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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3·射天狼》
第一章 承天
边陲风起,古城秋浓。繁霜覆盖的陵道高城处,有胡笳声声,不知哪里传来歌声阵阵,嘹亮激昂,惊碎了寒川、喧嚣了连营,有孤雁惊飞,振翼高飞在千里碧空,掠过那不再孤单的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的城守府内,狄青听到雁鸣歌声,抬头望了眼,转瞬伏案公文,眉头微锁,鬓角白发有如秋晚凝霜。
泾原路大捷,收复故土,大宋边陲将士无不慷慨激昂,群情振奋,只等狄将军一声令下,众人马踏横山,再战夏军。
狄青却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听闻消息,如今没藏悟道总领西夏横山防务,调山讹严防死守横山一线,宋军要过横山,岂是那么容易事情?狄青泾原路告捷后,不敢懈怠,积极备战防元昊反击,更是早早的将待命之士派出,打探夏军的动静。
这些日子来,狄青除了安抚城中百姓,更是祭奠了战死的王珪,城内百姓本已为死去的王珪立下衣冠冢,这羊牧隆城能够坚守数月,孤城不破,皆因王珪之死,激起百姓血性。
待到狄青祭拜之时,羊牧隆城军士百姓,哀喜交加,哀王珪之死,更喜西北终于有了可以支撑战局的将军。
不到月余,狄青已用行动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无上威望,这威望,在西北无人能及!
此时的狄青,正在看着西北边陲的地图,深思着下步如何行动……
这时府外有马蹄声传来,须臾功夫,韩笑已入了府中,上前禀告道:“狄将军,羊牧隆城南的夏军悉数撤离了泾原路。三川寨前的夏军也有移兵北归的迹象……这些天来,我军斩夏军近万余,俘获盔甲战马无数……”
狄青点点头道:“穷寇莫追,命我军到三川寨止,依据六盘山地势进行防御,提防夏军反击。命泾原路各堡寨的军民修善工事、积极备战!”
韩笑领命,才待退下,狄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上次派去沙州的人有消息了吗?”韩笑神色犹豫,道:“狄将军,元昊在沙州敦煌附近埋伏了重兵,还派了野利遇乞镇守,眼下常人根本无法靠近那里,更不要说去打探消息了。”
狄青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让去沙州的兄弟们小心些,伺机行事就好。”等韩笑退下,狄青坐在堂中,暗自沉吟。
原来宋军好水川兵败后,宋廷大骇,不想西北个赐姓家奴元昊竟然两次大败泱泱大国。赵祯急招百官问计,朝堂束手无策。范仲淹上书建议破格提拔狄青前往泾原路坐镇,百官反对,认为狄青这段日子升迁过于快捷,于理不合,赵祯虽一直优柔寡断,但火烧眉毛,听狄青屡战屡胜,为扳回颜面,不再犹豫,立即命狄青总领泾原路事宜,各地州县全力配合狄青的行动。
狄青接管泾原路后,却不着急大张旗鼓,只是暗中将手下七士人马调到了泾原路。有滕子京、庞籍、范仲淹等人全力配合,这才从安远奋起反击,雷霆一击,一口气将夏军赶出了泾原路。
这场战役,狄青谋划很久,但他知道,胜利不过暂时的,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逼的元昊再不能骚扰宋境。他在月余前已上书给赵祯,提出个大胆的想法,就不知道赵祯有没有魄力实施……
狄青正沉吟间,有兵士急匆匆的赶到道:“狄将军,种大人来了。”
狄青精神一振,振衣而起道:“快请。”他不等种世衡进府,已迎了出去。种世衡进来的时候,面带菜色的脸上满是兴奋,见狄青后,一挑大拇指道:“狄青,你小子行,这一仗打的漂亮。”
狄青笑笑,“任重道远呢,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了。”留意到种世衡身后还有一人,那人京官的打扮,耳大唇厚,面容忠厚,但双眸炯炯,隐有肃然之色。
种世衡见狄青目有征询之意,介绍道:“狄青,这是朝中知制诰富弼富大人。”
富弼已拱手为礼,开门见山道:“狄将军,我奉圣上命令,特来找你。路上碰到种大人,因此相携而来。”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知制诰隶属两制,听说都是朝中翰林学士充任,此人得圣上吩咐前来,难道说自己上书一事有了结果?忙让道:“两位大人里面请。”
眼下狄青虽总领泾原路战事,但军阶只是秦州刺史。种世衡也因功而升,目前知环州。二人官职虽已不低,但尚在富弼之下。
入堂后,狄青请富弼上坐。富弼摇摇头道:“久闻狄将军威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狄将军有功之人,还请上座。”
狄青倒有些诧异,暗想朝中文官除范仲淹、庞籍等人外,对武将均是倨傲。这个富弼竟然这般客气,实在难得。
见富弼神色诚恳,狄青心系国事,不再客套。众人分宾主落座后,狄青径直道:“不知富大人这次前来,有何贵干?”
富弼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份诏书递给了狄青道:“狄将军,请自行观看。”
狄青接过诏书,展开一览,脸有喜意道:“圣上同意我的建议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上书言事,所想和圣上不谋而合。圣上心忧西北战情,因此命我来配合狄将军的举动,前往青唐城,便宜行事。”
种世衡一直沉默无言,听到青唐城三字时,精神一振,脸上有分喜意。
狄青轻舒一口气,目光中已有分期望,问道:“那富大人何时方便启程呢?”
富弼道:“军情如火,迟一刻,说不定就会有不少变数。我随时可和狄将军前往青唐城!”
狄青见富弼做事果敢,没有半分文人的酸气,沉吟道:“今日已晚,不如请富大人在城中暂歇一晚,我也做些准备,明日清晨出发如何?”
富弼起身施礼道:“那这一路……有劳将军了。”
狄青回礼笑道:“本分之事,富大人太过客气了。”他命人送富弼前往府邸安歇,回转后,种世衡开口问道:“狄青,圣上真的同意联合吐蕃,共击元昊吗?”
狄青缓缓点头,沉吟道:“前段日子,范公、庞大人,你我均觉得要扼住元昊的攻势,只凭大宋眼下的兵力难能做到。若能联合吐蕃人两路夹击夏国,让元昊首尾难顾,可以杀其锐气。圣上终于同意我等待建议,这次派富大人出使青唐城,去见唃厮啰,说服他们联手出兵,圣上又命我保护富大人,相机行事。老种,若真的能说服吐蕃人出兵,我等进攻夏国的银、洪、宥州,吐蕃人进攻夏国的瓜、沙、凉州。若能成行,无疑等于斩断元昊的两臂,要击元昊,已事半功倍……”
狄青神色已有兴奋,他等待多年,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种世衡一旁撇撇嘴,泼冷水道:“你莫要想的太好了,能不能说服唃厮啰出兵是个问题。说服他们出兵,能不能真如你说的那样,更是个问题。藏人神秘难以捉摸,我甚至怀疑,你去那里,能不能见到唃厮啰,能不能活着回来……”
狄青见种世衡双眉紧锁,嘿然一笑,“老种,你放心好了,我命硬,这些年来,老天都不收我……这次也收不去了。”
种世衡凝望那霜尘满面的汉子,良久才道:“狄青,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联合吐蕃要抢沙州、瓜州两地,是为了大宋呢……还是为了别的?”
狄青蓦地沉默下来。
种世衡扭过头去,喃喃道:“赵明虽把地点画了出来,但那里已山崩,地形全改,从原路肯定进不去了。夏军对那附近看守的紧,我们无法接近香巴拉……这么说,如果能和吐蕃人合伙抢回沙州,再入香巴拉就方便很多了。”
狄青突然道:“老种,你看着我!”
种世衡微愕,抬头望向狄青,只见狄青双眸闪亮,目光诚恳。狄青上前一步,沉声道:“老种,我是想去香巴拉,我做梦都想。但这些年来,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你、郭大哥、叶捕头,还有太多太多的人一直为我的事情奔走,我很感激你们。我也想告诉你一句话……”狄青顿了下,一字字道:“你相信我。我会以国事为重!”
种世衡盯着狄青,半晌才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狄青,你答应过我,全力作战,为西北百姓而战,你做到了。可是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这久都没有帮你查出个究竟……我问心有愧呀。”
老汉眼圈有些发红,神色满是歉然,捂住了嘴,忍不住的咳。
狄青反倒笑了,轻轻拍拍种世衡的肩头,“当年先帝穷一国之力,都没有找到香巴拉,你应承下这天大的难事,我就占了你的便宜。老种,一切由命,你不用着急。只要我们攻下沙州,一切事情……自然水到渠成。”他如此安慰种世衡,但究竟能否打下沙州,他其实心中也没底。
种世衡不由笑叹道:“唉……老汉一大把的年纪了,反倒要你安慰。好了,不多说了,你去见青唐要小心。希望你能顺利说服唃厮啰出兵,取了沙州。到时候我们平了西夏,你扬名天下,我也不再用跑来跑去,可以安心做买卖……发大财……”
种世衡神色里满是憧憬,狄青微微一笑,喃喃道:“我其实并不要扬名天下的……”
“那你要什么?”种世衡脱口问道。突然醒悟到什么,住口不语。
狄青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望向堂外。
已暮色,一秋寒色倚望关山。不知那里胡笳悠悠,勾起天边残月……
残月轻辉,清淡的落在堂前,有如撒下一地的霜愁。
狄青望着残月孤霜,神色瑟瑟,心中只道:“我狄青不要天下,只要羽裳!”
种世衡望着那如刀削、似岩铸的面庞,眼圈忍不住的发红,用衣袖揩揩眼角,喃喃道:“傻小子……”
天明时分,韩笑早已准备妥当。狄青只带了韩笑和几个手下,和富弼出了羊牧隆城,一路奔西而行。
狄青、富弼肩负重任,奉天子之令,悄然出使藏边,要说服唃厮啰和宋军联合出兵,攻打夏国!
如今天下数分,当以契丹、大宋、夏国最强。
不过吐蕃唃厮啰近些年来异军突起,力量已绝对不容忽视。
当年元昊打高昌、击回鹘的时候,本想趁势将吐蕃人地域划入版图,不想遭遇唃厮啰得强烈抵挡。元昊势强,但唃厮啰坐镇青唐城,坚壁清野,凭十万信徒驻兵宗哥河畔,和元昊鏖战近一年的时间,半步不退。元昊粮草不济时,军心动摇,被唃厮啰以逸待劳的反杀,结果导致宗哥河大败。
宗哥河一役,可说是元昊生平少有的惨败,自此后,夏军再也不敢饮马宗哥河,唃厮啰也凭此一役奠定在吐蕃的至高地位。
但随后唃厮啰族内叛乱,归义军曹贤顺投靠了元昊。元昊收瓜州、沙州等地,进一步扩张势力。而唃厮啰平叛之际,无力抢夺瓜州、沙州两地,只能和元昊僵持不下。
眼下唃厮啰控地东至宋秦州、北临夏国、西过青海、南界蛮夷,是西南最强盛的一块势力。
狄青想到这里,已过陇西狄道。
古道长天,萧萧落落。汉家陵道,胡沙飞扬……
富弼一路行来,倒是少说话,入了狄道后,突然道:“狄将军可知道狄道的往事吗?”
狄青摇摇头,有些汗颜道:“我少知书……”
富弼微微一笑,“我听范公说,狄将军少读书,会用兵。其实西北征战,会用兵是要紧的事情,书读得少算不了大事,以后多读读就好,兵用得不好,可是要人命的事情。”
狄青见富弼态度谦和,感兴趣地问道:“富大人好像和范公关系不差?”
富弼感慨道:“和范公或许有关系不好之人,但很少是因为私怨。当年我郁郁不得志时,还幸得范公举荐,这才有今日的荣耀。说起来,范公也算是我的恩师了。”
狄青从种世衡口中得知,这个富弼本来是朝中重臣晏殊的女婿,不想还和范仲淹有过瓜葛。心中暗想,能得范公举荐之人,绝对差不了了。
富弼远方碧天沙尘,说道:“狄道本李唐故地,端是出了不少英雄豪杰。除去大唐开国皇帝李渊不说,想汉时,就曾出过飞将军李广。飞将军功绩难以胜数,命运多磨……但只凭后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句,就可名垂千古!”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龙城飞将李广,横刀立马,弯弓杀强,终究让胡人不敢小窥中原!
狄青听及这两句之时,也是热血激荡,可他不知道富弼为何会有此感慨?难道因为汉道蒙胡尘之故?
富弼转望狄青,诚恳道:“狄将军,自古‘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诚为憾事。有才有能之人不得志也是常事。范公多次感慨,说狄将军定能成为一代名将,但受制于祖宗家法,一直难以人尽其才……我等每念于此,均是心中难安。”九九藏书
狄青笑道:“我能从行伍之身到今日的地位,已是侥幸。富大人过奖了。”
富弼摇头道:“狄将军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凭军功而起,怎能说是侥幸?狄将军,范公和我等均对你抱有厚望,只盼你能和飞将军一样,立马横刀,平定西北,叫胡人不敢搅乱中原,还天下安定。我等当竭尽全力助你成事,也盼你莫要妄自菲薄,再取奇功。如今天子振作,要谋国兴,正是你我为天下的大好机会。”
狄青见富弼神色真挚,半晌才道:“狄某当竭尽全力,不负天下之望。”
富弼露出欣慰的笑,换了话题道:“夏人数次攻打宋境,天子震怒,这才一力主战。但听说前些年,唃厮啰本派不空到京城,请太后出兵共击元昊……”
狄青想起不空,转瞬又想到郭遵等人,神色唏嘘。他后来从叶知秋口中得知,不空还曾向太后索要过五龙……
富弼惋惜道:“那时候本是消灭元昊的好机会,可太后当初无心西北,终究导致事不成形。这次我肩负重任,要说服唃厮啰出兵,但究竟能不能成行,心中并没有把握。不知道狄将军……可有什么建议吗?”
狄青犹豫片刻,说道:“富大人,想当年毕竟是太后做主,与他人无关。如今太后已仙逝,往事想必也就淡了。”他眼下之意就是,就算当年唃厮啰被宋廷拒绝,那和赵祯无关,“再说……藏人、夏人交恶多年,积怨由来已久。据我所知,唃厮啰一直……有意瓜、沙两州之地,如今有机会上门,应该不会错过了。”
富弼点点头道:“狄将军所言很对。”心中暗想,“狄青虽是武人,但颇有见解,所想倒和我不谋而合了。”他伊始是因为赵祯、范仲淹提及,才对狄青心有好感,今日一番言论,倒让富弼对狄青的见识另眼相看。
如今宋、夏交兵,生意断绝。若想行商之人,多是从秦州出发、经狄道、奔青唐城。或和藏人、或和西域商贾进行生意交往。一路上商贾如织,颇为热闹。
因有韩笑随行,狄青不用过多费心,带富弼取道向西,在途并非一日。这一日秋日正悬,远处青山蜿蜒,大河如带,目光尽处现了一座大城。
韩笑不等狄青询问,已道:“狄将军,那条河就是宗哥河,前方的城池叫做宗哥城,是吐蕃人的枢纽要地,亦是经商之道。过宗哥城再赶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青唐城了。”
狄青抬头望天,建议道:“富大人,天色已晚,我们今日稍微歇息下,明日再出发如何?”
富弼虽是心急,但毕竟是文人,从京城远赴边陲,再入吐蕃境内,很是疲惫。见狄青这般说,知道狄青是为他着想,担心他身子吃不消,心中感激,当下应允。
富弼这次出使吐蕃,因是秘密行事,狄青也不张扬,让韩笑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客栈简陋,三教九流混居。客栈中满是刺鼻的气味,能喝的东西只有两件东西——黑如墨汁的酥油茶和呛鼻辛辣的青稞酒。
狄青头次来到藏人的居住地,倒是第一次喝酥油茶。茶一入口的时候,几乎吐了出来。那茶浓腻如油,不知是甜是咸,极有异味。反倒是富弼坦然自若,一口口的将酥油茶喝了下去。狄青有些诧异,问道:“富大人,你喝过这东西吗?”
富弼摇摇头,含笑道:“入乡随俗,既然没有选择,就要适应,这些算不了什么。其实我也苦过,不过呢……终究没有范公苦。”
狄青奇怪道:“范大人怎么苦了?”
富弼端着茶碗,回忆道:“听人说,范公前往应天府求学时,过得极为贫寒,整日熬粥充饥。天冷之时,将冻粥划为四块,早晚各食两块……”
狄青记得郭遵曾对他讲过此事,回忆前尘,念及郭遵,心有伤感。
富弼又道:“我自觉不如范公,但尽力向他看齐,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真的不要来藏边了。酥油茶虽有异味,但是对强壮身体很有帮助的。藏边苦寒,因少菜蔬,藏人才从茶叶中汲取养分,强身健体。要是狄将军一人,此刻只怕早就见到了99lib.唃厮啰,我拖累了你们的行程,还指望这酥油茶帮帮我呢。”
狄青见富弼感慨中带着倔强刚毅,心下敬佩,点头道:“若朝中均是富大人这般想,我朝何愁不兴呢?”话题一转,笑道:“不过我倒还是九九藏书想喝喝酒了,富大人,我出去先看看……”
狄青出了住所,到了客栈的大堂,冲鼻而来就是茶奶、香烛和烈酒参杂的气味。狄青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叫了烈酒和羊肉,望着门口的方向。
每到一处,狄青习惯坐等韩笑的消息。天色已黑,堂外燃起篝火,噼啪地作响。
火光明耀下,众人呼喝拼酒,堂中嘈杂非常。狄青见状,倒想起当年兄弟们的喝酒的情形,神色萧索。突闻门前有脚步声起,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韩笑走过来,突然神色微变。
韩笑正待向狄青说些什么,见狄青表情古怪,不由道:“狄……大哥,什么事?”他不现身份,就和狄青以兄弟相称。
狄青霍然起身,低声道:“等等。”他身形一闪,已到了客栈外。客栈外正有两人经过,见狄青鬼一般的出现,骇了一跳,退后了两步。
狄青一瞥之间,见那两人一个书生的打扮,另外一个人更像是个书僮,无心理会,向客栈右方望去。只见到长街寂寂,有火光闪耀,路的那头,并没有人迹。
狄青眉头紧锁,又向那方向走了半晌,终于没有收获,心中奇怪想道:“是他吗?怎么是他?他怎么会走到那么快?难道说……他发现了我,所以避而不见?”
狄青正沉吟间,韩笑已赶过来道:“狄大哥,怎么了?”狄青低声道:“我见到一人,好像是叶喜孙。”
原来狄青方才见门口有一人走过,见那人身形萧逸如雁,依稀好像见过。又见那人侧脸神色孤高,斜眉入鬓,陡然间想到,这人像是叶喜孙!
狄青曾两见叶喜孙,一直琢磨不透此人的来历。后来因叶喜孙涉嫌杀了曹贤英,取了香巴拉的地图,狄青又请种世衡多加留意此人。可从那后,叶喜孙鸿飞渺渺,再没有了踪影,不想狄青几乎要忘记此人的时候,这人又蓦地出现?
叶喜孙怎么会来藏边呢?
韩笑也知道叶喜孙,闻言诧异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很快发现问的问题不会有答案,韩笑改口道:“要不要我派人四处打探下呢?”
狄青沉吟片刻,说道:“眼下不宜节外生枝。叶喜孙这人武功很高明,敌我不明……这样吧,你派手下暂时留意下这人的动静,若见到他后,就说我找他,莫要动手。明日我们就要启程,若寻不到,就不要在此事上耽搁了。”
韩笑点头,急匆匆的离去传令。狄青回转客栈后,见自己坐的桌子旁多了两人。那两人就是狄青在客栈外所见的书生和书僮。
那书生容颜清秀,举止雍容,见狄青走过来,起身施礼道:“兄台请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这人的来意,回礼道:“阁下找我有事吗?”
那书生微笑道:“兄台好像是宋人?”
狄青神色微有不耐,坐下来道:“是又如何?”他心中微动,又打量下那书生,暗想这书生这么问,难道他不是宋人?可见他容颜谈吐,又不像藏人和党项人。
那书生笑道:“在下久仰大宋文化,听说大宋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本还有不信,今日见兄台英姿勃勃,龙行虎步,这才信传言不虚。”见狄青皱着眉,那书生立即道:“在下段思廉,大理人。”
狄青没听过段思廉的名字,但见此人颇为爽朗,倒不好一直黑着脸,问道:“段兄找我何事呢?”
段思廉试探道:“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狄青这次入藏边,为防另起波折,如以前般抹黑了脸,掩去了刺青。见段思廉询问,不想说出身份,淡淡道:“你我相逢有如萍聚,转瞬擦肩再也不见,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段思廉碰个软钉子,神色讪讪,又问:“兄台可是前往青唐城吗?”
狄青心头一震,神色不变道:“段兄为何这么问呢?”他留意到段思廉眼中闪过分振奋,甚至还有分诡异,心中警惕。
段思廉低头半晌,才道:“再过几天,青唐城就有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可说是这方圆千里的盛事,不少人千里迢迢来观看此祭,我以为兄台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狄青不知道什么是承天祭,对承天祭也没什么兴趣,摇摇头道:“我非为承天祭而来。在下还有他事,告辞了。”他起身回转厢房,走前听那书僮低声道:“公子,这人不识好歹,你何必理他?”又听那公子道:“高人行事,自有怪异之处,你莫要多嘴。”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自己算什么高人,这个段思廉可看走眼了。他留意到段思廉的神色中隐有忧意,不过不想多管闲事。
第二日清晨,狄青得到韩笑的消息,并没有找到叶喜孙。狄青虽有些失望,但在意料之中,暗想叶喜孙神出鬼没,要想找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狄青不再理会叶喜孙,和富弼再次启程,直奔青唐城。
日落西山之际,斜阳掩映下,青唐城已在眼前。
青唐古城巍峨耸立,雄踞西南,眼下为藏边百姓心目中的圣地,规模恢宏,远胜藏边的其余城池。
众人入了城,见城内中寺庙林立,行人若织,虽没有汴京的繁华奢靡,但若论庄严肃穆,远胜汴京。
吐蕃人信佛,城中之屋,可说是佛舍居半,到处可见寺院、僧人、碑碣和佛阁。空气中,都氤氲着香烛的气味。有风吹过,四处传来铜钹钟鼓声响,梵唱之声有如天籁清音……
人一到此,忍不住收心敛性,甚至大气都不敢喘出。
狄青等人到了城中,也是不由小心翼翼。富弼见天色已晚,微皱了下眉头,说道:“听闻唃厮啰有个习惯,夜间不会见客。我们身为大宋使臣,虽是遵天子之令,秘密行事,但要见唃厮啰,可要正大光明,不如明日清晨正式去见他好了。”
狄青不知这些礼仪,但尊重富弼的建议,当下命韩笑去找客栈休息一晚。韩笑早派人准备妥当,回转后笑道:“好在我们几天前就预定了房间,不然这时候要找住的地方,可真不容易。”
富弼奇怪问道:“为什么?”
韩笑解释道:“青唐城今晚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典礼庄严,附近有很多百姓赶来观礼。有回鹘、高昌、大理……甚至西域的商贾也赶了过来。”
狄青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承天祭呢?”他听段思廉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未曾放在心上。
韩笑解释道:“唃厮啰前几年平叛内乱后,每隔三年就要进行一次和天神的交流,就叫承天祭,目的应该是祈祷天神给藏人降福。唃厮啰是赞普,又是佛子,他为百姓祈福,听说很灵验。这几年来藏边一直风调雨顺,藏人都说是唃厮啰的功劳。”
吐蕃语中,赞是雄强之意,普意为男子,在藏边中,只有吐蕃皇帝才有这般的称号。富弼知道唃厮啰在藏边有极盛的威信,见狄青神色古怪,怕狄青对唃厮啰出口不逊,惹不必要的麻烦,笑道:“入乡随俗,他们的习惯,我们就算不认可,但也要遵从。狄将军,你说是不是?”
狄青听出富弼言下的劝告之意,点点头,请富弼先回转休息,他却找了家酒肆,向韩笑详细询问承天祭的事情。
狄青对承天祭并没有兴趣,但这些年遇到奇异的事情多了,听韩笑说唃厮啰能和天神沟通,倒是大有兴趣,暗想唃厮啰若真的有这种神通,倒不妨问问他香巴拉一事。不过韩笑对承天祭知道的也是有限,见狄青蛮有兴趣,出酒肆打探消息,让狄青在酒肆等候就好。
天色已晚,可青唐城四处篝火熊熊,亮如白昼。
藏人、羌人、西域人、汉人甚至还有契丹人在城中穿梭不停,低声议论,说的都是承天祭的事情,但内容乏善可陈。狄青正沉吟间,听门口有人道:“公子,承天祭在子时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妨先用点饭吧?”
狄青听声音依稀熟悉,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向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是那个大理人段思廉。
段思廉见到狄青,脸有喜色,急步走过来道:“兄台,又见面了。看来你我非浮萍相聚,而是有缘之人了。”见狄青皱眉不语,段思廉厚着脸皮道:“兄台……相请不如偶遇,这段饭,我请了。”说罢坐了下来。
狄青不解这人为何对自己很有兴趣,才待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微笑道:“上次听段兄特意为承天祭而来,却不知道段兄能否说说承天祭到底是什么?”
段思廉见狄青终于肯和他交谈,神色很是兴奋,四下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兄台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这事旁人不过知道皮毛,我却知道究竟。”
狄青心中微动,提酒壶为段思廉满了杯酒,微笑道:“在下愿闻其详。”
段思廉喝了酒,也不推搪,低声道:“我听说承天祭事关吐蕃国运。当年赞普年幼时,曾受论逋温逋奇控制,这件事兄台知道吧?”
狄青知道论逋是藏语,是吐蕃国相的意思,权位相当于大宋两府中人。当年吐蕃国相温逋奇欺唃厮啰年幼,虽拥护唃厮啰,但一直将大权独揽,甚至囚禁了唃厮啰,想要废唃厮啰自立为王。不过唃厮啰竟能逃出囚牢,到藏人群臣中只说了八个字,“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就让吐蕃群臣军民愤然而起,杀了温逋奇,重立唃厮啰为王,唃厮啰在藏边的影响可见一斑。
这件事极具传奇色彩,狄青这些天也在了解藏边往事,是以知晓。
段思廉见狄青点头,轻声道:“佛子当年被囚,曾立下誓言,说只要能平乱,必定三年一次以血祭天,为藏民祈福。他不是用别人的血,是用自己的血!他舍身为藏人祈福,因此在藏边人人爱戴。”
狄青有些震撼唃厮啰的所为,又问道:“你所知的就是这些?”
段思廉犹豫了下才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狄青留意到段思廉的犹豫,觉得段思廉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才待再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扭头向一旁望过去。
他在那一刹那,突然察觉有人在留意他。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那也是一种身经百战养成的警觉!
狄青依仗这感觉,已躲过多次的危机,但这次警觉,却和以往有些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一时间又难以言明。
他扭头望过去,心中微震,然后他就见到了一双眼……
恍惚中,狄青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寻常普通的人。那人衣着再普通不过,坐在那里,泯然如众人,可那人却又绝不寻常,只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如凝聚三生情缘、三千痴缠的眼,那也是一双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眼。
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并不移开目光,只是那平凡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道光辉。狄青见到那光辉,陡然内心一震,忍不住的脸色苍白,闷哼了一声!
段思廉抬头望见狄青脸色不对,神色痛楚,只以为狄青有事,低声叫道:“兄台?”
狄青一震,霍然站起,茫然道:“怎么了?”再向旁桌望去,见到那桌旁,已空无一人,不由吃了一惊,额头已现汗水。
原来他方才一眼望去,转瞬间就坠入了恍惚迷离中。那种感觉,如入梦中。而梦中刹那,他见到有白影从眼前坠落……
那是他今世难忘的噩梦!
他怎么会突然产生那种古怪的幻觉,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人的一双眼?狄青见段思廉满是困惑,一把抓住段思廉的手,问道:“段兄,你看到坐在那桌旁的人了吗?”
段思廉扭头望过去,迷惑道:“刚才那桌有人吗?哦……我记起来了,好像坐个人,不过那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话未说完,狄青已松开他的手,闪身出了酒肆,冲到长街之上。
古道长街,篝火繁乱。
无穷灯火阑珊处,人来人往,红尘反复,但狄青想见到人,却终究没有出现。狄青冷汗如雨,心中知道,他很难找到那人。因为那人实在太过平凡,平凡的到了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那人究竟是谁?一双眼恁地有这般的魔力?
狄青正在张望,就听到古城中,有铜钹相击之声,那声响极巨,震颤天地。青唐城火本燃,夜本喧,但那一声巨响后,整个城池都清宁了下来。
紧接着有梵唱随风传来……
天地间,只余梵唱清音,再无其他杂音杂念。从青唐宫城的方向,行来了一队番僧,各个穿着黄色的僧衣,火光照耀下,周身金光闪闪。
那队番僧人人手持巨钹,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想必是他们击出。
路上的行人见到了那队番僧,纷纷的退到路旁,跪下施礼,不敢张望。
那队番僧之后,又是一队番僧,身着青色僧衣,双手结印,嘴唇嚅嚅而动,梵唱声声叠加在一起,洗涤着天地。
青衣番僧之后,缓步踱来一枯瘦的僧人。那僧人脸上的皱纹如刻,容颜苍老,神色中,总有种沉思之意,可又像世间红尘凌乱,也是无法纷扰他的心思。
那僧人垂眉闭目,就那么走了过去……
空气中满是梵音轻唱,庄严肃穆。狄青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等所有的番僧过去后,狄青这才低吁了一口气。
段思廉快步走过来,拉了狄青衣袖一把,低声道:“快去抢位置了,不然看不到承天祭了。”
狄青本无意去观承天祭,但不知为何,身在青唐,也不由被这里的肃穆玄秘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和段思廉追随那些番僧而去。
众人如潮,但又极为安静的跟随在那些番僧的身后不远。狄青忍不住地问道:“段兄,方才那有些苍老的僧人是谁?难道是佛子吗?要去哪里抢位置?”
段思廉摇头道:“那人当然不是佛子,是佛子手下的高僧善无畏。承天祭就在青唐城第一寺承天寺举行。”
狄青微震,想起唃厮啰手下有三大僧人。不空出现在汴京后,就一直没有消息,而金刚印被元昊射杀在兴庆府。他本来以为善无畏也和不空、金刚印仿佛,却不想是这般模样。
众人已到一寺庙前。
那寺庙远没有汴京大相国寺的繁华,但极为空旷广漠。百姓随番僧鱼贯而入,不待吩咐,已依次在庙前跪好,神色虔诚。
狄青本以为来到早,可入寺后,才发现寺中早如蚁般跪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空旷的寺庙周围,点着难以尽数的巨型火把,在风中,散着神秘的气息。主庙前,搭建个木制高台,色泽红如血,诡异而又肃穆。而那苍老沉思的僧人,也就是善无畏,正坐在高台正中,双手结印,嘴唇嚅动……
善无畏身边,只有一盏青铜佛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的善无畏脸色阴晴不定。
梵唱不停,在夜幕中听来,让承天寺中满是诡异可怖的气息,或许正因为这种气息,才将所有人的心神慑服,使人忘记自我。
狄青跪在人群中,听着梵音,心绪已慢慢平静下来。可萦绕在脑海中的几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承天祭到底是不是能通神,方才见到的那个平凡人又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有所察觉,向一旁望过去。见韩笑不知什么时候,也夹杂着人群中,正向他的方向悄然张望,好像想说什么。
本来以狄青的直觉,早就能发现韩笑,可这段时间内,他脑海中那道坠落的白影时隐时现,让他难免心神不宁。
韩笑手指屈伸,向狄青传达个消息,“已找到了叶喜孙!”
十士间有种手语,就是为了不便说话时交流。如此环境,韩笑当然不敢造次,甚至不能移动,只能靠手势传达心意。
狄青得知找到了叶喜孙,心中微喜,又有些惊奇。但他不能出声,亦不能移动。心思转念间,悄然的手扶肩头,手指屈伸,告诉韩笑等承天祭结束后就出去。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叶喜孙,但此情此景,他怎能起身?
承天祭还没有开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狄青也是不知。正焦灼时,只听铜钹巨响,万籁俱静。高台左手处,无声无息推来了一辆大车。
狄青抬头望去,见车上站有一人,白衣胜雪,黑发如墨。他只能见到那人的背影,见那人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众人均是脸有诧异,不解祭天这神圣的时候,为何会有个女子前来?
段思廉也满是惊奇,突然瞥见狄青一直盯着那女子,身躯微颤,不解狄青为何会这般激动?
狄青见到那女子出现时,就有依稀熟悉的感觉。因为那女子不妖艳、不妩媚,只有平静如水。陡然间,狄青望见那女子腰间蓝色的丝带。心中震骇。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勾起那曾经流逝的记忆……
狄青虽未见到那女子的正面,但已想到那女子是谁。
还有哪个女子会在这种情形下依旧波澜不惊,就算面对佛子手下的神僧亦是坦然自若?
那女子竟是飞雪!
第二章 大祸
飞雪怎么会到了藏边?狄青正错愕时,那女子从车上到了高台,行到了善无畏的身前。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但还能保持肃然。
善无畏一直都是闭目念经,等那女子到了面前,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那女子道:“你可准备好了?”
那女子话也不说,只是点点头,盘膝在善无畏的身边坐下。
她一转身,狄青就见到那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的眼,那女子不出狄青所料,正是飞雪。
飞雪为何到承天寺?她有什么资格坐在善无畏的身边?
众人都露出惊奇之意,要知道承天祭本是极为肃然之事,根本不可能让女子参与,飞雪为何可以坐在高台之上?
众人虽不解,但善无畏既然不反对,就没有人敢提出质疑。
空旷宏大的寺院内,梵唱之声渐渐低沉森然,那青铜灯在风中忽明忽灭,闪着幽冷的光芒。狄青一时间被飞雪吸引,甚至暂忘了叶喜孙的事情。
不知许久,善无畏双眼陡然睁开,低喝道:“时辰已到,佛子请出。”那声沉喝,甚为的低沉有力,有如在众人耳边响起。
话音才落,只见祭台上,陡然大放光芒。
那道光芒绚烂华丽,来到极为突然,刹那间笼罩了整个血色的祭台。跪伏的信徒见状,有的振奋、有的畏惧、有的忍不住欢呼……
光华散尽之时,一人带着光辉已立在祭台之上,众人静肃,再无半分声息。
就算是狄青,都忍不住向唃厮啰望去,他听过唃厮啰太多的传说,也知道唃厮啰声名虽隆,但一直没有人能描述出唃厮啰长的什么样子。当初狄青前来藏边之时,就向韩笑询问唃厮啰的容貌,不想就算万事通的韩笑,也不能描绘唃厮啰的外貌。韩笑只是说,他也没有见过唃厮啰,多方打听下,发现一千个藏人,对唃厮啰竟有一千种描述。
狄青今日终于见到了唃厮啰。他突然发现,就算唃厮啰站在他的面前,他竟也无法描述唃厮啰的外貌。
唃厮啰好像是金色的……
他身着黄衣,浑身上下金光闪闪,就算青铜色的油灯照在他身上,都不能改变他的金黄之色。他的一张脸,隐泛光芒,或者说,他的一张脸,就像是一团光!
这实在是十分怪异的感觉。
唃厮啰明明站在高台之上,可以狄青犀利的目光,就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狄青心中有种怪异,感觉这种情形似曾相识。突然想到,当初见到野利斩天的时候,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但绝没有如此的强烈。
天地皆静,火光熊熊。
唃厮啰立在祭台之上,终于开口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诃朵儿!”他声音低沉有力,一字字说的虽是轻柔,但如斧斫锤击,击在人的心口。
狄青微怔,听不懂唃厮啰说的是什么,但跪伏的信徒听了,很多却跟随念道:“德佤察,者吉利夜,奴诃朵儿!”
刹那之间,众人已群情汹涌,脸现激动之意。只是片刻之间,承天寺内突然如巨石击水,波澜起伏。
唃厮啰语调不变,又道:“帕挞尼缇?,哒摩拿!”
众人跟随叫道:“帕挞尼缇,哒摩拿!”狄青斜睨旁人,见有人叫的泪流满面,有人喊的声嘶力竭,状似疯狂,不由怦然心惊。
这种情形,他好像曾经见过?突然心头一震,记起飞龙坳往事,当年赵允升蛊惑人心也是这般情形。不过当年赵允升还要借助药物让众人迷失心智,但唃厮啰只凭数语,就能让人如此,更让人惊诧。
不知为何,狄青见周边众人这般叫喊,头脑中也涌起要跟随叫喊的念头。但他意志极坚,生生的扼住了这个念头,是以还能看到看到。
善无畏已道:“祭天开始,上法器。”话音才落,有四个番僧,已抬着一件东西走上了祭台。
那东西看其形状,像个是方方正正的箱子,上面盖着赤红色的布料,让人看不到下面是什么。但那东西显然极重,因为四人极为健硕,但抬那东西上来,肩头已倾,脚步沉重。
狄青有些诧异,暗想这四人均是壮汉,每人都能负个百来斤的东西,四人加一起还扛的这般费力,那箱子最少也有五六百斤的分量。看那东西体积不大,就算装了金砖,也不见得这般沉重?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法器?
四人放下了所抬之物,祭台上好像都晃了下。善无畏起身到了那物前,沉默许久才道:“取法刀!”
有人高举金色的托盘,上放两把银色法刀。
刀身在青灯佛影下,泛着幽幽的光芒,照的飞雪脸色更白、映得善无畏神色更老。只有唃厮啰,还是一如既往的朦胧迷离,脸色光辉不减。
善无畏已取一柄法刀,递到了飞雪的面前。
狄青一惊,不解其意。却见飞雪沉静的取了刀,手腕缓缓轻转,竟将刀尖对准了胸口。狄青悚然,差点叫出声来。就见飞雪以刀指胸,凝视唃厮啰道:“我死后……你记得你的承诺……”
那几个字虽是清淡,但传到狄青的耳边,有如沉雷滚滚。不知为何,狄青心中一痛——刀绞般的痛!
飞雪为何要自尽?唃厮啰为何要飞雪自尽?唃厮啰对飞雪做过了什么?狄青眼前发花,脑海中蓦地闪过那一闪坠落的白影,就在这时,他听到唃厮啰轻声道:“好!”
话音才落,飞雪已扬起手腕,尖刀就要刺了下去!
狄青再顾不得多想,喝道:“不要!”他长身而起,几个起落,已到了祭台之上。
众人哗然,转瞬沉寂。那尖刀止在半空,终究没有再刺下去。
银刀的光芒闪烁流离,激荡着狄青一颗跳动不休的心,可清风冷冽,寒了他满腔热血。事发突然,没有人会料想有人竟敢冲到祭台之上,因此狄青倏然而来,居然能轻易的到了高台之上。
可狄青不等立稳,四周人影憧憧,不知有多少藏密高手已围住了祭台。那些人冷的和冰一样,看狄青的眼光,已如看死人般。
这些年来,未经佛子许可,擅上祭台者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
狄青虽不知道这个规矩,可也知道自己举止极为不妥。但他不能不阻止,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飞雪去死?
他就算知道规矩,也一定要阻止!
飞雪赠他刑天的面具、京城中帮他说服了赵祯、平远救过他的性命,沙漠中又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他。
飞雪虽冷漠,虽什么也没有说,但狄青自觉欠飞雪不止一点,而是太多太多……
祭台上,沉寂若死。飞雪动也不动,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也有层雾气朦胧。她根本没有问狄青是哪个,但她显然认出了狄青。
除了狄青,还有谁会为了她,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唃厮啰亦是没有动,他在望着狄青,像是在观察狄青,又像是对狄青视而不见。狄青也在望着唃厮啰,蓦地发现,他虽接近了唃厮啰,还是看不透唃厮啰的面容。
善无畏同样没有动,只是他那苍老的面容中突然闪过分狰狞,他只是一伸手,指着狄青说了一句,“杀了他!”
无解释、无缘由、甚至都不问来人是谁。
因为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擅自来到了祭台,干扰了祭天、亵渎了神灵,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群情汹涌,已恨不得撕了狄青。番僧和中原僧人的教义有所不同。中原僧人戒杀生,但这里的僧人,对付叛逆、罪人和妖魔鬼怪只有一种方法。
以杀止恶!
更何况,佛家也做狮子吼。听善无畏有令,有人怒吼声中,已飞身扑到了祭台之上。那人也不算魁梧高大,但一扑之下,气势如虎!
很多人都已认出,那人正是善无畏的大弟子,叫做毡虎。唃厮啰手下有三大神僧,各有神通,唃厮啰更被传说是佛祖转世,有无上大能。可这几人不是高手,不少藏边百姓公认的藏边第一高手是毡虎!
毡虎虽是藏边第一高手,但神可降龙伏虎,高手和神本来就是两个概念。
传说中,毡虎虽人在中年,却只有十来岁的智商。他是在虎窝中被养大,被善无畏救出,痴痴呆呆,他一生只忠于两人,那就是善无畏和唃厮啰。
善无畏让毡虎回归人的行列,唃厮啰却有神通和毡虎交流。毡虎对这两个神一样的人,有着无边的尊敬和服从。善无畏有令,毡虎肯定第一 4e2a." >个会跳出来!
虎啸如风,竟压得院中千余的火把为之一暗。
毡虎冲天,从天而降,已压到了狄青的眼前。他无兵刃,可双手就如虎爪,指甲长出,有如十把利刀。
啸落人到,虎瓜已到了狄青的咽喉前。
狄青一把抓住了飞雪,身形陡旋,已在电光火闪中避开了毡虎的一抓。他没有出刀,他知道自己无意间破了藏人的祭天风俗,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他还想要解释。
可毡虎人虽呆,武功却恐怖的骇人!他一抓落空,身形不停,第二爪已抓到了狄青的胸口。
毡虎如虎,出招没有花哨,简单明快,速度惊人。那一抓突如其来,眼看就要狄青开膛破肚,所有人都觉得狄青已躲不开如斯凶猛的一抓。
“喀嚓”声响,一把刀鞘挡在了狄青的胸口。
是狄青的刀鞘。
狄青及时用刀鞘挡在了一抓,他动作看似不快,但一举一动,已如朔风横行,浑然天成。
刀鞘裂,碎裂的声音让人为之牙酸。
毡虎一抓就抓裂了狄青的刀鞘,他的一双手,比虎爪还要犀利,比钢铁还要坚硬。
可毡虎没有抓住狄青的刀。
霸王逐鹿、太保横行!
逐鹿之心,从不因为打击而轻易懈怠,横行之刀,更不是能被人随意扼住刀锋。
刀鞘裂,单刀反倒挣脱了束缚,狄青出刀,一刀砍在了空中。
毡虎那一扑,让院中火把已暗,青灯更青。可狄青这一刀,却让天地间,突然泛起道光华,火光更熊……
那一刀,如将院中千余火炬的光芒聚在刀上,就在寒风中,辉煌炳耀!
毡虎身形一闪,已扑到了狄青的左侧。
狄青那一刀砍的是空气,可毡虎若执意冲过去,一定会被那刀斩为两半,一定!
那一刀之威势,就算毡虎见到,都是不能正撄其锋。毡虎虽虎,但他有着野兽一般的本能,更知道危机何在,他要等待时机,再做致命的一击。
狄青也终于有说话的功夫,高叫道:“等等……”话音未落,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整个祭台竟炸裂开来!
狄青出来的突然,那声轰响更是突然。巨响声起,整个血色的祭台四分五裂,就算善无畏闻此声响,都是脸色改变。
浓重的黑烟瞬间已笼罩了祭台,迅疾的扩散到四周。
信徒们还来不及吃惊的时候,寺庙中遽然暗了下来。周围熊熊的火把不知为何,突然灭了半数。
刹那间,承天寺满是惊怖的气息。
信徒终于有所骚乱,惊叫声此起彼伏,混乱中,狄青拉住飞雪,已窜下了祭台。
飞雪并没有挣扎,任由狄青带着下了祭台。浓烟中,不知毡虎是迷失了方向还是怎地,竟没有追了过来。
狄青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究竟是谁炸了祭台?他伊始觉得是韩笑,转瞬就知道绝无这种可能,这次爆炸绝非偶然,甚至可说是谋划已久,不是韩笑能带人发动的。
炸祭台的目的何在?狄青不解。他唯一知道的是,眼下他已百口莫辩!
飞雪冷静如常,低声说道:“先离开这里吧。”她赴死的时候,很是平静,遇到这种惊乱,竟还能镇静自若。
狄青见善无畏一改平静,高声说着什么,但这次善无畏说的却是藏语。烟更浓,但寺院中,似乎渐渐安静下来。狄青还在犹豫,不知是否要解释,陡然间警觉突升,带着飞雪向旁闪去。
一剑破烟穿来,几乎擦狄青的肩头而过。狄青身形再转,已远离了那人,他不想伤人,也不想造成更大的误会。
心思转念间,狄青拉着飞雪,认准承天寺主殿的方向奔去。
浓烟已将承天寺笼罩,深手难见五指。狄青知道番僧首先要集中人手防备有人逃出寺庙,承天寺庙内戒备肯定松懈些。
果不其然,寺院内乱作一团,殿中番僧均是冲出卫护佛子,承天寺的主殿内反倒空无一人。狄青入了主殿,见殿内的香案上满是佛龛,主殿正中供奉着一尊神像。
神像面目狰狞,色彩斑斓,在青灯照耀,满是诡秘可怖。狄青不识那是什么佛,可见到那佛像的时候,忍不住想到了梦境和玄宫见到的无面佛像。
顾不得多想,狄青抬头望向梁顶,他知道人通常都有视线盲点,虽对周边的东西查看仔细,却很少留意头顶的天空。若是他一人,他肯定会选先躲在梁上看看动静……
有脚步声传来,狄青再不犹豫,拉着飞雪上了香案,躲在那狰狞的佛像后。佛像极巨,二人藏身其后,除非有人上了香案后才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狄青听有脚步声到了殿前而止,然后再无声息。狄青暗自奇怪,心道有人敢大摇大摆的来到殿前,难道是藏人的大人物?这人到殿前,却不知要做什么。他虽满腹疑惑,却不敢探头去看,突然发觉还紧紧地握住飞雪的手掌。
飞雪的手,柔软冰冷。
狄青缓缓的松开飞雪的手,虽有一腔疑惑,但不知如何发问。抬头望向飞雪,见那如水墨冰影的眼眸正在望着他。
狄青心头一震,不由又想起了在麦秸巷时,杨羽裳也是这么的望着他……
飞雪凝视狄青片刻,缓缓的砖头,目光投向墙壁青灯,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狄青心绪繁沓间,突然听脚步声又起,有几人匆匆忙的进来道:“赞普、国师,已查到了那人的底细。他是和宋臣富弼一起来的人,应该叫狄青!”
狄青心头一震,不想这些人竟有.这般神通,如此快的就查到了他的底细。
原来殿中立着的就是佛子唃厮啰和国师,可他方才只听出一人的脚步声。那到底唃厮啰深不可测,还是善无畏身具大能,竟能掩去脚步声,甚至让狄青都不能察觉?这两人方才一直在佛像前,是否发现了狄青和飞雪。
狄青虽自恃藏身隐秘,但在藏边最神秘的两人面前,亦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许久,善无畏苍老的声音才传来,“富弼现在如何了?”
有人回道:“属下已将富弼等人拿下!”
狄青微震,暗自叫苦,不想无心之过,竟连累了富弼,还可能使大宋、吐蕃联盟成为幻影。
殿外又有脚步传来,片刻后有人禀告道:“启禀赞普,呷毡已被带到。”
狄青有些奇怪,不知道呷毡是谁,但他留意到,飞雪脸色未变,但目光中隐约有些波澜。飞雪似乎留意在狄青在望她,却还是呆呆地望着墙壁青灯。
无论在哪里都好,无论如何险恶都好,飞雪似乎都是不放在心上。狄青忍不住地想,难道在这世上,真的没有飞雪关心的事情?
可飞雪若真的什么也不关心,她让唃厮啰答应什么事情呢?
殿中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赞普,国师,属下失职,让奸人破坏了承天祭,罪该万死。可是……属下……这些年来……”那人似乎怕的厉害,已语不成句。
善无畏道:“呷毡,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苦劳。因此你想让赞普赦免你的死罪,对不对?”
呷毡大喜,连连点头道:“是……是……求赞普看在小人这些年来的辛苦,饶小人一命。”
良久后,唃厮啰才道:“呷毡,你跟了我多少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却不露半分心意。
呷毡道:“七年……”
唃厮啰轻轻叹口气,说道:“是七年三月零十三天。”
呷毡一怔,只是道:“是。”他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不知唃厮啰为何记得这般清晰,更不知道唃厮啰为何要提及此事。
又过了许久,唃厮啰才道:“当年我被温逋奇所囚,你还是个狱卒。若是没有你放了我,我说不定已死在牢笼。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呷毡五体伏地,不敢抬头。唃厮啰又道:“我记得你的恩情,一直留你在身边,将负责承天祭的重任派给你,你一直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虽然没有高官,但你可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你为何要叛我?”
呷毡连连叩首道:“小人没有背叛赞普。”
善无畏一旁道:“你真的没有背叛赞普?承天祭素来不禁来朝拜之人,是以混入奸细不足为奇。但祭台是你搭建,祭台突然爆裂,绝非仓促能行,显然是有人蓄谋已久。你素来心细,没有道理发现不了祭台下的异样!只凭此一点,你这次难逃勾结外人反叛之罪!”
呷毡身躯一震,颤声道:“国师,小人只是一时偷懒……”他不等说完,唃厮啰已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
唃厮啰声音低沉依旧,平静如常,可就是这一句话问出,呷毡汗如雨下,竟不敢分辨,半晌道:“小人认罪。”
唃厮啰轻声道:“你并没有背叛我的理由……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只要你告诉我,我不会罚你。”
呷毡颤声道:“赞普,你真的不惩罚我?”
唃厮啰道:“人谁无过,改了就好。我说过,你救过我,又只是受人利诱,一时无心,只要肯改过就好。”他口气和缓,没有半分怒意,就算狄青听到,都感觉唃厮啰说的诚信诚信。
呷毡再无犹豫,立即道:“赞普,指使我炸毁祭台的人,叫做狄青!”
狄青一震,难以相信所听之言!他根本才知道承天祭一事,也不认识呷毡,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破坏承天祭?
呷毡在撒谎?呷毡为何要诬陷他狄青?
狄青心绪飞转,已感觉落入个极大的阴谋中,更可怖的是,他好像根本无法分辨。
殿中沉寂如雪落,无声中带着冰冷。
许久,唃厮啰这才道:“狄青为何要破坏承天祭?”
呷毡摇头道:“小人不知。但他抓了小人的家人,威胁小人破坏承天祭。他说小人若不照办,就杀了小人的家人。赞普,小人真的无心背叛你,别无选择……”
狄青又惊又怒,转念之间,已决定一件事,低声道:“飞雪,你保重。”他话才落,就闪身出了佛像后,跳下了神台。喝道:“呷毡,你说谎!我是狄青,你再说一遍,是否我主使你的?”
狄青不能不站出来,他方才并不逃走,反入了承天寺内,就是想找机会分辨。
误会已生,他就要立即解决。他不想因一时无心,耽误了吐蕃、大宋的联合之事。
呷毡竟说是他狄青主使,这时候,他再不站出来,只怕再没有解释的机会!
可他一站出来,见到唃厮啰立在那里,冷意森然,见到善无畏苍老的面容上,杀机已起,狄青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但更让狄青心惊的是,呷毡一见狄青,就后退两步,指着狄青惊恐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了我家人,威胁让我破坏承天祭!”
狄青凛然,知道若不是呷毡刻意陷害,就可能是别人乔装成他的模样,让呷毡误认……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这场陷害都是早有预谋,他都已落入了陷阱,不能自拔。到底是谁,竟有这般心机?
善无畏冷冰冰的望着狄青道:“狄青,你先毁祭天台,后对佛祖不敬,如今竟敢藏身在佛祖的身后,所犯的均是死罪。我不管你是大宋的将军也好,是大宋的使臣也罢,立即..受死,我给你个全尸!”
善无畏苍老的声音中,也带丝愤怒,显然已认定了狄青的罪名。
狄青心思飞转,一时间无从分辨,只是道:“佛子,在下和富弼富大人此行前来,本有事相商……”他离唃厮啰已不远,寺中也不昏暗,但见唃厮啰的一张脸仍如在梦中,根本瞧不出唃厮啰的心意。
唃厮啰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认罪。你若认罪,我就不要你的性命!”
狄青一怔,心乱如麻。青灯佛影,古刹庄严,这时候的这句话,听起来颇有诱惑。可狄青终于挺直胸膛,正视唃厮啰道:“赞普,我绝没有炸毁祭台!我是无心之过,佛祖可容,我不认罪!”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咆哮,毡虎已冲过来,手化成爪,一爪抓来!伴随毡虎的一声吼,殿外突然响起梵唱。
那梵唱突如其来,没有了天籁清音,反倒带种肃杀之气。狄青饶是冷静,也被那梵唱震的心神不宁。
殿中青灯闪烁,梵唱声声,佛龛神像在流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是诡异惊怖,好似就要活转过来。
狄青刹那之间,已避开了毡虎的数抓,扬声道:“赞普,作恶之人另有旁人,我等来此,本想和你联手,共击元昊,试问这种时候,如何会对佛子不敬?”
狄青声音高亢,虽在梵唱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唃厮啰静静的立在那里,似乎没有听到。
毡虎不为所动,梵唱声中,似乎更得神力,攻的更猛,永不知疲惫的样子。殿中风声厉厉,杀气重重,已如朔雪寒冬。
狄青已再次退到了那色彩斑斓的佛像之前,而毡虎啸声更凄,双手错乱抓来,已让人分不清是手是影。
这时梵唱陡急,毡虎怒吼高叫,遽然间身子急旋如陀螺般,瞬间旋到狄青面前,一爪抓下!
这一招怪异非常,那一刻,清影重重。毡虎虽是一抓,灯影下不知道幻化多少爪影,让人真幻莫辨。
狄青出刀。
一刀横斩,立在身前。
毡虎已抓不下去。他手虽硬,可刀锋更冷,他抓的虽如闪电,但狄青一刀如铁盾高墙,他若抓下去,不但五指要断,只怕连手臂都要赔进去。
善无畏已变了脸色,他看得出,狄青行有余力。
毡虎怒吼声中,就要缩避后退,准备发动再一次的进攻。
陡然间,善无畏已道:“小心。”
毡虎攻势一凝,狄青已先一步发现有人接近。那人竟是从空中飞落!
有人藏身梁上,在这时候陡然飞落,他用意何来,是敌是友?
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人黑衣蒙面,整个人如黑夜凝笼,已扑到毡虎的头顶,叫道:“狄青,我来助你!”他话未出,已出招,袖口飞出一道银光,已击中毡虎的肩头。
血光飞溅,毡虎爆退。
狄青大惊,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帮他,这人是谁?这怎能叫做帮他?
那人一招得手,狄青怒吼声中,再次出刀。狄青一刀砍的不是毡虎,而是刺客。
他没有这样的帮手!
那人的一击,更让狄青百口莫辩,狄青瞬间明白这人的用意,愤怒若狂,刀若电闪。
可行刺那人竟似早就预料,一击得手,已高高的跃到半空,先行避过狄青的一刀。
狄青一刀砍空,眉头更紧,总觉得这刺客的身形依稀熟悉。他见那人跃到高空,长吸了一口气……
人不是飞鸟,那刺客跃的虽高,但离横梁很远,终究有落下来之时。狄青就准备在刺客下落之际,给刺客致命的一刀。
不想那人才跃上高空,横梁处陡然飞出一道绳索。
刺客一把抓住绳索,只是一荡,就要跃上横梁。
狄青愤怒欲狂,不想刺客还有帮手,厉喝道:“留下!”他知道这人若不留下,他百口莫辩,手臂一振,单刀已脱手而出,向空中飞去。
横行旋斩,睥睨悲歌。
那一刀斩出,若雷霆、似电闪,轰然而至,耀青灯陡亮,让梵唱遽停。那一刀遽出,威势无俦,就算善无畏都是脸色大变,不想世上竟有如此的刀法。
刺客亦没有想到狄青会如此行险,怪叫声中,空中一扭,只觉得握着绳索的手臂一凉,身子欲坠。
刺客右臂已被斩断,鲜血飞落。
“轰”的一声响,刀势不停,砍入佛殿横梁之上,烟尘弥漫。那一刀不但斩了刺客的手臂,甚至深入横梁,几乎将横梁砍断!
一刀威力,竟至如斯!
刺客欲落未落之时,横梁处有人飞起,一把抓住刺客的衣领。只是一荡,越过横梁,撞破殿顶,扬长而去。
梁上竟早有两人埋伏,那两人到底是谁,陷害狄青,用意何在?而炸毁祭台,是否就是这两人策划?
狄青知道关键就在这两人身上,才待追出,就觉危机陡近,一人已攻到了他的身侧。
是毡虎!只有毡虎才会在这时候,飞快的接近的狄青。毡虎已受伤,可受伤的猛虎更是可怖,受伤的猛虎更是不可理喻。
狄青为毡虎出手,但毡虎并不领情。他只知道,佛有令,要让他杀了狄青。
狄青转身、急退,身形一晃,已到了香案之前,可那虎一般的手爪已到了他的身前。狄青竖掌成刀,一掌切在了毡虎的臂弯,已迫开了毡虎的手臂。
就在这时,有梵唱再起,一声音有如天籁传来。
那声音只说了六个字……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音似慢实快,转瞬之间就已念完。可那六个字个个如针,传到狄青的耳边,狄青眼角大跳,心中一痛,手脚竟奇异的慢了半拍。
只是半拍,但毡虎一拳就已当胸击到。
那六字恁地有如此魔力?狄青大骇,还能及时立掌胸口,挡了毡虎一拳。那一拳如巨锤擂来,狄青饶是骁勇,也是胸口发热,喉间发咸,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他立足未稳,向善无畏望去,就见到他嘴唇嚅动,又念道:“般——若……”
这咒语竟是善无畏念出的,狄青心思飞转时,目光从唃厮啰脸上掠过,陡然一震。唃厮啰脸上光芒已去,他竟看清楚了唃厮啰的脸。
那是一张再平常不过的脸,但狄青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有着一双不同寻常的眼。
那双眼有如三生凝眸期盼,好似三千痴缠牵绊……那双眼也有着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光芒……
唃厮啰竟是狄青在酒肆见过的那个普通人。
一道白影从脑海中电闪而落,狄青闷哼一声,心如刀绞。然后他就见到唃厮啰嘴唇嚅动,念道:“般、若、波、罗、蜜、多!”
那看似平淡无奇的六个字,陡然叠加在善无畏的咒语上。同样的咒语,不同的语调快慢,同时而终,余韵传到狄青耳边,已如利刃。
狄青嘶吼一声,眼角嘴角大跳不休,脑海中沉寂许久的往事竟繁沓而来,不能止歇。那片刻,他已如坠入梦中,难分真幻。
红颜刹那,弹指成苦。此去绛河,相思无路。
狄青双眼迷离,只见远方的天空有千歌万舞,其中有一女子,如羽如霓,翩翩起舞……
一切不过是个闪念间,狄青追思往事,早忘记了身前的大敌。可毡虎却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一拳已重重击在狄青的胸口。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狂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巨佛之上,巨佛为之晃了下。狄青全身酸软,见毡虎再次冲过来,一时间竟无力站起。
就在这时,一人霍然挡在了狄青的身前,叫道:“等等!”那人白衣如雪,急冲而来,黑发如瀑布般的飞落,那人正是一直藏身在佛像后的飞雪。
善无畏脸色微变,想要喝止,却有了分犹豫。毡虎一抓,就要到了飞雪的喉间……
遽然间,大殿中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压住了殿外梵唱、暗灭了殿中青灯。一人已在电闪之间,挡在了飞雪之前。
站出来的是狄青。
“嗤”的声响,毡虎五指如刀,插入狄青的胸口!
狄青再不闪躲,在毡虎停顿的那一刻,挥拳重重的击在毡虎的肋下。
毡虎狂吼声中,整个人都被击打凌空飞起,空中急旋,等摔在地上之时,鲜血狂喷,已不能起身。
狄青右手挥拳,左手却紧紧地抓住飞雪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握住了今生之遗憾。他方才见到有白影从他身边闪过,当年皇仪门的一幕如电闪过……
往事如电,刻骨铭心!
他错失了一次,又如何肯让悲伤的往事重演?
在那一刻,他有如再次见到羽裳为他舍身跳下,一颗心绞痛不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他恍惚迷离的思绪清晰无比。就算无上神咒,亦是对他无可奈何。
他奋起、挥拳,击飞了毡虎之际,已泪下回眸,望向飞雪叫道:“羽裳!”
就在这时,梵唱再起,天籁有天音传来,“般、若、波、罗、蜜——多!”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带着无穷的魔力和诅咒,击在狄青的心头。狄青心头狂震,泪眼迷离,可陡然发现眼前非羽裳,而是飞雪,思绪再次陷入恍惚之境。身躯晃了晃,一步迈出,不知为何,竟然踏在空处,急急坠落。
他怎么会踏在空处?狄青不解,但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掌。
或许他触怒神佛,忤逆天意,十恶不赦!在这梵唱清音、佛祖青灯的神力下,地狱之鬼已裂开十八层地狱的口子,要收他狄青入内。
既然不是羽裳,他就不想带飞雪一块跌落。若是羽裳呢?他会不会也带羽裳一块跌落?
狄青不知道。
但狄青松手,飞雪却是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紧紧的,如同前世之痴缠,沉默无言中,跟随狄青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第三章 相依
“砰”的一声响,狄青摔在实地之上,昏了过去。原来就算是地狱,也有到尽头之时。
他接连受创,又被无上咒语所束,内伤外创,忧悲怒惊,虽是体质健硕,但也无法承受这般磨难。
只是昏迷前,狄青心中还想着,“我若入地狱,还能不能和羽裳相见?”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寂……
狄青昏迷中,有时思绪若死,有时稍有感觉。有时候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偶尔间,有人在他口边灌了些水,水粘稠、尚温,入了腹中,给他分力量藏书网,让他不至于沉沦到无穷无尽的黑暗。
因此就算在昏迷中,他也感觉身边有人,让他不至于孤单。
黑暗中,他感觉那有那如丹青水墨般的眼眸默默的凝视……虽没有看到,但能感觉得到。
是羽裳……还是飞雪?狄青不知晓。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声音平静,如梵唱清音,却多了分波澜。
那声音入了狄青的耳,非如利刃劲刺,只如和煦春风。
“我这是在哪里?”狄青迷迷糊糊的想,感觉口干如裂,忍不住道:“水……”有水滴落在他的唇边,不多,但已可让狄青恢复平静。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狄青听到这几句的时bbr>候,心中迷惑。他感觉到这好像是经文,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念经给他听。那经文平和宁静,似带着难测的神力,传到狄青的耳中,让他忘记往事、忘记了悲伤,沉沉睡去。
陡然间,前方有团耀眼的光芒。
是光芒!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光芒?
光芒绚丽多彩,如银河倒悬。光芒破开,是苍茫的大地。大地之上,蓦地现出燃烧的火山,熊熊大火燃的天霞如血。火山的巅顶,有两人对立而站。
那两人是谁?我怎么会到这里?这是梦是醒、是真是幻?狄青已分辨不清。他竭力的望去,只见到那两人的侧面,那好像是一男一女。
男的鬓角霜白,容颜俊朗,依稀就是他狄青。
那男的如果是狄青,那他是谁?狄青想不明白。他用尽了全力去望那男子对面的女子,那女子……就是羽裳。
狄青诧异中带着惊喜,想要奔去,但全身无力,想要叫喊,但无从发声。就在此时,他见到那对男女对视跪拜,齐声道:“狄青、杨羽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伴随着那誓言,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天有雨,浇不灭火山喷薄,天有雨,有如情人的泪滴。
狄青听到那歌声,不由想起那噩梦般的夜,心中忍不住的痛,叫道:“羽裳……”可他声音实在太过微弱,微弱的就算自己都是难以听到。
陡然间有梵唱传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天地齐震,那火山霍然不见,那对男女也消失的不见踪影。
狄青大急,举步要追,地裂而开,他猝不及防,倏然落入无穷无尽的黑暗。狄青霍然睁眼,高呼道:“羽裳!”
那声响嗡嗡鸣鸣,震荡在耳边。伴随着那声喊的还有一声梵唱。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般若波罗蜜多!
狄青听到这六个字,霍然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他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一切。他被咒语所束,被毡虎所伤,飞雪出来救他。他精神迷离,误以为是羽裳,这才奋然而起,击退了毡虎。之后他好像掉入了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狄青忍不住地问,顿了顿,又问,“飞雪,是你吗?”
无尽的黑暗,无边的静寂,狄青虽竭力望去,可还是什么都望不见,但他感觉到身边有人。
一个念佛经帮他安心的人,那人是飞雪,他感觉得到。
许久,飞雪的声音才传来,“是。这里是卢舍那佛像下。”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却有些虚弱。
狄青喃喃道:“卢舍那佛像?这是什么佛?”本以为飞雪不会答,没想到飞雪低声道:“卢舍那本是藏语,是智慧广大,光明普照的意思。卢舍那佛意为报身佛,是修行圆满,大彻大悟的表现……”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为佛经这般的熟悉,只是在想他们在卢舍那佛下是什么意思?
飞雪似乎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解释道:“我们还在承天寺,只不过几天前是在佛像的背后,如今是在佛像的下面洞穴里。”
狄青心头一颤,才感觉身子虚弱不堪,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我们在这里几天了?”狄青问道。不闻回音,狄青突然恍然,“佛像下有机关,我们掉到机关里了?”
良久,飞雪才道:“这里不是机关,本是僧人修习的地方。你撞了佛像,开启了入口,因此掉了下来。”
狄青忍不住问,“那……那你怎么不出去?你……受伤了吗?”他已经听出飞雪声音虽平静,但已现弱相。
飞雪再无言语,洞穴内蓦地变的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心中焦急,挣扎站起,虽看不到洞穴内的情形,但已向飞雪的方向摸去,问道:“飞雪,你到底怎么了?”陡然间,他指尖感觉到冰凉柔滑,立即意识到碰到飞雪的脸,连忙缩手道:“对不起。”
飞雪半晌才道:“我……没事……这里的僧人为坚修行之心,因此建了这个地方。只要一入其中,不到指定的时间,任凭他有天大的神通也出不去。这里的机关,本在外边。”
狄青心中凛然,吃惊道:“这么说……若没有放我们出去,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
飞雪沉默,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默认。
狄青缓缓坐下来,这才感觉胸口针扎般的痛,额头满是汗水,周身虚弱不堪。毡虎那一抓,已重创了他,他竟还能醒过来,也是奇迹。狄青四下摸去,这才发现脚下是青砖地面,而四壁亦是如此。不用多久,他已摸完了周围的环境,才发现是处于圆形的环境。四周加上脚下的地面,都是绝无出处。
唯一的出口就在头顶,可向上摸去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上方空旷如野,亦是黑黝黝见不到什么。但四壁成内敛的喇叭形,滑不沾手,要想爬上去,绝无可能。
飞雪没有说错,一个人若落在其中,若没有在外开启机关,任凭天大的神通,也无法再活着出去。
狄青一生,从未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他现在只能等死,除此之外,只能祷告外边有人路过,会放他们出来。
但他是被唃厮啰关在里面,佛像机关又是甚为隐秘,有人救他们的机会,可说是根本没有!
狄青坐下来,许久才问道:“飞雪,你为何来到这里呢?”直到这时,他还能保持沉静,就算狄青自己,都感觉到奇怪。
飞雪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呢?”她语调中,亦是平静。
狄青总觉得飞雪有些异样,但并没有多想。临此绝地,他思绪纷沓,反倒清晰无比。他不怕死,但他真的有太多事情还要去做。
他要去香巴拉,他要救富弼,他还有结盟吐蕃的职责,他肩负抗击元昊的重任……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唃厮啰怎么会是酒肆的那个普通人,他的咒语恁地这般厉害?炸毁祭台的是谁?目的何在?从殿梁下来的两个刺客是谁,为何要陷害他狄青?
蓦然间灵光闪动,狄青自语道:“是元昊,一定是元昊!只有元昊才会破坏承天祭,嫁祸于我。只有他才能从此事中获益,破坏大宋和吐蕃的联盟。”转瞬有个更大的疑惑,这次出使吐蕃,本就是秘密行事,元昊有什么可能这快知道消息呢?
可若不是元昊派人来捣乱,还有谁会这么做?
飞雪不语,狄青心中突然有种害怕,怕飞雪就此去了,颤声道:“飞雪……你还好吗?”他迈前一步,感受着飞雪的动静。
他不怕孤单,不怕死,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畏惧,感觉飞雪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飞雪受伤了吗?
飞雪低低的声音道:“好。”
狄青迈前一步,颤抖的伸出手去,黑暗中想去握住飞雪的手。他和飞雪不过见过几次面,但感觉中,二人已如生死相依的朋友,他想知道飞雪的真实情况。
但他怕唐突,又找不到飞雪的手,正彷徨间,有冰冷柔软的一只手握住了狄青的手。
狄青一喜,问道:“你怎么看得见我?”绝对的黑暗中,饶是狄青眼神敏锐,也是无法见到飞雪。但飞雪怎么能这么准确无误的握住他的手?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飞雪还是一如既往的声调。
狄青握住飞雪的手,稍放心事,本还想问问她和野利斩天究竟没有到香巴拉,为何到藏边,和唃厮啰有什么承诺,但话到嘴边,已变成,“葛振远以前见过你。”他鬼使神差的问出这一句,就忍不住想到葛振远说的那个故事。
那个萤火漫天的夏晚……
“我还以为,你会问野利斩天的事情。”飞雪低声道。
狄青苦笑道:“到了如今,问与不问还有什么区别?不过有些事,我真的想问……我想问问,你当初见到那有病的婆婆,为何这么伤心?当初对你心怀不轨的两个恶汉,为何会发了疯?飞雪,你能告诉我吗?”
狄青询问的时候只是想,“唃厮啰既然把我和飞雪关在这里,他到底是什么打算?他若真的想让我死,在把我困在这里的时候,就可杀了我。这么说,他还不想杀我,他若转变主意,说不定会放我和飞雪出去,眼下只要有一丝生机,我也不能放弃!飞雪本是特立独行的女子,意志坚定,她为何要在承天祭自尽?她若放弃了希望,那就出不了这里了。我一定要让她坚强下去。”他正因为此,才和飞雪谈及往事。在他心中,若不是因为他,飞雪也不会落到这里,他就算性命不在,也要想办法让飞雪活下去。
飞雪沉默许久,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不能解释的事情……”狄青正以为飞雪不想讲,不想飞雪又说了下去,“比如说咒语……”
狄青微凛,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想起了善无畏蠕动的嘴唇,想起梵唱围绕,也是忍不住背脊发凉。
飞雪顿了许久,又道:“藏传三密,分为身、口、意三种。简单说,身密是结手印通神,口密是以咒语来辅助,意密却是凭借神识来修炼,都说精通三密者可印证大道,可以借天地神通。”
狄青本是将信将疑的,可他亲身被咒语所克,不得不信,遂猜测道:“善无畏、唃厮啰结手印,念咒语竟能让我心神恍惚,难道说……他们真的可以沟通神之力?”
飞雪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晓。藏传经论中常言,‘佛说八万四千法门,般若法门最为殊胜’。般若心经是般若经的心髓,而般若波罗蜜多是心经中记载的咒语,也是天地间无上的咒语……”
狄青心道,“我问你往事,你为何要扯到藏传经文上?”但他本意就是让飞雪振作,既然飞雪有兴趣谈下去,他目的已成,也不打断。
飞雪话题一转,说道:“善无畏、不空、金刚印三人都以修身密、口密为主,得不可思议神通。但他们难以修习意密,在藏边,眼下能以意密得神通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唃厮啰。”
狄青回忆起唃厮啰的那双眼,心中凛然。因为那双眼仿佛可穿透一切,让人无可遁形。
“在承天寺,你和毡虎对决。善无畏以无上咒语束缚你的举动,而唃厮啰则以咒语扰乱你的神。”飞雪终于叹口气道:“你那一战,肯定是被唃厮啰勾起了伤心的往事,这才落败,对不对?”
狄青一惊,半晌才点头道:“是!”他这才明白,原来在酒肆、在承天寺想起羽裳绝非无因。
“意密虽神,但也要你自身有弱点供他利用。”飞雪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有人痴、有人贪、有人易怒,唃厮啰就有一种能力,可将人的缺点无限扩大……你的缺点……”飞雪犹豫片刻,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心道,“飞雪多半想说,我的缺点就是羽裳,唃厮啰就用咒语激发我的伤心往事……怪不得我两次遇到唃厮啰,都不由想起羽裳,不能自拔。可我若没有这个缺点,此生还有什么意义?”
狄青听飞雪述说意密,模糊的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时间不能肯定。
飞雪已道:“当年那两个无赖贪心,想取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他们无法承受,这才发疯而已。”
狄青微震,多少明白飞雪为何说起藏边三密,难道说这个女子竟然有唃厮啰一般的手段?忍不住问道:“贪心无穷膨胀,也会发疯吗?”
飞雪淡淡道:“这何足为奇呢?你难道没有见过许多人为了权钱,可以六亲不认,那和发疯有什么区别?”狄青苦笑,倒觉得飞雪说的有几分道理。飞雪又道:“这世上有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人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无非心念之间。每人举止差别千万,在于运,成于行,但成功与否,更多决定于意志的强弱。因为有些人意志强,甚至可以影响别人的行动,比如说唃厮啰,他只要一声喝,不靠武力,就能让十万藏人生死相随。有些人人意志不坚,可轻易被人左右,比如说……大宋天子赵祯。”
狄青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天子,一时无言,可在他心中,也和飞雪一样的想法。他虽和赵祯算是亲密,但这些年不见,隔得远了,反倒将一切看到清楚。
赵祯当年意气风发,要学唐宗宋祖,开创一代伟业,但无魄力变革祖宗家法,无用人之明,少能坚定意念,容易被两府文臣左右。大宋在三川口、好水川惨败,固然有太多的缘由,但赵祯用人不当,也有不能推托的责任。
不再去想赵祯,狄青转问道:“你如何让他们贪心无穷膨胀呢?”
飞雪沉默半晌才道:“你带着五龙,是吧?”
狄青微震,转瞬点头道:“是!”
飞雪缓缓道:“你自从有了五龙后,就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对不对?”
狄青手足都有些冒汗,颤声道:“是。”他已感觉到,飞雪要告诉他一个关乎切身的秘密,忍不住的紧张。在他看来,飞雪对香巴拉的秘密远比所有人知道的要多。
飞雪似乎琢磨着什么,良久后才道:“其实更准确的说,五龙并没有多给你什么神奇的力量,它只是将你自身的一种能力充分挖掘和发挥!同理而言,贪也是一种能力,当然可以加大发挥。”
狄青听的瞠目结舌,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解释五龙,一时间难以尽数接受。飞雪似乎看出狄青的不解,悠然道:“你可曾听说过佛教的六神通一说?”
狄青摇摇头,不待多说,飞雪像已看到,说道:“六神通又做六通,是指六种超人间而自由无障碍的能力,分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六种。世人多认无稽,但只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能修到,据我所知,唃厮啰就拥有他心通之能!你拥有的五龙,传说中……是神之物,可开启人的六神通。”
狄青突然想问飞雪有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总觉得这沉默寡言的少女,好像有洞彻世情的眼眸,可他终于忍住。他认识飞雪以来,头一次听飞雪说这么多的事情,心中反倒有种怪异的感觉。
飞雪停顿许久,才道:“你一定想问我有没有这种能力了?”
狄青一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飞雪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她声音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人不能不信。
狄青心思如麻,突然想起太多的往事。他记得葛振远曾说过,飞雪当初在平远寨,虽在马车中,就知道他狄青受了伤。曾经在京城,飞雪虽是局外人,但劝赵祯让狄青去西北。这两件事虽小,但现在想想,满是诡异。
原来飞雪真的有一种神通?可知道别人想什么的神通?
四壁清冷静寂,狄青呆坐那里良久,突然颤声道:“飞雪,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飞雪半晌才道:“你是想问香巴拉的事情吗?”
狄青被飞雪猜中心事,又是莫名震撼,嗄声道:“我求你告诉我,传说的香巴拉……是不是真的。它真的能……”他紧张非常,问话时,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怕飞雪不说,可又怕飞雪说了,更让他失望!
无边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有百年蹉跎般的漫长,狄青才听飞雪道:“是真的。它真的能救得了你最爱的人!”
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像流淌出去,可一颗心欢喜的几乎要爆炸开来。他信飞雪!无条件的信任!可他转瞬想到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有些忐忑问道:“飞雪,那你……能不能带我去香巴拉?”
飞雪淡漠道:“你现在能否活着出去都是不得而知……何必想那么多呢?”
有些忐忑问道:“飞雪,那你……能不能带我去香巴拉?”
密室中,忽然静了下来,狄青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飞雪淡漠道:“你现在能否活着出去都是不得而知……何必想那么多呢?”
狄青感觉被一盆凉水浇过来,浑身冷透!飞雪说得不错,他和飞雪被困在这里,唃厮啰不需杀他,只要不管不问,他和飞雪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他本不怕死,可他才知道香巴拉确实能救羽裳,也知道飞雪能带他前往香巴拉,他救杨羽裳有望,偏偏转瞬就死在这里……
狄青彷徨四顾,只觉黑暗冷酷四面漫来,一时间茫然无助,陡然间放声大呼道:“唃厮啰,你放我出去!唃厮啰,你放我出去!”他遽然断喝,声音嗡鸣,震得密室轰隆作响。可声音过后,密室又呈死一般的沉寂。
狄青想到杨羽裳获救有望,可自己却无能为力,悲血激荡,忍不住放声再叫。转瞬间,密室中满是他的呼喝之声。
飞雪再无声息,只听着狄青在无助的呼喊。那平日指挥千军的汉子的喊声中,已有了深切的绝望之意。不知许久,飞雪才轻声道:“没用的。你莫要叫了。”她一向平静的声音中,似也有了如水的波澜,但转瞬如流水般的逝去。
狄青一怔,这才停了下来。停下来那一刻,只感觉嘴唇干裂撕痛,浑身疲惫无力,手扶冰冷的墙壁,嗄声道:“飞雪……我们在这里多久了?”他一说话,才发现嗓子针扎般的痛,胸口如火在焚烧,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奇渴无比。
飞雪低声道:“三天了……”她的声音中已有了虚弱,没有谁能抗得了无水的日子,飞雪也不例外。
狄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里没水吗?”见飞雪沉默,狄青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昏迷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昏昏沉沉,但确切的感觉到有人喂水给他喝。
“我昏迷的时候,你给我喝了什么?”狄青忍不住问。
飞雪不语。
那难言的沉寂中,狄青突然想到了极为可怕的可能,他饶是历经生死,骇的身子都忍不住的抖个不停,如秋风中的落叶。
不闻飞雪的动静,狄青遽然嘶声道:“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你呢?这几日怎么捱地过来呢?”他这才明白,为何飞雪说的声音如此低、这么轻,飞雪肯定也渴,但她方才为何还说了那么多的话?
飞雪仍是无言,狄青内心激荡,蓦地想起沙漠中,飞雪就将仅剩的一袋水留给了他!这次呢?狄青蓦地伸手,黑暗中,一把就握住了飞雪的手腕。
他看不到,但飞雪在哪里,他感觉得到。狄青感觉飞雪身躯微颤、甚至感觉到飞雪皱了下眉头,狄青急道:“飞雪……你究竟……”不等说完,他霍然感觉到了什么,已松开了手,心悸不已。
“你……怎么受伤了?”狄青颤抖问道,他这次握的是飞雪的左腕,飞雪手腕有伤口,他感觉得到。
“受伤很久了。”飞雪终于道,语气中带了分不安。
狄青脑海中电闪划过,突然叫道:“不是,你手腕上是新伤!是刀伤!”他心情激荡,举目望过去,目光已撕裂了黑暗,落在飞雪的手腕上。
他看到了一道伤口。
你想看到,你就能看到!
蓦地想到飞雪方才所言,狄青无心思索自己为何能见到。举目向飞雪看去,漆黑的密室中,他真的见到一张比雪还要白的面庞,一双已开始黯淡的双眸。
那本已黯淡的双眸,见到狄青望过来,陡然间有光芒一闪……可飞雪转瞬垂下头去。但在电光火闪间,狄青还见到飞雪尽失血色的红唇。
红唇上已布满了白色的裂口,那是严重缺水的迹象。
狄青不知道飞雪方才如何能忍住疼痛,说出那么平静的话来,嗄声道:“你……为什么……”陡然间醒悟过来,狄青眼前发黑,霍然紧紧握住飞雪的手腕,失声道:“你喂我的不是水,是血,是你的血!”
那一刻,狄青感觉到唇边咸咸的味道,陡然间明白了一切。他被毡虎重创在胸口,失血严重,他虽是体质健硕,但他眼下没有道理比飞雪还精神。这里无水无粮,他能醒过来,唯一的解释是,飞雪划伤了手腕,滴血给他喝!
飞雪的手冰冷依旧,可狄青心中如有火在烧,他握住飞雪的手,已泪下,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狄青真的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想到过,除了羽裳外,还有第二个女子,会为了他,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一直以来,他就从未了解过飞雪,他和飞雪也不过见过几次面。但他知道,这个平静的女子身上,蕴含着山崩海啸般的决绝。飞雪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挠。
狄青从来不知道飞雪四处奔波是为什么,也不知她为何到藏边,更不知她为何舍却自身,要救他狄青。他根本对飞雪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欠飞雪太多太多。
见飞雪似已无力抬头,狄青心如刀绞,忍不住抬头望向上空,嘶声叫道:“唃厮啰,你杀了我,放飞雪出去。这件事和她无关!”可他就算嘶喊,声音也变得衰弱无力。
无人应声,密室死一般的静寂,狄青才待再喊,飞雪已道:“没用的。狄青,你莫要叫了。”她声音虽低,可传到狄青耳边,如炸雷响起。
狄青一震,紧紧握住飞雪的手,急声道:“飞雪,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可感觉到飞雪手掌冰冷,心中蓦地惊恐万分,只是想,“我真的能带她出去吗?”
飞雪目光闪了闪,低语道:“好,我放心。”
狄青见飞雪声音中已难掩衰竭之意,突然下了决心,一口向自己的手腕咬去。飞雪既然可喂血延续他的性命,他为何不能?他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太多。
可狄青一口咬下去,却碰到了飞雪的手。
飞雪不知何时,已将手轻放在狄青的手腕上。狄青一怔,慌忙住口,不待多言,飞雪已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吗?”
狄青双眸含泪,摇头道:“我不知道。”
飞雪凝望着狄青,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风过碧水般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狄青哽咽无言。飞雪眼眸中似乎有神采一现,喃喃道:“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狄青紧握飞雪的手,嘶声道:“你错了,我欠你太多太多!飞雪,我今生不能还你的,来生肯定要见你还给你。这次……若不是我,你何至于被困在这里。”心中却想,“难道说,飞雪不想再和我相见吗?她……遇到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什么好事,也怪不得她不想和我相见。”
飞雪望着狄青,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含义万千,“你也错了,若不是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早就死了。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反握住了狄青的手,飞雪低声道:“狄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狄青没有多想飞雪言语之意,只是咬牙道:“你说。”
飞雪双眸中绽放出一丝神采,坚定道:“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恳切盼望之意。
狄青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不行!”
飞雪眼中有分失落之意,缓缓地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眸。
狄青一把抓住飞雪的肩头,嘶声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不想我内疚,因此你才说和我各不相欠。你对我说了那些话,就是希望我能有希望活下去。但你说出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因为你已准备放弃?”霍然抱住了飞雪,狄青已满脸热泪,嘶哑道:“飞雪,你既然知道别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让你坚强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飞雪伏在狄青的肩头,眼角已有泪水。良久,她才道:“我知道。”
狄青凄凉的心中有分喜意,扳住飞雪的肩头,盯着飞雪的泪眼道:“那你答应我,不要放弃!我知道,你若不想放弃,肯定能活下去。”
飞雪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一丝潮红。见狄青目光灼灼,飞雪轻叹一口气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不知为何,泪水涌出,飞雪垂下头,再不说什么。
狄青知道飞雪的意思,飞雪就算答应他,此时此刻,二人又能活多久?
黑暗、沉寂、绝望如潮水般漫过来……呼吸慢慢的弱下去……
不知何时,狄青也知道,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是握着飞雪的手,静静的等待死神的到来。
幽幽的密室中,陡然传来低低的歌声……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那是飞雪的歌声,狄青听到“这一身,难逃命数”之时,心中满是歉仄悲哀之意。他不悲自己要死,而悲连累了飞雪。
听飞雪又唱,“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狄青伤情满怀,不待说什么,飞雪已握住了狄青的手,低声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四章 绝路
狄青现在说起话,都是有气无力,不想这时候,飞雪会告诉他什么秘密。和香巴拉有关吗?可这时候,知道秘密有什么用?
飞雪紧握着狄青的手,还能平静道:“其实……”话未说完,陡然住口,抬头向上望去。
狄青不解,问道:“怎么了?”陡然间心头一震,就听头顶“咯”的一声响,竟有道光线照了进来。
密室内陡然大亮,狄青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见飞雪容颜憔悴。飞雪遽见光亮,没有欢喜,反倒皱了下眉头。
狄青早就知晓,头顶就是密室的出口。但头顶出口距狄青有数丈的高度,就算他完好无损,都是无能脱困。本已绝望之际,不想居然会有人开启出口,怎能不让狄青又惊又喜。
来人究竟是谁?
狄青虽久经生死,但这时更牵挂飞雪的性命,紧张地望着上空,一时间不敢发声。片刻之后,上方竟顺下一条绳索,转瞬到了狄青的面前,一人压低了声音道:“狄青,抓住绳索,我拉你出来。”
狄青心中古怪,暗想这人要是唃厮啰所派,就不用这么谨慎,可这人若不是唃厮啰所遣,还有谁知道他狄青在此,还能偷偷到了承天寺?
可逃生机会就在眼前,狄青顾不得多想,奋起余力先用绳子缠住飞雪的腰身。这平日做到轻而易举的事情,已让狄青气喘吁吁。
飞雪默默的望着狄青,突然道:“你和我一起出去。”
狄青道:“先拉你上去再说。”
飞雪决绝摇头,突然低声道:“你和我一起出去,好吗?”她突然软语相求,让狄青难以拒绝。狄青只以为飞雪害怕,略作犹豫,将绳索在自己身上也缠了几道。他拉拉绳子,示意绑好了绳索。
上方那人已拉动绳索,带二人上行。那人拉动狄青两人,竟像毫不费力,狄青知道这人应是技击高手,可从下面望过去,被光线所笼,狄青只见到那人肩宽背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陡然想起了什么,狄青低声问道:“飞雪,你刚才要说什么秘密?”二人系在一根绳索上,面面相对,呼吸可闻。飞雪突然面色绯红,移开了目光,平静道:“哪有什么秘密?”
狄青还待再说,二人已被拉出了密室。狄青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人身着黑衣,头戴毡帽,脸蒙黑巾,遮挡住一张脸,只余一双眸子精光闪闪。那人见到狄青,低声道:“跟我来。”
那人前头带路,狄青见那人无意相帮,咬牙扶着飞雪踉跄前行。一路上偶遇几个番僧,却均是昏迷不醒,狄青见了,知道多半是那人击倒这些僧人。等出了佛堂,那人东拐西绕,到了承天寺的后院。
这是东方曙青,原来已近清晨。
承天寺再是庄严肃穆,僧人也要吃饭生火,因此寺院后也堆放着柴禾,近后门处,停了一辆牛车,想必是运送柴禾的。
那人低声道:“躲到牛车上去。现在全城都在抓你们两个,莫要露头出来。”
狄青目光微闪,见那人并无伸手之意,也不相求,扶飞雪到了柴车之上,然后自己也翻上了柴车。等到了车上之时,已疲惫的动弹不得。
那人拿了些枯草盖在狄青、飞雪二人身上,上了牛车,脱了黑色的外套,露出里面樵夫的装束。一扬鞭,已驱车出了承天寺。
狄青躲在车上,心中暗想,这人显然是用樵夫送柴的身份混入寺中,然后趁清晨防范最松懈的时候击昏番僧,开启了密室。此人对承天寺了若指掌,又认识他狄青,这人是谁?牛车颠簸,狄青手扶车板,透过枯草缝隙向飞雪望去。只见飞雪平静依旧,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表情。
牛车出了承天寺,直奔城南,一路上倒是无惊无险。等出了青唐城后,那人并不停车,一直赶车南行,到了一处荒山下,径直驱车上山。
狄青暗自皱眉,不解这人究竟要去哪里?
这时藏边已到入冬时节,天青风硬,万物肃杀。狄青死里逃生之际,但心中总是有些不安,毕竟如何来看,救他那人都不像他的朋友。
若这人是他的朋友,怎么会如此待他?
山路渐变陡峭,牛车终于不能再行,那人跳下牛车,掀开了枯草,递给狄青一个水壶道:“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水!喝点水吧。”
狄青见那人仍旧用毡帽遮挡住半边脸,忍不住问道:“阁下是谁?”他说话间接过水壶,却不喝水,转瞬递给了飞雪,诚恳道:“飞雪,你先喝点水吧。”他虽虚弱,但更关心飞雪,见到飞雪面色比雪还要白,容颜憔悴,不由一阵心痛。
飞雪并没有伸手,只是盯着狄青,又望望那戴毡帽的人,淡淡道:“有迷药的水,我不喝!”
狄青一震,霍然转头望向了救他那人,凝声道:“阁下究竟是何用意?”他眼下虚弱无力,这人要对付他,可说是轻而易举,既然如此,这人为何还要在水中下了迷药?
但飞雪素来直觉甚准,怎会无的放矢?
那人身躯微僵,转瞬哈哈一笑,已掀开了毡帽,露出带着眼罩的一张脸。狄青见了,微微皱眉道:“飞……鹰?怎么是你!你到底搞什么明堂?”
救狄青那人,竟是素来神出鬼没、就算元昊等人都无法揭穿底细的飞鹰。
飞鹰倨傲不改,目光灼灼,自信道:“若非是我,怎能救你出来?”
狄青诧异不减,忍不住又问,“你救我出来,在水下迷药,又是什么意思?”
飞鹰目光闪烁,突然长叹一声道:“狄青,你真的信水中有迷药?”
狄青望了眼飞雪,一字一顿道:“我或许不应该信水中有迷药……但我信飞雪!”
飞雪眼中神采显现,却移开了目光……天蓝风寒,有白云如羽,飞雪的表情虽如青峰守望,千年不变,但她的内心实在如苍云变幻,让人难以捉摸。
飞雪怎么知道水中有迷药,难道说她真的六神通中的他心通,可明白别人心中所想?
飞鹰目光在二人之间移动,陡然哈哈一笑道:“水中的确有迷药,因为你们现在太过虚弱,我只想你们好好地睡一觉。”
狄青缓缓点头,像是已接受飞鹰的解释,“这么说,你还是一番好意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承天寺内呢?”
飞鹰微微一笑,鹰钩鼻子在阳光下隐泛寒光,“我早到了藏边,听说你坏了承天祭后消失不见,很是吃惊,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对承天寺多加留意,无意中从杂役口中得知你被关在这里,因此才来救你。”
狄青喃喃道:“看来你对我的确很了解……只可惜,都说藏边的佛子很是睿智,竟然不听我解藏书网释。”
飞鹰嘿然冷笑道:“你真的以为他很聪明吗?此人只是故弄玄虚罢了,其实他内心卑鄙不堪,更是狠辣非常,视人命如草芥!”
狄青轻叹一口气,似乎很是赞同飞鹰的看法,“你来藏边做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飞鹰望了眼飞雪,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到了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好了。我来藏边,其实要向唃厮啰借一个东西。但这人简直固执得不可理喻……非但不肯借我,还想让人杀了我。”
狄青淡淡道:“那也得看你借什么,你如果借他的脑袋,换作是我,也不会借的。”
飞鹰眼眸中厉芒一闪,嘿然道:“他要杀你,我救了你,你竟然不信我,反倒要帮他?”
狄青反问道:“你费尽心思救我,难道是想我和你联手对付唃厮啰?你究竟想向他要什么东西?”
飞鹰又望向飞雪,犹豫片刻才道:“你不必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你只需知道,那东西是开启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就好!”
狄青一震,失色道:“开启香巴拉的关键所在?你真的已找到香巴拉,还能想办法进入香巴拉?”
飞鹰昂然道:“不错,这世上只有我……才知道香巴拉的真正的秘密,也只有我,才有开启香巴拉的资格。”
飞雪本一直沉默无言,听到这里,斜睨了飞鹰一眼,平静道:“这也未必。”
飞鹰眼里闪过丝怒意,转瞬一笑道:“争执于事无补,狄青,我知道你也很想前往香巴拉。这样吧,你我联手对付唃厮啰,只要取回我想要之物,我就带你前往香巴拉,这买卖可做得?”
狄青怦然心动,垂头沉思半晌才道:“这个提议倒是不错,飞雪,你觉得如何呢?”他突然向飞雪询问建议,倒让飞鹰大为错愕。飞鹰眼中闪过分紧张,盯着飞雪欲言又止。飞雪静若止水道:“你想如何做,何必问我呢?”
飞鹰打断道:“狄青当然想去香巴拉了……”
狄青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想去香巴拉。可我去香巴拉之前,必须去见唃厮啰一面。”
飞鹰满是错愕,怔道:“你……你见他做什么?”
狄青道:“我要见他,因为我和他之间有个误会。若不消除的话,我无法安心。”他在密室中,浑然已忘记了一切,但一出密室,其实立即想到宋朝、吐蕃联盟一事。
如今富弼多半被囚,生死未卜,无论如何,他都要救出富弼再说。
飞鹰嘿然冷笑道:“你可知道,承天祭中,未经唃厮啰允许,擅自上台只有死路一条?”
狄青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飞鹰又道:“你可知道,唃厮啰已对你下了必杀令,惊扰卢舍那佛之人,也是必死无疑?你是否还知道,唃厮啰这人睚眦必报,对你成见已深,你屡次犯吐蕃人大忌,只要被藏边吐蕃人见到,就必杀你无疑。你只要再入青唐城,就是步步杀机,说不定走不出十步!”
狄青盯着飞鹰,神色肃然,沉声道:“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必须去见唃厮啰。”
飞鹰仰天大笑,声动云霄,那笑声中隐约已有肃杀之色,笑声才顿,飞鹰已喝道:“狄青,你其实心中根本没有杨羽裳!你若想念杨羽裳,就不会屡次放弃大好的机会,推三阻四的不去香巴拉!”
飞雪听到杨羽裳三字时,向狄青望来,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也有着质疑之意。
狄青闻及“杨羽裳”三字,心中大痛,良久才道:“你错了,心中有没有一个人,不必总是提及在口中。我心中有没有羽裳,无须向你来证明,只要羽裳明白我就足够了!你若诚心和我合作,就让我先见唃厮啰再说。”
飞鹰冷冷道:“你想去送死,可我不想这早就死。既然道不同,你请下车吧。”
狄青转望飞雪道:“飞雪,我们走。”他才要挣扎起身下车,不想飞雪回道:“你要走就走吧,但我不会走。”
狄青一怔,不待多说,飞鹰已大笑道:“狄青,就算飞雪都看穿了你虚伪的面目,不肯和你一起了。”
飞雪神色依旧,并不多言。但谁都看出,她话已出口,就难以改变。
狄青神色有分焦急之意,劝道:“飞雪,你听我一句,跟我走吧?”
飞雪仍旧沉默,飞鹰一旁冷淡道:“你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全,明知有救治心爱的女人的机会也不去争取,谁能放心和你在一起?”
狄青霍然扭头,怒视飞鹰道:“郭邈山,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不择手段,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担当的!”
飞鹰一震,不由倒退半步,嘴角微跳,眼中满是惊奇诧异,半晌才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狄青目光闪动,只能凝望着飞鹰的一双眼,一字字道:“郭邈山,你不真的以为没有人知晓你的恶事,你也不要真把自己标榜的至高无上,你区区一个叛逆的盗匪,无恶不作,难道会有人放心和你在一起?”
飞鹰目光锐利如针,阴冷的望着狄青,许久才笑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郭邈山?”他这么一问,无形中就已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狄青讥诮道:“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就故弄玄虚,说和我曾经见过,要为郭大哥报仇。你只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你,可是飞龙坳一战,经历过的人怎么忘记?当年飞龙坳一役后,你和王则、张海三人离奇失踪,再也没有下落。不过数年后,你们就反倒拜弥勒教,在教内秘密修习五龙、滴泪等经,蛊惑人心……”
狄青一口气说出这些,心中却想起郭逵当年所言,“郭邈山和张海在陕西造反了,他们现在声势不小,已是朝廷的隐患。大哥得知郭邈山他们造反,立即请命前往陕西平叛。”
往事如烟,烟消云散,故人已逝如流水,但事迹如刻在心间……
飞鹰目光更冷,已缓缓地握紧了双拳。
狄青似乎没有见到飞鹰的杀机,继续道:“后来你们势力渐大,公然纠结流民造反,郭遵郭大哥前往平叛,你郭邈山虽不差,可还是不敌郭大哥!你虽兵败,但狡猾多端,逃得了性命。”
飞鹰长叹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不敌郭遵,可惜他……已死了。”他眼中提及郭遵,不再有伤怀感激,反倒有分释然。
“郭大哥去了,可我狄青还在。”狄青凝声道:“你们叛军事败,叶知秋捕头全力通缉你等,你和王则、张海等人转为暗处活动。你一直不肯揭开面罩,就怕我知道你是郭邈山,引起叶捕头的留意,对你行事不利。你有野心,知香巴拉有神奇的力量,这才刻意前往香巴拉。但香巴拉就在沙州敦煌左近,被元昊重兵把守,你不要说找,就算接近都是不能。因此你收服了石砣,伺机对付元昊,你当然知道,要去香巴拉,必先除去元昊。你联系野利旺荣,骗我说要为郭大哥报仇,设计刺杀元昊!但你没有想到过,元昊远比你想的要强,竟能平定反叛,让你无功而返,你口口声声说能去香巴拉,但元昊一天不死,你根本无法接近香巴拉,你有什么能力带我前往?”
飞鹰缓缓点头,喃喃道:“狄青,我还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知道的远比我想的要多得多。”
狄青目光满是讥诮,嘲讽道:“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情,你要不要听听。”
飞鹰目光一寒,阴沉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咬牙道:“我还知道,你早就想杀我的。”
飞鹰满是不屑,哈哈大笑道:“我要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狄青,你虽是不差,但真以为无敌天下了吗?”
狄青突然伸手入怀掏出一面令牌,亮给飞鹰道:“你可认识这令牌吗?”
那令牌是黄铜所制,中间是银白色,而银白色中,又画了三个小圆圈。
飞鹰目光微闪,故作漫不经心道:“这是什么?”
狄青冷静道:“这是弥勒教徒的令牌。我方才已说过,拜弥勒教的都秘密修习所谓的五龙、滴泪等经,而这块令牌,都叫滴泪令!”
飞鹰摊摊手掌,若无其事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又道:“当初我奉旨回京,途遇殿中丞包拯,他负责调查汾州任弁勾结弥勒教徒一事,却被弥勒教徒追杀。我本擒住车管家等人,但有人突出,杀人灭口,还要刺杀于我。而在这之前,我的包袱曾被人翻动,我曾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般高手想从我的包裹中搜寻什么,如今我终于想通,那人想从我包裹中搜寻五龙!”
飞鹰双眉一轩,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言。
狄青继续道:“那人乔装成伙计,武功高明。我左思右想,觉得那人如果不是你郭邈山,肯定就是张海、王则二人中的一个。你们图谋我的五龙,不用问,也是和要去香巴拉有关了。既然如此,你说这令牌是否和你有关呢?”
飞鹰眼珠转转,叹口气道:“这或许是我手下无心所为,我并不知情。”
狄青目光如刀,钉在飞鹰的脸上道:“或许那次杀我和你无关?但我在承天寺失踪,番僧遵唃厮啰的之令,肯定对此事秘而不宣,就算我手下都不能找到我,你凭什么从个杂役口中就得知我的下落?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就在承天寺内!而且就是在庙内横梁之上!”
飞鹰看了眼飞雪,仰天打个哈哈,可握拳手背上已青筋暴起。
狄青长舒一口气,最后下了个结论,说道:“因此我现在可以断定,收买呷毡背叛唃厮啰的是你!炸毁承天祭台的人也是你!在爆炸后,烟雾缭绕中,刺我一剑的,就是当初要杀我的那个伙计,从横梁下跃下的刺客肯定也是你的手下,而救走那刺客的人,不用说了,就是你飞鹰——当年的禁军、后来的陕西大盗郭邈山!”
狄青一口气说出这些,微有气喘,但坐在马车上腰背挺直,对飞鹰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飞鹰默视狄青良久,这才拊掌赞叹道:“这些事情,若不是飞雪亲口对你说的,那你实在太聪明了。”
狄青微微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郭邈山,你骗得了我一时,骗不了我一世!”
飞鹰轻淡道:“但你一直扮猪吃虎,本不用说出这些。你刻意说出这些,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斜睨了一眼飞雪,飞鹰淡淡道:“你揭穿我的底细,其实不过想让飞雪明白的面目,让飞雪离开我罢了!”
狄青也不否认,转视飞雪道:“不错,我就是想告诉你,飞鹰并非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飞鹰突然放声大笑,等笑声止歇后才道:“可惜你一片心机用错了地方,你根本不知道飞雪和我的关系,她怎能因为你的几句话,就跟随你离去?”
狄青只是望着飞雪,神色中满是期冀。他正如飞鹰所言,不想飞雪再跟随飞鹰,因此才揭穿了飞鹰的底细。但见飞鹰自信踌躇,一时间也无法确信飞雪的用意。
飞雪终于开口,言语淡淡,“那也说不定。”
飞鹰一愕,嗄声道:“你莫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飞雪向狄青望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又是雾气朦胧,“你心中已有杀机。狄青说出你的秘密,你定要杀他了?”
飞鹰放声长笑,笑声未歇,不远处的石后已走出两人,一人断了条手臂,脸上如火烧般,红一块黑一块。另外一人是个跛子,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
那两人走到飞鹰身旁,并肩而站,显然是飞鹰的手下。
狄青只是望着那脸上如火烧那人,问道:“王则?”他当初在沙漠时,曾见过这人。那人满是怨毒的望着狄青,咬牙道:“是!”
狄青缓缓道:“王则,你当初乔装成伙计刺杀我和包拯,后来在沙漠中,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可你对我故作不识,心机可谓深沉。不过你百密一疏,忘记了隐藏真实的面目,我知道你是王则后,自然就想到飞鹰是郭邈山了。”
飞鹰心中微凛,不想狄青竟如此执着的挖出了他的底细。
王则恨恨道:“可再深沉也比不过你了。狄青,断臂之仇,你今日只有用命来还了。”
狄青面对三人,竟还是神色自若,“王则,你装作和我合谋,刺伤毡虎,陷我于不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飞鹰双眉一扬,眼中杀机已现,“狄青,你是个聪明人,却做了件不聪明的事情。你若不揭穿我的底细,我和你还有合作的可能。可到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狄青笑笑,转望飞雪道:“我既然只剩下一条路,你是否跟我一起走?”
飞雪一直悠远淡漠的听着,仿佛局外人一样,闻言也笑了。她蓦然一笑,如春暖花开,百花娇艳。她只是平静而又坚决地说道:“我和你一路!”
狄青精神一振,自忖方才的一番话终于有了作用。飞鹰已变了脸色,冷哼道:“狄青,你自寻死路……难道还要旁人陪葬吗?”
“你错了!”狄青微笑道:“死的不一定是我。”
飞鹰见狄青竟还能坦然自若,不由眼露狐疑之意,他知道狄青绝非虚张声势之辈,可这时候,狄青有什么能力抗拒他们三人?他就是想不通,因此犹豫不决,王则已喝道:“狄青,你莫要大言炎炎,今日就我一人,就能要了你的性命。”他才要上前,蓦地止步,眼中已露出惊吓之意。
狄青不知何时,手中已握了一物,那物如小孩拳头般,黝黑并不起眼。但这时狄青拿出那东西,岂能无因?
“不知道你们可认识这东西?”狄青淡淡道。
飞鹰望着那物,目光闪烁,良久才道:“霹雳?”
那两个字如同响雷般炸在众人的耳边,王则虽恨狄青,闻言也忍不住倒退两步,神色紧张。
霹雳!狄青手上的竟是霹雳!狄青拿的竟是郭遵曾动用过的霹雳!当年三川口一战,宋军虽败,但霹雳之威,亦让夏军铁骑胆颤心惊!
飞鹰等人均知道当年一事,见狄青手握霹雳,不由脸上变色。
狄青含笑道:“飞鹰,你果然有些眼力,这就是大内武经堂研制的霹雳!时隔多年,威力更胜当年。这枚霹雳的威力,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飞鹰眼皮一跳,转瞬冷笑道:“你早已手足无力,抛不出太远。霹雳一出,你也难免死在霹雳之下。”
“是吗?”狄青淡淡道:“我是不怕死的,你怕不怕?”
飞鹰心中微凛,知道狄青并非大话欺人,狄青有拼命的勇气,可飞鹰还有野心壮志,怎肯轻易就死?
张海本一直沉默,闻言低声道:“飞鹰,他只有一枚霹雳,诱他掷出就好。”张海颇有计谋,当初在叛军中任军师一职,已看出狄青的弱点。
飞鹰点头,自恃武功,才待飞扑过去,狄青已抢先喝道:“着!”狄青喝声一出,已奋然站起,手臂一挥!
飞鹰三人均是一凛,畏惧霹雳的威力,不敢直冲而上,闪身到了一旁。
不想狄青手臂一震,袖口有匕首飞出,刺中驾车的那匹马的臀部之上。
马儿受惊,疼痛之下,霍然奔出,沿着山岭斜斜奔下。惊马狂奔,借山势而下,转瞬就已奔出数丈的距离,将飞鹰等人抛开。
飞鹰又惊又怒,不想狄青以进为退,竟要逃走。他身形一展,已冲到半空,就要追下山去。王则、张海二人亦是一样的想法,紧跟飞鹰冲了过去。
不想三人才一纵起,就有一物落在地上,“轰”的一声炸响,震耳欲聋,碎石飞沙随即飞起,中间还有铁针射出。
那爆炸地点正在飞鹰等人落脚之处,三人大惊,空中腾挪躲避,等落在地上时,虽未大伤,可也狼狈不堪。
就这一会的功夫,马车已奔出十数丈远,顺坡而驰,更见快捷。
飞鹰心想,“今日不杀狄青,日后他若报复,定为大患。惊马失血,绝奔不了许久,只要一到山下,马速就会缓下来,我等只要跟随其后,定能取他性命。”一念及此,已带王则二人奔下岭来。他当初救狄青出密室,还想利用狄青,那时故意不扶狄青,就想看狄青还余几分实力。当初见狄青早就筋疲力尽,已放下戒心,只想带狄青到这荒山野岭后,任意摆弄,哪里想到狄青亦用地势,反逃出他的包围,不由心中大悔,恨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狄青,带走飞雪?
他冒险潜入承天寺,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飞雪!
三人放足狂奔,可和那柴车相聚的反倒越来越远。这时红日已破晨云而出,杀气却冷了一山的萧瑟。几人一车追逐不多时,马车已渐渐行远。飞鹰正自焦急,突听“砰”的一声大响,马车遽然四分五裂,眼看车上的狄青和飞雪,已跌出去,向山下滚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原来惊马狂奔,慌不择路,竟撞在山腰的一块大石。那一撞之力,重逾千斤,车辕不堪承受,当先折断。
狄青没想到这种变化,只来得及一把抓住了飞雪。二人被惯性所带,飞出车外,向山下滚去。
狄青滚的七荤八素,心中歉然。方才他若不是执意要带走飞雪,飞雪亦不会遭此厄运。他是在救飞雪,亦是在害飞雪?
思绪飞转之际,天昏地暗。狄青只见一棵大树倒旋,兜面撞来。狄青大叫声中,已紧紧搂住了飞雪,护住了飞雪的周身。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背心重重撞在树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来,可滚落之势已停顿下来。狄青顾不得自身,叫道:“飞雪,你没事吧?”低头望去,只见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带着一分泪影……
飞雪凝望狄青,天翻地覆的惊变也不能改变她的平静,可狄青的一声问候,已让她泪眼盈盈。
狄青望着那若有情、若无意的眼神,心中惘然,想起那汴京陋巷、斜梅清雪……
他已分辨不出,救的是飞雪,还是救的羽裳……
可无论如何,他总要逃脱飞鹰的追杀,再说其它。狄青全身欲裂,扶着飞雪挣扎站起,陡然间天昏地转,又喷了口鲜血,颓然倒下!
他这几日内,先受重创,后忍饥挨饿,全凭无上的毅力和决心才坚持下来。刚才被大树一撞,外创全裂,内伤尽发,饶是铁打的身躯也无法抵抗。
跌落尘埃之际,狄青下意识的松开飞雪的手。
在思绪中,他觉得已连累飞雪太久,他不想再拖累飞雪一块倒下。可在内心深处,他又是多不舍松开那执着的手掌。
当年他无法抓住,可多年过后,他已决意松手。
可他松开手掌,却发觉飞雪在拉着他。飞雪那纤弱的身躯也已摇摇欲坠,但那纤细冰冷的手掌却牢牢地抓住狄青,不舍如雪恋东风。
二人再次滚倒,倒地刹那,狄青脑海中有电闪而过,承天寺的一幕终于现在眼前……
当初他跌落密室之时,也已松开手掌,他本不想拖飞雪进无尽的深渊。飞雪就如今日一样,牢牢地抓住他的手掌,陪他死也好,活也罢,不离不弃。
飞雪为何这么做?她真的淡漠生死?还是……
狄青惘然阵阵,摔倒在地时,再无力站起。
这时有呼喝传来,“他们在这里!”声音中满是喜意怨毒,狄青已听出那是王则的声音,狄青竭力逃奔,不想功亏一篑,终究还是毙命在此。
狄青、飞雪滚出马车,飞鹰立即命王则、张海分头搜进,王则最先发现狄青的行踪,心中大喜。他呼喝之后,恨狄青斩了他的手臂,几步纵跃,已到了狄青近前,狞笑道:“狄青,你还是逃不了老子的手掌!”
他刀已扬起,就要斩下……
狄青不望王则前来,无视刀锋凄冷,只是望着那双雾气朦胧的泪眼,心如绞裂,嗄声道:“飞雪,我对不起你……”那一刻,时光若转,白影倏落,化做眼前那不舍如梦的脸。
那脸上已有七分尘土、三分憔悴;那双眼,不再平静如水,隐泛波澜。
飞雪望着狄青,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意,笑意化了雪,融了冰,亮了一冬的寒意,她无视劈落的单刀,已纵身挡在狄青的身上,最后说道:“这样也好!”
第五章 赞普
红日高升,长刀已落。金黄的光线下,刀锋上满是肃杀的肃然。单刀划痕,带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已堪堪斩到飞雪的脖颈之后。
狄青不想飞雪如此,大惊道:“不!”他怒吼声中,已奋力反身而上,挡在飞雪的身上。
王则刀势不停,不管这一刀砍的是飞雪还是狄青!王则一直不解,为何飞鹰对飞雪如此器重,但这时飞鹰不在,他不论飞雪如何,总要杀了狄青!
就在这时,半空“嗤”的一声响,一物锐利如冰,已打到王则的面前。
王则大惊,顾不得再砍狄青,封刀急挡。
“当”的一声脆响,那物打在刀背之上,火光四射,斜飞出去,插在树上,原来竟是把飞刀。
王则不待再望,就感觉头顶寒风凛冽,缩头急退,单刀反撩而上。
王则、张海、郭邈山三人当年均是禁军,隶属郭遵手下。但这三人均遭奇事,在武技上这才突飞猛进,郭邈山更是领悟良多,这才成为三人之首。眼下的王则武功高明,远非寻常盗匪可比。
王则崩开飞刀之际,已察觉来袭之人竟是从树上飞落,当下挥刀反击。只听“当”的又是一响,两刀相撞,火花四耀。
火花闪烁间,王则斜插而上,直扑狄青。他已看清树上那人身材单薄飘忽,有如蝙蝠,手持一把薄刃单刀。他不理偷袭那人是谁,只想先杀狄青,再论其他。
树上跃下那人蓦地出手攻击王则,竟被王则挡开,大是诧异,却已落到了王则身后。
王则判断准确,眼看就要冲到狄青身前,不想人影一晃,一人已挡在了狄青的面前。王则怒极,一刀三斩,分袭来人的肩、胸、肋下三处。他虚晃一招,只等对方闪避,再施毙命一击。
不想那人根本无视刀锋,就那么径直冲过来。
“嚓”的一声响,单刀入肉,已砍在那人的手臂。不想那人手臂一转,挟住了刀锋,已和王则面面相对。
王则听到钢刀划骨的咯咯响声,也见到来人死灰的一张脸,背脊发寒。他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人物,也未经历过如此窘境,不待反应,就感觉小腹一痛,才发觉一根银丝已钻入他的腹中,缠绕着他的肠子。王则撕心裂肺的痛,忍不住狂叫一声,挥肘击去。那人手腕一绞,倒翻而出,落地时,脸色更灰,可手中银丝之上,还勾着一截白花花的肠子。
王则手捂小腹,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时飞鹰、张海已同时赶到,见状大惊,扶助王则向狄青的方向望去,见到一道烟花冲天而起,闪耀半空。两人并肩而立,已挡在狄青的身前。
狄青见那两人赶到,终于舒了一口气,来人正是他的手下十士中人。面如死灰那人,就是死愤之士的领军之人李丁,而从树下跃下那人,本是寇兵之士的头领张扬。
飞鹰心中微凛,不解狄青的手下为何会找到这里。狄青似乎看出飞鹰的困惑,缓慢道:“你肯定奇怪为何他们会找来的?”
飞鹰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狄青有些喘息道:“你若是想杀我,在承天寺内本是最好的机会。但你太过贪婪,总想着或者能利用我,因此将我带到这里。但我被困承天寺,我的兄弟不闻我的消息,当然知道我出了事,怎能放弃寻找我?”
飞鹰冷冷道:“但那密室除了我外,别人不可能找得到。”
狄青微笑道:“不错,他们的确找不到,但肯定会守在承天寺外打探消息。你救我出来,只以为我无力逃走,并没有留意到,我在出寺后,就留了信物在路上……”
“因此他们发现信物,就能追踪前来?”飞鹰有些恍然,恨恨道:“所以你不怕和我翻脸?你就没有想到过,他们可能不.能及时赶到吗?”
狄青一字一顿道:“我信他们!”
阳光洒落,落在狄青几人的身上,暖暖的有如兄弟间信任的友情。
李丁肩头还在流血,脸色更灰,但腰板挺的更直。他素来作战就不要命,可就因为不要命,他才能每次都能活下来。王则比他强,但已被他重创。
张扬站在那里,还是轻飘飘的没有份量般,但脸上的决绝之意,比山要重。谁都看得出来,为了狄青,他不惜拼命。
飞鹰傲视天下,横行大漠,素来不把旁人看在眼中。此刻狄青无能站起,李丁受伤,张扬瘦小枯干,他本不放在心上,但见这三人神色坚定,一时间竟不能上前。
半晌后,飞鹰这才冷笑道:“狄青,他们就算找来能如何?就凭借这两人,你以为就能挡住我杀你?”
狄青咬牙站起,和李丁、张扬并肩而立,缓缓道:“不是两人,是三人!”
