子相貌相似的人,已经依照您的命令杀掉了。” 然后便是法老的声音,“继续找,不用担心错杀,不用每天都给我汇报了,七天汇报一次就可以。” “是!” 帐外沉默了半晌,然后是他渐渐离去的略带疲惫的脚步声。 床上,艾薇骤然睁开双眼,水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湿润而明亮。侧过头,透过窗子向外看去。与白天不同,自己的寝宫外站着数十名左右的塞特军团士兵。严阵以待,守护着自己……不,是看守着自己。 不让她逃走。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从未想要实现诺言,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 心底突然生出了极地之冰,冷得她唇齿不住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天,艾薇一直没有再睡着。第二天晚上,侍女如常地送来了新鲜的羊奶与面包。艾薇如常地将羊奶倒进了花盆,又把面包扯碎了从窗口撒了出去。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却是飞快而缜密地思考。 月光透过窗口洒进来,然后却渐渐地暗去了。 起初她以为是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而稍一注意,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淡淡的呼吸声。她猛地一起身,身披棕色长袍的人静静地立在她的床畔。宽大的帽子挡住了他的面容,露出的只有棱角分明的下巴和仿佛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带着风格迥异的各式戒指的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她却很明显地可以感觉到,他隔着厚重的外衣,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竟然是,那天在前花园见到的,赫梯的使者。 他稳稳地站立着,修长身体背后隐隐流泻出的压迫感,令她不由手里抓紧被子,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而只过了一秒,她就想张嘴尖叫。声音还未发出半分,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住她的喉咙,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紧张地瞥了一眼放在自己床头的水之钥。 这时,神秘的赫梯使者突然开口了,“放心,我对那块破石头没兴趣。” 他的声音正如数日前听到的一样,粗糙、沙哑,却仿佛厚重的金属器摩擦一般,有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莫名尖锐。但艾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只是很好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拉美西斯的真面目,你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艾薇猛地皱起眉头。 使者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漫溢的静默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一般。然后,他突然说,语气里饱含讥讽,“这也不怪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真的很难相信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一边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你加诸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边又靠着给你喝镇静剂防止你逃跑,甚至偷偷命人杀掉承允帮你寻找的人。他显然是想拔除你身边所有的依靠,完全地掌控你。现在登基纪念日结束了,各国使者团也都回去了。很快全西亚的人都知道你们婚礼的事情了。这样处心积虑,不知道,他接下来到底还想要怎么利用你呢?” 那一刻,艾薇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着怀疑、愤怒、不安、恐惧,还有那难以抹去的一丝被揭穿真相后的不知所措。接连几日沉沉的睡眠,梦中听到的他们的对话和他在屋外冷酷得几近残忍的命令。这一切都是事实。事实宛若沉重的木桩,敲打进她的心底,刻出了一个丑陋的疤痕。那个使者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继续说,“你若相信我,就点点头。我就让你说话。” 艾薇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的话说完,只是伸手又轻轻地推了艾薇一下。艾薇只觉得嗓子一松,似乎声音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 他继续说道:“拉玛的事情与我们赫梯根本没有关系。结果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责任都推过来。一方面破坏赫梯与古实的关系,一方面又借机打压赫梯渐长的气焰。什么事情都要利用一下,真像他做事的风格。” 他轻轻地说着,言语间似乎对拉美西斯了如指掌,而口气又却令人感觉熟悉。 艾薇顿了一下,随即问道:“之前你也出现在我的窗前过?” 赫梯的使者没有说话,依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艾薇知道他默认了。 她又继续问:“你想要我的性命吗?”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难听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嘶哑,“若是那样,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这不是狡辩,他可以几次绕开众多看守的卫兵,到达她的房间如同探囊取物,此时他若想要她的性命,几乎是势在必得。但是……艾薇继续发问了:“既然如此,为何你要弄断油灯的绳子,又在我房间里放那迦哈节?”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掉了她,“不是我做的。”随即他有些自嘲地低声说,“人总是容易被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所迷惑。其实一直在你身边的人未必会保护你,你总是不明白。”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奇特的想法骤然划过艾薇的脑海,那个念头荒唐却宛若深夜里幽蓝而刺眼的闪电,令她难以从脑海中摒弃。想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从床上走下来,看似要走到使者的身边,但突然她好像被什么绊倒了一样,一个趔趄就要摔过去。那一刻,他极快地伸出修长的手,将她紧紧地、小心地扶住。冰冷的温度从手指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他手上色彩斑斓的戒指与触目惊心的青筋清晰地落在艾薇的眼中。 艾薇扶住他的胳膊,一回手,猛地掀开了他盖在头上的长袍。 他看着她,一头淡淡的棕色短发、白皙的肌肤、深胡桃色的双眼、深陷的眼眶以及挺拔的鼻子。岁月赞美过他精致的容颜,再眷恋地在那之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眼前的他,俨然已经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周?身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却冰冷得令人心生惧意。 她捂住嘴,向后退了两步。 房间里一片静默,月光如水,倾泻入窗口,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突然一笑,嘴角掀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 “满意了?” 对于他的问话,艾薇无法做出任何回应,过了好久,她才磕磕巴巴挤出一句脆弱的话:“是你,你怎么会……你到底去了哪里?” 男子一愣,然后将头撇到一边,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以为你忙着进行王家的婚事,怎么还有工夫在意我的行踪?” 艾薇故意忽视他的讽刺,认真地说:“我一直在试图找到你,虽然进展不是很顺利。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抬起眼,视线却落进了冰冷的胡桃色。 “不记得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信任,“以我的能力,你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 艾薇尴尬地点点头,“也对,抱歉。” 他轻哼了一声,慢慢地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躬身,轻轻地在她手背落下礼貌的一吻。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又带回了日常温温的微笑与礼貌,“艾薇·莫迪埃特小姐,我真的很难将你现在落魄的样子,与你在未来的独立与骄傲联系在一起。看你在不安、揣测中等待着法老对你不时的青睐,我真觉得你好可怜。” 她猛地抬头,伸手要打向他,而他并没有想躲的意.思,脸上依然是谦恭的微笑,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而她的手却停在空中,用了好大力气才慢慢收回。她用力地吸着气,保持着冷静,“冬,不管你以前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你帮过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你,直到你背叛我。” 深胡桃色的眼睛一闪,然后慢慢地闭上。他踉跄地退开两步,抚住自己的额头。身形如此脆弱,言语里却是倔强的冰冷,“现在说这些不晚吗?” 艾薇担心地看着他,不由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一下。他却猛地一挥手臂,硬生生地打开她伸过来的手。艾薇被他的力气一冲,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蔚蓝的双眼迎着月色,映射出的净是不解。 他也愣着看回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然后他看看自己的手,随即苦恼地将头垂下,将脸埋入自己的手中。这一点也不像冬的样子。艾薇不由很担心,硬是压着心底的不安走上前去。冬却突然开口,“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应该……” 他恼怒地说着,被宽大长袍覆盖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地颤抖。然后猛地,他突然向艾薇走过来,双手用力地扣住艾薇的肩膀,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坚硬的地面上。白皙的脸离她这样近,深胡桃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他的呼吸好像近在咫尺。 艾薇平静地看着他,眼里不带一丝犹豫,仿佛根本不惧怕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情。而这一切却令他更加急躁。 猛地,他的手滑向她纤细的颈子,骨感的手指稍稍用力,就这样嵌入她洁白的肌肤。他看着她的眼睛骤然睁大,他看着她一直以来的信任里充满了不解。 血液流过脖颈处,隐隐地跳动着。薄薄的皮肤下是脆弱的肌理。她就是这样随处可见、不堪一击的生命。 如果手指稍微用力,她的颈子就会断掉,她就会毫无痛苦地停止呼吸。 或者就这样下去,她也会慢慢窒息而死。 如果不想这么麻烦,就一伸手插入她的身体里,她的心跳就会立刻停止。 只要一闭眼。 但是,脑海里隐约浮现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不管是多么深刻的恨意,却总也抹不去与她的过往。她的微笑,她的善良,她的勇敢。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纠缠的过往好像盘踞在心中的蛛网。漫长的时光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 到现在,他究竟是否找到了答案。 艾薇颈子间的手突然松开了。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去,蜷缩起来,用力地呼吸着。冬站在一边,仿佛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一般地看着她。然后他突然别开头,低低地说:“你还是走吧,待在他的身边不安全。” 艾薇轻轻按住自己的脖子,没有做出回应。 他抬起眼,“你知道,我曾经拿到柯尔特的头衔,是埃及王室最高级别的杀手。” “最高级别的杀手?” “当年拉美西斯安插我在你身边,并不是为了照顾你,艾薇公主。”他继续说着,“那是为了牵制你,从而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随时杀死你。拉美西斯的计划里,是不允许有失败的。” 门口卫兵的身影有规律地晃过窗外,月光洒下大片阴暗的影子。 隐隐地,看到冬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的微笑。 就这样,相互看着。漠然的视线里撕扯着淡淡的却又犀利的质疑。 艾薇终于开口,“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十六章 时空的复制品 起先,他是沉默。 变得成熟的脸庞上带着一丝隐隐的不确定,随即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开,低低地回复道:“这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仿佛发声的地方被烧焦了一般。 艾薇顿了一下,随即骤然冲到他的面前。 她动作再快,也不会逃过冬的眼睛。但是出于好奇,他没有制止她。于是她就快速地将手搭在他的领口,一用力,扯开了棕色的袍子。 颈子处是一片接近黑色的狰狞。仿佛被剧烈的毒药烧灼过,从内向外泛出乌黑的痕迹。 “你做什么?”他退后了几步,迅速地将领口又扣好了。 而她已经看得很清楚。 “荷鲁斯之眼,没了吧。”那似乎是个问句,艾薇的语气却是那样的笃定。 冬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艾薇有些心疼地看着冬紧紧扣住的领口,“如果有的话,你会来找我,对吧?” 冬沉默了好久,久到房间里一片静默,随即便是一声宛若叹息的自嘲。 “败给你了,艾薇殿下。” 他松开了捂住领口的手,偏过头,缓缓地开了口,“在时空扭曲的时候,你咬了我的手,被甩了出去,所以就掉落入了比我更晚一些的年代。偏差大约是十年左右。我判断出自己处于你取代艾薇公主身份大约九年前的时刻。我想利用手中的荷鲁斯之眼找到你,却遭遇了与缇茜·伊笛经历的一样的事情。” “你戒指上的荷鲁斯之眼,难道裂开了?” 冬顿了一下,挑起的胡桃色双眼直直地看向艾薇,他说:“是的。我回到十年前,荷鲁斯之眼发生了龟裂,外表破碎,从里面流出了如鲜血一般的液体。” 竟然与缇茜临死前说的情况一模一样。艾薇怔住,冬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将液体收集起来,饮下液体,希望它能够把我带到有你的时代。但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液体就好像毒药一样,灼烧着我的喉咙,毁掉了我的声音,却从未实现我的愿望。” “冬……” “但是……”他抬起眼,看向艾薇,“但是我知道,我会找到你。就如同在未来的那漫长的二百三十八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你。我知道你会再次出现在努比亚之战前后。我相信你此次回来,接续艾薇公主之死事件的可能性很大。” “那……你为何要加入赫梯。” “你的容貌在我记忆里如此清晰,我可以将它画下来,可我还是需要别人帮我找到你。”冬顿了顿,“拉美西斯知道你的相貌,但是与他联系,我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我只能转求雅里的帮助。”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可是,你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却没有办法带你去任何地方了。” 艾薇垂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却已经红了眼眶。一句问话卡在喉咙,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就算问出来,他也不会告诉她答案。就算有答案,她也没有能力接起那沉重的回应。 冬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整理好了思绪。他伸出手去,递给了艾薇一个包囊,“拿去。” 艾薇迟疑了一下,冬已经将包囊半强迫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打开,里面是西亚地图、一套便行短衣、黑色假发、匕首、一些金币和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艾薇拿起那块布包,里面是类似石块般的触感。 “这个是……?” “火之钥。”冬将头撇向一边,语气恢复了先前的低沉与冰冷,“荷鲁斯之眼虽然已经没了,你试着集齐秘宝之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说不定。” 艾薇低落地看着包裹,“是吗?但是你的那块,还有缇茜的那块都已经消失了——荷鲁斯之眼已经不存在了,就算集齐秘宝之钥,还能发生什么呢?”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想什么回到未来的事情了。” 冬回过头来,冷冷地看向艾薇。他的口气严厉而漠然,艾薇一时语塞,不知做何是好,而随即便觉得自己方才确实太过消极了。她晃了晃头,然后说:“好吧,我不该这样想。” 她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 冬便继续说了下去:“真正的荷鲁斯之眼,还存在于这个时空。你之前提起的两块荷鲁斯之眼,都是时空的复制品,因此效果有限。” “时空的复制品?” “缇茜得到的荷鲁斯之眼,其实是正品流传到千年之后的宝贝,她带回了古代,相较于原本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正品而言,就仅仅是一块时空的复制品,我的那块也不例外。” “那么,也就是说——” “你想得不错,缇茜的那块是现在这个时代流传到未来的存在。所以,你集齐秘宝之钥,并不一定会什么事情都不发生的。” 艾薇一怔,但随即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么冬,你的荷鲁斯之眼,是哪个时空的复制品?” 想法骤起,艾薇有些茫然地看着冬。冬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制止了艾薇的进一步猜测,亲自印证了她的想法,“不用猜了,我在遇到你之前就曾经跑过时空的间隙,现在你眼前的我,也是时空的复制品。”他顿了一下,却继续说了下去,“从我们初遇的时候,我就仅仅是时空的复制品。” 他垂下头,“我不能碰触现在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自己,不能干涉任何他的生活。我这次回来之后,因为与第一次回来有几年的交集,一度拥有了两个时空复制品。也就是说,那个时间点,除了按照正确时间顺序存在的真正的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我。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bbr>,如果我们三个相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我只能隐姓埋名,躲得越远越好。”他的声音变得很哑,“不过还好,其中一个已经去了未来,还有一个在数年后也会消失。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代替正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了。” 冬看着艾薇,胡桃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美丽的脸庞。 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蔚蓝色的双眼,他的嘴角掀起了优雅的弧度,他伸手拉起她纤细的发丝。 “艾薇,你记得吗?你见到过正品的我。”他停了停,“我在想,或许我经历了那么多挑战和困苦,最后就是为了回到这个时间点,为了见到你。” 想问的话,更加无法出口。他永远在那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切以她所想为出发点,一切为她所利而考虑。手里拿着的行囊似乎变得有千斤之重。冬松开了拉着她头发的手,用宽大的袍子遮盖了他所有的思绪。 门口卫兵的身影有规律地晃过帐外,月光洒下bbr>..大片的阴暗的影子。 隐隐地,看到冬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的微笑。 他来到艾薇身边,“不管如何。” 她怔忡地看着他,如同浅蓝色的天空包围了他的一切思绪。那是在无尽的等待里,一直追寻的色彩。 “我会帮你,让我帮你。”他又看了看艾薇,退后了几步,深胡桃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精致的面容,打量着艾薇,随即又化为一声淡淡的叹息,“帮你离开埃及,去寻找另外两枚秘宝之钥。风之钥大约在亚述,地之钥的信息你到那边也会查到。” 冬看着艾薇不知所措的神情,随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轻轻推了一下艾薇,使得她向后退了几步。窗外突然鼓动起剧烈的风,衣角翻动,他闪身出门,宽大袍子隐去的身影穿过了层叠的守卫,只一瞬就隐在了茫茫的夜色里。那一刹涌起的夜风吹动了房间内的灯火,混乱的影子下金发的少女静静地站着,手里的包囊提醒她冬刚才所说的一切并非她的臆想。 对她产生怀疑的拉美西斯,破碎的荷鲁斯之眼,和穿越了无数时空追寻她身影的冬。 第二天,埃及王宫全面戒严。陛下丢失了重要的东西,所有的禁卫队全部出动,每间房子每间房子地搜索。 耳目闭塞的艾薇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久未见面的可米托尔的来访。她进门就抱怨说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东西都被搜查了一个够,所有的宝石、原石都被翻看得乱七八糟。她心里不开心,亮出陛下的手谕,但是卫兵只是抱歉地笑笑,没理睬她,继续检查。不知道陛下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这样大张旗鼓。 艾薇心里一慌,知道一定是火之钥的事情被发现了。冬给她的包囊被她藏在柜子里无数的衣服之下,但若要真的搜索起来,其实很快就会被找到。 出于种种考虑,之前拉美西斯对她已经是万般忍耐。与亚述方面似乎有些牵扯,王子拉玛又暗示她与赫梯莫名地有说不清楚的过往,她对秘宝之钥的兴趣于拉美西斯而言也从来就不是个秘密。虽然只是想找到回到未来的方法,从未想过要对埃及有任何不利,但如今不小心落入了一个随时都会被怀疑的境况,心里不由说不出来的难受。 “似乎他们已经查到了卡蜜罗塔的房间。”可米托尔继续说着,“那位大小姐脾气很不好,还在和他们争论。但是陛下这次好像是很认真的,似乎连王后殿下的房间也不会放过。” 艾薇只觉得一阵阵紧张,她便问:“那他自己人现在在哪里?” 可米托尔歪着头想了一下,“可能在议事厅开会吧?” 艾薇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改日再聊。” 但是可米托尔没有立即行动,她只是睁着那双栗木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艾薇。 艾薇顿了一下,“可米托尔,怎么了?” 那一刻,可米托尔却突然笑了一下,“好不容易进来的,有事情要和你讲呢。” 艾薇有些为难,她对可米托尔做出个抱歉的手势,然后说:“我有件事确实有点着急,或者我换好衣服,我们边走边说。”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把包囊翻出来,披上一件宽松的外袍,将包囊藏在衣服里。回到厅室的时候,可米托尔已经不在了。不打招呼就离去不像是她的风格,但是时间确实紧迫,她顾不上多想便迅速地出了门。 门口的士兵听说她要见陛下,就放了行,只是分了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来到了拉美西斯的寝宫,门口的侍卫见了是她,什么都没问就放了她进去,还非常带有歉意地说:“陛下现在去开会了,殿下有重要的事情,我们可以去通报。” 艾薇连忙挥挥手,“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他就是了。我想安静一会儿,谁也不用进来。”她说得坚决,侍者连忙应承着就退了出去。 大门一关上,艾薇立刻就忙不迭地在拉美西斯的房间里寻找合适的藏包囊的地方。 有种不想再被拉美西斯误会的渴望。他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她就更不想让情况恶化。 既然他可以把水之钥给她,只要她开口,火之钥他说不定也会答应给她。与其被他发现有人帮她收集这些宝石,而且还是说不清楚的外国人,不如她坦诚地与他交涉。 想到这里,她便决定将宝石藏回到拉美西斯的房间来。就算卫队在执意搜查,但是肯定还没有这个胆量搜到拉美西斯这里来。等王宫里找不到,他们就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宫外。之后,每日都来打扫拉美西斯房间的侍者们就会在这里发现这个包囊。于此,他们也很难猜到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便快步走进了拉美西斯的房间,四处寻找着能够放下这个包囊的最佳地点。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到外面侍者的报信,“陛下,欢迎您的归来。” 明明在开会的拉美西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心里一慌,她随手将包裹藏到了拉美西斯的床下,刚刚放好,腰还没直起来,他就已经走进了屋来。 见了她,他似乎没有太多的吃惊,只是看着她半弯着腰僵住的样子,眉头轻挑。 艾薇尴尬极了,索性又对着他将腰弯得更低,想要依照礼节打招呼。他却轻描淡写地摆摆手,随意地坐下,示意艾薇也自便。.艾薇考虑到东西不过是草草地放在了床下,她就下意识地直接就近坐在了床上。 他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见她不开口,他就径自先说了起来:“侍者来报说你来找我。” 艾薇其实根本没有准备好见到他的借口。 她本以为他在开会,她只需把东西放下,再借口说他不在自己就可以先回去。但没想到侍者还是多此一举地告诉了他她的来访,而且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见自己。 想了半天,她总算支支吾吾地说:“找你一起吃个饭。” 这个理由说起来很牵强,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说出口,就更觉得有些离谱,于是不好意思地看他。但是却没有听到任何讽刺性的回音。抬起头来,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别处,眼睛微微地垂着,棕色的发丝从脸颊两侧垂下来。依然是没有表情,但举止间却有几分说不清的局促。 沉默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尴尬,“你要是忙,就算了。” 他突然抬眼,那一刻,她觉得他好像很担心被抛下的孩子一般,虽然语气还是强硬得很,但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都来了,就一起用膳。” 他叫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将午餐送进房里,侍者应承着往外走,却又被他叫住,“你到议事厅,让礼塔赫主持下接下来的会。和他们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把关键的决策留下,其他可以酌情处理。” 侍者干脆地应了。 艾薇就顺水推舟,“既然你有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吧。” “等等,”他转过头来,“不是一起吃饭吗?” 他这样说,倒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心神不宁之际,脚下不自觉地晃了起来,一下子磕在了床畔的棱角,猛然袭来的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他立即站了起来,向她的方向走来,在她身边半蹲下去,问询地盯着她脚下磕到的地方。艾薇心里只是紧张,怕他发现了她想出的小把戏。 他专心地看着她磕红的脚趾,红色的痕迹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然,他于是说道:“叫御医来给你看看。” 艾薇连忙说:“不用了,就是磕了一下。” “都磕成这样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正巧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二人的视线一下子对上,脸离得这样近,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的眸子是透明的琥珀色,无论时空怎么变幻,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却似乎从未变过。 心里一紧,只觉得尴尬得脸要红了起来,可犹豫着,视线就更不愿移开。 好像,之前发生的好多事,都从未发生过,之前心里好多想不明白的猜疑、不安,都从未出现过。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双眸变得更加柔和。他伸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拉住她金色的头发,慢慢地绕在自己的指尖,好像确认它的存在一般地轻轻揉搓着。她紧张地屏住呼吸,而这时,他手指稍稍用力将她拉向他的方向,微热的嘴唇就落在了她的唇上。 第一个反应是想抗拒,但他的吻却出乎意料的温柔而小心,拉住她 5934." >头发的手也如此谨慎,生怕一个用力,她就消失了一般。 虽然之前脑子里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很负面的想法,可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太醉人,本能在瞬间就超越理智占了上风。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自己伸了过去,搭在他的肩膀上。 感受到她的动作,他起初有些讶异,紧接着就宛若受到鼓励一般更加猛烈地吻了过来。他将她紧紧地揽入自己的怀里,他的吻热情而带有十足侵略性。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身体的重量似乎也不断地向她压了过来。 可就在这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之前在他宫外看到匆匆跑出的侍女,和再早前一夜慌乱不堪的经历。她有几分退缩,身体下意识地一紧,后退了一步。而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细微动作,抬起眼,几乎是贴着她的额头,深深地看着她,揣测着她的想法。 眼眶变得热热的,她闭上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他就在离她很近的距离,等待着。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好像在无言地询问着她、催促着她。 她终于开口,可连一个字都未出口,就被卫兵扑通一下跪在门口的声音硬生生打断。 拉美西斯并没有放开艾薇,只是皱着眉,低低地说:“正忙着,晚点再来。” 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报了下去:“启禀陛下,王宫里面已经全部搜查过了,没有发现陛下吩咐的东西,但搜查遇到了障碍,烦请陛下定夺。” 年轻的法老很显然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他波澜不惊地说:“不是给了你们命令吗?” 卫兵为难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回答道:“可是卡蜜罗塔殿下……她说……” 拉美西斯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稍稍拉开了与艾薇的距离,但是手臂却依然将她揽在自己身侧。他转过头,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士兵说:“对她说,现在让你们进去搜,不然她就搬出去。” 卫兵得了法老的口谕,跪拜着,飞速地转身退了出去。 而二人间微妙的气氛被就此打断了,没有了继续的理由。 艾薇挠挠头发,从拉美西斯身边退开了一步,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无聊地找着话题,“丢了什么?” 拉美西斯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地回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艾薇笑笑,于是就不再追问。 二人共用午餐的时候又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确切地说,是艾薇总是起始着一个又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她刻意回避着刚才几乎出口的问题,不停地说着,“最近天气真好”或者“池中莲花的味道很好闻”之类很傻很无聊的话。拉美西斯见她一直在说,便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问她,“你想要吗?”或者“你喜欢吗?”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再做任何为难她的事情。 直到艾薇说起今天可米托尔来看她,他面色突然一变,进餐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可米托尔今天来看你?” 艾薇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往嘴里送了一块肉,“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她顿了一下,“怎么了?” 他看着她一会儿,然后低低地、有些惋惜般地叹了口气。 “不,没什么。刚才说到哪里了?” 艾薇反而有些恼了,“什么没什么?分明就有什么,怎么话说了一半。” 他没有抬眼,却回了一句:“你刚才话不也只说了一半,我都没有再问。” 他这样一说,她反而语塞,话也说不下去了,于是赌着气闷头吃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无奈地劝说道:“可米托尔之前去了吉萨自治区,我以为她已经不在底比斯了,所以有些惊讶罢了。” 原来是这样的事情,那之前还卖什么关子。艾薇没回复他。 他又说:“可能她明天就走了,这次是急事,可能会去比较久。若你有些日子没见她,不要担心。” 艾薇总算停下了吃闷食,想了想今日可米托尔不告而别的样子,看来她真的有急事。 于是她勉强般地点点头,总算是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到脑后。 第二十七章 爱情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艾薇一推开门,差点把自己吓了一跳。 门外原本是绿荫盎然的一条小道,只是一夜工夫,竟增加了一个莲池。虽然不及法老宫殿后面的恢弘,但是却四方正直,修建得十分精美。更令她惊讶的是,不知从何地,他移来了上百朵娇嫩的莲花,清风吹来,满池溢香。 她愣了好一会儿,连忙洗漱跑去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理所应当地答道:“你不是喜欢莲花的清香?” 艾薇差点白了他一眼,赌气道:“我还喜欢宝石搭建的宫殿呢,白天反光很好看。”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若要反光,绿松石可能就不行了。蓝宝石太细碎,不过天晶石和黑曜石可以试下……” 他话未说完,她连忙伸手将他制止,“好了,我是瞎说的!你不要当真了。” 她踮起脚,手堵着他的嘴,他便透过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手就收了回来,可又被他一下拉起,“吃饭了吗?” 那天之后,不知怎的,他总是会很频繁地来找她一起用膳。几乎是每日都来,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镇静剂他也没有再用了。搞不清楚因为分食物太麻烦,还是他逐渐对自己有了信任,总之不用每晚都装睡觉也不是件坏事。于是她也不十分抗拒他来找自己。 来得多了,她与他聊天就不拘束了,天南海北地聊,聊税收、聊军情,她还给他讲她当时在代尔麦地那的经历、在建筑方面如何可以更有效率。他只是听着,琥珀色的眸子里只映出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她有的时候觉得他或许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但若一停口,他便会立刻问:“然后呢?” 那句淡淡的话仿佛是对她最大的鼓励,她于是就继续说下去。抵抗心中不时会蹦出来一下的负面情绪与抵触,让自己不去想接下来会怎样,他要做什么,也不去想之前的那个侍女、他的妃子或什么。 只是让自己沉溺于二人难得的平静的时光中。 可米托尔去了外地,朵又好些日子没有来看她了,阿纳绯蒂的伤势也不知是否好了。她担心这些事,于是就告诉了他。他沉吟一下,随即说:“要不要去看看阿纳绯蒂?” 她一愣,然后开心地用力点头,面颊也是兴奋得一片绯红。他看着她不由微微挑起嘴角,“那就快去换衣服。” “现在就可以去吗?”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雀跃地冲出门去,招呼人给她准备出行的衣服。 可这时,突然有一丝奇妙的感觉,在记忆的深处,这一切似乎曾经发生。 他说要带她出去,她也是如此兴奋,叫着、跳跃着、抱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正午的阳光那样明媚,她金色的头发好像光线一样照射进他的心里,烙下深深的痕迹,然后再变得微微痛楚起来。 梦里未曾有过这一段,可心底的痛楚却如此真实。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催促自己,“谢谢陛下,我去了!” 他一下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满脸的兴奋转化为戒备与失落,“不是说我可以去看阿纳绯蒂?” 他忍不住,嘴角掀起一丝笑意,伸手将她一缕落下的头发别回耳后,“当然是我和你一起。” 他摘下自己金色的腰带、护腕、额饰以及刻有王家纹章的宝剑,从门口的侍卫处拿了一把普通样式的剑。他穿着洁白的亚麻短衣,看起来只像是个年轻的底比斯贵族。他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宫外走去。 侍者、侍女、卫兵以及每个见到他们的人,起初的表情都是十分的讶异,然后便是惶恐的跪拜,他们眼中的难以置信混杂着一丝奇异的愉悦。艾薇很想知道走在自己前面的拉美西斯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让大家如此好奇。 他却一直没有回头。 刚一出宫门,底比斯节日的气氛就热热闹闹地袭来了。人群熙熙攘攘,各国商贩的叫卖也异常卖力,但是登基纪念日已经结束了,这样的繁华又是为了什么。艾薇抬着头看向拉美西斯,问题还未出口,他就轻轻地说:“他们是在为了我们而庆祝。” “为了我们?” 他拉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温和却紧密地与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他微微颔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温和的弧光,“我们的婚礼。” 心里猛地一跳,阳光变得格外耀眼与强烈,他的面容变得真实而清晰。那一刻,她实在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竟有了些微微的颤抖。掩藏不住心里的波动,她作势看向不远处的一个摊位。他注意到了她的样子,以为她想要,就说:“等我下,我去去就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点头。金色的头发如阳光般明媚,蔚蓝的双眼如大海般深邃,她松开了他的手,“好。” 他顿了下,又说:“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他便放心地转身离开,艾薇双手扣住,站在人群的角落,表情上的兴奋却收敛成了全然的不知所措。她沉默地看着拉美西斯离去的背影。此时,沙哑的声音骤然在身边响起,宽大的袍子遮住了阳光,她陷入了一片如夜的黑影,青筋迸出的苍老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要将她彻底冻结。 冬将她推进路旁的一个小巷子,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你把火之钥还给了他?” 艾薇抬起眼,看着他,不知应做何回答。 她的沉默仿佛是对他说法最好的确认,冬不由惋惜道:“你动摇了吗?你真的相信这是个纯粹的婚礼?那是他推行下一步计划的重要筹码而已。” “不要说那些了,他这次不也放心地让我出来,还让我自己等他。” 冬冷笑,“你太天真,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你逃走。你们身后一直跟着无数侍卫,只是你没有察觉。” 艾薇继续反驳道:“毕竟他是法老,出门总要带人保护。” 冬不由有些焦躁,声调微微提高,“那你就问问他可米托尔的事情吧。” “她……她不是有事去了吉萨?” “她去了吉萨?她自己对你这样说的?她什么时候回来?”冬冷笑着,看着艾薇的眼睛渐渐变得空洞,“那些只是法老说出的借口。可米托尔,已经被挑断了手脚,关进了下埃及的大狱里。现在不是死了,也离死不远了。” “什么?为什么?这不可能。”艾薇紧紧地扣住冬的衣襟,“你是骗我的!她怎么了?为什么拉美西斯要把她关起来?” 冬冷哼一声,随即将艾薇猛地一推,出了巷子。艾薇竭力站稳,随即又想冲进巷子里找冬。步子尚未迈出,就已经被数个穿着白衣的青年围了起来,几个人已经快速地冲进了刚才她与冬站立的巷子。但黑黑的细巷,哪里还有冬的踪影。 艾薇只觉得头晕,浑身冰冷,脚步也踏不稳了,为首的青年以为她要去别的地方,恭敬地半跪在她面前,看似礼貌却挡了她的去路。他轻轻地说:“殿下,在陛下回来之前,请您留在这里。” 她现在的样子,别说去哪里,就连站立着都很辛苦了。 拉美西斯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从摊贩上买来的用麻绳系着的小陶罐。白衣的侍卫转眼间隐去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陶罐递了过来,“下埃及的葡萄做的葡萄汁,你尝尝。”那饮料看起来冰凉可口,陶罐外面也是一层细碎的小水珠,在晒得令人发晕的正午,不由显得格外诱人。 但是却没有力气伸手出去,只是站着不能动,眼睛里除了能看到地面上漆黑的影子,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由有些担心,“怎么了。” 喉咙很干,好像要燃烧起来了,但是还是开口问了:“可米托尔,在哪里?” 他一顿,随即又好言地回答道:“之前不是提过,她去了吉萨自治区。” “我要见她。” “等她回来就可以了。” “我要见她,你把她怎么了?”她终于被他不愠不火的回应逼疯。 法老脸上柔和的表情渐渐地收起了,语气终于变得冷硬,“你听到了什么?”她说不出话,只是因气愤,急速地呼吸着。他就叹气,将手里的陶罐放下,拉过她,“你若喜欢宝石什么的,我让别人再做给你,你想要什么石头,我都可以让人找给你,可米托尔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那一刻,她只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王宫走了回去。他似乎是生了气,没有追上去。但是那几个白衣侍卫却一直亦步亦趋,直到她进了自己的宫殿。后来拉美西斯派人来找过她几次,她都说什么也不出去。到了很晚,他才过来,面色很不好地说:“可米托尔与亚述有联系,我只能把她关到下埃及,以防止她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你只是将她关起来吗?”艾薇气得浑身都发抖,“从辈分上讲,你是她的堂兄,你怎可对她如此残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奈菲尔塔利,我不问你如何得到这些消息,这是埃及的国事——可米托尔一直在给亚述的那萨尔王子提供秘宝之钥的信息,我不理会她就算了,但是她竟然把火之钥也想办法弄了出去。接下来,她若是想把机密文书给他们也不过是轻而易举,我不能这么纵容她。亚述与赫梯的联系,很紧密。” “你把她手脚筋挑断?”艾薇的声音已经变得颤抖。 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冰冷而疏离,“她是王室,我已留了几分情面。我会安排好人照顾她。” 那一刻,她觉得他格外陌生,但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啊。 多疑、残忍、冷酷……宛若当年冷眼看着亚曼拉犯下弥天大错,从而诱导民众对赫梯的憎恨,宛若当时送自己前去古实,深入险境为由,再出兵一举收复,巩固政权,甚至连拉玛之死,他都借此大做文章,让赫梯在政治交往上占了下风。 内心泛起一阵阵的寒意。现在,给她尤阿拉斯礼冠,又要迎娶她为第一侧妃,他绝不是个很容忍别人的人,但却三番五次地替她遮掩了各式的罪过,看起来似乎把她珍贵得不得了,将她捧得高高的。 接下来,他究竟还要怎样将她摔下去呢。而她,刚才竟然还在心底有那么一丝不舍,不舍离开他的身旁。 脑子想到这里,嘴巴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动了。或许是太过气愤,已经没有办法再理智地与他相处。她用力地呼吸着,胸腔剧烈地起伏,“我受够了。” 他似乎没有听懂一般看着她。 她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受够待在你的身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令人在饭中给我加的安眠剂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所有面目与我画像上相似的人全部杀死的事情吗?你就为了不让我逃走,为了实现你的计划——我不想再受你摆布。婚礼一结束,我转身就走。” 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又问了一遍:“你走了,火之钥我可……” “我不要什么秘宝之钥了!我也不用你给我找那个什么人。我找到他了,你让我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冷冷地说:“奈菲尔塔利,我想将我的妃子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他忽然起身,一把拉住她。巨大的力量好像要将她的胳膊扯断一般,他琥珀色的眼睛变得阴暗而幽沉。而许是怒极了,他竟冷冷地笑了,“不管你怎样想,你就要嫁给我了,你现在亦是我的人。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你……” “可米托尔与亚述有联系,她与你又过于密切,我断了她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可能,有什么不妥吗?你要找的男人,是外族人,你又与他有牵扯,我不喜欢这件事情的发生,所以我要抹杀这个可能,有什么不应该吗?” 他抬着头,却垂着眼,眼里翻滚着冰冷而坚决的情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想找秘宝之钥又是为了什么。我可以给你秘宝之钥,但是,我不会让你有可能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我们说过,说过婚礼一结束,你就……” 他轻哼一声,却伸手揽住她的腰,迫着她靠近自己。 “我从未说过我会放你走。” 原本就有所预感的事情,听他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却有几分毛骨悚然。还要被伤害多少次,还要被怎样利用。她几乎绝望地抬着眼,带着几分哽咽地说:“好,你是法老,你说了算。但随便你做什么,我不会乖乖听你的话的。” 记忆中的历史已经消失,冬也老去。面对着同样的面貌、同样的声音,却只能感受得到难以明喻的不安。 怀疑、不信任、背叛、被利用…… 为什么她还站在这里?每次看到他的脸而觉得伤心的时候,就会是怎样的奇耻大辱。 她别开脸,恨恨地说:“你真是差劲。” 话音刚落,他突然强硬地扳过她的脸颊,一个吻就炙热地落在了她的唇上。她下意识拼命地抵抗,他的吻却更加焦躁与粗暴。她好不容易将他的脸推开的时候,自己的嘴唇已经略微地肿了起来。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他竟然似乎很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手里的力气反而加重了几分。他的样子如此陌生,看着她,仿佛饿极的猎狮看着因受伤而脆弱的猎物。心中突然产生了几分惧意,她只顿了一下,就开始更加用力地挣扎。而他以更快的速度将她的手腕抓住,反扣在她的背后。 接下来他的吻就如同狂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她的嘴唇被咬得一塌糊涂,而他的吻又十分激烈,她疼得轻哽出声,而这微弱的反抗根本无法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 “放开我,差劲!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她拼命地用脚踢他、拍打他,她甚至撞翻了桌边精致的花瓶。陶土碎裂的声音将门口的侍卫引了进来,但是一看到二人衣衫不整的样子,就又匆匆地退了出去,还顺带将房门紧紧地关上。 他不顾她的嘶喊与挣扎,撕破了她的衣服,将她的腿高高地抬起。 他的头垂下来,邪气地一笑,“履行你的义务吧,我的妃子。” 比起之前的结合,这一次令她感觉更加绝望与痛苦。他的动作里没有半丝温柔,似乎在报复一般,重重地残虐着她的身体。而他琥珀色眸子不再透明,视线好像无形的网,紧紧地束缚着她,仿佛要将她羞耻的样子牢牢地印进自己的脑海。 她哭着,低低地呜咽着,模糊不清的话深深地陷在抽泣声里。 他棕色的长发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散开,零落在他的颊侧,她看不请他的表情,他落在她身体上的影子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巨兽。听到她的哭诉,他只停顿了一下,随即却变得更加肆虐。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早已没了日常的淡漠与冷静。 “你尽管恨我,但是你却无法再否认,你已属于我的事实。”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原本应当令她幸福的事实,现在竟让她绝望得周身冰冷。 房间里的空气如此炙热,内心却如同白夜一般冰冷。 就好像一场与现实相扭曲的噩梦,仿佛永远,永远都不会醒来。 拉美西斯在一天的会议里都十分心神不宁,最近局势不算安定,祭祀院又很反对他与艾薇的婚礼,但他却一天都不愿拖延。他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切都安定好,也已经是深夜。往自己的宫殿走的时候,虽然还在和身边的祭司交代仪式的事情,但是却免不了几分心猿意马,有几件事都重复了两次,搞得祭司们很紧张,以为自己办事不力。 夜晚过去,她直接昏睡在自己怀里。若不是政事缠身,他真想一直都留在她的身侧。她那样脆弱,金色的头发好像太阳的光线,柔软地落在她洁白的颈子上,她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随着她的梦境微微地颤抖着。他伸手去碰触她破裂的嘴唇,看到她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她的每个反应都这样真实。只是看着她,他便心跳不已。他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除却伤害她,折断她的羽毛,他真的没有办法留下她吗? 步子停了下来,手指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然后他猛地打击向一旁的树干。算了,让她怨恨他吧,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他只要一直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一直对她好,满足她所有想要的,总有一天她会开始信任他。就算还是不能得到她的爱,就算起初会被她厌恶,只要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对自己不会视而不见,或许就可以短暂地满足了。 于是就这样,烦躁着,他踏进了艾薇的寝宫。侍者过来向他请安,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艾薇呢?” 侍者连忙回答说:“公主殿下傍晚的时候醒来了,说要出去走走。” 他一皱眉,“谁允许你们让她出去的。” 侍者不敢吭声。 他一抬手,侍者就退开了几步,他转身想出去找艾薇,可侍者还是欲言又止地站在自己身边,他于是不耐地说:“还有什么事?” 侍者就战战兢兢地回复道:“殿下还嘱咐属下一定将这个东西交给您。”他恭敬地跪下,将手里的小木盒举到拉美西斯的面前。看到那盒子,他心里一颤,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清晨,他将失而复得的火之钥,放在了她床头。他只是想告诉她,不管是什么,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仅此而已。 但她将盒子退回给他? 他快速接了过来,有些紧张地将盒子打开,深蓝色的布绒上静静地躺着鲜红的火之钥,他心中不由有些愠怒,伸手去拿起了那块宝石——这还是拉美西斯第一次亲手碰触到秘宝之钥。 虽然俘获了王子拉玛,他却没有时间去理会他,直接叫人关押着送回了底比斯的重犯底狱。听说拉玛弓箭上是珍贵的水之钥,他便立刻叫人送到底比斯的祭祀院去分别真伪,鉴定之后,就让人与拉玛锁在了一起,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亲眼看一下那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没有见过最近入手的火之钥。 而此时,鲜红的火之钥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饱含着烈焰与赤熔颜色的宝石,随着他手指微微地起伏而流转着火焰燃烧一般的剧烈光芒。如此美丽的红宝石,就算是他,也未曾见过。虽然这宝石如此美丽,但这值得她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吗?就为了荷鲁斯之眼吗?那此时还给他,又是怎样的意义? 开始担心艾薇的情况,正要带着火之钥去找她,突然宝石发出巨大的光芒。四周的空气仿佛扭曲起来了一般,千万种不同的红色将他紧紧包围。画面随着巨大的烈焰向他的脑海袭来,一时间,他竟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将他侵袭。金色的头发仿佛耀眼的光线,猛地贯穿了灰色的画面,好像利剑一样地刺向他的脑海。 幻觉骤然消逝,却在心里留下深深的痕迹。指间无法控制地颤抖,使得连握住宝石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异常艰难。他用力吸气,将红火的宝石收进自己怀里,然后便匆匆地掀开门帘。而刚踏出宫殿,就听到卫兵们有些焦急的脚步声。他抓住一个人,问道:“出什么事了?”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衫,也没带人。卫兵没认出他是法老,只当他是高级的侍卫长,于是微微一礼,“底比斯城北的吊桥着火了。” 吊桥?脑子嗡的一声,他推开那小兵,匆匆地赶往东侧的马厩,一跃上马,不顾紧跟而来的侍者不安的询问,飞速地向距离底比斯城外的吊桥赶去。 底比斯城北不远有一处地裂,从此处直接向北便是前往下埃及最近的路线。吊桥烧毁,想要去下埃及或者其他北部的国家,就必须走水路,或者绕行,又会耽误至少半日的时间。是她吧!她要去哪里?她连留在他身边都无法忍受吗? 马蹄飞速地敲打着地面,耳边似乎传来的噼噼啪啪的令人心焦的声音和卫兵们有些仓皇的脚步声。再往前行,浓重的烟味涌上脑海,他不由拉住马,地裂上炙热的火焰映入眼帘。 黑夜将天空染上了大片的灰蓝色。吊桥炽烈地燃烧着,跳跃的火星伴随着浓重的黑烟缓缓地卷向孤独的月。 翻卷的火舌是心中涌动的异样情感。呼啸的浓烟是始终无法理解的迷茫。断桥的碎片被火焰包围着,落入深邃的崖底。她的面孔渐渐清晰地出现在另一边,在涌动的火光下,好像模糊的版画。 与她的过往,其实就是由那样一堆零散的画面堆积而起。 在梦中偶尔会窥见她朦胧而温柔的笑脸。清晨发黏的大雾里似乎会见到她一晃而过的身影。脑海中隐隐地感觉仿佛与她经历过无数的事情,而惊醒的时候身边却是另一个陌生的面孔。 看着洁白的莲花发呆的时候。望着蔚蓝的天空失神的时候。在一些其他人的身上,执拗地找着她存在的影子的时候。 他竟然曾经以为这样虚假与缥缈的幻觉就是他爱情的全部。他……还忘记了多少。火之钥继续闪耀,更多的记忆跳跃地冲进他的脑海。“奈菲尔塔利……”他轻轻地开口,那声音那样的微弱,被噼噼啪啪的火焰吞噬了进去。 轰隆一声,黑色的桥从中间裂开。炙热的火随着碎裂的木块坠入无底的深渊。火星燃亮了漆黑的两侧,然后又紧接着随着无尽的黑暗一并坠落到看不到的地方。 “奈菲尔塔利。”他又一次叫着她的名字,带着熟悉的坚决。有太多话想说,但是他来不及慢慢地详述,他忽略周围卫兵投来异样的眼神,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别走。”他向前一步,金色的披风被吹来的狂风卷向黑暗的悬崖,他向她伸出手,“你是我的王后,我要你做我的王后——不要走,回到我身边。” 她依旧沉默地看着他,她的沉默使得他最为坚决的承诺听起来如此苍白。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就好像闪亮的火星一样,最终会落入无尽的黑暗。但他却无法放弃,执著地抓着每个能挽留她的机会。 夜风里少女轻轻地叹息,腰间的袋子里水之钥变得沉重异常。 失去的信任,再也无法弥补。破碎的时空,是永远无法拼起的镜子。 无法更改的历史,独一无二的未来。这就是荷鲁斯之眼带来的宿命。 她握紧手里的缰绳,一跃上马。水蓝色的眼睛在夜空里闪着静谧的光芒,而一转头,滚烫的泪水就挤满了眼眶,争先恐后地顺着脸颊淌出来,好像黏稠的血液一样紧紧地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爱着他。 可爱着他,就想要更有尊严地离开他。 握住缰绳的手心湿湿的,她用力地用绳子摩擦着自己的皮肤。双腿用力,骏马轻轻嘶吼,随即如箭一般地向悬崖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白色的衣服如魅影划过深灰色的夜,桥的残垣凝为黑色的残片,随着不时吹过的风飘散进远方的空气里。他绝望地再次出声,“回到我身边,我若记得——” 若能早点想起,他怎会怀疑她对自己的感情。他伤害了她多少! “薇——” 狂风四起,高大的蕨类植物在空气的压力下抖动着柔软的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声音被吞进了扭曲的空气里。就在这一刻,突然身体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还觉不到疼痛,就好像看着别人的身体一般,穿透身体的修长手指上挂着妖艳的血,在月光下闪烁着恬静的光芒。耳边似乎听到士兵慌乱的叫声、兵械声、马蹄声。身体中的手猛然抽离,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随身携带的秘宝之钥缓缓掉落,被沾满鲜血的手接住。 过了一秒,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他在成为“年长国王之子”的那一天起就想过且一直防范的事情。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以这样的形式发生……一直以来,身边总是不离宝剑,也总是带着武艺高强的侍卫,若不是为了追赶她,他决不会毫无防备地就这样跑出来。 然而,却一点后悔的感觉都没有。意识缓缓散去,虚无降临的一刻,心中涌起的竟是感激—— 啊,她走掉了。 幸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 骑在马背上的少女微微侧头,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事情。然而回身,红色的火光与深蓝的天空被浓重的墨色笼罩,周围的人声宛若退潮,渐渐远去。她暗暗叹息,身影一闪,倏地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第二十八章 前往亚述的冒险 向北走了没多久,看到了等在路旁的冬。他站在路旁的暗影里,怔怔地看着地面。看到她过来,他才走出来,迎上前几步,递给她一个小盒子。艾薇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正是她已经退还给拉美西斯的火之钥。她有些犹豫地问:“你怎么拿回来的?” 冬只轻轻回答:“我本是杀手,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艾薇就说:“我现在要去亚述了,你和我一起吗?” 他顿了一下,随即缓缓摇头。 “那,我们怎么再 89c1." >见?”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抬起头,看向她,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就如他们初见时一样,礼貌的、暖如冬日阳光的微笑。他走近她几步,握住她的手。他的手苍老而狰狞,他的手心却干燥而温暖。她微微弯身,想要看清楚他的样子。而他却也抬头,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温和的、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欲的吻。 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吻。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愕然的脸,轻轻地说:“我初生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 月光透过乌云,大片地洒落在他们的身上。二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漆黑的颜色。冬的神情淡然而温和,溶进了深蓝的夜里。 “有一位温柔而高贵的埃及女性领养了我,我就称呼她为母亲。我到了五岁的时候,才知道她不是我亲生的母亲。身边的贵族的孩子激怒我,嘲笑我是外族人。愤怒的我与他们厮打在一起……我失手,杀死了一位贵族的孩子。来不及与母亲告别,我只能逃离底比斯,逃离他们对我的追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微微地笑着,握着艾薇的手也格外地温柔,仿佛那些恐怖的经历是他记忆里最珍贵的宝贝。 “我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根本不可能逃脱此劫。底比斯总体而言十分排外,尤其是希伯来人,我也不指望别人能救我。本来已经万念俱灰,但我竟被救了下来。当时的我十分惶恐,只记得那个人让我跑,我便没命地跑。跑了好远,终于离开了魔窟一般的底比斯,被路过的同族人救起。” “之后的十年,我被训练成一名职业的杀手。但是我心里一直只有两个很简单的目的。”他抬起头,深胡桃色的眼睛明亮而锐利,“报答那个救了我的人,并对将我逼入绝境的人实施复仇。” 他甩出这句话来,艾薇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视线胶着着,内心不由有了几分不安与局促。但他突然神色一松,又恢复了如常的微笑,“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我已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那,你要去哪里?” 他笑笑,“还不知道。”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说,“你快走吧,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从这里一直向北,过了西奈半岛之后向东就可以到亚述了。” 艾薇没有动,却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和我走吧,冬。” 漫长的数十年里只抱着唯一的、单纯的目的——报恩与复仇。 这是怎样强烈的信念,可以支撑着他一直走到现在。若真如他所说,他已经将这两件事全部了结,那么接下来,他生存的目的又会是什么,他……还有生存的目的吗?她怎能放心他一个人就这样离开。 冬看着艾薇,她刚才的话语仿佛一个微小的火星,他的眼里燃起了一丝光芒。而很快,细小的亮光,就噗的一声灭了。他的眼睛空洞而死寂,他轻轻地说:“我不能让你落入危险。我们,或许不会再见了。” 紧接着,他一抬手,狠狠地拍在了马背上。 骏马吃了疼,嘶鸣一声,载着艾薇就向北边冲去。艾薇一慌,连忙拉住缰绳,却拉不住疯狂前行的马。她回过头,冬身影隐在夜色里,仿佛即将消逝。 心底一急,她不由喊道:“冬,你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为了报恩或者复仇。你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她强忍着哽咽,最后说道,“你一定要活着,我们一定要再见——” 尾音被吹起的风吞噬了,大片的乌云遮挡了明亮的月色,冬已经在夜风中隐去了他的身影。皮肤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嘴唇上似乎还留着那干涩而纯洁的吻。 冬在身后了,底比斯在身后了,拉美西斯……在身后了。 与这个古老年代的联系,似乎被她亲手地、一点点地切断了。 这样,找齐了秘宝之钥回到未来的时候,她就不会再伤心了吧。 她擦擦眼角,再不回头。 按着地图,艾薇每天睡六个小时,其余的十八个小时都在马上,纵越埃及、横穿西奈半岛、突入叙利亚,在她的身体几乎快被颠散架的时候,她终于跑出了叙利亚,一脚踩进了亚述。那一刻,尚未发现亚述与西亚的其他国家有什么不同,然而,又驱马继续向东走了那么一两天,艾薇感觉到了气氛微妙的变化。 在拉美西斯二世时的亚述王国正处于中亚述时期。那个时候的亚述,既没有蜗居于底格里斯河一角的早亚述那样狭小,也不似巴尼拔时期的亚述帝国那样强大,能够将埃及、巴比伦、叙利亚、乌拉尔图等一概纳入版图。中亚述时期的该民族,正以其强大的武力慢慢崛起于两河流域。从蜗居在幼发拉底河的一角,逐步地向幼发拉底河延展,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铺开自己的领土。 由胡里人与闪米特人融合而成的亚述人,素来以穷兵黩武、极尽凶残而恶名远扬。只是在那个年代,由于赫梯和埃及的强大的势力, 4e9a." >亚述尚处于蛰伏待起的状态,这颗星辰虽然渐渐变得明亮,却远不及那两枚太阳同等耀眼,其触角,也始终不敢向西探去。 感到亚述的特别之处是从沿途一个小城镇时所偶遇的事情。越过幼发拉底河,进入亚述的内境,艾薇在一个小镇好奇地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或者是说,有些半被迫地停下了。 她本来只是想进镇储备些水和粮食,打算一口气冲到首都亚述城,再从那边着手搜集和风之钥相关的任何信息。但是驱马进了那个镇子,却发觉所有的店都关了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有些奇怪,就又往镇子里面走了走。终于来到一处空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家拥挤在一起,把空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在鼎沸人声的间隙里偶尔的铁器切割物品的钝钝声音。越是看不到,就越是好奇了起来,她将马拴到一旁的树干上,戴上披风的帽子,一头扎进了亚述人堆里。亚述人时兴穿长袍,蓄长须,留长发。天气很热,人群拥挤,各人身上奇怪的味道真是令人不敢恭维,艾薇忍着呼吸,一边往里挤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她左钻右钻,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空位,她一下子跑过去,直起腰,刚要大声地呼吸口新鲜空气,却因为看到眼前震撼的场景,而差点没一声尖叫出来。 只因眼前的画面太过血腥。 淡黄色的土地上染满了狰狞的黑色鲜血。士兵戴着嵌有艳红须穗的头盔,穿着薄薄的铠甲,再用金黄色的带子在胸前扣成交叉十字。而此时,金黄色早就被喷溅出来的血染成了凝重的黑红色。士兵手持锋利的铁剑,慢慢地割掉跪在地面上的战俘的鼻子、耳朵。战俘的双眼早已被弄瞎,本应是双臂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大洞,汩汩地流着鲜血。 一个、两个、三个……一排战俘,地上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鼻子、耳朵、手臂…… 一阵想呕的冲动涌上来,艾薇不由偏过头去,余光扫到坐在另一侧的树荫下,卫兵的守护中,衣着光鲜的亚述贵族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目光淡漠地看着中央空地的战俘生不如死地被折磨。那一刻,他们金色的凉鞋、绿色的羽扇、红色的外披和蓝色的上好亚麻长衣让艾薇觉得一下子恶心了起来。 她猛地转身,想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突然眼前一片骤黑。怕是这几天行程太紧凑,她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虽然膝盖有些藏书网疼痛,但是万幸她并没有失去意识。她不懂亚述的语言,但亦很清楚这群亚述士兵绝非善类。她只有尽快站起来,逃走。 但是,眼前却依然是一..片黑暗,就好像低血糖的时候,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便会有的反应。她焦躁地等着自己能够再次看到周围的样子。耳边传来了不明所以的说话声,随即好像雪花点一样的白光在视野的中央出现,然后宛若退潮一般,四周的黑暗层叠地退散,直到眼前出现满身怪味的亚述大胡子。 她几乎要真的昏倒了。 脑海里突然想起自己唯一熟识的亚述人——那萨尔。现在看来,那萨尔的骄傲是完全有道理的。他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她匆匆地鞠了一躬,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往人堆外面拥挤。身后似乎有人叫着她,她头也不敢回,将帽子拉得更低些,加快脚步竟然就跑了起来。 可是没跑出去几步,她就被人骤然从后面拉住了披风。这样一扯,她不由一个趔趄,几乎要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她连忙退了一下,可帽子已经被猝不及防地拉下来了。她不由有些恼怒地回头,却看到刚才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气喘吁吁地和她继续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艾薇一愣,才发现那个小袋子就是自己系在腰间装着水火之钥的袋子,身上立刻刷地渗出冷汗。 万一这个要是丢了,她就完了。敢情这个大胡子是为了把小袋子送还给她。她真是错怪了一个好人。她连忙点点头,压抑着自己不用埃及语道谢,将小袋子接了过来。 大胡子摆摆手,又嘟囔了几句,看看艾薇的面孔,一转身就又挤回了人群里。 艾薇握紧小袋子,就去取马。可是,就在要上马的时候,突然,手中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她暂停了上马的步伐,解开袋子。 那一刻,不啻万雷轰顶。 那小袋子里,哪里还有什么秘宝之钥,不过是两块沾满泥土的卵石。 手一松,袋子啪嚓一下子掉在地面上。艾薇发疯了似的回头,可眼前全是同样大胡子、长衫、长发的亚述人,她到哪里去寻找刚才那个人!其实,刚才因为紧张,她甚至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太清楚了。 头皮一阵发麻,周身的血管仿佛一根一根都胀开了,然后又慢慢地缩紧,一跳一跳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周围的声音好像一下子都退去了,几日来的不安、悲伤、委屈一下子压上心头。她强迫着自己不要尖叫出来,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出现触目惊心的血痕。 亚述,陌生而好战的国度,她一个人,现在应该怎么办? 骤然,谁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在亚述国有事的话随时找我,全部给你搞定。” 那是在底比斯最后一次见那萨尔时,他说过的话。况且,他们还有过秘宝之钥的合作协定。如果真的能找到他,说不定,真的可以帮忙。心底燃起微小的希望,艾薇握紧缰绳,正要一跃上马,但又紧接着想起一件事情,转瞬就立刻又低落了下去。 首都在底格里斯河畔啊,笨蛋艾薇,她现在所在的村子不过是穿过幼发拉底河行进两天的路程,应该还在两河流域的中间偏西侧的地带。等到她到了亚述城无论如何也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届时刚才那个拿走她石头的人早不知去了哪里。何况那萨尔只是说要离开埃及,说不定现在根本不在亚述! 想到这里,眼圈不争气地红起来了。 她丢开缰绳,颓丧地坐在泥地上。头深深地埋入肩膀里。没有了拉美西斯的庇护、冬的协助,她在古代脆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殆尽,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雷鸣般的声响。 听不懂的语言隆隆地灌过来,仿佛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艾薇抬起头来,看着一群亚述士兵前呼后拥着一名皮肤黝黑、身材看起来好像庞大乌云的男性。他手持巨斧,斧柄几乎有一米多长。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头盔的穗线更是鲜红得耀眼。他大声地说着什么,周围的人毕恭毕敬地附和着,还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那一刻,艾薇骤然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她拼命地在脑海里搜索着曾和他有过的任何交集。但是眼看他就要离开,她还是没有想出来。心里急得不行,于是突然就有了十足的勇气,她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向着那名大汉冲过去。四周的亚述士兵,只是一愣,随即就纷纷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乌云似的大汉回过头来,艾薇从未觉得他那张带着鹰钩鼻、蓄着茂密的络腮胡子的长脸这样亲切与好看。看他也皱起眉头横起斧头,艾薇果断地将自己的黑色假发一把扯掉,转瞬间金色的发丝就招摇地在阳光下像银河一样猛地流泻了出来。 那大汉一愣。艾薇已经冲到了他的眼前,白皙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斧柄。她大声地喊:“帮帮我!我是那萨尔的朋友!请你帮帮我。” 后来,在亚述的坊间,事情是这样被传说的——金发的少女猛地跳进一堆如恶狼般的胜战归来的亚述士兵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以自己小小手握住将军的杀人无数的巨斧,用陌生的语言对亚述史上近百年来最残暴的将军大呼小叫…… 于是,不难想象,在当时艾薇这不顾一切冲上前的一幕,使得周围在场的贵族、士兵、民众包括大乌云本人,全部变为了化石。 艾薇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虽然她不记得大乌云本人的名字,大乌云却好像对她很熟悉。她一提那萨尔,他就仿佛更加确定了,张口就是,“原来是你,没礼貌的小丫头,你怎么从底比斯跑出来了!” 这一刻艾薇只觉得他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此亲切又好听。她语无伦次地把自己丢失宝石的事情向他形容了一番,他就拍拍自己的左胸口,爽朗地大笑,“好的!跟我辛纳来,我最喜欢拷问别人!” 于是艾薇就跟着他来到了营地的主帐。卫兵端了食物和酒上来,艾薇却完全无心享受,只是站在帐篷里,焦急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辛纳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口酒,指指一边的席子,用埃及语对她说:“小丫头,你坐。虽然你很没礼貌,也没有半分姿色,但是那萨尔殿下却莫名地总罩着你。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要的东西我辛纳一定给你找回来。” 艾薇看看辛纳,忽略了他言语里的讽刺,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但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不安,只好不停地走动着,耳朵则下意识地立起来密切关注着帐外的动静。 门外突然传来士兵的报令声,艾薇猛地止了脚步,紧张地看向辛纳。辛纳示意她不要紧张,随即站了起来,用亚述语回复了一句。然后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士兵扣着一个人走进了帐篷,用力地推搡着他一下子将他摁倒在地上。膝盖被从反面踩着,脸却被强压着贴在地面,变了形。但是那乱糟糟的大胡子,貌似确实是那名调换她秘宝之钥的人! 辛纳看看艾薇,说:“我们来问,你可以回避。” 艾薇摇摇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导致节外生枝。辛纳耸耸肩,对身边的卫兵举了下酒瓶。卫兵忙不迭地一退身,下去取酒了。而眼前扣住那大胡子的士兵们,熟练地从外面不知什么地方陆续搬进来了竹凳、细绳、盐水、藤鞭、渔网和小刀。 艾薇觉得那一刻大胡子在和自己一起思考,联想这些东西的用途是什么。 辛纳又开始喝酒了。士兵阴笑着用亚述的语言继续说着,只见大胡子的两颗绿豆眼里弥漫起了越来越多的恐惧和紧张。接下来的数分钟,辛纳的帐内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嚎叫、惨叫……然后,在大胡子被抽了若干鞭子、泼了几盆盐水、割了几片肉之后,辛纳放下了酒瓶。士兵转身跑了出去,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恭敬地拿着一个破破的泥制小容器跪下递向辛纳。大将军摇摇头,指指艾薇,他们就又把小容器转递送过来。 艾薇丝毫不客气,直接接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里面的,就是鼎鼎有名的“秘宝之钥”,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的存在。视线接触到那与众不同的淡淡蓝色与耀眼红色时,突然,全身感觉放松了下来,她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眼眶不由变得湿了起来。 绝对,绝对不能再丢了。 这时,辛纳的雷声又传了过来,“小姑娘,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艾薇猛地一回头,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关于其他秘宝之钥的事情,她可真是半点头绪都没有。但是却又不敢如此贸然开口问辛纳。他再怎样说,也是亚述的大将军,虽然她之前一直都没看出来。况且,就算是有风之钥的信息,亚述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交给艾薇的。 只听从辛纳那边传来了异常爽朗的笑声,“你既然来了亚述,多半是来见我们殿下的吧!不过我告诉你,亚述的美女很多,以你的姿色,就算去了他也没时间理你。” 艾薇囧了。 “但既然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到你也算缘分。我就日行一善,带你去尼尼微吧?殿下现在就在那边。” 艾薇本来是要去首都的,但是这样听来,好像尼尼微才是现今亚述最大的城市,如果去了,她相信她一定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她又抬眼小心地打量了下辛纳,觉不出他的邀约下藏着什么阴谋。于是她便坦率地点点头,“辛纳,这次真的多谢你帮忙了!我正好也要去尼尼微。” 但是,就在艾薇随着辛纳及那些不可理喻的亚述士兵一同回到尼尼微的时候,却被卷入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再会那萨尔 横穿亚述的国土,一直向东,就可以到达位于底格里斯河河畔的尼尼微。这或许是艾薇在古代西亚目前见过的最大的城市,呈四方形,早前辛纳曾经自豪地介绍说,如果靠走的,从一侧到另一侧大约要花三天的时间。这种鬼话艾薇起初权当是吹牛了,但亲眼看到尼尼微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延绵不断的建筑时,她却信了一大半。 看到她有些震惊的样子,大乌云不由开始趁热打铁又指手画脚地补充说:“尼尼微是四大土丘的连接体,库杨积,即尼尼微的所在地只是其中的一座主城。若把迦拉、尼尼微、卡萨巴和卡兰里斯四大土丘连接在一起,才是尼尼微的准确定义,很大的。” 艾薇心里确实在赞叹,这么多年前就有了“都市圈”的概念,要是再修建上电车那还得了。她一边欣赏着尼尼微城的标志雄狮,一边打量着周围与埃及略有不同的建筑风格。怀抱着一点观光客的心情,她就这样一路随辛纳前行,一直来到了一座呈四方形的宽大的府邸前。艾薇好奇地歪歪头,看看辛纳,“将军府?” 辛纳理所应当地摇摇头,“这里可是尼尼微,我的府邸在亚述城。”他一边吩咐卫兵进去通报,一边对艾薇继续解释道,“这就是殿下在尼尼微的居所。” 艾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却一直紧张看见了那萨尔以后如何谈秘宝之钥的事情。 听了辛纳下属的通报,府邸里立刻有人匆匆出来,穿着白色长衫头系银色发饰的侍者恭敬地向辛纳拜礼,随即就让开了通路。辛纳雷鸣般地笑着,二话不说挺着胸就往里走,步子还得意地加快了几分,艾薇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踩着细石铺成的路径进了金黄色泥砖砌成的门墙后,眼前豁然开朗,白色的阶梯、精致的水池、错落层叠的建筑和点缀般穿插在各个建筑上层的花园。 那与埃及截然不同的画面。同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亚述的建筑风格受到巴比伦的影响更大,而巴比伦后世闻名天下的空中花园,却也有考证说雏形出于古亚述。耳边似乎还可以听到水声,那萨尔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放了几只鸟儿在院子里。去了翎羽,鸟儿飞不高,只是在水边扑腾着,漾起的水波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流金。艾薇不由有些出神,却突然被谁一个栗暴弹在脑袋上。她捂住额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摆明爱甩不甩的凝黑双眸。 “奈菲尔塔利,啊,竟然真的是你。你跑来这里做什么?”那萨尔身穿天蓝色的长袍,从左肩开始到腰部系着樱红色滚金的长巾,头顶戴着金色的发饰,手里则拿着一把茶色的羽扇。典型的亚述贵族的打扮。艾薇狠狠地瞪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眼。但虽然她已经明显地通过眼神表达了不满,那萨尔却干脆不把刚才那一下当回事,见她带着怨气地看回过来,他便又将微挑的双目移到一边,拿出扇子,扇一扇,开口便又是讽刺,“不会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吧?你可真是麻烦不断啊。” 他以为艾薇会如常跳脚地反驳他。但是她却没有,只是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又叹了口气缩了回去。那萨尔看看站在一边看戏的辛纳,大乌云耸耸肩,表示她一路上一直都这样,心事重重的。 那萨尔于是拉起艾薇的手,摇一摇,好像哄小孩子一般地问道:“怎么了小丫头,和本大人说说吧。” 艾薇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那萨尔关切的样子,“那天在底比斯的王宫里,你曾说过,若我拿到了水火之钥,自然会有人来接应我。” 那萨尔一愣,随即眉头皱了起来。还不等艾薇继续说,他已经推着她转了个身,用他轻快到令人起疑的语调说,“你都已经来了亚述,接应的人就不需要了。我带你四处转转,然后再谈秘宝之钥的事情吧。” 艾薇一愣,正想着如何回复那萨尔的话,突然门外传来卫兵恭敬的声音。那萨尔眼都不抬一下,“你先出去。” 卫兵稍微犹豫了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但是殿下……赫梯派了使者进来,陛下要您在三日内回到亚述城。” 赫梯。 听到这两个字,艾薇和那萨尔的眉头一起皱了起来,但是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在对方发现前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那萨尔挠挠头发,对着艾薇点点头,“看来,得回一趟亚述城了。”他顿了顿,又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我大约要一个月左右回来。我会派人照顾你的起居,你若有什么需求,我可以让尼尼微的市长帮助你。” 艾薇只思考了一秒,便回答道:“我和你一起去亚述城。” 那萨尔微微挑眉,仿佛艾薇的答案在意料之中,于是对还在门口战战兢兢待命的卫兵吩咐了一句:“你回给父王,我三天之内一定回去。” 古埃及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时期,中亚述第五位君主阿达德尼拉里一世,一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而较为得到国王重用的王子不过两位,其中之一是恩利尔·库杜里·丹,今年三十三岁,是阿达德尼拉里一世正妻的儿子,排行第二,而二十四岁的萨尔玛·那萨尔排名第四,是国王一名已经去世的侧室的孩子。由于丹的兄长是庶出,再加上丹比较懂得左右逢源,在朝中拉拢了一批人脉,全亚述上下于是有不少人认定了丹必然会是第一继承人,未来亚述的掌管者。当然,与之对立的便是坚持以长幼加立,将第一王子立为继承人。也有很少一部分人力挺萨尔玛·那萨尔,但是他却对王位一事兴趣缺缺,似乎不管是谁要继位,他都丝毫不感兴趣。 但即便如此,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却依然很信任他,时常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任务。譬如这次的赫梯使者来访,还特意把他从尼尼微叫了回去。 埃及、赫梯与亚述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整个西亚地区,埃及与赫梯的势力最为强大。其他的周边国,或多或少都是在附属于某个势力,譬如努比亚之于埃及,或是叙利亚之于赫梯。但是亚述是不同的。它与埃及和赫梯在地理上都有一定距离,使得两国都无法轻易触及亚述。再加上赫梯与埃及近年来的争霸,更是无人顾及它的发展,这一切让它在过去的百年内得到了机会迅猛发展。 完善刑法,扩建城市,稳固政体,最为重要的是,发展军事。在埃及和赫梯没有反应过来前,亚述已经拥有了一支强大到足以自保的军队。只是,它仍然没有能力向西扩展,与两大帝国相抗衡。而就在这一刻,赫梯与埃及也注意到了这缓缓新起的威胁。 赫梯和埃及断然不会放任亚述发展,从而变为三国鼎立的复杂局面,也无法出兵攻打它使得另一方乘虚而入。因此,二者都不约而同地暂且使用了交好的手段,不时派出使者维护外交关系,并探听亚述动向。 处理好这两个国家派来的使者,便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既不能怠慢,也不能显出对某一方特别的屈膝。那萨尔每一次都被拉来做这件事情,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逐渐地也就成为了对西亚整个动向,赫梯、埃及二国最为熟悉的人士。 这一切都是艾薇在前往亚述城的马车里,听车外骑着马的辛纳如数家珍一般地唠叨。等他说完,一行人已经到了亚述城的门口。那萨尔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对艾薇说:“我要办些正事,你不太方便跟着,先让辛纳把你安顿起来。你要找我谈的事情,等我有空了再慢慢说。” 这次赫梯使者前来让城中如临大敌,那萨尔和辛纳二人都是忙得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艾薇依着辛纳的安排住进了将军府,然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能和他们见上面,艾薇百无聊赖,于是决定自己出门走走,顺便搜集下风之钥的信息。 告诉卫兵自己的去向后,艾薇就换上了亚述普通少年的装束,再用头巾把自己的头发裹了个严实。身材娇小的她,体型与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无异,省了她不少麻烦。就这样,她一头扎进了亚述城。与尼尼微不同,亚述城颇有政治中心的感觉,空气里总觉得多了几分庄重肃穆,少了几分娱乐轻松。路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各个阶级由穿着就可以一览无余。蓝色、红色与金色为主调的色彩给庄重的城市带来了几分华美。只是有时路过的带着血腥味的亚述士兵依然让艾薇感觉到十分的不适。 转了许久,也没遇到什么特别的99lib?人或者事,艾薇正觉得无聊想要回去,倒是听到城东似乎热闹了起来,打听之下才得知是日常的集市。亚述王室都偏好宝石,亚述城宝石的集市也就特别发达。对艾薇而言,这正是她寻找秘宝之钥的最佳途径。想到这里,艾薇便顺着人声走过去。越接近集市,人就越变越多,耳边叫卖声、讲价声不绝于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薇一路向东,因为她看到集市的另一端似乎有商人正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而他的摊位上摆着并不起眼但颇为罕见的珠宝原石。跟着可米托尔,积攒了不少宝石的知识,虽然还不能像那萨尔或者可米托尔一般直接就判断出宝石的产地、分级、好坏,却可以大致判断出不同宝石商人的格调。这位商人,显然对宝石很了解。她不想错过这条线索。 与此同时,集市中的另一位年轻人正在向西行去,他身穿黑衣,用黑色的头巾裹起头发,并遮住了一半的面孔,让人无从分辨他的身份。 充满亚述人的街道,拥挤狭小的集市,二人被缓慢流动的人群涌向不同的方向。突然,不知是谁在推搡,他们各自趔趄了一下,在抬头整理衣衫的那一刹,一抹熟悉的蓝色划过了彼此的视线。 艾薇一怔,随即停下了脚步,亚述市民们仍然在继续向不同方向涌去,而她的身体却似乎被某种奇异的执著拽住一般,怎么动也动不了。 只见得那双眸子的主人偏过头来,看向她,穿过缤纷凌乱的色彩,两抹视线毫不犹豫地交汇。然后,他慢慢地,来到她的面前,修长而带着骨感的手指撕开漆黑的头巾。阳光洒在他黑色的头发上,冰蓝的眸子里流转出淡淡的光芒,衬托得他白皙的皮肤更加显眼,俊逸的脸庞上依然带着从未消失过的戏谑与玩世不恭。 在另一个历史里,呵护她的人、被她背叛的人、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在未来的时空里,保护她的人、溺爱她的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他看着她,优雅的声音划破长久的沉默,“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艾薇愣了很久,久到她又被周围的人撞了个趔趄,然后略有尴尬地被冰蓝眸子的主人带着笑意扶住为止。她连忙整理情绪,将表情调整为爱搭不理的样子后故作镇定地扔出来一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一点也不恼,却继续说了下去:“怎么这样快就忘记我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重了就会把她吓跑一样,“上次在底比斯集市见面的时候,你就那样跑过来,非说我是你的哥哥,还抱着我哭得像一个泪人。” 心底一紧,艾薇再也没办法假装镇定了,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由着他带着几分溺爱地拍拍带着一脸惊讶、迷茫、不解的她。 “我说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在亚述。” 亚述的人们继续向前涌动着,街角的商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艾薇用力地盯着他,双眼一刹都不敢离开,脑海中隆隆作响。 雅里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大脑在飞速地旋转,但是思绪却被略带着些嘲讽的中性声音打断了,“你这喜欢招蜂引蝶的架势还真是百年不变啊。” 艾薇回过头去,只见那萨尔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怨气地站在他们后面。 那冰蓝双眼的主人继续微笑,又打算用黑色的头巾将头发和脸围起来。那萨尔冷冰冰地甩给他一句:“别费这个工夫了,我已经看到你了。你这样的乔装瞒瞒别人还行,骗我有什么用吗?” 他顿了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萨尔,我这次只是顺便来逛逛,没想插手两国的政事,你有什么要紧事去找拉巴尔纳谈。”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谈,派那个拉巴尔纳来折磨我实在太不够意思!”那萨尔皱起眉,深黑的眼圈显得两个眼睛更加深邃,仿佛陷入了眼眶里去,“不过是例行的拜访,一件小事要确认三次,还要各种大小文书以及章程缛节,我要是有一点异议,他就大喊不敢做主,亚述没有诚意什么的。老子已经够了!” “我很开心能见到你这样狼狈的样子。”对方似乎心情很好。 “该死,雅里!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到埃及去。”那萨尔几乎已经咬牙切齿了,“不要以为我们交情还不错老子就不敢拿你开刀。” 雅里依然是笑,冰蓝的眼睛里映出了艾薇满是迷茫的脸。他一伸手将艾薇拉了过去,硬是将她拉到自己身侧,仿佛她是他带来的人一般,“那萨尔,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很忙。” 那萨尔看了艾薇一眼,翻了个白眼,“忙着泡妞?” “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雅里揽着艾薇作势要转身,那萨尔一把伸过手去将艾薇拉住,“这可不行,小丫头跟你走两天骨头可能都不剩了。”他手一用力,就将艾薇扯到自己的身边,“况且,她要在亚述出了什么问题,事情就复杂了。不过,很巧,这几天她正好住在我那里。你要是方便就还是乖乖地来亚述王城,你要是让我再继续对着你们那个拉巴尔纳,我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没说不去王城啊。”雅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说道。那萨尔恶狠狠地瞪向他,他便继续平静地说,“这次使者名册上写着两个名字。” “拉巴尔纳和塔利。”那萨尔又白了一眼,“你总不会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吧。告诉你,就算是你,进城的使者数目也不是想增加就能增加的。” “塔利就是我。” 雅里和那萨尔的交情与政治无关,至少二人的相识是在完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发生的。那萨尔是一个喜欢云游各地、收集宝石的人,每每得到一丝半缕关于特殊原石的消息,他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找个借口拉上辛纳冲过去。十年来也走遍了整个西亚的若干大城市。与雅里的相遇就是在赫梯一个较为重大的集市上。 那一次,那萨尔遇到一块非常珍贵的原石,他准备了很多钱,而且带着十二分的诚意,但是非常倒霉的是,那个商人是巴比伦人,还是一个带着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巴比伦人。巴比伦的商人向来不太看得起亚述商人,觉得他们的兴起多半是靠着背后国家强大的军队机器来支持。每每都是军队出去掠夺,商人在后面捡便宜,把战利品低价搜罗出来卖。因此,那萨尔说破了嘴皮子,出了天价,到最后那个巴比伦人就是不愿意卖。 后来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的雅里看不过去了,把那巴比伦人拉到一边没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乖乖地把原石贱价卖了。然后雅里一扬手,就那么将宝石送给了那萨尔。那萨尔一开始对他那种故作大方的样子咬牙切齿得不行,想着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捅了他。还是辛纳在旁边安慰说:“要是没有人家帮忙,你不就得不到这原石了。” 然后雅里说了一句让那萨尔彻底崩溃的话:“你要是喜欢,再多的宝石我都可以送给你,这是美丽的小姐应享有的特权。”就在那萨尔阴沉着脸握紧了腰侧的弯刀的时候,雅里转过头来雷打不动地微笑着,“不过我确实想听听,作为一个亚述商人,你对赫梯的集市有什么看法吗?” 后来才知道,雅里会出现在那个集市除了对商业的爱好以外,其实也是想了解一下各国对赫梯目前商业体系的看法。他叫人买了赫梯特有的好酒,邀请那萨尔和辛纳坐在哈图莎最好的馆子里畅聊了大半天。他们从集市聊到物资,再到军事,再到政治。两个人都觉得格外的相见恨晚、臭味相投。 到最后二人都是微醺,雅里便说:“若你不是亚述人,不如就来赫梯做事情。” 那萨尔也说:“我看你长得不像纯种的赫梯人,倒是来亚述给我做事情吧。” 二人语毕,相视,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举起杯来一口饮尽。 从未暴露过彼此的身份,亦从未交换过姓名,但是心底似乎在长久的交谈后对彼此的身份都有了些预感。因此后来那萨尔出访赫梯的时候,在王座的旁边再一次见到黑袍紫衬的雅里时,一点也没有惊讶。二人的关系,在没有政事纠纷的时候就成了海扯的损友。 在过去的五年里,二人一直没有断了来往。每每赫梯被埃及占了便宜,那萨尔就会一封书简过去大肆嘲笑雅里一番,反之,亚述宫廷产生什么变化,雅里也会托人带口信过来,“还是来赫梯给我干活吧,看你在亚述也玩不转。” 只是二人都颇有默契,从未让他们私人的交情影响到双方对政事的判断和决策。但是那萨尔知藏书网道这次不寻常,雅里从未亲自出使过亚述,这次虽然是用假身份出面,却依然说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亲自处理。 那萨尔一边拉着一头雾水的艾薇,带着一脸闲适的雅里往宫殿走,一边在心里不住地担忧。本以为埃及与赫梯这些日子闹得不可开交,亚述可以高枕无忧一会儿,这番不知道雅里心里抱着什么打算。现在的亚述虽然已经比数十年前强大了许多,但是在赫梯与埃及面前却依然是一个刚刚兴起的萌芽。不管哪个国家威胁它,或者是刻意拉拢它,都会让它陷入与另一个国家为敌的困境。 于是,到了亚述城,那萨尔不管艾薇的抗议,匆匆忙忙地吩咐侍者把她带回休息的地方,然后转身就把雅里逼到一个角落,开门见山地就问了:“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统治者眨眨眼,俊秀的脸上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那萨尔政治敏感度很好,见解也不错,但还是嫩了不少。他这样焦急的发问正是说明了心底的不安。雅里于是就四两拨千斤地回复道:“我说过了,我来和政事没什么关系。” 那萨尔一时无语,如同两枚乌亮石子的眼睛里摆明写了“不信”二字。 雅里淡笑,“我还有事,政事你去找拉巴尔纳。”说完,不等那萨尔回复,他便迈开步子,朝着艾薇离开的方向赶去。那萨尔气急败坏地想要跟上去,可又被匆匆来报的侍者纠缠住,非说拉巴尔纳大人说有要事求见。刚想摆脱侍者,拉巴尔纳颤颤巍巍的赫梯腔调的亚述语已经在自己耳边响起,“殿下——这件事情十分重要,关于赫梯向亚述出口哈图莎羚羊角的关税问题……”那萨尔还没有组织好语言敷衍,拉巴尔纳就好像事先设定好程序一般,絮絮叨叨地用官方语言说了下去,一抬首,雅里早已没了踪影。 艾薇心事重重地跟着侍者往宫殿深处走,身后突然传来了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雅里淡淡的笑脸。月色涂抹在二人中间的空隙,他如同中音提琴般优雅的声音划过她的耳际,“别急着走,我有话要问你。” 第三十章 记忆的碎片 艾薇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有天醒来,骤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另一个已经消失的时空,周围的人都记得每一件事情,他们走过来,告诉她之前不记得那些过往什么的话都是假的。在无数次幻想破灭后,艾薇发现这件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于是,她开始希望,有天,这里的一些人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事情。 她不奢求这个人是拉美西斯,其实她觉得是谁都可以,哪怕只是一个人,哪怕只是想起来一点点都好。 她想与他交谈,借以确认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不仅仅是99lib?她的黄粱一梦。 但是一直以来,没有。失望重复着,堆积着,逐渐变为了绝望。 但即便有人能记起那个时代里发生的事情又怎样?她会是开心到无所适从,还是干脆就一下子跑上去揪住那个人大声质问为什么只有他记得?她也不知道。但事实是,她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看着雅里走到她的面前,亮出证明自己使者身份的令牌,赶跑了侍者,然后皱着眉头看着艾薇,“把你的头巾摘下来给我看看。”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戴着头巾,打扮成少年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可以认出她来。她想了想,还是把头巾摘了下来,由着被压抑了一天的金色头发跳跃着洒落在她的肩膀上,招摇地映射起耀眼的阳光。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冰蓝的眼里带着笑意,“亲眼见到果然比在版画上看好看得多。” 艾薇没有回话。雅里同时拥有两个时空的记忆,他的言语在艾薇听来不免有些跳跃。可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果然是因为那画像的原因。通过黏土版上冬绘制的、栩栩如生的自己,他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并将她的容貌烂熟于心。 这时,他已经顺着自己的思绪说了下去,话题又跳跃回了另外一个时空中,“上次你说要找你的哥哥……难道你除了拉美西斯以外,还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兄长?” 艾薇怔了怔,水蓝色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试图从他这些对她来说毫无逻辑可言的问话中寻找出一些他之所以会想起来的蛛丝马迹。雅里没有看她,却又调侃地说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你也没必要一直这样盯着我。” 艾薇脸一红,连忙移开视线,低咒了一声“自恋”,却被他听到,发出轻轻的低笑。艾薇不由有些恼了,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你非说在底比斯见过我,那么久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他有些迟疑,微微偏过头来,冰蓝色的双眸凝系在她身上,分析着、衡量着她的想法。随即他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滑过他俊秀的脸,他轻轻说:“不会。” “什么?” 他看了过来,双眸宛若星辰,映出她带着迷茫的脸,“我不会认错你。” “你真是自大!”他如此笃定,反而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地想要顶回去,“我从来没有在底比斯见过你。” 正想着,突然手腕被扣住,身体猛地被他拉过去,周围的景色倏地后退,天旋地转之间,两片微凉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脑海里轰的一声如同雷霆万钧,他的呼吸有些紊乱,浓密的睫毛仿佛要碰触到自己一般地靠近她。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的双臂。他并没有强迫她,只是扶住她的肩膀,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却不让她离开他太远,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脸,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你竟然还会认错我吗?” 是了,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们二人的相遇,不就是由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吻开始的吗? 艾薇恼怒地皱着眉,不想理他。 他无视她的忽略,慢条斯理地说着:“不如再给你讲讲更多的事情。” 艾薇停止了挣扎。 “比如,我记得与你一起骑在骆驼上,横穿一片沙漠,也有些印象陪着你走过西奈半岛的一些地方……” 他顿了顿,看到艾薇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于是微微一笑,揽着她将她抱到自己面前,“但是却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也不记得我们究竟是藏书网怎样的关系。”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在亚述街上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刹,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虽然他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是他隐约地感到,在内心深处,他对她有着远远超出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应当抱有的感情。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这些零散的画面,意味着什么。 这位是敌国的公主,是拉美西斯甚至放话出来要迎娶的神秘公主。但是当看到那幅画着她相貌的版画时,心中记忆的碎片骤然变得格外真实。 他知道,不管她是谁,他要得到她。 调整了下情绪,他微微一笑,“就好像梦境一样,但说不定也是真实的。你说呢?” 他冰蓝色的眸子在这一刻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就好像映着蔚蓝海水结成的冰晶。雅里就像哥哥,只要他想,他可以征服每一个他想要的女人,他甚至不用做什么,他可以只靠那双眼睛,来魅惑所有人。 艾薇怔了怔,然后用力想要推开他。他也不用力,环着她的双手看起来惬意而优雅,但就是挣脱不开。艾薇觉得自己的样子特别狼狈,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于是只好尴尬地盯着他袖口绛紫色的袖扣猛看。 他微微叹气,“你有什么顾虑尽管说,有什么过去的伤心事我不问就是,现在你反正离开了埃及,以后不如就和我在一起。” 他八成是对她与拉美西斯有什么自己的见解,被人误会习惯了,艾薇索性把头别到一边去了。 看来雅里对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是零碎的,若他想起来,他便知道,自己在最后是要杀死她的。 一旦那些记忆回来,与之相对应的憎恨、愤怒、沮丧也就会一并回来,如此,他是绝对不会有这个闲心与她调侃的。 见她沉默不语,雅里顿了顿,放开了她,“七天之后,我便回赫梯去了。”语毕,艾薇果然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唇边勾起淡淡的笑意,他继续说了下去,“这几天,我都会待在亚述王城,你若考虑跟我走,便来找我。”他又停了一下,“我也不会强迫你一定要承诺我什么。和我交往几天,你便会知道我的好。” 但事情总是来得比人意料的要更加措手不及,艾薇以为自己至少有七天的时间去考虑究竟如何才能既不和雅里有过多牵扯,又可以搞明白他为何有一部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然而才过了一天,就发生了一件让局势大逆转的事情。那天她正在庭院里听好不容易从拉巴尔纳身边跑出来的那萨尔大吐苦水,突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兵械的响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挤进那萨尔暂居的寝宫旁恬静美丽的小庭院,使得这位年轻的王子不由皱起了一直以来总是微挑的眉。可是,他还不及派人去发问,噪音的始作俑者就已经闯进了庭院里。 铠甲上金属的臭味和士兵们刀鞘里隐约弥漫出来的血的味道,让艾薇又一次隐隐作呕。一开始那萨尔“行事”之后拭刀的好习惯并没有让艾薇意识到,这样的味道才是嗜血的亚述士兵的最佳代表。那萨尔的脸沉下来了,言语里带了几分严厉,“这里是你们随便能闯的吗?” “哦——假设,不是‘随便’呢?” 一个阴阳怪气的说话声飘了过来,宛若一条通体冰凉的蛇缓缓地蜿蜒过来,迅速地缠绕了在场的每个人那么一下。艾薇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随即跟着一脸不满的那萨尔看向士兵队列的尾部。声音的主人带着意兴阑珊的笑意,慢慢地踱步出来。 单眼皮、长脸、鹰钩鼻、秃头、薄唇、长须,来人金色的发饰仿佛在暗示着他高贵的身份,但是那细长眼眶里宛若爬虫类般冰冷的眼睛,让艾薇不由对来人心生防备。 显然,从那萨尔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抿住的嘴唇来看,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表情只停顿了一秒钟,他便垂下了头,躬身行了一礼,“丹王兄。”然后,以他这句轻轻的称谓为中心,因骚乱而赶来的卫兵、侍者全部齐刷刷地跪下了。艾薇连忙往后蹭蹭,也跟着跪在了人群中。 丹眯起了他的丹凤眼,伸手指指那萨尔行宫的里间,他的卫兵带着不知为何也被抓来的祭司鱼贯而入。不等那萨尔发问,丹就用他“蜿蜒”而冰冷的声音说了下去:“有人汇报,那萨尔王弟这边似乎有了点麻烦——当然,我们也是为了谨慎起见。”他手背在身后,也不让大家起来,只是好像在审阅什么一般在跪倒了一片的侍从和弯腰行礼的那萨尔前慢慢踱着步子。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投放出刺人的视线,就这样黏着在那萨尔的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气息。每个人的神经仿佛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撕扯成了极长极细的线,在透明的空气里,交错着、盘旋着。 艾薇以为自己要一直跪到腿麻都不能起来,但是只过了那么两三分钟,方才就那么闯进去的士兵们就冲了出来,神色慌张地跪倒在丹的面前,大声地汇报:“禀报殿下,那萨尔殿下的房间里……发现了伊库尔宰相的尸体……” 丹的面孔浮现出冰冷的笑容,可表情在下一秒又迅速转化为了彻骨的哀痛,“有祭司在场,请证明这件事情的发生。伟大的宰相、帝国的支柱、忠心的智者——布库里·伊库尔在这里前往了另一个世界……” 那令人有些生厌的声音孤零零地在一片死寂的庭院中回响着,那萨尔始终没有直起腰,俊美的脸庞上隐隐笼起一片阴霾。 因为在那萨尔的宫殿里出现了要人被杀的纠纷,那萨尔于是被勒令待在亚述王城里不可以随便乱走动。本应由国王及最高祭司们对事件问话,却因为赫梯的使者还在都城里而将那萨尔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伊库尔是国内地位崇高的宰相,如今被怀疑他的死与王室有关。此等巨大的宫乱,亚述王阿达德尼拉里一世是绝对不会贸然让消息流露给外国,更何况是赫梯。 自前日叙利亚小攻防战,西亚的格局变得微妙了起来。随着米坦尼的灭亡、叙利亚及努比亚的顺从,目前埃及与赫梯都会不约而同地争取剩余的中立力量。而亚述则是这些中立国家中,军事力量最强大的。 于是,比起内政,显然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将精力更多放在了试探赫梯的想法身上。 为了不让赫梯的使者起疑,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勒令全面封锁消息,当日所有在场的侍者、卫兵一律不许离开那萨尔留宿的宫殿,而传闻丹大张旗鼓地派人进去搜查一事也被国王严厉地批评过了。那萨尔不管有多么不情愿,还是要继续处理拉巴尔纳带来的麻烦。让他更加头疼的事情则是因为现在他基本上被软禁在亚述王城,想要躲开拉巴尔纳似乎变成了一件更加不可能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艾薇最大的影响,就是作为一名侍者的身份,她也被软禁在了那萨尔的宫殿里,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走出亚述王城。现在她就算是想见雅里一下,都几乎完全不可能。雅里目前的身份是赫梯使者,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绝对不想让宫中发生的这起变乱传到外界去,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允许他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接近那萨尔的居所。 “丹这个同性恋,我真希望他能多花点时间去搞搞拉巴尔纳这种碎嘴,而不是一天到晚地在我身上下工夫!”那萨尔恶狠狠地解开自己的头带,往地上一扔。辛纳当天有事恰好离开了那萨尔的宫殿,没有嫌疑,于是可以住回将军府,那萨尔身边除了那天跟过来的倒霉侍者和卫兵就只剩艾薇了。他于是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怨气都源源不断地发泄在艾薇面前。 “丹……对你有那方面的意思?”艾薇坐在一边的地毯上歪着头,“但他不是你的王兄吗?这种表达爱的方式还真特别。” 那萨尔做出一副呕吐的姿势,“如果这叫爱,我就只能亲手弑兄来表达我对他的尊敬了!这事你不明白,你就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拉巴尔纳走了我自然会想办法脱险的。” “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件事情嫁祸的意图太明显了,你的王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那萨尔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现在怎么办?”艾薇还在继续问。 “让我安静一会儿。” 其实那萨尔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在处理宰相被杀这件事上。伊库尔是第一王子身边的人,杀了他只会对日益与第一王子针锋相对的丹有好处。加上丹还那么大张旗鼓地亲自将事情嫁祸到那萨尔身上,简直是自掘坟墓。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走例行程序查府,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的宝石,说不定父王就会看上哪颗——他可是一颗也不愿意交出去。可现在手头却没有其他能信得过的人,会在他那些极品宝石面前不动心…… “殿下,赫梯的使者求见。” 正在思考中,耳朵自动忽略。 “那萨尔,赫梯……” 继续思考宝石的事情。 “那萨尔!”耳边被声音狠狠地震到了,然后他不情愿地抬头对上艾薇水蓝色的眼睛。 “雅里找你,我找雅里也有话想谈,你能不能想办法支开监视我们的人?” “开什么玩笑?”那萨尔懒懒地就想拒绝艾薇,“你还真以为我神通广大……”话说了一半,他突然灵机一动。 对,雅里,雅里是个好人选!他对珠宝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如果是他,应该可以帮忙带着自己心爱的宝石到他在尼尼微的秘密宝库。想到这里,那萨尔完全不管艾薇在后面急得跳脚,立刻起身稍微整理了下衣服,就大踏步地往门外走。 推开门,黑发的统治者正静静地站在庭院外,穿着普通的使者服,后边却没有跟着那个烦人到死的拉巴尔纳。在外人面前,依照外交礼节,雅里给那萨尔行了礼,这让年轻的王子得意了不少,但他很快就想起自己是有事情要拜托雅里的。 那萨尔以要谈极机密政事为由,说雅里级别太低不了解情况,需要拉巴尔纳。于此他就支开了一直以来负责监听的侍者去找拉巴尔纳。与此同时,负责监视他不离开宫殿的侍者,也让他请到了门外。 想尽了办法,总算争取来了一点没有他人监听的时间,来不及讲话,却是雅里先开了口,“我是来辞行的,你们宫中发生的事情无论你父王多么想隐瞒,我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我想我和拉巴尔纳最好早些离开,也方便你们处理家事。” 那萨尔点点头。 “我们打算三天后就动身,在此之前,我要再见一次艾薇公主,你能不能想办法?” 那萨尔心里更加得意,主动提出要求,不像是雅里的风格,这次如果他帮了雅里,雅里就必须也回他一个人情。于是他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很快就被雅里识破了他的小算盘。 “你可以开条件。” “你知道,我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搜集宝石。”雅里不说话,冰蓝的眼睛平淡地看着那萨尔,弄得他只好撇撇嘴继续说下去,“但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担心放在家里的我的宝贝们。你若是能在走前帮我把所有的宝石都转移到我在尼尼微的地库,我就想办法让你和她见面。” “小事。” “地库管理人有我宝石的全单。” “你放心,我对你那些破石头一点都不感兴趣。”雅里眯起眼,看着那萨尔笑得开心而几近无耻的脸,“许可给我。” “今晚让人送到你府上。”那萨尔继续厚着脸皮说,“你今天可就要出发了,不然三天内回不来。” “我自然有办法。到时候你找看管人验收就行。”雅里转身就要走。 “哦,对了等等!”那萨尔又把他叫住,然后从胸口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黑布包好的小袋子,“尽量用这种黑布袋来装我的宝石,这种材料的,你看看。” 想想还是要见艾薇,雅里终究没把袋子拿过来直接摔到地上,压着脾气对着那萨尔伸出手去。可就在手指尖接触那袋子的一刻,他的动作骤然僵硬在那里。一片片零散的记忆宛若暴风雨一样地叫喊着、喧闹着,涌进他的脑海,眼前快速地闪过仿佛压缩的影片一样的画面。他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指离开了那黑色的小袋子。 但是,刚才经过脑海的记忆依然没有消失。 故事的中央,金发的少女笑得如此灿烂。那笑容变得越来越清晰,似乎他与她的过往越来越真实。他一定是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可如此真实的片段却感觉起来异常缥缈,就好像浮在另一个时空一般。 “你怎么了?” 抬起头,那萨尔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直起身,退后一步,微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了,宝石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安排艾薇公主与我见面吧。” 第三十一章 承诺 三天后,事情并没有顺利地朝着那萨尔预计的方向发展。在丹王子带着人冲进那萨尔官邸时,他就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证据,每一条都指向那萨尔。 那萨尔与伊库尔之前有过的每一次争执——即使绝大部分都是正常的讨论——全部被翻出来,整理,作为那萨尔与其针锋相对的证据。此外,丹王子竟还找到了伊库尔和那萨尔手下的侍者,分别作证说“是那萨尔叫伊库尔宰相去他的官邸”以及“那萨尔早就对伊库尔宰相十分不满”诸如此类的鬼话。 事情如此下去,赫梯使者一走,那萨尔很快就会被关进底狱。而若丹王子下决心将其置于死地,其生命就会受到很大威胁。 千钧一发之际,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那萨尔与艾薇最后收到的,是一纸阿达德尼拉里一世决定将辛纳处死的旨意。 在执政厅抽丝剥茧的查询正在进行,事情还有几分不清楚时,辛纳跳出来承认是他在别的地方杀害了伊库尔,并且利用自己的特权想 529e." >办法把尸体运到宫里,想要嫁祸给那萨尔。辛纳一直是那萨尔身边的亲信,这件事一出来,宫内自是哗然。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政风十分强硬,立刻派人搜集证据。由于辛纳的配合,线索的收集出乎意料的简单。虽然动因还不清楚,执行人却无疑是辛纳。于是执政厅当下决定要将辛纳直接在第二天正午处死,罪行是杀害贵族、杀害政要、陷害以及叛国。 因为对辛纳的定罪,那萨尔的软禁在这一刻解除。 那一日,是赤晴的好天气。白昼的阳光格外强烈,前来报信侍者的身体在这一刻变成浓烈白光里一抹见不到底的黑影。 那一刻,在其他人看来,那萨尔被辛纳背叛所受到的打击远远超过了自己轻易脱罪所带来的放松,可怜又值得理解。艾薇看到的,却是那萨尔的沉默。从他的身上无法感到半分的放松或是沮丧。他端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放在腿上。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艾薇在房间的角落坐下,看着他发呆,心里是担忧与焦急,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劝慰他。 思忖之际,他突然开口,静止不动的身体让艾薇感觉那声音仿佛不是他发出来的。 “我从贫民窟把辛纳捡了回来,一晃他跟着我十数年了。”他回头,嘴角扯起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奇怪的扭曲。 那一刻,艾薇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骤然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房间里彼此的呼吸起伏,空气紧绷了起来,激烈的情绪仿佛一触即发。 那萨尔挑起眼睛,微扬的眼角竟染着些微的淡红,看向艾薇,“所以,不管我要他做什么,他都没有怨言。” 艾薇语塞,呼吸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话来:“你……竟然会如此对待一个效忠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她踉跄着退了几步,摇了摇头,随即又恍然大悟般抬起头来,“那,果然,可米托尔……” 那萨尔怔了一下,随即声音又低垂了下去,“是,又怎样?”他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她是法老的远房表妹,拉美西斯与她的关系也不算差,或多或少会留些情面……” 他冷冰冰地说着,艾薇实在听不下去,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响亮而突兀。 良久,艾薇说:“可米托尔,说过她有个喜欢的外国人,就是你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萨尔的头侧在一边,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他转过头来时,脸上又是一副满不在乎。他擦擦嘴角,继续说:“可你以为拉美西斯是什么人?他早就发现了我的计划,而却一直潜伏,不动手——不是因为他想给可米托尔一个机会,是因为他提前下手,就会让我们抓到把柄。直到他找到可米托尔为我提供情报的确切证据,随即便以迅雷之势,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前,将她关了起来。” “那萨尔,你!” “你以为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吗?”那萨尔低吼了回去,“若她没有不顾我的警告,主动去接近你,她至多是会一直被拉美西斯关起来而已。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非要去见你!拉美西斯可能是怕她将你拐离埃及,索性断了她的手脚——你以为可米托尔还活着吗?你到达亚述之前,她就已经咬舌自尽了。你有这么一个多疑而狠心的哥哥,你却迟钝得叫人想要发笑。” 说着这些话的那萨尔仿佛一个完全的陌生人。胸口只觉得被巨大的石头狠狠压住,那一天,可米托尔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她若停下来,听她说就好了。到了如今,那段话她再也无从知道了。 “可米托尔虽然很可怜,但毕竟被拉美西斯发现了……” 那萨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可突然,艾薇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艾薇看着他,水蓝色眼睛里的愤怒下是丝丝的怜悯,“她难道对你不重要吗?” 那萨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当然重要。” “但你却可以让对你重要的人为你的野心而去冒险,为了你而失去性命。可米托尔是如此,现在,就连辛纳你也要如此了吗?他们一个个地离开你,你最后还剩下什么?” 那萨尔看着艾薇,过了好久。就在艾薇以为他要改变主意出去想办法救出辛纳时,他却突然说:“奈菲尔塔利,你太天真了。”然后他继续说,“辛纳、可米托尔,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要改变亚述,因此我必须要成为亚述的王。这是会让数以万计的人人生改变的事情。”他站起来,逼近艾薇一步,“你想过吗?若是丹继位,他会如何挥霍国库?若是更为懦弱的大王子继位,我们的国家是否还会存在——他们是为国家而牺牲,我不会让他们的性命白费!” 艾薇想开口反驳,可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权力是飘浮着怎样糜烂香气的诱惑,为什么他们一接触到,就可以完全抛弃自己全部重要的东西,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她不能理解,可她也无法妄加评论。于是她不再多说,转身扯起一旁的头巾,将自己的头发围住,向外面走去。一旁暗影里的侍卫请示是否要跟上去。 那萨尔犹豫了一下,终究摆了摆手,“她哪里也去不了的,不用管她。” 一出门,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就猛地拂上面来。心脏狂跳着,喉咙里哽咽住,眼眶却干燥得不得了,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心情低落极了,垂着头走了没几步,却看到不远处一黑衣男子匆匆地向这边走过来。 二人不断接近,艾薇很快便看清了他那双令人记忆深刻的冰蓝双眸。但是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已先开口:“你去哪里?” “有点事。”她有些踌躇,随即转换了话题,“关于上次我们聊过的事情……” “怎么,你想好和我交往了?” “不、不是。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我现在就有空和你谈。” “但是……”艾薇看看辛纳牢房的方向,咬了下牙,“现在我..不太方便。” “奈菲尔塔利,亚述王室的事情,我劝你还是少插手。” “我知道……”艾薇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来,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名字,她一下子紧张得手心冒汗、汗毛直立。