飞鹰向张海使个眼色,示意张海牵扯住李丁、张扬二人,他全力来搏杀狄青。见张海点头,飞鹰身躯微躬,杀气尽出,不等举动,陡然向西北角望去。一人脚步轻若狸猫的行来,已离众人不远,见飞鹰看来,说道:“不是三人,是四人!”
那人背负长剑,身形如剑,转瞬已立在狄青的身边,正是戈兵!
飞鹰微凛,不想狄青的帮手来的如此之快,暗自皱眉。突闻身后不远有些动静,扭头望去,见到一块大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双手笼袖,怒目瞪着他道:“不是四人,而是五个!”
那人正是暴战,亦是勇力之士的头领。
暴战声音才落,一人又笑道:“不是五个,而是六人。”一人从暴战站立的大石后闪身而出,面带笑容,正是韩笑。
飞鹰眼皮一跳,不想狄青转瞬就多了五个帮手,这五人看来均非等闲,更要命的是为了狄青不惜舍命,他要再取狄青性命绝非易事。
韩笑不理飞鹰,远远向狄青抱 62f3." >拳道:“狄将军,死愤、陷阵、勇力、寇兵、待命五部其余人手随即就到,等将军指示。”
飞鹰眼珠一转,傲然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虚张声势。我想……你们再不会有人赶来了。”他知道又中了狄青的诡计,原来狄青方才向他解释,不是拖延时间,等人到齐而已。飞鹰盘算这五人的实力,感觉这韩笑最弱,眼下狄青根本不能出手,他和张海联手,只要能毙了李丁四人,就能杀了狄青。他和狄青已撕破脸皮,更忌惮狄青报复,有这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韩笑微微一笑,已迈出两步,伸手从怀中掏出个竹筒道:“就我们五个,要杀你已不是难事……”
飞鹰嘿然冷笑,不待多言,韩笑已一扬手上的竹筒道:“飞鹰,你可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飞鹰望着那竹筒,狐疑道:“不过是个竹筒罢了。”
韩笑微微一笑,傲然道:“霹雳千里,天摇地动。暴雨无踪,鬼神皆惊!不知这两句话你可曾听过?”
飞鹰见韩笑面对他竟然还坦然自若,心中益发的谨慎,倒也不敢小瞧韩笑,皱眉道:“这是什么屁话,我倒没有听过。”
韩笑道:“不是屁话,而是实话。这两句话说的是宋廷大内武经堂所制的两种利器——霹雳和暴雨!霹雳的威力,想必你已知道,不过暴雨到底什么用,我想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飞鹰想起霹雳的威力,已暗自心惊,望着那竹筒道:“你手中就是暴雨?”
韩笑点头道:“不错,这里面装了九九八十一枚银针,只要一按机关,就能如暴雨般射出。不过这针和雨不同,雨过无痕,这针不但可以留痕,还能打入肉,钉到骨头里面,暴雨一出,方圆数丈的人畜一个都躲不开,你信不信?”
飞鹰嘴角抽搐,见那筒口朝向自己,又见韩笑拇指微屈,像要按下去的样子,不由倒退了一步。
张海见状,也跟着退了一步,脸现惧意。
韩笑还是笑容满面,盯着飞鹰道:“方才我本可趁你不备使用暴雨,但我们是狄将军的手下,不屑暗箭伤人!飞鹰,今日我就和你独战,你若能避开暴雨,我这条命,就送给你!”他说罢上前一步,单手平举竹筒,喝道:“来吧!”
飞鹰不由又退后一步,见李丁等人均不出手,似乎对韩笑极为放心,心中更是忐忑。见韩笑笑容不减,隐泛杀机,思绪飞转,忖度双方的形势,终究不想冒险,身形一转,又离开韩笑数丈,这才喝道:“狄青手下堂堂正正,我飞鹰也不会暗箭伤人。狄青,我等你伤好,再和你一战。”说罢已和张海带着王则大踏步的离去。
李丁等人也不拦阻,等飞鹰不见踪影后,这才聚到狄青的身边,纷纷道:“狄将军,你怎么样了?”
韩笑见狄青、飞雪嘴唇干裂,早就递水粮过来。狄青、飞雪用过水,稍吃了些干粮后,精力稍复。韩笑认出飞雪是在承天祭的那女子,很是诧异,但不便多问什么。
戈兵一旁道:“狄将军,究竟怎么回事,飞鹰为何要追杀你呢?”
狄青看了飞雪一眼,见她默默地坐在树下,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众人均怒,戈兵一旁愤然道:“这等叛逆之徒,狄将军为何不让我等聚而歼之?”原来方才狄青虽未多说,但一直打手势让众人莫要轻举妄动,戈兵等人这才没有出手。
韩笑的笑容有些苦涩,“戈兵,你不知道,这个郭邈山早就今非昔比,再加上个张海,非同小可。狄将军不让我们动手,是怕我们挡不住。”
戈兵皱眉道:“加上暴雨也不行吗?”
李丁和寇兵互望一眼,都露慎重之色。原来方才二人联手突袭,这才重创了王则,但知道若真的面对面交手,不见得能奈何王则。郭邈山是叛逆的领军之人,武功自高,再加上个张海,若真的出手,众人真不见得救得了狄青。
韩笑还拿着那个竹筒,闻言丢到一旁道:“哪有什么暴雨,若真那么厉害,我早就用了。这不过是我随手拣到一个竹筒,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会那么正气吧?”说罢苦笑。
众人一怔,这才明白韩笑是虚张声势,暗叫好险。暴战一旁担忧道:“若真的没有暴雨,那狄将军就有危险,我们眼下怎么办?要不要赶紧躲一躲?”
韩笑沉吟道:“飞鹰不知虚实,若暗中留意我们,见我们形色匆匆,只怕会有疑心。既然如此,兵不厌诈,我们就暂时在这里休息,让狄将军恢复些体力再说,飞鹰见我等有恃无恐的样子,必定不敢再来。我已传下消息,我们聚在青唐左近的十士,很快就会前来,只要他们赶来,就不用再怕飞鹰生事,到时候再转移地方也不算迟。”
众人觉得可行,狄青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现在富大人如何了?”
韩笑几人面面相觑,戈兵诺诺道:“狄将军,你先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狄青心头一沉,凝望韩笑道:“你现在就说!”
韩笑侧望飞雪一眼,见飞雪神色淡漠,一时间也搞不懂她和狄青的关系,压低声音道:“在吐蕃人眼中,毁承天祭乃十恶不赦之罪。狄将军和这位姑娘参与其中,引藏人愤怒,认为是我朝对他们不敬。唃厮啰早就下令,将富弼关押在牢,听说已修书质问我朝……”见狄青沉默,韩笑安慰道:“狄将军不用着急,富大人暂时不会有事,你先安心养伤再谈其它。”
狄青只是点点头,轻叹一声,仰望青天,心中想着,“当初郭邈山也不过是泛泛之辈,为何能有今日的能耐?”原来狄青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飞鹰的底细,现在他手下有待命一部,消息灵通,无意从当年大漠中所见的那个骑士身上,查到了陕西叛匪王则长的相似,狄青将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这才推测飞鹰就是盗匪郭邈山,这才出口试探。狄青揭穿飞鹰的底牌,一方面不想飞雪再和飞鹰一起,另外一方面也的确想借此断定飞鹰的身份。
“可郭邈山刻意破坏承天祭,究竟用意何来?他想向唃厮啰借什么东西?他和飞雪……究竟有什么瓜葛?”想到这里,狄青不由向飞雪望去,见到飞雪正也望来,心头一颤。
飞雪喝了水,吃了些干粮,精神已好转很多。她虽看似纤弱,却如坚韧的竹子,恢复的速度远比常人要快,见狄青望来,飞雪起身走过来道:“我要走了。”
狄青微震,失声道:“你去哪里?”
飞雪凝望着狄青,双眸中又是迷雾重重,良久,她才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你要去的地方,和我去的地方,?
并不相同。”她转身要走,狄青突然叫道:“飞雪……”
飞雪身形微凝,并不转身,平静道:“你虽救了我几次,但我也救过你。你我从此各不相欠了,我不会感谢你。”
狄青望着那瘦弱的背影,一字字道:“但我会感激你!你本已决意和我一路,这会为何要走?”
这时冬日高升,照在飞雪的身上,拖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风起,衣袂飘扬,狄青见不到飞雪的脸色,琢磨不透飞雪的心思,紧张的等待飞雪的答案。他既然知道飞雪是破解香巴拉的关键人物,当然希望她留下来。可他不想飞雪就这么离去,也是担忧飞雪才从密室逃脱,身子虚弱,难耐藏边的苦寒。
许久,飞雪才道:“有些人可以和你一起死,但不能陪你一路走!”
狄青心乱如麻,根本不懂飞雪的心思,他也从未懂过。
“你想留下我,是想让我带你去香巴拉吗?”飞雪突然问道。
狄青一颗心提了起来,颤声道:“是!”
飞雪道:“但我不会带你去。”狄青一怔,满是失落,忍不住道:“为什么?”飞雪望着远方,半晌才道:“不为什么。”她言罢,举步向远方行去,走的虽慢,但其意坚决。
韩笑等人见状,均要阻拦,狄青却是摆摆手,示意手下莫要阻拦,扬声道:“飞鹰可能还在左近,你自己小心。”
飞雪顿了下,终于没有回身,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狄青一直望着飞雪的背影,只见那纤弱的身形终于融入的广袤的天地间,若有怅然。飞雪虽不带他前往香巴拉,但他心中并没有丝毫怨怼。在他的心中,总觉得飞雪行事,自有道理,虽让人难以揣摩,但对他总是没有恶意。
正沉吟间,又有十士人手陆续赶到。
这次狄青和富弼秘密出使吐蕃,表面上虽只是几人,但早命十士中的精英强将暗中配合。来的虽不过十数人,但众人声势大壮,当下悄悄转到一秘密所在。
狄青休息了一天两夜,虽伤势未好,但精力已恢复了五成。到天明时分,想富弼还在牢狱,再也等不及,当下找韩笑等人前来道:“我必须先救出富大人。”
韩笑等人面面相觑,戈兵开口道:“狄将军,富大人眼下被囚在青唐城的王宫内,那里戒备森然,我等不易接近,根本不知道眼下情况如何,以我们目前的人手,要救富大人很不容易。”
李丁等人都是深以为然,忧心忡忡。
狄青笑笑,远望苍天白云,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准备去见唃厮啰,求他放了富大人。”
众人一惊,韩笑的笑容都有些勉强,说道:“狄将军,我们破坏了承天祭,在藏人心目中,实在是十恶不赦。你又伤了毡虎,和吐蕃人积怨已深,此时去见唃厮啰,他怎么会放过你?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暴战、张扬均是劝道:“韩笑说的极是。狄将军,你身负抗击元昊的重任,眼下伤势未愈,绝不能再以身犯险。”
狄青见众人神色迫切,半晌才望向李丁道:“李丁,你伤势可好了?”见李丁点点头,狄青又问,“昨天王则来杀我,你为何宁可负伤,也不退避?”
李丁平日素来沉默寡言,不像韩笑、戈兵二人和狄青亲近,闻言咧咧嘴道:“我没有把握拦住他!”他不再多说,可别人都知道,李丁不能闪,是怕王则伤了狄青。十士中人,表面上和狄青或近或疏,但均是慷慨激昂的侠士,知道狄青的重要,个个不惜舍命来救狄青!
狄青神色感慨,环望众人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我,不会退,你们的情谊,我狄青铭感在心。同理而言,有些事情根本没有选择,也无从退让。毁承天祭一事本因我而起,牵扯到我朝和吐蕃的和睦,必须由我去解决。我虽有过错,但是无心之过,我想诚心去道歉,唃厮啰衡量轻重,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个结,愈早解开愈好,再拖延的话,不但富大人有危险,很可能危害大宋和吐蕃的交往,既然如此,我今日就一定要见唃厮啰!”
众人见狄青意志甚坚,知道不能再劝,纷纷道:“那我等跟随狄将军去见唃厮啰!”
狄青摇摇头道:“我们不是去交手,用不了这多人。这样吧,戈兵,你带人手护送我乔装进城。韩笑,你跟我一块去见唃厮啰,这样可好?”
韩笑微微一笑道:“属下遵命。”
众人知韩笑虽不会武功,可为人精明,见他这时敢陪狄青入城,都是心下钦佩。当下众人略作收拾,乔装再次进了青唐城内,直奔王宫。
近王宫时,戈兵、李丁等人远远后候着,狄青和韩笑径直行到宫前。
正是午时,赞普王宫高墙耸立,朱门如血。阳光高照在宫内的琉璃金顶,映的整个王宫金碧辉煌、肃穆威严。
见狄青、韩笑靠近,早有兵士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
狄青抱拳施礼,沉声道:“在下宋朝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请见赞普!”
那兵士听狄青的名字,吃了一惊,不由退后两步,已拔刀而出。宫前侍卫见状,纷纷持兵刃上前,已将狄青、韩笑二人团团围住。
狄青神色不变,仍旧抱拳施礼道:“狄青请见赞普,烦劳通禀!”
众兵士互望一眼,神色经意不定,半晌的功夫,才有一领队之人道:“你们看着狄青,我去向赞普禀告。”说罢急急向宫内奔去。
只听一声磬响,转瞬有号角长鸣,远远传开去。片刻之间,已及深宫。
狄青知道这多半是通知宫中吐蕃人戒备,他思绪纷沓,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神色沉静依旧,但心中难免忐忑。他从不担心自身的安危,只是想着如何陈述,才能化解敌意,让吐蕃、大宋重归于好?
不多时,宫内有脚步声传来,方才那人已冲出宫门,喝道:“赞普有令,让狄青进见。”
狄青轻舒一口气,迈步前行。韩笑才待跟随,那人已道:“赞普只让狄青一人入宫。”韩笑一怔,心中焦急,暗想狄青伤势未愈,就这么进入王宫,若吐蕃人翻脸,狄青哪有活着出来的希望?
狄青反倒镇静下来,向韩笑道:“那你就不用跟随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说罢跟随那人向宫内行去。
韩笑无计可施,只能回转去见戈兵等人。众人听韩笑所言,均是心焦,有力无处使,只能焦灼的等待。狄青此刻,已入深宫之内,而领路之人,已换了数人。
赞普王宫,巍峨磅礴中见细微曲径,若没有人带路,入内之人多会迷失其中。宫内处处梵音不停,檀香渺渺,让人闻了,为之精神舒畅。
藏边虽是苦寒之地,但宫内植被繁多,青葱脆绿,满是勃勃生机。
时不时有钟罄之声传来,如天籁清音,发人警醒。宫墙厚重,每道宫门均做圆拱之行,一入其中,只感觉四处高大巍峨的宫殿气势逼人,压迫人身心收敛,心存敬意。
狄青不知过了多少宫阁,这才到了一座宫殿前。这时冬日正悬,天空澄蓝,那宫殿金顶红墙,在黄澄澄的阳光映照下,散发着瑰丽而又柔和的光芒。
像梦境、像仙境……既宏大,又壮丽!
一道白玉阶直铺向殿中,玉阶尽处,有高台玉座,一人端坐其上,衣着庄严,头戴金冠。
狄青远远望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已知道,除了唃厮啰,宫中不会再有第二人有这般威严肃穆。
领路的喇嘛也不多话,伸手向前方一指,双手结印,缓缓地退后。
狄青心中诧异,不想这样就能见到唃厮啰。
高大威严的宫殿中,只有唃厮啰一人。难道说唃厮啰竟有无上神通,对西北战神丝毫不屑?还是唃厮啰早就知道,狄青根本无动手之能,这才肆无忌惮?抑或是,这看似高贵华丽的白玉阶台上,有如承天寺一样的机关密室,让人一足踏上,永劫不复?
狄青心思转念,但问心无愧,终于踏上白玉阶,走入了宫殿。
无陷阱、无机关、无险恶,殿外梵唱随风轻传,狄青已到唃厮啰面前三丈。狄青止步,深施一礼道:“赞普,宋朝泾原路副都部署狄青前来请罪。”
唃厮啰人在高台,凝望狄青,依旧是雾气朦胧的脸,依旧是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一双眼……
不知多久,唃厮啰这才开口道:“飞雪呢?”
狄青一怔,不想唃厮啰一开口就会问飞雪,犹豫片刻才道:“她走了。”
唃厮啰淡淡道:“我知道她肯定会走!狄青,你可知道飞雪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
狄青不解为何唃厮啰会有这么一问?前来王宫之前,他已考虑到千般解释,但只是这么一问,他就已不知如何回答。
他根本对飞雪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狄青艰难道。他知道现在的每句话,都关系到边陲安宁,不得怠慢。
唃厮啰锐利无双的眼中突然闪过丝光辉,“狄青,你可知道承天祭为了什么?”
狄青想了许久,才回道:“想赞普为民祈福,这才以血祭天?”他忍不住的抬头向唃厮啰望去,虽望不清唃厮啰的脸,但已望见那眼中的讥诮,犹豫片刻又道:“具体如何,在下实不知情。”
唃厮啰好似笑了,但无声息,半晌后才道:“狄青,你可知道,飞雪为何要赴死?”
狄青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
唃厮啰声音突转森然,凝声道:“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但却在承天祭之上,冒然出现,阻飞雪自尽,挡我祭天,伤我手下,勾结飞鹰,毁我寺庙,坏我威信?”
大殿瞬间清冷,就算冬日暖阳,都无法照入殿中,化解唃厮啰语气中的冰森之意。狄青并不畏惧,沉声道:“在下知错,但请赞普明鉴,在下本无心之过。飞雪实乃在下的朋友,屡次救在下性命,我蓦然见她自尽,情不自禁,这才出现阻拦。事后的一切,虽因我而起,但应是飞鹰蓄意bbr>所为,在下对天立誓,绝无半分破坏承天祭之心!”
“情不自禁?”唃厮啰喃喃自语,突然问道:“可你是否知道,飞鹰这次毁坏承天祭,本是和飞雪合谋发动的?”
狄青一惊,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他心绪烦乱,真的没想到飞雪竟然也和爆炸有关。可转念一想,飞雪、飞鹰本是认识的……飞鹰来到藏边,飞雪接踵而至。难道说,这二人来藏边本是同一目的?
蓦地想到密室中曾听飞雪说过,“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当初狄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可如今想想,才发现飞雪言语中大有深意!
唃厮啰目光锐利,盯着狄青道:“飞鹰一直向我索取入香巴拉的关键一物,但被我拒绝。他并不死心,这才利用飞雪骗我。飞雪前来找我,说甘心自尽为我祭天,我信了她,她却早就想在祭台爆炸时窃取入香巴拉之物!”
狄青脸色发青,半晌才道:“飞雪她……”他真的想为飞雪辩解两句,但他能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唃厮啰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良久,他才问道:“你为何信她?”
唃厮啰缓缓道:“因为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她才能帮我了。”
“她能帮你什么?”狄青苦涩问道。
唃厮啰脸上雾气好像突然散了去,露出了那张极平常的一张脸,可转瞬之间,那张脸又是朦朦胧胧。
在那电闪之间,狄青已留意到唃厮啰的表情很是唏嘘,就听唃厮啰道:“她能帮我找一个人!”
狄青大是古怪,怎么也不能把承天祭和找人联系在一起。见唃厮啰不再说下去,狄青只能问,“飞鹰要求的那物是什么?”
唃厮啰道:“就是祭天的法器!”
狄青一凛,想到了那四个番僧抬到东西,也明白了飞雪为何要参与进来。承天祭虽说不禁各国人来朝拜,但没有谁能不经佛子允许,擅自上台。飞雪以祭祀为名接近唃厮啰,无非是想趁乱拿取祭天的法器。但那法器如斯沉重,飞雪怎能取走?
唃厮啰似乎已看出了狄青怀疑,说道:“法器虽重,但他们只需取走上面的一物就可,那时候,我无法再使用法器,他们就可以再和我谈条件!”
狄青心中一沉,觉得唃厮啰说的很有道理,这么说……不待多想,就听唃厮啰道:“结果你冒然冲上来,看似救了飞雪,实则破坏了他们的计划。飞雪不会感谢你!”
狄青心中满是苦意,知道唃厮啰说得不错。原来这本是一个局,他看似救了飞雪,却害了飞雪,他出使吐蕃,却得罪了唃厮啰。他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却发现做的所有的一切,本没有任何意义!
唃厮啰高台上已问道:“狄青,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机会再从来一次,你已知道所有了一切,你还会上祭台来救飞雪吗?”
话已落地,心却悬起。
狄青听唃厮啰一问,愣在那里。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他是否会选择出手?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的出手,得罪佛子、得罪吐蕃人、得罪飞鹰,破坏飞雪的计划,做件毫无意义的事?
这本是不用选择的一句话!唃厮啰为何要这么问?
往事如雾,一幕一幕……
不知为何,狄青想起了密室的几日,心中没有后悔,没有遗憾,甚至没有痛恨和埋怨,他只是望着唃厮啰,平静地说道:“我会出手!”
第六章 多磨
唃厮啰人在高台之上,本是智珠在握的样子,听狄青这般说,也不由微怔,转瞬问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狄青昂首挺胸,望着唃厮啰道:“赞普,狄某本出身行伍,少读书,很多事情是不懂的。我不知道承天祭的意义何在,但我想祭天贵在心诚。若不诚心诚意,苍天恐怕也不会感到你的真心。飞雪并非真心祭祀,于事无补,我若知道,定当出手阻拦她。在下虽冒犯了神灵,但属无心之过,苍天浩瀚,神灵有容,绝不会因此小事而执着怪罪我等!”
唃厮啰眼中闪过分笑意,淡淡道:“你这么说,是不是暗示我,我若再怪罪你,就是胸襟不够了?”
狄青忙道:“狄某不敢。”
唃厮啰悠然道:“你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其实有些时候,聪明人之间,不用多说什么。但这世上,聪明人并不多的。你们的庄子都说过,‘入其俗、从其令。’也就是常说的入乡随俗,有些规矩,你就算知道不妥,但也无法改变。你就算明知不对,但也一定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狄青不想唃厮啰虽在藏边,很是博学,唃厮啰知道庄子说的话,狄青可不了然。但他知道唃厮啰的言下之意还是暗示他破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唃厮啰虽在藏边称王,但一样要遵循规矩,不然何以服众?狄青想到这里,说道:“赞普,狄某有错,甘愿受罚!”
唃厮啰凝望狄青许久,似在沉思、又像是出神,许久后,突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狄青大是出乎意外,不解唃厮啰的用意。实际上自从他入宫后,就从未猜中唃厮啰的心思。本来按照狄青所想,他过错多多,此番入宫请罪,唃厮啰、善无畏等人定会严加惩罚,就算剑拔弩张、诸多为难、甚至不能见唃厮啰都是情理之中。但他偏偏轻易就见到了唃厮啰,偏偏唃厮啰好像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唃厮啰问飞雪,解释飞鹰的阴谋,和他谈庄子,这些都让狄青云山雾罩般,这时唃厮啰又要向他讲故事?
唃厮啰到底想做什么?
狄青心中困惑,但想听故事总比挨鞭子要强,微笑道:“那在下洗耳恭听。”
唃厮啰目光掠远,望向了蔚蓝的天空,若有所思道:“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你我还没有在这个世上的时候,有一对情侣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被迫分开,从此后人海茫茫,天阔地远,再也不能相见。”
狄青大是诧异,搞不懂这个故事用意何在,但一想到自己和羽裳,就是忍不住的心痛。
唃厮啰续道:“那……女子吧……可以认为是女子吧……她一心想要找到心爱之人,因此历尽艰辛,数十年如一日的找寻伴侣。他们之间虽没有约定,但她知道,伴侣肯定也不会放弃寻找她!”
狄青甚是奇怪,不明白唃厮啰说的“可以认为是女子吧”是什么意思?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唃厮啰为何不能肯定?但他好奇心起,静等唃厮啰的下文。
唃厮啰接着道:“那女子找了许多年,却全然得不到伴侣的下落,不由大失所望。她不良于行,只能托旁人去寻觅,后来她遇到一人,叫做段思平,那女子许以重利,助他立国,请他帮忙寻找伴侣……”
狄青听到这里,很是惊奇,暗想这女子恁地有这般神通,可以帮助旁人兴国?这女子若真的有这种能耐,肯定天下闻名,她的伴侣若不是死了,怎么会寻找不到她呢?段思平?狄青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听唃厮啰又道:“段思平答应了那女子,只要那女子能帮他立国,他就定能找到女子的心爱之人。可直到段思平死去时,还没有完成女子的心愿。”
狄青心头莫名的一酸,不由想起自己和羽裳。
今生今世,羽裳究竟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久久不闻唃厮啰再说下去,狄青忍不住问道:“赞普,后来如何呢?”
唃厮啰沉默半晌才道:“然后那女子……就一直在等,而段思平终究没有实现承诺,因违背盟誓,不得善终。而他亲手打下的王国,虽还存于世上,但不得血脉传承,反被兄弟篡位,直到如今。”
狄青脑海中有电闪而过,突然记起段思平是哪个!心中满是惊奇,狄青讶然道:“赞普,你说的段思平,难道是大理的开国之君?”
如今天下有契丹、宋、夏、吐蕃、大理数分天下。大理国地处偏疆,一直与世无争,可说五国之间纷争最少的国度。大理立国,尚比宋朝赵匡胤称帝早了二十多年,而大理开国之君,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
段思平身为开国之君,又因大理尚佛,身负的传奇故事,甚至比赵匡胤还多。大宋太祖赵匡胤和兄弟凭双棍四拳打下宋朝四百军州,而传说中段思平则是得天赐神枪龙马,纵横南诏,所向披靡,打下大理疆土。
当年赵匡胤睥睨天下,南征北战,灭后蜀后,宋大将王全斌曾请求进攻大理,帮赵匡胤平定南疆。那时段思平已过世,但大理段氏余威尚在,听说赵匡胤知道手下大将请命后,一是因正在对付北方契丹,二是因担忧大理段氏的强悍、南诏蛮夷的麻烦,因此拿玉斧在天下疆土的地图上,沿大渡河画了一线,说什么,“此外非吾有。”而赵匡胤给群臣不攻大理的解释是,“德化所及,蛮夷自服!”
自此后宋朝谨守祖宗家法,大理、宋朝互不相犯,维系多年的和平。而大理开国之君段思平,更是因宋挥玉斧一事被中原人知晓。
狄青虽少读书,倒也知道段思平,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唃厮啰说的故事竟和段思平有关!转念又想,听说段思平死后,本传位给儿子段思英,但听闻段思英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叔叔段思良逼得退位为僧。方才唃厮啰说,“段思平违背盟誓,不得善终,王国虽存于世上,但不得血脉传承。”多半就是说的这件事了。
唃厮啰听狄青询问,又是默然许久,这才道:“不错,我说的故事中的段思平,就是大理的开国之君。”
狄青大惑不解,暂时放下以往恩怨,问道:“赞普,恕在下驽钝,你突然提及段思平的往事……究竟……”他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就是,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唃厮啰微微一笑,“很多事情看起来并不相干……但你以后再想想,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他手一挥,有道白光向狄青打来,说道:“这本书,你可看看。”
狄青见唃厮啰毫无征兆的挥手,这才想起双方还有恩怨,心中微凛。唃厮啰话音未落,那道金光已打到狄青的面前,狄青目光敏锐,已发现那道白光的确是一册薄薄的书册。
狄青手腕一翻,轻易的接住了那本书册,触手微凉,这才发觉那本书册竟是用白金所制。而那书册的封面上,用黄金镶嵌了四个大字——金书血盟!
那四个字的旁边,又有几个小字,写的是,“通海节度使段思平亲立”。
狄青见那书竟是由一页页薄薄的白金装订,用黄金镶字,一本书可说是价值连城。突然想到当年郭遵曾给了他一封信,信上写的是,“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那封信亦是白金为底,黄金嵌字,不由错愕,暗想难道说,郭遵的那封信,本是从吐蕃送来的?抑或是,从大理而来?
顾不得再想,狄青已翻开书页,见书页第一页的内容,陡然一震,脸色青白,几乎将那书丢在了地上。
第一页书页没有文字,只是画了一尊佛像……
佛像细腰婀娜、璎珞庄严,只是脸部一片空白。这佛像,狄青竟是见过的!
书上画的竟是无面佛像!
这佛像,狄青曾在真宗玄宫见过,在梦中见过,不想今日又能得见。难道说,这无面佛像,真的有什么来源,不然何以大宋真宗和大理王段思平都有记载?狄青心中一阵惘然,忍不住向唃厮啰望99lib?去。唃厮啰只是道:“你先看下去吧。”
狄青捧书的手都有些颤抖,翻了第二页,见到仍绘制一幅图像。那图像画了两人对立,一人是那无面佛像,另外一人是个将军模样的人。那将军单膝跪地,对那佛像神色甚恭。
这两人之间,放着个玉盘,玉盘上有殷红的一滩血迹。那将军伸出左手,食指滴血,嘴唇涂红。
书页上虽只是一幅图画,但栩栩如生,生动非常。狄青顾不得>99lib?去想白金底面上如何能做出这种生动的图来,只是想,按照唃厮啰所言,段思平曾向那女子立下承诺,这本书如果是段思平亲自所做,这应是一幅定盟的图示。
古人歃血为盟,以滴血抹唇代表信守诺言,真心不二之意。不过段思平应该是向那女子立誓,怎么变成对个无面佛像歃血为盟呢?
心带疑惑,见那幅图下面有一行小字——歃血为誓,对天起盟。若有异心,江山成空!
狄青皱了下眉头,又翻过一页,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几行字,“余本南诏之?t>臣,官拜通海节度使,得国主器重,心怀感恩。然则奸臣当道,先有郑买嗣为乱,后有赵善政不忠,再加杨干贞为祸,纷乱频频,民不聊生。余有志救民于乱世,今余歃血为盟,若能成事,定遵承诺,永不背盟!”
唃厮啰似乎知道狄青对往事并不知晓,解释道:“南诏本唐时之国,控云南周边之地,由蒙氏当权统领各族。段家本一直都是南诏重臣,后来南诏衰落,有郑买嗣灭蒙氏皇族八百余口,自立为王,称为大长和国。赵善政本大长和国清平官,也就相当于宋之宰相,伙同东川节度使杨干贞杀了郑氏家族,又立大天兴国。不过后来杨干贞又废赵善政,自立为帝。段思平是逼死了杨干贞后建立的大理。”
唃厮啰寥寥数语,已勾勒出南诏的兴衰起伏。
狄青望着那金书血盟,仿佛见到杀戮血气蔓延,兵戈烽烟弥漫。他又翻了一页,见那页写到“兴圣元年,得天助神力,不可思议。”
这页不过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狄青见了心中一动,又翻了一页,见上面写道:“兴圣二年,得神枪龙马,人心归顺……神女果不欺余。”
狄青不知道神枪龙马到底有何神奇,但想段思平要着重记上一笔,肯定有奇异之处。而书中记载的神女,当然就是唃厮啰所说的那女人。
神女?这女人有何能力?
狄青已觉得书中记载和自身会有关系,不由怦然心动,继续翻下去,发现书中多记载段思平的片段神奇往事。
从书中记载来看,自从段思平对那无面佛像歃血立盟以后,的确事无不顺,所向披靡。发生在段思平身上很神奇的一件事是,有牧童百姓在山中放牧,曾听牛马说话,说什么“思平为王,思平为王!”当初南诏君臣崇佛,见天出异相,不由轰动一时,这件事可说是为段思平后来的民心归顺奠定了极好的基础。
之后段思平势力渐大,得百姓拥护,又顺利的与滇东乌蛮三十七部联盟。之后更神奇的一件事是,段思平最后攻打杨氏皇城时,途遇险关阔水,有重兵阻挡去路。这时河中有神女出现,指点迷津,同时天降大雾,段思平趁机渡水,大获全胜,一战消灭了大义宁国杨氏的主力军队,进而消灭杨氏力量,称帝立国。
狄青看到这里,心中暗想,“自古以来,开国君主为树威信,多会神化自身。书中记载的两件奇事,或者是段思平暗中操纵,故弄玄虚来鼓舞士气也说不定。但如果这本书是段思平亲自撰写,并不流传的话,段思平就没有道理再写点假的上去,这么说……书中记载的奇事可信性很高了。可段思平亲手立的金书书盟怎么会落到唃厮啰手中。而唃厮啰给我看这本书,用意何在呢?”
狄青这时已翻到书的最后一页,蓦地眼前血红一片。狄青微惊,定睛望去,才发现书中最后那页并非白金之色,而是赤红的血色。
而那血色中,现出几个黑色的大字,“盟誓未竟,子孙有惊。为免大祸,避位为僧!”
狄青怔怔地望着那几个字,一时间不解其意。
等合上了金书,狄青仿佛粗览段思平的生平,若有所悟,更多的却是困惑。
唃厮啰见狄青看完金书血盟,这才道:“段思平死后,终究没有完成盟誓。这才为子孙立下训示,若有大祸,就要退位为僧,忏悔过错。大理国君王多有不爱江山爱为僧之人,多半是由于祖宗的这个警讯。”
狄青交还了金书,问道:“不知赞普对我讲这个故事,又是什么用意呢?”他心中隐约已有答案,但并不能确定。
唃厮啰凝望着狄青良久才道:“我只想告诉你,有时候就算歃血为盟也不见得能成事,有些誓言,本不用什么盟誓的。”话题突然一转,唃厮啰道:“狄青,你此次到青唐,所为何来?”
狄青总觉得唃厮啰更有深意,听唃厮啰询问出使一事,暂时压下了疑惑,精神一振,说道:“在下奉大宋天子之命,前来请和赞普分路出兵共击元昊。若赞普能出兵共夏国西南瓜、沙、凉等州,大宋可出兵进攻夏国的银、洪、宥等地,相互呼应,可让元昊首尾难以兼顾,遏制住元昊南侵东进之大计。”
唃厮啰悠然道:“你认为我会出兵吗?”
狄青略作沉吟,说道:“我认为赞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为什么呢?”唃厮啰不紧不慢道。
狄青回忆当初元昊所言,沉声道:“因为在下曾听元昊说过,赞普一直想找他的麻烦!赞普更想夺回瓜、沙两州!此事本是互利之事,想赞普不应错过。”
唃厮啰似乎笑笑,喃喃道:“元昊曾说过?不错,他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远望殿外,唃厮啰目光中有分奇怪的韵味,说道:“你想必已知道,我要夺回瓜、沙两州,就是为了要去香巴拉吧?”
狄青微震,不想唃厮啰直言不讳,只是点点头。
唃厮啰淡然道:“这世上的人要去香巴拉,或求财,或求势,或求长生不死,或求基业千秋。当然也有如你一样,是为了心爱的女人。”狄青脸色微变,不解唃厮啰为何知道此事?难道说,唃厮啰真如飞雪所言,有他心通的神通?听唃厮啰又道:“所有人要去香巴拉的目的,终究不过三个字‘有所求’。但我要去香巴拉的目的,和所有人都不同的!”
狄青大惑不解,心道唃厮啰若真无所求,为何不惜开兵,也要执意夺回瓜、沙两地呢?
唃厮啰口气中有分唏嘘之意,“其实多年以前,我就曾派不空去见太后,准备行你今日的建议。那时元昊羽翼未丰,又方被我大败于宗哥河,士气正低,可说是我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无奈太后无心用兵,导致事有不成,如今大宋三川口、好水川两番惨败,这才触动戒心,想要和吐蕃联手,但时机已过,夏人势力正锋,再要开兵,肯定要多用数倍的气力。”
狄青若有所憾,一旁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还请赞普放下往日纠葛,以大局为重。”
唃厮啰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可以放下,可这次双方联手能否成行,还是未知之数。”
狄青不解道:“难道说藏边,还有什么阻挠吗?”
唃厮啰避而不答,说道:“几日前,我早已上书给你朝天子谈及结盟一事,想请你亲自领军和我军并军作战,攻取瓜、沙两地,想必再过些时日,你们朝廷就会有回信了。不如这样,狄青,你暂时留在青唐,等候消息,不知你意下如何?”
狄青喜出望外,不想唃厮啰居然如此开明,很多麻烦的事情并不多谈。转瞬有些奇怪,暗想自己被困在密室之中,生死一线,唃厮啰为何还会上书让大宋派他狄青领军?唃厮啰是早知道他能出来,还是另有图谋?
事到如今,狄青不想节外生枝,回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富弼富大人现在何处?”他来王宫本来就是为了营救富弼,见唃厮啰很好说话,忍不住询问。
唃厮啰道:“富大人就在宫中,你出殿后,自然有人领你前去见他。”
狄青行礼退出大殿,见殿外不远处站着一人,神色红润,短须根根如针,正含笑望着他,狄青见到那人,又惊又喜,急走两步道:“王神医,怎么是你?”
狄青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站在殿外的那人竟是京中神医王惟一!
自从京中一别,狄青已和王惟一多年不见。本以为王惟一还在汴梁大内,哪里会想到他跑到了苦寒的藏边。
王惟一怎么会到青唐城?又如何能入吐蕃王宫呢?
王惟一似乎看出狄青的疑惑,含笑道:“我带你去见富大人,我们边走边谈。”
狄青见王惟一很是轻松的样子,也放松下来,跟随王惟一离去。
所有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反倒让狄青心中有种不安。可他究竟不安什么,一时间也难以想个明白。
唃厮啰还是坐在高台上,望着狄青离99lib?去,若有沉思的样子。一人从偏殿转出来,说道:“赞普,你真的相信狄青是无心之过?你真的就想这样的放过狄青?”
那人容颜苍老,声音嘶哑低沉中带着神秘的力量,正是唃厮啰手下的第一神僧——善无畏!
善无畏显然早在偏殿,听到了唃厮啰和狄青之间的对话。
唃厮啰道:“狄青性情中人犯无心之过,显而易见。当初我在酒楼之时,曾听他向段思廉询问承天祭一事,很显然,狄青对承天祭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上祭台只是为救人,并非存心捣乱。飞鹰当初不过是栽赃嫁祸,我们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善无畏神色肃然,略有不满道:“但承天祭神圣不可侵犯,狄青就算无心,也要受罚!”
唃厮啰轻声道:“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将他关在密室中,就是在惩罚他?他能逃离密室,就说明佛祖认为他命不该绝,饶了他的过错。”
善无畏双手结印,语调幽沉道:“佛子,你虽将狄青关在绝境。但你早知道,飞鹰会返回来,是不是?因此你根本对承天寺不加防备,显然就是想借飞鹰救出狄青,这样一来,你日后对旁人也能有个交代?”
唃厮啰脸上迷雾终于散尽,露出那平凡的一张脸。若说方才他让人看不清表情,此刻的他,平静若水,更是让人琢磨不透心意。
“你只说对了一半。飞鹰肯定会回转,他要救的是飞雪,而不是狄青!这世上活着的人,只有三个人知道香巴拉真正的秘密,那就是我、元昊和飞雪!我和飞雪总算还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凭这点,我就不想她就那么死去。飞鹰不能从我和元昊口中得知一切,当然要利用飞雪破解香巴拉之谜,因此会回来救飞雪,而飞雪必定会顺便救出狄青。我困狄青在密室,并非是想对谁交代!我想让你们知道,狄青死里逃生,仍能不顾性命,回转青唐城找我化解矛盾,只凭这点,狄青就是个值得我们信任的人。再说元昊势强,要保藏人平安,就要和宋朝和睦相处维系均衡之势,既然如此,我们更需要狄青来维系和宋廷的关系。”
善无畏沉默下来,一双手缓缓的扭动变幻,脸上苍老之意更浓。
不知许久,殿外有兵士匆匆忙赶来,说道:“启禀赞普,段思廉求见。”
唃厮啰摇摇头道:“不见。”
那人微怔,但听佛子之令,正要退下,善无畏已道:“等等。”扭头望向唃厮啰道:“赞普,段思廉是大理皇族,既然真心请见,赞普何必拒人千里呢?”
唃厮啰淡淡问,“你可知道他要见我有什么用意呢?”
善无畏神色错愕,沉吟半晌才道:“他既然迫切想见佛子,想必是有求于佛子。如今大理国是段素兴当权,此人荒淫无道,本是段思良一脉,而段思廉是段思平的后人。当年段思良弟篡侄位,逼段思平后人退位为僧,但段思良在大理有着极高的威信,听说他的后人段思廉在大理颇得百姓拥护,是以引发段素兴的猜忌。段思廉前来青唐,一方面是观礼,一方面多半也想请佛子出手相助他驱逐大理王段素兴,重夺帝位。佛子若真的能帮段思廉重掌皇权,能和大理联手,岂不好处多多?”
唃厮啰静静听完,哂然一笑,摇摇头道:“我倒不能苟同。大理素来与世无争,才能保今日安宁。段思廉虽有野心取代段素兴,但绝没有野心一统天下。他大理内事,自有大理人解决,大理国远在边陲之地,我等冒然扶助段思廉,事败徒惹非议,事成得不偿失。一些钱财身外之物,要之何用?段素兴荒淫无道,自有大理人去收拾,我不想参与其中,因此不见段思廉。想段思廉若真聪明,也不会再来相求了。”
善无畏问道:“难道说佛子把对抗元昊的希望,全部放在大宋的身上?”
唃厮啰笑笑,感慨道:“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唯有以真心相处,方是永久之道。元昊击不败我,故施展怀柔手段,几次要和我们联手并吞大宋。但以势称雄,终究势败一日,因此我根本不会和他联手,只要静待他失势就好。大宋目光短浅,以利交人,无论对契丹还是夏国,均想以利求和,殊不知贪欲无穷。大宋文臣安逸骄奢太久,只图享乐,缺乏进取之心,迟早会因利而和,因利而辱!我本对和宋结盟已没多少希望,但这次再次和宋廷示好,只为一个狄青。但狄青能否左右赵祯的主意,赵祯能否有决心对抗沉疴多年的傲慢与成见,均是在未知之数。我为求藏人平安多福,只要斡旋其中即可,倒也不用大动干戈,若能真如狄青所言,攻取沙州,完成我的一个心愿,实为上上之策。但我只怕……宋天子优柔寡断,这次联盟,终究还如镜花水月罢了。”
说罢幽幽一叹,望向殿外。
不知何时,乌云已上,掩住了蔚蓝的天。殿外有雪落,洋洋洒洒,原来,冬早至,万物蛰伏。
雪在飘,点缀苍松青青。狄青跟随王惟一在宫中行走,见王惟一对宫中路径颇熟,不由大是奇怪。
王惟一前头带路,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先见了富弼再说吧。富弼这几天忧心忡忡,头发都白了不少呢。”说罢嘴角露出丝微笑。
狄青压住了困惑,跟王惟一到了一间楼阁前。阁中厅堂上,正坐着一人,面容忠厚,呆望眼前的茶杯,眉头紧锁。听有脚步声传来,抬头望过来,见是狄青,愁眉尽展,起身迎过来道:“狄青,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正是富弼。
狄青见富弼绝非阶下囚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唃厮啰的处理方法,也问,“富大人你受苦了。”
富弼苦笑道:“我没什么苦。只是你出去那晚后,突然有兵士前来,说你扰了承天祭,赞普让我入宫。我不能反抗,跟随兵士入宫后,赞普见我一面,说让我不必着急,只要你回来,一切无事。我无处走动,和谈的事情也无从说起,幸好王神医在此,安慰我说不会有事。”
狄青见富弼很多事情并不知情,遂将发生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
富弼听狄青这些日子颇有曲折,时而皱眉,时而沉思,等狄青将唃厮啰处理意见说过,富弼振奋中又有些奇怪,不想事情竟这般解决。不过这样来说,他总算不辱使命,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候圣上那面的旨意好了。”
狄青等安抚富弼后,又请王惟一帮忙传话给韩笑等人,说一切顺利。等传令后,这才拉着王惟一到了僻静的地方,不等开口,王惟一已问道:“我托郭遵给你带的那封信,你究竟收到没有?”
狄青微愕,转瞬想到了什么,失声道:“要寻香巴拉,必寻迭玛!原来那封信是你给我的?”
王惟一奇怪道:“是呀,当然是我给你的信,郭遵没有说吗?”
狄青心中微酸,回忆往事,黯然道:“当初军情紧急,郭大哥只托人把信交给我了,但没有多加解释。想必他等战后再和我详说,没有想到……”
王惟一叹口气道:“将军难免阵前亡,郭遵虽死,但让天下人敬仰,不负生平,一人能如此英勇一生,远胜我等了。”
狄青听王惟一口气中有感怀、也有萧索,似乎意兴阑珊,忍不住问道:“王神医,你怎么会到这里?”
“莫叫我什么神医了。”王惟一摆摆手,苦笑道:“我来到藏边,才知道我这个神医一点都不神,这世上……本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惟一说罢,望着天空飞雪,萧萧洒洒,缓缓道:“我为什么到藏边,说来话长了。郭遵知道我来藏边,让我顺便帮忙打探香巴拉的事情。”
狄青听及往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半晌才道:“我欠郭大哥太多了。”
王惟一笑笑,又叹道:“郭遵这人施恩不望报,欠他的何止你呢?其实我到藏边,有几个原因……”不知为何,狄青突然发觉王惟一眼中有分惊恐之意。狄青微凛,才待询问,王惟一已神色如常,低声道:“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是受赞普邀请,这才来到青唐城的。”
狄青错愕不已,问道:“唃厮啰为何会找你到藏边?他认识你吗?”心中暗想,“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那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王惟一神色有些神秘,支支吾吾道:“他……他其实……”突然摇摇头道:“狄青,我不想骗你,我已答应了赞普,不会泄漏此事,我不能说的。但你放心,我做的都是无愧良心的事情。”
狄青有些好奇,但见王惟一为难,也不追问,换个话题道:“赞普让你到藏边做什么,不知道能否说说呢?”
王惟一这次倒爽快道:“他知道我对医术还算有些造诣,因此请我来青唐,研究伏藏之密。”
狄青一震,听叶知秋说过伏藏的事情,忙问,“你可研究出什么结果了?”
王惟一神色苦涩,摇摇头道:“这事和藏传三密一样的不可思议,我进展甚微。不过在我看来,其实每个人都算是个伏藏!”
狄青难以理解,喃喃道:“每个人都是伏藏,这怎么可能?”
王惟一正色道:“人体本身就是个奇妙的世界,潜能无可限量。自古以来,无论佛道中人,均以致力于自身潜能的挖掘,想要沟通天外,达到证道成仙的结果,其实从这方面来,藏密和佛道的看法类似。藏传三密中,咒语看似玄妙,在我来看,应是利用几个字的声音震荡启开体内各处血脉玄秘,取得不可思议之力。当然了,人体修习不同,咒语效果也差别很大,而结印想必是利用肢体动作,活络身体,达到和咒语类似的效果。至于意密,却是玄之又玄。你知道迭玛的意思了吧?”
王惟一说起藏传三密,倒是口若悬河,想必这段日子中,颇有专研。
狄青点点头,沉吟道:“叶捕头曾和我说过,迭玛就是伏藏,负责记忆天神留下的经典、咒语之类。”
王惟一望向苍穹,沉思许久才道:“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可后来发现可能有些偏差。当然了,我的看法也不见得是正确的。古书《内经》有云,‘人与天地相应,与四时相副,人参天地’。《灵枢》亦是这般看法,认为‘人与天地如一’,其实在我们医者看来,人与天地等同,是以才用五行归纳人体的奥秘,但其中的玄奥,已非五行能简单说明。我了解了藏传三密后,突然想到,天神其实没有留下什么经典、咒语,而是这些东西一直都存在于天地之间,而非存于人体。所谓伏藏,不过是经过特定的激发,通过意念到达天地间经典所存之处,取得部分而已。”
狄青已听到瞠目结舌,半晌才道:“王神医,你是不是想说,这苍穹间本有很多东西,只有通过特定的手段修习密法的人,才能调用意识,一窥这些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是伏藏,关键是如何能获得开启之法?”
王惟一闻言,振奋不已,一拍大腿道:“着呀。你说的和我想到不谋而合!”
狄青振奋道:“但怎么获取开启之法呢?”
王惟一感慨道:“这个开启之法,藏传佛教中,就用三密来实现,而其余佛道中,自有密法,就非我等目前能够知晓的了。赞普找我来,其实就是琢磨这个方面,若能成行的话,只怕世间就要换个另外的面貌了。但人脑玄奥,研究困难,我很难再进一步。”转瞬好像想到什么,王惟一压低了声音,有些诡秘道:“你以前虽不差,但不经飞龙坳一战,未得五龙,肯定不会到今日的境界,对不对?”
狄青困惑道:“我有今日的武功,和五龙的确大有关系,但和飞龙坳一战有什么关系呢?”
王惟一笑笑,低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当初被多闻天王一刺,那根刺深入你的脑海,已改变你脑内的结构。在我看来,并非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五龙的神奇力量,但你感受到了……”
狄青恍然道:“我能有今日的体质,是因为我脑部结构已变,才能从五龙得益?”说到这里,狄青倒不知道应该感谢夜月飞天呢,还是憎恨此人。
王惟一点点头,轻舒一口气道:“不错,这就是我的结论!这也是一个开启方法,但这种方法,生死攸关,并非所有人都如你好命的。”
狄青回忆往事,觉得王惟一说的很有道理,也解释了为何有人见到五龙,一无所获,为何有人能被五龙激发。突然想到了什么,狄青道:“真宗也感受到五龙的神奇,难道说他的脑部构造也迥乎常人吗?”
王惟一道:“这个说不定,脑海奥秘,我等不过管中窥豹罢了。但我想,五龙的激发,和脑海、环境、意志都有关联,因此有人感受得多,有人感受得少。当初先帝思子成狂,又加上一番狂热,感受到五龙的神奇不足为奇。太后对五龙冷漠,因此虽接触到五龙……可从未得到五龙的秘密。”
提及到太后时,王惟一脸色变了下,眼中又有些恐惧之意,突然问道:“狄青,听闻太后仙逝时,你在汴京,还见过她?”
狄青不解王惟一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点头道:“我奉旨回京,就是因为太后想见我一面了。”
王惟一四下看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太后临终前,可有异样吗?”
狄青有些奇怪道:“有什么异样呢?不过太后……的确老的厉害。”他不说还不察觉,一说来,就感觉太后虽也是年纪不小,但那时候的确远比年龄还要苍老。转念一想,太后当初好像指着自己的身后说什么,“我明白了,你好……”太后没有说下去就死了,当初狄青只是想着太后说的“五龙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究竟是什么意思,哪里会留意到很多?他知道太后指的不是他,现在回想起来,他身后好像是阎文应和赵祯。
陡然间心头颤动,狄青已想到太后要说什么,太后既然知道五龙是不详之物,她说的可能就是和郭大哥一样,“五龙本香巴拉之物,可是你一定要丢了它!”这么说,八王爷说的要找到地图恐怕就是八王爷自己的意思了。
狄青想到这里,怅然所失,暗想太后当年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当初他伤心惊诧,除了有关香巴拉的事情外,并没有多想别的事情,现在蓦地想起当初的情形,才发现太后驾崩果然有些异样。太后是悲愤而死吗?赵祯在灵柩前好像哭的有些异样……念头一转而过,狄青见王惟一低下头来,端起茶杯。
只听茶杯“咯咯”作响,狄青才发觉王惟一手在发抖。不由关切道:“王神医,你没事吧?”
王惟一一震,差点打翻了茶杯。手忙脚乱间,抬头望向狄青道:“我没事,我会有什么事?狄青,我估计不会再回汴京了。”
狄青不懂王惟一为何变得这么慌张,皱眉道:“你是御医,难道想此生就在藏边研究什么伏藏吗?”
王惟一笑容苦涩,岔开话题道:“狄青,你和天子的关系很好是吧?”
狄青道:“很好说不上。以前不知道他是皇上,倒是和他很亲近,不过自从太后死后,天子登基后,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他了。那次回汴京的时候,他对我虽不差,可伴君如伴虎,在他身边,我总觉得不安,我还是觉得在边陲自在。”他想起赵祯当初发怒,逼他娶妻一事,暗自皱眉。他当王惟一是朋友,因此才不藏心事。
王惟一目光中有分忧虑,支吾道:“是呀,伴君如伴虎。你做的是对的,离天子远些,小心些总是没错。你别以为自己以前和天子不错,就肆无忌惮,你记得我说的话呀。”
狄青感觉王惟一语带惧意,一时间难以琢磨他和赵祯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惟一却已道:“晚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罢起身离去,临走前,自言自语道:“我曾经……给太后看过病……其实在你回转京城前,就到了藏边。”不等狄青再问,王惟一已去的远了。萧萧冷风中,王惟一衣袂飘动,背影显得有些发抖。
狄青望着王惟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日子里,狄青只能等待。转瞬近一个月的功夫,宋廷还没有消息回转,狄青和富弼都是有些焦急,暗想和谈成事,正合赵祯所望,若有消息到了京城,赵祯应立即派人敲定此事。
虽说藏边距离汴京千里迢迢,但赵祯若真抓紧此事,八百里加急的话,宋廷的消息早就应回转了。
这一日,富弼和狄青面面相对,富弼皱着眉头,见四下无人,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觉得有些不妥吗?或许我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按理说,唃厮啰若早派人前往汴梁,我朝早就会派人正式敲定此事,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狄青也是皱着眉头道:“你是说,唃厮啰根本没有派人前往汴京吗?那他用意何在?”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担忧道:“唃厮啰到底想着什么……我眼下暂时看不出来,但我总觉着这次联盟,只怕……”话未说完,韩笑赶到。
这些日子来,狄青、富弼二人得唃厮啰特许,可随意在宫中走动,但二人都怕另生事端,倒是规规矩矩的留在宫中。狄青伤势早已痊愈,命韩笑有事就入宫找他禀告,唃厮啰也不阻拦。
狄青从韩笑口中得知,当初韩笑的确找到了叶喜孙,可后来惊变迭生,叶喜孙又消失不见。狄青唯有苦笑,心道自己和叶喜孙真的无缘。
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语了几句,递给了狄青一封书信。
狄青展开书信看了半晌,眉头锁紧。富弼见了,忙问,“狄将军,可是边陲有了战情?”富弼心中甚至想唃厮啰并不想和宋廷联盟,只是想拖住狄青。若元昊趁这时机攻打西北,那可大事不妙。
狄青摇摇头道:“西北暂无战情,元昊也没有出兵的打算……”他欲言又止,眼中也有分困惑之意,又道:“我已派人查明,唃厮啰的确早派了使者到了汴京。但不知为何,朝廷迟迟没有给予答复。”
富弼暗叫惭愧,心道书生百无一用,自己知道猜度,原来狄青早就怀疑此事,命人着手调查了。狄青虽在吐蕃王宫中,但对外边的事情,还是了若指掌。
堂外有吐蕃侍卫前来道:“富大人,狄将军,赞普请两位大人前去。请跟我来。”
狄青和富弼互望一眼,心道这些日子来,唃厮啰一直没有再正式和他们谈什么,这次相约,有何事情要谈呢?
二人带着疑惑到了那金顶白玉的大殿内,唃厮啰还是坐在高位之上,旁边立着善无畏。狄青眼尖,已见到殿下坐着一人,微秃的头顶,面带菜色的脸,不由又惊又喜。
那人竟是种世衡!
种世衡怎么也来到了这里,难道说天子传旨命种世衡来此?
狄青先向唃厮啰施了一礼,侧望种世衡,目光中隐有询问之意。种世衡见了狄青,轻轻咳嗽几下,脸上也有喜容,可眼中却有愁意。狄青见状,心中微沉,感觉事情不妙。
唃厮啰已道:“种大人,你把事情对狄青说说吧。”
狄青从唃厮啰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能转望种世衡,忐忑道:“种大人,可是圣上派你来的?”见种世衡点点头,狄青不等欣喜,就听到种世衡说出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圣上有旨……说宋、吐蕃一向交好,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改变。至于联盟出兵进取西夏一事,以后就莫要提了。”
狄青眼前发花,身躯晃了晃,强自镇定下来,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涩然问道:“为什么?”
种世衡见狄青如此,心中也是难受,暗想狄青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有了击垮元昊、强占沙州的机会,可这机会竟如浮萍泡沫,很快的破灭。
“因为不久前,就在赞普派出使者时,元昊也同时派出使者到了汴京,自陈不是,请和大宋议和。”种世衡无奈道:“狄青,朝廷厌战,听元昊主动请求议和,纷纷要求圣上莫要开兵。”
狄青上前一步,瞪着种世衡,嘶哑着嗓子道:“可元昊狼子野心,这次和谈,极可能包含祸心。那盟誓不过一纸,要撕就撕,你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却想,“宋军才有起色,难道转眼又要到以前的地步?元昊这招颇为毒辣,我们本已请唃厮啰出手,朝廷若是答应了元昊,反复不定,再想和吐蕃联手,换作我是唃厮啰,恐怕也不会再相信宋廷了。元昊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怎会安宁无事。元昊不灭,迟早会在西北再兴兵来犯,吐蕃袖手旁观,那时候,我等不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鏖兵之中?”
可心中更大的一个悲恸是,他迟迟未往沙州寻找香巴拉,因为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他全心希望能带兵击溃那里的守军,再入香巴拉,但如此一来,他入香巴拉的希望岂不成了泡影?
种世衡见狄青有失常态,略有尴尬,低声道:“狄青,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我明白有什么用?”
狄青身躯微颤,已恢复了常态。心思转念间,向唃厮啰望去。
唃厮啰人在高位,倒还是平静如常。狄青心中暗想,“当初唃厮啰曾说,双方联盟能否成行,还是未知之数。难道说他早就知道宋廷会如此吗?”一横心,狄青沉静下来,施礼道:“赞普,这等变数,在下并未想到。”
唃厮啰悠然道:“那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呢?”
狄青道:“在下想先回西北,上书对圣上说明厉害之处,说服圣上和赞普联盟,还请赞普信我。”
种世衡一旁低声道:“狄青,你不用上书了,既然没有战事了,圣上就不用你领兵了。如今朝廷提升你为团练使,下旨让你返京。你可以直接和天子面谈了。”
狄青一怔,不想自己变迁竟如此突然,问道:“那西北泾原路谁来防卫?”他官阶本是秦州刺史,如今变成团练使,官阶又升了一级,但不掌兵权,权位已明升暗降。狄青早非懵懂的少年,知道圣上此举是告诉他不要多疑,调他入京是对他好。
种世衡苦笑,低声道:“你也知道,大宋更戍法是祖宗家法,素来不会让哪个将领久在一地。你在西北许久,声望日隆,朝中那些文臣都认为不妥,因此才调你回京,我也换了地方。”种世衡虽处事老道,言语中也有不忿之气,虽是低声说话,但不避唃厮啰。说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几声。他用手帕掩住了口,咳嗽完后收了手帕。
狄青思索下步如何来走,并没有留意种世衡的小动作,考虑再三,决绝道:“那我就上京面圣,请天子定夺!”抬头望向唃厮啰,狄青诚恳道:“赞普,在下当回京面圣,还请赞普再给些时间。”
唃厮啰沉默许久,这才说道:“我信你狄青,但这世上,狄青毕竟只有一个。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领军,我随时和你合作。”
狄青大喜,并未多想唃厮啰的言下之意,抱拳道:“好,一言为定。”他这时只想回转京城,对天子分析边陲的形势,并没有留意到种世衡脸上掠过一丝阴翳,有如寒冬铅云,带着那么几分的沉重之意。
第七章 变革
雪渐渐的融了,冰慢慢的消了。冰雪消融,化入春江之水。
春水悠悠东流,过关山边塞,似乎间,一夜的春风就绿了黄河两岸,那股绿意如万物勃发,顺江水而淌,充斥了京城。
经过一冬的蛰伏,汴京大城辉煌更胜,丝毫看不到西北的兵戈烽烟。狄青立在宫门外,见不远处树上枝头新绿,早莺争暖,眉头轻轻的蹙起。
又等了炷香的功夫,宫内有一人快步走出,到了狄青身前,低声道:“狄将军,圣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人。”那人正是阎士良,也是大内眼下第一总管,和狄青见过几面。
阎士良本阎文应的义子,当年阎文应一直追随赵祯,可说是劳苦功高。太后仙逝,罗崇勋死后,阎文应顺理成章的成为大内第一人。阎文应一直和郭皇后并不和睦,后来赵祯废郭皇后,范仲淹等人反对,阎文应却坚决地站在赵祯这边,支持废了郭皇后。
郭皇后最终还是被逐出皇宫,出家为尼。
不过后来听说郭皇后染恙,曾写封情书给赵祯。赵祯见信后,追忆往事,对郭皇后有些歉然,听说赵祯有意再招郭皇后入宫,但郭皇后提出条件,“要再受诏,必须百官立班受册。”赵祯考虑期间,赠药给郭皇后服用。
那药是阎文应送去的。
郭皇后服药后,第三日就暴卒。所有人都怀疑阎文应和郭皇后不和,认为阎文应怕郭皇后回转宫中对付他,因此下药毒死了郭皇后!
有人怀疑,但敢质疑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那时被贬后才再次回京,见群臣无声,上书直言,认为郭皇后之死,阎文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范仲淹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让朝廷振动,甚至吕夷简都压不住此事。最后赵祯终究因郭皇后一事,将阎文应贬逐岭南,而阎文应未到岭南,就死在了路上。
往事如雾,云中出入……
狄青远在边陲,零散的听说些往事,也知道赵祯逐了阎文应后,对阎士良并不怪责,甚至提拔阎士良为大内第一人。
听阎士良说赵祯不适,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我回转京城已半月,半月前圣上就推托身子不适,到现在还没有好转?我已经打听过,圣上早朝如旧,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么说……他暂时不想见我?或许他已下定决心和夏国和谈,因为不想我进谏,以免彼此尴尬?”
狄青再次奉旨,千里迢迢的回转京城,只为见赵祯再谈和吐蕃人联盟一事,不想他官职虽高了,见皇帝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看到阎士良也有些为难之意,不便点破真相,只是道:“那请阎大人代狄青问候一声,有劳了。”
阎士良满脸陪笑道:“好,一定,一定。”
狄青无奈,只能向郭府回转,他回到京城后,一直还在郭家居住。物是人非,郭逵长高了许多,也壮了很多,见到狄青回来后,嚎啕大哭。狄青心中难受,好生的安慰了郭逵。郭逵不再习文,改练武技,几乎天天闻鸡起舞,和狄青对练。
郭遵战死后,赵祯心痛不已,厚赐郭家,郭逵因此早被提拔为三班之列。狄青却知道郭逵志在边陲,抗击西夏为大哥报仇。狄青有感郭遵的恩情,对郭逵照顾有加,心道反正无事,就悉心和郭逵切磋。这刻赵祯既然不想见他,狄青就想回转去见郭逵。
狄青行在路上,正过了一条长街,突闻前面铜锣声响,兵士开道,有一金顶小轿行过来。
行人见状,知道轿中多半是皇亲国戚,纷纷退让到一旁。狄青也闪身路边,静待轿子通过。这时天空一声燕鸣,狄青抬头望去,见到有新燕衔泥徘徊,貌似孤单,心中想到,“过几日,要去杨伯父那看看了。”
他回转京城后,一直没有再前往杨府,听说杨念恩最近生意做得不错,也就不再前往叨扰。都说睹物思人,他狄青戎马多年,从未有一日忘记羽裳。一想到杨府,就想到那蟹壳风铃、那眼儿媚、那本沾满欢笑泪水、如烟往事的 href='2283/im'>《诗经》……
狄青望着那燕子,眼帘微润,正怅然间,那轿子已到了他的身旁,缓缓地停下。狄青略有惊奇,听那轿子有人说道:“狄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吗?”
轿中人声音轻柔,狄青听了依稀耳熟,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沉默半晌,轿中人笑道:“狄将军,妾身常宁。”
狄青恍然,终于记起轿中人是谁,忙施礼道:“臣狄青,参见长公主。”当初他回转京城,赵祯曾想留狄青在身边,曾要将妹妹常宁公主许配给狄青,却被狄青断然拒绝。狄青后来虽有歉然,但已淡忘此事,不想常宁竟还记得他,居然还和他打招呼。
常宁公主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许久不见,狄将军看起来还是一如往昔。”见狄青不语,常宁公主问道:“适才妾身路过,见狄将军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不知能否和妾身说说呢?”
狄青苦笑道:“臣奉旨回京,本有急事要见圣上,不想听阎士良说,圣上身子不适……是以忧心。”他说的含糊,掩盖了真实的心意,同时言语试探,想确定赵祯是否真的病了。
轿中的常宁沉默了半晌,这才道:“原来这样呀,那妾身有些无能为力了。不过狄将军也不用过于忧心,想你鏖战西北,一心为国,此心天日可见,很多人不会忘记你了。妾身有事,先走一步了。”言罢,轿子抬起,慢悠悠的离去。狄青摇摇头,才待举步,突然感觉有人在留意他。
狄青侧望过去,见到路边站着两人,一人是个盲者,手拿两块梨花,另外一人是个姑娘,手拿曲颈琵琶,梳着两个长辫。
望着狄青的是那个姑娘。
狄青见到那姑娘,就有些眼熟,再望见那盲者,就记起那盲者姓江,那姑娘叫做露儿,他曾在安远寨见过这爷孙儿。
见露儿想说话却又不敢,狄青大踏步的走过去,主动道:“江老丈,露儿姑娘,怎么到了京城?”
露儿又惊又喜,不想狄青还记着他们,羞涩道:“狄将军,真的是你呀,不想你也到了京城?自从安远大捷后,就一直没有听说过你的事情,我们是从安远说书到了京城,你……伤好些了吗?”
狄青一笑,“早过了半年,怎会不好?你们在京城可过得惯,需要帮忙吗?”他见露儿适才有些胆怯的望着他,只以为这爷孙有什么为难之事。
盲者早听到狄青的声音,一直喏喏不敢出声,闻言忙道:“过得惯,不需要麻烦狄将军了。都是这丫头,隔着好远就说你在附近,老汉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碰到了将军,老夫可真是幸运。对了,我们还有事,前几天有个公子赏脸,竟给了百两银子,让我们在这酒楼说书十天……说的是狄将军的故事。”
狄青倒有些尴尬,道:“那……不错呀。江老丈,我就不打扰你们说书了。”说罢转身要走,露儿叫道:“狄将军,你不上去听听我们说书了?”
狄青脸有赫然,道:“你们以说书为生,怎么说我没有意见。但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听了。”
盲者呵呵笑了起来,拉了一把孙女道:“那……狄将军,我们就去说书了。你请去忙吧。”
狄青当下告辞,大步离去。
露儿嘴已撅起,一跺脚,恼怒盲者道:“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见狄将军一面,你好像要撵人家似的。”
盲者手中梨花木敲了下,发出声脆响,可人却沧桑道:“露儿,你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狄将军肩负重任,戎马倥偬,肯定事情很多,他能记得我们,过来和我们说两句,主动帮我们,已是我们前生修的福气。他的忧愁比谁都多,我们就算不能帮他,可也不能总缠着人家,给人添麻烦了。他是将军,他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我们是说书的,和他不是一个天下的人,你应该懂得的。”
露儿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才赌气道:“我懂,我比谁都懂。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你别多想,我只想好好看清楚他,多记他说过的几句话,然后话于你知。你若真的明白事理,那以后就不要总向我追问狄将军的相貌了。”说罢一甩辫子,上了酒楼。
盲者苦笑不语,又闻脚步声跑到,露儿又跑回,“噗哧”一笑,拉住盲者的衣袖,说道:“上楼吧。那公子还没有来。”
盲者摇摇头,和孙女上了一间酒楼。露儿上楼时问,“爷爷,那公子一出手就百两银子,每次来听说书,又总有几个人护卫,你猜他是谁呢?”
盲者皱眉道:“管他是谁,他这么喜欢听狄将军的事迹,当然就是好人。他又多少人护卫有什么关系,我们说的内容问心无愧就好。”
说话间,二人上了酒楼的二楼,早有酒楼老板迎过来,招呼道:“江老汉,今天来的早呀。这边坐……”
酒楼中早坐满了食客,见盲者前来,纷纷招呼道:“江老汉来了,今天准备说些什么呢?”
原来这几天有位公子颇为阔绰,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就说狄青的事情,连说十日。酒楼的食客有免费的说书,当然纷纷赶来占座,一时间酒楼生意大好,老板自然对这爷孙很是客气。
江老汉坐下,露儿调了下弦,就有人催促道:“江老汉,快说吧……今天是不是要说安远大捷了?”
盲者笑道:“今天说的正是安远大捷,不过正主还没有到,各位看官还请稍等。”众人都知道盲者等着付钱的那位,嘟囔道:“这人素来准时,不知今日为何来迟了?”
话音才落,楼梯处又有脚步声响起,众人都道:“来了,来了。”
露儿举目望过去,见到先有两人并肩上楼,目光灼灼,四下望望,这才请后面的那公子上来。那公子低着头,匆匆而走,到了雅间坐下,有个侍从陪着他,为那公子满了酒,珠帘垂落。然后那侍从尖声道:“好的,可以开始了。”
每次那公子来,都会到雅间休息,隔帘听江老汉说书,行事有些古怪。众人见怪不怪,不以为异,都道:“好了,开始吧。”
盲者一笑,敲下梨花板,清了下嗓子,沙哑着先唱道:“塞下哀雁唱离苦,千里落日孤城兀。将军百战惊风尘,贤者十年履霜露。”
露儿跟着弹着琵琶,铮铮嗡嗡,乐声中满是萧索愁苦。乐声方歇,露儿已道:“爷爷,你今日说的是安远大捷,为何先说这四句呢?”
盲者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说书也是一样,开始总要点点缘由。老汉我这四句中,说的是西北边陲的情况,也说了两个人。”
露儿故作沉思状,突然拍手道:“是了,当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两战后,西北堡寨无不自危,羊牧隆城孤城突兀,坚守许久,大宋兵士不知死伤多少,就像那失去亲人的孤雁般。爷爷,你这诗的前两句就是说这种情况吧?”
酒楼食客闻言,或羞愧、或切齿,盲者叹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就在我大宋人人自危之际,有两人挺身而出,挡夏军虎狼之兵,救西北百姓于水火。”
露儿又笑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将军百战惊风尘肯定说是狄青狄将军。我在边陲见过狄将军,适才……我在楼下还见到他了。”说罢脸上又是高兴,又是骄傲。
众人哗然,纷纷向阁楼的栏杆处涌去,差点挤裂了栏杆,都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姑娘指给我们看看。”原来京城很多人虽多听说过狄青的事迹,但见过狄青的人并不多,一听狄青就在楼下,忍不住想要观看庐山真面目。
露儿苦着脸道:“早走了,他是个忙人。”她有些黯然,并没有留意到帘内那公子对身边的侍从道:“狄青这些天如何了?”
那侍从恭声道:“狄青今日又请见圣上,但我依圣上的心意,把他挡了回去。”
那公子只是“哦”了声,听帘外有人道:“狄青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那人肩宽背厚,身着长衫,坐在那里颇有威严。听露儿不服气道:“狄将军的确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比阁下要俊朗多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人听露儿讽刺,霍然站起,喝道:“你说什么?”
露儿稍有畏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别人小瞧狄青,昂头道:“我说是实情,我见过狄将军两次,见他额头有疤,脸颊有刺青,鬓角已白,虽看似沧桑,但我知道他是天底下最英勇俊朗的男人。谁问我都这么说!”
帘内的公子听了,喃喃道:“听她这么说,倒是的确见过狄青。不想狄青鬓角已白了,我和他,又有数年未见了。”
侍从道:“是呀,狄青沧桑许多。许是塞下风沙多磨,让人老得快些吧。”
“塞下不好,为何狄青总留恋边陲?”那公子喃喃自语,听帘外要打起来的样子,皱眉道:“让江老汉说下去。”侍从一听,尖声叫道:“莫要吵了,若不听书,就请下楼吧。”
众人纷纷道:“是呀,听书听书,不想听就下去。”
那长衫汉子见众人都对他不满,冷哼一声,自语道:“我还真想听听狄青有什么能耐。”声音虽不服,但毕竟不再挑事。那盲者已圆场道:“露儿,那你说说,我这诗最后一句说的是谁?”
露儿也不再争吵,想了半晌才道:“‘贤者十年履霜露’莫非说的是范公吗?不过这和履霜有什么关系呢?”
盲者脸上现出分光辉,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范公。范公这几年坐镇西北,和狄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乃大宋西北的中流砥柱。听说范公不但文采好,还弹得一手好琴,但生平弹琴,只弹一曲,就叫做《履霜》。范公沉浮多年,终日如履薄霜,不改气节,老汉我可是敬仰得很了。”
众人也都露出赞同之色,就算那长衫汉子,这次也没有说什么。
帘内那公子道:“范仲淹最近如何了?”
那侍从道:“他和富弼、韩琦、夏竦等人均从边陲调回了京城,目前正在等圣上的吩咐。其实圣上要知道范仲淹、狄青的事情,大可找他们、或找群臣询问,何必在这里听人说书呢?”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旁人所言,未免偏颇,只有这等人所言,方能说出百姓的喜好。朕锐意变革,当然要兼听多方的言论,这才能有决定。”
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宋当朝天子赵祯!
赵祯早没有了当年的青涩无助,神色间,威严无限。
侍从就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闻言道:“圣上英明。”还待再说什么,赵祯已道:“听书吧。”阎士良立即垂手在侧,不再多言。
帘外的盲者这功夫,早就说起了安远大战。等说到狄青连斩两将,被夏人诡计重创落马时,众人都是担忧万分,露儿接腔道:“爷爷,狄将军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盲者道:“狄将军重伤,被封寨主抢回了营寨。夏军见状大喜,一直隐藏在夏营中的夜叉部第一高手,虚空夜叉嵬名虚赶快来搦战,只想捡个便宜,在营前骂战。狄将军才一回营,就已苏醒,闻有敌来挑战,当下再次上马,喝道,‘狄青可以死,不能不战!’”
盲者说的最后一句话,夹杂着梨花木的击打之声,铿锵有力。众人热血上涌,都道:“狄将军果然是真英雄。”
赵祯听了,想起当年的往事,唏嘘道:“这个狄青呀,真的变了很多。”
帘外的盲者又道:“狄将军当时重伤在身,别人都在担忧狄将军的生死。但狄将军闻敌前来,奋起再战,出寨只是一个回合,就斩了嵬名虚,喝令宋军反击。安远寨的宋军那一刻,就感觉周身都充满了勇气,当下和狄将军追杀出去。那气势,如洪水暴发,竟然又冲垮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兵马,狄将军一马当先,又斩了窦惟吉。沿途堡寨军士闻言,纷纷跟随厮杀,转眼就汇聚了数万兵马,一直杀到三川口,收复了大宋的失地!”
盲者说的唾沫横飞,听着无不眉飞色舞、扬眉吐气。只有长衫之人冷笑道:“狄青重伤之下,还能追出几百里地去,有谁能信呢?”
盲者一怔,转瞬站起来道:“老汉当初就在安远,听说此事,怎么会有假?”盲者说书,当然也不详尽,事实狄青是诈伤拖延时间等待反击的机会,但盲者并不知道真相,为说狄青的英勇,当然直接就让狄青重伤之下奋起反击,大快人心,可盲者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古说书,只求流畅转折,细节自不必深究。方才露儿和那长衫人争吵,盲者心中还怪孙女多事,这会听那人质疑自己说的真实性,忍不住满脸通红,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那长衫之人冷笑道:“你就算当时在安远,难道就不能说假话骗人了。反正我不信狄青这么厉害,若真的见到他,倒想和他较量一下。”
众人都怒目而视,但见那人野蛮,不敢多言。突然有一人道:“凭你这点本事,还要找狄大哥较量?我在狄大哥手下走不了三招。曹英,来、来、来,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三招,我叫你祖宗!你若接不下来,趁早滚他娘的,别总找软的捏,惹人耻笑!”
众人正怒极,见有人出头,不由振奋。那人方才一直都在角落静静地听书,旁人也没有留意,这刻长身而起,众人才发现此人胡子茬茬,双眸炯炯,虽似憔悴,但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傲之意。
长衫那人就叫曹英,听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已是一惊,扭头望见那人,神色微变。众人之以为曹英要上前交手,不想他只是一跺脚,灰溜溜的下楼去了。
赵祯隔帘望见那人,嘴角浮出丝微笑,神色中有分感怀,喃喃道:“郭逵不辱其兄的威名呀。”
赵祯当然认得站出那人,原来那人正是郭遵的弟弟郭逵!
流年如箭,当年那嘻嘻哈哈的少年,经时光洗炼、伤别之痛,已远比寻常少年成熟的要早。
..郭逵这些年来,勤修武技,极为刻苦,在禁军营中早打出了名头。曹英也是禁军中人,见是郭逵,自知不敌,又知此人得天子器重,不能得罪,只能离去。
众人见郭逵赶走曹英,又喜又佩,露儿抿嘴一笑道:“每次有人辱骂狄将军,都有人站出来维护。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位公子,你高姓大名,不知道能否告诉我们?”露儿心中只想,这人称呼狄青为狄大哥,看来和狄青很是亲近。知道他的名字后,定当为他宣扬。
郭逵犹豫片刻,摇摇头道:“在下无名小卒,路见不平而已。我还有事,告辞了。”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瞬下了楼,不知去向。他其实知道露儿的用意,但心想我虽然尊重狄大哥,但我是郭遵的弟弟,自会凭自己的双拳闯出一片天空,才不辱大哥的威名,既然如此,何须借用狄大哥的名头?
众人一阵唏嘘,再议论片刻,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让阎文应又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让他在这里再说十天,可不必说给他赵祯听了。
江老汉虽觉得奇怪,但这种条件没有道理拒绝,和露儿欢天喜地的走了。赵祯又饮了会酒儿,有宫人急急上楼,对阎士良低语几句。阎士良听了,对赵祯道:“圣上,夏竦入宫请见。”
赵祯点点头,起身下楼,在几个侍卫的卫护下向宫中走去。才过了几条街,前方不远处突然闪出一人,拦在路上。
众侍卫微凛,已手按刀柄,挡在赵祯的身前。
赵祯却已见到那人正是郭逵,喝退了侍卫,问道:“郭逵,你做什么?”他因郭遵的缘故,很器重郭逵。
郭逵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圣上,臣有一事请求。”
赵祯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郭逵缓缓站起,不解道:“臣不解圣上为何一直不见狄青,只是请说书人讲书来了解狄青的事情?”
阎士良呵斥道:“圣上行事,何须话于你知!”
赵祯一摆手,止住了阎士良,淡淡道:“你早知道请江老汉说书的是朕,因此特意在酒楼等朕?是狄青让你来的?”
郭逵摇头道:“狄青不知道我来。这件事,是臣自作主张。圣上,狄青忠心为国,回转京城只为国事,不知圣上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赵祯避而不答,道:“朕还有事,你回去吧。”说罢举步离去。
郭逵撞了一鼻子灰,见赵祯脸沉似水,不敢再劝,讪讪的闪身到了一旁。见赵祯离去,郭逵无计可施,回转郭府后,见狄青正坐在庭院中,望着空中飞燕,过来打招呼道:“狄二哥……今天没有见到圣上吗?”他做事率性而为,也不对狄青说见过赵祯一事。
狄青摇摇头,收回了目光,起身拍拍郭逵的肩头道:“今天还打吗?”他回转京城后,一直和郭逵切磋武技,知道郭逵已如宝剑磨砺,锋芒渐出。
郭逵不等回话,八王爷府的赵管家竟然走进庭院,道:“狄将军,八王爷有请。”
狄青微怔,他回转京城后,少联系他人,也一直没有去见八王爷。他感觉心中有愧,因为他一直没有实现承诺。
郭逵哈哈一笑,道:“狄大哥,你去见八王爷吧,我今天有些累,想休息一天了。”心中暗想,“若经八王爷请见圣上,也有些希望。哼……若几天后,圣上还不见狄大哥,我定当再次请见圣上,说说这件事。”
狄青到了王爷府后,见八王爷还是坐在堂前屏风旁喝着茶,衣着干干净净。
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像只有八王爷和他的那个屏风没有变。但狄青眼尖,已看到八王爷容颜显得老了些,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些。
见狄青前来,八王爷只是摆摆手,示意狄青坐下。本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挤出分笑容,他对狄青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变。
狄青坐下,有些惭愧道:“伯父……我还一直无能进入香巴拉……也一直救不了羽裳。”
八王爷有些意外道:“无能进入香巴拉,这么说……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了?”
狄青点点头道:“从各种迹象来看,香巴拉就在沙州敦煌左近。而且很可能就在那沙漠之下!”
八王爷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才敢这么肯定。”
狄青一怔,问道:“伯父,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八王爷神色间有些疲惫,缓缓道:“我这几年来,不停的派人前往沙州找曹姓后人询问,这才得到的这个结论。听你也这么说,看来香巴拉的确在沙州了。可眼下就算知道香巴拉所在,却不能方便行事,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贤侄,你这次回京,急着找圣上有什么事?”
狄青将要和吐蕃联盟、共击夏国的事情简略说了遍,又道:“伯父,若真能如此,一方面可遏制夏国的嚣张,亦可让我们方便去寻找香巴拉,可说是一举两得之计。可圣上一直托词不肯见我,伯父,你能否带我去见圣上?”
八王爷眉头紧锁,手指轻叩桌案,见狄青神色中有些期冀,半晌才道:“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救回羽裳,按理说我是义不容辞。”狄青心头一沉,感觉八王爷话中有话,八王爷叹口气道:“眼下夏国求和,西北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圣上一口气从西北抽调回范仲淹、韩琦、夏竦几人,又把你招回京城,你多半认为圣上对你避而不见,是因为下定决心和夏国议和,不想你提及和吐蕃联盟一事了?”
狄青诧异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简单,贤侄,你多半并不知道,在你征战西北之时,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已多次上书回京,指出眼下大宋弊端,认为不改无以兴国,不改无以强兵。如今先有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引发全国各地均有流民造反,又因对夏作战不利,圣上有感大宋内忧外患,也锐意变革。”
狄青不解道:“那这是好事呀,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
八王爷叹口气道:“可能是好事吧,不过这么一改,已动摇了当朝吕相的地位。你也知道,吕夷简独揽大权多年,风闻圣上变革,要除去吕夷简的相位,吕夷简如何能坐以待毙呢?前段时日,在你前往吐蕃之时,吕夷简特别建议天子任命郑戬为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前往陕西。”
“这个郑戬是谁?”
“郑戬是天圣年间的进士出身,和范公还有些亲戚关系,也算个忠臣,为人刚正,以往也和吕夷简在公事上诸多冲突。”八王爷道。
狄青有些困惑,又问,“如果郑戬真的如此,这也算是好事吧?”他见八王爷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是不明白。
八王爷轻叹一口气道:“贤侄,你领军是好的,但太不明白朝中的险恶。你真以为吕夷简是好心?郑戬刚正不假,但为人太过刻板认真,他一直和吕夷简交恶,这次得吕夷简推荐去陕西,当会兢兢业业的做事,不授之以柄。因为郑戬知道,若是营私事小,只怕更要牵扯到范公。但郑戬如果一认真,西北就出问题了。我知道范公和他好友滕子京素来成大事不拘小节,为求抵抗夏军,因此在公使钱方面使用很有问题。”
狄青倒知道公使钱一事。
公使钱算是宋廷独有的官给,也算是地方的小金库,负责地方灵活开支,性质上,类似大内的内藏库。西北积极备战募兵,若等朝廷调拨,肯定无法及时供应,因此范仲淹、滕子京、种世衡等人,均是巧用公使钱来保证狄青的用兵。
这件事本问心无愧,但毕竟违反宋朝的规矩,若真的查起来,很多钱去向难以深究,难免有贪污的嫌疑。
狄青想到这里,皱眉道:“外敌未去,夏人还在虎视眈眈,如今合议未成,吕相就要对自己人下手了吗?我觉得吕相为人尚可,范公也说过,此人处事果敢,难道分不清变法的益处?”
八王爷哂然道:“吕夷简当然也知道变法的益处,但已位居两府第一人,变法对他并没有益处!此人权欲之心极重,只管自己的地位,哪管西北的死活?”
狄青一点不笨,已从八王.99lib?爷所言猜到了什么,试探道:“八王爷,你是想说,圣上变革,要重用范公等人,吕相为保官位,因此要借郑戬查西北公使钱一事攻击范公吗?”心中却想,“这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呢?”
八王爷脸色凝重,半晌才道:“若只是这点事情,倒还好了。但现在朝中有传言,范公和你在西北拥兵自重,秘密训练十士,有造反自立为王的念头!”
狄青霍然站起,脸色铁青道:“哪有此事?我为何要造反?我这就去请见圣上。”狄青心中震骇莫名,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传言,他对自己倒无所谓,但只怕连累了范仲淹。
八王爷忙摆手道:“贤侄,你莫要激动,你听我说,这种传言事情可大可小,你要化解并非难事。但你一冲动的话,只怕坏事。”
狄青镇静下来,缓缓落座,问道:“依伯父所见,我该如何处理此事?”
“想清者自清,我信贤侄忠心为国的。其实圣上对你也是很有好感,甚至可以说,你是圣上最信任的人,你若留在圣上的身边,以如今的官阶,假以时日,远比上西北作战要升到更快。圣上招你回京,不再让你领军,这自立为王的谣言不攻自灭,你留在圣上的身边,就算西北有些问题,只要有圣上开口,还有谁能奈何你呢?”
狄青沉吟许久,才道:“我明白了,圣上一直不见我,一是不想我再提联盟吐蕃一事,另外不想我再去西北了,是不是?”
八王爷笑笑,欣慰道:“你终于明白了。”
狄青涩然一笑,起身道:“多谢伯父提醒,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他告辞离去,心事重重,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望着他的眼神变得很有些奇怪。
狄青心绪繁沓,回转到郭府后,数日闭门不出,也不再去请见圣上。
郭逵见了,忍不住的担心,但他也是无计可施。如是又过了几日,京中似乎还是波澜不惊,郭逵却有些按捺不住,这一日,才要出府去见圣上,突然在门前遇到阎士良。
阎士良见到郭逵,开门见山道:“狄青可在府上?”
郭逵又惊又喜,忙问:“阎大人,可是圣上想见狄大哥了?”
阎士良摇摇头道:“不是圣上想见狄青,而是曹皇后想见狄将军,特派我前来,请狄青入宫。”
郭逵怔住。
第八章 抉择
狄青听阎士良说曹皇后要见他,也是忍不住的诧异。他知道赵祯废了郭皇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本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听说贤良淑德,就算范仲淹都对此女颇为赞许。
但狄青和曹皇后根本没有瓜葛,曹皇后找他做什么?
狄青带着疑惑入宫,到了皇后所居的宝慈宫前。时隔多年,大内早就抹去了当年一把大火的痕迹,但那把大火连烧八殿的情形,还留在狄青的脑海。
宝慈宫本是当年的崇徽殿改建,这宫中的很多大殿,早就换了新颜,狄青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向皇仪门的方向望去。
宫门深重,烟柳依依,那一望,望不尽深宫幽怨。只见有春莺鸣叫,电闪般的穿梭在空中,狄青脑海中又有道白影掠过,神色怅然。?
有宫女前来道:“皇后在宫后的御花园,请狄将军过去一见。”
阎士良已知趣的告退,那宫女领着狄青走花径,过长廊,转过一座假山后,前方现出一广阔的花园。这时春意已浓,繁花似锦,绿意油油。有草气清新扑面,让人身在其中,神气清爽。
那领路的宫女一路行来,总是忍不住的偷望狄青几眼。狄青略有察觉,并不在意。
到了御花园前,早有几个宫女立在园前,见狄青前来,秋波忍不住的漫过来,悄然指点,掩口娇笑。
有宫人唱喏道:“狄将军到。”
这时园中有几人在一片青绿中站起来,向这面张望。园子四周有几个宫女竟在担水,闻言也放下了水桶,向狄青望过来。
狄青这才留意到,这御花园有些名不副实,因为园中少中花草,多是谷物新绿,那园子的尽头,种着几排桑树,已颇为高壮。
狄青是在乡村长大,倒是见多了这种架势,心中很是奇怪,心道若不是自己知道是在宫中,还会以为到了菜园。
御花园怎么会种满谷物桑树?
这时有个宫女前来道:“狄……将军,皇后找你过去。”那宫女话语吃吃,脸上羞红,竟不敢直视狄青。
狄青顺着那宫女指的方向望过去,见菜园中立着一女子,正向他张望。那女子粗布罗裙,轻饰薄粉,面容姣好,额头微有汗水,见狄青迟疑走过来,微微一笑。
狄青到了那女子面前,见那女子手上还拿着锄头,不由讶然,半晌才施礼道:“臣狄青,参见皇后。”他真不能相信皇后会锄地的,难道说皇后受罚?可见众人其乐融融,又不太像被罚。
曹皇后轻声道:“狄将军免礼。”似乎看出狄青的困惑,曹皇后笑道:“我在宫中无事,就带她们种植谷物,种桑养蚕,一来也算做些事情,若能有点收成,可以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些粮食、衣物,那就是更好了。”
这时有宫女提水走到皇后的面前,突然脚下一软,那桶水要泼了出去……
狄青手一伸,轻易的挽住水桶,道:“这些活儿,交给杂役去做不就好了?”
曹皇后微笑道:“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我弄出来的,交给他们,不是又增加他们的负担?”拿瓢要舀水浇苗,狄青道:“臣现在无甚负担,这浇水的事情,先交给臣吧?”
曹皇后嫣然一笑,递过锄头道:“那不如烦劳狄将军翻土锄草了。”
狄青也不推辞,当下接过锄头。他久在乡间,虽说年少顽劣,毕竟也会为大哥减轻负担,农活端是没少做过,这些认苗除草,松土提水的事情,做起来比上阵杀敌还要游刃有余。
曹皇后跟在狄青的身旁,不时地洒水浇苗,这时红日高升,耀在青苗嫩叶的水珠上,亮晶晶的一片。
园中春风和煦,满是明媚。
曹皇后突然道:“狄将军可知我找你何事吗?”
狄青嗅着泥土的芬芳,宛如回到年幼农间的光阴,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的烦恼,那时候只在想,“若我不惹是生非,说不定就到不了京城……我若一辈子都在乡间,那会是苦是乐呢?可若碰不到羽裳……”不再想下去,听皇后询问,狄青摇摇头道:“恕臣驽钝,不知太后召臣来此的用意。”
曹皇后笑容和善,伸手指了下周围道:“她们久闻将军之名,想见狄将军很久了。”
狄青微怔,四下望去,见到御花园周围,不知何时,早站满了宫女。见狄青望过来,均是掩嘴而笑,不知是谁鼓起掌来,众人应和,一时间园中掌声一片,红颜绿草,相映成辉。
狄青有些茫然,错愕道:“皇后,这是……”
曹皇后微微一笑,等掌声停歇后,这才解释道:“这些丫头,平日在宫中无事,这几年多听狄将军大名,一直想见你一面。这次听狄将军回转京城,就缠着我,让我想办法请狄将军前来。我抵不住她们的软磨痴求,又因还有一事要向狄将军询问,这才请狄将军来宫中。还望狄将军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狄青有些赫然,暗想这个曹皇后可比原先的那个郭皇后易相处很多,这些宫女敢开这种玩笑,若是碰到那郭皇后,还不被五马分尸了?他素来不拘小节,施礼道:“狄某平庸之辈罢了,皇后开个玩笑,在下也有些好笑。”
曹皇后笑道:“她们鼓掌,不但是因为狄将军征战疆场,百战百胜,还因为狄将军俊朗沧桑,远超乎她们的想象,更是因为……”瞅瞅狄青手上的锄头,顿了下,这才盈盈笑道:“更是因为狄将军对农家事情这般熟悉,为人质朴率直,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男人,怪不得常宁前几日对我提及将军之时,满是推崇。”
狄青听曹皇后这么说,微有脸红。听曹皇后提及到常宁公主,心中一动,隐约想到些什么。
这时御花园外一声唱喏道:“圣上驾到。”就听脚步声起,赵祯金冠龙袍,已到了御花园内。
众宫女忙伏地跪拜,曹皇后向狄青使个眼色,快步迎过去,敛衽为礼道:“参见圣上。”狄青落后几步,远远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道:“臣狄青……参见圣上。”
赵祯目光从狄青身上闪过,神色中像是微有意外,摆手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众宫女起身,垂手肃立,不敢再放肆。狄青见赵祯神色威严肃穆,喜怒不行于色,心中暗想,“赵祯也变了,变的难以捉摸了。”
等皇后、狄青起身后,赵祯笑道:“皇后,你找朕前来御花园,有何事情呢?”
曹皇后一指园圃,笑盈盈道:“圣上,你看看,这些谷物如今都长的很好,当初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赵祯乐呵呵道:“是呀,初春的时候,你一定要拉朕来种地,我也出了分力,不过更多都是皇后你的功劳了。你说让宫中节衣缩食,多补西北征战所用,朕觉得很有道理。”
狄青听了,心中微暖,暗想这个曹皇后身在深宫,竟还能牵挂西北战士,实在让人感激。
赵祯话题一转,望向狄青道:“皇后,可你找狄青来,有什么事呢?”
曹皇后道:“我找狄青来,其实……是想询问舍弟一事。”
狄青心头一震,才想起来曾经见过曹佾,而曹佾就是曹皇后之弟。赵祯皱了下眉头道:“国舅还没有下落吗?”
曹皇后笑容敛去,隐有担忧之意,蹙眉道:“圣上,舍弟已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他和那些侍卫,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
狄青一惊,忙问,“皇后,国舅失踪了?”他和曹佾曾有约定,对曹佾这人也是颇有好感,知道曹佾有事,很是关切。
这时早有人在花园摆下了座位,赵祯和曹皇后相携落座,招呼狄青道:“狄青,你也坐吧。”
狄青犹豫片刻,不想违背赵祯的吩咐,终于坐了下来。
众人见了,心中都想,“传言中,圣上对狄青如兄弟般,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要知道就算两府中人到了宫中,有些人都没有赐座的礼遇。”
曹皇后愁容不展,望着狄青道:“狄将军,舍弟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些。当初高平寨外,你算是最后见到他的人。自那天后,舍弟只传过一次消息回来。那时候他已过横山,到了夏境内。自此以后,他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他带了几十个侍卫,也没有一人回转,我只怕他有事了,这才找你过来问问。”
狄青吃惊道:“我和国舅自从高平寨一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带着几十个侍卫,就算遇到夏军,也不应该没有一人回转呀。”见曹皇后忧心忡忡,狄青安慰道:“说不定……国舅自有打算,皇后不必太过忧心。”
曹皇后眼中盈泪,悲伤道:“都已过去两年了,还是音信全无,只怕……我就怕他已出事,那帮侍卫怕担责,这才不敢回转告诉我们。舍弟素来命苦,难道说……他真的……”本想说难道曹佾死也不能再见家人一面,甚至尸骨都不能回乡?蓦地悲恸上涌,伏案啜泣起来。
赵祯忙起身到了曹皇后身边,轻拍曹皇后的背心,安慰道:“皇后莫要哭了,如今都是猜测,国舅不见得有事了。”
狄青见曹皇后抽泣不止,很是伤心,说道:“皇后,臣在边陲时,手下有一部消息很是灵通。若臣回转边陲,定会让他们全力查寻国舅的下落,给皇后个交代!”
赵祯闻言,忙道:“是呀,狄青建议不错。”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过嘛……狄青,你把谁能做事告诉兵部就好,朕会下旨,让兵部处理此事就好。”
狄青心头一沉,赵祯这么讲,莫非就是不想让他狄青再回西北吗?可他依旧神色不变,说道:“臣出宫后,马上去办。”
曹皇后抬起头来,双眸泪痕未干,感激道:“多谢狄将军用心了。不过……你回转京城,是有要事吧?耽误你做事,我总是心有不安。”
狄青忍不住向赵祯望去,见赵祯正巧望来,沉声道:“臣奉旨回京,月余来一直请见圣上,随时准备再赴西北。不过这段日子圣上好像身子不适,一直没有见臣。还不知道圣上召臣回转,有何吩咐呢?”
赵祯干咳几声道:“狄青,你在西北,朕其实很挂念你。当初传言说你死在平远寨,朕几乎落泪……”说话间,神色满是感慨。
狄青见赵祯真情流露,回忆往事,感谢道:“烦劳圣上牵挂,臣愧不敢当。”
赵祯摆摆手道:“狄青,朕一直拿你当兄弟,可你好像对朕倒有些疏远了。朕当年派你到西北,累及你几乎送命,每念及于此,心中难安。不过这次好了,西夏求和,西北不会再有战事,狄青,朕希望你,以后就留在京城吧。”
狄青大急,想起八王爷所言,知道这时再请赴西北,肯定惹赵祯不悦。但他无法不说,起身施礼道:“圣上,臣认为,夏国元昊野心勃勃,此次议和,绝无诚心。想当年元昊之父德明也曾奉表求和,但还不是被元昊撕毁协议?西北边防绝不能松懈,误了进取夏国的大好机会。”
赵祯脸色倏然阴沉,冷冷道:“狄青,你可知道,我前几日方接到一封密信。你想知道内容是什么吗?”
狄青暗自心惊,摇头道:“臣不知。”
赵祯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放在桌面上道:“前几日,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葛怀敏有密报,说手下曹英曾听有人在酒楼卖唱,大肆宣扬你的功劳,收买民心!”
狄青凛然,知道收买民心一事可大可小。听赵祯口气森然,更是不安。
赵祯又道:“其实早在去年,就有人密告说你桀骜不驯,私自募兵,以下犯上,对韩琦等朝廷重臣公然不敬。狄青,这些罪名,你让我如此处置?”
御花园内春风带寒,有乌云卷了天日,整个园子都暗了下来。
所有人见赵祯动怒,均是为狄青担忧。狄青昂起头来,只是说了五个字,“臣问心无愧!”
赵祯脸上怒意一闪,曹皇后见了,一旁忙岔开话题道:“圣上,听说最近广西侬智高亲来京城,求圣上出兵攻打交趾,不知圣上如何定夺的?”
曹皇后只想转移视线,不想赵祯仍不肯.t>错开话题,冷冷道:“侬智高父子自恃地处偏远,以功自矜,当初不听朕的旨意,如今有难才想求朕,那已经晚了!”
狄青虽在西北,但也知道侬智高的事情。
侬智高为广源州人,是广西的蛮夷首领。宋初时,侬氏家族和宋廷交好,得宋廷支持,在广西颇有威信,数十年来,侬氏家族到了侬智高之父侬全福之时,已成广西豪强,势力颇雄。
侬全福当年对宋廷毕恭毕敬,但盘踞广西多年,又因广源州地产黄金,侬全福依仗地利,开发金矿,富强一时。侬全福势力益大,对宋廷慢慢骄奢起来,刘太后当权时,竟自封为“昭圣皇帝”。但宋朝先有契丹胁迫,后有李家父子为祸,一时间管不了侬家父子,任由侬家坐大,但宋廷和侬氏由此交恶。
宋廷虽无力出兵,但侬全福自封为王,惹怒了南方的交趾。
本来侬氏在广西,夹在大宋和交趾之间,一直对大宋和交趾双向称臣,进贡财物,可侬全福称王后,对宋、对交趾一样的傲慢。
交趾王恼怒,对侬全福兴兵,几年前擒住了侬全福。侬智高虽多方营救,但交趾王还是斩了侬全福。侬全福之子侬智高大怒,数次对交趾用兵,但少有作为,如今又向宋廷求助,只想借宋朝之兵以报父仇。
赵祯谈及此事时,明说侬智高,却是暗自警告狄青莫学侬智高自恃身在边陲,矜功自大!
狄青经多年霜雨,如何听不出赵祯的言下之意,一时间心中茫然失落。
赵祯见狄青不语,只以为他服软,心中暗喜,放缓了口气道:“狄青,其实朕是信你的。但只有朕信你,百官不信,朕也不好一意孤行。这次西夏遣使臣没藏讹庞来议和,看起来其意甚诚,宋夏交兵多年,百姓受苦厌倦,议和一事,本是顺应行事,你若喜欢的话,我可让你商谈议和谈一事了。”
狄青知道赵祯是给他台阶下,意思就是,把议和的功劳白送给狄青。可一想到如烟往事,想到郭遵、王珪、武英等人,一咬牙道:“圣上,臣仍不赞同和夏国议和。”
赵祯心中恼怒,一拍桌案,站起道:“狄青,你说什么?”
狄青心中无愧,并无畏惧,说道:“圣上,请容臣说完。”见赵祯面沉似水,也不表达心意,狄青道:“圣上,臣征战西北,也曾亲自刺杀元昊,见过元昊。元昊此人素有野心,一直以想要尽取关中,一统天下,绝不满足眼下的成果。眼下元昊求和,依臣之见,原因有三……”
赵祯冷冰冰道:“有哪三个原因呢?”
狄青留意到赵祯的不悦,还坚持道:“第一个原因就是元昊以退为进,眼下宋军西北众人已众志成城,难有可乘之机。他当然知道大宋更戍法弊端,是以等大宋这批将领离去后,再等机会出战。”狄青知道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祖宗家法,但早已横心,又道:“第二个原因就是,连年征战,边陲榷场不开,宋军渐强,夏军已得不偿失,又不能打通关中一线,这才暂缓攻势,以议和来调整策略,只要时机一到,肯定藏书网就是他们之时。而第三个原因就是,臣已得到消息,契丹不知为何,和元昊交恶,已有移兵西进的架势,元昊只怕双向受敌,难以支撑,这才想要议和。圣上,对付元昊狼子野心,只有穷追猛打,全力剿灭一途,不能等其休养生息,再次壮大。臣已说服吐蕃赞普,他已应允出兵。就算契丹并不出兵,只要吐蕃对夏国用兵,我朝再出兵进攻,就算不能歼灭夏国,最少也能尽取横山一脉,横山蜿蜒千里,地势扼要,不亚于幽云十六州,只要能取横山,我朝进攻退守,西北可去祸患。”
见赵祯还是不语,狄青自荐道:“圣上,臣处嫌疑之地,但问心无愧,请命再战西北……”
赵祯脸色陡然一沉,喝道:“够了。狄青,如今百姓日苦,满朝文武同意议和,你竟敢抨击祖宗家法,独唱反调?难道真的认为文武百官,均不如你一个狄青?你说了解元昊此人,是不是就在讽刺朕和百官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狄青不想长篇言辞只为论战,赵祯竟听出反调,不由错愕,强自道:“圣上你听我解释……”
“不用多说了,退下!”赵祯声音中满是森然。
狄青还待再说,突见曹皇后向他使个眼色,又见赵祯怒气正冲,心中叹息,施礼道:“臣告退。”他转身出了御花园,心中满是惆怅,暗想赵祯不解边陲之苦,不知元昊之心,决意议和,那他狄青该如何是好?
赵祯见狄青离去,还是怒气不息,重重再拍桌案,恨恨道:“朕若不是念及和狄青的交情,今日只凭他辱祖宗家法一事,就要治他的罪过!”
曹皇后一旁站起,亲自为赵祯满了杯茶,低声道:“其实几年前,官家不就说过,祖宗家法也不尽然,更戍法弊端重重,这点官家早就知道的。官家曾有意变法,不就是要针对以前传下的缺点?狄青说出了圣上的心思,那很好呀,为何狄青谈及此事,官家这么大的反应呢?”
赵祯鼻孔直冒冷气,道:“朕说可以,他说就不行!这些日子,已有不少臣子说狄青的是非,更有人说狄青升迁过快,自矜军功,若不限制,只怕会有反意。”
曹皇后见赵祯如此气恼,“噗哧”一笑道:“官家,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狄青,你肯定知道他不会反的,是不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对往事念念不忘……”说到这里的时候,曹皇后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柔和如常,“我今日见到狄青,见他面相,看其行事,又见满园春色,他却视而不见,依我看来,狄青分明是个专情、质朴而又随和的汉子。这种人,虽有雄心毅力,但没有野心傲气,不会反的。”
“他若不反,为何念念不忘前往西北?他若没有反义,为何有人会说他是非?”
“想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狄将军不经科举,从行伍之身得今日之荣耀,难免有人看不顺眼。再说这多半也和官家最近要变法有关……”曹皇后说的不急不缓。
赵祯皱起眉头,反问道:“狄青就是狄青,和变法一事何关?”
曹皇后秀眸凝望赵祯,和缓道:“其实官家很多事情都知道。官家有魄力要变法,就不再想用吕相。想吕相虽稳,但已至极位,缺乏变法的决心。官家想用范仲淹,有人不满,但知道范仲淹为人公正,天下有名,为国之心,朝野皆知。若是诋毁范仲淹,只怕很多人都不信。他们动不了范仲淹,但知道狄青和范公在西北,相得益彰,交情匪浅。若能从狄青下手,诋毁成行,只怕范仲淹也难脱干系。官家,狄青此人绝无反心,他若没有反心,方才所言,就算激烈些,也不过是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官家的江山,并非对官家不敬。官家对他知之甚深,其实这些话,我本多说了。既然如此,官家难道真的忍心让如此忠臣心冷,毁于朝廷的权势争斗之中吗?”
赵祯沉思良久,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只气他总是逆我心思行事罢了。对了,皇后,朕想变法除我朝弊病,已召回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回京,但变法事大,前段日子,范仲淹上书《条陈十事》,建议变法主要包括,‘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推恩信、重命令’十个方面,朕观其内容针砭时弊,很是中肯,但最近外乱未平,各地流民总是闹事,朕只怕冒然变法,引天下动荡。不知皇后可有什么看法吗?”曹皇后出身将门世家,见识颇精,赵祯倒多和她商议朝政。
曹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前段日子,我倒听说个有趣的考题,不知道圣上可否想听?”
赵祯终于放松了表情,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关注科举一事了?”
曹皇后摇头娇笑道:“和科举无关,妾身想考考官家。”二人坐谈,天虽不冷,但旁边早有人在红泥小火炉上煮水沏茶,随时为天子、皇后斟上热茶,曹皇后示意宫人将铜壶拿下,那火炉炭火烧的正旺。
曹皇后随手拣起一段枯枝,递在炉火上点燃。赵祯不明所以,但饶有兴趣的观看。
那枯枝燃着,曹皇后并不将枯枝投入炉火中,反倒拿到手上道:“官家,这枯枝如此燃尽,就成木炭。妾身想考官家一下,如何能让枯枝燃尽后,还能得完整的木炭在手呢?”
赵祯接过枯枝,笑道:“这应该容易。”他本以为简单,拿枯枝在手只等火燃尽,不想那火逼到尾端,赵祯手指不停后退,终于退无可退,眼看火要烧到手上,慌忙丢了枯枝。
枯枝落地,摔成数截。赵祯脸一红,道:“这事不可能做到的。”
曹皇后嫣然一笑道:“也不见得不可能了。”说罢左手又拿了根枯枝,放在火中点燃。赵祯满是不信,盯着曹皇后。见那火儿渐渐的稍到了曹皇后的手指,忙道:“快丢了枯枝。”
不想曹皇后陡然右手伸出,捏在适才燃过的木炭之上。
赵祯一惊,心道那木炭虽没有火,但还很热,皇后何至于此?才待制止,枯枝已燃毕,曹皇后轻蹙蛾眉,拿着那节完整的木炭道:“官家,妾身做到了。”这才抛了木炭。
赵祯见曹皇后右手两指已被炙得发红,心中痛惜,忙道:“皇后,不过是个考题,何必如此认真呢?快传御医来。”
曹皇后忍住疼痛,还能笑道:“官家,这虽是个考题,但是个关乎大宋江山的考题。眼下大宋江山就像这枯枝,内忧外患就像这火儿,官家要守完整的江山,就不能一再退让,只能忍痛一搏,方能得竟全功。自古‘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变法变法,改旧迎新,阵疼当然难免,若因为这痛儿不敢变革,终于难守江山!”
赵祯长叹一声,望着地上的木炭,良久才道:“不想皇后竟有这般决心劝朕……朕若再瞻前顾后,真的问心有愧了。”望着皇后的那手指,赵祯目光闪动,突然问道:“但我想,这考题并非皇后想出来的吧?就像今日朕见狄青,也是皇后安排的吧?”
早有御医赶到,为曹皇后处理烧伤之处。
曹皇后见赵祯这般询问,笑答道:“我就说官家绝顶聪明,很多事情瞒不过你了。前几日常宁在街上见到狄将军屡次请见圣上,颇为愁苦,这才私下和妾身说及此事。妾身召狄青入宫,一是要询问舍弟一事,更多是为官家的天下。狄青有勇有谋,实乃继曹将军之后难得的良将,只盼圣上能从大>局着想,莫要责怪于他。至于那考题嘛,是范仲淹对妾身所言,妾身不过将范仲淹的意思转达而已。”
赵祯见曹皇后如此,心下感动,暗想朕为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个女儿家?皇后苦谏如此,朕若再犹豫不决,真的羞愧无地。
一念及此,赵祯已打定了主意,对阎士良下旨道:“召见范仲淹。”
第九章 交锋
狄青出了皇宫,一时间心烦意乱。
这些年来,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带领西北军民保家卫国、抵抗夏军,另外一个目的,当然就是寻找香巴拉。
但后来他才发现,这两个目的,本来就是合二为一的。要去香巴拉,必要击败元昊再说。他殚精竭虑的出招,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宋、夏突然会议和。
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信步在开封古城,见到人流如过江之鲫,花市如的碧海怒潮。汴京繁华鼎盛,热闹非常。不过这热闹,始终是别人的。
立在街头,望着夕阳西下,终于没入天际,等到夜幕笼罩之时,狄青突然感觉到一阵颤栗,他仿佛已立在悬崖之边。
“狄青……喝点酒吧?”突然有一人嘶哑地问道。
狄青微有诧异,扭头望过去,见到身边恰有家酒肆,酒肆外坐着个老者。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眉毛都断了一半,容颜怪异。狄青忽然想到,他认识这老者的。
当年他要刺杀夏随,被郭遵拦截,随后郭遵就带他来到了这家酒肆,狄青这老者姓刘。
往事随风,物是人非。狄青默默的进入的酒肆,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里酒菜虽不错,但就像人一样,不见得好就会有人赏识。
刘老爹自从邀请狄青入内后,就跛着脚忙前忙后,他为狄青准备了卤味腌菜,又拿了一坛子酒放在桌上,然后就半掩了店铺,示意已不开业。
狄青本无言语,见状说道:“刘老爹,我就是喝喝酒,你不用歇业的。”
刘老爹又捧了一坛子酒,重重地放在桌上道:“我有话和你说!”
狄青惊奇地望着刘老爹,不知道刘老爹会对说些什么?刘老爹早取了两个海碗,拍开了酒坛子的泥封。
酒香四溢,闻了都让人心醉。灯火闪烁,照着两人不同的沧桑。
刘老爹端着一碗酒道:“这酒是我自己酿的,藏了三十余年,只有这两坛。醇酒如人,久了才能知道味道。好酒如刀,可斩世间万千情愁。”
狄青从未想到这老者能说出这几句风雅的话来,端着那酒碗道:“刘老爹没有听过‘借酒消愁愁更愁’的话吗?这酒只有两坛,你用半生来酿的酒,为何要让我喝?”
刘老爹盯着狄青道:“这酒本来是个郭遵郭大人喝的!当年他曾和我约定,只要解开心结,就和我痛痛快快的喝一场。我说等他,自那日后,我就藏下了这两坛子酒!”
狄青听到郭遵之名,心中微酸,将那碗酒一饮而尽,伤感道:..“郭大哥喝不到这酒了。”他不知用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句话来。
他戎马倥偬多年,对很多如烟往事难以割舍,往事难追,改变太多。太多人已离他而去,或许他偶尔会记起,或许他永远的忘记。但他知道,此生永远不会忘的人,一是羽裳,一是郭遵!
刘老爹也干了碗中酒,又端起酒坛子满了酒,不待说什么,狄青突然问道:“郭大哥有什么心结?”
狄青心想,“按照刘老爹所言,这酒没有开启,郭大哥一直没有喝,也就一直没有解开心结。”一想到这里,狄青已想无论如何,都要帮郭遵完成心愿。
刘老爹道:“他的心结,本来和你有关!”
狄青一怔,暗想难道又是和香巴拉有关吗?听刘老爹道:“狄青,我给你讲个往事,不知你会不会听。”
狄青道:“你讲什么,我都会听!”
刘老爹点点头,弃了酒碗,抱着那坛子酒灌了几口,任由酒水淋漓的撒在胸襟之上,不知何时,眼中已有泪水。
“郭大人救过我一命,怎么救的,我就不多说了。自从他救我后,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等他过来喝几口酒,聊几句。他是个好人,你知道吧?”
狄青心中奇怪刘老爹这么问,微笑道:“他若不是好人,这世上就很难再有好人了。”
刘老爹唏嘘道:“可好人也会做错事,他就做错了一件事,结果内疚终生。”
狄青已忍不住的心跳,直觉中认为,刘老爹说的事情,会和他有关。听刘老爹又道:“郭大人是武学奇才,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深得先帝器重,得入殿前。他虽年少得志,但为人爽朗热情,见不得不平之事,不然他也不会救了我。那时候他,在京城遇到了一个书生姓狄……还带他上我这里喝过酒,那狄姓的书生,长的和你一模一样的,都是俊朗非常。”
狄青心头狂跳,不待猜测,刘老爹已揭开谜底道:“你不用猜了,那书生就是令尊!令尊和郭大人早就认识!”
狄青恍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突然想到,当初郭遵和他一见投缘,是不是因见他面熟?
刘老爹又灌了几口酒,说道:“令尊虽是文弱书生,可也颇为直爽,我看着他们交好,很是高兴。那时候令尊正在京城温书要考状元,不多久,就认识了个梅姓女子,也就是令堂。令尊和令堂是一见倾心,但郭大人也喜欢令堂!”
狄青脸色铁青,追忆往事,握着酒碗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嗄声道:“当年打伤我爹的,就是郭大哥吗?”
他实在不想这么猜测,但又不能不这么猜测。往事忽来,如风卷狂雪。
狄青记得爹一直重伤不愈,记得娘一直黯然憔悴,他知道是有人击伤了爹,害得爹考不成科举,落魄一生,可娘亲从来没有对他们兄弟说过仇家是谁。
他想不到击伤他爹的,就是郭遵——那个视若父兄的郭遵!
恍惚中,听到刘老爹道:“是,打伤令尊的就是郭大人,但他是无心的。”
狄青霍然站起,脸颊抽搐,刘老爹见状,急叫道:“他真的是无心打伤令尊,所有的一切,是因为五龙!”
狄青一凛,失声道:“五龙?怎么会和五龙有关?”
刘老爹悲哀道:“五龙是个不祥之物,你记得吗,郭大人曾劝你放弃五龙,就因为他当年深受其害。那一天,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八月十五?”狄青心中更惊,暗想这个八月十五是不是就是八王爷说的那天?为何五龙会在这一天现出怪异?
刘老爹眼中突然现出恐怖之意,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明月。
这时明月皎洁,洒下清辉透过窗子铺在了地上,如在地上镀了层水银。
刘老爹惊怖中带着颤抖道,“那一夜,月亮也是这么亮,这么圆,已经很晚了,郭大人突然踉跄到了我的酒肆,面无人色,说他犯了大错,击伤了令尊!那时我还不信,我知道郭大人虽很喜欢令堂,但绝不会恃武凌弱,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对令尊出手?那时候郭大人语无伦次,我看得出,他十分后悔懊丧,当时他只是说道,‘是五龙,是五龙的原因。可是谁信?不行,我一定要去解释。’当晚,他反复说了那几句后,就冲出了酒肆……”
狄青心绪混乱,想到了什么,脸上色变。五龙突显异状,受控者突增神力,他是亲身体会,也曾因此打伤过马中立。听曹佾所言,郭遵无疑也受过五龙的影响。难道说,当初郭遵突被五龙影响,难以控制,这才伤人?
狄青感同身受,已明白郭遵的意思。郭遵当时已觉得是五龙作怪,因此后来才视五龙为不祥之物,郭遵知道没人会信,也知道狄青的娘不会信,但郭遵还是想去解释。
刘老爹续道:“当时我很是担心,可一直等了三天,郭大人才又回转。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憔悴的不像样子,好像孤魂野鬼一样,只是说道,‘找不到了,他们走了。’他说完那句话后,就晕了过去。他两天后才醒,但只是喝酒,好像要喝死了为止。”
狄青虽知那时郭遵肯定没事,还是担忧道:“他后来呢……好转了吗?”