雅里的脸庞映着黑夜中闪亮的星辰,美丽得几近邪魅。他偏过头来,冰蓝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静静地看着她。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扯扯嘴角,随意地将话题带过,“没什么,那萨尔不是这么叫过你吗?”听他这样讲,艾薇松了口气。可还未想好如何脱身,他又说,“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不给艾薇时间推辞,雅里先于艾薇,往关押辛纳的地方走去。艾薇只好跟在后面,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阻拦,还是雅里身上带着的那萨尔的许可帮了不少忙。最终来到了王宫西侧的要犯关押处,雅里停住了脚步,将许可递给了艾薇,“再往前我就不能走了。我毕竟是赫梯的使者,就算有王子的许可也不能随意探视政治要犯。” 艾薇点点头,接过许可,向雅里道谢。她正转身要往里走,却又被雅里拉住了手腕,“政治是很肮脏的东西,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才比较好。” 艾薇转过头,直视回雅里,轻轻但却十分清晰地说:“那些国家的事情,我管不了。辛纳有恩于我,我不想让他死。” 她微仰的脸,倔强的眼神和坚定的话语,仿佛在许久前的某一个地方,也曾看到过她如此的样子。令他心动的样子,令他心碎的样子。 水蓝的眸子有些涣散——还是有事情没有回忆起来,他的记忆是残缺的。 而这时,她对他点点头,挣脱他的手,转身就向西侧的深院里走去。她的身影渐渐变小,然后在下一个拐角的地方消失。他的指尖还留着她温热皮肤的触感。但是,那耀眼而绚丽的颜色,却已经从视线中消失。 她似乎记得一切。若是如此,为何从她身上,他感受不到一丝如他对她一般的眷恋。 艾薇大步地向西侧走去。看似平静和谐的小院里处处是把守的卫兵。这里是关押国家政治要犯的地方,没有地牢那样阴冷潮湿,也不似沙漠监狱那样艰苦炙热。 但是进了这里的牢房,便预示着即将从荣华与政治的顶峰,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艾薇拿出那萨尔的许可,那是一枚刻着亚述守护神的镶金铜牌,最上方细碎的金色亚述文字除非是贵族阶层的人,其他人很难看懂,也根本无法复制。借着这枚许可,她一直来到了西院的最深处。 但还是被挡在了门口。 “辛纳·多里明天就要被处死,丹殿下特意交代谁都不可以与他见面。”卫兵客气地说。 “我有那萨尔殿下的许可。”艾薇举起那枚令牌,守护神的羽毛在月光下栩栩如生。 卫兵沉默了良久。 艾薇于是从腰侧拿出了最初辛纳给她做零花钱的金子。她还清楚记得,那乌云一样背影的男人,笑声好像雷声一般,硬是把金子塞给了她,“小姑娘,一个人要是走丢了,就花钱找人用软轿把你送回来。” 但是那卫兵没有接过去。 艾薇有些慌了,“你拿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是想在他走前当面道谢。” 卫兵又看了看艾薇,侧过了身去。 艾薇一愣,他垂下头,眼睛看向另一侧,低低地说:“辛纳将军不该死,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话到了最后,尾音里似乎已经带了几分哽咽。艾薇咬咬唇,迈开步子往里走去。 因为是关押“要犯”的地方,屋里打扫得相当干净。灯火、细金饰、羽毛床,一样不少。辛纳坐在房间的中央,乍一看似乎与平常无甚区别,除却手腕和脚腕上都系上了又粗又黑的铁链。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过来,平日充满活力的脸上净是憔悴,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仿佛在一天之内就经历了无数的事情。 看到是艾薇,他脸上是挡不住的惊讶,“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我很讨厌那萨尔的做法,我也不喜欢他那故作冷漠的样子。但我必须承认,他真的很需要你。”艾薇直奔主题。第一次在亚述见到那萨尔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可米托尔的死讯。然而他还能沉静地微笑,将事情打岔过去。辛纳被抓起来了,一切由他在背后操局,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烦躁、哀伤与不舍。 辛纳对那萨尔很重要。 辛纳一愣,随即又咧开嘴,“小姑娘,这件事是我辛纳做的,我不后悔,也不想抵赖,只是对不起那萨尔,以后不能陪伴他了。” “不、不可能。”艾薇用力地摇头,“你若就这样下去,那萨尔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辛纳垂下他的头。 “辛纳?” “辛纳!” “喂!辛纳,你要就这样让那萨尔……” 辛纳猛地抬起头来,深陷的眼里满是壮士断腕般的哀伤和决然,“小姑娘,我们亚述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回到那萨尔那里去。” “但是……”艾薇用最细微的声音说,“我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情。如果你死了,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短暂的沉默后,黝黑的大汉怒吼了一声,“回去!”艾薇不由后退了一步。辛纳看着她,神色复杂,却没有收回原话的意思,“你不懂。” “你才不懂。就算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也根本没必要死。” 语毕,她竟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用力地切磨辛纳的铁链。大乌云被她不顾一切的气势镇住了,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犹豫间,外面的卫兵似乎听到了他们争执,兵械声、脚步声穿过窄小的院子,向房间里涌来。 艾薇依然坚持地用刀磨着锁链。 四周响起嘈杂的亚述语,士兵架起艾薇的胳膊。 艾薇依然努力地伸手去够那把早被人抢走的刀,还叫道:“那萨尔那么信任你,你怎么就按照丹王子的意思去做事了!” 卫兵们一愣,其中一个连忙狠狠地用刀背打了她的后背一下,将她粗鲁地向门外拖去。辛纳起初担心地看着艾薇,随即又垂下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而又仿佛默认了艾薇的话。此时艾薇又添油加醋道:“你太让那萨尔殿下伤心了。为丹王子顶罪,把命都赔上了,你值得吗……” 话说至此,脑袋上又被重重敲击了一下,眼前一片黑暗,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牢房的门轰然合上。 月光透过窗子落入房间,地面上只剩下将军孤独的影子。四周瞬间寂静如死亡。 艾薇差点被扔进牢里。还好那萨尔从雅里处得知艾薇可能会去找辛纳,及时地把她带了回去。 昏迷的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亚述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是重犯辛纳的逃亡。虽然他由此逃过一死,那一天却成为了亚述最为黑暗的一日。王国的两大支柱,带来智慧的宰相伊库尔和象征勇猛的将军辛纳这两位如日中天的重臣,在不足三天内相继从政治舞台陨落。原因,竟然是内乱。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人措手不及。那萨尔以辛纳受到第二王子恩利尔·库杜里·丹的教唆和利用为由,狠狠地弹劾了这位嚣张的王子。辛纳逃走时的书信表明自己愧对丹,而昨夜卫兵们也佐证说听到跟在那萨尔王子身边的外国女孩曾怒斥辛纳听信丹的教唆。 此时,朝中又突然出现了一批表明支持那萨尔的臣子,联名指责丹害死宰相是因为对大王子的敌意。 闹剧之后,那萨尔在朝夕之间就成为了朝中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王子之一。 而这场闹剧,自然是精心策划好的。 艾薇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萨尔那张美丽的脸。 他露着如常有些讥讽的笑容,事不关己地说:“你真懒,这么能睡。” 艾薇坐起来,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可真行,自己闯到我们的大牢里,还把丹王兄好好诬蔑了一番,算我没白认识你。” “辛纳呢?” 那萨尔伸手递过来一个包囊,简单地交代道:“离开亚述王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辛纳怎么了?你先回答。” 包囊又递过来了一些,硬是把她的话打断了,“他没事。正好雅里也要回赫梯,你可以和他一起走。”艾薇挠挠头,暂且接了过来。 “快走。”他催促着,日常带着几分高傲的神情这一刻似乎变得稍微成熟了起来。看着艾薇吃力地站起来,有些不稳地向门外走去,他突然又一次开口,“你……” 艾薇回过头来。 他顿了顿,走了过来,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黑色的小袋子摘了下来,交到艾薇手里。 “你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艾薇打开袋子想要一探究竟。那萨尔却握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 “这颗‘风之钥’你拿着。”那萨尔解释道,“我并不是以此来感谢你。这枚‘风之钥’是一个承诺。” “承诺?” “只要有这枚‘风之钥’在,我,那萨尔·萨伊尔,就会不遗余力地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乌黑.的双眸里映出了艾薇有些惊讶的脸,美丽的王子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谢谢你。” 手指不由握紧了那细小的袋子。比起得到的秘宝之钥、比起那萨尔大方的承诺,得知辛纳确实安然无恙与那萨尔的释怀令她更加开心。 心里一松,嘴角便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嗯。” 那萨尔一撇头,又匆匆嘱咐说:“秘宝之钥的事情,你多加小心。全西亚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这件事情。” 艾薇点点头。 “三个月后,若我还活着,你尽管来投奔我。”他如石子般黑亮的眼睛看着艾薇,“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多久都可以。会比拉美西斯什么的,好得多。” 艾薇笑了下,又调皮地回复道:“若你实在走投无路,要我收留你也不是不可以。” 二人对视而笑。 彼此心知肚明,告别的时刻,终已来临。 他仰起头,轻轻说:“我会把可米托尔带回我的身边。总有一天,亚述会与埃及兵戎相见。”他看着艾薇,半俯下身,宛如平常般吻了吻她的面颊,“但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或你的子孙。我们的孩子会在某个地方再会,就如同我们在代尔麦地那之前的会面一般。” “说不定,他们也会像我们这样,不论政治,相知相信。” 那萨尔微微颔首,“嗯,说不定,就会如此。” 亚述城已经燃起了没有硝烟的战争。 战争的结局,将会使阿达德尼拉里一世的第四位王储——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登上统治亚述的宝座。他的统治,奠定亚述迅猛增长的基础,以至在若干年后,踩在赫梯和埃及的头上,称雄西亚。 艾薇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那萨尔只是如常一般调侃着,亲自送她出了王宫。平稳和略带轻佻的笑容下,隐含着汹涌的抱负与强烈仇恨驱动的力量。失去了挚友辛纳,失去了挚爱可米托尔,失去了至亲诺尔塔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他的布局、他的计划。 历史就是这样,隆隆前向,将人们的命运推向前方。想要站在历史的巨浪之上,左右自己人生的人,总是要学会放弃。拉美西斯是如此,那萨尔亦然。在那萨尔失去了周身所重视的一切的时候,他也抛弃了作为王子应享有的珍贵时光。 艾薇有的时候会想起,离别时,那萨尔最后与她说的一段话。 “我真的很喜欢宝石,收集秘宝之钥也仅仅是因为兴趣,你……相信吗?” 那个时候的艾薇怀疑地看着他,于是他笑笑,终是没有再开口。但是很久以后,艾薇信了。自那次一别,那萨尔的人生天翻地覆。他已选择了一条助他登至荣顶的路线,许久后在史书上读到他的名字,文字间再也找不到那轻松、欢快与愉悦的王子的影子了。 第三十二章 埃及的厚礼 艾薇挑了一条小路出城,策马向亚述西部飞速前行。朝阳宛若巨大的火球,缓缓地飘离了地平线,融入微凉的空气中。眼前的大地是一片令人眩晕的金棕色。艾薇的影子落在自己的面前,无论她怎样加快速度,仿佛梦魇一般静静地伫立在她前进的道路上,永远无法摆脱。 但是她依然不遗余力地向前冲去。 四枚秘宝之钥已经集齐了三枚,接下来就是去赫梯,拿到最后的地之钥。雅里是一个消息极为灵通、动作也很快的人。如果秘宝之钥已经被找到,则一定是在他手里。然而从亚述城出来前,得知因为局势的恶化,雅里已经不得已离开了亚述。 那萨尔说,他离开前也曾经来这里要求带走艾薇。但是那时艾薇正在昏迷,那萨尔考虑到艾薇是埃及.99lib?的公主,而雅里是赫梯的统治者,没有把艾薇交给他,而是把选择去哪里的权利留给了艾薇。艾薇知道与雅里接触的风险,但是她却很迫切地想知道他拥有部分另一个时空记忆的原因。 虽然她还不清楚,在知道后,又能怎样,就好像她不知道凑齐四枚秘宝之钥后又会怎样一般。但她却不愿停下。总觉得一旦停下,就会被梦魇吞噬,再也无法从轮回中醒来。 从亚述城一直向西北。 亚述的村落并不密集,出了城便一直是一望无垠的荒原。强烈的日照使得刚从昏迷中苏醒的艾薇觉得有几分吃力,又坚持前行了一会儿,终于在不远处隐隐看到了一片珍贵的绿洲。 艾薇连忙转动马头,向那个方向策马而去。四周一片静寂,马蹄的声音清脆而真实,绿洲近在咫尺,突然骏马像被什么绊到前肢,后肢骤然高高扬起,前面则摔倒了下去。精神已经有些涣散的艾薇一个没有注意,身体就失去了平衡,眼前天旋地转,澄蓝的天空、焦黄的大地与刺眼的阳光猛地拧了起来,好像螺旋一样迎面而来,然后便是重重摔在地面上的痛感。 脚腕猛地酸痛,仿佛被尖锐的利器刺穿了一般,紧接着,却是双臂被人用手扣住,头也狠狠地被向地面按了下去。还来不及叫出声,嘴里就已经满是沙土。她被呛得轻咳了几声,就又被人拉起来,拖着向前面走去。 脚很快就肿了起来,每动一下都几乎让她落下泪来。抬眼看看四周,纷乱的场景里一片压抑的绛紫深黑应着阳光,整齐地站立待命。不远处的树荫里,英俊的统治者正垂着头,看着手里的黏土版。墨色的头发垂在额前,衬托他一双冰蓝色的双眼更加冷漠。凝细的瞳仁有规律地移动着,阅读着黏土版上的文字。架住她的士兵将她又一次狠狠地摔到地上,一把冰冷的铁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 “陛下,亚述的人。” “拉出亚述再杀。”雅里低着头,继续看黏土版,甚至没有抬头看艾薇一眼。 卫兵们拽着艾薇就往外拖,艾薇刚想向雅里开口求救,就被人用布绑住了嘴。士兵粗野地摘开她包着头发的头巾,想要辨别她的长相,却突然停了手,有几分犹豫地看着艾薇。 “你不是亚述人?” 这么一问,雅里的视线也跟着投了过来。他只扫了艾薇金色的头发一眼,立即说道:“等一等。” 几个士兵暂时停了脚步,但他们仍牢牢地架着艾薇,让她面向雅里。二人眸子相对的那一面,雅里眼中的冰冷骤然退去。冰蓝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温和、清澈。他放下了黏土版,挥挥手,示意两旁的士兵放开她。虽然被士兵架着很不舒服,但是他们一松开手,艾薇却骤然失去了支点,几乎站也站不稳了。眼看自己就要狼狈地摔在地上,雅里却上前了两步,一把将她扶住,“奈菲尔塔利。” 略带着北部口音的埃及语,比起埃及其他地区更加的生硬,却十分的清晰。他不叫她艾薇公主吗?为什么?艾薇才是她在这个时空里的名字啊。 他挥手,对周围的人吩咐了几句。士兵们立刻整齐地敬礼,转身离开了绿洲。外面传来整队的号令,随即便是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他将她扶起来,斑驳的影子落在他俊俏的脸上,他略带笑意,“终于等到你了。走吧,和我回哈图莎。” “我不去。”艾薇的回答直接而简单。 他的笑容没有收敛,而就好像没听到艾薇的拒绝一般,一手揽起她的腿,一手抱住她的背,将她抱进怀里,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出了绿洲。他周遭的幕僚似乎对他处理女人的方式见怪不怪,禁卫兵牵了马过来,他就把她往上一扔,自己也跟着坐到后面。伸手越过她,拉住缰绳,顺势也将她环绕在自己的怀里。 “我说了,我不去赫梯。” “哦?你出城的这个方向,可不是回埃及的路。” “我只是有问题想问你。” “到了哈图莎,随便你怎么问都可以。”他轻踢马腹,黑色的骏马已经开始向前行进,他的禁卫兵们也肃整了队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的军队都在这里,你在亚述还有事情没办完吧!你就这么带着我走,不要误了大事。”艾薇开始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赫梯国土广袤,她又语言不通,去了估计半辈子都离不开。况且赫梯、埃及二国局势紧张,她去了十之八九会当炮灰。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雅里好脾气地等她说完,然后懒洋洋地回复,“我的事情就是等你。你穿着亚述人的服装,伪装得太好,不然在城门就会把你找到。” “等我?”艾薇心里小惊,但未失色,强作镇定地说,“就算你找我问埃及或者亚述的局势也没用。这些事,他们不告诉女眷的。” “我问你那些做什么?”雅里用马鞭稍微敲了敲马的侧脸,“我想战胜埃及,就去战胜了,还要借助女人帮忙吗?况且——”他突然俯身过来,将头探到她的侧面,离她很近地盯着她看。 熟悉的面孔一下子被放大,艾薇本能地往另一边一躲,结果很自然就靠近了他已经准备好的放在另一边的手臂里。 “你!” “你曾经把我从法老的秘狱里放出来。拉美西斯若是知道了,以他多疑的性格,你早死干净了。” 他说得轻松,艾薇却听得直冒冷汗。 他的记忆又多了一些,虽然并不是全部。 但若他真的想起了最后一幕,恐怕这次真的是难逃一劫。可还是判断不出来,到底,他有没有全部想起来。 紧接着还有无数的疑问。 虽然时空不同了,但是历史上重大的事件还在发生。冬曾经对她讲过,历史就好..像一条细长狭窄的道路,其间有无数个分岔点,蜿蜒地通向各个不同的未来。每次分岔点方向的不同,会导致多年后巨大的变化。 在消失的时空里,艾薇影响了历史原本的走向,使它偏离了轨道。而在这个时空里,虽然没有她的影响与参与,但是重大的岔路还是一次次地出现。年长法老之子肃清朝中毒瘤、性格的转变、穆莱村之战、亚曼拉公主之死,雅里在埃及的出现与逃走…… 但是,这一切都由于与她无关的动因。历史执拗地进行着自己的脚本,仿佛若想让它向前,它只能选择唯一的路径,到达唯一的未来。 若是如此,为什么雅里会有另一个已经消失的时空的记忆呢? 马匹颠簸了一下,腰间的袋子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她的胯骨。三块秘宝之钥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小却清脆的声音。 “秘宝之钥……” 她喃喃地出口,被年轻的统治者听到。他顿了一下,随即在她耳边说:“你想要秘宝之钥?” 艾薇的眼睛在这一刻微微睁大,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低低地笑着,“我可以给你。” 艾薇终于回头看向他。他直起身子,仰起头。墨黑的头发垂在他洁白的额头之上,他冰蓝的眸子微微弯起,却没有丝毫笑意,“我想追求你,所以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的用语十分有礼貌,说的话却非常直白。 虽然很想要最后一块秘宝之钥,心里却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犹豫间,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劝你还是接受我的好意。就算你和我客气,我也会一样把你带回哈图莎的。” 雅里一贯地调侃着,如同第一次与他相逢时一样,礼貌、优雅,却武断。 虽然百般不愿,艾薇也知道,自己在短时间内无计可施。她只好在雅里的钳制下,随着赫梯军队一路向北。而刚刚踏入叙利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雅里的军队停留在红海畔离埃及边境极近的一个叫索图的村落外。近日来,叙利亚在赫梯的授意下,一直不断地骚扰着埃及的边境。若不是因为这是最近回到赫梯的路线,雅里根本不想在此做任何停留。晚上和雅里一起在帐篷里吃饭的时候,传令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雅里面前,有些慌张地说:“大、大人,埃埃埃及、埃及那边的……” 听到埃及两个字,艾薇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木制的小凳子摔在地面上,清脆的声音让整个帐篷骤然静默。 “你去。”雅里点了下身侧的幕僚,头也没抬,继续吃饭。 那个传令兵干脆猛地磕头下去,将手里的莎草纸书简高高地举起来。幕僚走了过去,接了过来,看了一眼,脸上也全是不解的神情,“埃及的孟图斯将军说要求见。” 雅里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食物。 自他掌握了赫梯大权以来,与拉美西斯过招少说也有十数次,但这一次他所采取的举动却是最为奇怪的。首先,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叙利亚借路,就算有间谍知道了,孟图斯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而最重要的是,拉美西斯他自己也……他正想着,又有一个传令兵六神无主地跑进来,“大、大人——” 雅里这次索性挑起眉,冷冷地看着他,不接话。 那个士兵用力吞咽了下口水,“埃及的孟图斯将军已经到了索图村的另一侧。” 帐内幕僚们的反应都很激烈,孟图斯是整个埃及最难对付的猛将。雅里的来访没有告诉叙利亚方面,双方的军队完全没有对接上,又是在埃及边境,如果孟图斯带了大部队,只怕不那么容易对付。 艾薇上前一步,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发问。而这时,雅里拉住了她。 “来了多少人?” 士兵想了想,“就带了不到一百个人,但可能后面还有别的埋伏。” “哼,有意思。”雅里站起身来,对待命的卫兵吩咐道,“把三分之一的士兵拉到前面去,其余的在后面拉开阵势严防埃及偷袭。我出去看看。” 不顾艾薇的反对,雅里将她留在了军帐里,又派了几个士兵在边上看着她。而他自己则换上了素黑的铠甲,走出了营地。 不远处,看到了三排埃及士兵的影子。 第一排是持金盾着鲜红盔甲的塞特军团刀斧兵,第二排是持长枪头上插有红色羽毛的枪兵,第三排是披挂红金交织配件的战车。虽然只是不到一百人的队伍,但却代表了埃及战斗力最强的兵种。只是站在那里,就令人心有戚戚。但是通常会站有两个人的战车,今日却只有一位驾车手,这样一看似乎此番这些强大兵种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战争。 士兵们燃着明亮的火把,黑夜宛若白昼。孟图斯骑着黑色的战马,停在队列的最前方,火红色的头发与他身后的披风遥相呼应,仿佛一片即将燃烧的火焰。 见雅里缓缓地从密密麻麻的赫梯士兵阵中走出来,他一跃跳下马来,手里拿着卷着金色封带的莎草纸文书,向前走去,停在了距离他大约十五米处的地方。 孟图斯对着雅里微微颔首,算是行了最基本的礼节,随即他开口,话语缓慢却铿锵有力,“我们前来并无敌意。” 雅里带着一贯轻佻的笑容,无所谓地说:“是吗?那在此时出现在我的营地,有何贵干呢?” “奉法老之命,前来向赫梯购买一样东西。” “哦?”雅里轻轻挑眉,“法老已经危在旦夕,还有时间来向赫梯谈判?” 孟图斯一顿,随即说:“陛下身体极佳,还是请您听听我们的条件再做结论。” 他解开金色的封带,文书在他手中利落地打开。翠绿的眸子微微垂下,他开始阅读手中的文书,“埃及愿意出牛一千头、羊三千只、金二十万德本、绿松石五百块和铁车轴战车二十五架。” 孟图斯一边读,赫梯军队里一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倒抽气的声音。这些东西,足以轻易买下一两个小型的城镇。一个普通人若是得到了任意一样,基本上可以供全家一辈子荣华富贵。在埃及与赫梯的多场小规模战役中,双方互有交易或者人质互换。但是这样丰厚的条件,就算是显贵,却也是从未发生过的。 雅里抬手,指节轻轻顶住鼻尖,笑道:“埃及的诚意,我们看到了,但赫梯没有东西想要给到埃及。” 孟图斯将文书合上,又从胸口拿出另一个稍小但是黑底衬红金色的文书,向雅里的方向呈献上去,“陛下也说要我务必不使将军失望。” 雅里轻蔑地一笑,动动手指,身边就有一名侍卫冲上前去,接过了那精巧的文书。他展开后未及读出口,脸色已是一变,那文书正是历览、诺亚二城的投降协议。孟图斯突然开口:“我们的军队已经控制了历览、诺亚二城。将军若能考虑,埃及可以将这两座城作为礼物一并送还。” 这句话一出口,雅里一直以来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历览、诺亚两城距离索图非常近,骑马的话只需要两刻水位线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但却是打开叙利亚最为重要的两个关卡。通常情况下,叙利亚会派重兵把守这二地,但是因为前些日子与埃及在边境的纠纷,原本守城的将领被拉美西斯的声东击西之计迷惑,让埃及的士兵占了先机,夺了二城。 一旦叙利亚的大门被打开,攻占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若是如此,赫梯就必须插手这场战争,否则埃及将会对赫梯造成巨大的威胁。然而雅里还在忙着处理被自己搞倒的赫梯名义上的君主——穆瓦塔里斯的余党,同时还要处理与亚述的关系,如果再和埃及发生正面冲突,就会有些分身乏术。 因此,仅是报上这两座城的名字,雅里便立刻清楚自己已经在转瞬间占了下风。他看着孟图斯,冰蓝的眼里终于退去了所有的温度。 “说说看,拉美西斯的条件。” 孟图斯又打开了一份文书,他慢慢地读:“如果今天释放人质,在刚才所说物品的基础上,埃及还愿意出牛两千头、羊六千只、金四十万德本、绿松石一千块和铁车轴战车五十架。”这次,埃及将上次的条件翻倍了。赫梯的军士已经不住地发出了深深的感叹。孟图斯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并且交还历览、诺亚。今日兑现。” 雅里四周的幕僚全部噤声,全军一片静默,他们都等待着这位年轻的统治者发话。 若是在平常时期,雅里根本不会在意历览、诺亚二城的暂时丢失。有叙利亚作为缓冲,他对重新掌握局势很有信心。只是这段时间,国内的情况却是复杂。埃及的这份厚礼,不仅仅是还给他这两座城池,也暗示着愿意给边境一些喘息余地的信息。 雅里只是奇怪拉美西斯的反应,就算艾薇公主是埃及大功之人,他也不相信对拉美西斯而言,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如此令他在所不惜。他很喜欢奈菲尔塔利,但若现在要他想办法赎回她,他可能也没有办法提出这样丰厚的条件。 若是如此……不如与那个法老博弈一回。 仅仅数秒,心里已不知思考了多少个来回。孟图斯还站在数十米外的地方等着,而身后静默的军士中似乎已经开始流转着若隐若现的私语。 他一抬头,冰蓝的眼里又染上了笑意,“我手里的宝贝就值这么两个城吗?” 凝深的黑夜里,孟图斯的身影仿佛一个火红色的、即将燃烧起来的小点。 “你想怎样?” 雅里说:“如果她真的对埃及这么重要,那么我想要埃及的承诺。” 在一片寂静里,他缓缓地伸出三根指头: “三年休战。” 话音一落,埃及一方议论声骤起。孟图斯微微侧首,全军又静若止水。冷冰冰地看着灯火通明的那一侧,雅里轻松地说:“这件事情你没法做主,回去问问法老再回复。考虑得久了,我随时都可能转身离去……” “可以。” 那个音节清晰地被扔进夜空,随即被噼啪火焰燃烧的声音吞噬。 红发的将军慢慢地说:“我们现在就要人。” 三年停战,意味着埃及要完全放任他肃清国内的政局、整理国际的关系。这三年,不啻给赫梯一个机会再次整肃实力。拉美西斯究竟是太有自信,还是太小看了雅里。原本认为肯定不会被接受的条件这样痛快地被答应了下来,这样丰厚的要约使得他没有办法拒绝。如果再继续谈下去,可能只会两败俱伤。 虽然心里很喜欢奈菲尔塔利,也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但她终究只是个女孩子。如果一切顺利,在赫梯征服埃及的时候,他还可以再次得到她…… 心里难得有些不爽的怒意,他微微侧头,对身边的幕僚微微颔首。黑衣幕僚匆匆地向后面的营地里跑去,不出半晌,就将艾薇请了出来。 因为脚腕完全肿了起来,艾薇走路出来的时候还有些跛。未等她走到队伍前面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雅里已经策马来到她的身边,一跃而下,冰冷的手扶住了她。 眼前是一片绛紫深黑的军队,更远处似乎有隐约的火光,但是又看不真切。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雅里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漆黑的铠甲挡住了其他所有一切可见的事物,他扶着她,缓缓地带着她,走出赫梯的军队,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金色的头发在跳跃的火光中显露出温暖的橙色,孟图斯和埃及军队的样子看起来模糊而虚幻,就好像在许多梦境里重复出现的场景。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要做什么?脚步本能地凝滞了。 “艾薇殿下?”熟悉的声音确实是来自孟图斯。 下意识地应答了一声,红发的将军就继续清朗地说了下去,“二城降书、停战协议与物品清单已经全部准备好,将军可以派个人过来核查,没有问题,我们就可以开始交易。” 雅里微微颔首,身边的幕僚就有人走上前去确认文书。 就在这时,他却轻轻地靠在艾薇耳边,“我不想放你走,所以我必须要确定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什么?”艾薇不解地抬头。 就在这个时候,幕僚确认了文书,已经回来向雅里汇报。雅里便亲自扣着艾薇,叫了两个士兵跟着,向孟图斯的方向走去。孟图斯将文书卷好,跳下马来,微微偏头,从身后不远的埃及队伍里也走过来两个刀斧兵跟在他身后。七个人缓缓地向中间行去,接近彼此。最后,雅里和孟图斯将士兵留在身后,一个拿着文书,一个架着艾薇,走到了三步远的距离。 .99lib?“将她的手递过来。”孟图斯右手一并拿着几副文书伸出去,左手则伸向艾薇。 雅里没有表情地,一边将艾薇向孟图斯推过去,一边伸手去接文书。 一切都仿佛进展得非常顺利。 就在艾薇的手被孟图斯拉住,而文书也落入雅里手中的时候,突然,腰间的绳子一松,艾薇猛地抬头,却看到自己放置秘宝之钥的小袋子已经落入了雅里的手中。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回头争夺,却被孟图斯以巨大的力气向另一个方向扯去。 埃及的两名刀斧手与赫梯的两名士兵在这一刻冲了上来,横亘在雅里与孟图斯中间。孟图斯拉着艾薇,飞速地向埃及的军队撤回而去。 火光的暗影下,雅里的微笑显得模糊而邪恶,他扔起手里的袋子,隔着柔软的布料,三枚秘宝之钥相互撞击,发出叮当的轻微响声。“奈菲尔塔利,只要这个在我手里,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我的身边。” 艾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雅里,孟图斯嘴里说着“失礼”,随即将艾薇扔到了他的坐骑黑冰之上,“陛下在等您,我们不能有任何差错。” 心中一颤,随即酸楚一片。 她还是不行。之前费尽那么多千辛万苦才收集到了三颗秘宝之钥,可一听到他在等她的事情,就突然觉得,不去知道雅里为什么能想起来,不去凑齐秘宝之钥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了。 她想见到他。 就算被伤害、被讨厌、不能在一起,也还是莫名其妙地想见到他。 黑冰迈开步伐之时,艾薇再次向那一片耀目的绛紫深黑旗中看去。一直带着无所谓笑容的雅里,一手拿着装有秘宝之钥的小袋子,一手却抚着额头向前弯着腰倒下去,四周的幕僚焦急地扶着他,大声地呼唤着军医,而周围的军士也变得不知所措。 随即一片骚动,赫梯人大叫着是埃及在交接时动了手脚,前队的铁剑手已经跃上战马,向孟图斯的方向赶来。孟图斯一挥手里的宝剑,全体士兵都登上了战车,他带着艾薇驱赶胯下的黑冰,飞速地向南部前行。 只过了一秒,就听到雅里的声音,先是用赫梯语的命令,里面饱含着浓浓的戾气。赫梯的军士更仿佛受到了鼓舞,挥起刀剑,全速追赶。随即是带着北部口音的埃及语,“奈菲尔塔利!你明明输了——” 严厉的尾音消逝在空气里,随即就被乱军的阵局吞没。 没有人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奈菲尔塔利是谁。但艾薇却知道。雅里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透过纷乱的场景,在她的心中剧烈地爆炸。胸腔里一片嗡嗡作响,他想起了全部…… 果然,秘宝之钥,是唤回记忆的关键。 第三十三章 回忆 西奈北部的夜风刮起几分刺骨的寒冷,细长而明亮的月挂在深蓝的天空中,宁静的景色宛若童话。四周却是凌乱嘈杂的马蹄声,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和听不懂的军士的叫喊。 赫梯的铁骑发疯了一般对埃及的百人部队紧追不舍。孟图斯授意士兵们将火把扔向身后,烈焰吞噬了干燥土地上仅存的植物,稍微阻挡了一下后面赶来的宛若洪水猛兽一般的绛紫深黑。而紧接着,利箭就如同骤雨一般,席卷而来。这次连一向沉稳的孟图斯也不由暗暗诅咒,“他们自己接受的条件,如此反扑,到底想怎样。” 艾薇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孟图斯连忙用斗篷围紧她,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接应的军队离此不远。” 惧怕,不仅仅是雅里记忆的复苏,更有宿命重现的恐惧。 狭长的时空,重复的抉择,一次又一次地掌控着她的命运。 身后开始出现士兵从战车上摔落的声音。失去了驾驶人的战马拖着战车在夜色里奔跑,渐渐偏离了他们的队伍。而余下的人不敢回头,只拼命地想要从死亡的厄运里脱逃。 突然,孟图斯的声音变得轻快,“看,陛下的军队就在前面!” 他伸手指过去,不远处站着一片望不到头的巨大阴影。见到孟图斯,阴影里点起了宛若星辰的火把,慢慢地,照亮了年轻士兵们的脸,以及让全部西亚心生畏惧的火红得刺眼的旗帜。 那是塞特军团的标志。士兵..们精神抖擞,处于最高备战状态。 “再往前走,就是埃及了,雅里他们不会继续追上来!”孟图斯回头,振奋地鼓励着身后的将士。而艾薇的视线,却仿佛定格一般,落在塞特军团的最前面,就再也无法移开。 果然,看到了埃及派来的重兵,赫梯的军士诅咒着、叫喊着,却无可奈何地停了脚步。孟图斯与身后剩下的不到五十名的士兵终于融进了塞特军团。孟图斯跃身下马,恭敬地单膝跪地,向队伍最前方的指挥者拜礼。 他却淡淡挥动弯在手里的马鞭,示意红发的将军让开。 孟图斯转身去指挥军队追杀赫梯,嘈杂而纷乱的场景仿佛已经离他们远去。火光温暖而躁动,艾薇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粗糙的感觉摩挲着指尖,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直到樱色的唇被咬破,微咸的血渗了出来。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所有的努力只到此为止。 他策马走到她的面前,仅有一步之遥。橙色的火焰使得影子欢快地跳跃,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清澄的宝石,映出了她的样子。 漫长的沉默让她无所适从,她躲避着他的视线,心脏疯狂地跳动,说出来的话却别扭极了,“你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找回我,找别人代替我吧。” 他又是一段沉默,随即慢慢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二十岁时的一次晚宴上。” 这句话一出口,艾薇猛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他颀长的身影随着火把晕染出温和的光芒。 “那天因为我的计划,宴会厅里大动刀戈,你明明怕得要死,却阻止我残忍的行为。”他低低地说,声音平稳地穿透空气,传到她的耳朵里,“我又一次见到你,你竟然变成了瘦小的男孩子的模样,把自己涂得黑黑的,却在吉萨之战大显身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还拼命地假装不认识我……” 他浅笑,随即又说,“我有一次和你走在孟斐斯集市上,你终于告诉了我你名字的写法。你嘱咐我别忘了,但其实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他跳下马来,抽出身侧的宝剑。握住剑柄的手好像用了极大的力量,他看似轻描淡写,却非常地小心,略带颤抖地在地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薇”字。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很容易辨认。最重要的是,从他自己的角度看,这个字是反的。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真挚地看向已经说不出话的艾薇,“薇,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一刻,艾薇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来。 “我想了这么久,脑海里却只有这些片段而已……” 艾薇拼命地摇头,眼泪伴随着金色的头发一起,飞扬在深蓝的夜空里。雅里想起来了,他也想起来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一片接着一片地被他们提起,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美好得宛若泡沫的梦里。 不敢相信,因为一旦信了,她就会醒了。 他走到她的身边,温暖而干燥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终于被他拉下马来,重重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揽住了她,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扣住她的身体,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微凉的风,将她金色的头发吹进了深蓝的夜色里。冰冷的月在这一刻染上了温和而纯洁的光芒。刻骨铭心的名字穿越了漫长的历史、跨越了虚幻的两世,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唤起。他们紧紧拥抱彼此,宛若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那里。拿着火把的士兵都背对着他们,只有月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他们沐浴上美丽的金色。 只亲手接触过火之钥的拉美西斯,记忆都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可哪怕仅是这些,都已经足够了,足够让她紧紧地抱住他。艾薇抱住他的手臂又用了更大的力量,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绝望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思念,总算,她回到了他的身旁。 她金色的头发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轻轻地滑过了他的手指。 如果清晨缥缈的梦境里的她也是真实,如果在沙地上写下她名字的她也是真实,如果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挡住冲过来的宝剑的她也是真实,交错的记忆好像千丝万缕的细线,穿插在他的生命里,融进他的命运里。 仅是片段,也无法剥离。 所以就可以解释了吧。他的执著、他的不顾一切,只想留她在身边。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轻抚她的头发,垂头看着她,视线清澈而专注,“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全部事情。慢慢讲,我有一生的时间来听。” 提起一生,时间仿佛更加漫长。 怀抱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温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哽咽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转身吩咐士兵,排转队形回到下埃及。孟图斯过来向他汇报雅里的离去,以及行军路线的建议。他听着,如常般冷静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一直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似乎一秒也不愿意离开她。皮肤接触的地方漾起炙热的温度,北西奈的夜风终于不再寒冷。 他交代完了事情,垂头看向她抬起眼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样子,睁大的水蓝眼睛好像总是不相信他已经想起了一部分过去的事情,脆弱而不安的样子让人更多怜悯,于是便又垂头吻在了她的额头上伤口诡异而狰狞,就好像谁的手曾经将他的身体刺穿。 脑海里自然地联想到了一个黑暗的影子,然后她拼命地摇头。 孟图斯说:“陛下遇刺那天几乎丢了性命,昏迷了足足七天的时间,而每次意识稍有恢复,便是着令旁人找寻艾薇公主的下落。”他顿了顿,“伤口根本没愈合,但是听说公主您在亚述,就立刻带着人往下埃及赶。” 他继续说,“刺伤陛下的是赫梯的使者,但是因为没有捉住所以没有证据。”然后他顿了好久,“殿下,属下随着陛下南征北战很多年了,从未见过陛下对谁好像对您一样……恳请您,不要再做让陛下担心的事情了。” 月色被初升的朝日渐渐吞噬,天空由暗夜的深蓝渐渐过渡到了清晨的橙柔。 因为拉美西斯的伤势,整个塞特军团在西奈北部边境地带驻扎。艾薇就坐在拉美西斯的身边,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于是她也就不放开,冰凉而白皙的手也覆盖回他的手背上。 很久以前他说过,成为年长国王之子,就要付出与常人不一样的努力。 每天品尝一点毒药,与埃及最强大的战士练习剑术,与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谈论政事。即便如此,还要提防着暗杀、陷害、政变……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仿佛正经历着痛苦的回忆。小心地展平他的眉头,随着温柔的表情,眼泪掉落了下来,摔在他的脸颊上,再缓缓地滑到深灰色的床单上。 拉美西斯在傍晚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艾薇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金色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宛若柔软的光线,倾泻在他结实的手臂上。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直到指尖都已经没有了感觉。松开手,她白皙的腕部已经是一圈深深的红印,压在另一圈似乎被灼烧的痕迹上,宛若变成了一副淡淡的镯子。 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小心地碰触她的头发,丝丝分明的触感摩挲过他的手指,她真实的样子令他几乎难以呼吸。突然,她均匀的呼吸被打断,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看到他的脸,先是一阵迷茫,然后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一般,立刻转向屋外呼唤军医。医生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看到拉美西斯醒了,又是一番感激神祇的呼喊,紧接着就开始为他换药、包扎。 为了不妨碍他们,艾薇就乖乖地站到一边,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法老发呆。 他有些不耐地等着众人整理他身上的伤口,军医刚刚做好包扎,他就转头对艾薇说:“薇,到我身边来。”艾薇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被他一下拉着坐到了床边。 “吃东西了吗?” “好像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震惊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们出去拿些吃的进来。” 几个侍者应承着走了出去。 “冷不冷?” “……还好。” 他就又将她揽紧了一点,用自己身上的被单将她一起裹了起来。周围的军医实在是如坐针毡,纷纷拜礼然后争先恐后地溜走。他就继续说:“都不错的话,收拾收拾,我们就回去吧。” 艾薇歪着头,“但是你的伤口怎么办?” 他轻笑,吻上她的发梢,“我想早点回去,举办我们的婚礼。”艾薇点点头,可紧接着,眼神又变得黯淡了起来。他顿了一下,随即问:“怎么了?” 艾薇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他的脸极快地沉了一下,而随即又是那一副淡淡的样子,嘴角带着几分难辨真意的笑意,“怎么了?你和我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不嫁给我,你要怎么办?” 艾薇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下,然后水蓝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重复了一次,“以后再说吧。” 他蹙了蹙眉,终于抿住嘴,不再提这件事情。 谈到结婚,就要面临很多现实的问题。奈菲尔塔利王后、卡蜜罗塔、他的女儿、他的情人,还有在结婚之后她又会扰乱历史的麻烦事情……关于过去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一旦从梦里走到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变得复杂得令她不知所措。虽然在脑海里幻想了很多次有一天他们重新在一起的画面,但是事实的袭来令人措手不及,她真的做好准备,忍受这个历史里既成的一切吗? 本能地,她想逃避这个所谓的真实。 凭着他想起来的碎片,欺骗自己,以给自己一个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但靠着幻想,可以支撑多久呢? 就算她想如此逃避,他呢? 一行人先是到了孟斐斯落脚,一到行宫,他就消失不见,撑着伤连开了三天的会,然后就又带着她一路向底比斯赶去。经过半个月的奔波,他们总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熟悉的底比斯宫殿。虽然为了照顾法老的身体,行军的速度十分缓慢,但是在马上颠簸了这么久,再加上艾薇一路上都很兴奋地和拉美西斯聊过去的事情,到达底比斯宫殿的时候,艾薇骤然觉得自己累了。艾薇转身往关了自己好几个月的熟悉的寝宫走回去,却突然被他拉住。 “怎么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糊里糊涂地问道。 “你走错方向了。”他回答着,半拉半拽地迫着她跟自己走。 “没错啊?”艾薇看看自己正在行进的方向,又回头看看他,“我住99lib?在那边啊。” “以后不住那边了。” 艾薇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任凭他拉她去了什么地方,然后一头扎进被子里,沉沉地睡去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一睁眼,还来不及看清自己的新家,一直在门口待命的侍女就清晰地向外面报告道:“艾薇殿下醒了。” 紧接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向艾薇请安后,就麻利地开始帮她梳洗打扮盥洗更衣。天青石、黑曜石、绿松石、金饰、薄纱,一眨眼的工夫身上就被挂得满满的。她皱着眉说:“我不要穿成这样,有白色的亚麻短裙吗?” 身旁的女官正要回复,却又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臣走了进来,乍一看,艾薇只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们就以与其年纪极为不相符的语速发问了起来。 “艾薇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宝石呢?” “艾薇殿下比较偏好哪种风格的设计呢?” “艾薇殿下平时喜欢什么花呢?” 艾薇怔了怔,迫于他们颤颤巍巍地拿出各种图样来、不问到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勉强地答对着。 两个人紧锣密鼓地盘问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匆匆地退了出去。紧接着,拉美西斯又跟着进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去尼罗河畔。” 艾薇一头雾水,“等等,你要我穿成这样去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很漂亮,很适合你。” 还没反应过来,他亲吻她的脸颊,连拉带拽地扯着她往外走,“好了,快走吧,他们都等着呢。” 第三十四章 他的意图 他就这么牵着她,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侍者、侍女也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微笑地躬身,向法老与公主问安。出了宫殿,卫队已经列队待命。 艾薇总觉得气氛有些雀跃得蹊跷,周围的侍女对她的态度比她离开底比斯宫殿之前还要恭敬,而大家看她的眼神里,也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几分说不出来的好奇。等到达了尼罗河畔,事情就变得更令她迷惑。距离卡尔纳克神庙不足一里的地方,建筑院规划了一片巨大的工地,数千名奴隶被召集至尼罗河畔,跪在地上,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他拉过她的手,对她说:“我想让你亲自下令这片工事的开始。今天开始,我要在底比斯东岸、阿布辛贝勒和孟斐斯同时开始修建你的塑像,将他们镶嵌进伟大的神庙里。” 艾薇彻底蒙掉,“你说……什么?” 他伸手将她乱了的头发抚顺,然后挂置在她的耳后,“当然,我也会让工匠开始把你的样子画到我的身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他终于失了耐心,阳光从他背后落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看起来竟有了几分难得的腼腆,“真是笨蛋,你要做我的王妃,这些当然是必须的。”随即他拉住她,将她向前推了一点,好像哄小孩子一样说,“来,你对他们挥挥手,然后对那边那个戴着红色腰带的建筑院的人说,开始吧。” 艾薇还是蒙着。 他好脾气地拉起她的小臂,对着下面跪着的工匠和奴隶们挥了挥。随即欢呼声与问安声就宛若潮水一般猛烈地向她袭来。红色腰带的建筑院士官也看向他们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弯着腰,等待着她的回复。 “来,吩咐他开始动工吧。”他淡淡地说着,将她的身体转向那边殷切等待着的士官。 艾薇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这个年代的人表达自己的好感与爱意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单纯,无非是想尽一切方法把这份东西具象化、记录下来,然后可以流传得越久越好。 壁画、塑像、史书,无外如此。 她知道,回应他,也很容易。只要接受就好了,只要接受他的好意,待在他的身边,他就会开心了。 但是,却不行。她抬起头,“我们回来前不是说好了,先不提结婚的事情吗?” 他顿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以前……” 她有些急躁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但是我不能这样嫁给你。”她转过头,拉住他的手,水蓝色的眼睛直接地看向他,“就算不结婚,我也会在你身边,不用非要这些形式上的承诺吧。” 他看着她,然后说:“真的吗?” 他明明没有想起卡迭石之战的那一段,亦不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她一次次抛下他回到未来的事实。但是当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三个字异常冰冷,脆弱到不堪一击一般。她不由怔住,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的表情又变得柔和,安慰着她一般轻轻地说:“那你说,要我等多久?” 不自然的静默迅速地传染开来,原本带着期待随时准备开工的士官也发觉了几分蹊跷。热闹的工地变得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一般。 艾薇虚弱地说:“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再逼迫我了。” 他看着她,然后骤然转头,大步走向另一旁的士官,淡淡地开口:“先开始做公主形象的塑像和画像,其他工程暂缓。”士官带着疑惑,匆匆下去传达了命令。工地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工匠们和奴隶工头们都不再敢随意出声,纷纷严守着秩序向各自的工程走去。 拉美西斯又转头吩咐自己身旁的一个传令兵,“通知阿布辛贝勒神像的建筑暂停。” 艾薇猛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大力地拉住他的胳膊,“不能暂停,你要继续修建这个神庙。”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揉揉她的头发,“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是。”艾薇看着他的表情变为失望有些过意不去,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因为你总是要修这个神庙的,为了你和你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微笑,“那不就是你。” 她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是艾薇。我是说你现在的王后——奈菲尔塔利。” 他骤然沉下脸,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艾薇心里一紧,然后咬着牙回复道:“我当然知道,大神庙上四位法老雕塑,依礼节将王后殿下的形象刻于小腿,小神庙上六位雕塑,法老与王后各三,等身大小……”他扣住她肩膀的手指好像要嵌入她的骨架,艾薇不敢看他,只是焦急地,想要压过他即将出口的话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要把黑发的奈菲尔塔利王后殿下的塑像,放上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异常冰冷,仿佛从一个谎言中骤然醒来一般。 “当初分明是你要我娶她,如今你又要我做这些事。若如今你变了主意,不想再和我一起,你便告诉我。我大不了重新要你喜欢我一次,何必费了心思找这些理由。” 艾薇有些着急,“不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但这不是大家知道的历史,我不能再改变历史了!” 他沉默了好久,总算淡淡地说:“是吗?我想和你在一起,为何要顾旁人。” 她已经竭尽全力,他却只当她不在乎他的感情。 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已转身,低低吩咐了身边的传令官几句。传令官紧张地看看他,又看了一眼艾薇,随即一句话也没敢说,匆匆地跑开了。 他转身拉住她,迅速地往来时的方向返回去。 他走得很快,步伐里也没有了早先的体贴。艾薇知道,她如此拒绝他的好意,他必然是生气了。她于是焦急地解释道:“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他顿了一下,没有感情地说:“你的道理,是因为你终究要离开我吗?”这句话甩出来,她竟然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就在犹豫的当口,他转过了头来,嘴角竟然带着一分浅浅的微笑,而这笑意却与他琥珀色眸子里那几分决绝的哀伤形成了一种接近扭曲的对比,“薇,这个理由你用过太多次。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的。” 本以为记忆莫名地存在于这个时空,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对艾薇而言,拉美西斯的行为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难以控制。他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一时对她出奇的温柔,而一时,他的怒意又会骤然到达无法掩饰的程度。工地归来,艾薇才发现,他已经把她的住所直接移到了他的宫殿,而她昨天睡得昏天暗地的地方就是他的主榻。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于其他人看来,肯定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518d." >再加上他如此兴师动众的筹划,难怪大家第二天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了几分不一样。 和他一起回到了法老的主宫,她才不安地说:“我住在哪里?” 他回过头来看看她,“这里。” 艾薇的第一个反应是反驳,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半强迫地拉了过去。瞬时天旋地转,四周的景色仿佛扭曲了起来,而紧接着,她已经被深深地压进了床里,热切的吻如同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温蕾曾经说过,女人因为身体的结合而爱上男人,而男人却渴望由身体来征服女人。 他们相信,得到女人的身体,总有一天,她们会舍不得离开他们。 但是念头>刚刚模糊地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就很快消失在了空气里,再也无法思考。 那一天回去的时候只是黄昏,然后屋内的灯火再也没有燃起。寝宫拉起了厚重的纱幕,侍者被命令不得进入,只是每日会将做好的餐点放在门口。 有的时候,会被拿进去,有的时候,会接连两三餐都没被动一口。 全埃及的女人都说,年轻的法老除却相貌出色、身材一流,性爱的技巧也是足以令人哭泣。她们争先恐后,哪怕宛若饮鸩止渴,也想与他共度春宵。但他却似乎不愿意与固定的女人有关系,而他的妃子,也一直仅是王后奈菲尔塔利、侧室卡蜜罗塔和已经去世的亚曼拉公主三人。 以前若还有贵族抱着一夜登天的幻想让女儿在各种场合与法老接触,后来就变成他们很盼望自己的女儿快点嫁人,千万不要被年轻的法老摄去了灵魂。关于拉美西斯的传闻很多,但是却有更多的女孩子趋之若鹜。 艾薇不明白这些事情,因为之前几次的经验都并非十分愉快,与他所有的结合都只留下痛苦的回忆。但这次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在他的引导下,她只能无助地打开身体,接受他的侵入。从起初的不适应与恐惧,到后来的迷失,昏倒在他怀里,然后又哭着醒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光线昏暗的偌大寝宫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声音都已经变得沙哑,而视线也变得模糊了起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终于感到,自己似乎刚刚开始认识了这个男人的全部…… 不知过了几天,终于有人敲响了寝宫的大门。突兀的声音让艾薇不由从疲倦的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她皱着眉头,想要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被拉美西斯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根本动弹不得,“喂,有人找你。”她轻轻地推推他的手臂,他半睁开一只眼睛,反应了一下,随即反过身来又将她压在了下面。 身体已经无法负荷更多的快感,但是却也没有力气阻挡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动作。方才敲门的事情就这样被她扔到了脑后。 过了一会儿,略带犹豫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艾薇在吻的间隙,模糊地说:“去看看吧,你好久都没去管公事了……” 但是话语却被他霸道的动作打断,“不用理他们。” 这样过了一会儿,门口的人终于轻轻开口:“陛下,是关于赫梯……” 沉静、温和,全国上下地位最高的大祭司独有的声音。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敢敲法老寝宫的门,报告公事。迷迷糊糊间,艾薇还是听到了停战协议这几个字,她就随意问了一句,“什么停战协议。” 拉美西斯起身,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我们三年不与赫梯开战,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艾薇翻了个身,用被单盖住脑袋,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突然,她猛地又将被单从脑袋上拉下来,浑身发冷。 什么停战协议。 赫梯与埃及最早的停战协议应该是发生在卡迭石之战数年之后,原应由王后为引,继而签成的。之后赫梯将会送公主来到埃及,嫁与已经步入中老年的拉美西斯,最后维持了两国的和平。 虽然还不知道细节,但是从未听说过在卡迭石之前会有停战协议这么一说。就算在另一个历史里,此时也应该是赫梯与埃及较劲较到无以复加的时候。 心里涌起说不明的不安,她用被单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去,往门口蹭去。还没走过去,门却突然开了,拉美西斯端着今天刚送过来的早饭,正要往里面走来。看到她下床来,于是就上前几步,把门关上,单手将她抱起来,好像抱着一只轻巧的小动物,几步就又把她放到了床上。 “要去哪里?”他亲昵地说,又把餐盘端到她面前,“饿了吧,吃点东西。” 他将面包递给她,看着她郁闷地往嘴里送,“怎么又让我吃东西。”印象里,二人分开的时候,他一定是在让她吃东西。 他眼里依然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不好好吃东西,你的体力怎么受得了。” “唔?”嘴里还满满地塞着面包,但是听着他说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拼命地咽了下去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停战协议,那个……” 他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里却没有惊讶,仿佛一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发问一般。他低头,轻轻地说:“这个嘛……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三年的和平,省了我不少麻烦,也正好给我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但是,可是……”历史不是这样发展的啊,也不能如此发展下去。胸腔一阵发闷,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他已经欺身过来,淡淡地说:“吃好了吗?” 她来不及反应,他的吻就又重重地落了下来。 “面包里加了蜂蜜,很甜。” 这似乎是能清晰听到.99lib?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脑海里就再无法思考任何其他的事情了。 人总是容易被眼前美好的事情冲昏头脑。 比如说,吃起哥哥从牛津街拐角小店买回来的巧克力的时候。 和温蕾一起逛街到脚软的时候。 看着拉美西斯的脸发呆的时候。 因为唾手可得的事物包裹着太过美好的糖衣,人们很容易就如此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肆意沉迷下去。与拉美西斯不分昼夜的纠缠,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是极短的时间。等他终于不得已必须要偶尔出去处理政事的时候,已经过了足足十余天。其间,有很多应该需要思考的事情似乎都忘记了。直到用膳的时候,之前来过的两名老臣又进来颤颤巍巍地说要给她量身体尺寸好定做衣服时,她才有些紧张地问:“婚礼不是已经取消了吗?” 二人沉默了一下,随即自然地说:“确实暂缓了,但是殿下您也需要一些在正式场合出席的礼服。” 情理上似乎说得过去,艾薇就让他们量了。 下午的时候,拉美西斯让人把阿纳绯蒂和朵从城外召进了宫来。胳膊已经痊愈的小女孩见到艾薇一边哭着一边就跪下了,“公主殿下,阿纳绯蒂真的很想您……”因为曾经失去过曾经的主人,阿纳绯蒂尤其害怕自己再次漂泊。虽然已经是自由人的身份,她依然发自内心地依赖着艾薇作为她主人的存在。而朵则是站在后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叹息着说:“殿下,吃了很多苦吧……” 有了熟悉的人在身边,艾薇也觉得十分安心。但这件事同时也提醒了她可米托尔已经逝去的事实。但是还来不及郁闷,拉美西斯就已经从议事厅回来了,很快阿纳绯蒂和朵就被下令出了寝宫。 艾薇承认自己在这些方面确实很迟钝,所以真正发觉拉美西斯的意图的时候,是第一个月的月事推迟了半个多月的时候。古埃及人民风十分开放,年轻男女的交往不是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因此避孕的措施相较其他古老文明而言也是出奇的发达。但是,拉美西斯确实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起初艾薇只是以为自己从未与别人发生过这样的关系,身体上会有些反常也不很稀奇,但是过了十余天,她终于脸色发白地明白了拉美西斯多日前冷冷地甩下的那句“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真正意义。 突然觉得周身寒冷,随即内心是极度的挣扎与恐惧。一方面 89c9." >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身体里若形成了生命,就不应该扼杀它存在的权利,而另一方面,交错时空的生命存在违背了自然的常理,最终不是会扰乱历史的进程,就是会被历史所吞噬,宛若银发的艾薇公主一般,不得善终。 而就自己而言,拉美西斯是已经有妻子与孩子的人,自己还没有与他结婚,就算结婚也不过是一个“妾”的身份。在古埃及,妾的身份没有法律的保障,虽然得宠时享有甚至超越正室的荣誉,但是一旦失去了宠爱,就会被主人一脚踢开,她们的孩子也会被主人及妻子接管。 在法老的后宫,因为要保证权力的平衡,法老不会随意地处置自己的侧室,但是嫁给帝王,本身要容忍的,就是爱情永远都要给权力让路的事实。 除却这些,更多的是,艾薇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空里留下任何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极度地抵触与拉美西斯结婚。她想,若只把他当成一个恋人交往,心理上就没有那么多负担。 但是一旦身体里有可能存在了一个新的生命、一个交错了时空的生命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如果就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事情是没有办法被解决的。在身体的异样没有被发现之前,必须要尽快下定决心。 第三十五章 真相 于是再次见到拉美西斯的时候,艾薇以月事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他顿了顿,并没有强迫她。但是这几天,他就勒令她好好休息,不让她出去,陪着她吃饭,然后晚上也一定要她睡在自己身边。 本质上讲,艾薇觉得他比自己回到埃及之前对自己的看管似乎更加严格了。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毕竟不能用很久,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又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她要求他采取一些措施,以防止自己怀孕,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又堵了回去,“怎么了?不是说要在我身边吗?你一定不会仅仅是敷衍我吧。如果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让他成为全埃及最幸福的孩子。” 在他的强求和自己的不安下,艾薇开始失眠。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迅速瘦了下去,就连眼睛也深深地陷入了眼眶里,宛若苍白的皮肤上两个灰蓝色的深陷。拉美西斯终于放过了她,他想找御医来为她诊治,她拼命拒绝说:“我的身体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你让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 倒是一直在她身边服侍的阿纳绯蒂心疼得不得了。她是贴身照顾艾薇的小侍女,也只有她知道艾薇的秘密。终于,在艾薇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忍不住地说:“殿下!阿纳绯蒂失礼了,但是殿下,您为什么要瞒着陛下您的身体状况呢。您知道陛下他……”她咬咬下唇,随即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终于说了出来,“陛下已经决定将您迎娶为伟大的妻子了。” “什么?” 这句话于艾薇听来不啻五雷轰顶,她几乎是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纳绯蒂,“你说什么?” 小女孩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愤愤地说:“全埃及上下的人都知道了,陛下知道您的顾虑,于是现在正在起草与王后殿下的离婚程序。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所以陛下天天都很辛苦。陛下为您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您就不愿意为陛下生下这个孩子呢?陛下一定会……” 哗啦一声,阿纳绯蒂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吓了一跳。艾薇手边的水杯被她弄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房间里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在古代埃及,并不是不存在离婚的案例。王后对法老的不忠、法老对王后的厌弃都可能导致离婚程序的开始。然而王后往往拥有较为坚实的背景,如果轻易换后,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导致整个政局的不稳定。 因此离婚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但迎娶 6570." >数个正妃、王后的案例却不在少数。 艾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去看向阿纳绯蒂。 “这样做,值得吗?” 阿纳绯蒂侧着头,自然而然地微笑,“当然了,陛下那么爱您,所有人都知道。” 艾薇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阿纳绯蒂却以为自己说动了艾薇,就更加兴奋地讲了下去。于是,在不安中,艾薇了解到了更多的情况。 拉美西斯将她与外界的全部信息隔离了开来。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作为法老的宠妃的绰号已经传遍了上下埃及。从一个备受唾弃的侧室而生的王家公主,变为了古实之战大功之人。随即在埃及与赫梯的交易中,大家又一次知道了这位公主对于法老的意义。 而这一切还不够,原本就只有很少妃子的拉美西斯,竟然在起草与王后的离婚协议。这是自拉美西斯一世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原本大家还在猜测这位公主将会在法老的战略里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当每日勤劳处理公事的法老,将艾薇公主关进自己的寝宫放纵月余之后的现在,再没有人这样考虑这件事情了。他们不得不半信半疑地相信,法老被自己的妹妹冲昏了头脑,他宛若过去数千年出现过的很多离谱的昏君一般,只是沉溺于对她的迷恋,因此做出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决定。 在朝中,自然是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原本..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的存在就是平衡守旧贵族与掌权重臣的最佳设计,没有人理解为什么法老不能像对待亚曼拉公主一样,仅仅是把艾薇当做一个侧室来对待,就连礼塔赫也不能赞同地站入了反对的一方。 毕竟,一位法老,可以迎娶很多个妻子,但是天下,却只有一个。 赫梯三年养精蓄锐已经是极限,如果埃及自身再因为这点小事而产生分歧,过去十数年来处心积虑的成果,就会眼看着付诸东流。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艾薇陷入了彻底的不知所措。 心中交织着对于拉美西斯情感的执著产生的无法控制的感激与极端的痛苦。 阿纳绯蒂走后,艾薇坐在床上发呆,眼睛睁得大大的,困意全无,而脑子里面却在隆隆作响。他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她却诸多顾虑,怀疑着、惧怕着。若真就如此,纵容地沉溺于他的爱意里,会怎样?历史改变又会怎样,时空消逝又会怎样?就算受到伤害,一生能够在一起一段时间,不也已经很好了吗? 但是……历史一直都是一个很执拗的存在。 艾薇不知道,如果自己打算逆其而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但她只是觉得,如果不试一次就放弃,只会让自己后悔。就算最后真的找不到好的理由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像母亲一样,自己把孩子养大。她决定好好地保护自己身体里的生命,暂时先瞒住拉美西斯,以免因为自己怀孕,导致他过于夸张的保护或更极端的内政措施,从而产生反效果。 她想,先等一等,再决定应该如何处理。 可生活就是如此,事情总是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继续发生下去。 在埃及,因为开放的民风,无论是在怀孕还是避孕方面的医术都很先进。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流产记录发生在公元前15世纪的埃及,在怀孕的初期,服用药物来堕胎,以最大可能地减少伤害。到达了拉美西斯的年代,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虽然在那个年代,古埃及的医术领先全球,但有的时候无论母亲多么想将孩子生下来并且保护住,平均的婴儿死亡率依然在百分之四十左右。 在这个年代,就算什么都不做,艾薇都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加上她的体质与埃及人本身彪悍的素质比都相差不少,在下定决心保留腹中的孩子的那一刹,她就知道,自己要付出额外的努力。 但是当年缇茜也同样在埃及生下了她之前寄予的肉身——艾薇公主。如果处理得当,她一定也可以将孩子顺利诞下。当年,是朵一直在照顾缇茜,所以艾薇想到了再找朵帮助自己。 比起当年照顾缇茜时仍处于中年的朵,如今岁月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朵的头发已经花白,她脸上的沧桑比她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要厚重。自从古实一战归来,艾薇觉得她似乎衰老得更加迅速了。 听到艾薇身体内孕育了新的生命时,朵起先是十分惊讶,然后就说要把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拉美西斯。而在艾薇慢慢地讲述自己目前的情况会将拉美西斯放入怎样的境地时,她喜悦的声音也随着慢慢变低,就仿佛重病将去的病人,心电图的跳动,逐渐变缓、变平,最后成为持久静默的一声平平的噪音。 她跪在地上,久久的沉默后,她只回复道:“殿下,我明白了。那我收拾收拾,过几天就搬进来住。” 随即,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艾薇拜托朵搬进宫来,帮忙照顾自己。在腹中的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她会申请搬出底比斯,避开纷纭的宫外,静静地、安全地生下这个孩子。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增加食量,加强体力。虽然决心已下,她还是要保证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于拉美西斯而言,看到她的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所以不管她想吃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都十分纵容,除却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出门这一件事。 又过了五天。 朵应召搬进了宫中,拉美西斯因为政事去了底比斯南部,要到晚上才回来,艾薇索性就让朵到自己的宫里陪着她。已经是埃及的初冬,白昼的天气却依然带着几分热意。朵穿着白色的衣服,却披着宽大的黑袍。宛若从地狱走来一般,佝偻着身体,在侍者的报告后,缓缓地走进了屋里。 艾薇吩咐,“我和朵有些事情想聊,你们不要进来打扰。” 侍者依命关上了厚重的宫门。 朵怔了好久。艾薇说话的时候,朵看着她的方向,却好像没有在看她,眼神仿佛散开,随即又收集在一起。 艾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尴尬,于是就寻找着话题,“以前……缇茜生下艾薇公……生下我的时候,也很不容易吧?” 朵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慢慢地开口道:“正如您所说,那个时候,缇茜殿下就像您一般年轻、瘦弱。宫中太多人不想让她存在,更怕她腹中的孩子是一名王子。真是危机重重。” 她的声音渐渐响起来,语调也变得坚决,“不过殿下您放心,朵一定会好好照顾您。”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包,捧在双手中,“进宫之前,我特意找了名医,为您配制了增强体力的药物。每日一次,随水服下,两刻水位线开始生效。” 艾薇接过那个小草药包的时候,突然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协调感。或许是因为那个包包上面的莲花刺绣看起来很笨拙亦非常陈旧,好像是过了多年的物件。 犹豫之际,朵又补充道:“殿下,当年缇茜殿下也是服用这种药物,来保全小公主……”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包包看起来有了年份。艾薇不再怀疑有他,取出了里面的药丸,放进嘴里,转身拿起水杯就要喝下去。 “殿下……”眼看她就要把水喝下的时候,朵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那一刻,她从朵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作为银发艾薇公主存在时包围着她的慈爱、担忧,她觉得很温暖,于是一闭眼,再没有犹豫地将药丸随着水咽了下去。 数秒,朵从她手中接回了空杯,又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艾薇抬起头,好奇道:“朵,怎么了?” 朵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回手将宫门锁上,随即苍老的侍女突然一扯嘴角,缓缓地说:“艾薇公主,虽然失礼,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女儿看待。我看着您长大,关心您、照顾您。” 艾薇心里一紧,随即带着感激地说:“朵,我都知道。这次也真的多亏了……” 朵打断了她,径自说了下去:“那是因为我的女儿在很多年前,就被国家赐去了古实,永生不能回到埃及。” 这是朵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艾薇脑海中想起了那名瘦弱的、为了拉玛不惜将匕首刺向拉美西斯的少女莲。她该怎样开口,才能将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噩耗,告诉朵呢。 思绪翻涌,她不由选择了缄默,听朵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因为您和您的母后缇茜殿下的地位,我在宫中备受排挤。现在想想,或许如此,他们才强迫地将我年幼的女儿送去了古实。”她顿了顿,“她那么小,父亲那么早就去世了。她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太阳。但……哪怕她能在古实好好地活着,嫁给一个好人家,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她叹着气,垂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艾薇手中老旧的草药包。 “但是她太傻了,傻到……竟然会向贵族挥刀。她只有你的年纪,却因为不懂事向你挥刀而死!”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一条明晰的线。草药包上扭曲的莲花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血色的痕迹,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纷乱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阿布辛贝勒、拉玛的战败,以及——耀眼的阳光下,少女紧握着短剑,流着泪,刺向年轻的法老。 “拉玛,请不要放弃你的骄傲……” 悲伤宛若巨大的潮汐,铺天盖地地向她砸了过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没有人提起那个挥刀刺向法老的女孩儿,随着拉玛的死去,也不再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莲是朵的女儿!可朵不知道莲是冬所杀,更不知道莲不是为了行刺艾薇而被处死。是谁向朵如此曲解了当时的场景,不,是谁就这样告诉了朵,让她伤心呢? 正想开口解释,朵却将眼睛猛地一抬,严厉地说道:“莲是那么的年轻。她活泼、懂事、可爱,她为什么不能享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呢?我和莲到底还要为你们母女,牺牲多少东西!” 话音刚落,艾薇只觉得,腹中却突然一疼,紧接着就好像有利刃在里面翻搅一样,她浑身颤抖,几乎是立刻摔倒在了地上。 从地面上看向朵,她佝偻的身影骤然变得高大起来,被黑色的袍子罩着宛若巨大的梦魇。她并不去看脚下的艾薇,只是轻轻地说:“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莲失去了一切,而你得到了一切。” “神为什么总是站在你的那一边呢,油灯没有砸死你、那迦哈节没有咬死你,法老如此纵容你,就算发现了你与亚述王子的关系也可以原谅你”。 “我找到了拉玛,提起了莲的事情。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我,愿意与我合作。那个年轻的孩子,他对莲是真心的。但是,就算赔上了他的性命,法老却依然原谅了你。” 身体已经疼得发冷了,艾薇浑身发着抖,而朵说的话似乎要比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感到寒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这个最令她信任的人一手造成的。 可这怎么可能,她如此地信任她,甚至开始依赖她。 “朵,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莲她……” 话未说完,朵已经狠狠地踢在了艾薇的小腹上,那是比利剑刺入腹中还恐怖的疼痛。她失声惨叫了起来,却被朵苍老的手狠狠地堵住了嘴。眼前那个慈祥忠诚的老奴,此时看起来如此恐怖,好像暗夜的黑影一般,狰狞了起来。 “伊西斯女神、阿努比斯神一定非常唾弃你,所以甚至不愿意给你一个回到他们身边的机会。你不配孕育新的生命,你不配拥有幸福。”她冷冷地说,然后站起身,将蜷缩着不住颤抖的艾薇踢到一边,“啊,这次,你就陪那个小孩一起去死吧。我给你的药量,足够将你的生命一并送去阿努比斯神的身边,感谢我吧。”她缓缓地走到房间的一角,用怀中的火石点燃了灯火,“这次,我不会给你转生的机会,我要把你的身体一并送到另一个世..界。” 朵布满皱纹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火下宛若木乃伊一般恐怖。她冰冷地转动手腕,火焰宛若坠落的晨星,慢慢地向地面上倒去。朵将自己的披风扔到了地上,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往上一洒,呛鼻的油的味道伴随着火舌,腾地一下扑面而来。 朵自己站在火焰的另一侧,冰冷地看着蜷缩在地面不能动弹的艾薇。 从进入宫殿的那一刻起,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法老的寝宫。因此,在火舌吞噬她的时候,她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艾薇,随即闭上眼睛,紧紧地拿着那个破旧的小草药包默默地祈祷。 或许是在祈祷,来生,可以与莲再度相会吧。 浑身如同被千万个细碎的针扎过一般,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底却没有对朵的憎恨,只是觉得她很残忍,残忍到连一个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朵的斗篷与燃烧的火墙隔断了她与宫殿大门,浓烟翻滚着渐渐充斥华丽的寝宫。门口的侍者很快就会发现这里面的异样,艾薇相信他们会来解救自己。她要在他们发觉之前,活下去。 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意志,她从床上拽下来床单,砸碎了床头的花瓶,浸湿了床单的一角,捂住口鼻,向火焰的另一个方向爬去。 突然觉得有温热的鲜血缓缓地流出了自己的身体,那一刻,疼痛仿佛随着生命逐渐远去,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动弹了,却还没有听到侍者前来的声音。 火焰已经几乎烧到了她的衣角。因为失血而全身发冷的她,这一刻竟然觉得恐怖的火舌温暖得令人想要亲近。周围得声音渐渐远去,她几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或许,就这样了吧。 猛地宫门好像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开来,谁人不顾一切地穿过巨大的火墙来到自己的身边。冰冷的手将她紧紧抱入了怀里,身上有熟悉的木质的香气,随即是沙哑而粗糙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死去……” 这句话如此温暖,莫名地她信任着这个声音。 黑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火焰旋转着渐渐远去。 模糊的意识里,掀起宛若惊涛骇浪的鲜红,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她不会死去。 第三十六章 沧海桑田 有的时候,会很抵触醒过来,因为醒过来就会面对着令人无法呼吸的现实。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一直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然后不知谁说了什么,那只手放开了自己,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不要走……” 有话想说。 但是她也不确认自己的声音是否传了出去,喉咙只觉得好像嘶哑一般疼痛,话语好像自己的呼吸一般微弱,似乎融进了无限扩大的静默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总算,那只冰冷的手又握住了自己。然后下意识地,她又紧紧握了回去。 可能一切都是梦。拉美西斯想起另一个时空的事情是梦,她失去了他们孩子的事情是梦,忠诚的朵想要杀死她的事情也是梦。一睁眼,她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站在提雅男爵家里燃着昏暗橙黄灯光的房间里,冬静静地笑着,栗色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他苍白的皮肤里,然后说:“虽然找到了你,但是你再也不能回去那个年代。” 分不清,究竟怎样,痛苦可以更少一些。 过了很久,眼皮终于感到了阳光的照射,艾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到提雅男爵家暗室里昏黄的灯光或是自己房间维多利亚风的白色窗帘。天花板上绘制着古老的纹章,背脊传来坚硬的感觉。 果然,一切都不是梦境。 侧过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扣着谁人的手.99lib?。虽然一直没有意识,但纤细的手指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紧紧地嵌入另一个人的手背,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略显憔悴的拉美西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泛着血红,下巴上是凌乱的胡楂。 再抬眼,房间里黑压压地围满了人,御医、侍者、卫兵。 只是他们都如此安静,因此她几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手中的触感炙热而坚决,却不像是最初将她从火焰中救出来的人。或许是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十分不灵光,或许只是本能地想逃避发生过的、令她痛苦得无法接受的事实。她一开口,竟是问道:“刚才,冬在这里吗?” 话音一落,室内的温度更宛若降到冰点。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沙哑,听到她说这句话,拉美西斯的眼睛暗了一下,随即示意身旁眼眶红红的阿纳绯蒂端水过去给她。阿纳绯蒂手忙脚乱地走过去,差点把水杯打翻在了地上。 “冬·柯尔特,刺杀法老、叛国并多番潜入宫殿,应处以极刑。”说话的是静静伫立在一边的礼塔赫。他宛若黑曜石的眼睛里也没有了日常温和的光芒,里面确是有几分尖锐的杀意。 “冬,刺杀法老?”艾薇重复了一遍,虽然早就有所预感,但是再次被确认,心里仍然是万般的不愿。 在她离开埃及前往亚述之前,竟然是冬刺伤了拉美西斯。一个火花跳过脑海,她终于明白。 冬的仇人就是法老,而他提起过的恩人,难道就是她吗? 就是一年前,银发的公主在卡尔纳克神庙门口救下的那个孩子。因为冬是时空的复制品,所以他不能出手相救。他从未来回到现在,潜伏在法老的身边。为了寻找机会,刺杀法老,同时也为了弄清楚,那一天究竟是谁救了他。 脑海里想起提雅说过的话,“他是一个残忍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夺走你的一切。” 想起冬在未来的名字,提雅男爵。 想起冬看着自己复杂又迷茫的眼神。 他一直给了自己那么多的线索,但是到了现在,一切却才真相大白。 冬伤害了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但是冬也一次次地救了自己。 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突然有很多话想对冬说,她不由有些焦急地抬起头,“那冬,在哪里呢?” 四周一片沉默,拉美西斯依然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之前你一直在找的希伯来人,就是冬吗?”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她诚实地点点头,随即解释道:“我不知道他竟会出手伤害你。你们已经将他抓起来了吗?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吗?” 他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叹气,说了句:“是吗?” 礼塔赫从旁补充道:“艾薇殿下。冬·柯尔特从火海里救下了您的性命,因此陛下才放他走了,约定是他永世不能再回到埃及。”他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如若我们再看到他一次,就算动用全埃及军力,我们也一定会杀死他,在所不惜。” 是因为他背叛了埃及,又伤害了法老吧!艾薇一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拉美西斯抬手制止了礼塔赫继续说下去。他淡漠地转身对医生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对礼塔赫说:“艾薇公主是我的妹妹,这件事情当做王家的丑闻来处理,严格保密,禁止外传。” 礼塔赫躬身,带着几名祭司与臣子退了下去。 御医走上前来,喂了艾薇一些莫名的草药。她都喝了下去,他们也就纷纷告退了下去。阿纳绯蒂是最后一个离开屋子的,她的眼睛里带着担忧与不安,但是迫于法老的命令,只好走了出去。 拉美西斯在距离她床榻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在她的榻侧坐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疲惫,映出她虚弱的样子。他轻轻地拉着她的头发,脆弱而柔顺的发丝在黯淡的光线下隐隐地闪着金色的光芒。他低低地说,“若我们经历的事情都是真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这样对待我,对待我们经历的一切。” 她静静地看着他,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从未变过的挺拔身姿,却已然红了眼眶。 又是很久的沉默,他自嘲地扯扯嘴角,“你从最初就利用我寻找冬,随即又和亚述的王子达成了寻找秘宝之钥的协议。这些都没有关系,我想起一切以后,更觉得你就算与雅里有什么过往,我也都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但是即使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他顿了很久,“我想,事情最差就不过如此了,我把你强留在身边,心里不过留着几分侥幸,若你真心喜欢我,总不会狠心连我们的孩子都不要。这段时间,我可以想想办法,把你的顾虑都打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一般,他疲惫地揉揉额头。 “我真是小看了你。”他擦擦艾薇已经湿润的眼角,“我想要和奈菲尔塔利离婚,并且废除卡蜜罗塔,宫里的那么多人都恨你,我每天都让他们小心地审查你的食物,光试毒的人就已经死了两个。我知道莲是朵的女儿,因此对她格外提防,不许她随意进宫。若不是你自己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让她来见你,她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个机会对你下如此死手。” 他移开了擦着她眼角的手,“你昏迷了三天才醒来,我那么担心你。可你醒来时,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问,却只是顾着寻找那个曾经想要刺杀我的人。” 他沉默了好久,但是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的声音终于变得冰冷,“薇,我真的不明白,但是我没有办法再这样纵容你了。” 他的眸子淡漠了起来,没有表情的眼里映出了她憔悴的样子,“你不愿做我的妻子、不在乎我们的孩子,如此,留在我身边,你只会伤害自己。不如,你就继续做我的妹妹吧。我会照顾你,让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如果,这样你会开心的话。”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的话语结束的时候,她知道,他不会再这样与她说话了。他从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说的这些话就好像尖锐的利刃般,甩进了她的胸口,每一个音节都绞得她血肉模糊。不知为何,她不打算辩解,也不打算告诉他,她有多么惧怕见到他、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想起她失去他们的孩子的事情。 她不想再重复,她如何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来到他的身边,不想说为什么她爱他,她有多么的爱他。 那些话,说出来似乎就变得很轻渺、很虚假。远比不上,就这样沉下去,沉进心底最深的地方。这次,她只是一试,看自己是否能瞒过历史,留下一个他们的孩子。显然,是没有用的。继续尝试下去,她只会再伤害到自己,或者是他! 看啊,朵已经死了…… 所以算了吧,只要她不影响这个时空,好好地隐藏在历史的洪流里。在他身边,她便实现了她的爱情。 她就这样待在这里,等到三年后的重大分歧,与已经获得全部记忆的雅里对决,保护年轻法老的生命。 拉美西斯似乎在等着她说什么。但是她苍白着嘴唇,一个字都没有吐。过了好久,她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三年后,会与赫梯有重大的决战,在此之前,要全力备战。” 他怔了好一会儿,显然这不是他期待听到的话。他于是不再等待,金色的凉鞋落在天青石的地面上,发出寂寞的咯嗒咯嗒的声音。 他推开宫门,外面的臣子静默地等着他。 他再也没有回头,走出了她所在的房间。 模糊的场景里,他的背影如此清晰,宛若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99lib?影子,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视线里。 第二天,祭司院的第一先知声明法老从未考虑过立艾薇公主为侧室,她只是法老疼爱的妹妹,并非如之前宫中的风传般要立她为王后。但是法老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离婚程序还在进行中,奈菲尔塔利王后与前文书官,亦是底比斯贵族的诺兰偷情的事实已经被提交了法庭,况且这件事情在高级贵族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于是虽然重新立后的“谣传”被暂时搁置起来了,离婚程序却是要进一步进行下去,而王后奈菲尔塔利也面临着可能由“不忠”罪行带来的重大惩罚。 紧接着,法老下令未来三年的经济模式转为以加强国防、军事为主的发展方式。埃及要很激进地巩固、扩张与周围邻国的关系,随时准备停战协议结束后赫梯的反扑。同时,冬被列入了全国奖赏最高的通缉对象,一旦在埃及境内发现冬,即可立即处死。悬赏的金额可以买下一个小城。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对希伯来人的排挤与迫害也就此正式开始。 随后,他纳娶了十五个女人进入后宫。她们一半来自周边重要的邦交国,一半来自朝中的主要重臣。 过了一年,他又纳娶了新的五名侧室。 阿布辛贝勒神庙立起来了,工匠们按照法老的吩咐,大神庙帝王的小腿上刻着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形象。而那个时候,他们的离婚程序正办得如火如荼,事情不免有些讽刺。 时间过得久了,人们就逐渐忘记了当年风传法老曾经不顾一切地迷恋自己妹妹的谣言。周边的国家不断有人送贺礼来,想要让法老把他珍贵的艾薇公主嫁到他们的国家去,其中以刚刚被确立为亚述继承人的王子萨尔玛·那萨尔·萨伊尔的请求最为频繁。传闻中,甚至雅里也曾经写过书简来,若法老将艾薇送给赫梯,他们愿意再签署停战协议,甚至与埃及永世交好。 但是,都没有结果。 人们说,沧海桑田。 她以为 82e5." >若那段时空的记忆回来了,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像并生的树木,繁杂的根部交错在一起,不管是否甘心、不管是否可能,都不会分开。但是一旦向历史臣服,历史就会无情地将原本不应存在的一切吞噬。 或许,包括原本就很虚渺的爱情。 还是会经常看到他,出席王家重要的典礼时,在王宫后面的莲池发呆时,在宫门眺望尼罗河水时。他或是匆匆地带着臣子快步地走过,或是手持着棋子沉吟思考,或是淡淡地看着臣下,吩咐着什么。 心若是被刺伤得多了,或许就不会再有什么感觉。 就好像在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不过几天,就看到另一个女人从他的宫殿里跑出来一样。 那个时候,如果还有痛苦,那么在他迎娶了第十七个侧室后,就再也没有感觉了。 不,应该说,自己仍然是异常的痛苦,但是却学会了不去感受。好像扯开头皮,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出来一样,从第三者的角度漠然地看着自己,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失意与痛苦,就好像在阅读一本与自己无关的历史书。 拉美西斯二世,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第十九王朝最伟大的法老。他长达九十二年的寿命、六十余年的统治时间内,曾纳娶了超过百位的妃子,其中包括在各大神庙上重复出现的王后奈菲尔塔利、自己的妹妹、贵族的女儿和各国的公主。在他的百位子女中,甚至有人的寿命比他还要短暂…… 王权时代的男人,妃子的数目即可反映他的野心。女人帮助他获得领土、巩固王权,同时繁衍后代。拉美西斯二世,因此出名。 一次次地提醒自己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既定的、指向唯一未来的历史。 三年的时间过得极慢,但是又好像一转眼就结束了。 她继续学习宝石的鉴定与加工。不管她想要什么宝石,他都有办法叫人给她送来。虽然不能随意出宫,但是因为手艺极好,所以她的作品很快就在埃及的贵族阶层有了不小的名气。每个人都以自己能戴上一副艾薇公主设计的宝石首饰为荣,而仿制品在坊间也不知不觉地流行了起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三年前才华横溢的可米托尔,取而代之被谈起的,是已经淡出政治舞台,却曾经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艾薇公主。 而三年里,与他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他迎娶不知第几个妃子的那天。 年幼的外国公主听说了艾薇公主的大名,未嫁过来之前,就兴致勃勃地请求她为他们的婚礼制作精美的首饰。 因为内心极度的痛苦,她几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支撑过那段日子。于是就把自己关在他为她在宫殿里筑起的小工房里,埋头雕刻宝石首饰。连续七天她都没有离开工房,到了第八天,在无数失败品的基础上,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漂亮的荷鲁斯护身符。她让阿纳绯蒂包了送给了那位小公主。 但是送出去不到一刻水位线,就觉得自己很虚伪,于是就后悔得不得了。 虽然历史总算重回正轨,她只是作为他的妹妹旁观。但是她根本不愿意他与别人结婚,或许以后还会生下孩子。只是想想,就痛苦到难以呼吸,何况是以“妹妹”的身份送去贺礼。 而这件事情似乎激怒了他,他亲自来到了她的房间,脸色很不好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是还是忍不住和他大吵一架。吵架的时候格外好面子,选择的话语就更加虚伪了起来,“兄长的妃子亲自开口,依照我国的礼节,我总是要送点东西。”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脸色则可怕得好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一般,然后才冷笑地说:“可笑,这么粗制滥造的护身符,你不要拿出来丢王室的人了。”他扔下这句,就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却再也没机会见到那位年轻的公主。至于那个护身符,也再未见过,估计早就让他叫人扔了出去。 后来两年,虽然手艺越来越精湛,做出的东西也越来越漂亮,她却再也没有送任何一个给他。 时光流转。 第三十七章 用心 那三年的时光对于艾薇而言,仿佛是静止的。时间的枷锁被解禁,再次猛烈地向前推进,是从收到一封匿名的书简时开始的。那天艾薇如常吃了早餐,立刻往工房里钻。最近一年,她习惯了早起,到了工房的时候,给她打下手的人还都没有来。 在桌子前坐定,发现上面放着一个之前没有见过的物件。小小的、精致的盒子旁边放着一卷被金色带子系起的莎草纸文书。愣了一下,她连忙起身把工房的门关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文书。 上面的文字熟悉而亲切,选用的材料虽然十分古老,但是语言却是稍微有些正式的英文,几乎立刻知道了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那个人,果然还平安无事。 见信,是两句草草的留言。 荷鲁斯之眼随封,或许有用。 此生不会再次会面,就此祝您一切幸福。 以后也许不会再次会面。这几个字显得格外模糊,艾薇怔了好一会儿,才将文书卷好收起来。打开了随封的小盒子,里面是破碎的荷鲁斯之眼。失去了鲜红的颜色,它变成了一片死灰色笼罩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艾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从工房里摸出一条链子,将它串起来,然后戴在脖子上。 冬选择在这个时候送回荷鲁斯之眼,必然有他的深意。 心中虽有惴惴,却也有了几分解脱般的快感。卡迭石之战快些到来,快些终结。之后,不管结局如何,她总算可以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果然,傍晚回宫殿的时候,看到了白衣祭司礼塔赫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样子,依然带着宛若阳光流水一般的微笑。见到艾薇,他先是一躬身,然后说:“殿下,陛下让我向您……” “不用麻烦了,我直接和她说吧。”随即是拉美西斯淡淡的声音,他从昏暗的树荫下走出来的时候,礼塔赫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三年来除却那次因贺礼发生争执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来向她说什么事情,想来一定十分重要。他遣退四周的侍从,让礼塔赫在外面候着,随即带着艾薇走回了她的房间。 没有意想之中的局促或者尴尬,因为他直奔主题,“三年前你曾经提起这件事情,所以我想还是来告诉你。” 艾薇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接话。 他于是就继续说:“三年的停战协议结束,赫梯方面向埃及发了战书.99lib.。雅里·阿各诺尔的军队已经进入了叙利亚北部。你之前提起的战事,或许就是指的这件事?” 她依然不说话。他就有些黯然地继续说了下去,“过了这么久,我不会问你如何知道。”他顿了顿,随即又侧过头去,淡淡地说,“我即将出兵北上,把赫梯挡在叙利亚境内。这场战争旷日持久,你近期还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在出征之前,我可以尽量满足你。” 原来如此,卡迭石之战,即将开始。 痛苦地、煎熬般地度过这三年,不过是为了等到这样一天。 艾薇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那好,我要和你一起去叙利亚。” 他一顿,琥珀色的眸子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战场很危险。” 艾薇坚定地说:“这就是我全部的要求。”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好像了解到什么一般,又说:“雅里宣布开战,是有条件的。他说如果我们愿意把你送去赫梯,他们便无条件宣布退兵,永不主动进犯埃及……听到这些,你怎么想。” 艾薇几乎是立刻回复道:“我拒绝。” 那一刻,法老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放松。线条从嘴角开始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千年后塑像上他含蓄而温和的微笑。发怔的时刻,她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但是,还请带我去战场。”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看了过来,透明的颜色仿佛要将她看穿,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然后他突然开口,“虽然现在问这件事,已经有些晚了……” 很不似他的风格,他似乎在小心地选择词句,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听到答案一般。沉默了半晌,才继续把话说下去,“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问题一出,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到他略带不知所措的神情。那一刻,心酸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把眼泪咽了回去,才能看似平稳地对他说:“是啊,这么多年了。你迎娶了那么多妃子,再也不理会我。我起初虽然难过,但是现在觉得,只要能看到你活着,我就很开心了。我不打扰你的历史,你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按照既定的路线,伟大地、闪耀地活下去,去到唯一的未来。”她咬了咬唇,最终轻轻地说,“现在想想,或许,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也是失去那段时空后,重新回到这里的意义。” 总算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了。因为一直那么介意,所以总说不出口。许是心里已经被刺伤得没有感觉,反而这些原本不愿说的话,轻松地就说出来了。 他愣了好久,脸上的血色慢慢退去,直到嘴唇发白,然后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她以为自己又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心情正慢慢地沉了下去。可突然,他转身回来,一下子拉住她,将她紧紧地扣在自己的怀里,随即热切的吻就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了下来。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突然将她推开,双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仿佛要嵌入她的骨里去。他的眼里泛起了鲜红的血丝,然后他说:“什么叫不打扰我的历史,我不懂这些事情。你这样说话,你明明是爱着我的,可你……”于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是一片如死般的寂静。他重重吸气,然后说,“对你而言,过去那么重要,未来那么重要。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就忍心这样一次次地对待我,‘现在’对于你,难道就如此一文不值。” 她怔怔地望着他,许久,然后轻轻地说:“现在,如此转瞬即逝。即便如此,你也想要吗?” 他一愣,似是不明白她说的话,于是就索性忽略,手指间却加大了力量,“三年来,我一直等着你有一天回头来找我,但你竟能一句话都不说。之前做下了那么狠心的事情,我以为你对我的感觉不过如此。现在,现在你却说了这样的话……既然你对我还有这点情意,难道你就不能好好地留在我身边,管他什么未来、过去,消失的就让他过去,未来,我们总是可以想办法。” 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不知所措,喉咙里仿佛燃烧一般干涩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蹦出两个字:“后宫……” 他冷冷地说道:“充盈后宫是扩张权力的方法,我早就猜测赫梯必然会在停战协议后反扑,我要通过这一次彻底打垮他们,控制西亚的外交与国土的势力。之后这些后宫我就不用留着了,她们被迎娶进来后,一直住在底比斯外的离宫,很多人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依照法律,侧室可以直接被休掉,而唯一有些麻烦的离婚手续也办理得差不多了。” 他说了很多,她就一直宛若做梦一般地听着。看着她迷茫的神情,他终是顿了一顿,然后自嘲道:“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真是至极的愚蠢。你自己那么坚定地为了那些无所谓的理由想要离开我,我却还执拗地不遗余力,等有一天,你想回头了,我可以无愧于你。” 听到这句话,她终于红了眼睛,“我这样做,你总会知道它的道理。” 他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揽住她的双手已经有了些微的颤抖,“我不想知道那些道理,我只是想抱住你,想每天睁眼的时候能够看到你,脑海里出现你的时候能够碰到你。”他从未这样任性地藏书网说过,但是他脆弱的样子却有着比任何假象更加强大的力量。她眼泪实在是再也绷不住,终于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静静地濡进了他的臂膀。 “我等了你那么久,三年前,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你。但是没想到你还是离得那么远,远到就算抱进了怀里,还是得不到。”他又顿了好久,想说什么,却始终是没有说出来。 三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保护她的存在。 三年前法老宠爱艾薇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都知道,法老甚至不顾一切想要娶艾薇为妃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也都知道。以西曼为首的权臣派和另一边的贵族派恨艾薇恨得牙痒痒,因为法老对艾薇的执著已经超越了常理,这显然是一件会影响权力均衡的大事件。他们很快团结了起来,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挑艾薇的毛病。如果能找到她犯下的大错,例如违背法律或者触犯王家信条,她就必然会被交由祭司院处置,接下来法老能控制的部分,就会减少很多。 找到入手的地方,是从那萨尔王子那次在花园的妄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艾薇公主的兴趣,而很显然艾薇公主也与这位那萨尔王子有所过往。紧接着是又一次那萨尔王子与艾薇公主私下约定的会面。起初,他们想以艾薇公主叛国的角度入手弹劾,后来发现连古实王子拉玛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都被法老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估计在这个方面,就算艾薇公主真的做出了什么,恐怕也没有办法撼动她的地位。 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想过放弃,反而更加如狼似虎般地想要将艾薇置于死地。 朵想要害死艾薇,侍者就在门口,原本不会有机会让艾薇落入那般危险的境地。正因为身边潜伏着反对她的人,才会导致救援久久未到。若不是冬的出现,艾薇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之后,因为艾薇昏迷醒来,提起冬的名字,更是让他们想以叛国罪弹劾她。 拉美西斯知道,他的妃子太少,对艾薇又太重视。这样下去,她会一直处在危藏书网险之中。 作为公主,还可仅仅作为王家丑闻,加以惩罚就可风平浪静。若是宠妃,太容易被人找到施以诛灭的重罪,绝无转圜的余地。 终于,只好让步。 这些道理,好几次想和她说,却怕说了,遭到她冷冷的拒绝。若然如此,他这几年花下的心思、捧出的那一颗真心,就更宛若没有分毫意义。 于是,话说到那里,就只好停了。他深深地叹气,“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他重复了两次,而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感觉自己好像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跌跌撞撞,总以为自己可以跑出去,然而,跑不离的,却是那份将二人紧紧凝系的宿命。结果不仅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就连最珍贵的他,也一并伤痕累累。 艾薇忽然紧紧地抱住他,将脸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肩窝。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带着哽咽、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宛若呓语,却也并不知道她是为何而心生歉意,过了很久,声音仿佛变成了细小的呜咽,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好任由她靠在他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不要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那些我不懂的话……你就待在我身边,好吗?” 他轻轻地请求着。她将他抱得更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未来只有一个。 我只是不想,在未来 7684." >的某一天,让你伤心。 第三十八章 宿命前夜 公元前1275年春。 在长达三年的停战协议之后,赫梯的铁蹄踏过了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重新获得对叙利亚的绝对控制权,军队继续向埃及边境挺进。 四月末,拉美西斯二世御驾亲征,率塞特、阿蒙、拉及普塔赫四大军团从下埃及三角洲东部的嘉鲁要塞出发,沿里达尼河谷和奥伦特河谷挥师北上,路上间或遇到些微赫梯的抵抗,其余均被强大的阿蒙、塞特以及拉军团的军事力量踩碎。 埃及乘胜追进,以名将布卡带领的塞特军团为先锋,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进至卡迭石地区,于卡迭石以南约十五英里处的高地宿营。位于奥伦特河上游西岸的卡迭石,河水湍急,峭壁耸立,地势险要,是联结南北叙利亚的咽喉要道,也是赫梯军队的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埃及军队的战略是试图首先攻克卡迭石,控制北进的咽喉,之后再向北推进,恢复对整个叙利亚的统治。 埃及此次行军,颇有一举击溃赫梯的打算。拉美西斯将礼塔赫、孟图斯两名得力助手分别留在上下埃及,稳定>藏书网局势,同时国内不分昼夜地举行祭祀活动,意为志在必得。此次亦起用了屡立战功的名将布卡、擅长防御与阵形的喀图与多莫。拉美西斯自己扮演了战略制定者的角色,随行的侍者从简,只有一位蒙面的少年。他从不开口,但法老却似乎极为器重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将他带在身旁。 次日即将渡河。是夜,法老召开军事会议,将渡河计划分派给军将布卡、喀图与多莫。早前,曾经抓到过两名赫梯俘虏,得知赫梯主力尚远在卡迭石以北百里之外的哈尔帕,渡河时应无大碍。但是那两个人看起来颇为可疑,拉美西斯不由格外小心。渡河时军队将会被迫分为两个部分,此时容易遭到敌方侵袭,四人密谈至深夜,制订了完备的支援计划。 布卡、喀图与多莫恭敬地拜礼,随即退下。当夜又将是个不眠夜,次日渡河,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拉美西斯又展开图纸,就着跳跃的火光,再次细细察看着地形。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图纸,沉吟一会儿,随即叫了始终在门外候着的侍者进来,仿佛有事情要吩咐,但是话刚要出口,却又突兀地停止。随从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他沉吟了半晌,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径自起身,脚步匆忙地向外走去。 侍者看他去得急,以为是有了重要军情,不由几分紧张地跟过去。他却走到了军中的偏帐,停下了脚步。侍者吃力地跟上来,轻声问:“陛下,是否需要属下通报您……”询问被他挥手打断,有些烦躁地斥退侍者及门口的卫兵。伸手想要掀起帘子进去,但是 624b." >手伸了一半,却又尴尬地停在了空气里。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不敢迈进那一步。好像迈进去,就会有什么东西失去,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踌躇间,门帘却突然自己掀开,少女匆匆地向外走来,几乎撞上了他。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拉住了她。若是平常,肯定会问她要去哪里吧。而到了这个时候,却说不出话来。若是真的知道了,说不定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如不听。 艾薇抬起头,视线相触的那一刻,她也怔了一下,随即却绽开了非常清澈的笑容,温和的光芒从蔚蓝的眼中满溢开来,充满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平和。 “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拉着他的手一并往帐篷外面走,“今天还有点时间吗?”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总是对明日的渡河有些不安,想要再确认一下99lib.军备,再调配下阵形。但是她问得自然,他也就随着点了点头。 见他答应了,她又微笑了起来。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放松而愉悦的神情,他下意识地,嘴角也勾起了温和的弧度。她说:“那真好,陪陪我吧。” 她的手指很细,又带着些冰冷,但是却很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会逃跑一般。不知什么缘由,他只觉得她可爱,于是便任由她去抓。她已经摘掉了黑色的假发,换上了平日喜欢的白色短裙。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衬在几近黑色的深夜里,宛若超越时空的虚幻。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我们去逛逛吧。”然后她回过头,眼睛笑成弯弯的形状,“军营里不好有女人,我们瞒着他们吧?” 她眨眨眼,那放松的神情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日什么都不会发生,现在也不是在行军。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恋人,从很久以前就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却十分甜美,那些痛苦的过往都未曾存在,他们二人以后还将继续如此平淡却永远地一起下去。 见他没有反应,她就稍稍用力拉扯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回握她,随后就被她拉着绕到军营的后面。那边火光较暗,但依然有十分完备的巡逻机制。每次快要被人看到时,她就将他推出来,自己则藏到他的身后去,士兵见是法老,自然不会有所怀疑,连忙将视线垂下,行礼。直到走出军营,竟然一直都没有人发现艾薇。 “啊,还是法老的权力大。”她调皮地呼了口气,然后又很兴奋地扯着他,指向不远处,“你看,那边有个高地,我们.t>上去吧?”他一怔,她已经往前走了起来,嘴里还说着,“从那里说不定可以看到更漂亮的星星。”她莫名的开心,好像他们要爬上去的不是一块在西奈半岛随处可见的高地,而是一座美丽壮秀的山岳,好像他们要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夜空,而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特景观。她雀跃地走着,半拖半拽地将他拉上了高地。 春日,西奈半岛的夜风还带着几分微微的寒意,他不由将她向自己的怀里揽了一揽,而她却出乎意料顺从地投进了他的怀抱。从他的高度看,她的脸显得更加小,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的眼睛,而精致的下巴显得更加袖珍,仿佛要看不见了一般。 “你看,那些连绵的营地的火光好像浮在河上的花灯。”他不知道她说什么,她已经自己说了下去,“我母亲居住的地方,每年在特殊的节日,他们就做好多纸船,然后在上面放上蜡烛,让那些船随着河流漂走,然后就可以把思念带给远方的人。”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笑着说,“传说,就连死去的人,那些说不定永远都见不到的人,都可以感受到思念。” 她垂下头,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份沉默久到他以为她不想再说话。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他感觉她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行军这一路上的沉默,就是为了今天,她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 因此,他也保持了缄默。 终于,她抬起了头,水蓝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他的面孔。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刻进脑海里。记不清已有多久,她没有这样与自己对视,那一刻,他骤然觉得虽然这一个月,她都静默地跟在自己的队伍里,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过往的三年里,我时常会做一些这样的纸灯,我让阿纳绯蒂带到尼罗河畔,找个恬静的支线,将它们放进去。纸船本就脆弱,尼罗河历来湍急,那些花灯,不出多远,就会沉到河底,于是我就相信,每沉下一盏,就说明我的心意传达了一分。”她长长叹气,“我傻傻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现在我却知道,我不过是在逃避。”她抬起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在逃避一个事实:人是不可能对抗未来的来临。未来永远只有一个,无论如何坚持、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它的前进。命运宛若隆隆的战车,永远会坚决地驶向既定的方向。” “你什么意思。”他骤然扣住了她的肩膀,“你怎么又说这些我不明白的事情,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些,你就待在我身侧吗?”强硬的声音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瘦小的身体被他牢牢地控制,她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她从未比现在这般更加真实,而她说的话,也含着十分真实的无奈、绝望与认命感。 那一刻,似乎二人之间,隔开了弥天的大雾。星星仿佛已经坠落,四周深蓝的夜弥漫了上来,将他们紧紧地缠住。 “你知道我来自未来。我曾经天真地想过,或许我们可以小小地改变历史,甚至篡改历史,只要我们在一起,有多少困难,我们总可以克服,不管有多少不顺心,我们总……” “我们可以。”他轻轻地摇着她,“是你自己总不相信,这天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想要的事情,我总是可以满足你。” 她苍白地笑了一下,“你确实,曾经给过我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才会一次次地、不遗余力地回到你的身边,就算你不认得我、你刺伤我,我仍然忍不住想接近你。但是我发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俊美的脸庞。星光下他略带不安的面孔看起来如此虚幻,会不会一睁眼,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和缇茜一样,有些癫狂了,她对话的人、抚摸的人,都仅仅是墙壁上的壁画呢?可即便如此,她也想告诉他。 “但是我发现,不管我做了什么,就算是推迟了,或者是影响了事件发生的方式,历史总会按照它的轨迹前进。我能看到它在前往我所熟知的未来。”她抱住了他,“而在那个未来里,你的身边,是没有一个叫做‘奈菲尔塔利’的外国人的。” 一直拼命地忍着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里已经有些异样的生疼。有的时候不说出来,还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话一出口,就将这一切变成了真的。 想想看吧,第一次穿越回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改变了历史,但是因为莫名的情感,她再次回到了埃及。原本可以得到幸福,但是却必须以他的死亡来捍卫二人的爱情。她为了他的生存,放弃了那个时空,那个支线于是消逝,历史回到了原来的轴线。 第二次回到过去,二人再次发生了交集。他正在按照历史的安排前进,迎娶了应该迎娶的王后、生下了应该生下的孩子。她的回来,借用了存在于历史脚本里人物的肉身,自然地嵌入了这个历史。若她按照计划,就那样被嫁去古实,那么历史就不会有丝毫改变。然而他在最后的时候向她表达了不应存在的情感。可就在这时,他们之中又必须有一个人死亡。她选择了保护他,于是又在历史中退场。历史的轴线,依然没有改变。 第三次,二人几乎等于再次重新开始。原本决定不再与他产生交集,却在冥冥之中再次相会。她一直竭力逃避,却逃不过自己的感情。而他几乎要为了她,破坏历史的进程,宛若螳臂挡车、飞蛾扑火。 但是她知道,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历史必然会再次将这件事情的存在抹杀。或者是她的退场,或者是时空的消失。缇茜的存在轻描淡写地就被抹去了,冬即使去到了未来,也只能顺从历史的发展,历史的前进不可逆,亦不可违抗。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金色的发丝静静地绕过他的手臂,再垂落下去。 “我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 她轻轻地说,声音几乎微弱不可闻。他垂下头去,将耳朵贴近她。 “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她似乎梦呓般说着,他则越听越恼,说到后来,他索性有些粗暴地藏书网打断她,正想反驳。可此时,却突然听到下面的军营发生了骚动。二人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军营西侧火光一片。异样的火舌向深蓝的夜空中蔓延,噼噼啪啪的声音里夹杂着慌乱的兵械声与埃及士兵的叫喊声,“赫梯人的偷袭,赫梯人的偷袭!” 他眉头皱了起来。虽然想过赫梯人随时有可能偷袭,但他以为必然会是发生在明天渡河的时候,不想现在就遇到这种麻烦。他揽住艾薇,快步向营地返回,“我们现在必须回去,军中无帅会扰乱军心。” 她“嗯”了一声。 他就又说:“你好好待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你那番胡言乱语,我要证明给你看,根本不会成立。我会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沙的苦味。那句话好像是抹了蜂蜜的葡萄,吃进口中,化开,甜进了心里。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哽咽地说:“嗯。” 拉美西斯登基五年,卡迭石之战必然会发生。埃及军队必然会在奥伦特河上游附近扎营,而他们也一定会遇到那两个游牧人装扮的赫梯奸细。虽然法老这一次悉心地准备了渡河的细节,布卡也不会背叛,但是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埃及再次处于下风。比如此时,赫梯出乎意料的奇袭,在上一个历史里没有发生,而如今却突兀地蹦了出来。 不,其实一点也不突兀。因为拉美西斯必须在这场战役的初始占下风,直到最后才会发生逆转,最终得到平手。这是历史的脚本,就算细节不同,结果也会是一样的。 二人冲进营地的时候,赫梯的军队已经从北侧和东侧包围了上来。布卡沉着应对,将阵形打开,与喀图相互呼应,开始反击。多莫的军队驻扎在比较外围的地方,损失较为惨重。拉美西斯随即将后阵变前阵,由进攻为主的配置转为防守为主。 他一进营地,就变得很忙,无数决定需要他立即下达。慌乱之中,他也不忘记将艾薇带在身边。 赫梯的进攻似乎不是简单的侵扰或奇袭,他们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涌来,似乎是聚集了全部主力,意欲将决战提前执行。在拉美西斯的强大领导力和布卡、喀图与多莫三人的执行力下,埃及总算从袭击中重新掌控了局势,一行队伍有条不紊地一边抵挡赫梯宛若猛虎般的进攻,一边向河岸东侧进一步退去。 抗战一直从深夜打到了凌晨,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埃及的军队总算退出了被围困的境地,而赫梯军队的攻势也似乎终于转弱。在布卡等军将刚刚松了一口气时,拉美西斯却感觉到局势微妙的转变。清晨,太阳的光芒渐渐从东侧越过河水洒了过来。埃及军队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狭长的通道里。四周高耸着对己方军队极为不利的高地,而后面追堵的赫梯军队似乎已经停止了脚步。 在埃及军明显处于相较劣势的情况下停止追击,只因有更重要的计策将紧随而来。之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铺垫。 高地上,缓缓地立起了绛紫深黑旗。 第三十九章 宿命 在这个历史里,布卡没有背叛拉美西斯,因艾薇直接跟着法老一并出征,普塔赫军团也从一开始就加入了战局,他们也因此加强了整个埃及军团的实力。然而相对的是,另一个时空中因为想要公平打败拉美西斯的雅里,并没有动用奥伦特河东侧的八千军士。此次,赫梯明显是倾其所有,正如史书上记载的,三万七千名士兵,两千五百辆战车。相比法老四大军团两万人的配置,其数量是压倒性的。 高地上先后立起了数不清的旗帜,那压抑的颜色,对处于较低地势的埃及军团来说,心理上的打击几乎致命。拉美西斯沉着地指挥最靠近出口的部署转变队形,想以尖锥形的阵形突破赫梯的包围。而这项计划还没有实施,赫梯的火箭已经架到了弩上,转眼便铺天盖地地向谷中的埃及军队飞射而来。 外围的军士很快受到了重创。若不是在黑夜疲于应付偷袭并一心想要摆脱追击,埃及绝对不会自己走入这样明显的地势陷阱。而如今,四周的高地自然地形成了对赫梯绝佳的打击点,埃及军队在谷中任其鱼肉,却无法反击。烈火随着初升的太阳一阵一阵地燃起,谷中的惨叫此起彼伏。 火箭之后是一轮快速的弩攻。埃及的军队转眼已经损失了一半。拉美西斯迅速调集残部,开始对出口进行猛烈地攻击。然而,接下来,若高地上的赫梯军团再动用铁轴战车下谷冲锋,恐怕这一切反抗都仅是徒劳。 但不能放弃,放弃在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拉美西斯亲自挥动重剑,带领着部属向谷外冲去。 谷口的赫梯军士早有准备,他们推出了厚重的青铜盾,建成结实的围墙。墙隙中探出喂满毒的铁制长矛。埃及军士的尸体一层层地累积在盾前,尸体变为肉梯,后面的人才勉强冲了上来。可这时,从赫梯军士强盾的后方,短弩又强势地射了过来。 谷中转眼间血肉模糊,赫梯此次的进攻几乎是无懈可击。 出口守护固若金汤,而高地上的战车又随时会冲下来。这是埃及与赫梯多次战争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失败。然而无论多么沮丧,拉美西斯必须保持领袖的理智。他当机立断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突围,暂时回到孟斐斯,日后蓄势再来。 正这样打算着,他拿起腰间的令牌,想要下达死令。突然手臂被紧紧地抱住,他转头一看,正是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艾薇。 “不要破釜沉舟,先保存实力。” 拉美西斯只以为她是担心,于是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艾薇用力地摇了摇头,“相信我,你不会全军覆没在这里的。” 他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她水蓝色的眼睛显得那样迫切,她显然在说实话,说着她自认为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军情如此,容不得半点侥幸,他控制着自己的焦躁,轻轻道:“不要谈那些命运的事情,阿蒙·拉神固然眷恋着我们,但我们自己的生命要靠自己来捍卫。” 他边说,边举起了令牌,眼看就要下达死令。 突然在这时,高地上一直没有停止的强弩压制骤然停止,虽然巨大盾牌后的弩攻依然没有结束,谷中苦苦支撑的埃及军士却得以喘息。谷中的埃及军士们不解地抬起头来,却看到远远的高地之上,身穿黑色重铠,身披绛紫长袍的年轻统治者从后面的指挥台里慢慢地站了出来。 “拉美西斯,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雅里慢慢说着,冰蓝的双眼里射出宛若极地之光,与他的话语一样充满着慑人的寒意。旁边的传信兵立刻大声地将雅里的话以埃及语重复出来,数层传信兵高叫数次,带着异国口音的埃及语飘荡在谷中,每一个埃及士兵都听到了他居高临下的宣言。 原本应当以信使来传送的信息,他有意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对于士气低下的埃及来说,不啻又一轮沉重的打击。很多士兵的眼里出现了犹豫和一丝难以隐藏的希望,有机会,有机会可以生存着离开这里吗? “不要理他。”拉美西斯轻声吩咐身侧的副将,示意他们加强对出口的攻势。 雅里举起右手,可以看到高地上的赫梯士兵再一次架起了强弩。 他冷冷地笑着,“用‘艾薇公主’来换数千将士的性命,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第一个反应是,就这样简单?不过是个女人?紧接着便是,为什么会是艾薇公主,她退出政治舞台已经好几年,她的名字几乎已经被人淡忘。接下来便是自然而生的几分怨气,难道这次赫梯与埃及两国的纷争,追溯最初的起因,又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公主吗? 喀图轻声向法老请示道:“不如让末将先应允他,只要能先脱险回到埃及,一切都可以再作计议。”喀图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在心里认定艾薇公主早已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虽然是王族,却是塞提一世众多公主之中的一名。这几年完全销声匿迹,若把这样一个女子给了赫梯就可以脱险,也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他以为法老会紧接着和他讨论如何谈判并确保赫梯一定履行承诺,然而拉美西斯却脸色极差,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雅?99lib?里等了一会儿,见下面没有反应,于是就扯扯嘴角,一挥手,又是一阵猛烈的弩攻撒落下来,谷中将士再度遭受打击,而这次,连布卡也受了伤。接着,他又停止了攻击,“不然我就把你们一起埋葬在这里好了。” 这个“你们”不仅仅是指的埃及军队,雅里知道艾薇现在在随行的军队当中,但他是如何知道却不得而知。拉美西斯不由握紧了艾薇一些。已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从谷顶撒落下来,绛紫深黑的旗帜仿佛落下了巨大的黑影,将每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预兆中。 败局已定。眼前的形势,送出一个侧室而生的公主,保全残部,是最为理智的做法。对于拉美西斯来说,这个决定本是理所应当。但是,无法放开手心中微凉的温度,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虽然这样的触感,仿佛转瞬即逝。 “我去。” 她的声音轻轻的,一眨眼就被纷乱的场景吞噬了。而那句话却坚决得宛若坚硬的磐石,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顿了一下,决定忽略她的话。“即使战败,亦要留有尊严。”他慢慢地说,声音平淡而极富威严。随即他转向喀图与多莫,吩咐道,“不惜一切代价,从谷口突围。”喀图怔了一下,随即干脆地拜身,恶狠狠地拔出腰间的刀,喊了一句,“老子和他们拼了”,随即就转身杀进了前面死伤惨重的突围队伍。 多莫沉吟了一下,终于冒死说道:“陛下,属下就算一死也要说这句话。雅里的要求不多,陛下这样的坚持,是让军士白白丢了性命!” 拉美西斯挑起琥珀色的眼睛,淡淡地说:“出军之前,对阿蒙·拉神下的誓约是什么?” 多莫一顿,然后低声地回道:“赞埃及之名,以性命为筹,将胜利……”话念了一半,然后他咬着牙说,“陛下,多莫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就为了个女人白白送死。那个赫梯的黄毛小子拿了艾薇公主,是烹是煮,艾薇公主都算是为了埃及献身,她一个人就可以保护数千将士的生命,带来您未来胜利的可能。” “够了!”拉美西斯挥动重剑,用刃背狠狠地敲击了多莫,“将多莫革职,其部属直接汇报给我。” 随即多莫的四个副将就干脆地上来应声拉美西斯。多莫坚决地跪在原地,血从嘴角缓缓地溢了出来,混着他脸上的泥土、汗水和眼泪,仿若将他绘成了一尊远古的雕塑。他的话对军士们产生了内心的动摇,但他们是拉美西斯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他们被训练得对王命绝对服从。带着狰狞面孔的士兵们从他旁边一一走过,但都不会停留。多莫就那样跪在那里,似乎已经对生存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多莫,你带我去找雅里吧。” 纤细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似乎在与四周惨叫的声音极为不协调。这位大块头的埃及北方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月来一直跟在法老身边却一言未发的年轻幕僚。 他“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艾薇也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行,“你带我找雅里,他杀了我,埃及就可以突围了。” 多莫一愣,终于再一次看向了眼前黑发的少年。他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几乎是立刻说明了她的身份。 脑海里先是一腔怒火,法老竟然带着女人出征!而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刚才艾薇说过的话,“你……艾薇公主,你让我带你去见雅里?” 艾薇点点头。 虽然刚才放话说艾薇公主是烹是煮都是为国家作了贡献,但现在当着她的面,也很难想象会有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叫他带着自己去送死。他难以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你去了,可是送死。” 艾薇却微笑了起来,水蓝色的眼里放出了温柔的光芒,说的话里没有半分犹豫,“嗯,拜托你了。” 因为多莫的反抗、布卡的受伤,拉美西斯只好亲自指挥全部的突围,艾薇抓准了一个机会,从他的身边溜了出去,来到了长跪不起的多莫身旁。多莫听了她的话,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干巴巴地说:“殿下……即便您这样说,现在谷中被围得死死的,想在不被陛下发现的情况下……”多莫也是一筹莫展。 艾薇“嗯”了一声,然后说:“没关系,那你就把我带到谷中较高的地势,雅里会有办法的。” 多莫沉吟了片刻,随即道:“是。”他带着伤起身,带着艾薇逆行军方向,向谷中走去。 此时谷中哀鸿一片,惨不忍睹。布卡负伤仍坚持率领着将士用弓箭向高地上的赫梯军士射击,死死支撑,为拉美西斯在后方突围竭力创造着机会。 顶着对方强弩压制,二人总算来到了可以看清雅里指挥营的地方。艾薇点点头,示意多莫到达这里便可以,随即她从身侧拿出一枚金色的信籖,“这个你帮我收好。援军来了之后,你就将信籖交给首将就好了。” 援军?什么援军?埃及所有的主力军队都在这里了,根本没有什么援军。但艾薇举止坚决,他也就只好一头雾水地收下了信籖。 “好了,你回去吧,陛下需要你。”艾薇一边吩咐着他,一边摘下了自己黑色的假发。淡金色的头发犹如太阳的光线般垂落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多莫终是有些犹豫,她就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快走,你若折损,对陛下的打击会更大。” 多莫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讪讪地向谷中返回。走了几步,却又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便告诉他,在河里放很多很多船。那些船,会将我带回埃及。” 多莫一回头,身后已经没有了艾薇的身影。 他有些后悔。三年前,曾有一段时间,陛下好像疯狂一般想要迎娶艾薇公主为王后,在宫中一度掀起了惊天巨浪。虽然后来紧接着就是各种的辟谣,但是这样重要的行军也将艾薇公主带在身边,再加上艾薇公主刚才说的话……多莫突然心生愧疚,他想跑回去将艾薇公主拉回去,但是自己若这么做了,那些苦苦支撑的数千将士…… 正在踌躇之时,耳边突然听到了坚决的声音。纤细而有力,清脆却坚决。 “雅里,我在这里。” 她只是站在一处显眼的高地上,热风阵阵袭来,将她金色的发丝吹得狂舞,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跳跃的光线。终于,绛紫深黑的营队里有人注意到了她。随即强弩的攻势宛若退潮般,刷地消去,除却山谷出口依然固若金汤,雅里的攻势已经完全停止。 黑发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谷中高地的少女。冰蓝的眸子微微眯起,仿佛在看着囚笼中任其宰割的小兽。 他微微笑了,嘴角扯起的弧度里带有了几分轻蔑,“我向埃及请见这位神奇的公主已经有三年,拉美西斯始终是不准,现在怎么就想通了。” “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陛下根本不会花心思。倒是我自己任性,贪心埃及的繁荣与舒适,不愿意去极北的那种地方。”艾薇淡淡地回复他。雅里方才的言语里分明是讽刺拉美西斯是迫于赫梯的武力才甘愿给出艾薇。可艾薇的回复,则暗暗地反讽了赫梯。 雅里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哼一声,微微地侧过头去,对手下吩咐了什么。艾薇仔细地看着他身边的幕僚,并不见图特的影子。那是拉美西斯在另一时空中安插在赫梯身旁的棋子,似乎已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抹去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她暗自按了按腰侧,装着破碎荷鲁斯之眼的袋子依旧静静躺在原处。 雅里伸手指指艾薇,身侧两名身手矫健的士兵立刻跃下陡峭的高台,向艾薇行来。高地并非不能来往,只是在赫梯军队的压制下,谷底的埃及士兵几乎不可能从两侧突围。在强弩的掩护下,二人转眼间就来到了艾薇身边,随即他们一人一边,紧紧架住她的手臂,提带着她,向高地行去。 艾薇踉踉跄跄地总算爬到了高处,雅里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冰蓝色的双眼里映出她略显狼狈却平静异常的脸。 年轻的统治者微微一笑,唇边漾起淡淡的弧度,“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艾薇抬着头,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当然可以杀我。但你也要信守诺言,放这些兵士一条生路。” 赫梯的攻势已经停止,但却依然是在利用强弩对地面进行压制。因为体力原因,埃及士兵的抵抗已经势渐微弱,而拉美西斯率领的突围依然没有显著成效。艾薇用余光看着,心里却不免焦急……停止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雅里唇侧的弧度终于收敛,棱角分明的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最后又化为一阵淡淡的叹息,“也对,经历了那么多,你心中或多或少总有那几分优越感。” 艾薇用力摇头。与艾弦一样的面孔,却说出这样自弃的话语。她真心觉得对不住雅里,却无法承诺更多。若这个时空,他真执意要她死,她…… “看你这样的反应,我倒有件事问你。”雅里打断了她的思绪,随即挥手令退了四周的卫兵,低低地说,“我以为我是忘记了过往发生的事情,但仔细想想,很多事情却是未曾发生过的。我想,那些或许是幻觉,但你如今的样子,怎会和我有一样的记忆?”艾薇一愣,也对,雅里并不知道消逝的时空的事情。正在思考如何开口,雅里又补充道,“你还是不要再骗我,你也不想让谷底几千埃及蛮子就这么惨死吧?” “好,我告诉你,你先不要动手。”艾薇连忙打断说,“你忘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发生的事情,但是历史因不同时空点的选择而变,那段时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因为我选择让它消逝……” 雅里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冰蓝色的眼里看着她竟有几分惊异,“你有这样大的本事?” 艾薇语塞,她怎有这样大的本事,不过是荷鲁斯之眼的本事。但是想想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雅里,于是便咬咬嘴唇,“总之这个时空只是大体相同,很多细节是不一样的。比如我就未曾遇到你……” 因为她是来自历史外的人物。历史重写,她的切入点自然变化,但是变来变去,也未见得变得更好。心中自嘲,脸色便也阴晴不定。 雅里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久,然后突然轻笑,冷冷地说:“这么说来,那些事情确实都是发生过的了。你自己来招惹我,从牢里救出我,又同意和我打赌,到最后你却不过是踩着我达到你自己的目的。那个时空里我真是窝囊,竟让你如此玩弄于股掌,还心甘情愿地一次次放过你。” 冷漠的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抹不去的恨意。诚然,雅里通过秘宝之钥得到的记忆都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在这个时空里,二人的交集少得可怜。心中刚刚对艾薇有了几分好奇与喜爱,却骤然想起了过往的那一切,巨大的反差使得他的自尊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终于难控怒意。 说要杀她,绝非儿戏。 他轻轻挥手,士兵从后面押解出一名满身血污的年轻人。他穿着赫梯高阶的军服,艾薇正好奇,雅里又一摆手,一个士兵便用剑柄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浓黑的血几乎结成了硬痂,挡住了他的面孔。艾薇只扫了一眼,就不忍将视线再度移开。平日里熟悉的哥哥的样子,现在却毫不在乎地做着这样冷酷的事情,“你到底想怎样……” “你再看仔细。”他冷冷地说。 艾薇没有办法,只好强迫自己再度看向那名男子。棕发褐眼,不就是另一个时空中,被拉美西斯安插在雅里身边的图特? 就在她认出他的那一刹那,雅里轻轻颔首,架住他的士兵就狠狠地推着他,猛地将他向谷中推去。事情来得突然,图特仿佛染满血污的破布一般,就这样落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谷中埃及的乱兵中。 “那个时空里,就是这个小子坏了我的大事。此次卡迭石之战,我还可能输吗?”雅里微笑着,那略带轻佻的笑容使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如此残暴的统治者联系在一起。艾薇心里一沉,此次埃及落入如此境地,归根到底不是因为那两个假扮为牧羊人的赫梯间谍,而是雅里已经有了关于这一战的知识与记忆。 但是拉美西斯并没有。 她想保护历史行进的路线这件事,是否太幼稚太单纯。历史总会按照它自己的方式达到应有的结果,她真是太狂妄,妄想自己可以撼动它半分。 第四十章 转机 正午。炙热的阳光化为猛毒的那迦哈节,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光线宛若锐利的毒针,深深地刺进他们的身体。图特从高地被推落至谷底,没有铠甲保护,转眼就被摔得血肉模糊。士兵本来就已经十分不安,此时却有身穿赫梯高级将领服饰的人掉落下来,他们更觉得奇怪。有人抬头看向了图特掉下的方向,随即他们发现金发的艾薇公主已经奇迹般地出现在了高台之上。 “艾薇公主?” “那不是艾薇公主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议论声四下响起。士兵的心里充满困惑,但又有几分扭曲着的期待。既然艾薇公主已经被送了上去,赫梯总该要信守诺言,放人吧。受了重伤的布卡靠在谷侧,听到众军莫名的骚动,也跟着抬起头来。骤然看到艾薇公主神奇地站到了高地,他连忙命人到谷口向拉美西斯报信。 送信人踏着谷底层叠的尸体,拨开错落的埃及士兵,一路赶到谷口。谷口的将士早已杀红了眼,总算是看到了一点成效,法老正打算派人将谷中士兵调来增援。送信人举着文书,没时间读,情急之下送信人将内容大声念了出来。那一刻,四周的副官都没了声音。拉美西斯站在原地,握住剑的手竟有了几分颤抖。他想了片刻,才似乎终于明白了那报信人口中,“艾薇公主被雅里钳制”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扔下一句简短的命令,“继续攻打。”副官们正松了一口气,可他却自己转身,向谷内冲去。好容易赶回来的多莫立刻跪下,紧紧抱住他的小腿,“陛下,艾薇公主是为您的突围而去,您若又杀返回去,就是白白浪费了公主的一片心意!” 他说得诚挚,可拉美西斯怎可能再听进去半分。他几乎是用剑背毫不留情地狠狠戳向多莫的背脊,连攻十数次,直到他一口鲜血喷溅出来。或许是因为战乱,或许是因为对求生的欲望,四周的副官一并跪了下来,将拉美西斯围在中间,“陛下,事关我国整军的死活,请您三思。” 高地之上,雅里扣住了震惊不能言语的艾薇,细长的指节仿佛尖锐的利器,要深深地刺进她的骨里,“难以置信,真是难以置信。在另一个时空里,你竟可以如此对我。” 图特的身体摔在黄土之上,转瞬摔成一块肉团。艾薇已经万念俱灰,她从历史舞台的退场,不过是早晚或方式问题。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帮助埃及拖延时间……等到这场战争的“转机”。 她便说道:“每个历史总会有所不同。这个时空里,你已经大获全胜,我任由你处置,你便依照约定,放了埃及的残兵败将。” 雅里冷笑不语,艾薇正欲多说,突然几块石头凌空飞来,艾薇下意识用手去挡,石头纷纷飞落,只有一块砸到了她的额角。早前在南部得到的旧伤再次受创,鲜血慢慢溢出,沿着脸颊流下来滴在黄色的沙地上。艾薇随着垂下头去,落在地上的,正是当时被他夺走的三枚秘宝之钥。雅里松开了她,她便蹲下身去,将宝石捡了起来,捧在手中。雅里宛若如所料般,慢慢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你果然是不属于这里的人。你看着我们,就好像看着一些纸上苍白的文字,你的心里就记得这几块破石头。”他顿了顿,竟自嘲地笑了起来,“好,你就好好收着。” 那笑里分明带着怒意。是啊,她好像一直在找那几块秘宝之钥,但现在找到了,又如何呢。缇茜分明说过,集齐秘宝之钥,并非为了找到荷鲁斯之眼。那块可以让她回到未来的石头已经永远地破碎了。现在,就算拿着这几块价值连城的宝石又如何,她既无法改变既成的未来,也无法逃脱退场的命运。 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雅里竟有了几分报复般的快感。 可就在此时,原本应该在不远处待命的卫兵,突然仓皇地冲了上来,他焦急地说着什么,但是雅里的注意力却骤然被远处的骚动吸引走。 阳光照落在了无生气的沙地上,泛起残酷而冰冷的金黄。而谷外,此刻,铺天盖地的金色旗帜从奥伦特河的方向涌来。深蓝为底,金色为主线,旗帜上描绘着初醒长啸的雄狮,士兵们蓄着整齐的黑须,半披着红色的斗篷,左手持锋利的重剑,右手持巨大的尖盾。他们步履整齐,缓慢地,却坚实地一步步向峡谷逼近。 “亚述人……”雅里眯起眼睛,刺眼的阳光让他的眼角变得干涩起来,他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他眨眨眼睛,又仔细地看过去,这一刻,金色光芒下的亚述军团显得格外清晰而耀眼,耀眼得令人心生不安。 那招摇的旗帜,正是那萨尔一手编组、亲自培育的狮子军团。 但亚述刚刚发生内乱,那萨尔想把自己的地位巩固,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他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更没有理由插手埃及与赫梯之间的争端。 没有理由吗? 他侧过头去,看到艾薇全神贯注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靠近的亚述军队,她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分不清是欣喜还是激动,但她似乎早已知道那萨尔的狮子军团会出现在这里了。那一刻,被背叛的恼怒莫名地涌上心头,雅里一手将她紧紧扣住,“又是你?” 亚述的军团如洪水一般渐渐涌向谷口,此时将谷口如铁桶般围住的赫梯军士彻底蒙了。而还来不及向雅里请示,两方的军队已经开始接触。这一刻,是敌是友已无需再作争论。亚述军团的先锋抡起重剑,如砍瓜切菜一般地轻松干掉了赫梯军队最外围的兵士。 论肉搏攻击力,没有人可以战过亚述。赫梯擅长使用战车与弓箭,但此时赫梯这一支队伍被夹在了谷口,身后是整装待发、实力充足而强大的亚述军队,而身前是困兽一般,已经杀红了眼的埃及部属。腹背受敌,不消两分水位线的时间,赫梯的军队已经开始渐渐溃不成军。 尴尬的是,雅里设计这支军队的目的就是要兵分两路,>?99lib?从两个方向对埃及进行打击。因此,两支分部之间的布局十分分散。准确地讲,由于埃及士兵堵住了出谷口的唯一通路,赫梯军队其实是很难会合在一起的。此时,亚述的军队,保存了强大的实力、选择了完美的时机、取得了地理的优势。 他们的出现,为埃及军队的突围带来了巨大的优势。 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局势产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巨大的逆转。埃及的军队抓准了机会,开始配合着亚述的进攻,全力突围。 第一支小队杀出了包围,紧接着,在部将富有煽动力的影响下,接下来的队伍也开始更加有组织地向外冲去。雅里一手拉着艾薇,一手举起令牌。谷中高地之上的赫梯部属立刻向谷口集中,紧接着弓弩便如雨点一般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脸颊突然受到重重的一击,响亮的声音让他愣了好一会儿。转头过去,艾薇紧紧皱着眉头。 “你答应过我的,以我的性命换埃及一条活路。” 安静的声音,却好像沉重的磐石,落在耳边,心口却闷闷地疼了起来,可表现在脸上的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笑容,声音里还似乎带着淡淡的嘲笑。 “哦,是吗?那你自己说过的事情,又有几件兑现呢?” 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滞成冰,而亚述军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他们用长盾架起了严密的防护网,将由高而落的赫梯铁箭全部挡下,同时为埃及军队让出了位置,确保他们顺利出谷、撤退。亚述与埃及二军会合之后,势头更是无法阻挡。 卡迭石之战,赫梯十成的胜势瞬间烟消云散。 可就在这时,向外涌出的埃及军队中,独独有那么一小队逆流而行。 拉美西斯带着贴身的侍卫,冲回了谷中。 他满身的血污,而他坚定的样子,仿佛毅然的塑像。毫不犹豫地,向着原本的死亡之地前行而来。 在高高的台地上,被雅里紧紧地钳制的金发公主,和在台地之下被部属们团团围住的年轻法老。那一刻,艾薇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跳出了身体,看着这一幕,仿佛一切的纷杂就此静止,被写进了图书馆里厚重的历史书里。 拉美西斯放弃了逆转局势,再次回到了危险的谷中。宿命似乎又要重现…… 艾薇转过头去,看向了身旁的雅里,轻轻地说:“喂——” 他微微垂下头,黑色的刘海随之在脸颊滑落,冰蓝色的眼里映出她的样子,有些像哥哥熟悉的眼神。可这样熟悉而亲密的人,将她逼到了如此地步。掉入荷鲁斯之眼的轮回里,没有一件事情是在预料之中,而一切却又都如此顺理成章。就好像夏天郁郁葱葱的绿叶,到了秋天就变为干枯的褐黄,而冬天降至,就会凋零完谢。即使每个季节的模样大相径庭,但却毋庸置疑。 由爱慕,到不舍。由迷恋,到憎恨。 艾薇仰起了头,说:“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微怔。 就在这发呆的一秒,突然她用力地推着他的胸口,向台地的悬崖边上冲去。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她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他措手不及,被她推着一并从土黄色的高台上飞离,向奔流的奥伦特河里摔落而去。 尘土卷起二人的衣角,空气隔开了二人的距离。他们向下坠落着,四周的一切仿佛在迅速地翻卷。 雅里来不及斥责,只看到他们的身后,已经有几支埃及的箭飞射向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然后是拉美西斯苍白的脸。 可一切发生得太快,艾薇紧紧地拽着他,他从未想过,看起来孱弱的她,竟然如此坚决而有力。二人纠缠着快速地向下坠去,风声呼啸着割过他们周身,划碎了周围的景象,一切疑惑、愤怒、不安、担忧、伤心与周遭人们的表情扭曲在一起,化为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速度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只听到她轻轻地如此说:“我们总会再见。那个时候……” 紧接着,便是巨大的响声,二人跌入了冰冷而坚硬的河水。 那一刻,雅里感到,紧紧抓住他胸前衣襟的手,松开了。而可耻的是,在那一刻,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要伸手去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在湍急的水流里,他竭尽全力地平稳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寻找着与他一并掉落的埃及公主。四周一片阴暗,从外面看起来清澈而美丽的河水其实又灰又暗。原本近在身侧的艾薇更是不见了踪影。心里一凉,而就在此时,水中放出了巨大的光芒。四种鲜亮的色彩交织在了一起。赤、蓝、黄、绿,扭曲着、旋转着,穿过凝重的河水,向一个点汇聚而去。 艾薇就在那个点的中央。 她手中拿着一块破碎的石头,而四种色彩正争先恐后地向她手中的石头冲涌过去,注入、凝聚,而那块已经碎裂的石头则被渐渐地赋予前所未见的光彩。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照亮了黑暗的河水,冲出了坚硬的水面,漫溢到了时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令人窒息的美景中,雅里竟无法动弹,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只有眼前抱着神圣光芒的女孩看起来如此清晰。金色的头发漂在柔软的水光里,蓝色的眼睛里洋溢着温和的笑意。怀中的石头变为一颗充满着生命力的红宝石,仿佛具有生命的呼吸一般,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而四周奇异的光芒并未消失,她将宝石放在胸前。就在这一刻,周围一切宛若戛然而止,铺天盖地的红色席卷而来。 红色的正中掀开了巨大的裂缝,其中却不是单调的黑色,一幕幕的画面仿佛翻起的书页,飞快地划过去。眼带戾气的年长国王之子、忠心而死的年轻祭司、坚持高傲的赫梯公主、张扬的红发少年、忠诚的将军、天真的公主……事件一幕幕地翻过,熟悉的场景好像流水一般倒入他的脑海,之前模糊的印象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清晰到,他以为那才是真实。可更快,记忆又被慢慢地扯碎,一片片地离开他的脑海。就好像清晨醒来的梦境,不管如何努力,睁开眼时,大半就会忘记,只剩下淡淡的、模糊的印记。 雅里有些慌张,但是四肢已经没有感觉,只有视觉还在运作,不停地捕捉着眼前的画面。眼前的场景里有很多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但是在那些重大的场景中,他却一直没有看到艾薇的身影。 可手指间好像感到了凉凉的温度,抬起眼,似乎能看到呼吸时轻轻的起伏。 突然,眼前一片白光猛地亮起,再缓缓退去。他坐在陌生的座椅上,座椅上有着没见过的带子,而周围都是穿着奇怪的人。穿着红色短裙、盘着头发的女人走过来,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座椅上的带子系在他的腰间,又用透明的杯子为他倒满了水。他端着从未见过的透明杯子,仔细看着其中的水。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水,只是看着,就好像有香气一般。 他怀疑自己是已经被周围的河水彻底吞没,失去了意识。而就在这时,透过玻璃杯,一双蓝色的眼睛看向了他。他将杯子移开,坐..在身边的女孩子有些愣神,然后一个不小心,她打翻了身侧的水杯,水泼溅出来,洒在了他的衣服上,胸口一片冰冷。 她有些局促,然后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有些尴尬地挠挠脸,然后却又咬着嘴唇,抬起头看向他,“对不起。” 白光消逝。河水如同沉重的石块从四面八方滚落而来。 第四十一章 后来 卡迭石之战是一个奇迹。 它不仅是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时期规模最庞大的战役,其复杂和曲折程度也令人称奇。埃及、赫梯双方都分别使用了离间的计谋,可又均被双方识破。赫梯依靠出其不意的偷袭、压倒性的兵众及巧妙的阵形将埃及逼入了死地。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一直周旋于埃及、赫梯的中立国亚述竟然莫名派来了核心狮子军团救阵,一举扭转了埃及被围的窘境。 于此,赫梯与埃及算是扭转成了平局,但孰胜孰负还尚未清楚。就在赫梯明明还有机会反击的时候,最高统治者却被埃及这一方突然出现的人拽着推下了奥伦特河。可是,却偏偏因为这一推,雅里躲开了埃及军中无视法老命令射过来的暗箭。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最后拉美西斯竟然也跳入了奥伦特河中。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将艾薇公主救上来没有人知道,但结果却是他将雅里打捞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赫梯与埃及竟然没有继续拼杀,默许了平局的结果。但是艾薇公主没有跟着回来。两国的军队在统治者的指挥下分别分派了一部分力量,将奥伦特河从河水到两岸几乎翻了过来彻底地找了一遍,却根本未见公主的身影。奥伦特河水湍急,水流险恶,为了找艾薇公主,还有一些士兵就此殒命。 虽然埃及与赫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努力探寻,但经过了三天三夜漫长的寻找,除却找到了她的一只凉鞋外,再也没有找到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双方都没有再战的心思,若一直这样拖延下去,就可能会因为军心涣散并供给不足产生兵变。七天后,双方在搜寻无果的情况下,分别向自己的国家撤退回去。 这件事结束后,双方的外交都没有进一步的动向,而也未见埃及与亚述之间的政治关系有任何紧密化的倾向。 短暂的外交空白让众人都不知所措。史官收到了来自前线记录官的汇报,但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怎样写。写史书,揣测当权者的想法很重要,这件事到底应该就实记载还是添油加醋、还是谨小慎微,史官们头疼了很久,也不敢去问法老——自他从卡迭石回到上埃及,就一直独自待在宫殿里,只做最低限度国策的决定。 反正写史书不是什么大事情,等一等再做决定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努比亚被打服了,赫梯一下子没了动静,亚述也再不出场,法老就算休个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个假,一休便是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时间,除却礼塔赫、孟图斯,恐怕几乎没有人再有机会见到拉美西斯。首先一年,法老没有半丝动向。可到了第二年,后宫就源源不断地充盈了起来,子嗣也在不断地出生。这段历史让人无法可写,因此在那段时间,除却记录子嗣的出生、妃子的纳娶与庙宇的修建,埃及的历史一片空白,日常的工作与决定由议事院和祭司们全权处理。有人说埃及要完了,法老以前虽然在这方面没什么节制,但是一点都没耽误正事,可现在他天天不知在干什么,只有在生育后代这方面一点都不落人后。 奇怪的是,虽然妃子与子嗣的数量不停变多,但是妃子进了后宫,就再也没有露面过。侍奉后宫的人手不仅没有增加,当年陪着自己的公主、贵族女儿嫁过来的仆人们也一并给送了回去。子嗣也是如此,除却在例行的祭祀洗礼上出现过,平时也低调得不得了,几乎没有人见过。 就算是法老,人们也很少能看到他在公开的场合露面。只能依照他的指示,修建无数祭司的神庙,然后在庙宇中描绘着他的样子。形象则只能参考过往的少年时期与前些时候的青年时期。法老令人用莎草纸制作了无数小船,每只船里放载着一个小小的蜡灯。每夜都有数百只船从底比斯王宫外尼罗河较和缓的地方放下,随着平稳壮阔的河水慢慢飘远,再缓缓沉到河底。宛若一股携带着纯洁光芒的星流,前往河底的尽头,想要照亮无尽的黑暗。 但埃及的黑暗,在这时才拉开序幕,拉美西斯二世对以色列人的屠杀达到几近疯狂的地步。他对希伯来人原本只是抱着不欢迎、有些排挤的心态,现在则变为了莫名其妙的恨意。憎恨来得猛烈,埃及从上至下,但凡确认是希伯来人的男人全部处死,即使在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例外。转瞬埃及原本相对开明的对外政策的口碑消失殆尽,官员中原本还有外国人的幕僚,此时也因为种种担忧而一一离开了埃及。而埃及内地,也逐渐兴起了反抗法老的外族暗杀、游击组织。 很久以后的考古学家在评价这段历史的时候,不由扼腕惋惜。埃及的没落虽然到了拉美西斯下一代才开始显露端倪,可转折点,确实是从卡迭石之战后开始的。原本光辉无限的太阳王国从那一天开始,慢慢地下沉,直到很久之后被海上民族入侵,再到更久之后彻底亡国。 时光飞逝。转眼间,卡迭石之战过去了十年。 十年间,拉美西斯的妃子总数达到了一百余位。背景雄厚的后宫使得他的统治更加坚实。西曼老臣去世后,最初的侧室卡蜜罗塔自愿离开了王宫,受封为吉萨自治区富裕城镇的一个埃及为数不多的女领主,自此再无她的消息。而王后奈菲尔塔利,则被确凿与贵族诺兰有过背叛法老的事实,而她与法老唯一的两个女儿,也被怀疑并不是法老亲生的公主。贵族们想要竭力隐藏这个丑闻,于是就变成了王后自愿去底比斯东岸做女祭司。史书上依然保留着她王后的职位,并记载着她因病去世。然而事实却是王后因为对法老的背叛,而被驱逐出王宫,在西岸终身侍奉阿蒙·拉神,最后郁郁而终。 然后时间就这样如水流逝。 阿布辛贝勒神庙主庙修建完毕,壁画里依照法老的意思绘画出了卡迭石之战大捷的场景。外面恢弘地刻上了神化的拉美西斯,但是为女眷保留的位置依然是空白的。这段>.不刻绘完毕,庙宇的修建就不算结束。但是谁都不敢去问法老,到底是想将谁的形象放上去。 那个时候一个正常人的寿命,不过是四十余年。大家在心中暗自以为——当然不会说出来——这一代法老或许就只能这样了,要开始为下一代王族做准备了,最多不过十年,一定就会迎来新王。因此一定要尽早确立年长国王之子,然后对其加以正确地教育及引导,千万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 在诸位发愁怎样能暗示拉美西斯设立王储的时候,拉美西斯二世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第一位公主,也就是宫中唯一一个大家都见过的法老的后裔——莫叶塔蒙,突然出现99lib?在一次祭祀上。她已是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却鲜少露面。一出现,便是强行闯入了由大祭司礼塔赫主持的国祭上。 她面色憔悴,而口气却因为怒意而变得几乎尖锐,她高声叫着,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厅中因她突然出现而呆愣住的王亲国戚,“你们都被父王欺骗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礼塔赫,他立刻仰首,周身几位年轻力壮的祭司敏捷地冲了过来,迅速地架住了莫叶塔蒙。可她还在叫喊着:“父王走火入魔了,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是他的!埃及要完了——”可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身旁的祭司堵住,随即她被强行地带了出去。 一片过分混乱之后,厅中是如死般的寂静。 礼塔赫慢慢地环顾了一圈厅中震惊的众人,随即才微笑着开口,岁月在他优雅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他的声音稳重而温和,“诸位都知道莫叶塔蒙公主是陛下的第一位王女。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古怪的事情,就总想着效仿前代哈特谢普苏特女王。” 哈特谢普苏特是第十八王朝一位埃及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法老。从继位顺序上而言,如果真如莫叶塔蒙所说,法老只有她一个后代,那么她完全有权力继承法老的位置。说到这里,她刚才那番话,旁人也总算理解了缘由。心中不由也有几分惋惜,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恐怕法老是不会饶了她的。 礼塔赫依然是淡淡地笑着,“看来,以后对殿下们的教育,还要更加谨慎。” 三天后,莫叶塔蒙被拉美西斯迎娶进后宫。依照惯例,工匠们将她的形象刻为雕塑,记入史书,之后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这位法老,赢取了数百位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妹妹。现在,就算多了个莫叶塔蒙——他的女儿,似乎人们也都有了几分司空见惯。他的王权,早期是靠他强大的军事实力与运筹帷幄得来的,后期则是靠这些后宫背景巩固起来。这并非前所未有的举动,只是从未见有人做得像他如此夸张。 有人说,法老在卡迭石之战燃烧尽了全部的智慧和骄傲,他变得放荡、堕落且有些癫狂。没日没夜地往尼罗河里毫无意义地放下纸船来祭祀河神,仿佛是他唯一关心的一件事。埃及能在十年间支撑过去,若不是礼塔赫与孟图斯,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已不再年轻,如果王位继承人再无着落,而帝国双璧又逐一陨落,埃及的未来,将何其堪忧。 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埃及迎来了卡迭石之战之后的第十一年。 那是破冬后第一天。清晨难得地飘起了弥天大雾,皮肤上带着埃及少见的湿黏,而太阳却迟迟未曾升起。第一将军孟图斯主持了下埃及的阅兵仪式,正准备返回上埃及底比斯,突然接到了来自请见的信报。 他本想将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处理,但是来人竟然出示了王家的纹章。不速之客被数个埃及士兵押解着来到了孟斐斯城内——因为他是希伯来人。见到他时,孟图斯先是讶异,随即就变为了惊奇,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有了几分防备。 “你是负责人吗?”少年冷冰冰地发问,栗木色的眼宛若冰霜。他的手里紧紧扣着一个金色头发白色皮肤的外国女孩,而他的指尖坚硬而冰冷,一旦处于危险,他将会毫不犹豫地出击,那是一种出于自卫的本能。情形不利,他随时都可以下手,将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杀死。孟图斯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诸多在埃及活跃的希伯来人叛乱组织培养的一位少年杀手。 可惜了他一副好身手。孟图斯心里叹息,却也微微颔首,“我是,听说你有王家的纹章,我有几分好奇。”光说是因为这个好奇,也不完全准确。这位少年一副典型的希伯来人长相,但是却有几分眼熟。那淡淡的浅棕色短发和栗木色的眼睛,以及苍白的肤色。他一定在很久之前的什么地方,见过他。 对了,那是很多年前,曾被法老重用过的杀手,那个继承过柯尔特位置的人。 孟图斯径自想着,来人却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我在奥伦特河内捞出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外国女人。她想回到埃及,她说把她带给孟图斯、礼塔赫或者法老都可以。我就日行一善将她带来了。” 孟图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少年怀中的女孩子。那一刻,动作就此凝滞,他怔怔地看着那瘦弱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少年轻蔑地笑道:“看来她没有骗我,你是认识她的。”他伸手一甩,金发的女孩子就软软地向孟图斯倒过来,埃及的将军连忙小心地将她接住,然后仔细地确认她的样貌。 说是惊喜也不为过,说是恐怖也不为过。 十数年过去,如今怀中的少女竟与当年的艾薇同样长相。她穿着与那日一样的白衣,随着送来的也只有一只凉鞋。或者,与其说此人长得像当日在奥伦特河里失去踪影的艾薇公主,不如说,她就是艾薇公主,她跃过了十年的光景,跨过岁月的洗礼,回到了埃及。 “那,告辞。”少年转身就走。 “等等。”情急之时,孟图斯轻叫出口,但希伯来人突然非常警惕地退后了几步,防备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放我走”。 孟图斯连忙摇摇头,“不是,你将她送回来,我一定会行你个方便。但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使得你不怕被抓住处死的危险,愿意带她回到埃及。” 法老对希伯来人的屠杀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个人莫非……真的与冬有什么联系,或者干脆是冬指使他过来?心中闪过无数猜测,少年只是冷冷地回复:“她自然给了我酬劳,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他便再不愿多做纠缠。眨眼间,他已经用斗篷遮住了相貌,转瞬消失在了孟图斯眼前。 孟图斯将外国少女秘密地送回了上埃及。 在上埃及接应他的是自己的弟弟——布卡将军。后来有他随身的副官说,在看到金发少女的那一刻,布卡将军几乎不能站稳,扶住她软轿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布卡本能地封锁消息,随即将孟图斯的密函送交给礼塔赫,礼塔赫再将密函送上去。 十年未露面的法老,终于打开宫门,亲自将少女接回了宫中。 但她眼睛紧闭,唇瓣苍白。不管是聚集了多少位名医,用尽全国最珍贵的草药,或是召集无数祭司,举行盛大的祭奠。 没有人能够将其唤醒。 她像是落在一个甜美的梦里,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震动,但是却执著地,不愿意在现实中醒来。 法老守在她的床侧,将她抱在怀里,日夜无休。 在他的怀中,她的梦似乎结束了,睫毛不再颤动,呼吸变得更加悠长而平稳,但却好像更加没有了生的气息。 礼仪官们按照法老的意思,为她戴上深蓝色的假发,穿上埃及伟大妻子的礼服,用鹰羽织成美丽的披肩盖在她的身上,用最昂贵的宝石与黄金重新打造了尤阿拉斯礼冠戴在她的额头上。法老将亲自抱着她,带她来到底比斯东岸的卡尔纳克神庙。这一刻,她获得了比之前奈菲尔塔利王后,甚至比名噪一时的艾薇公主更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们走过时光雕琢的巨大石柱,跨过与阳光交替出现的凝重阴影,一并来到阿蒙神像之前。法老捧起她的脸颊,垂下头,亲昵地靠着她的额头。阿蒙神殿里,太阳神像前,他们维持着这一个姿势,一天一夜,都未曾动弹。清晨再次来临,金色的光芒飘洒进宏大的神殿。法老轻轻出声,周围的史官、祭司、侍者立刻蜂拥前来。 他的声音微弱却坚定,每一个字,都随着笔摩擦莎草纸的声音被记入了历史。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亲自下达的命令。 “这位美丽的女子,名叫伊西斯奈芙特。” “她的名字,即是伊西斯女神的眷恋。” “她是埃及的光芒,法老的祝福。她受到伊西斯女神眷恋,再次回到埃及。” 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神殿,他抱着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她沉静的脸庞。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细嫩而白皙的脸颊,描绘着她面部每一个婉转的线条、每一抹轻微的起伏。 “从今天起,我迎娶她为我伟大的妻子,埃及至高无上的王后,你们要将她的模样以黑发的形象刻入各大神庙里。她为我产下几名子嗣,那么我就会有几个王子,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会被记为年长国王之子,我们的第一个女儿,会被记为国王宠爱的公主。” “从今天起,我要她站在我的身边。在庙宇里,在壁画上,在史书里。”久久的静默之后,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唇边勾起含蓄而温和的微笑,“在史书里记下她的名字,记下她是埃及继承人的母亲,是我最珍贵的王后。” 他手间的纤细而冰冷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为了回应他温柔的话语,轻轻握回了他的手掌。 拉美西斯二世,又被称为拉美西斯大帝,古埃及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曾经多次发动对叙利亚、努比亚及利比亚的战争,并与赫梯在叙利亚南部奥伦特河东展开过一场前无古人的会战——卡迭石之战。他也曾与赫梯签订过古埃及第一个具有正式效力的和平条约。在他中年之后,他将重心转为庙宇与陵墓的修建。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包括震慑努比亚人的南部的阿布辛贝勒,为赞颂太阳神的卡尔纳克神庙扩建。他一生中共迎娶过数百位妃子,传说中拥有将近一百位子嗣。他的妃子中包括外国的公主、他的妹妹,甚至他宠爱的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女儿莫叶塔蒙,以及伊西斯奈芙特的女儿班塔娜。在他众多的偏妃与八位正室里,只有两位获得过王后的名誉。 一位是由先王塞提一世为其选中的女祭司——奈菲尔塔利。另一位是为他诞下继承人的伊西斯奈芙特。 王后奈菲尔塔利,在拉美西斯中年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是她黑发的形象出现在拉美西斯时期各地庙宇里,她的名气也传遍了西亚各国。然而她与拉美西斯的子嗣没有一个人活过拉美西斯的年纪,也自然没有成为拉美西斯的继承人。因为拉美西斯对王后的宠爱,她的墓穴是王后谷里最美丽、最恢弘的一座,她的殉葬品也前无古人的华丽。讽刺的是,因为她的名气和众人皆知的宠爱,她的安身之地在1904年被当时的考古学家发现,其尸体与殉葬品也早已不翼而飞。 在她去世后,伊西斯奈芙特——这位在史书上被极少提及的妻子——成为了拉美西斯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的出现与存在都十分低调,人们除却在史书上看到她被记录为王后,对于她的出身、被选为王后的理由都十分不了解。 这位默默无闻的王后,与拉美西斯一共生下了数个孩子,每一个都被委任于埃及重要的职位。其中包括后来继承拉美西斯王位的莫仁普塔,被委任为孟斐斯神庙第一祭司的、因博学和考古能力而知名的卡穆瓦塞特,及后来被拉美西斯迎娶、刻画在卡尔纳克主庙、法老像小腿部分的公主像班塔娜纳。 但是,伊西斯奈芙特成为王后之后,她只在拉美西斯身侧陪伴了他十年的光景。对于十年后,她的去世,史书中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在后人评价的时候,只变为了冰冷而简单的一句——“对于伊西斯奈芙特我们没有很多机会可以了解,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去世,为拉美西斯二世带来了巨大的哀痛。” 事实确实如此。她去世后,拉美西斯将尚处幼年的班塔娜纳封为王妃,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却没有再立他任何一位正室为王后。他为伊西斯奈芙特精心修建了墓穴。因为她的低调与神秘,其安身之所,迄今未被找到。 在后来的数十年间,他孤独地,在修建着庙宇与在后世变为尘埃的传说之都——比·拉美西斯中,度过余生。 最终章 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恐怕只能再陪伴你有限的时光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像平时一样,帮他解开头发,退下披风。 他一怔,然后回过头来,拉住她微凉的手,与她一并坐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美丽的深蓝色,与她水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就好像从未变过,挺立的鼻子、小巧的下巴,时光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但是他们却已经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已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映出她的身影。如晴空般透明的眼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的微笑平静而哀伤。心里不由有些怨愤,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激动,“在史书上的记载和所有一切的安排,不都已经按照你所谓的‘未来’布局了吗?” 二十年前,卡迭石之战前夜。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在他耳边说下,唯一能与他在一起的办法。 “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未来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艾薇,必须从这个历史中退场。死亡也好、时空的抹去也罢,她若留在这里,命运的螺旋就永远不会停止。她与他,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妄想改变历史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假设。 人们对于历史的判断,都来源于史书、壁画及古物的残留痕迹的推测。若残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那么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将无人所知。 这是历史的盲点。 她想利用这个盲点,留在这个时空里。在卡迭石之战,她跳入水中,想要造成假死的状态,随即她在这个时空中的存在,就可以完全被销毁。她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个历史里。在那>99lib?天夜里,她对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她请求他一定按照他们的计划,将历史如同未来所见一般书写。 他不同意她去冒险。 奥伦特河水冷冽湍急,跳下去,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一定能将她打捞上来。二人争执不下,可就在此时赫梯来袭—— 但后面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掌控。为了营救谷中士兵的性命,艾薇径自上到了高台,而局势好转之际,法老贴身侍卫里,旧贵族一派的死忠簇拥,不顾法老的命令,擅自将箭射向艾薇公主。可幸或者不幸,就在此之前的数秒钟,艾薇为了拖延时间,推着雅里跳入了奥伦特河。 但是谁都不知道的是,千钧一发之际,荷鲁斯之眼,会因四枚秘宝之钥重新凑齐,恢复了生命力。 冷冽的河水里,黑暗的包围中,除了雅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被打捞上来的雅里,却好像完全不愿提起任何关于艾薇的事情。 他再次跳入河水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的过往,交错的时空。似乎,到最后,总是他一次次地相信她,然后再被她一次次地抛下。他那个时候想,算了,人生已经被她毁得乱七八糟,还要他怎样。她是死了,还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时空,他不想理会。 但,七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不甘心与怒气都是暂时的情绪,完全支撑不了对失去她的惧怕。他终于臣服于自己的软弱。开始,按照她说的话,编织起巨大的谎言。 庞大的后宫与数目惊人的子嗣,看似荒谬,但其实都是假象。女子被纳进后宫,未曾见到法老,就会被带到埃及偏远的领土,找个好贵族人家安置。她们所生下的孩子,会得到埃及王室特别的照顾,被记入埃及法老的后裔,但是却永远没有继承权。史官见不到法老,只能按照祭司院的意思去书写历史。礼塔赫与孟图斯在一切知晓的情况下,谨遵法老的指示,将埃及刻画在史书上。 做了这么多事情,既然诸神愿意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那么命运应该已经放过了她,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吧。 “想想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他将她揽进怀里,手指缠绕起她柔软的头发,“他们还在成长,班塔娜纳,刚刚学会了自己走路,卡穆瓦塞特已经可以看懂文字了,而莫仁普塔,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你不想看着他们长大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眶开始泛酸,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我有心疾。” 他一怔,过了好久才回复,“别傻了,你现在不是一直都是健康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继续说着:“我的母亲死于心脏病,我的父亲家族也有这样的家族病史。艾薇公主本人与我有血缘关系,算是我远房的表妹,她也有心脏病。这病在未来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但是在这里,恐怕随时都会有让我毙命的危险。” 沉默的时刻,她伸手抱住了他,“但是我还是很开心,留在了这里,能和你在一起。” 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一生,与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处十年。对于她来说,选择十分容易。 “我觉得,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十年。” “在我离开你的那天前,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 后来,她发病的时候,不再刻意躲避他。