刘老爹若有深意地望了狄青一眼,半晌才道:“后来我拎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吼着,‘你若是个男人,做错了事就要想办法去弥补,不要让人看轻!’郭遵听到我那句话后,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吃饭了。但随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差点死去。后来他就对我说,‘我做错的事情,我就要补过,你信我。’当时我就对他说,‘我信你,我酿酒等你,什么时候你解开心结,我就和你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狄青望着桌上的那两坛酒,似乎望着两个汉子间的约定,那酒坛苍绿,在灯光下的色彩流转不定,难以捉摸,有如郭遵从未说出的心事。
刘老爹也在望着那坛酒,唏嘘道:“但当初约定时,我也从未想到过,这一约,就是三十多年,他终究没有喝上我为他酿的酒。”两行浑浊的热泪顺着那丑陋的面容流淌下来,刘老爹转望狄青道:“后来……郭大人找到了你,带你入京。你因伤难振,他每次前来我这喝酒,都是愁眉不展,总是说,‘我带狄青入京,本想弥补过错,可还是害了他。’”
狄青鼻梁酸楚,喃喃道:“他做的已经太多了……”他从来没有恨过郭遵,就算他知道击伤他父亲的时候,也没有恨意。
若怪的话,只能怪苍生捉弄!
“京变后,郭大人更是伤心,对我说了,他一定要找到香巴拉,帮你找香巴拉,也想亲自解开这个谜。他一直想对你说出当年的真相,可又一直不敢。出京时,他见我最后一面,对我说了,如果他死了,就请我向你转达一句话。这就是我今天要请你喝酒的原因,因为我要转他的一句话。”
狄青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脸上已无血色,缓缓道:“你请说。”
刘老爹颤抖地站起来,盯着狄青,嘴唇哆嗦道:“郭大人说,‘请你原谅他!’”见狄青沉默不语,刘老爹老泪纵横,嗄声道:“他说这辈子只做错了两件事,都和你有关。他现在已去了,难道……你真的不肯原谅他?”
老汉激动中又带着失落,泪水流淌,他等了许久,就为传这句话,他不想让郭遵失望。陡然间,向地上跪下去,不待跪实,狄青已一把拉住了刘老爹道:“我不需原谅他。”
刘老爹嘶声道:“为什么?难道他做错了一件事,就算去了,也不能得到你的原谅?”
狄青眼中也有泪水,沉声道:“我不需原谅他,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狄青对郭大哥,只有感激。若你喜欢,你还可以告诉郭大哥,我娘亲也早就原谅了他。我娘说过,她早就不恨击伤爹爹的那个人,她不希望我报仇雪恨。若郭大哥在天有灵的话,他应该知道。”
刘老爹喜极而泣,孩子般的啜泣。
有些人一生难得有一个承诺,有些人一生没有实现过一次承诺。但也有些人,一生活着,只为一个承诺。
是否值得,流水的光阴已铭刻。
泪像没有流尽的时候,而酒……终究有喝干的时候。
狄青回转郭府的时候,微带酒意。踏入郭府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郭遵还在身边,望着明月高悬,他喃喃道:“郭大哥,你真傻。”
那明月好像化作了郭遵的脸,亦在望着狄青。明月无言,沉默如金。
狄青收回目光,不等到了房前,就见到房中燃着油灯,有个人影透在窗纸上。狄青心中微暖,暗想这时候还在等他的,估计只有郭逵了。
推开房门,“咯吱”声响,坐在窗旁的那个人望过来,微笑道:“狄青,你回来了?”
狄青一怔,望见那双明亮多情的眼,失声道:“范大人,你怎么来了?”
坐在狄青房间内的人,竟是范仲淹!
范仲淹笑道:“我不能来吗?”
狄青有些意外之喜,忙道:“不是,只是有点惊喜罢了。”他出使吐蕃后,就得调令径直回京,并没有和范仲淹话别。
到京城许久,狄青也知道范仲淹被调回了京城,但一直没有去拜见,不想范仲淹今日竟来找他。
范仲淹见狄青目露征询之意,也不兜圈子,径直道:“我是从皇宫来的。白天时,圣上曾召我入宫,商议变法一事。”神色中微有振奋,范仲淹道:“狄青,圣上终于下定决心变法了,明日就会在朝中宣布变法事宜。”
狄青酒意上涌,坐在床榻上,涩然一笑道:“好事情。”他心中想到,“还在西北之时,范公、庞大人等人就曾商议变法一事,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可我呢?”他当然不是反对变法,可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兴。
范仲淹心思缜密,已看出狄青的怅然,说道:“今日在宫中,圣上对我说,你好像反对变法?”
狄青一怔,摇头苦笑道:“范大人,你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反对变法?我只是反对和夏国议和罢了。”
范仲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了。其实圣上今天有些生气,你可知道他气什么?”
狄青皱起眉头,怅然道:“我这人笨得很,猜不出圣上的心思。”
范仲淹道:“圣上对我说,他一直当你是朋友,但你却不了解他。”狄青心中想到,“我是不了解他,但他了解我吗?”但狄青不想多说,只是保持沉默。听范仲淹又说,“大宋沉疴多年,你我知道,圣上知道,有志之士都知道。这种情况要改,不改不行。若再不改,大宋病入膏肓之际,只能坐等灭亡!圣上有志变法,是天下幸事,我等当全力支持,方不负天子黎民……”
狄青第一次打断了范仲淹的话,平静道:“范公,你既然知道我知道,就不用再说这些了。你来这里等我,当然不是想说变法的好处。”
范仲淹笑笑,缓缓道:“圣上说,以前的狄青,无论圣上坐什么,都会全力支持。但现在狄青变了,一心只为西北征战,不顾天下大局。”
狄青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的望着范仲淹道:“那范公如何看我呢?”
范仲淹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认为元昊绝非真心求和,对付元昊这种人,定要斩草除根才好。但饭要一口口的吃,如今西北征战多年,民生疲惫,说句实话,百姓是厌战的、百官也是厌战的。我们眼下做不了太多,可能趁这休养生息的机会,变法强国,也是好事。现在的庙堂上,听元昊求和,除极少的人外,均同意和谈,焦点无非是在和谈的筹码上。这时候,你力主作战,势力孤单,就算是圣上和你同声息,只怕也无法抵挡议和的声浪。”
狄青落寞的笑笑,“西北死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无关痛痒。元昊打不到京城,他们当然无所谓。我不想知道他们的心思,可是范公……你支持我吗?”
范仲淹凝望狄青良久,轻叹一口气道:“我沉浮多年,一直难被重用,无非在一个坚持上面。当年尹洙曾说过,我变了,他认为多年的磨难,已让我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我丧失雄心,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狄青望着那同样落寞、但仍同样倔强的一双眼,心中突然一阵激荡,缓声道:“但我知道,你没有变。”
范仲淹双眸中神采一现,眼角的皱纹在那一刻,都满是光辉,“不错,我处事的方法是改变了,但我为人不会变。尹洙、韩琦以兵士性命作赌,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但若以我范仲淹这个人,赌一下利国利民的变法,我不会退缩。狄青,你要知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暂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无非也是一块议和的浪潮淹没罢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变法上,利国强兵后,再战元昊,机会不是更大吗?”
狄青思索道:“范公,因此圣上让你来劝劝我,你就反倒来劝我留在圣上身边,支持他变法?”
范仲淹眼里露出赞许之意,心道狄青果真聪明,一语道破他的心意。范仲淹知道赵祯为人犹豫,也知道狄青在赵祯的心目中的分量,知道若有狄青一旁规劝,更能坚定赵祯变法的决心。
范仲淹想到这里,突然起身,向狄青深施一礼。
狄青错愕不已,慌忙站起来避开道:“范公何故如此?”
范仲淹感慨道:“狄将军,我早听种世衡说过你的事情,知道这般选择,对你很是不公。但范某厚颜,只请狄将军以天下为重……”他虽善于言辞,可想到狄青的处境,下面的话儿,竟然说不下去了。
狄青目光掠远,望着那跳动的灯火上。灯火闪耀,火花若舞,舞着暗夜的落寞。
不知许久,狄青才道:“我准备明日面圣,不再提及征战西北一事。”
范仲淹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望着那鬓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时无言。
狄青道:“可是,我能不能问范公两件事?”
范仲淹道:“请讲。”
狄青依旧望着那灯火,眼眸中满是萧冷的战意,“第一件就是,你认为变法能否成功?第二件却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变法呢?”
范仲淹半晌无言,许久后,灯火一跳,明亮的范仲淹的双眸,“变法成功与否,事在人为,目前我无能答你。我能说的只是,此种机会,利国利民,我等就不能错过。我等只要竭尽心力,但求俯仰无愧,何惧成败评说?”
范仲淹出了郭府时,想起狄青的询问,亦是心有戚戚。他并没有回答狄青的第二个提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对此人,一直如雾里看花。大宋真正了解元昊的人,估计只有狄青。
很显然,狄青并不反对变法,但不看好宋夏议和。
狄青早非当年的那个莽撞、狡黠的少年。范仲淹认为,在风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狄青对西北的情况,当然比远在汴京、坐享安乐的百官要了解。
范仲淹一路上琢磨着心事,等回转府中时,夜深沉,月隐云端,繁星点点。有管家上前道:“范公,夏大人在书房等你多时了。”
“夏大人?”范仲淹一怔,管家低声道:“是夏竦夏大人。”范仲淹眉头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转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来此的目的。点点头道:“带我去见。”
到了书房前,范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开了房门。房间内,油灯旁端坐一人,方面大耳,貌似忠厚,可一双眼望过来时,略有闪烁,显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机心。
那人见到范仲淹,起身施礼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请自来,还请恕罪。”
范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让夏大人久候,还请莫要见怪。”
那人眼珠转转,哈哈大笑,颇为爽朗的样子道:“希文兄说笑了。如今你还自称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此人正是夏竦,真宗在时,就是朝中重臣,曾入两府为相。在西北时,夏竦本任陕西安抚使,总领西北事务。范仲淹、韩琦虽偌大的名声,还是此人的副手。无他,资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贪财,擅长权利角力,当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圣上有令,不得不从。夏竦到了西北后,寻欢作乐依旧,除了伊始悬赏五百万贯要元昊的脑袋,反被元昊两贯钱反讽后,再无其他作为。
不过夏竦在西北倒有个好处,就是任凭范仲淹、韩琦做事,他是绝不插手。
如此一来,宋军虽两次败给夏军,但西北在范仲淹的打理下,边防日紧,渐有起色,让夏人无懈可击。夏国求和,也逢边陲调换边将之际,夏竦当下早范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这几年来,西北若论功劳,当属范仲淹最高。因此赵祯锐意改革,有意让范仲淹担纲两府,这已不是秘密。夏竦虽知在西北是范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后,说不定谁在上面,因此屈尊纡贵,竟主动来找范仲淹。他称呼范仲淹的字,本示意亲密无间,见范仲淹一口一个大人、下官的,只好先自称本官。
二人落座后,夏竦眼珠一转,见书房四壁清寒,只有两椅一桌一琴,故作叹气道:“都说范公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今日一见清贫如此,真的名不虚传。对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几个歌姬,吵闹的心烦,范公若不嫌疑,不如转赠于你,不知范公意下如何?”说罢抚须微笑。
范仲淹心道,夏竦是来探听变法风声的,这人满肚子心思,倒也不好打发。微笑道:“下官清贫惯了,有人服侍反倒不舒服,夏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话题一转,范仲淹道:“夏大人深夜前来,想必不止来查看下官书房那么简单吧?”
夏竦哈哈一笑,心想范仲淹极为聪明,和聪明人绕圈子,那无疑是愚蠢的事情。他从西北回转,逢变法之际,范仲淹认为变法是利国利民之事,在夏竦眼中,这变法却是捞取名声的大好机会。他从西北回转,自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但变法谁来担纲,只有天子和范仲淹说的算。今日赵祯宣范仲淹入宫,夏竦猜想肯定是选拔变法人才,这才深夜过来探寻。
心思飞转间,夏竦含笑道:“范公,实不相瞒,本官知天子锐意变法,请范公领衔,很想为变法出力献策。听闻明日庙堂之上就要变革,范公和天子最近,不知可知道天子如何发落本官吗?”
范仲淹见夏竦神色紧张,微微一笑道:“夏大人要为变法出力,真是天下幸事。实不相瞒,天子如何定夺,下官并不知情……”见夏竦满是失望之意,范仲淹暗想,“正逢变法之际,不宜内讧,反正结论早有,提前99lib?通知夏竦也无妨。此人虽狡诈贪名,但若让他拥护变法,总是好事。”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今日天子曾说,夏大人统领西北多年,劳苦功高,似乎可担当枢密使一职。”
夏竦又惊又喜,霍然站起道:“此事当真?”见范仲淹微笑望来,夏竦察觉有些失态,缓缓坐下来,哈哈笑道:“不想回转京城中,还能和范公再度携手,实乃生平快意之事。”他虽竭力收敛,但仍难掩得意的神色。
夏竦知道范仲淹言不轻发,范仲淹口气虽不确定,但既然这般提及,那枢密使一位非他夏竦莫属了。
大宋中书省和枢密院分持文武两柄,号称两府。枢密使是枢密院最高长官,掌军机大权,虽说大宋重文轻武,但担当枢密使一位也可说是在朝廷中仅在天子之下,和宰相并列。夏竦吃了颗定心丸,对范仲淹好感大增,暗想范仲淹浮沉多年,但近年来很会行事,就算和死对头吕夷简都能和睦相处,日后变法如成,此人必定声名远扬,眼下当要极力拉拢。
夏竦又和范仲淹寒暄两句,这才满意的告辞离去。
范仲淹坐在孤灯之下,沉吟片刻,这才又翻开桌面的文案,磨墨提笔,再次完善《条陈十事》的内容。
清晨时分,范仲淹这才小憩片刻,等雄鸡才唱,已霍然而醒。他虽看淡官场沉浮,但这次变法,事关天下,心中振奋中,又难免夹杂惶惑之意。
踱了几个来回,范仲淹终于坐在琴旁,手按琴弦,弹了一首履霜曲。
天微明,窗外晓雾凝露,那幽幽的曲子带分清冷、带着忧愁的回荡不休。
一曲终了,范仲淹轻叹一声,心中想到,“我喜弹琴、好诗词,但此生少做诗词,只弹履霜,实在不想因此耽搁行事之心。履霜曲本周宣王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孝子,无罪,为后母所谗,被父所逐。编水荷衣之,采苹花食之,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无罪被逐,自作履霜曲以述情怀,之后投河自尽。我范仲淹无罪被逐的次数岂比伯奇少了?这次变法,主要针对庙堂尸位素餐之人所变,得罪的人必多,今日之后,谗言只怕更胜从前,我虽对狄青说什么‘但求俯仰无愧,何惧成败评说?’但心中一直忧心,非忧自身荣辱得失,而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百姓更苦,江山飘摇。只盼我这次变通行事,能使变法得行,范某此生无怨。”
见时辰已到,范仲淹振衣而起,洗漱完毕,整理衣冠,举步出府入宫。
等到了文德殿前,早有不少文武百官候在偏殿,议论纷纷。不少人都是含笑招呼,有的尚还犹豫。这时听宫人唱喏道:“吕相到。”
群臣微静,本来想要和范仲淹打招呼的人都有退缩。
吕夷简、范仲淹恩怨纠葛多年,虽说近年来,范仲淹是得吕夷简推荐,这才前往西北,但吕相究竟对范仲淹的变法是何打算,很多人还抱观望态度。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已三入两府执政,极有根基,不少人虽想巴结范仲淹,可也不着急得罪吕夷简了。
吕夷简缓步走过来,路过范仲淹身边时,顿了下脚步,说道:“范公别来无恙?”他一直都称呼范仲淹的名字,这次竟称范公,倒让一旁的众人微有诧异。
范仲淹施礼道:“承吕相劳问,下官尚好。吕相风范依旧,可喜可贺。”他虽这般说,却留意到吕夷简鬓角不知又增了多少白发。
吕夷简老了,任凭是谁,饶是纵横天下,官居巅峰,也难奈如水的流年!
吕夷简只是点点头,走到了一旁,群臣从这微妙的对话中,似乎发觉什么,大多都是暗自琢磨,想着今日朝堂之上,究竟要投靠哪方。
很多人都已知道,天子今日早朝,就是要宣布变法一事。既然是宣布变法,那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眼下众人能争取的是,如何在变法之中,有显要的表现……
赵祯重用范仲淹无疑,但赵祯是否还会用吕夷简,很多人都想知道。
吕夷简才离开,就有四人已围到范仲淹身边,寒暄道:“见过范公。”
那四人均是意气风发,正当壮年之时,对范仲淹都是极为恭敬。
范仲淹笑道:“今日为何如此多礼呢?”他认得前来的四人分别是蔡襄、王素、余靖和欧阳修,也都是谏院的谏官。
宋朝中,监察机构为御史台和谏院。
御史台的主要职责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而谏院的主要是来“供奉谏诤,凡朝政阙失,大则廷议,小则上封”。
御史台和谏院也可互相监督,只为整顿朝纲。
蔡襄多才耿直,王素名相王旦之子,年少得志,余靖亦是数度沉浮,沉稳干练,而欧阳修也屡经磨难,仍不改直言进谏的脾气。
这四人其实均追随范仲淹多年,范仲淹屡次无罪被贬,此四人在太后当权时,就为范仲淹仗义执言,也是被贬几次,这次再聚朝堂,想到变法在即,均难掩振奋之意。
原来早在范仲淹回转京城前,赵祯已对朝堂暮气沉沉大为不满,悄然调整谏院的人手,知蔡襄几人直言无忌,早一步将这四人调到了谏院。
而这四人并没有辜负赵祯的厚望,这段日子来,直言进谏,抨击朝政,如今因为铮铮直谏,被百姓称颂,早已名动京城。
余靖听范仲淹开玩笑,微笑道:“今日非为范公得入两府多礼,而为天下大幸而礼。”
范仲淹语藏深意,道:“事未成行,变数多多,就算得意也不用太早,以防节外生枝。”
王素并没有留意到范仲淹的言外之意,笑道:“这次变法因范公而起,范公若不入两府,绝无可能。现在我们唯一好奇的是,不知圣上还会派哪些人辅助范公呢?”
范仲淹皱了下眉头,低声道:“你等莫要这般说……”话未说完,钟磬声响,有宫人唱喏道:“天子驾到。”
众人肃然禁声,赵祯已身着黄色龙袍,从偏殿行出,缓步走到龙椅前落座。
群臣跪叩,三呼万岁。赵祯高台上道:“众卿家免礼平身。”他声音肃穆,威严无限。狄青远远听到,恍惚中带着一种陌生。
狄青也到了文德殿,他到文德殿是因天子宣召。狄青虽不反对变法,但自问对变法并不熟悉,本不解为何天子让他来此,转念一想,觉得赵祯多半不想他再去西北,因此想让他参与朝政?可他狄青,根本无意到这里搅浑一池春水。
狄青以前虽统领泾原路,后来又升为团练使,但在汴京这文德殿上,还是排在末位。
文德殿上,文臣地位远在武将之上,文臣又按两府、三衙、三馆官职大小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
狄青已排在殿外,抬头望天,见白云悠悠……
殿内赵祯已道:“太祖立国,功绩天下,世人景仰。朕每念及太祖雄风,均感难安。想西北我军屡败,中原又有民乱,先有郭邈山等人为祸陕西,后有王伦等人动乱山东,想刁民故有过错,朕治理江山不利,亦有不可推托之责。”
百官面面相觑,暗想赵祯先给自己一棒子,封住别人的口舌,看来变法之心已很坚决。此时此刻,知机之人,均是静候下文。
赵祯又道:“朕这些日子来,夙夜难寐,知江山沉疴日久,当快刀力斩,方能解百姓于倒悬……因此朕想变昔日之旧法,兴致太平,不知道众卿家可有什么建议?”
众人均想,赵祯以天子之尊,说什么解百姓于倒悬,言辞甚重,可对朝臣暮暮沉沉的不满之意也呼之欲出……
不等旁人说话,蔡襄已越众而出道:“启禀圣上,臣有事请奏。”
众人精神一振,暗想蔡襄素来直言无忌,又是范仲淹一派,他说的话,就可能是新法之声。
赵祯点头道:“准奏。”
蔡襄道:“自太后仙逝,圣上登基以来,朝中百官,多有变迁,然则只有一人总能得坐高位,总揽大权。”
蔡襄虽没有说出那人姓名,可群臣一听就知道蔡襄是说吕夷简。吕夷简遭蔡襄提及,神色如常,范仲淹却皱了下眉头。
蔡襄又道:“圣上对吕相信任有加,按理说吕相本感恩图报才是,但吕相自掌朝政以来,任人唯亲,用人不看才能,只用是否能领会其心思之人。如今西北战败,我朝损失惨重。眼下大宋有契丹、西夏虎视眈眈,终年如履薄冰,何也,弱肉强食罢了。而大宋积弱,朝纲不振,百姓日苦导致流民造反,如斯内忧外患,益发剧烈,或许原因多多,但吕相无能,难辞其咎!”
蔡襄言毕,文德殿肃然无声。
群臣或战栗、或振奋,有不安,有扬眉吐气,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绝对会有惊天骇地的怒涛袭来,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过,范仲淹的死党蔡襄的第一击就轰向了当朝第一人!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不少臣子,还是他的门生。他被轰击,怎会束手待毙?众人均认为,蔡襄的这一番话,就是新法拥护者对朝廷保守派的宣战。
吕夷简如何接招?
文德殿上,已风雨欲来……
第十章 隐患
蔡襄言辞激烈,矛头直指吕夷简。狄青远远的望着吕夷简,突然发现他有些孤单。
吕夷简老了,曾经那么叱咤朝野的吕相老了,从狄青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满头白发,略微弯曲的腰身。
狄青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伤感,流年孤寒,可摧毁世间万物,就算堂堂两府第一人也不例外。他并不知道,范仲淹适才见到吕夷简的时候,也是如斯伤感。
对于吕夷简,狄青并不讨厌。因为他能入三班,还要仰仗吕夷简的功劳。
将西北兵败、流民造反、内忧外患的责任都推到吕夷简的身上,狄青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人的过错,必须亲自来承担,但若不是他的过错呢?
质疑过后,吕夷简并没有以往的那种犀利、沉冷的反击。
群臣发觉异样,开始窃窃私语。赵祯人在龙椅之上,望着吕夷简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许久后,赵祯才开口道:“吕相,对于蔡司谏的指责,你有什么看法?”
吕夷简这才回道:“圣上,臣这些年来竭尽所能……”说到这里,吕夷简稍顿了下,蔡襄心道,“你一个竭尽所能,就能推卸责任不成?”不想听到吕夷简又道:“臣心力交瘁,无能为圣上分忧、无能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特请辞相,请圣上恩准。”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发愣,满朝文武无不错愕不已。谁都没有想到过,把持朝政多年的吕夷简,竟对指责毫不反击,而且提出辞相的请求。
蔡襄公然指责吕夷简尸位素餐,导致如今宋廷的颓废局面,其实并没有和范仲淹商议过。但他和王素、余靖、欧阳修三人曾私下商议,一直认为要推行新法,吕夷简因循守旧,肯定变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决心,定要将吕夷简摒除到变法人员之外,他已经准备应对最猛烈的回击。可不想吕夷简竟立即辞相,蔡襄虽得手,但心中总感觉不安。暗自想到,“吕夷简为人深沉老辣,这一招难道是以退为进之计?想当年太后仙逝,天子登基时,吕夷简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数月,就重返两府,这一次,他是重施故伎吗?”
殿中终于静寂下来。
赵祯转望范仲淹道:“范卿家,你意下如何?”
范仲淹眉头微皱,沉吟道:“依臣认为,蔡司谏的指责或有不妥,吕相何必因此辞相?”
群臣一听,范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哗然。王素、余靖等人大皱眉头,纷纷向范仲淹使眼色,只盼他莫要挽留吕夷简。
范仲淹视而不见,又道:“变法一事,事关重大,吕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吕相,还请吕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没想到吕夷简辞相,竟是范仲淹挽留。本以为吕夷简会就坡下驴,不想吕夷简平静道:“范公好意,我已心领。但我意已决,还请圣上恩准。”
吕夷简声音平稳,但其意决绝。赵祯听了,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终于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群臣微有骚动,均没想到会是这种平静的结果。有一直跟随吕夷简的官员见了,均是暗自后悔,心道为何不早些联系范仲淹?
夏竦一旁听了,洋洋自得,暗想吕夷简一走,这朝廷中,就是他和范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这次圣上要重用范仲淹、韩琦二人,范仲淹既然和他没有矛盾,韩琦也没有道理对他不利,要知道当初三川口惨败,还是他为韩琦担责,把过错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这样,他夏竦入主两府无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读两制拟定的圣旨,吕夷简罢相,由章得象、晏殊二人同为宰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主理变法一事。
这旨意宣读出来,群臣稍有意外,却在情理之中。
章得象身为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几年前被赵祯提拔,入主枢密院。这次从枢密院转入中书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示意对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范仲淹的恩师,自会力挺范仲淹,这三人同在中书省执政,当齐心协力推动新法。
群臣都在想着日后的处置,琢磨着名单上的人选关系,只有狄青留意到一个细节。
狄青久在宫中,当然知道圣旨是两制拟定。宋朝两制,就是翰林学士院和舍人院的总称,负责撰拟皇帝的诏令,而舍人眼下只负责宣读内容,绝不能更改,这么说来,在吕夷简主动辞相之前,诏书中已内定要将吕夷简踢出两府?
吕夷简辞相,赵祯脸上并没有惊奇之意。据狄青所知,赵祯能从太后手中夺回权位,吕夷简绝对是拥护的第一功。那吕夷简究竟是主动辞相,还是和赵祯间已有默契。
这时中书省的任免名单宣读完毕,舍人转读枢密院任免调动,夏竦竖着耳朵来听,等听到“枢密使夏竦”五个字的时候,不由轻吁一口气,暗自得意。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总要落袋为安。看朝臣表情各异,又见蔡襄、余靖等人表情惊诧,夏竦微皱眉头,盘算着这几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这种表情。蔡襄等人素来耿直,既然是范仲淹的党派,日后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行。
枢密副使由韩琦、富弼二人担当,而谏院仍旧由蔡襄四人充任,御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担当……
圣旨读完,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消息传出,京城轰动,也正式宣告庆大宋历年间变法的开始。赵祯等舍人读完旨意,这才问道:“众卿家可有异议?”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众而出,施礼道:“臣有异议。”
群臣望去,见那人神色清朗,双眼微小,目光闪烁,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当年狄青尚在磨勘不得志之际,王拱宸已高中天圣年间进士头名。这些年来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已位列台谏两院的高位。
赵祯有些困惑,问道:“王卿家有何异议呢?”
王拱辰沉声道:“圣上锐意变法,普天欢庆。执政人选,多为贤明,然则臣觉得有一人入主两府,深为不妥。”
群臣均惊,不想吕夷简罢相,不过是朝中变革的开胃菜,王拱宸竟质疑天子拟定的两府名单,他要斥责是哪位?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你觉得谁入两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认为,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一语既出,群臣表情各异。
夏竦又惊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对他执政质疑!夏竦知99lib?道王拱辰算是吕夷简的门生,属于吕夷简那派,为何吕夷简倒台,王拱辰不攻击范仲淹,反倒拿他夏竦开刀?
赵祯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为何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呢?”
王拱辰道:“圣上以夏竦为枢密使,显然认为他在西北颇有功劳,这才能掌军机大权。但臣闻夏竦到了西北后,整日寻欢作乐,不理军事。夏竦为人邪倾险陂,贪财好色,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实乃我军三川口一战失利的主因。这种人若入枢密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夏竦大怒,额头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顿。
赵祯心有犹豫,对王拱辰所言倒也认可。他选夏竦为枢密使,是因范仲淹的推荐。但这些日他总是听书,知道百姓对夏竦很不买账,民间议论中,也认为西北战功都应归在范仲淹、狄青的身上,而夏竦在军中饮酒作乐之事,也早就传到赵祯的耳边。
虽说饮酒作乐在汴京再寻常不过,但在边陲如此,难免让人有种“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之感。
赵祯想到这里,对范仲淹当初的提议不免有些怀疑。见范仲淹似要发言,目光却掠过去,望到蔡襄身上,问道:“蔡司谏,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赞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视蔡襄一眼,可身在涡流中央,无从置辩。忍不住望向范仲淹,只盼范仲淹能为他说两句好话,范仲淹也满是为难,才待出列,赵祯已道:“好了,任命夏竦为枢密使一事,从长计议了。众卿家还有别的事情吗?”
范仲淹无奈止步,夏竦见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范仲淹呀范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于我,却让党羽参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枢密使,有你们好看!”
这时一人站出道:“启禀圣上,臣有两事禀告。”那人中等身材,虽已老迈,但脸上依稀能见到昔日俊秀倜傥的风采。
出列之人却是朝中重臣,新晋宰相晏殊。
晏殊是个神童,真宗之时,以十四岁被赐进士,名动天下。自后仕途无甚波折,可说是个富贵宰相。范仲淹是他的门生,而富弼更是他的女婿。眼下晏殊、范仲淹、富弼三人齐入两府,晏殊可说是春风得意,但他依旧脸色温吞,谦和依旧。
赵祯问道:“晏卿家何事启禀?”
晏殊道:“第一件事就是,广西侬智高数次求见圣上,请圣上出兵共击交趾。侬智高居留京城已久,圣上也该给个回复。不然只怕南蛮不满。”
赵祯略作沉吟,不由问计吕夷简道:“吕相……你有何看法?”赵祯虽登基多年,但对吕夷简很是信任,每逢抉择,多向吕夷简问计。话一出口,才醒悟吕夷简已辞相,不由神色讪讪。
吕夷简自辞相后,一直表情平静,淡看朝廷争执,听赵祯询问,轻咳两声道:“圣上,臣已不在相位,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圣上有疑,臣只说看法。南蛮难束,想太祖在时都曾玉斧划大渡河为训,说什么‘德化所及,蛮夷自服’。交趾边远,虽在边陲开战,但我大宋若出兵,变数多多。胜之无力管辖,败了徒添耻辱。既然如此,不如送点粮草军甲给侬智高,让他自行解决和交趾之事,如此一来,两不交恶,也算是平稳之道。”
赵祯点点头,问计章得象道:“章相,你意下如何?”适才他称呼有错,这会扯上章得象,无非是弥补下歉意。
章得象已年迈不堪,站得久了,都有些劳乏,闻言颤巍巍道:“吕……大人所言,很有道理。”
赵祯道:“既然都无异议,那晏相,就由你按照吕大人所议处理此事吧。”
群臣都想着京城一事,哪里管得了交趾,遂将此事略过。晏殊点头道:“臣遵旨。臣要禀告的第二件事,是关于西夏议和一事。圣上,元昊早派没藏讹庞前来议和,但圣上一直还没有见过此人,如今新法蓄势,这议和一事似乎也该有所结论了。”
赵祯点头道:“既然如此,宣没藏讹庞入殿。”他虽有意议和,但迟迟不和没藏讹庞见面,只想趁今日朝臣改选之际,看看晏殊等人的反应。
不多时,有宫人唱喏道:“西夏使者没藏讹庞面圣。”
群臣扭头望去,见到有两人跟随着宫人到了点殿上。那为首的一人,容颜猥琐,举止轻浮,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唇边还有颗黑痣,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没藏讹庞身后跟随一人,看起来倒还顺眼。那人面带微笑,和没藏讹庞同入文德殿中,被众人环望,依旧笑容不减。
没藏讹庞到了殿前,行使者之礼,大咧咧道:“大夏使臣没藏讹庞参见大宋天子。大宋天子,你今日找我来,可是想要商议和谈一事吗?”
众人见没藏讹庞如此,都有不屑,心道蛮夷使臣,跳梁小丑。百官中有不少人知道没藏讹庞的底细,没藏讹庞其实也算个夏国的国舅,可这个国舅的称呼并不值得炫耀。
原来没藏讹庞本是野利遇乞妻子没藏氏的哥哥。天都王野利遇乞被狄青斩了手臂后,被元昊派到了沙州。但之后不久,元昊一次狩猎,偶遇没藏氏,竟被没藏氏美貌所动,和没藏氏勾搭在一起。
野利遇乞人在沙州,无可奈何。而这个没藏讹庞不以此事为耻,反倒沾沾自喜,更借此上位,甚至讨个来议和的差事。宋臣素来瞧不起元昊,虽数次被元昊所败,但骨子里天朝大国意识还在,见没藏讹庞如此,更增鄙夷之心。
群臣均望没藏讹庞,只有狄青在观察没藏讹庞身边那人。方才那人经过狄青身边的时候,也望了狄青一眼,狄青见那人沉稳凝练,虽看似文雅,但脚步轻漫灵逸,知道此人应是武技高手,不由暗自留意。又见那人立在没藏讹庞身边,虽无举动,但指若拈花……
脸带笑容、指若拈花?狄青心头突然微震,已想起一人,皱了下眉头。
龙椅上的赵祯见没藏讹庞不知礼数,心中不悦,但不想在群臣面前有失风度,还能平静道:“没藏讹庞,西北战乱日久,百姓受苦。朕不忍心让无辜百姓受苦,正逢你主求和,因此想你主只要答应几个条件,朕就不会再起战事……”说话间,向晏殊使了个眼色。
晏殊知会赵祯用意,一旁道:“只要赵元昊保证不再兴兵,退回横山之西,如赵德明般两国交好,我等就会既往不咎,答应议和一事。”
群臣闻言,均是点头。大宋虽两败于夏国,但在汴京群臣眼中,元昊不过是个赐赵姓的家奴,没资格和大宋平起平坐,只要元昊和他爹一样,大宋就觉得眼下的情形可以接受。这些条件其实和赵祯和两府商议的结果,只觉得再优厚不过,更认为西夏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想没藏讹庞哈哈一笑,在肃穆的文德殿中,显得颇有无理。
晏殊皱眉道:“没藏使者,你因何发笑?”
没藏讹庞笑后,傲慢道:“这种苛责的条件,你让我们大夏国怎能接受?”
宋朝文武都是皱眉,忍不住重新审读和谈的条件,晏殊还能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来看,要什么条件呢?”
没藏讹庞伸出三个手指,对赵祯道:“若要和谈,你们必须答应我国的三个条件。”
赵祯脸沉似水,心中不悦。他见元昊主动前来求和,是以故作冷淡不急,想让夏国使者焦急。等今日才找没藏讹庞来,本来想显大宋国威,示大宋恩宠。晏殊提出的条件在赵祯看来,再宽待不过,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个无赖的人物,还向他们提条件?
眼下到底是谁想求和?
晏殊已看出赵祯不悦,还能保持冷静,皱眉道:“议和议和,当以商议为主。你们有什么请求,也可说出来听听。”
没藏讹庞没时间和晏殊在字眼上做文章,径直道:“第一个要求,当然是重开西北边陲榷场,恢复两国交易往来。”
满朝文武心中发笑,知道西夏开战,毁了两国的交易,得不偿失,这下终于急了。
晏殊点点头道:“那第二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道:“我大夏在这几次战事颇有损伤,你们既然战败,必须赔偿银两、布匹给我国,弥补我国以往的损失。”
赵祯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晏殊也是大皱眉头,心道天子爱面子,这样岂不是就在打天子的脸吗?
“是你们主动挑衅,你们死人就要赔偿,难谁来赔偿我们?”蔡襄不等晏殊发话,站出来质疑。
没藏讹庞冷笑道:“那我管得了许多,我只知道,历来都是胜利者才有资格索要东西的。”
满朝文武均恼,但强行克制。晏殊半晌才问,“那你们的第三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看来早有准备,立即道:“第三个条件就是自此后,大宋、大夏以兄弟互称,互通往来,我夏国可自设官阶,以后你朝不得干预。”
赵祯怒拍龙案,喝道:“一派胡言!”他忍无可忍,不想赐姓家奴竟提出这种无理条件。当年契丹南下,真宗就是的澶渊城下答应了所谓的兄弟互称条件,正式承认了契丹的地位,终身为耻。那件事在真宗心目中一直都是个隐痛,后来真宗信神,和澶渊之盟可说是大有关系。
赵祯不想昔日之痛,今日居然重演,又气又恼,转瞬望向一人道:“葛怀敏,你如何看待西夏使者的要求?”
葛怀敏出列,说道:“西夏使者要求,简直无理之至。”葛怀敏身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又是三衙的马军都指挥,出身将门,又因在多年前宫变中立功,一直坐镇京师。
赵祯不问旁人,独问葛怀敏,就是想看京中武人的建议。
葛怀敏人在京城多年,倒少领兵,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见赵祯恼怒,知道这时是他表现的时候,对没藏讹庞呵斥道:“我朝天子以为你等是真心求和,这才屈尊纡贵的召见你等。不想你们得寸进尺,不感激天子的好意,这般条件,还有什么谈的。”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不如让他们,回转使馆再想想,改日再谈如何?”
不等赵祯回话,没藏讹庞已倨傲道:“既然没什么谈的,那我今日就回转告诉我主,说和谈不成,那西北再见好了。”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皆惊,葛怀敏心中后悔,不想竟是这般结局。他知道赵祯一心议和,不想再打仗,这样一来,赵祯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他脑袋上?
没藏讹庞转身要走,章得象已道:“没藏使者,莫要着急,有事好好商量了。”
赵祯突然喝道:“狄青,你如何看待此事?”赵祯发话,满朝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殿外,见狄青还在抬头望天,忍不住大皱眉头。
百官议和,从未想到过有狄青插话的地方,但赵祯询问,只怕堂上除了没藏讹庞以外,又没有人敢横加打断。
狄青收回目光,缓步从殿外走进来,站在了没藏讹庞的身边,看了没藏讹庞一眼。没藏讹庞昂首瞪着狄青,很是诧异,不想眼前这俊朗的男子就是西北的战神狄青。
狄青慢条斯理地说道:“没藏使者,想我天子宽以待人,不忍让天下苍生受苦,因此绝不会妄起事端……”没藏讹庞精神一振,只以.99lib.为狄青示弱,不想狄青双眉一竖,凝望没藏讹庞,一字字道:“可真若有人无理取闹,我大宋天子也不会畏惧开战!”
群臣又惊又慌,都想眼下当以劝和为主,狄青这般说,主动挑起战火,岂不糟糕透顶?
没藏讹庞见狄青双眸目光逼人,心中倒有些畏惧。在西北,可以不听过赵祯的名字,但有哪个不知道狄青?但在这时,他骑虎难下,怎甘示弱,打个哈哈道:“好,好。你到底想要如何?”
狄青淡然道:“你可回转告诉元昊,说他若喜欢,可和我再次会猎西北。我狄青等他!”
没藏讹庞见狄青其语淡淡,其意决绝,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咬牙道:“好,你记得你说的话。”说罢拂袖离去。
群臣哗然,都有些恼怒的望着狄青,不待多说,赵祯已道:“退朝!”说罢已下了龙椅,离开了文德殿。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口气中都对狄青所言大为不满。众人心道此刻国事攸关,不能离去,均在商议挽留夏使的对策。只有狄青缓步踱出了大殿,出了宫中。
等到了宫外,狄青这才长叹一口气,仰望碧空如洗,暮春靡靡,摇摇头,才待离去。突然身后有一人叫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回头望去,见富弼快步走来,问道:“富大人有何见教?”
富弼走到狄青面前,急道:“狄将军,你今日所言,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想如今满朝文武均要议和,只有你独说出兵,圣上不悦离去,日后……”
狄青打断道:“圣上询问,我不过据实而答罢了。世人非议,我狄青何惧?”他笑容苦涩,心中想到,“当年也是这暮春季节,我狄青跟随郭遵大哥离开家乡,开始军旅生涯。征战多年,或许风水轮回,我狄青也该离去了。”
他真的无所畏惧。
富弼望着狄青良久,这才道:“但我等今日真的要感谢你为我们出口怨气,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骨气。对于此事,狄将军也不过太过担心,我等定会站在狄将军这面。”富弼和狄青共同出使吐蕃,心下对狄青的为人,极为敬佩。
狄青只是拱拱手,缓步离去。
富弼又急急地回转宫中,正见到范仲淹、晏殊、蔡襄等人行来,富弼才待询问范仲淹关于宋夏议和一事,夏竦已走过来,对范仲淹道:“范大人,你很好呀。”他言语中满是怨毒之意,说完后,拂袖而去。
蔡襄不满,才待追上去,被范仲淹一把扯住。蔡襄忿忿道:“夏竦奸邪好色,尸位素餐,王中丞所言极是,我只恨没有抢先藏书网一步参他一本。他竟然敢来指责范大人?”
余靖一旁皱眉道:“范公,这次变法人选本是你和圣上所议,为何要让夏竦入主呢?此人对西北战局毫无贡献,若进入枢密院,真的会沦为笑柄。范公为何不事先和圣上商议,而到这时才被他所妒?”
范仲淹暗自皱眉,不等多说,晏殊已叹道:“你们只知道进谏,可曾多考虑一会儿?希文不举荐夏竦,夏竦难道就不会因此嫉恨希文?夏竦为人是颇好沽名,在西北是无建树,但他在西北,毕竟会放手让希文、韩琦施为,这次希文让夏竦得入两府,就算让夏竦得些虚名又如何,只要变法顺利,天下得利就好。再说夏竦极为护短,有他在位,若有人攻击新法,他尽可抵挡。可现在一来,只怕新法未施,就树强敌了。”
蔡襄等人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范仲淹竟是这般心思。
王素道:“就算晏相所言是真,难道新法在即,我们要和夏竦这种人一起共事?”
晏殊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朝堂之上,难道就你们几个主事?吕夷简在朝堂多年,均衡各处,岂是容易之事?”说罢连连摇头,他对范仲淹是欣赏有加,但对蔡襄几个激进之人,并不算认可。
余靖、蔡襄虽是唯唯诺诺,心中却想,“就算得罪了夏竦又如何?此人已出了两府,想必再如何,还能怎样?”
欧阳修本一直沉默,见状道:“其实蔡司谏只是附和王拱辰罢了,若非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事情不见得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可奇怪的是,王拱辰本吕夷简一派,为何会指责夏竦呢?”
晏殊道:“这何难理解?王拱辰本是沽名钓誉之人,见吕夷简年迈失势,只怕再也无能东山再起,因此他参夏竦一本,用意却在讨好我等。”
欧阳修几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都是此子坏了大事。”
余靖急于补救,询问道:“范公,眼下如何处置?”
范仲淹心道,新法才要开始,你们就连得罪吕夷简、夏竦两人,自树强敌,结果堪忧。可这些人的确又是为新法着想,他不便责怪,沉吟半晌才道,“我一会儿就去面圣,看看圣上的心意。”他一方面想要说及夏竦一事,一方面也想看看赵祯对狄青的看法。
范仲淹吩咐完毕,匆匆再向宫内行去,欧阳修几人一旁窃窃私语,像在研究什么,晏殊摇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狄青没有宫中这些人的心思,唯一想的是,“我今日再庙堂之上忍无可忍,再向元昊宣战,只怕圣上不喜。想我这官也当到了头儿,汴京终非我狄青久留之地,就算大军不能攻破沙州,难道我狄青自己不能去吗?”
一念及此,狄青凄凉中又带有振奋,正行走间,突然有两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狄青微怔,已看清拦路之人,却是没藏讹庞和那手若拈花之人。
这两人找他做什么?狄青心中有分困惑,止住了脚步,望着二人不语。
没藏讹庞望着狄青,突然打了哈哈道:“都说狄将军实乃大宋第一勇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突然转了风向,对狄青颇为赞赏,倒让人意料不到。
这时街市人流如潮,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竟慢慢静了下来。
狄青鏖战西北多年,为国守疆,就算是汴京的百姓,都是知其事迹,但很少有人见过狄青。这刻听狄大将军就在长街之上,忍不住驻足观看究竟。
见狄青沉默无语,没藏讹庞嘿然笑道:“狄将藏书网军,你莫要以为我有什么诡计,其实我大夏,亦是最重英雄。我这次来到汴京,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见不到你们的天子,也要见见到你的。”
狄青淡淡道:“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走了?”他举步要走,没藏讹庞伸手一拦道:“狄将军,请留步,我还有话未说完。”
狄青眯缝着眼睛,目光如针芒一样,“你想说,但我不见得想听。你想留我,只凭你身边的这个人,恐怕还做不到。”他最留意的还是没藏讹庞身边那含笑的人。
那人见狄青望来,微笑道:“狄将军,在下拓跋无名。想留狄将军还是不敢,但狄将军听没藏使者说两句,总没有坏处。”
狄青神色不变,皱眉道:“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若说这世上还有迦叶王不敢的事情,我倒难以相信了。”
那人笑容不减,轻声道:“狄将军就是狄将军,竟然听过在下之名。真水无香,真勇无畏。难道说……狄将军赫赫威名,智勇无双,还不敢听我们的几句话吗?”
那人正是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
迦叶王就叫拓跋无名,龙部九王中,多在夏国掌控大权,只有阿难、迦叶和目连三人好像一直都神踪无迹。狄青虽消息灵通,但也只知道拓跋无名一直在夏国藩学院进行经典研究之事,不想此人竟悄无声息的跟随没藏讹庞到了汴京。
听迦叶王激将,狄青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我和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可讲。请让路。”说罢,缓步向前……
迦叶王笑容更浓,拈花之手突然一拦,不带尘烟般的拿向狄青的手臂道:“请、留、步!”他五指轻巧,似慢实快,转瞬间,就要拿住狄青的左臂。
更快的是把刀鞘。
“咯”的一声响,那拈花般的手指,已拈住了一把刀鞘。那坚实的刀鞘,似乎也抗不住那轻轻的一拈,似有断裂。
这时暖阳正艳,天蓝蓝。陡然间,一道光芒闪过,破了懒懒的春风。
天地间,有了那么一刻兵戈的寒气。
光芒过后,“呛”的声响,刀还在刀鞘之中,刀鞘握在狄青之手,迦叶王退开三步,脸上的笑容很是牵强。
他右手不再是拈花之状,反倒握紧成拳。
狄青冷哼一声,大踏步的离去。迦叶王眼中竟有分畏惧,突然扬声叫道:“狄将军,我主对你很是赏识,你若来帮手,定列九王之中!你若不满,开个条件吧。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狄青止步,长街消寂,所有人都在望着狄青。
迦叶王嘴角已露出分得意的笑,没藏讹庞也咧嘴在笑,无论如何,只要这句话说出来,狄青就不能不留下解释。
繁华的长街,有种难言的99lib?落寞,狄青缓缓转身,凝视迦叶王道:“这世上最少有两件东西是买不到的。一个就是我大宋血性汉子的真心,一个就是你们的良心。买不到你们的良心,是因为你们没有。而买我们的真心,你们不配!”他说完后,哂然一笑,大踏步的离去。
他知道迦叶王在挑拨离间,他知道无论别人信不信,但迦叶王说出这句话来,怀疑的种子就已埋下,但他已无需解释,他不屑再分辨。
长街百姓望着那远走的背影,心情激荡。那一刻,再无任何人会怀疑狄青的真心。
迦叶王笑容有些发苦,没藏讹庞还能喊道:“狄青,你不听我们相劝,很快就会后悔!”
狄青这次根本没有停顿,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迦叶王这才缓缓的摊开了右手,望着手掌心的一条淡淡的血痕,眼中露出敬畏之意。适才虽只交手一招,但他败了。
在他拈住狄青刀鞘的时候,狄青拔刀划在他的掌心之上。速度之快,如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他根本来不及躲避。街上的行人,甚至都没有看到狄青已出刀。
如斯快刀,似水无痕,就算迦叶王遇到,都是铩羽而归。望着掌心的那道血痕,迦叶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狄青的武功,比传说中还要可怕,到如今,能挡住这快刀的,难道只有那五色羽箭?
狄青才回到郭府,郭逵已迎了上来,道:“狄二哥,你怎么才回来。方才有人找你,是个女的……”
“是谁?”狄青有些奇怪。暗想此时此刻,哪个女的会找他?突然心口一跳,想到了飞雪。那一刻,他心中有些异样。他和飞雪虽只见过几面,但数经生死之关,原来不知不觉中,飞雪已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说她叫月儿,对了……”郭逵一拍脑袋,说道:“是……是……羽裳姐的丫环吧?”他虽知道杨羽裳,但不知道杨府的详情,他怕狄青伤心,提及杨羽裳的时候,难免支吾。
狄青诧异道:“她找我做什么?”突然想到,难道月儿要说说羽裳的事情?一想到这里,胸口发热,急问,“她在哪里?”
郭逵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找你做什么,但是……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她等你不到,总像怕什么的样子,之后匆匆的走了。”
“害怕?她在害怕你?”狄青皱眉道。
郭逵大叫冤枉,说道:“我这么玉树临风,她怎么会怕?”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郭逵认真道:“狄二哥,我看出来她找你真的有事,你如果有空,还是去找找她吧?”
狄青一头雾水,不由道:“小月什么都没有说吗?”
郭逵想了半天,忽然道:“我听她喃喃自语,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就这些了。把什么我不知道,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狄青大是古怪,不解小月怎么和八王爷扯上了关系?才待出门去杨府,一人到门前,说道:“狄青,圣上传你立即入宫。”
狄青一怔,见那人却是阎士良。狄青道:“阎大人,圣上找我什么事?急不急?”他还牵挂着小月那面,还想先去杨府,再入宫中。
阎士良慢条斯理道:“圣上的心意,我可不好揣摩。但急不急嘛,你说呢?”他是宫中第一太监,赵祯让他亲自来宣召,若是别的大臣早就立即起身,偏偏狄青推三阻四。
狄青无奈,只好先让郭逵去杨府找小月,说他很快就去。自己跟着阎士良再入大内。
他今日在庙堂上,公然对夏使宣战,知道赵祯找他,多半和今日庙堂一事有关。这在别人眼中,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但狄青无愧于心,甚至有了辞官的念头,并不畏惧。
入了宫中,阎士良并不带狄青直入帝宫,反倒向广圣宫的方向行去。
狄青暗自纳闷,心道广圣宫附近,多是皇家林苑,妃嫔多数居在此处。赵祯到这里,无非是宠幸妃子,那叫他狄青来做什么?
带着困惑,狄青已到了皇宫西北角的苑囿所在。前方林木苍翠青郁,繁花似锦,有小桥流水,修竹挺立。春风中,竹叶秀拔如蓄势待发的箭,但在狄青看来,总少了西北的几分硬挺爽朗。
狄青早些年身为殿前侍卫,对宫中的一切很是熟悉,见到那竹子,感慨道:“我记得以前,这里并没有什么竹子的。多年不见,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是有感而发,阎士良一笑道:“但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变的……”
这时二人上了一座小桥,小桥下有流水淙淙,甚为清冽。狄青知道,这水是从皇宫外的金水河引来,用以灌溉宫中的花草树木。清风朗朗,陡然间,“铮铮”数声响,不远处飘来了琴声,比那清澈的流水还要净明。
那琴声一响,本是幽静的苑囿中,更显清幽。狄青听到那琴声古意,依稀中,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微有动念。
阎士良已带狄青下了桥,转过一条幽径,等出了林子,前方豁然开朗,现出好大的一个花园,有百花迎春。
百花争奇斗艳,给慵懒的暮春带来了无边的春色。赵祯正坐在黄罗伞下,望着一个比百花加在一起还要娇艳的女子。
女子抚琴,琴声鸣乱,激荡着狄青跳动不休的心。
那风情、那琴声、那韵律……
见到那女子的一刻,狄青心头微震,诧异想到,“弹琴的女子怎么会是她?”
第十一章 杀机
狄青听到那女子的琴声,见到那女子的风情,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几乎以为那女子就是张妙歌。
可再仔细一看,狄青立即发现自己判断有误,那女子并非张妙歌,只不过是容颜、风情有几分相似罢了。
那琴声渐渐旋急,如红尘繁华,阎士良驻足不前,狄青知趣的立在一旁,心中想到,“赵祯找我入宫,难道就是来听琴?他既然在听琴,说明心情并不差。”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在竹歌楼的情形,恍如隔日。
狄青正寻思间,琴声陡然变得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激昂高亢间,琴声再转,如一根银丝抛到云端,转了几转,又变思愁幽情,冰泉冷涩。那调儿渐渐的轻了、缓了,转而无声,但那余韵绕空,良久不绝。
狄青听那女子琴艺极佳,一时出神。听有稀稀落落的掌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赵祯望向自己,狄青上前几步,施礼道:“臣狄青,参见圣上。”
赵祯嘿然一笑道:“免礼。狄青,你听张美人的琴技,比起张妙歌如何?”那弹琴的女子已起身,烟视媚行到了赵祯身边道:“官家,你又笑话奴家了。”女子的声音软软,似天生带有一种媚态,望着赵祯的眼眸中,满是情意。
赵祯拉住了那女子的手,眼中也是温情,显然对那女子极为怜爱。
狄青不便多看,寻思大宋皇帝的后宫粗分 516d." >六等,皇后居首,之下有妃、嫔、婕好、美人、才人的分类。这女子姓张,是个美人的等级,在后宫地位低等,可看赵祯的样子,对皇后也没有如此了。
赵祯和张美人调笑一番,又问狄青道:“狄青,你还没有答我呢。”他满脸欢容,看来召狄青入宫,并非想要责怪狄青。
狄青这才记起方才赵祯问什么,迟疑片刻道:“臣素来对乐律无知,感觉这二人似乎春兰秋菊,各有千秋了。”
赵祯哈哈一笑,说道:“答得好,赐座。美人,你也坐。”他终于松开了张美人的手,可目光还缠在她的身上。
张美人嫣然浅笑,坐在赵祯的身旁,若有意若无意的望了狄青一眼,说道:“圣上,这就是我大宋西北赫赫有名的狄将军吗?奴家久闻狄将军的大名,只以为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想……和奴家想到全不相同。”说罢掩嘴又笑,娇羞无限。
狄青每次被人久仰时,都被对方在容貌上做文章,也是见怪不怪,径直问道:“不知圣上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赵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后才道:“狄青,你还记得当年和朕一块在竹歌楼听歌的事情?”见狄青点头,赵祯神色感慨道:“可后来听那里的鸨母说,张妙歌身子不适,回转家乡去了。朕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张妙歌,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他身为天子,只有在狄青面前,谈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狄青若有所思,不由想起在兴庆府的时候。
赵祯再也没有见过张妙歌,那他狄青在兴庆府见到的是不是张妙歌呢?狄青不敢肯定,但他早就怀疑当初帮单单救他出兴庆府的张部主就是张妙歌!
张妙歌是夏国的细作毫不出奇,元昊多年前就有志一统天下,自然早有准备。三川口一战,就早看出元昊的深谋远虑,而在更早前,张妙歌到京城刺探消息更是情理之中。
一个歌姬的地位不算高,但要了解大宋朝廷之密,可说是得天独厚。
如今张妙歌任务已成,自然就不需再在京城停留。
可依张妙歌的聪明,没有道理看不出单单要救的人有问题,张妙歌当初为何要帮手?
赵祯见狄青沉吟不语,只以为狄青和他想到一样,突然压低声音道:“狄青,你看朕的张美人,和张妙歌是不是有些相像?”
狄青目光从张美人身上掠过,心中讶然,暗想难道说赵祯喜欢张妙歌,这才爱屋及乌,对这个张美人如此疼爱?
赵祯似乎看穿了狄青的心事,摇摇头道:“其实是因为朕听说,张妙歌和朕最早喜欢的一个王美人很是神似,朕这才请你带朕去竹歌楼。不想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实在是朕没有意料了。”
赵祯唏嘘不已,心中却想,“狄青长情,朕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这里,心中陡然有种骄傲之意,悄然的又握住了张美人的手。
原来赵祯当年最喜欢的一个女子叫做王如烟,本是商贾王蒙正之女。赵祯那时久在深宫,见的女子是千般面孔,一样的表情。王如烟不像大家闺秀,更像小家碧玉,带着那股风尘的气息到了赵祯面前,让赵祯当下惊为天人。
正值赵祯要选皇后,他头一次在太后面前提出自己的想法,就选王如烟。但太后棒打鸳鸯,不但不许,还把王如烟逐出宫中,嫁给了刘美之子刘从德!
赵祯伤心恋人别有怀抱,前所未有的愤怒,自此对皇后一党深恶痛绝。当年狄青打断马季良的腿,赵祯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意,那一次,他坚决地站在了狄青的一边。后来太后驾崩,赵祯得知生母已去时,喝令禁军围住刘家,只要发现生母有丝被害的痕迹,就要将刘家满门抄斩!当时固然是因为伤心的缘故,但他对刘家积怨很久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往事如烟难追寻,赵祯轻轻叹口气,望着眼前的张美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怜惜之意。
他废郭皇后,只能再立曹皇后。他虽是天子,但就算娶妻的事情,也要受群臣制约。不过这次无论如何,他总有能力留张美人在身边。
他面对张美人,就像对着当年的王如烟……
这一次,天长地久,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赵祯想到这里,握紧了张美人的手。他当狄青是兄弟,因为认为只有狄青能懂他的感情,他也一直觉得,他和狄青本是一类人——都是深情的人。
沉吟间,赵祯已端起茶杯要递在嘴边,张美人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圣上,茶水还烫,你留心些……”说罢又笑,腻声道:“圣上,你总是这么粗心大意。”
赵祯心中很是温暖,记得多年前,那个如烟的女子,不也是这么提醒自己?
张美人不但长的和王如烟有几分相似,细微举止更是和王如烟像个十成十!赵祯有时候甚至有些感慨,会不会老天为了弥补他多年感情上的遗憾,这才又让张美人代替王如烟前来?
狄青见赵祯和张美人情致绵绵,不由尴尬,心道你赵祯让我来,总不会让我看你们恩爱吧。
张美人瞟了狄青一眼,突然脸色微红,娇笑道:“圣上,狄将军等久了。”
赵祯哈哈一笑,颇为开心,说道:“狄青,你猜我找你来,有何事情?”
狄青没有赵祯那么好的兴致,迟疑道:“可是和今日西夏使者一事有关吗?”
赵祯闻言,脸色微沉,冷哼了一声。狄青见赵祯变脸有如变天,心中惴惴。赵祯问道:“狄青,你可知道走之后,旁人怎么说你?”
狄青只是摇摇头,心道怎么说我又如何?我这次入宫,本就想告老还乡了。他想到离去,不知为何,反倒有些释然。
赵祯微有怒意道:“他们说你恃功自傲,又说你为求军功,一心要和夏国打仗,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狄青虽知道那些足少出汴京的文臣,不会说他什么好话,可听赵祯如此说,也是一阵惘然,寻思我狄青为西北出生入死,抵抗外辱,在朝堂上竟落个不顾国家大义的名声?
涩然一笑,狄青起身施礼道:“圣上,臣既然有错,臣……”他才待请辞,赵祯已道:“你没错!”
狄青一怔,望向赵祯。赵祯起身,走到狄青身前道:“狄青,你最了解朕的心思。不错,我顾忌百姓之苦,若能不战,当然不想战,可他们若真的如斯嚣张,朕怎能退缩?你今日在殿中,说的很好!”
狄青不想赵祯竟为他说话,不待再说,赵祯又道:“西夏使臣在朝堂上这般嚣张,他们堂堂枢密院,三衙中人,竟无人敢出言应战,实在让朕大失所望。”心中想,“怪不得王拱辰、蔡襄等人说夏竦苟且怯懦,今日在朝堂上,夏竦曾为西北领军之人,却不置一言。如此的枢密使,朕要之何用?”赵祯想到这里,已觉得范仲淹举荐不妥,存了逐夏竦出两府的念头。
狄青寻思赵祯反复无常,也就是我这种没有后顾之忧才敢直言,那帮人那时候,还在揣摩赵祯的意思呢。
赵祯摆摆手说道:“不过今日朕找你来,不是想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主要是美人久闻你的大名,又好奇边陲风情,朕今日就……请你来说说边陲的趣事了。”他特意用个请字,已和有狄青和好的意思。
张美人掩嘴笑道:“奴家总是听长公主说及狄将军的往事,心有好奇,这才特意求圣上找狄将军来。狄将军,你可莫要让奴家失望呀。”她天生媚骨,软语相求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狄青暗自皱眉,心道边陲打打杀杀,生死一线,哪有什么趣事?知道若是推搪,肯定惹赵祯不喜,正沉吟间,有宫人道:“皇后、长公主到。”
御花园外,曹皇后和常宁公主已走了过来。
赵祯被打断兴致,微有不快。但皇后贤惠,在赵祯心目中,他虽不爱皇后,但还敬她识大体,起身相迎道:“皇后,你今日不种菜了吗?常宁,你怎地有这好的兴致来此?”望了眼狄青,赵祯笑道:“常宁,你来了也好。”
常宁望向狄青,微微一笑道:“狄将军,一向可好?”她这次并没有带面纱前来,露出清秀恬静的面容。
她虽在微笑,可笑容中,似乎总有种淡淡的忧愁……
狄青施礼道:“臣参见皇后、长公主。”
张美人抿嘴笑道:“官家,其实这次,是奴家请长公主来听狄将军说书的。不想皇后也赏面前来。”
曹皇后微笑道:“官家,你一直说张妹妹琴技天下无双,正巧常宁说张妹妹约他,我一时好奇,也就跟过来了。官家,你不会见怪吧?”
赵祯见曹皇后和张美人关系融洽,心中得意,笑道:“怎么会呢?不过美人弹了许久琴,多半累了,不如先听狄青说些边陲的事情,再让美人弹琴如何?”
曹皇后笑藏书网道:“这样也好,不过……”话未说完,又有宫人来报道:“启禀圣上,王拱辰求见。”
赵祯心道难道文德殿还没有吵够,王拱辰这时又凑什么热闹?不悦道:“不见!”
宫人才待退下,曹皇后一旁止住了宫人,劝道:“官家才行新法,王拱辰是新法监督之人,他来请见,和新法多半有关,官家不宜不见的。”
一旁的张美人见状也道:“官家,皇后说的极是。官家应该以国事为重,这西北的往事,奴家的琴声,什么时候听都可以的。”
赵祯听这般劝,也知有理,他一意变法,不想伊始就被群臣批为留恋美色、不理朝政,遗憾道:“那好吧,朕就先理国事。狄青,你可以回转了。”
张美人突然走到常宁的身边,笑道:“哎呀,奴家有劳狄将军前来,深感歉然。不如再有劳常宁姐姐送狄将军出宫,也能表示我的歉意。”说罢轻推了常宁一下,满是娇笑。
常宁蓦地被张美人推到狄青的身边,秀美的脸庞上有些发红,转瞬如常道:“我也正想和狄将军说几句话。圣上,可以吗?”
赵祯哈哈笑道:“那有什么不行?常宁,你带狄青出宫吧。”
常宁大大方方道:“狄将军,这边请。”
狄青何尝不知张美人的心事,暗自皱眉,可这时不好推搪,拱手道:“公主,有劳了。”二人出了御花园,过苑囿,经花径,常宁一直在前面领路,默然不语。等到了一座小桥旁,狄青才待说自己识路,不敢有劳时,常宁已停了下来。
春风动柳,桥拱如虹。有阳光从西照来,照得水面粼粼金光,闪烁不休,有如女儿家那复杂难以捉摸的心思。狄青这才意识到,已近黄昏。
常宁站在如虹的小桥上,有夕阳之光落在她的脸上,给那白玉般容颜带来分清辉,“狄将军,其实我并没有让张美人找你。”
狄青略有尴尬,轻咳声道:“臣多谢公主请皇后美言,让我得见圣上。”他一点不笨,已猜到皇后找他,多半是常宁的缘故。
常宁嫣然一笑,转望狄青道:“狄将军为大宋出生入死,历尽风霜,天下百姓都在感激将军,不知何以为保,常宁做这些事情,不过举手之劳,求些心安罢了。”
狄青不想常宁如此深明大义,心中感谢,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常宁见狄青沉默,笑容中多少也带些惆怅,“对了,狄将军,上次圣上找我,这次张美人找我,他们倒都是一番好意,还请将军莫要怪他们多事。”
狄青忙道:“臣不敢。”不待再说,常宁已道:“可我真的只当狄将军是个朋友。不知道……”说到这里,妙目盯着狄青,“不知道狄将军是否会把常宁当作是朋友?”
狄青闻言如释重负,拱手道:“臣内心早把公主当做朋友,对公主亦是感激不尽,只怕高攀不上。日后公主若有差遣,但请吩咐,狄青定当竭力去做。”
常宁扭过头去,望着的那小桥下的流水,黑发轻扬,如杨柳依依。许久后,常宁才说道:“将军若有心,那以后等将军再无牵挂之际,若有暇的话,还请再和常宁说说西北之事了。”顿了下,垂头道:“眼下将军事务繁忙,常宁就不耽搁将军时光了。”说到最后,有春风吹来,衣袂似乎在风中颤抖。常宁霍然转身,碎步离去。直到身影没入百花之中,终究没有再回头来。
狄青目送常宁离去,感觉那夕阳的光辉,在河面上也抖动不休。
不知许久,狄青这才转身出了宫中,见天色将晚,突然想到小月曾要找他。虽不知小月有什么事情,但狄青一想到可能和羽裳有关,就忍不住的加快脚步,向麦秸巷的方向赶去。
等到麦秸巷的时候,夜幕降临。月牙弯弯挂在树梢,有如少女妩媚的眼眉。
狄青就要穿过麦秸巷的时候,突然止步,站在一株梅树之前。狄青手抚那坚硬斜出的梅干,眼帘微润。他还记得,当年羽裳曾在这梅树下翘首期盼,当年他亦曾徘徊在树下不去,只为见到心上人一面。
树吐新绿,梅花早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已不同。他狄青早非当年的那个狄青,但他的那颗心,仍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那梅枝表面粗糙斑驳,有如斧痕。曾记得,若非小月怒劈梅树,他还不知道羽裳的真心,一念及此,狄青不再犹豫,举步向杨府走去,未出巷口,突然再次止步。
地上有几点紫色斑迹。
狄青蹲下来,用手指拈了下,凑到鼻端嗅嗅,皱了下眉头。他嗅出是人血,不久前有谁在这流过血吗?
不知为何,狄青眼角又有些跳动,心中涌起股不详之意。他缓缓起身,沉吟片刻,大踏步的走到杨府前,用力拍拍门环。
等了片刻,无人响应。
狄青眼皮又跳了下,推了下院门,发现院门内有门闩划住。这么说,院中有人,可天并不算晚,也不是睡眠的时间。狄青循院墙而走,走到偏门之处。多年前,他多次从这里进府,门后总有佳人微笑。
推了下偏门,“咯吱”声响,门没有上栓,但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狄青双眉一扬,身形一拔,已上了院墙,向下一望,差点掉下墙来。
门后本倚着一人,这刻已软软地倒了下来,那人嘴角有血,双目圆睁,似乎见到了极为惊恐之色,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竟是小月!
狄青脑海有了短暂的空白,不知怎么跃下墙头,也不知道如何到了小月的面前。
小月已死,致命的伤后在背心。有极为尖锐的硬物刺入了小月的背部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
狄青全身颤抖不休,那一刻只是想,小月本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有谁会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下此毒手?
突然发现小月的右手五指绷紧,像是捏着什么,狄青仔细一看,才发现小月的手指中捏着一角信纸,那角信纸上并没有字迹。
难道是小月要送信,这才惨遭毒手?信中到底有什么要命的内容?
杨府中沉寂的可怕,狄青突然意识到这点,霍然起身冲向了杨府的大堂,未到前堂的时候,发现有一人死在堂前的庭院,正是杨府的刁官家。
刁官家亦是被一尖锐的物体刺中了背心,显然是逃命时被人从身后击中了要害。
虽然对刁官家没什么好感,可见到此人死在这里,狄青也是忍不住的心悸。他早就看到堂中桌案处伏着一人,看其服饰,正是杨念恩。
狄青脸色铁青的走过去,轻呼道:“伯父?”他心中还存着万一的指望,不闻杨念恩回应,狄青轻轻伸出手去,扳过杨念恩的肩头。
杨念恩果然已死。他睁着双眼,眼中仿佛满是惊恐难信,他嘴还是张开的,喉结已碎,他是被人捏死的!
狄青身形僵硬,立在那里看着杨念恩的眼,悲愤莫名。是谁下的狠手?为何要下手?突然想到,“小月才来找我,转瞬就遭了毒手,难道说,小月的死和我有关吗?我得罪了人,这才殃及池鱼?”
脑海中想过郭逵白日所说,“我听小月喃喃自语,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
小月到底让狄青把什么?
陡然间全身一震,狄青脸色煞白,想起个极为可怕的事情,突然放声高呼道:“郭逵?郭逵!”
那声音激荡了出去,余音未歇,狄青已向后院窜去。他曾经叫郭逵来找小月,凶手如何狠辣,那郭逵会不会也遭了毒手?
一念及此,狄青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郭遵对他爱护有加,恩情深重,若郭逵因为他狄青出了事情,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到了后院,只见几个丫环、厨子东倒西歪的死在那里。凶手杀了杨念恩三人还不够,竟然将杨家上下杀个干净。这凶手恁地和杨家有这么大的仇恨,还是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狄青?
可狄青已顾不得多想,在盏茶的功夫,他已搜遍杨府。杨府上下有十三口被杀,但其中没有郭逵的尸体。
狄青悲愤填膺,见再无活口,也找不到什么线索,牵挂着郭逵的下落,暗想难道郭逵没有遇到凶手,这刻已回转了府中?
想到这里,狄青立刻向郭府奔回,等到了郭府的时候,夜更深,繁星满天有如灯火,可郭府中,并没有燃灯。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
郭逵和他一样,都是孤家寡人,生活亦是简单,是以连仆人都少请。惟一有个老奴,这几日还回了乡下。郭府眼下空无人迹,这么晚了,郭逵去了哪里?
狄青心乱如麻,在府中只是转了两圈,就下了个决定。他飞快的出来郭府,穿街走巷,到了家酒楼前。夜深人静,那酒楼并没有什么生意,却还亮着灯火。
狄青冲入酒楼,酒楼的老板已含笑走出来,问道:“狄将军,你急急忙忙的有事吗?”
那老板竟认识狄青,狄青丝毫没有奇怪之意,他盯着那老板,一字字道:“韩笑,你现在立即召集在京城所能调动的人手,帮我做一件事!”
酒楼老板竟是韩笑!
原来狄青被招回京城,七士大部分都留在了西北,韩笑却跟随狄青到了京城。种世衡的生意越做越大,韩笑轻易地就在这酒楼做个老板,随时等候狄青的命令。
狄青求见天子的事情,韩笑帮不上忙,但眼下出事,狄青知道时光若金,郭逵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是以第一时间想到了韩笑。
韩笑见狄青神色焦灼,笑容也不由僵硬,等狄青说完原委后,韩笑早就收敛了笑容。见狄青心急如焚,韩笑顾不得安慰,立即决定道:“狄将军,如果从最坏的角度来考虑,郭逵失踪了,而他失踪一事,极可能因为杨府灭门有关。既然这样,我们要从两方面下手。派一些人手先去郭府附近询问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出没,然后另派人上禁军营和郭逵常出没的地方找寻,还要在郭府也留下人手等候,避免郭逵回转后错过。”
狄青知道眼下只能如此,道:“那你多辛苦了。”
韩笑道:“属下当全力去找,眼下人手充足,狄将军,不如你就留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狄青点头,知道自己就算亲自去找,也不见得有用,不如径直等候消息,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更好。
韩笑早就传令出去,一时间酒楼的伙计、厨子、伙夫、帐房什么的都被派出,全力寻找郭逵的下落。
狄青坐在酒楼中,形如石木,心中翻来覆去的只转着两个念头,“郭逵是生是死?谁杀了杨家满门?”
可任凭他想来想去,终究得不到答案。
天微明,狄青双眸满是红丝,已一夜未眠。消息源源不绝的传来,却没有一个有用。郭逵一直没有回转郭府,竟凭空消失了一样。
等到雄鸡高唱,第一缕阳光照入酒楼的时候,狄青遽然而惊,心中一阵大痛,暗想这久没有郭逵的下落,难道说他……
狄青不敢再想下去,已等待不得,起身要出酒楼亲自去找。韩笑一旁见到,知道劝也没用,望着狄青的背影也是满脸的焦急。
就在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满头是汗,低声在韩笑耳边说了两句话,韩笑一惊,忙叫道:“狄将军,有郭逵的消息了。”
狄青本已走远,闻言快步回转,急道:“怎么样?”他甚至不敢问郭逵是生是死。
韩笑眼中满是怪异,说道:“据我们的人确切的消息,郭逵昨晚闯入西夏使馆,被夏人所抓!”
狄青吃惊道:“他怎么会去那里?”知道韩笑也没有答案,狄青立即道:“韩笑,你跟我前去!”
韩笑提醒道:“狄将军,那里是夏国的使馆,我们去可以,但是……会麻烦无穷。”
狄青不语,锁紧眉头,却已出酒楼上马,向夏国使馆行去。他何尝不知道韩笑的意思,他狄青向来主战,眼下又是议和的敏感时期,若再得罪了夏国的使馆,不用夏人如何,只怕宋朝百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但现在,他还能什么别的选择?
狄青马快如飞,不多时已到了夏使馆前。这时日上三竿,路上行人渐多,见狄青如此驰马,都不由议论纷纷,有的人已认出是狄青,更是窃窃私语。
狄青到了使馆门前,翻身下马,才要上前,有守使馆的两兵卫拦阻道:“做什么的?”狄青虽急,但还控制住情绪,说道:“狄青请见夏国使者没藏讹庞大人。”
兵卫听到狄青的名字,骇了一跳,慌忙进使馆禀告。
有不少百姓闻讯赶来,在旁围观,指指点点,不知道狄将军急冲冲地来这里做什么?狄青在门外等候许久,那侍卫这才优哉游哉的出来,道:“不见!你请回吧。”侍卫虽故作悠闲,可神色明显很是戒备。
狄青一听,就知没藏讹庞有鬼。郭逵被这些人所抓,生死不明,杨家满门被杀,难道就是因为他狄青和没藏讹庞冲突,这才导致没藏讹庞痛下杀手?狄青想到这里,如何能忍得住,冷笑道:“我想见他,由不得他不见!”
举步前行,那两个兵卫才待拔刀,可见到狄青一扬眉,立即闪到一旁。在夏人心中,狄青其实和煞神无异,他们听过太多狄青的传说,如何敢和狄青交手?
狄青才入了使馆,就听到“呛啷呛啷”响声不绝,对面冲来了十数夏人,手持利刃已挡在狄青的面前,为首一人,神色彪悍,喝道:“狄青,你做什么?这里是我大夏在宋的使馆,就算你们两府中人,要见我们使者,也要通传,你可知道闯进来的后果?”
狄青笑笑,“那麻烦你给我通传一下。我要见没藏讹庞。”
那人厉声道:“我若不传呢?”
狄青笑容变得雪一样的阴冷,“你可以试试!”他若是大声呼喝,那人说不定嗤之以鼻。偏偏就这平静的语调,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正僵持时,门外有人道:“狄青,你在做什么?”有几人走进了庭院,为首一人,双眸如豆,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王拱辰身后跟着几人,均在望着狄青,神色很是不以为然。
狄青皱了下眉头,回道:“我要见没藏讹庞。”
王拱辰道:“胡闹,你为何要见没藏使者?”
狄青正心烦意乱,闻言冷讽道:“我要见谁,似乎不用向王大人交代吧?”
王拱辰暗自恼怒,心道就算夏竦都被我参出了京城,你一个狄青,竟然对我如此无理?原来昨日朝中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等退朝后,王拱辰再次请见赵祯,连番请求将夏竦从两府名单除去,赵祯本就开始怀疑范仲淹的建议,终于被王拱辰打动,也不再和范仲淹商议,直接改任杜衍为枢密使,将夏竦派往京外任职。
杜衍身为两朝元老,已年过花甲,其实和章得象仿佛,均是循规蹈矩之辈。在赵祯看来,如此一来,奸邪尽去,有老臣撑腰,有范仲淹等人锐改,再无别忧。而在王拱辰看来,这是他在变法中已力拔头筹,成功的成为了变法的中坚力量。
王拱辰为人善于经营,就入晏殊所言,见吕夷简倒台后,就想着示好范仲淹。是以眼下虽还恼怒狄青的顶撞,但知道狄青是范仲淹的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和狄青翻脸。
就在此时,讹庞没藏终于从房中走出,笑道:“原来是中丞大人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呢?”他看也不看狄青,只说道:“王大人,里面请。”
王拱辰一喜,也顾不得理会狄青,笑道:“讹庞大人请。”昨日没藏讹庞发怒离去,宋百官惊悚,只怕和谈破裂,西北又要陷入无穷尽的战乱中。王拱辰得知没藏讹庞没有立即离去,因此今早赶来,想再议和谈一事。见没藏讹庞和颜悦色,王拱辰只觉得事情很有转机。
不想王拱辰才要举步,就听狄青道:“没藏讹庞,你站住!”
王拱辰微恼,没藏讹庞这才望向狄青,洋洋得意道:“这不是狄将军吗,你找我何事呢?难道昨日长街所谈,狄将军已有了决定吗?”
狄青不理没藏讹庞的挑拨,凝声道:“你先把郭逵交出来再说。”
王拱辰等人摸不到头脑,没藏讹庞哈哈笑道:“真是笑话,郭逵又不是小孩子,你交给我看管了吗?你怎么会向我要人?”他自以为回答得得体,狄青立即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没藏讹庞知道郭逵这个人,韩笑消息无误。
上前一步,狄青长吸了一口气,再问道:“你交是不交?”
没藏讹庞斜睨了王拱辰一眼,似乎有了底气,嬉皮笑脸道:“我若是不交你能如何?”话音才落,只听“呛”的声响,一把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光清冷,寒了春的暖意。
众人神色均变,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根本还没有反应的时候,就见到狄青抽刀,过了护卫,已制住了没藏讹庞。
狄青双眸红赤,盯着没藏讹庞道:“你再说一声不交,我就砍了你脑袋!你现在,交不交郭逵出来?”
没藏讹庞僵硬当场,迦叶王也是一凛,竟也来不及阻挡。
王拱辰见状,急喝道:“狄青,放下刀来!”他身后有一人文官的打扮,也跟着喝道:“狄青,住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人越众而出,就要去扳狄青的手。
狄青只是一摆手,那人已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迦叶王语带威胁道:“王中丞,你们是来议和还是来杀人的?你们挟持我国使臣,这样下去,和谈一事再无可能!”
王拱辰心中凛然,厉喝道:“狄青,还不放下刀来?你再敢这般肆意妄为,你信不信我向圣上参你一本,斩了你?”
狄青哂然笑笑,不理王拱辰,缓缓道:“我数到三,再不见郭逵,肯定有一人脑袋落地了。一……”
“狄青!”王拱辰上前一步,可见狄青眼中的杀机,单刀的寒气,竟不敢再斥。
“二……”狄青淡淡道。阳光落在单刀上,泛着冰冷的光芒,映着那沧桑的脸庞。他一定要先救出郭逵,他不理其它。
在这一刻,郭逵的生死比什么都要重要。
没藏讹庞瞥见狄青满是杀机的脸,终于慌了神,叫道:“你们是死人吗?还不把郭逵带出来?”
有兵卫急冲冲地跑进内堂,不一会的功夫,已带了郭逵出来。
狄青见郭逵灰头土脸,脸上血迹未干,但还活着,轻轻的舒口气。郭逵见到狄青,激动道:“狄二哥。”
迦叶王一挥手,已让兵卫将郭逵松绑,郭逵到了狄青的身边,已明白了一切,心中不安。迦叶王冷冷道:“王中丞,郭逵昨夜潜入这里,被我们所擒。我等还没有禀告你朝天子,狄青就再来威胁我国使者,肆意妄为。此事我定当禀告我主,不知道你能否给我们个解释?”
王拱辰脸色铁青,瞪着狄青道:“狄青,人要到手了,你还不放人吗?”
狄青只是望着郭逵道:“我知道你肯定能给我个解释。”
郭逵立即道:“狄二哥,我追着那凶手到了这里。结果他们说我擅闯使馆,不让我搜,就是那人击败了我。”他伸手一指迦叶王,神色冷峻道:“你等着我。”
迦叶王昨晚擒住郭逵,可也被郭逵伤了一刀,虽是不重,但见郭逵这般神色,心中发冷。他看得出,郭逵身为郭遵、狄青的弟弟,很有雄心。被这样的一个人挂记,无疑是件头痛的事情。
狄青闻言,低声问,“你见到凶手什么样子了吗?”郭逵不答,只是缓缓的摇摇头,低声道:“但我可以肯定,那人翻墙到了这里。”狄青盯着没藏讹庞道:“你为什么要杀杨家满门?”
没藏讹庞一怔,叫道:“什么羊家牛家,昨天这浑小子闯进来,就说我们窝藏凶手,结果打了一架。今日你又冤枉我杀了杨家满门,我有什么本事杀人家满门?”
狄青目光定在迦叶王拈花的手上,说道:“你没有本事,但有一人有这种本事。”迦叶王的手指可以拈花,也能捏裂刀鞘,不也能捏碎杨念恩的喉结?
迦叶王道:“狄青,你莫要无理取闹。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和谈,这才编造我们的是非。王中丞,你们必须给我们个解释!”
王拱辰早就气得不行,心中早问候了狄青的祖宗,但无可奈何。被推倒在地那文官也是愤愤然叫道:“狄青,你真的要造反吗?”
狄青霍然扭头,怒视那文臣道:“杨念恩一家上下十三口被杀,郭逵追踪凶徒到此,被夏人阻挠关押。我来要人,有何过错?杀人偿命,若没藏讹庞真的杀了人,天王老子叫,我也不会放过他。”
刀锋一寒,狄青逼视没藏讹庞道:“现在,我数到三,你若不交出凶徒,你知道什么结果!一!”
众人均凛,迦叶王陡然上前,手若拈花,已拿住狄青的刀背。
方才狄青身形如电,这刻迦叶王是飘忽如叶,动作之快,让人惊诧。刀背被拈花之指一沾,有如毒蛇被捏住了七寸,光芒顿失。
转瞬间,光芒再炙,狄青出刀。横行刀横行无忌,岂是能被人轻易束缚?
迦叶王爆退,胸襟已被刀锋划破,再慢一分,只怕要开膛破肚,不由脸色剧变。狄青带着没藏讹庞已退后一步,说道:“二……”
众人大惊,知道在这天底下,已再没有人能救没藏讹庞的性命。没藏讹庞双腿打颤,裤裆已有水迹,大叫道:“狄青,真的不关我的事。你他娘的别杀错了人!”
“三!”狄青吐出最后一个字后,单刀一扬,没藏讹庞吓的双眼泛白,竟然晕了过去。
“呛”的声响,狄青已收到回鞘,对郭逵道:“我们走!”他和郭逵并肩走出了使馆,无一人敢拦。
所有人都诧异非常,见方才狄青那般声势,看样非要杀了没藏讹庞不可,没想到狄青居然放过了没藏讹庞,狄青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狄青走出使馆时,心中想到,“凶徒不会是没藏讹庞,他若真的杀了人,生死关头,表情不会那么激愤委屈。可凶徒若不是没藏讹庞,谁会杀了杨念恩一家?”
长街繁华,心情寥落。狄青到了长街上,不由一怔。无数百姓堵在使馆之外,见狄青出来,静悄悄的分开一条路。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他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这时候有个虎头虎脑的百姓壮着胆子上前,施礼道:“狄将军,要打吗?我们怕你人手不过,过来看看。”
99lib.狄青蓦地明白过来,原来百姓见他怒气冲冲的杀来,只以为他要对夏使开战,这才蜂拥过来帮手。
虽在庙堂上,狄青不容于百官,可在百姓眼中,狄青才是大宋的希望!
明白了百姓的心意,狄青心中感动,可无以言表,只是深深一礼道:“多谢父老乡亲们,只是这次是狄某的一时冲动,行事不妥,你们请回吧。”说罢大踏步的离去,百姓们议论纷纷,终于三三两两的散了。
狄青、郭逵、韩笑三人回转到郭府后,就有人来通传消息。韩笑听了,转告狄青道:“狄将军,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消息,杨念恩这段日子来,并没有和任何人结怨。其实杨老丈为人不错,很多人又知道杨姑娘和狄将军的事情,对杨老丈颇为尊敬,不应该下这等狠手。如今没藏讹庞也不像幕后主使,那凶手的动机,很让人疑惑。眼下杨家灭门一事已传了出去,开封府已在调查此事。”
狄青呆坐在椅子上,良久无言,似乎在听,又像是全然没有听见。
郭逵见狄青凄凉的样子,心中内疚,说道:“狄二哥,这次是我牵连了你……”
狄青摆摆手道:“不是你牵连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对了,你为何追凶手到夏使馆呢,说来听听。”
郭逵道:“昨天白天你去面圣,我记得你的吩咐,就去杨府找小月。不过军营有事,我到黄昏的时候才赶到了杨家。杨家大门紧闭,我敲了很久,小月才来开门。她开了门后,我就问他找狄二哥你究竟什么事?她突然变脸道,‘谁找过狄青,你认错人了吧?’当时我很是奇怪,但坚持没有认错,我还因此,几乎和她吵了一架。”
韩笑一旁听了,沉吟道:“我只怕那时候,已有凶徒控制了杨老丈,小月只怕杨老丈受害,这才执意说没有找过狄将军。”
郭逵一拍脑袋,懊丧道:“我若真的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当时我哪里想到过会有这么凶险。我只记得小月脸有些苍白,还问她病了没有。见她一味坚持说没有找过狄二哥,我也来气了,当下就走了。可没走多远,感觉总是不对,则这折返来看……”脸上露出惨然的表情,郭逵愧疚道:“结果我没有到杨府门前的时候,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惨叫。我推门不开,就翻墙而入,发现小月死在侧门后。当初夜也黑,我依稀见到一道人影翻墙而出,我就追了出去,结果就追到夏使府里面,我一直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面容。我才入夏使府,就被那帮人发现,我当时愤怒非常,让他们交出凶徒,可他们一无所知的样子,反斥责我擅闯使馆,后来就打了起来,我被围攻,又被迦叶王偷袭,结果就被抓了。后来,你就赶到了。”
郭逵说完,心中忐忑,见狄青木然的坐在那里,郭逵道:“狄二哥,这件事我会和圣上说明,你不用太过担忧。”
韩笑一旁道:“狄将军擅闯使馆一事,可大可小。就算刀逼没藏讹庞,也可推说查案。但顶撞了王拱辰,只怕他们会向朝廷参你一本。”他在夏使馆时其实就觉得不妥,但知道那时候说了也是没用,更何况,他内心也对王拱辰等人不满的。
狄青淡漠道:“哼,我就算不顶撞他们,难道他们就会说我的好话吗?不会的,这矛盾早深,除非我……”没有再说下去,狄青道:“从夏人的反应来看,眼下凶徒逃到夏使馆有两种,第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真的不知道此事,那人引小逵过去,不过是栽赃嫁祸,转移视线,甚至有可能他的用意是……借我出手,引发两国的冲突。如果这样,这凶徒用心险恶的可怕。”
郭逵脸色铁青,越听越惊。暗想真的如狄青所说,那可闯了大祸。
狄青又道:“不过这议和一事,暂时不会有变,因为我早听说契丹不知为何,和夏国交恶,开春时分已移兵向西,准备和元昊用兵。元昊不想两面受敌,肯定还是想要议和了。”他看出郭逵的不安,是以安慰,顿了下,狄青又道:“第二种可能就是没藏讹庞向我报复,但我今日来看,这可能性反倒不大。对了,小逵,你当时没有见到凶徒的面,但你见那人的背影,可像迦叶王吗?”
郭逵略作沉思,摇头道:“不应该是迦叶王,那人从背影来看,远比迦叶王要壮硕。”脸上露出分古怪之意,郭逵道:“我追那人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人像个锤子。”
韩笑目光闪烁,缓缓问道:“像个锤子是什么意思?”他若有所思的向狄青看了眼。
郭逵皱眉道:“他每跑一步,都如同锤子凿地,一顿一顿的。虽好笑,但跑到很快。”
“像个锤子?”狄青脑海中宛若有道电光闪过,已想到当初曾听赵明说过,那去香巴拉的历姓商人,就像个锤子。他向韩笑望去,目光中也隐有深意。
难道说,那历姓商人和郭逵所见的是一个人?那历姓商人是凶手?可历姓商人为何要对杨家下手?这中间,根本没有半分联系呀?
狄青心绪繁沓之际,听韩笑道:“狄将军,我总觉得,那凶徒和杨老丈应该非常熟悉。我们若找凶徒,应该从这方面下手。”狄青疑惑道:“你为何这么说呢?”
韩笑道:“我手下去杨府查探,并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不过他们见到桌面上有两杯茶,茶壶中泡的茶叶是茶中极品龙团茶。”
郭逵不解道:“那又如何?”
韩笑道:“龙团茶乃茶中极品,杨老丈以这种茶叶待客,可见他知道那客人很是尊贵,也可以推测凶徒和杨老丈之间,本很熟悉。”
狄青心头一亮,但不知为何,一颗心总是忐忑难安,似乎想到什么关键所在。但在关键所在,又是他怕想的!
韩笑道:“狄将军,眼下我有几个建议。”他见狄青木然而坐,知道狄青心乱,可他还担忧狄青,忍不住的提议。
狄青疲惫道:“你说吧。”
韩笑提议道:“眼下当务之急有几件事,可请郭逵兄弟去面圣,先说明今日的原委。避免朝廷对将军不利。”郭逵立即道:“好,我马上去做。韩笑,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入宫了。”见韩笑点头,郭逵立即出发。
狄青其实对这个并不放在心上,暗想眼下的罪名,最多是个削职刺配,那又能如何?但知道二人是一番好意,也不阻拦。
韩笑等郭逵走后,说道:“狄将军,我们现在可以兵分三路,一路去查杨老丈的熟人,从这方面入手。另外一路监视夏使馆的动静,毕竟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参与其中。第三路就是去杨府借杨老丈发丧之名,看看开封府是那面有什么线索……”
狄青点点头道:“好,那我去杨府。”他才待起身,韩笑已道:“狄将军,我建议你留在府上就好,眼下你不宜有所行动。”
狄青望了韩笑良久,终于坐了下来道:“好,那你派人去办吧。”他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心境,极可能再次和别人冲突,韩笑让他等候消息,也是为他着想。狄青心乱如麻,也正想整理下思绪。
他呆坐在府中,一直坐到黄昏日落,再又坐到夜深人静。
夜也深,汴京繁华落尽后,重归宁静,可狄青脑海中有如天人交战般,最想知道的几个答案是,如果那凶手真的是那历姓商人的话,他为何要杀杨念恩?如果凶手不是那历姓商人,又会是哪个?这次凶杀一事,究竟和他狄青有没有牵连?
正沉吟间,有脚步声响起,狄青抬头一望,见到韩笑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孩童。那孩童满脸的污秽,衣衫褴褛,倒像个乞丐。
韩笑带这孩子来干什么?狄青心中奇怪。韩笑知道狄青疑惑,开门见山道:“狄将军,这孩子执意要见你,说要将一封信亲手交给你。他说……这信的内容,和杨家有关的。”
狄青微凛,霍然站起,望着那孩子道:“小兄弟,你怎么知道杨家的事情,信是谁给你的?”
那孩子还流着鼻涕,闻言抽了下,递过一封信道:“有人给我一两银子,让我把信给你。他说有人若不让我进来,就说信和杨家有关就好,其余的事情,我不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
狄青见那孩子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不再追问,接过那封信展开一看,脸色剧变。
韩笑只觉得那信纸信皮均非寻常民间所用,正琢磨信是谁写的,见狄青脸色有异,急问,“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身躯晃了晃,脸色清..白,按着桌案,像是没有听到韩笑的话,只是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那一刻,狄青的眼中满是惊骇、不信,其中还带着几分彷徨和迷惘……甚至,还有些伤心欲绝!
韩笑很少见到狄青有如此的神色,那一刻心中只是在想,“信中写的是什么?”不待再问,听狄青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凶手……真的可能是他!”
第十二章 告老
韩笑见狄青提及凶手,也是一凛,忙问道:“狄将军,凶手是谁?”
以往每次有消息,狄青都会和韩笑商议。这些年来,韩笑虽是下属,但对狄青帮助多多,狄青早把韩笑当作是兄弟看待,很多秘密,甚至关于香巴拉的很多事情,韩笑也知道。
但这次狄青出奇的没有回答,他听韩笑发问,终于恢复了冷静,将那信扣在了桌案上,缓缓坐下来道:“韩笑,我想静静,天明的时候,我再和你说些事情。”
韩笑心中有些不安,但还?99lib.尊重狄青决定,领着那小乞丐走了出去。韩笑心细,又询问那小乞丐到底是谁送的信。不过那小乞丐也是懵懵懂懂,说送信人的长相无非一个鼻子两个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韩笑不知道这小乞丐真傻还是装傻,让小乞丐离开后,又找个人跟踪那乞丐,过了几个时辰后,手下回信,说乞丐并没有可疑之处。韩笑大失所望,心中极想知道狄青手上那封信是什么内容。
如果那信中真的知道凶手是谁,那寄信人是谁实在值得商榷。韩笑想来想去的想不明白,郭逵白日就到了宫中,等到天明时分,竟还没有回转,韩笑很是担忧。见天光已白,终于忍不住再见狄青。
再见狄青的那一刻,韩笑突然有种心酸,只是这一夜,他感觉狄青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狄青神色很是憔悴,听韩笑走进来.,并没有抬头,他只是望着桌案上的那封信,竟一夜未眠。
韩笑拿了点水和干粮递过来道:“狄将军,你吃点东西吧。”只有他还记得,狄青两夜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狄青抬头望向韩笑,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你相信的人骗了你,你会如何?”
韩笑一怔,但问心无愧道:“我想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心中在想,“狄将军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喃喃道:“他会是无意的吗?如果这是真的,只怕早在多年前,他就已决定骗我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呢?”
有些艰难地站起来,狄青道:“信在桌案上,你若想看就看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狄青用布满血丝的眼望着韩笑道:“你看了这封信后,就烧了它,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我去见个人。”说罢走出了杨府。
韩笑望着那封信,心中担忧又是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拿起那封信,只是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
狄青已出了郭府。
这时红日未升,露洗古城,开封府内有轻雾笼罩,到处都是朦朦胧胧。
狄青长叹了一口气,举步向一个方向行去。他越走越快,不久后,已到了八王爷府邸前。
立在王府门前,狄青神色复杂,可还是坚定的拍了几下门环。等了半晌,赵管家打开了院门,见是狄青,并不多话,闪身到了一旁。赵官家早就习惯了沉默是,狄青也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径直向客厅行去。
天尚早,八王爷不知何时,已在厅堂内喝起茶来。茶香四溢。
见到狄青前来,八王爷似乎有些诧异,转瞬站起来,露出焦急之色道:“狄青,我正想去找你。”
狄青凝望着八王爷良久,这才道:“我也有些麻烦事,需要八王爷你给我解决。”
八王爷微愕,感觉到狄青称呼上似乎有些凝重,叹口气道:“这件事虽然棘手,可我毕竟是你的伯父,有羽裳的关系,我定当竭尽所能地帮你。贤侄……先坐吧,我们商量下再做决定。”
狄青到了桌案对面坐下,看了眼桌面。八王爷道:“喝茶吗?”见狄青摇摇头,八王爷皱眉道:“我知道你现在恐怕也没有心思喝茶,狄青,你这次祸可闯大了。我听说你私闯夏国使馆,又公然对抗王中丞,还打伤了文彦博..。”
狄青皱了下眉头,“我打伤了文彦博?”
八王爷道:“是呀,当初文彦博出来劝你放下刀来,你推了他一把,听说他跌的不轻。文彦博是个御史,你这下可把御史台的人都得罪了。唉……若是前天还好说,但过了一天后,你可就糟糕透顶。”
狄青淡漠道:“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八王爷没有留意到狄青的异样,神色关切道:“狄青,你多半不知道,圣上新法实施以来,罢了吕夷简的相位,重用范仲淹。王拱辰本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一心讨好范仲淹,以为范仲淹不舍情面才留夏竦在两府,就参了夏竦一本。不想此举用意被谏院看破是,欧阳修随即上书,认为御史台官多非其才,矛头直指王拱辰。欧阳修是范仲淹的人,他这一本上去,御史台均是恼怒,以为是范仲淹要对御史台下手,听说要联手整治谏院、反对新法……”
狄青悠然的听,事不关己的样子。事实上,他对朝廷的权势倾轧、勾心斗角的局面很是厌恶,反倒更喜欢西北那种简单明了。
八王爷又道:“你也算是范仲淹的人,御史台知道暂时扳不倒范仲淹,就有意向你开刀。听说昨天一天,御史台就先后有王拱辰、文彦博和梁坚三人上书,弹劾的内容都和你有关。大概是阻挠议和、擅闯夏使馆、以下犯上,殴打文臣。甚至还有人说,那些京城的百姓到了夏使馆前,也是你蛊惑煽动,有意造反!这下麻烦可大了。”
八王爷连连搓手,神色焦灼,突然发现狄青竟还很是平静,忍不住道:“贤侄,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
狄青望着八王爷的双眼道:“自从太后当权,八王爷你为避嫌疑,是以很多时候隐居府中不出。天子掌权后,八王爷一直也是如此,是吧?”
八王爷皱了下眉头,似乎不解眼下火烧眉毛的时候,为何狄青提起这件事?
狄青道:“可八王爷虽一直隐居在府中,但对朝廷之事,似乎比很多人知道还多。这件事,很有些奇怪。”
八王爷神色有分异样,喝了口茶水道:“本王当然是为了你,这才多方打探这些消息了。”
“是吗?”狄青目光灼灼,突然泛起了悲愤,一字一顿道:“那你杀了杨念恩,也是为了我吗?”
“当啷”声响,八王爷手一抖,茶杯掉在了桌子上,摔成碎片。
茶水肆意流淌,甚至流到八王爷洁净的衣衫上,八王爷并没有留意,只是惊诧的望着狄青道:“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我知道你已听到很清楚。你派人杀了杨念恩,然后诱郭逵去了夏国使馆。你知道我的性格,也清楚我得知此事,肯定要去救郭逵,如此一来,宋夏议和难成。到现在,你还假意帮我,但我实在害怕,你会如何帮我?”
八王爷静静地听,突然道:“说完了?你不觉得好笑吗?”
狄青神色寥落,缓缓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一直在奇怪,为何飞鹰会知道羽裳的事情,为何当初我返京的时候,王则会知道我身上有五龙?进而要搜我的包裹?这些都是你派人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八王爷道:“知道你身上有五龙的,绝不止我一个。”
狄青反问道:“知道我身上有五龙的人是有几个,可我说及王则、飞鹰的时候,你根本没有丝毫惊奇。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二人的事情,你又从何得知这些事呢?是不是因为你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呢?”
八王爷陡然变了脸色,眼中闪过分阴骘。他无话可说。
狄青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喃喃道:“当我知道你是凶手的时候,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但我想了一晚,终于想通了很多事。你其实一直想去香巴拉的,你在羽裳重伤之前,就已开始寻找香巴拉。你不肯告诉我曹姓之人的底细,因为你很怕我从曹姓人身上找到些关于你的事情。”
八王爷想要端茶,才发现茶杯已碎,嘶哑着嗓子道:“我有什么事情怕你知道的?”
“你怕我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不是救羽裳,而是想希望香巴拉助你篡位。你怕别人知道你一直在和盗匪联系。当年和曹姓人去寻香巴拉的历姓商人,也就是岭南大盗历南天,不就是你派去的?”
八王爷脸色又变,身躯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狄青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狄青道:“当年赵允升对剥夺东宫太子一位耿耿于怀,因此勾结夏人为乱,被天子平叛。你其实和他一样,都对不能继承皇位一事怀恨在心。但你显然更深沉些,行事也就更加隐秘。你怕太后看出你的野心,因此一直避祸不出,等太后一死,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责太后,希望借此能博得天子好感,得掌大权……但据我所知,天子并没有对你重用,反倒有些疏远你,你怀恨在心,开始勾结贼党,寻找香巴拉,希望香巴拉能满足你称帝的野心。”
一口气说完这些,狄青无奈的双眸中突然有分怒意,“不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并不怪你,但你为何一定要杀了杨念恩?”
八王爷脸色数变,强自道:“狄青,你一派胡言。你想的根本不对,我也从来没有杀过杨念恩。我是和飞鹰他们有联系不假,但我是想利用他们找到香巴拉来救羽裳呀。”
说到这里,八王爷眼中有泪,痛心疾首道:“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过,你竟会怀疑我。羽裳信错了你……”
狄青霍然而起,怒拍桌案道:“你撒谎!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杀杨念恩、小月,因为你察觉到他们知道你一个秘密。小月当初来找我,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我一直以为她想让我做什么事情,但她说的不是把,而是八,你八王爷的八!她要说的事情,和你有关,和你的秘密有关!”
八王爷浑身一震,嗄声道:“我有什么秘密?”
狄青双眸喷火,紧握双拳道:“因为杨念恩他们知道,你根本不是羽裳的父亲!”
此言一出,厅中已凝结若冰。狄青愤怒中,夹杂着被欺骗的伤心,原来……他始终没有帮羽裳找到生父,他从信中得知这点的时候,他只觉得对不起羽裳。
八王爷脸色灰白,额头已有汗水,流过鼻翼,流到嘴角,涩涩的酸楚。
不知许久,八王爷才道:“你……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声音如哭一样,“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也不知道是说狄青说的不可能,还是说不可能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
霍然站起,八王爷急道:“狄青,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怎么会在皇仪门前因此和太后翻脸?我若不是羽裳的父亲,后来那么奔波为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本是和赵允升一起阴谋反叛的,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充当个两面讨好的角色。皇仪门之变,赵允升若事成,你有功劳,可当时你看到赵允升事败,急于脱罪,就用羽裳的身份来掩饰你的罪行,装成情非得已。赵元俨,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
八王爷后退一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狄青冷冷道:“小月爱屋及乌,知道你非羽裳的生父后,怕你对我不利,因此羽裳的缘故这才来告诉我真相,但被你察觉,就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上下十三口,然后将矛头引向夏使者。赵元俨,你骗了我,我还能原谅你。但你派人杀了小月和杨家那么多人,你让我如何原谅你?”
八王爷失魂落魄,仿佛没有听到狄青说什么,眼中突然露出深深的畏惧,颤声问道:“狄青,你不可能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狄青心中其实想知道到底是谁写的那封信。
那封信的内容简单明了,只写着,“赵元俨阴谋造反,应是杀杨念恩的真凶,他非杨羽裳之父!”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雷霆电闪般的轰在狄青的眼前。
狄青最初看到信中内容的时候,根本不信。但那三句话勾出他太多的思绪,从这三句话中,得出的很多结论顺理成章。
若非信中提醒,狄青只怕一辈子也想不到是赵元俨下的手。但他不敢轻信这个答案,他这次来王府,就是要验证自己的推论。
现在事实很显然,他说的均对。他虽猜中事实,发现真相,但心中并没有半分喜悦之意。
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那人把信送给他狄青,用意何在?
想到这里,狄青只是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但你只需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赵元俨,眼下有两条路给你走,一条路是,你将凶徒交出来。方才这桌面上,有一圈水痕,那是茶杯放这里留下来的痕迹。你虽撤走了茶杯,但忘记了擦去水痕。我知道,现在还跟你联系的,就是历南天!”
八王爷这才醒悟为何方才狄青会认真地看了桌面一眼。他浑身发颤,牙关也在打颤,喃喃道:“第二条路,当然就是你去告诉圣上真相,你觉得他会信你吗?”
狄青冷哼一声,“圣上就算不信我,但我对圣上说出了这些事情,你还敢留在京城吗?”
八王爷缓缓的坐在椅子上,怔怔半晌,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笑的前仰后合,笑声中,满是诡异疯狂。
狄青一直盯着八王爷的举动,虽不惧八王爷反抗,但见到他这般笑,也是忍不住的心悸道:“你笑什么?”
八王爷还是肆无忌惮的笑,良久才止歇了笑声,说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狄青反倒摸不到头脑,困惑道:“你明白什么?”
八王爷望着狄青,半晌才道:“狄青,我无论如何,当年也出面为你作证过……我无论如何,也为你保住羽裳的一线的生机……”
狄青回忆往事,感慨万千,“但这些事情,并非是你杀人的借口。有些事情,做错了,就算恩情也无法补偿!”
八王爷益发的冷静,哂然道:“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你在这件事上不管不理,但你若还念在我为羽裳出过一分力,你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后,我就给你个交代!”他竭力的坐直了身板,神情肃穆庄严,像是下了个决定。
狄青望了八王爷许久,点头道:“好,那我等你。”说罢转身离去。他不怕八王爷会耍花招,他知道这种事情已让八王爷没有选择。
但他终究没有咄咄相逼。
八王爷骗了他很多事情,但八王爷毕竟做过一件让他狄青感激的事情。只此一件,已让狄青不会赶尽杀绝。
才回到郭府,韩笑已迎了上来,低声道:“狄将军,阎士良一直在等你。圣上招你入宫。”
狄青并不意外,径直入府去见阎士良。阎士良见到狄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狄青,有御史台参你一本,圣上招你入宫解释。”
狄青早料到今日,当下跟阎士良入宫直奔文德殿。狄青到了殿前,微有吃惊,只见殿上虽无百官,但也有不少重臣。
群臣分为两派,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神色肃穆,眉头紧锁。而王拱辰、文彦博立在范仲淹对面,王拱辰正慷慨陈词。
狄青到了殿外,只听到王拱辰道:“张亢、滕子京、种世衡、狄青四人身担西北要职,竟知法犯法,在朝中影响恶劣,若不严惩,被边陲将领悉数效仿,后果堪忧!”
狄青皱了下眉头,意识到王拱辰说的是公使钱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曾听八王爷说过。可他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竟然牵扯许多人进来。
滕子京以往是泾原路副安抚使,而张亢本是泾原路都部署,在西北时,这二人官职都在狄青之上。不过滕、张二人均是文臣,不懂用兵,是以将军事调动一权放手给狄青施为,而这二人均竭尽所能助狄青行事,在公款调动上,自然先保证用兵需求上,难以尽查,不想这竟成为被参的借口。
狄青缓步入了殿中,见范仲淹脸上竟也有些罕见的怒容,心道一切均由我狄青而起,那不如由我狄青了结算了。正要开口之际,欧阳修出列道:“我朝自西北用兵来,赴边将士难以尽数,但能堪大用之人只有狄青、种世衡二人!狄青忠勇无双,天下可见,他一心作战,就算有滥用公使钱之行,也绝非有意。臣以为,非常之人,不能用常人之眼光看待,还请圣上明察,莫要将此事牵扯太多,引发边陲战士的不安。”
狄青倒没有想到欧阳修和他素无瓜葛,竟然会为他说话,不由心下感激。
原来狄青来之前,众人早就唇枪舌剑,争辩多时。
王拱辰虽在御史台负责纠察官邪,肃正纲纪,但本人心胸不宽,可说是锱铢必较。他参夏竦一本,本自恃功劳,认为范仲淹会因此赏识他,不想欧阳修竟上书说御史台多非其才,这一下子可惹恼了王拱辰,正逢郑戬调查西北一事回转,泾原路公使钱多不对账,难以尽言去处,王拱辰当下发难,暗想你范仲淹要打击我们御史台,我就拿你的亲信开刀。
狄青和范仲淹在西北配合默契,种世衡是范仲淹赏识之人,滕子京是范仲淹旧友,而张亢和范仲淹私交甚密。王拱辰发难,就要将范仲淹西北的亲信一网打尽。
适才范仲淹力保滕bbr>子京,结果王拱辰以辞职为威胁,赵祯极为不悦,欧阳修知道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暗想狄青受无妄之灾,实在冤枉,见圣上对滕子京颇有恶感,心道能保一个是一个,又为狄青说些好话。
文彦博道:“非常之人,更要遵守法令,以示天下。若人人以军功自恃,认为可免责发,试问法纪何在?”他对狄青那一推,还是耿耿于怀。想大宋文臣素来高高在上,竟有武将敢公然殴打于他,实乃此生之辱。
范仲淹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完全是为了攻击而攻击,简直不可理喻。赵祯对滕子京不满的缘故,范仲淹倒是知晓,当年赵祯新政,脱离太后的束缚,沉迷情色,有不理朝政之举。而滕子京上书直斥赵祯“日居深宫,流连荒宴”。赵祯若对这件事不记得,那是假的。方才他力保滕子京,已引发赵祯的不满,这刻赵祯已难用伊始锐意进取的目光看待问题,只怕多辩多错……
虽知眼下所言在赵祯心中已开始变味,但范仲淹还是不想狄青无辜受到牵连,才待上前分辨,赵祯却转望狄青道:“狄青,他们说你贪污公使钱,你有何辩解呢?”
群臣一怔,不想赵祯居然这般来问。如今狄青身处嫌疑之地,范仲淹等人越想保狄青,王拱辰等人越想将狄青踩下去。如今张亢、滕子京二人已有八分定论,被贬无疑,文彦博等人正要开始陈述狄青的罪过,赵祯怎么反倒问起狄青来了?
在王拱辰等人看来,这里根本没有狄青说话的地方。
狄青的目光缓缓地从范仲淹等人脸上掠过,见到的都是激昂忿忿,心道范公这么平和的一个人,原来争辩起来,也如此的倔强激烈。范公没有变,当年那个不默而生的范仲淹没有变。
可他狄青变了。他狄青已有些心灰意懒。
目光又从王拱辰等御史台官脸上望过去,只见到憎恶和不屑。狄青心道,“难道说,我狄青戎马多年,竟如此遭他们厌恶?”
上前一步,屈膝跪倒,狄青淡漠道:“圣上,臣有罪无罪,不想自辨,贪污公使钱之罪,不如尽数算在臣头上。既然天下已无战事,臣请……告老还乡!”
第十三章 风骨
狄青一言既出,众人皆惊。王拱辰、文彦博等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想狄青居然会请辞官。
王拱辰知道,就算狄青罪名落实,也不过贬职他处,削减俸禄,不再重用。风水轮流转,只要眼下能在朝堂上,压住范仲淹,王拱辰目的已达到。但狄青倒好,直接请求告老还乡,王拱辰要处置狄青的心愿达成,一时间只觉得过于是顺利,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祯也是有些错愕,正迟疑间,只听有宫人前来禀告:“圣上,御史包拯请见。”
包拯上殿时,群臣都是各怀心事。
欧阳修素来和包拯没什么瓜葛,但想包拯也是御史台的人,看来这场论辩更是艰难。
王拱辰心中却想,御史台中的官员,多数听自己的话,只有包拯虽在御史台,为人却有个驴脾气。包拯前些日子被天子秘密派出到西北,也是调查西北边将一事吗?西北那是笔糊涂账,就算包拯,又如何算得明白?
赵祯见群臣默然,开口道:“包卿家,朕让你调查西北公使钱一事,可有了结论?”
包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一回到京城后就来面圣,闻言开门见山道:“圣上,臣到西北后,已详细查了泾原、鄜延路的公使钱开支情况,发现约莫有五百万贯公使钱难以解释去处。”
御史台众人均是精神一振,不想朝廷不但派郑戬去查,甚至让包拯也负责此事。都说包拯素来铁面无私,这下看来狄青、种世衡等人均无翻身之机。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那这些钱是谁来负责掌管呢?”
包拯道:“种世衡、滕子京、张亢三人主要掌管这些公使钱。”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狄青并不知情了。”赵祯道。
众人久经官场,听天子这么问,都是心情迥异,可毫不例外的认为,赵祯并不想处置狄青。赵祯问话的意思,甚至示意包拯将公使钱一事,和狄青撇开关系。
包拯道:“圣上,臣不敢妄言狄青是否知情,但知道这公使钱,很大的一部分是花在了狄青的身上。”
狄青并不诧异,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包拯说的是实情。
赵祯眉头锁紧,心中不悦。他知道包拯和狄青算是朋友,当初赵祯让狄青举荐人才的时候,狄青还推荐了包拯。赵祯让包拯暗中调查西北一事,用意就是希望包拯能为狄青撇清关系,不想这个包黑子,竟然谁的面子都不给。
赵祯沉吟片刻,已想将公使钱一事押后处理,他不想狄青告老还乡。
包拯开口道:“圣上,不过臣说及公使钱一事前,想先请圣上看件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捧上。
众人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不过是一双孩童的草鞋,破烂不堪,都是大感疑惑。心道包拯拿双草鞋出来做什么?
赵祯也是困惑,问道:“包卿家,这不过是双草鞋,有什么可看?”
包拯望了眼手上的草鞋,肃然的脸上也有分感慨道:“不错,在满朝百官眼里,这的确是一双破烂的草鞋,甚至多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可在包拯的眼中,这草鞋却可说话的。”
方才群臣争议,赵祯听到心头起火,这刻听包拯这般说,来了兴趣,问道:“草鞋怎么会说话?”说罢微微一笑,很觉有趣。
包拯道:“臣初到西北之时,不耐西北苦寒风霜,偶然风寒,竟然病倒路边,被一家好心人看到,带回家中。”
众人都知道包拯不是说废话、亦不是喜欢讨功的人,因此都有些奇怪他为何说这些琐碎的事情。
包拯又道:“臣到了那户人家,发现那户人家虽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也清贫的很。那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年纪,一个更小一些,懵懵懂懂。那两个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瘦弱些。救臣的是个妇人,容颜颇为苍老,但臣后来知道,那妇人也就四十有余的年纪。”
王拱辰终于按捺不住,一旁道:“包御史,圣上让你查西北公使钱一事,你啰啰唆唆的说这些做什么?”
赵祯倒觉得包拯岔开话题更好,和颜悦色道:“但说无妨。”
天子发话,王拱辰神色讪讪,再不敢打断包拯的话头儿。包拯继续道:“那家妇人为臣请了大夫,又煮了浓浓的稀饭给臣喝。臣当时不觉得什么,可等稍微好转后下地出门,在门后听那小孩子说,‘二哥,我饿。’又听那大孩子说,‘你怎么就这么容易饿?成天就看你要东西吃。喏,我这还有点吃的,你先吃吧。’臣从门缝望过去,见到那大点的孩子拿出半块黑黑的窝头递给老三,老三狼吞虎咽的吃,老二却在流着口水看。老三含糊问道,‘二哥,你不吃点吗?’那老二挺起胸膛说,‘我饱得很。’”
包拯说的琐屑,赵祯听得感慨,叹道:“那粮食想必是老二省下来的,他疼爱弟弟,这才留给弟弟吃。不过那妇人宁可苦了两个孩子,也给你熬粥来喝,真让人感叹。”
包拯点头道:“圣上所言及时,那家人甚为厚道。臣暗中观察,见他们吃饭的桌子也很是破烂,一条腿都已折断,是随便用石头垫起。等到晚上时分,那妇人竟给我拿了两个白面膜吃。我看那年幼的孩子在一旁流着口水,就问,‘你吃了没有?’那幼小的老三看了眼妇人,咽着口水说道,‘吃得很饱。’”
赵祯眼帘湿润,想起民心朴实,西北百姓如此受苦,难免心中不安。他一直立志当个好皇帝,闻西北还有这种事情,内心愧疚,问道:“包爱卿,这家人如此忠厚,不知道你可记下他们的名姓,朕立即命地方官府奖赏他们。”
包拯沉默片刻,这才道:“那妇人本是种世衡的原配,而那两个孩子就是种世衡的儿子,老二叫做种谔,老三叫做种诊。”
殿中倏然静了下来。就算是王拱辰、文彦博等人,都是神色异样。
他们才扳倒张亢、滕子京,又逼狄青告老还乡,正准备对种世衡下手,大获全胜之时,突然听到种家如此清贫,心中也不知道什么感觉。
赵祯默然半晌,又问,“后来呢?”