每次她的嘴唇都会变得青紫,手脚变得冰冷。抽搐之时,她只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咬着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 他本来对神的存在抱有怀疑的态度。而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开始,他开始了每日三次的祈祷,或者应该说是祈求。他为神修建巨大的神庙,举行奢华的祭祀活动,不计金钱,不计劳力。 但生死从来都是宿命。 最强大的武力也不能抵.99lib?御死亡,最富有的国王不能买来寿命,最伟大的领袖也无法命令死神。 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去世。 她临死时,靠在法老的怀里。 她的神情,就好像平时与他说话一般的祥和。 若不是她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青紫,她的样子就仿佛落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里。 拉美西斯没有按照惯例立刻将她送往神殿,进行必要的祭祀与轮回所需的木乃伊制作。 他让她就这样靠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全部的臣子、侍者、祭司,守在宫殿之外,不敢打扰。 但是一整天过去,他们开始担忧,如此拖下去,王后的灵魂即将消散,不能再次转生。 王子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小公主班塔娜纳,在宫殿外苦苦恳求父王尽快送母后去到欧西里斯神的身旁。 拉美西斯置若罔闻。 王子莫仁普塔强行闯了进去,跪在地上哭着恳求。 随即卡穆瓦塞特也跟着进来,小公主班塔娜纳才四岁,看着两个哥哥泣不成声,她也吓得大哭了起来。 侍者与祭司跟着壮起胆子,走了进来,哗啦哗啦跪了一片。 法老终于回过头来。一天一夜,他仿佛衰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再和王后说几句话……若她转生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话音至此,几个侍女已经暗暗饮泣。 又过了半天,礼塔赫亲自前来,隔着房门对法老说:“陛下,王后殿下如果不能转生,她又怎么可能从未来再次回来与您相识……相聚。” 久久没有回音。 礼塔赫微微叹气,转身离去。 拉美西斯捏了捏伊西斯奈芙特冰冷而僵硬的手,将她落下的发丝拂到一边,苦笑道:“他们都催我让你快走,真是顽固极了。” “你还想和我待一会儿,对吗?” “刚才说到哪里了?” “对了,你以前最喜欢集市了,孟斐斯、底比斯你都去过了,你每次都那么兴奋。” “我在新都——比·拉美西斯,一定会修建整个西亚最庞大的集市,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到时候我让他们叠无数纸船,我们一起放到河里。或者修建起巨大的围墙,上面刻满你喜欢的那种花朵纹样。” “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了?” “那,这次,我们不要带着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就我们两个人。” “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 “喂,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我老了,我有些忘记了,记忆中,究竟哪一次,是我们的初识。” “你真是让我伤脑筋,都把我弄糊涂了。” “提醒下我好吗?” “喂,我的王后。你不要又任性了。” “你不说话我可会惩罚你!” “说说话好吗?” “不管你要去哪里,你会记得我吧?你会再来到我的身边吧?” “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我就全部相信!” “算我求你……好吗?” “……薇?” “薇……” 晨光洒在抱着心爱王后的拉美西斯二世身上。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五十岁的一个清晨,永远告别了她钟情的埃及、她挚爱的法老。 丧事一如既往的低调,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离去。 只有两份丧礼,在葬礼当天到达了底比斯。 一份来自极北之地——雅里·阿各诺尔。他送来了赫梯的公主,那名公主有一只眼睛是淡淡的蓝色。传说中,陪葬的人里,有类似的相貌,可以保佑下葬人的转生。 另一份,不知是谁送来,装在黑色的袋子里。打开时,红色的光芒溢满了整个屋子。荷鲁斯之眼仿佛超越了时空,变为了无限的永恒。 拉美西斯将神秘人送来的荷鲁斯之眼,放在伊西斯奈芙特的胸口,陪伴她下葬。 赫梯的公主,被残忍地送去祭祀院,依照古老的祭祀方法,做了活祭。 低调而哀恸的祭典,在王家的神庙举行,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工匠们为王后的陵墓雕制了最精美而浪漫的壁画。侍者们把埃及最珍贵而华丽的宝物放在她身体的周遭。 拉美西斯亲自用最上好的石材,为她制作了一份转生之书。 铭文大意,即为祈求她跨越无限的轮回,回到他的身旁。 墓穴的门紧紧闭上。奴隶们将墓穴深深掩埋,工匠们依照法老的命令,在王后墓穴之上,继续修建其他贵族的陵墓。 伊西斯奈芙特此生的肉体再也无法回到挚爱她的法老身边。 三年后,全部工事完毕。 法老将进行工事的工匠、奴隶、祭司,全部作为活祭。 拉美西斯晚年的残暴、荒诞之名,由此到达鼎盛。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人们看到一位工匠记录下的、拉美西斯在转生之书上写的话时,都会嗤之以鼻。 “这种无耻、残虐、喜欢吹嘘的昏君,他怎可能有什么爱情,都是后人的幻想罢了!” “就算是那个出了大名的奈菲尔塔利,后来不也渐渐失宠了吗?” “不然 4ed6." >他怎么会娶那么多妻子呢!” 于是,历史的真相,在拉美西斯告别伊西斯奈芙特的那一刹起,被永远掩埋在了漫漫黄沙之下。 2012年 伦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罂粟,铺满了将暗的天空。 司机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拉开车门,用伦敦独有的口音向车中人问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车中人微微颔首,然后慢慢地从车里出来。短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墨黑的底色里夹杂了几分灰白,与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的样貌大相径庭。 他拖着略显疲态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随身的电话响起。那一刻他脸上的成熟与自在骤然消逝,他有些仓促地按响了接通键,蓝色的眼中是细微而难以察觉的期待。 而随着电话里的人继续说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转弱,最后是长久的静默。 “好,继续找。” 艾薇失踪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调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毫无影踪。她与温特·提雅,就好像蒸发的水滴,再也不知所终。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像家族里有些疯癫的缇茜一样,去到了一个神秘而未知的时空。心中百般不愿,但还是让人着手调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各种史料、古董。 一无所获。 或许他们再也见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体日益变差,巨大的集团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并行,艾弦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年,开始变白。 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放着艾薇的照片。水蓝色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她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酒店走去。 今日又是一场古代西亚物品拍卖会。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艾弦从没有放弃过每两个月来参加一次这个拍卖行的活动。门口的接待见到他来,连忙起身将他请进去,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位。 拿起一杯丽丝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着家里数千瓶名贵的酒不理,她偏偏独爱这种带着甜味的德国白酒,可能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偏甜的东西吧。出神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几件珍稀的物品,或许您有兴趣。”艾弦抬起头,那个人依旧低低地说,“在公开拍卖之前,我们想先介绍给您这样的老主顾,算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抬爱。” 艾弦随着那个人离开了会场。 走过漫长而笔直的走廊,通过装有面部识别系统的安全门,搭乘私人电梯,然后走入了恒温零湿度的储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寻找艾薇时,不管是警司、保镖,还是侦探,都为爵邸中庞大的收藏品而感到惊叹。而此时,走在这狭长的储藏室里,他竟有了几分去到温特家里的感觉。透过各个木制雕花玻璃房门,可以看到每间屋子里的奇珍异宝。 领路人不紧不慢地说:“三年前,提雅男爵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内没有归来,他所有的财产就会被拍卖,然后送至与犹太人相关的基金。” 脚步停在了走廊内最深的一间,领路人推开门,躬身对艾弦说:“请进。” 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平实的内室,古老的物品被装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细节清晰可见。每件物品下都有详细的标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字的翻译。 艾弦知道,温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读懂千年前西亚主要国家的全部文字。那个时候他只当他是古董商,知识博学。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总算开始冥冥意识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年代之间的渊源,就牵扯不断了。 金色的颈圈、蓝色的小河马、王家的发饰……温特的收藏,皆属精品。 在房间最深处一个小小的台子上,艾弦看到了几卷破旧的莎草纸书。下面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工匠的笔记》。 随即是温特自己的标注:记载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西斯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该王后墓价值连城,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若能成为第一个发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此份破旧书卷的价值显然远远高于它表面的样子。艾弦靠近了一点,领路人说:“莫迪埃特先生,这个文书,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阅读伯爵的翻译。” 艾弦顿了一下。他对王后墓没有兴趣,但冥冥中却总感觉自己不应错过这篇笔记。他签了惊人数额的支票。领路人将文书放进盒子里,然后给了他翻译过的影印版,“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储藏室,回到了拍卖大厅。显贵们围绕着摇晃的小锤,出钱购买着古老文化的残片。艾弦突然对那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坐到厅外花园狭小的角落,翻开工匠的笔记,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是一位十分少见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尔麦地那帮忙,后来变为伊西斯奈芙特的侍女。再后来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学习文字与工匠手艺。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从她的本意来讲,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关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反映在笔记里,虽然有大量关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写,陵墓具体的位置却很难判断出来。 或许对于温特来说,这种关于位置的记载十分明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想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出陵墓所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刚签掉的支票,艾弦轻扯嘴角,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还描写了当时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对伊西斯奈芙特的宠爱,将他们的爱情描写得如诗如画。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对面,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申请入学时,关于古埃及的论文。或者更久前,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坐在他旁边,傻乎乎地把水泼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将如果之后的假设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笔记。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没有翻译,只是将它原原本本地抄写了下来。 而艾弦的动作,就此凝滞。 夜风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哗啦哗啦翻起。 拍卖大厅里人们如火如荼地举着牌子,侍者偶尔在身边走过,不远处隐隐有车子来往的声音。 他静止在那里,而时间仍在延续,宛若源源不断的尼罗河,流向既定而遥远的未来。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断。每一次翻动,都掩埋了无数未知的故事。 而人们却抱着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臆断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与他们想象不同的真实…… 笔记上最后一段,工匠写道:“他在转生之书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说:‘薇——我们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来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贵的爱情…… 第一节 2005年初春中国A城 初春,树枝上还挂着未融的雪。阳光的感觉遥远而微弱,依旧冷冽的风吹过地面,卷起细雪,宛若散开的星屑,飘浮进了空气里。 艾薇站在门口的阶梯上好一会儿,盯着被紧紧关闭的铁门发呆,脸已经被冻得有点发红。 今天就要和与母亲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家告别了。母亲大半年前去世后,艾薇就一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直到伦敦一个自称是父亲的人,打越洋电话过来。在他三番五次地请求之下,她总算答应与他见一次面。这名给了她混血容貌的英国绅士,有着和她一样蓝色的眼睛。 他执意要她去英国与他一起生活。 将拥有着自己和母亲无数回忆的家托付给其他人,去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国度生活,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个小皮箱和一张飞机票。 艾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莫迪埃特侯爵的请求。她只觉得他那个时候的样子十分诚恳,她觉得这样的父亲,是可以依靠的。而或许,更深层的原因是那天她在妈妈的梳妆台里找到了侯爵年轻时与妈妈一起的照片。他们眼中洋溢着对对方的爱意与珍惜,莫名地打动了她。 艾薇擦擦眼睛,然后转身,将手中的钥匙交给了身后等着她的一位老妇。 “阿姨,就麻烦您了。” 侯爵订好的车子已经到达,乘车到机场,不过几十分钟的时间。结局是艾薇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就办好了一切乘机手续。心情有些莫名地低落,她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机场内漫步。 机场对艾薇来说十分无聊,千篇一律的商店、冰冷无趣的道路。 她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家贩卖首饰的商店。 店牌很不起眼,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Curse’s”。 品牌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从含义上看,似乎很阴暗而不吉利。她探头,从橱窗看进去,里面都是极具异域风情的物品。没想到在机场会遇到这样另类的店,年轻的心驱使着艾薇,她动了进去看看的念头。手放在门把上,突然后面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外国男子。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棕色头发、栗木色眼睛,他看到自己,似乎带着喜悦,又有几分紧张。 “终于找到你了,不要进去——” 终.于找到她了?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转念一想,他或许是侯爵派来的人。她正要回复,可手中的门把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忽地向下转动,然后门随之向里打开。 艾薇来不及松开手,就这样被那奇妙的力量拉着向屋内摔去。 她下意识地闭紧眼,心里却想:“真丢人,一会儿爬起来要快点回复那个人。” 可摔进去的时候,身体却好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过了好几秒也没有落地。艾薇有些诧异地张开眼,自己竟置身在一片缤纷的红色之中。她有些恐惧,想要出声求救,而嘴巴却好像被人强行压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掉落的时候,身边竟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鲜红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她。 艾薇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她拼命挥动手脚,就在这一刻,周边刺眼的色彩刷的一声,猛然退去。洗净的浓重红色后面是一片华丽的金色,然后又慢慢淡去。 她因恐惧而尖锐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救命啊——”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瞬间周围明亮得让她几乎要流出眼泪来.99lib.。她眯起眼,让自己慢慢适应,随即就抬起头来环顾,然后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住眼睛。 几分钟前,她分明站在机场里神秘的饰品店门口,而现在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白昼如童话,金色的太阳明媚地挂在蔚蓝的天空上。无风,无云,身上渐渐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到过的炙热空气。耳边可以听到激烈的流水声,席卷着泥沙,蜿蜒过河岸,仿佛近在咫尺。 垂下头来,她身上穿着白色的简单亚麻裙,白皙细嫩的脚贴着略带温热的地面,丝丝热意顺着腿慢慢地延续到身体。机票没了、行李没了,身边剩下的就只有几面破旧的泥墙,草的痕迹从泥砌的墙壁里隐隐露出来,脚下是热乎乎的散着少许沙子的棕灰色石地。 貌似是个房子,但是却被遗弃很久了,所以连房顶都没有。 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奇,艾薇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绕过破墙,看到下面是一片沙地,她小心地踏着石头走下去,刚一踩上沙子就被狠狠地烫了一下。她被烫得不由暗暗诅咒,但四周的景色一点都没变。她缩回屋子里,脚站在相对来说比较可以忍耐的石地上,双手扣着一面墙的边往外面看。 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河流,缓缓地流动着,延展向无尽的远方。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蔚蓝的河水上,映起无数金色的鳞片,好像天上的繁星坠落到了水中。河岸两侧长着奇怪的草,稍远处便是一片荒芜,金色的沙子细细地铺在地面,宛若黄金的地毯。但如果视线放得更远,就可以隐隐看到巨大的石制建筑,很像是古老年代的史前祭祀建筑。 “真漂亮……”艾薇不由小声地感叹了出来。 但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自己接下来又应该去哪里。她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一个她已经渐渐淡忘的现实里。如果这是现实……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突然,听到谁轻蔑地哼了一声,艾薇闭了嘴,可是环顾四周,并没有人。 “找什么呢,笨蛋。”声音是从下面传过来的。艾薇低头,小房子下面的沙地上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这小孩歪头看了看艾薇,三步两步就爬到了房子里来。艾薇下意识地从墙边退开,他就站到了艾薇面前,抬头看着她。 他只到艾薇的肩窝处,但是却一点也没显示出对艾薇害怕或尊重的样子。他看着艾薇,艾薇也就低头看着他。这是艾薇见到的第一个人,她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总比在那无尽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要好很多。 他梳着深棕色的短发,穿着白色的短衣,腰间还别着一把看起来很精美的刀。古铜色的皮肤健康而充满活力,琥珀色的眼睛纯净而略带透明,小孩长得整齐挺拔,稚嫩的脸上却流露着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让人看着不由有几分想笑。 艾薇还没来得及笑,小孩自己先迈起了步子。他左手抱住右臂,右手抵在自己的唇上,慢条斯理地绕着艾薇走了一周,一直就那么不冷不热地打量着艾薇,弄得艾薇浑身不自在。 “你住在这里吗?”她忍不住问了,如果莫名其妙地踏入别人的家里,她也实在是太不好意思。 小孩淡淡地一笑——在艾薇看来就是轻蔑地一撇嘴。然后他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是奴隶吗?你见过人住这种地方吗?” 艾薇愣了一下,她是奴隶吗?现在的小孩真没礼貌,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歪了歪头,决定淡定地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果然是外国人,底比斯都不知道。”那孩子欠揍地把话扔了回来。 底比斯——有些熟悉,但终究是陌生的名字。刚才还在A市的机场,现在就跑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艾薇决定不和小孩多说了,她开始担心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回到机场。两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到时候赶不上飞机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她转身就往房子下面走去,全然不理会那孩子在她身后喊:“喂,你去哪里?” 她又一次踏着石头走下去,结果一踩到沙子,又被烫了回来。 背后只听到那个小孩大声地嘲笑自己,“细皮嫩肉的,你平常白天都怎么出门啊!” 艾薇转过头来,对跟在后面爬下来的拽小孩说:“我穿鞋的,谢谢。”但是她的鞋到底去了哪里。 “噢,你说这个吗?”小孩指指自己脚上的凉鞋。 小孩的鞋子出人意料的豪华。简单的外形设计却带着复古风格的流行元素,在关键的线条处竟然着以真金镶饰。艾薇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小孩。这小孩不但拽还挺奢侈的,这么小年纪却穿这么华丽的鞋子。这是一个很浪费的世界吗? 她好脾气地点点头。 小孩一屁股坐在艾薇身边,“那你还是个挺有钱的外国人,平时还可以穿得上鞋。” “穿得上鞋?”艾薇很想继续问下去,但话说了一半,愣是被小孩递到眼前的鞋给堵了回去,“干什么?” “给你穿吧。”小孩拽拽地看着艾薇。 “不能穿吧。”艾薇俯视着他,他站起来只到她胸口的高度。 “那你一直就站在这个房子里,直到天黑。”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这附近可是没有吃的,难道你要在这里不吃不喝待一天吗?” “我是说,我怎么能穿得进去。”艾薇有点恼。 “放心,我脚大。”小孩把鞋子硬塞进艾薇的手里,然后就跳下沙地,结实的脚踏在对于艾薇来说异常炎热的沙地上,稚气的小脸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你要去底比斯吗?我也正好要回去。” 艾薇看了看小孩的鞋,做工极为精良,虽然看起来不大舒服,但是总比没有好。她慢吞吞地坐下,将鞋子套在脚上,还真穿进去了。 待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没有办法,不如去那个他说的什么“底比斯”,可能是一个大一些的城市。她跟着走到了沙地上,对小孩点点头,“好啊,我就跟你去吧。” 小孩莫名其妙地看了艾薇一眼,然后指指远处那些华丽的石制建筑,“那边走。” 艾薇点点头,下意识地拉起小孩的手,然后就往那边走。 “喂,你干什么!”小孩有些恼怒,又有些害羞地将手甩开。 艾薇惊奇地发现,小孩的脸有点微微红了。他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所以拉起他的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不是吗?不过,他脸红起来的样子,比起那拽拽酷酷的神情,却是可爱得多了。 “姐姐拉着你的手。”于是,艾薇有些故意地又一次将小孩的手拉了起来。 “恶心不恶心,松开。”小孩用力地甩胳膊,但是艾薇拉得紧紧的,就是不松开手。那个小孩不时地挣扎一下,不过后来,反抗的力度也渐渐弱去了,就最多是象征性地抖一抖手而已,到最后,他便垂着头,任由她就这么拽着自己,只是会略带不满地嘟囔一下,“你们外国人的习惯可真奇怪。” “外国人?” “当然!”小孩的语气里透着“白痴”这样的信息,但是看到艾薇有些担忧的表情,他硬是把讽刺的话咽了回去,“不过,底比斯外国人也不少,你也不用担心了。” 走了不知多久,艾薇觉得有些累了。那双鞋虽然很好看,但是却也十分不舒服,漂亮的金线是一根根从里到外翻滚着镶嵌在鞋子边缘,从外面看闪闪发光,在里面就磨人了。白皙的脚上只觉得有些火辣辣地疼,比烫到了还难受。 坚持了那么几米,艾薇总算是扛不住了。她停了下来,想要提议休息那么一会儿,可这时,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面就到了。” 小孩拉着艾薇,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艾薇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如同画卷骤然展开。视野里是一座风格古朴的城池。由粗大而华丽的石制圆柱为主支撑体,支起硕大的城门。圆柱上刻画着精美壁画,讲述着各样的题材,人物采用了奇特的构图方法,奢侈而精美。简朴的建筑结构,却采用了华丽的金色砖石。精细的金色装饰与远处挂在半空的太阳及脚下细密的沙子遥相呼应,好像变成了金塑的堡垒。 这……看起来很像是埃及啊? 来不及震惊,小孩已经拉着艾薇,快步向前走去。人们从身旁经过,衣着奇异却与壁画上的风格极为相似。有拿着矛有说有笑的士兵,有牵着骆驼缓缓进城的商人,有提着篮子向路边人兜售水果的老人,有抱着水壶到河畔汲水的少女,有光头长衣的祭司,还有妖媚异域的舞女。 艾薇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艾薇。 那猜疑的神情,仿佛她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怪物bbr>。 “喂,发什么呆。”小孩摇了摇她的手,“快进去吧。” 艾薇没理他。拽小孩歪了下脑袋,随即更用力地拉着艾薇,牵引着她向城里走去。 艾薇已经顾不上脚疼了,身旁经过的骆驼刺鼻的体味和别人举着莲花向自己兜售的场景令她无法怀疑自己所处的场景的真实性。然而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池,甚至陌生的颜色,她看不到一丝现代痕迹的存在。 她有些怕,比站在无限的黑暗里还要怕。知道自己的孤单,仿佛比对一切的无知更令人恐惧。 “你住在哪里?”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晃晃,低下头,小孩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我送你回去。” 艾薇鼻子一热,突然觉得这个小孩子特别可爱,弯下腰来抱抱他,然后又摸摸他的头,看着他的脸又变红了,“真乖,我累了,我要休息会儿。” “才走多点路,就累。”小孩撇撇嘴,松开了艾薇的手,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可能是回家了吧。艾薇有点难过,四周都是一堆奇怪的人,陌生的目光带着好奇、带着猜忌、带着敌意。她还没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转瞬间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还握着一个温温的存在,而转瞬间就只有空气了,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就好像被抛弃一样。 对了,就好像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那一刻,一直被忽略的脚好像重新拥有了意识,一下就变得很疼,几乎每次移动都令人要流下眼泪来。但是垂首看到炙热的地面,又不敢光着脚直接踏上去。她狼狈地一瘸一瘸地向着路旁的树荫处走去,勉强地靠着大树的根部坐下了。高大的蕨类植物,树荫并没有茂密到将一些灼热的阳光遮挡的程度。金色的斑点落在艾薇洁白的肌肤上,色彩柔美而干净,却怎样都无法与四周古铜色肌肤的人相匹配。 而更为令她不安的是,到底要如何回到机场,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用力忽略四周打量自己的眼光,靠在树上看着与小孩分手的地方发愣。而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琥珀色眼睛的小孩跑了回来,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他站在刚才二人分开的地方,左顾右盼地寻找着艾薇。视线里没有艾薇的身影,他有些低落,浓浓的睫毛垂了下来挡住了眼睛。 “喂,这里!”艾薇不由有些开心,她一边叫着他一边挥挥手。看到艾薇,小孩脸上立刻换上了笑容,但是紧接着他就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酷酷的样子,走了过来,一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艾薇。 “这是什么?”艾薇接过来,是个泥塑的小罐子,凉凉的,黑底红边,接口处还系着金色的线。 小孩走到她身边,坐下,拧开自己手里的罐子,仰头喝了。然后转过头来,看艾薇还在那里发呆,就将手里的罐子放到一边,拿过艾薇的,替她拧开,然后又递回给她。 “葡萄榨出的汁,很好喝,而且是用尼罗河水镇过的,所以不会特别热。” 尼罗河……啊,果然是埃及。艾薇自嘲地苦笑,接过葡萄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非常好喝,酸酸甜甜的,好像一股清流进入了她的身体。 “谢谢。”她向身旁的孩子道谢。 “你休息好点了吗?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在旁边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艾薇低头看看他,那双略带透明的眼睛真是好漂亮,让人总想多看几眼。 艾薇叹口气,将葡萄汁放到一边,弯下腰把鞋子解开,白皙的脚面是一道一道浅浅的血痕,细嫩的皮从血痕的两边翻了起来。她将鞋子并在一起,递回给小孩,有些无奈地笑笑,“多谢你的鞋子,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去……” 小孩没接过鞋,只是看着艾薇的脚说,“穿我的鞋子你都会被磨成这样吗?那你平时是怎么走路的?” 艾薇看了他一眼,“你的鞋怎么了?”然后她又歪头想了一下,转过来两只手捏小孩的脸,“小少爷,金子是拿来做项链的,不是拿来镶鞋的,镶鞋也没有这么镶的,专门镶在边上,很疼的。” 小孩龇牙咧嘴,艾薇好整以暇地放开他,神闲气定地喝了一口葡萄汁,“你的皮肤比较粗糙,我可不是。” 小孩晃晃脑袋,又抬起头来看着艾薇,“那你平常都穿什么鞋?” “皮鞋啊。” “嗯?” “运动鞋什么的。” “嗯?” “……草鞋。” 小孩总算明白了,但是很快就又轻蔑地一笑,“草鞋?穿不起鞋不如就不穿了。” “草鞋不比你这破鞋舒服。”艾薇没好气地顶回他,然后将头转到一边,又一次靠在树上,想起自己的事情。身边的小孩子却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又干什么?”艾薇仰着头看向面对她的小男孩。之前一直没有仔细端详他,其实这个孩子长得是十分帅气的99lib?。面孔尚带稚嫩,五官却有棱有角,一双眼睛就好像透明却深邃的琥珀色泉水,清澈却含着些难以察觉的淡漠。如果长大了,这孩子想必会是个让无数女人哭泣的男人。艾薇伸手过去捏了一下他的脸,看他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 短短的时间,艾薇已经开始有些依赖他了。毕竟他是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认识的“恶人”。于是她笑道:“干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男孩两手一压坐回了原地。 “我去那边集市转转,你等我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地往街道的尽头走去,刚走开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摇头晃脑地又补充了一句,“记着,等我回来。”然后就踏踏地跑开了。 第二节 艾薇低头,暗地里用力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她却还是留在这里。她暗暗苦笑,这样来看,若是不等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于是她就靠在树干上,一边喝着小孩给她的葡萄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景象。但是她的好奇远远比不上路上众人对她的好奇程度。大家仿佛没见过她的长相一般,不时会难以压抑地发出一些窃窃的议论声。 “你看,那是金色的头发吗?” “她穿的衣服好奇怪。” “她好像在看我们呢!她好像在看我们呢!” 艾薇索性将身体挪了挪,面背街面而坐。她为什么可以听懂别人的话呢?陌生的语言进了耳朵却偏偏明白全部的意思。真是太奇怪了,简直像小说里的情节,她皱着眉思索。 就这样等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那个拽小子跑回来的身影。艾薇看了看刚才他留在自己身边的鞋子。虽然之前一直对他的自夸不置可否,但这双鞋显然是非常昂 8d35." >贵的,光是那些华丽的金质镶边,就可看出十分贵重。如果他不回来了,就这样被抛弃了,她可以用这双鞋换点其他的什么暂时生活下去。嗯,这个就当做候补计划吧。99lib. 艾薇垂着头,她希望自己不要用上候补计划。 “喂——”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那小子的声音。艾薇开心地抬起头来,看他跑得一头大汗,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艾薇刚想问他去哪里了,他身后就又跟着走出来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黑发小孩。那黑发的孩子一身上下的打扮与之前见到的人略有不同,淡淡的米色短衣,以华丽的紫色绘着简单而古典的花纹,黑色的刘海下面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尤为漂亮,长长的睫毛在晶体上映出浅浅的影儿。 真是好看的眼睛,艾薇这样想着,那个小孩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大大的眼睛看了她几秒,然后俊俏的小脸上一下子就展露出可爱的笑容。他将身后背着的布包卸下来,放在了艾薇面前,不紧不慢地将布包缓缓展开,露出里面一双一双样式各异的布鞋、草鞋,颜色各异,风格多变,带着不同国家的韵味。感到艾薇打量他的视线,他便也抬起头来,对着艾薇轻轻微笑回去,白皙皮肤上的汗珠映着太阳的光芒,好像细小的钻石。 他的皮肤很白,艾薇看了看自己的手,与自己很像。可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个小孩已经开了口。 “我家人是来自腓尼基的商人,这些鞋可都是附近几个国家最流行的样式。这小子说拿过来给你挑,你挑一双吧。”他小大人似的说着,言语熟练、口齿清晰,一看就是未来生意人的好坯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没好气的小屁孩,眼睛却始终盯着艾薇,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你的眼睛好漂亮,好像天空一样的美丽颜色。” “我的眼睛?”艾薇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 “别废话了,拿着这个走吧。”略带粗暴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拽小孩从艾薇手里拿过自己的镶金凉鞋,一下子扔到他身上,“可以换你五十双鞋了。” 黑发的男孩有些不满地站起身,冷冷地看回去,“我在和这位姐姐说话呢。” “她没什么要和你说的。”拽小孩索性站在了艾薇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黑发的男孩有些恼怒,小脸上带着即将爆发的怒意,很明显地压抑在紧紧抿住的嘴唇之下。 艾薇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到刚才为止一切都好像春日的微风一般和谐,为什么突然间他们就好像要莫名其妙地直接在她面前打起架来。她从黑发男孩众多的鞋子里选了一双朴素的浅金线白莲99lib?布鞋,穿上,站起来,一手一个将他们拉住。两个人一时愣住,抓住这个机会,艾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迅速地给了二人头上各一个爆栗。 艾薇的手指很细,指头却是出奇的有力,弹在二人头上就是一个浅浅的红印。两个小孩各自捂住额头,猛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这么野蛮啊!你这个女人。”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怒意。 “哎——”淡蓝色的眸子里是有些委屈的不解。 “你们不是想要打对方吗?”艾薇慢慢地说着,“我替你们做了,所以暂时放下这件事情吧。” “你!” “……”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又气呼呼地将脸转开。 “算了,”艾薇拼命压住想笑的感觉,摆摆手,又坐回了树荫下,“我脚疼,你们别吵了。”她微微抬起眼,精致的下巴指了指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你叫什么。”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艾薇点点头,“嗯。” 他不情不愿地将脸别开一下,然后又转回来,“比非图。” “嗯?”艾薇愣了一下。 他脸又红了一下,然后就又微微蹙起眉来,“怎、怎么?奇怪吗?” “唔……倒也不是。”艾薇礼貌地回复。 但其实,确实很奇怪…… 艾薇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蓝色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另一个孩子。黑发的男孩上前一步,拉起艾薇的手,用同样漂亮的眼睛看回她,“我说出我的名字,你会记得吗?” 艾薇怔了一下,然后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却难以抑制地一个爆栗狠狠弹在他的脑袋上,“你怎么看就只有七八岁吧!”说起话来好像一个泡妞的小混混。 他委屈地捂住脑门,大大的眼睛里染上了一股淡淡的雾气。 “不许哭,你叫什么?”艾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好像幼稚园的老师一样说话。 “塔利。”塔利垂着头,乖乖地说了。只听哼的一声,一旁的比非图撇嘴笑了出来。塔利又站起来,脸上结了霜一样冷了下来,“今天很多次了。” 比非图微微挑眉,没有表情地看回他,手轻轻地按在腰间的宝剑上。 为什么这两个小孩好像生来就有仇一般,轻易就认真……艾薇脱下布鞋,直接一边一只扔到他们身上,“这双鞋我要了,怎么卖?” 他们一愣,然后又一并转过来看向她。 “你要的话,可以不用交换。”说话的是塔利。 “我来吧,你有东西可以换吗?”说话的是比非图。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艾薇苦恼地笑笑,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只听集市远处传来谁人呼唤的声音。夹杂着陌生的语言,其中隐隐听到了塔利的名字。塔利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来。小脸扭向集市的深处,然后微微皱起眉来,他飞速地将地上的鞋子收起来,独独留下艾薇选出的白莲布鞋。 “我要走了,我的父母要出发去赫梯。”他将布包又一次背到身后,眼看就要快步地向集市中央走去。艾薇连忙从后面拉住他,略带焦急地说:“请等等——” 塔利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一旁的比非图也愣住了,琥珀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 艾薇犹豫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与塔利,或者那个所谓的腓尼基人有什么关系吗?塔利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呢?那她是否应该跟着塔利一起去看看或怎样……艾薇的嘴边有很多话想说。面对着眼前不过七八岁的塔利,话却好像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 如何开口呢?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这样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可以约会你。”见艾薇久久不语,塔利倒是先开口了。艾薇顿了一下,然后歪着头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叫艾薇吧。” “要走就快走。”一旁的比非图终于说话了,他捡起自己的凉鞋,扔给塔利,“艾薇要留在埃及。” 艾薇要留在埃及,艾薇要留在埃及……埃及就是这里吧,艾薇并不讨厌他这样的说话。 塔利撇撇嘴,但是集市那边叫他的声音略显焦急。他皱皱眉,最终没有与比非图争执,只是有些赌气一般地将那双凉鞋扔还给比非图,然后对艾薇说:“我还会再来的,等我从赫梯回来,我会来这里找你的。” 艾薇看着他,茫然地点点头,见状塔利开心地笑了,白皙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明亮。“等我见过了赫梯的王子,就回来。”话说到这里,他猛地倾身上前,嘟起嘴,在艾薇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艾薇一愣,他已经展露着爽朗的笑容一边挥手一边快步地向集市深处跑去。 “哼,赫梯的王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比非图懒洋洋地走过去,穿上了自己早前的凉鞋。看着艾薇还呆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消失的塔利的背影,他拾起白莲布鞋,放到艾薇脚边,“你穿上吧。” “比非图——”艾薇莫名其妙地开口。 “嗯?” “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谁们?” 艾薇指指塔利远去的方向。 比非图就撇了撇嘴,“怎么会像,才不会像呢,他不是说了吗?他是腓尼基人。” “腓尼基人……”艾薇歪着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 琥珀色眼睛骤然睁大,然后他又一副很拽的样子双手抱胸,“你竟然会不知道。腓尼基人是行商的民族,也就是众人口中的‘海上的民族’。以船为载体,四海为家,做各地生意。从经济上讲,是个有效的促进物,从种族上讲,比起埃及、赫梯、亚述等就逊色不少……不过,那个小孩甚至连腓尼基人都不像。” 仍显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却是头头是道,然而对异族流露出些许的歧视鲜明地显现了出来,“父……法老就是太开明了,若是我,绝对>..不会让这些繁杂的种族随意进出底比斯。” 艾薇眨眨眼。比非图好像意识到什么,有点不自在地垂下头,“你虽然也很少见,不过却有点意思。” 艾薇慢慢抬起头,“如果有天没有外国人来埃及,估计这个国家很快就要灭亡了。” “你说什么!不许胡说。”莫名地,比非图有些跳脚。 “如果真的是很有才华和见解的外国人,就算在宫廷里为国家做事,也不会是坏事。仅凭种族就随便下结论,也许太片面了吧。”艾薇说了一半,看着比非图全神贯注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些理论,她便不再说话,微微笑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哼——”比非图想要和艾薇争执,他刚想开口,就被一声匆匆的呼叫打断了。 呼叫声的主人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他有些焦急地向比非图的方向跑来,脚步却停在了距离二人三步左右的距离。他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红色的头发好像烈火一般随时都会燃起。他穿着整齐,身材结实,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显然是受过良好训练。 “殿……少爷,”红发的少年扫了一眼艾薇,“发生了件怪事,请您立刻返……回去。”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等到晚上我自然会回去。”比非图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小大人一般对恭敬立在一旁的少年吩咐。艾薇想,比非图真是个少爷,虽然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是用的都是值钱的好东西,连照顾他的人都素质极佳。 看到红发少年为难的样子,艾薇拍了拍比非图的肩膀,“你快回去吧,他应该是有蛮紧急的事情找你。我还会来这里,以后再来找我玩。” “真的吗?”小脑袋歪着,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 艾薇点点头,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里,但是她却不忍为难那位红发的少年。善意的谎言不是欺骗。 比非图笑了,清澈的笑容好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明亮而纯净。面对着这样可爱的一张脸,艾薇只觉得有点内疚。比非图对着红发的少年点点头,看到少年如释重负的样子,艾薇又一次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并非恶意的欺骗。于是她硬撑着自己也微笑回去。比非图耸耸肩,装作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对艾薇说道:“我明天再来,去河边吧。” 艾薇下意识点点头。明天,明天应该不会很长吧,她只要回到一开始那个小房子等他就好了。反正也没地方可去,晚上在那个废弃的地方睡觉也没什么关系。 得到了她的应允,比非图就转过身去,脚步轻盈地随着红发的少年渐渐地远去。太阳还是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照射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仿佛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艾薇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还未及思考自己接下来时间该怎样度过,视线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四周的景色扭曲了,随即便遁入深邃虚无的黑暗。身体变得非常沉重,化为一股猛烈的力量,拉着她坠落入未知的深渊。她害怕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周遭却什么都没有。 她就这样一直坠落,渐渐落入起初艳丽的鲜红里。那只冰冷的..眼睛又一次出现,视线黏在她的身上,伴随着她无穷无尽地坠落下去。艾薇却最终没有被那一望无垠的鲜红吞噬,她的脑海里总是重复地响起一句比非图说过的话。 “艾薇要留在埃及。” 就这样,一直重复着。 第三节 不知何时,坠落好像停止了,但是脑海里总是迷迷糊糊的,令她不想睁开眼睛。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感觉谁人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动着。渐渐地,耳边传来河水冲刷两岸的声音,身体感到粗糙的沙质触感,晃动的力量丝毫未减。 拗不住,艾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俊逸的脸庞。他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琥珀色双眸,视线里带着惊喜,却又有几分难以置信。那一刻,艾薇只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有点不同。她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些犹豫地轻轻叫了出来:“比非图?” 她支撑着坐起来,两手抓住少年的脸颊,开心地笑着,“我不小心睡着了,看来你先到了。” “干什么啦,你这个女人,放开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她的手往下拉,一边有些埋怨地说,“一睁开眼就满嘴胡话……” 艾薇则好像完全没听到一般,继续捏着他的脸。但是,记忆中那柔柔软软的小脸触感好像变了不少,她微微皱起眉,看着眼前的少年。 琥珀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略带古铜色的肌肤,究竟哪里不同了呢? 比非图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忘记了逃离她的魔爪,而是有些奇怪地看向她,“怎、怎么了?” “你……”艾薇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水蓝色的眼睛漾起了充满活力的光芒,“怎么才一天时间就好像瘦了一点。” “哼,你说什么?”比非图瞥了她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将手伸给她要拉她起来,“都过了这么多年,我难道不长的吗?” 艾薇又愣住了。也对,他的腿好像更长了一些,以前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可爱感觉,如今则全部换上了坚瘦的肌肉。他已经不是小男孩了,他可以以少年来形容了。艾薇借着他的手的力量站了起来。 原来只到她胸口的小屁孩如今只比她矮一点点了,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心里不由有些慌张,时间如果一下过了这么久,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于是她说:“你多大?” 比非图看了她一眼,“十二岁,你呢?”十二岁,这样看来,怎样也过了四五年的时间! 艾薇紧张地站起来。她必须要找个方法回到机场。不,她需要先找面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五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迈着步子。可还没有移动多少,手却突然被谁紧紧地拉住。她有些讶异,于是便偏过头,皱着眉头看向他。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有些迷离,飘忽的视线转了几转,最后落在了艾薇脚边的沙地上。 “你又要走了?” “又?”艾薇看着比非图,想发问,可看着他的样子,却莫名地,怎样也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在她内心深处,她有些想要待在他身边,她不想无休止地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也不愿无尽地坠落在一片令人恐慌的血红之中。她眷恋着与他接触时,指尖温暖的感触。 即使她不知道他是谁,他和她,究竟是不是一样的人。 她一直沉默,他便更用力了一些,“不要走,就在这里。” 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就静静地陪着少年一同坐在距河不远的沙地上,拳着腿,双手紧紧地环绕起自己的腿。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壮美河水,有些无聊地发呆。河流宽大湍急,从中心至两边,依次呈现着由深蓝到淡淡的蓝绿色的渐变。太阳由半挂在空中藏书网的金色圆盘,缓缓地变为橙色的巨大光晕,沉重的色彩在天空中晕染开来,延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尼罗河……”艾薇有些恍惚地说着。 “尼罗河,”比非图懒懒地接到,“是埃及的母亲河。别看它平日如此平稳壮阔,汹涌起来的时候,也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 艾薇点点头,不说话了,心里控制不住的担忧。这是一个梦吗?是梦的话,快点醒过来吧。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很快艾薇就感到自己的皮肤被晒得热热的,艾薇将身体向一旁挪了挪,随即不由歪头看了看比非图。但少年缄默着,透明的琥珀色眼睛静静地望向河水。这样略带忧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艾薇挠了挠头发,决定先行开口打破僵局。 “今天怎么又一个人来河边呢?” 少年没有回答。 艾薇皱皱眉,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扔入不远处雄浑的河水。石子碰触水面,激起了微小的水花,但还来不及扩为涟漪,就被湍急的流动吞噬了进去。 “上次你回家,是什么事情呢?”艾薇已经开始没话找话了,问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比非图的肩膀稍微紧了一下,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放弃地呼了口气,身体向后倾去,“对了,那个叫塔利的小孩,怎么样了呢?” 话说到这里,少年一下子站了起来,背对着无限的夕阳,向她伸出了手。 “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带你去吧?” “啊?”艾薇愣住。 “走吧。”少年用力地拉着艾薇,他的手很大,力气也出乎意料的大,一下子就将艾薇拉了起来。不再是像他七八岁的时候,艾薇拉着他慢慢地走路,现在是他有点焦急地用力拉着艾薇,飞快地前往河岸的另一侧。比非图走路很快,手臂也非常结实,十二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还是比非图受到过更多的训练呢? 只觉得天色渐渐要暗去了,两个人的视线里却没有出现城墙、住家一类的东西。艾薇有些奇怪地问道:“要去哪里啊?天黑了,你不回家很不安全的。” “啰嗦。” 艾薇真想打自己一个巴掌,面对这样臭脾气的小屁孩,她还会因为担心他而鸡婆。笨蛋艾薇。 “好啦,别闹脾气了,来这里。”少年扔给艾薇一句算是安慰的话语,小心地扶着她向一处略高的地方走去。 “我?闹脾气?”艾薇有些不满地嘟囔,“和你说话都不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任性的小孩,还说别人。” 比非图回头看了艾薇一眼,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任性的是你才对吧,明明答应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艾薇一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他却集中精神,硬是将还在思考的艾薇拽上了那个高地。 这是河岸向里侧走约一里左右的一处较高的地势。艾薇站在上面,还可以看到脚下大片的纸莎草,不远处的河流,稍远处开始点亮灯火的城墙以及再远处,河岸的另一面被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太阳染成血红的金色沙漠。艾薇转向比非图,“你要我看什么呢?” 比非图拉着她往高地处又走了几步,眼前骤然展开了一汪清澈的池。即沉的夕阳将光线从斜侧面洒向池水,池水的深浅和水底的细沙折射出多彩的光芒。绿色、金色、橙色、绯色、赤色……这样的国家竟会有如此奇妙的泉水,若不是此等角度,如此隐蔽,怎会一直保持如此清洁、这等美丽。 艾薇被池水吸引了,比非图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的妹妹……两岁了,今日底比斯的灯光将为她而恢弘,热情欢庆的声音将为她而响起。” 艾薇一顿,转过头来看向比非图,他或许是吃醋了吧,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对于父母的偏宠是很敏感的。难怪他今天有点不对劲,虽然他老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小屁孩。艾薇于是扯出一个微笑,自以为体贴地说:“你的妹妹生日这样热闹,你要开心才对。而且不要难过,你的父亲还是会非常非常爱你的。” 比非图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看了艾薇一眼,然后略带轻蔑地说:“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因为我妹妹过生日而不开心吗?”他平淡地继续说了下去,“你是小孩吗?” 这小子,艾薇感到自己的脑门上一根筋绷起来了。 他瞥了艾薇一眼,继续说了下去:“男人有几个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从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我妹妹的母亲是一个很奇怪的异族女人,她相貌奇异,衣着古怪,从来到我们身边的那天起就满口胡言。更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却极为信任她,宠溺她,天天泡在她那里,甚至还封她……甚至还给她很多荣誉与珠宝。”他抬起眼睛看向艾薇,“我对我父亲受到她的蛊惑感到十分的遗憾。” “蛊惑?” “她身为父亲最喜爱的女人,却总是说出一些奇怪的论调,影响父亲的判..断,这样并不是一个妻子应当有的表现。”比非图顿了一下,“女人本身就应该是在男人身边的陪衬,她作为一个旁室,不应该过于喧宾夺主。” 艾薇歪着头,“但是爱情本身应当是排外的,不是吗?首先,男人不能有很多情人,若是结婚了,就应当从头到尾只爱一个女人,只对一个女人好,这点你明白吗?” “这……”他睁大了眼睛,“你这还真是稀奇的论调。”他难以置信地想要辩解,艾薇没有理会,只是缓缓地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你父亲的情人,就因为她是异族的女人,外表奇异,你就不喜欢她,还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的身上!”艾薇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绪会如此低落,她语调低低的,却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感情这样的事情99lib?,永远都不可控制。在爱情面前,若能保持着原有的理智……”她的心里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信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她说,“至少对我来说会是很难的。” 她看回愣在一边的比非图,她自觉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于是她挠挠鼻子,“你的父亲做法有一定的问题,而你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问题,以后不要这样小孩子气了。” 没想到比非图撇了撇嘴,迅速地顶了回去,“你才是小孩子好吧,明明答应我说第二天来河边,结果忘记得一干二净。” “咦?”艾薇一愣,紧接着想起在上一次梦境里,那个小孩确实说过“我明天再来,去河边吧”这样的话,而那个时候,她也确实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五年前的今天我在那边遇到你。”比非图站在高地,然后指向稍远处,透过渐暗的光线,艾薇可以隐隐看到有些熟悉的没有房顶的破墙。比非图继续说,“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说话不算话。” “啊,嗯,这个——”艾薇挠挠脑袋,总不能回答他说,这段时间她都一直莫名其妙地在一片红色里不停地坠落吧。他会以为她神经不正常。她盯着眼前的池子,用尽力量在脑海里搜罗合适的话题将事情岔开。电光石火之间,她一拍手,“啊,对了,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国家——” 艾薇一边想着,慌张地摸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手指竟然触到了一枚坚硬而冰冷的圆形金属片。她开心地将它拿了出来,放在掌心,递向比非图,是一枚浅铜色的硬币。 “你看,这个。” “这是什么啊?”比非图没有接过来,只是很怀疑地看着艾薇。 “这个呢,叫硬.99lib?币。在我们的国家,如果背对着水池,闭上眼睛许下一个愿望,再将硬币就这样向后投进去,这样,右手拿硬币越过左肩抛进去,那么愿望就会实现。” 少年睁大琥珀色的眸子,半信半疑地看着艾薇手中的一英镑硬币。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当然当然,什么都可以。”艾薇将硬币递给比非图,“这里的池水这么漂亮,一定可以的。不过你只能许一个愿,而且不能告诉别人你的愿望。” 比非图拿着硬币,眨了眨眼。 “试试看吧?”艾薇鼓励着他。 “我一闭上眼,你就又跑了吧?”他怀疑地说。 “喂,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而且天色都晚了,我一个人跑喂鳄鱼啊。”艾薇四周环顾了一下,太阳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踪影,只剩下天边一抹泛着蓝色的橘光。脚下的纸莎草变得难以辨认,虽然比非图年纪小,但是他应该会比较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她才不要一个人傻乎乎地去探险呢。 比非图自负地笑了一下,“谅你也是个胆小鬼。那我试试,你等着我啊。” “噢,好啊。”艾薇乖乖地站在他的身侧。 空中的光线消失了,七彩的池子化为一抹醉人的深蓝,星星从天的另一侧升起来了,映在美丽的池里就好似衬着天鹅绒的宝石。俊美的少年虔诚地拿着硬币,双眼轻轻闭合,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划出深深的影儿,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却又什么都听不到。过了片刻,他一抬手,硬币离开了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向那透明的池子飞去。 银色的硬币反射着最后一丝光亮,在空中好似一颗跳跃的星。 艾薇眯起眼,等待着入水那一刻响起的令人愉悦的叮咚声。 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吗?让她回到机场好吗? 然而就在这一刻,四周倏地变为黑暗,好像华丽的歌剧在最美好的时刻骤然落下了帷幕,她的身体猛地失去了重量,漂浮起来,然后重重地向地面落去。 没有风,亦没有半丝光线。她只是一直这样,失去自我地不停坠落,坠落进了熟悉的无尽深红之中。 第四节 艾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眼前是一望无垠湛蓝的天空,耳边是微风轻轻拂过的声音,背后是略带湿润的泥土。她静99lib?静地躺了一会儿,有些失落地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回到机场,就连之前一直会在第一时间露面的小屁孩,也没有再一次登场。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如常的干燥。慵懒的感觉袭上心头,就这样睡去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闻到麦田的清香,可以感到阳光的温暖。 渐渐地,耳边隐隐传来潮涨般鼎沸的人声,夹杂着少女们的尖叫和男人们的喝彩。艾薇直起了身来,环顾四周,除却金黄色的麦田,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那些激烈的叫喊声却始终没有消失。好奇心驱使着她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走出了金色的麦田,踏过周边骤然干燥的沙地,爬上一个小小的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干涸的地面中央,木制的围栏里,双眼布满血丝的公牛高傲地在地面划动着自己的前蹄。它的对面站立着一位结实的少年,古铜的皮肤,深棕的短发,背对着艾薇看不到面孔。他身着短衣,赤手空拳,双脚紧密地贴合在地面上。人们密密麻麻将围栏环绕了起来,兴奋地为那少年加油喝彩。 赤手空拳对付发怒的公牛?这真是奇怪的休闲方式,艾薇在心中暗暗地为那位少年捏了一把冷汗的同时,却也不由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一口气从山坡上跑了下去,冲进了围绕在四周的人群里。艾薇这时意识到自己很矮,在那些壮硕的观众的围绕下,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用力向里面挤去,但是反而被挤得更厉害,一动也动不了了。 为难之际,耳边突然响起公牛的硬蹄踏过地面的响声,随即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尖叫,想必少年又成功躲过了公牛的一次进攻。但是下一次又会如何呢?艾薇莫名担心起那位连面孔都见不到的少年,于是她更加用力地向前挤去,瘦小的身体抓住每一个缝隙,尽力向那木制的围栏靠近了。 她终于来到了人群的最前端,从人堆里挤出来,用力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还来不及放松,耳边又是一阵惊恐的呼喊。她抬眼一看,少年已经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公牛挺立的双角,身体一跃,随即轻松绕到了公牛的背后,将它骑在了身下。那只牛不由暴躁异常,开始横冲直撞,拼命扭动自己的身躯,想要把少年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是他却灵活地贴在它的背部,无论它怎样挣扎都无法把他甩掉。 公牛愤怒了,它开始加速,向旁边的栅栏蛮横地冲去。那个方向的观众尖叫着向两边闪躲,使得人群涌起一阵骚乱。公牛在临近栅栏的边上急停,将自己的身侧对着结实的木篱撞上去,想要将少年撞下来。可少年非常聪敏地将身体侧了过去,躲过了公牛疯狂的进攻。然而,仿佛是感觉到这个方法奏效,公牛更加用力地向篱笆撞去,各种角度,几乎要将篱笆撞倒。 少年迟早都会被甩下来。艾薇担心地看着,骤然发现四周的人群因为担心公牛跑出来,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到了比较远的地方。如果那名少年掉了下来,赤手空拳的他一定无法控制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公牛会一蹄踏死他,然后再冲出来把刚才看热闹的这群人挑个稀巴烂。 虽然自己也属于那群看热闹的人,但不知为何,艾薇却不觉得怕。或许再大恐惧感也没有那无尽的红色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吧。于是她没有移动脚步,反而开始环顾四周,思忖着自己如何可以帮助那名勇敢的少年。正在思考的时候,只见公牛又一次撞到了木篱上,这一次,少年来不及躲闪,被它顶着,将那原本就摇摇晃晃的木桩子生生地撞了下来。 不远处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少女们惊恐地向更远处跑去,男人们叫喊着说要去拿工具来帮忙。但是少年已经呈半挂在公牛身上的样子,不可能来得及的。 感觉到自己眼前还有人影,少年用力地扣住公牛的角,用尽自己的力气控制着牛的方向。他大声地喊着:“快走!” 艾薇却没有理会,她上前一步,快速地拾起那条木桩。 “用这个!”艾薇将大约是她身高一半长短的木桩举过头顶。或是这举动太显眼,公牛转过身来,暴怒地盯着艾薇,挑衅地在地上划起了前蹄,在他们还不及反应的时候,就疯狂地向艾薇冲了过来。 少年啐了一口,在牛背上艰难地撑起身体,眼看牛就要撞到艾薇,他竟一下子跳到牛的面前,硬生生地用手推住它的牛角,他微微拳起膝盖,双臂用力地抵抗着公牛。公牛奋力向前,他的双脚便深深地陷入地里。少年身体里显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力量,否则定是连一秒也坚持不住。然而,很快地,面对着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公牛,他的抵抗变得十分勉强,不出几秒,他的双臂便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 可他却不躲避,头也不转地扔下一句话:“快跑!” 艾薇抓住这个时机,用力地举着木桩,向公牛跑去。就算她没有很大的力量,但是用尽全力,触击它最脆弱的地方,必然会有效果。她用力睁大眼,以免自己因为惧怕而偏离方向,她攒足全部力气,精准地将那枚木桩打向了公牛的额头。 随着木头敲击头骨的沉闷声音,公牛被打得一愣,身体一软,力气骤然退去。抓住这个机会,少年从艾薇手里拿过了木桩,翻转方向,尖锐的一面向前,对着公牛的额头又是一阵猛烈的敲击。少年的力量十分强大,只几下,那公牛的额前就洇出了点点血迹,庞大的身躯竟然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然而少年并未停手,他更加用力、狠鸷地将手里的木桩藏书网砸向那头公牛。 四周的人们渐渐地看明白了局势,他们慢慢地靠近少年,却屏气凝神。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尖锐的木桩用力敲打公牛头骨的声音格外响亮。最后,少年用足力气狠狠一击,同时伸手拉过牛角,狠狠地将公牛按向地面,沉重的身体落在带着浮沙的地面,一时四周尘土飞扬。那一刻,沉默好像一张薄薄的纸,将满是泥土的少年包围了起来,他在静谧的中央,竟显得有几分遥不可及。片刻,四周人们的喝彩就好像潮水一般冲涌过来,撕破了这纸,将少年紧紧地包围了起来。 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人们已经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少年的身旁,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向他递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少年接了过来,弯下身去刺向昏迷公牛的牛角。刀法利落,行动迅速,不出几下,就将那一对完整漂亮的角连根从公牛头上拔了起来。 他高举双角,周围的喝彩声更是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然而垂下头,公牛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鲜血从那两个狰狞的空洞里汩汩地流出来。艾薇不由有一丝不忍,便抬起眼不再看那牛。就在此时,少年微微仰起头来,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脸庞棱角分明,血污与汗水挡不住他俊俏的面孔。不加掩饰地,他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那种自负、那种俊俏,在见到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时,艾薇一下就认出来了…… “拉美西斯!” 然而,在艾薇叫出他的名字之前,另一个娇美的声音却先她一步跳了出来,唤出了一个艾薇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只见一名漂亮的少女快速地跑到少年的身旁,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殿……拉美西斯,你真的好厉害哦!” 少年微微一皱眉,稍稍把她推开了一点点,“别乱碰,刚才撞到了。” 少女吐吐舌头,却又小心地换了一个角度黏了上来。少年不置可否地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举起那一副还带着鲜血的牛角。他得意地笑着,嘴角染着抹不去的张扬,“等我把这副角拿回去,作为献于哈比女神最伟大的礼物,为法老的奥帕特节献上祝福。” 少女笑得更甜了,更卖力地贴上去。少年微微颔首,没有表情地在她精致的脸上印下一个吻。围观的人哄的一下笑了起来,各种没有恶意的起哄声骤然弥漫开来。 “不愧是拥有好像王子一样的名字啊!” “拉美西斯,年纪轻轻,真的很了不起啊!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吧。” “少来,拉美西斯才不理。”少女娇嗔的声音在一片调侃的祝福里显得格外刺耳。 艾薇茫然地站着,那名空手对付公牛的少年明明是她记忆里的小屁孩——比非图。然而他现在却好像很陌生一般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突然那一刻,她才觉得他其实离她很远。不管是那个把鞋让给自己的小屁孩,还是那个曾经郑重其事许愿的孩子,还是眼前这个结实挺拔的少年,她或许都不曾熟悉。因为他站在那里,被很多她不认识的人包围着,被叫着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周围的人不知道在喊什么,他们兴奋地向前挤去,她被夹在中间,推来搡去,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她想她或许应该退出来,退回到她原本一直躺着的那片金黄色的麦田里。然而不知谁推了她一下,她无法退开,就这样狼狈地从人群中间跌了出去,跌倒在那一片染着公牛鲜血的沙地上,跌倒在抱着美丽少女的小屁孩的面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倏地一下冲进她的鼻息。 少女好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咦?拉美西斯你快看,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呀。”艾薇连忙抱住自己的头。 少年扫了莫名紧张地缩在地上的艾薇一眼,无聊地把头抬起来。片刻,他又猛地垂下去,看着她,眨了眨眼。 “哎?拉美西斯,你干什么?”少女的声音带着不解了。 艾薇还在考虑着自己到底要怎样站起来才不那么尴尬,一双有力的手已经架着她的手臂,略带蛮力地将她拉了起来,一直拉到他与她的视线平行交汇的状态。艾薇一抬眼,小屁孩琥珀色的眼睛就映入了眼帘。他竟把自己辛苦得来的牛角就那样扔在地上,反而过来做这样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这个小孩! “喂!”少女的声音已经是气急败坏了。 “哎……好久不见啦。”艾薇想想,这样说了。应该是过了很久吧,他长得比她高了。他架起她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触不到地面了。被他紧紧架着的胳膊却有些疼,但他却没有想把她放下来的意思。“你介意把我放下来吗?放下来慢慢说。” 他微微皱眉,想了足足有几十秒钟,然后他咧嘴一笑,“你的样子怎么一点都没有变,都过去五年了,你和那时候长得一个样。” 艾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慌忙掩饰着,“树多了几个年轮,你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怎么样,先把我放下来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不满的样子,放下她的动作却是小心极了,待艾薇站定,他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开口之前,却被方才那个少女抢了话,“拉美西斯,她到底是谁啊!”少女紧紧地挽着比非图的胳膊,棕色的杏眼被墨绿的眼线拉得长长的,闪着掩饰不去的敌意。 艾薇连忙退后了一步,摊开双手,下意识地说:“我是他的姐姐。” 比非图脸一沉,艾薇一愣,趁着工夫,那个女孩子就笑着大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是拉美西斯的姐姐,简直是胡言乱语,小心我让父亲割了你的舌头!”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严肃而阴冷。艾薇不由微微皱眉,看了那人一眼。 “珞,闭嘴。”比非图冷漠地丢下一句,琥珀色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艾薇。 那个叫珞的少女撇撇嘴,一拂头发,神情间隐隐流露不似她年龄一般的妩媚。难怪她可以当上比非图的女朋友,看那小屁孩方才春风得意的样子和珞紧张的神情,想必比非图身边的这个位置是异常珍贵、令人骄傲的。 “我说你啊——”珞的语气稍微放松了点,身体微微前倾,拉起艾薇的金色头发,有些挑衅地说,“你没照过镜子吗?一个外国人,长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可能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你说啊。” 艾薇被她拽着头发,只觉得心中一阵怒火,但是更快的,这一切又被一股强大的好奇弥盖了过去。那么,她现在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呢。珞好像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艾薇只想快点脱身,她想找个什么能反光的东西看看自己,她到底以着怎样的面貌,莫名地穿梭在一个个故事的片段里。 “珞·珂布敏·多克里。” 艾薇一震,思绪又回到眼藏书网前。比非图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异常清晰,少女猛地一抖,她无声地道着歉,缩起身子略带害怕地放开了艾薇的头发。 艾薇发现,这个名字叫出口的时候,以比非图为中心,静默倏地向四周的人群弥散而去。本是洋溢着欢愉气氛看这些小孩热闹的人们,突然莫名地沉默了起来,人们用着略带敬畏的目光看向珞,而间或地,艾薇发现他们亦是不住地将视线扫向比非图,有所顾忌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珞的眼里好像委屈地含着泪,但是又倔强地不肯流下来。艾薇不由心生怜惜,然而看向比非图,小屁孩的脸好像蒙上了冰霜一样,甚至连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意做。 艾薇想把手伸出去,安慰一下那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她却眉头一横,睁大眼睛看向在四周围观的人,“看什么看!听到了还不快滚!” 那一瞬间,这句话就好像剥夺了那群快乐人群的生气,人们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地纷纷转头,默默地离开了他们,方才擒拿公牛时的热情与融洽就好像从未存在,单薄的沙地上只余渐渐黑去的鲜血,和空气中压抑得几近沉闷的凝重。 “珞·珂布敏,你回去吧。”比非图极为冷漠地说着,眼睛却是一直看着艾薇。艾薇尴尬地看看一旁咬牙切齿的珞,有些犹豫地想要退后几步,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比非图一手拉住,紧紧地固定在自己身边。 “珞·珂布敏,不要让我说第二次。”珞垂着头,极度不情愿地对比非图屈了屈膝,然后慢慢地退后几步,又狠狠地瞪了艾薇一眼之后才踏踏地跑开了。 艾薇一晃身子,挣开少年拉着自己胳膊的手,站稳,眨眨眼,“这样真的很奇怪吧。” “又怎么奇怪?”比非图又回过去,不管艾薇愿意不愿意,硬是拉着她的手,往另一边走。 “那个珞,你不追上去劝劝她吗?” 比非图一顿,然后却又舒眉一笑,“为什么?” 艾薇有些糊涂,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低头嘟囔着:“谈恋爱这样的事情,你这样的年纪了还要我教你吗……” 她停了一下,他没有搭话,走了几步,爽朗的声音流淌出来,“当然不用你教啦。” 她一抬头,阳光从他的身后洒落下来。他有些调皮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被古铜色的皮肤衬着显得格外好看。那一刻,她有些眩晕,觉得那些金色的光线是从他身上发射出来的,让人觉得辉煌得无以复加,却又猛烈得无法直视。她有些怯懦地垂下头,这个时候她才觉得,总是以好像年长于他一般自居,其实自己一点也看不透眼前这个小屁孩到底在想什么。 他开心地加快了步子,手里用的力气又大了些,“跟我去看样东西吧,到那里我慢慢和你说。” “你放开我吧,我自己会走啊。”艾薇甩甩手,他却握得死死的。 “我才不信你,第一次,你擅毁诺言,也就算了,第二次,想起来我还真有点佩服你,你竟然能一个人在我眨眼的工夫,就从那么黑的纸莎草地里溜走,那么这次,你哪里都别想去了。” 还说不说什么,可哪一次没发牢骚。艾薇在心里笑他的孩子气。 “所以,”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这一次,我不放开手了。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地待着吧。” “啊?”艾薇一蒙,他已经停下了脚步,指着远处、仿佛反射着日光的金色宫殿,对艾薇说:“我有那个能力。” 艾薇迷茫地看看城墙,再回头看看他。 他笑,“我住那里。” 艾薇不相信。 当她跟着比非图,走到了那类似宫殿的地方,她更是不信了。她是有常识的,第一次从坠落中停下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那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就算那是贫苦人家的房子,富有的人家,无非会多个房顶,多几间,再稍微奢华那么一点点。然而眼前的建筑,坚固而恢弘,几乎有些突兀地伫立在周遭朴实的建筑群里。 高高的城墙将里面的内容与外界的纷杂隔开,金色的、大小统一的砖石整齐地堆砌起来,正门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绘制着华丽的莲花图腾,色泽精致的泥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富丽堂皇。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城内,地面上的砖石异常的整齐,这应该是艾薇在这里见到的最好的路。金色短衣的士兵手持长矛,整齐地站在道路两侧,古铜色的肌肤被炙热的太阳晒出点点汗珠。但是他们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把守着进入宫殿的道路。 “你说……你住这里?”艾薇有些讶异地发问。 比非图“嗯”了一声,拉着她就往里进。 “你在这里工作?你是里面的用人?或是你家人在里面有差事?”艾薇还在问,比非图只是笑着不说话。二人没几步就走到了那些士兵把守的漫长甬道,而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群看似很严肃的卫兵竟然齐刷刷地弯下腰,一只手放到胸前,对比非图毕恭毕敬地拜礼。 “殿下,欢迎回来。” 等等,他们刚才叫他什么? 艾薇抬头看向比非图,少年的脸上还有些肮脏的泥迹与血污,但眉宇间却流露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傲气。 “我的真名是拉美西斯·米亚蒙,我是大埃及的第七王子,底比斯的守护者,神授的光明之子……这就是让你留在我身边的能力。”他微微扯起嘴唇,一双透明的眸子迎着阳光,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那一刻艾薇明白了,为什么比非图可以穿上那样奢侈的鞋子,为什么比非图身边的侍从是如此的素质优良,为什么比非图很小的时候就一副很拽很小大人的样子。她本以为比非图不过是一个家世良好的阔少爷,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然而此时,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在内心的更深处,这件事情就好像久已存在的事实,她烂熟于心。然而她又好像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起任何她本应很清楚的一切。 她在莫名惧怕,本能地、用力地躲避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真实”。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艾薇扯回自己的思绪,看到比非图有些歉意地对她说着。然后他话锋一转,变得开心了起来,“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吗?”艾薇的声音里带着紧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掉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梦里,他会知道?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反正你以后都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艾薇的声音不由有些扭曲,“你这个小屁孩……呃,对不起,殿下?” 她生硬地改口,他不由大笑,旁边路 8fc7." >过几名侍女有些惊讶地看看他,然后又看看艾薇,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匆匆地向他们行了个礼,一边走远,一边还有些难以释怀地回头打量艾薇。 他忍住笑,揉揉眼睛,又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一侧身躲开,他便继续说下去:“对我,你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好了,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称谓什么的,你叫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奇怪。” 看着她有些尴尬的脸,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却柔和了起来,“就叫我比非图好了,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你会这样叫我了。” 艾薇抬起头,他恰好也看了过来,一张俊俏的脸笑得格外开心,俊挺的眉毛舒展开,琥珀色的眸子眯了起来,闪着充满活力的光芒。那张明媚的面孔太过清晰,就好似用钻石制成的刀子一笔一画用力地刻印在了她的心里,就算又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每次想起这样的笑脸,无数的光芒便好像从四周射过来,将她包围,让她眼前万丈光华。 而他就好像光明的孩子,站在极近,亦又极远的地方看着她。 这个梦里,他让她觉得如此真实而温暖。 第五节 比非图与艾薇走在硕大的宫殿里,他拉着她驾轻就熟地左转右转,绕过一个个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区别的庭院和建筑。渐渐地,四周的树木多了起来,枝丫渐渐变得茂密,遮挡了落下来的阳光。微风拂过,燥热的感觉微微退去,身体莫名轻松了起来,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 又转过几个弯,眼前骤然展开一片绿意盎然的庭院。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见过的最凉爽、最湿润的地方,皮肤在绿荫的笼罩下仿佛在舒适地呼吸,她雀跃地想笑,于是她挣开比非图的手,向前更快走去。出乎意料地,他竟轻易就放了手,她不解地看看他,然后再抬眼向前望去,不想她的呼吸却就此凝结一般,遏止在了那里。 层叠的绿色植物包围之中,是一片美丽的莲花池。不知建筑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技巧和材料,莲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样的清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阳光的映射下,蓝色的水,由种花处至无花处开始渐变,深蓝、幽蓝、湖蓝、天蓝,宛若一枚流动的调色盘。 在渐变的蓝色之下,隐隐可以看到金属的光芒,艾薇上前一步,跪坐在池畔,将头探过去。 池底竟是数不清..的硬币,金色的、银色的,铺满了整个莲花池。她眼眶一热,什么东西猛地堵到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来,只听着他在自己身后认真地、慢慢地说着:“白天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到了黄昏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与那汪池水类似的效果。我找了建筑院最棒的设计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一砖一石地建成的。” 艾薇猛地回头,只看到比非图静静地对着自己笑,映着艳阳盛开的六月的莲,纯净得让她觉得自己异常的黯淡,甚至渺小。 她曾对他说过,背对着清澈的池水,将硬币抛进去,然后许一个愿望,那个愿望就会实现。但那只是为了把话题岔开,其实许下的愿望是否会实现,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连这个做法是否真正存在都没有把握。而此时,那时少年认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身体一个不稳,向前倾去,而此时身后一阵热力,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少年的双手结实而有力,交叉扣住她的两只纤细的手臂,将她紧紧地环绕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瘦小。或者是他长大了,长大了。他将下巴温柔地放到她小小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呼吸,可以感到他深棕色的短发划过她的皮肤,他的气息流连在她的颈子间,让她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 她就那样背靠在他的胸前。她几乎能从后背的位置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这个池子是送给你的,除了我和你,我谁都不让碰。”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竟然刷地一片空白,好像飘浮在云雾里,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的情感,猛地冲涌过来,好像要将她卷起、吞没,空荡荡的胸口处仿佛有什么在剧烈地敲击着自己,只觉得一股股的热流直冲到头上来。她不敢回头,眼神游移不定地在四周飘忽,最后落到了眼前由各种蓝色组成的池水里。 金色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精致而棱角分明的嘴唇,而那一双眼睛,却与那蓝色的池水格外融洽,淡淡的颜色晕进了水里,透过那双眸子,她仿佛看到了幽深的海洋,抑或是晴远的蓝天。 第一个反应是,太好了,总算是没有什么变化。 第二个反应是,人们都说,在梦里是无法看到自己的,而她看到了自己,难道这不是一个梦吗? 如果不是梦,她要怎样醒来。如果无法醒来,她就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偶尔在他身边,偶尔就又要消逝吗…… “艾薇?艾薇,你怎么了?”谁人微微地晃动着她的身体,而睁开眼,比非图担心的表情就在面前,他将她小心地转到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修长结实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艾薇,你不要难过。我说话向来都算数的,和你可不一样,你就和我在一起,不要总是自己跑去别的地方。我是埃及的王子,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艾薇因他的狂妄而觉得有几分好笑,“你又不是法老,说起大话来还真是一点都不脸红。再说,就算是法老……”就算是法老,也不能让她从梦里醒过来啊。 但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歪着头,皱起眉头说:“你想让我当法老吗?” 这次是艾薇愣住,“几率太小了吧?”第七王子,那至少有六个哥哥在前面,还不算弟弟,被选中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他笑笑,又重复了一次,“关键是,你怎么想。”然后他又顿了顿,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认真地看着她,古铜色的肌肤下隐隐现着红色,好像那天在尼罗河畔见到的染透了天际的晚霞,“我换个说法吧,要是我当上了法老,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看着他格外严肃的样子,她也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 “殿下!”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钟声,猛地惊醒了艾薇,她下意识地一推比非图,退后了几步,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刺耳的噪音,比非图不由有几分恼怒,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怨气地瞪向声音的主人。 红发的青年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有要紧的事情要找自己的主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不由加快脚步前来拜礼,但一直起身来,却看到殿下几乎恼羞成怒的面孔。不就是一个女孩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这个样子。 犹豫间,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已经开口,“孟图斯,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孟图斯挠挠自己的红发,看着自己的殿下双手抱在胸前,眸子里写满了不耐烦,恨不得让他用两句话概括完主要意思就 8d76." >赶紧滚蛋,而他身后站着的那名少女,却是长相颇为奇特.……等等,他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孟图斯,说话啊。”第七王子侧移一步,彻底把少女的身影挡住了,他不耐烦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敲击着指头——他每次不耐烦的时候总是这样。孟图斯连忙乖乖地收回视线,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奥帕特节的游行开始了。” “就这些?”潜台词就是快滚。 孟图斯硬着头皮没走开,“陛下一直没看到您,于是让我来找您,说问卜的时候,您一定要露面。” 听到这句话,艾薇明显地看到比非图的脸沉了一下,本是很饱满的嘴唇抿得薄薄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问:“谁主持圣船首占卜?”孟图斯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声音,比非图不由皱眉,有些焦躁地回了一句,“算了,我知道了。” “什么是奥帕特节?”艾薇走到比非图身侧,轻声地问道。 他垂首看了她一眼,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对孟图斯说道:“那好吧,我过去就是了,你就替我对父王说,我去过了。” 他拉着她想要就这么走了,红发的年轻人连忙起身跟随在他后面,“但是殿下,如果您不站到各位王子们的队列里的话,陛下可能会担心,”孟图斯是个直肠子,完全不顾及比非图一脸阴云密布,不断地说了下去,“最低限度,请让属下在您的身边,保护您的周全……殿下,您身上的血污是怎么回事?” 孟图斯看出比非图没有受伤,但是依旧担心地问询他的情况,比非图叹了口气,心里不由盘算起如何支开自己这木讷的手下,“这是公牛的血。” “这样不行,恐怕我需要安排人给您更衣。”孟图斯继续说着,比非图的脸色不由越来越差,一旁的艾薇却适时兴冲冲地晃着他的手,开心地说:“奥帕特节,是很宏伟的祭典吗?一定很好玩吧!” 比非图刚要张口回答,却被孟图斯又一次不识时务地接过话来,“奥帕特节是埃及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每年一次,以此来感激伟大的尼罗河女神带给我们广袤的肥沃土地与无限的茵茵生机。节庆将会持续二十天左右,今天会有盛大的游行,以及以载有阿蒙神神像的圣船进行的占卜仪式……你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 艾薇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听孟图斯这样问,不由下意识地点点头。孟图斯不解地看向比非图,好像又要啰嗦地说些什么,比非图一伸手,指着远处的马厩说:“孟图斯,你去找两匹马过来。” 红发的青年顿了一下,然后利落地一欠身,当下就往那边跑了过去。趁这个工夫,比非图拉着艾薇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可是,他……”艾薇犹豫地回头看看专心一致地去牵马的孟图斯。 比非图皱皱眉,“我带你去奥帕特节,难道还要带着他这个啰嗦的人吗?” “但是……” “不许但是。” “哦……” 有些武断的话语让艾薇一时语塞,他随即扬眉笑着,好像小孩子的计谋得逞一般,年轻的眼里跳跃着充满活力的光芒,“你就跟着我,让我带你看看我埃及最宏伟的节日,我带你去圣船首前问卜,带你在游行的队伍里和民众一起唱歌,带你品尝埃及最好的葡萄酒和最松软的面包,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我的祖国的。”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艾薇不由也笑了起来,暂时抛开了无法从梦中醒来的恐惧,一种莫名的信心涌了上来,“我会喜欢的。” 他们于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开心地向前走去。 晴朗的天空,湛蓝而高远。?99lib.白色的云,好像一条条柔软而美丽的丝带,散落在剔透的蓝色里。微风拂过笔直指向天空的高大蕨类植物,阳光洒落在如黄金般闪着隐隐光芒的底比斯城。 艾薇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真实,不管是阳光 843d." >落在白皙肌肤上略带灼热的感觉,或是风儿吹过面颊略带干燥的味道,她的手里传来他的手的热度,她的脑海里充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胸口里满溢着一种巨大的感情,好像要冲破她的身体,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于是她不回头,跟着他一直向前走去。 第六节 古埃及的一年被分为三个季度,尼罗河泛滥的阿赫特季,代表着耕种的派里特季以及意味着收获的苏穆季。在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举行的奥帕特节,是古代埃及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在那一天,阿蒙神的神像将从卡尔纳克神庙里被请出,置入花船顶部的神龛,再由祭司以及显赫的贵族们由肩扛着,从卡尔纳克神庙走到底比斯神庙。 以现在的算法,这段距离大约为三公里左右,一般来讲,道旁将会挤满祈愿和请求占卜的民众,而显贵与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也十分浩荡。 这是奥帕特节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往往节日的庆祝会持续二十天甚至更久,其间法老会分发大量的面包和酒给他的子民,以达成普天同庆的盛况。 艾薇所看到的,正是奥帕特节最为热闹的一部分。底比斯的民众们都穿着自己最整洁的衣服,熙熙攘攘地站在由卡尔纳克神庙通往底比斯神庙的道路两旁,炙热的阳光带不走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他们开心地交谈着,对即将到来的花船引颈以待。 在过来的路上,比非图从寻常百姓购买衣服的摊位上买了件干净的白色亚麻短衣换上。之后他满意地看着艾薇,嘟囔了一句:“现在就很合适了。” 艾薇愣愣地看着他。 他便笑,指指她,“每次见你,你都是白色的裙子,一尘不染的样子,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似的。” 艾薇继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拧过她的头,“别看我,你看,花船就要过来了。” 周围的人潮迸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由高官显贵以及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向这边走过来了! 为了显示对阿蒙神的尊敬,他们今日都是一袭白色的亚麻长衣,但是每人却戴着色彩丰富的各式首饰。艾薇不由被那些人们佩戴的装饰品深深吸引了,绿松石、橘红玛瑙、紫水晶、绿色土耳其玉、长石、青金石、石榴石、石英、珍珠母贝,镶嵌在银或象牙制成的手镯、颈饰、胸披、戒指上,色彩斑斓而炫目,却和谐与华美,艾薇仿佛落入了斑斓的百宝箱。 比非图以为她对这些达官显贵的身份好奇,于是就站在艾薇身边,耐心地为她介绍起队伍中的人。 “那一群额前有金色发饰的青年,是我的王兄王弟,那额前的发饰,是他们作为嫡系王储身份的象征。” “身扛花船的这一列光头白衣戴长绿松石颈饰的人,是底比斯的祭司们。为了保持洁净,他们不可以蓄有任何毛发。” “但是那个人,他就有一头好漂亮的长头发。”艾薇伸手过去,指向站在花船前方的黑发少年。少年的嘴角蕴含着微微的笑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闪着饱含智慧的光芒,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的中间,身上隐隐地晕出仿佛阳光流水一般的淡淡气息。 比非图笑着回答:“那是礼塔赫,卡尔纳克神庙的祭司,因为是我身边的人,会帮我处理一些政事,所以就还留着头发。”他顿了顿,“你不要因为他好看,就乱想。” 艾薇笑出了声,“我乱想什么啊,我还没说你……”脑海里突然划过了早前见到的珞,心里骤然有一丝不快,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于是强迫着自己抬头,继续看向游行的队伍,没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名少女。 她的宝石华丽耀眼,是整个队伍里最为奢华的,甚至比过了比非图的兄弟。她笑着,站在一99lib?个胡子花白、气质儒雅的男人身边,有些傲气地对着周围的民众挥挥手。 “那个,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吗?”她脱口而出,全然不顾自己的语气里有了些不快。比非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珞·珂布敏·多克里的那一刹,他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她不是我的恋人。”他握住艾薇的手用了些力气。 艾薇没有回话。 他不由有些恼了,双手扣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你不用怀疑。她的名字是珞·珂布敏·多克里,你难道没听说过相·多克里的事情吗?你没听说过多克里在朝的权力压过老臣西曼,没听说过他与将军塔塔勾结成党一手遮天,没听说过他私自贩卖军马给古实的反动势力?多克里趁着父王在外忙于征战,愈发嚣张。” 他几乎有些怒不可遏,“就连他的女儿,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女孩就能把百姓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的尾音被民众又一次亢奋的高呼吞了过去,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的不再是艾薇一直见到的那种纯净的、充满着怜惜的光芒,而是一种狠鸷的、阴霾的、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冰冷。 “我要杀死相·多克里,我只告诉你,你记住,或是隐忍、或是淡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除朝中的蛀虫,这样,法老的统治才会长久,民众的笑容才会永远像今天一样绽放。” 艾薇看着他,他的面孔骤然变得熟悉又陌生,凝近却又遥远。 他的心底,怀着如此宏大的梦想,他的心里有着埃及数万公顷的土地、有着无数的民众——她似乎可以看到,那条通往埃及至高权力的路,正在缓缓为他而展开。 他是为这个国家而存在的,他是属于这太阳王国的,神授之子。 这是他的宿命,不管这一路充满多少险阻、染满多少血腥、将会多么孤独,他必须走下去,没有人有权力阻拦他,更没有人有能力阻拦他…… 胸口猛地一跳,牵动了每条神经,竟引出隐隐阵痛。她不由看向天空,深深吸气。 “陛下——” “陛下万岁——” “感激陛下赐予我们的面包和酒——” 法老·塞提出现在了游行的队伍里,他身边站着华贵雍雅的妇人,荷鲁斯的头饰和莲花的手杖暗示了她至高无上的身份。恢复了平静的比非图带着微笑,在艾薇耳边轻轻地介绍,“那位,是我的母后——图雅王后。” 艾薇颔首,眼里带着几分崇敬,而再往后看,她的身侧站着一名相貌较为奇特的女子。细嫩的白纱长裙将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了起来,颈间的黄金装饰更显高贵尊雅,深紫的眼影将眼睛衬托得细长而美丽,但是她与四周的景色与人物是不协调的。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或者尊贵,而是她的相貌。她的皮肤白得好似莲花,她的头发是美丽的银色,在阳光下闪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芒,而她的眼睛,则是浅浅的灰色,中间深黑的瞳仁甚至会显得有几分突兀。 但是艾薇却觉得她与自己是极为相像的。她们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却给人感觉就好像在一个全部是A的世界里,出现了两枚其他的字母。而她们就是那两枚孤单的其他。 她或许,也是掉落入这个梦中的人。 看出艾薇对那银发女子的好奇,比非图不由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那是伊笛殿下,我父王的侧室。”艾薇敏锐地从比非图的语气里听出暗藏着的隐隐蔑视。比非图心里并不敬重这位“伊笛殿下”。脑海里隐约记起之前他曾经说过的一名外国的女人,独占了他父亲的宠爱,妖言惑众,喧宾夺主。想必,说的就是这位伊笛殿下吧。 但是艾薇不觉得这个女人像比非图说的那么糟糕,她甚至在她身上读出了令人熟悉的感觉。 就在那一刻,被人群远远隔开的伊笛,仿佛感到什么一般望向了艾薇,浅灰色眼睛中细立的黑色瞳仁在看到艾薇的那一刻骤然缩紧,她从容的表情变得紧张而凝重,让艾薇几乎可以确认,她在看自己。 说不定,这是从梦中回到现实的契机。 艾薇的手心不由微微沁出汗水,她对比非图说:“我要和她说话。” “你在说什么?” 她不转头,水蓝的眸子就好像生了根一般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伊笛殿下,“我要和她说话,请你帮我,我要和她说话!” 游行的队伍停下来了,塞提伸出双手示意民众安静下来。迈入中年的第十九王朝的第二位法老,奠定拉美西斯二世稳固江山的善战法老,他头上所戴的红白相间的王冠象征着上埃及与下埃及的“两权合一”,佩戴着在正式场合所需使用的假胡须,双臂交叉放于胸前,手里分别握着金钩和权杖。 他缓缓开口,厚重的声音带着一丝硬朗的嘶哑—— “阿蒙·拉神赋予埃及无穷的生机, 哈托尔女神用她神圣的角带给埃及热情的太阳, 荷鲁斯神捍卫着我们万物仰仗的正义, 欧西里斯神指引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国度, 属于太阳的国度。 让我们膜拜感激, 滋润万物的尼罗河, 肥沃丰饶的土地, 造就万世永存的埃及……” 民众们的欢呼如潮水般猛烈地袭来,塞提居高临下,如同雄狮一般,俯视着脚下处于一种过度兴奋状态的民众们。四周洋溢着过于激烈的情绪,艾薇艰难地向前挤去,她想要站到离花船更近一点的地方,不是为了争抢即将开始的问卜,不是为了看清楚塞提,她要靠近伊笛一些,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就在这一刻,一个与和谐气氛十分不和谐的叫喊声在人群中响起,那扭曲的、几近尖锐的声音引发了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欢愉的呼喊变为了恐惧的尖叫,人群开始莫名地骚乱了起来。 “巨蟒……巨蟒开始吞噬阿蒙·拉神……” “太阳神要被巨蟒吞进腹中!” 周围的人疯狂地朝着与花船即将通过的甬道相反的方向涌去,拼命地寻找着各种掩体,艾薇瘦小的身体被人流挤来挤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手肘被比非图用力抓住,随即她就被卷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护在他的身边。 他的眼里也带着一丝焦急,“祭司院没有预测到这件事情,目前的情况十分不祥,你跟着我避避吧。” 艾薇不由有些不解,他便竖起一根指头指指天。艾薇随之抬起头,明明是正午时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然而,刺眼的金色阳光却就这样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艾薇眯起眼,迅速地扫向太阳,金色..的圆轮仿佛被什么咬去了一口,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吞噬着,变为了浓浓的黑色。她垂下眼,方才强烈的金光仿佛依然刺激她的眼睛,眼前一片繁乱,眼球疼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但是她看到了,太阳正在慢慢消失,那是一个令人十分惊奇的景象,然而,不知为何,发自内心的,她仿佛并不惧怕这样的现象。而此时,眼前庆典已经乱成了一团,人们尖叫着,祈祷着,祭司们纷纷放下花船,疯也似的向四处散去,贵族、王子、大臣此时也都不顾一切地分散开来。不远处神庙廊下的暗影里,有人跪倒在地上,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恐慌。 猛地,脑海里有一个信息格外明确,“比非图,你要保护你的父王,可能会有危险。” 正要拉着她走开的比非图..突然意识到了这点,他刚要看向塞提,却只见身边猛地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冲了出去,直奔花船上不及离开的塞提。 “该死!”比非图不由诅咒一声,他快速嘱咐一句让艾薇尽快避难,便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灵巧地躲避着疯狂的人群,快速地追着那瘦小的身影往花船上冲去。 艾薇连忙随着他的身影,一边小心地寻找人流中的缝隙,一边也向花船靠近。 只见比非图已经赶上了冲向塞提的刺客,他侧身挡在自己的父王前面,抽出宝剑,毫不留情地挥向那矮小的刺客。等等,那个刺客虽然蒙着脸,但是艾薇知道,那并非身材矮小,而……那是个孩子,或许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 这位刺客年纪虽小,但是却出手狠毒,剑剑都直奔比非图的要害,招招都足以致命。艾薇不由担心得几乎连呼吸都忘记,更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正犹豫间,身边又闪过一个人影,她紧张地看过去,却是红发的孟图斯。 她这才有些放心,孟图斯不愧是比非图身边的侍卫,他身手矫健,只几步就赶到了比非图的身边,二人一同用剑,很快就将那孩子逼到了绝地,将他的武器挑落在地。小孩不由低声诅咒,灵巧地扭转身形,从花船上一跃而下,直冲着艾薇的方向就跑了过来。 艾薇还来不及反应,那孩子似乎已经到了她的眼前,面孔完全被黑布遮掩,深陷的眼睛里不带有半丝感情,就好像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一般,他举起了右手,手指紧紧合拢、向前,仿佛要将眼前挡着道路的艾薇清除一般。 比非图已经变了脸色,他先孟图斯一步跟着也跳下了花船,嘴里不由快速地叫着:“孟图斯,保护父王,礼塔赫!礼塔赫!” 猛地,艾薇眼前一晃白色,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紧紧地扣住了那个孩子的手腕。少年紧闭的手指前是极为坚硬、几乎发黑的指甲,在被那只手挡住之前,这狰狞的黑色,离艾薇的胸口,只余数厘米。艾薇不由背脊一阵发寒,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仰首一看,替她挡过这一劫的竟然就是刚才伫立人群中如同阳光流水一般沉静的年轻祭司。 那名如同阳光一般温暖,却似流水一般冰冷的俊美少年,看着那个孩子,突然,露出一个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笑。那孩子一失神,只一秒,一把剑已从他后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随着剑身喷出来,落在艾薇洁白的裙子上,化为刺目的点点殷红。 “殿下,还不能杀他。”礼塔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宁静,如同从未被任何事情惊扰的溪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冷的姿态。 比非图正要将剑体抽出来,闻言,却停了手,但只考虑了一秒钟,他便又转动剑身,眼看着那个孩子一口鲜血渗过蒙面布,流淌下来。 “拉开。”他简单地下命令。 礼塔赫便拉起蒙面布一角,一用力,那孩子的面孔便暴露在渐渐暗去的阳光之下。 那是一张稚嫩的、极具外国风情的孩子的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陷,小小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嘴角流下的血已经渐渐化为黑色。 比非图不屑地哼了一声,将剑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已经自己服毒了。以色列人,居然连这样小的孩子都当做杀手来训练。” 礼塔赫跟着松开手,小孩的身体当即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一般,瘫软了下来,宛若一团稀软的泥,融入了艾薇面前的土里。礼塔赫对比非图恭敬地一拜,仿佛丝毫不介意死在自己脚下的只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他只是依然静静地展露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容,“殿下快去避避吧,等阿蒙·拉神出来之后再做打算。” 比非图“嗯”了一声,弯腰拉起刺客身上的衣布,淡漠地将自己剑上的血污抹净,随后收入身旁的剑鞘。然后对着艾薇伸出手来,“快,我们去避一避。” 第七节 那一刻,艾薇想微笑,然后将手递给他。但是动作却好像被某种东西紧紧地绷住,她动弹不得。她突然觉得,若她将手交给他,她或许……再也无法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了。 仰起头来,她似乎看到,太阳圆圆的形状正在慢慢地缺失,变为椭圆、半圆、新月形、到最后的一枚弧线…… 光芒就此逝去,陆地上变为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猛地被谁拉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尚未回过神来,她就被掰着嘴,强迫性地灌下了什么液体。液体好像一条炙热的长蛇,顺延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坠落、灼烧着她的内脏,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弯下身去,却硬是被谁拽起来,指尖传来的力量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不,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只是她又一次能够集中精神地看向眼前。 她一直想要交谈的那名银发女子正站在自己的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瓶子,淡淡的灰色眸子正在担心地看着她。 比非图从一旁赶来,持剑的手微微用力,可以在手背上看到隐隐的青筋。英俊的脸上一阵躁怒,琥珀色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杀意,“伊笛殿下,这位是我重要的朋友,你给她喝了什么!” 伊笛没有看她,只是对着艾薇说:“你不属于这里,你若不回去,怕就会迷失在时空的夹缝,永远不能醒来。” 听了她的话,艾薇有些紧张,刚想开口发问,比非图已经上前一步,拨开伊笛扣住艾薇的手,挡在二人中间,冰冷地回话:“艾薇是我的人,伊笛殿下,你该回到父王身边。” “艾薇……”伊笛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然后又仔细地看向艾薇,灰色的眸子一直探究地打量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深邃的眼眶、小巧却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精致的脸庞。她皮肤白皙,但是五官却又有一点点东方的感觉。她虽然瘦小,但是有一股极具爆发力的活力仿佛正隐隐掩在身体内侧。她拥 6709." >有如同正午的阳光一般淡淡金色的直发,还有好.像埃及的晴空一样蔚蓝的双眼。 那双眼睛,那双目光犀利、充满着智慧的眼睛,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但是,她自己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小瓶子,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但是,这怎么可能……” “伊笛殿下,请回去。”比非图的声音里已经带有了命令的口吻。孟图斯和礼塔赫各上前一步,静静地站在比非图身侧,三个人戒备地将艾薇与缇茜隔离开来,全然不顾这个行为有失礼节。 伊笛却直勾勾地看着艾薇,不愿退让,“你喝了荷鲁斯之眼化成的液体,回想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快些回去吧。” 比非图与礼塔赫都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向艾薇。 艾薇伫立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双水蓝的眼睛被黑暗晕为了幽静的深蓝。这一刻,在其他人眼里,她仿佛没有呼吸。在四周一片纷乱的场景和人们喃喃的祈祷声里,她显得是这样静默、出尘、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比非图伸手过去,想要拉住她,指尖拂过她洁白的长裙,却好像只是碰触到空气一般。他有些慌了,不由又向前迫近了几步。 “艾薇,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说过,你要待在我身边吗?” 艾薇充满歉意地看着他。但是与他在一起越久,她就越感到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梦境,无法回到现实。于是她狠着心,不去看他。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 金光一缕又一缕地从天上洒落下来。艾薇伸出双手,看向自己的双臂,洁白的手臂在光线的照射下竟微微有些透明。 6bd4." >比非图猛地眸子一紧,带着恨意地看向伊笛,“伊笛,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定叫你的女儿偿命。”. 伊笛皱眉,摇头的时候只是缓缓叹息,“她本身就是虚幻的。她随着荷鲁斯之眼走了,我们能够剩下的,只是记忆的影子。” “影子……”礼塔赫站在一边,看着渐渐露脸的阿蒙·拉神,在沙地上勾勒出他模糊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满脸焦急的比非图,“那是永远抓不到,终将被忽略的存在。” 比非图又转过头去,艾薇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前冲去,想要拉住她。可跑过去,接触到她的时候,却完全扑了空。 他冲过她逐渐消失的身影,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她身后的地面上。 艾薇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她的影子已经消失。而她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二人对视着。 比非图沉默地看着艾薇,琥珀色眼里映出她的样子。而很快,他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走了,我就忘记你。” “嗯。” 他狠狠地说着:“不光是我,所有这里的人,都会忘记你,你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艾薇有些哽咽,但是她咬咬牙,说:“我知道。”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睁开眼睛,伸出手去,“可我不想忘记你,你知道吗?” 眼泪终于沿着脸颊落下,艾薇伸出手,半透明的手停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就仿佛与他相握在一起。 “嗯,我知道。” 光线穿过了艾薇的身体,她变得更加透明,更加缥缈。可她却觉得很舒服,好像落入了软软的大片棉花糖中,被托着飞了起来。 意识即将消逝时,她暗暗地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境,如果可能,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留在他旁边久一些,就好像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自然地与他相识,然后与他享受一起成长的感觉。 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宛若黑暗中的火花,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了无尽的虚无里。 睁眼时,她已经向后倒了过去,狠狠地摔坐在了地上。>藏书网 前面还是那扇珠宝店的门,可刚才她明明已经走进去了的。晃晃脑袋,她扶着门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摔倒。 扶着门又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刚才在自己背后叫住自己的外国人。 “对了,我得问问他是不是父亲派来的人。” 可回过头去,刚才在身后紧张地叫着要她“不要进去”的那名年轻男子,已经消失无踪。藏书网 她歪着头,等了一会儿,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机场广播里响起了前往伦敦的登机提示声。她连忙拉着行李,快步地向登机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刚才自己摔倒的饰品店。远远看去,就连写着店名的招牌都有些模糊了。 那一跤摔得莫名其妙,爬起来,心里却好像丢失了一些珍贵的记忆。但是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她沮丧地挠挠头发,转身继续向头等舱登机口走去。 上了飞机,空乘帮助她把行李放在架子上,又给她端来了一杯水。她拿着水杯,看着上面透明的水纹发呆。 突然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刚才摔得太厉害,摔出了幻觉。就连那个把自己叫住的人,也是她幻听了。她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个毛病? 一紧张,她的手一抖,水杯突然倾斜了,里面的水全都洒到了坐在她旁边的人的胸口。 