包拯道:“当晚,臣到了庭院,见到种愕、种诊坐在庭院。趁那妇人不注意,拿了五两银子给种愕。臣受人之恩,很想报答,但那妇人死活不肯收下银子,只说旁人有难,帮人天经地义之事,不需酬劳。臣无奈,只想将银子让孩子收下。不想种愕挺直腰板说了一句话,让臣此生难忘。”
赵祯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包拯到了殿中,一直对狄青视而不见,直到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狄青,铿锵有力道:“种愕对我说,狄将军为西北的百姓出生入死,活人无数,都从来不求什么回报,我们只做了这点事情,怎敢要人的回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王拱辰等人本咄咄逼人,闻言望了眼狄青,脸上也有不自然之意。欧阳修等人脸上有神采闪过,范仲淹却既是骄傲,又是伤心。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不知道为何,眼帘也有了湿润。他狄青不负西北百姓,原来西北百姓也从来没有忘记他!
良久后,包拯才又开口道:“臣听种愕这般说,倒很是惭愧,那银子就揣了回去。我问种愕,他和弟弟在这庭院做什么呢。种愕道,他在等流星。”
赵祯瞥了眼狄青,好奇道:“他等流星做什么?”
包拯道:“塞下儿女有个传说,若能看到天有流星,及时许愿,就事无不成。”
赵祯久在深宫,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恍然道:“种愕等流星许愿吗?他许了什么愿?”
包拯道:“他那一夜终于没有等到流星,但他对我说了愿望。”顿了下,包拯缓缓道:“他的愿望是,快些长大,学狄将军一样,抗击胡人,保家卫国!”
赵祯又望了狄青一眼,这次却没有再问什么。殿上臣子虽多,但亦没有人接下去。
沉默片刻,包拯再道:“其实不止种愕有愿望,种诊也有愿望的?”
赵祯道:“种诊的愿望和狄青有关吗?”赵祯对种世衡其实并没什么印象,但只听种愕、种诊两人的事,对种世衡的印象早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已明白包拯的意思,种世衡家贫如斯,就算擅用公使钱,肯定就有他的道理。
包拯摇摇头,再次举着手中草鞋道:“种诊的愿望,就和这草鞋有关。他说他脚长的快,去年的布鞋已经穿不上了,他现在只能穿草鞋,而且是破烂不堪的草鞋。他若是能见到流星,就求老天给他一双新的草鞋,若是能在新年的时候,再有一双新的布鞋,那就很开心了。”
包拯说的平淡,但众人闻言,都是心中酸楚。
这殿上的官员,多是钟鸣鼎食之辈,整日赏花吟词,春雅秋愁,哪里想到过种诊身为种世衡之子,竟然连要求双布鞋都是奢侈的事情?
范仲淹暗叹,心想每次见到种世衡,总见种世衡拖拖拉拉,可上交钱物购买军备之时,从来没有迟疑的时候。范仲淹以为种世衡玩世不恭,以为种世衡经商有术,可哪会想到,他的每一文钱,都是血泪艰辛铸成?
王拱辰见赵祯脸色沉郁,瞥了眼包拯手上的草鞋,上前道:“启禀圣上,若包拯所言是真,想种世衡被告贪污公使钱一事有所误会。”
御史台的中丞竟主动为边将种世衡开脱,倒让很多人意料不到。不想包拯道:“没有误会,种世衡的确存在滥用公使钱一事!”
包拯一言,众人惊诧不已,暗想包拯费尽苦心的说这个故事,无非就是给种世衡开脱。既然王拱辰都已表态,包拯就应该就坡下驴,将这件事带过,可包拯竟然依旧得出种世衡滥用公使钱的结论,那他方才一番努力不是前功尽弃?
赵祯也满是诧异,沉默半晌才道:“包卿家,你此言何意?”
包拯迟疑许久,这才道:“回圣上,其实是种世衡请我告他滥用公使钱一罪的。”
众人更惊,简直不知道包拯在说什么。狄青失声道:“他为何这么做?这事本和他无关的。”狄青已心灰,但听到种愕提及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谢,感谢种愕对他如此信任。听包拯这么说,狄青蓦地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
朝堂之人多是糊涂,可狄青已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一想到那面带菜色、略带调侃的脸,狄青心情激荡。
赵祯也是一头雾水,迟疑道:“包卿家,朕可糊涂了。种世衡何须请你告他呢?”心中想,这事儿被人摊上,躲来来不及,种世衡也真是怪人,竟请包拯告他?种世衡不请,告他的人还少了?想到这里,望向御史台等人。
御史台众人都垂头不语,心中也是奇怪。
包拯肃然的脸庞突然有分尊敬之意,缓慢道:“臣伊始的时候,根本不了解种世衡这个人,只是奉旨查事。可见种愕、种诊后,才以为对种世衡有个粗略的了解,但臣没想到,种世衡此人,远比臣想的要……要想到多。”他考虑很久,这才说出这句话来,知道赵祯不解,包拯解释道:“臣见到种世衡,是多日后的事情。他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来查公使钱的事情,他说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赵祯皱了下眉头,看了眼群臣,群臣垂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种世衡说,自从他奉圣旨开始修青涧城的时候,他就考虑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说他不怕……”包拯神色悠悠,莫名的叹口气,又说道:“种世衡说西北风沙苦,百姓比风沙还苦,整日被吹得居无定所。如果按照常理来说,青涧城修个三年五年也不为过,可太多人等不得。当年青涧城内无水,若挖不出水来,大城就要荒废。他就用一百文一簸箕砂石的代价鼓励百姓去挖井,这如果报于朝廷来批,就算要批,也得等个几年,西北的百姓等不起。”
赵祯听了,若有所思,心道大宋调运不灵,武备不修,西北财政吃紧等弊端,范仲淹早就说了。只是范仲淹没有说得这么详细,朝中百..官,包括他这个天子,总觉得范仲淹夸大的华而不实。但种世衡说的事情实在,现在所有人都清楚,若没有种世衡修了青涧城,眼下大宋西北早是另外一个局面,延州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定,更不要说再反取回金明寨,逼元昊求和。
包拯一直都是平静的声调,说着很平淡的内容,但又有谁知道这些平淡的事情里,有着多少艰辛不屈和波折?
“打井那件事是小事,但种世衡说了,边陲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他一直以来,殚精竭虑的对付这些小事,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把所有的那些账目给上面看个清楚。但他说了,他用的每文钱,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若是伊始的时候,我没有见过他家人,不会相信,但知道种愕、种诊数年如一日,竟然都是半饥不饱,种诊甚至买双布鞋都是奢望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没有去查始末的时候,就相信了种世衡说的话。”
说到这里,包拯顿了下,看了御史台的同僚,问道:“你们信不信?”
你们信不信?
就是这寻常的五个字,激荡在殿中,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王拱辰虽还没有放弃攻击范仲淹亲信的念头,但瞥了眼赵祯的表情,已放弃再参种世衡的念头。
赵祯一句话没有说,但谁看到他的表情,都知道他已经信了。不过所有人都有个困惑,既然如此,种世衡为何要还要包拯告他滥用公使钱呢?
王拱辰甚至心中在想,难道说种世衡自知无错,这才想要转移视线,保住旁人吗?可包拯随后的话,让他羞惭无地。
“种世衡对臣说,他虽是问心无愧,但知道破坏了规矩。若是碰到有人蓄意,肯定会拿此事做文章。他说,‘我活了这些年,沉浮这些年,早就看开了。我还能活几年?若是有过错的话,请包大人一定将所有事情推到老汉我的身上。我无所谓了。’”
包拯原封转了种世衡的话,赵祯还是不解,追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包拯又望了狄青一眼,见到狄青神色怅然,知道狄青明白了。“因为种世衡说,‘公使钱、经商的钱,我多数都用在修建防御,装备军队身上,比如打造好些的兵器、铠甲,想方设法买些最快的马儿,你们不知道,朝廷虽有弓箭铠甲,但弓都被虫蛀了,弦断了,铠甲都烂了。你让兵士怎么带这些装备去送死?如果要推责任的话,狄青用公使钱用得最多,因为他领的军队是西北的精锐,公使钱很多都用在这些军队上。可若是没有这些不合规矩的精锐,大宋在西北损失的就不止公使钱了。若没有这些公使钱的滥用,西北的百姓就要移到关中去了。若不是滥用这些公使钱,朝中一些人就被战火烧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西北公使钱的事情。其实我可以不管,但我能不管吗?好吧,如果狄青和我之间,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那由我来承担好了。毕竟老汉不穷,因为老汉还有妻儿,狄青比我穷,他征战疆场这些年来,身无长物,孑然一身。除了身上多了些疤痕,再也没有得到过什么。老汉我其实愧对他,包大人,我求求你,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老汉身上吧,我全部都认。’”
说到这里,包拯那看似的铁面上,也有了唏嘘,平淡的语调中,也有了波澜。许久,殿中无声,包拯一字一顿又道:“种世衡最后说到,‘我把责任都揽过来,西北损失能少些。因为西北可以没有种世衡,但不能没有狄青!’”
西北可以没有种世衡,但不能没有狄青!
狄青听到这句话时,眼帘湿润,朦朦胧胧中,仿佛又见到种世衡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狄青,你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有还呢。”
他欠那秃头的老汉,何止是很多钱?
包拯将一切事情说完,殿中沉寂若死。良久后,赵祯向狄青望去,见到狄青鬓角已有白发,突然想到,“狄青正当壮年就有了白发。他看来,从没有忘记和真的承诺,一心为朕征战西北。他多的不止伤疤,还有白发呀。”
赵祯一直觉得没有亏待过狄青,就算御史台状告西北滥用公使钱的时候,他都悄然派包拯再去查。他自觉得一直在护着狄青。
可见到狄青俊朗的表情上满是沧桑落寞,又想到狄青方才要告老还乡,赵祯突然想到,“究竟是朕护着狄青呢,还是狄青护着朕的江山?”
所有人都已明白,包拯绕了个圈子,说了这些话,并非只想护住种世衡,他更要保住狄青!
欧阳修终于上前,施礼道:“圣上,包御史既然已查明一切,臣依旧认为,公使钱一事,本就和狄青无关。还请圣上明察。”
赵祯若有所思,望向包拯道:“包御史,你既然查明了一切,依你之意,应该如何对待此事呢?”
包拯略作沉吟,说道:“公使钱出入的确有别,但想太祖之时,也曾建封桩库,用意无非是积蓄军费,收取旧地。西北公使钱,既称公使,用意本为国为民,种世衡、狄青二人虽对公使钱的使用破坏了规矩,但用在国事,可说是规矩不容,情理可恕。而法理不外乎人情,太祖立法,也是求江山永固,百姓安乐,绝不想后人墨守成规的。”
赵祯点点头,又问,“假设太祖在时,会对此事如何处理呢?”
包拯立即道:“以太祖之胸襟广阔,若是不明究竟,当然要追查职责。但知道此事真相,无非是一笑了之罢了。”
赵祯哈哈一笑,一拍龙案道:“说得好,从今日开始,关于种世衡、狄青在西北动用公使钱一事,不必再提了。”
群臣遵旨,有喜有愁。范仲淹心中暗想,“圣上只说狄青、种世衡的事情不用再提,但对滕子京、张亢二人只字不提,看来心意已决,很难改变了。他这么做,看似平衡御史台和两府的关系,但只怕后患无穷。”但事到如今,范仲淹也知道多说无用,只想再等机会。
王拱辰心中却想,“哼,圣上只说不追究种世衡、狄青的事情,但没说不追查旁人的事情。欧阳修呀、欧阳修,我迟早是要让你们知道,得罪我的后果。本来我想参狄青的罪名,可见天子一意为狄青开脱,只怕执意告状难免得罪了圣上。狄青干扰议和一事,不如先缓缓了。”
想到这里,王拱辰向文彦博使个眼色,摇摇头。文彦博见了,心中对当初一事还是耿耿,但也不再多言。
赵祯心意已成,不愿再在西北一事议论,才待宣布退朝,有阎士良急急赶到,叫道:“圣上,大事不好!”
赵祯微惊,忙问道:“何事惊慌?”
阎士良惊惶道:“八王爷府邸失火,难以控制。”
狄青心头一沉,思绪飞转,暗想这火儿起得很是蹊跷。赵祯脸色一变,喝道:“怎么会这样?那八王叔呢,现在怎么样了?”
阎士良如丧考批,颤声道:“没有人见到八王爷,只怕……只怕已葬身火海了。”
赵祯霍然站起,怒道:“不会的,八王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摆驾八王府,朕要亲自去看看。”
八王爷有难,天子发话,群臣暂时先把旁事放在一边,跟赵祯出宫,急急奔王府而去。
狄青也是心中诧异,请求跟随赵祯一起。临出宫时,见包拯望着自己,狄青拱手施礼道:“多谢包兄相助。”
包拯道:“我只是职责所在罢了,狄将军何必客气?”犹豫片刻,包拯又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青道:“包兄请说。”
包拯缓缓道:“在下知道狄将军这次无辜被牵连,难免有些心灰。但西北百姓还在惦记着狄将军,还请狄将军莫要心冷,不要辜负西北百姓的期望。”
狄青知道包拯劝他莫要辞官,苦笑一声道:“狄某多谢包兄..
提醒了。不过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了。”
包拯知道狄青不见得辞官,但具体如何,当然还要看天子的意思。包拯不再多言,拱手为礼后告辞离去。狄青匆匆赶到了八王爷府邸,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大火已呈弱势,军民呼喝,泼水救援。但诺大八王爷府邸,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八王爷呢……是生是死?狄青心中一阵茫然。他才离开八王爷不久,就等着八王爷交出大盗历南天,哪里想到过八王府会起火。
这场火,到底烧掉了什么?
远远见到赵祯的圣驾就在不远,有禁军重重保护着。狄青急于知晓情况,走过去请见,赵祯见是狄青,示意禁军放狄青过来。狄青问道:“圣上,现在王府是什么情况呢?”
这时大火渐熄,但浓烟直冲霄汉,暗灰了本是蔚蓝的天空。
赵祯望着八王府,锁着眉头道:“眼下还没有消息……”话为说完,从火堆中突然冲出一人,灰头土脸,衣衫都有被火烤灼的痕迹,那人却是开封府的捕头邱明毫。
王爷府失火,事关重大,开封府的衙门知道此事,早派捕快前来,详查此事。邱明毫这些来,破案甚多,早在开封立下了赫赫的名声,若论声誉之隆,已远过叶知秋。
邱明毫到了赵祯身边,低声道:“圣上,臣在王爷府中发现了几具尸体,但都烧焦不可辨认。有一具尸体旁边,有块玉佩,本是八王爷之物。只怕……那就是八王爷的尸骨。”
赵祯怒道:“好好的,八王爷府邸怎么会失火?”
邱明毫向狄青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八王爷府邸多堆有易燃之物,还有菜油之气,只怕是……有人故意放火。”
赵祯怒不可遏道:“堂堂开封,竟有人这般肆意妄为?邱明毫,你立即全力追查此案,定要给朕个交代。”
邱明毫诚惶诚恐的应下,赵祯神色愤怒而又感伤,当下摆驾回宫。
天日昭昭,远远观望的百姓均是议论纷纷,猜测着王府起火的秘密。狄青一直呆呆地望着那还冒着烟的王府,突然举步向入内看看。
他一直在想,难道说,这就是八王爷给他交代?八王爷难道怕他狄青揭发一切,这才引火自焚?可他狄青因为羽裳的缘故,只是索要历南天。八王爷为何自焚,也不肯交出历南天?
还是说,这真的是人刻意放火?如果是这样,谁和八王爷有这般恩怨?又有谁有这般的胆子?
狄青才想入府,就有开封捕快拦在面前,说道:“狄将军,邱捕头说过,此案事关重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若要进去,还请问问邱捕头。”
狄青想起当年在曹府时,邱明毫似乎都和夏随联手害他,那件事虽最终没有定论,但狄青对邱明毫一直戒备在心。但他少在京城,和邱明毫一直河水不犯井水。见捕快为难,狄青也不想和邱明毫打交道,暗想不见得会有什么线索了,摇摇头,回转郭府。
才到郭府,郭逵和韩笑都围了上来,郭逵询问道:“狄二哥,你没事吧?”郭逵昨天一直缠着见赵祯,一直到清晨的时候,才得赵祯召见,得以述说夏使馆一事。赵祯一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表示知道了。郭逵回转后,一直心中惴惴。可他认为和狄青是兄弟,这些辛苦根本不用多说。
狄青摇摇头道:“没什么事了。小逵,多谢你了。”郭逵精神一振,狄青见郭逵双眸隐有血丝,知道他为自己操劳,心下感激,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和韩笑还有些谈。”郭逵舒了口气,转身离去。
狄青支开郭逵后,不待开口,韩笑已低声道:“狄将军,八王爷府邸着火了,怎么回事?”他看了那封信,知道八王爷是杀死杨念恩的真凶,但具体内情如何,并不了然。
狄青轻叹一口气道:“逝者已逝,不必多谈了。韩笑,你派人留意下开封府的动静就好,若有答案,不妨告诉我。”
无论那府邸是八王爷自己烧的,还是别人的烧的,那把火已烧掉了狄青和八王爷的一切关系。
见韩笑欲言又止的样子,狄青问道:“你……还有事吗?”
韩笑道:“狄将军,八王爷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疑点多多。那送信的谁,你可知道?”
狄青摇摇头道:“那封信你也看过了,并没有太多的线索。”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你难道有什么线索了?”他知道韩笑精明能干,当初他听赵明说过历姓商人一事,就让韩笑留意像锤子一样的人,结果韩笑很快就告诉他,岭南大盗历南天和赵明形容的很像。狄青听郭逵述说凶徒的时候,其实和韩笑都想到了历南天。
历南天一直为乱岭南,神出鬼没,叶知秋几次出手都无法捉住此人,狄青若非多方假设,实在很难将此人和八王爷联系起来。
韩笑又拿出那封书信,歉然道:“狄将军,请你莫要见怪,这封信我没有毁去,因为我觉得可从这封信上找到些线索。”他心中其实一直在琢磨送信人的真正用意,只怕对狄青不利,这才穷追不舍。
狄青心中也在猜测写信人的身份,闻言并不怪责,只是道:“你记得不要宣扬这件事就好。你从信中看到什么线索?”
韩笑摊开信纸,指着信上的字迹道:“狄将军,你留意到没有,这种字黑中泛白……”
狄青少读书,更对书法没有什么研究,是以看信就看内容而已。听韩笑提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字的确有些奇怪。每一笔,都隐约有白色的痕迹泛出。
韩笑知道狄青不明白,解释道:“这种字体叫做飞白体,也叫草篆,是古人蔡邕所创。听说蔡邕是见工匠刷墙时,每次一刷下去,总不能尽掩墙色,露出墙体底色,受到启发才创造这种行笔若飞,丝发微白的飞白体来。”
狄青恍然道:“这种控笔方法在于留白的妙处,想来会写的人并不算多。”
韩笑赞同道:“狄将军说得不错,这写信之人,用的就是飞白体,我们要查这人是谁,可从这方面入手。”他将书信向着阳光照进来的地方,说道:“狄将军,你看这张信纸,本有隐记。”
狄青望去,见到阳光照出,信纸的右下角透出个“吉”字。问道:“这信纸做工精细,想必也不常见。”
韩笑微笑道:“狄将军一点就通。这纸本是京城吉星斋所产,因每年产出不多,能使用的均是富贵之人。”
狄青沉吟道:“写信之人擅飞白体,又是富贵人,但这个范围还是太大,不好找寻到。”
韩笑道:“不管如何,这总是个线索,属下就准备寻这个线索找下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狄青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等韩笑走后,狄青长叹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这几日实在过于疲惫,但他心中总有些不安之意。他总觉得,很多事情非但没有结束,反倒变得益发得复杂起来。
转瞬到了夏日。这些日子来,狄青一直闭门不出,却也知道不少京城内的事情。赵祯终于决心变法,通告全国,百姓皆欢,万民称颂。
这一年正是大宋庆历年间,史称庆历新政。
执行新政之人,有范仲淹、富弼、晏殊、韩琦、欧阳修等人,这些人均在百姓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这些人的亲信也多数入主京城,协助变法,一时间京城名士云集,朝野交口称誉。
范仲淹上《十事条陈》,韩琦经三川口一战惨败后,尚能得天子重用,狂傲收敛许多,写《备御七事》,二人所言,均是针砭时弊,治大宋沉疴。
文书传出,京城轰动,天下雀跃。
而没藏讹庞经狄青一吓,好像突然开了窍,非但没走立即回转西北请元昊发兵,反倒降低了条件,元昊可向大宋称臣,削去帝号,而作为回报,赵祯封元昊为夏国主,并承认眼下疆土划分。
宋不再以战败为由补偿夏国的损失,而变成岁赐夏银七万两千两,绵帛十数万匹,茶三万斤。
宋朝送出去的东西不变,更改的只是一个赐字。
这些消息均是韩笑告诉狄青知道,狄青听到时,涩然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想,“赵祯好面子,所争的都是虚无之事,可元昊却攫取了最大的利益。这些财物若用来养兵,十士早就完善。原来当日我呵斥夏使,不过是赵祯争取议和的筹码。”可他现在身处嫌疑,能相安无事就是因为闭门不出,知道争辩无用。
这一日,已近黄昏时,阎士良突然前来道:“狄将军,圣上召你入宫一叙。”
狄青知道这段日子,他听说张美人病了,而且病毒不轻,赵祯每日早朝都没有心情。这种时候,赵祯找他什么事?
狄青带着疑惑入宫,阎士良又领着他到了上次那个御花园。
春去夏来,有花开花谢,凋零地是心境,不改地是繁华。夕阳晚照,落在千花万朵上,艳红如血。
狄青才到御花园,就闻琴声传来。这次的琴声,少了些幽转冷涩,带着股夏日慵懒的味道。
近前一看,张美人正坐在琴前,赵祯坐在一旁,怜惜的望着她。见狄青到来,赵祯竟起身走来,不待狄青施礼,已道:“免礼。狄青,朕找你有事。”
狄青见赵祯的神色虽愁不怒,不解问道:“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赵祯愁容满面道:“唉,美人这些日子大病一场,到现在才稍有好转。可她才好些,就一定要来弹琴……她还想听你讲些西北的故事,上次没有听成,不想就过了几月了。朕劝不了她,只能找你来。狄青,有劳了。”
狄青很久没有听赵祯说得这么客气,不想赵祯急急召他入宫,就为这事。斜睨了张美人一眼,见她望着瑶琴,似乎没有听到赵祯话。
她既然请狄青来讲西北的战事,可为何狄青来了后,她却根本不看狄青一眼?
赵祯已拉着狄青的手坐下,对着张美人道:“美人,狄将军来了,你不是要听西北的故事吗?莫要弹琴了,多休息会儿。”
张美人终于盈盈站起,走过来笑道:“有劳狄将军了。”她秀眸流波,轻轻的从狄青脸上漫了过去。
狄青心中虽不情愿,看在赵祯的面子上,还应付道:“臣应做之事。”目光和张美人眼光相对的那一刻,狄青突然有了种心悸。
他都不知道自己心悸什么。等垂下头来,狄青又将方才的情形在脑海中回忆片刻,忽然想到,“张美人虽在笑,可她的眼中,好像根本没有笑意?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念头一闪而过,狄青不待再想,有宫人禀告道:“皇后到。”
赵祯微有些错愕,见皇后已端个瓦罐走到近前,起身迎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轻轻的放下了那瓦罐,微笑道:“圣上,你昨晚操劳政事,批阅公文,听说深夜时肚子饿,曾想吩咐阎士良要羊肉汤喝,不知为何后来打消了主意?”
赵祯轻轻一叹,说道:“朕自听包拯说及西北苦楚时,才知道皇后说什么节省宫用,养蚕种植谷物的良苦用心。昨晚其实朕很想喝羊汤,但宫中并无常备,一次破例,只怕日后御厨会天天杀好了羊准备。这样下来,颇为浪费,朕就忍了一晚。”说话间望了狄青语言,道:“唉……朕不想开仗,不是怕了他们,只是想到百姓无端受苦,于心何忍呢?”
狄青知道赵祯最后一句话隐约是对他解释议和的苦衷,听到这生活小事,倒对赵祯有了重新的认识,暗想赵祯虽优柔寡断,但能知百姓疾苦,肯听人言,也算是个难得的皇帝。
曹皇后揭开瓦罐的顶盖,有香气随着热气飘出来。曹皇后嫣然一笑道:“妾身知道官家想吃,今日宫中正好宰了羊,就为圣上煮了羊汤……”
赵祯心喜,暗想曹皇后虽没有张美人的娇羞可人,但也是个贤妻,朕后宫不必有三千粉黛,只要皇后和张美人两人足矣。向张美人望过去,赵祯道:“美人,过来品尝是下皇后的手艺。”
张美人淡笑道:“好呀。可这是皇后的一番心思……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福气喝呢?”
曹皇后掩嘴笑道:“好妹妹,你是在取笑我的手艺不好吧?是不是不想喝呀?”
张美人见曹皇后这么说,不禁笑道:“皇后,奴家怎敢呢?”曹皇后在宫人面前素来随和,见赵祯对张美人不错,竟不嫉妒,一直称呼张美人为妹妹。张美人却不敢称呼曹皇后为姐姐,一直以奴家自谦。
二人说说笑笑,让赵祯一扫愁容。张美人才待凑上前喝一口热羊汤,突然蹙了下眉头,以手抚额。赵祯见状,顾不得喝汤,忙问,“美人,你怎么了?”
张美人眉头微紧,低声道:“圣上,无妨事。可能是病愈初好,还有点头痛吧。”
赵祯心痛地埋怨道:“你既然知道大病初好,就不该还出来弹琴了。快……朕扶你回去休息吧?”说话间,赵祯已带张美人向后宫行去。曹皇后见状,早吩咐宫女去请御医给张美人看病,望向狄青,歉然道:“狄将军,又烦劳你入宫了。既然这样,你请回吧。”
狄青暗自叹息,懒得抱怨,当下出了御花园,不等走上几步,阎士良突然从后面追上来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不解转身,问道:“阎大人有何吩咐呢?”
阎士良笑道:“吩咐不敢当。不过适才张 7f8e." >美人虽头痛,但说休息会,还想听狄将军说说西北的事情……”
狄青搞不懂张美人为何对西北一事如此执着,皱眉道:“难道说还要让我等在宫中?眼下天色已晚,我留在宫中,于例不合的。”
阎士良道:“规矩虽是如此,但有圣上口谕,狄将军倒不用担心。圣上对将军的待遇和旁人果然不同,圣上让你暂留宫中赏月亭等候,狄将军,委屈你了。还请莫要让小人为难。”
狄青心中本有不满,暗想我堂堂一个西北的将军,赵祯你当我是个说书的吗?可见阎士良低声下气,又想赵祯对张美人的紧张,心中一软。他知道赵祯在感情一事也难自主,难得有个中意的人,自己就不好让他失望。狄青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遂道:“好吧,那我就等等。”
阎士良大喜,遂带着狄青到了赏月亭内。赏月亭虽不过是个亭子,但其内布置典雅,抬头而望,只见明月东升,照着朗朗乾坤。
阎士良早吩咐宫人送上酒菜,让狄青边吃边等,吩咐个小太监在旁伺候狄青,然后转身离去。狄青却无心吃饭,心道在宫中,也不好饮酒。想到这里,只是抱膝在亭中而坐,望着那皎皎的明月。
这时天空流景如画,那明月穿梭在云中,时隐在云层,时穿破浮云。夏风吹拂不定,百花弄影,香气袭人。
那个小太监见狄青无事,突说要小解,暂时告退。
狄青也不介意,望着那明月,仿佛望着那此生永铭在脑海中的那张笑脸,喃喃道:“羽裳,我本来以为和吐蕃人联手去攻元昊,只要攻破沙州,寻到香巴拉,求那里的神人,就可以和你再见了。”
他轻声细语,宛若杨羽裳就在他身边。这些年来,他从未觉得羽裳离他而去。
“可不想元昊突然议和,打破了我的所有计划。元昊似乎早知道有人要前往香巴拉,因此在那里派了重兵把守。可因此一来,我反倒更确信了这个传说。元昊虽求和,但我去香巴拉的念头,从未打消过。元昊是个机警的人,我怕打草惊蛇,只能求一击而中。羽裳,你知道吗?我有个99lib?好消息告诉你……”
狄青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泛起振奋的光辉,明月清冷,照在那落寞苍凝的脸庞上,有如情人的爱抚,又像是情人的倾诉。
“西北十士的第八士……其实早就开始部署了。种世衡虽还未帮我找到香巴拉,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对我的承诺。而这第八士,叫做凤鸣!他们已经成功的……”
话未说完,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本来以为是阎士良来找他,不想来到是个宫女。那宫女娉婷的走到狄青的面前,见狄青困惑,微笑道:“狄将军,是长公主让我过来找你的。”
狄青起身道:“长公主有事吩咐吗?”对于那个婉约的常宁,狄青心中只有感激。
那宫女道:“长公主去见了张美人,发现张美人已睡了,今晚肯定不会再听狄将军说西北的事情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既然如此,赵祯为何不早告诉自己呢?那宫女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思,道:“圣上本来要吩咐宫人知会狄将军,说你可以走了。不过……长公主说她来告诉你就好了。”说着掩嘴偷笑。
狄青略有尴尬,心道圣上肯定以为常宁和我有话说,圣上对这种事,素来都乐促其成的,就算这个宫女,好像都知道我和常宁的事情。可我从来只是当常宁是朋友,上次她匆忙离去,这次找宫女来通知我,可是有话要说?
那宫女果然道:“常宁公主吩咐,请狄将军去朝凤阁见上一面,她不会耽误狄将军太长的功夫。”
狄青有些犹豫,心道我虽蒙圣上下旨得在宫中停留,但随意走动似乎有些不妥。难道说常宁怕被人见到,所以不来见我,才让人找我前去?
那宫女见狄青犹豫,有些不悦道:“长公主怎么说,也帮狄将军些事情,难道狄将军见一面也不肯吗?”
狄青望着那宫女,突然想起直爽好心的小月,心中轻叹,点头道:“好,那麻烦你带路了。”心中想到,“朝凤阁?以前在宫中没有听过,多半是禁中失火后建的了。这么多年,改变的何止是皇宫呢?不知道常宁找我什么事呢?见了她后,当要尽快离开禁中,以免节外生枝。”
感慨间,狄青随着那宫女穿花径,走亭台,隔着一片竹林,已见到阁楼挑出来的飞檐。飞檐如云流转,阁楼典雅清宁,二楼有灯火闪亮。那宫女到了门前,伸手一指,突然脸红道:“狄将军,长公主就在里面等你。我就不去了。”说罢一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去。
狄青一怔,正值风动人静,不好大声呼喊,转眼的功夫,那宫女已消失不见。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若只是常宁在阁中,孤男孤女多有不便。我狄青虽问心无愧,但事关常宁的清誉……
徘徊片刻,终于还是敲敲门道:“常宁公主,臣狄青请见。”不闻阁楼中有声,狄青还待再叫,突然心中一凛,他满是心事,这才留意紧闭的门前,有滩血迹!
是血迹!
狄青只是蹲下来一嗅,就知道是血,不由心中大寒,低喝道:“常宁公主?”阁楼中还是没有回声。狄青心下担忧,推门而入,霍然惊立当场。
门后不远处,一女仰天倒在地上,喉咙已被割断,那鲜血还在流淌,染红了青砖地面,场面森冷惊悚!
第十四章 断案
狄青只是呆立刹那,已一个健步窜到那女人身边,一颗心怦怦大跳。低头望过去,见那女子是陌生面孔,并非常宁。
狄青稍放心事,转瞬更大的困惑涌上心头。
凶手是谁?这女人是谁?为何常宁约他到这里,死的是别的女人?那常宁现在何处?狄青心思飞转,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就在这时,听到门前一声惊呼。
狄青霍然回头,见到有个女子站在门前,见到阁内这般血腥的场面,手扶门框,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女子竟然是张美人。
狄青又是一惊,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张美人,叫道:“张姑娘……”张美人紧闭双眼倒在狄青的怀中,竟然吓晕了过去。
张美人不是睡了吗?怎么会来到这里?狄青脑海念头转过,感觉心中很是忐忑。唤了几声,见张美人还是昏迷不醒。狄青本想扶她到椅子上,然后再去找人。可转念一想,凶手还在,将张美人留在这里,很是不妥。
一咬牙,已抱起张美人向阁外走去,想找个宫人再将张美人交过去。
才出了阁楼,对面有脚步声传来,几人提着灯咯前来。为首那女子见到狄青抱着个女人,忍不住尖叫一声。那叫声似乎有传染之力,转瞬几人都是尖叫起来。
狄青皱眉,才待呼喝,就闻一女子道:“莫要叫了。狄青,怎么回事?”那女子说话声音轻柔带韧,却是常宁公主。
狄青见到是常宁,又惊又喜道:“公主,你约我在这里见面,怎么会这时才到?”
常宁诧异道:“等等,我约你了?我没有呀。”
狄青见常宁一脸的茫然,一颗心已沉下去。他已看出常宁所言不虚。可若不是常宁约他,那宫女是谁?为何要带他到朝凤阁?难道是想将杀人一事,推到他狄青的身上?
到底是谁和狄青有如此仇恨?要这么布局害他?狄青心乱难休,见常宁望着他,神情异样,这才意识到还抱着张美人。急忙将张美人交给常宁,狄青简单的说下才发生的事情。
常宁示意宫女赶快带张美人去找御医医治,秀眸一直盯着狄青的双眼。狄青问心无愧,也不回避。等说完后,皱眉道:“长公主,找我那宫女真不是你派的?”
常宁摇摇头,眼中闪过分担忧,低声对身边的宫女说了句话,那宫女急匆匆地离去。常宁才要开口,不远处有些喧闹,不少宫人宫女涌来。
原来方才宫女尖叫,引来了不少别处的人。众人见出了命案,都是大哗,消息传出去,不多时,赵祯急匆匆的赶到,怒容满面道:“怎么回事?美人呢?”
常宁将事情说了遍,赵祯听了,心中一寒,暗想这里是禁中。这时候怎么还会出现凶杀一事?听常宁说狄青救了张美人,赵祯暗叫侥幸,心道若是被凶徒伤了美人,后果不堪设想。正要追问张美人下落时,一女人踉踉跄跄的分众而出,扑到赵祯的怀中,泣声道:“圣上……”
那女子正是张美人。适才张美人被常宁安排去见御医,不想这快就回转。
赵祯见张美人发髻散乱,哭得梨花带雨,怜惜中舒了一口气,抱着张美人,安慰道:“美人,你没事就好。”
张美人突然挣开赵祯的怀抱,跪下来道:“圣上,奴家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求你为奴家做主,惩罚凶徒。”
赵祯忙扶起张美人道:“美人,你有话站起来说就好。朕若找到凶徒,定当严惩不贷!只可惜……这凶徒暂时找不到。”皱眉道:“阎士良,传朕旨意……”他才要找开封捕头来查案,不想张美人突然道:“圣上,狄青就是杀人凶手。他还调戏奴家……请圣上为奴家做主呀!”
话音才落,夏日炎炎中,四周却冰冻般的寂静。
狄青乍一听,脸色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美人竟说他是凶手?张美人难道吓糊涂了?可怎么看,张美人都很清醒。
张美人为何要说他狄青是凶徒?他和张美人根本没有瓜葛,张美人为何要害他?
赵祯也是愣了下,狐疑地望了狄青一眼,凝声道:“你说凶手是狄青?”
张美人哽咽道:“不错,圣上,你快下旨将他拿下。奴家……不活了。”说罢扭头要走,赵祯慌忙扯住张美人,凝望着狄青,口气森冷道:“狄青……你,你真的对张美人无礼了?”
狄青终于回过神来,坚定道:“臣没有。”
张美人突然指着狄青叫道:“你到现在就不认了?狄青,你有胆的话,把方才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狄青凝神留意张美人的表情,皱眉道:“刚才我从未对你说过什么!”他到这时,已变得异常冷静起来。
曹皇后早已赶到,常宁立即上前,低声和曹皇后说了几句。原来刚才常宁感觉事情异样,就已派宫女去请曹皇后。
曹皇后听了常宁所言,神色已变得凝重,见张美人欲言又止,上前提醒赵祯道:“官家,这件事似乎有些蹊跷,不妨……找几个人单独说说。”见赵祯冷望狄青,曹皇后低声道:“官家,狄青绝非好色之徒,难道你还不了解他?”
赵祯心思转念,知道曹皇后说得不错。他并非不信狄青,但他更信张美人。自从张美人入宫后,温柔娴雅,善解人意,更是和当年的王如烟一样的喜好脾气,赵祯早把对初恋情人的思念转到了张美人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可人说的话,赵祯没有道理不信。
可赵祯毕竟不再是当年的赵祯,略一沉吟,已知道皇后说的大有道理,吩咐道:“阎士良,你召葛怀敏入宫。狄青……”顿了下,赵祯缓缓道:“你若无愧于心,就暂留在紫微阁等朕查明一切再做决定,你意下如何?”
狄青见赵祯脸色在灯火下,益发的深沉,暗想自己身处嫌疑之地,赵祯不喝令人绑起自己,也算是给他面子。当下道:“臣遵旨。”
有宫人领狄青到了间阁楼,阁楼内空空荡荡,狄青才一入内,大门就被闭了起来,有几个宫人神色紧张的守在门外,显然是怕狄青逃走。
狄青找个椅子坐下来,心中想到,“我若离去,这几个太监当然拦不住。可我狄青问心无愧,怎能离去?张美人和我素无瓜葛,她为何要冤枉我?”
狄青冥思苦想,总是不得其解。不知许久,门外突然脚步声繁沓,狄青透过纱窗望过去,只见外边竟奔来了一队队禁军,手持火把,神色如临大敌。转瞬间,那些禁军已将紫微阁重重包围,为首那人,正是葛怀敏。狄青不由心惊,暗想,“难道说,赵祯方才不过是故作大方的稳住我,这刻不听我辩解,就要杀了我?”他和赵祯相处多年,虽然赵祯每次都和他和颜悦色,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和赵祯越来越远。
至于什么原因,他从来不去深想。
但这些年来,赵祯毕竟对他不差,只有今日,夜色虽撩人,可他见赵祯望过来,眼中杀机隐现。狄青心中那一刻,感觉到赵祯再非当年的圣公子,而是那个君临天下、掌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
葛怀敏率禁军包围了紫微阁,并不和狄青对话。狄青枯坐堂中,望着房间内跳动的油灯,嘴角露出涩然的笑。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到了门前而止,有人轻敲了下房门。狄青不知道这时候来人是谁,平静道:“请进。”
房门推开,常宁身着黄衫现在门口,静静地望着狄青。
狄青有些意外,突然想到,“如今在宫中,来看我的恐怕只有常宁一人了。”他心下感激,可对常宁,只有对朋友之情。常宁举步走过来,坐在了狄青的对面,那温柔的眸子在灯火下,有些火光的热。
沉默片刻,常宁移开了目光,轻启红唇,低声道:“那被杀的女人是个昭容,姓尚。因为当年得罪了郭皇后,被打入了冷宫。后来郭皇后去了,那昭容还是凄藏书网凉依旧,连个服侍的丫环在几天日,因为宫中缺人手,也被调走。不过那昭容会一手好的刺绣,我有时会向她学一下刺绣。今晚我来这里,本来是找她的……”
狄青想起那女子凄凄凉凉地活着,落落寞寞地死去,再望见常宁那平静的面容,突然对常宁有分同情。
长公主身为天子的妹妹,看起来荣耀万千,可在这幽冷的深宫,比起那昭容又幸运多少?
常宁经常找那昭容,难道仅仅是学刺绣吗?
这种关头,狄青奇怪自己还想着不相干的事情。收敛心神,问道:“查到杀她的是谁了吗?”
“本来应该是你的。”常宁幽幽道。狄青嘴角满是讥讽的笑,却什么都没有说。听常宁又道:“现在你的情况很不妙,因为所有人的证词都对你不利。阎士良本来派个宫人跟着你,但那宫人说只离开了片刻,你就不知去向,所以他证明不了有宫女来找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以前是殿前侍卫,很多规矩应该懂的……”常宁这般说,似乎在责怪狄青这次鲁莽了些。
狄青微笑道:“我是个懂规矩的侍卫,但我却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他不望常宁那有着探寻意味的眼眸,只望着那阁楼中孤单燃着的灯火。他没有说的是,他欠常宁的清,他知道常宁要找他,他就去了,就算坏了些规矩也无妨。
人活着,要守规矩,但人活着,有些事情比规矩更重要!
常宁幽然一叹,又道:“张美人本来不舒服,就小睡片刻。后来圣上回转歇息,张美人却突然说头痛,要四处走走。她走到被杀昭容的阁前不远,见有宫女还在跟随,突然大发脾气,说自己一个人想静静,让她们不要跟着了。那些宫女只好等在原地……后来她就遇到了你。”
常宁秋波一凝,定在了的脸上,目光含义万千,“张美人说碰到你时,你不知为何,路过昭容的门前……”
狄青双眉一扬,本想说是没有的事情,终究还是静静听下去。常宁不闻狄青解释,接道:“张美人见到你,本待离去。她觉得和你独处毕竟不妥……”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微红,她现在不就是和狄青在一起,但她并没有感觉不妥,但外人如何看呢?飞快的说下去,“张美人才想离去,不想你就拦住了她,调笑说要给她讲西北的事情。张美人要走,不想你越说越是不堪,还动起手脚来。张美人说,多半你见她两次找你说事,还以为她看上你,因此这般无礼。”
狄青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脑海中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能入宫,就因为张美人的缘故;他留下来不能走,也是因为张美人的问题;到如今,他身入一个挖好的陷阱,也是因为张美人编造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张美人,张美人要弄死他狄青,可张美人为何这么恨他狄青呢?狄青想不明白。
常宁在狄青对面坐得久了,脸色被灯火耀的微红,不知为何,突又变得雪一样的白。“那你握住了张美人的手,张美人用力挣扎,但逃不脱你的手掌,她的手腕现在还有瘀青。就因为这样,圣上已对你很生气。”
狄青一凛,暗想张美人甚至提前弄伤了手腕,可说是处心积虑的对付他。这局虽简单,可只要赵祯认定了他狄青有罪,这就是个死局!
这世上很多时候,死的并非有罪的人,而是被认为有罪。
常宁显然早知道这个道理,秀眉微蹙,说道:“张美人后来说,你后来太过放肆,昭容一直在阁楼中看不过眼,出来呵斥了你两句,结果你狂性大发,竟露出凶意,昭容见状不好,说要告诉圣上此事,不想你突然拔出了匕首,昭容见状不好,慌忙逃入屋内,你突然击昏了张美人,然后追了过去。张美人迷迷糊糊间,见你抓住了昭容,杀死了她。之后张美人惊吓过度,就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情……”常宁轻叹口气,“再和我的证词一联系,就是你抱着张美人想躲起来,结果撞上了我。你无奈之下,只好将张美人交给了我。”
狄青略作沉吟,问道:“如果这样的话,我为何不怕张美人事后说出真相,索性杀人灭口呢?”
常宁道:“皇后也的确提出这个质疑,认为张美人所言有些不合情理。但张美人只说,色胆包天,一切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均有可能了。曹皇后听到这句后,也不适宜再追问下去。”
狄青苦笑一声,良久才道:“公主,多谢你这次来为我说明一切……你……请回吧。”他蓦地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办,若罪名认定,他就有被斩首的可能。这件事常宁公主也是无可奈何,他就不想常宁参与进来。
“我今天,估计不会回去了。”常宁轻声道,可神色坚决。
狄青一怔,“不回去,为什么?”
常宁公主道:“圣上心中已认定你有罪,但曹皇后只说此案很有问题,为不至于使忠臣受冤,所以听取了我和张美人的话后,已派人找御史包拯前来查案。包拯已到了大内现场查看,明日清晨,就会有结论。这时间,圣上怕你畏惧潜逃,我是过来看守你的。”心中却想,“皇兄已动杀机,我这才主动前来说要稳住狄青,有我在此,谅葛怀敏他们也不敢乱来。我做不了更多,能护住狄青一刻算一刻了。”可这些话,她并不想对狄青说出来。
狄青心道,“我若真逃,不要说你,就算葛怀敏的那些禁军,如何能拦得住?但我狄青问心无愧,何必逃呢?包拯虽说做事利落,判断神准,但这件公案极为棘手,只怕他也无能为力了。”
二人各怀心事,对坐不语。常宁面对着平静的狄青,心中倒奇怪他的冷静,一时间心绪如潮。夜深人静时,终于捱不住困意,本想伏案小憩,不想困意如潮,很快就睡了过去。
天光发白之际,常宁蓦地惊醒,霍然抬头,发现对面的狄青已不见。忙扭头望去,只见到狄青正站在窗前。
那晨曦的光华落在沧桑的脸上,有着秋日霜露般的萧瑟。
常宁缓缓起身,这才发现一件长衫落在地上。原来昨晚她伏案睡去,狄青怕她着凉,解下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捡起了长衫,常宁望着那孤立的身影,心中蓦地涌起骄傲之意。狄青没有逃,狄青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而在所有人怀疑狄青的时候,她却信任狄青。
这种感觉,已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她知道狄青喜欢的杨羽裳,喜欢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子,喜欢那个为了狄青,不惜舍身来救的女子。
她羡慕杨羽裳,但她在走过去的那一刻,心中已决定,什么时候,她都会站在狄青的一旁。因为……他们是朋友!
能和狄青做个朋友,她已觉得这寂寞的生活,已不孤单。
狄青等到常宁走来后,缓缓的转过身子,面对常宁道:“公主,多谢你保护了我一夜。”常宁心头一颤,不想狄青竟看穿了她的心思。狄青又道:“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我还要去向圣上辩解,我没有做过,我无错。”
常宁望着那双决绝、明亮而又带着几分伤情的眼眸,将长衫递到狄青的手上,一字字道:“我相信,你、无、错!”
刹那间,二人似乎都觉得不用再说什么。
解释的话,留给别的时候去说,朋友心心相印,何须再解释什么?
不知许久,房门“咯吱”打开,葛怀敏大马金刀的走进来,寒声道:“狄青,圣上命你前往崇政殿受审。你乖乖地跟我走还好说,如果不然……”
话未说完,狄青已举步出了阁楼。
门外早有禁军守住,本是防备狄青逃走,可见狄青一出来,“哗”的闪到了一旁。虽未说话,可眼中都是尊敬之意。
葛怀敏见状,又气又恼,心道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若昨晚狄青真的逃命,只凭这些人,恐怕抓不住狄青了。葛怀敏出身将门世家,声名赫赫,对狄青早就看不过眼,只因为眼下京城最有名、百姓最称颂的就是狄青,而不是他这个三衙长官葛怀敏!
他当初听有人请人说书,宣扬狄青的事迹时,还密奏一本,说狄青收买人心,本有反意。结果这件事虽传到天子耳中,却不了了之。葛怀敏上次没有整治了狄青,这次断不会再给狄青机会。
紧紧跟随在狄青的身后,葛怀敏手握刀柄,暗想只要狄青有逃跑的打算,他就要出刀。
狄青四平八稳的走到了崇政殿,让葛怀敏没有拔刀的机会。
崇政殿原名讲武殿,宋太祖虽传下崇文抑武的家法,但本身却是个武技高手。当年凭双拳单棍打下了偌大的河山,建国伊始,就常在讲武殿观试武人献艺,后太宗之时,此殿改名崇政,但很多时候,武人试演武技还在此处。
狄青暗想,这宫殿从讲武到崇政,大宋不逢强敌,真的就不需要武人了。
寻思间,狄青已入了殿中。葛怀敏却被挡在殿外。大殿之内有赵祯、曹皇后、阎士良、张美人几人。殿下立着两人,一是开封府捕头邱明毫,另外一人,正是御史台御史包拯。常宁公主不多时,也悄然入殿,赵祯并没有阻拦。
这件事虽很严重,但无疑越少人知道越好bbr>99lib.。赵祯听从曹皇后建议,只令包拯、邱明毫二人入宫查案。
包拯还是老样子,见狄青进来,望也不望,可眉头微皱,显然也认为这案子处理起来并不简单。
曹皇后见狄青入内,在赵祯耳边低语道:“官家,狄青如果要逃走,昨晚常宁在他身边,他就大可挟持常宁逃走,但他终究没有逃。想来一是因为他问心无愧,二是因为他还信任官家你呀。”
赵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见狄青入内,说道:“包拯,朕命你彻查此案,你可有了结论?”
狄青入殿时,突然听到大殿偏廊有细密的呼吸声传来,心中微凛。知道赵祯对他已起戒心,这偏殿埋伏有禁军,包拯若真的说声他狄青有罪,只怕那些禁军就要冲出来……
包拯施礼道:“启禀圣上,臣认为,狄青并非杀害尚昭容的凶手。”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狄青一怔,都不明白包拯为何这般肯定。
张美人脸有怒容,才待发作,突然伏在桌案,双肩抖动,显然是在啜泣。赵祯见状,又是心痛又是气恼,喝问,“包拯,你凭什么有这个结论?”
包拯道:“尚昭容致命伤口是在于咽喉的刀伤,这么说,作案凶徒必有利刃在手了。臣入宫之后,当即和邱捕头共同寻找凶刀。这件事可由邱捕头详说。”
邱明毫上前道:“禀圣上,凶刀已寻到。”这时殿下有人呈上个银盘,上托着把凶刀,刀身短阔,上染血迹,却像是一把切菜的刀。
赵祯看了眼,皱眉道:“你找到凶刀又如何?”
包拯道:“文武百官要入大内,不得携带利刃。臣已查得,狄青这次入内,必先到朝房验身,去除佩刀后方可进入禁中,他出宫后才领回佩刀。臣所言一切,自有朝中检验官证明。既然如此,他身上那时候并无凶器,试问他若杀人,凶刀从何而来?”
赵祯一滞,邱明毫却道:“这凶刀看形状,明显是皇宫厨中所用,狄青入得宫来,潜入厨房偷了厨刀,也是有这种可能。”
包拯道:“朝凤阁内不置厨房,自然没有厨刀。因为后宫的饮食,均有御厨统一供给。御厨离观月亭颇有距离,一来一回,费事不少。根据李宫人、长公主和张美人三方所言时间推测,狄青要偷凶刀,中间用时颇为紧迫。”
邱明毫淡淡道:“用时紧迫,并不意味着不可行了。”
包拯反问道:“试问邱捕头,如此紧迫的时间内,狄青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在朝凤阁能遇到张美人,知道要杀尚昭容,因此刻意取了凶刀前往朝凤阁行凶吗?”
邱明毫微怔,半晌才道:“丧心病狂之人,行事素来不可理喻。包御史只凭这个缘由推断狄青无杀人之罪,似乎并无可信的说服力。”
赵祯道:“邱捕头说得不错。”
包拯皱了下眉头,又道:“这个推断的确难以完全证明狄青没有杀人,不过让我相信狄青无罪的恰恰是因为发现了凶刀。邱捕头,我和你是在朝凤阁西北角的隐蔽处发现的凶刀吧?”
邱明毫点头道:“不错,那地方颇为阴暗,显然是别有用心之人才会抛刀在那里。”
包拯微微一笑,“但我却能证明,这刀绝对不是狄青丢弃在那里的。”
邱明毫皱眉凝思,半晌才道:“包御史如何能得出这般结论呢?”
包拯道:“若依张美人所言,狄青见到调戏她不成,又怕尚昭容泄漏他的恶行,这才色心起意,杀人灭口。狄青先击昏了张美人,又杀了尚昭容,之后应是抛弃了凶刀在朝凤阁的西北角,然后抱着张美人离去,意图不轨,不想正遇到常宁公主,狄青做贼心虚,将张美人交给了常宁公主。不知道圣上觉得这个推理可对?”
赵祯怒拍桌案道:“正是如此。”说罢狠狠地瞪了狄青一眼,目露凶意。他能容忍狄青抗拒他的命令,但实在无法容忍狄青调戏他最钟爱的女人。
包拯缓缓道:“请圣上少安毋躁,这结论只是从张美人所言推出来的,但臣发现问题多多。首先,狄青为何不怕张美人说出他的恶事,不将张美人杀了灭口呢?”
邱明毫道:“这个很好解释,但是我想不必解释了吧?”他说的意味深长,众人都已明了,心道邱明毫是说狄青见色起意,一时间不想杀张美人,后来碰到常宁的时候,想再下手已经晚了。
包拯点头道:“不错,狄青不下手的确也有解释的理由。但邱捕头忽略了一点,狄青在查看尚美人是否死时,鞋底已染了血迹!”
邱明毫皱眉道:“这正可以说明狄青很有杀人的嫌疑。”
包拯脸色肃然,一字一顿道:“恰恰相反,就是这血迹证明狄青并没有杀人!”
结论一出,众人均是困惑不解,根本想不明白包拯的想法。包拯道:“狄青见到常宁公主时,因为鞋底还有鲜血,是以在那条路上留下细微的血迹。现在他的鞋子上,还是有血痕。”众人望去,见狄青鞋边果然还有褐色的血痕,可还是不解包拯的用意。
包拯沉声道:“他抱着张美人见到常宁公主的时候,鞋底血痕未干。臣详细查看了鲜血留下的痕迹,发现狄青走了没有几步,就已撞见了常宁公主。但发现凶刀的周围,却根本没有任何血迹,试问狄青怎么能在鞋底还有血的情况下,不留血痕在弃刀的附近?这只能说明狄青根本没有到过那里,刀也不是狄青留的。因此狄青并非凶手。”
邱明毫略做沉吟,立即道:“说不定狄青是远远抛刀在那里,因此弃刀附近无血。”
包拯立即道:“弃刀所在位置在阁楼西北暗处死角,而狄青遇到常宁公主是在东南处。之间有楼体阻挡,臣当时已试过,以狄青留血行走的线路,绝无可能把刀抛到那里。圣上若是不信,大可当场去试。”
赵祯望向了邱明毫,邱明毫沉吟许久,这才缓缓摇头。赵祯道:“邱捕头没有异议,朕就不用试了。”
包拯舒了口气,说道:“既然狄青一无取刀动机,二无弃刀证据,而尚昭容的确是因为中刀伤毙命。臣因此可以认为,尚昭容并非狄青所杀。”
大殿微寂,狄青心中感激,不想包拯心细如发,推断的简直滴水不漏。
张美人本在哭泣,突然坐起,哽咽道:“你说什么狄青不可能抛刀在那里,我却不信。狄青虽见常宁时,鞋上还有血迹未干。但这之前,他可以脱了鞋子去扔刀,这难道没有可能吗?”
包拯略作沉吟,说道:“张美人说的凶徒见色起意,作案后仍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虽难以想象,但的确也有微小的可能。不过这件事证明起来更是简单,狄青若脱鞋弃刀,之后一直没有善后毁灭证据的机会,他脚底之袜或脚底必有泥土摩擦粘附痕迹,臣请一验。”说罢走到狄青面前,示意狄青脱鞋。他倒是说做就做,无半分拖沓。
等狄青脱鞋后,众人清楚看见,狄青袜底洁净,根本无任何泥土沾染之迹。曹皇后轻舒一口气,低声对赵祯道:“官家,既然包拯已证明狄青无罪,就请放狄青出宫吧?”
赵祯还在犹豫,张美人泣声道:“官家,一切是奴家亲眼所言,难道说奴家是冤枉狄青。当初我晕倒时,只见狄青向尚昭容奔去,就算凶徒不是第狄青,可他调戏奴家总是不假。”说罢又呜呜的哭起来。
赵祯心中恼火,问道:“狄青,朕问你,你究竟有没有调戏美人?”
狄青昂首道:“臣没有。”张美人哭道:“你到现在当然不承认了。”狄青皱眉道:“我没有做过,为何要承认?”
赵祯一拍龙案,喝道:“够了,包拯,你来断定。”
包拯道:“其实断定狄青到底有没有对张美人无礼,方法更是简单。”一言既出,众人又是诧异,静待包拯的结论,就算张美人都止住了哭泣,惊奇地望着包拯。
包拯缓缓道:“狄青和张美人所言大相径庭,可见必有一个人所言不实。只要找出说假话这人,就可盖棺论定。”众人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关键是怎么找呢?”
包拯伸手入怀,突然掏出一座小小的玉佛。那玉佛通体微白,晶莹细腻。众人奇怪,不知道包拯为何要拿出这个玉佛来?
包拯见众人不解,解释道:“圣上,臣家并不富裕,这玉佛可抵挡臣身家的一半。不过这佛并非臣所有,而是一隐世高僧所赠。”
赵祯皱眉道:“你拿这玉佛出来做什么?”
包拯道:“因为玉佛和破案大有关系。这玉佛本叫拏摩佛,拏摩是梵语,中原话叫做礼敬,听那高僧说,这个佛本是藏边密宗那里传到我手。而这个礼敬佛之所以被臣带在身上,并非因为它的贵重,而是因为它很灵异。”
赵祯对那佛像也有了些兴趣,问道:“佛像到底有什么灵异呢?”
包拯肃然道:“这佛既然叫做拏摩佛,就是说对它一定要礼敬,不能心存不尊。若对它撒谎,只要手摸其上片刻,就会有淡淡的光华发出。”
张美人脸色微变,众人神色多有不信,赵祯惊奇道:“世上真有这般事物吗?朕很难相信。”
包拯道:“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匪夷所思之事,如藏传密宗,更是多有难测之物。臣是亲自验证了它的神奇,当初去查任弁、种世衡时,虽说臣依律做事,但事前还是偷偷想法让他们摸了这佛像片刻,任弁摸上发光、种世衡摸上就无异样,借此证明他们的心意。圣上若是不信,臣可以给你做个证明。还想请圣上给臣准备间暗室。”
赵祯倒是饶有兴趣,当下让人将崇政殿的偏殿景福殿置为暗室。狄青只听到是有脚步声繁乱,不多时,那殿中静了下来。
包拯进了偏殿片刻,回转对赵祯道:“臣知道天子之威不容冒犯,不知道皇后可有兴趣和臣求证此事呢?”
曹皇后一旁听了,脸现讶然,半晌才道:“妾身也不信的。不过既然..事关重大,包卿家又这般坚信,妾身倒不妨试试。就不知道如何求证呢?”
包拯道:“求证简单,还请皇后说句实话。”
曹皇后怔了才道:“怎么叫说句实话?”
包拯道:“随便如何说都可。”
曹皇后想了半晌才道:“妾身昨天给圣上煲了羊肉汤。”
包拯立即道:“可以了。臣已将那拏摩佛放在了桌案上,屋中已暗,但尚可见到。臣请曹皇后去摸那玉佛片刻。”
曹皇后笑道:“这般有趣的事情,我倒是真想见识一下了。”说罢起身离座,走进了偏殿。包拯早就事先留了位置,赵祯、邱明毫、包拯和常宁凑过去观看,见到偏殿已很暗,只见到曹皇后朦胧的身影停在那佛像前片刻,伸手去摸。
那佛像并没有光华出现。又过了会儿,曹皇后走出来道:“那佛也没有亮呀。”
包拯道:“皇后没说假话,佛像自然不亮。”赵祯一旁感兴趣道:“那朕如果说句假话去摸那佛像,肯定会亮了?”
包拯肯定道:“当然如此。”
赵祯好奇之下,立即道:“那朕昨晚没喝皇后煲的那羊肉汤。”其实他很感谢曹皇后的好意,曹皇后煲的羊汤,他足足喝了两碗。曹皇后嫣然一笑道:“官家,你可说了大话了。”赵祯笑道:“为求真相,说些大话也无妨了。”说完后,赵祯也不怕黑,走进去摸在佛像上。
只过片刻,殿外殿中低呼声一片,因为众人清清楚楚的见到,那佛像上泛出了淡绿的光华。
赵祯走出来时想,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东西,等这件事了,定要让包拯将此物奉上,那朕以后,不就不用怕百官说话心口不一了。
包拯不知赵祯的心思,已望向了张美人,一字字道:“臣斗胆请张美人进入一试。”
张美人脸色有些苍白,见众人均是望过去,赵祯更是道:“美人,你不用怕,只要你方才说的是真话,玉佛就不会亮!”
张美人很有犹豫,可见包拯目光灼灼,一咬牙,还是走了进去。黑暗中,众人只见到张美人的身影到了那玉佛前,伸出手去了,过了片刻后,那玉佛并没有亮!
曹皇后脸色有些异样,向包拯看了眼,包拯垂下头来,只看着自己的脚尖。
常宁脸色惨然,心中只叫,“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若张美人没有说谎,那说谎之人,岂不就是狄青了?这怎么可能?”不等张美人出来,常宁已道:“包大人,你这法子不见得一定准吧?”
赵祯怫然不悦道:“怎么不准?美人没有说谎,那佛像自然不亮了。”
说话间,张美人已走出来,对赵祯微笑道:“原来这佛像真的很灵,知道奴家没有说谎。”说罢盯着狄青,不发一言。
包拯望向了狄青,神色中似乎也有分无奈之意,说道:“狄将军,该你了。”
狄青心中也大是惊奇,暗想佛像若真的灵验,那张美人没有说谎,可我狄青也是没有说谎呀。那昨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中不解,但问心无愧,还是走进暗室,伸手按在佛像上,心中自语,“佛主,你若若有眼,就知道我狄青没有过错。”他手按佛像,只感觉冰凉一片,陡然身躯一震,脸色铁青。
殿外也是低呼声一片。
原来众人已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玉佛上,正泛着幽幽的光芒……
第十五章 出刀
赵祯见玉佛泛光,脸色一沉,手轻轻举起,才待让葛怀敏冲进来抓人。狄青武技高强,若真的反抗,赵祯也怕狄青拼命。
曹皇后忙拉住了赵祯的胳膊,说道:“圣上等等,妾身有话要说。”
赵祯寒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狄青欺君犯上,最不可赦。”
曹皇后急道:“圣上,狄青没有说谎。”
赵祯一怔,狐疑地望向曹皇后,又瞥见包拯脸有异样,突然心头一沉,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包拯突然跪下施礼道:“圣上,请恕臣欺君之罪。其实那玉佛并非臣说的那样,可知别人是否说过谎话。”
赵祯愣住,张美人脸色已变。常宁和邱明毫都是眉头蹙起,一时间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祯脸沉如水,缓缓道:“可事实证明,这玉佛的确有时会发光。”心中在想,“难道说包拯为了维护狄青,竟要推翻拏摩佛的说法?”
包拯道:“那佛的确叫拏摩佛,但并没有知晓世人对错的神通。它能发光,不过是因为制佛之玉是西北昆仑之巅的一种温良玉,这种玉有个特征,若遇人手触碰,受人手热度影响,就会发光。”缓缓扭头望向了张美人,包拯道:“狄青因为心中无愧,敢抚摸那玉,因此玉会发光。我只想问问张美人,为何你进去后,那玉却是没有发光。是不是因为你自问说地是谎话,因此并没有触碰那拏摩佛?”
众人尽数怔住,狄青在暗室中听到,明白原委,却不由为包拯担心起来。包拯这法子说穿了无非利用做贼心虚的心理,可包拯为他狄青,对赵祯说了谎,顶撞质疑张美人,后果堪忧。
包拯从来没有和他谈过什么交情,可包拯对他,比他的生死弟兄还要拼命。
这就是包拯,明知要得罪天子,也要揭开真相的人儿……
张美人听包拯质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叫道:“你撒谎,刚才皇后进去的时候,摸那玉儿,不也是没有发光吗?”
赵祯想到这点,立即道:“不错,皇后为何摸那玉佛,却没有发光呢?”
曹皇后扫了张美人一样,轻声道:“因为我进暗室的时候,也不过和你一样,做个样子,没有摸那玉佛。”
张美人牙关紧咬,脸色已变得如雪般的白,她不经意间,已掉入了包拯的布局。或者应该说,这个局是曹皇后和包拯联合布下的,就是要考验谁在说假话。
谁都明白了,说假话不敢去摸那玉佛。而现在不敢摸玉佛的不是狄青,而是张美人。
张美人在说谎!
阎士良一旁本沉默无言,见状突然道:“包拯,你也忒是胆大,你可知道这样一来,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包拯沉默不语,可脸上绝无悔意。曹皇后温柔而又坚定道:“方才圣上也说了,为求真相,说些大话也无妨了。既然圣上都这么说,包拯为求真相用些手段,也是无可厚非。”扭头望向张美人,曹皇后才待开口,突然脸色巨变,退后了两步。
众人都有些不想、也不敢去望张美人,均知这次虽揭开真相,但赵祯肯定不开心。赵祯也想不明白为何张美人要说谎陷害狄青,见到曹皇后脸色有异,扭头向张美人望去,陡然间神色大变,快步上前道:“美人,你怎么了?”
众人这才见到,张美人脸色发灰,嘴角有丝黑血溢出,竟然有中毒的迹象。
张美人望着赵祯,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圣上,我……没有说谎。”她话才说完,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祯心中大惧,从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种结果,再也顾不得断案一事,大叫道:“快……快去传御医来。”
在场众人均是大惊,不解张美人为何会中毒,难道说在深宫暗处,还藏着个看不见的凶手?
御医赶来,忙忙乱乱。曹皇后也是诧异,但在这里,算是最震惊的一个人,她见情形有变,示意包拯、狄青退下。众人没想到是这种结果,纷纷退出大内。
包拯出了宫中,眉头紧锁,似乎考虑着什么,狄青歉然道:“包兄,因为在下之事,只怕牵累了包兄。”
包拯还是公事公办的表情,道:“我职责所在罢了,无论换做是谁,我均要这般处理,狄将军何必说牵连?方才……”他本想说什么,转瞬眼中闪过分古怪,摇摇头道:“狄兄,我还有事,暂且告辞了。”
狄青心事重重,虽已脱难,可满腹的疑惑。张美人为何要害他?什么人害了张美人?张美人究竟有没有撒谎?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美人就算中毒后,都说没有撒谎,可他狄青也没有撒谎,难道说事情真的有隐情?所有的一切本来看似明朗,但狄青越是琢磨,越觉得古怪。
等回到了郭府,韩笑匆匆前来,低声在狄青耳边说道:“狄将军,不好了。根据我们的消息,这些日子,元昊趁和大宋议和之际,坚壁清野以待契丹,不久前大败契丹军。而契丹因对夏国用兵失败,竟迁怒于我们,转而屯兵幽燕,有南下入侵大宋的迹象。”
狄青脸色微变,眉头皱了起来。半晌才道:“这件事只怕过几天朝廷就会有消息,我们做不了太多,只能等待他们的决定了。”
数日内,狄青一直闭门不出,琢磨着回京城后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其中玄秘多多。而最让狄青百思不得其解的无疑还是两件事,张美人为何要陷害他,揭发八王爷隐事的那封信究竟是谁写的?
虽一直深居郭府,可狄青的消息一直没有断绝。
新法推行,万民雀跃。不过其中有个不和谐的音符,王拱辰虽不再追责狄青和种世衡,终究在公使钱一事上参倒了张亢、滕子京二人。张亢另调他处,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新法举措迅疾的推往全国实施之际,契丹遽然兴兵。
一时间,兵戈冷锋的气息已凝聚在开封府的上空,甚至冻凝了变..法的热情。
西北这些年虽战乱频频,但毕竟离开封还远,让人如雾里看花。但当年契丹兴兵南下,势如破竹般的兵锋直指开封,始定澶渊之盟,那可是切肤之痛。所有人都是心中惴惴,只怕大宋、契丹再起兵戈,那百姓又要受苦了。
大宋庙堂之上,暂且放下一切内斗,先考虑对付契丹人一事。
又过多日,范仲淹突然到了郭府。
狄青见范仲淹前来,微有错愕,可又十分欢喜。京城不比西北,在西北,他有兄弟,但在京城,他的真心朋友实在寥寥无几。他当范仲淹是朋友。
范仲淹落座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狄青,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狄青一时间不知范仲淹所求何事,但仍立即道:“范公若有吩咐,尽管说来。”他知道范仲淹这人所求之事,绝非是私事。
果不其然,范仲淹道:“契丹屯兵燕云之地,有意南下。眼下北疆吃紧,天子忧心忡忡。文武百官商议良久,觉得事不宜迟,当派人出使契丹,向萧太后分析利害,若能劝萧太后撤销出兵的打算,方为上策。”
狄青知道眼下契丹是一萧 59d3." >姓女子当权,有如大宋的刘太后当年。
契丹立国多年,若论繁华,当然远不及大宋,可若疆域广博,兵力雄厚,那是远超大宋。
大宋立国后,倾太祖、太宗、真宗三朝之兵,和契丹对抗,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太祖之时,尚能反攻取地,夺回晋阳、瓦桥关等失地。可惜太祖蓦地离奇驾崩,太宗出兵想重演太祖强势,不想在高梁河被契丹人杀得大败,坐驴车逃回,可说是狼狈不堪。至真宗之时,更是被契丹人长驱南下,定城下之盟。
大宋和契丹人交战,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只觉得契丹是大宋的天敌,自然对契丹有种莫名的惊恐。
不过和真宗定城下之盟的辽圣宗已然过世,临死前立齐天皇后为太后,耶律宗真为天子,耶律宗真年纪和赵祯当年登基时仿佛,也是母后当权。
往事总有惊人的相似,如今契丹国主耶律宗真也是个宫女所生,被齐天皇后所收养。可往事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大宋是刘太后大权独揽,不容旁人染指,把那个宫女李顺容支去守灵,而契丹的那个宫女——萧耨斤,竟能联合兄弟,悄掌大权,烧毁辽圣宗的遗诏,居然诬告齐天太后谋反,反倒将齐天太后幽禁起来。
萧耨斤幽禁了齐天太后,趁契丹国主耶律宗真年幼,独揽大权,目前在契丹呼风唤雨。和刘太后不同的是,这个萧太后更是高调,不但大肆铲除异己,提拔兄弟家奴,还四处兴兵,前些日子击西夏不胜,不知为何,竟迁怒大宋,对宋朝出兵。
狄青早从韩笑口中知道了这些往事,见范仲淹提及出使一事,也觉得有理。
在狄青看来,大宋毕竟军事积弱,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当以对抗野心勃勃的元昊为主。若真的和契丹开兵,元昊从西北捅刀子过来,只怕大宋立崩。狄青想到这里,道:“既然朝廷已决定派人出使契丹,不知道范公找我有何事呢?”
范仲淹道:“出使契丹事关重大,但也凶险非常。说实话,朝中百官少有愿意前往的。我因要主持一事,不能亲身前往,朝廷商议许久,决定让富弼富大人出使契丹。”
狄青道:“富大人为人稳重务实,若去出使,倒是上好的人选。”
范仲淹道:“不过富弼要出使契丹,却请你和他一起。不知道你是否肯去呢?”说罢,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
狄青错愕半晌,道:“我去?他们怎么会让我去?”心中暗想,“前段日子王拱辰他们还恨不得把我贬到海外去,出使契丹任务艰巨,他们怎么会放心让我去呢?”
范仲淹微微一笑,“他们均说,契丹虎狼之心,唯有狄将军前往,才能不弱了我大宋国威。再说上次你和富大人出使吐蕃,虽眼下事有不成,但你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这次出使,你实在是最佳人选。”
原来契丹有意兴兵南下,赵祯一听,不由慌了神。张美人中了毒,但侥幸没死,可一直卧病在床。赵祯又惊又怒,责令邱明毫立即调查此事,却不再让包拯参与进来。
赵祯当初听从曹皇后所言,让包拯查明此事,就是想做到公正公平,不想很多时候,事实残酷万分。张美人中毒后,赵祯心中悔恨不迭,整日陪在张美人的床前。可契丹有意兴兵,赵祯见江山有难,暂时只能放下张美人一事,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朝中文武百官一致认为暂不开战,要先派使臣说服萧太后不要出兵最好。没了狄青,群臣这次倒是口径一致,可谈及谁去出使一事,又都犯了难。
两国交兵之际,形势莫测,出使闹不好,就是送命的买卖。当年也是契丹找事,朝廷曾派夏竦出使,结果夏竦哭着喊着求不去,引为笑谈。但在别人身上是笑话,若落在自己身上,可就是悲剧了。
群臣束手为难之际,范仲淹主动请缨,但赵祯不让。眼下变法之际,正是范仲淹担纲,怎能远走北疆?富弼见状终于挺身而出,愿意出使契丹。群臣松了口气,不想富弼提出个条件,要和狄青一块出使。
赵祯现在不知道该埋怨狄青,还是要因为冤枉狄青一事道歉,闻富弼提议,不置可否。
不过让狄青出使并非一帆风顺,王拱辰当下搬出旧事,提出狄青鲁莽,顶撞上司,殴打文臣文彦博,恐怕不是出使的好人选。可范仲淹一句话就让王拱辰无言以对,范仲淹道:“王中丞不想狄青出使,莫非想要和富大人一块去吗?”
王拱辰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对契丹那苦寒之地心存敬畏,更认为和野蛮的契丹人没什么话题,遂沉默无声。
波折多有,但范仲淹不想因这些繁琐一事烦扰狄青,只是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狄青见状不再推搪,当下道:“既然范公认为在下可去,在下当竭尽所能。”
范仲淹欣慰的笑笑,暗想狄青磨炼多年,若论眼光、气度和魄力,可比朝廷很多人要强了。他知道狄青的心事,也知道很多事情对狄青不公,可见狄青每次国难当头,均是锐意担当,心中感动。
狄青送范仲淹出府时,见范仲淹眉间隐有忧愁,忍不住问道:“范公,出使一事,你莫要忧心。我想契丹人也是安逸多年,无复当年锐利的爪牙,他们真的要开战,我们也不见得怕了。”
范仲淹道:“据我猜度,萧太后这次意欲兴兵,不过是因为被元昊所败,急于在大宋身上找回面子和弥补损失。真的要出兵,只怕也不太可能。可我眼下忧心的不是这件事。”
狄青问道:“范公何事忧心,可需要我帮手吗?”
范仲淹望着狄青,眼角的皱纹都满是笑意。狄青蓦地发现,范仲淹又苍老了许多。那西北如刀似箭的风雨,打磨着范仲淹的风骨,可也在消磨着他的年华。一念及此,心中惆怅。
范仲淹道:“这件事看起来虽小,但很麻烦。夏竦被贬后,石介就系了一篇《庆历圣德颂》……”
狄青倒知道此事。石介是国子监直讲,也是范仲淹的坚定的追随者。国子监是宋九寺五监之一,主要负责传道授业、经术教授,在天下寒士中威望很高。
夏竦被贬出京城,石介做《庆历圣德颂》,在文中直说赵祯启用范仲淹等人是“众贤之进”,而把夏竦被踢出枢密院说成“大奸之去”。
这篇文可说是轰动京师,百姓争相传诵,是以就连狄青都知道。见范仲淹如斯忧心,狄青道:“石大人说出了实情,似乎也没什么吧?”
范仲淹叹口气道:“小人如那未燃完的炭,你若是不动不翻他,他燃了会儿也就自己熄了。但你一鼓动,只怕他就燃的更凶,甚至一发不可收拾。我早知新法初立,必定险阻重重,和一些人暂时和睦相处,虽心中不愿,但能利国利民,也是无妨。眼下欧阳修、蔡襄、石介他们用意虽好,但不知世情险恶,自树强敌,只怕没多久,就会遭到对手的反击了。这本是意料之事,但若因此耽误变革,我所不愿。”
说到这里,范仲淹哂然一笑,道:“不过这些事,我去处理就好。狄青,出使路途遥遥,风霜险恶,你多保重。”说罢转身离去,暗想吕夷简虽大权独揽多年,但应付小人素有一套,眼下若能说服吕夷简重新入朝为官,支持新法,变革可望事成。想到这里,当下向吕府行去。
狄青再等几日,朝廷下旨,令富弼、狄青出使契丹!
富弼和狄青早有合作,话不多说,当下轻装简行,择日出汴京、过黄河,直奔契丹。
这次出使倒和上次去藏边有所差异,上次出使藏边,是秘密行事,这次出使契丹,却是慎重其事。因此除狄青、富弼等人,尚有数十禁军跟随。沿途有人传送公文,自有地方官府接待。
那帮禁军知道追随狄青出使,均是兴高采烈,不以出使为苦,反倒觉得很是荣耀。狄青从一寻常行伍中人能到今日的地位,在众禁军眼中无疑极负传奇色彩。能和狄青公共出使一次,这辈子就算老了,也有值得炫耀的往昔。
一路上,众人听狄青吩咐,快马奔行,在途并非一日。
这一日过了安肃,前方远见山峦叠嶂,近看绿草无垠。有风吹拂送爽,草气清新擘面而来。众人一路风尘仆仆,见途中这般景象,忍不住精神一振。
狄青却知道,过了那连绵的群山,都要到了契丹的境内。前途未卜,出使一事更没有沿途风景那么美妙动人。
这时韩笑赶来,低声在狄青耳边说了几句。狄青点点头,对富弼道:“富大人,已有消息,因近秋日,契丹国主要例行秋捺钵,因此应该会去上京道的伏虎林左近。按照惯例,萧太后也应跟随,我们若循惯例,去中京的话,只怕等他们秋捺钵后才能来中京见面,不如直接到他们秋捺钵所在之地请见,不知你意下如何?”虽有禁军跟随,狄青还是私自让韩笑等人暗中跟随,负责打探消息。而韩笑所得的消息,往往比官家传来的消息更加的快捷准确。
狄青只怕走冤枉路耽误时间,因此早派韩笑提前准备。
富弼沉吟不语,一时间有些为难。
如今契丹划为五道,分别为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南京幽州府和中京大定府。
契丹的南京就是前朝的幽州,而契丹的西京就是如今的山西大同左近。
无论南京、西京,均是在宋立国时,契丹人所抢占地中原地域,亦是一直没有被宋朝夺回。西京和南京,亦是契丹人的军事要道,当年澶渊之盟时,契丹人就是从这两道长驱直下,进攻中原,直逼开封。
而中京在南京、西京之北,因于南京接壤,如今发展的也是颇为繁荣,历来大宋、夏国和高丽等地的使臣,均是在中京等候契丹国主召见。狄青让富弼前往上京道直接请见契丹国主,于例不合。
不过富弼也知道,狄青是一片好心。
因为虽说上京临潢府算是契丹眼下的权利中心,但实际上,契丹人一直以来还保留着游牧时四时转徙、车马为家的生活方式。因此契丹的皇帝不像大宋般,终日留在汴京,而更像四处流浪。
契丹国主仍旧采用四季巡狩制,也就是春夏秋冬会在不同的地点狩猎巡视和居住,这种方式称作捺钵。
春季时,契丹国主多居东京左近,而在秋天时,多会前往上京道。这个规矩,一直没有改变过,而契丹国主转徙不定,局无定所,就让各国的使臣可能苦苦等候数月,甚至更久。
狄青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建议富弼直接前往上京道求见。富弼知道这种方法直接,但怕破坏了契丹人的规矩,反倒不利和谈。
犹豫良久,富弼开口道:“反正要去上京,始终要经中京。不如到中京后,再做打算如何?”
狄青也知道富弼的担心所在,当下赞同。
众人过群山峻岭,直入南京后,转而踏入了中京的地界。
契丹的南京、中京因与大宋接近,风土人情多近中原,居住地百姓很多也是中原人。街市繁华兴荣,虽不比汴京,但众人在此,如在中原般。
富弼、狄青等人到了大定府后,入官衙递交文书,循使者礼节求见契丹国主和太后,商议边境屯兵一事。眼下虽是萧太后掌权,但耶律宗真毕竟已登基,大小政务,也会参与。
那文书递交了半个月后,终于有了契丹南院的枢密院的回复,说萧太后有旨,命人请宋使前往上京,会猎伏虎林!
富弼得知消息后?99lib?,唯有苦笑,暗想若早听狄青之言,也不用在此等候许久了。狄青反倒安慰富弼说,既然萧太后要和我们会猎,说明一时半会不会南下。富弼一想也是道理,虽说在中京耽误些时日,但只要契丹不发兵,他的出使就还算有些成果。不过萧太后说什么会猎,这个词满是兵戈气息,难道说萧太后要借此在宋使面前立威?富弼本有些担忧,但见狄青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跟着放松下来。
狄青等人第二日启程出中京,转道西北,直奔上京道的伏虎林。路途颠簸,众人很快入了茫茫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莽草原,似辽阔大海,人行其中,如海浪上的一叶孤舟,自觉渺小卑微,迷惘感慨。众人均是不熟悉草原地形,幸好还有韩笑,幸好一路上尚有契丹南院的枢密院派来的契丹人领路,众人这才不至于迷失其中。
一路行来,只见帐篷点点如草原中盛开的花朵,牛羊跳跃宛若草浪中活跃的精灵,那牧女健儿奔驰其中,柔情中又满是豪放。狄青见了,心中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若不是个将军、若没有入京,只和心爱的人儿在此牧马放羊,快意一生,那真的是万金不换。
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一念及此,心中微酸。
这一日,黄昏落日,那金灿灿的光芒撒在无穷无尽的绿草上,满是波澜壮阔。有风吹低了绿草,前方现出了不少帐篷,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契丹的一处族落。
那族落是契丹下属族落的伯德族。枢密院派来的官员对伯德族落的族长说了下原委,那族长倒是热情好客的招待宋朝使者。到了夜晚,篝火熊熊,那族人烤了全羊,准备了歌舞让狄青等人欣赏。
虽说萧太后有意出兵,但契丹、大宋毕竟和平了数十年之久,在百姓的心目中,双方更多像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狄青无意歌舞,趁富弼应酬之际,悄然的出了狂欢的行列,到了族落之外的一座山坡上坐下,仰望满天星斗。
这时月如钩,星似眸,撩人的月色水银般地铺在那无边无际的草浪上,有如情人的眼波。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如钩如眉的月儿,许久许久……
有脚步声传来,狄青扭头望过去,见韩笑走过来,展露笑容道:“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歌舞喝酒?我们这里面的人,也就是你最熟悉草原的风情了。”
韩笑不会武,可除了武技外,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他熟悉各方语言,了解各地风俗,知晓太多太多的事情,狄青一直都有些好奇,种世衡如何能找到韩笑这种人。韩笑本身,好像就有太多秘密。
可他当韩笑是朋友,从来不问。有时候朋友间,固然需要倾听,但有时候,也要给对方留必要的空间。
韩笑走过来,坐在狄青的面前,双手抱膝望着天际,说道:“狄将军,这次萧太后让我们去他们秋捺钵之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从这次接待来看,他们的敌意也不算明显,因此我又想不明白这老太婆想着什么。”
狄青微微一笑,“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去了自然就知道。反正我们也有人手留意契丹人的东向,眼下尚没有发现他们增兵燕云的意思。对了,有张美人的线索了吗?”
韩笑摇摇头,“张美人是张尧佐之女,而张尧佐是进士出身,多年来一直身份清白无甚可疑之处。这些事情,出汴京前,已经对你说了。如果说唯一有点让人非议的是,自从天子喜欢上张美人后,张尧佐就提拔的有些快。不过听说包拯曾就此事参过几本。”
狄青暗想,“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张美人要陷害我,可能是因为元昊的缘故。但眼下看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了。不过若不是元昊的话,张美人刻意对付我又是为了什么?”
韩笑扭头望向了狄青,突然道:“狄将军,汴京虽繁华,但不适合你。其实你这次避祸草原,也是好事。”
狄青淡然一笑,“我一直请命去西北,可祖宗家法规定,边无常将,我恐怕一时半会去不了西北了。我来出使,并非因为避祸,而是觉得,既然我有能力做些事情,就应该去做。”
韩笑眼中露出尊敬之情,他知道狄青这番话,是发自内心。
狄青心中却想,“更何况,我知道羽裳肯定希望我这么去做!”仰望星辰,狄青喃喃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沙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太平?”
韩笑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我们的凤鸣……”话未说完,狄青双眉一扬,低声道:“咦,不对。”
韩笑微惊,扭头向富弼等人所住的族落望过去,见到那里还是篝火熊熊,歌声隐约随风飘来,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狄青却已快奔几步,又上了个高坡,伏地身子向远处望去。韩笑见状,急步跟过来,不等上了高坡,就听到马蹄声响起,急如密鼓。
暗夜中,有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的向这个方向冲来。
前面那队人马较少,均着青衣,不过十数来人,而后面那队人马却有五六十人之多,各个是黑色劲装。
韩笑见到来骑的第一眼,心中凛然,只以为这些人是来洗劫族落,或者是为宋使而来。可转瞬就知道不对,因为后面那队人马渐渐追近,一声呼哨后,羽箭如雨的飞过来。
有战马悲嘶,前面那十数青衣人有一个被射落马下。余众均是身手敏捷,或鞭马躲开了箭雨,或挥鞭抽落长箭。
这些人无不例外的马术精湛,狄青暗夜中见前面那些青衣人神色彪悍,隐带焦急,可都不约而同的护着最前的一人。
最前那人面色黝黑,紧抿双唇,虽年纪不大,但在这种箭雨下也没有畏惧之意。
那年轻人身后有一虬髯汉子突然喝了声,那十数骑陡然勒缰,挽弓挽强。只听半空中“嗤嗤”响声,已回射了十数箭。
羽箭虽不多,但快若流星,追来的那队黑衣人猝不及防,已被射翻了五六人。余众一声呼喝,竟不退缩,只是分开两队,分路包抄过来。
狄青人在山坡,见那些人各个马术精湛,身手矫捷,暗想这些人多半是契丹人,怪不得契丹兵纵横疆场这些年来,大宋对其无可奈何,这些人的确有其独到的本事。可这两队人马若均是契丹人,不知为何事厮杀?
黑衣人兵分两路,已兜住青衣人的去路。呼喝声中,只听羽箭“嗤嗤”作响,纵横半空,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转瞬之间,黑衣人已被射死了十数人,而青衣人已剩不下十人,为首那年轻人陡然低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原来一箭射出,正中他坐骑的马头。那箭势极劲,长箭没入马头,只余箭簇。
黑衣人大声欢呼,策马踏来,有长矛舞动,将地?99lib?上那年轻人刺来。
剩下的青衣人大惊,纷纷来护。眼看那长矛就要刺在那年轻人的身上,一人纵来,抱住那年轻人,就地一滚,已避开了长矛。
救出那年轻人的正是那虬髯汉子。
“夺夺”响声不绝,长矛刺地,寒气凛然。那虬髯汉子倏然而起,抱着那年轻人就向山坡奔去。他本身手敏捷,可毕竟抱着一人,没跑两步,就被三骑追上。
长矛交错,劲刺而来。
那汉子躲避不及,大喝声中,已把那年轻人抛了出去,可三矛刺来,已将那汉子钉在当场。
那汉子怒喝声中,临死前竟扯住长矛,将一人扯下来马来,挥刀斩去,砍死了那人。可马蹄踏过,已见那汉子踩死当场。
年轻人眼中有泪,可奔势不停,这时只听“嗤”的一响,一箭划破长空,已堪堪射到了那年轻人的背心……
青衣人大呼,脸色骇然。半空中陡然光华一现,那只长箭本已要没入年轻人的身体,遽然“叮”的声响,折冲向了半空,射得不知去向。
众人怔住,有两骑飞奔冲来,扼不住来势,长矛闪动,就要刺向那年轻人的背心。暗夜中,只见到又是一道光华闪现,有如那天上的月色倏然被接引到了人间。
明月在天,刀在眼前。
那使动长矛的两人眼中遽然闪过分惊骇,“嗤嗤”两响,长矛折断。
众人只见到个此生难忘的情景,那两个黑衣人长矛刺出,遽然顿了下,那道光华陡照在二人身上。紧接着那二人矛断臂断头也断。
有鲜血喷出,染红了夜空。马儿无主,茫然悲嘶。
可没人再去看那惊马死人,所有人都在看着那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暗夜中蓦地闪出,如煞神恶魔,倏然出刀。单刀横行,只是一刀,就斩了两个黑衣人?
这是什么刀法,如此霸道凶狠,这是什么人,如斯诡异难测?
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是怦怦大跳,望着那持刀睥睨而立的人儿……
出刀之人,就是狄青!
第十六章 行刺
狄青暗夜杀出,一刀两斩,砍杀了对手。
狄青蓦地杀出,黑衣人均是震惊。但震惊不过不过刹那,那些黑衣人虽惊凛狄青的刀法,可显然对那年轻人势在必得,呼啸一声,已有数人向年轻人冲了过来。
有持长矛,有人挥刀,还有人长鞭挥舞,纷纷向那年轻人击去。还有三只羽箭飞出,射雕还是那年轻人。
这些人用意明显,虽有阻拦,可必杀那年轻人。他们和那年轻人究竟有什么不解的仇恨,必须杀之而后快?
可长矛刚刚刺出,矛头就飞向了半空,单刀未落,马上那人咽喉中已喷出一抹鲜血,长鞭尚在舞动中,舞鞭之人已经落到了地上。
那三只羽箭倒是无甚异样,可要射的人倏然不见,已被狄青带到了一旁。
就是片刻的功夫,狄青又是连斩三人,带着那年轻人退后了数步。
在场众人有惊有喜,已有一个青衣人纵马冲来,那人神情彪悍中带分讶然,显然对狄青横空杀出又惊又喜。
狄青将认得此人是和年轻人一伙,将那年轻人抛给了青衣人,低喝道:“你们先走!”
这时青衣人只剩下七人,可黑衣人还剩下三数十人。那青衣人接过年轻人,呼哨声中,纵马上了高坡,其余青衣人显然心意一般,均是冲上了高坡。
狄青横刀在胸,放身着青衣之人过去。有两黑衣人不理狄青,绕路上前,可才到狄青身边,就见到光华一现,绕着那两人只是一转,有人头飞起,两具无首的尸体已从马上栽入了尘埃。
众黑衣人饶是不怕死,可见到狄青那把刀有如神魔附体,无人竟能挡住他一合,不由骇的退后几步,那如潮的攻势,终于停了下来。
风儿轻吹,众人只是望着横刀的狄青,猜测此人究竟是谁,恁地有这般身手?
马蹄声响远去,山坡上的青衣人均已不见。那些黑衣人又惊又怒,不想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他们虽对狄青恨极,但知道眼下若不杀了那年轻人,后患无穷。
为首之人突然喊了两声,黑衣人的马队倏然散开,呈扇形的冲上了高坡。
这一次,狄青武功虽高明,但也无能拦住全部人手,他只来得及挥刀连斩三人,余众却已冲上了高坡。
狄青那一刻,脸上突然现出古怪之意。
黑衣马队摆脱了狄青的纠缠,心中大喜,正要驰马去追的时候,不想只听到一声哨响,高坡上立起数人,挽弓射来!
那数人均是人着青衣,双眸喷火。
“嗤嗤嗤”响声不绝,那帮黑衣人本以为年轻人在手下护卫下已经逃远,哪里想到这些人竟还没走。变生肘腋,众黑衣人转瞬被射翻了七八人。那几个青衣人搭箭极快,转瞬射了第二轮出去。
众黑衣人大乱,转瞬之间,只剩下十来人还在马上。可攻势遇阻,不由从上坡倒退下来。这时狄青一声大喝,飞身而起,已踢飞一人,抢到了马上。顺势摘下长矛,用力掷出。
长矛如电,从一黑衣人背心穿出,钉在了第二人的身上。
只是这一矛,彻底击溃了众黑衣人的信心。这时双方人手相若,青衣人又占地利的优势,众黑衣人知道此行已难成功,呼哨声中,纵马下了高坡,转瞬间不知去向。
厮杀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但众人闷声狠杀,惊心动魄,不亚于两军对垒。
山坡已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无主动马儿低声的嘶叫,有着说不出的惨切。狄青方回刀入鞘,高坡上已有人喊道:“兄台请上来一叙。”
狄青眼中闪过分古怪,转瞬掩去,缓步上了高坡。那年轻人见了狄青,一瘸一拐的上来,原来方才逃到急,已扭伤的脚踝。那些青衣人显然对狄青还不放心,跟在那年轻人的身边。那年轻人反倒对狄青很是信任,近前抱拳道:“不知道兄台贵姓……”话未说完,脸上突然现出分怪异。
那年轻双眉斜飞,颧骨稍高,唇厚耳大,年纪虽轻,可神色一如身边之人般强悍。不过此人强悍的脸色中带分肃然,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老练。
年轻人看清狄青的面貌,嘴唇喏喏动了下,突然问,“兄台可是叫做狄青?”
狄青这次真的吃了一惊,不想那年轻人竟然认识自己。略作沉吟,狄青才道:“不知道阁下如何识得在下呢?”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年轻人眼中闪过分振奋之意,道:“久闻狄将军大名,可闻名不如见面,若不经今日之事,实在不知道狄将军竟有如此神勇。”
那些青衣人虽还戒备,可脸上均露出佩服的表情。暗想夏国、大宋交战许久,都说狄青勇冠三军,威不可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青缓缓道:“阁下还没有回答如何识得在下呢?”
那年轻人道:“早有一人对我形容过你的面貌,因此我知道你。”并不提那人是谁,年轻人又道:“狄将军,我眼下有求于你。”这人说话倒是干脆利索,毫不拐弯抹角。
狄青心中奇怪,不知道谁会向这年轻人形容自己的外貌。淡然道:“你虽有求于我,但怎知我定会帮你?”
那年轻人反问道:“那你方才为何帮我呢?”
狄青神色有些感慨,说道:“适才我见到那虬髯之人舍命救你,想起个旧人。我想有这样的汉子舍命救你,你终究有可取之处,是以忍不住地出手。”
那年轻人道:“兄台想起的难道是大宋的郭遵?想郭遵虬髯满面,也是兄台的义兄了。”他向那死去虬髯汉子望了眼,神色中满是伤感。
狄青表情更是讶然,半晌才道:“看来你对我真的颇为熟悉了。”
那年轻人微笑道:“像狄将军和郭遵这种英雄豪杰,我是颇有兴趣了解的。你若帮我,只有你的好处。”他言语间,虽带有恳切之意,但也有自傲。
狄青不咸不淡道:“你被人追杀,这件事可是麻烦多多。我若帮你,可能连身家性命都要赔进去。方才我帮你出手,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但我身有要事,怎能再在你身上耽搁呢?”
年轻人问道:“你所谓的要事,是不是要找萧太后和契丹国主商议契丹人要对大?宋用兵一事?”
狄青双眉微挑,略有惊奇道:“看来你好像真的无所不知了。还不知道阁下是哪个?”
那年轻人挺起了胸膛,神色傲然道:“我对你知之甚详,知道你们有使臣前来,知道你狄青到了草原,因为我不是旁人。我就是契丹国主耶律宗真!”
那年轻人就是契丹国主耶律宗真?这怎么可能?
狄青神色中也满是不信,凝望着年轻人许久,这才笑道:“你这个谎话,说的实在不算高明。据我所知,契丹国主眼下应该正在伏虎林捺钵才对。”
众青衣人均是脸色怒然,才待上前呵斥,那年轻人已摆手止住了众人,盯着狄青道:“狄将军,我知道你眼下可能不会信,但我很快就会证明给你看。我本要前往伏虎林,但私下和臣子出外狩猎,途中遭叛逆伏击,这才逃到了这里。狄将军,我眼下需要调动人手平乱叛逆,只要你来帮我,燕云出兵一事,大可商量。如果不然……”笑容有些苦涩,像又有些威胁之意,“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狄青目光闪动,神色很是犹豫,像还是不敢相信年轻人所言。正在这时,远方有马蹄声响起,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冲来,到坡下而止。有人高叫道:“陛下可在?”
紧接着有脚步声繁沓,一青衣人带着两人前来。
那两人一是枢密院的官员,另外一人却是伯德族的族长。二人见到那年轻人,脸现畏惧之意,屈膝跪倒道:“参见陛下。”
那年轻人傲然的摆摆手道:“都起来吧。”转望狄青道:“你现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这年轻人果然就是耶律宗真,亦是眼下雄踞北疆的契丹国主!
原来耶律宗真虽年少,可比当年的赵祯要强了许多。他和其余契丹人一样,自幼在马背上成长,见惯了风霜。见狄青为其挡敌,并不急于逃命,反倒吩咐众人下马埋伏在山坡处。又命一个手下带着所有的坐骑奔下山坡,一方面诱使叛逆前来,另一方面却知道伯德族就在附近,让手下去伯德族求救援。
狄青见状,这才信了耶律宗真的身份,亦施礼道:“大宋使者狄青,参见陛下!”
耶律宗真虽脱了危难,但眉头紧锁,显然想着一件危难的事情。沉默片刻后,耶律宗真对那伯德族长道:“你手下现在能调动多少兵马?”
伯德族长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秋捺钵在即,我族勇士大半前往伏虎林候驾,目前族人能调动的勇士也就百来人。”胆怯的望了眼四周的尸体,伯德族长问道:“不知是哪里的强盗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袭击陛下?”
耶律宗真冷哼道:“不是强盗,是乌拉部的贼子。”
伯德族长吃了一惊,“乌拉部素来臣服陛下,无端怎么会袭击陛下呢?”
耶律宗真斜睨了狄青一眼,沉吟片刻,对伯德族长道:“你立即召集族内全部勇士前来保驾,半个时辰后准备出发。这件事了,你族人全部有重赏,终生不必再交赋税了。”
伯德族长又惊又喜,喜的是只凭耶律宗真一句话,伯德族就凭空捡个天大的好处。惊的是,天下没有免费的饭菜,耶律宗真慎重其事的如此厚赐,难道说耶律宗真此行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伯德族长退下准备,耶律宗真望向狄青,拱拱手道:“狄将军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向那些青衣人看一眼,示意他们退下。那些青衣人均是耶律宗真身边的近身侍卫,见耶律宗真竟对才见一面的狄青如此亲近,心中不解,可还遵令退到四周。
狄青迟疑道:“不知道大王有何吩咐呢?”他和韩笑一起bbr>?99lib?来到这里,可到现在为止,韩笑一直没有出现,狄青也没有担心的意思。
耶律宗真凝视狄青,轻叹一声道:“适才若非你出手,我说不定已经死去。狄青,我欠一条命!”见狄青不语,耶律宗真转头望向苍穹,沉默半晌才道:“可我既然还活着,就说明老天还不想我就死。我既然活着,就要为死去的人担当起活着的重任。”他握紧拳头,咬着牙,一字字道:“今日的事,一定要用血来还。”
狄青望见耶律宗真满是怨毒的眼,心中微颤,问道:“大王,乌拉部的人,为何要追杀你呢?”
耶律宗真略有犹豫,四下看了眼,缓缓道:“只是乌拉部的人,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实不相瞒,我只怕他们是奉了太后之命来杀我。”
狄青凛然,心中暗想,难道说萧太后和当年的刘太后一样,都要杀了天子自立为帝?可刘太后不是赵祯的生母,眼下的萧太后可确实是耶律宗真的亲娘。
这权位之争真的可以让人泯灭一切亲情?狄青很难想象,同时也奇怪耶律宗真为何对才见一面的狄青说起这般隐秘的事情?
狄青皱眉不语,耶律宗真似乎看穿了狄青的心思,说道:“太后的确是我亲娘,可一直对我不喜。我听说……”犹豫了下,耶律宗真道:“太后想要立我弟弟宗元为帝,这才要有意杀我,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的下手!我本带着北院大王和宣徽使前往乌拉族巡视,不想他们突然发难,北院大王为了救我,被他们的高手所杀。而刚才为救我死的那个汉子,本是朝中宣徽使。他们一路追杀到这里,我的贴身侍卫也所剩无几,若非遇到你,这次……我说不定就莫名的死在这里了。”说罢向山坡下宣徽使的尸身望去,神色惨切。
狄青知道契丹国主每次捺钵时,均是有文武百官跟随。可奇怪的是,为何耶律宗真会只带北院大王和宣徽使前往乌拉族?看眼下的情形,耶律宗真当时身边人手并不多。既然耶律宗真知道太后要对他下手,为何没有太多的准备?
耶律宗真收敛了惨容,远望天际,喃喃道:“眼下我臣子远离,只怕太后的手下这次追杀不成,还会拦截于我。我现在离伏虎林还远,若不能及时赶到,只怕军心有乱。”转望狄青,耶律宗真道:“狄青,眼下我有大难,如果你能护我前往伏虎林,余事皆好商量。可我若不能前往,让太后令立新君,只怕你我都有麻烦。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狄青不想耶律宗真竟对他如此信任,略作沉吟,只说一个字,“好!”
这本是一个交易,他狄青当初出手时,就已经考虑过的交易。
耶律宗真也有些意外,精神一振,说道:“好,狄将军果然急人所难。怪不得他提及你的时候,对你很是推崇。”
狄青忍不住道:“不知谁向大王提起了狄某呢?”这是他第三次询问,实在是因为不知道到底有哪个人对他如此关注,竟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狄青。
耶律宗真一笑,避而不答道:“只要你护送我平安到伏虎林,自然就会见到他了。”手一挥,有一青衣人上前,那人身材修长,双眼细长。耶律宗真介绍道:“狄将军,这是宣徽副使萧破甲。”转问萧破甲,“眼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萧破甲皱眉道:“陛下,乌拉族心怀不轨,只怕在前往伏虎林的路上,均已派了伏兵。眼下我们只有伯德族百来人护送,若碰到大军,只怕会全军覆没。可我们若是乔装行事,悄然前往伏虎林,也算好计。”
耶律宗真脸现怒容,喝道:“乌拉族人敢对朕无礼,朕已很失颜面。若再乔装前去,朕以后在臣子面前,颜面何在?不行,朕这次就要光明正大去伏虎林,看哪个敢拦!”
狄青皱了下眉头,感觉很是不妥,但终究没有多言。
萧破甲见耶律宗真心意已决,只好道:“既然陛下不想悄然前往,据臣所知。伯德族东北二百里处,有国舅萧匹敌带族人驻扎。若得国舅帮手,可保圣上无恙。”
耶律宗真眼前一亮,喜道:“不错,朕怎么忘记此事了?”心中暗想,“国舅萧匹敌为人骁勇善战,素来又和法天太后不和。当初法天太后幽禁我养母齐天太后时,就曾诬告国舅造反,结果还是畏惧国舅的势力,并没有将国舅一起下狱。如今国舅就带族人避祸于此,我若去求救,他必定帮手。有国舅派兵护送,朕可平安前往伏虎林。”
想到这里,耶律宗真立即下令道:“好,立即出发去找国舅!”
这时伯德族长早就纠集了族中的勇士,而大宋数十禁军在富弼的带领下,也悉数赶到。狄青只说了乌拉族反叛一事,说决定护送耶律宗真,不过他并没有提及萧太后一事。
富弼听狄青低声说明经过,不知是惊是喜。沉默半晌才道:“狄将军,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乌拉族在契丹,只算是个小族,他们竟敢袭击契丹国主,这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晓的原因。我们牵扯进去,吉凶未卜。”
狄青有些佩服富弼的判断,可还是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既然已撞上这事,若不帮手,只怕耶律宗真平叛后,会对我等怀恨在心,进而迁怒我朝。我们是在帮他,可也是在帮自己!”
富弼知道狄青说的很是道理,终于点头,说道:“那我们就跟他走好了。”
狄青摇头道:“富大人,此行极为凶险,我带些禁军跟耶律宗真走,你就暂时留在这里等消息好了。我会让韩笑通知你。”
富弼犹豫片刻,明白狄青为他好,关切道:“那你保重!”
狄青趁无人的时候,拉韩笑到了一旁,低声道:“这次我们帮助耶律宗真,可说是巨赌。若是赢了,不但契丹人不会再对我朝出兵,若耶律宗真掌权,我们说不定还能说服他共同出兵进攻元昊。”
韩笑四下望了眼,微笑道:“耶律宗真知道你早认出他了吗?”原来耶律宗真被追杀之际,狄青早就认出他的身份。在出使之前,韩笑早就收集契丹的各方消息,设法搞到了耶律宗真的画像。狄青认出耶律宗真,这才当机立断的冲出救了耶律宗真。至于见面后故作不识耶律宗真,不过是狄青在做戏。
狄青摇摇头道:“他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只是我很奇怪,他为何执意要大张旗鼓地去伏虎林,如此一来,只怕危险大增。”
韩笑沉吟道:“契丹人凶悍好胜,其实不差党项人。我想耶律宗真只怕遇袭后,如果突然沉隐,若被人传出去死讯,那萧太后不就可借机立耶律宗元为帝吗?”
狄青深以为然,不由感慨这权位之争的险恶,这时众人早就准备妥当。耶律宗真忧心忡忡,当下命众人趁夜出发,急向东北。耶律宗真不将统领众人的任务交给宣徽副使,反倒请狄青担当。
狄青有些意外,却不退却,完全如行军般,命人先侦后进,有条不紊的前行。他既统帅过万马千军,也领过几百人的队伍,任何时候领军均是沉稳干练,不急不躁。可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好笑,他是大宋的将领,鬼使神差,居然统领起契丹的勇士来。
耶律宗真见狄青指挥若定,心中暗赞,心道我契丹虽说马上立国,战将无数。但自契丹第一将耶律休哥过世后,少有能与之比肩的杰出人物,均说这个狄青继大宋曹玮以来的宋朝第一名将,最少自耶律宗真来看,此话绝非虚言。
草色共秋,山青如晨。
众人策马行了二百里后,在清晨时分,有惊无险的赶到了萧匹敌所在的族落。萧匹敌所在的族落依山而立,虽地处在草原中,亦是鹿角勾栏张起,成环拱之势对外,隐见凌厉。
狄青见了,心想一路上已听耶律宗真说个七七八八,萧匹敌素来和法天太后不和,想必也一直怕法天太后对其不利,是以在草原游牧中,也是这般戒备。
耶律宗真先吃了一次亏,先派萧破甲进族落打探,不多时,族内已有号角吹起,萧破甲和个大汉并辔驰来。二人之后,又有数十骑人马。等离耶律宗真还有颇远的距离,那大汉已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那些手下亦是早早的下马肃立,神色恭敬。
那大汉肩宽背后,头发已半花半白,但雄姿勃发,不减剽悍。大汉快步到了耶律宗真的身前,单膝跪倒,以手加额道:“臣萧匹敌,拜见陛下。”
萧匹敌是齐天太后的哥哥,耶律宗真是齐天太后的养子,但耶律宗真对个舅舅,反倒比对亲娘法天太后要亲近许多。
翻身下马,耶律宗真扶起了萧匹敌,说道:“国舅,这次就全靠你了。”当下又向萧匹敌引见了狄青。
从萧破甲口中,萧匹敌略知发生的一切,也知道狄青救了耶律宗真。可见到狄青的那一刻,萧匹敌还是有些异样。他不想大宋威震西北的战神竟是这般俊朗沧桑,心中难免会想,“盛名之下,其实不副。大宋真的没人了,这样的人儿,有本事还能通天吗?唉……陛下急病乱求医,竟请狄青帮手,这件事传出去,面子上可不好看。”
心中嘀咕间,萧匹敌对耶律宗真道:“陛下不用担心,臣已从宣徽副使口中得知一切。哼,乌拉族简直不知死活,早晚给他们好看。臣已命人准备,眼下最少可以调出千余人手,到时候就可护送陛下前往伏虎林,至于剿灭乌拉族一事,圣上暂时不必理会,自有人让他们知道后果!”
萧匹敌看似鲁莽,其实一点都不糊涂,也知道这件事多半和太后有点关系,明白眼下人手不足,当务之急就是前往伏虎林召集群臣和效忠的人马,而不是消灭叛逆。萧匹敌这么说,无非是给耶律宗真留些面子。
耶律宗真心照不宣,说道:“如此也好。”
众人边说边行,已入了族中大寨。萧匹敌早传令下去,命族中勇士聚集,然后摆下酒宴,为耶律宗真压惊,一等准备妥当,休息数个时辰,就要再次出发。
耶律宗真逃命许久,的确也是腹中饥饿,疲惫不堪。当下请狄青入帐共饮,由萧匹敌、萧破甲作陪,只等候召集人马。
众人均是无心饮酒,耶律宗真端起酒杯,见到席间寥寥数人,想起以往的群臣环拱,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萧匹敌知道耶律宗真心情不好,开导道:“陛下,一事之挫算不了什么。想太祖之时,也不过靠几个兄弟打下偌大的基业。如今不过一些叛逆不知轻重,忠于陛下的毕竟还在多数,还请陛下宽心。”
耶律宗真喃喃道:“若真如你言,那是最好了。”
就在这时,帘帐一挑,有奴仆端上了大大的托盘,上有烤好的羊羔,香气扑鼻。萧匹敌道:“圣上先请用膳,一切吃饱了再说。”
说话间,那奴仆已快到了耶律宗真的身前……
狄青正低头想着心事,见那奴仆进来时,闻到诱人的香气,抬头望了眼那奴仆。目光从那奴仆身上扫过,突然喝道:“什么人?”他霍然站起,已手按刀柄,神色微变。他观察力已极为敏锐,注意到那人脚步凝重。
端盘子的仆人,都会小心翼翼的怕盘子跌落,用劲于臂。那人托着盘子很是轻松的样子,他运劲于腿,难道说是想要冲上去?
萧匹敌一直都对狄青有些不放心,见状道:“你做什么?”
呼喝间,帐中惊变陡现!
那奴仆听到狄青呼喝,遽然间手臂一振,已将烤熟的羊羔向耶律宗真打去。萧匹敌瞥见,脸色巨变,顾不得狄青,高声叫道:“陛下小心!”
那羊羔还在半空,奴仆已腾身而起,“咯”的声响,袖口已探出鹰嘴般的利刃,劲刺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大惊失色,不想在这里还有刺客对他下手。这刺客是混进来的,还是萧匹敌安排的?念头一闪而过,耶律宗真毕竟也是身手敏捷,手一用力,桌案飞起向刺客打去,人却倒退,已到了帐边。
“乒”的一声响,桌案四分五裂,那奴仆一击正中桌案。身形不停,冲过碎裂的桌案,手中的鹰喙已堪堪啄到耶律宗真的喉间。
刺客心中方喜,遽然间警觉陡升。刹那之间,他只感觉一物急旋已到了他的后颈,这时“嗤”的声响,才传来金刃破空之声!
刹那弹指,电闪一念。
不杀耶律宗真,以后再没有这好的机会。若杀了耶律宗真,就要赔进自己的一条命去!
转念之间,那人大喝声中,弯腰斜滚。手中鹰喙般的兵刃倒挡在颈后。
“当”的一响,火光四溅。横刀击在那鹰喙般兵刃上,倏然倒旋,已落在狄青的手上。原来狄青见事起仓促,纵跃不急,拔刀掷出斩向那刺客的后颈,用的却是围魏救赵之法。
刺客身形斜滚,离耶律宗真距离不变,才待起身再次向耶律宗真刺去,陡然间心头一寒,因为他眼角的余光已见到狄青单刀在手,冷冷一望。
只是那一望,如千年冰寒,冷了人的一腔热血。可比冰更寒的是刀光。
狄青出刀!
帐内陡亮!
刺客再也顾不上刺杀耶律宗真,大喝一声,竟不躲避,已飞身冲向了狄青。“嗤”的声响,直刺狄青。
一时间刀光如潮,鹰喙似电。
刺客早就对狄青不忿,见狄青气势逼人,反倒激起一腔傲气,竟要和狄青对冲对攻!刺客是谁,恁地有这般狂傲?
电闪雷击,没入潮水般的刀光中,众人只见帐内一明再暗,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响,牛皮大帐蓦地撕裂个口子,帐中大亮,清冷晨风灌入,吹得狄青衣袂飘飘。
狄青肋下衣襟破裂,现出紧身劲装。而刺客,却已冲出了营帐,转瞬不见。
帐外呼喝连连,萧匹敌虽惶恐难安,还是在第一时间发出号令,命人追拿刺客,追查此事。
狄青.99lib.t>没有冲出去,只是望着弧形刀锋上的一溜血滴,心中在想,“他怎么会来?他为何要杀耶律宗真?”
萧匹敌已走到耶律宗真面前屈膝跪倒,惶惑道:“陛下,臣不知为何会有刺客混入,但臣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耶律宗真看了眼狄青,摇摇头道:“国舅,你不用自责,朕不会怀疑你了。这刺客神出鬼没,当初北院大王就是被他击杀的,我识得他的兵刃!”心中暗想,“今日幸亏还有狄青,不然只怕朕性命不保!”
想到这里,耶律宗真怒道:“这贼子两次行刺于朕,朕若抓住他,定当将他碎尸万段!可是就不知道这人是哪个!”
狄青一旁道:“大王,我倒知道这人是哪个!”
耶律宗真急问,“刺客是谁?”
狄青沉吟道:“此人绰号飞鹰,据我所知,他本是我朝陕西境内盗匪郭邈山。前段日子,他甚至前往吐蕃一行,不知为何又到了边陲。”
耶律宗真咬牙道:“郭邈山?哼,朕记住了他。朕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他一字字吐出郭邈山三字,显然是恨极,见狄青困惑不解,耶律宗真哂然道:“他的目的也不难猜,这帮叛逆要杀朕,就是想夺朕之帝位。郭邈山来刺杀于朕,无非想要邀功得赏罢了。”
耶律宗真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狄青沉思不语,倒是不敢确信。
狄青知道郭邈山这人行事诡秘奇特,也很离奇。从当初的禁军,到陕西的贼盗,从武功寻常,到如今可以和他狄青对攻对击,这人的变化,也是让人满是惊诧。
狄青因为有五龙之故,才有今日的体质,可五龙一直在狄青身上,郭邈山为何也能有突飞猛进的变化?
适才一战,双方只是交手一招,但生死一线。若论快慢、反应、拼杀之决心,飞鹰并不比狄青要差。可结果是飞鹰落败中招负伤,狄青只是衣襟被划破,不过是因为狄青习的是横行刀法的缘故。
想当年,十三太保李存孝以横行刀立世,打遍天下未逢敌手,刀法中每招每式都可以说是千锤百炼,精炼简洁却又有极大的杀伤能力。
狄青胜在刀法的犀利。
飞鹰当初被狄青揭穿了底细,又被迫离开了飞雪,显然早对狄青怀恨在心。这次前来,应该不知道狄青会在,可发现了狄青阻挠他行刺,难免化怨恨为斗志和狄青一战,结果落败而归。
但飞鹰这次刺杀耶律宗真,难道真的是为权势吗?
狄青想到飞鹰,就不由想到了飞雪。飞雪无疑是比飞鹰还要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物,但这两人毫无例外,都和香巴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二人究竟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狄青一直琢磨不透。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的赶来道:“陛下,国舅,已查明,有一奴仆被刺客勒毙。那刺客这才乔装成奴仆混进来。那人武技高明,不走草原,反倒翻山离去。想必他混进来的时候,就是从山那面过来的。”
萧匹敌怒喝道:“那还不赶快去追!”
耶律宗真和狄青齐声道:“不要追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担忧之意。
飞鹰怎么会知道耶律宗真在此?难道说太后早算准了耶律宗真会来向国舅求救?
如果是这样,那袭驾的乌拉族深谋远虑,应该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飞鹰身上,他们会不会还有后招?
耶律宗真和狄青不约而同的想到这点,都是内心惊凛。
就在这时,帐外号角长响,冷漠嘹亮,萧匹敌也是一惊,不待多说,有族中之人已冲入了营帐道:“陛下,国舅,有大军来袭!”
第十七章 暗渡
有大军来袭!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只能暂把捉拿刺客的念头放在一旁。不等萧匹敌吩咐,族中勇士早就冲出了营帐前,严阵以待。耶律宗真在众人簇拥下,快步出了营帐,但见远方尘烟高起,陡冲霄汉,燃黄了半边云天。
那黄云汹涌,飞快地向这个方向漫过来。
不多时,就见到草原尽头涌出一道黑线。那黑线渐广渐阔,如海潮袭来,吹得青草尽偃旗。紧接着马蹄声隆隆,紧如战鼓。一队人马足有千余人,已向这个方向杀来。
萧匹敌认得是乌拉族的旗帜,冷笑道:“他们真的不自量力……”他骁勇善战,根本不将乌拉小族放在眼中,才待请战出兵。不想见乌拉族尚未冲到近前,乌拉族左右手处又飙出了两队兵马,那兵马来得极快,转瞬间和乌拉族兵合一处,磅礴奔来。
三路兵马汇聚在一起,粗略一看,最少已有七八千人之多。
萧匹敌脸色微变,暗想圣上逃命至此,身边不过剩下数个近身侍卫。伯德族不过百来人、狄青的手下不过数十人,加上族内的全部勇士,也就不到两千有余。这般人手,护驾都是不足,更不要说击败来敌。
萧破甲见状不妙,低声道:“陛下,国舅,眼下应先防御为主。”其实不用他说,族中的勇士早就呼喝连连,推车运木,拦在大营之前,准备抵御对手的冲击。
狄青见对手气势汹涌,皱眉道:“不行,飞鹰才走,对手立即赶来,显然知道飞鹰刺杀计划未成,这才赶来以气势逼迫我等莫要突围。若依我之见,当找一勇士率精兵杀出,给对手以迎头痛击,护送圣上突围最好。”
狄青一遇强敌,立即如两军对垒般,心思飞转,找寻对手的破绽。
萧匹敌虽用,可见到对手人多,暗想要冲出去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圣上千金之体,怎能如此犯险?他见狄青长得俊朗,本对狄青有些瞧不起,可适才见狄青单刀救主,武功高绝,心存感激,也对狄青重新认识。但眼下这种情况,让他只能慎重考虑。
“如今敌势汹涌,陛下不宜如此犯险,只要我等坚守,击退对方的来犯。这附近的臣子知道陛下遇险,肯定会来支援。到时候叛逆自然退却。”
耶律宗真神情有些犹豫,望望狄青,又看看萧匹敌,半晌才道:“狄将军勇猛无敌,想到计策是不错。不过萧国舅说的也有道理,不如看看情形再做决定?”
狄青轻轻叹口气,皱眉不语。若这里都是他的手下,不用问,他当一马当先,带人去杀。敌势未稳,以狄青之勇杀出,就算杀不退对手,也能扼住他们气势。但这里大多都是契丹人,他亦无能为力。
他将大宋、契丹止战的愿望都放在耶律宗真身上,甚至考虑借用契丹之兵夹击元昊,自然不想耶律宗真这么就死,转念间,狄青又道:“既然大王心意已决,以我之见,趁对手合围之势未成,应立即派出勇士突围去附近的族落求援才对。幸好我们这里依山而立,可命人翻山而过,绕路而行。”
狄青心道,“这些叛逆人虽多,但总不能把这山岭全部围起来,四下总有缺口所在,就算真的坚持不住,也不见是陷入绝境。”
这次萧匹敌迅疾反应,召集了族中的勇士,吩咐几句,那些勇士领命,依狄青之计绕后山而走。
就在这会的功夫,叛军已杀到了营前,气势汹汹。
萧匹敌看清楚这些人的旗帜,微皱眉头,低声道:“陛下,不止乌拉族叛乱,乙室部也有人对陛下不敬。”
契丹人本是游牧民族,只有在得了燕云十六州的城池后,这才向农耕方向发展,自此后扩建城池,繁荣商业,而南京、上京都受中原影响极大。不过契丹内部还是以部族制为主,眼下契丹人有四大部族和十数个小族落组成。
契丹目前四大部族分别是五院、奚六、六院、乙室部,分统领着契丹人的不少族落。
而伯德、乌拉等族,并未划分到这四大部族中,算是游牧草原的独立小部落。
这次乌拉族突然说袭驾,萧匹敌已猜到多半和萧太后有关。他早知道萧太后对耶律宗真有些不满,想要立耶律宗元为帝,萧太后暗自指使乌拉族袭驾,就是想事成后把过错全推到乌拉族的身上。但这次来犯之叛逆,不但有乌拉族的旗帜,就算乙室部落的旗帜也有,这说明叛逆已对此行势在必得,不再遮掩!
耶律宗真何尝没有想到这点,见叛逆聚在营前,叫嚣呼喝,心中气恼。不多时,远处又有尘烟四起,竟有叛逆不停地赶来增援。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叛逆又多了三倍人手,已有两万余人。
从半山腰望过去,只见到前方叛逆黑压压的有如蚁众,更让人惊凛的是,对方人手还在不断的增加。
萧匹敌越看越是心惊,一时间束手无策。
狄青见了,唯有苦笑,心道眼下敌势太厚,想要冲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对手再这么增援下去,不用打,只怕已经逼垮了这里的守军。就算附近有族落来救驾,看到这般声势,又如何敢来?
向耶律宗真望去,狄青突然有些不解。他见到耶律宗真眼中只有愤怒冷静,却没有丝毫慌乱畏惧之意。狄青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契丹国主为何到现在还能如此镇静呢?
忽然间,叛军阵营中有号角声响起,有数骑驰出,在离耶律宗真一箭之地勒马。为首两人,一人着青衣铁甲,手持马鞭向这个方向指指点点。另外一人身穿锦袍,锦袍下是黄铜盔甲,神色嚣张的向这面张望。
萧匹敌恨恨道:“涅忽耳和萧韩奴这两个狗贼来了,果真是太后在暗中主使。”
原来那身着青衣铁甲的叫做涅忽耳,本是萧太后的表亲,而那个萧韩奴是萧太后的家奴。萧太后囚禁了齐天太后,自立法天太后来,将亲戚甚至家奴都是破格提拔,出入宫中如入无人之境。
涅忽耳和萧韩奴都是萧太后十分器重之人,这二人一露面,就已宣告萧太后已和耶律宗真摊牌。
萧匹敌见耶律宗真紧握双拳,神色愤怒,终于按捺不住,翻身上马出了营寨,远远喝道:“涅忽耳,萧韩奴,圣上在此,你们竟敢大兵来犯,真的要造反不成?”
萧韩奴哈哈大笑道:“萧匹敌,造反的是你吧?我们听说圣上被你扣押在营中,这才带兵来救。你赶快把圣上交出来,我和太后美言几句,饶你不死。你若执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
萧匹敌见萧韩奴反咬一口,气的脸色铁青,骂道:“你这个奴才,竟敢在老夫面前这么嚣张,混淆是非?”不待再说,耶律宗真已策马出营,高声道:“萧韩奴,国舅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朕就在此,你若真的救驾,还不先行退下?”
叛军见耶律宗真出营,微有骚动。这些人或有知道太后的心思,或有盲从,见国主出现,难免不安。
萧韩奴见了,突然伸手一指道:“你是何人,竟然冒认国主?萧匹敌,你囚禁了国主,还找个类似的人要搅乱军心吗?这人若真的是国主,就让他过来一见。”
耶律宗真一怔,心中暗恨。萧匹敌急道:“陛下,不能过去。”二人都知道,萧韩奴这招毒辣非常,耶律宗真若真过去,被他们一围,哪里还有活路?
萧韩奴见已得计,放声笑道:“怎么了?不敢来了?还不说明你们是假冒之人。”回头望向涅忽耳,使个眼色,涅忽耳叫道:“萧匹敌以下犯上,囚禁国主。我等当勤王救驾,奋勇当先,擒住萧匹敌,救出国主,人人有功。”说罢一摆手,军阵中顾声如雷。
叛军中已冲出数千人马,杀了过来。
萧匹敌连忙让耶律宗真回转,令族内勇士拼死抵抗。
羽箭如蝗,杀声震天。
叛逆之兵从清晨攻到午时,已发动了七八次冲杀,营前已血流成河,尸骨高堆。守卫的契丹人虽少,但知道国主在此,各个奋勇抵抗,竟将叛军的攻势悉数化解。
等到午后时,双方均有疲惫,不由暂歇。
萧匹敌清点下人数,发现族中勇士死了数十人,伤有百来人,不惧反笑道:“萧韩奴这个奴才,若是阿谀奉承还算不差,若想行军打仗,还差得远了。”对耶律宗真道:“陛下不要担心,只要我们坚持几日,想必援军很快就到。”
狄青一旁道:“敌手虽进攻的次数多,但用力不足,有大半数兵马根本没有使用。我只怕他们刚才不过是试探,他们当然也怕日久生变,当全力进攻。恐怕午后,才是他们大举进攻的时候。”
话才说完,叛军营中鼓声大作,响彻云霄。萧匹敌只见到敌营中有兵士蜂拥,挺矛前冲而来。
萧匹敌暗自后悔,心道都说狄青是为大宋的西北战神,果然判断神准,当初若听他的话带兵冲杀破围,也不见得落得今日的窘境。但如今对手合围之势已成,除了死抗外再无他法。
萧匹敌挽袖操弓,亲自压阵。见敌军渐近,一声令下,羽箭如雨般落到叛军的阵营中。
但这时营前尸骨高堆,那些叛军或持盾,或依仗死人死马的掩99lib?护,避过三轮羽箭攻击时,已冲到了营前。
不待萧匹敌吩咐,营中勇士早就从驼车、长木等掩体处跳出,挺枪持刀,和叛军展开肉搏战。
耶律宗真见状,脸色微变,抬头看了眼天色,眼中第一次露出焦急之意。心中暗想,“这次我拼死一搏,若这时被对手攻陷了阵营,可真的是功亏一篑了。”
狄青见这快就陷入肉搏战中,暗叫糟糕,心道敌众我寡,若是被敌人冲垮了防御冲进来,就再没有了还击的能力。萧匹敌一味的防守挨打,实在是自陷死路。
这时叛军营中见到已抵住对手箭阵,齐声鼓噪,一时间纷纷奋力上前。
守营的契丹兵本就不多,被对方一冲,已忍不住的后退,眼看防御阵线已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就听一声虎吼,萧匹敌不知何时,已坦露了胸膛,露出遒劲的肌肉,舞动砍刀杀了出去。
萧匹敌虽已老迈,但雄风不减,长刀舞动有如车轮,顷刻间已连杀数人。叛军见萧匹敌威猛,心有惧意,不由后退。
耶律宗真早就冲到高台之上,喝道:“国难当头,是我契丹男儿建功的时候了。”说罢亲自擂鼓。皮鼓“咚咚”大响,营中勇士见皇帝亲自擂鼓,不由勇气大壮。
来攻的叛军本就有部分不明所以,只是族长被萧韩奴鼓动,这才跟随过来,如今见国主耶律宗真在高台上肃然无限,不像是假冒,忍不住心生畏惧之意。萧匹敌见状,长刀一挥,喝道:“杀!”
众人一鼓作气的杀出营寨,叛军竟抵抗不住,纷纷败逃。萧匹敌带人趁势掩杀,一时间气势如虹。
就在这时,只听到叛军营中又是一通鼓响,有一人手持马槊带队冲出,喝道:“萧匹敌,前来送死!”
那人臂长肩宽,眉毛胡须头发都纠结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肩头上长了个圆球。耶律宗真见到那人,不由脸色微变。他见过那人,那人本叫野述猿,听说是从兽群中捡回来的,自幼就是长相如猿,全身毛发。当初耶律宗真巡视乙室部落时,乙室部落的酋长就曾让此人为皇帝献艺,耶律宗真亲眼见过此人徒手毙牛撕狼,威不可挡。不想今日此人竟然杀出,只怕萧匹敌很是难敌。
萧匹敌部倒有大半认识野述猿,也知道此人的凶悍残忍,见那人率兵杀出,锐气已减。萧匹敌见众人气馁,心中暗想,若不击败野述猿,被他趁势杀过来,才辛苦打下优势只怕就要付诸流水。
他刚才一番厮杀,只是仗着雄心不老,但他体力终究有限,这刻其实已难以为继。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足尖一提马肚子,就要冲上去迎战。
突然一阵微风掠过,身边似有只羽箭射了过去。
萧匹敌定睛一看,才发现非羽箭,而.
是狄青!不过他一时间也是不敢肯定,因为擦肩而过是,他只见到那人身形和狄青仿佛,脸上却有面青铜面具。
面具狰狞威武,秋阳冷光下,有着说不出凄厉凶悍。
冲出之人正是狄青,狄青见野述猿杀出,早戴了青铜面具。长刀一挥,杀到营外。众禁军一直跃跃欲试,见狄青发令,虽觉人少,还是紧紧跟随狄青而去。
他们听得太多狄青一身是胆,匹马单刀千军斩将的事迹。他们知道狄青这次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亦不会让狄青孤单。
狄青纵马横刀冲出了营寨,箭一般的射向了野述猿。而众禁军虽是奋力追赶,还落后了狄青数丈的距离。
禁军如弯弓,狄青如箭矢,虽不过数十人的马队,霍然冲出,有如挽弓欲射的怒箭。
这时双方营中金鼓大作,耶律宗真见狄青终于出马,精神一振,擂鼓不停。营中众人见到,纷纷擂鼓不休,有如山崩。
叛军营中见对手营中冲出一人带着狰狞的面具,青面獠牙,不由骇了一跳。心道已方出个野人,就已让人惊诧,怎地对方营中竟99lib?杀出个鬼怪?
野述猿却是全然不管对方是人是鬼,见到狄青杀气凛然,反倒激起一腔野性。狂嚎声中,他已催马到了狄青的面前。马槊急挥,荡起天地间的杀气,掩了秋日的光辉。
天地间似乎一暗,转瞬大亮!
暗因风卷怒草,亮因长刀映天。狄青再次出刀,刀意横行!横行天下,无可匹敌!
双马交错,狄青错过野述猿,去势不停,竟向敌方的阵营奔去。
众人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野述猿的马儿奔了数丈,终于迟疑的停了下来,因为它得不到主人的命令。
众目睽睽下,野述猿在马上的身躯晃了下,脖颈间裂出道血痕。那血痕现的极快,转瞬鲜血喷出,染红了半边的身子。然后众人就见到一幕极为诡异、忍不住狂呼的景象……
野述猿凭空变成了两半,一截有脚的身子还在马上,可另外一截带着手臂的身子,已摔在尘埃之上。
原来狄青适才一刀,有如电闪雷轰般的划过了野述猿的身躯,双马交错时,已将野述猿劈为两半。只是刀势太快,野述猿虽已死,但还奔出数丈这才裂开。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难道是人能使出的刀法?
战鼓之声早停,耶律宗真见到这惨烈血腥的一幕,早惊得呆住,忘记了擂鼓。所有的鼓手亦是被一幕骇动,双手虽僵,一颗心怦 6026." >怦大跳,有如战鼓般擂个不休。
狄青已看堪堪杀到了叛军面前。
青铜面具在秋阳下泛着比血气更森冷的光芒。青铜面具后,一双眸子战意熊熊,有如烈火,已烧在了萧韩奴的身上。
萧韩奴已胆颤。他虽飞扬跋扈,他虽不可一世,但这种疆场的血气杀气,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见。
生死关头,他只做了一件事,拨转马头就跑。
虽在千军之中,可面对狄青,他有如赤身裸体的站在荒凉无边、渺无人踪的草原上,周身颤栗。
涅忽耳猝不及防,见狄青竟杀到了面前,暗想狄青不过只有一人,任凭本事通天还能有什么作为?厉声喝道:“拦住他!”
兵士来不及挽弓,早有涅忽耳身边的两个军将斜斜上前,一用长矛,一使铁杵,就要夹击狄青。
三马一错,空中有电光闪烁,两军将翻身落马,已然毙命。
还有军将要上前拦阻,可见如此诡异、骇人的面具,如斯犀利,难以匹敌的长刀,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哪里还敢上前送命?
狄青已冲到涅忽耳的身前。
涅忽耳大惊,不想竟被人轻易的杀到了身边,可毕竟不甘束手待毙,才待挥刀力斩,就被狄青一把抓住了腰带。
狄青手臂一震,涅忽耳就飞到了半空,哇哇大叫,只以为这次不被跌死,也会落入马蹄下被踩死。不想倏然落在一人的马上,那人横刀在涅忽耳的脖颈,喝道:“奴才,你也有今天?”
呼喝那人正是萧匹敌。
萧匹敌在狄青冲出那一刻,雄心大涨,也跟随狄青冲了过去。他虽已知道了狄青的武功盖世,明白了狄青判断神准,但还想不到狄青神勇如斯。
狄青一刀斩了野述猿,两刀斩了契丹两将,一挥手就擒住了涅忽耳。
狄青纵横捭阖,在千军之中,直如入无人之境。
西北战神,原来并非狂言。
萧匹敌虽恨涅忽耳,但也知道这时杀他不得。狄青留下涅忽耳给他,当然有狄青的用意。他单刀挥起,已喝令全族人冲杀。因为他已看出,狄青并不想止步,狄青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萧韩奴。
如今叛军的头领,就是萧韩奴和涅忽耳,只要擒住这两人,叛军群龙无首,自然崩溃。
萧韩奴逃,拼命逃窜!他已斜睨到涅忽耳被擒,更是心惊胆颤。他挥动马鞭,只是喝道:“闪开,滚开!”他身边虽还有将领,可他从来不认为能够挡得住狄青。
必须逃,不逃就死。
萧韩奴脑海中只余这个念头,有将领上前,还想拦截狄青,可狄青挥刀,就有人头飞起。军中形成个怪异的场面,萧韩奴虽有千军万马护卫,却被狄青独自追杀。
萧韩奴逃得欢,狄青追得紧,但凡有拦阻,先被萧韩奴破坏,而狄青只需长刀挥舞,紧随萧韩奴。
众叛军虽大呼小叫,但对狄青竟无可奈何。
叛军内部已纷纷扰扰,难再出击。就在这时,众禁军、萧匹敌带着一帮族中勇士,已杀到了叛军之前。
叛军群龙无首,前军已乱。
叛军有数万的人马,分前军、中军,左右两军。狄青如利刃般的扎入,萧匹敌等人如潮水般的拍来后,前军一乱,中军已慌。
中军根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适才还在攻打萧匹敌的营寨,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被人反杀了过来?
军心一乱全军皆乱,军心一倒兵败如山。
狄青不像一把刀,更像是一柄大锤,敲在了青瓷花瓶上,那花瓶看似坚固,但裂纹一现,再被撞击,“哗啦”声中,已然散了。
叛军竟溃。
狄青也是意料不到如斯的情况,伊始时,他知道叛军志在速战速决,而他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冷眼旁观,已知道叛军之首就是萧韩奴和涅忽耳二人,而要保营寨不失,必须击退野述猿的进攻。
他一刀斩了野述猿,立即有了擒贼擒王的念头,对方人虽众多,马术不差,但萧韩奴毕竟是家奴出身,并不知兵。叛军依仗人多,阵型不整。多年的和平,让契丹人也渐渐失去锐利的爪牙。眼下的契丹叛军,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大。
狄青看出对方懈怠疏忽,立即冲过去擒住涅忽耳。萧韩奴退,狄青追,追杀过程中,见对方自乱,当下改变了念头,不紧不慢跟在萧韩奴的身后。
萧韩奴一路狂奔,却不知道自己摧毁了军心,叛军大乱,已分不清有多少敌人来攻,纷纷只顾着逃命,一时间自相践踏,伤亡无数。
耶律宗真在营中见了,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狄青竟以一己之力冲垮了叛军的阵营?这人恁地神武?
可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耶律宗真大喜之下,奋力擂鼓。族内众勇士群情沸腾,轰然的冲杀了过去。
一时间人喊马叫,鼓角声声。双方大军陡然西卷,碧海潮生般向西北卷去。
狄青一路追杀不休,但不一味冲杀,为配合手下攻势,已离萧韩奴渐远。他虽没有抓住萧韩奴,但击败叛军,目的已到。
就在这时,狄青不喜反惊,只觉得一阵心悸,抬头向远处望去,见远方再起烟尘,竟是有大军行进的迹象。
若是勤王救驾的契丹军,不太可能这快赶到?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意识到对手可能是叛军的援军。
长刀一挥,狄青喝令手下禁军止步。
众禁军一直跟着狄青冲杀,唯狄青马首是瞻,见状急急勒马。心中对狄青的崇敬之情,早就滔滔不绝。这一次,狄青竟在契丹草原杀得契丹人溃不成军,这种事情回去说了,那可是一辈子的荣光。
狄青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意,他身经百战,见远方高扬的烟尘凝而不乱,早知道来敌军容肃然,绝非方才的叛军可以比拟。
萧匹敌已策马到了狄青的身边,见狄青勒马不前,慌忙勒马问道:“狄将军,要不要杀下去?”若说伊始他还对狄青有些不屑的话,到如今,他对狄青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见狄青摇头,萧匹敌慌忙命手下鸣锣止住攻势。
这时叛军见前方有大军前来,也是茫然失措。只望见远方的天际,有骑兵急持而至,均是挺矛持盾,列队驰来。远远看对方军容鼎盛,阵列齐整,再看对方的旗帜竟是黄色,萧匹敌失声道:“是上京的斡鲁朵。”
斡鲁朵本是契丹语,意为契丹的帐幕军,亦是历代皇帝亲军的统称。契丹之帝,均建有自己的斡鲁朵,世代传下。眼下的这队斡鲁朵,本是耶律宗真之父,也就是契丹圣宗耶律隆绪所建,精壮骁勇。而目前能调动斡鲁朵的就是萧太后,难道说萧太后为除去耶律宗真,竟亲自领军前来?
萧匹敌见到斡鲁朵前来,心惊不已。萧韩奴却是大喜,叛军见上京有兵前来,均认为是萧太后令人前来支援。萧韩奴一抹额头的冷汗,见狄青已不敢追来,大为得意,纵马上前呼喝道:“来者是谁?”
斡鲁朵勒马,齐整的让人心寒。有兵士列开两侧,一人策马而出。
萧韩奴见了,认得那人是上京马军总管耶律仁先,久在上京,甚得萧太后的器重。迎上前去道:“耶律总管,可是萧太后让你前来助我?”
萧韩奴奉萧太后密旨拥护耶律宗元登基,就想趁这次秋捺钵之际诱杀耶律宗真。他好不容易将耶律宗真骗到乌拉族,又联系到高手飞鹰埋伏,不想飞鹰刺杀时,北院大王拼死护驾,让耶律宗真突出了重围,而他派人追杀耶律宗真,偏偏又铩羽而归。在行刺前,他已算定了耶律宗真若逃走,必向萧匹敌求救,因此又指使飞鹰潜入萧匹敌的族落。不想又是功败垂成,被狄青破坏。飞鹰逃走后,立即放信号说行刺不成,萧韩奴图穷匕见,早早的用太后密旨召附近的乙室、乌拉等部落前来,不想凭空冒出个狄青,竟杀得他们数万兵马崩溃逃窜。
萧韩奴绝望之际,得耶律仁先前来,不由大喜。见耶律仁先策马行来,萧韩奴叫道:“耶律总管,有个青面獠牙的人破坏了我们的行动,你快去命人杀了他。”
耶律仁先手持马槊,闻言道:“好!”说罢手臂一挥,马槊颤动,已将萧韩奴打落马下。
众人均怔,萧韩奴更是惊诧万分,叫道:“耶律总管,你做什么?”不待多说,早有契丹兵上前将萧韩奴按住。
叛军大惊,茫然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耶律仁先远望叛军,喝道:“法天太后倒行逆施,烧毁遗诏,把持朝政多年,致刑法废弛,朝政紊乱,圣宗法度,变更殆尽。致契丹窘困,理应受惩。如今更是指使萧韩奴、涅忽耳等人阴谋袭驾,罪大恶极。朝中于越、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马军总管耶律仁先奉旨平乱,已擒萧耨斤于狱中,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吗?”
萧韩奴越听脸色越是发青,听到最后几句,如五雷轰顶般,失声叫道:“你们竟然囚禁太后?”
耶律仁先冷冷道:“倒行逆施之人,自有天谴。天若不谴,我等拿之。将萧韩奴押下去,等圣上回京后再做定夺。”见众叛军惶恐难安,耶律仁先知道迟则生变,怕逼急了这些人,又是一番厮杀,喝道:“今日圣上只诛首恶,知尔等受萧韩奴愚弄,只要尔等不再反抗,可赦无罪。”
叛军惶惑,面面相觑。
耶律仁先脸色变冷,陡然喝道:“还不弃了兵刃,更待何时?”
有叛军畏惧,“当啷”声已抛了兵器。一人放弃,余众亦受感染,纷纷抛了兵刃。耶律仁先早喝令手下押解看管叛逆,已策马到了萧匹敌面前,斜睨了狄青一眼,说道:“国舅,圣上何在?”
萧匹敌还是懵懵懂懂,不解这变化之快,半晌才道:“你们真的囚禁了法天太后吗?”
耶律仁先点点头,不再多说,带兵已到萧匹敌的族落前。耶律宗真望见耶律仁先领军前来,竟没有丝毫迟疑,策马的出了营帐。二人只是交换下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耶律宗真见萧匹敌还是迷糊中,哈哈笑道:“国舅,朕这次可算是使了中原一计,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那一刻,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原来他知道法天太后要废他帝位后,终于忍无可忍,联系了一帮效忠先帝的臣子,趁他出京后,法天太后麻痹大意之际,命耶律喜孙突然发动殿前侍卫进攻皇宫,囚禁了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
这场秋捺钵可说是凶险重重,他耶律宗真为求麻痹法天太后,孤注一掷,以身犯险,虽几乎为之丧命,但正如中原人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有的一切终究还是值得。
法天太后被囚,他耶律宗真才算真正的成为了契丹之主!想到这里,耶律宗真长出了一口气,神采飞扬。
狄青远远的见到,也多少清楚些原委,不由感慨耶律宗真心机深沉。
不知为何,看着耶律宗真,狄青眼前突然浮现>99lib?出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少年天子,手持无字天书的时候,好像也是如耶律宗真眼下的这般深沉……
很多事情,狄青并不去想。但一回忆起来,往事纷沓而来有如秋风——萧瑟中带着冷冷冰冰的味道……
第十八章 常宁
秋风萧瑟,孤雁凌云。一只由北向南飞的离群孤雁过了草原,掠过了开封,只是稍作停顿,已径直向温暖如春的南方飞去。
天凉、好个秋!
萧萧秋意中,一帮大宋的群臣聚首一起,议论纷纷。不过群臣没有聚在文德殿等候早朝,而是不约而同的到了吕夷简的府中。
吕夷简病危!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群臣震惊。吕夷简老了,谁也都会有死的那一天,可吕夷简这么快的病重、病危,倒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事情。
吕夷简把持朝政多年,有人识、有人鄙、有人赞、有人贬,可说是毁誉参半。但人若死了,诋毁也好,赞誉也罢,和他还有什么相关呢?
一想到这里,寒冷的秋风吹来,见堂外梧桐叶落,群臣中老迈之人心中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意。
范仲淹立在堂中一角,神色有些孤单,似在想着心事。吕夷简病重,众人就算敬他,也不会有这些人到此,群臣不约而同的到了吕相堂前,只因为天子赵祯也来到了这里。
吕夷简辞相后,就如卸下负担的老牛,没事可做,反倒很快的垮了。
很多人在重压之下,均能顶住压力。可在压力已去的时候,因为无所留恋,去得更快。吕夷简既然可以将相位辞去,是不是已无所留恋了呢?
赵祯知道吕夷简病重,极为关切,甚至亲自剪下龙须给吕夷简做药引,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因为有个传说,天子是天命所归,有天子挽留,上天应该不会收了吕夷简。
但吕夷简一日比一日更病重了些……
赵祯这一日,听说吕夷简病危,竟不再早朝,亲身前来探问。群臣知晓bbr>,为表关切,也就先后前来。
范仲淹想到这些时候,双眸中也满是忧意。
这时欧阳修悄悄地走过来,低声道:“范公,听说前几日圣上召你,问及朋党一事?不知道范公如何置对的呢?”
范仲淹望了欧阳修良久,这才道:“我只说朝廷有正有邪,倘若结为所谓的朋党是为国利益,倒也无可厚非。”
欧阳修精神一振,说道:“范公所言极是。”心中想到,“范公势孤,我等必要为其分担压力,不能让奸人计谋得逞。”
原来新政伊始时,看起来顺风顺水,范仲淹担当变革重任,大刀阔斧的变法,罢免无能之官,整顿朝政,着实为天下做了不少好事,博得百姓的称赞。
但狄青、富弼二人才出使契丹不久,汴京就出了件祸事。写《庆历圣德颂》的石介见变法兴盛,情不自禁,知富弼出使,就给富弼写了封信,告之京中喜事。
不想这封信没有出了京城,就莫名的落在夏竦之手。夏竦得到这封信后,径直转给了赵祯。
赵祯一看,心中恼怒。
信中其余事情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有一句话实在让赵祯忌讳。石介在信中赞范仲淹、富弼等人是“行伊、霍之事。”夏竦另附奏折,解释是,伊是说伊尹,霍是说霍光。伊尹倒也罢了,是辅佐天子的贤臣,可霍光却是西汉废立国君的权臣!
赵祯不满,当下将石介逐出京城,对范仲淹等人也是颇有微词。
可石介离开京城时,却是大叫冤枉,他说自己在信中明明写的是“行伊、周之事。”周是说周公,本来是说辅佐天子的名臣!
这件事虽是蹊跷,但难以改变。石介最终还是被贬,群臣私下议论,都认为是夏竦捣鬼,私自改动了信中的内容。可此时余波未平,朝中再起波澜。夏竦踩走石介,并不作罢,反倒上书直指说范仲淹、余靖、欧阳修、蔡襄等人是为朋党。
朝中议论纷纷,赵祯也是难以镇静。
自古以来,士大夫结为朋党为患朝廷之事难以尽数,东汉党锢之祸、唐代牛李党争均对朝廷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害。夏竦上书攻击范仲淹朋党,王拱辰仍记着欧阳修说他“御史台官多非其才”一事,当下随声附和,认为范仲淹结党营私,对朝廷不利。
赵祯不悦,当下召范仲淹入宫,询问朋党一事。范仲淹难以自辩,只能婉转言事,这件事在朝中掀起哗然波浪,因此欧阳修今日特意前来询问范仲淹的口风。
范仲淹却在想着,“吕夷简为朝中重臣,三入相位,圣上和他关系非比寻常。他若真的去了,圣上会不会因此事迁怒我等?如今我在风口浪尖之上,不惧闲言、不惧被贬,可若是没有我来抵挡一切,只怕欧阳修等人更是难以抵挡他们的反击,再无能推进新法了。”
一念及此,范仲淹道:“欧阳司谏,朋党一事,以后莫要再提了……”
欧阳修连连点头,心中却想,“这些事因我而起,绝不能让范公一人承担。哼,若有祸事,我欧阳修一人承担就好。”
范仲淹望着吕夷简卧房的方向,只是在想,不知道吕夷简现在如何了?
吕夷简已奄奄一息……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不行了。赵祯坐在床榻前,紧紧地握着吕夷简枯干的手掌,忍不住的垂泪……
没有谁知道,他对吕夷简有着更深的感情。当年若是没有吕夷简的话,他赵祯怎能坐到天子之位?有御医上前,低声道:“圣上,吕相他……只怕……”
赵祯突然怒喝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医好吕相。不然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言语间的冷意让御医打颤。御医慌忙跪倒,噤若寒蝉。
“圣上……莫要伤心。”吕夷简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反倒安慰起赵祯道:“人谁……不死呢?老臣总算……没有辜负先帝所托……”
脑海中闪过些如烟的往事,吕夷简枯涩的笑笑。仿佛见到先帝真宗立在他面前,森然道:“吕夷简,朕知道你最为忠心。朕把一切告诉了你,你一定要为朕保护好太子!朕若活转后,定会重重地赏你。”
吕夷简想到这里,心中发笑,他真地不解真宗为何这般的渴望长生不死呢?活着责任太多,死了……岂不也是一种解脱?他把持朝政这些年,对赵家可谓是忠心耿耿,但是人死了,得到些什么呢?他那一刻,突然有些同情起范仲淹。他和范仲淹斗了一辈子,他其实很欣赏范仲淹。前段日子,范仲淹甚至请他再入两府,可他累了,很多事情,他不想再抓在手上……
赵祯见吕夷简双眸发直,神采渐去,心中突然有种畏惧,紧紧地抓住了吕夷简的手,赵祯急道:“吕相……你不能丢下朕不理。”
往事如烟,幕幕电闪。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涌到脑海。
赵祯还记得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时,吕夷简沉着又慎重的道:“圣上,先帝早吩咐臣防备着太后,预防她谋权篡位。但如今太后势大,你不能硬碰,若要太后忌惮的话,臣有一计……”
“当初先帝昏迷是曾留谶语,说过‘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圣上说完这谶语,不久就去了,太后一直以为这谶语没有人知道的。可先帝早早的就对臣说了,圣上可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邱家世代受赵家恩德,忠心耿耿,邱明毫此人冷静果敢,可堪大用……其实很多臣子都还感激先帝恩德,只要有人第一个出头,他们定会站在圣上的这边,关键是圣上能不能下这个决心!”
赵祯还记得,当初的他,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挣扎,这才问道:“吕相,你说怎么办?”那时候的他,只有个吕夷简可信任。到如今,他只完全信任吕夷简。
当年他虽逐吕夷简出了京城,不过是因为想逐走心中的不安。他很快再次召回吕夷简,因为他觉得,只有吕夷简才能保住他赵家江山。
“永定陵中有本无字天书,都说有缘之人才能看到其上的内容……圣上若真的要去永定陵,可取回这本天书……而先帝的梦境,圣上也是可以对太后说说的……臣知道太后对先帝,还是很有些敬畏的。”当年的吕夷简虽已老,但老辣干练。
于是才有了皇仪门前那一幕,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欺骗了母亲……那天书本是无字的,他赵祯也没有看到。
于是才有更早之前,在赵允升开始对付他时,他就对太后提及了先帝的梦境,望着养母那惊怖的神色,他自责中隐约还有分快意。
刘太后临死前,指着他说,“我明白了。”让他那之后很久都是惶恐难安,他不知道刘太后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很害怕。
他真的要个朋友在身边,因此他希望狄青不要去征战,而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只有狄青,才不会图谋他什么。他贵为天子,但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人能倾听他的心事。他憋的发狂,他本来还有个阎文应的……可想起阎文应临走前的惨然说“圣上,既然一定要个人承担这责任,那就由臣来承担吧……”他就忍不住的愧疚。
阎文应死了,一想到这里,赵祯泪水就流淌了下来。想起了郭皇后,赵祯身躯一震,郭皇后都知道了,那个泼辣没心思的人竟然想用知道的事情要挟他,可这些事,他绝不能让人知道!
因此郭皇后死了,阎文应也死了。
望着吕夷简也将离去,赵祯心中悲恸。他身边信任的人一个个离他而起,本以为得遇张美人,是苍天弥补他的伤情,不想张美人也中了毒,虽没有死,可一直毒性难清,整日病泱泱的在床。赵祯真的怕——怕张美人有一日也离他而去。
想到这里,赵祯泪流不止。
吕夷简见赵祯哭泣,低低的声音道:“圣上……你是天子,要有威严。臣老了……帮不了你了。”
“你还能帮朕的。”赵祯回过神来,抓住吕夷简的手叫道:“吕相,朕励精图治,将有大为,这时候,正需要你这种老臣。范仲淹他……”犹豫下道:“吕相,朕听人说,范仲淹结党营私,你认为如何?”
吕夷简双眸中光芒一现,缓缓道:“范仲淹为人公正,敢为……人先。他就算结有朋党,也是为圣上的江山着想……”
赵祯连连点头,心道范仲淹也的确这么自辩的。
“可这种人有个缺点……”吕夷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良久才平,他已感觉生命一丝丝的离体而去,但见到赵祯恳切的目光,还不舍就走。他自问此生或做过不少有愧在心的事?99lib?,但他毕竟对赵家父子不亏,他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他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赵祯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吕夷简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吕夷简喃喃道:“他太过清高,清高的让人看不过眼。虽说这几年……他刻意自污,求能以高位做些大事,一展平生抱负……可他以前的作为给人的烙印太深,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影响的太深。那些人学了他的皮毛,却少了他的风骨!”
脑海中电闪过多年前,范仲淹回转京城的一幕。
当年范仲淹主动来找吕夷简,着实让吕夷简意料不到,因此吕夷简至今还记得范仲淹说的每句话。
范仲淹当时还给吕夷简带了份礼物,那是荆湖一带产的绿芽茶。
这茶当然比不上龙团,也算不上贵重,可经范仲淹之手送出,就是别有含义。
据吕夷简所知,范仲淹很少送旁人礼物,更何况送给两府第一人?因此当初吕夷简拿着那茶团,若有深意道:“范大人不怕引人非议吗?这只怕和范大人的清名不符吧?”
范仲淹没有了倔强和执着,只是微微一笑,“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只听那一句,吕夷简就知道范仲淹没有变。可他吕夷简倒是变了,变老了,变得有些心软,或许在政见上,他是不赞同范仲淹的做法,但从感情上,他知道交这种朋友没有错的。
但他吕夷简,不会有朋友!
范仲淹当时见吕夷简不语,开门见山道:“吕相,今日下官前来拜访,其实想请吕相举荐下官前往西北戍边……”
吕夷简更是讶然,蓦地发现范仲淹还是有些改变,本来这些话,范仲淹死也不会开口的。吕夷简当时只道:“好呀,你给我理由。”
范仲淹又笑了,明亮多情的眼眸中有了分感慨,“如今圣上登基,就有如这茶之绿芽。这茶要好喝,要好水、要时间、要经验、要火候。只凭意气行事,冲不出一壶好茶了。下官知道吕相对赵家江山一直兢兢业业,下官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下官蹉跎多年,一事无成,也的确想为天下做些事情,如今元昊野心勃勃,西北告急,下官真想尽一分微薄之力,我想吕相懂我的。”
范仲淹说完后,就静待吕藏书网夷简的回答。他知道吕夷简是聪明人,而对聪明人,一向用不着多说什么。
等水烧开时,范仲淹起身沏茶,然后为吕夷简斟了杯茶。吕夷简默默地注视着范仲淹的举动,端起茶杯时,喃喃道:“要经验?要火候?要好水?”顿了片刻,忽然道:“何为好水?”
“好水是活水。”范仲淹立即回道。他着重的说了那个“活”字。
吕夷简用茶盖轻划,滤了下茶叶,淡然一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往事幕幕,犹如在目。吕夷简想到这里,嘴角带分笑,似有苦,似有悟,喘息片刻,这才又道:“变法事大,不但需……良臣辅佐,还需有魄力的君王的才可实施……”
他没有再说下去,赵祯却已明白,哽咽道:“吕相,你认为朕缺乏魄力吗?”
吕夷简良久才道:“不但要魄力……还要坚持,需百折不回的毅力。这些范仲淹有……”言下之意却是,你赵祯是没有的。
可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他虽要死了,也不需要怕什么,但他还是不会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话说三分,七分留在心底。
能悟的就悟,悟不了的,他解释也没用。
赵祯懂了,伤感的脸上带分惭愧,想挺胸说什么,可见到眼前那浑浊的眼,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赵祯变了,为了权位,已改变了很多。可他知道,他骗不过吕夷简,既然如此,为何要说?
许久,吕夷简突然剧烈的咳,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赵祯一惊,不顾污秽,一把扶住了吕夷简,叫道:“吕相,你……要挺住。”
吕夷简咳嗽终止,气息也像随着那咳吐出去,再也回不来。眼前仿佛有分光亮,光亮中有真宗向他招手,吕夷简虚弱不堪,突然振作道:“圣上,范仲淹……终不能重用。”
赵祯一怔,忙问,“为什么?吕相,当初你不是说,他公而无私,我要兴国,就得靠这样的人吗?”
吕夷简嘴唇喏喏两下,赵祯已听不清说什么,慌忙将耳朵凑过去,听吕夷简艰难道:“变法……事小,江山……事大!范仲淹威望……太高,臣一去,无人再能压制他。范仲淹有狄青帮助……只怕……功高盖主,与圣上江山……不……利……”
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那气仿佛都是冷的。吕夷简双眸瞳孔放大,再没了声息。
赵祯手臂一沉,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知许久,才撕心裂肺地叫道:“吕相!!!”
吕夷简死。死在孤冷的秋,葬礼却如遍地红叶一般的隆重。
赵祯下旨,令恤典从优,赠吕夷简官太师、中书令,谥文靖。赵祯心哀吕夷简之死,数日不能早朝,朝野叹息。
范仲淹从吕夷简的葬礼归来时,就一直在府中呆坐,一直坐到黄昏日落。
落日的光线从雕花窗子穿过来,落在范仲淹的身上,拖出个孤独的影子,有如堂前那叶子尽落的杨树。
夜幕笼罩开封古城的时候,也将范仲淹淹没在夜幕中,他也不点灯,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带着难言的萧索。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他府上有老奴前来道:“范老爷,常宁公主来了。”
范仲淹并没有什么意外,四下看了眼,轻声道:“燃灯,沏茶。”
常宁坐在范仲淹面前时,轻纱掩面,端起茶水,却又放下,轻声道:“范公何事烦忧呢?”这女子总有着常人难企的敏感。
范仲淹展露笑容,只是摇摇头。常宁柔声道:“别人都以为吕相去世,范公会欣慰,妾身却知道不是。范公多次说及吕相的好,如今吕相一去,只怕……”
范仲淹截断道:“公主前来,可是想询问狄青在契丹如何了?”
常宁顿了下,似有羞涩,转99lib?瞬嫣然一笑道:“不止常宁想知道,其实宫中很多人都想知道。常宁不忍让她们失望,只能烦劳范公了。”
范仲淹垂头望着眼前的那杯茶,良久才道:“有些人总是不忍旁人失望,可自己的心事又有谁知呢?”
常宁秀眸也有分惆怅,轻轻掩去,微笑道:“范公是在说自己吗?”
范仲淹抬头望了常宁一眼,心中在想,“你总说你是狄青的朋友,你总说要帮宫女多问问狄青的事情,你总说就算皇后,都想听听狄青的故事。可你自己呢?你能骗得了所有人,你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范仲淹心思转念,并不明言,含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气。”岔开了话题道:“狄青、富大人还在和契丹国主耶律宗真谈判,没想到狄青竟帮耶律宗真扳倒了萧太后……”范仲淹也有些意外的样子,又道:“耶律宗真可能是感谢狄青,也可能是因为立足未稳,急于安抚民心,才在囚禁了萧太后后,暂时答应不对我朝用兵。”
常宁喜道:“若不用兵,那是最好,不然百姓可就苦了。”心中却想,“狄青立了大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京城呢?”
范仲淹涩然道:“耶律宗真虽说不用兵,但让我朝割让晋阳和瓦桥关以南十县做补偿。”
常宁秀眸现出怒意,蹙眉道:“这契丹人好不可恶。那些地方本是太 7956." >祖凭本事夺回,亦是我朝之土地,他们有何理由要我们割让呢?”心中又想,“狄青肯定不会答应这无理的条件,契丹虎狼之兵,狼子野心,如果和狄青翻脸,不知道狄青会不会有危险呢?”
范仲淹半晌才道:“这世上本是弱之肉,强之食,若想不挨打,不能求,只能比别人强才行。可是……”本想说,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人知道这点?或许他们都知道,但没有切肤之痛,自是不管不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突然道:“公主,我若不喝茶,想喝点酒,你能否见谅?”
常宁嫣然一笑,道:“当然可以。以前倒没有见过范公喝过酒。可古人有云,借酒消愁愁更愁,很多事情,范公若是烦恼,不妨说给小女子听,也能稍解烦忧。”
范仲淹已吩咐老仆去拿酒,他心中少有的烦乱,只想着,“吕相已死,临终前必定不会让圣上再重用我范仲淹,这世上吕夷简是懂得我范仲淹的,可他为了赵家江山,肯定要牺牲我。唉……吕夷简不死,有他对圣上分析变法的利弊,新法还能再坚持些时日,造福百姓,日后我范仲淹就算因此被贬千里,也是心中无憾。但吕夷简一死,没人再坚定圣上的信念,只怕圣上为平事端流言,很快就拿我开刀。这几日我观圣意,发现他对我刻意冷漠回避,可见我绝非杞人忧天。我若一去,新法绝难再坚持。圣上虽用我,但终究不信我。我范仲淹虽有救国之愿,但难有救国之机……可这些话,何必说给常宁听呢?她若听了,不过多一分烦恼。可叹我范仲淹终生清醒,又有何用?”
等酒上了桌面,范仲淹还没动手,常宁已起身,提起酒壶为范仲淹满了杯酒。
范仲淹倒是有些意外,还能笑道:“臣何德何能,让公主斟酒?”
常宁幽幽一叹道:“既然范公宁将心事付与酒,想必不想和常宁多说了。范公忧国忧民,和狄将军一样,都是天下敬仰的丈夫,常宁既然无法为范公排忧,..
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斟杯酒,聊表心意。”
范仲淹端起酒杯,凝望常宁的双眸,本想说“你这种善解人意的女子,谁若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狄青心有他属,对你始终视而不见。”但话到嘴边,终究改成,“那臣多谢公主了。”
他虽想图一醉,可是心事重重,手中的酒杯有如千钧之重。
常宁见了,秋波一转,笑道:“都说范大人文采斐然,一首渔家傲道破边陲风霜,尽洗文人的萎靡,不知道妾身能否有幸,再听范大人做一首词呢?”她见范仲淹忧愁,也知道自己无可遣怀,只好岔到诗词上,只希望能让范仲淹稍放心事。
这时堂中孤灯明灭,照得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如在梦中。堂外明月新上,繁星点点,有秋风萧冷,卷落叶起舞。
范仲淹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心道常宁虽是奇女子,不拘小节,可毕竟天色已晚,诸多不便。起身道:“公主说笑了,天色已晚,对于狄青现在的情况,臣也就暂时知道这些了。臣恭送公主……”
常宁起身却不移步,执着道:“妾身早就久仰大人之名,若不听一词,只怕今夜无眠。”
范仲淹见常宁柔声中带着坚持,执着中满是期待,不忍拂却这聪颖善良女子的心意,说道:“公主请移驾,词很快就好。”
常宁听范仲淹说的风趣,“噗哧”一笑,可笑声的深处,满是秋愁,“都说古才子曹植七步成诗,范公需要几步呢?”
范仲淹陪常宁踱到堂外,心中却想着当初吕夷简对他说过,“庙堂之上,尽是文章。词彩好的人,不见得会做朝廷的文章。”如今证实吕夷简说得不错,蔡襄、欧阳修等人,无不文采斐然,可好心做了坏事。
等到了凄冷的长街,范仲淹见落叶飞旋,抬头望银河垂挂,明月光华如练,缓缓吟道:“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转望了常宁一眼,才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常宁听那词将深秋意境形容的贴切深婉,自有凄清,不由抬头望向天上的银河,暗自想到,“范公说什么‘真珠帘卷玉楼空’,可是说我深夜离宫来找他询问消息一事?‘天淡银河垂地’哦,他是说银河横阔,隔断了我和狄青的距离吗?这句长是人千里,是否在怀念狄将军吗?范公随口几句,很有深意,或者他看出了我的心事?”想到这里,耳根发热,又想到,“我其实并不像范公想到那样,我知道狄将军有最爱的人,或许只有那羽裳才能配得上他。我不求和他一起,只要知道他能平平安安,就已心满意足。”
追思间,不知为何,秀眸已有湿润。
范仲淹也是心绪起伏,缓缓地说出了词作下阙,“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说到这里,心中一叹,最后望向常宁公主道:“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言罢,范仲淹拱手道:“公主请上轿。臣不远送了。”转身回转府中,又坐在那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太快,一口酒呛在喉咙中,热辣辣的痛,忍不住地大声咳嗽。
咳嗽声声,那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酒辣还是伤心,终于无可抑制的流淌垂落,滴在了青石砖面上。寂静的夜中,发出如同那落叶飘零在地上的声音……
他并不知道,那坐在轿子中的常宁,亦是泪流满面,喃喃念着他方才做到词儿……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他和她原来早是同病相怜,只因为很多事情,掠过眉头,沁入心间,萦绕不去,让人无可回避。
月华如练,人在千里。
常宁透过那朦胧的泪眼,望着珠帘外的明月,心中只是想,“他在契丹可好?这样的月色下,云如霓衣,他应该是在想着羽裳吧?只盼他能得偿心愿。”
不知为何,那珠子般的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再次流淌,打湿了淡黄的绸罗衣衫。
有风过,吹着那摇摇摆摆的珠玉帘子,叮叮当当……
第十九章 狼烟
年年明月夜,不尽照相思。
狄青望着皎洁的明月时,踏入上京皇宫的一间偏殿,耶律宗真有旨,请他狄青一叙。
耶律宗真若是要商议边境一事,为何不找富弼,要找他单独一叙呢?狄青带着这个困惑坐在了殿中,眉头微锁。
他虽帮了耶律宗真,可看起来,耶律宗真不像会拿边境一事来感恩。想到这里,狄青嘴角有分哂然,世人多如此,危难见盟誓,平安起波澜。眼下耶律宗真不求他狄青,自然会拿下架子。
正沉吟间,一人大踏步走进了偏殿,走到狄青的面前。那人神色孤高,双眉斜飞,身材魁梧,站在狄青对面,有如一只落落不群的孤雁。
狄青眼中微有惊奇,缓缓站起,凝望着那人半晌才道:“耶律喜孙?”
他终于见到了耶律喜孙——堂堂的契丹殿前都点检!
这次耶律宗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秋捺钵之际,假意出巡,然后让人以雷霆手段擒住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消内乱于无形,其中居功至伟的就是耶律喜孙!
狄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意识到了什么,可当见到耶律喜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诧异。
耶律喜孙原来就是叶喜孙!
狄青曾见过叶喜孙几次,但均没有深谈,在他看来,叶喜孙可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真的没有想到此人竟在契丹手握重权。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契丹殿前都点检为何会被野利斩天派人追杀?究竟是不是耶律喜孙取了香巴拉的地图,杀了那个曹姓之人?当初耶律喜孙去吐蕃做什么,为何后来又消失不见。
狄青困惑多多,耶律喜孙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狄兄,好久不见。当初相见,因有难言之隐,因此没有据实说出名姓。”
狄青淡淡道:“现在就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吗?”到如今,他明白了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的人是哪个。怪不得耶律宗真说,只要他狄青到了上京,就能见到那个人,原来一切答案都在耶律喜孙的身上。
听狄青隐有嘲讽,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到现在,的确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实不相瞒,在下前往夏国、吐蕃是有些事情要做,但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不过也是麻痹法天太后的一步棋。法天太后很是谨慎,要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在下东游西荡许久,总没什么雄心壮志,她这才开始信我,委以殿前都点检之职。若非如此,我还真的难以拿下这婆娘。”
耶律喜孙显然对法天太后也没什么好感,是以出言不逊。
狄青听到这里,暗想这契丹的权位之争、心机之深、勾心斗角之处,不让汴京的。想到这里,忍不住的意兴阑珊。
耶律喜孙见状,转了话题道:“狄兄,今日我来见你,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商议。”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可是边境之争一事吗?”
耶律喜孙犹豫片刻,道:“可以说是有关,也可以说是无关。”见狄青诧异,耶律喜孙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国主对狄将军其实很是赞赏,知我和狄兄还有些交情,因此派我前来问下,问狄将军……是否有意前来契丹呢?”
狄青一怔,半晌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契丹吗?”
耶律喜孙又笑,双眸眯缝起来,锐利如针,“我想狄兄是聪明人,当知我国主意思。想宋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为防兵变,定下崇文抑武的规矩,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以狄兄之能,做个枢密使也不为过,可在宋国又得到什么?还不是被一帮尸位素餐之人压在头顶?我国主已许下诺言,只要狄兄肯到契丹,南北院大王的席位,可随你挑选!”
说完后,耶律喜孙目光灼灼,只等狄青回答。他开出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丰厚,而且可说是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契丹有南北面官制之说,奉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规矩。契丹南面管制又称“汉制”,下设枢密院、中书省、六部、御史台等,主要用来管理燕云之地的南朝百姓。而北面官制又称“国制”,才是用来管理契丹人的体制。
南面官制中,汉人居多,也有契丹人充任。但在北面官制中,基本全部是用契丹人担当重任,汉人能入北面官制的极少,而能入北面官制中担当南北院大王的人,从契丹立国到现在,只有一人。
那人叫做韩德让!
此人虽居高位,但契丹人每次提及他时,都是心存敬仰。契丹人本是重英雄的民族,韩德让虽是汉人,也是文臣,在契丹人眼中,已算是他们民族的英雄。
当年宋太宗三路进攻燕云,韩德让临危受命,坚守南京不退,直到援军赶到,在契丹第一名将耶律休哥的配合下,大败宋太宗于高梁河,威震天下。之后契丹景宗病危,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三契丹名臣又是受当时的契丹国主重任,护年幼的耶律隆绪为帝,是为圣宗。
自此后,契丹在韩德让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非但没有因国主年幼而吃紧,反倒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疆土,更是在宋真宗时率契丹铁骑长驱南下,定下让大宋耻辱终生的澶渊之盟。
而韩德让因对契丹之功绩,总知南北两院大王,官拜大丞相,总领契丹的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契丹只有一个。能入契丹南北院、让契丹人都要仰视的人,只有韩德让!
到如今,耶律宗真竟让狄青任选南北院大王一职,此举虽非前无古人,但已是极具魄力,他重用狄青,难道是说想重演当年圣宗之盛世?
狄青当然知道前尘往事,闻耶律喜孙的条件,也不惊喜也不愤怒,只是平静道:“不知道你国主让我投靠契丹,意欲何为呢?”
耶律喜孙笑道:“狄兄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国主的意思?你和我们的共同敌人,均是夏国的元昊。若狄兄能领南院大王一职,我主急需立威,就可在半年内纠集五十万兵马去攻元昊。这天底下,能对元昊不败之人,只有狄兄一个,但你难有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机会到手,就是你消灭夏国的机会。狄兄,你若大败元昊,我主说了,夏国之地,可任你选择十州!你当然知道要选哪里了。”
说到这里,耶律喜孙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这个条件对狄青来说,简直比方才那个还要更有诱惑。
狄青当然知道要选哪里,香巴拉就在沙州,他的希望就在沙州!
有高官得坐,有美眷憧憬,这个条件,狄青怎能拒绝?
耶律喜孙甚至已成竹在胸,微笑地望着狄青,就等狄青答应。
狄青沉默半晌,才问,“打败元昊呢?又如何?”耶律喜孙怔住,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狄青见耶律喜孙不语,缓缓道:“灭了夏国,是不是要继续挥兵南下,攻大宋、取吐蕃、进攻大理呢?”
耶律喜孙微有尴尬,半晌才道:“如果真能这样一统天下,我想国主绝不会反对。狄兄凭此千古流芳,岂不是美事?”
狄青笑笑,缓缓的坐下来道:“权欲一心,永无满足的止境。我狄青的确想去沙州,的确想要击败元昊,可要用无数百姓的性命,换取狄某一人的幸福,狄青不取。”
耶律喜孙淡然道:“那当初狄兄杀人斩将无数,攻过横山,灭羌人数族,不知是为了什么?”
狄青霍然抬头,凝视耶律喜孙,脸无愧色道:“狄某只为保家卫国四字!灭虎狼之心,唯有以杀止杀!”
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狄兄若真的只想保家卫国,那当初为何反对和夏国议和呢?”
狄青凝声道:“元昊若真的想要议和,狄青就算暂时不去香巴拉又如何?只要天下平定,再无百姓之苦,狄青自会解甲归田,马放南山,但元昊不过是以退为进,蓄力再战,我如何会不反对?”
耶律喜孙微滞,转瞬叹道:“狄兄,你真的很让我失望。要知道历代伟业,无不靠尸骨堆出,若是瞻前顾后,不心狠手辣,怎能成事?你胸无大志,并不像个将军,我国主真的高看了你。”他终究还没有放弃说服狄青的念头,使的是激将之法。
狄青并没有愤怒,只是落寞道:“你说得对,我一直都是胸无大志……”
脑海闪念,想起赵祯曾对他说过,“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些大志素来都是别人说的,他狄青从来没有说过。他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保护西北的百姓,若说他真有大志,就是进入香巴拉,救回羽裳。
他不想当什么将军,他也不想看着烽烟四起,在民生哀苦下一统天下。千古流芳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
到如今,他只想告诉羽裳,他在努力的活,他在好好地活,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他知道很多人或许不解,但只要羽裳懂他,足够!
望着耶律喜孙满是不解的神色,狄青不再解释,只是道:“既然道不同,就不用说下去了。”
耶律喜孙双眉竖起,缓缓道:“狄兄,你如此不知变通,难道不怕我契丹军再次挥兵南下吗?”
狄青笑了,“怕有用吗?若是没用,我何必去怕?”他坦然自若地望着耶律喜孙,脸色依旧。
耶律喜孙长长一叹,摇摇头道:“唉……可惜你我终究难以联手。”
狄青心道,“耶律喜孙是孤高之人,这次囚禁了萧太后,正踌躇满志。闻契丹国主重用我,他心中真的毫无芥蒂吗?他这番威逼利诱,是因为国主的吩咐,不得不这般吗?这人到如今,忽冷忽热,看似爽朗,其实心机也是难测。”
狄青正琢磨间,听有宫人唱喏道:“圣上到。”
耶律喜孙肃然起立,恭迎圣驾,狄青也是站起,心中想,“耶律宗真先让耶律喜孙来试探,此刻才来,若知道我根本无意契丹,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耶律宗真从耶律喜孙身边经过,耶律喜孙只是摇摇头。狄青见到二人表情微妙,难免心中警惕。
耶律宗真斜睨眼狄青,坐在龙椅之上,突然展颜一笑,又略带遗憾道:“其实狄将军不肯来契丹效力,也是朕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狄将军你记得,你若有一日改变主意来朕这里,随时欢迎。”见狄青沉默,耶律宗真道:“和谈已事了,想狄将军也要回去了。是个小人,朕对之就以小人之道。狄将军你是个英雄,到时候,朕会让耶律都点检送你出京!”
狄青一惊,不解道:“大王,你说和谈一事已了?那你究竟是如何决定边陲一事的?”他根本还不知道耶律宗真的决定,不由错愕。
耶律宗真脸上突然露出分古怪的笑,盯着狄青道:“具体如何决定的,狄将军去问富大人就好。难道说,富大人一直没有和狄将军说吗?”
狄青心头一沉,半晌无言。他看起来虽能号令全军万马,但终究不能左右朝廷的心思。
耶律宗真默然片刻,突然道:“狄将军想必知道前段时日,我契丹曾对元昊用兵?而且铩羽而归?”见狄青点头,耶律宗真一字一顿道:“可你知道朕为何要对元昊用兵呢?”
狄青心道,“你们契丹追逐的无非是利益而已,还会有什么目的?”摇摇头道:“在下不知。”
耶律宗真突然轻叹一口气道:“朕是一心想为家姐报仇!”
狄青微愕,迟疑道:“为你姐报仇?这从何说起呢?”
耶律宗真眼中闪过分愤怒,双拳紧握道:“元昊此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当年他爹德明在时,党项人正弱,他爹为求我契丹支持,数次派使者前来寻求联姻。先帝被他蒙蔽,就许了这门亲事。不过先帝过世后,此事就一直暂放,但元昊之后又派人来求,太后记得当年的许诺,就将家姐兴平公主嫁给了元昊。家姐一直疼爱朕,也不舍得离去,可终究执拗不过太后,还是去了兴庆府。”
说到这里,耶律宗真眼中满是恨意,咬牙道:“朕当时尚幼,不能左右事情,只能期望家姐嫁给元昊,能有幸福就好。不想元昊娶了家姐,根本不过是利用联姻一事讨好我契丹,借机壮大势力。他在那之后,对家姐极为冷漠,就算家姐有病,他亦是不闻不问,家姐忧伤成疾,死在了元昊那里。”
狄青眼前又浮出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元昊。想起那满是大志、狂热的一双眼,不由为那柔弱的女子叹息。
元昊志在天下,对手下有功之臣都是照杀不误,怎么会有半分心思放在了为了大业联姻的女子身上?可是耶律宗真为何对他说起这件事情?
耶律宗真眼中已有泪痕,突然一拍桌案,恨恨道:“朕到了有能力的时候,就秘密让都点检去西夏查探,这才得知家姐死亡的真相。都点检从家姐的贴身丫环那里取得了半张地图,是有关香巴拉的……”
狄青一震,忍不住凝神倾听,耶律喜孙见了,脸上却有了分古怪。
耶律宗真声音有些哽咽,几欲落泪道:“我那时候才知道家姐一直还是关心我的,她在元昊那里做不了什么,怕法天太后对我不利,这才秘密从元昊的身边搞到半张香巴拉的地图,只盼能进入香巴拉,为我祈求国主一位……”
狄青心中暗想,“难道说当初野利斩天派人追杀耶律喜孙,就是因为这半张地图的缘故?耶律喜孙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怕我抢香巴拉的地图吗?”
耶律宗真果然道:“都点检得到那半张地图后,就被元昊八部的夜叉部追杀。他隐疾发作,当初幸得你的帮助,这才逃出元昊的追杀。对于这件事,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朕要不是知道往事,当初也不会放心的请你帮手。”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只有半张地图吗?”
耶律宗真一伸手,从袖中已掏出了一张地图,展开对狄青道:“你错了,朕手上,现在有张完整的地图。”
狄青一震,饶是镇静,一颗心也是大跳。他虽早知香巴拉就在沙州,也早派人秘密去探,但直到目前为止,他只能说已了解沙州敦煌附近的兵力守备,可对于香巴拉,还是一无所知。如今就有张完整的地图在他面前,怎能不让他怦然心动。
远远望去,只见到那地图上斑斑点点,有纵横交叉的线条,可狄青看不清楚。
耶律宗真拿出这张地图做什么?以这个为筹码,让他前来契丹?
狄青心思转念间,听耶律宗真道:“狄青,你一定很想要这张地图了。”他说话间,双手一分,已将那张地图撕成了两半。再是几下,居然将那张不知道多少人梦寐祈求的香巴拉地图撕成了碎片!
狄青脸色微变,几乎要窜过去夺下地图。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耶律宗真见狄青竟还能安稳的坐着,不由叹口气道:“狄青,你果然够沉稳。你难道不问我为何要撕掉这张地图吗?”
狄青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见其脸上有分苦涩,缓缓道:“地图是假的?”
耶律宗真舒了口长气,眼中露出憎恶之意道:“不错,这地图是假的。家姐辛辛苦苦的从元昊身边取来半张地图,本就是假的。你一定奇怪另外半张地图在哪里?”不待狄青回答,耶律宗真已道:“另外半张地图是都点检从一个叫做曹贤正人手上获得,那个曹贤正自称是归义军的后人,想必你也早知道归义军了?”
狄青沉吟半晌才道:“我对其略有所闻。但你们如何确定这图是假的?”
耶律喜孙一直沉默,闻言道:“那地图上画有密地,可避开元昊的守军。我得到图后,立即派人去探……结果……”他孤傲的脸上也露出分狰狞,“只有一个人冒死杀出来告诉我,那里全是陷阱!”
狄青心中一寒,失声道:“是元昊布下的陷阱?”
耶律喜孙半晌才缓缓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他知道没有抓住我,当下就让那曹贤正刻意放出另外半张地图,他知道我肯定要找另外半张地图,然后就布局杀我。我现在知道了,他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就想让人去寻香巴拉,然后利用陷阱将来人一网打尽!”
狄青凛然,想起当年兴庆府那惨绝人寰的厮杀。他知道元昊杀母杀子、杀妻杀舅、有功之臣想反,也是照杀不误,以元昊这种铁石心肠,布下如此毒辣之计反倒是再正常不过。
契丹公主在元昊身边,怀有异心,不想元昊更绝,又利用这契丹公主诛杀想去香巴拉之人。
香巴拉到底有什么玄奥,元昊竟不让人接近?
狄青想到这里,嘴角突然露出哂然的笑。耶律喜孙见状,不解道:“狄兄因何发笑?”狄青有些悲哀的摇摇头,心中却想起种世衡、八王爷都竭尽全力的去找图,若发现那图不但是假,还是个陷阱,不知道作何感想?想到一事,狄青问道:“所以都点检杀了曹贤正?”当初他不解叶喜孙为何要杀曹姓之人,现在也明白了。
耶律喜孙点头道:“当然。他害我无数手下,我杀了他还是便宜了他。”他言语恨恨,眼中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见了耶律喜孙的眼神,心中微凛。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可还有件事不明白,因此问,“大王,你今日召我前来,难道就是想告诉这些事情吗?”
耶律真宗道:“你不来助我,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无非想告诉你,你我都有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元昊!你和我联手,对付他更是容易。但你若真的不想,我也绝不勉强。”
狄青缓缓站起,深施一礼道:“那在下告退。”他说完后,转身出了偏殿,耶律喜孙双眉微皱,看了眼耶律真宗道:“陛下,难道就这么放他走了?狄青之勇,你也亲眼目睹,他若在大宋的话,陛下若真的想南下,只怕他阻力最大。”
耶律真宗沉默许久,望向殿外道:“他救了我多次,我其实还很感谢他。再说现在……我们的敌人是元昊,有狄青在,元昊绝不会好过。”说罢嘴角有分笑,耶律宗真下了结论,“我们就坐等看着好戏了。”
狄青出了皇宫,立即去找富弼。
这时夜已深,陡然间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明月不知何时隐去,有风肃杀,舞雪而落。
原来……已入冬!
流年如水,岁月蹉跎,那过去的时光,再也无法追回,那错过的人呢?
狄青轻踩落雪,心情沉重的到了富弼的房间。富弼没有睡,见到狄青进来,立即起身道:“狄将军,契丹人放弃索要瓦桥关、晋阳以南十县了。不过……需要在澶渊之盟后规定的岁币之外每年多给契丹人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狄青静静地望着富弼道:“有什么理由给他们吗?”
富弼微现窘意,雪在堂外静静的飘,二人的哈气都能看得出冷意。北疆.的雪,来得早,让人骨子发冷。
“的确没有理由。但这是朝廷的意思。”富弼神色中有些歉然,也有些为难。这次他听从朝廷的意思,并没有将议和的内容和狄青讲,虽是朝廷的意思,但他终究觉得对不起狄青。
若不是狄青,议和不会如此顺利。可议和的时候,他们却在瞒着狄青。朝廷怕节外生枝。
狄青望了富弼良久,转身要走,富弼突然叫住了狄青道:“狄将军,其实朝廷也很为难,因为西北有消息传来,元昊又有出兵的意图。”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可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种世衡多么辛苦的打探到,又费了多少周折送到了汴京?我想朝廷是不信的……可他们虽是不信,但可以拿这个做推搪的借口。”
富弼又道:“吕相过世了,变法压力很大,听说最近的一段日子,朋党之说甚至嚣于尘上,范公他身处涡流之中,我也想早日回去劝劝圣上。”心中暗想,“前段日子圣上曾问范公,‘自古小人结为朋党,也有君子之党吗?’范公回道,‘若结朋党对国事有利,也无可厚非。’唉……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朋党的,范公这句话虽很是宛转,若遇明君的话,多半一笑了之。但这话经范公亲口说出,恐怕更落小人口实。更让人的不安的却是欧阳修的那《朋党论》……”
原来不久前,欧阳修见范仲淹因朋党一事倍受朝廷反对变法者攻击,因此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献。《朋党论》主要是围绕自古“君子不党”的观念大做文章,文采斐然,恢弘澎湃,不说君子无朋,反说君子有朋,最终归结出,圣明之君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这文章一传说,京中百姓乃至天下文生均是争相传颂,交口称赞。
但能流传千古的好文章,在朝廷权势倾轧中往往不是好文章,这文章流到富弼的耳中,富弼立即知道坏了,心道范公和圣上说说朋党,无关大雅,你欧阳修向天下人说你结成朋党,还不找死吗?他心忧京城的动静,也很着急回转。
狄青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时,突然说了一句,“富大人这时候回转,不怕卷入朋党一派吗?”说罢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朔风吹来,卷了一堂的雪意。油灯忽明忽灭,富弼站在那里,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在那一刻,他发现狄青好像想得更多。
富弼只是迫切地想回去助范仲淹一臂之力,但正如狄青所言,他的回转究竟有多大作用,是雪中送炭,亦或是火上浇油,都是不得而知的事情。
又过几日,和谈一事终定。契丹不再出兵燕云,反倒会帮大宋警告西夏,约束西夏不再胡来。而契丹因此得到的好处是岁币每年多从大宋取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众人南归。
和谈事成,无论富弼、狄青还是一帮禁军,少有喜悦之意。一路上众人沉默无语,等入了宋境,到安肃时,天降大雪,远岭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飞舞中,俨如一条苍龙蜿蜒半空。
富弼心思复杂,在和狄青并辔而行的时候,远望山岭如龙, 7a81." >突然勒马,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用回京城了。”他虽对狄青说话,但却只望着飞雪。
狄青一怔,半晌才道:“为什么?”他那一刻,心中隐有期待。可见到富弼躲避的眼神,一颗心沉了下去。
富弼道:“其实朝廷在下旨同意议和的时候,同时也下了一道密旨给我,说狄将军此次议和有功,理应嘉奖。两府议定,决定将狄将军派往河北真定府任副总管,同时荣升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
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这本是将门名将葛怀敏才有的荣耀!狄青这一升,终于入主了三衙,只需仰望两府和天子的脸色!
狄青听到升官,脸上带着飘雪一样的冷意,他本来想问,“为何西北有危机,不让我这精熟西北战事的人去呢?”可他终究没有问。
富弼斜睨了狄青一眼,本来早就准备了措辞,“朝廷只怕契丹人出尔反尔,因此才命狄将军镇守河北,留意契丹人的动静。”但他终究没有答。
二人之间,有飞雪舞动,洁白柔软中带着分硬冷。
“何时启程?”狄青终于问了句。心中想到,“赵祯对我终究还留有几分情面,他升了我的官,就是告诉我,他还信任我?嘿嘿……可这有什么用?他终究不懂我!若元昊真的再次出兵,谁来抵挡呢?”
富弼犹豫片刻,说道:“现在!”他望见了狄青的萧索,心中很是不安,“狄将军一心为国,但有碍祖宗戍边之法,只能先去河北。唉……新法实施了这久,更戍法还是根深蒂固,难道说这些日子来,很多事情不过是一纸空文?这次领兵前往西北坐镇的是三衙重臣葛怀敏,按理说这将门虎子应可抵抗元昊了,希望狄将军能从大局考虑……”只感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富弼沉默下来。
狄青终于马上抱拳道:“那……后会有期了。”说罢向众禁军摆99lib?摆手道:“各位兄弟,一路辛苦了。还请护送富大人回京。”
众禁军见狄青和富弼低语半晌,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又见狄青已策马向西而去,都是大惑不解,围到富弼身边问个不停。
富弼见众人的神色,都对狄青很是不舍的样子,心中感慨,可又不便多说什么。
蹄声远去,只有韩笑不离不弃的跟随在狄青的身边,让那风雪中的背影,不至于那么孤单。
两行蹄印一路向北,有风过,吹起如絮的雪,盖在那曾经的印记上。印记渐渐浅了、淡了、消失不见。
宛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狄青和韩笑一路疾驰到了真定府,公文更早一步已经送达。沿途州县的官员知道狄青前来镇守,均是大喜。众人早就久仰狄青的大名,心道有狄青在河北,那我等无忧也。
登门问候、打探、讨好和奉承的人络绎不绝,热闹的如同纷纷落落的飘雪。
狄青回想当年时,一个知县都能左右自己的生死,到如今就算知州都来拍自己的马屁,心中不知何等滋味。
只过了几日,韩笑就给狄青打探来想要的消息,.99lib?西北有警,朝廷派葛怀敏前往西北泾原路坐镇。
狄青听了,沉默良久,对韩笑吩咐道:“你立即去告诉郭逵,请他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就说葛怀敏虽是将门,但从未领军,只怕不知兵,还望圣上以西北百姓为重,另选能将去西北对抗。”他知当初在京城时,葛怀敏明里虽和他没什么瓜葛,但暗中参了他一本,狄青只怕自己亲自上书,会让赵祯认为是因为私怨,这才让郭逵出头。
韩笑遵命离去,这一来一回,又是过了近月的功夫。韩笑回转后,只说了一句,“圣上说郭逵杞人忧天。”
狄青暗自忧心,但无计可施,河北一直无事,耶律宗真收人钱财,虽不见得与人消灾,但还是恪守盟约,撤了燕云之兵,再没什么动静。狄青还是让韩笑派待命部在敦煌附近打探,但始终没什么进展。这一日,狄青做在堂中,突然闻窗外鸟鸣树梢,抬头望去,见枝头一夜新绿,低头望了眼铜镜中鬓发如霜,一时间呆了……
原来这个冬天过的如此之快……
年复一年,枝头绿了又灰,白了再绿,生生不息,岁岁相似,可他的鬓角的白发,再也黑不了了。
一想到这里,狄青霍然站起,才要冲出堂去,那一刻,多年的思念一朝迸发。
他要去沙州!四厢都指挥使算得了什么?他并不在乎,他一直在等,不过是在等朝廷的调令,让他再有为西北百姓担当的机会……
可这机会,还会来吗?
既然不来,那他为何不去?一念及此,狄青已到了堂外,正碰到韩笑冲了进来。见韩笑的笑容中,满是悲哀和激愤,狄青已沸腾的热血,陡然间冷了下来。
韩笑什么都没有说,只递过了一封书信。
狄青拆开望了片刻,脸色陡然改变。他捏着那封信的手有些发抖,倒退了两步,手按堂中的一颗大树之上。
树皮斑驳,满是沧桑……狄青一拳擂在树上,手上的信纸飘飘荡荡的落到地上。信纸轻淡,上面却写着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
元昊再次出兵西北,葛怀敏带兵主动出击,全军尽墨!
元昊悍然撕毁盟誓,再次聚兵天都山,兵出贺兰原,入寇宋境!元昊以十数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刘蹯堡,夹击镇戎军。葛怀敏见元昊出兵,带军阻击,兵出五谷口。近镇戎军西南时,有夏军诱兵搦战。葛怀敏志大才疏,竟如当年任福一样,不听庞籍等人劝阻固守待夏军疲惫再断其归路,派兵主动进攻夏军。
夏军诈败,葛怀敏四路出兵围剿夏军,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昊突出大军,又将葛怀敏大军困在定川寨。
葛怀敏轻兵猛进,大军驻守定川寨,粮草不济,元昊截其粮道,断其水源。寨中无水,军心大乱。
葛怀敏见军心不稳,知道困守几天,不攻自乱,无奈之下突围败回镇戎军,有部将赵珣苦劝,元昊必知宋军要去镇戎军,抢先埋伏断宋军归路,不如出其不意转退笼竿城。
众将不从。葛怀敏坚持己见。结果东归之时,果遇夏军埋伏。夏军四面出击,宋军大乱,葛怀敏与部将曹英、李知和、赵珣、王保等十六将被杀,损兵无数!
葛怀敏死!
不同的名姓,相同的结果!不同的地点,相同的结局!狄青手按粗糙的树皮,心中益发的苦涩!
此战和三川口一战如出一辙,元昊都是利用宋军自大轻敌、宋将不知兵的心理,诱宋军平原交战,然后一鼓聚杀!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
都是这般的战法。可奈何那些久在汴京的百官,堂堂一个将门之后,三衙领军之人,又被绊倒在这块石头上!
是天意,是人为?是固执,还是愚蠢?
狄青虽知结局不妙,但还没想到宋军又是败的这般凄凉。元昊大获全胜之下,挥兵南下,连破数寨,纵横六百里,直抵渭州,遥望长安!所到之处,宋军无人敢战,只能壁垒自守。
关中告急!
狄青木然地立在树下良久,涩然一笑,缓缓坐了下来,这一刻,他已忘记了沙州。
韩笑见状,悄然的又递来了另外一封书信。
狄青木讷的接过,展开望去,身躯都已颤抖起来,信上只写着几个字,“狄青,救我!”那字体红色,竟是鲜血写成。
狄青望见那血色的字体,虎躯震撼,颤声道:“这信是谁写的?”
韩笑眼中已有泪水,再没了笑容,嗄声道:“狄将军,是种老丈的信。种世衡在你走之后,奉命来建细腰城。细腰城已在夏境,本意是和大顺城一样,为日后进攻夏国做准备,不想元昊出兵,葛怀敏大败,细腰城后方堡寨尽数失守。种老丈孤军驻守细腰城不降,已危在旦夕。他不找朝廷,只传信给你……”
话未说完,韩笑早已泪流满面,跪下来道:“狄将军,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种老丈一命。我听说他已身染重病,可还在坚持着等待你的援军。他说……你一定能救他!”
狄青伸手扶起了韩笑,咬牙不语。他抬头望天,见晴空如洗,一颗心早就阴霾笼罩。他身在河北,要如何才能救得了种世衡?
眼中又浮出那满是菜色的脸庞,那老汉搔头微笑道:“狄青,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没有还呢。”
有燕过,燕子徘徊景依旧;有花开,花开花落人奈何?
狄青鼻梁酸楚,眼中有泪,喃喃道:“种世衡,你也不能死,你答应过我。我定会救你!”
第二十章 攻守
元昊兵出横山,再战西北,关中震惊,汴京失色。
如三川口一战,羊牧隆城孤守最前般,如今的细腰城,也是突兀的立在抵抗夏人的最前。细腰城依山而立,虽有山岳为伴,但面对前方无边的平原,汹涌的夏国骑兵,有着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长天寂寂,狼烟四起。
遽然间,有号角声嘹亮,啼声隆隆,有一队兵马杀到细腰城前……
或许不应该说是兵马,因为那队骑兵骑的却是骆驼!
骆驼高大,上架造型独特的一个东西,那东西有半人来高,泛着金属的光芒,内装着拳头大小的石头。有一臂长达丈许,探向骆驼的尾部,手臂的尽头有个大大的漏勺。骆驼冲刺的途中,鞍子上“咯咯”声响,似有机关绞动,那手臂渐渐绷紧,等到那骆驼骑兵队到了城前近二百步的时候,只听到一声鼓响后,骑兵扭动机关,有石块滚入漏勺之上,骆驼山上的金属手臂急急挥动,紧接着,无数石头砸向了墙头。那石头布空,甚至掩住了日光,带着凛冽的杀气。
城头“通通”大响,一时间硝烟弥漫。
泼喜!
夏军动用的是泼喜军!
元昊建八部,创五军。元昊的五军中,有擒生军、有撞令郎、有铁鹞子、有山讹、还有一种就是泼喜军。
骑中铁鹞、岭中山讹!铁鹞子是元昊数十万铁骑中最犀利的骑兵,而山讹是元昊镇守横山最矫健的一只军队。擒生军规模浩荡,杀伤力反倒不如铁鹞子,主要以夺取胜,负责掳掠,几乎党项男人均能胜任,而撞令郎却是党项人俘虏精壮的汉人,负责充当肉盾,每次攻城拔寨时,党项人都让撞令郎这些肉盾冲锋最前和宋军厮杀,以减少党项人的损失。但这几只军队其实主要的功能是在平原、山岭作战,唯一能发挥攻城作用的就是泼喜军。
泼喜军人数不多,党项军中共有不到千人,但每名泼喜军均配旋风炮!
党项人善于野战,不利攻城。是以在数次对大宋作战时,虽能将宋军拉到平原聚而围杀,大获全胜,但每次掳掠数百里后,虽能破寨,但碰到宋军顽强的抵抗时,往往不能破城,因此很多时候欲宋军集结兵力后,只能回返,均是难以直取关中。
投石机虽破城时威力巨大,但极为笨重,运输不便,并不适合夏军快袭的作战方式。
元昊有感于此,又分析自古投石机的弊端,召集汉人中的能工巧匠,又命藩学院悉心钻研,研究出一种旋风炮,可投掷拳头大小的石块,而这种旋风炮,只需要骆驼运载,可跑动时绞动机关发射,极为的快捷方便。
这一次,进攻细腰城,元昊终于动用了泼喜,显然是对细腰城势在必得。
因为细腰城有种世衡!
西北有两人是边陲宋军的定海神针,一是狄青,另外一人就是种世衡。这些年来,种世衡经商通商,不辞辛苦的招抚西北一带的百姓,事必躬亲,有如再生父母。就算是羌人提起种世衡来,都是感激不尽。细腰城被攻,抵抗夏军的不止有宋军,还有附近的无数羌人。
这次的羌人却和当年在金明寨的不同,因为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受了种世衡的恩惠。众志成城,夏军虽攻得猛,但细腰城仍屹立西北,咬牙坚持。
无数石头击在新筑的墙头上,尘烟起伏,泼喜军交错运行,那石头铺天盖地的压来,将城头的守军打的抬不起头来。
就在这时鼓声大作,有撞令郎抬着云梯冲锋在前,恶狠狠地向细腰城冲来。云梯搭在城头上,无数人奋力攀登。
城头的守军似乎被打的放弃了抵抗,根本没有有效的还击。
不多时,已有撞令郎冲上了城头。还有撞令郎已拿巨木拼命的撞击城门,眼看城门不堪巨力,已有了松动。
远远的夏军见了,均是大喜,吹动了号角。早已亮出尖锐爪牙的擒生军见状,呼啸声中,并队向城下冲来。
就在这时,城头陡然间一阵鼓响,“嘭嘭”大响,有如击在人的耳边心口,惊心动魄。有大队擒生军才将将的冲到城下,就见头顶一暗,有无数有如锅盖般大小的巨石从天而降。
那些擒生军大惊失色,阵型陡乱。他们要退,可后有自己人顶着,要散开,但兵力太多,根本无从躲起。
“咚咚”声中,马嘶人叫,血肉横飞。
那一刻,擒生军如在梦魇之中,不知道被砸倒多少。
种世衡没有旋风炮,但有投石机。他早将这附近的投石机系数的运到了细腰城!就趁夏人擒生军冲来的时候,这才使用!
冲到城头的撞令郎才翻过了墙头,一颗心就冷了下去。
城道的那头,有掩体防护格出一条宽丈许的地方。旋风炮虽猛,但击不破那坚固的掩体。倏然间,有兵士从掩体下冲出,手持锐利的兵刃。有砍刀、有斧头、有单钩、有长剑。这些人手上的兵刃千奇百怪,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锋锐无边。
撞令郎长枪才举,枪杆已断,合身要扑,人头已落。
埋伏在城头的是执锐,也就是当年狄青鏖战西北的七士之一!
十士虽未完备,但只有一个执锐,就将撞令郎杀下了城头,还有人不知死活的要冲上墙头。突然有滚油倒下,火把投掷下来,刹那间火光熊熊,城下已一片火海。
惨叫连连声中,黑烟弥漫,直冲云霄。
夏军见状,终于停止了如潮的攻势,开始缓慢的撤后。城虽孤,但谁都不知道这城池内到底有什么力量在僵持!
已黄昏,残阳如血,绚丽的晚霞染在浓滚的黑烟中,有着说不出的惨烈凄艳。
等到残阳沉入远山之巅时,夜幕垂下,篝火燃起,号角也哑了,人也沉寂了,宣告这次交锋的正式结束。
可战事不过才开始!
细腰城的城头上立有一人,身着铠甲,一张马脸上刀疤纵横,容颜有着说不出的丑陋憔悴。可所有人望着那人时,眼中都露出了尊敬之意。
城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人是狄青的兄弟,这人不愧是狄青的兄弟!这些天来,这人几乎长在了城头,支撑着整个细腰城。
这人叫做张玉!
张玉是当年在禁军营中,狄青所剩无几的兄弟。张玉还没有死,张玉已变,变得更加沉冷老练,变的不苟言笑。可张玉还有一点没变,他胸中流的是热血。
自从李禹亨死后,张玉就一直在延州左右征战,夺回金明寨,进取绥州,他武功或许不高,但每战必拼,每战必伤。就算前方羽箭如蝗,他也一样照冲无误。
怕死的人通常更会死,张玉不怕死,他竟一直能活下来。没有人理解他为何这般拼命,但所有人都敬他。西北风冷雪寒、雨凄沙迷,能活下来的是强者,能拼命的是硬汉,能拼命活下来才是英雄!
狄青是英雄,张玉也是!
张玉望着落日余晖散尽时,不知为何,眼中已有凄迷。那遥远的天际,似乎有一人望着他,虚弱道:“张玉……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他忘记不了李禹亨,他不仅欠着李禹亨的一条命,他还欠李禹亨一分兄弟的情。
他不知如何弥补,只知在鏖战疆场之际,幻想着是在和李禹亨并肩杀敌。如果一死能还了欠下的一切,他并不在乎。但有些事情,的确是死也无法补偿的。
这一次细腰城有警,狄青不在,张玉第一个带兵赶到,他熬了太久,但无怨无悔,他在等——等狄青!
狄青一定会来,一定!
有脚步声传来,张玉扭头望过去,见一年轻人匆忙的走过来,脸色惶恐,低声道:“张将军,我爹他又吐血了。”
张玉一凛,交代身边的将领道:“留意夏人的动静,一有攻势,立即通知我。”对那年轻人道:“带我去看看。”
那年轻人叫做种诂,是种世衡的大儿子,近些年来不事科举,跟随种世衡奔波。
听种世衡伤势有变,张玉忍不住的担忧,跟随种诂下了城楼,到了指挥府。见到种世衡的一刻,张玉就忍不住的心酸。
种世衡容颜枯槁,已憔悴的不成样子,种世衡已病了很久。这个老人,为了西北,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流年如箭,射得老者浑身是伤,种世衡卧病在床,已站不起身来。他身旁还有碗草药,浓浓的散着热气,见到张玉赶来,种世衡想要起身,陡然剧烈的咳。他用手帕掩住了口,等到咳嗽终于稍歇,这才把手帕握在掌心,假装若无其事。
手帕有血。
张玉心已碎,可假装没有见到。种世衡笑了笑,有些责怪地望了种诂一眼,虚弱道:“这不成器的孩子,就是咳两声,也值得把张将军找来吗?张将军,你去守城吧,我没事。”
张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也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正犹豫间,种世衡问,“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张玉半晌才道:“如今全城人都在节省用粮,已有百姓参杂青草树皮熬粥喝,只为多给守城的军将一口饭吃……”他说的平静,但内心热血沸腾。
这是个让人守得无怨无悔的城池!
他没有对种世衡隐瞒,因为他知道种世衡比他更清楚城中的一切。
“那粮食已经很少了,恐怕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月了。”种世衡喃喃自语,知道这个城池和他一样的节俭,虽然还苦,但总能挨下去。心中想,“朝廷屡战屡败,非边陲军民不肯用力,实在是朝廷瞎指挥。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先有范雍无用、后有韩琦夏竦狂妄自大,如今又来个葛怀敏不知兵,不知道累死了西北多少热血男儿。如今狄青有为,偏偏去镇守风平浪静的河北,可见这朝廷真他娘的简直糊涂透顶!”
他本是文臣,但长期混迹市井,有些不满,心中难免臭骂几句,可见到身边的众人都是极为担忧的样子,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他的身体。强打精神,反倒安慰众人道:“不过你们放心,不用两个月,不……一个月,狄将军就会来!”
蓦地心中有种惶恐,只想到,“狄青真的会来吗?”他知道若是狄青一人,那无论千山万水,刀山火海也会来,但狄青只是一个人来肯定没有用。朝廷这次会不会用狄青?他想到这里,第一次没有了自信。
种世衡忧心忡忡,一口气喘不过来,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种诂一直眼有泪花,突然叫道:“爹,狄青不会来了。你知道的,他现在还远在河北,以朝廷拖拉的方式,只怕商议出谁再领军,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更何况城外有十数万契丹兵……”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响,房间内静了下来。种诂捂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种世衡。
种世衡挥手,已打了儿子一记耳光,虽轻,但响彻非常。
种诂愣住,他毕竟还年轻,眼看父亲为西北操劳了这些年,现在积劳成疾,眼看就要不行了,大宋竟无人来救,难免心中愤懑。可不想种世衡竟打他,长了这么大,种世衡还从来没有打过他!
种世衡又是剧烈的咳,手帕的血想掩都掩不住,种诂心中突然有了害怕,跪下来道:“爹,你别生气了,孩儿说错了。”
种世衡突然叹口气,抓住了儿子的手,缓慢道:“诂儿,你大了,爹教不了你什么了……但爹一定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信,才会有,你不要轻易的怀疑你的朋友!狄将军或许严厉、或许沉默、或许他身上有你太多太多的不解,但你若把他当作朋友,就一定不要怀疑他!”
种诂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张玉一旁听了,眼帘湿润,突然明白种世衡为何能和狄青合作多年,亲密无间。因为他们是朋友!
种世衡转望张玉,长喘一口气,坚定道:“张玉,你是狄青的兄弟。你说……他会不会来?”
张玉神色复杂,一只手却已放在种世衡的手背上,一字一顿道:“他会来,一定!”
城内静寂,城外数万夏军,亦是沉默了下来。伊始的时候,他们大败宋军,纵横宋境六百里,兵逼渭州,让关中、汴京都要震惊的兴奋,已慢慢淡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个细腰城!
那孤独却又倔强的城池,仍旧屹立不倒,有如那个孤独而又倔强的老头。
今天白日一战,夏人又是损兵折将。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中书令张元的心情,张元坐在中军帐内,问着对面的一个人道:“你说狄青会不会来?”
张元虽是汉人,但如契丹的韩德让般,眼下在夏国,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水川、定川寨两役,可说在张元的亲自参与下进行,而到如今的所有战役,均是坚决执行张元最初提出的方针,“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唯一让张元有些失算的是,契丹突然没有了对大宋用兵的念头,但这本不是他的过错。若非元藏书网昊对契丹公主过于冷漠,夏国、契丹结盟出兵瓜分了大宋,也绝非不可能的事情!
张元对面坐着一个人,满是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无边的沉寂。而那人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那人就是罗睺王——野利斩天。
听张元询问,野利斩天淡漠道:“我不是狄青,我不知道。”
张元早就习惯了野利斩天的语气,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是狄青呢?”
野利斩天翻翻眼白,嘲弄道:“我若是狄青,我不会来。”
“为什么?”张元追问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得意,又像满是期待。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若是不被别人知道,那心中的成就感肯定大大地削弱。张元眼下,本来就得意。
野利斩天道:“细腰城已是孤城,城外有五万骑兵围困!细腰城西北数十里外就是鼓阳城,那里有我军两万人镇守。而细腰城东的数百内,堡寨悉破。大人手握骑兵五万,对细腰城看似猛攻,其实不过是想要围城打援,眼下损失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撞令郎。而大人以逸待劳,静候狄青前来。狄青若来,就必须和张大人在平原交战!狄青仓促前来,已失天时,平原作战,再失地利,就算他骁勇无敌,也是难占胜算。”
张元心中有些叹息,暗想眼前这个瞎子,真的比明眼人想的还要清楚。“都说狄青勇猛难敌,眼下更有七士相助,我虽说是以逸待劳,也不见得有把握能胜过他。”
野利斩天笑容中满是讥诮,“中书令若真的不能胜过狄青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坐的如此安稳。中书令眼下手中还握着三千铁鹞子,可当十万兵,中书令并不会忘了吧?”
张元微微一笑,知道这番算计瞒不过野利斩天,他得元昊的信任,围城打援,在擒生军中埋伏下铁鹞子,其实就在等狄青——等着击败狄青!
大宋西北边陲,唯狄青、种世衡二人可用矣。若能一举击败狄青、破了细腰城、擒了种世衡,大宋西北再无可抵挡夏国铁骑之人。
眼下张元已万事俱备,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狄青会不会来?可在张元看来,这已不是问题,他虽然不是狄青,但他认为很了解狄青。
狄青这人有优点,重情义,但这也是他的缺点!种世衡是狄青的朋友,种世衡有难,狄青只要还活着,就算爬也要爬过来。
“狄青一定会来!一定!”张元喃喃自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神色惬意。却没有留意到野利斩天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野利斩天眼睛还是灰白一片,但他看着张元的神色中,突然掠过分嘲笑。那神色只是一闪即逝,他究竟在嘲笑什么,张元并不知道。
兴庆府的皇宫内,“铮铮”琴响,悠远荒漠,有舞者随风随曲,翩翩而舞。
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元昊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斜倚在胡床上,不望舞者,却在望着弹琴的人。
弹琴的是个女子,女子螓首微低,发髻上珠钗微微颤抖,有如清晨荷叶上的晶莹剔透的珠露。她虽低着头,但手抚琴弦风情万种,本身的光彩似已耀过了舞者的万千光辉。
琴声忽而苍凉、忽而盈翠、时而如冰泉鸣涧,时而似春暖花开……
宫中景致似乎随着琴声而改变,或浓浓如月,或暖暖如春。
等琴声已歇,舞者止旋时,整个宫中幽静如林,天籁处,隐约有燕赵之士慷慨的歌!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元昊抚掌望着那弹琴之人道:“飞天一曲,世间难闻。”
那弹琴的女子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兀卒过誉了。”那女子眼睛不算太大,嘴巴也不能算小,单论五官而言,并非绝色,但她只是嫣然一笑,已让浓浓的春意变淡,她最动人的地方不在容貌,而在风情。
那女子赫然就是——张、妙、歌!
乾达婆本是梵语,有飞天之意。乾达婆本是天龙八部之一,亦是帝释天身边乐神。
张妙歌就是飞天,当初不空在竹歌楼时,见到张妙歌身旁那雕刻飞天仙女的香炉,就已认出张妙歌是飞天!亦是乾达婆部的部主!
可不空就算认出张妙歌,亦是无用,他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元昊望着张妙歌,眼中满是赞赏之意,突然间,元昊问道:“你见过狄青?”
张妙歌平静道:“是。”
在竹歌楼,她是个风情万种的歌姬;在赵祯眼中,她像是个初恋情人;在不空眼中,她是个极为可怕的魔女;在八部之中,她是一部之主,也是乐神;可在元昊的眼中,她更像个女人,也是他的部属。
乾达婆在梵语之中,还有变幻莫测之意!
元昊点点头后,扭头望向殿外的春色,问道:“在你眼中,狄青是个怎样的人呢?”
张妙歌一笑,简洁明了道:“重情重义!”
元昊也笑了,喃喃道:“女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男人就是不同。”目光投向宫墙外的天际,那里清空万里。可更远的地方,正狼烟弥漫、金戈铮铮……
“狄青在很多人眼中,已可算是我的一个对手!”元昊轻声道:“但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妙歌秋波流转,不望天边,只是望着眼前的元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元昊的颧骨有些高,双眸有些陷,那是很有个性一张脸,不英俊,但满是大志。
过了良久,张妙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想说?
元昊并不介意,双眸中又泛起豪情万千,“因为他没有大志!他奔波多年,无非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为了挽救心爱的女人,一件是保西北那些愚民的平安。这在我看来,简直愚蠢透顶!”
张妙歌红唇喏喏动了两下,本想问一句,“若你的女人为了你不惜送命,你会不会为了她奔波一生呢?”
这对元昊来说,或许根本不是个问题。元昊有女人无数,但他杀了原配,不理契丹公主,又将野利遇乞的女人收入宫中。女人对于他而说,不过是件摆设!
一想到这里,张妙歌垂下头来,望着膝前的瑶琴。
欲将心事付瑶琴,弦乱……有谁听?
她是飞天,变化莫测、难以捉摸的飞天,但她很少去琢磨天下一统,万古流芳,她甚至觉得,就算那瑶琴,都比那些大志有趣的多。
她终究还是女人。
元昊不闻张妙歌答复,可并不在意。他是帝释天,高高在上,虽在欲界,却脱俗出尘。他很少理会别人想什么,他说的话,本来就已有了答案,也不准备让人回答。
“狄青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因为他目光太短。”元昊吁了一口气,眼中振奋的光芒都减了些,“我的对手,要像唐宗宋祖一样,有一统天下的愿望,而不是像他一样,只局限在方寸之地。这次狄青,一定会去细腰城,但我不会去。”嘴角露出分哂然的笑,“我把兵权全部的交给了张元,只盼他们莫要让我失望。”
?99lib.张妙歌想到,“元昊用的是他们。难道说……他希望张元和狄青好好的战一场?他希望张元胜,可也不希望狄青不行?他素来都是这样,希望敌手总是越强越好,他一直认为,这样才能磨砺出他锐利的锋芒。”轻轻一笑,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昊突然问,“飞天,在你看来,狄青会不会去救细腰城呢?”
张妙歌只答了一个字,“会!”
元昊笑了,满是大志的一双眼若有兴趣的望着张妙歌道:“那你认为谁的胜算大一些?”
张妙歌见元昊这次望了过来,也抬起头来,略作沉吟后才道:“我不知道。”
元昊笑意不减,还待再说什么,有一金甲护卫走进来,在元昊身边低语了几句。元昊身边,有十六金甲护卫,只有这些人,才能随时随地的到他身边,而若是旁人接近他,杀无赦!他虽在 6b23." >欣赏着歌舞,听.99lib?着弦乐,但那巨弓羽箭,就在他的案前、腰畔。
元昊听到金甲护卫说了两句,笑容陡然消逝,脸上蓦地涌上分悲哀之意。
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表情。
他壮志在胸,满是豪情,全心一统天下,早顾不得悲伤,那他这时悲伤,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那悲哀之意,转瞬即过,他只是点点头,金甲护卫退下。元昊手按桌案,五指突然开始了跳动,有如抚琴般。
张妙歌知道元昊的习惯,他手指跳动的时候,就在思考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他手指停止不动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有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往往关乎人的生死。张妙歌转念之间,突然脸色也有些改变,问道:“是?”话未说完,元昊已截断道:“是!”
他们之间,很多话已不用再说出来。
张妙歌双眸中,似乎也有分悲凉之意。沉默半晌才道:“那你……”话还是说了半截,元昊已道:“召没藏悟道来见。”
没藏悟道走进来的时候,嘴角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望向元昊时,神色终于有了恭敬。他深施一礼,问道:“兀卒找臣来,不知何事吩咐?”
元昊五指屈伸不定,表情益发的沉冷,似乎在下个极为艰难的决定。终于,他左手一握已成拳,凝声道:“没藏悟道,我要你做件事,不惜任何代价!”
没藏悟道神色有些惊奇,缓缓问道:“不惜任何代价?”
元昊根本不再重复,他话说了一遍,都嫌太多!
“你从现在开始,西北的兵力,可由你控制,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两个月内,带狄青前来见我。”顿了下,元昊补充了一句,“我要活的!你若完成不了这件事,你以后就不用见我了。”
没藏悟道怔住,就算是张妙歌,都有了分讶然。
这根本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没藏悟道再有智慧,毕竟也是个人,如今西北两军交战,势如水火,没藏悟道有什么本事一定能抓住狄青?可元昊为何一定要见狄青?没藏悟道眼中满是困惑。
没藏悟道僵凝了很久,说道:“可现在……西北的兵力,均是由中书令掌控。”
元昊道:“你去了,那里的兵力,就可由你由你分配!这是我的命令!”他话不多说,言下之意就是,张元那面,自然不需你来考虑。张元若是不听命令,就算是中书令,也只有死路一条!
没藏悟道沉默良久,这才又施一礼,说道:“臣……遵旨。”他退了下去,竟还能神色平静,张妙歌见了,也是不由地佩服。她想说什么,元昊却已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元昊目光一转,已望向东南的方向,那里就是细腰城。
嘴角带分难以捉摸的冷,元昊目光中少见的带了分感怀,喃喃道:“狄青,你一定会来?是不是?”
第二十一章 英雄
日升日落时,细腰城前的尸体已堆积若山。张元虽还坐得稳如泰山,但内心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
双方对垒往往就是如此,总会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气。张元一直以为沉不住气的会是狄青,他已得到汴京的消息,宋廷见关中危急,终于再次启用狄青前来西北。本以为狄青接到调令后,会立即前来发难,但狄青迟迟没什么动静。
张元虽又连破镇戎军数寨,但一直攻不下插在夏国境内的细腰城,他又等不到狄青,难免心中不安。当年狄青蓦地发难,从安远战起,转战数百里,收复全部失地,斩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事情,让张元记忆犹新。张元此事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种日子过的已非惬意。
这一日,日落黄昏之际,张元和野利斩天并辔立在细腰城前,远望残阳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给那大城蒙上层淡淡的光芒。
征战方休,阳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铁骑如风一样的流动,细腰城仍如铁盾一样的立在眼前。
这时山花似锦,草青风暖,张元的脸色,却如凝冰一样。
他本宋人,本不叫张元,年少时胸怀坦荡,性情豪放,尚义任侠,端是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曾幻想凭文武之才,晋身官场。怎奈一身本事在那些考官眼中看来,不过是不入流东西。
他因尚义任侠,竟十数年不得朝廷录用。后来他心灰了、心冷了,再不想科举之路,混迹青楼之际,偶见青楼的鹦鹉,曾写“好着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两句,长笑离去。
汴京不留人,自有留人地!
他投笔从戎,转投宋边陲大营,希望能凭一身本事为国出力,平定西北,立下一世功名。但西北边帅笑他眼高手低,笑就算太宗时,都对西北无可奈何,他一个张元,能有什么本事平定西北?
文人瞧不起他,武人亦是不用他。他心灰意冷,发狠之下,竟再次一路西去,到了党项人的地盘。他改名张元,将另外一个他的兄弟改名吴昊。冒着杀头的危险,在兴庆府最热闹的太白居题上,“张元,吴昊到此一游!”
这二人起名冒犯元昊之名,当下被京中侍卫抓起,本待砍头,却幸得元昊路过。元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问,“如此犯忌,所为何来?”
他当下一腔悲愤,早将生死抛在一旁,就道:“姓尚不理会,乃理会名耶?”当时这一句话说出来,他自觉得人头已要落地,他不但冒犯了元昊的名,还揭了元昊的短。
当初元昊姓赵,被宋廷赐姓赵!
有些人,为了得到,不惜失去。元昊为了天下,可以暂时接受赵姓,而他不也是一样,为了心中一口气,改名张元?他以前叫什么,早无人记得。
历史素来在成功者身上浓墨重彩,他若不成功,何必再想以前的名姓?
不想元昊只是笑笑,说了句,“放了他,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自此后,人生如梦。他从一介寒生很快到了中书令一位,凭胸中的才华为元昊定下了一统天下的大计。自此后,凡是夏国进攻大宋一事,领军之人或有不同,但均是他张元一手策划。
或许在他内心中,如此兴兵犯境,不过是一洗当年被宋廷轻蔑之辱。
望着眼前的尸骨堆积,想着多年前的浮华一梦,他突然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愿?或者是……只是一个意气行事?”
天空有鸟鸣传来,打断了张元的思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边的野利斩天一眼,终于忍不住道:“罗睺王,依你来看,狄青何时会来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很有问题。野利斩天是瞎子,他说什么依你来看,野利斩天会不会恼?
突然有了分悲哀,他现在瞻前顾后,忌讳太多,再没有当年的肆意妄为,意气风发。难道说人都如此,老了,权位高了,想的反倒多了?
若现在有一人到了他的面前,如他当年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改名换姓,可为高官厚禄否?”他如何面对,他是否有元昊当初的气魄,付之一笑,还是勃然色变,将那人斩于面前?
问题早已问过,野利斩天也曾答过。张元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不想野利斩天神色突然有分怪异,缓缓道:“等等……”
野利斩天说话间,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
张元一怔,不解要等什么,见野利斩天的一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下,似在享受着暖阳余晖,心中来气。他虽是中书令,可在直觉中,这个瞎子,从来没有将他看在眼中!
转瞬有些失笑,张元心道野利斩天既然是瞎子,当然不会将他看在眼中。等了许久,张元正有些不耐之际,野利斩天叹口气道:“狄青……要来了!”
张元瞠目结舌,一时间反倒不知道野利斩天为何这么肯定?
野利斩天明白张元的不解,淡淡道:“中书令大人现在话说的多,听的就少了。是以最近有很多东西听不见,看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张元一凛,以为野利斩天说的是朝堂之事,谨慎道:“不知道罗睺王听到了什么?”在张元眼中,野利斩天就是个怪人。
野利斩天身为罗睺王,但本在阿修罗部。阿修罗部本都是叛逆之徒,入了那里的人,就意味着死。可野利斩天非但没有死,反倒凭本事打到龙部九王的位置,不可不说是个异数。但野利斩天的过去,没有人知道。
张元也不知道。
这个人本身就像在迷雾中一样。他帮元昊东征西讨,到现在也不握什么权利。元昊怎么看野利斩天,野利斩天是否有怨言?
张元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留意着野利斩天的表情。
野利斩天嘴角突然又有分讥诮,闭着眼睛缓缓道:“我听到了风声。”
张元有些紧张,追问道:“什么风声?”风声?庙堂的风声?野利斩天这么说,是不是暗示他什么?自古帝王最忌功高盖主,他张元到如今,锋芒毕露,虽说元昊有大量,有野心,有气魄,不应对他这有功之臣下手,但世事难料……
野利斩天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么风声?这倒是难以解释。如此暖春,风声也是温柔的。中书令一心征伐,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张元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说空中的风?”有些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听野利斩天道:“空中的风,也能传递些信息的。”张元皱眉,迟疑道:“恕老夫不解,还请罗睺王详解。”
野利斩天终于睁开了双眸,灰白的眼睛盯着张元道:“风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张元见到野利斩天那满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凛,扭过头去。他毕竟是中书令,也自负才华,不想事事询问旁人,凝神一想,就道:“眼下这风是从细腰城的方向吹,这么说欢呼声也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的?真的有欢呼声?”他虽听不到,但知道瞎子的耳朵都特别管用,更何况眼前这人是瞎子中的极品?
为何会有欢呼声?
张元想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们为何欢呼,是不是因为已得到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在如斯境地,还有什么欢呼的理由。”
张元暗想,这瞎子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这么甄别对手的动静,怪不得这瞎子能被兀卒封为九王。突然想到一事,问道:“细腰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后都有我军封住,若是有人进入细腰城,绝逃不过我们的耳目,他们怎么能知道狄青要来的消息?”
野利斩天道:“人马虽逃不过中书令的耳目,但有信鸽掠空,中书令却没有看到。”
张元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到浮云悠悠,碧空广袤,并没有什么信鸽。突然想到方才听到鸟鸣,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原来刚才过去的鸟竟是只信鸽!
一念及此,张元倒对伊利斩天肃然起敬,沉吟道:“狄青已来了,但他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因此并不轻举妄动。他怕细腰城内的人等得绝望,所以又派信鸽传信。既然城内人欢呼雀跃,相比是知道狄青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张元对野利斩天有了新的认识。当初元昊让野利斩天来助他,他还不以为然,不想就是这个瞎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中书令果然聪明。”野利斩天不咸不淡道。
张元老脸一红,这赞美的话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可这句赞美直如抽了他一记耳光。但他毕竟久经世故,只做没有听到,早传令下去,命夏军在方圆数十里内严加防备,又命周边的夏军一有警讯,立即通传。
张元明知狄青会来,反起振奋之意。
无论夏军、宋人,均把狄青已看作天神一般,张元知道这般拉锯作战,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才抱着和狄青一决高下的念头。击溃狄青后,西北再无可和他们抗衡之人。
等回了中军帐,张元不待坐下,就有兵士前来禀告道:“中书令大人,般若王、没藏讹庞前来请见。”
张元皱了下眉头,前几日元昊已有令送达,说让没藏悟道过来协助张元作战,可又说,没藏悟道有什么需求,必须无条件的满足。
张元身居高位已久,如何不知道这里有削他兵权的意思?心中不悦,只想着元昊这般吩咐,难道是真的对他心存猜忌?
等般若王进来时,张元见其脸色平和,一时间看不清风向。又见没藏讹庞一副小人得志的脸孔,更是皱起眉头。
般若王毕竟掌控横山多年,若说用兵,大可助力,可这个没藏讹庞不过依仗妹妹没藏氏得宠,就大摇大摆的旁若无人,实在让张元看不过眼。般若王带没藏讹庞前来,又是要做什么?
没藏讹庞似乎没有看出张元的厌恶,反倒嬉皮笑脸的凑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小人有礼了。”
张元勉强一礼,转向般若王,有些冷淡道:“般若王,兀卒有旨,让老夫听从你的吩咐……”
般若王一笑,上前深施一礼,恭声道:“中书令大人说笑了,兀卒有旨,让在下协助中书令而已。小子何德何能,敢来吩咐大人呢?”
野利斩天一旁坐着,也不起身,更不招呼,脸色漠漠。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是一个态度。
张元心中却舒服了点,捋须道:“般若望过谦了。这总是兀卒的吩咐……”
般若王斜睨了野利斩天一眼,微笑道:“兀卒也是想大人和小子齐心协力罢了,至于谁来指挥,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待说完,没藏讹庞一旁大咧咧道:“中书令大人,你让我吃喝嫖赌,我还在行,你让我领军的话,那真的太为难我了。实话实说吧,我这次来,根本没有想着领军,你给我安排个轻松的活儿吧。”
张元心道,“眼下两军正在交战,有什么活儿轻松?你若图轻松,何必前来这里呢?”正犹豫间,般若王道:“中书令大人,我前来途中就已想了许久,种世衡虽被围困多时,狄青来救,却不会强攻!”
张元微凛,反问道:“那依般若王之意,狄青会如何解救细腰城呢?”
般若王一字字道:“我想狄青必想断我粮道,截我后路,逼我等撤兵!”
张元眼中厉芒一现,沉默良久才道:“此招若使出,只怕我等虽有骑兵十数万,也可能一朝崩溃!”
夏军出兵钳击镇戎军,势如破竹,宋军难以抵抗。虽宋军几次传令都是避其锋锐、击其惰归,但真正实施的人,没有一个!
无论葛怀敏还是任福,均被诱敌之计吸引,被暂时的取胜冲昏了头脑,一步步的进入夏军的包围圈中。
可狄青不是葛怀敏,也不是任福!宋军若真有一个能坚决执行正确策略的人,那无疑就是狄青!也只有狄青的手下,才会完全信服的听从狄青的命令。
夏军掳掠宋境,但如今野外粮食已尽,十数万大军的粮草,统统需要从细腰城西北的鼓阳城输送,如果鼓阳城被破,夏军不攻自败。
中军帐内沉寂片刻,般若王突然道:“鼓阳城和我军胜败息息相关,中书令大人若不嫌弃的话,小子和没藏大人请令,立即出发,前往镇守鼓阳城,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张元内心松了口气,暗想:“没藏悟道这般说,看兀卒的意思,就不是要削我兵权。这个没藏悟道,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
鼓阳城极为重要,张元久经阵仗,岂会不防?他早派重兵把守那里,只怕狄青攻打,闻般若王主动请缨,正合心意,心想没藏讹庞做不了事,但有般若王约束和镇守在鼓阳城,那我后顾无忧了!当下道:“那有劳般若王……和没藏大人了。”
般若王谦逊几句,向张元请了令牌,也不耽搁,和没藏讹庞趁夜出发,直奔鼓阳城。
张元没想到般若王这般好打法,一时间难免有些疑惑。扭头望向了野利斩天,见他眉头也是锁起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入夜时分,张元很有些疲倦,但心忧战事,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深夜时分,他倦意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梦中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张元一怔,翻身坐起,有侍卫冲进帐篷,叫道:“大人,有敌来攻!”
有敌来攻!狄青来了?张元心中着实一惊,然后就听到东方已鼓声大作!那鼓声如沉雷滚来,好像就要杀到了眼前。
张元喝骂道:“一群废物,怎么这晚才来警讯?”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诺诺无言。张元冲出了营寨,就感觉鼓声浪潮几乎冲到了面前。夏军大营已有骚动,但张元毕竟身经百战,这次寻狄青倾力一战,岂能不做准备。
张元上马,径直前往东方营寨,见有将领早就列队营前,人在马背,弓在手前的严阵以待。
夜幕沉沉,张元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细腰城外的山野处已亮如白昼。张元虽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但知军心绝不能乱,既然狄青突袭以快来攻,他就要以厚势逼退对手。
见四野篝火如约燃起,火光下,夏军阵营忙而不乱,已如怒射的弩箭般,张元心中稍安。这时野利斩天也已经赶到,和张元到了前军营中。
有前军将军过来道:“中书令大人,只闻鼓声急骤,应就在前方十里内。但眼下看不到敌情,末将听大人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骑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消息……”
张元怒道:“东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谁在把守?”张元当然不会坐在细腰城前等狄青来攻,东方数百里内,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对手攻到面前,竟无一探子回传消息。
转望野利斩天,张元问计道:“罗睺王,狄青为何能过百里防线到了这里,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翅膀不成?”
野利斩天也是皱了下眉头,摇摇头,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鼓声倏然停了。张元一怔,耳边宛若还有金鼓声激荡不休,一颗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远处,本是喧嚣震天的鼓声突然瞬间消失,那种遽然寂静的震撼,更让人心惊。
夏军大营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为宋军要开始进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东方发白之际,宋军再没有举措。
柳梢暗露滴晓晨,狼烟戟气冷杀人。
张元立在晨雾中,感受到风的讥诮,脸色沉冷如冰。等见到红日一拱拱的就要冲破远山苍云间时,张元喝道:“去登高坡看看。”
话音才落,有马蹄声急骤,夜月风带着几骑迅疾奔来。当初安远寨一战,窦惟吉虽丧命,可夜月风却逃得了性命,他几个兄弟悉数死在狄青手上,对狄青早就恨之入骨。这次进攻大宋,夜月风主动请缨,身先士卒地要一洗前耻,得以镇守登高坡留意宋人的动静。
见夜月风赶来,张元冷冰冰道:“我需要你给我个交代。”
夜月风惶恐难安,下马跪倒道:“大人,末将……很难交代。”见张元双眸竖起,已动杀机,夜月风急忙道:“大人,你听我解释。末将这些日子一直在登高坡坚守,昨晚夜黑无月,突然坡下鼓声大作,似有千军万马杀来。末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得到周边前哨的消息,是以不明敌手的实力,因为未能出战。那鼓声停后,末将已派出人手来向禀告情况,不想……均是死在了路上!”
众人闻言,均是心中一寒,虽是阳光明媚,但只感觉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看偷偷的盯着他们……
这时前军将军前来道:“启禀大人,我军去联系夜月将军的探子,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消息,只怕尽数遭了他们的毒手。”
张元神色不变,冷冷道:“夜月风,那你之东三十里外燕子岭是谁把守,找他见我。”
日上三竿之际,镇守燕子岭的都押牙气喘吁吁的赶到,他若是也和夜月风一样的消息,众人也不奇怪,可都押牙告诉了让大伙都奇怪的一个消息,燕子岭并无警情!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张元面沉似水,早在这之前,喝令传方圆百里的夏守军回禀军情。中午时分,已陆续有守军将军派人来禀告,并无敌情!
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夜月风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见众人均是疑惑的目光,大叫道:“昨晚真的有人来攻。中书令大人,你要信我。”
张元突然笑了笑,“狄青如此虚张声势,想必是无胆鼠辈,实力不足,不敢来攻我军,既然如此,何足一道呢?好了,传令下去,让各地驻军戒备就好。夜月将军,你也回转吧。”
他故意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安定军心,可心中有个极大的疑问涌上来,如果方圆百里并无警情,那狄青所率的宋军如何到了登高坡,还能精准的杀了夏军的探子?
难道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吗?
不止张元,夏军余将均是心中困惑,退下后,难免议论纷纷。
张元回转中军帐后,怒不可遏,却又无从发泄。等待不久,野利斩天入了帐中,张元冥思苦想许久,一直不得要领,终于问道:“罗睺王,依你来看,昨晚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方才我在营?99lib.中转了下,听军将都在私下议论,说狄青的手下都会飞的,是以才能不惊动附近的守军,直接到了这里。”
张元一拍桌案,喝道:“是谁敢妖言惑众?推出去斩了。”
野利斩天皱了下眉头,缓缓道:“若中书令如此失态,只怕狄青目的已达到了。”
张元微怔,忙问,“狄青有什么目的?”
野利斩天道:“狄青不出我们所料,已准备动手。但他知道有中书令坐镇,眼下我军无隙可乘,狄青虽勇,但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他这般举措,无疑是先要动摇我们的军心。如果中书令都被他乱了分寸,无疑就是他下手的时候。”
张元一凛,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想了许久,终究想不明白昨夜是怎么回事。”
野利斩天道:“很显然,昨晚狄青已派人混到了附近!伺机刺杀我们的探子,制造混乱。”
张元道:“这我如何不知呢?但我们周边天罗地网,他们又是如何能混得进来,又安然离去呢?”