她局促地抬起头,看到那个人一双蓝色的眸子也看回自己。于是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方才的担忧都抛到了脑后。 “对不起。” 而就在此时,宿命的种子已被种下。 三日王后 我来到哈图莎的那天,和风淡淡而微暖,天空湛蓝而高远。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父王苦心建筑的高大城堡,固若金汤,稳稳屹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一角,支撑着赫梯这庞大帝国有条不紊地运转。从在城中的姐姐邮寄给我的黏土版上、从时而前来拜访我的官员口里,从我阅读的繁多文书里,我大致可以听到我父王与帝国的境况。数年前,与埃及一场惊天动地的宏大战争,使得父王的军队严重受挫,国力大大受损。从那之后,双方多年来彼此往来的细碎战争渐渐变少,隔地中海而相望,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我还是比较担心父王的身体。从官员带给我的黏土版上推测,我的父王身形不算高大,还有些中年男人都有的略微发福,他蓄着王都比较流行的络腮胡子,配上浓浓的眉毛,好像一张脸上都被毛发遮盖,但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至少从肖像画上看是这样。我左眼这一只淡淡的棕色眸子,就是来自他吧。卡迭石之战以后没几年,父王就似乎得了非常严重的疾病,只能在幕后打理事务而无法公开主持朝政。过了这么多年,在身体如此虚弱之时,父王总算愿意召见我,我是十分的开心和高兴的。我有很多话想对父王说,如果见到他,该从何说起呢…… 正在思考时,我的车子微微震了一下,随即就缓缓地停了下来。手旁的布帘被掀开,有人对我说:“殿下,王城派来接应您的人就在前面。” 心中划过一丝不出意外的紧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地拉开了身旁的布帘,任由随车侍从扶着我,慢慢地踏下了那辆从遥远的北部一路载我来到哈图莎的车子。那一刻,我从未想过究竟眼前迎接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而在我还来不及为未来担忧的时候,眼前却被一片密密的、整齐的军队慢慢占据。 他们并不是普通的赫梯军队,他们的身体被冰冷的黑色甲胄严密地包围,在初夏日光的照射下反出淡淡的含蓄光芒。他们的队伍异常整齐,间隔规律地竖着我从未见过的旗帜—— 绛紫,深黑。 这究竟是谁的旗帜?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搭配,但却没有人曾对我清楚的解释。 “殿下,欢迎您回来。”我随着声音收回视线,眼前一名黑发的男子正恭敬地对我微微拜礼。我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便抬起头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相貌。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他那日究竟穿的是哪件衣服,只有那一双刘海下如极地之海一般冰冷清澈的浅浅双眸,让我至今无法忘怀。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这样美丽双眸的男子,于是我便有些无法移动视线一般地盯着他。 过了数秒,他微微笑了,优雅的嘴唇勾起一丝轻柔的弧度,“殿下,请随我回宫去吧。”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失态,只觉得脸颊都热了起来,心脏好像要被煮沸一般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一低头,依照礼节把右手伸了出去。 他牵起我的手,修长的手指略发冰冷。黑压压的军队好像潮水一般,整齐地向道路两旁分开。他小心地扶着我,配合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哈图莎的城门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带我跋涉了数日前来的侍从以及伴随我度过十六年光阴的、如同母亲般的嬷嬷都被留在了遥远的另一边,似乎永远都不会跟上来。我有些不安地抬..起头,“嬷嬷他们怎么办呢?” 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地低下头,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坠落的日光,他俊俏的脸浮现着我读不懂的微笑,“公主殿下,在哈图莎的日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那些侍从已经不需要了。” 知道他们全部被活埋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至少那个时候,他对我说的令我觉得莫名安心。想要的,都可以给我,真的吗?至少,终于可以见到父王了吧。踏入高大城门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微微地在他的掌心抽动了一下。 “公主殿下?”他微微低头,不解地看向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通往王宫的笔直大道,心中漾起一阵又一阵的异样情愫,不安、期待、迷茫,从千百个角度向我冲来,令我措手不及。 “我叫做——雅里。”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雅里·阿各诺尔,殿下。” “雅里,我的父王……父王陛下他,真的希望见到我吗?”我还是个小孩子吧,我稚气地开口,希望从这名神秘的男子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顿了一下,冰蓝的眸子里闪着淡淡的光芒,“殿下,您是赫梯最重要的公主,对于您的父王,您就是赫梯存在的意义。”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即使我有这样的眸子?和这样的相貌?” 他也看着我,语气异常肯定,“因为您有这样美丽的眸子,和如此动人的相貌。” 他微微扬手,黑色的军队在我们的两旁列队,两条笔直的黑色牵引着由厚重城门直至高地之上坚实宫殿的漫长道路。他依旧缓缓地牵着我的手,一直拉着我,向那略发绯红的宫殿前进而去。 “你看不到吗,我眼睛的颜色?”我执拗地问着,并不相信他华丽措辞对我的恭维。若不是这只奇怪的眼睛,我怎会在出生后不久即被逐出王宫,一直不能归来。 “我看得到。”他说着,不看我,亦没有停下脚步,“我看到,除去昏暗的沙色之外,那如天空般透明的蓝色。” 说出“蓝色”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温柔的笑容退去了他原有的冰冷,是因为拥有与他相近的颜色吗?说不清为何心底染上了淡淡的喜悦,这个世界上,原来我并不是孤独的。 我是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的最后一个女儿,我叫做西西里雅。赫梯bbr>藏书网王室族谱里并没有我的名字——这也很正常,因为我的母亲是不知姓名的外族人,不是父王的妃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在父亲患病时,母亲被派来照顾父亲。或许是那个时候,他们互生情愫。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还没有出生时,父王就把我们送出了城。嬷嬷总对我说,父王是为了保护我们,然而我们却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于王家的援助,嬷嬷也坚决不许我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饥荒而死去。勉强活下来的我,被母亲交托给她的贴身侍女照顾。对我而言,嬷嬷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远在天边的父王,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但我并不痛恨我的父王,很奇怪吧?是否因为那些悲剧的故事来得太早,以至于我对我的母亲一点都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她长得什么样?我全都不清楚,自然感情就是淡的。然而对于父王的事情,我却是耳熟能详。自我懂事起,我就会听嬷嬷讲赫梯国内发生的故事,父王能征善战,将赫梯这庞大的帝国运转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最近十年,战争鲜有失败,国内的管理异常有秩序,国富民安。我的父王是一名伟大的君主,这世界只有强者可以生存,我很欣赏伟大的男人,我非常希望能够见到他,与他生活在一起。 但是因为我这双奇怪的眼睛,一只继承了父王的沙色,而另一只则是奇异的蓝色。好像湛蓝的天空,又宛如优质的蓝宝石。其实,这样的颜色并不丑陋,我却觉得讨厌,它好像昭告了我下贱的血统,把我狠狠地排斥在那高贵的城墙之外。自我睁开双眼之日起,占卜师便说我的眼睛会为国家带来不祥,我于是就在北部边境的小城市被抚养大,除了照顾我的侍从与父王定期来探望的官员,从不曾与外界接触。 我的世界里,从未存在拥有与我相似眸子的人。我的生活因此简单,却又孤独。 想到这里,我微微地低下头,旁边的数名侍女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公主恕罪,奴婢冒犯。”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紧张的脸,才想起来她们正在为我做觐见父王前的梳妆打扮。我连忙摆了一下手,她们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靠近我,继续之前的工作。 我的面貌,还真是很奇怪啊。若不是自小跟我在一起的侍从,对我,不是恐惧就是鄙夷吧。 她们帮我把褐色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上,为我戴上美丽的宝石额饰,着上洁白的束身长裙,穿上金丝绲边的精致凉鞋。我不在乎穿什么,我只想见到我的父王,也许……再见到拥有冰蓝双眸的雅里…… 当我踏进空阔硕大的议事厅时,我十分欣喜地再一次见到了他。他站在一片灰突突的臣子之首,穿着一身深黑色的长衣,袖口隐隐绲着绛紫烫金暗纹,白皙修长的手上戴着一枚宛若孕育流动海洋的蓝色宝石。看到我进来,他微微点头,向我致意。我微笑地看向他,随即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厅深处层层叠叠的纱幕之后。 我的父王,在那里吗? “殿下,陛下近年因为身体欠佳,只能在纱幕后督政。”不知是谁的声音慢慢给我解释着,“卡迭石之战后,厅上一切事宜,由雅里大人暂行打理。” 我抬起头来,雅里已经走到了大厅的中央,那里放置着一把气势恢弘的国王沙发。金色,厚重、精细,上面雕刻着赫梯王室独有的华丽纹章。那是王椅——国王之椅。 我在黏土版上读到过无数次,王椅属于赫梯唯一的统治者,只有国王可以落座其上,为什么,这时,我看不到印象中的父王,却只能见到雅里,坐在上面呢? 他缓缓地抬起手,蓝色的宝石反射的光芒,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接下来又会怎样? 年迈的首相走到前面,缓缓地开口,“赫梯与埃及的战争持续数年,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双方的人民都深受其害。今收到埃及国王——拉美西斯送来的使书,期望以联姻为契机,两国达成和解。” 联姻?我一愣,随即脑海里轰隆一声。难道,是要我去联姻吗?除我之外,我的父王还有其他的孩子,我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妹妹,都是适龄待嫁。而我父王的妹妹里,除却数年前被俘获、随即嫁给埃及祭司的马特浩茹洁妮姑姑,还有杰尼莎姑姑可以出嫁。她们都有纯正的赫梯血统,一直生活在王城,接受非常好的公主教育。 拉美西斯年岁已高,是我年纪的两倍还要多,在赫梯,人的寿命不过四五十岁,我不要嫁给拉美西斯,我不要在二十几岁就失去我的夫君,孤独地在异国苟延残喘,况且…… “这样真的稳妥吗?我听说拉美西斯荒淫无度,不光迎娶了数十位各国的公主、贵族之女,还甚至迎娶了自己的妹妹!听说他以前很宠爱自己的妹妹。为了她,他亲自出兵努比亚,废黜原王后,在河口建立阿布·辛贝勒,将他们的塑像等大置之,甚至举旗攻打赫梯……” “安静。”雅里一拍王座的扶手,瞬时就把我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就这样堵回了肚子。他的笑容消失了,俊秀的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冰蓝色的眼里划过一丝淡淡的哀伤。我没有看错,那是一种难以明喻的怀念与悲哀,这样的感情拉动着我的心都微微痛了起来。硕大的议事厅骤然安静得好像失去了呼吸。雅里孤独地坐在华丽的王椅之上,浅浅的眸子直直地,越过我,看向远方。 过了好久,他慢慢地一挥手,一旁的老臣又继续颤颤巍巍地说了下去,“拉美西斯在信中说明要求拥有蓝色眼睛的公主嫁往埃及,如此,双方便可签订永久的和平协议,还我们伤痕累累的国土,以安宁……” 我不由下意识地用手扣住自己的眼睛。蓝色的眼睛,因为我有这只蓝色的眼睛!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就这样看着高高在上的雅里。他冷漠地看着我,冰蓝的眸子里全然没了方才的温柔或哀痛。 “公主殿下,和平,也是你父王的希望。我已经准备好文书与嫁行的一切准备,就请你在一月后准备妥当,前往埃及吧。”他的声音陌生而冰冷,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最初恭和地接我进城的雅里。 “我不要——”我恼怒地尖叫了起来,我好不容易回到了哈图莎,回到了父王的身旁,但这竟是将我转手送与敌国的中转站。脑海里一阵一阵地掠过不可抑制的痛恨,都怪这只蓝色的眼睛,我不能像公主一样住在王宫,我受到无尽的鄙夷与孤立,而现在,我竟然还要被送往从来未曾去过的国度,嫁给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 我垂首看向自己带着华丽护甲的双手,心脏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如果要我嫁给拉美西斯,我宁愿不要这只眼睛!”我快速地举起手,毫不犹豫地、用力地向自己蓝色的眼睛扎去。 我期待着贯穿我心扉的痛,然而,虽然手指有感觉扎进了什么,我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定神,睁眼,结实锋利的护甲深深地刺进了旁人的手。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略发冰冷的触感……以及鲜红得刺眼的血。 “雅里大人!”厅内瞬时乱作一团,大臣们慌乱地看着我们,门口的卫兵虎视眈眈,仿佛一个命令就会冲进屋里,将我拿下、碎尸万段。我抬头望向厅内深处的层层帘幕,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下,我的父王依旧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从十数年前……或许更早,运作这个国家的男人,早已经不是我的父王,而是眼前这名黑发的神秘男子——我一直以来崇拜、敬仰的君主,不是别人,正是这名冰冷、俊美、要把我远嫁埃及的雅里啊! 他垂下头,握起我的手,炙热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流淌,他轻轻地摘去我锋利的护甲。 “不管如何,蓝色的眼睛,很美。”他细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又一次在他的眼中读到了异样的情愫。来不及问,他已经淡淡地说,“把西西里雅带到她的房间,嫁行前,注意她的安全。” 话音刚落,他身边出现了两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卫士,他们冰冷而强悍地架起我,不由我多说一句将我向厅外拉去。我知道事情已无转机,我眼睁睁地看着雅里,和他身后厚重得好像永远都无法拉开的纱幕。 在哈图莎,我只能再待一个月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这略带绯红的宫殿,不想离开……拥有和我相同眸子的雅里。 “在哈图莎的日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仿佛为了印证他最初对我说的话,他给了我一切,华服、珠宝、白猫,我好像世界上最奢华的公主。我见到了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名字被加进了赫梯王室的族谱。他们以赫梯的首都为我命名,把我叫做“哈图莎”。但现在,还是叫我西西里雅吧,我很喜欢这个名字。雅里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来看我一次。他会坐在我旁边,看着我,静静地听我向他说些什么、抱怨,甚至谩骂…… 时间还是在无情地推进,在临行前两天的晚上,在一个极为巧合的情况下,我得到了一个令我几乎崩溃的消息。 我被要求前往埃及的真正理由,不是要嫁给拉美西斯,不是要成为伟大国王的一名侧室,我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法老现在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身患恶疾,难以治愈。这名年轻的王后身世极为传奇,她并非埃及人,而是一名相貌奇特的外族女子。她出现在卡迭石之战十年后,昏迷着被人送进宫来。法老初见她时,就为她倾倒。在底比斯的神殿不惜一切财力为她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在她还未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迎娶她为伟大的妻子。 她的子嗣被封为国王之子,她诞下的每个孩子,都被加诸最高的荣誉。而她本人却极为低调,人们甚至连她的出身、背景都一无所知。可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拉美西斯莫名其妙地将一切荣耀加诸在她身上。有人说,这一切是因为她的相貌与在卡迭石之战逝世的艾薇公主非常相似。然而她后来散发出的光芒,远远盖过了第一位王后奈菲尔塔利,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艾薇公主。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王朝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存在,在半年之前被确认患有不治之症。举国上下的医官全部束手无策,只得转交祭祀院加以占卜。结果,祭祀院竟要求找一名与王后有相同眸子的女人作为祭品,以替代王后死去,挽救她的生命。 听说法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了数月,才发现父王有过我这样一个私生女。即使采取政治手段,他也要得到我,得到拥有这一只奇特蓝色眼睛的我……转瞬间,我很羡慕那名素未谋面的王后,有人会为了她如此付出,然而却从未有人驻足关心我的存在。她也有水蓝的双眸,为什么她却会如此幸运。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恶将我狠狠攫住,而更快,攫起的感情就化为了深深的痛苦。 雅里……他是知道我被嫁往的真实目的吧。但是,他也不过好像旁人一样,对我不置可否,即使我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死在那陌生的国土,他也只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赫梯与埃及两国间的和平,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我,到底又算什么!我用力抬起头,不让已经到了眼角的眼泪肆意落下。 华丽而富贵的公主的卧房,四周的墙用稻草垫得软软的,再蒙上舒适的纱帘。找不到半点坚硬的物体,甚至连泥塑的花瓶都没有。雅里小心翼翼,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办法自杀或自残。我轻轻地握起拳,让洁白而修长的指甲狠狠地刺进自己的手心。 我不愿意离开哈图莎,我不愿意为了那所谓的“和平”如此安静地死去。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他慢慢地走了进来。看到我的脸,他顿了一下,随即冰蓝的眸子里又换上了浅浅的笑意。 “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休息得都好吗?”他熟悉地找到我房间里的藤椅,随意地坐了上去。不管我愿意或不愿意,他总是会定时来到我的房里,静静地看着我,与我说话。他这样算是什么?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我,所表达的怜悯吗? 我咬住嘴唇,将头侧去一边,我决定忽视他的问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来到我眼前,冰凉的手抚住我的脸,强迫我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俊美的脸庞。 “你哭了?”他小心地看着我,白皙的手指微微地划过我右眼的下方,轻轻地拭去我的泪痕,“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强忍住即将破口大骂的心情,用力打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站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他顿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知道了。” 他垂首,锐利地扫了我一眼。我第一个反应是想躲避他的眼睛,但心神一转,我强迫自己坚强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只过了一秒,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面孔上全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果然有几分像她。” 她?谁?那个要我代替而死的王后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阵无名怒火。那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快速地向他伸手,从他的腰间抽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他不及抓住我,我已经退后了几步,将铁质的利器指向他。 “你想威胁我,靠这把玩具。”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他丝毫不介意我手里的铁剑,一步又一步,带着压迫感地向我走来。 我气得反而要笑出来,手腕反转,将铁剑不偏不倚地抵在了自己的喉口。 “那,这样呢,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我冷冷地说,心痛地看着他停下了脚步,始终平静的双眼里隐隐闪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慌乱与焦急,从刚才就存在的质问冲破内心脱口而出,“你想得到的不是两国的和平吧。你想要用我的命,换取伊西斯奈芙特的平安……不是吗?!” 他一顿,随即愣在那里。过了好久,他才勉强地说话,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在胡说什么。她是埃及的王后,我都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我微微摇头,手中的力气又加增了几分。 “从我来到哈图莎的那一天,你便看着我蓝色的眼睛。你通过我怀念着她,哪怕祭司院是信口胡诌,只要有一丝希望,你都愿意牺牲我,换取她的生存。即使她爱别人,即使她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你……” “够了!”他怒吼着向我挥手。刷的一声,一把短小的铁匕首擦过我脸侧狠狠地插入了我旁边的墙里,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一股滚烫的液体缓缓地流了下..来,落在白石的地板上,晕出鲜红的痕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如此狼狈。若我不是还要被送去埃及,或许,他已经将那枚短剑丢入我的额心。 这时,赫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我一直以来欣赏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微微垂着头,周身散发出绝望的孤独,虚渺得好像即将化为空气里的灰烬。 “请……”他虚弱地说着,不看我。 “请你,放下宝剑——”他谦恭地说——恳求地说着。我痛苦得无法呼吸,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我崇拜的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用力摇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点点滑落。 “艾薇……伊西斯奈芙特,她就要死了。”他慢慢地说,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存在,如此特别,我无法,让她就这样消失,轻描淡写地消失在空气里。” 不是的,不是的。这些话语翻译过来的意思,即是舍不得她的逝去吧。我的眼泪将我的视线晕成一片模糊。那我呢?那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去,我就要死去呢?就因为这只蓝色的眼睛吗? “你爱她,对吗?” 他一愣,冰蓝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是过了片刻,唇边却又勾起一丝笑意。那笑容没了日常的潇洒,只剩深深的苦涩与落寞。 “她救过我。” 敷衍一般的解释。我冷笑一声,手里将宝剑更紧了紧。 “我可以去埃及。” 他抬起头,看着我,屏息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我心中一阵自嘲,自从出生十六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在意过我要说什么。而他现在的在意,却不是为了我。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看着他冰蓝的眸子。如此美丽,如幻如冰,却是残酷得宛如利刃。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在哈图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一如最初的承诺,那承诺里本身已经带有了对我的愧疚吧。 我深深地闭上眼睛,随即睁开,却没有勇气看向我一直崇拜的统治者,我只是深深地垂着头,看着脚下,仿佛要将视线嵌进眼前洁白的地面,“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听到这句话,他一顿,冰蓝的眸子看向了我。我感到他的视线细细地打量着我,揣测着我的真实想法。我便更觉得尴尬,全身上下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涌起阵阵热潮。我实在无法勇敢,于是我深深地闭上了眼,双手不禁微微用力。我想,若是他就此拒绝我,我便扭转手腕,血溅当场。 我只是想,在我死去前,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借由他,证明我的存在。 “就算我娶你,你也不会被记入历史……而且你也只能做我的妻子三天,因为三天后,你就应该出发前往埃及。” “没有关系。” “即使无法得到众人的拜礼与认可。” “可以。”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雅里的逻辑很简单。他认为这个世上每个人做每件事的背后都有动机。就好像你拿出钱来付给商人,商人交给你货品;你付出努力,那你就想得到回报。他觉得,我想嫁给他,是为了得到荣誉,或权力,或金钱。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理解我想要残留一点点痕迹在世上的愿望的。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理解我想要残留一点点痕迹在他心里的愿望的。 “不为什么。我想在最后的时刻,嫁给赫梯最有权力的人。”我用他比较可以理解的话对他说,不出意料地听到他淡淡的嗤笑。我觉得可耻,面部不由红了起来,但是却咬咬牙,继续说,“所以,就是这样。你娶了我,我就乖乖去埃及。” 他走了过来,冰冷的手指放到了我的手上,我抬起头,他正垂首看着我。冰蓝的眼睛让我觉得愈发窒息而痛苦。他缓缓地将我手中的剑拉开,扔到一边,随即将我拥进了怀里。他没有穿战时的铠甲,衣服上发出淡淡的熏香气,与日常接触的皮肤不99lib?同,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是包容的。我在他的拥抱里仿佛要就此融化,失去所有理智与计较。 “好,那在你前往埃及前的这三天,你就做我的王后吧。”他喃喃地在我耳边低语,气息划过我的耳廓,留下热热的触感。眼前一黑,那一句话变成了他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最后记忆。 公元前13世纪,具体年代不详。卡迭石之战结束后数年,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将自己的公主“哈图莎”作为和平的使者远嫁埃及,两国缔结了长久的和平条约。埃及法老迎娶赫梯公主的画面,被史官记录在卡尔纳克神庙的内壁之上,流传千古。然而,哈图莎到达埃及后,却全无消息,史书上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就此消逝。 公元前13世纪末,“海上民族”从博斯鲁斯海峡侵入赫梯,小亚细亚和叙利亚的各臣属国家也群起反抗,赫梯在内外交迫中崩溃了。之后,以绛紫为旗帜的腓尼基人席卷了东部地中海地区,赫梯王国被其肢解。 公元前8世纪,残存的赫梯被亚述帝国灭国。 完 曙光 每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树木为我们提供阴凉与充足的生命之息。 花朵为我们带来美丽与沁人的芬芳。 河水孕育着生命,土地意味着收获。 万物生生不息,周此以往。 我的母亲坐在葡萄藤荫下,将我抱在膝上,慢慢地为我梳理着头发,讲述着年幼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话。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在她的怀抱里,我渐渐睡去。 而多年以后,在我漫长而沉重的生命里,每一天我都在问自己。 我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在我年幼的时候,对一切的了解都是如此懵懂。而在我懵懂的时候,一切都看起来这样美好。母亲温柔而高贵,而周围的每个人都将我小心地保护起来,不让我受到半点伤害。而相对的,他们一直将我关在有着美丽花园的房子里。我每日接触着同样的人,看着同样的风景。 五岁的时候,我偷偷地跑了出来。这一跑,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外面的花园更大,事物更新鲜。我终于见到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他们看到我的服饰,先是不情愿地对我拜礼,随即却窃窃私语,进而嘲笑起我来。 他们说,其实我是被母亲从河水里打捞上来的。我浅色的皮肤、深陷的眼眶,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根本不像埃及人,不是希伯来人就是腓尼基人。他们还说,大家都知道,我当年是被放在一个蒲草箱里,上面抹了石漆和石油,我被破烂的布包着,放在里面。母亲去河边戏水,看到了芦苇中的我,觉得我可怜,才打发侍女把我带了回来,为我找了奶妈,将我养在她的身边。这个王宫里没有人认可我的存在,大家碍于对母亲的尊重,才小心地守护着我这个巨大的秘密,不让法老知道。 对于这些,我一无所知。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扑上前去,用手中的石块狠狠地敲击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部。 或许我生自一个好战的家庭,又或者我身上本就流着残虐的血液。等我终于被人拉开时,尖锐的石块击碎了他脆弱的脑壳,鲜血混着脑浆一并洒在了地上。我拿着石块,后退了几步。愣着、愣着,直到奶妈冲了过来,抱着我拼命地向宫外跑去。 她将我推出大门,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她喊着:“快跑!快跑!跑出底比斯,别再回来……” 周围的景色如螺旋般翻转,门内奶妈的哭求声和士兵的叫骂显得如此纷乱不堪。我哭着,挣扎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着我家的另一个方向拼命跑去。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杀死的孩子是朝中重臣的儿子,埃及有名的贵族之子。可那名贵族死了孩子,急红了眼,派出了他的私部对我穷追不舍。名义上是说我触犯了法老,而实际上,他不过是想杀我为他的孩子报仇。 所以,那个时候,我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拼命地躲避着、拼命地逃着。但我能逃多远呢,我跑出来才知道,世界有多大,天空有多么宽广。可同时,偌大恢弘的底比斯,排斥我这样孩子的埃及人无处不在。我就算尽了全力,才跑到了底比斯外的一处神庙。我祈求神庙里的神官可以救我一命,但是他们透过大门的缝隙看过我的样子,随即就冷冷地关上了我生存的最后希望。 可士兵就要追上我了,他们挥舞着宽大的战刀,荒谬地、执著地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拼命地跑着,本能地做着最后的抵抗,可我还是摔在了地上。 那个时候,我不懂死会怎样。但我不想死,我只记得奶妈在最后对我说的话,我要跑,我要跑出这里。 这时,我看到了前面模糊的人影。我拼命地爬过去,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陌生的人。 她是救我的最后希望。 求求您,救救我。 记忆中那个人的面貌已经模糊。我看着她,因为眼中的泪水,我看不清她的相貌。我只记得她白皙的皮肤和如阳光般美丽的金发。慌乱中,只见她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追杀我的士兵。阳光从她身体的另一侧倾泻出来,让我想起了每天日出时,越过山顶的曙光。 我从未在这个世界上见过这样的人。她一定是神祇,出现在这里,来拯救我。 正在发呆之际,只听到她坚决地喊着:“快跑,跑出底比斯,别再回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透明,却说了与奶妈一样的话。这个国度再美好、再富饶,它终究不属于我,我只能离开这里。我哭着,咬着牙,拼命地向尼罗河跑去。我冲进尼罗河畔商人聚集的码头,躲进了商船的货舱。 我不知道商船要驶向哪里,我其实也不在乎。随波逐流,或许不是件坏事。没有食物,没有水,白天有酷热的高温,夜晚又冻得让人睡不着。我在又窄又挤的货舱里,过了两天两夜。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游荡。 我想,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 母亲无法将我留在身边,我不是埃及人,却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待在她的身边,或许只会让她为难。 在极端的疲惫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一片黑暗中,似乎有谁把我拎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会有个希伯来的小孩儿在这里?” “拿到市集上卖了吧,最近有人在收这些。” “收希伯来人?不会是要……” “啊啊,这些人反正活着也是浪费。” 我被强迫地灌下了水和不知是什么的食物。然后再次被放在什么地方颠簸。我任性地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不睁开眼睛,我就可以幻想自己还躺在母亲的腿上,听她慢慢地讲着古老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水一股脑地洒在我的脸上,我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脸上留着疤痕的男人,垂着和我一样颜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看我醒了,他拿出几块碎金子,扔给旁边商人打扮的埃及人。然后他走过来,将我拎起来,拖着往外走。 他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我们从下船的地方又辗转,最后来到了一望无垠沙漠里的绿洲。在那里,我见到了数个从我这个年纪到十几岁不等的、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疤痕男对我说:“我买回了你的命,现在开始,就要你自己从我手里一点点把命赎回去了。” 我,一点点把命,赎回去? 听不懂。 但听不懂,事情还要继续。他为我换上白色的短衣,然后骑马带着我,跑进了沙漠里。 我们走了不知有多久,他将我扔了下去,我吃了一嘴沙子,一边咳嗽,一边不解地抬起头。从马背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周遭数里,只有你刚才看到的唯一一个绿洲。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自己走回去。” 我来不及问任何问题,他转身策马就绝尘而去。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始哭。 十余天来的奔波、恐惧、不安,在这一刻化为了难以抑制的泪水。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再也回不到家了。我还……杀了人。我就坐在原地哭,哭了好久,哭到连抽泣嗓子都会觉得疼痛。天空上的星星仿佛一成不变,夜晚的沙漠开始变得寒冷起来。我抖着,环顾四周。但是除了沙子,我什么都看不到。 如果我不走回去,又会怎样?我就死在这里,反正也没人在意。 我这样想着,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当时救下我的那个女子,我想起了她身后倾斜下来的光芒,我记起她拼命地保护我,被士兵刺伤。她从不认识我,她却愿意为我流血。 这世上,至少是有人希望?99lib?我活下来的。 想着她,我觉得我总要试着延续自己的生命。这样我或许会再见到她,我想对她说:“谢谢。” 想到这里,我支撑着爬起来,拼命地回忆着那个骑马的人离去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当时坐着马,不觉得远,可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走起路来,则觉得这段十分辛苦。因为缺水,嘴唇已经干裂,而每次呼吸都觉得异常辛苦。 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每迈出一步,我都怀疑,我能不能再迈出下一步。就在这样的怀疑中,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太阳逐渐升了起来,我在地上看到了自己疲惫不堪的影子。而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天际,我看到了当时匆匆路过的绿洲。几个穿着白衣的孩子,向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看到了我,叫了起来:“他,是他!他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感到异常的放松。 就如此,失去了意识。 母亲说,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事情。 有些人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有些人擅长书写曼妙的文字。我也会有自己擅长的东西,在我长大的某一天,我就会发现,神准令我来到这个世上,必然有他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是否还有机会发现我所擅长的事情。 从沙漠寻回绿洲,我不知道应该是生命开始,还是终结。每日醒来,我都被要求做着非人道的训练。在沙漠里长跑,在夜晚的河水里练习闭气,学习使用各种武器。偶尔那个疤痕男会带来一些动物,让我们用不同的武器杀死它们,并感受不同生物肌肉的纹理与血管的脉络。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过了这么久,你都不知道吗?我们是要被训练成杀手的。” 两年之后,有天晚上,一直睡在我旁边的小孩转过身来,对我如是说。 她的眼睛与我是一样的胡桃色,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眶。我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因为她的手腕处刻着一个小小的莲花纹。只有女儿家,才会被刻下如此的文身。 她看我懵懂的样子,笑着回复:“干什么,你真不知道啊?” 她说,我们都是希伯来人。埃及王室对外国人的政策比较开明,但是因为希伯来人与腓尼基人类似,是很会做生意的一批人,赚了不少埃及人的钱。所以国民本身对希伯来人十分排斥。有些排斥希伯来人的贵族曾经在埃及边界制造过小规模的屠杀,但因为整个国家对这个人种都十分不友好,地方官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把这件事压下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有些极端分子就对埃及王室产生了迁怒。他们从全国各地搜集了希伯来人的遗孤,加以培训,然后有计划地对王室和贵族们进行刺杀。 “难怪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离开绿洲。”我喃喃地说。 “是啊,他们去执行任务了。”她轻轻地回答,“一般去了,不管成功与否,都很难再回来。”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了一下。在这个绿洲里,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编号,从未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母亲给我的名字,好遥远。我抚着头,然后说:“我叫……冬。” “冬。”她脆脆地重复了一遍,“我叫菲坦。” 菲坦比我大两岁,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如师如姐。 虽然是个女孩子,她却是我们这群人里表现最出色的。她用短剑的技巧非常好,有的时候她把一匹马切开,过好久,鲜血才会溢出来。 而我也逐渐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在指头上戴着与指甲大小相仿的寸铁,手臂与指尖强化硬度,就算没有武器,我的手指也可以达到如刀般的力量。很快,我在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里,开始逐渐脱颖而出。 就连疤痕男也震惊地看着我,说:“当年我就觉得你有这个天分。” 是吗?那或许是我的天分。我在五岁的时候,就打死了一个十几岁的贵族少年。仔细想想,不管是出于冲动还是愤怒,本身能做到这件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讽刺的是,我作为一个人所擅长的事情,竟是杀人。 时光飞逝,菲坦第一次去执行任务。 临行前,菲坦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并不是每个去执行任务的人都不能回来。冬,你等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给你看。” 菲坦和三四个出色的杀手一起离开了绿洲,我则持续着每日枯燥的训练。 一天下午,疤痕男拖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冬,练练手吧。” 他把麻袋和我一起关进了一个屋子里。我对这样的把戏已经司空见惯。狗、小马、骆驼,随着我的技艺不断精进,我杀死的动物越来越多。从起初看到血还会想呕吐,到后来,把手随便一擦就可以吃东西,就连菲坦都会为我如此极速变得冷漠麻木而惊叹。 我垂着眼,迅速地解着麻袋。 袋口刚刚松动,里面的生物就挣扎着想要爬出来。我退后了一步,指节却绷得紧紧的,它一出来,我就会将它一击杀死。 可出来的,不是什么狗、小马或者骆驼,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埃及人!他与我相仿的年纪,眼睛却被弄瞎了,黑色的窟窿里流出深红色的血。 “这里,是哪里?”他颤抖着,哭叫着。 我要杀了他吗?我紧张地后退了一步。失去视觉的人,听觉总会是异常的灵敏。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磕磕巴巴地说:“是谁?……是谁?求求你,放我走。” “求求你!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必须回去!不回去的话,我的母亲怎么办?” 开什么玩笑,这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埃及老百姓。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杀了他?我把手一收,丧气地向外面走,可门被锁上了。 我敲着门,叫着,“喂!让我出去。” 外面一片沉默,然后是疤痕男冷冷的声音,“嘿,你完成了任务,自然就出来了。” “这叫什么任务,这个人不过是个老百姓,他什么都没做。” 疤痕怪笑着,又说:“怎么了?你平时杀死的狗、骆驼就做了什么吗?我们希伯来人就做了什么吗?你要学会憎恨埃及人。就算我们什么都没做,他们一样残杀着我们的同伴。” 他的声音从门外漫溢进来,很快屋内一片静谧。 埃及少年吓得全身抖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疤痕男的声音又变得冰冷,“五年的训练,你总不会连一个人都杀不了吧?一刻水位线后,我就放把火烧了这个房子。希伯来人不需要没用的存在。” 话说完,我似乎感到时间的沙漏开始运转。沙子慢慢地挤过狭小的通道,落到另外一面,发出几乎细微而不可闻的声音。 那是生命流逝的声音。 我看着缩在角落的少年。他蜷缩着,什么都做不了,被弄瞎的双眼流着脓血。他如此脆弱,甚至不如一条充满着求生意志的狗。但是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心里怎样都聚集不起杀意。 突然,我听到外面疤痕男在屋子周围洒油的声音。若我不杀死他,我就无法离开这里。我无法见到完成任务得胜归来的菲坦,亦不可能再对当年救了我的那个人,道谢…… 我绝对不要因为这个像狗一样苟延残喘的埃及人,毁掉我生存的意义。 噼啪的声音想起,疤痕男没有食言地点燃了火苗。火舌如巨蟒一般瞬间吞噬了房间的一角,热气燃尽了我心中的最后一份理智。我的手指坚硬地竖起,我一步步地走向角落里哭泣的少年。 我跑出房间的时候,大火刚刚吞噬了梁柱,我刚刚迈出去,房子就轰然倒塌,化为黑色的尘污,向空中缓缓升起。疤痕男已经没了身影。远处,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了火焰般的红色。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污,沉重而肮脏。 真正苟延残喘的人是我。从逃离底比斯后,就一直在疤痕男的施舍下,靠着抛弃良心、抛弃自尊,拼命地活着。这样的我,就算我有天可以逃离疤痕男的掌控,回到母亲的身边,我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 我沮丧地看着天空,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为了自己的存活,而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那一天,我觉得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渐渐地碎裂了。 过了一个月,菲坦回来了。她失去了一只眼睛,但是任务圆满地完成了。她是一同出行的几个人里,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疤痕男很重视她,但是菲坦却变得沉默寡言,不管我怎么问,她也不愿提起任务的事情。 而我,渐渐地习惯了杀人。对我而言,杀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与杀死一只猫或者狗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是类似的纹理、类似的温度,没有任何难度。 疤痕男很重视我。他花了大力气培养我,却很少让我去执行真正的任务。 我十五岁那天,他对我说:“冬,现在到了你的最后测试了。通过这个测试,你就要去执行一个最重要的任务。我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你,以你的天分,你一定可以为我们希伯来人报仇雪恨……” 疤痕男说,任务的书卷放在绿洲外百里处一个村民的家里。但是到达那个村民的家前,我会遇到数个人对我阻击。我要击倒那些人,最后到达指定地点。 杀人不难。 这是我十年来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一路上,我确实地受到了无数蒙面人对我的攻击。我合拢手指,轻松地将他们一一击倒。不出半日,村庄就在眼前,这时,突然有人拿着短剑,跳到了我的面前。之前来攻击我的人,都是三两个人一拨,这个人却单枪匹马,看来一定是有些本事。 我没有多说,向那个人冲去。 来者果然有些厉害,招招凌厉,迎面向我扑来。我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开始全力抵抗他的攻击。但终究,我还是更胜一筹。在无数次相互的回击中,我抓住了他的破绽,终于在他一次攻击中,我将手插入了他的身体。 那个时候我想,他用剑用得真是不错。如果有机会,真想让菲坦也与他交手看看,不知谁胜谁负。可这个念头刚刚闪现,我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完全乱掉了。 我惊慌地跑过去,扶起那个被我杀死的人,颤抖地揭开这人面上的蒙布。 菲坦苍白的脸上全是血迹。 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凄惨画面。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回身过去,一个个地掀起其他人的蒙布。 每一个人,都是十年来与我朝夕相处、一起训练、成长的伙伴。 我最后的试练,竟是要杀死我在世上最亲密的人。 他们知道我是谁,却依然如同冰冷的机器一般向我刺来。可我也没有资格诋毁他们,我方才已经被杀意完全占领了思绪。不然我怎么可能不会发现他们是谁,我怎么可能认不出菲坦——我竟然杀死了菲坦。 来不及落泪,我将菲坦在路边找了一处绿荫葱葱的地方,埋了起来。 我想起很多年前,菲坦第一次执行任务回来。她失去一只眼睛,还是满脸血污。我不管怎么问她、怎么摇晃她,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只是叹着气,轻轻地拂过我的头发。她说: “人是这样的生物,只有在被深深伤害时,才认清对方如此珍贵。” 菲坦,她杀死了对她很珍贵的人吧?而在她杀死对方的时候,她也被深深地伤害了吧。 就好像我一样,虽然我没有受伤,但是我的心就好像被利刃刺穿一般,被翻搅着,胸腔已经千疮百孔了。 走到目的地前,不出所料,最后的障碍是疤痕男。他对我微笑,说:“很好。现在你来打倒我吧。” 在我杀死疤痕男之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处心积虑的计划。 我除掉了这个暗杀集团的所有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再知道我的身份。疤痕男为我安排好了剧本,那是希伯来人最终的任务,改变命运的任务——杀死法老,杀死拉美西斯。 我本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我就算活着,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可想起这些年的过往,我莫名地,将失手杀死菲坦的罪恶、身为杀手的肮脏感、无力抵抗命运的无奈,全部归咎于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年轻法老。 那天起,自然而然地,我把杀死法老变为了我生存的意义。 我要杀死他,我一定要杀死他。 我坐在尼罗河畔,如是想着,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突然,我看到不远处的岸边,趴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 不知出于何种想法,我慢慢走了过去,刚靠近,就被她一下子抓住了脚踝。 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但99lib.却好像看不清我的脸,或者说,她根本不介意我是谁、长什么样子。 “拜托你,带我回埃及——” 说什么呢?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我抽起脚,想要离开。 但是她却拼命地拉着我,她那样纤细的手指,却如此有力,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脚腕里。 “带我回埃及,我把这个给你。”她从胸前拿出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那宝石红得妖异,远远看来就像一只血红的眼睛,却又好像承载着流动的鲜血。她的眼睛已经半闭半张,若我就这样不理她,她也就会那么死了吧。 但是我看着她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皮肤,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心里隐隐记得的一个身影。 我啐了一口,将她拉了起来,“你去埃及哪里?找谁?” 她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我提拽着,垂着头,低低地说,声音清脆却微弱,“孟斐斯……底比斯,都可以……带我去见,见他。” “喂,他是谁?” “孟图斯、礼塔赫、布卡……都可以,带我去见他……” 她甩出的名字都是埃及的政要人物。我一边想着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一边又有点好奇她怎会有这么珍贵的宝石。 思考再三,我决定日行一善,送她回去。万一她真的与埃及王室有什么关系,这对我以后接近拉美西斯,说不定还有些帮助。 但是,我的命运,就在那天改变。 我把她交回了孟斐斯,并拿走了那块血红的宝石。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块宝石是埃及之秘宝,有着它特殊的名字——荷鲁斯之眼。全西亚的人都在寻找的宝贝,阴差阳错地到了我的手里,而我却好像打开了诅咒之门,当我将它收进怀里的时候,它将我带回了过去。 回到了十数年前的一个下午。 我抱着要刺杀法老的心态,加入了为王室服务的暗杀集团。 对我来说,杀谁都是一样的。我很快变得成功,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了埃及的法老。我得以参加王室的晚宴,我有机会见到了将我养育了五年的母亲——提雅公主。从贵族们的风言风语中得知,她当年曾经爱上一个希伯来人,却遭到了拉美西斯的强烈反对,活活将他们拆散。我内心中,对于拉美西斯的恨意一层又一层地叠加了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将我的手,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而他生命的终结,就是我生存的意义。 我蛰伏着,积累着法老对我的信任,耐心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有一天,法老命我去宫中照看一名侧室所生的公主,保护她的平安。 这样一个残虐、冷漠的法老,也会有在乎的东西吗?我心里带着嘲笑,来到了王室居住的宫殿。 那是我第一次正面见到艾薇公主。在我看到她金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和水蓝的眼时,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已经存在于我生命里很久了。我们这一次的会面,绝不是我们第一次的相会。 可我却记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我还曾经见过她。 她抬着眼,带着几分不信任地看着我。 而我只是谦恭地弯下腰,轻轻地问候:“殿下,冬拜见。” 我记得她那个时候,略带客气地微微颔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 在后来的很多年时光里,我们命运的绳子互相交织着,纠缠着。在我得知她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时,在我得知她是拉美西斯最大弱点的时候。我一方面怀抱着对她的感激,而另一方面,我又因对拉美西斯的憎恨,而想出手伤害她。终结她的生命,将会给拉美西斯带来巨大的创伤与悲恸。那个永远都高高在上的人,因为他,多少人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存在,我也想让他尝到这种绝望的感受。而另一方面,我能看得出来,对于艾薇而言,拉美西斯的存在是多么重要。 因此我犹豫着。 她救了我,我应该保护她,不去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但若我放弃了刺杀法老的复仇计划,我活到如今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的未来,又要因什么而活下去?我漫长的人生中,只有这两个单纯的目的。但它们却完全地彼此矛盾着。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加可悲又可笑的人吗? 每一日,我都活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迷茫中。 我陪伴着艾薇,离开埃及,前往古实。我看着她开心、沮丧、愤怒。她说她来自未来,但她却是我见过活得最真实的一个女孩子。她就像活在阳光里,而我永远都是另一面的影子,追随着她,仰慕着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后来,她为了保护拉美西斯而死,我选择了利用荷鲁斯之眼,去追随她。 神的力量不应为人类所用,妄想自己可以一次找到她,完全是我自大。在漫漫时空的旅程中,我思念着她,想着我何时可以再见到她。 我跳跃在时间的缝隙里,短短十年,我经历了别人几世纪才会经历的变化。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不属于我出生年代的知识、思想、哲学。我如同一个盲者,突然被擦亮了眼睛。我想,若我能在她与荷鲁斯之眼的诅咒接触之前找到她,她便不会回到过去,不会爱上拉美西斯。她就会留在这个时空,而那个时候,我也丢掉荷鲁斯之眼,与她一起留在这里。 我可以照顾她,让她活得幸福,让她不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我的人生也会是充满着意义的。 我充满期待地计划着,终于,在她起程前往莫迪埃特家族之前,我在机场找到了她。可就差那么一点,就只差那么一点。她还是接触到了亚曼拉公主的诅咒,她还是开启了时空的螺旋。而我,也必须要随着荷鲁斯之眼,前往下一个年代。 我终于明白,宿命是不可违抗的。 在几年后,伦敦的重逢,我们又一并回到了古老的埃及,但我却比她掉落了更早的十年。荷鲁斯之眼液化,不管我喝下多少次液化后的药水,它只会烧灼我的喉咙,却不会将我带回她的身边。漫长的十年,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与她再次相会。我的命运被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命运之路上,而她的命运,又被紧紧地缠绕在拉美西斯的命运之路上。不管经过多少时空、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就好像飞舞的小虫,只要有半分机会,就会挣扎着飞向拉美西斯这耀眼的太阳,即使她会被日光的火焰,燃为灰烬。 经历了那么多,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我永远得不到她。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寻找她,我在漫漫时空受到的挫折。 在我亲手刺杀法老后,我将她送离埃及。 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想着,我的人生可以结束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突然,她转回头来,她对我说:“冬,你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为了报恩或者复仇……你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我抬着头,夜风吹在我的脸上,而她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我低头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上面凸起的青筋提醒着我一直以来做过的肮脏勾当。 我真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活得更加有意义吗? 一次次地翻阅古卷,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荷鲁斯之眼会液化。因为它是时空的复制品,而正品一定藏在广袤西亚的某个地方。我将荷鲁斯之眼的碎片送给了艾薇。她一定可以通过集齐秘宝之钥,再次使得那古老的力量复活。而只有这样,一切的轮回才会重新开始。 我突然想明白,在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得到荷鲁斯之眼时,便一定是她交给我的。若她没有把这神奇的力量给我,我便不会经历这么多的事情,我的人生便会宛若千千万万个希伯来人一般,单纯而麻木。 此时的我,心生感激。我感激神让我与她相遇,感激神让我得到这个年代不存在的知识,亦感激神赐予我心灵上的反复与肉体上的折磨。这一切使我变得坚强而勇敢。 活下去,耗费了我们存在于这个世上最大的勇气。 不管怎样的苦难,不管怎样的挑战,我们应当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坚强地珍惜每一次的呼吸,迎接每一次太阳的升起。 希伯来人的子民们,动用他们庞大的财力和巨大的关系网,终于在埃及南部的一角,找到了失传许久的、荷鲁斯之眼的正品。那个时候,我最珍贵的人,艾薇——作为拉美西斯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已经去世了。我怀抱着对她全部的敬意、怀念与爱慕,将这块神奇的宝石送回了她的身边,希望她坚强而美丽的灵魂可以将其带到遥远的来世。 那一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她一定会再次回到这片她深深爱着的、眷恋的土地。而我也得以与她相会,从而获得这些珍贵而难忘的记忆。 而我,必须放下笔了。 现在我要带领我希伯来人的子民,翻越西奈山,走向新的世界。 我们逃过了法老的追兵,逃离了埃及人们的唾弃,现在我们即将去到神赐予我们的土地,开始我们全新的生活。希伯来的子民们站在我的身后,互相挤靠着,取着暖。 漫漫黑夜的一角被缓缓掀开,太阳的光线悄悄地爬过西奈山的一角,向空中延展过来。 星星的光芒渐渐淡去,夜幕被轻描淡写地撕开。 我的子民们,低低地唱着圣灵之歌,他们流着泪,跪拜着,赞叹着生命的美好。 母亲,艾薇,菲坦! 这一刻,我终于找到了我生命的意义。 宛若树木可以为我们提供阴凉与充足的生命之息。 花朵可以为我们带来美丽与沁人的芬芳。 河水可以孕育生命,土地可以带来收获。 我看到了山另一侧亮起的神迹,那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曙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