野利斩天微皱眉头,沉吟道:“我有个猜测,但眼下不敢肯定。大人,我必须再详细查探才有定论。不过狄青果然聪明,知道平原交手不利,就不主动和我们交手,只是虚张声势,眼下宋军在暗,我等在明,他能轻易的扭转不利的地势,可谓高明。”听张元冷哼一声,野利斩天笑道:“不过大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也是极为高明的手段。”
张元心中稍有舒服,道:“既然如此,有劳罗睺王了。”可想到昨晚宋军故作偷袭,想必人手必定不多,他空有数万大军,却被镇得不敢出战,不由又是脸红。
野利斩天点点,才要转身出帐,突然又止步道:“不知大人可曾留意到,昨晚鼓声大作时,细腰城有些异样?”
张元凝神一想,就道:“他们城中黑压压的,并没有什么动静,并没有异样了。”
野利斩天道:“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异常。想他们既然知道狄青前来,又闻鼓声大作,焉有不上城头看看的道理?他们根本无动于衷,是不是早就知道狄青不过是虚张声势呢?”
张元内心羞恼,感觉在这瞎子面前,自己好像是个瞎子,恼怒道:“既然如此,你昨夜为何不说?”
野利斩天有分讶然,苦笑道:“我也是如今才想起罢了,我这般说,绝非有嘲弄大人的意思。想兀卒既然让你我前来,就想让你我同心协力,还请大人勿要多心。”
张元轻舒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罗睺王提醒。”他毕竟长于指挥大局,幕后策划,真的到面面相对时,反倒少了以往的游刃有余。听野利斩天提醒,心中警惕。
野利斩天一走,张元当下传令众人戒备,为安军心,故示悠闲的巡营。一日无话,等到夜幕降临时,张元一颗心反倒绷紧。
可等到半夜时分,仍无半分动静,张元脑袋才要沾枕,突然有军士冲进来禀告到时:“大人,有情况。”
张元惊心,霍然站起道:“何事?”听帐外静的吓人,也无鼓声,张元实在不明白会有什么情况。
冲出营帐,见夏军大营中隐有骚乱,张元才待询问,突然感觉细腰城的方向有异,抬头望过去,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不知何时,细腰城头火把高竖,熊熊的燃着,细腰城头上亮如白昼,隐见刀枪剑戟的寒光。
细腰城为何这般举动?想起野利斩天所言,张元心思飞转,暗想昨夜细腰城并无动静,是因为知道狄青是虚张声势,但今天宋军都涌上城头,难道知道狄青要来攻打,因此做准备来接应?
虽知道眼下方圆百来里没有警情,狄青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大举来袭,但见城头火亮,总是心中难安,又命手下全力戒备。
夏军倒有不少如张元般想法,当下燃起火把备战,可直到天明时分,城头火灭,竟不见宋军一兵一卒出现。
张元等见晓光破晨之际,陡然醒悟过来,暗叫又上了狄青的恶当,细腰城这般作为,不用问,还是采用虚张声势的伎俩!
就在这时,野利斩天已然赶回。张元见状,催马上前问道:“罗睺王,可有了答案?”
野利斩天问道:“大人,昨晚可有什么异常吗?”听张元将昨晚发生一事说了遍,野利斩天叹道:“果不出我所料,狄青用的是疲军之计!他连续两夜诈攻,不过是搅乱我等军心,让我等全力戒备,等我等筋疲力尽之时,就是他进攻之日。”
张元也想到这里,可更关心前晚的事情,问道:“可他们为何能不惊动我军人马情况下,到了我们左近呢?”
野利斩天道:“我详细命人查看了探子的尸体,发现他们均是被一招毙命,显然是被武技高手击杀。但这附近的确没有宋大军出没的迹象,在我来看,狄青所派之人只有数百人左右,各个身手不差。他们能悄然前来,安然离去,眼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顿了下,野利斩天道:“他们是乔装成我们夏军来去。这方圆百里纵横,这些人手他们若扮成夏军来往,我们很难察觉。”
张元猛然警醒,恍然道:“既然如此,就要查附近的守军,是否有异常的夏军出没。”
野利斩天道:“不错,我正是按照这个方向去查,结果这里东北向五十里的牛头山的守军有报,的确看到一队夏军经过,人数不多。他们只以为是奉大人调令巡视,因此并未过问。”
张元暗自咬牙,一字字道:“狄青,你果然够狡猾。传令下去,命我军严加防范,留意附近小股擅自出没的队伍。”他命令虽传下去,但到底有没有用,也不知情。
野利斩天轻轻舒了口气,可眉头也是紧锁的。他并没有告诉张元一件事,他其实昨晚守株待兔在等对手,不想狄青虚晃一枪,竟再没有动静,下一步狄青要从哪里出现,他真的也不清楚。
伊始时,他只以为张元将狄青拉出来平原交战的策略并无问题,但眼下来看,狄青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忍。
几日转瞬即过,除每晚时,细腰城都要燃起火把外,宋军再没有异样。
宋军虽无异样,但夏军每次见到城头那熊熊的火光,都是心中不安。那火光只是扰乱夏军的注意,亦或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宋军是想说,他们战意如火、怒意如火,或许终究有一日,会如烈火一样的喷薄出来?
这一日清晨,张元起床时,神色已有了疲惫。
每日过得揪心,总让人容易累得快些。这些天,虽没有狄青的进一步消息,但张元实在比和狄青交手还累。不待起身,已有人冲到帐中,叫道:“中书令大人,有狄青的消息了。”
张元惊凛交加,喝问道:“什么消息?”
那兵士道:“狄青带两万兵马,兵起渭州,过瓦亭、沿六盘山而上,已近制胜关!”
张元一怔,问道:“他们才到制胜关?”原来制胜关尚在镇戎军以南百余里,隔着他们还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张元见狄青使用疲兵之计,只以为狄青再让夏军疲惫后,就会发兵猛攻夏军,直如当年安远寨一战,不想狄青眼下还在制胜关?
这个狄青,到底是什么念头?
“消息可曾确实?”张元忍不住问。
那兵士道:“千真万确,是在华亭的败军快马传来的消息。狄青遽然兴兵,渭州的我军均知不敌,已如张大人所言,北归聚集。眼下狄青旗帜所至,我军均是退却,他已连收渭州左右七处失地了。”
张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留意狄青的动静,再去探来。”夏军入寇宋境后,纵横掳掠,直达渭州,渭州太守如当年延州般,闭城不出。夏军在城外掳掠数月,宋军各自为战,一直难以对夏军进行有效的抵抗。不想狄青一来,竟不急于救助细腰城,反倒绞杀在渭州的夏军!
渭州内,无人可是狄青的对手。
张元想到这里,心中盘算,最多再过两日,狄青就可过镇戎军前来细腰城!不想第二日有兵士来报,狄青到了瓦亭寨,本驻守在那里的夏军闻狄青率军到来,早先一日一路北归涌入镇戎军。
狄青一日兵行不过七十里,竟然还没有进入镇戎军!
张元暗自皱眉,终于找野利斩天前来,问道:“罗睺王,狄青进军缓慢,所为何来?”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这才道:“据我所知,狄青自渭州发兵,伊始不过是才过万的兵马,但他军旗一至,沿途堡寨均不再自守,纷纷请入狄青军帐之下。一日功夫,狄青已聚兵两万,而最新的消息是,狄青旗下的大军,骑兵步兵夹杂,已有三万之数!而沿途百姓,纷纷运粮支持宋军,狄青眼下军容极盛。”
野利斩天说到这里时,也忍不住的有些佩服。要知道宋自立国以来,西北堡寨就把宋军隔离的七零八落,三川口一战,宋军五路救援,偌大的阵仗,不过纠集了万余兵马。好水川一战,韩琦放肆招兵,也不过是七八千的兵马。
大宋之人,能在三日内,就召集三万兵马来战之人,唯狄青一人矣。
张元冷笑道:“就算三万兵力能如何,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青这般作为,究竟所欲何来呢?”
野利斩天神色有些奇怪,灰白的眼眸盯着张元,其中有着说不出的意味。
张元被野利斩天望的发毛,忍不住道:“罗睺王,老夫说的可有什么问题吗?”
野利斩天沉默许久才道:“难道大人还看不出狄青的用意?”
张元皱眉苦思道:“他如此缓慢运兵,肯定有他的用意。但老夫一直想不到,他的目标会是哪里。”
野利斩天突然笑了,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讥诮。良久后,他才慢悠悠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他出兵向哪里了。”感觉到张元的欲言又止,野利斩天脸上突然泛起了分光辉,似是激动,又像是钦佩,“我们其实一直想错了,那一晚狄青命人在擂鼓,可能是疲兵之计,但他其实是告诉细腰城的宋军,他狄青来了!他也想告诉我们,不用我们猜,他很快就会来了!”
张元冷哼一声,不待多说,野利斩天又道:“细腰城燃起火把,也不见得是疲兵之计。是细腰城的守军要告诉狄青,他们在等狄青,一直在等狄青!他们信狄青!”
他说到这里,本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中也带了感情。
西北的宋军和狄青间是什么感情?是一种信任到无以复加的感情。
西北的宋军需要狄青,狄青就来了。狄青来了,知道种世衡一定带军等他,等到他来的那一天。就这么简单,简单的不需那么复杂地揣摩,简单地让人落泪!简单的让天地动容!
狄青来了,明知前方有十万夏军,但是他还是来了!
张元终于想到了什么,脸色改变,凝声道:“你是想说,他缓兵慢行,沿途召兵,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他就要和我决战?决一死战?”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迂回,可从未想到过,狄青有一日,会向他张元挑战。
向十万夏铁骑,三千铁鹞子挑战!
野利斩天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不再多言。可那灰白的眸子也忍不住的望向东方。他眼前隔着军帐,他看不见。他虽看不到,但能感受那悲意如虹的大军正一步步的接近。
或许自三川口五龙川一战后,宋军心中就一直有了悲愤之气。
宋军积弱,但宋军不会降。要作战,就作战!
多年前宋军是因为有郭遵,而到如今,只是因为有个狄青!
狄青大军已入镇戎军,夏铁骑继续北归,听从中书令张元的吩咐,纠集兵力准备和宋军全力一战。
狄青大军已到开远堡,沿途有无数百姓列队相迎……
狄青大军已到定川寨,定川寨早已破烂不堪,当初宋军遗留下血迹虽干,尸骨就在眼前……
狄青大军所到之处,夏军不敢拦。
狄青的大军终于近了细腰城,百里开外,气势如虹。这几日的功夫,狄青已召集五万的兵众。
山川同色,军民一心。
那缓缓地流动的大军,终于流过燕子岭,过了登高坡,就那么的行到了夏军的面前,行到了细腰城前。
虽没有磅礴无俦的规模,却有让天地失色的勇气。明知前方大军阻隔,却仍脚步不停,无怨无悔。
有风吹,关山沙起,有马嘶,兵戈凝寒。
数万大军止住了脚步,成阵列排开,响炮三声,狄青策马出了军阵,离夏军阵营不过数箭之地,扬声道:“大宋狄青请与夏国中书令张元——决一死战!”
无对话,只请一战。无回旋,一战决出生死!
空旷的平原,万马齐喑。
千军凝目,只望着立在军前,匹马单刀的人儿。
那人没有带上面具,露出比带着面具更沉冷的面容。
他如墨的黑发已有斑白,他俊朗的容颜已满是沧桑,他深情的眼角已有皱纹……
似水流年,如刀如箭,纵毁不了奇伟的风骨,却已改变了往昔的容颜!
可他的腰板仍如长枪一样挺直,他的双眸仍和天星一样的闪亮。他挺着胸膛,因为他一直无愧于天地,他双肩凝厚,因为他依旧可以担负天地间的浩荡正气。
他是狄青,大宋的狄青。
狄青来了!狄青请战!请与十万夏军一战!
第二十二章 十全
双军对垒,战意寒空。宋军热血沸腾,夏军一时间竟无人敢替张元一战。
敢和狄青斗将之人,都已死了。
张元进退两难。
张元想得太多,想的太好,他不再满足击败宋军后,掳掠一番,无功而返。他围攻细腰城,要让城池无援而破,就是想寒了宋军的心。
他知道宋朝西北眼下唯有狄青、种世衡能用。眼下他只要围攻细腰城,就能吸引狄青前来,而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只要能击败狄青,攻破细腰城,就能一举摧毁大宋西北的两大支柱,进而进取关中,觊觎天下。
自古得关中得天下!他张元要凭此一战奠定无双的地位,留名千古。
但他攻不破区区一个细腰城,如今狄青说的虽客气,请他一战,但他已没有上前的勇气,他如何是狄青的对手?
蓦地发现,原来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蓦地察觉,原来幕后指挥和两军对垒完全是两回事!
狄青缓兵慢行,可在行军过程中非但没有疲惫,反倒积累了万千杀气,他所领的宋军虽比夏军少,但此刻锐气正锋,他就要凭这股锋锐和夏军一战。
狄青自从接到调令,知道凭走平常的途径,要调兵作战,层层公文,最少要三月之久才能出兵。他等不了那么久,因为种世衡等不了那么久。他只能循非常之途,凭西北的声望招兵进攻,虽知此举后患无穷,但他想不了太多。
他就立在阵前,抬头远望细腰城,见城头有旗帜飘扬,人头攒动。
夏军沉寂无声,静待张元回复。张元望向野利斩天,不待说话,野利斩天已催马上前道:“狄将军远道而来,真英雄也。不过我等不能欺你等鞍马劳顿,不如再过三日后,一决高下如何?”
张元暗自称赞野利斩天果然明白他的心事。眼下宋军正逢锐气,休息三日,等气势一落,再行交手,把握大增,本以为狄青不会同意,没有想到狄青略作沉吟,竟不咄咄相逼,点头道:“罗睺王说得不错,那三日后再战就好。”
野利斩天一怔,没想到狄青竟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本来是个不利于宋军的决定,狄青没有理由不清楚。或者是狄青还是沉稳的性格,终究想要稳扎稳打,不想只凭锐气取胜呢?
野利斩天沉吟见,狄青长刀一挥,宋军缓缓后退。他们来如山,去如岳,凝重非常,夏人虽有意攻击,可见对方阵势厚重,一时间也不敢轻犯。
张元暗自舒了口气,方才箭在弦上,他蓄势已久,若是不战,只怕以后都不用抬起头来。野利斩天竟然能把不战的理由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他也是十分佩服。
才回了营寨,就有探子禀告,狄青退兵二十里,就在落雁坡驻军。等夜晚时分,落雁坡四处篝火熊熊,声势浩大。
夜月风本带兵守在那里,但见狄青大军经过,早退回细腰城前。
各地的夏军均是不战而退,终究聚回到细腰城前,夏军已聚众十万,漫山遍野……
夏军虽众,但第一次不再如以往般肆虐纵横,宋军虽人少,但他们绝不敢轻视。
张元一回中军帐,立即请野利斩天来见,他对野利斩天极为地佩服。这几日来,野利斩天虽看不见,但剖析形势,擘肌分理,比有眼睛的人强太多。
野利斩天一入军帐,立即道:“狄青舍锐气而决定三日后再战,其中必定有诈。”
张元赞同道:“老夫也是这般想。但他究竟做何打算呢?”
野利斩天反问道:“若是大人是狄青,该如何设想?”
张元略作沉吟,已道:“趁夜袭营,攻其不备。自古兵不厌诈,狄青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老实。”
野利斩天缓缓点头,沉思道:“大人说的也正是我所想。不过大人若是狄青,选择攻击我们,会在什么时候?”
张元见野利斩天赞同,心中隐起振奋之意,说道:“多半就在今夜,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心中精神一振,说道:“既然狄青不仁,就莫要怪我们不义,他们才安营下寨,我们可趁其敌立足未稳时出击。若依老夫之见,今晚击之!”
他神色兴奋,只想着狄青不仁,他就可以不义,却没有想到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野利斩天闻言,缓缓摇头道:“我 82e5." >若是狄青的话,绝不会选择今晚。”
张元一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野利斩天道:“我观狄青作战,虽在于用奇,但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当然也知道我们不值得信任,绝不可能不防备我们偷袭他的营寨。”
张元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半晌才道:“那你若是狄青,会选择什么时候?”
“第三日子时。”野利斩天见张元困惑,解释道:“子时进攻,狄青不违承诺。子时进攻,正值我等蓄力白日作战,更是最懈怠之时。我若是狄青,必在子时进攻,可取天时、地利、人和齐聚,胜出把握大增。”
张元从未想到这个时刻,闻言倒吸口凉气。若没有野利斩天在此,若狄青真选择那个时候攻击,无疑是他最松懈之时。
狄青这些年来能不吃败仗,果然有些名堂。
皱起眉头,张元道:“那依罗睺王虽见,我等应如何应对呢?”
野利斩天道:“方法有二,一是早做准备,就坐等狄青来攻时,给予迎头痛击。还有个方法就是,趁狄青出兵,营中空虚之际,我等分兵而出,反袭他的大营,烧毁他的粮草。宋军大营若失,军心必乱,到时候中书令依铁鹞子平原击之,可大获全胜!”
张元闻言,一拍桌案,笑道:“果然好计。我觉得这法子可并而使用,我方人多,可一方面给予狄青回击,另派人马偷袭宋军大营。”
野利斩天点点头,脸上并无半分欣喜之意,又道:“大人所言也是好计。但有件事,我们不能不防。狄青故作大度悠闲,寻求决战,但他没理由不断我们粮草后路。我等粮草中转,多囤在鼓阳城,必须要防他突袭鼓阳城,烧我们粮草。我军鼓阳城若失,军心必乱。十万大军,也可能一朝散尽。”
张元笑道:“这件事倒不用罗睺王担心,就在昨日,我已修书请般若王提防。般若王已回信告之,鼓阳城绝无大碍。我想以般若王之能,只是看管粮草,绝不会有事了。”
野利斩天的确也是这般想,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之意。他知没藏悟道素有领军,但元昊派没藏悟道前来西北,只是想让他看个粮仓吗?
不管如何,他野利斩天也已竭尽全力,接下来如何,还看双方士气。
两日转瞬即过,宋军、夏军都像信守承诺,偃旗息鼓,就等第三日来战。
张元见宋军果如野利斩天所言,居然不来攻击,更是警惕在心。第三日子时前,早就悄然的命全军准备,分出两队兵马出营兜路前方落雁坡,又令前军将军严阵以待。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有浓云起,四野之处,皆笼罩在黑蒙蒙的夜色中,张元亲临夏军前军营寨,登高台望去,见目光难穷暗处,深夜之中,难免心中惴惴。
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大响,敲碎了夜的沉凝,撕裂了遮掩的杀气。
有鼓声,鼓声响彻洞天。张元从未想到过,会有那么猛烈高昂的鼓声,那鼓声有如千面皮鼓同时响动,简直可说是惊天动地。
鼓声并非是从东方而至,却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
张元一凛,扭头望过去,只见到细腰城的城头再次火光熊熊。自从狄青率兵来后,这几日来,细腰城头并没有燃火,此刻细腰城再次点头,寓意着什么?
就在此时,有兵士急报:“宋军攻营。”
刹那间,马蹄声雷动,从静寂的远方,就那么激昂、冷静的传来。无喊声、无厮杀,但其中蕴含的决绝让人悚然。
宋军攻营!
就算整日在马背上过活的党项人,听闻这种蹄声响动,也是暗自心惊。宋军只比他们想象中攻打还要猛、还要快疾。
张元喝道:“擂鼓迎战。”鼓声四起,和细腰城那方向的鼓声交织错乱,杀机重重。可就算夏营如此密集的鼓声,竟也压不住细腰城那方面的惊心动魄。
许久积怨,在这一朝喷薄而出,或许细腰城的军民做不了太多,但他们用鼓声告诉狄青,他们和狄青在一起,并肩作战。
宋军迅雷不及掩耳攻来,夏军前军将军早已准备,喝令出兵。张元坐在高台上,略有紧张的听着禀告的军情。
野利斩天虽还是神色漠漠,可显然也在倾听着疆场的厮杀之声。他仿佛有种天生的敏锐,只凭声音,就能察觉双方的战情。
宋军有千余骑兵攻来。
前军将军喝令擒生军两千出战。
擒生军不敌,被宋军杀退。宋军使的是勇力之士!这些人雄壮奋猛,勇猛如锤,擒生军不能挡。
张元听到这些消息,已皱起了眉头,暗想早闻狄青七士犀利,不想一个勇力之士就让夏军难以应付?
有兵士再报,“前军将军命都夜月风领军出击。”“夜月风浴血厮杀,抗住了宋军的攻势。”“夜月风已击得宋军后撤。”
张元嘴角露出丝微笑,暗想夜月风果然不愧是夜叉部的高手,颇为骁勇。
思绪未停,就有兵士又报,“宋军黑暗中再出骑兵,以攻对攻,这些人均是奋不顾身,包抄了夜月将军的后路,抵挡住前军将军的救援。夜月将军已陷入困境。”“前军将军再派骑兵猛攻,可敌手不退。那些人……应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
张元眉头蹙起,暗想听说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均是不求功名,只求死战泄愤之人,这些人如此拼命,只怕我军损失不小。
转瞬间,前军将军已连派三拨骑兵进攻,有喜讯传来,“宋军抵挡不住,已节节败退。”“宋军正向落雁坡撤去。夜月将军已带兵追杀宋军。”
张元霍然而起,向远处望去,这时天沉沉,夜深深。他当然看不到太多,只是隐约听到更远的地方有金鼓之声传来,陡然间那方的天际亮了起来,有火光映照半空,知道己方已对宋营发动了进攻,不由喜形于色。
野利斩天双眉一扬,突然道:“不好。”
张元心中暗惊,忙问,“有何不好?”
野利斩天道:“狄青为人谨慎,绝不会指望一击就能击垮我们。他如此猛攻,定知势道难久。他猛攻之下,必定别有用意。大人,要令夜月风莫要再追,提防宋军有诈。”
张元心道,“夜月风激愤已久,蓦地取胜,怎会住手?如今宋军一败,气势已衰,就算有伏兵,我军全力掩杀,也可冲垮对手了。”正犹豫间,有兵士已报,前军将军已派骑兵五千,全力协助夜月将军进攻,前军将军领军万余断后压阵,正滚滚向宋军落雁坡进攻!
杀声震天,鼓声不断。
张元虽说幕后主持大局多年,但感觉杀气惨烈漫天,也不由紧握双拳。
就在这时,有兵士再次急来禀告:“大人,狄青突然带兵杀出,斩了夜月将军,我军难敌,已在溃败!”
张元一惊,叫道:“怎么会成这样?”
他实在难以相信,大好的形势下,夏军又被狄青轻易地击垮。
又是一个狄青,出手一刀,就轻易的扭转了宋军的颓势。野利斩天淡淡道:“有时候,一人就是一人的力量。但有时候,一人可激发千军万马的杀气!”
杀声本已飘远,可转瞬之前,再次凝聚在营前。
张元凛然,知道双方交错拉锯许久,如今又是宋军占据了上风,因为宋军有狄青,而他们没有。狄青身先士卒,作战勇猛,如斯一个将军领队,那些手下怎能会不拼死效力?
“前军将军不能挡……前军将军再退,两都押牙战死,前军将军命全军退缩营前,有吉利刺史出战,被狄青斩于刀下!”
“狄青连斩我夏军六员猛将,势如疯虎,无人能敌!”
“狄青手下再度增援,击溃我们才出的援军。”
“我军屡退,损兵折将,已退到营前。”
“狄青手下披坚之士开始攻营,屡攻不克……宋军攻势稍缓。”
“狄青率百来军人横刀立马在我军营前,我军避而不战!”
消息电闪般的传来,击得张元脸色苍白。他知道狄青的勇,可直到今晚,才算真的见识了狄青的勇。
这会功夫,夏军已折损数千之人,这虽在夏军骑兵中算是少数,但狄青横刀立马在营前,夏军已不敢战!
这一战后,夏军信心已受挫!
怎么办?要不要动用铁鹞子?张元扭头望向野利斩天,意有询问。不待开口,野利斩天已道:“现在绝不是动用铁鹞子的时候,狄青在夜晚突袭,就是趁夜幕掩护,让我等大军无用武之地。铁鹞子是军中之魂,若有受挫,后果堪忧。依我之见,只有在天明时,才能发挥铁鹞子的最大力量!”
张元何尝不是这般想?可听到那鼓声隆隆不歇,夏军营中沉寂若死,他身为行军统帅,军情这般紧急,又如何熬得到天明?
至于出去偷袭宋营的两队兵马究竟如何,张元已不敢去想。就在这时,野利斩天突然皱了下眉头,张元瞥见,忙问,“罗睺王……”不待多说,就听到西方有号角声响,西方有警!
张元一惊,听西方后军处有厮杀声传来,喝令去查,不多时就有兵士禀告,“大人,宋军攻我后军!”张元凛然,暗想这十万大军困在这里,不能出战,可狄青的人马,什么时候兜个大圈,竟转到了西方去打?
才待喝令人坚守,就见到西方远远处,陡然间火光亮起。
那火光不到片刻,就已高冲而起,染了西方的天空。
夏军已有骚动,原来那个方向,本是囤积粮草之地,如今那地方起火,让夏军如何不乱?张元怒骂道:“是谁在守着辎重粮草的,让他提头来见我!”
野利斩天脸上泛过分怅然,喃喃道:“原来如此,狄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猛攻我前军吸引我们的全部注意,他却派人奇袭烧毁了我军的粮草。”
张元又恨又恼,他只想着鼓阳城才是粮草重地,全力命人防备。哪里想到,狄青竟留意他营中的十数日口粮。
果不其然,夏军很快有军情禀告,宋军有两队兵马急攻夏营,那两队兵马一队轻巧灵活,一队冲劲极锐,闪电般突破了夏军守军,焚烧了夏军的粮草。夏军将领不敌,已然战死。
张元听闻后,面无表情。
寇兵、执锐!
烧毁夏军粮草的宋军,肯定也是狄青手下的七士。狄青带领死愤、勇力等队强攻吸引夏军的兵力,却命寇兵两部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
“他费尽心思,就要烧我们几日用的粮草吗?”张元嘿然一笑道:“可他以为这样有用,他难道忘记了,我们还有鼓阳城?”
野利斩天闻言,脸色微变,不待多言,有兵士冲来禀告,“大人,鼓阳城告急!”
张元脸色倏白,几乎要晕了过去,他终于明白狄青的真正用意。
狄青打击一环接着一环,目的无非是断夏军口粮。如今夏军日用粮草已被焚烧,夏军清晨都要揭不开锅,肚中无粮,如何作战?若是鼓阳城被破,十万大军吃什么?
一想到这里,张元心急如焚。陡然见到野利斩天身上的甲胄已泛白光,心中一凛,抬头望空。
原来天已微明。
野利斩天只是望着东方,喃喃道:“好一个狄青。若我料得不错,他现在就在围城打援,坐等我们去救鼓阳城了。”他心中陡然有分遗憾,狄青是个对手,是他野利斩天的对手。只可惜,他难得和狄青亲自一战。
张元长舒一口气,自语道:“我们不得不救!”
必救鼓阳城,不然的话,这里的十万夏军已然无粮,再被宋军猛攻,若不支撑到鼓阳城前,只怕一朝散尽。
天已明,应是双方对决之时。可张元无心再战,夏军已无心再战。野利斩天明白这点,还能尽职道:“中书令大人,狄青现在计谋得逞,他在逼我等不能出战之际,肯定早人扼住前往鼓阳城要道。在下请令,带兵拖住狄青的主力,而大人则可带领数万兵马,加上三千铁鹞子绕路前往鼓阳城。狄青兵力有限,难以兼顾全面。只要大人成功到了鼓阳城前,整顿兵马再战,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张元听野利斩天前几句,还是不差,但听到最后,心中不悦,喝道:“狄青三鼓已竭尽全力,难有再战之勇。鼓阳城告急,半分拖延不得。若是绕路,被狄青破了城池,那真的输得一败涂地。我想这青天白日下,他有何能力挡我数万铁骑!”
野利斩天还待再说,张元道:“我意已决,罗睺王,我带铁鹞子和五万铁骑直取西北,救助鼓阳城,你带余众断后!”说罢传出军令,夏军一夜惶惶,但毕竟久经阵仗,听张元下令,早就准备多时的兵马已向西方开拔。
野利斩天一叹道:“既然中书令决意如此,在下不好阻拦。据我所知,如直取鼓阳城,途经猛虎冈,那里地势稍狭,只怕狄青会在那里伏击,还请大人留心。”
张元虽知野利斩天是好意,但想猛虎冈虽算高冈,但毕竟不算崎岖,地势颇为开阔,可供骑兵纵横,只要野利斩天能拖住狄青,何必担忧?
一念及此,张元已率兵离去。
野利斩天灰白的眼眸望着张元的背影,神色中突然现出分担忧之意。
张元出营,大军浩荡,直扑鼓阳城。
这时天光已亮,东方微白。寇兵、执锐两部一击得手,并不纠缠,早全身而退。夏铁骑未遇拦阻,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铁骑铮铮,兵戈森然。夏军虽急驰救援,但队形整而不乱,显出极佳的作战能力。
昨夜夏军虽败,但那种作战方式他们前所未见,狄青更是不惜代价的冲杀,这才让夏军难以应对。
但此时此刻,数万骑兵纵横平原,重归熟悉的作战方式,虽未厮杀,但磅礴气势沛然而出。
鼓阳城离细腰城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夏军快马急奔未到半途,遽然止步。远方高岗斜起,有道路蜿蜒,那路本来数士骑并辔而过也是不成问题,可眼下却已寸步难行。
路有阻碍!
不知多少横木、大石堆积在路上,虽简简单单不费一兵,却让夏军骑兵难行。
张元已暴跳如雷,命中军将军道:“兵分三路,一路不惜代价,移除障碍。两路出兵,越高岗而走。”
高冈坡陡,但对夏铁骑来说,并非难以逾越的沟壑。
夏军领令,分出两队兵马,急冲高岗。马蹄声雷动,尘土高扬,夏军疾驰下,尘烟漫天,顷刻间,有浓云卷冈。
眼看夏铁骑就要冲过高岗之际,遽然间有一声炮响,地动山摇。
张元心头一颤,就见两侧山冈上伏兵尽起,羽箭如飞蝗般射来。
宋军有伏!
张元虽已有预料,可见夏骑倒地之时,还是忍不住的心惊。宋军以障碍阻敌,据地势阻拦夏军,夏军铁骑虽是犀利,但地势失去,驰骋不利,竟被宋军牢牢压制。
张元双眉紧锁,并无绕路的大乱。中军将军见状,喝令夏铁骑急冲,又趁骑兵和宋军僵持之际,命夏军全力清除阻碍。
夏军也知生死关头,奋力施为,障碍飞速移开,前方很快现出可供夏铁骑驰骋之道路。张元一声令下,命部分铁骑牵制高岗上的宋军,另外人马全力冲过猛虎冈!
可前队才行,就闻杀声阵阵,夏军冲势再次慢了下来。
张元急怒攻心,喝问道:“为何止步?”中军将军急道:“大人,宋军有千余铁骑扼守前方道路,反复冲杀,我军无法通过。”
张元一怔,这才知道麻烦所在。眼下夏军虽移开障碍,但最多能数十骑并辔而行,而宋军在高冈那侧的开阔平原上,可肆意驰骋,反倒可尽情地攻击夏军。
夏军虽有数万铁骑,但碍于地势,反倒无能突破狭如瓶颈的山道,列队和对手一战!
厮杀震天,肉搏惨烈。
双方将士均知道此战至关重要,咬牙拼杀。铁骑狂涌,而山冈的宋军密密麻麻,半步不退。
每一刻,宋军和夏铁骑都有人倒下,青青草色上,沾满如露珠般的鲜血。
张元已心寒,终于明白狄青在子时开始猛攻夏营之时,早就移大队宋军北上,囤积在猛虎冈,在此和他决一死战!
霍然回头望去,张元望着身后那沉凝有如山岳的铁鹞子,嗄声对中军将军道:“你带这三千铁鹞,冲过通道,打开去路!”
中军将军领命,手中长刀高举,喝道:“布阵,铁鹞凌云!”铁鹞子沉喝一声,已列开阵势。
山道不宽,可铁鹞子只是稍收敛了两翼,仍摆出比山道还要宽出许多的阵型!
号角吹起,苍凉广漠。闻有号角声声,涌在山道的夏军铁骑毫不犹豫的冲上高岗,夹击山冈上的宋军。
刹那间,山道已空空荡荡,只见到远方尽头处,箭矢的点点寒光。
宋军见夏人突然放弃了冲锋,似有不解,但聚在冈北的平原处,以偃月反阵对敌。
这种阵势,锋刃向外,对夏军处,反倒凹陷了进来。这种对敌阵型奇特,但对射杀从山道冲出来夏军,却是再管用不过。
宋军为首的那个将领,头大眼大,胡子浓密,看似老迈,实则年轻。他凝望着山道那侧的夏军,眼眸中突然闪了一分狠意。
狠意中还夹杂着恨!
铁鹞子终于发动了冲锋!刹那间,风起云涌!
就算两侧高冈的鼓声、厮杀声,都是掩不住铁骑雷鸣。倏然而动,如怒风推潮,潮水澎湃汹涌。
那汹涌的黑色潮流中,带着一抹亮丽的银白。
银白泛寒,寒光闪烁,黑色的是铁人铁马,白色的是三尖两刃!
铁鹞子以六十人为行,五十人为纵,形成一个方队,就那么蔑视天地,肆无忌惮的冲过去。道不宽,潮水漫上高岗,刹那间,绿草也变成了黑色。铁鹞子不但势头凶猛,而且马术极精,竟能斜斜的踏着山坡,不改阵型地冲了过去。
众目之下,只见到铁马狂嘶,暖风陡寒,那一道带着亮色的黑潮漫过了山道,漫过了山坡,如铁鹞凌云,势不可挡。
这招就叫做铁鹞凌云,是铁鹞子专门用来山地作战所用。
铁鹞子已近冈北,两翼的骑兵稍稍减速,而山道的骑兵霍然击出。那一刻,骑中铁鹞宛若就变成了一只凌空的铁鹞,双翼一振,就要冲出了山道,到了平原。
只要一到平原,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可束缚这振翅的铁鹞子。
宋军有些骚动,方才之际,他们像是被铁鹞子的攻势吓呆了,就立在那里,根本无从动弹。等到铁鹞子已近之际,这才呼喝声中,拨马就走。
宋军铁骑虽不彪悍,但变化巧妙交错,转瞬化作两队,均挽弓!
无箭!
铁鹞子见宋军挽弓,本来还带分哂然的笑。铁鹞子人马合一,重甲防护,寻常的弓箭,对铁鹞子根本无济于事。
但宋军搭的不是箭,一队弓弦上搭的都是黑色的铁球,一队弓弦上搭的是红色的圆球!
为首那大头大眼的将领见铁鹞子还有两箭距离时,厉喝道:“射!”
“呼呼”声响,红球飞舞,直扑铁鹞子,铁球飞舞,却是射向了地面。
这一招,实在出乎太多的人意料,铁鹞子身经百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古怪的敌人。铁鹞子亮刃,三尖两人刀破空而出,准确的击在红球之上。
只听到“轰轰轰”的无数声巨响,一时间马嘶人吼,硝烟弥漫。
与此同时,那射到地上的铁球也是倏然炸裂,里面飞出了无数铁蒺藜。
声响一起,那面的张元已脸色苍白,失声道:“霹雳!霹雳!!!”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宋军竟早准备了霹雳破敌。宋军就在等着这一刻,等着铁鹞子冲来那一刻。
张元见过霹雳,当初三川口一战,惨烈无边。郭遵使出霹雳后,几乎就将冰河上的夏军一击而散。今日霹雳一出,铁鹞子猝不及防,终于大乱。
铁鹞子可挡强弓硬弩,长枪短刀,但那霹雳声轰隆,震耳欲聋,热浪滚滚,逼人窒息,其中更有浓烟弥漫,呛人泪下。马儿受惊,嘶叫跳跃,更多却是轰然倒地。
原来那铁蒺藜自下而射,不少已没入了马腹之中。
铁鹞子人马刀枪不入,可还有个弱点,那就是马腹并没有太多防护。谁又能想到,敌手的攻击会是从地面发出?
铁鹞子阵型已散,马倒人废。要知道铁鹞子素来人马合一,人死不坠马,可就是因为这样,马儿一倒,人也跟随而倒,铁甲反倒成了极大的约束。
那大头大眼的将领嘴角满是冷酷的笑,喝道:“杀!”
骑兵冲上,长矛乱刺,绞杀那本是威武无敌、纵横草原的铁鹞子。张元心在滴血,还待喝令夏军冲过去营救,陡然间宋军齐声高呼,从两侧高冈上推下无数大石。大石滚滚,山道乱作一团,这时陡然有人叫道:“看那里!”
张元抬头远望,心中发冷,只见到远处有浓烟滚滚,遮云蔽日。这时候西北的方向怎么会有浓烟滚滚?
除非是……一想到这里,张元的全身都已颤抖起来。
两侧山冈的宋军却已齐声欢呼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着火了!”这时候西北还有浓烟滚滚,不言而喻,肯定是宋军已攻破鼓阳城,烧毁了那里的粮草。
张元心情激荡,“哇”的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他马上摇摇欲坠,远望浓烟入云,心中发冷,一时间只觉得尘缘一梦,转瞬成灰!
那浓烟滚滚,竟然遮挡了半边天日。此刻已到午时,艳阳高悬,耀得那面的黑云有层亮亮的白边,碧空中有蓝有黑,对比分明,说不出的诡异刺目。
细腰城头上的宋军,远远望见,忍不住擂鼓如豆,狂喊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破了。”那声浪瞬间传遍细腰城前的战场,夏军闻言,再也无心抵挡。
野利斩天见军心已去,无力挽回,立即传令铁骑南奔,他却带队亲自押后,狄青见状,也不追赶。远望西北的方向一眼,眉头反倒锁了起来。
这时候城内城外的宋军早就欢声如虹。
城内宋军终于开了城门,有一骑飞出,驰到狄青的面前,激动道:“狄青,你打得漂亮。”
那人正是张玉。他一直守在城头,配合狄青的举动,亲眼见狄青将夏军杀败,心中欣喜。可转瞬笑容掩去,说道:“你快进城吧,种老丈他恐怕不行了。”
狄青脸色黯然,吩咐韩笑几句,策马入城。
这时百姓自觉的列队两侧,望着狄青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尊敬。
狄青见细腰城百姓极多,心中反倒有个难题。可这时候,当以去见种世衡为重。快步到了种世衡的府邸前,那院子破落,人却密集。
不知谁喊了一声,“狄将军来了。”众人霍然让出一条路来,望着狄青的眼色中却是激动中带着期盼。
狄青跨过门槛,快步走到种世衡的床榻前,见种诂跪在种世衡床头,握着父亲干枯如柴的手,泪流满面。狄青一望种世衡的脸色,见其脸颊深陷,颧骨可见,一双眼半开半闭,竟只有出气的份儿。
狄青虽有心里准备,可一见种世衡这般模样,已虎眸含泪。
视线模糊,透过那朦胧的泪眼,往事一幕幕的涌上……
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老者肃然道:“你很快会有个大难!”还记得后来熟悉了,那个老者嬉皮笑脸道:“狄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还记得那老者摸着秃顶,商人一样说,“狄青,我们做个买卖,你打仗,我帮你寻找香巴拉。”说罢狡黠的笑。
还记得太多太多,点点滴滴,如泪如血……
那个看似浮夸、算计、市侩而又斤斤计较的人儿,有太多事情让人值得铭记。
值得铭记的绝不是他的算计!
“爹爹,狄将军来了。”种诂含泪叫道:“你睁眼……看看……”
种世衡病入膏肓,早奄奄一息,可他还不去,他在等狄青。听到儿子呼喊,仿佛百年的那么漫长,种世衡终于睁开了眼。
那眼中已浑浊不堪,没了神采,但他还是认出了狄青,嘴唇动动,似乎露出了笑,虚弱道:“你……来了。”
狄青握住种世衡的手,颤声道:“我来了!”
这句话,他们本不必说,因为很多话,不说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做到。可这句话,他们一定要说,因为很多话,再不说出,此生再也无法听到。
种世衡像在笑,低语道:“你来了,可……我要走了。”
种诂已痛哭失声,张玉眼帘湿润。狄青泪水垂落到那干枯的手背上,哽咽道:“你不能走,我还欠你很多钱没还呢。这是你我的约定,你不能失信!”
种世衡眼中掠过分光芒,却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嘿……嘿……你……让我……赖皮一次……好不好?”
狄青无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种世衡神色遗憾,又道:“唉……十士终究没有为你建好……”
狄青截道:“已有九士,今日若非你留给我的霹雳,我破不了铁鹞子。老种,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们已有九士,你尽力了,我只有感激。”
死愤、勇力、陷阵、寇兵、披坚、执锐、待命七士本是狄青回京前所率领的兵士。种世衡在狄青回转后,并未放弃筹建十士的事情,又为狄青建了第八士——霹雳!
霹雳以火器擅长,建起来本就是为了对付夏军铁骑。
可从前只有七士,就算加上霹雳,也不过八士,狄青说的九士,又是什么?
张玉想到这里,有些奇怪。狄青和种世衡似乎都忘记了这个数目,狄青道:“你……安心养病……”话未说完,声已哽咽。
种世衡嘴角成功的露出分笑意,“好。是呀,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十士,不过是个好梦。我等你……因为有件东西,要亲手交给你……枕下……”他挣扎下,却动弹不得。狄青伸手到枕头下摸索,拿出一方折叠的手帕,展开一看,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标记,纵横交错。
那手帕正上方写着三个字,狄青见了,身躯微震。那三字竟是香巴拉!
这手帕竟是香巴拉的地图?
种世衡虚弱道:“曹贤英……死了,不过我后来……又找到个曹姓后人,他也有地图……”
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耶律喜孙说的话,“元昊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他想将寻香巴拉的人一网打尽!”偏偏这么巧,这地图又是曹姓后人的?这张图是不是元昊放出来的?
种世衡没有留意到狄青的沉默,喃喃道:“我买了图。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那一刻早忘记了图的真假,只见到种世衡眼中的热切。他紧紧地握着那手帕,咬牙道:“老种,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已做到了,我谢谢你。你……”狄青无语凝噎,早泪流满面。
种世衡突然咳了声,可就算咳嗽,都是那么虚弱无力,“可是……我总觉得图不对……这次来得……”
狄青不等他说完,已道:“我知道,老种,我一切都知道。你不用管了,我知道的。”那泪水止不住的落,打湿了种世衡的衣襟。
种世衡似有所悟,怔怔地望了狄青良久,这才道:“你知道?好。”说罢又要咳,可喉结窜动两下,一口气憋在心头,脸色通红。
狄青一惊,紧紧握住种世衡的手,叫道:“老种,你不能走!”
种世衡长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全身的气力,反倒有了分精神,说道:“傻……兄弟,我……值了。我死了……还有你为我……流泪,可你去了,我就不用……为你流泪了……”
狄青嗄声道:“那你……不是占了我便宜。”他想开个玩笑,但那泪水忍不住地流。
种世衡眼中好像有丝笑,神采渐去,嘴唇喏喏抖动,再说什么已是极为轻微,狄青附耳过去,听种世衡道:“我一直……很穷,穷得给孩子……买鞋的钱都没有。”
狄青听到这里,想起包拯当初所言,想到种世衡的儿子种诊、种愕年纪尚幼,心中早道:“老种,你放心,你的儿子就和我狄青的儿子,我定当好好照顾。”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不必说,就像种世衡没有嘱托。因为很多事情本不必说,该做的就会做到!
“可……后来我发现,西北……有些人……连脚都没有。”种世衡微弱道:“自那以后……我就想让……西北的百姓……都有鞋穿。”
狄青只是点头,可不解种世衡为何临终前要说这些事情?听种世衡又道:“我比你……幸运多了,你很委屈,我知道。可……这西北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以后……苦了……你。”
冰冷的手落在了狄青的脸颊上,狄青咬牙道:“老种……”话未说完,那只手落下下去。狄青一把抓住下落的枯手,脑海已一片空白,突然撕心裂肺地叫道:“老种!”
屋内众人见状,早已跪倒一片,泪流满面道:“种大人……”他们这一拜,不为官职,只为心中那难以言表的尊敬和感激。
种世衡微睁的眼已僵凝不动,带着笑的嘴角又有分怜悯。
有风过,吹拂着窗外的杨柳枝条,飘飘荡荡,不知所依。
那未闭的眼眸虽不再转动,可那干涸的眼角蓦地迸出了两滴泪,晶莹剔透!
第二十三章 代价
狄青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虽心酸,但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走出了房间,院外之人早已跪倒,哀念那个看似油滑,对他们却是情义深重的种世衡。
消息传了出去,细腰城已哀声阵阵。
痛哭的人不分汉人、羌人,不分男女老少。狄青听了,心中忍不住想,“这细腰城的百姓,有谁没有受过种世衡的帮助?或者这西北的百姓,有谁不念着种世衡?这些年来,种世衡不曾打过一仗,但他拉拢的羌人,比我杀的要多得多。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比我狄青更重要。”
见众人都在望着他,狄青知道种世衡一去,所有人把希望都放在了他狄青身上,略做沉吟,立即下了个惊人的决定。
“张玉,你即刻命全城的百姓准备,今日就向三川、高平、怀远三寨撤离!你、种诂来负责这件事。”
张玉一惊,所有在场百姓亦是惊呆。
这是他们的家园,这是他们为之拼命坚守的家园。种世衡带病来建这个细腰城,城建好了,也累倒了,种世衡为了守住这个细腰城甚至把命都留在这里,可狄青一战告捷后,竟然要放弃这里?
无人能明白。
百姓沉默,张玉沉默,就算种诂都冲出来,讶然地望着狄青,叫道:“狄将军,你说什么,你要放弃这里?”
狄青保持平静,缓缓道:“种诂,我知道你不愿意,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可你必须要知道,有时候要得到,必须要付出。”
种诂后退一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干!”
百姓闻言,均叫道:“狄将军,我们不走。你放心,我们就算拼死也要守住这里,不会给你丢脸。”
狄青眼中有分无奈,不待多说,张玉已厉声道:“种诂,你忘记了你爹曾对你说过什么?”种诂一怔,不待开口,张玉已道:“他对你说,你不要轻易怀疑你的朋友,狄将军的举动,你们或许多有不解,但你若把他当作朋友,就一定不要怀疑他!你爹才去,你就把你爹的话抛在脑后了?”
种诂脸色苍白,忍不住摸摸脸颊,看看狄青头上的白发,突然跪下来道:“狄将军,我错了,我听你的!”
狄青急忙扶起了种诂,感慨道:“你没做错什么。但我这个命令,也是情非得已。”
张玉见众百姓还有迟疑,高声道:“你们信不信种大人?”
众百姓立即道:“信!”
“可种大人一生中,最信的就是狄将军!”张玉扬声道:“他信狄将军,所以一直在等狄将军。种大人既然信狄将军,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信狄将军的决定?”
话音落地,众人沉默半晌。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我信狄将军,狄将军,你让我们撤离,肯定有你的道理。”
一人站出来,更多的人站出来,七嘴八舌道:“我们信狄将军。”
狄青轻舒一口气,高声道:“其实你们应该明白,种大人守得不是细腰城,而是你们。他等我来,救的也不是孤城,而是城中的百姓。”
众人闻言,想起已去的种世衡,鼻梁酸楚。直到狄青说出来的那一刻,很多这才有些恍然。
狄青又道:“细腰城眼下是孤城,要守住,必须花更多的气力。我们要攻打夏军,绝不能自缚手脚!你们相信我狄青,我能放弃细腰城,也一定能把城池夺回来!”
种诂上前一步,大声道:“狄将军,既然如此,你请下令吧!”
狄青精神一振,当下命城中百姓收拾细软包裹,分队三路前往三川、高平和怀远三寨。镇戎军虽久经战事,但这三寨依旧坚持不破。狄青知道细腰城百姓极多,因此要分散三寨进行安置。
等城中百姓一片忙碌时,韩笑赶来道:“狄将军,郭小哥用霹雳大破了夏军的铁鹞子,眼下正佯攻鼓阳城。”
狄青脸上有分欣慰的笑,说道:“郭逵长大了。”
指挥霹雳军大破铁鹞子的大脑袋将军,正是郭逵。原来当初葛怀敏被派往西北对抗元昊时,狄青忧心忡忡,写信请郭逵向赵祯进言,说葛怀敏并不知兵。郭逵当下不但对赵祯说了,还认为葛怀敏“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必坏朝廷大事”。
后来葛怀敏兵败,证实了郭逵的预言,赵祯因此认为郭逵知兵。在派狄青赶赴西北救急前,已派郭逵也赶赴西北为将。
郭逵不辱郭遵之名,亦是文武双全,年少老成,这次跟随狄青出兵,谋略甚远,让狄青早刮目相看。
张玉一旁听到,虽喜郭逵的成长,但不解道:“鼓阳城不是早破了吗?”
狄青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呀。眼下鼓阳城是没藏悟道镇守,这人手握精兵两万,足智多谋,怎么会不防我去偷袭?”见张玉更是困惑,狄青解释道:“这其实是郭逵的一计。他知道铁鹞子是我军大患,因此早蓄力准备消灭铁鹞子。郭逵说鼓阳城打不下来不要紧,但只要遏制住鼓阳城的出兵,然后再燃起好大一堆火来。夏军在山冈那面看不到情况,只见浓烟滚滚,再加上我军一喊,他们自然以为城池被破。”
张玉恍然道:“他们军心一乱,自然不攻自破了。”
狄青点点头道:“可夏军毕竟也是作战多年,经验丰富。他们散得快,聚得想必也快。张元老辣,虽输了一仗,但看穿我们的手段,多半会急于挽回面子,再次召集大军来攻。”
“那我们也不见得怕了他们!”张玉道:“狄青,我虽支持你的决定,可总认为放弃细腰城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韩笑一旁忍不住道:“张将军,你有所不知。这次来救细腰城,在朝廷看来,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朝廷虽让狄将军来西北,但暗中下旨说,可不救细腰城的。”
99lib?张玉脸上变色,骂道:“我草他祖宗。”他心中激愤,也不知道是骂哪个。
韩笑道:“可狄将军不能不救,因此孤注一掷的违抗上令赶来细腰城。种大人其实早预计到被困,因此把八士精兵都留在外边,因此狄将军才能再领精兵。其实我们虽号称有五万大军,但精兵的底子还是八士,八士全部加起来,也就一万人,其余宋军,全靠仗狄将军不拘一格,采用沿途招兵法,让沿途堡寨的热血男儿加入。而那些粮草,都是百姓和堡寨省出来的。要等朝廷调运粮草,那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狄青拍拍张玉的肩头,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舍细腰城,但眼下我军也损失不少,粮草也已要用尽。细腰城有难,有我狄青带兵来救,可我若也被困在这里……”不再说下去,言下之意就是,“我狄青被困的话,就只能等死了,还有谁敢来救呢?”
张玉知道一切原委,有些歉然道:“狄青,我误会你了。”
狄青擂了张玉一拳,笑道:“多年的兄弟,何必说这些呢?你不理解,还能支持我,就凭这一点,就不枉我们多年的交情。”他也许久没有见到张玉,见到张玉时,难免想到当年禁军营的一帮兄弟,有些感慨。
可感怀只是一念,狄青道:“张玉,你带城中兵士护送一部分百姓去怀远寨。韩笑,你让郭逵护送一部分百姓去高平。另外一部分百姓,让勇力部暴战带队护送,即刻出发,不得拖延。对了,野利斩天所率的夏军眼下是何动向?”
韩笑道:“他率军向南,虚晃一枪后就折而北归了。”
狄青道:“此人善于领军,不能不防。你派待命密切留意夏军,如有大军凝聚的消息,即刻禀告。还有,命我军继续增压鼓阳城,等百姓全部安全撤离后,就要准备回归。”心中想到,“眼下虽败了夏军,但要提防他们反扑。只要细腰城的百姓安全撤走后,我凭大军依高平等寨抵抗,若好好地整顿人马,可徐徐图之。”突然心中有个念头,“可朝廷会支持我进攻夏国吗?”
韩笑领命离去,狄青将余下之事交给张玉处理。本想将种世衡好生埋葬,不想种诂早就一把火烧了父亲的尸体。原来种世衡早就留言,一具臭皮囊留之无用,一把火烧了就好。种诂不敢违背父亲的遗愿,收敛骨灰时,泪水长流。
狄青心中感慨,让种诂和细腰城的一部分百姓前往高平寨,命郭逵沿途护送。他自己却再领兵士,赶到了鼓阳城。
鼓阳城上早就布满旗帜,刀枪林立,铁甲寒光,远远一望,戒备森严,牢不可破。
宋军几次攻打,均是无功而返。不过宋军攻打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护送百姓撤离,张元那十万兵,没有粮草供应,肯定无法凝聚,因此宋军是只要遏制住鼓阳城出兵,就算任务达成。
转瞬间,已过了一日,狄青心中盘算,只要再过一日,就可缓缓退兵。他虽作战勇猛,但逢作战一事,都是谋后而定,更是珍惜兵士的性命,不想做无谓的损伤。
正琢磨间,有马蹄声急促,狄青扭头望过去,见是宋军游骑。见游骑额头有汗,心头一沉,知道必有紧急军情。
可这时候,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那游骑未到狄青面前,已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狄将军,大事不好。郭将军本护送细腰城的百姓去高平寨,途经长白岭时,突然大队夏军冲来。夏军竟有万余,来势凶猛,郭将军难以抵挡,带百姓退入长白岭,眼下形势不明!”
狄青马背上晃了下,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夏军怎么会这快凝聚大军攻击郭逵?不可能的。这夏军从哪里来的?”他想不明白。他这次出兵虽急,但事先已查探明白夏军的军情,鼓阳城西北,更有探子查看夏军横山那面的动向,夏军若再有增援,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一想到郭逵是负责护送种诂等人前往高平,狄青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郭逵是郭遵之弟,种诂是种世衡的长子,郭遵、种世衡都对他情义深重,这两人若是有事,他狄青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狄青..
摇摇头,长吸一口气,命自己冷静。
冷静,这是他眼下必须要做的事情。冷静……可冷静有用吗?狄青整理思绪,缓缓问,“韩笑呢?”
“韩笑得知这消息,也很诧异,感觉那夏军是图谋已久,绝非仓促聚集。但张元不可能这么快地再召集人手,韩笑已来不及赶回,命属下来通知狄将军,又命人去召集能召集的人手,赶去长白岭救援。不过韩笑说,可夏军若众,只怕他的人手也不管用,还请狄将军早做决定。”
这时李丁、戈兵、张扬三人均已围过来,闻言均道:“狄将军,事不宜迟,不如撤兵赶赴长白岭再说?”
狄青摇摇头,说道:“不行,夏军蓄谋,突然进攻我军撤离的百姓,就是引我们退兵。我们若冒然撤兵去援郭逵,鼓阳城出兵两路夹击我们怎么办?”说到这里,狄青向鼓阳城的方向望了眼,陡然脸色铁青,有些醒悟道:“我明白了,好一个没藏悟道!”
众人还是不解,都问:“狄将军,你明白什么了?”
狄青咬牙道:“我一直不解哪里又冒出的夏军,现在明白了。出击的夏军,本是鼓阳城的守军。”
众人一惊,戈兵问道:“怎么可能?鼓阳城本是夏大军的粮仓,没藏悟道镇守粮仓,责任重大,怎么会轻易分成半数兵力出去呢?”
狄青也是心有不解,暗想戈兵所言也有道理,但若不是鼓阳城的兵力,那无法解释夏军如何还能有万余大军凝聚。没藏悟道这次分兵出去,的确用意古怪,难道他早就想到张元会败?难道他早就料到狄青取胜后,就会放弃细腰城?没藏悟道分出兵力,虚空了鼓阳城,万一狄青真令人强攻,鼓阳城说不定早已被破,没藏悟道这般算计,置十万夏军的安危于不顾,难道只想袭击撤退的百姓?
很多事情难以理喻,狄青却已下了决心,命道:“若知我猜测的真假,一战可知。戈兵、张扬,你们二人传我军令,命我军今日假意撤退,看敌手是否来追。夏军若不追出,就说明城中无力出兵,你们立即折回攻城。这次攻城,一方面看城中真正的兵力,二来吸引在外夏军的注意,若能破城,烧了夏军的粮草,让他们短期内不能再起波澜。李丁,你命死愤之士全部聚集,跟我赶赴长白岭。戈兵,你等全力攻打两日,若城还不破,立即撤走,不要耽搁。”
他想夏军虽众,但郭逵选长白岭在拒敌,是明智之举。眼下死愤部虽不过数百人,但均是精兵,正适合岭中对抗敌手。
命令一下,众人依令而行,狄青虽心急如焚,可还是冷静行事。
沿途东奔,众人在日落时,已离长白岭不远。
这时夕阳西下,余晖散落长岭,远望有林木苍翠,落日金辉,景色瑰丽中带着分冷韵。
狄青心道,这时候戈兵他们,也该攻城了。可到这时候,他更关心的是,郭遵、种诂和一帮百姓到底如何了?
一路上,早有韩笑在路上留下人手传告消息,等到了岭前,只见到四处马蹄凌乱,尸体堆积,有宋军有夏军,一改青山的苍绿,带着分疆场冷酷的血意。
早有待命之士上前对狄青道:“狄将军,韩笑赶来时,郭将军已带百姓躲入了山岭,而夏军眼下有五千兵马在岭东凝聚,多半是要追杀我们东归的百姓,他们还分出半数兵马追进了山岭!”
狄青一惊,眉头更是紧锁,心道夏军以平原交战最为犀利,以往每次作战,均是拉出平原作战。这次夏军竟冲入山岭和大宋军民厮杀,他们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
难道说,这夏军大败,一腔怨毒都要发泄到这撤退的军民身上吗?
狄青本以为这队夏军是没藏悟道指挥,见夏军如此反常,反倒有些迟疑。没藏悟道经验老到,又如何会做这般冒进的事情?
见李丁等人都在望着他,狄青顾不得再在山岭外琢磨,对待命之部说道:“进去找!”
可茫茫山岭,就算数万人涌进来,也是鲸吞无误,狄青入了山岭,一时间也有些皱眉。就在这时,韩笑赶到,狄青大喜道:“韩笑,可找到郭逵他们的行踪了?”
韩笑也急得满头汗水,说道:“狄将军,我等赶到后,全力搜寻,发现了几处百姓的行踪,大部分还安然无恙。听那百姓说,夏军疯了一样的杀过来,郭逵用霹雳阻敌,带兵且战且退才保百姓平安到了这里。本以为夏军会收手,不想他们竟攻入山岭。郭逵带数百人吸引夏军入了北方的山岭,眼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对了,种诂无事。”他知道狄青当然关心种诂和郭逵,是以说出这消息。他满脸的困惑,显然也不知道夏军究竟是何用意。
难道说夏军心痛铁鹞子被宋军绞杀,这才疯狂的反扑报复吗?
狄青立即道:“韩笑,你带我们去。”
韩笑点点头,当先向北岭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见到无主之马悲嘶徘徊,残刀断枪失落一地,更多的却是难以尽数的尸体。
有夏军,有宋军,虽说夏军居多,但宋军亦是不少。
狄青命手下查看,并没有发现郭逵的尸体。狄青稍吐了口气,但心中焦灼,暗想郭逵只带千余骑兵护送百姓撤退,一路上看宋军死伤已多,眼下郭逵如何了?他们只沿着尸体血迹的方向寻找,天色渐黑,等到了处山冈后,血迹尸体均已不见。
狄青心头一沉,暗想如果没有血迹,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战事已熄。
郭遵以少对多,凶多吉少!
这时李丁突然伸手向坡下一指道:“这里还有血迹。”狄青窜过去一看,只见到地上青草枯枝有被折压的痕迹,有血迹留下。
虽不知道是不是郭逵留下,可狄青怎能错过?扭头对众手下道:“沿这个方向扩大范围去搜。一有警讯,以烟花为讯。”
众人点头,纷纷下坡,狄青心中焦急,冲到最前。众人呈扇面分布,越扩越广,再到了一处高坡,始终再没有见到人的影踪。
韩笑很有些奇怪,暗想这次战役很是古怪,夏军这么拼命的要追郭将军,所为何来呢?才待说出疑惑,狄青双眉微扬,已低喝道:“谁?”
远方密林处,有脚步声传来,狄青喝问声中,已飞扑到那脚步声前,长刀电闪,已架在那人的脖颈之下。
狄青的眼中,突然现出分讶然,皱眉道:“卫慕山风,怎么是你?”密林过来那人竟是卫慕族的族长卫慕山风!
当年卫慕族造反,被元昊血腥镇压,死伤大半。卫慕山风带着妹子卫慕山青避难延州地境,不想那时夏守赟父子勾结元昊,因此故意纵容钱悟本等人杀藩人取功,以恶化藩人和宋人的关系,混淆是非。当初卫慕族阿里的三个哥哥均被钱悟本所杀,这件事差点引发边陲恶战。后来幸得狄青查出真相,这才还卫慕族一个公道。后来卫慕山风一直留在西北经商,狄青也没有再和他打过交道,不想今日竟在这里碰上。
卫慕山风脸上本有慌张,见是狄青,舒了口气道:“狄将军,我正要找你。”
狄青留意到卫慕山风手上拎个皮囊,皱眉道:“你找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手上是什么?”
卫慕山风见狄青看着他手中的皮囊,低声道:“这里是张元的脑袋,是郭逵杀了他!”
狄青饶是冷静,也失声道:“张元的脑袋?中书令张元的?”卫慕山风递过皮囊,韩笑略有戒备,忍不住上前一步。
狄青目光凌厉,见韩笑谨慎,知道韩笑怀疑卫慕山风的用意,缓缓地点下头,示意韩笑自己会小心。
卫慕山风突然出现这里,的确让狄青有些怀疑。
狄青接过皮囊,就感觉到皮囊上有极为浓郁的血腥之气,抖了下,皮囊中有东西滚落在地,韩笑晃了火折子一看,见那果真是个人头。人头血淋淋的,再无张元以往的飘逸之气,但那人头显然就是张元的。
张元双眸圆睁,嘴角微开,眼中似乎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想不到郭逵能杀了他?或许他不想胸怀堂堂大志,竟一朝云散?
狄青望着张元的脑袋,也是难以置信,不信堂堂一个中书令就这么死了。
“他怎么死的?”陡然想到了郭逵,狄青忙问,“郭逵在哪里?”
卫慕山风有些焦急道:“说来话长,不过狄将军,眼下郭逵伤重,你要快跟我去看看。”
狄青一惊,心中疑惑,可不再耽搁,立即道:“带我去。”他向韩笑使个眼色,韩笑仿鸟鸣叫传令,召集众人向这个方向集合。
卫慕山风已举步穿过密林,过了个小溪,转过个山坳,前方现出个木屋。韩笑突然道:“卫慕族长,你怎么会认识郭逵将军的?”这件事的确比较奇怪,郭逵一直都在京中,也不过才到西北,卫慕山风本不应该认识郭逵才对。
卫慕山风边走边说道:“其实我也不认识郭逵将军,不过我听狄将军号召大军对抗夏军,因此也想过来助一臂之力,因此收集些粮草送过来。不想路上碰到了夏军,我们商队被冲散,我也藏到这里来,遇到张元正带几人追杀郭逵将军。郭逵将军那时候已负伤累累,不过发威起来,竟杀了张元的几个手下,又毙了张元。”
说话间,卫慕山风脸上露出崇敬之意,“狄将军,这郭逵将军果然厉害。不过他那时候也要昏死过去,我认识张元的,见他杀了张元,慌忙出来。郭逵就说,狄将军肯定会来救他,让我割下了张元的脑袋当信物过来向你求救。”
说话间,卫慕山风已走到了木屋前,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确定郭逵是在屋子内吗?”
那木屋像是山中的猎户所住,破旧不堪。
卫慕山风笑笑,“当然不是了。现在山中还有夏军,我怎么敢把他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说罢去了屋子后面,那里有大堆干草,卫慕山风拨开了干草,露出里面的郭逵。
郭逵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很是微弱。
狄青见了,又喜又痛。他本还是感觉卫慕山风来得实在有些巧,这刻见到了郭逵,再无犹豫,上前一步去抱郭逵道:“小逵,你怎么样?”
陡然间,心中有分警觉。
狄青身经百战,刀头舔血,早比寻常人有着更敏锐的直觉。
那一刻,他已察觉,有危险!就在身边!
泥土飞扬,已遮挡住狄青的双眼,郭逵陡然而起,已扑到了狄99lib?
青的面前。然后就听“波”的一声响,一枪刺出,就要刺入郭逵的背心。
昏迷的郭逵身下竟还有人。那人藏在土中。土中的刺客在狄青上前那一刻,霍然窜起,以郭逵为盾,一枪刺出。
这一枪眼看就要刺穿郭逵的背心,刺透狄青的胸膛。
这一枪,毒辣阴狠,时机极佳。出枪之人显然知道,刺郭逵,逼刺狄青更有把握。郭逵有险,狄青必救。
这刺客简直比狄青还要了解狄青!
狄青怒吼声中,不退反上,身形一转,已挡在了郭逵的身前。链子枪已刺在狄青的肋下,血光已现,不待再进,狄青出刀。
单刀一拨,链子枪已荡了开去。
枪才荡起,那人已一个鹞子翻身,倒飞了出去。有刀光闪亮,几乎划着那人的胸膛的而过。
狄青一刀斩下,刀尖有血。
那人一退再退,刹那间已拖枪退了十数丈的距离。韩笑等人见狄青遇袭,均是大惊上前。狄青突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喝道:“走!”
韩笑、李丁都已跃到狄青的身旁,见狄青脸色已变,均是心颤。
就在这时,有笛声飘扬。笛声悠悠,缠绵悱恻,狄青听了,更是心惊。
这笛声,他从前是听过的。
那时候,就是这一曲羌笛,引发了连环的杀机。当初那笛声,本是元昊八部中的拓跋行乐所吹,可拓跋行乐已死,如今吹笛的又是哪个?
狄青略一闭目,更是惊凛。在那刹那,他已感觉到四面八方均有敌人前来。敌人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这本来是个圈套?他斜睨眼卫慕山风,才发现他早就退出好远,神色苍白。
郭逵仍是昏迷不醒,狄青早将其负在背上,用腰带缠牢,无论如何,他都要带郭逵杀出去。
远方已有厮杀声传来,死愤之士终于发现敌踪,呼哨连连。那呼哨声急为紧迫,扣人心弦。狄青知道死愤之士均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人,他们都是如此急迫,不用问,来敌汹涌。
放声长啸,急促的三声。狄青身形展动,已向南方冲去。如果这是圈套的话,只怕别的地方均有埋伏,只有南方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显然不会有什么陷阱。
狄青转念之间,已判断了退路。
十士之间一直是有约定的暗号,狄青啸声一出,众人就知道他大伙儿并肩南冲,先破重围再说。
死愤之士均对狄青极为信任,闻啸声一起,不再纠缠,迅速汇集,已到了狄青身侧不远。
南方亦有敌人。
夜幕已临,新月未上之际,山岭中暗影重重。南方敌势最厚,足有百来人手!狄青才窜出数丈,就有人低喝,长枪劲刺,单刀斜削,出招狠辣。
天地间倏然一亮,有刀横行,只听两声闷哼,人头飞起。
狄青出刀,一刀就斩了两个敌手。
可对手竟不退缩,前人未倒,后方就有人怒喝一声,抡锤砸来。狄青只是侧了下身形,单刀倒划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砰”的大响,锤子落地,人已双分。狄青一刀,从他胯下而过,破胸膛而出,将那人斩为两半。
可就是这会儿的功夫,又有十数人冲来。
狄青虽带了数百死愤之士,但来到这里不过数十人。见对手有如疯狂,不由心惊。陡然间,听到身边有人闷哼声,狄青斜睨过去,见是韩笑。
这里的人,只有韩笑不会武功。韩笑虽勉力跟上狄青,但片刻之间,已被人划了刀。敌手并不手软,一人单刀举起,就要劈落。
韩笑方才吃痛,忍不住地闷哼,这会见单刀举起,看周围人头攒动,一咬牙,竟不再躲避。
他不想成为众人的负担。
单刀已落,鲜血飞溅。一人飞扑过来,手中银丝一圈,已刺入杀手的喉间。出手相救之人,正是李丁。
只是这会的功夫,对方已死了十六人,但死愤之士,亦是倒了五个。来袭的杀手,竟均是武技高超,非同凡响。
狄青片刻之间,已做了决定,解开郭逵交给了李丁,低喝道:“带郭逵走,我来断后!”说话间,狄青伸手抓住了韩笑,一抛而出。而他人如龙行,却冲到了最前。
山岭处,有电击长空。狄青身无旁骛,单刀展开,竟如雷电轰闪。那刀光泛着千万的杀机、血气和快意,横行而出。
有断骨残肢,有鲜血如泉,片刻之前,前方已倒了一片,空空荡荡。
狄青神武,转瞬已杀出一条血路,顺便接住了还在空中的韩笑。
众人见状,纷纷跟随。有刺客紧追不舍,狄青示意旁人照顾韩笑,飞身跃起,到了死愤之士的最后,飞起一刀,已将追的最前那人,劈成两半。
鲜血狂喷,撒落半空。众刺客见狄青如此威猛,心中骇然,忍不住退后了步。狄青短啸一声,却是示意李丁等人先走,他来断后。
众人均知狄青的本事,若要逃走,并非难事。虽不想狄青孤军奋战,但眼下当以救走郭逵为先。
众死愤之士狂奔而走,有两刺客还待追击,就见有月光映天,血溅土前。狄青出刀才斩了两个刺客,就觉得身边有人飘到。
狄青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可长刀光华才现,陡然黯淡。原来刀锋犀利,却被一人的两指夹住。指若拈花沾叶,不带半分红尘气息。
拈花指,迦叶王。
出手的是龙部九王的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世事无常!
刀光才敛,陡然大亮。狄青暴喝声中,有血光一现,迦叶王飘然后退,素来平静脸上,也有痛苦之意。他右手腕处血如泉涌。
半空有单手独舞,那是迦叶王的一只手。
横行之刀,横行千军,岂是红尘花叶所能束缚?迦叶王虽暂时束缚住狄青的单刀,但转瞬被狄青破茧而出,斩落了右手。只是狄青全力运刀之际,脑海中突然一阵眩晕,身形微晃。
刹那间,有三枪两刀双锏一棍袭来。
狄青心中惊骇莫名,蓦地发现眼前发花,手脚发软,一时间天旋地转。但那片刻,他还能出刀抵抗,只听到“叮叮当当”一阵响,“呛啷呛啷”不住鸣。
刀枪齐飞,棍折锏落,来袭的七人,已有六人仰天倒地,一人人头飞起。可狄青只觉得眩晕更烈,眼前人影憧憧,竟不能分辨来人哪个。
他怎会有如此的症状?
狄青惊骇间,就感觉一股大力撞在了后心,闷哼一声。人飞起,眼前发黑,狄青脑海轰然大响,已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四章 目的
车辚辚,马萧萧,日夜不休。
昏迷中的狄青只感觉身子不停地颠簸,有如躺在?海上的一叶孤舟之上。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昏迷了许久,但他总是难以醒来。或许,他想就这么沉睡下来,因为……梦是好梦。
梦中不再有龙有蛇,也没有闪电火山,有的只是无边沉凝——让人心安的静。
以往都算是梦中,他都不得安宁,只有这一次,他才真正的平静。
感觉到身子顿了下,难得平宁瞬时打破,有个声音从天籁传来,“你怎么还不来?”
谁找他?让他去哪里?以往都是“来吧”两字,为何会变成了催促的语气?说话的人不再平平淡淡,语气中好似有了焦急之意。
狄青梦中,宛若也在思考,也是清醒的。陡然间黑暗尽破,眼前一亮,他到了间奇怪石室内。那室内空旷古怪,只有四面墙壁。那墙壁是一格格的白玉镶嵌,他茫然四顾,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他开了口,但无声,但他确确实实的问了出来。这实在是个极为古怪的感觉。
前方的白玉墙壁,蓦地现出一本金色的书来。那书极大,竟如墙壁般大小。
是金书!
金书血盟!
书页自动展开,有一手拄长枪,身着甲胄的将军跪在无面佛像之前,沉声道:“歃血为誓,对天起盟。若有异心,江山成空!”
那声音是低沉的,有力的,谁从那声音中,都能听出那诚恳、坚决的心意。是段思平,是大理王——龙马神枪段思平。狄青感觉是他,但看不清他的背影。
那背影……依稀有些熟悉。
他见过段思平吗?好像没有。
画面一转,有狼烟起,金戈铮铮,无数人厮杀交锋。有马儿纵横,有神枪如电,裂破长空,枪锋下,鲜血歌舞,人命草芥。有人狂欢、有人泪下,有人独舞、有人放歌。
狄青只望见段思平的背影,背影熟悉中带着犀利。
烽烟中,有城被克,万众欢呼,那犀利的背影被簇拥到高台之上,很近……又很远。近地让人感受到万众狂呼的热情,远地让人看不清面容。
这是梦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本是以往的另外方式再现,但他的梦,已有所延展……这个梦,纵有千万狂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有关吧,因为他和段思平,本和香巴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画面再转,万众欢呼,荣耀千万都已不见,宛若繁华散尽后的落寞,只有一男子紧握着女子之手,泣声道:“朕不要江山,只要你……”
是谁?那男女离他很远,很远很远,远的只见到那模糊的影像,依旧犀利却无限凄凉的背影。
这些梦境,到底是何意思?又有幽幽的声音传过来道:“你怎么还不来?”
画面再转,有一女子现出,如画般娇容,白衣黑发,平躺在半空。有鲜花缭绕,有香气袭人……
“羽裳!”狄青大叫,可仍无声音发出。他激动万分,就算梦境中,身子都颤抖个不停。他不知做过多少梦,但羽裳都如那埋藏在心中最深的痛,就算梦境中都不敢触动。
但眼下,羽裳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杨羽裳双眸微闭,直如梦中。狄青扑过去,扑到墙壁之上,却触碰不到羽裳。他只是在叫,“羽裳!羽裳!!!”
他多希望杨羽裳能看他一眼。他心如刀绞般的痛!
就在这时,杨羽裳缓缓的睁开的眼,红唇轻动,说道:“狄大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狄青一震,惊喜之下霍然睁开了眼,一切消失不见。
有更声传来,凄冷的有如三面的石壁。是石壁,不是玉璧,地面铺了些干草,但仍能感觉到青石的冷。
有油灯闪烁,前方有胳膊粗细的栏栅,透过那栏栅的缝隙,看到地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情形依稀熟悉,当年他打伤了马中立后,睁眼时不也是这情形?
他在牢中?
狄青睁开了眼,知道是牢房,却还在想着梦境。羽裳对他说话了,那个念头让他颤栗不已,他多希望那不是个梦!不知许久,思绪渐渐回转,狄青皱了下眉头,开始考虑眼下的处境。
他在哪里?郭逵、韩笑他们如何了?
他对自己并没有担心,反倒牵挂着兄弟和手下的性命。他记得了发生过的一切,卫慕山风带他去见郭逵,但那里有人伏击。这么说,卫慕山风是骗他过去了。
出枪刺他那人他认识,就是般若王没藏悟道,而最后和拼了一击的人是迦叶王。他蓦地开始发昏,终于不支倒地。想到这里,狄青抬抬手足,听到“当啷”响声,才发现原来手脚已被铁链锁住。
他出奇的虚弱,甚至抬手抬脚都是软弱无力……
狄青又皱了下眉头,暗自琢磨道:“我的气力哪里去了?难道说中了他们的暗算?他们夏人早应该恨我入骨,如果擒了我,应该一刀就砍了,为何还要把我关起来?”正皱眉间,听到牢房中响,有狱卒走进来,手中端过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白饭,还有些青菜。
那狱卒见狄青醒来,也不说话,就将那饭菜递进了牢房内,转身离去。
狄青看了那饭菜半晌,才觉得饿得难受,心道:“方才那狱卒是夏军的服饰,这么说我已成为夏军的阶下之囚?他们给我饭吃,就是不想我死,他们擒住我,想让我学刘平一样投降元昊吗?嘿嘿,元昊和我虽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应该懂我的,他知道我根本不会降,既然如此,他们还什么打算呢?”
起身踉跄的走到那饭菜旁,狄青缓慢的咀嚼饭菜,总是想不明白。终于放弃去想,狄青又坐回到原地。心中难免牵挂,不知道郭逵现在如何了?只要郭逵没事,他就算被抓,也是无妨。
如是过了几日,狱卒总是沉默前来,送饭送菜,收拾便溺的瓦罐。狄青有几次想开口询问,转念一想,这种狱卒,奉命行事罢了,还能知道什么呢?元昊擒了他,总不至于关他到老,迟早会见一面。
这一日,到了用饭时间,可狱卒却没有前来。狄青稍有奇怪,又等了许久,牢门打开,有几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到了狄青面前,趾高气扬道:“狄青,起身了!”
狄青望见那人,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前来这人,他竟是认识的。
那人少了只耳朵,神色浮夸,本叫做马征。当初好水川之战后,狄青潜入兴庆府,心伤王珪等人为国尽忠,在太白居曾击杀夏军御围内六班直的好手毛奴狼生,这个马征谄媚讨好毛奴狼生,也被狄青削了耳朵。
不想多年后,狄青和他在此再见。
马征望着狄青,忍不住地摸了下耳朵,神色恨恨道:“狄青,你也有今天吗?”看起来要手按刀柄砍了狄青。
旁边有个狱卒问,“马队长,听说你的耳朵,当年就是被狄青砍的?”
马征忿忿然盯着狄青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吧?”
狄青笑笑,说道:“记得又如何?你现在敢砍我的耳朵不成?”
马征大怒,才要拔刀,被身边人一把按住道:“马队长,我们奉命行事,上面让我们把狄青完好的带过去,他少点什么,我们不好交代。”马征身后几人均是神色紧张,但对马征好像也有些尊敬。看来这几年来,马征倒在六班直内混得不错。
马征冷哼一声,摆摆手道:“带他走。”
有人开了牢房,押狄青出来。狄青浑身酸软,根本使不出气力,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带他去哪里。可既为鱼肉,他也不做无谓的反抗。等出了牢房后,狄青瞥见远远处有金顶琉璃,微微一怔。
这里他曾见过。
当初他为了刺杀元昊,在兴庆府的王宫曾留过几个月,对于王宫的地形,也是颇为清楚。这牢狱竟是设在元昊的王宫内,而他此刻,就在王宫。
马征几人押着狄青,过假山,穿亭台,绕过花圃,远见花开满树处有飞檐斜逸,楼阁现出,狄青心头一震,记得那里就是丹凤阁。
马征等人为何要带狄青到了这里?
丹凤阁?那不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吗?
狄青满腹疑惑时,马征已为狄青开了镣铐,恶狠狠道:“现在,你上楼,去见单单公主。你莫要想跑,我现在不能杀你,可你敢跑,我的刀就说不准落在你脑袋上了。”
狄青哂然一笑,看起来根本没有将马征放在心上,心中只是想,“元昊费尽辛苦抓了我,总不至于……是只想让我见单单一面?元昊到底藏着什么恶毒的心思呢?”他左思右想,想不到元昊究竟有什么目的。
终于还是举步,狄青缓缓地上了阁楼。
脚步声轻微,在寂静的阁楼内咯咯响动,更显楼中的沉静。
阁楼依旧有如往昔,淡青的墙壁上,天蓝的屋顶。一切事物未变,可人呢,是否改变?
蓦地想起,那紫衣少女曾紧张地问他,“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什么都不要。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去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倏然想到,元昊低沉的说,“单单,党项人勇士无数,为何你只喜欢个汉人狄青呢?”
狄青心头一阵茫然,那早被抛到脑后的问题忽然又涌到脑海,“单单真的喜欢我?可她为何会喜欢我?”虽得不到答案,但狄青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这一生,只爱羽裳一人。”
沉思间,他已上了阁楼,见到阁楼的一角,有梳妆木台。木台上,摆着一面铜镜,铜镜旁,放着木梳珠钗之物。
单单依旧一袭紫衣,显出纤细的腰身。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手拿花黄,看起来正在梳妆。
狄青现在楼上的时候,单单那拿着花黄的手蓦地僵硬,狄青只见到镜中的容颜似乎有些苍白、有些惊慌。
“啪”的一声响,单单不知为何,已将铜镜叩在桌面之上,声音微颤道:“你……真的……来了?”
狄青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回答。
他到现在没有出声,单单怎么知道来的是谁?单单在等他?单单怎么会知道他来?单单为何反盖了铜镜,她从铜镜中看到了狄青?她扣住铜镜,因为不想见到狄青?
困惑萦绕,狄青终于道:“我是狄青。”
阁楼中,陷入了难言的沉寂。良久,单单才道:“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她说的似乎有些奇怪,她感觉得到?她一直没有转身,难道不是通过铜镜发现的狄青?
狄青望着那紫色的背影,半晌道:“单单,我不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但我想对你说一句,我……”
“等等!”单单霍然站起,手按桌案上的铜镜,娇躯有些颤抖。狄青见状,一时间说不下去,就听单单道:“你不要说了,七天后……七天后你来见我!你出去吧。”她说的冷冰冰没什么感情,终究没有转过身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琢磨不透单单的心事。沉默片刻,转身下了楼。他稀里糊涂的上楼,迷迷糊糊的下楼,竟还能保持平静。
马征等人均在楼下等待,见狄青下来后,马征轻轻舒了口气,不知道是庆幸狄青没有逃,还是庆幸单单公主没有事。
有人过来,就要给狄青再戴上镣铐,狄青知道以现在的能力,根本不是寻常兵卫的敌手,更不要说逃出这戒备森然的王宫。苦涩笑笑,狄青也不反抗。就在这时,有一金甲侍卫过来,马征见了,脸色微变,快步迎了过去。
那金甲侍卫低声说了句什么,马征唯唯诺诺,转过头来,脸色有些异样。走到众手下面前,低声道:“押狄青去天都殿。”
众侍卫都是有些诧异,可还是依令而行。
狄青闻言,心中暗想,“天都殿是元昊的偏殿,平日元昊总是在那里听琴赏舞,难道说,是元昊要见我?”
众人默然地行到天都殿前,就听丝竹声声悠扬传出,殿前有数女急舞,这时天已暮,斜阳落入殿中,照在那红袖善舞的歌姬身上,隐约泛着金色的光辉。
马征等人远远的止步,狄青跟着那金甲战士才到了殿前,乐声戛然而止,只因大殿内的那头,黑冠白衣的那人摆了下手。
歌姬退下,堂前静寂,夕阳余晖照在那殿前,落在狄青身上,却照不到元昊满是大志的一双眼。元昊凝视着狄青,狄青也在望着元昊!
这二人,这是第二次见面!
有些人此生注定擦肩,而他们两人,今生注定会再次相见!
不知许久,元昊手扶桌案的五指又开始跳动起来,韵律轻快。狄青上次在天和殿横梁上,曾仔细的观察过元昊,知道元昊每逢思考之际,就会五指跳跃。那五指停下来时,就是元昊做个决定之时。
元昊在思考什么问题?
“狄青,你知道你有什么缺点?”元昊依旧是轻柔的声音,决绝的意蕴。
狄青不想元昊开口竟是这个问题,笑笑,淡然道:“我缺点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他并非想要顶撞元昊,说的却是真心话。不知为何,他对元昊并没有太强烈的敌意,就算他被元昊擒住。
他从未放弃过扭转局面的信心,但败了就败了,他也不会自怨自艾。
或许英雄本是惺惺相惜,敌对是天意,但真正英雄,会敬重他的对手!
元昊也笑了,他展颜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笑容中,并没有什么嘲讽愚弄,他可杀了对手,但很好愚弄对手。
他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你的确有很多缺点,难以尽数,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元昊淡声道。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你说错了,这在我看来,恰恰是我的优点。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想没有感情!”
元昊那跳跃的手指顿了下,转瞬恢复了灵动,他满是大志的眼中露出少有的赞同之意,“你说的也对。虽然我不认可你的说法,但我很欣赏你的率直。我让你来,其实想和你说三件事。”不等狄青回应,元昊已说下去。
他素来如此,他说的,对方只有听,他知道狄青也一定会听。
“一个月前,我就对没藏悟道下令,让他两个月内必须抓住你,不惜一切代价!”元昊平静道:“他是个人杰,自我下令后,就开始准备全力对付你。他的确是用了最大的代价来抓你,他也一直在研究你。细腰城一战,其实我夏军本不会败。张元若论大局不差,但若真的讲拼命,他不如你。但有时候,拼命不见得每次都有好运的。”
狄青保持沉默,对于已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想品评。
元昊又道:“可没藏悟道为了抓你,分出了半数兵力出去。他不关心战局,只留意郭逵的行踪。他知道郭逵到了西北,他知道你和郭逵的关系。他虽无能对你下手,但他知道,只要郭逵有难,你一定会救。”
狄青暗自心惊,不想他在鏖战细腰城之前,元昊早派没藏悟道就处心积虑的要抓他。以元昊的能力和心机,若要全力对付一个人,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元昊续道:“结果是,没藏悟道虚空了鼓阳城,被你终于看破虚实,一击而破。如今鼓阳城被焚,我西北大军没了粮草,只能暂时回归。”
狄青听到这里,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无奈。他虽明智,但想不到没藏悟道这么疯狂。或者说,是元昊这么疯狂!
元昊竟拿十万大军一赌,赌用十万大军的代价抓住他狄青。十万大军输了,但没藏悟道赢了,他成功的完成了元昊交给他的命令。怪不得突如其来的夏军那么疯狂的进攻东归的百姓,因为那里有郭逵。怪不得没藏悟道那么那么狂野的去擒郭逵,因为他们在等狄青。
所有的一切,因此而得到了解释。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他狄青。
疯狂难以理喻的举措!
狄青苦涩一笑,问道:“你用十万大军的胜负,用鼓阳城无数的粮草,再找到卫慕山风骗我,用般若王和迦叶王出马,就为抓我过来,听你说话吗?”他当然知道不会是这个答案,可元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个单单喜欢他?狄青感觉不像。
元昊眼内突然露出分忧伤,可转瞬抹去,他说狄青最大的缺点是感情用事,那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拥有感情!
“你说漏了,我付出的代价不止这些。”元昊淡漠道:“我还付出了张元的一条命。”
狄青一凛,半晌才道:“不是郭逵杀了张元吗?”
元昊道:“郭逵十年后,或许会成为你狄青,但眼下不行。杀张元的是没藏悟道……”见狄青满是震惊的表情,元昊无甚表情道:“没藏悟道给我的解释是,昔日荆轲刺秦,以秦国叛将樊於期之头颅进献秦王,今日要抓你狄青,若以汉人叛徒张元头颅献之,定能麻痹你狄青的戒心。”
狄青无语,但不能不说没藏悟道算得不错。他见到张元头颅时,的确震撼,心中也对卫慕山风所言相信了很多。
可张元呢?死前怎么想?是不是不信自己为大夏鞠躬尽瘁这些年,就为了这个理由,就丢了性命?
元昊像在看着狄青,又像是望着遥远的天际,突然说道:“在这世上,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杀不了的时候。你是我的对头,种世衡是我的对头,范仲淹是我的对头,庞籍呢……也勉强算是个对手。西北有你们,对我进取关中的确造成了很大的阻碍,但我不会派人暗杀你们。因为我尊重你们。一个好的对手,是值得我来珍惜的。”
狄青有些诧异,从未想到过元昊是这般念头。
“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杀戮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我从不希望杀了你们,你们都是这天底下少见的奇才,我要统一天下,更希望你们能帮我。如今龙部九王已残缺难全,我需要补充新鲜的力量。”元昊话题一转,凝望狄青道:“你若能帮我,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坐在张元的位置上。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
元昊言语轻淡,但说出来的话,没有谁会怀疑。
夕阳已要没入天际,那残留的余晖照在狄青的身上,拖出道长长的身影。
那身影也是正的。
狄青虽软弱无力,可腰身还是挺得笔直。他若答应,当然能活命;他若答应,在夏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答应,比不答应要强上万倍,可他还是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残阳已落,整个天都殿笼罩在夜幕中。
无灯,夜蒙蒙。
元昊没有命令掌灯,没有人敢自作主张。殿中人影已暗,只有两双眸子熠熠生光,一双满是大志,一双满是决绝。
没有愤怒,没有怒吼,许久后,元昊才平静道:“你可知道你为何到现在还浑身无力?”不闻狄青回答,元昊道:“你还记得飞龙坳吧?”
狄青当然记得,那一战的惨烈,他这辈子都记得。那晚发生的惨状,他此生难忘。
“赵允升当年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过来找我。他说费尽心思,研究出一种可迷失别人心智,只要服用下去,可让人供我驱使。”
狄青想起当年百姓的惨状,暗自心寒。
元昊道:“我被他说动,因此派拓跋行礼等人到中原,借弥勒教之名,试药物之效果。”
狄青咬牙道:“你为了试个结果,就让千余百姓死于非命?”
元昊淡然一笑,“历代开国君主,为千古之业,杀人难以尽数,区区千余百姓算得了什么?天下或许是有德者守之,但一定是有能者居之,弱肉强食,本是天循之道,我若能以这千余百姓的性命,换取天下一统,或许比别的开国君主要慈悲很多。”
狄青瞋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元昊又道:“不过事有不巧,拓跋行礼他们正遇郭遵,结果被郭遵所杀,也搁浅了我的大计。当初被郭遵所杀的不止有拓跋行礼,还有摩呼罗迦、迦楼罗两部的部主。摩呼罗迦部也就罢了,可迦楼罗部一直在负责改进兵甲,药物研制,迦楼罗部的部主一死,赵允升的计划就难以实施,我本待再找旁人,不过终究放弃了这个计划。”
狄青略有奇怪,不由问:“为什么?”
元昊道:“我要一统天下,就要统领天底下的英杰,而不想统领那浑浑噩噩的蠢才!那种行尸走肉,我要之何用?不过迦楼罗部从赵允升提供的方子里研究出一种药物,我叫做英雄醉……很奇怪这个名字吧?”说罢哈哈一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之意,“赵允升当年提供那迷失人心智的方子,本是经你宋朝大内一种叫美人醉的方子改进。你可知道那美人醉是做什么用的?”知道狄青不会答,元昊解释道:“你大宋皇宫的天子九五之尊,不容侵犯,这美人醉本是给那些不听话的妃子使用,以供天子为所欲为。”
狄青苦涩一笑,说道:“这方子倒很有用。想必没藏悟道链子枪尖上就涂抹了这种药物,他虽知杀不了我,但能伤了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元昊抚掌笑道:“你终于想通了。这世上本来有很多事情,不靠武功来决定!其实当年在永定陵要杀赵祯的不是我,而是野利旺荣。我要杀赵祯易如反掌,用不着那么费事,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对他下手?”
狄青摇摇头,终于发现元昊的思想让他难以捉摸。
元昊淡淡道:“我不杀他,因为他活着更有用。大宋缺英雄,却不缺皇帝。你狄青死了,大宋很难再出第二个来。但赵祯若是死了,赵家立即就有人旁人接替皇位。赵祯优柔寡断,性格不坚,本是无能之辈,他有什么资格坐在你们的头上?难道只因为他姓赵?”又是一笑,元昊讽刺道:“可就是他一人,就让你、范仲淹、种世衡等人,英雄无用武之地。种世衡遇难,他可曾想过去救这功臣?你狄青为他大宋奋战多年,他对你如何?你还不是被他百般猜忌?被那些文人不放在眼中?范仲淹对大宋如何?可赵祯为了赵家江山,不久前已将范仲淹罢免,再次?外派京城。”
狄青心头一沉,知道元昊不必说谎。范仲淹是宋廷变法的中流砥柱,范仲淹罢相,变法一事,终究成了镜花水月。
黑暗中,元昊一双眸子咄咄,还是盯在狄青的脸上,说道:“大宋朝廷,多是无能之辈,可对争权夺利颇为热衷,眼下大宋腐朽,民不聊生,饥民多起,他们害死的人,又岂比我少了?可笑堂堂一个范仲淹,不用我对付,只要石介的一封信,就让他疲于奔命。”
狄青突然醒悟过来,叫道:“石介那封信,原来是你篡改的?元昊,你好卑鄙。”
元昊冷笑道:“不错,石介那封信,是迦叶王偷偷取得篡改,然后交到夏竦手上。夏竦得到,当然如获至宝的交给赵祯。我是用了些手段,宣扬范仲淹朋党,说你功高盖主,可若你们真的是铁板一块的话,我这些小伎俩能奈何你们吗?猜忌早有,我只是让它早些发生罢了。你们宋廷那些朝臣,除了寥寥几个,剩下的为了权利这块骨头,就像疯狗一样乱咬,根本从未将西北百姓放在心上,这样宋廷,难道比我要好吗?”
见狄青脸色铁青,元昊续道:“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赵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当年宫变,的确是赵允升想要谋权篡位,但刘太后那时心思已淡。赵允升看出这点,这才急于发动宫变,赵祯却没有看出这点,或许他就算看出,也等不及刘太后让位,这才让郭遵入宫逼刘太后处置赵允升,想要削除刘太后最后的党羽,一举夺回皇权。当年宫中莫名有宫人宫女被害,据我所知,并非赵允升的所为,可若不是赵允升做的,你想想会是谁做的?”
狄青脸色倏然发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后退了一步,身躯已在颤动。
元昊一字一顿道:“若不是赵允升做的,当然就是赵祯故意为之!”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轰在狄青的耳边,狄青回忆往事,脸色益发的苍白,元昊突然笑道:“哈……好一个至孝的皇帝,他表面上对刘太后百依百顺,可内心不知道有多渴望夺回皇权,我听说当年有人射了太后一箭,那人绝不会是赵允升,你猜猜,又会是谁?”
狄青嗄声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他心中对当年的宫变一直都有困惑,但心伤杨羽裳一事,对往事只是不想,这刻经元昊提醒,往事一幕幕的闪现。
赵祯执意要去永定陵,不惜犯险也要去,他那时候,显然早就有了决心。死也要夺回权位!
刘太后死时,指着赵祯说,“你好……”那句话没有说完,但那时刘太后的表情绝非是称赞一个人。那时刘太后盯的是赵祯,难道说她临死前,终于看清了赵祯的这个人。
当初赵祯在李顺容的棺椁前,低声说:“我是天子,我别无选择,我请你原谅……”当初狄青听到时,就很诧异,这会再经元昊提醒,蓦地想到一件事,一颗心都颤了起来。
他真的不想往下去想……
元昊凝望着狄青的表情,缓慢道:“当初若不是赵祯逼赵允升造反,杨羽裳本不会有事的!”
狄青身躯一震,厉喝道:“你住口!”
元昊那跳动的五指凝硬了片刻,转瞬活跃如初,这些年来,从没有哪个敢这么对他说话了。可他没有愤怒,嘴角反倒露出分胜利的笑。
狄青大喝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良久才道:“元昊,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昊微微一笑,下了结论道:“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第二件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祯为了江山,什么都可以舍弃。他可以舍弃范仲淹,也可以舍弃你狄青。大宋群臣为了权利,也是什么都可以舍弃,他们能攻击范仲淹,也就能攻击你狄青。你为这些人卖命,可说未战结局已定。你不要说根本没有机会胜过我,就算你能击败我又如何?你在宋廷,就如羊群中冒出的一头狼,他们会不安的。我若倒了,宋朝那些人的作为,怎会再用你?”
狄青立在夜幕中,整个人已有难言的凄凉,往事如电般从脑海中掠过,他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写信给我,告诉杀杨念恩的凶徒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或者是你的手下?”
元昊怔了下,喃喃道:“杨念恩?”
狄青一听,就知道元昊根本不知道此事。他终于明白,元昊一直在暗中破坏大宋变法,也以为八王爷一事和元昊有关,可眼下看来,那封信不应是元昊写的。
可那写信的人会是谁呢?
沉默许久,狄青终于道:“元昊,你或许很多事情说得很对,但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元昊双眉一挑,只是“哦”了声,静待狄青说出答案。
狄青看似站立都已困难,但还是挺起了胸膛,说道:“我自幼出身农家,懂得百姓的苦。让我效忠的不是宋廷,而是西北的百姓。或许朝廷以后或许会负我,但狄青此生不负天下!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元昊舒展的手指蓦地回缩,紧握成拳,天都殿中,黑暗中有着森冷。
狄青突然笑了,缓缓道:“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你虽是我的敌手,但你应该比更多人要了解我。我不想去理会当年情况如何,我只想问你,你不惜代价的抓了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你要对我说三件事,这第三件事,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元昊轻叹一声,喃喃道:“你说得不错,我劝你投靠于我,不过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我为了……”顿了下,元昊改口道:“我还想试试,因为这和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关系很大。狄青,我既然用了这些代价抓了你,这第三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他言语还是平静,但眼中已有杀机,他不必威胁恫和,他知道狄青会懂。
沉凝片刻藏书网,元昊才道:“我抓你过来的真正的目的,是要你……娶了单单!”
狄青一惊,脸上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第二十五章 藤鞋
狄青猜过太多元昊的用意,可从未想到过,元昊抓他来,就是为了让娶单单!
元昊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元昊方才许诺,只要狄青投靠过来,就可以坐到张元的位置。当时狄青就想问一句,“坐到张元的位置又如何,难道就如张元般辛苦多年,为了你的一个意愿,就得丢了脑袋?你说赵祯为了江山不择手段,你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他知道此刻辩解何用?元昊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世上本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他狄青胜了,不会用拳头讲道理,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他狄青败了,也不会用道理去对付拳头,他不会做无谓的事情。
就因为这样,狄青才奇怪。奇怪元昊心目中,一直都是以雄图伟业为第一,一统天下为己任。这样的一个人,对叛逆只有一个杀字,对女人,也只有一个杀。天底下,凡是不肯臣服于他的人,他也只是会一杀了之!
但这次狄青触怒了元昊,元昊竟还能忍他?元昊为了单单,真的会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
狄青想不明白,但他不再多想,他冷静地望着元昊,沉声道:“我不知道应该恨你的疯狂,还是感谢你的器重。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元昊低头望向自己修长的五指,缓缓道:“我希望你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狄青摇头道:“不用考虑。你方才已说过,我狄青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不错,我素来如此,我也绝不会用感情来做交易!你可以现在杀了我,但你不能让我背叛自己的感情!”
言语沉沉,其中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他们本来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一深情、一无情,但他们显然有个共同的特点,一有决定,就不会再被旁人改变。
殿外新月已升,照不明殿内的森然。
元昊双眸中寒光闪动,一直盯着狄青的眼,狄青并不低头,他也一直望着元昊的双眸。那目光激出的火光,已告诉了彼此的心意。良久,元昊才道:“你一定会后悔。”
狄青笑笑,“不一定。”
元昊也笑了,可笑容中已带着说不尽的冷酷无情,“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不用着急拒绝我,三天后,我再听你的答案。”
一摆手,有金甲护卫入殿,带走了狄青。元昊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杀气突然逝去,取代的是几分伤感。他五指才伸,转瞬紧握成拳。
他握拳握得有力,握得手背发白,指骨突兀。拧着那有力的拳头,元昊喃喃道:“狄青,你定要答应我,不然……你我都会后悔!”
狄青并没有听到元昊的最后一句话,不然肯定会奇怪。如今看来,狄青若不答应的要求,只有死路一条,狄青可能会后悔,可元昊为什么要后悔?
夜已浓,天有月。月黯淡,星稀缺……狄青出了天都殿后,深吸了一口空气。夜浓花香,幽情沁意。狄青表情竟还平静,他身旁的金甲护卫虽是面无表情,可看着狄青眼神也有些诧异。
这世上真的视死如归之人?狄青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被关入牢笼后,再也见不到如此甜美的夜,六天后,答案只有两个,生……或死!狄青已选好了哪个?
狄青才行了几步,突然听不远处有嘈杂声传来。狄青虽不挂记生死,但还是有些奇怪,竟有人敢在天都殿吵闹?竟有人敢在元昊面前喧哗?
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要冲入天都殿中,叫道:“兀卒,是我。”
有金甲护卫挡道:“太子,没兀卒之令,你不能进去。”
那人气愤叫道:“他是我爹,我为何不能见他?”
狄青暗想,这人多半都是皇太子宁令哥了,也就是如今夏国的太子。宁令哥本是元昊二子,不过狄青听说元昊长子宁明因求仙习道不得其法而死,因此这个宁令哥才被立为太子。都说宁令哥和元昊长大很像,狄青斜睨了眼,发现宁令哥眉宇间依稀有几分元昊的样子,但多了分浮夸,少了分元昊的大志和决绝。
不待多看,狄青已被身后的侍卫推行而走,等入了牢房,铁门紧锁。
狄青坐在狱中,抬头望着房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忽两日已过,这一天,牢房铁门打开,狄青也不去看,只以为是狱卒前来,不想嗅到一股幽香。
那幽香淡淡,沁入心扉。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到狄青房门前而止。狄青终于抬头望去,见到有个女子站在牢门前,一双妙目中,满是感慨。
狄青见到来人是个女人,也不惊奇,笑了下道:“不知道我该称呼你张部主呢?还是称呼你妙歌姑娘?”
来到那女子,竟是张妙歌!
见狄青没有半分诧异的表情,张妙歌微笑道:“怎么称呼都无妨,什么名字都无妨的。”顿了下,见狄青神色漠漠,张妙歌道:“你不怪我以前欺骗了你吗?”
狄青摇摇头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怪你何来?相反,你两次救过我,我倒要谢谢你。”
张妙歌听狄青说两次相救时,嫣然一笑,她知道狄青当年在丹凤阁时,就已认出了她。
人生,本是颇为无奈。
她对狄青,根本没什么恶感,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在牢笼内,一在牢笼外。
狄青见张妙歌沉默,说道:“你若是在我临死前过来看看我,我很感谢。可你若是想为元昊当个说客的话,那就不用谈了。”
张妙歌微滞,半晌才道:“我这次来,不是给元昊当说客的……”
狄青怔了片刻,苦涩道:“难道说,你是来给我送行的?”他这送行,当然有些悲凉的味道。
张妙歌的俏脸上,有了分无奈之意,她缓缓上前一步,轻声道:“狄青,我是来劝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狄青双眉蹙起,“改变什么主意?你不是说,并非元昊的说客?”
张妙歌轻叹一口气,“依我的心意,也想你能娶了单单。我……求你,好不好?”她软语相求,神色也带有了忧伤之意。
狄青怔住,不想张妙歌竟说出这种话来。
张妙歌求他娶了单单,为什么?他想不明白。
如斯语气,如此温柔……明亮不定的油灯下,那秀美的眸子满是恳切的望着狄青,实在让狄青很难拒绝。可狄青终于还是摇头道:“张姑娘,很抱 6b49." >歉,单单救过我,我也感激她,她是个好女子,但我从未喜欢过她。我这一辈子,只喜欢羽裳一个!”
张妙歌红唇微张,本来想说,“你宁可送命,也不肯妥协吗?”可见到狄青决绝的那双眼时,她终究没有再劝。
有些事情,对某些人来说,的确是送命也不会妥协的。
或许傻……或许痴……或许别人有千万种看法,但他只有一种理由就好,他爱着羽裳,他还在等羽裳。
不知为何,鼻梁酸楚,蓦地想到,“我这也去了,我喜欢的男人,会不会像狄青一样,对我这般想念?”张妙歌终于只是点点头,话也说不下去,扭过身,缓缓地离去。
狄青望着她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几乎想开口询问,为何她要求他娶单单?
为什么?
可他终究没有问下去,他那时候有种歉然、有种内疚、有些担心,但他不想被任何理由左右感情的选择。他在等羽裳,这个承诺,虽未许下,但此生不变!
铁门开合,“当啷”响动,张妙歌离去。狄青轻轻舒了口气,倚在了墙壁之上,望着那明灭的油灯,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铁门又是一声响,没藏悟道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最前那人手上拿个托盘,托盘上盖个红绸。红绸盖着个事物,圆圆的……
狄青看了眼那托盘,心中微凛,还能保持镇静。
没藏悟道依旧平和的笑容,朴素的衣着,望着狄青道:“狄青,我们又见面了。”
狄青也不起身,冷漠道:“我们本没有分别太久。都说龙部九王中,般若悟道,智慧无双。我被你抓住,输得心服。”
没藏悟道反倒谦恭起来,微笑道:“在下用诡计得手,实在贻笑大方。”
狄青益发的平静,“输了就是输了,不用管怎么输。在疆场上,咬死你和砍死你,结果都是一样。废话说完了,可以说正事了。”
没藏悟道当然不会没事来看望他狄青的。没藏悟道当然也不会为单单说媒。那没藏悟道是来做什么的?
没藏悟道仍是微笑,说道:“兀卒说……明天就是他给你的期限,他希望你考虑好了再给他回复。”他的笑容中,突然现出分诡异,伸手指着后面那人手上的托盘道:“这是兀卒给你准备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请狄将军收下。”
他手一动,已掀开了那托盘上的红绸,露出里面的托盘上一个圆滚滚的……人头!
狄青饶是冷静,蓦地见到个人脑袋,也是心头一跳。
他见多了死人,当然不会害怕个死人脑袋,他怕地是见到朋友的脑袋。
他失陷敌手,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郭逵、韩笑、李丁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头洗的干净,没有半分血迹,可就是如此,反倒让人见到后,有种呕吐的感觉。狄青终于看清那脑袋是谁,只是双眉扬了下,并没有什么伤心。
那竟是卫慕山风的脑袋!
卫慕山风拿张元的人头博得狄青的信任,然后诱骗狄青跌入陷阱,这样的人死了,狄青当然不会难过。可卫慕山风怎么会死?
转望没藏悟道,狄青道:“难道元昊认为拿这个脑袋来,我就会改变主意吗?”
没藏悟道平静道:“当然不是了。卫慕山风这种人,卖友求荣,本就该死。兀卒也很不屑这种人,因此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安抚狄将军的怒气。当然了,狄将军若不满意的话,还有两个脑袋可供狄将军砍……”他一摆手,铁门咣当,有马征带兵押着两人走进来,那两人一着红衣,一个身形稍矮,都是被蒙着脑袋。
没藏悟道又摆摆手,狱卒打开了牢门将那两人推了进来,跌倒在地上。狄青伸手扯开那两人脑袋上的黑巾,才发现那两人竟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蓦地想到元昊曾自信地说过,“在这世上,我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杀不了的时候!”
卫慕家背叛元昊,元昊就连母亲、舅舅、妻子、儿子一股脑地杀得干净,到如今,卫慕山风也死了,卫慕山青和阿里也落在牢笼,卫慕家只怕已被元昊连根拔起。
没藏悟道的笑容中,已带着分冷酷之意,“我奉兀卒之令要请狄将军,可知道必须有个狄将军熟识的人领路,这才派人找到了卫慕山风。他听说请狄将军,欣喜地答应。”
卫慕山青本跌倒在地,被绳索倒剪了双手,闻言扑过去,抵在栅栏上叫道:“你撒谎,你撒谎!你把我们全部抓住,然后威胁我大哥去骗狄将军的。他本不愿意去,但你说他若不去,就会杀了我们全族人。我大哥是被逼无奈,这才答应你的。”
她大喊大叫,亦有愤怒,也有心伤,更是对狄青在解释。她有些失去了常态,唾沫星子甚至已喷到了没藏悟道的脸上。可她毕竟被困着,隔着胳膊粗细的栏栅,根本够不到没藏悟道。忿忿下,突然一口吐沫喷过去,正中没藏悟道的肩头。
没藏悟道也不闪避,望着卫慕山青的眼神中,带着分讥诮,“女人就是女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男人的心思?一个男人,若真正下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事实是你大哥贪图我许下的高官厚禄,不想一辈子再过逃亡的生活,这才来骗狄青。”
“你撒谎,你撒谎!”卫慕山青已双眸红赤,嗓子都已叫得哑了。可见到没藏悟道冷冷的眼神,心中又知道很有这个可能。
突然有个声音道:“他没有说谎!”
声音是从卫慕山青身后传出,带着冰冷的愤怒。卫慕山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阿里望着她,眼中带着无边的绝望。
“你说什么?”卫慕山青浑身发抖,颤抖问道。
阿里咬牙道:“当初没藏悟道抓了我们的时候,就曾问过我会不会去诱骗狄将军。我臭骂了他一顿,说我卫慕族都感激狄将军的大恩,谁都不..会背叛狄将军的。没藏悟道当时就和我打赌,说他不信!他将我藏在了柜子里,然后找来了卫慕族长,让卫慕族张去骗狄将军。开始族长有些犹豫,可后来没藏悟道说,族长只要能帮他抓住狄青,卫慕族从此就不用逃命了。而卫慕族长,也可以得个官做!我亲耳听族长答应了!”
没藏悟道轻轻叹口气道:“阿里,你年纪虽小,但比卫慕山风强多了。”
阿里恨恨道:“我和你赌,我输了,我就会把事实对狄将军说出来。”
狄青微怔,不解没藏悟道为何要和阿里这般赌?卫慕山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木然,经阿里说出来事实,已将她打击的完全没有自信。没藏悟道已笑道:“你很守信……”
“但你却不讲信用!”阿里突然叫道:“你答应过卫慕族长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没藏悟道淡淡道:“你错了,兀卒已答应,奉卫慕山风个刺史的官儿。他现在……不是从此不用逃命了?”
死人的确不用逃命了,死人要官儿何用?
冷冰冰的人头,冷冰冰的话语如利剑般的刺在阿里身上,他霍然站起,可已无言以对。狄青依在墙壁旁,神色木然道:“没藏悟道,你把他们带过来,难道就是想我称赞下你的妙计吗?”
没藏悟道面对狄青,立即换笑脸以对,“这一切……是兀卒的吩咐。兀卒吩咐我告诉狄将军一句话,谁的性命,其实都不如自己的珍贵。”
“你错了。”阿里突然怒吼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不是想要挟一件事?”他年纪虽小,可想得透彻。
没藏悟道笑容中有分冷意,终于点头道:“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你们卫慕族最后两人的性命,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兀卒说了,明天的天和殿会很热闹,他请狄将军明日光临,当着很多人的面前,告诉你的决定。而这两个人的生死,当然由狄将军决定。”
言毕,没藏悟道转身要走,阿里却已悲笑道:“你错了……”他霍然站起,突然怒喝一声,一头撞在了青石墙上。
狄青脸上变色,伸手去拉,嗄声道:“不要!”他若是以往的身手,要拉回阿里并不吃力,可他走路都是虚弱,如何拉得住刚烈的阿里?
“砰”的一声大响,狄青踉跄赶到,阿里已软软地倒下来,额头上满是鲜血。
狄青一把抱住阿里,嗄声道:“阿里,你为何这么傻?”卫慕山青一旁也被吓呆,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没藏悟道的脚步终于顿了下,似乎有分迟疑,终于还是大踏步的离去。马征似也被阿里的激烈所触动,看了狄青一眼,不如以往那样嚣张,跟随没藏悟道离去。
阿里满脸是血,勉强睁开眼看看狄青,吃力道:“狄将军,我们对不起你。”
狄青搂住了阿里,叹息道:“你个傻孩子,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撕下衣襟,就要为阿里包扎伤口,方才那一撞,阿里受创不轻,但还有救。
阿里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嘶声道:“狄将军,你不要给我止血,让我死了,我会好受些。我无父无母,几个哥哥也死了,到如今,还要再连累你这个恩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卫慕山青闻言,早就泪流满面,那一刻也是心灰如死。阿里说得不错,卫慕族都被元昊斩杀殆尽,到..如今大哥也死了。可大哥死前,还陷害了狄青,他们如今被困大牢,哪有什么生机?
狄青缓缓的握住了阿里的手,看着那尚未成年的孩子的脸上,已有了难以磨灭的沧桑,轻声道:“你还有亲人的。你的亲人,就是我!”
阿里一怔,陡然间放声大哭,一头扑在了狄青的怀中。
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再连累狄青,可听到狄青的这句话,如何能忍住心中的歉意和激动?
虽然不是他害了狄青,但他为卫慕族着实感觉到羞愧。
狄青轻轻拍着阿里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就这么死的。”
卫慕山青听到狄青这么说,反倒更是绝望。事到如今,狄青若不投降元昊,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可狄青绝不会降,而他们也不会为求生而降,那到现在,不就剩下死路一条?
“咣当”声响,牢房的铁门突然打开,有阴风吹过,灭了牢狱中的几盏灯火。那风吹来,带着分阴森冷意。
有银白的月光铺了进来,甬道泛着惨白的颜色。
牢门处,站着一人,让众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就是站在了那里,也无声息,宛若幽灵一般。
卫慕山青望过去,激灵灵的打个了冷颤?来人是谁?怎么会没有狱卒拦阻?
就见那人一步步的走过来,走的极其缓慢……举止极为古怪。
卫慕山青见来人诡异,几乎要放声大叫。来者究竟是谁?难道是卫慕山风屈死的灵魂,不甘就死,这才来找狄青述说他的无奈?
张妙歌出了牢房后,秀眉蹙起。
抬头见月上宫柳,惆怅依旧。她立在树下良久,有风盈袖,似乎载着满满的愁。向天都殿的方向望去,见到那里还有灯火辉煌,张妙歌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宏伟的大殿中,灯火盏盏,将大殿照的有如白昼般。
那煌煌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人,依旧的黑冠白衣,依旧的巨弓彩箭。那轩辕弓、定鼎箭似乎和他从未分离,但除了弓箭,少有人在他身边。
殿外依旧有十六金甲护卫守着,可在宽广的殿中,只有元昊一人。
灯火下,人影晃动,似乎也在述说着无边的孤独。
他可以大权在手,可以生杀予夺,但他放弃的更多。望见张妙歌的那一刻,元昊眼中突然闪过分神采。
但就算那神采,也是落落……
张妙歌走到殿前,那十六金甲护卫见了,并不阻拦。没有谁不经元昊许可就能到元昊的身边,就算太子也不例外。可元昊曾经有令,张妙歌可随时前来找他,无须阻拦。
张妙歌走到元昊身前,缓缓落座。
元昊轻轻叹口气,怅然说,“单单说得不错,我可掌控别人的生死,却不能左右别人的感情。我不能阻拦单单爱狄青,也同样不能强迫狄青喜欢单单。”他没有问张妙歌结果,因为他已从张妙歌表情上看出了结果。
张妙歌妙目流转,望着那张满是个性的脸,“那你决定怎么办呢?”她就那么望着眼前的人儿,感觉似近实远。
她多想说,你莫要管他们的感情,有时候相见真地不如怀念。那总是相见的人儿,有时都不懂身边人儿的心思,你不能左右别人心思的……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见元昊沉默,又道:“为何不告诉狄青真相呢?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若知道真相的话……”话为说完,元昊已摆手截断,一字字道:“单单不需要怜悯,她需要的是真情!”
灯火闪耀,张妙歌妙目中流露出悲伤之意,却同意元昊的话。单单是个倔强,却又高傲的女孩子,她的确不会要那施舍的感情。许久后,她才道:“那单单知不知道你为她做的一切?”
元昊道:“前几日我让狄青见过单单,事后单单……精神好了些。我没有告诉她一切,但我想……她知道一切。”眼中露出罕见的痛苦之意,元昊眯起眼睛,望着那跳跃的灯火,宛若望着那难追的流年,“现在是我装作不知道她知道。”
这句话很简单,却又复杂千万,其中的语气,更是含有深邃的痛苦和哀伤。
张妙歌目光落在元昊身上,良久后才道:“单单有你这个大哥,不会遗憾,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元昊突然一拳击在桌案上,“哗”的声响,那桌案竟然垮了。
他霍然站起,那一拳虽猛,但仍旧无法发泄他心中所有的忧伤,“我做得不够!当年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改变她,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得厉害。我就这一个妹妹,为了我而要离去的妹妹!”霍然望向了张妙歌,元昊那满是大志的眼眸中,已有了晶莹闪烁,他嗓子已哑,盯着张妙歌嘶声道:“我这一生,欠她太多。如今她已没有几日可活,我既然知道她的心意,就不能让她去得遗憾。无论如何,我要狄青明天一定要娶她!一定!”
他说完后,双拳一握,抬头望着殿外的天际,神色肃杀。
天有月,月华落。
那人走在甬道上,缓慢的步伐,略带着僵硬的动作。月华落下,从牢门的窗子透过,照出道长长的身影。
卫慕山青已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不停的后退,已挤到墙壁旁。狄青望着那身影,脸上慢慢流露出诧异之色。
那人终于走到了栏栅前,望着狄青的方向片刻,缓缓道:“狄青,你在吧?”
狄青更是惊奇,暂时将阿里交给了卫慕山青,站起来道:“单单公主,你怎么会来?”
来的竟然是单单。她明明和狄青约定好了,还有几日后才见,她当初不肯见狄青一面,为何到了如今,反倒主动来牢中寻找狄青?
牢中无灯,暗色笼罩,狄青只能依稀见到单单的轮廓,凭直觉知道那是单单。
单单还是一袭紫衣,但她的脸色似乎有些白,嘴唇却多了红。她今日,画的是浓妆。单单没有回答狄青的问题,嫣然一笑,牢房中,看起来多了分妩媚,“我今日……还好吧?”
狄青缓缓上前一步,凝视着单单的双眸,见她眼中似乎有分茫然,心中不知为何,有分害怕。单单变了,变了太多太多。那个昔日满是倔强,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好像变得低沉了很多。
“你……还好吧?”狄青反问道。
听狄青口气中满是探询的味道,单单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我当然很好。狄青,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被我大哥捉了来?”
若是旁人这么说,狄青多半认为是讽刺,可听单单说,好像就和朋友相对般交谈,单单并没有敌意。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伸手在面前晃了下……
单单还是望着他的方向,没有反应。
狄青背脊突然升起了一股寒意,才要举步上前,突然止住了脚步,眼中露出惊骇的表情。
单单并没有觉察到狄青的异样,说道:“你前几日来看我,那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她略带苍白的脸上,有分甜美的笑。
那是真正的开心。
那笑给这阴暗的牢房、诡异的氛围,带来分明亮。那笑容曾经纯真,曾经狡黠,曾经千变万化,但此刻、只余真心。
狄青静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单单,嘴唇喏喏,想要问些什么,可终于没有询问。牢房中静了片刻,狄青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也很高兴。”
单单听到这句话,脸上突然泛起了光华,可她的眼、还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狄青又道:“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可是有事吗?”
单单认真地点点头,低声道:“前几日,你离开后,我想了很久。你在沙漠救过我,也算带我出了沙漠。我在宫内也救过你,也算带你出了皇宫,对不对?”
狄青略有不解,不懂单单为何这么慎重的重提往事?可他看着单单茫然的眼,终于点头道:“对。你说得没错,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了。”
单单听到互不相欠四个字的时候,娇躯震了下。摇摇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说道:“你说的不对,我想了很久,突然才发现,其实我还欠你的……”
狄青满是诧异,不明白单单为何纠缠在这种小事上,问道:“你欠我什么?”
单单伸手在袖子中摸索了半晌,缓缓的拿出只藤鞋。那藤鞋并不华贵,是用枯藤缠就,鹰羽垫底,甚至可说是简陋。
可单单双手捧着那只鞋,如同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珠宝。因为这双鞋,是狄青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她望着狄青道:“你送我了这只鞋,我并没有还你这个情,这么说,我还欠你些东西。我想了很久,我定会送你件东西来补偿的。”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你何必算得如此清楚呢?”
单单闻言,脸上有分憧憬的笑,喃喃道:“一定要清楚,一定的。”
卫慕山青抱着阿里,望着牢房内外的两人,眼中闪过奇异之意。她像是不解、又像是恍然,其中还夹着些厌恶和感动。
狄青道:“那你不用辛苦的……”顿了下,说道:“你不用还我什么东西,你把这只鞋还给我,那不就互不拖欠了?”蓦地想到什么,依稀感觉情景似曾相识。以前除了单单,好像还有个人坚持要和他互不拖欠的……
单单苍白的脸上有分焦急,忙道:“不行,不定的。这只鞋对我的意义和对你,完全是不同的。这世上有千万只鞋子,但所有的鞋子加起来的意义,也不如这一只。我若把鞋子给你,或许在你眼中,这就和千万只鞋子一样,根本没什么两样,对不对?狄青……你说话呀。”
狄青心头一震,见到那如雪般的脸上,满是焦灼。一时间不忍,点头道:“你说的对。”
“是呀。”单单脸上展露笑容,如幽兰般的绽放。她改变了很多,去了野蛮、去了任性,没有了琢磨不定,看起来只像个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少女。
狄青真的很难将她同沙漠的那个单单联系在一起。
是什么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
单单笑容才露,又蹙起了眉头,说道:“狄青,我过几日后,送一件东西给你,那东西对你来说,就像这只鞋子对我一样 7684." >的重要。”
狄青闻言,身躯已有颤抖,他不关心单单要送他什么,只感觉到那平淡的语句中,带着海一般的情意。
他在感情上虽木讷,甚至杨羽裳都说他木头样的傻大哥。可他又如何感受不到单单的一往情深?单单虽到了如今,并没有对他说一句喜欢,但就如那藤鞋在单单心目中的分量般,他狄青在单单心里,只怕比那藤鞋还要珍贵万倍。
“单单……我……”狄青才要开口,就被单单挡住,“好的,我知道,你不用说了。”狄青迟疑道:“你知道?”
单单微笑道:“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我感觉到。”可她笑容中,突然有了分不安。她终于说出了想说了话,或许她今生只会说这一遍。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要说出这句话的,因为她既然知道心爱的人想什么,就知道永远不会有回应,那他们之间岂不又欠了什么?
但这句话说出来,她不安中也有不悔。
或许很多话,来生不会有,只望今生?或许这句话,狄青不懂的?
狄青木然立在那里,纵有千万心思,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单单那丝不安终于抿去,轻轻那藤鞋放了回去,伸手撩了下额前的长发,问道:“狄青,你……看我……美吗?”
那苍白的脸孔上有了分期待……
狄青望着单单良久,终于点头道:“很美,美得和花儿一样。”
单单的脸上突然有了分光辉,整个人那一刻也改了懦懦,像换了模样。狄青从不想,自己的一句话会让单单有如此的改变。单单沉寂片刻,又笑了笑,说道:“多谢你了。我走了,过几天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再见……不是,是一定再见的。”重重地点头,像是给自己信心。慢慢的转过身去,又是慢慢的离去。
狄青望着单单的背影,眼中也有分担忧之意。见单单到了铁门前,摸索了半晌,这才走了出去。
“咣当”声响,那铁门隔断了背影,隔断了风月。
狄青就那么立在那里,忍不住想问,“单单的眼睛怎么了……难道,她竟然盲了?”适才他见单单举止古怪,忍不住的伸手试探,但单单并没有反应。他仔细观察单单的双眼,发现那本是灵动的眸子有了分呆滞之意。又想到单单来去时缓慢,狄青心有不解和怜悯。
单单怎么会盲?
元昊一定要他狄青娶单单,难道是因为单单盲了?
正沉吟间,卫慕山青道:“狄将军,她对你真痴心呀。”卫慕山青虽恨元昊,也知道单单是元昊的妹妹。但方才无论是谁见到单单,都恨不起来。
狄青沉默不语,听卫慕山青又道:“她希望来生和你相爱的。”狄青一震,霍然转身,失声道:“你说什么?”
卫慕山青眼中满是同情之意,缓缓说道:“在藏边,有个传说,今生纠缠的男女,来生一定有个人来要还债,注定不会再在一起。只有今生纠缠的男女,互不相欠后,来生才会真心相爱!她一直要和你没有相欠,不用问,肯定是知道这个传说的。”
狄青一听,呆在了当场,那一刻,思绪繁沓。突然想起在沙漠时,单单以为必死,对他狄青凄婉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
又想到在兴庆府外离别时,单单对他恶狠狠道:“你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来了。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你带我出了荒漠,我也带你出了宫中。自此后永不相欠,再无瓜葛!”
他一直不明白单单为何总强调不相欠几个字,到如今,他终于懂了。但脑海中有电光划过,以往还有一幕重现脑海。
那是漆黑的密室中,那个如飞雪般飘忽的人儿凝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让人看不见的波澜,“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这样一来,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在藏边,有个传说……说各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不会再见!”
他那时候还以为,飞雪不想再被他连累,因此来生也不想和他相见,不想飞雪是骗他的。
原来互不相欠的两个人,来生就会真心相恋,再没有恩怨纠缠。
飞雪为何要骗他呢?
还记得那是失望的眼神,绝境中满是恳求,“狄青,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到如今,才明白一切一切,可是不是太晚?
那他和羽裳呢,今生如此痴缠,那来生还会不会相见?这时有月明,明月如钩,弯弯的有如相思的眉头!狄青望着那清冷的月色漠漠地透过窗,落在牢狱那寂寂的甬道上,泛着惨白的光,已然痴了……
元昊皱着眉头,望着那弯弯的月,许久后才道:“妙歌,多谢你陪了我这久。你回去吧。”
张妙歌望着元昊,心中道:“其实我陪你一生一世也是无妨,可在你心中,只有大业,可曾给我留过一分位置。你一直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就一直当作是你的知己,可我不想再做你的知己。”
沉寂如弦,满是幽幽。
所有的话还是萦绕在心头,终于开口,张妙歌道:“兀卒,唃厮啰派善无畏前来几天了,耶律喜孙也因为兴平公主一事来到了兴庆府,他们竟相约而来,向兀卒你施压,只怕……早有约定。”
元昊冷冷一笑道:“他们联手,以为我就怕了?”他昂首挺胸,还是望着那天上的月牙儿,却不望身边女子一眼。
张妙歌幽幽一叹,说道:“我知道兀卒不怕,但你同时应对宋国、吐蕃和契丹三国,又决定明天在天和殿做个了断,若他们真的发难的话,只怕对兀卒不利。”
元昊淡淡道:“狄青被擒,大宋还有勇气和我开战吗?我虽以十万兵马惨败结局,但抓一个狄青,可抵败大宋百万兵马。唃厮啰胸无一统大志,只想安于现状,要去香巴拉而已,给他点甜头,他装作慈悲的面孔,不会轻易以藏边百姓的性命开玩笑。至于耶律喜孙,更是可笑,他们契丹收了宋国的好处,竟来做和事佬,让我不要再对宋用兵。他们得名得利,难道从不考虑我得到过什么?契丹人本还凶悍,算是我的劲敌,但自从澶渊之盟后,数十年不曾开战,只怕兵甲也已发霉了,这样的国度,我何惧之有?”
“可是……你近些年来,杀戮太多,只怕手下不服。”张妙歌望着元昊眉宇轩昂,心中却有不安之意。
元昊淡然一笑,“我就是想看看,有谁不服!我希望我手下各个如狼,一只狼,若不懂得嗜血,不懂得反叛,那和羊有什么区别!”
那如银般的月色铺过来,落在那伟岸的身躯上,泛起淡淡的光辉。
那一刻,他满眼大志,双拳紧握,却没有留意到身边站的那个人儿,孤独的站在他的身影内,紧锁眉头,满是哀愁……
第二十六章 逼宫
明月明,明月淡,终于抗不住那晨曦的亮,隐入天际。
天已亮。
狄青坐在牢房中,一夜未眠。阿里和卫慕山青虽满怀恐惧,但终究抵不住疲倦,依墙而睡。
狄青双眸中已有血丝,那一夜,已如一生般的漫长。他已有些斑白的头发,多了几丝银亮,他不怕死,只怕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咣当”声响,牢门大开,马征带着宫中侍卫进来,神色肃然。卫慕山青和阿里都被惊醒,卫慕山青神色有些慌乱,阿里却还镇静若常。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的坐在枯草上,头也不抬。
马征戒备的到了栏栅前,手扶栏栅,喝道:“狄青,兀卒……请你到天和殿一见。”他虽用个请字,可众人的神色,均如临大敌。
虽知道狄青中了英雄醉,无法发力,可眼下对狄青来说,毕竟是生死关头。夏军久闻狄青的大名,只怕狄青临死发难,不得不防!
狄青低着头,望着五指。五指屈伸,却不如以往那么刚劲有力。
美女迟暮,英雄末路。
他狄青纵有千般决心勇气,眼下也已到绝路!不答应元昊的要求,他没有理由再能活下去,但他纵有千万种理由,又如何能答应元昊?
良久,狄青这才艰难站起,回望了阿里一眼。阿里一直在等狄青望过来,见了大声道:“阿里能和你一起死,真的没有遗憾!”他虽年轻,却有着无数男儿难以企及的豪情。
狄青笑笑,摸摸阿里的头儿,没有多说什么,缓步走到了栏栅前,盯着马征。
马征退后一步,手按刀柄,手指都忍不住跳,喝道:“狄青,你不要乱来。”他色厉内荏,看起来对狄青很是畏惧。
其实不止马征,他身后的那些殿前侍卫均是有些胆怯,各个手按刀柄的望着狄青,只要狄青一有异状,就要拔刀。
狄青只是站在那里,未动。
半晌后,马征才记得吩咐手下打开牢门。等出了牢房后,又命手下给狄青去了枷锁。兀卒有命,对狄青以客相待。兀卒的命令,就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不遵守的后果,只有死!狄青在侍卫半是恭迎、半是押解下到了天和殿前。
天和殿内已有不少群臣等候,见狄青前来,眼中都有讶然。
狄青笑了,回想起当初也到过天和殿,只不过那时候他是在梁上。他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大摇大摆的再入天和殿。
天和殿肃杀肃然,高台上有龙案龙椅,龙椅上铺着绣龙的黄缎。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不同的是,中书令张元已不在,那龙椅旁的下首不远,竟还放张椅子。
群臣都在望着那张椅子,不解有谁够资格在元昊身旁坐下?天和殿内,能坐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元昊!
有谁敢和元昊同坐?
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没藏悟道已走到了狄青面前,说道:“狄将军,那张椅子是为你准备的。兀卒说过,这世上,也就只有狄将军可陪他一坐。”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就算是狄青,都有分诧异。可终究没有多说,只是缓步走过去,坐下来。
狄青坐在那位置,见到群臣或惊奇、或忿忿、或诧异、或不解,心中其实也有些不解的。殿下之人,他多数不识,但有几个他认识的。
野利斩天站在大殿的角落,没有人和他交谈,他似乎也不屑和旁人交谈,孤单瘦弱的有如个蝙蝠。没藏讹庞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脸上似乎也有不安之意。迦叶王也在殿下一直盯着狄青,眼中有分怨恨。拈花迦叶,世事无常,迦叶王的一只手,就是被狄青砍下,他蓦地见到狄青上了高位,难免忿忿然,少了些迦叶拈花的从容。
般若王没藏悟道依旧平静如常、嘴角甚至有分微笑……宁令哥竟也在殿上,踱来踱去,神色中隐约有焦灼之意,不时的向偏殿的方向望一眼,似有心事。
狄青想起几日前,这个宁令哥就要找元昊,不知何事呢?但他懒得去管元昊父子的事情,目光一转,已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殿中,让狄青很有些奇怪,那人脸如崇山峻岭,凹凸分明,断了一条手臂,也正在望着狄青。
那人竟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望着狄青目光中亦是恨恨。他断了条手臂,也是拜狄青所赐,当然会怀恨在心。狄青对此并不奇怪,奇怪的却是,野利遇乞不是被元昊派到了沙州,怎么会又回到了兴庆府呢?
正在奇怪间,只听到“当”的钟磬声响,清越传来,群臣均已静寂下来,垂手肃立。接着偏廊处脚步声沓沓,有两队护卫走了出来。
狄青见过这规模,当初他刺杀元昊时,就是有金甲护卫护送元昊前来,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望元昊行进的方向。他留意到野利遇乞身躯突然颤抖了下,脸上也有了分激愤之意。
野利遇乞对元昊不满?狄青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
当年也是在天和殿,那次不满元昊的是野利旺荣,但就算那么周密的刺杀计划,都是难奈元昊,野利遇乞有什么资格不满?
狄青转念间,又留意到宁令哥怒目望着元昊的方向,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焦急。狄青奇怪,不解这父子有何仇恨,他忍不住扭头一望,只觉得脑海一怔,霍然站起。
金甲持戟卫士正中行走的一人正是元昊。
依旧胜雪的白衣,如墨的黑冠。依旧没有华丽的装束,依旧是万众中一眼就能看见。
元昊走到哪里,别人一眼看的都是他。
可狄青只是看着元昊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衣白如雪,黑发如墨,腰间系了条淡蓝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丝带的颜色,本和元昊的指甲同一颜色,那跟在元昊身边的人,本是和元昊截然不同类型的人。
一嚣张,一收敛。
狄青瞠目结舌,难以想像竟见到那人和元昊并肩走来。那人就是飞雪——如飞雪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女子。
飞雪怎么会来?飞雪是和元昊一伙儿的?飞雪难道也是乾达婆部的人?狄青脑海中诸多闪念,一颗心都是忍不住的痛。
飞雪只是静静的跟随着元昊,静静地望着前方,对于不远处的狄青,视而不见。难道说,她已忘记了狄青,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是飞雪?
钟磬再响,万籁俱静。
元昊已坐在龙椅之上,青罗伞下,手指轻弹,一把长弓放在桌案,一壶羽箭就在手边。这情景多年来,从未改变。元昊每日早朝,均会将轩辕弓、定鼎箭放在身前,有如利刃高悬,夏国群臣每日来此,都如被狼凝视的黄羊,亦都是心惊肉跳,不敢稍有怠慢。
唯一的改变是,飞雪就站在了元昊的身边。
这些年来,从未有女子在早朝时出现在天和殿,更没有哪个女子,能在早朝时站在元昊的身边!
除了寥寥几个人认识飞雪外,余众都是望飞雪而多过元昊,一时间震骇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暂时忘记了一切。
宁令哥望着元昊,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不停。狄青却已冷静下来,缓缓落座,忍不住又望了宁令哥一眼。直觉告诉他,宁令哥也是认识飞雪的。而当年的直觉告诉他,飞雪和元昊本有关联,不想今日竟果真应验。
狄青心绪烦乱,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见到各个表情不同,天和殿虽静,但已如风雨欲来。
元昊手抚桌案,五指轻轻的叩动桌案,节奏有如擂动战鼓般!虽无声息,可众人的一颗心,已随着那手指的跳跃而跳动不休。
环望群臣的动静,元昊终于开口道:“请契丹使臣、吐蕃使者,一起来吧。”
狄青虽知道今日的天和殿,绝不会和睦,但也没想到契丹、吐蕃同时派人来。元昊让两国使臣一块前来,又有什么惊天骇地的举措?
抬头望去,见到殿外当先行来几人,为首那人神色落落,有如孤雁般,正是契丹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耶律喜孙身后跟着两人,一人精壮剽悍,双眸炯炯,应是护送野利喜孙的契丹勇士,见到另外一人时,狄青心头一震,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虽穿着契丹人的衣服,刻意收敛了狂傲,垂手跟在耶律喜孙身边,但不能收敛那显眼的鹰钩鼻子。
那人竟神似飞鹰!
狄青和飞鹰多次打过交道,对飞鹰可说是颇为熟悉,因此他虽从未见过飞鹰的真面目,还能肯定那人就是飞鹰!
飞鹰怎么会和耶律喜孙一起?当初飞鹰叛乱,曾经行刺过契丹国主,耶律喜孙也应清楚。怎么飞鹰会和耶律喜孙绞在一起?这和飞雪和元昊在一起般,很是不可思议。不自觉的向飞雪看了眼,见到她也在看着飞鹰,脸上现出分古怪之意。
似乎感觉到狄青的注视,飞雪的目光电闪般从狄青身上掠过,不做停留。
耶律喜孙到了殿中,见狄青竟坐在元昊身边不远,眼中掠过分讶然,转瞬恢复了孤落的神色,只是拱手为礼道:“契丹使者耶律喜孙,见过兀卒。”他在元昊前,并不如夏臣般卑微,毕竟元昊立国后,契丹、宋朝两国均不承认他们有和本国国主平起平坐的荣耀。既然这样,他是使臣,只以对契丹附属国之礼见之。
元昊笑笑,说道:“好。”见耶律喜孙有些怠慢,他并不动怒,这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值得他来动怒,他若看不过,大可杀了了事。
狄青不由又向野利斩天望去,当年耶律喜孙化名叶喜孙时,曾遭野利斩天派人追杀。叶喜孙和野利斩天本有恩怨。可奇怪的是,耶律喜孙好像没留意野利斩天,野利斩天还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对耶律喜孙的到来,也没有特别的神色。
殿外又有脚步声传来,当然是吐蕃使臣前来。不知为何,狄青的一颗心陡然大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有个至亲至爱的人到了他身边不远。
霍然抬头望过去,只见到又有三人到了殿中。为首一人,双手结印,面容苍老,正是善无畏。善无畏左手处走来的那人,神色木然,看起来痴痴呆呆,可周身的衣服都裹不住他的体内的精力。
那人正是藏边第一高手毡虎。
当年毡虎和狄青一战,联合唃厮啰、善无畏二人咒语的力量,虽重创了狄青,可也被狄青所伤,如今看来,毡虎精壮更胜从前。
让狄青一颗心大跳的绝非善无畏和毡虎,而是善无畏右手边的那个人。
那人身材颇高,可很是瘦弱,穿的衣服有如挂在了衣架之上。他穿着藏人的衣服,也是低着头,头上还带着毡帽,遮挡住了半边的脸,从狄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人刮光了胡子,铁青的下颌。
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应该本不认识,可他为何会有那种亲切的感觉?
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善无畏,只有狄青才在看着那个高大的人……突然脸色有了改变,像是惊喜、又像是难以置信。
这会儿的功夫,善无畏已向元昊施礼,站到了耶律喜孙的对面,二人目光只是,交换下眼神,很快又扭过了头去。
元昊坐在龙椅之上,竟也向头戴毡帽的人看了眼,眼中露出思索之意。可他很快地收回了目光,斜睨着善无畏、耶律喜孙二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问道:“不知道善无畏大师这次来此,有何贵干?”
耶律喜孙脸现不满,无论如何,契丹眼下都是天下疆土最广的国度,在情在理,元昊都要先询问耶律喜孙来意才对。元昊开口一问,显然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善无畏也有些意外,双手结个奇怪的印记道:“兀卒……老僧来此……”他本已有腹稿,但被元昊的随意一问,反倒打乱了思绪。稍顿片刻,善无畏才道:“老僧来此,是想传佛子之意,问瓜、沙两州自古以来,都是我藏人之土,不知道兀卒是否肯于归还这两州。若兀卒应允,我藏边百姓不胜感激。”
殿上群臣一听,心中都道,善无畏你老糊涂了?到口的肥肉,还没有听说吐出来的道理。你敢这么向兀卒索要疆土,以兀卒的性子,还不让你碰一头包?
元昊脸色平静,转望野利遇乞道:“天都王,你觉得唃厮啰的要求是否合理呢?”善无畏只是传声,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还是唃厮啰。
野利遇乞一怔,不想问题会落在他的头上。见众人都望了过来,野利遇乞微有窘意,但不能不站出来道:“自古领地,有能者居之。瓜、沙两地本是归义军后人献给兀卒,怎么能说是藏人领土?”
善无畏道:“可归义军之前,这地方本是吐蕃人所有。”
野利遇乞嘿然一笑道:“若再往前说,此地本归大唐所有呢?天下之地,本是占者居之,就算追寻前缘,也轮不到藏人所有了。”
善无畏一时间无言以对,其实他来这里,本就没有打算用道理说服元昊把瓜、沙割让给他!
这世上,很多道理还是需要实力来说话。
善无畏脸色不悦,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又望望狄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这次奉佛子之令前来时,已和耶律喜孙有所商议。最近元昊兵峰日强,不但数攻大宋,多年前亦对吐蕃开战,而在不久前,更是大败契丹军。如果任由元昊这么下去,吐蕃、契丹也是心存危机,因此善无畏、耶律喜孙曾私下商议,警告元昊莫要再兴兵戈,不然契丹、吐蕃就会两路进攻!
唃厮啰命善无畏提出此议,一方面是卫护国土,另外更深的意义,就是要借此机会重夺沙州!
善无畏和耶律喜孙实现商议已定,此事已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来讲道理的。
元昊善无畏脸上愁苦之意渐重,突然说道:“天都王说得不错,瓜、沙两州本我大夏之领土,所谓的还给吐蕃,绝无可能。”见善无畏苍老的脸上更是肃冷,元昊慢悠悠道:“不过瓜、沙两州本地处偏远,土地贫瘠,虽算是丝绸之路,但眼下赞普显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大师可告之唃厮啰,他要地是没有,但若真的想去香巴拉,我倒可以放开一条道路,恭请吐蕃派人入内。”
善无畏表情又惊又喜,显然从未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和唃厮啰的真正用意就是为了香巴拉,如果元昊肯让他们进入,那他们得偿所愿,倒也不愿意再动干戈。
耶律喜孙听到这里,脸色微变。野利遇乞更是神色激动,欲言又止。
元昊瞥见了二人的神色,微笑道:“不知神僧意下如何呢?”
善无畏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时,耶律喜孙突然道:“想兀卒世代也和大宋定过多次盟约了?可到如今,还是说打就打吧?”耶律喜孙见善无畏态度不坚,知道元昊已察觉他们前来的目的,在用分化之计,忍不住警告善无畏。言下之意就是,元昊说的话,从不可信!
元昊目光一转,望到了耶律喜孙的身上,问道:“如果是这样,那都点检奉国主之命,来劝我莫要对宋国用兵,既然盟约无用,那你此行有何意义呢?”
耶律喜孙微滞,缓缓道:“兀卒,我国国主登基伊始,虽不喜用兵,可也从来不怕用兵。你虽胜过一次,但我契丹战将精多,地域辽阔,从不畏惧开战的。”
元昊一笑,扭头望向一人,说道:“般若王,你意下如何?”
没藏悟道上前,沉声道:“臣已尊兀卒吩咐,移兵二十万北上,就等兀卒一声令下。”
群臣皆惊,耶律喜孙也是变了脸色。
如果没藏悟道所言是真,那就说明元昊不等契丹变脸,早就有意对契丹对用兵。如斯一战,结局如何,没有任何人知道。
耶律喜孙脸色阴晴不定,已感受到天和殿中兵戈铮鸣,长吐一口气道:“这么说了,兀卒早就想对我契丹开战了?”
元昊五指微展,眼中似乎也有了难以捉摸的光芒,“那也说不定的。”
耶律喜孙似对此言有些意外,看起来也不真想用兵。
群臣均想,契丹虽地域广博,但才经内乱,百废待兴,若真用兵的话,也是没有五成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契丹和平已久,百姓亦是厌战,耶律宗真若执意出兵,只怕朝中多数人反对。既然如此,耶律喜孙说要用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只怕他见元昊给个台阶,就会换了口风。
果不其然,耶律喜孙问道:“为何说不定呢?”
元昊轻声道:“若贵国国主不对我大夏用兵,我也不想轻动干戈的。”
耶律喜孙笑容有些勉强,说道:“我国国主也不想太过干涉夏国之事,只是我契丹和宋朝是兄弟之邦,又和贵国有联姻之盟,不忍见你们厮杀不断,让百姓日苦罢了。还请兀卒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莫要再起刀兵了。”
元昊微微一笑,说道:“若都点检早这么说,我也不会反对的。眼下民心思安,我也不想用兵了。”
耶律喜孙目光闪烁,回道:“兀卒真的如此做想,那天下幸事。”
所有人听到这话,均是舒了一口气,就算是夏臣亦是如此。
要知道夏国和宋朝交战多年,宋朝虽损兵折将,但夏国也是得不偿失。这些年来西北榷场早停,夏国无法和宋朝通商,境内日常用品都已稀缺,百姓也是颇有怨言。获胜虽有所得,但远不如经商所得利益为大,除少数希望以战功晋升的武将外,文臣中除了张元,满朝可说是不想开战的也多。
眼下张元已死,那个一直号召一统天下的中书令没了,看来元昊也准备改弦更张,换了策略。
殿中沉郁的气息稍微稀释,元昊见状,微笑道:“想必都点检和大师都满意我的提议吧?”
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交换下目光,不想一向强硬的元昊居然这么好说话,所有的后招均是没了作用,心中反倒不安。
元昊见二人不语,又道:“如果两国使者均无异议,那还请暂留几天……”见耶律喜孙和善无畏都是脸色改变,元昊微笑道:“实则是因为兴庆府有两件喜事要宣布。”
众人均是奇怪,不解喜从何来。狄青皱了下眉头,知道元昊处理完使者一事,就要向他开刀了。
元昊斜睨眼狄青,说道:“这第一件喜事,就是宋朝狄青狄将军和单单公主喜结连理,明日就要举办婚事。”不待众人表态,元昊就道:“这件事我已向宋朝国主传信,想必不日大宋就有音信回转。想狄将军和单单公主成亲后,两国因联姻一事更是和睦,再不会起刀兵之争,岂不皆大欢喜,比所谓的一纸盟誓要强太多了。这件事听说大宋天子很是赞同!”
狄青一凛,心中蓦地有种悲哀之意。他不知道元昊说的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赵祯和一帮宋臣,不会执意反对!
正待起身,见元昊食指一弹,指向殿外。狄青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只见到殿外台下跪着两人,正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长刀高悬,艳阳中带着森冷的光芒。
狄青怔住,知道元昊的意思,自己只要一开口,那两人就要人头落地。只是迟疑片刻,元昊不再理会狄青,说道:“这第二件喜事,就是我要再纳王妃,准备迎娶这位飞雪姑娘,不知道你们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天和殿已有骚动,宁令哥更是激愤满面,才待上前,就听有人道:“我不同意。”
众人一惊,不想还有人反对元昊的建议。纷纷扭头向发声之处望了过去,见到说话的人竟是野利遇乞,更是惊诧。
野利遇乞虽还是龙部九王之一,但远没有当年的权利。野利、天都二王本是夏国的领军支柱,但经上次野利旺荣造反后,野利家族已然失势,野利遇乞更被派往沙州,守那荒芜之地。
就算野利旺荣再生,只怕也不敢再次反对元昊,野利遇乞又有什么本钱提出异议呢?
元昊脸色波澜不惊,问道:“天都王,你为何反对?”
野利遇乞上前一步,说道:“兀卒已娶了臣的妻子没藏氏,本对其颇为宠爱,若是另有新欢,只怕对臣的妻子冷淡。臣于心不忍,因此反对。”
众人愣住,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他们虽想到了千万种缘由,可从未想到过野利遇乞竟提出个这种理由?
野利遇乞怎么会有脸皮提出这种问题呢?
元昊虽说没有后宫三千,但也着实收了不少女人在宫中,不过元昊多年来,并不穿梭在女人之间,经常宠幸的通常只有一个女子。
元昊先娶了卫慕氏为妻,后来卫慕家族反叛,元昊将卫慕族斩杀殆尽,之后就迎娶了契丹国主耶律宗真的姐姐兴平公主。当初虽说卫慕山喜造反在先,可不少人猜测,元昊当年因为急于扩展,不想得罪契丹,也需要联姻获得契丹的支持。他为了坚定兴平公主嫁过来的念头,这才斩杀了妻儿来立兴平公主为正室。
但兴平公主过来没有多久,元昊势力已固,羽翼丰满,不再依仗契丹,对兴平公主极为冷漠。兴平忧愤而死后,元昊转瞬将很早以前迎娶的野利氏扶正。
那时候野利家如日中天,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在夏国极具威望,有盘算的人,都觉得元昊娶妻如同买卖,总是倾向最大的利益,娶了野利氏,不过是想拉拢野利家巩固政权罢了。
事后验证了这个猜测,元昊多年后稳定了权利,开始逐步削减野利家的权利,也对野利氏开始冷漠起来,之后野利旺荣宫变自尽,野利遇乞被贬,野利氏很快被打入冷宫,元昊狩猎途中,偶遇没藏氏,又娶了没藏氏为妻,对她很是宠爱。
可这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的妻子,野利遇乞尚在,元昊这般做法,无疑是抽野利遇乞的耳光。
如今元昊又要娶飞雪为妻,野利遇乞说得不错,因为按照惯例,没藏氏很快就要变成明日黄花。可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之妻,野利遇乞竟为妻子求宠,众人错愕之际,不由恶心,更多人在想,可怜一个赫赫有名的天都王野利遇乞,再没有半分男人之气。
元昊略作沉吟,说道:“这倒不会。我对没藏氏依旧还有好感,绝不会因为娶了飞雪而冷淡她了。”
野利遇乞喜形于色道:“多谢兀卒厚爱。”
就算狄青,也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想野利遇乞这厚的脸皮,也不想再看野利遇乞卑贱的模样。
元昊似乎心情极佳,说道:“天都王对我忠心,过几日,领善无畏大师前往香巴拉一事,就由你来负责好了。”
野利遇乞更是兴奋得脸上发光,连连点头。元昊话题一转,说道:“现在……总没有反对了吧?”
整个殿中,充斥着一股诡异难堪的气息。沉寂片刻,一人冲出来叫道:“我反对!”
众人又是诧异,不想除了野利遇乞这种人外,还有谁会反对呢?只见站出来的那人,俊美的脸上满是激愤之意,正是皇太子宁令哥。
元昊望着儿子,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宁令哥神情激愤,闻言叫道:“父皇,飞雪本是孩儿中意之人,你堂堂兀卒,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供你挑选,你要哪个女人不行,为何要抢孩儿的女人呢?”
他慑服在元昊的威势之下,一直都是颇为懦弱。但见元昊竟当众要娶飞雪,不由义愤满胸,只盼父亲能改变主意。
原来宁令哥已长大,元昊早准备为宁令哥娶妃,选定了眼下党项声势最盛的大族没移皆山的女儿没移氏。
宁令哥对没移氏没甚感觉,在多日前狩猎时,偶在山中遇到飞雪。当见到飞雪的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为何,就已认定飞雪是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这缘分一事,很难捉摸。宁令哥为了飞雪,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旨意,说不娶没移氏,要娶旁人。元昊当时听了,很是诧异,当下让宁令哥将飞雪带来看看。宁令哥壮起胆子带飞雪入宫,元昊当初一见飞雪时,脸色极为古怪,让宁令哥将飞雪是留在宫中,过几日再给宁令哥答复。
可几日过去,元昊仍没有半分动静,宁令哥心中感觉不安,这才连番去找元昊,却被元昊百般推脱说今日给宁令哥一个交代。
宁令哥心绪不宁,一直在等元昊的交代,不想元昊竟然给他这个答案。
元昊冷望着宁令哥,说道:“天底下女人是多,但我只喜欢这个女人。这世上人群,就如狼群,本是最强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
众人静寂无声,不想元昊居然对亲生儿子也是这般冷酷的语调、如此残忍的做法。
狄青不明原委,忍不住向飞雪望了眼,见到飞雪还是淡漠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一切,和她并不关系。
这个女子,到底想着什么?狄青心中不知为何,微有伤痛。
宁令哥望见元昊泛着厉芒的双眼,陡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哭泣道:“父皇,我求求你,孩子一生都在听你的话,一生也只真心喜欢这一个女子。你当可怜我好了,不要抢走飞雪,好吗?”
群臣之中,已有人动容,面露不忍之意。
元昊一拍桌案,脸上露出罕见的怒容,“你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元昊的儿子,竟为一个女人下跪?你给我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他手指僵硬,已握在了轩辕弓上。
天和殿遽冷。
冷如冰!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元昊说的话,就算宁令哥也不敢。他仓皇站起,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但还有几分畏惧之意。
元昊道:“给太子一把刀!”
命令一下,很多人不解,没藏悟道怔了下,立即拔出单刀抛在了宁令哥的身前。“当啷”响声,震颤了所有人的心弦。
这是元昊的命令,没有怀疑,必须无条件的执行。
宁令哥见到单.t>刀落在面前,泛着森冷的寒光,不由吓得退后一步。喏喏道:“父皇。”那一刻,他心中已有胆怯之意。
元昊冷望宁令哥道:“好,你说你喜欢飞雪,我给你个机会!拿起这把刀,随便在殿中杀了一个人。你杀了人后,我就认为你是喜欢飞雪的。”
此言一出,众人背脊都起了一股凉意。暗想宁令哥真的下手,就算对手武功要强,如何敢在元昊的面前的反抗呢?
宁令哥又退一步,摇头道:“父皇,不要杀了,这不公平。”他虽是元昊的儿子,可性格懦弱,这些年来,从未杀过一人,闻元昊让其杀人,更是胆怯。回望众人目光如箭般,哪有这个胆量?
元昊脸色更冷,缓缓道:“一只狼,若不懂得弱肉强食,若不知道嗜血,和羊有什么两样?想不到我元昊纵横天下,竟有只如羊的儿子。你说不公平,这天下何曾有过公平?既然如此,我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
宁令哥浑身颤栗,瞧向那把刀,目光中满是畏惧,元昊突然笑了,笑容中满是讥诮,“杀人嗜血迟早会有,既然你不忍杀人,那你需要另外的方式向我证明你喜欢飞雪。”
宁令哥嘴唇哆嗦,颤声问:“怎么证明?”
元昊冷冷道:“你或者可以捡起刀来,砍我一刀,或者可以砍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若做到了,我就将飞雪许配给你。”
宁令哥一震,脸色苍白,浑身抖得有如风中的落叶。这两个选择,他哪个都是不能做到。
元昊见状,一字字道:“你不能对自己狠,也不能对别人狠,你这样的人,就算被人抢了女人,也是自作自受!”
那言语淡淡,但冰冷有如利箭般,宁令哥被言语击垮,颓然倒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元昊眼中露出厌恶憎恨之意,不理儿子,环望殿中众人,一字字道:“现在可还有人反对吗?”
他虽在望着众人,可只在望着狄青。他知道,眼下无论是谁,都不会反对他来迎娶飞雪。
除了狄青!
狄青笑了,轻舒一口气,才待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从空旷肃杀的大殿内传了过来。
“我、反、对!”
那声音不带野利遇乞的谄媚,不带宁令哥的激愤,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说了出来。可谁听到了那三个字,都已感觉到反对之人的决绝坚定之意。
这时候竟还有人反对,此人是谁?
狄青、耶律喜孙、善无畏还有一帮群臣、包括元昊,都是忍不住的诧异,向发声之人望过去。
只见到一人拿下了毡帽,落出一张消瘦却肃杀肃穆的脸庞,见元昊望过来,那人眼中闪过分火花,神色平静,没有对元昊有丝毫畏惧之意,又轻声地说了一遍,“我反对!”
第二十七章 对决
殿中带毡帽的只有一人。
带毡帽的人摘下了毡帽、露出脸庞时,狄青霍然站起,脸上那一刻的表情,有惊有喜。他那一刻,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觉得如在梦中。
他不信这人会出现,但又多想希望见到的是真的。
那人虽高大,但瘦骨伶仃,那人虽刮去了胡子,但眼中战意更胜,那人虽看起来孤零零的,但天和殿人头攒动,万马齐喑时,却只有他敢站出来反对。
有人惊、有人怒、有人诧异、有人欢喜……
野利遇乞扭头见到那人,见到他的面容,突然吓得倒退数步,嗄声道:“你……你……你怎么没死?”他一只手颤抖个不休,额头已有汗水流淌。
元昊目光有如矢锋,落在那人的脸上,沉默片刻,眼中蓦地闪出熊熊如火的光芒,他五指一握成拳,转瞬舒展,然后轻声地说了两个字……
“郭、遵?”
那两个字虽轻,却如千斤巨石落在了秋风萧冷的湖面,激起了哗然大波!
郭遵?那人竟是郭遵?怎么可能?郭遵不是死在了三川口的五龙滩上?郭遵怎么会出现在兴庆府,郭遵怎么会和善无畏在一起?
这些年来,每次想起郭遵死在三川口时,郭逵伤心、狄青难过,为何郭遵从未出现过,他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千般疑问,万种思绪激荡在狄青的身边,他已惊喜的不能言。
郭遵来了,郭大哥原来没有死!
那一刻,他记起了太多,又忘记了一切。这些年,郭遵到底去了哪里?
殿中没有惊奇的人只有善无畏,他脸上皱纹密布,看起来只是更浓密一些,但他显然并不惊奇,因为就是他带那人前来的。
郭遵上前,望着元昊道:“是,我是郭遵!”他一言既出,天和殿沉寂片刻,转瞬轰动。就连没藏讹庞就是吃惊的退后一步,喃喃自语道:“我的娘,他是郭遵?”
夏人中可能会有人不知道宋天子之名,但少有不知道郭遵、狄青名姓的。夏人崇武轻文,素来都是敬重英雄,无论这英雄是羌人还是汉人!
当年三川口五龙滩一役,郭遵横杵冰河,先斩万人敌,后杀龙野王,慑千军不敢过河,那等威风,党项人虽恨,但内心也是敬重。
更何况在这之前,郭遵又杀了夜月飞天等人,元昊八部的高手部主,竟有多人死在郭遵手上。郭遵在夏国中,可说是声名赫赫。
可郭遵为何突然来此?
元昊笑了,笑容中带着分慵懒,问道:“郭遵?好,来得好。自从我知道你在三川口杀了龙浩天后,我就以不能见你一面为憾。能杀得了龙浩天的人,我很想见。可是……你今日来,是为什么?”他意甚悠闲,但五指再度开始跳跃,缓缓地在五色羽箭的箭簇上游走。
金、银、铜、铁、锡五箭,他会选择哪一支?
郭遵望了狄青一眼,正逢狄青也望了过来,二人对望,其中交流已胜万语千言。
“我想带狄青走!”字字若凿子击在岩石上,沉凝有力。狄青心境一震激荡,回忆往事如烟,可那兄弟情深如海如渊。
元昊笑了,手指已抚摸在洁白若银的箭簇上,顿了下,“你凭什么?”
郭遵缓缓上前一步,说道:“我可以和你赌。”
元昊手指还在跳,终于触碰到灿烂若金的箭簇上,“若是别人和我赌,我肯定会直接将他拖出去砍了。但你郭遵不同的。”眼中泛着几分寂寞的光芒,元昊道:“我知道你肯定能开出让我心动的条件。”
郭遵简单明了道:“我若赢了,就带狄青离去,你不得阻拦。我若输了,郭遵此生,就供你驱策!”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这个赌注,对旁人来说,或许不算太大,但放在郭遵的身上,非同小可。元昊眯缝着眼睛,目光锐利若针,“你供我驱策?那我命你领军攻打大宋,你也愿意吗?”
狄青微震,见郭遵凝望元昊,神色不变,沉声道:“可以!”
元昊笑了,那一刻双眸中,已现狂野之意,他缓缓站起,手握轩辕弓,一字一顿道:“好。我和你赌了!”
天和殿那一刻,杀气弥漫。
谁都想不到郭遵开出这种条件,谁也想不到元昊竟然会答应。以元昊的威势,只好一声令下,这天和殿就会刀剑如山,郭遵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逃脱。可元昊并没有这么做。
狄青想要拦阻,可终于没有开口,他知道郭遵既然开出了条件,就有郭遵的道理!但这个赌注对于郭遵来说,绝对是不能输的。
难道说……郭遵已有胜出的把握?
元昊立在那里,并不走下高台,但他长弓在手,任凭郭遵也是不敢懈怠。
众人一颗心有如擂鼓般大跳不休……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传说中,龙部九王最强,可最强也敌不过帝释天。元昊选定定鼎一箭射出,就算九王的龙浩天都没有把握接下!
元昊会选哪支箭射出?
郭遵能否躲过元昊的一箭?
元昊迟迟未射出那箭,陡然笑了,笑得颇为惊天动地。郭遵还是沉凝着元昊的眼,问道:“不知道兀卒为何发笑?”
元昊突然一振长弓,弓梢指向了善无畏,“嗡”的声响。
善无畏本凝神观战,见元昊远远的用弓梢指向自己,心头骇然,忍不住的退后一步。发现元昊并没有羽箭射出,微微脸红。
元昊终于收了笑容,长叹一口气道:“我笑这殿中尽是要算计我元昊之人,可真正敢挑战我、也够资格挑战我的,只有你一个。”
郭遵淡淡道:“你错了,敢挑战你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元昊斜睨了狄青一眼,终于点头道:“不错,狄青若还完好,也会和你郭遵一样向我挑战。但可笑的是,这里你的目的最是简单,反倒要打个头阵。他们满腹心思,却只想坐等其成。你说这是不是命运在开玩笑?”
郭遵哂然笑笑,道:“不是苍天在开玩笑,而是天意抉择。你是元昊,99lib.我是郭遵,你我能交手一战,此生无憾!”
就算孤高的耶律喜孙听到这句话,都脸带感慨之意。飞鹰虽有忿然,但见到高台那人有如天龙,郭遵立在那里,如同山岳,他虽是志比天高,从不服人,但一望之下这对决二人气势恢弘,已是自惭形秽。
元昊眼中闪过分光辉,长弓缓动,手指轻点,终于道:“你说得对,你是郭遵,我是元昊,无论你我是何心思,但若错过这堂堂正正一战,心中难免遗憾。可我出手前,想问你一句,你这些年来,宁可让人信你死了,也不再为大宋效力,是不是已对宋廷心冷心灰?”
那声音平静,可锐利若刺般刺向郭遵。
郭遵笑笑,依旧不动声色,“你若胜了我,一切都有答案。你若不胜我,有答案能如何?”
元昊笑笑,说道:“你说得对。”他抚弦般右手已搭在箭壶之上,食指只是一压箭壶,一只羽箭离壶而出,搭在弓弦。
紧接着“铮”的一声响!
元昊已出箭,谈笑出箭!
很少有人能看清那箭如何倏然到了弦上,定鼎羽箭素来不是给人看的。也没有人能看到那箭的路线,定鼎羽箭一出箭壶后,只有让人嗅到冰冷的死亡之气。
有风吹,有电闪,有鲜血绽放,“夺”的声响,羽箭带血,射入了青石地面上,箭簇微微。
箭簇是血染的铜黄,元昊用的是铜色之箭!
天和殿沉寂如死,很多人已面色发灰。狄青眼中露出讶然之意,郭遵眼中也有分惊奇,但还是稳如泰山的立在那里。
郭遵根本没有动,因为那一箭,本不是射向他郭遵。
中箭之人,竟然是龙部九王之一的般若王——没藏悟道!
众人脸上都有了震撼难解的表情,有谁会想到元昊大敌当前,竟自斩一臂?
元昊八部,各有职能,龙部九王,总领千军。可如今元昊手下九王死的死、伤的伤,到如今虽有九王之名,却早无九王之实。菩提王、龙野王、野利王先后身死,天都王断臂,迦叶王断手。到如今除了一直不见踪迹阿难、目连二王外,元昊手下只有般若王没藏悟道和罗睺王野利斩天可用。
自从天都、野利两王失势后,没藏悟道已逐渐接掌了兵权,这几年来为元昊东讨西杀,端是立下了不少战功。
元昊急需人手,更希望狄青、郭遵投靠,因此这才不拘一格,要和郭遵一战。若能收复郭遵,得狄青为将,他一统天下之愿可说是近在眼前。
这时元昊正和郭遵对垒,谁又想到他一箭竟然射中了手下没藏悟道?
没藏悟道手捂小腹,鲜血点滴的顺着手指缝流淌下来,脸上亦有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更多地却是恐惧。
那一箭从他小腹无阻碍的射出,射在了青石砖面上。
元昊在夏国生杀予夺,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他这一箭取地是没藏悟道的小腹,却是不想没藏悟道立即就死。他知道没藏悟道还有话说。
没藏悟道再没了从容淡定,嘴角的微笑也已不见,他死死地盯着元昊,嗄声道:“为……什么?”
那鲜血点滴,“滴答”地落在了地上,发出声音虽是轻微,可听着无不惊心动魄。
为什么?所有人心中其实都想着这个问题。
元昊五指又是有节律的在跳动,仿佛方才那箭并非他所发,“为什么?难道你不是心知肚明?我让你不惜一切代价的擒住狄青,你却杀了张元。”
没藏悟道感觉生命已一分分的离去,突然放声嘶道:“你说过不惜代价!我听你命令,有何错处?”
元昊淡漠道:“不错,你置十万大军于不顾并无错处,你杀了张元,也没有错处,毕竟这些事情,都和擒拿狄青有关。你大可把所有的事情推到狄青的身上。但我让你移兵二十万北上防备契丹的偷袭,你却延迟了军令……”
没藏悟道脸色苍白,惨然笑道:“我军新败,军心不稳,我一时间难以召集那些兵马……因此才耽误了时日,这也是你杀我的理由?你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到如今,还要骗我?没藏悟道,你不急于调动兵马北上,只因为你知道没有必要罢了。”
没藏悟道身躯微颤,嗄声道:“你说什么?”
元昊轻声道:“你知道张元对我忠心耿耿,为防计谋被他看穿,因此借抓狄青的就会杀了他。你急于要杀他,不过怕他看穿你的诡计。但你勾结耶律喜孙,妄想里应外合的推翻我的统治,真的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耶律喜孙为甚。方才没藏悟道中箭时,他已脸色改变,听到元昊这句话时,身躯微震,目透寒芒。
没藏悟道嘴角露出分惨笑,只感觉双腿一软,已仰天倒了下去,再没有声息。
所有人都在望着耶律喜孙。
耶律喜孙竟还能好整以暇的望着元昊,问道:“兀卒,我真的不明白。”
“你不明白?”元昊笑道:“那我就让你明白。这些年来,我知道耶律宗真一直想我死,你耶律喜孙也是想着香巴拉的。唃厮啰、善无畏想去香巴拉,还会说出来,但你耶律喜孙一直不会说。你们虽都想用计杀我,在我眼中,他们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
耶律喜孙脸色铁青,不发一言。有时候沉默就是默认。
狄青想起耶律宗真当初所言,知道元昊说的不假。耶律宗真的确早对元昊怀恨在心!
“你耶律喜孙假借所谓的兄弟之盟向我施压,难道真的是希望天下太平?哼,你们不过想多些利益罢了。而你耶律喜孙,更是早早的联系了唃厮啰,想着怎么杀了我。因为你只有杀了我,才能前往香巴拉之地。”
狄青突然想到,当初他去青唐出使之时,耶律喜孙也曾出现,现在想想,原来耶律喜孙那时候早有谋划联手吐蕃人除去元昊。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惊心。
如果元昊所言是真,那今天在天和殿的杀戮,不过是刚刚开始。
没藏悟道遽然死去,下一个死的是谁,没有人知晓。
元昊微笑地望着耶律喜孙,缓缓道:“还需要我再讲下去吗?”
耶律喜孙退后了一步,深吸一口气道:“我真的很想听听。”
元昊微微一笑,不急不缓道:“你收买了没藏悟道,企图通过他,里应外合的杀了我。没藏悟道只以为这次定能杀我,因此在向北出兵时,只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以为,我若一死,北面出兵再无任何意义。可他却不知道,就是这一个疏忽,让我察觉了你的计策。你本意联系善无畏共同发难,但你蓦地发现善无畏竟带来了郭遵,你就改变了主意,一直隐忍,妄想坐等渔翁之利。我本来也想等等,但和郭遵一战,已势在必行,也就懒得再等了。”
他说到这里,手指又开始跳跃起来,沿着腰畔箭壶上的箭簇摸了过去。
众人无不变色,不知道元昊下一箭,会射向哪个?
耶律喜孙身形微弓,神色已有些犹豫不定,目光飞快的扫了身边众人一眼。但元昊在高台之上,耶律喜孙虽狂虽傲,但感受到元昊的澎湃杀机犀利传来,哪敢多看?
这已是一个死局,不是他死,就是元昊送命!
元昊淡淡道:“你是不是终于感觉有些不对了。我就算知道没藏悟道用兵出了问题,可也不应该立即猜到他和你勾结的……”
耶律喜孙虽未说话,可神色已无疑默认了这一点。
这次计划缜密,耶律喜孙已势在必得,但元昊看起来已知道了全部,奸细是哪个?
奸细就在身边?
一想到这里,耶律喜孙虽还镇静,但感觉背心有冷汗流淌,一滴滴的滑落,有如毛毛虫在背心爬着……
“你们的这次计划……出了内奸。”元昊手指还在剩余四只箭上的箭簇游走,似乎已把郭遵放在了一旁,准备选一只箭对付耶律喜孙。
堂堂的般若王没藏悟道,虽极具智慧,可也挡不住元昊的一支铜色羽箭。
元昊会用银箭吗?
耶律喜孙能否抵挡得住?
大多数都在想着个问题。在元昊的不断压迫下,很多人都少了自己的主见。狄青可说是这里最悠闲的一个,因为他知道,元昊无论如何发箭,都不会将剩余的四箭射在他的身上。
眼下在元昊看来,狄青不值得他的一箭。
元昊的五色定鼎羽箭,本来就有扭转乾坤,一箭定江山的威严。
是以狄青还能留意众人的脸色,他看到郭大哥双眸咪起,只是盯着元昊的眼眸,是天和殿中最沉冷的一个;他见到耶律喜孙神色孤高,可已如察觉猎人的接近,随时准备振翅高飞;他见到飞鹰双膝微屈,鹰钩鼻子已在发亮,看起来还要一战;他看到善无畏双手在结印,嘴唇喏喏而动。
狄青甚至还看到宁令哥停止了哭泣,眼中满是骇然之意,迦叶王手在颤抖,天都王野利遇乞像要后退,没藏讹庞双腿打颤,甚至裤管已经现出一条水线……
就算是素来淡漠的野利斩天脸上,也带了分萧冷和杀机。
狄青这才知道,当年野利旺荣发动刺杀行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元昊的重压下,这些少见的高手,均已难堪重负。
突然察觉到什么,狄青斜睨过去,就见到一道目光移开去……
是飞雪,飞雪在望着他,众人皆望元昊,狄青紧张的在看局面,却有心无力。只有飞雪在看着狄青。那目光清澈如波,移过去,空气中已带分波澜般的痕迹。
飞雪到底想着什么?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场上局面遽变!
这一场厮杀的残酷血腥,远胜当年!
最先发动的却是郭遵!
郭遵是所有人最冷静的一个,不管别人胆怯也好、激愤也罢,他来这里,只是抱着一个念头,带着狄青离开!
元昊一箭射杀了没藏悟道,转瞬揭穿了耶律喜孙的用意,谁都以为元昊下一箭对付的会是耶律喜孙。
郭遵却知道不是!
在电闪刹那,他留意到元昊已向他瞥来,流动在箭簇上的手指微微停顿。
元昊一手拿着擎天弓,一手择箭。握弓的手稳如磐石,择箭的手化作羽轻。这一动一静的两种截然不同动作出现元昊身上,加上他磅礴的气势、大志的神色,掌控众生的语调,对所有人都形成无形的震撼。
在元昊的右手指停顿片刻时,郭遵不需看,凭直觉感到,元昊选的是金色羽箭!
那只箭,元昊从未动用过!
就算身在绝处,先被狄青所伤,又被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的金刚印重创,元昊就没有选择金色之箭。他只用了银色的羽箭,一箭就射杀了结印念咒,借神行法的金刚印。
他这次要使用金色的羽箭?
他要对付的是谁?
弹指刹那,只在一瞬,郭遵蓦地感觉到,所有的杀气,都已汇聚到给他的身上!元昊眼未望来,手指未动之际,杀气已沛然击出。
若让他蓄力发动后,那还了得?
元昊这次选的是他郭遵。
郭遵一念及此,再不犹豫,长啸声中腾空而起,已向元昊扑去。狄青变了脸色!
谁都想不到郭遵会主动攻击,他离元昊还远,无论扑的如何迅猛,那一箭,总是要当先射出。
元昊眼中的大志陡然燃了起来,如乱世烽火,燕赵高歌!他右手一顿,箭壶已空。
.元昊终于出箭,这一次并不是只射金、银、铁、锡一箭。
元昊出箭。
弹指刹那,红颜颓老间,一口气射出了四色羽箭!
有风吹,有意冷,有杀气,杀气满殿……
灰色的锡箭,刹那间已到了野利遇乞的胸口。
这是神出鬼没的一箭,这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一箭,元昊想什么,的确很多人难以知道。他方才在和郭遵对敌前,射杀了没藏悟道,谁都以为他要杀耶律喜孙,但他选择了郭遵,谁都以为他要全力的对付郭遵,不想他分了一箭射向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卑躬屈膝,看似已完全臣服了元昊,元昊为何要在这紧要关头杀他?
来不及转念,“叮”的一声响,灰色泛着死意的羽箭正中野利遇乞的胸口,野利遇乞来不及叫喊,翻身倒地。
根本没有去看野利遇乞,根本没有人去留意那微不足道的人。
天和殿上,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在望着元昊,元昊不死,殿中就要死半数以上。可元昊若死,只怕夏国就要死上千万。
这是一次策划太久的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必杀元昊!
飞鹰在郭遵飞起之时,已振翅要飞。他本禁军,后得奇遇后心智高涨,横行荒漠无所匹敌,这就让他难免的大志踌躇。因此他不服,不服太多事情,只想凭一身本事纵横天下,立下一世的名声。可他先折翼在元昊手上,和野利旺荣行刺计划不遂,后被唃厮啰看破,铩羽而归,更在狄青手下,碰一鼻子灰。
他四处流窜,兴流寇,徒叛乱,觊觎香巴拉,最终还是选择投靠耶律喜孙。耶律喜孙不计前嫌的收他为用,其实也想利用他。可人这一生,不是利用旁人,就是被旁人利用,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他已没有了资格。
必杀元昊,元昊要对付的是郭遵,必定有隙可乘,这白驹过隙的机会,他要抓住。
可人才跃起,眨眼功夫,陡然死机已现。
那是一种迥乎寻常的直觉,那是他、郭遵和狄青都有的一种直觉。
那感觉来得如此强烈,飞鹰顾不得去杀元昊,大喝声中,腾挪扭身,一臂横在胸前。
“嚓”的一响,飞鹰就觉得小臂发凉,那凉意传递的极快,瞬间已到了他胸口之处,然后背心再热,一股血箭从他背心飙出。
一支羽箭却先血箭一步的吹出,“夺”得声,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颤颤巍巍。
有滴鲜血顺着箭簇流下,滴落尘埃。
血是红色,箭簇为黑。飞鹰中的是黑色羽箭!
黑色如铁,君心如铁。元昊没有忘记飞鹰,虽然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去望飞鹰一眼,但凭元昊目光之犀利,他如何看不出飞鹰的野心杀气?
因此元昊出箭,黑色羽箭给了飞鹰,只是一箭,不但射断了飞鹰的小臂,还射穿了飞鹰的胸膛。
飞鹰已从空中坠了下来。
在这之前,银色的羽箭早到了第三人的面前。
那箭射地竟然是野利斩天!
谁也不想元昊竟会选择了射杀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在郭遵冲起之前,已然发动,他眼虽瞎,可感觉比所有人都要敏锐,他冲向的亦是元昊的方向。
难道说他早和没藏悟道般,已背叛了元昊,这一次,要伙同众人绞杀元昊?
这一箭,本不该射向野利斩天的。
后来还活着的人,事后想起这件事,均很奇怪元昊的选择,觉得元昊的判断,出了些问题。
天和殿上,以郭遵、耶律喜孙、善无畏和飞鹰武功最高,也是元昊最大的敌手。元昊要杀,也应该杀他们四人!
就算是毡虎,都有极大的威胁。
可元昊好像忘记了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他一气射出的四箭中,第三箭选的是野利斩天。他只有四只箭!难道他认为,野利斩天比耶律喜孙和善无畏加起来还有威胁?
野利斩天是罗睺王,本是从阿修罗部直升而上。
阿修罗部,尽是叛逆之人。
元昊就杀叛逆!越多杀起来越是痛快!他这次将所有人的都召集到天和殿上,难道也是和当年一样,想要将叛逆一鼓而杀?
野利斩天纵身跃起,一步就近元昊两丈的距离。他已路过了迦叶王的身边。
迦叶王在元昊选箭的时候已开始后退,在郭遵将发未发之际,就要急退。就在这时,那银光一点,如思绪残念,从他脑海深处闪过。
迦叶王几乎要叫起来,可只感觉一阵风冷,从他周身吹了过去,寒了他一身的肌肤。
“嗤”的声响,洁白如银的羽箭射穿了殿柱,射到了对面的高墙之上,直没箭簇,只留下一点银白。
银色的箭簇如雪白——寒冷,如月洁——无血。
野利斩天在那刹那,身子一横,几乎飘了过去。那银白羽箭从他面门上方射出,疾风剌面,将那漠漠的脸颊带出了一条血痕。
谁都想不到元昊要杀野利斩天,谁也想不到野利斩天竟然躲开了这一箭。
可显然,元昊要射野利斩天,野利斩天在元昊心中,就有取死之道!
但这蓄力一箭,竟还射杀不了野利斩天。
难道说此人的功夫高绝,还远在金刚印之上?
野利斩天人横刀也横,他出刀,一刀斩过,如流水般的惬意地过了迦叶王的身边。刀身宏亮,不带一分血痕。
刀是好刀,招是奇招!
迦叶王惊天怒吼,却已来不及再说什么,已被野利斩天单刀横斩,一刀两断!
野利斩天竟杀了迦叶王?野利斩天为何要杀迦叶王?
难道说,元昊的细作就是迦叶王,因为迦叶王,元昊才知道耶律喜孙联手没藏悟道和野利斩天的计划?野利斩天因为这个缘由,才要先除内奸?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去想。
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郭遵和元昊。
这锡、铁、银三箭射出之前,那金色之箭已到了郭遵的胸前。
那一箭——灿烂、高贵、奢华中带着分耀目的亮色,有如烟火散尽的落寞,好似红尘看破的萧瑟,有如兵戈铮铮的锋冷,极具睥睨天下的悲歌,就那么的到了郭遵的胸前。
并无阻碍,金色之箭先所有利箭之前,最早地击穿了郭遵的胸膛,带出分彩虹般的血色,远远的及远。
郭遵中箭!
元昊定鼎五箭中的金色之箭,从未出过,犀利睥睨之气,就算是郭遵也不能躲过。狄青目色已红。纵身而起,就要向元昊冲去……
郭遵根本没有躲。他只是轻轻的一挪,挪开了数寸距离,挪开了心脏要害。
他一跃空际,如夭矫天龙,在被金色羽箭贯穿之后,并不如飞鹰般坠落,而是势道突猛,如箭矢般射到了元昊的身前。
飞鹰坠落,因为飞鹰想不到会中箭。郭遵急冲,因为早知道会中箭。
郭遵中箭,郭遵落在元昊身前,出拳!
元昊眼中露出极为讶然之意,显然也没有留意到郭遵如此之猛,如此之快,如此的不顾性命。
郭遵的确和常人不同。
因为就算金刚印,在元昊出箭时,也先求保护自身。有得有失,要保护,反倒什么都留不住!
郭遵看穿了这点,不顾自身,拼得两败俱伤,也要重创元昊。
元昊横弓。
那四箭齐发,已射出了元昊一身的气力。他射箭,绝不是凭的眼力,准度和臂力。他一箭射出,凭的是心血、必杀之意、判断和浑身的霸气。
他射出四箭,浑身空虚,已难以再躲开郭遵的一拳。他现在只希望轩辕弓能挡住郭遵的一拳,他需要喘息的时间。
只要一口气后,他就再次周旋。
可他实在没有想到郭遵的拳头竟是那么的犀利锋锐。那一拳,聚集了多年的雄心,一腔的怒意,还夹杂着三川口死伤万余兵士在天的诅咒和怨毒。
“崩”的一响,弓弦已断。
“砰”的声响,那拳击断锋利的弓弦,击在了元昊的胸口。
天和殿的风声,似乎都已凝了下来。
然后隐约有“噼啪”声响这才传出,郭遵这一拳,如巨锤搏浪、似天斧开山,威猛无俦。这一拳,不知道击断了元昊多少根胸骨。
元昊倒了下去。
而郭遵这才发现.99lib.,元昊还有三箭击向他人,忍不住的顿了下。他方才冲出之际,眼中只有元昊,蓦地发现元昊竟没有施展全力对付他,不由迟疑。
元昊倏然而起,竟然窜过桌案,窜到了殿前。
有一人早就滚到殿前,一刀刺向了就在殿前的宁令哥。
在如此迅雷之势下,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出刀那人却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居然没有死,他没有死,就想要让元昊绝后。他知道杀不了元昊,但他要杀宁令哥一洗怨毒。
他不甘心,他这般懦弱屈辱,卑躬屈膝,可元昊还是要杀他。
可他也防备了这一箭,因此在入殿之前,已在胸口带了面千年寒铁所铸的护心之境。
那一箭如锤子般的轰在他的胸口,被护心镜所挡,斜斜的插了出去,终于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野利遇乞逃得性命,全力反击!
宁令哥已傻在当场,根本忘记了躲闪那致命的一刀。他虽是元昊之子,但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如雷般的屠杀,他呆立那里,根本忘记了思绪。
这时野利斩天已到了耶律喜孙身边不远……
这时毡虎如受伤的猛虎,已弓起身形……
他们二人,显然要对元昊发动致命的攻击,配合耶律喜孙和善无畏的举动。
而元昊已被重创,郭遵亦是如此。
元昊冲到了儿子身边,只是一摆手,就将野利遇乞击飞了出去。儿子再不肖,终究是他元昊的儿子,他不想儿子死在野利遇乞之手。野利遇乞空中还在咳血,元昊就听到一个从天籁尽头传来的声音……
般——若——波——罗——蜜——多!
那六字似慢实快,转瞬念完,有如弹指刹那。
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上等等咒语。能除一切苦,聚集天地咒语于一体,有通神魔之威力。
善无畏出手,集中全部精神,念出了大明咒。
咒语一起一顿,元昊身形终于停顿了片刻。那咒语虽束不住他的思绪,乱不了他的雄心,但还是让他躯体有些寒意。
善无畏的咒语之威,还胜金刚印。
然后就听到“嗤”的一声响,一刀从元昊左肋刺入,几乎透体而出,刺到元昊的右肋。
元昊身冷、意冷、目光更冷,难以置信地望着出刀之人,嘴角带着分悲凉讥诮之意。他防备了太多人,却没有想到这人会出刀。
出刀的人,竟是宁令哥。
宁令哥终于出刀,一刀重创了元昊,重创了他的亲生父亲,可他眼中,仍旧一片茫然。
天和殿变化极快,兔起鹘落,有人倒地有人死,有人流血有人惊。
所有沸腾的一切,随着那一刀刺入元昊的肋下而冷却下来。就算野利斩天和毡虎,身形都顿了下,一时间好像不信发生的一切。
可怒火未熄,刀如冷水,只凝了沸意片刻,转瞬之间,耶律喜孙已如孤雁横空,就要掠到元昊的身前。
这一击,他等了太久。
他已看出元昊只余没弦的弓,如同没爪牙的老虎,他要出手,一击定乾坤。可他飞过之时,正遇郭遵闪身而至。
郭遵虽迟疑,但知元昊不死,永无宁日,他还待出手,见到元昊眼中的讥诮,身形微顿。他虽有必杀元昊之年,但实在下不去手。
他敬元昊是英雄。
这样的结局,他真的也没有想到。
陡然间有疾风掠过,郭遵微凛,身形一转,一拳击出。单刀滑落,斩下郭遵一片衣襟,那一拳也是击在了空处。
出招攻击郭遵之人,竟是耶律喜孙。
郭遵凛然不解,转念想到,耶律喜孙已知元昊无再战之能,眼下就要先除他郭遵,再杀狄青。
耶律喜孙雄心勃勃,要除夏国之九五,宋国之猛将,然后再铁骑南下,一统中原?
念头转念bbr>.99lib.,瞥见元昊手腕一震,郭遵暴闪,耶律喜孙见元昊突动,身形陡转,也飘落到了一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元昊虽被重创,但临死一击定会惊天动地,耶律喜孙不想作为陪葬。
轩辕弓弦已断,五色羽箭发出去,再也无法回转。元昊厉喝一句,“无间!”那一声,仍带着无尽的杀机和威严。
无间?无间是什么意思?元昊这时,为何要说这两个字?
厉喝声中,元昊手臂急振,长弓陡弯。弓虽无弦,但弹力极怒,“嗡”的一声响,长弓飞天急旋,而元昊以自己为弦,已射到龙案之前,一把抓住了狄青。
狄青心头一沉,方才变化实在太快,他有心无力,根本不及反应,见郭遵中招,他心中大痛,就要拼命去阻元昊,可郭遵一拳击中元昊,让狄青又惊又喜。
元昊脱离龙案,到了殿前之时,变化陡升,被宁令哥刺中,狄青也是不明所以,不解宁令哥为何要在这紧要的关头,给了元昊一刀?
元昊陡然以自身为箭,射到狄青的面前,狄青还是不及反应,就被元昊一把抓住。
郭遵已变了脸色,才待冲出。
这时候,就听到震天价的一声响,龙椅崩飞,硝烟弥漫……
众人均惊,被一股热浪击退,郭遵却是冒着是石刀烟雾冲到了龙椅处,脸色剧变。
龙椅早被炸得粉碎,有烟尘飞舞。那迷乱的尘烟中,元昊、狄青和飞雪均已不见!
第二十八章 相欠
龙椅下竟有秘道。元昊没有死!
狄青知道这点,但已无法对郭遵提及。他被元昊拉着,踉踉跄跄从秘道而走,他不知道秘道会通往何处,但他知道飞雪也在身边。
向飞雪望去,见如斯惊天的剧变,飞雪竟还是神色淡漠,似乎早知道结果,或者是觉得如何变化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飞雪到底在这里扮演着什么角色,狄青真的想不明白。可他更想知道外边天翻地覆时,郭大哥如何了?
耶律喜孙偷袭郭遵时,狄青也是亲眼目睹,他想到竟和郭遵相似,感觉这次行刺元昊,耶律喜孙应是幕后主脑,这人的心机深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但狄青手脚无力,被元昊拖动,挣扎不得。就算能挣扎,他也不想做无谓的抵抗。
元昊到底要拖他去哪里,为何这种时候,元昊还要带上飞雪?
那条秘道极长,狄青差点以为那秘道是要通往香巴拉。他在王宫也有些时日,甚至还当过护卫,可从不知道天和殿下方有条秘道。
想必除了元昊外,很少有人知道这秘道,不然耶律喜孙也不会不防元昊从这里逃走。谁都知道元昊重伤之下,只要没有死,就有反击的能力。而且元昊的反击,绝对是极为残忍。
秘道中并无灯火,但两侧的石壁上每隔几丈,都会有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极为华美名贵,随便哪一颗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可在这幽暗的甬道中,只是当烛火使用,照着元昊一张有些变色的脸。
奔行途中,不知为何,元昊陡然顿了下,差点跪倒在地。狄青下意识的去拉,就见元昊眉头一紧,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血的颜色竟是青色的。
青如草色,内中还带着分枯黄。
狄青心中凛然,发现元昊竟然中了毒。回想殿中发生的一切,郭大哥那一拳,当然不会让元昊中毒,元昊致命伤,在于那一刀。
那把刀……本是有毒的。
狄青想到这里,背心满是寒意。不为元昊中毒,只为没藏悟道的心机。那把刀,不就是没藏悟道丢下来的?
所有的一切,早有预谋,所有的细节,都要人性命!
没藏悟道丢刀那一刻,就意味着宣战的开始,而宁令哥那一刺,更是让人诡异难言。
元昊终于松开了握住飞雪的手,摸了下嘴角的鲜血,喃喃道:“好一个没藏悟道!好一个善无畏,好!”说罢又是咳了一口血,扭头望向飞雪道:“宁令哥可是被你迷失了心智,这才听咒语后出手伤我?”
飞雪脸色平静,说道:“我既然已和你有了约定,为何还要害你?”
元昊心中暗道,“飞雪说得不错,她和我目的虽不一样,但本想同舟共济,应不会害我。”只感觉脑海中一阵阵的发昏,元昊心道,“这毒发作的好快,没藏悟道好心机,善无畏好心机!”
狄青或许还在迷惑,元昊却已想明白了一切。
元昊在伊始之时,已知消息,决意平叛。他执政党项人多年,素来残忍好杀,对于叛乱之人,力求一网打尽。
当年野利家族势大,已渐渐不服他的统治,更私下寻觅香巴拉,犯了他的大忌,因为他以雷霆手段一网将叛逆击杀。
这种措施虽是危险,但在夏人眼中,却树立了无上威信,那之后的几年内,元昊得以安抚内乱后,继续征战天下。
可他志向高远,夏国地域却远不如契丹和大宋,久战之下,民心思安。更有不少族落又不服他的统治,蠢蠢欲动。
元昊不想停止东进、一统天下的步伐,得到确切消息,耶律喜孙暗中联系没藏悟道,准备扶植没藏家族推翻他的统治。而耶律喜孙更是早早的联系了唃厮啰,就要置他于死地。
郭遵出现,是在元昊的意料之外,但他早就布置妥当,只要击败郭遵后,还能掌控大局。
但局面终于失控,是从元昊没有留意的几点开始失控。
首先郭遵的勇气武力远远超乎元昊的想象,但元昊本有约束郭遵的筹码,那就是狄青。但让元昊意想不到是,野利遇乞没有死,而且要杀宁令哥。要杀宁令哥本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却是杀他元昊。
狄青不解宁令哥为何要刺出那一刀,但元昊早已了然,在这之前,宁令哥肯定受过咒语控制,因此咒语一出,这才失去理智。
能控制宁令哥的只有飞雪和善无畏,如果不是飞雪,肯定是善无畏。
想到这里,元昊流血的嘴角带分嘲弄,刀是他让没藏悟道丢的,没藏悟道在听他命令抛刀的那一刻,已在发动,可他射死了没藏悟道,再没有多想,全部身心只用在绞杀所有叛逆上。
他实在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太没有留意过宁令哥。他一直觉得这个儿子长得虽像他,但太过懦弱。
善无畏就从他没有留意的宁令哥入手,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他自己大意,怨不了别人。整个布局是没藏悟道、善无畏、耶律喜孙精心谋划的,这个局虽然精妙,他本来还可以破解的。
就算受了重伤的他,还可以将耶律喜孙、善无畏全部格杀当场!
可他中了毒,剧毒,他挨不了多久。
他必须要先去做一件事,死前一定要做的事。
一子不慎,满盘皆输,他喊出无间之时,心中终于有了分痛苦无奈……
感觉手脚已开始麻痹,元昊脸都变得铁青,扭头望向狄青道:“你莫要想逃,我虽……可要杀你,还是可以的。”那一刻,只感觉心中热血激荡,随时都要吐出来,元昊脑海中,终于浮现了“死”字。
他多久没有想过死?
当年还是他父亲统治羌人时,他和妹妹单单被追杀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到过死,只想着若能活着回去,定当把那些叛逆斩尽杀绝,后来他成功了。当落入那沙漠涡流中心时,他倒是想过死,但他出了沙漠涡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怕过会死。
但现在……死亡已离他极为的接近。
那一刻,他心中反倒出奇的镇静,为何镇静,他也很是奇怪。
狄青见元昊的眼眸中大志已淡,但威势不减,只是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元昊不答,又带狄青和飞雪曲曲折折的走了炷香的功夫。
狄青骇然这地下秘道的恢弘,暗想当年德明在时,就建了兴州,元昊将此地改为兴庆府。依照元昊的性格,不应在皇宫下建造秘道,这么说,这里应该是德明所建了。
那时候元昊之父德明还是兢兢业业的打着王国根基,在龙椅下设逃生的秘道可说是逼不得已。
秘道幽幽,不知道说着多少唏嘘往事。德明想不到这条秘道会救了他儿子一命……或者说,就算有这条秘道,也不见得能救得他儿子性命。
元昊脚步声越来越重,喘息声越来越粗……
这个睥睨八方、杀人如麻的君王,从狄青的角度来看,已有些悲哀可怜。这个人妄想把一切都能抓在手中,可最终只能什么都没有抓住。
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见自己的手腕还被元昊抓在手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前方尽头,终于现出道厚重的石门,元昊立在石门前,已摇摇欲坠。
狄青见元昊的脸色已变成了青色,不由有些担心。突然感觉到飞雪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狄青扭头望去时,飞雪却又移开了目光。
由始至终,飞雪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元昊突然闷哼一声,一拳击在胸口之上,又吐出一口青色的血液。狄青一凛,见元昊反倒精神起来,缓缓的推开了石门,迈步走了进去。
狄青设想了千万种石门内的可能,却没有想到过,石门打开,有股幽香传过来。紧接着有个声音道:“兀卒……”
那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可戛然而止。
张妙歌立在不远处,望着一身是血的元昊,已惊骇欲绝!
元昊到此,难道就是为了见张妙歌一眼?
这里虽在地下,但看起来,并不沉郁,有夜明珠悬在壁顶,照得室内一片柔和。四壁蓝色,屋顶蔚蓝,画有白云,置身其中,有如就在青天白日,蔚蓝的天际下……
屋内的香气,都带有草气动清新。
但这里更像是个闺房,因为房间内有香炉纱橱、奁匣铜镜,处处都是女儿心思。这本是个温柔的地方,可狄青一进来之时,却感觉到一种哀伤。
不为张妙歌,不为元昊,只为那纱帐内躺着的一个人。
那人微闭着眼,睫毛似乎还有微动,呼吸微弱,脸色苍白中带有着憔悴。就算浓浓的装束,都掩不住她的憔悴。那人看起来,比元昊还要衰弱。
那人……竟是单单。
狄青惊骇之下,想要开口询问,却不知问什么?单单怎么变成这样?
床上的单单虽在闭着眼,忽然睫毛抖了下,低声道:“大哥,你来了?”她虽虚弱,总有那种迥乎寻常的直觉。缓慢的睁开的双眼,还是一阵茫然,也不扭头,又道:“哦,狄青……也来了……”
嘴角泛起分笑容,那是高兴开心的笑。
狄青立在远处,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少女,从金顶玉帘,拎着裙角蹦蹦跳跳的上了山腰,用那纤弱的手捡起了满是泥土芳香的石片,在杜鹃花旁的褐土上写上几个字,“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当初狄青不确定单单为何写那句话,可如今明白了。
单单的确知道他狄青就在身边。
他狄青虽乔装易容,但单单不需看他的容颜,就能感觉到他在身边。
又想到,他狄青被困牢笼之时,单单过来看他,微笑地说,“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我感觉到。”当时他只以为单单是随便说说,现在想起,才知道单单真的感觉得到。
狄青望着单单,张妙歌只是望着元昊,突然惊醒过来,感觉到元昊还在流血,张妙歌要返身要去梳妆台前去取个红木箱子。
那箱子里有杀人的银针,也有救命的药物……
她才取了箱子,见元昊已走到单单的床榻前。元昊向张妙歌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过来。
他终于放开了狄青的手,放下了所有的一切,轻轻的跪在单单的床榻前。先悄悄的用衣襟把手上的鲜血擦干,这才握住了那纤细的手掌,元昊眼中大志已然不见,留下的仅是遗忘多年的柔情。
还记得,那漆黑的地下,听到妹妹大声的呼唤,“哥哥,哥哥你在你哪里?”
还记得,他终于冲到了妹妹的身边,叫道:“妹妹,你不要怕,大哥会保护你。”
还记得他振奋地说,“妹妹,我发现一个地方,那地方真的很奇怪。它能开口说话,让我们过去。”
还记得年幼的单单怯懦道:“哥哥,不去好不好,我……怕……”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只记得那个声音对他说,你要出去,你要报仇,你要成为一代君王,就要来见我!他终于抵抗不住那诱惑,带着年幼的妹妹去了那里。
黑白的地域,泛着神秘的色彩,晶莹的白玉中,陡然有白光照耀过来,很缓慢、很奇怪的要落在他的身上。那是光吗?他不知道。他那一刻,有些颤栗,是那个年幼的妹妹挡到了他的身前,叫道:“哥哥,不要!”
终究出了那不知是地狱还是仙境的地方,他踌躇满志,一路厮杀,创下了夏国大业!
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望着妹妹那憔悴的面容,元昊潸然泪下.。
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但后悔太过自信,自信到真的以为可以救回妹妹。他输了,输了妹妹的性命!
泪水点滴,落在了床榻上的绸被上,不留痕迹。
他终于平定了情绪,用平常的声调道:“单单,我把狄青带来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嫁给他,我今日,就要完成你的心愿!”
狄青怔住,从未想到过,元昊做了一切,逃走前还要抓住他,没有复杂的目的,就是为了单单。
简单的目的,简单的让人难以置信。
单单突然身躯一颤,纤弱的手掌反抓住大哥的手,问道:“大哥,你受伤了?”元昊虽竭力保持平日一样,但单单感觉得到。
元昊笑笑,眉头还是紧的,狄青看到,不知道元昊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保持平静如常。元昊道:“一些小伤。不碍事。”
“是我拖累你了?”单单眼一眨,两滴泪水滚落而下。她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元昊又笑了,笑出声来,声音中满是嘲弄,“傻孩子,你有什么本事拖累我?”心中滴泪,想到,“你只有救过我!若不是你,我就会和你一样。我……”
单单扭下头,茫然地望向了远远处黯然无声的张妙歌,说道:“张姐姐,你快给我大哥治伤……”感觉到元昊不想离去,单单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说道:“大哥,我想……”不待说出来,元昊已起身,扭头望向了狄青道:“单单要和你说话。”
狄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单单感觉到狄青走进,苍白憔悴的脸上,蓦地泛起了光辉,她喃喃道:“狄青,我说过,七天后再见你,现在算算……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狄青心中隐约有了不祥之兆,见那纤弱的手无助的落在床榻边,似乎要抓住身。终于缓缓的握住了单单的手,低声道:“没有人会怪你。”
单单那一刻,脸上神采飞扬,幸福的就算狄青都已看得到。
她五指收拢,握着那宽厚温暖的手,但只感觉身体慢慢的变凉,但她已无悔无怨。她感谢大哥,感谢狄青,感谢张妙歌,感谢这些曾经关爱她的人。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道:“我……今天,美吗?”她感觉到狄青会来,因此早早的让张妙歌给她化妆。
她知道身子一天弱过一天,但从未想到垮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她不知道是凭什么样的毅力,才能自己一人走到狄青的身边,静静的和狄青说了会了话儿。
可出了牢房后,她就全身是汗,跌坐在地上。
好在狄青没有看见。她也看不见。
和狄青见上那一面,用了她残存的几日光阴,但她喜欢。
喜欢只要一刻、只要刹那,今生无憾。
这一切,她还是没有说,她不想说,她努力地想把所有一切带走,她不要和狄青再有任何瓜葛。
只是为……来生还能相见。
她脸色有些紧张,对于问题的 7b54." >答案并不乐观。很多年前,那白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但她为了保护大哥,并没有后悔。她看不见了,是意料的事情,她看不见了,有些忐忑,没有了自信,这妆是张姐姐为她画的,狄青喜不喜欢?
狄青握住那冰冷的手,望着那彷徨的脸庞,咬牙道:“单单,你很美。你从未有过这般美丽。”他那时候,真的忘记了一切,只想让眼前这个女子开开心心。
因此他没有留意到,飞雪眼中似乎有了分异样。飞雪一直在沉默,沉默的有如这场惊变的局外人一样,可为何听到狄青的话语,眼中也带了分复杂的伤感?
单单笑了,笑容很是妩媚。没有人知道那笑容会在人脸上有多大的变化,那一刻,单单又回到了从前的单单。
她就那么的握着狄青手,感受着此生难得的静谧,不知许久,她脸上的光彩终于有些黯淡。
狄青一惊,就感觉手掌一紧,听单单略带焦急地说,“哎呀,我差点忘记了一件事,我答应送还给一件东西。那是香巴拉的地图……我知道你在找。那地图对于你来说,就和那鞋子对我来说一样的意义,狄青……是不是?”
狄青微震,不想今日此刻,单单终于告诉了他香巴拉的所在!
那这次的地图呢,是真是假?念头一闪而过,狄藏书网青不再多想,见单单满是期冀,狄青点头道:“是的,这两件东西在你我心中,一样的贵重。”
单单又笑了,虽然笑得很是虚弱,良久后,似乎又记起了什么,忐忑道:“但是你握了我的手,这算不算你我的纠葛呢?”
狄青顾不了太多,摇头道:“应该不算的,应该不算的。”
他若没有从卫慕山青口中听过那传说,根本不知道单单的用意。他虽心中只有羽裳,他就算不信那些传说,但此时此刻,怎能让眼前的单单失望。
单单轻轻的笑,笑的如柳丝般的淡,低声道:“如果我能摸摸你的脸,那你我就不相欠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过份,但她恨自己已看不到。病魔不但侵蚀了她的身体,而且让她一月前就已什么都看不到。
若能再看一眼,她觉得……立即死去也值得。
可若是看不到,她想要用手来重绘出脑海中的记忆……
狄青迟疑半晌,终于握住那虚弱无力的手,从他那满是秋霜斑白的鬓角缓缓摸过去,那一刻,有如千年。
单单笑容中带着无边的甜蜜,谁都看出来,她在全心全意的记忆。她看不到,但她感觉得到,她见不到心爱的人,但她已把心爱的人记在心间。
那纤弱的五指轻轻地摸上狄青的鼻梁,落在狄青的嘴角,带着颤抖。
不知道是脸在颤,还是手在抖。
轻轻的舒了口气,单单茫然的眼神望着狄青的眼,柔声道:“谢谢你。”
狄青眼帘湿润,说道:“我也谢谢你。”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可若能说一些话让单单高兴,他心甘情愿。
单单顿了片刻,说道:“我要走了……”她说得平静非常,脸上没有半分的恐惧之意,反倒带了分期待……
她该做的都做到了,她知道今生不能和狄青相爱,但她期待着来生。
这对单单来说,也是爱。
“我昨天去看了你,你今日看了我,这很好。但我昨日说了句话,你应该还给我。”单单轻声道。
狄青微震,脑海中昨日情形再现,昨天单单其实说过很多的话,哪句话会让单单是念念不忘呢?
陡然间脑中有电划而过,他想起是哪句话让单单如此执着难忘。但是他,又如何能够开口?他不想骗自己,也真的不想骗单单!
沉寂许久,室内那香气好像都凝冷了,元昊一直望着这面,见状双眉竖起,就要站起。
张妙歌突然一把拉住了他,神色惨然。
单单神色中有些迟疑,摸着狄青脸颊的手又开始颤抖,嘴唇喏喏动了下,想要说,“你真的忘了?”可她不想说,她怕说。她怕狄青真的忘记了。
不知许久,有如深秋萧瑟,狄青望着那期待的渐渐失望的表情,终于开口道:“心爱的人心中想什么,你感觉得到!”
单单的失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容,她望着狄青,脸上温柔无限,轻声说道:“我欠我大哥许多,我来生会还。大哥……是爱我的,但他不懂我。”元昊听到这几句话时,眼帘已湿润,他多久没有流过泪?单单顿了下,又道:“狄青……你是懂我的……但你……”
顿了片刻,有如万年,那只纤弱的手掌终于无力下落。
狄青一震,想要叫喊,却无法发声,脸上满是伤感之意。
元昊想要站起,可神色木然。
飞雪的眼帘微微湿润,张妙歌的脸颊已有泪水,只有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儿,闭上了双眼,有如在熟睡,她的嘴角带着分微笑……
那是幸福的笑。
她终于没有说完要说的话,可最后没有说出那几个字,室内人都懂的。
元昊爱单单,但元昊不懂单单。狄青是懂单单的,但是他……不爱她!
单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是无力说出,还是不想说出?她是不是已经满足,不想说出,是不是不想让自己离去的心,带着分遗憾?
虽然这遗憾她早就体会,如果不能今生相爱,那她就选择来生。她不说出来那几个字,只因为她不想再增加这遗憾?
那古灵精怪,狡黠难以捉摸的女子,到底想着什么,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往事一幕幕的再现……那女子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再次浮现到狄青的面前。
原来那看似蛮不讲理的女子,满是细腻的心思。
那秋风绿草黄花褐土掩盖的心意,终于清楚的显现,又轻快的随风而逝……
狄青一想到这里,就是难言的伤心。
他真如单单说的那样,懂单单了吗?他其实从来未懂过。对于这个对他深情款款,一往情深的女子,他从未留意。他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心思,不知道她的一切一切,他只知道,单单去了,他很心伤。
他们之间的纠缠,岂能是说不相欠,就不相欠?
室内沉寂如水,只有香依旧,人花桃面,静无言。
不知许久后,张妙歌悄然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望向了元昊。她已帮元昊止住了血,包裹住了伤,但非但没有放心,一颗心反倒飘飘荡荡,无所依靠。
元昊中了毒,难解的毒,就算是她飞天,也无法化解的毒。她尽了力,却是无能,见到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儿,心痛如绞。
恍惚中,她记得当初第一次的相见。
那时她不是乾达婆,也不是飞天,更不是张妙歌。她本无名,是个受尽冷眼的奴婢,她还没有成熟,就要像秋风中的花朵一样凋谢。
她挣扎无助之时,遇到了元昊。
那时元昊还年轻,意气风发,元昊只望了她一眼,目光有如刀剑,那一眼就有如看穿了她的内心,看穿了她的全部。
“跟我走!”
只是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让她跟随了一生。之后她阅历男人无数,见过无数男人,但当年的那一眼,永铭心间。
她习得了武技,会用了心思,由那含苞未放的花蕾,变成了万人惊艳的飞天,更成为八部之一的部主,天下男子莫敢小窥。
她那以后,再没有受过男人的欺凌,就算是不空落在她的手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倾慕她、讨好她、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但她只在等一个男人。
她只希望那个那人再望她一眼,有如当年。
流年如箭,射中了意气风发,千古大业,但终于不肯再次垂青到她的身上。她为了他的大业,兢兢业业,甚至不惜屈身前往汴京打探大宋的消息,联系赵允升,间接的参与了那次意义深远,影响大宋和夏国一代的宫变。
等回转后,她终于留在了他的身边,为他弹曲解忧,为他排遣烦闷,为他立国做乐,辛苦多年。只因为他说了一句,“王者制礼作乐,道在宜民。”
到如今曲成了,难道说曲终要人散?可弦断怎断痴缠?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心酸,忍不住的泪下,忍不住的沉寂无言。可她还是要开口,才一张嘴,元昊已道:“狄青,香巴拉的地图,就在奁匣内。”
元昊话音虽弱了,但其中的刚硬从来不减。他五指还在屈伸,他还在考虑着事情。
张妙歌望着那屈藏书网伸的五指,突然想到,“他这一生,对我可有半分想念?”
狄青未动,只是望着元昊道:“为什么?”他问的突兀,其实想问单单为何会变成这样,元昊只是道:“不为什么?这是命!你取了地图吧,我知道你很想要这张地图。”
狄青还是未动,张妙歌一旁道:“那是单单送给你的。”狄青目光转向那奁匣,终于移步过去,取了地图在手。
元昊道:“现在你和单单两不相欠了?”他不信那个传说,但妹妹想做的事情,他就要为她做到!
飞雪还是沉默,可眼中隐约有了不安之意,她和单单一样,总能看出更多的东西,却很少说出来。
狄青本来想说,我欠单单很多,可望了床上笑脸一眼,还是道:“不错,我和她两不相欠了。”
元昊笑了,笑得牵动了胸口腰间的痛。谁也不知道,他身体内究竟蕴藏着多少惊人的潜力,“但你我的恩怨显然还需要做个了断。”他坐在那里,神色萧索,但目光又变得锐利如针。
狄青昂起了胸膛,一字字道:“你说得不错,我那么多兄弟因你而死,你我之间,的确要做个了断了。”
元昊笑容变得有些森冷,“你以为我伤了,你就有机会?”
狄青道:“你有没有伤,还不是一样的想法?我有没有机会,这些话还是要说!”
张妙歌娇躯颤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室内的香气似乎都冷了下来。
冷的如冰!
杀机已现……
狄青一直因为杨羽裳的缘故,对单单的情感并不去想,但他面对元昊时,立即变回了以往的狄青。他知道,这一次单单死了,元昊也不行了,元昊就绝对不会放过他狄青。他和元昊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元昊虽没有开口,狄青已明白元昊的心思,元昊要他狄青给单单陪葬!
这个念头常人来看疯狂之至,可对元昊而言,再正常不过。
元昊带他来,不是让狄青娶单单,不过是想让他和单单死在一起!
这些事情,狄青想得清楚,“我眼下被药物所困,根本不能发劲,以元昊的能力,就算垂死,要杀我也不是难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锁住元昊,让飞雪出去。”
他想到这里,只望了眼飞雪,就收回了目光。他并没有留意到那一刻,飞雪眼中又有雾气朦胧,还带着一分感动之意。
元昊望了眼飞雪,又看看狄青,喃喃道:“你说得对。说得很对!”他脸色已青得吓人,可口气益发的平淡。他口气虽很平淡,但其中的杀气更让人心寒。他那一刻,心中只是想,单单去了,她是为我而去,我这一生,谁都不欠,只欠妹妹一条命,没有她,痛苦的就是我。我不知道她来生是否能和狄青相遇,我只知道,她很想和狄青在一起。我今生,最后的剩下的能力……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让狄青陪她死在一起。
那一刻,没了大志,那一刻,王图霸业尽数成灰。
元昊冷望着狄青,狄青也在冷望着元昊……
他们之间,因为有了单单,所以才纠缠,因为没有了单单,才变得更加的简单。
元昊杀心已起,他知道自己已无药可救,张妙歌虽一句话没有说,但他从张妙歌的眼中,已读到答案。
没藏悟道既然下毒,就一定要毒死人的毒药。没藏悟道既然对他元昊下毒,肯定要下他元昊无药可解的毒药。
如果张妙歌都无能为力,他元昊已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解毒。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般若悟道,智慧无双!
这个般若王的智慧,果然死了都让人叫绝。他早知道,元昊也不会放过他,最近没藏家锋芒毕露,元昊已起杀心,因此他就算死,都是死得不动声色,死得让元昊放下了戒心。
死后给元昊致命一击!
一想到这里,元昊反倒笑了,笑容中满是嘲弄之意,他轻咳一声,又咳出了一口青血。血色青青,带着股透体寒冷的杀气。
“妙歌,你知道生门在哪里?”
张妙歌一怔,半晌才道:“我……知道……”
“那你出去,断了这里所有的出口。”元昊轻舒了一口气,五指又开始缓慢的跳跃,他虽无弓无箭,但要杀人还是不成问题。
“今日能和你们两个死在一起,却也不错。”元昊眼中已透出冰封般冷意,“狄青,你不要妄想能救得了别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你和飞雪而发生,今日……你我……飞雪,三人!一定要死在这里,陪着单单,让她不再孤单,一定!”
他刹那间,握手成拳,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之意。
他负了伤、他中了毒、他奄奄一息,但他还是元昊,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元昊,因此他还是想让谁,就让谁死,不容置疑!
第二十九章 如歌
狄青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单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不明白飞雪为何会来,他不明白郭遵怎么蓦地出现,这些年去了哪里……
狄青很疲惫,他虽没有参与厮杀,那那英雄醉一直抑制着他的能力,这一路奔波一路心伤,他很累。
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板,凝望着元昊的一双眼眸。
很多时候,无论你明不明白,事情总要做个了断。人的愿望总是会改变,就算是元昊也不例外。元昊想除掉叛逆,元昊想收复郭遵和狄青,元昊想到一统天下,可最终元昊只想杀了狄青。
狄青愿望也多,但他眼下,只想让飞雪逃命。
他不管飞雪为何会来,但他知道若没有飞雪,他早就不会站在这里。在元昊的压迫下,狄青反倒上前一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或许没有拼命的气力,但还有拼命的勇气。
他从来都不怕死,当年就算才出了家乡,他明知可能会死,还要出手一剑刺死增长天王。到如今,他如果必死的话,他也要拼。
元昊坐在那里,望着狄青,眼中突然露出分感慨之意,他若不是元昊,他或许能和狄青成为朋友。
可他是元昊,此生注定和狄青要是敌人。死都是!
“我让你三招,过来吧。”元昊脸色益发的青冷,口气还能平静。
狄青突然笑了,说道:“你是不是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话音未落,就见元昊霍然站起,冷望狄青。
狄青笑了下,突然一口咬在自己手腕之上。
元昊、张妙歌均是一怔,不知道狄青这是什么古怪的招式?飞雪那一刻,突然泪眼蒙蒙。想当初,就在那密室时,狄青也要咬伤手腕。那一次,狄青是为了她飞雪,这一次也是。
鲜血流出,狄青被痛楚刺激,蓦地来了气力。
他死都不怕,何惧流血?低吼声中,狄青脚一用力,就已窜到了元昊身前。他挥拳!
这一拳,无章法、无招式,只有一腔怒火。
元昊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就架住了狄青的拳头,反掌一切,正中狄青的脖颈。
狄青虽有怒火,但气力大差。被元昊一掌切中脖颈动脉处,脑海一阵眩晕,但胸中狂怒不减,脚步踉跄下伸手一拖,已扯住了元昊的衣襟。他借力之下,就势一把抱住了元昊的背心,厉喝道:“飞雪,你快走!”
他用尽的全身的气力去扳元昊,本以为无能为力。
他虽痛恨元昊,但知道元昊极强,强的让人兴起无能为力之感。无论是谁来暗杀元昊,均会铩羽而归。
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一板,就扳倒了元昊!
元昊已是强弩之末。
元昊就算有无边的大志,天子的威严,终究还是抵抗不住重伤和剧毒双重侵蚀,他还能坚持,只因为他不想输给狄青。他本以为可轻易的扼杀狄青,不想才一用劲,胸口有一阵大痛,有如被绞碎般。
他那一身气力,蓦地变得空空荡荡。
狄青挥拳,重重击在元昊的后脑。
元昊一阵眩晕,甚至连血都吐不出来,他已无多少鲜血可流。一咬舌尖,精神一振,他蓦地回肘,击中了狄青的胸口。
二人都是罕见的高手,可命运捉弄,无法发力,只能如野兽般的纠缠厮杀。狄青胸口大痛,根本顾不上躲避,紧搂着元昊,一口向他脖子上咬去。
狄青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高手,为了搏命,他什么招式都有!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巧的过来,抓住狄青的后腰。那只手只是抖了下,已震开了狄青和元昊二人。
元昊突然喝道:“把狄青留给我!”
分开狄青和元昊的,正是张妙歌。张妙歌分开二人,突然手臂一挥,已将狄青送出。狄青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大力带动,竟穿出了石室,不等回头,厚重的门户已关。
狄青一怔,还待返回,就听一个声音漠漠道:“你还回去做什么?真的要杀了元昊了?”狄青心中茫然,心中暗想,“我是不是真的要杀了元昊?我有没有能力杀了他?”
元昊是他的死敌,连番数次进攻大宋。狄青的兄弟朋友,王珪、武英、李禹亨等人,都是因此死在元昊之手,若真的有人问狄青,有机会杀了元昊,他会不会犹豫?狄青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到现在,他真的要杀了元昊吗?他可有机会、有能力杀了元昊?拼得一死吗?
扭头望去,见到不远处站着飞雪,又惊又喜,转瞬明白张妙歌不是和他为敌,而是帮他。但张妙歌忤逆元昊的意思,岂不很是危险?
才想到这里,听飞雪道:“以张妙歌的本事,元昊肯定奈何不了她。除非张妙歌自己想死,不然她没有危险。”
狄青听了,怔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元昊的五指,已探到了张妙歌的咽喉间。
他见张妙歌助狄青离去的那一刻,愤怒中夹杂伤心。他以冷血杀戮驭众,将权势绝对的掌控手中,不想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掌控住。
到如今,连他最信任的张妙歌,都要背叛他?
他心中杀念一起,再不顾狄青,就要杀了张妙歌,可五指到了张妙歌的喉间,触碰那柔然冰冷的肌肤,见到张妙歌黯然的神色,他心头震颤……
他终于停下手来,五指僵硬。
“为什么?”元昊嗄声道:“你竟然帮助狄青?”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居然背叛我?但背叛二字,有如利刃,伤得了自己,也伤得了旁人。
张妙歌问道:“你真的要杀狄青吗?”
元昊怔住,心中在想,“我真的要杀狄青吗?”他其实对狄青并没有恶感,相反,一直以来,他觉得有狄青这个人,才能磨砺出他锋利的锐气。他不止一次的想将狄青、郭遵这种人收为己用,他一直骄傲的是,他和赵祯代表的宋廷不一样。
宋廷只会用听话之人,就算无用,但他只会用有用之人,就算那人并不听话。
因为他就算抓住了狄青,也不想一杀了事,范仲淹、种世衡、狄青等人对他进取关中、一统天下阻碍很大,但他欣赏这些人。
他一直认为,只有这些人,才是推动天下前进之人。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毁灭,宋朝的腐朽,就需要他推倒重建,才会进步。
到如今,他真的要杀狄青吗?
“单单想和狄青在一起,但我不同意。我一直以来,都以为可以救回单单,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因为自己的坚持,害了单单。”元昊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喃喃道:“我只想她……”
话未说完,张妙歌已截断道:“但单单在你来之前,请我说服你,一定要放狄青离去。她说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飞。”
元昊脸上有如被打了一拳,神色极为难看,望着那盈盈秋波,突然像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软软的坐了下来,坐在那他从来不坐的青砖地面上。
许久后,元昊才道:“单单说的对,我是爱她,但是从来不理解她!”突然有些心酸,突然有些意冷,元昊摆摆手道:“你走吧。”扭头望向了床榻上的单单,单单嘴角还带着笑,她是笑着离去的。
因为她还有希望。
元昊想到这里,只感觉头脑又昏,心中鲜血激荡,有如擂鼓般。等到鼓皮破了、鼓声停了,他就该和单单在一起了。
久久不闻张妙歌的动静,却感觉一柔软的身子挨着他坐了下来。元昊扭过头去,就见到那盈盈的泪眼。
元昊一阵恍惚,突然想到,原来我死时,还有人能在我的身边。
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女人,但可曾有过一个女人如张妙歌般,在他这般时,会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只想到这里,无论张妙歌做了什么,他都已经谅解。
刹那间,往事重现。
别人都以为他杀母、杀妻、杀子、杀舅,生性残忍恶毒,却有哪个知道,就是那个生他的母亲,想趁他父死后,趁他立足未稳,夺取他的权利。权欲之下,原来全无亲情可言,因此赵祯会千方百计的从刘太后手中夺回王位,耶律宗真会用暗渡陈仓之计囚禁了萧太后。
不同的是,赵祯和耶律宗真还不能撕下那层遮羞的廉耻,一方面不知道多么渴望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一方面却又向世人宣布他们有多么的无奈。
他们要告诉天下人,错的不是他们。
那错的,就都算到我身上好了。元昊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讥诮的笑。他根本不需博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他只凭一己之力,就诛杀了叛逆,杀了亲生母亲。虎毒不食子,可他母亲要吃他,他只会用更决裂的方式回击过去。那个卫慕氏,虽是他的女人,也在帮助他的母亲图谋他的位置,要之何用?
接着就是兴平公主。
他的确是为了联姻娶了兴平公主,可娶到兴平公主的时候,他并不想对她太过冷漠。但很快,他发现兴平公主嫁给他,不过是想找香巴拉的秘密。他那时笑了,他再不觉得对兴平公主冷漠是个错误,他甚至偷偷的放出假的地图,让那愚蠢的女人偷了去,他还放出不少地图过去,让那些寻找香巴拉的人去找。然后他将那些去找香巴拉的人,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他又是忍不住的笑。笑容中满是冰冷的嘲讽。
天底下,只有他元昊……不,应该说还有飞雪和唃厮啰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唃厮啰、飞雪想去香巴拉,是和他元昊不同的目的。他本来还想和飞雪联手,救回单单一命,可到如今,一切都不需要了。其余的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香巴拉是什么,他们就算到了香巴拉,知道了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恐怕都会一头撞死在墙上。
感觉到那柔软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自己,有如一生一世,元昊心中一阵惘然,突然想到,“妙歌她对我如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人接近他,都有目的!
后来又有了野利氏,又有了没藏氏。野利氏是野利家族的女人,他娶了野利氏,是为了巩固大业,但野利氏接近他,不也是为了野利家族、无上的威严?他知道没藏氏——也就是99lib?野利遇乞的那个女子,是主动投怀送抱的,没藏氏有目的,是想为野利遇乞报仇吗?
元昊嘴角又露出冰冷的笑,他从来不怕别人过来报仇的,没藏氏喜欢如此,他就如没藏氏所愿。野利遇乞真以为卑躬屈膝,甚至把老婆都给他的做法,就可以掩藏他窜通没藏家族,想要杀了他元昊的心思?
野利遇乞不行的,野利遇乞不过是条狗!
因此他假意给了野利遇乞希望,让野利遇乞一辈子都守香巴拉的外围,而到底如何开启香巴拉,只有目连和他元昊知晓。
惩罚一个人,不见得杀了他,让他有着绝望的希望,那是更有趣的方法。
想着一箭射杀野利遇乞的时候,元昊很想问问野利遇乞想着什么?
但野利遇乞毕竟还聪明些,他在胸口放了护心境,挡住了致命的一箭。不仅如此,野利遇乞还假意杀死宁令哥,暗地想要杀他元昊。
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但他本来还不会输,想到这里,元昊胸口激荡,“哇”的声,又喷出口鲜血。那口血已不是狂喷,他已无多少血可流。
突然感觉到什么,元昊向张妙歌望去。张妙歌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有如一生一世。
元昊在想着往事,张妙歌只望着元昊。
“妙歌,你走吧……”元昊才待再说什么,陡然间目光一凝,握住了张妙歌的手,嘶声道:“你……”
有丝黑血顺着张妙歌的嘴角流淌下来,黑黑的血,流过那红唇,过了那尖尖洁白如玉的下颌,有着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张妙歌中了毒,张妙歌怎么会中毒?
元昊心中终于有了惶惑,思绪飞转,找不到张妙歌中毒的缘由。才.99lib?待起身,就感觉到天昏地暗。
张妙歌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元昊的手。
那一握,有如天长地久。
“不用想了……是我自己下的毒。”张妙歌笑容中带着落寞,可又夹杂着无穷的思绪。
“为什么?”元昊一凛,才待再问,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呆在那里。
张妙歌没有答,只是轻声说,“我怕寂寞。”她那一刻,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滴滴而落。
她没有说的是,元昊走了,她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元昊走了,她不想忍受那离别。元昊走了,她想陪元昊一路走,她这一生,不过是在为元昊而活。
元昊身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张妙歌虽什么都没说,但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很多事情,并没有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追问张妙歌留在他身边的目的,那只有三个字,那就是……她爱他!
简单的不用多想,简单的不需缘由。
突然一把抱住了张妙歌,元昊满是大志的眼中,终于有了情感,凝望着张妙歌的眼眸道:“你何苦如此……”
张妙歌笑了,笑容中带着分解脱,“我没有背叛你……”
“我知道,我知道。”元昊连连点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虽自诩智珠在握,可看起来,也从来不了解女人的心思。
张妙歌心中却想,“你不知道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根本不想什么霸业一统,妙歌天乐,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你身边,让你这么的看着我。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可这一刻,她真的等了太久。
“兀卒……我可以请你做件事吗?”张妙歌呼吸渐渐的衰弱,可她没有半分的畏惧。她突然明藏书网白了单单的心思,虽然已晚。
“你说。”元昊见到眼前那脸色益发的苍白,心中突然有了恐惧。他忘记了自己将死,只想想用尽一切代价换回怀中那女子的生命。
“箱子的红绸下,有个笛子。你能吹上一曲吗?”张妙歌轻声道。她竭力不想把痛苦表达,但她不想再遮掩心意。
元昊抱着张妙歌,扭头望去,见到一个红木箱子就在脚旁。箱盖已开,内壁附有长短不一的银针,箱内有两部分,一部分有十二暗格,装着五颜六色的药粉,可以调配成解药,也可以混成致命之毒。
箱子的另外一半上方铺着红绸,红绸已旧,掀开红绸后,下面只有个格子。格子内放着根竹笛。
竹笛苍绿,很是普通。竹身光滑,不知道被那玉手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抚摸。
看到那竹笛,元昊又是一震,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青山之巅上,他吹着竹笛,想着大业,不远处,立着他才救出来的女子……那女子如同对立的青山般,默默的守望,而他根本没有留意。
曲终后,他扭头,见到那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女子忽然有了慌乱,低头去看他手上的笛子,看的那么仔细,仔细地掩藏着心意。
他笑了,问道:“你喜欢吹笛子吗?”他那时候意气风发,他那时候,并没有如斯的杀气。他虽高高在上,可对面前的女子,从来没有半分傲意。
他见女子点头,就道:“好,那我教你吹笛子。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见女子抬起头来,眉黛若山,黑发带分飘逸水墨的气息,他大志在眸,缓缓道:“我要成为帝释天,我要创八部,统领天下,而你学会了笛子,还要学太多太多,你以后……就是我的飞天……乾达婆部的部主!”
元昊只想着如烟往事,一时痴了,没有看到怀中的张妙歌看着他,眼中有着柳絮漂浮般蒙蒙,落花随风般的痴缠,她那时只在想:“你只以为我喜欢吹笛吗?你不知道的,你想让我学,我就学了。我只是为你而学,本来此生之乐,也想为你一个奏起。但我累了……我多想你能如往日,坐在那青山之巅,为我一人吹首曲子?”
颤抖的伸出手去,元昊拿起那笛子,染血的嘴唇碰到那多年未碰的竹笛,眼有泪光,说道:“我可以为你吹一首曲儿吗?”
张妙歌笑了,她等待多年,就在等这一句,等这一曲。不歌烽火,只歌离别……
笛声响起,曲声悠扬,一如往昔。
可往昔如水,纵然找得到音律,却已无法回得到当年。
曲终了,张妙歌笑了,最后一次握紧了元昊的手,低声道:“有句话……说得很对。”知道元昊不知道,张妙歌低声断续道:“有些人可以一起……死,却不能一路相……随……”心中在想,“我真的想问你一句,你这一生,可曾爱过我一分吗?”
但她终究没有问,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
不说,心中总还有个希望,何必执著?
有玉手无力垂落。
元昊眼中有泪,泪水溢出,滴落在那白玉般的脸庞上。紧紧地搂着那如歌的女子,元昊泪水肆虐,只是喃喃道:“妙歌,我不娶你,只因……我……爱你!你可知道……”
“叮当”声响,有竹笛落地,发出了清脆如铃的声响……如歌。
静寂的室内,只余那最后的声音散去,萦绕着那孤坐的身影。
此间有歌,有柔情,有爱意,有着生死寂寞。
原来柔情如絮,爱意如丝,生死如水,而寂寞……却如雪。
狄青带着飞雪在黑暗中快行,伊始的时候,他是带着飞雪,可渐渐的,他气力不济,已被飞雪牵住了手在甬道中行走。
夜明珠早已不见,地下完全没有光亮,狄青有如行走在梦中。
飞雪似乎识得路,也像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所在,走起来并不迟疑,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狄青气喘,飞雪终于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飞雪轻轻的放了一物在狄青的手上,说道:“吞了它。”
狄青感觉到那是粒药丸,想问是什么,终于还是一口咽了。那药丸极苦,苦涩的有如黄连般。
飞雪等待了片刻,可在黑暗中看了狄青良久,这才说道:“走吧。”她口气还是平平淡淡,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中。
狄青终于忍不住道:“飞雪,你为何要到这里来呢?”本以为飞雪不会答,不想飞雪道:“因为我要和元昊商议一 4ef6." >件事情。我知道无法见到元昊,就暂时去找宁令哥,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看殿中情形,宁令哥为了飞雪痴迷,却不知道飞雪不过是利用他而已。想到了这点,心中难免有些异样。
飞雪想要开口说什么,终于忍住,又默默走了一段路,狄青道:“飞雪,你知道单单为何变成那样吗?”
这个问题困扰狄青许久,他问出来,本来没有准备得到答案。
飞雪沉默片刻,才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谶语你当然听说过?”顿了下,飞雪又道:“你虽然听过这谶语,但你肯定难以理解它的意思。”
狄青苦涩道:“我其实知道的,这话是不是说,我得到五龙,就要一辈子伤心呢?”
黝黑的甬道内,狄青看不到飞雪的表情,只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中,回荡在地下,很是幽幽。
狄青从石室逃出,实在不知道这条路又通往何方,但地下甬道之规模,让人骇然难以想象。
飞雪终于开口道:“也对也不对。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按照术士预言,的确是不祥之?物。甚至有人断定,得五龙者必定痛苦终身,这种断定说得片面。其实……五龙并没有那么恶毒,我曾说过,五龙可把一个人的某方面能力发挥到巅峰之境,你想必还记得?”
狄青当然记得,他还记得王惟一说过的话,因此道:“我曾听过一个神医道,我因为脑部受创,这才能得以感受到五龙的神秘。”心中不解,暗想我问单单一事,飞雪为何说到五龙上面?
忽然想起当年他曾去过丹凤阁,单单曾经取走过五龙,可随后又还给了他,说什么,“你的东西,我不稀罕。你视如宝,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根草罢了。”
单单对五龙好像也很了解……
可单单已经离去了。
正沉吟伤感间,听飞雪道:“那神医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知道,曾经有个人,也是和你一样,被扎破了脑子,因此才感受到五龙的力量。”
“是谁?”狄青追问道。突然脑海中灵机一现,想起件往事,说道:“这五龙最初是在一个孩子手上,那孩子脑袋也被铁耙子扎坏过。”他说的是灵石的那个古姓孩子。
他提及这个事情,只是下意识的。但突然好像关联到什么,皱了下眉头。
飞雪道:“我说的就是那个孩子。”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狄青不由问道。
等了片刻,狄青不闻声响,扭头向飞雪望过去。幽暗中,感觉到飞雪也在望着他。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不是看到。当年在卢舍那佛下的密室中,他就曾经这么感觉过。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孩子是谁吗?”飞雪幽幽一叹,可叹声中,除了遗憾外,还有着几分怅然和落寞。
她遗憾还有情可原,因为狄青很多事情不知道,但她为何会怅然和落寞呢?
狄青皱眉苦想,可真的想不出那孩子是哪个。许久后,飞雪终于道:“那孩子姓古的……”狄青如同被雷电劈中,愕然片刻,失声道:“难道说……那孩子竟是唃厮啰?”
不知许久,飞雪这才静静答道:“你猜对了!”
古姓孩子竟是唃厮啰?当年灵石那受伤的孩子居然是如今的佛子唃厮啰?
狄青得到这个答案时,震骇莫名。
这是个难以置信的答案,谁能想到昔日的农家孩童,竟然能和藏边至高无上的佛子扯上关系呢?
忽然想起当初在吐蕃王宫见到王惟一的情景,狄青曾问过王惟一,唃厮啰为何要找王惟一到藏边,唃厮啰难道认识王惟一吗?王惟一当时的表情有些什么,说什么“他其实……”王惟一没有再说下去,狄青也一直指是觉得王惟一有些古怪,可也没有追问下去。
现在想想,王惟一可能是想说,唃厮啰其实就是以前灵石那孩子。
这样一来,唃厮啰为何请王惟一到藏边就有了解释,而唃厮啰请王惟一从医学入手,显然也是想要研究五龙、香巴拉以及伏藏之谜。
可唃厮啰为何能成为佛子呢?
飞雪似乎猜到了狄青所想,她本来就有猜到别人心思的本事,“唃厮啰感受到更多五龙的神奇,因此才到了藏边。因为他领悟性极高,又有五龙激发的能力,因此迥乎别的孩童,甚至能将从般若心经所得的神通展示给教徒,才被藏人当作佛子转世供奉。”
狄青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
飞雪又道:“你和唃厮啰有相似,有不同。你的脑部解构也被更改,因此才能感受到五龙的力量,你因为多年不得志,因此忧伤在心,五龙感受到你强烈的伤怀,这才能和你响应。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何五龙在杨羽裳重伤前,会时隐时现?而在之后,你这种神力从未消失过?”
狄青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摇摇头。
飞雪道:“因为只有你忧愤最为强烈时,才能和五龙相应。你若喜悦的时候,五龙就很难感受到你的心境。你经过五龙无形的激发,才能将忧愤发挥到巅峰之境,得到不可思议之力。”
飞雪说的虽怪,狄青却懂了。狄青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一切。他当初得到五龙时,正经过脑海受创,多年压抑,忧伤极深,是以很快得到五龙的响应。但之后他遇到了杨羽裳,喜悦之情渐有,反倒淡化了五龙的沟通之力,只有杨羽裳重创后,他一股悲伤之意不绝于胸,这才将此种力量存留下来,发挥到巅峰。
“那……”狄青犹豫片刻,才待说什么,飞雪已道:“因此不是你害了杨羽裳,那是场人祸,本和天意无关。罪在人心,和五龙何关呢?”
狄青心下一阵感激,已解开了心结。
当初曹佾说起五龙乃不祥之物时,他内心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羽裳,可听飞雪如此解释,内心对杨羽裳的歉意终于淡了许多,可他对杨羽裳的爱意从来不减。
“多谢你。”狄青低声道,顿了片刻,又问,“但这五龙和单单有关系吗?”心中想,“飞雪怎么会对五龙知道的这么详细,她和香巴拉,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疑惑,他其实一直存在心间,但一直没有答案。
飞雪道:“你难道不感觉,元昊之能,有些迥乎寻常吗?”
狄青一震,失声道:“他也被五龙感应过吗?”
飞雪在幽暗中摇摇头道:“他没有见过五龙,但他进入过香巴拉。得到了神的授力。”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感觉都要跳出了胸口,黑暗中只感觉血脉贲张,紧张的怕飞雪不再说下去。
一个人得到神之授力,听起来不可思议。狄青若是当年才出西河的农家小子,肯定是认为无稽之谈,但经过这些年的风雨,他知道自己正接近一个从未见识的天地。
“他得神授力,承诺帮神做件事情,不过正如五龙附体一样,有得有失,他得到了能力,却必须要付出代价。”飞雪在谈话的过程中,还在向前走动,说到这里的时候,脚步顿了下,接着又道:“可据我所知,元昊得到了神之力,但那恶果却被单单承担了下来。”
狄青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还在沉吟间,飞雪道:“简单的来说,就是元昊答应了神的要求,得到了非凡能力,但单单承担了后果,若不守诺,就要死去!”
狄青一震,还待再问,就感觉飞雪柔软而又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到了,别出声。”
到了?到了哪里?
狄青被飞雪所言吸引,一时间忘记了自身的处境,这才想起,如今自己还在夏国王宫的地下。他被飞雪带走了好远,眼下在哪里?
飞雪松开了狄青的手,好像四下在找什么。片刻之后,飞雪带狄青走上了几,飞雪扳动石壁上的一个东西,头顶处霍然无声无息的闪开,有光亮照了进来,同时有钟磬之声传来。
空气中带着股浓郁的香烛味道。
狄青一听声音,闻到这味道,就想到当初在青唐的时候,不由向飞雪望过去。飞雪也在望着狄青,二人目光一对时,狄青心头微震,只感觉脑海中有什么闪念,但无法捕捉。
飞雪移开了目光,可狄青感觉到,飞雪幽幽一叹。飞雪本没有出声,那是他感觉到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我要立即前往香巴拉。”那声音孤傲落落,说话的人满是肃然。狄青听到,不由一震,听出那竟是耶律喜孙的声音。
这里像是家寺庙?
耶律喜孙怎么就在附近,这到底是哪里?向上望过去,只见到高高的庙宇棚顶。而在前方,却是个巨大佛像背部挡着,让人看不清究竟。
狄青只是略作沉思,就已想到,这是夏国王宫旁的护国寺。这地道的出口,就在护国寺佛像的后面!
夏国和吐蕃一样,都是广修佛寺。狄青对夏王宫已颇为熟悉,知道王宫周围却只有一间最大的寺院,那就是夏国的护国寺。
这地下的暗道通往护国寺并不出奇,相比德明当年修建时,就想着用护国寺保命。可耶律喜孙为何会到这里?
若是以往的话,狄青知道耶律喜孙就在附近,肯定会出来相见。但经过天和殿惊心动魄的一战,他已感觉到,耶律喜孙远比他想象的要阴沉。当初耶律喜孙虽请他狄青加盟契丹,但他感觉到,耶律喜孙的试探意味更浓。更何况……耶律喜孙也要去香巴拉,他究竟要做什么?
听有个声音道:“都点检,这个……好说。我早已安排了,如今玉玺到手,只要给了看守沙州的目连王,他不知道……兀卒的事情,肯定以为是兀卒的命令,定会带你进入香巴拉。”那个声音满是卑谦,但还有些轻浮的语调,狄青听出,那是没藏讹庞在说话。
狄青又听耶律喜孙道:“那眼下不但要封锁消息,而且要快!迟则生变。”
没藏讹庞迟疑道:“可是……兀卒他……真的死了?”他对元昊还有深深的畏惧,到现在,还一直以兀卒相称。
耶律喜孙冷哼一声,说道:“你就算不信我,也应该相信没藏悟道。刀上之毒是没藏讹庞所下,元昊被郭遵击成重伤,又被剧毒所伤,若是不死,我跟你姓!”
没藏讹庞忙道:“小人绝不敢不信都点检,但眼下根本找不到元昊的尸体,我们怎么办?”
耶律喜孙道:“没藏家经没藏悟道经营这些年,在你国规模不小,你怎么说也是个国舅,拿出点威严来。”
狄青听没藏讹庞只是苦笑,想起那人的猥琐模样,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这次夏国剧变,谁能想到,最终得势的会是这个人?耶律喜孙说得不错,夏国自从野利家族失势,没藏悟道接管了军权,没藏家已是规模日隆,元昊若死,接替他政权的当然就是没藏家族。
“眼下没藏氏不是生个儿子谅祚吗?”耶律喜孙道:“没藏氏最得元昊宠爱,你身为国舅,立谅祚为帝,谁敢多说什么?”
“可是太子是……宁令哥呀。”没藏讹庞磕巴道。
耶律喜孙口气中有些不耐,“宁令哥为了个女人造反,刺了兀卒一刀。这种逆子,人人得以诛之。眼下大殿中知晓事情的人,不投靠的人,都被杀了七七八八,谁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元昊当初歃血为盟,和羌人三十六族结盟立国,可不尊誓言,多次诛杀族落中人,很多族的酋长都对他不满,你废了宁令哥,立谅祚为帝,我敢说,反对你的人少,拥护你的人多,只要你略施怀柔手段,管保你大权在手。现在虽找不到元昊的尸体,我想他还在地上,但他无药可救,死路一条,只要你多加护卫搜寻就好。好了,玉玺呢,可要到了吗?”
没藏讹庞唯唯诺诺道:“很快就到。还请都点检稍候。”
狄青听得心寒,暗想耶律喜孙眼下不愧耶律宗真最信任之人,将这种权术玩的轻车熟路。如此一来,没藏讹庞可轻易掌权,契丹人去了元昊的心腹大患,又可控制夏国。再加上耶律喜孙的野心勃勃,只怕不久以后,在耶律喜孙的建议下,契丹就要对大宋动兵了。
不过听耶律喜孙的口气,似乎对香巴拉的关心更甚,远胜过元昊的生死。耶律喜孙这么急于去香巴拉,又是为了什么呢?
一想到耶律喜孙为了这一战,想必也是隐忍多年,势在必得,狄青更是不敢出声。
过了炷香的功夫,就听没藏讹庞一声欢呼,对耶律喜孙道:“都点检,这玉玺到了。你拿了去,定可让目连恭请你进入香巴拉了。”
耶律喜孙口气中也带分欣喜,说道:“飞鹰,现在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妥当了,只看你了。你莫要让我发现你欺骗我!”
狄青一凛,没想到飞鹰也在这里。在天和殿时,元昊一箭射穿了飞鹰。他当时看到飞鹰坠了下来,不想还没死。
听到飞鹰虚弱的声音传过来,“你放心吧。这世上只有我才能让香巴拉之神听话。”他话音虽虚弱,但口气依旧狂妄。
狄青暗想,飞鹰没死,但受了重伤,飞鹰和耶律喜孙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让耶律喜孙不惜背叛耶律宗真,也要收留飞鹰呢?
就听耶律喜孙喃喃道:“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那口气没有什么威胁之意,可冷冰冰的言下之意,让人格外的心寒。
然后狄青就听到有脚步声向外传去,没藏讹庞一个劲道:“都点检大人慢走。”接下来,寺庙中再无声息,似乎都了佛殿。
狄青恨不得立即跟随耶律喜孙一块前往香巴拉,但知道这想法并不现实。扭头向飞雪望过去,见到她眼中有分迷惑之意,喃喃道:“难道说飞鹰真的找到了?那……岂不是?糟了……”脸上突然现出焦急之意,飞雪望向狄青道:“狄青,不行,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香巴拉。”
狄青虽不知道飞雪为什么着急,但何尝不想提前赶到香巴拉?
可依两人眼下的能力,怎能提前赶到香巴拉呢?
飞雪本是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狄青这一生来,只觉得飞雪的沉着远胜旁人。不想飞雪望了狄青一眼,脸上有了焦灼之意,说道:“如果飞鹰真的找到了……那我们必须要截在他们前面。”
这句话她方才说过了一遍,狄青不知道飞鹰找到了什么让飞雪如此不安,忍不住道:“要等等……我来想办法。”他想耶律喜孙才离去,护国寺旁肯定还有夏国侍卫,必须等侍卫全部撤走后,他才能带飞雪离开这里。
只要找到郭遵他们,一切都好说了。狄青从稳妥入手,不想飞雪已出了地下,上了佛台,又从佛台上跳了下来。看她的神色,似乎极为焦急不安。
狄青暗自担忧,不好招呼,只能跟随她跳下了佛台。
果如狄青所料,这里就是佛寺,而王宫地道的出口就设在佛台上一尊大佛背后,那地方虽在殿中,但在佛像背后,根本不会有人留意。
二人不等奔出大殿,就听到殿外有人呼喝道:“是谁?”
转瞬间,殿外已冲出三四个宫中侍卫,为首一人,却是被狄青曾经削过耳朵,之后又有几面之缘的宫中侍卫马征。
马征见到狄青,眼中现出一分喜意,但转瞬即逝,随即换了副警惕的面孔,退后了一步。这些侍卫也认得狄青,见状不由也退后一步,才待吹哨示警招帮手过来,马征突然道:“等等。”
那几人有些奇怪,不解马征什么意思。
马征缓缓道:“这个狄青是朝中重犯,已无动手之力,我们若抓他去领赏,不费气力。可若人来得多了,只怕就没有我们的功劳了。”
那几个人一想,感觉马征说得很对。原来护国寺本来有耶律喜孙、没藏讹庞在此,护卫重重,但耶律喜孙等人离去后,护卫已分批离去。马征几人算是最后的一批,突然闻殿中有动静,难免回转查看。擒狄青乃大功一件,若是招呼旁人来,分薄了功劳,难免不美。
马征见几个手下已同意,上前一步,拔出腰刀威胁道:“狄青,你若听话跟我走,我不杀你。你若想反抗,我现在就杀了你!”
狄青见到马征时,眼中也有分古怪之意,四下望望,轻轻叹口气道:“想不到我狄青最终还是落在你的手上。不错,我无力反抗了……”
话音未落,马征已怪笑道:“你真的没力反抗了,那很好!”话未说完,突然挥刀!
刀光连闪,殿中陡寒。
只听到“噗噗噗”三声响,刀落血溅,马征身后的三名手下或掐咽喉,或捂胸口,仰天倒了下去。
那三人临死,眼中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不明白怎么回事。
出刀的是马征,可他砍的却是自己的手下。
就算是飞雪,眼中都露出讶然之意,不解马征此举何为?难道说,马征是为了独领功劳,或者说,马征对狄青早怀恨在心,一心想杀了狄青,只怕手下阻拦,这才先毙了手下?
马征拎刀,一把已握住狄青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他说话间,已拉着狄青急走。
狄青也不反抗,只对飞雪道:“你不要乱闯,要去沙州,就跟我来。”飞雪闻言,立即点点头,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马征对护国寺很是熟悉,不走正门,只走后殿,从侧门而出时,听到护国寺内已哨声连连,显然有人发现了那三人的尸体,鸣哨报警。
马征也不慌张,对附近的巷道藏书网防备了如指掌,轻易的带狄青绕过了戒备,等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后,这才微微一笑,对狄青拱手道:“狄将军,属下凤鸣拜见!”
第三十章 敦煌
陋巷空寂,马征突然对狄青施礼,狄青并没有半分奇怪之意,只是道:“今日多亏你出手帮助,不然只怕我无法逃脱了。”
看着马征,狄青忽然想起那已逝去的老者。
凤鸣——西北十士的第九种!虽比霹雳声息要小很多,可是很早以前就已开始筹备。
如今凤鸣已现,逝者如斯……
当年在太白居的一刀,虽削去了马征的耳朵,但让马征得以顺利入了兴庆府的王宫。马征是甘愿如此来混进夏国都殿前侍卫来报答种世衡的恩情。早在多年前,种世衡就派遣不少人悄然的混入了夏国各地。
当然……也包括沙州。
凤鸣有两个用意,一是刺探夏国的军情,二是——全力、不惜代价的寻找香巴拉的秘密。这个不惜代价,不但包括耳朵,还包括生命。
十士中人,本来就是准备随时送命的。
只要死得值得!
马征脸上虽还有浮夸油滑的表情,眼中带分尊敬之意,微微一笑道:“狄将军,我知道你被关在王宫内,但我们在宫中人手太少,一直无法救你出来,因此听你吩咐一直没有举动。知道天和殿有大事发生,你也失踪了,我们很是不安。天幸再能见到你,想狄将军是好人,自有老天帮助了。”说罢松了一口气。
狄青笑笑,知道马征说的是实情。马征虽是凤鸣,但在夏国王宫中如沧海一粟,想要救出他狄青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好在马征还能给他传递消息。
马征又道:“属下已听从狄将军的吩咐,将宫中的一切事情转给韩笑。韩笑正在前面的那间院子。相比见到狄将军无恙,肯定会十分高兴。”
他们当初见面时,传达消息根本不需要言语。在牢房中,马征到来之时,狄青就用五指的细微动作,告诉了马征他的心意。而马征同样只需要五指的动作,就已答复了狄青。
狄青点点头,对飞雪道:“飞雪,我也很想尽快去沙州,但欲速则不达,等见到韩笑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送我们前去。”见飞雪眼中露出了少有的担忧之意,狄青忍不住道:“飞雪,你到底担心什么?可否说给我听,看我是否能够帮上什么?”
狄青心中有由来已久的困惑,飞雪和香巴拉到底有什么关系。当年飞雪要带他去香巴拉,究竟是什么目的?
飞雪清澈的目光在狄青脸上一掠而过,正逢狄青望过来。狄青突然发现,飞雪的目光中带了分忧伤。
但那忧伤随着目光的移开而不见,飞雪只是道:“既然命中注定,那你尽快好了。”
狄青还待再问,却已走到陋巷的尽头。那里有道小门,马征轻轻敲了三下,小门打开,一张笑脸露了出来。
狄青见到那笑脸,暂时忘记再问飞雪,上前一步道:“韩笑,你们没事吧?”
出来那人正是韩笑,他装束有如城中的夏人,显然是在掩饰身份。见到狄青的那一刻,他张大了嘴,一时间忘记了笑,等确定眼前是狄青的时候,兴奋之情难以想象!
听狄青询问,韩笑眼中闪过分感动,忙道:“狄将军,我们没事。当初你来断后,李丁带几人负责接应你,我们把郭逵送到安全地方后,久等你不至,都很担心。后来去找……才发现李丁身负重伤,李丁说你被抓了,敌人太多,他寡不敌众,救不了你。”
“那李丁呢?”狄青心中感激,知道李丁看到他被擒,以李丁的性格,当然会全力来救。可没藏悟道早有准备,李丁面对汹涌的对手,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韩笑摇摇头道:“他虽伤的重,但生命无忧。郭逵也没事,大伙都惦记着狄将军,本来正在设法要入宫救你出来。”说到这里,向马征望过去。
马征接道:“夏宫戒备森然,外人极难混入。韩笑已仿造了他们的令符,我准备拿这个先提你出狱,若是被他们看穿,就只能效仿今日之举,看看能不能冲出来。”
狄青知道这帮手下从未放弃他,心下感激,想起一事,说道:“卫慕山青和阿里还在牢狱中,不知道如何了。我想眼下宫中混乱,应该无人留意他们的动静,你们可派人救他们出来。”
马征尊令,韩笑吁了一口气道:“本来我们准备在元昊见你后立即发动,不想天和殿有变,好在你没事。”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其中的关怀之意不言而喻。因为他们不但是狄青的下属,还是狄青的兄弟。
这种感情,就算飞雪见了,也微有动容,她抬头望着天空,仿佛追忆着什么。
那一刻,她的脸上,突然现出分温柔……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怅然。
可狄青等人都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并没有留意到飞雪的异样。
韩笑接下来简单的说了下狄青被擒后的情形。原来韩笑知道狄青被抓后,立即判断是夏人做的这件事情,他们搜不到狄青的尸体,就抱着狄青没死的希望,立即命令沿途的待命打探消息。
不过没藏悟道做事极为周密,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
韩笑被逼无奈,径直赶到兴庆府,他凭直觉来想,对手不遗余力的要擒狄青一事,肯定和元昊有关。
事实证明韩笑判断无误,韩笑未到兴庆府时,早就潜伏在夏宫的凤鸣就传出了消息,狄青就在王宫内,不但被囚禁,而且中了毒。
韩笑到了兴庆府后,立即展开营救狄青的活动,但他们毕竟实力有限,已准备冒险一击。不想天和殿巨变,元昊不知所踪,狄青却完好无误的出来。
说到这里,韩笑担忧道:“狄将军,马征说你中了毒……可解了吗?”
狄青舒展下四肢,才待说些什么,脸上突然现出分古怪。他那一刻,竟感觉精力渐复,不再以往动辄疲惫的情形。想起出来时,飞雪曾给他粒药丸,难道说,那药丸竟然是解药?
飞雪怎么会有解药?
飞雪见狄青望来,说道:“解药是单单向张妙歌求的,元昊虽不懂单单,可单单懂元昊的。张妙歌在送你出来之前,又把解药给了我。”
狄青涩然一笑,眼前又浮出那狡黠天真的少女,瞪着眼睛对他道:“狄青,我们两不相欠了。”
可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又岂是那么容易算得明白?
回过神来,狄青说道:“韩笑,你要立即安排一件事情,眼下我和飞雪要全力赶往沙州……敦煌……”向飞雪斜睨眼,见她对地点并无异议,狄青心道:“原来赵明当年所言的地方,的确就是香巴拉所在。当初飞雪也要是带我去那里,如果当年我就跟她去了,结果会怎样?”见韩笑欲言又止的样子,狄青道:“可有什么不便吗?”
韩笑道:“那倒没有。从兴庆府到沙州,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穿腾格里沙漠走直线。另外一条是南下走凉州之地,然后西进经宣化府、肃州和瓜州前往。若论路程,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要绕远的多。”见狄青有些犹豫,韩笑建议道:“走沙漠虽可能快,但变数极大。我建议狄将军若要赶去沙州,还是走第二条路的好,我们沿途都有接应。”
狄青知道韩笑的建议总有他的道理,点头道:“好,那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随时都可以。”韩笑道:“不过……叶捕头一直在找你,你能否等叶捕头来了再走?”
“叶捕头?叶知秋?”狄青有分惊喜,“他也在兴庆府?”陡然想到,叶知秋当年和他谈过伏藏一事后,就返回了兴庆府,这些年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叶知秋。
那个锐利如剑、执着干练的捕头,这些年来,到底在做什么?
韩笑道:“是呀,他也在兴庆府,还是他主动找到的我。叶捕头那双眼,真的犀利,我虽然乔装了,他竟然还能一眼认出我来。他听说狄将军被困在王宫,还安慰我道,他有办法救你。”
狄青一怔,想起叶知秋的时候,就想到了郭遵,忍不住道:“他有办法救我?难道郭大哥是他找来的?”
韩笑怔住,迟疑道:“郭大哥?哪个郭大哥?”
狄青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半晌才低声道:“是郭遵郭大哥……郭逵的大哥。”说到这里,不由又想,在天和殿里,郭遵胸口中了一箭,现在如何了?
韩笑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郭遵?不是……”他没有说下去,面前的站的若非狄青,他多半早就斥责为荒谬了。
“郭遵……”
“郭遵没有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狄青才说出两个字,霍然扭头,就见一人已从墙头落下,说出“郭遵没有死”的几个字。
那人风尘满面,穿着兴庆府夏军的衣裳。衣衫虽敝旧,却挡不住如剑锋般双眉,如剑芒般的风采,众人见到那人后都是又惊又喜,那人正是叶知秋!
狄青到现在,其实还对郭遵复活还很是疑惑,甚至觉得如在梦中,听叶知秋这般说,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抢步上前道:“叶捕头,多年未见,一向可好?郭大哥可好吗?”他见叶知秋这么说,知道叶知秋肯定知道郭遵的事情。
叶知秋哈哈一笑,颇为爽朗。这些年他只是挂个捕头的名字,一直没有回转京城,可为人看起来,豪情不减,“郭遵受了伤,不过肯定死不了。”
“郭大哥在哪里?这些年他为什么不出现?”狄青急问道。
叶知秋一摆手道:“现在不是长谈的时候,郭遵让我找到你后,立即带你去见他,然后赶赴沙州,不能耽搁。什么话,到路上再说。”
狄青一怔,扭头望了眼飞雪,不解飞雪和郭遵为何都要这么急于去沙州?
这些年来都过去了,飞雪和郭遵好像就在这时候特别的焦急!难道是因为耶律喜孙去了香巴拉?可香巴拉不会飞,就算耶律喜孙去了后能如何?亦或是郭遵、飞雪都认为,眼下夏国内乱,眼下是去香巴拉的最好机会。
不及细想,狄青已吩咐道:“韩笑,你立即准备送我们前往沙州。”对叶知秋道:“叶捕头,郭大哥在哪里?请你带我去见。飞雪……你跟我走。”
众人均无异议,解药发挥作用,狄青体力渐复,就算再遇到夏兵也不畏惧。可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简单的乔装成夏军,飞雪亦不反对。
叶知秋出门前,对韩笑低声说了两句,韩笑点点头,回道:“我很快就到。”叶知秋这才出发,带狄青穿街走巷,对这里的地形显然颇为熟悉。
这时候兴庆府内早就肃杀风冷,时不时的有兵士出没。不少百姓只知道宫中有了惊变,却绝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青望着路人的神色,喃喃道:“他们若知道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怕再也无法如此安宁。”他有感而发,只是在想在兴庆府未完全戒严时如何顺利出城。
叶知秋双眉一扬,轻声道:“不错,这消息实在惊天动地。若是传来,谁都遮不住。郭遵说了,若是看守香巴拉的目连王知道元昊死了,很可能就毁了香巴拉!”
飞雪本来好像将所有事不放在心上,听叶知秋这般说,脸色突然改变。狄青听了,也是心头一震,差点跳起来,他终于明白郭遵为何急于要他赶赴香巴拉,也懂得耶律喜孙因何要立即前往那里。
在护国寺,他曾听没藏讹庞说过,眼下镇守沙州的是目连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目连忠孝,与天同疆。
在佛教传说中,目连乃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神通第一,以对母亲的至孝和以身殉道最为世人敬仰。
元昊手下的龙部九王已死大半,眼下除了罗睺王和那个一直如在云中的阿难王外,只剩下个目连王!
目连王是对元昊最忠心之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知道元昊被叛逆所杀的话,接下来会做什么事情,没有人知道。
狄青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大跳,恨不得立刻飞到沙州去。
叶知秋像是知道狄青的心意,加快了脚步。三人很快又到了一巷口。叶知秋径直走进去,巷子的尽头,却是没有路!
叶知秋停也不停,纵身上墙跃了过去,原来他为方便走捷径,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连大门都不经过。
狄青扭头看了飞雪一眼,伸手搂住她的腰身,脚一用力,已带着飞雪上了墙头,又跳入了院中。对狄青而言,时间紧迫,飞雪绝过不了这高墙,他的动作是自然而然。
可他搂住飞雪纤细的腰身时,心中突然有了分异样。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时风虽冷,他的一颗心却是温柔的……搂住飞雪时,他似乎感觉已和飞雪相识了一生一世。
脑海中似乎有影子闪过,有金戈铁马,有繁花似锦。金戈铁马中,有将军疆场纵横,繁花似锦中,有伊人相望……
那些场景,他从未遇过,但怎么会有那些影像出现?
狄青满是诧异,跃下墙头时,不由向飞雪望了眼,见到她脸上现出少有的温柔之意,螓首似乎下意识地向他的胸膛靠来,但转瞬间,娇躯僵硬,硬生生的离开。
那不过是个细微的动作,狄青终于见到,心头微震,脚下亦是一震,二人已落在了地上。
狄青立即抬头向前望去,见到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一人,微笑地望着他,正是郭遵!
那时间,狄青喜悦充斥了胸膛,已将所有的困惑抛在脑后,上前几步,紧紧地握住郭遵的手,反复道:“郭大哥,你没死……太好了。”除了这几个字外,他实在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意。
郭遵脸颊消瘦,神色有些苍白,可握住狄青手,依旧如往日一样刚劲有力。望着狄青,郭遵微笑道:“狄青,这些年来,你……很好。走吧,我们一起去沙州。”
狄青喉间哽咽,不想郭遵突然出现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他,第二件事就是带他去沙州。
难道说,这些年来,郭遵一直在为香巴拉一事奔波?
想到这里,留意到郭遵有些苍白的面孔,狄青突然皱了下眉头,暗想以郭大哥的性子,若要带我去沙州,适才就和叶知秋一块找我就好,为何他一定要等我过来?凝望向郭遵的胸膛,见那里微微凸起,狄青霍然明白,握住郭遵的手都有些颤抖,“郭大哥,你伤得很重?”
郭遵向叶知秋望去,叶知秋苦笑道:“我什么都没说。可你的兄弟明白你。”郭遵想笑,可终于用手掩住了口,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暗哑,“我是中了元昊一箭,不过没事的。”
“可是那一箭……”狄青亲眼见到那一箭射穿了郭遵的胸膛,忍不住的鼻梁酸楚。他已知道郭遵和他家的往事,但他从未恨过郭遵,对于郭遵,他只有感激。
郭遵笑笑:“元昊虽强,但要杀我,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好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沙州我一定要去的。知秋,都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前门已有响动,不多时,韩笑进来,说道:“我已探得消息,现在兴庆府许出不许进,正利于我们出城。马车准备好了,混入商队中出去后,沿途会有快马和马车交替接应,我们可日夜兼程,不会耽误了行程。”见到了郭遵,韩笑也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但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郭遵点点头,缓缓起身道:“狄青,你放心,我没事。走吧。”他不再多说,已大踏步的出门。
狄青知道这个大哥的倔强,无奈跟随。
众人混在商队中出城,倒是有惊无险。等到了城南后,郭遵本建议快马赶赴沙州,狄青见天色已晚,坚持不许,只说先坐马车过了一晚再说。
郭遵沉吟片刻,终于同意。
众人上了辆四驾马车,郭遵和狄青面面相对,飞雪静无声息的坐在狄青的身旁,叶知秋却亲自驾马,沿黄河而下,绕长城群山而走。
车行辚辚,颇为颠簸,狄青虽有千般心事,可见到郭遵的脸色,已然一句都问不出口。
不知行了多久,郭遵反倒开口道:“你一定奇怪我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何不找你和小逵?”说到小逵时,郭遵眼中有了分温情和怀念。
这些年来,他就记挂着两个兄弟,一个是狄青,另外一个就是郭逵。幸好这两个兄弟,都平安无恙。
狄青道:“郭大哥,过几日再说吧。”
郭遵笑笑,说道:“其实我三川口一战,真的以为必死了。唉……”长叹一口气,想起当年的惨烈情形,郭遵神色黯然,“我无能救那么多跟随我的弟兄,真想一死了之。当初情形混乱,我杀了百来人后,也受伤颇重,中了几箭。终于捱不住,落下马来,被河水一冲,都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狄青听郭遵说的平淡,暗想以郭大哥这般能力都捱不住,可见他当时的确是九死一生。安慰道:“郭大哥,你当年尽力了,兵败怪不得你。”
郭遵神色中露出分奇怪,喃喃道:“那怪谁呢?”见狄青微愕,郭遵岔开了话题道:“想必那时候死的人实在太多,一条河都变成血河,尸骨堆积,夏军找不到我,就继续追杀了去过吧。我醒来后,发现都要冻在河中,我能醒……也算是个奇迹吧。”脸上露出分古怪,郭遵半晌才道:“醒后的我,养了一年多,伤势才好。”
狄青想问郭遵为何不在养伤的日子给他们送信,可见郭遵神色黯淡,只是静静等郭遵说出来。
郭遵道:“那时候我听你已闯出了偌大的名声,很是高兴。不过我那时候伤虽好了,但功夫却没了。”
狄青奇怪,暗想在天和殿中,郭遵雷霆一击,功夫更胜当年,郭遵说功夫没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郭遵道:“我知道以我那时候之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又因为……”顿了下,郭遵没说因为什么,说道:“我考虑了许久,去了藏边青唐,见了唃厮啰。”
狄青微震,犹豫道:“你见唃厮啰做什么?”
郭遵斜睨了飞雪一眼,飞雪也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飞雪突然轻轻地摇摇头。郭遵移开了目光,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
狄青只感觉郭遵、飞雪间仿佛有种联系,又像是有些话,他们不想对自己讲。
飞雪素来如此,话说三分不到,可郭遵为何对他狄青也是这般?
狄青虽不明白其中的端倪,但信郭遵,还能静待郭遵解释。他知道,郭遵若知道香巴拉的秘密,绝不会隐瞒他狄青的。
郭遵垂头半晌,才道:“唃厮啰也曾受过五龙影响……”
“这个我知道了。是飞雪告诉我的。”狄青立即道。
郭遵又向飞雪望了眼,眼中的含义复杂万千,喃喃道:“你知道了?哦……我见了唃厮啰后,他给了份地图,说是香巴拉的地图,是曹姓子孙留下的。”
狄青微震,急道:“那地图……多半是假的!元昊心狠手辣,刻意放出那地图将要去的人一网打尽。郭大哥,你没有去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了两份地图给郭遵道:“郭大哥,这两张地图,一张是种世衡的,另外一张是……单单公主给我的。你看看。”
郭遵神色异样,缓缓的接过那两张地图,先展开种世衡的那张地图看了眼,就道:“这就是唃厮啰给我的地图!”
狄青见郭遵脸上没有半分诧异愤怒之意,显然已知道此事,忐忑不安。只怕郭遵真的中招,但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郭遵如今不还好好地坐在他的眼前?
郭遵展开了单单给予狄青的第二张地图时,脸上突然有分激动之意,他看了良久,看得仔细,许久后,这才放下地图,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狄青很是糊涂,问道:“郭大哥,你明白了什么?”
郭遵道:“你看看这两幅地图有什么区别呢?”他又将地图递给了狄青,飞雪却是望着。狄青接过地图看了半晌,抬头道:“这两幅图有些相似,但在细微处好像有差别?”
郭遵苦涩一笑,“这细微处的差别,真要了人命。单单给你的地图,的确不差,但是……”又望向了飞雪,郭遵道:“但是恐怕单单,也不清楚香巴拉现在的情况。”
狄青听郭遵话中有话,忙问,“郭大哥,你……莫非去了那里吗?”
郭遵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我多年来在沙州左近,已探明香巴拉就在敦煌左近,三危山以下。那地下情况复杂非常,我在其中转了很久,才稍微摸出门?99lib?道。”
狄青半晌才道:“郭大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沙州吗?”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郭遵竟将多年的光阴,都放在沙州之上,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他狄青。
郭遵像是看出狄青的心思,笑笑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那时候也是无事,更好奇香巴拉到底是什么,这才一个心思找下去。我得到唃厮啰给我的地图,立即循图去找。那里夏守军极少,可是……陷阱很多。”
狄青苦笑道:“郭大哥,你中计了,那本来就是元昊坑杀前往之人地方。”
郭遵突然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振奋,“我当时第一个念头也是这么想。可转念又想,这里既然有如斯陷阱机关,那就说明防御反弱。兵法之道,本来就是虚虚实实,三危山要道夏军极多,我很难混入,就算混入的话,也无法接触地下。既然如此,我如果循险境而走,不失一个接近香巴拉的好方法。”
飞雪目光中突然现出分异样,再望郭遵的眼神已有些钦佩。
狄青心中一动,看了郭遵半晌,问道:“那后来呢?”
郭遵又望了飞雪一眼,才道:“那假地图上标注的道路,可说是处处杀机,不过我用了些时日,过去了大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不知道夹杂着多少险恶和艰辛,可他终究还是不再赘述,只是道:“可我在那里,却发现了几处脚印,那脚印纤细,似是女子留下的……”
飞雪一直沉默无言,这时才道:“那想必是我留下的。”
狄青微震,失声道:“你入香巴拉,也从那里进去吗?”
飞雪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狄青心中却是疑惑大生,暗想飞雪既然也知道进入香巴拉的方法,为何一直在外游荡?当年飞雪要带他狄青去香巴拉,所为何来?飞雪怎么又有能力避开那些陷阱?
郭遵见飞雪直承此事,眼中有分古怪,沉默半晌才道:“我当初见到那脚印,并不知道飞雪曾在那里出没……”
狄青听到这里,又很是奇怪,郭遵当初不知道,后来为何会知道呢?听郭遵继续说下去,“我很是奇怪,但细心观察,发现那脚印留下的地方,正是陷阱中安全之处。我试了几次后,反倒开始寻找那脚印所在,本来地图还有前方标志,但那脚印到了一个地陷处,突然消失不见。那地陷如同大地被撕裂个口子,深不可测。”
飞雪淡漠道:“郭遵果然聪明。元昊的那张地图其实是虚虚实实的,通往香巴拉之入口就在其中。你若不循图而走,一辈子也不要想接近香巴拉,可你完全按照图上所说而走,也一样找不到香巴拉的入口。”
狄青恍然道:“莫非香巴拉的入口,就在地陷之旁。”不知为何,越感觉接近了香巴拉,心中反倒越是忐忑。
郭遵长吁一口气道:“不管元昊如何想,但我真的从那地陷之处进入了香巴拉!而真正入香巴拉的秘道,其实就在那险境下方不远!单单给的地图和唃厮啰给的地图看似相差不大,但位置纵向差别数丈距离。”有些感慨道:“早有单单的地图,可省我几年的功夫。唉……看来缘分一事,真的难说。但我这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香巴拉之神满足我一个愿望,让我恢复了一身武功!”
飞雪脸上突然现出分异样,欲言又止。
狄青完全被郭遵所言吸引,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香巴拉真的存在,也真的藏书网有神?那神长的什么样子?”
郭遵不答反问,“你莫要不相信我说的话?”
狄青忙道:“不是,不是……可是……”他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安,可一时间想不清楚为什。
郭遵轻轻拍拍狄青的肩头,神色也有分迷茫之意,唏嘘道:“那神长的什么样子,我还真的无法说出。不过你很快就要去了,你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不过……我们一定要赶到耶律喜孙他们之前到达香巴拉。”
狄青越想越觉得奇怪,感觉郭遵所言也不尽翔实,见郭遵已闭上双眼,神色疲惫,不忍再问。向飞雪望过去,见到她斜倚着车厢,也是闭上的双眸,似已睡了。
马车颠簸,飞雪长长的眼睫毛一抖抖的,脸上虽还平静,但不知什么缘由,狄青总感觉到,这个神秘的飞雪就算闭着眼,也像在看着他狄青。而那本是平淡若水的脸上,越近香巴拉之时,没有喜悦,反倒带着分淡淡的忧伤。
第二日清晨,郭遵就要骑马,狄青执拗不过,只好换乘马匹。等到夜半时分,奔出了三四百里的路程。郭遵受伤虽重,可直如铁打般,眉头都不皱一下。
韩笑精明强干,一路早就飞鸽传信,命沿途的待命接应换马。
这些年来,待命、凤鸣两部虽没有真正的接近过香巴拉,但在夏境向西一线,也着实安排了不少眼线,这时倒是充分发挥了作用。
众人白日驰马,夜晚换马车乘坐,小憩片刻。这一路可说是昼夜不停地赶路,经黄河行云般的凉州,远望苍山雄拔,蜿蜒万里。过春风难度之玉门,见苍漠浩瀚,气势磅礴。
在途并非一日,众人入瓜州后,偶遇古地绿洲,更多地看到的是荒芜的苍凉,天地间尘沙滚滚,浩荡下自有一番古意悲凉。
等过瓜州西的常乐城后,众人已近三危山,远望敦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狄青从未来过这里,但因为心悬香巴拉,对敦煌亦早有了解。
在这苍凉的丝绸古道上,天下西疆的尘沙中,不知道书写了多少青史悲歌,英雄血泪。
敦煌自古有名,往往有中原族落的百姓落败后到此避难。从战国、秦汉,到五胡、隋唐,烽烟战歌从未止歇。
骠骑将军霍去病陇西出塞,马踏祁连,痛击匈奴……
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
赵破奴击败姑师国大破楼兰……
班超纵横大漠,再击匈奴……
这些人的丰功伟绩,无不和敦煌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
大漠长河中,不知书写了多少英雄往事,终被雨打风吹去。到五胡十六国之时,中原烽火并举,战乱频频,有无数百姓学儒逃亡到敦煌左近,有更多佛门子弟东渡传道,西来求经,途径敦煌。
从前秦乐尊和尚在三危山大泉河谷开石窟供佛后,这里就兴起开窟造佛之举,绵延近前年。
这也造成了敦煌的空前繁荣,佛教气息浓郁。
郭遵人在马上,远望群山连绵,近见沙中隐约有古碑雕刻,佛踪可循,叹息道:“记得隋大业九年时,隋炀帝曾派一代奇臣裴矩到敦煌、张掖左近通商,那时候大隋为天下之盛世,有西域二十七国前来朝贡,盛况非常。大隋之疆土,也是鼎盛一时。”
狄青不解郭遵为何突然说及这些,远望黄沙高卷,心中想,“可大宋呢……就连横山都是无法冲过,更不要说到敦煌、张掖让西域朝贡了。自唐乱以后,汉人江山日颓了。当初赵祯还对我说,他是汉武帝,我就是霍去病。但我狄青此生,远远不及那些英雄好汉了……”
郭遵远望绵延苍山,心中亦是和狄青一样想,轻轻一叹道:“但就算千古风流,也不过被尘沙遮掩。人这一生……打打杀杀,究竟是何意义呢?”
这时有羌笛声隐约从风中传来,似有歌声。
狄青心中突然想起飞雪当年所唱。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这玉门关外的千山耸然,不改苍苍,尘沙满路,只映秦汉关月,但那自古的人儿,却是再也不见。
人生苦短……相思绵长。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向飞雪望去,心中一震。原来方才他出神时,飞雪就在望着他,脸上那绵绵的柔情,虽随尘沙而灭,但只是刹那,已是万年。
众人近三危山时,有凤鸣来报,说耶律喜孙等人尚未前来,不过只怕很快要到。种世衡确定香巴拉就在沙州附近后,已派遣凤鸣潜入沙州刺探香巴拉之密,虽一时得不到翔实消息,可毕竟也知道些夏军中的动静。
郭遵闻言,轻舒一口气,带狄青、飞雪和叶知秋三人从僻径入山。
这里有夏军镇守,但毕竟山脉连绵,夏军只守在关隘险道,对于天然之险境,防范倒弱。郭遵入山后,早就轻车熟路,山中看似无路,但他往往只是一转一拨,转过险要,拨开枯藤后,前方就能柳暗花明。
行了不远,叶知秋脚下突然咯吱声,像是踩到什么,忙抬脚一看,只见到枯草烂泥中,有白骨显现,这一脚,正踩在白骨的胸口之上。
叶知秋皱了下眉头,见到那白骨的胸口上有只竹箭,竹箭已腐,深深的扎入那白骨之中。
郭遵闻声,回头道:“从现在起,前方陷阱多有,危机重重,一些已被我破去,还有一些却没有发动。你们跟着我的脚印走,莫要走错。狄青,你保护飞雪。”
狄青点点头,示意飞雪跟在自己的身后,他小心翼翼的又跟在郭遵身后,而叶知秋断后。
众人一路行来,只见到地上白骨累累,有被竹箭射死,有被巨石压死,有被枯藤吊到了半空,活活的风化而死。还有一个大坑,表面的枯枝杂草已塌陷,露出下方数丈深的大坑,那坑中满是削尖竹子,竹尖上血迹斑斑,有白骨数具。
更有无数机关暗藏,以狄青眼力之敏锐,已见到树上、地下隐有锋芒寒光显示。显然是这些机关很早就已布下,就等来人触动。
狄青暗自心惊,才知道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寻访香巴拉,均是丧身在此。他能轻易的进来,其中却不知道包含有郭遵多少辛苦的汗水!
行了足足半天的功夫,郭遵这才到了一处断壁前。
那壁立千仞,远远望上去,只见到山峰高耸入云般。狄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原来他已进入了一处山谷。四面环山,看似已无去路,若非郭遵领路,只怕他一辈子也找不到这里。
郭遵到了那断壁前,向左摸去,扯在一处枯藤,前方断壁处霍然现出道裂缝,那裂缝不宽,勉强可供人通过。可断缝之下,却有寒风吹来,一眼望去,下方黑黝黝的不见尽头。
狄青心中一寒,低声问道:“这里……就是地陷之所吗?”
他终于近了香巴拉,一想到如能进入香巴拉,见到香巴拉之神,可救回羽裳,一颗心忍不住的怦怦大跳。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想起若能救活杨羽裳的情形,但事到临头,心中反倒有了畏惧。
他不怕死,只怕希望落空!
他没有注意到,飞雪一旁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又现出分忧伤之意。飞雪究竟为何而忧伤?
叶知秋望着那缝隙,奇怪道:“郭兄,这里地形奇怪,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条进入香巴拉的道路呢?”
郭遵显然早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当初也感觉到奇怪,不过看这道裂缝极深,像是地震所致。因此据我所想,这里本没有入口。不过是因为地震后裂开了一条道路。”
狄青突然想到赵明当年所言,迟疑道:“只怕是那历姓商人和曹姓后人触动机关,导致山裂所致。”他将当年赵明所言说了遍,郭遵点点头,说道:“这也大有可能。”
叶知秋苦笑道:“这世上真一种机关,可以造成如此威力吗?”
狄青凝滞,一时间无话可说,郭遵道:“或许是天地之威吧。知秋,当初在白璧岭时,你不也见到过一个大坑?那坑的深度,不也骇人听闻?”
叶知秋回想当年,宛若隔日。当初那坑极深,他曾下去一探,但绳索用尽后,也没有见底,事后想想都是不可思议。那件事他倒一直没有忘记,不过后来他奔波劳碌,一直没有再去哪里,现在想想,那洞?也满是怪异。暂放了念头,叶知秋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入看看。”
他才要挽袖子进去,被郭遵一把拉住。郭遵迟疑下,才道:“知秋,你在这里为我们把风如何?我只怕……有人封住这里,那进去的人恐怕就出不来了。”
叶知秋一怔,心道这见鬼的地方,鬼都找不到,怎么会有人封住洞口?见郭遵眼中满是恳切,叶知秋知道郭遵所言必有原因,迟疑片刻后才道:“我留下可以。但你们出来后,我也是想进去看看。人我看得多了,可我从未见过神,此生若是错过,岂不遗憾?”
郭遵眼中有分笑意,拍拍叶知秋的肩头,道:“谢谢。”
叶知秋笑笑,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嘱咐道:“那你们小心。”郭遵点点头,当先顺着裂隙钻了下去。那裂隙看起来虽深,但并非垂直,郭遵虽伤,但下去也不是难事。狄青随后而下,飞雪默默地跟随。
叶知秋好不容易忍住跟随的念头,见三人消失不见,心中也很奇怪。他一方面奇怪郭遵为何坚持他留在外边,一方面也奇怪郭遵、狄青为了香巴拉冒险有情可原,但飞雪执着的跟随着狄青,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找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叶知秋只感觉四周静的可怕。他这一生,出生入死,可说是见过了太多的场面,但这般寂静的场所,却是从未到过。
突然感觉有些奇怪,暗想这里是荒山,有枯树杂草,本该是动物出没之地,为何和郭遵到了这里后,一直没有见过野兽出没呢?一想到这里,叶知秋背心冒出分凉意,这时候斜阳过峰,早落到山的那头。
天色已晚,整个谷内暗得更早。山气寒冷,吹得人毛骨悚然。叶知秋从未想到那静寂的环境也能给人造成无边的压力,缓缓地吸气,自嘲笑道:“叶知秋呀叶知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
他自嘲之下,稍微放松,陡然间心头一紧。因为他听到远处有沙沙之声……
那声音渐近,像是有人踩着枯草而来,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诡秘之意。叶知秋一凛,已手按剑柄,闪身移到一大石旁。
如此诡地,如此时间,怎么会有人再来这里?难道说来的不是人?那来到是谁?是鬼、还是神?
叶知秋凝望远方,手心已有了汗水,风一吹,凉彻心扉。
第三十一章 愿望
郭遵、狄青和飞雪已深入地下。
那裂缝极长极斜,仅供一人能手脚并用的爬下。狄青等脚踏实地时,感觉已爬行了十数丈之高,不由惊诧。暗想这条通道若是前往香巴拉的话,那香巴拉怎么会在如此深的地方?
这是天堂,亦或是地狱?
从那裂缝下来的截面来看,断层皆是岩石,如果香巴拉之上都是这种岩石的话,若非地震的缘故,只怕凭一己之力,那是绝难到这么深的地下。
那香巴拉呢,世上真有神有如有这般本事,将传说的仙境置于这深的地下?
狄青益发的惊奇,等脚再次踏到实地的时候,眼前已一片漆黑。
郭遵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颗夜明珠。那夜明珠竟有小孩拳头大小,在地下发着幽冷的光芒。
狄青见到那夜明珠,突然想起当年在永定陵时情形。
那时候,他面对是极其玄幻的境界,这时候,亦是如此。
不过对于当年真宗的永定陵,他已有所了解,那是真宗梦中的香巴拉。但真实的香巴拉会是什么样子,狄青并不知道。
那夜明珠光芒不算很强,但陡现暗境,显得颇为明亮。
他们三人置身在一条甬道中。甬道两壁均是坚硬的岩石。
光亮下,三人神色各异,郭遵只是看了下周围的环境,就举步前行。那通道分为左右两向,郭遵选的是右手的道路。
狄青心道,右手处当然就是香巴拉所在,那左手的那个通道呢?想必是正常进入香巴拉的道路了?
他跟随郭遵而走,在幽幽的光线下,留意到四处的岩壁并不光滑,很有斧劈下凿穿的痕迹,惊诧道:“这条道难道是人开出来的?”他声音虽低,但在静寂的甬道中,颇为的响亮。
郭遵道:“看情形的确如此了。据我所想,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归义军的曹姓后人才有这个能力。曹家几代在沙州盘踞,派人开辟了这条道路并不为奇。”
狄青皱眉道:“可他们怎么知道岩石下是香巴拉的所在呢?”
郭遵微滞,摇摇头道:“我也不算清楚。”
飞雪一直沉默,突然在狄青后面道:“听说当年曹姓先人曹仁贵得神之启示,得到一笔惊天财富,这才有能力取代张姓,号召附近的百姓反抗吐蕃入侵,重振归义军。在曹氏接管沙州后,又是神要其修建秘道通往这里,才能保子孙安宁。曹仁贵这才倾族中之壮士日夜操作开山,打通前往香巴拉之路。但这件事极其隐秘,曹仁贵一直只说这里有宝藏,就算归义军很多人也只为是挖掘宝藏,而从来不知道这是通往香巴拉之路。在多年前,这里曾出现过一场地震,断了进入香巴拉之路。后来曹家后人渐渐衰落,无力再次开山,被党项人、高昌、吐蕃所迫,这才将瓜、沙州进献给元昊。”
飞雪少有说得这么详细的时候,狄青听了,暗想若依时间推算,当年历姓商人和曹姓后人前往香巴拉,引发地震山崩后,曹家就将沙州奉给了元昊。如果元昊还能再入香巴拉,想必另外开辟道路了。
以元昊之能,再开一条道路进入香巴拉不足为奇。
这么说,应有两条通往香巴拉之路?
元昊放出地图,本是诱杀前往香巴拉之人,但看情形,元昊恐怕也没有想到过,地震把曹姓开辟的道路阻塞,但却在另外一地撕开个裂口。而这裂口处,恰恰在元昊制造陷阱的地方。
世事神奇,莫过于此,造化弄人,让人唏嘘。不过飞雪如何知道这个出口的呢?
郭遵进入了香巴拉,还说见过香巴拉之神。郭遵不会骗他,可为何郭遵叙述香巴拉也是有所保留。很多话是说不清楚,还是郭遵不想说呢?
三人默默的前行许久,甬道的空气没有给人丝毫不适的感觉,但只闻轻微的脚步声,三人宛若在甬道中密行的幽灵。
再行了约莫数十丈的距离,狄青突然发现,一直很是粗糙的石壁上,突然有了变化。
伊始的石壁只是粗略的开凿,但这里的石壁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被人细细的打磨,渐变光滑。
狄青用手摸摸,感觉到光滑中隐现凸凹不平。
飞雪看到了狄青的动作,说道:“快到香巴拉了。”
狄青微震,见前方的郭遵默默地点点头,一颗心怦怦大跳个不停。都说入了香巴拉,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千辛万苦的找寻多年,就是为了实现一个愿望。
不为自身、不为江山、不为财富,只为那魂牵梦绕,日夜想念的人儿。
但这个愿望能否实现?
心情激荡间,听飞雪又道:“这石壁光滑,是因为要近香巴拉的缘故。曹氏族人开启到这里的时候,感受到天地神奇,这才不由自主的增生仰慕敬重之心,将这石壁上也刻了些雕像。”
郭遵听到这里,脚步放缓了些,回手将夜明珠递给狄青。
狄青知道郭遵的用意,低声道:“郭大哥,还是你拿着吧,前方很暗。”
郭遵道:“无妨事,前方没什么危险。用不着光亮。”
狄青闻言,不再推脱,拿着夜明珠照看着石壁,果如飞雪所说,越近前方,石壁越是光滑,上面已有雕像显示。就在手旁的石壁,雕刻着一人头戴王冠,受下方百姓欢呼的情形。
那头戴王冠之人脸型雕刻的细腻,狄青并不认识。
飞雪道:“那就是曹仁贵。也是曹氏的祖先,接管归义军之人。方才过去有些雕刻,说的是曹姓掌控瓜、沙两州后的情形。”她素来并不多话,但不知为何,到了这里,说得就多了些。
狄青点点头,继续前行。心中想,如果按照顺序,前方的雕塑就应该曹仁贵之前的事情。他是按照常理推测,用夜明珠照过去,见到前面几幅画的是一男一女成亲的情形,那女的他不认识,但那男的应该就是曹仁贵,微有奇怪,不解其中的含义。
飞雪似乎感觉到狄青的困惑,解释道:“听说曹仁贵本是孤儿,后来得归义军首领索勋的赏识,娶了索勋的女儿,从此算是归义军始祖张议潮的外孙婿。这件事在沙州颇有传奇色彩,但年代久远,很多人都不知道详情了。我也不算清楚,但我想曹仁贵命人将这情形刻在石壁上,显然是觉得……”略顿了下,才道:“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要比称王称帝要紧要得多吧?”
狄青心头微震,半晌才道,“你说得可能对。”心中却想,“这可能只是时间顺序的不同。但曹仁贵煞有其事的将这件事记录下来,飞雪说的也是大有可能。”蓦地心中微酸,暗想在赵祯的心中,江山更重。可我狄青并不大志,的确也认为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得多。
想到这里,狄青对于那素未谋面的曹仁贵,倒是心有戚戚。
又行了几步,画面就接近于敦煌石窟的壁雕,神话色彩渐浓。上面有飞天仙女,有夜叉凶神,狄青一时间也看不了许多。
飞雪并没有解释那些含义,似乎觉得没有必要提及。
狄青被往事吸引,脚步慢了下来,等意识到这点,突然想到这些图像可回来的时候再看,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到目连王知道元昊的死讯前进入香巴拉。
紧走了数十步,突然顿了下,忍不住又用夜明珠照了下石壁的图像。那石壁的石像,他是依稀熟悉的……
图像不是曹仁贵、也不是神鬼夜叉,只画了一团破云的光芒,那光芒极其的绚丽夺目,而那光芒下,是苍茫的大地。
狄青止步,只因为他记得看过这幅图的。略微回想下,就记得在哪里看过。当年他出真宗玄宫之时,曾在彩云阁的石门后看到过这幅图像!
这两幅图或许有细微的差别,但大体不差。
这团光芒,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神仙下凡吗?
没有听到飞雪解释,狄青以为飞雪也不清楚,终于压下了困惑,将夜明珠交给了郭遵,快步前行,只想着若是回转后,再详细来看好了。
这时他们已到地下颇深的距离。
狄青凭直觉,感觉到甬道不住的往下探进,像是无穷无尽的样子,更是骇然。想起传说中地狱有十八层,这个香巴拉不像是通往天堂,更像是前往地狱。
岩层终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黑土层面,这里极为干燥,更是静寂。再行不远,郭遵已止住脚步,说道:“到了。”
狄青一怔,只感觉四处皆暗,只有夜明珠的光芒扫照着三人不同的面孔。黑暗中,有些森森的样子。
虽从来对郭遵、飞雪没有什么戒心,但此时望见二人的脸上都有分异样,狄青神色也有些改变。低声道:“郭大哥,这里就是香巴拉?”
郭遵摇摇头,突然对着尽头处跪了下来。狄青一惊,不知郭遵为何如此。难道说,冥冥中自有一种神力,可让人情不自禁的膜拜?
仔细一看,哑然失笑,原来郭遵不过是立掌如刀,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
这已是极深的地下,地下还会埋着什么?
狄青想不明白,问道:“郭大哥,要不要帮忙。”只要郭遵做到事情,他虽是不解,但不会质疑。
郭遵摇摇头,狄青注意到飞雪平静的脸上也现出分激动之意。飞雪激动什么,难道香巴拉就在眼前,或者说,香巴拉本在……
才想到这里,就听郭遵“嘿”的一声,双臂用力。
只听到“咯”一声响,暗暗的地道中,陡然现出一道大亮。那道光芒带分寒气,倏然冲在了郭遵的身上,照得郭遵鬓发皆扬,脸膛大亮。
郭遵手上,拿着块银白的板状东西,他是掀开了这东西,才现出下方的怪异。
这地下究竟有何古怪,为何会有这般异相?
狄青一惊,就要抢步上前,被郭遵伸手止住。等狄青适应了眼前的光芒,往光芒来处一望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一颗心也是空空荡荡,一时间只以为身在梦中。
甬道之下,原来别有洞天。
可那洞天之神奇,让他做梦都想不到。
郭遵方才用力,不过是揭开了洞口的一处,但从洞口望去,发现下方地势广阔,还比真宗的永定陵的规模要宏大数倍。
那里没有烛火,可亮如白昼。
永定陵是真宗穷一生之力、一国之力所建,有那种规模也算正常。但有谁有这般神力,可在数十丈的岩层下建出这般天地?
那洞天之内,流光溢彩,如日芒,似月华,炫目之极。当初狄青到了永定陵时,还惊叹那里的规模广宏,可见到下方之地时,才知道永定陵对比于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等回过神来,狄青这才开始留意下方的情形,更是惊奇。下方的建筑,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下方的墙壁,大部分是白玉所造,那白玉莹洁光滑,整个墙壁都像是一块白玉所造。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庞大的玉石呢?
狄青脚下左面的方向,有一块并非白玉,而像是蓝色的玉器所建。那玉器表面上光彩流动,居然像是活的……
那蓝色蓝如海,洁净如天。
而那玉器之上的光彩流转,就像海涛激荡,奔腾不休,永无止境。狄青此生,尚未见过这等奇境。
可见到那蓝色时,狄青忍不住的回头向飞雪望过去。
飞雪的腰间,不就是有这么一条蓝色的丝带,而当年在天和殿的梁顶时,他见到元昊左手小指有长长的指甲,不也是这种颜色。当时狄青曾感觉二人之间像有关联,可现在看起来,飞雪和元昊的蓝,是不是效仿这里那蓝色宝石的色彩呢?
狄青惊奇的忘记了去问,目光从那蓝色流转的巨型宝石上望到了那里的地面。
说实话,那根本不像是地面。狄青从未见过那种形状的地面。
整个地面,并非平坦,而是好像个圆形的屋顶倒扣在那里。
如果让狄青形容的话,那地面就像是青唐王宫那金色的屋顶扎入了地下。那地上,是黑白相间的格子组成?
黑白相间的格子?
狄青看到这里,就想到当初在真宗陵寝朝天宫内见到的地面。那里不也是黑白的格子,难道说,真宗也知道这里,这才仿造这里建出了永定陵?
可据狄青所知,真宗一辈子也没有找到香巴拉的……
或许真宗能建出那种陵寝,也是神仙托梦?
狄青思绪万千,又留意到整个下方虽很空旷,但有些造型奇特的东西,似箱子、似雕塑的镶嵌在白玉的墙壁上,色泽银白。
那些东西,他也是依稀眼熟……
狄青震惊地下洞天的恢弘,看得目不暇给,不知多久,这才回过神来道:“郭大哥……这里……就是香巴拉吗?”他话一出口,才发现由于心情激荡,嗓子已哑,额头甚至都有了汗水。
无论是谁,蓦地见到如此奇境,也是难免举止失措。
狄青已有些明白眼下的情形,他和郭遵现在如同站在屋顶。这条道路,一直挖掘,通到了香巴拉的顶端。
可狄青想不通一点,如果这里就是香巴拉的话,那神在哪里?
郭遵显然已见过这种情形,再见时已不如狄青般震惊,可望向下方时,脸上还是有赞叹的表情。闻狄青发问,才待说话,飞雪已道:“有人来了!”她神色中,突然有了分焦急之意。
郭遵、狄青武功虽是高明,可都被下方奇景所摄,一时间忘记处境。
只有飞雪见到了香巴拉时,反倒平静下来,最先感觉到还有别人接近了香巴拉。
郭遵,狄青均是一凛,侧耳向身后听去。二人均想,“前方已无路,若有人来,肯定是从身后那条路来的。难道是叶知秋等不及,也跟了过来?”
身后无人。
飞雪感应灵敏,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怎会听错?
二人才待向飞雪望去,突然听到寂静的下方“咯”的一声响。二人望去,只见到白玉右手处的白玉墙壁上突然现出道裂缝。
狄青又惊又喜,只以为是神来临,凝神观看。
那道裂缝越来越宽,陡然间有金光一现,狄青微震,再定睛看过去,脸色微变。
居然有几个人手持火把走了进来,那几个人,他还认识大部分的!
而那金光,不过是火把映到白玉现出的金色。
为首一人,佝偻着身子,头发已雪一样的白,胡子几乎要拖到了地上,狄青从未见过那么老的人。一眼望到那人的时候,谁都会感慨光阴如箭,岁月无情。
那么老的一个人,会是谁?怎么能到香巴拉?
那老者的身后,跟着一人,神色孤高,落落如长空孤雁,正是契丹眼下手握兵权的第一人——都点检耶律喜孙。
狄青见到耶律喜孙,立即想到:“原来耶律喜孙也是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里,只比我们差了一会儿的功夫。耶律喜孙能到这里,因为手持元昊的玉玺,那能领耶律喜孙到此的当然就是元昊手下九王之一的目连王了。”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目连忠孝,与天同疆。
这个目连王原来这般苍老了。
狄青又想,“想必目连王还不知道元昊出事的消息,因此见元昊玉玺,这才领耶律喜孙进来。唉……我太过匆忙,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若是早让韩笑飞鸽传书,在沙州敦煌散布元昊已死的消息,敦煌早乱,这个目连王也不会带耶律喜孙前来。我先一步到了沙州,那不更好?”转念一想,又有些苦笑,“目连王若知道元昊死了,会不会毁灭香巴拉,没有人知道。这世事无常,根本无法预料了。”
他沉吟间,目光不停,早望在了耶律喜孙的背后。耶律喜孙身后站着一人,双手结印,本是苍老平静的面容上见到眼前的奇景,也是泛出激动之意。
那人正是善无畏。
善无畏也来了?
狄青皱下眉头,暗想这次刺杀元昊,本是耶律喜孙、没藏悟道和善无畏三方联手,里应外合的结果。但耶律喜孙不像是喜欢和人分享成果的人,他为何会把善无畏也带来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善无畏身旁就是毡虎,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就算见到香巴拉这种恢宏的场景,仍是木然的表情。或许在毡虎心中,香巴拉也好,地狱也罢,都是无甚区别。
这二人身后跟着四人,抬着个极重的箱子前来,那箱子上盖着赤红色的布料。
狄青一看到那箱子,就想到当初在青唐的情形,忍不住向飞雪望去。
飞雪只是望着下方,眼中露出焦灼之意。她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妥,郭遵斜睨着飞雪,脸上也有了异样,像很是担忧。这二人究竟焦急担忧什么?狄青没有留意,只是想着往事……
当初狄青去青唐找唃厮啰议和,正逢承天祭,当时飞雪要自尽祭天,被狄青阻拦。后来是根据唃厮啰所言,飞雪和飞鹰本是合谋要盗取法器。而他们想要盗取的法器,就是这个箱子。
善无畏为何要把这箱子带过来,难道说这箱子也和香巴拉有关?唃厮啰祭天也是和香巴拉有关?耶律喜孙让善无畏也进入了香巴拉,难道说因为要用这个箱子,是以才达成条件?但唃厮啰为何不来呢?
所有的困惑交接在一起,但有个很明显的关联,那就是都和香巴拉有关。
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不停,望向了那抬箱子四人的身后。
那四人身后还跟着两人,抬着个担架,担架上前,神色憔悴,不改嚣张的本性,正是飞鹰。
飞鹰和郭遵虽都中了元昊一箭,但很显然,飞鹰比郭遵相差太远,到如今还是重伤不能起身。
而飞鹰身后,只站着一人,灰白的眼眸,平冷的面孔中也泛出一分光彩,那人正是罗睺王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怎么会来,他为何和耶律喜孙等人一起?当初在天和殿中,他一刀斩了迦叶王,被元昊射了一箭,却毫发无伤。元昊的五色定鼎羽箭,素不虚发,就算郭遵都是无法躲过,野利斩天竟然能躲过银箭,他难道真的深不可测?
野利斩天能到这里,这么说,野利斩天和没藏悟道都是叛徒,他们联合了耶律喜孙等人刺杀元昊,而迦叶王本是元昊的细作吗?
罗睺王本来就是从阿修罗部出来的,他就有叛逆的本性!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苦涩,感觉到这些人中关系复杂错乱。见耶律喜孙显然也惊诧眼前的奇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狄青心中微动,暗想耶律喜孙本是谨慎之人,可这次他算是契丹那面孤身来到香巴拉的人,这次耶律喜孙恁地如此托大?
难道说,耶律喜孙先囚禁了萧太后,后谋划刺杀了元昊,因此踌躇满志,根本不把眼下这些人放在眼中?
早在那些人进来时,郭遵早就悄然的将拉起的那块银色托板合上部分,稍微遮掩下洞口。耶律喜孙等人震骇眼前的情形,虽也抬头看了下,但只见到白玉般的顶面,哪里会想到高高的上方,还有人在?
不知许久,耶律喜孙这才道:“目连王,这里就是香巴拉了?”他虽竭力想要保持冷静,但到此地后,一颗心激荡不休,难以平静。
那苍老的人缓慢道:“不错。”
此间极静,狄青虽离众人很远,但在上方听到几人的对话,如在耳边。见那苍老人的回话,心中道:“这人果然就是目连王。”元昊手下九王,那个阿难王不知踪迹,罗睺王背叛,也就这一人对元昊还有忠心,一想到这里,心中很是凄凉。
耶律喜孙又道:“那……香巴拉之神在那里?”他虽能在契丹、夏国兴风作浪,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是毫无头绪。
目连王慢声道:“兀卒恭请都点检前来,难道没有告诉你和神沟通之法吗?”
耶律喜孙神色平静,斜睨了善无畏一眼,说道:“我来得匆忙,也没有向兀卒询问。想兀卒知道,只要见到目连王就有答案,因为不用吩咐吧。”
目连王“哦”了声,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兀卒说,只要把天玄通放到那里……”伸手指向白玉墙壁上镶嵌的银白物体,那物体更像个极大的托盘,“把天玄通放到那上面,真心祷告,请神出现,就行了。”
耶律喜孙笑笑,望向了善无畏道:“有劳圣僧了。”他有求与人,素来都是客客气气。
善无畏脸现激动之意,向抬箱子的那四人做个手势。那四人抬着箱子向那银白托盘走去。地面倾斜,好在黑白格子之间有如台阶,可供人落脚。那四人走的虽辛苦,但还到了托盘前,掀开了赤红色的布,露出下方的箱子。
那箱子是银白之色,一掀开上方的红布,现出幽幽之色,不知是光映还是错觉,亦是真有其事,那箱子慢慢的开始发亮。
众人见了,都现惊诧之情,对于这不可思议之事心怀敬畏之意。
善无畏双手结印,脸现畏惧,陡然喝道:“快把天玄通放到那……之上。”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称呼,只看结果。
狄青这才知道那箱子叫做天玄通。天玄通整体银白,上方有些凹陷,内有个明珠样的东西,散发着不定的光芒。
那光芒时而灿烂如金,忽而洁白如因,有时色做黄铜般,转瞬又变成黑色或五色,煞是奇异。
狄青见到那颗变色的明珠,陡然又想起真宗玄宫的五道门,元昊使用的五色箭。
那门的颜色,和羽箭的颜色,不都像极了那明珠显示的颜色?
难道说,真宗或者元昊早知道这个天玄通,因此效仿这颜色定制石门羽箭。天玄通,莫非真宗和元昊想从这五色中,琢磨出通天的能力?
种种不解,似乎都有了分解释。
可狄青最大的不解是,这五色、这天玄通、.99lib?这箱子、还有这香巴拉究竟是怎么回事?郭遵没有天玄通,如何会和神沟通?狄青到了香巴拉,明白了很多,联想了很多,但对于香巴拉可说还是处于一无所知的情形!
这时那四人已要将银白的箱子放到了托盘之上。那四人本很吃力,在将放未放之时,陡然间“喀”的声响,那四人身形一扑,就觉得一股吸力传来,吓了一跳,霍然后退,跌坐在地上。
众人都见到这情形,不由一惊,善无畏才待喝问,脸上就现出惊诧的表情。
只见到那箱子落在托盘上,连同那银白的托盘,倏然缩入了白玉的墙壁。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景象,白玉墙壁如同水波般的荡漾下,并无裂痕,但箱子已然不见。
耶律喜孙微震,才待向目连王询问,就见到前方的玉璧上,突然一道光芒从上方的墙壁透出来,色泽光芒,照在了众人的脚下丈许外。
就算是耶律喜孙见到那道光芒,脸上也露出畏惧之意,不由倒退了一步。
目连王一掀几乎要拖在地上的胡子,上前两步,跪倒在那光芒照射的圆形区域中,道:“小人见过香巴拉之神。”
众人或惊奇、或畏惧、或迟疑、或不解……
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前来,那道光芒,就是香巴拉之神?
没有人能信。
但目连王慎重其事般,又不像是做戏。善无畏嘴唇喃喃而动,陡然间身躯一震,脸现喜意,跪倒在地道:“小僧见过香巴拉之神。”
毡虎好像都有些奇怪,望着跪倒的善无畏,不知道他对谁说话。
目连王却已起身,神色有些古怪,出了光环后才道:“香巴拉之神说,它到如今,满足了太多的人的希望。它已累了,它最后只想满足两个人的愿望!从此后,这世上……再无香巴拉!”
众人怔住。
狄青在上方听到这句话,脸色剧变。
这里来的人,谁没有愿望?恐怕除了毡虎外,就算担箱子的都有愿望。耶律喜孙bbr>99lib?、善无畏、飞鹰、野利斩天这番辛苦,当然是有求于香巴拉之神。就算是狄青,也有愿望,他辛苦多年,等待一生,就是指望借神之力救回羽裳。
来到香巴拉的人极多,但神只能满足两个人的愿望?
狄青身躯微震,已要从那洞口跳下去,却被郭遵一把抓住。郭遵眼中也有困惑,可只是摇摇头,狄青知道郭遵示意他看看情形再说,他虽心急如焚,但知道郭遵这么做,必有郭遵的道理。
飞雪身躯微颤,脸上突现惊惧之意。她似乎对香巴拉了解最多,她应不识第一次来到香巴拉,她有什么愿望,早就许过,那她怕什么?
下方已一片沉寂。
沉寂如水,带着欲冬的寒意。
不知许久,耶律喜孙才笑道:“在下当然要算一个了。不知道有人反对吗?”他问话的时候,目光只从野利斩天和善无畏的身上掠过。
他根本没有把毡虎和那些下等人算一份,飞鹰重伤,根本就失去了角逐许愿的机会。他带飞鹰来,不过是因为一个缘由。可眼下看起来,他根本不需要飞鹰。
他的对手,其实只有善无畏和野利斩天。
善无畏还跪在地上,神色激动。在场中人,除了目连王,也只有他才感应到神的存在。难道说,藏传三密之法,真的让人有沟通神灵之能吗?
无人答话,可沉默有时候不代表着认可,也可能蕴含着火山爆发前地底的沉寂。
耶律喜孙神色依旧孤傲,长舒一口气道:“既然无人反对,那我觉得第二个许愿人是善无畏高僧好些了。”他是精于计算局面的人,既然到了香巴拉,就是为了许愿。既然只是许愿,就现没有必要做别的事情。拉拢了善无畏,就控制了毡虎,如此一来,他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再担心什么。
唯一让他感觉到有些为难的是,他究竟要许什么愿呢?
他有太多的愿望想实现。
但他有两个愿望一直萦绕心头,他帮助耶律宗真奠定了基业,他设计除去了元昊,他已踌躇满志,甚至认为既然夏国没有了元昊,就是契丹的附庸。他若能再征大宋,很可能实现江山一统。
更近一步,他称王称帝也没有什么奇怪。
人的欲望素来如此,永远没有止境的时候,他耶律喜孙也不例外。但他还有个心病,他有隐疾,那隐疾发作起来,每次都让他生不如死,他有几次差点因此送命。他和狄青第一次见面时,就是隐疾发作被夜叉追杀,差点因此送了性命。
隐疾不除,大业就算成了,也是个心病。
他多想两个愿望一块实现?
他为两个愿望许哪个颇为为难的时候,善无畏已站了起来,双手结印行个藏人的礼节道:“那多谢都点检了。”
耶律喜孙一笑了之道:“何须客气?现在没有人反对了吧?”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下意识的,他突然发现元昊当初在天和殿为何要这般问。
当一人掌控大局的时候,总喜欢如此来表达心中的得意,那种快感,很多人说一辈子都得不到。
不想今日的情形也和天和殿有些类似,因为一个人已道:“我反对!”
第三十二章 无间
说反对的那人不是郭遵,亦不是狄青。
狄青其实已想下去和耶律喜孙一战!他已看得清楚,从上方下去虽困难,但有借力之处,凭他的能力,冲到耶律喜孙身边并不是难事,可飞雪像是看出他的心意,轻轻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眼中满是惊怖之意。
飞雪本不是容易吃惊的人,就算面临生死,她都能坦然自若,她这时候,又害怕什么?
狄青见到飞雪眼中的惊惶,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那种感觉,依稀熟悉。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
狄青虽和飞雪也算见过多面,但他们均是很快地擦肩而过,对于飞雪的来历,狄青根本一无所知。
但他当初搂着飞雪的腰翻墙而过,见到飞雪的眼中的惊惶,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一生一世。
为什么?
念头一闪而过,狄青顾不得多想,移开目光,紧张地盯着下方的耶律喜孙。他移开目光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飞雪的目光中除了惊怖外,又夹杂分哀伤。
说反对的人,却是飞鹰。
飞鹰还躺在担架之上,他胸口还包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看起来站立都有些困难,但他还是表示反对。
耶律喜孙不想飞鹰如此,淡漠道:“你有这个资格吗?”
飞鹰挣扎坐起,胸口的绷带上渗出了血迹,可见他的确伤得不轻。他凝望耶律喜孙,大声道:“我对你说过,我可以让香巴拉之神改变主意。”
众人微哗,脸上均有不信之意,都没有想到飞鹰还有这个本事。
飞雪握住狄青的手并没有松开,嘴唇颤抖,喃喃道:“他真的找到了?”
狄青第二次听到飞雪说飞鹰找到了什么,不由压低声音道:“他找到了什么?”
“他找到了那个人?可他不知道找到那人的后果。”飞雪失神道。
狄青不解飞雪到底要说什么,但更留意下方的动静。见耶律喜孙安静了片刻,讥诮道:“你真的有这个本事?”
飞鹰虽是虚弱,但已恢复了倨傲,昂然道:“当然,我甚至可以让香巴拉之神满足我们每个人,多个愿望!”
众人又惊,难以置信飞鹰说的话。
飞鹰再狂,他不过是个人,他有什么资格让神听从他的指示?
耶律喜孙笑了,缓慢道:“你真的能做到,还是想借此先许个愿望呢?”
郭遵听了,不由感慨,这个耶律喜孙不但武功好,而且心机深沉,总能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此人若非如此,也就不能说动唃厮啰、没藏悟道等人暗算元昊了。
飞鹰苦笑道:“我现在如何敢在都点检大人面前搞鬼。都点检随时都可要我性命的。”从怀中掏出一物,飞鹰道:“只要都点检允许我拿此物和香巴拉之神交谈,我信它定能听从我的吩咐。”
耶律喜孙见飞鹰信誓旦旦的样子,半信半疑。原来他最近恶疾时有复发的症状,遍寻名医不果,唯有来寻香巴拉一途。他四处奔走,一方面是为了麻痹萧太后,一方面也是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他去青唐,就为香巴拉。
无论是谁都已知道,要去香巴拉,定要除去元昊。而为了除去元昊,他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收了飞鹰在身边。他知道飞鹰有反骨,但枭雄素来都不都是能驾驭有用的反骨?他收飞鹰在手下,更因为飞鹰曾说过,香巴拉的真正破解的秘密只有飞鹰才知道。他若发现飞鹰骗他,再杀飞鹰也不是难事,若能多个愿望,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是犹豫片刻,耶律喜孙转头望向了善无畏,问道:“不知道高僧认为可否?”
善无畏皱眉道:“若飞鹰许愿不死怎么办?”
耶律喜孙心中一凛,暗想若真的如此,那自己能否杀了飞鹰呢?可不死一说,听起来荒唐透顶,这世上真有不死吗?
飞鹰哈哈大笑道:“神僧怕我许愿不死,可是怕自己没有愿许?这世上真有不死吗?还是神僧也看不透生死,历尽辛苦想求生死呢?”他言辞犀利,说得善无畏脸色一变。
耶律喜孙见了,心中暗想,“来这里人,肯定都有愿望。难道飞鹰真的说穿了善无畏的心思吗?只是奇怪,为何这次唃厮啰不亲自前来,只派善无畏抬天玄通来呢?”权衡利弊,觉得这第二个愿望让谁许无所谓,自己总是有利无害,耶律喜孙脸色一改,冷冷道:“飞鹰,我就信你一次,让你和香巴拉之神说上几句。你莫要骗我们,不然的话,你会死的惨不堪言。”
他说个我们两字,就代表还和善无畏是站在一起。
善无畏愁苦沧桑的面容中似有分不满,但像有些畏惧耶律喜孙,不敢反抗。
飞鹰已挣扎站起,触及胸口的伤痛,额头上汗水流淌。他踉踉跄跄的就要向那团光芒走去,突然间脚下一软,就要栽倒向地上。
飞鹰正路过耶律喜孙的身边……
耶律喜孙像是下意识伸手去扶……
二人不经意的动作间,惊变陡升!
飞鹰一跌之下,已离耶律喜孙不过一臂之间。可他跌去之时,手臂微震,只听到“咯”的声响,一鹰喙爆出,已啄向了耶律喜孙的胸口。
那一击,如雷轰,如电闪,快不可言。
飞鹰身手绝对不差,不然也不会轻易的收服大漠石砣,也不能一出手就杀了夏随五人。他屡次叛乱,均能躲过朝廷的追杀,武功高明,不言而喻。
狄青见飞鹰蓦地出手,也是心中一惊。平心而论,他若猝不及防,能不能躲开飞鹰这一击也是在五五之数。
飞鹰竟敢向耶律喜孙出手?难道说,他真以为可以必杀耶律喜孙?
谁都没有想到过,重伤之下的飞鹰,还有胆气进攻耶律喜孙。可耶律喜孙偏偏想到了。
那锐利如刀的鹰喙堪堪击到了耶律喜孙的胸口时,耶律喜孙陡然不见。
耶律喜孙只是一转,就到了飞鹰的身后。
很少有人见过耶律喜孙出手,就算当初在天和殿时,耶律喜孙不等出手,大局就定。很多时候,真正的勇士,能够身先士卒,真正的谋士,无需出手。
耶律喜孙一直都是在谋划,到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那已是图穷匕见之时。
可这不意味着耶律喜孙武功不好。
他能统领契丹勇士,身为契丹都点检,若无高深的武技,怎能服众?
但谁都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快、这么硬朗的身手,他才转到飞鹰的身后,就一指戳在了飞鹰的肩头。
“嗤”的声响,飞鹰肩头现出个血洞。
那一戳,简直如鹰爪贯穿了羚羊的血肉。
飞鹰狂叫声中,不退反进,倒在地上之时,鹰喙倏然暴涨,已递出了五招,劲取耶律喜孙的小腹。
耶律喜孙长笑声中,苍鹰般纵起,躲过了飞鹰的一击,叫道:“飞鹰,你不知死活……”
“活”字未落,就听到天籁间?99lib.有梵语声来。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音微颤,其中如蕴藏无穷无尽的玄秘和魔咒,似慢实快的传到耶律喜孙的耳边,击到了他的心间!
那咒语或对别人没有效用,但耶律喜孙听到,只觉得心头一紧,如苍鹰般的身形顿了片刻,神色满是痛苦不堪。
善无畏这咒语念出,正击在他的弱处。他本有隐疾,听到这咒语,就要倏然爆发出来。隐疾一发,他生不如死、任人宰割。
善无畏竟然也要对付他。
耶律喜孙狂怒之下,更是惊恐,一咬舌尖,半空中已喷出了鲜血。他舍却心血,已破了善无畏的魔咒。
飞 9e70." >鹰爆冲而来,鹰喙急如电闪,刺到了耶律喜孙的咽喉。
耶律喜孙吐气急落,居然还能躲过飞鹰的一击。那鹰喙擦他发髻而过,击断了他的发带,落在地上时,耶律喜孙已披头散发,再没有平日的萧逸。
只要喘口气,先杀飞鹰,再诛善无畏,可定大局。
耶律喜孙才一落地,已高叫道:“无间!”那声吼带着愤怒和绝望,如同受伤野兽狂野的叫喊。
无间!
无间到底是什么?
为何耶律喜孙和元昊在紧急关头,都要喊出这两个字?难道说这两个字就如心经魔咒一样,都蕴含着难言的奥秘?
没有人知晓。
“砰”的一声响,香巴拉内似乎那团光都停止了闪烁。
耶律喜孙脸上,现出一分古怪的表情,然后他就飞了出去。被人一拳击飞!
那一拳如开山巨斧,搏浪之锤,无声无息的击在了耶律喜孙背心,击得他五脏皆伤,脊椎欲断。
耶律喜孙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未等落地,就听到般若波罗蜜多的咒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如在天籁,带着无穷无尽的怜悯之意。
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带着天地间无尽的魔力,万物中无穷的变化。
声音击穿了耶律喜孙的全部防御,勾得他外伤更重,隐疾终发。
等落在地上时,耶律喜孙已抽搐成团,神色痛楚异常。他咬着牙,抵抗着隐疾外伤,直勾勾的望着击伤他的那个人。
出拳的人还是木讷痴呆,似乎方才那一拳并非他所发,他这一生,不过是受命于人,只受命于善无畏。他就像是善无畏的影子。
出手击伤耶律喜孙的是毡虎。
藏边第一高手!
飞鹰、善无畏、毡虎三人联手,击垮了耶律喜孙!
惊变转瞬,香巴拉内已陷入了沉寂死境。
飞鹰胸口鲜血透出,肩头血流,可全然不顾,哈哈大笑道:“耶律喜孙,你真的以为掌控了大局吗?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早在你联系吐蕃人之前,我就联系了他们。他们知道你不信,而选择了信我。”
耶律喜孙一阵茫然,就算狄青见了,都是大惑不解。
要知道当年飞鹰就是因为和唃厮啰谈不拢,这才要炸毁承天台,盗取天玄通,这场恩怨根本不可能放下。
唃厮啰和飞鹰联手,听起来绝无可能。
耶律喜孙目光艰难的从飞鹰身上掠过,望向了善无畏。
善无畏还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双手结印不停,微闭双眸。这一切,似乎和他没有关系。
“唃厮啰不会赞同的。”耶律喜孙艰难道,他输得不服。
飞鹰那一刻,又变成了那个纵横荒漠、不可一世的飞鹰,“唃厮啰当然不赞同,但我们何必让唃厮啰赞同呢?”
耶律喜孙终生在权谋中打滚,转念之间已经恍然,盯着善无畏道:“原来你想取代唃厮啰,你想做赞普?”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善无畏苍老的脸上挤出分笑容,叹口气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因为你说得太多了。”
耶律喜孙吐了口鲜血,咬牙道:“你说的对!”他输得已无话可说。他真的未想到过飞鹰会和唃厮啰联手!
或者准确的说,飞鹰是在和善无畏联手!这在以前,本没有什么区别,但就像他耶律喜孙有功后,就想取代耶律宗真一样,人都是自私自利,善无畏看似清心寡欲,当然也不想给他人做嫁。
这么一想,飞鹰、善无畏联手大有可能。
善无畏因为畏惧他耶律喜孙,这才要除去他。这和他对元昊的方法一样。善无畏要取代唃厮啰,因此才到香巴拉。善无畏或许不想长生不老,若能坐上赞普之位,想必也是心满意足。
耶律喜孙虽已沉默,飞鹰还不住口。他本狂妄之人,一直被耶律喜孙压制,早就心中不满,这次得手,难免踌躇满志,“你若真的聪明些,早就应该看出我和善无畏的关系。当初承天祭炸毁,你就在附近,你为何不动脑想想,若没有善无畏的默许,只凭个呷毡,我如何能毁坏承天台呢?”
耶律喜孙嗄声道:“是了,那时候你们早就图谋香巴拉,善无畏很想前来这里,但唃厮啰不许,因此他终于选择和你联手?你去破坏承天祭,或许并不是想取天玄通,不过是想借此事让唃厮啰更信任善无畏了。”
狄青心头一震,想起当年往事,忍不住向飞雪望去。
若说飞鹰和善无畏早就联手的话,那飞雪参与其中,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呢?飞雪究竟有多少事在隐瞒他,飞雪是否也在骗他?
一想到这里,狄青没有愤怒,只有心痛,似乎被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恍惚中,听到飞鹰大笑道:“不空早死,金刚印被杀,唃厮啰已无人可用。要到香巴拉,他不能亲身犯险,就只好找个最信任的人来。”嚣张的脸上带分讥诮的笑,说及最信任三字时,飞鹰嘲弄之意更浓,“只有和我合作,才能真正破解香巴拉之谜。神僧如此选择,实在是明智之举。”
飞鹰那一刻心中盘算,眼下大局已定,耶律喜孙完了,他、善无畏、毡虎三人对付野利斩天和目连王,有八成胜算。不,应该说把握有九成,方才进入香巴拉之时,他还有所担忧,但他一直在观察目连王。目连王老了,那是假作不来的,这样的人,不足一提。他们三人要对付的只有野利斩天一人。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飞鹰一直也研究不明白。
这是一个叛逆,阿修罗部的叛逆。
事实已证明,野利斩天背叛了元昊,此人应该和没藏悟道早就商议妥当,联手耶律喜孙刺杀元昊。不然元昊也不会射野利斩天一箭,野利斩天也不会斩了迦叶王。
野利斩天反叛,用意想来想去无非有二,一是前往香巴拉,一是求得荣华富贵。
如今耶律喜孙完了,野利斩天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选择沉默或投靠,若是不聪明的话,飞鹰和善无畏联手,显然也不怕野利斩天起什么波澜。
眼下当务之急当然和是善无畏结盟,再谈其他。
善无畏很是深不可测,又有毡虎联手,他眼下当要放低姿态,等到事了后,他们会发现一切还是会有他飞鹰掌控。
想到这里,飞鹰收敛了狂意,对善无畏道:“眼下还请神僧主持大局,若没有人不服,就请神僧许愿。若有人不服,就看神僧的主意了。”
善无畏饶是沉静,闻言心中也有分激荡之意。
他等了太久,等得太辛苦,如今看起来,所有的一切等待都值得。他说得少,看得多,也和飞鹰一样的想法,认为眼下的敌人只剩下一个,那就是野利斩天。
若没有野利斩天作证,目连王也不会轻易就信了那玉玺,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的进入香巴拉。
可进入了香巴拉,愿望只有两个,总有一个人要牺牲的。
善无畏想到这里,终于开口道:“罗睺王,小僧许第一个愿望,想必你不会反对吧?”他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因为聪明人都知道答案。
野利>斩天灰白的眼眸翻了下,反问道:“我若反对呢?后果如何?”
香巴拉内,才解冻的气氛,一下又冷了下来。
飞鹰指指缩成一团的耶律喜孙,狞笑道:“你若反对,就和他一样的后果。”他上前了一步,杀机已现。他虽负伤,但还有信心缠住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手握刀柄,神色竟还能平静,缓慢道:“那我……真的想试试。”
众人愕然,就算是耶律喜孙,眼中都露出不解之意。
野利斩天恁地狂傲,这种局面下还要和善无畏等人一搏?他若聪明的话,就该虚与委蛇,等善无畏等人放松戒备时再行出手,他这时出手,怎有胜机?
善无畏瞳孔收缩,一字一顿道:“罗睺王不是个聪明的人。”
野利斩天笑了,笑容中满是落寞,他缓缓拔刀,一泓如水的光亮照青了他苍白的脸庞,“你错了,我就是太聪明了。飞鹰已揭穿你要图谋赞普一位的用意,你怕唃厮啰发觉,如何会不杀我灭口呢?”
善无畏脸颊抽搐下,“你若投靠我,我怎会杀你?”
野利斩天笑笑,反问一句,“你信我会投靠你吗?”
这句话简单,但和当年元昊在天和殿询问野利旺荣如出一辙。野利斩天会投靠善无畏吗?善无畏会相信野利斩天真心归附吗?野利斩天是否信善无畏是真心收留他?
背叛的种子一旦埋下,只会疯长,无法消弭。
善无畏嘴唇嚅动,双手结印,点头道是:“我……信!”他两个字分开而说,说到信时,声调陡然拉高,接着说道:“般若……”
飞鹰高起,鹰喙一闪,已击到了野利斩天的身前。
他真的如碧空飞鹰,说动就动,势道犀利。他早就在等,等善无畏配合,只要善无畏念出般若心经咒语,那就是他发动之时。
不服的人,杀了就好,何必那么多废话?
咒语才出,善无畏已凝尽了心力,别人看他念咒很是简单,却不知道他的咒语和元昊施放定鼎箭一样,都需要无上的信心、毅力和全神贯注。
如此施法,才有鬼神莫测,循隙而入的奇效。
他只要如当年束缚狄青一样,阻塞野利斩天的举动,凭飞鹰、毡虎二人,要杀野利斩天,并非难事。
那咒语似慢实快,转瞬已念到最后一字,善无畏双眸一睁,精光大盛,才要吐出“多”字……
“当当当”数声响,飞鹰的鹰喙和野利斩天的单刀已交砰多次,火光四射。
野利斩天似被咒语束缚,突然眉头一皱,动作慢了半拍。
飞鹰大喜,鹰喙突破刀光,长驱直入。
“砰”的一声响,毡虎出拳。一人飞起,口吐鲜血。
郭遵、狄青一直留意着下方的动静,见这些人为了许愿自相残杀,反倒不急于出手。可见到那人飞起的时候,就算是郭遵,都是眼中大奇。
飞起那人,竟是善无畏!
出拳那人,却是毡虎。
毡虎出手,在善无畏全力施为对付野利斩天,自身空虚时,一拳击在了善无畏的肋下。那“砰”的一声响中,夹杂着“噼啪”响动,毡虎那一拳,不知道击断了善无畏多少根肋骨。
藏边第一高手的拳头,果然名不虚传。
飞鹰斜睨过去,心头狂震,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毡虎身为藏边第一高手,痴痴呆呆,又是善无畏的手下,为何反出拳进攻善无畏?
心思大乱间,野利斩天暴喝声中,动作陡然快了数倍。飞鹰本是优势,转瞬落在下风。只听到“当”飞鹰的鹰喙已被击飞,上了半空。野利斩天一声断喝,单刀脱手刺入了飞鹰的腹部。
飞鹰一个倒翻,饶是剽悍,可再次落地的时候,也是站立不住。
“咚咚”两声响,善无畏、飞鹰先后摔落地上,神色痛楚。善无畏眼中还是难以置信,伸手指向毡虎,嗄声道:“你……为什么?”
他不惊野利斩天出手,只是从未想到过,毡虎会背叛他!
毡虎缓缓的收回了击出的一拳,那木讷的脸上,露出分嘲弄的笑容,“你不知道吗?”他太久没有说话,蓦一发声,如同推门时、门柱干锈发出的酸牙之声。
善无畏哑声道:“你是唃厮啰派来的?”毡虎背.叛他,只有这个可能,但又很不可能。他是从虎穴中收养的毡虎,那时候毡虎虽年纪不小,但看其智商,不过和孩童般懵懂。
善无畏自此后,一直将毡虎收养身边多年。毡虎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做事素来只听他一人指挥,就算唃厮啰都无法控制毡虎。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唃厮啰派来的?
毡虎轻轻地摇摇头,说道:“我不是唃厮啰派来监视你的,他应该还很信你。”见众人都是讶然不解的表情,毡虎终于挺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膛,淡漠道:“我是阿难……”见众人神情各异,毡虎又补充了一句,“阿难王,兀卒手下的九王之一……阿难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王有迹,阿难无方!
毡虎就是阿难王。
善无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终于醒悟,“你是元昊派出的细作。原来许久前,元昊就派你接近我,想着吞并吐蕃了?”
毡虎轻轻地叹口气,回道:“不错。”他神色中,没有大胜后欣喜若狂,反倒有分雪落的寂寞。
“兀卒有志一统天下,不像你们这般追逐名利。其实他派我到吐蕃许久,不过是想攻克大宋,击败契丹后顺势就收复了吐蕃。不过……他死了……”
毡虎说到元昊死了几个字时,眼帘已湿润。
那苍老目连王听到元昊的死讯,身躯一震,已跪倒在地。谁都看出来,他是真心的悲恸元昊之死。
九王虽死得死,叛的叛,但终究还是有人对元昊忠心耿耿。那个大志在胸的人,就算死了,也一样有颠倒众生的力量!
狄青人在高处,见到这种变化也是惊诧不已。陡然想起在青唐时,元昊很快地知道他要和吐蕃结盟,立即和大宋结盟破坏这段盟誓,这当然是毡虎在通传消息。而在承天寺内毡虎势如疯虎攻击他,要致他于死地,当然不是为了他破坏承天祭,而是想杀了他狄青,为夏国去除祸害。
这个阿难,恁地隐忍深沉?
“兀卒去了,我再在吐蕃也没什么意义。”毡虎寂寞道:“你们都要来香巴拉,我就和你们一块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他太久没有说话,说了几句后,渐渐流利起来,但言语中的落落之意更浓。
“无间……无间……”善无畏脑海中有灵光闪动,叫道:“元昊当初在大殿中喊出无间两个字,就是让你出手攻我?”一想到这里,善无畏毛骨悚然,背心已有冷汗。
那时候毡虎离他最近,不知为何却没有发动?
“你错了。兀卒不是让我们攻击,而是让我们收手。”毡虎轻声道,扭头望向了野利斩天道:“兀卒在你身边埋伏下了我,在耶律喜孙身边埋伏了罗睺王,若没有郭遵的话,你们早在天和殿时就死了。兀卒本来不应该败。”
狄青一直盯着下方的惨烈厮杀,背叛忠诚,回忆起当初在天和殿的一幕,有些恍然。
那时野利斩天斩了迦叶王后,的确已到了耶律喜孙的身边,而毡虎就在善无畏的身边。这两人要是出手,元昊不见得会败。
可元昊为何要射出野利斩天那一箭?他又为何让毡虎、野利斩天住手?
善无畏痛苦地反驳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其实你们根本就想元昊死,是以并不出手。”
毡虎脸色不变,道:“我何必骗你?无间的意思你应该最清楚……”
善无畏眼中有了畏惧,他的确很清楚无间的用意,但他真的不清楚元昊为何最后喊出无间两字。
毡虎道:“无间本梵语,即为阿鼻,你们看这里是仙境,可在兀卒眼中,这里其实就是阿鼻地狱,坠此地狱,受苦永无间断。兀卒知道自己不行了,因为命令我们在这里将你们一网打尽。这种痛楚,岂不更是快意?”
耶律喜孙、善无畏心中均有痛苦之意。
元昊果然够毒,还有什么比功亏一篑、临近成功时反送了性命更让人失望?若元昊真的是这个念头,那他死后恶毒的诅咒无疑已被阿难王实现了。
善无畏心中还有不解,咬牙道:“我不信你说的。如果野利斩天对元昊是忠心的,那元昊为何要射野利斩天一箭呢?”
就是那一箭,让所有人认定野利斩天是叛徒,也让所有人觉得野利斩天也是走投无路。
野利斩天轻叹口气道:“并非射死人的箭才算是好箭。其实背叛兀卒的是没藏悟道和迦叶王,泄漏消息给兀卒的是我。兀卒射我那一箭,不过是想让你们相信我是叛徒,如非如此,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众人又是一怔,耶律喜孙本是痛苦的脸上,突然现出畏惧之意。他到如今,情形已不能再坏,又怕什么?
善无畏琢磨良久,才说道:“好,好,果然是好心机。”
郭遵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千万,喃喃道:“好一个元昊。”
狄青也终于想明白天和殿元昊那五箭的用意,元昊射杀了没藏悟道、野利遇乞,射伤了飞鹰、郭遵,唯独射空了对野利斩天的那箭。
那一箭射空,却埋伏下杀机,远比射中要有用。
很多人其实都不解,为何元昊五箭不选耶律喜孙和善无畏?因为这两个高手,才是除郭遵外,对他最有威胁的人。
可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元昊早就在耶律喜孙和善无畏身边布下了杀局。
只可惜元昊低估了郭遵和没藏悟道,这才导致败局。
但元昊虽败,还留下了无间一局,趁耶律喜孙、善无畏大意之下,终究将这几人一网打尽。实施他最后计划的就是阿难王和罗睺王。
毡虎望着野利斩天,野利斩天也在望着毡虎。
最后在香巴拉站着的就是这二人。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偏偏两个人,都不是爱笑的人。
一个木讷,一个淡漠。
二人目光相对,却偏偏撞击出最激烈的光芒。或许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战到最后,因为他们能忍到最后。
“我想不到是你。”野利斩天终于开口,口气中满是唏嘘。
“我也想不到是你。”毡虎回了句,语气中很是萧瑟。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野利斩天缓缓上前一步,赤手空拳,他的刀已刺入了飞鹰的小腹。他望着毡虎,想要将毡虎抱在怀中痛哭一场。龙部九王只剩下三人,只有这三人对元昊才是最忠诚之人,他们虽来晚了,但毕竟来了,他们就该并肩作战。
毡虎木然的脸上稍有变化,似有动情,他也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也会来!”他上前一步,双手伸出,就要握住野利斩天的手。
谁见到这种场景,都忍不住要为这二人的忠诚而感动,可狄青在上方看到,心中陡然有了分寒意。
他蓦地察觉,这二人之间,本无半分感情可言。
“嗤”的一响,香巴拉内陡然亮了下。
那亮光带着白玉的洁白、冷锋的寒、心机的冷,倏然从野利斩天腰间飞出,带分情人的缠绵飞到了毡虎的喉间。
从野利斩天飞腰间飞出的是把软刀,如腰带般的软刀。
软刀一展,就要割开毡虎的咽喉。
毡虎却是早已蓄力,陡然倒了下去,不退反进,膝盖只是一弹,错过刀锋,箭一般的射到了野利斩天的身前。
挥拳!
“砰”的一声响,野利斩天倒飞出去。
可一条手臂也飞上了天空,孤零零的独舞,洒落鲜血如歌。
这二人看似久别重逢,早就蓄意出手。
野利斩天落地时,手按肋下,本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分痛楚之意。他第一刀没有伤及毡虎,已在意料之中,见毡虎冲到近前时,他立即变刀,一刀斩向毡虎的肩头。
那一招本是逼毡虎回防。
只要毡虎退却,野利斩天就有把握将毡虎斩于刀下。可毡虎不退,毡虎错开刀锋,让出左臂,右手痛击,一拳击在了野利斩天的肋下。
毡虎拼了左臂,重击了野利斩天一拳。
那一拳最少让野利斩天断了三根肋骨,可毡虎也少了条手臂,无论怎么算,毡虎都吃了亏!
毡虎断臂,根本不望空中的断臂,只是望着野利斩天。他仅剩下的手一动,撕下衣襟一条,在断臂上裹了几下,止住了鲜血狂喷。
谁都看出来,他还要战,可他因何而战?
野利斩天望着毡虎狂野的目光,痛得额头冷汗都下,咬牙道:“你终究不肯放过我。你的野心比我大,想独自拥有香巴拉。”
众人那一刻不知什么心情,谁都想不到竟是毡虎野心最大,他借给元昊报仇为名,其实想独吞香巴拉?
毡虎笑了,他本木讷,可一笑之下,脸上已有着千种表情,“你这么说,无非想让人觉得我背叛了兀卒,是想目连王不要帮我,对吧?”
野利斩天手握软刀,沉默无语。软刀颤颤,蛇一般的抖动,有如众人激荡的心弦。
“其实在进入香巴拉时,目连已知道兀卒去了。”毡虎平静道。
众人一惊,就见那跪在地上的目连王,已泪流满面。目连王知道元昊死了,为何还肯带这些人进来?
“因为我告诉他,我是阿难,带这些人进来,进来的人都要死。”毡虎少了木讷,多了平静,可平静中带着冰一样的冷。
善无畏、耶律喜孙、飞鹰看起来都奄奄一息,闻言均是脸色大变。
他们虽败,但还没有死。他们各个都有雄心壮志,当然不想死。
见野利斩天脸色也变了,毡虎笑道:“你想到了?其实香巴拉没有愿望,一个都没有。谁都不用许了,神是有,可不会再帮你们实现愿望了。”
狄青一震,脸上色变,几乎要冲下去质问,却被郭遵一把拉住。
上方虽有动静,可香巴拉内的人均是震撼毡虎说的消息,哪会注意到头顶的事情?
耶律喜孙神色更是痛楚,善无畏嘶声道:“你撒谎,我方才明明感应到有神向我询问唃厮啰去了哪里。”
“是呀,神只是问一下,你就信了?它自身难保的,它没有对你说吗?”毡虎还是平静道,见众人都是大惑不解,毡虎却不再解释,说道:“其实很简单,我知道凭借一己之力不能奈何你们。我让目连王在你们面前演出神还能满足你们愿望的戏份,于是你们就开始争,最后剩下的人,我来解决!”目光从耶律喜孙、善无畏的脸上掠过,见二人都是神情愤怒,毡虎一笑,目光最终投向了野利斩天,“你说我想要独占香巴拉,其实真正想独占香巴拉的是你,对不对?”
野利斩天的软刀还在抖,听到毡虎质问,咬牙不语。
“其实事到如今,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了。”毡虎长吸一口气,目光森冷,“你放心吧,目连的确太老了,他不能出手了。今日只是你我的事情。”
野利斩天冷哼一声,灰白的眼眸向目连王的方向翻了下,神色有分犹豫。毡虎说香巴拉根本没有愿望的话,已重创了他的信心。
若毡虎所言是真,那他到此根本没有意义,他再战下去有何意义?
但他已不能不战,不战只有死!
毡虎望着野利斩天,说道:“其实你早猜到我会出现,也想到我是阿难王,因此你才最后出手,你赌我肯定能杀善无畏,你赢了。”见野利斩天还是不语,毡虎苦涩的笑笑,“但我到现在才明白兀卒在天和殿让我收手的意思,他射了你一箭,因为你本来就是叛徒!他已不信你!你本是无间,对不对?”
野利斩天脸色微变,皱眉道:“你说什么?”
毡虎斜睨眼耶律喜孙,淡漠道:“你是契丹派出来的无间,早就潜伏在兀卒身边多年,对不对?”
一言既出,众人愕然。一连串的意外和打击已让众人心中戚戚,神经麻木,但毡虎的这句话,还是让众人一惊。
野利斩天舒了一口气,灰白的眼眸翻望着毡虎道:“你早知道了?”
“我才知道,可兀卒想必已有察觉,本来他安排你来杀耶律喜孙,我来杀善无畏。可他多半察觉到你有问题,他怕我势单力孤,不但不能给他报仇,反倒会被你们所杀,因此他才让我住手。他知道杀个善无畏已无法扭转大局了,因此他让我在香巴拉解决一切问题。”
“但你怎么会知道我有问题?”野利斩天问道。
“耶律喜孙临难的时候,就喝到无间。可那句话并没有效应。”毡虎漠漠道:“我那时就想到了他如兀卒一样,也对另外一个人发令。我算来算去,如今还站着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内应,但那人显然不是我。”
让耶律喜孙求援的人如果不是毡虎,那肯定就是野利斩天。
这本来就是二减一等于一那么简单。
耶律喜孙听了毡虎的话,神色中没有欢喜,反倒有分惧意。
毡虎望了耶律喜孙一眼,淡淡道:“你为何会害怕呢?是不是因为你发现野利斩天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听话?他虽奉你命潜到兀卒的身边,他不忠于元昊,他也不忠于你,他只想着香巴拉。他眼睁睁的看着你受创根本不出手,他想让你死了算了。你已不敢说出他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他也背叛了你,你怕你埋下的这个细作反倒杀了你?”
狄青一直心绪如麻,听到这几句话,心头一震,想起当年往事……
当初他救了耶律喜孙,又在后桥寨的后山见到耶律喜孙,那时候耶律喜孙说他将野利斩天击到了山下。
如果毡虎说的是真的,那很显然,当初耶律喜孙去后桥寨,不是找野利斩天算账,而是去联系野利斩天。
原来耶律喜孙从那时候就开始对他狄青撒谎。
原来……许久以前,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已开始……
他远远望着香巴拉内的血腥杀戮和反叛,其实只感觉到厌恶和遥远。他不再想耶律喜孙,心中其实只想着毡虎说的一句话,“其实香巴拉没有愿望,一个都没有。谁都不用许了,神是有,可不会再帮你们实现愿望了。”
如果毡虎说的话是真的,那他如何来救羽裳?
别人为权势、为永生、为了太多太多,可他只为羽裳。
但毡虎可能是说谎,毕竟郭大哥求过香巴拉之神,恢复了武功。他因为对郭遵的信任,这才没有丧失信心。
恍惚中,狄青没有留意到香巴拉转瞬变化千万,只有一人的眼眸不望下方的动静,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眼,有如三生顾盼。
望着他的是飞雪。
无论香巴拉如何变化,可飞雪此刻的眼中,只有狄青。
狄青听野利斩天轻轻叹口气,“阿难,你实在太细心了,你也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聪明。这些年,我只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从来不知道你的底细。”那灰白的眼眸不带分光彩,冷冰冰的望着毡虎,野利斩天又道:“但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是做了件错事,你这么一说,敌手就不止我一个。你未战已败。”
见毡虎沉默下来,野利斩天脸上突然泛起分神采,他已缺乏了信心,不想再斗,他胜面虽大,但这场仗有什么意义?因此他想说服毡虎放弃这无意义的一战,“飞鹰知道香巴拉的秘密,难道你不想……”
不等野利斩天说完,毡虎就冰冷的截断道:“我不想!我败了又如何?你们来这里是因为贪心,但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要死的。”
顿了下,毡虎一字字道:“害兀卒的人全部要死!你也不例外。”说罢双腿一曲一弹,已爆射向野利斩天。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但天地浩瀚,除了尘沙飘渺,还有一种精神激荡天地……万古长存。
所有都明白毡虎拼命是为了什么,他为的是承诺!虽未许下,却为之舍却生死的承诺!
第三十三章 魔境
毡虎转瞬已冲到了野利斩天的面前,变拳为爪,急抓野利斩天的咽喉。
他动作招式也不复杂,但快得惊人,锋锐骇人。他五指留有常常的指甲,平时握拳也看不出什么,但手指一张,指甲弹出,就如五把锋锐的短刀。
他还剩下的那只手,就如虎爪。
野利斩天爆退,他虽处于优势,但却没有毡虎拼命的决心。毡虎不怕死,但野利斩天不想死。
二人一进一退,转瞬移开数丈的距离。
郭遵、狄青在上望见,互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复杂之意。
在契丹的支持下,失去了元昊的强势对抗,估计夏国的权利很快会落在蓄谋已久的没藏家手上。
这时候还为元昊的拼命的只有毡虎一人。
这种人本是他们的对手,但值得他们敬重。可毡虎不为香巴拉,郭遵、狄青千辛万苦多年,就为香巴拉,眼下香巴拉的厮杀已近尾声,毡虎如斯疯狂,若再胜出的话,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们并不知晓。
无论毡虎说的对错,但郭遵他们已决定停止这场厮杀。
就在这时,毡虎已追上了野利斩天。善无畏眼中突然现出分怨毒之意,挣扎坐起,双手结印,嘴唇已嚅嚅而动。
飞雪见狄青神色紧张,终于低头向下方一望,突然脸色改变,低声道:“阻止他!”
狄青不知道飞雪让他阻止哪个,可见到飞雪口气中满是异常的焦灼不安,心中有了不详之感,再不迟疑,掀开了银色的盖子,倏然穿过。
香巴拉四壁尽是白玉之壁,但在墙壁上,却有很多突出的银白色物体可供落脚,狄青脚尖一点,几次纵跃,就要到了香巴拉地面。
这时惊变再起。
“般若……波罗蜜多!”善无畏双手结印,口吐真言。虽还是这简单的六个字,但其中语意变化直如无穷无尽。
毡虎出拳,陡然间全身一震,目露痛苦之意。
那咒语,本来是对他而念。
他在善无畏身边多年,知道这咒语有神鬼莫测的能力,可束缚人的举止动作,但只是见到别人被困时的样子。等到咒语亲临其身,他才感觉到那咒语的恶毒。
咒语如针刺在他的心口,让他遽然全身麻了一麻。
野利斩天说得不错,毡虎眼下绝对不止一个敌手。在香巴拉内的人,几乎人人都恨不得毡虎死。
善无畏有机会能杀毡虎,当然不会错过。
野利斩天听咒语响起,见毡虎身形一凝,脸上陡然现出分杀气,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不除毡虎,很可能出不了香巴拉。
才念及此,野利斩天身形倏顿,陡然低喝一声,软刀本是蛇一样的震颤,但被他一抖,已变成长枪般的挺直。
软刀劲刺,刹那间,已没入了毡虎的胸膛。
毡虎震天价的一声吼,双眸暴睁。软刀入胸的刹那,反倒让他浑身恢复了活力。他奋力一扑,已要扼住野利斩天的身躯。
野利斩天一招得手,就知道毡虎临死的反击肯定惊天动地,身形急退,就要闪开野利斩天的疯狂反击。
遽然间,一声咒语响在他的耳边。
般若波罗蜜多!
那声咒语几乎在一念间说完,六个字不分先后的叠加在野利斩天的耳边,轰然有如雷响。
野利斩天一震,那片刻无法动弹。
毡虎怒吼声中,已扑到了野利斩天身上,膝盖一顶,手臂用力,只听到“咯”的一声响,野利斩天脊椎已断。
野利斩天惊天的一声吼,只剩余力拔出了软刀,全力一掷,射到了善无畏的小腹。
善无畏不但想让毡虎死,他还想借毡虎之手,杀了野利斩天。因为他虽重伤,但两句咒语,就让毡虎和野利斩天同归于尽。
可野利斩天临死一击,也是要了善无畏的性命!
狄青下落途中,见到这一幕,已没时间惊诧。他终于明白,飞雪让他阻止哪个。
飞雪让他阻止是飞鹰!
香巴拉内,已一片混乱,众人都望着毡虎和野利斩天,飞雪却在望着那光环,可飞鹰拖着身子,已靠近了那光环,而且就要入了光环。
谁都没有留意到飞鹰,也不知道重伤之下的飞鹰接近那光环做什么?
但狄青已知道,无论毡虎、野利斩天死活,飞雪都不放在心上。飞雪焦急,就是因为飞鹰接近那光环。
狄青已要落在地上,就要向飞鹰扑过去。陡然间听到郭遵喊道:“狄青!”
狄青感觉那声喊中包含着紧迫之意,回头一望,就见飞雪已从空中跌了下来。狄青身手敏捷,可飞雪不行。飞雪急于下来,立足不稳,竟从上面掉了下来。狄青想都不想,再顾不上飞鹰,运劲双臂,飞身去接。
可那股力道实在太大,狄青饶是早有准备,也被那股冲力带得翻个跟头,化解了来势。接住飞雪那一刻,狄青脑海中有光电闪过,皇仪门前的那一幕再次重现。
但这一次,他接住飞雪。
飞雪化险为夷,没有半分喜悦之意,焦急道:“狄青,把飞鹰拖出来!”
这时飞鹰已到了光环之下,他用血手从怀中掏出个圆球模样的东西,疯狂叫道:“我带来了它!你看到了没有?我带来了它!你看到了没有?”
谁都不明白飞鹰说地是什么意思。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如此焦急,但信飞雪所做之事,肯定有她的理由。放下飞雪,狄青一个健步冲过去,已近光环,陡然间听到飞雪撕心裂肺的一声喊,“狄青,退回来。”
狄青凛然,可完全不解飞雪到底想着什么。为何她让狄青拖出飞鹰,为何她又让狄青退出光环?
就在这时,香巴拉陡然亮了起来。那股光亮来的忽然,来得异常,转瞬之间,白玉的墙壁都亮了起来,亮得有些透明。
光环暴涨,本来尺许的直径,片刻间变得丈许大小。
流光闪烁中,有异彩已波及到狄青的身上。而身在其中的飞鹰,更是全身在光环的照耀下,甚至也有些透明起来。
飞鹰脸上,蓦地现出了无限光彩。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怎么会变得透明?
狄青蓦地感觉危机已到,却听到天籁中仿佛有人开口道:“来吧。”那声音空旷无边,其中带着分熟悉之意。狄青在梦境中,几次听到这个声音,从未想到过,在清醒的时候,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来吧?这是什么意思?
陡然间,只感觉一股大力传来,要将他扯着前行。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现象,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却像有万千丝带缠在狄青的身上,要带着他进入那光环所在。
就在这时,飞鹰陡然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莫要抓我!莫要抓我?
这话恁地耳熟,狄青听到这四个字时,想到了当年赵明提及香巴拉时,说有族人进入香巴拉时,也说过如此的话语。
狄青已知不好,惊惧下感觉到那股牵扯的大力陡然间加大了十倍。就听飞鹰惨叫一声,倏然凭空而起,但人在半空,有光芒一耀,变成一堆白骨。
而那白骨,转瞬之间,也变成了粉末。
而他手中拿个那个圆球,就那么孤零零的落下来,敲击在地面上,“叮”的一声响。响声虽微,却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香巴拉,本是人们想象中的仙境,如何会变得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
狄青知道若被那股力量带过去,只要一入光环,肯定会和飞鹰一样的处境。怒吼声中,全力后退。他那一挣,甚至听到自己骨骼“啪啪”响动。
那一挣,狄青用了全身的气力。
他嗓子发甜,几欲喷血,眼前发黑,金星乱冒。透过那迷离光线,突然见到光芒中,有两人面面相对而跪。
那两人如同跪在半空中……
那情景依稀相识,当初在青唐密室时,他就见过那两个人。
那两人一是王者的服饰,鬓角如霜,容颜俊朗,好像就是他狄青。那人的对面,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是羽裳吗?
他这时候,怎么会看到这般景象?
狄青深思恍惚,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醒,可无论梦醒,终究还是可那股巨力在抗争。遽然间,有熊熊火光明亮,狄青神思中就听到那男女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陡然间天旋地转,空中那两人也跟着一转,狄青终于看到了那男女的面容。不错,那男子就是他狄青,可为何头戴王冠,怎么那男的竟是段思平?那女的呢?那女的并非杨羽裳,看面容……依稀竟是飞雪。
为何是段思平和唐飞雪?
那明明是他狄青!
他为何会看到这种情形?狄青心中困惑,一个声音在叫喊,“这不是梦境!”
遽然间,脑海中久未出现的红龙、金龙倏然而现,翻腾吼叫,助狄青劲力勃发,狄青竟向后退了半尺。可他仅能退后半尺,那一刻,他只觉得身处一张无形的大网中,虽破网而出,转瞬间又被另外的无形之网困住。
前方幻境消失不见,但已印入狄青的脑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在这时候,见到这么个奇怪的幻境?
陡然间善无畏惊叫一声,惊破了狄青的恍惚,善无畏叫道:“莫要抓我。”光环才起那刻,善无畏脸露狂喜,悄然向光环靠近,只以为那是神将出现,哪里想到见到飞鹰倏然化身为骨,骨化成灰。那一刻,生死的恐怖让他惊骇莫名,才待后退,就被一股大力牵扯了过去。
善无畏没有狄青的巨力,倏然如箭矢般飞出,入了光环,转瞬变成了白骨飞灰。
狄青额头尽是汗水,只感觉体力大耗,再难抗衡那股巨力。就在这时,一人及时掠过,一把抓住了狄青,震天价的一声吼。
那股力量磅礴无俦的传来,狄青借力发力,和那人倏然倒飞了出去。引力一断,“砰”的一声响,二人均是撞在白玉墙壁上。
救出狄青的人,正是郭遵。
郭遵那一刻,额头尽是汗水,突然嘶声吼道:“你不讲信义,卑鄙无耻!”郭遵素来冷静,就算面对元昊时,都是不改常态,但这一次,他脸上满是愤怒之意。
狄青愕然,不知道郭遵到底是对谁喊叫,忽然发现飞雪要向那光环冲去,狄青骇然,飞身而起,将飞雪一把拉住,喝道:“你做什么,你找死吗?”
飞雪竟也失去了常态,叫嚷道:“它要走了,它要走了,不能让它走!”她那一刻,眼中满是泪水,脸上也有说不出的悲哀绝望之意。
狄青见了,心头震荡,嗄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飞雪陡然跪了下来,以头叩地,双眸紧闭,嘴唇嚅动,似在念着什么,可她终究没有半分声音发出来。
这时候,香巴拉已如阿鼻地狱般的恐怖,周遭一切居然慢慢旋转起来。而那旋转中,还能听到天地间“噼啪”响声,如同天崩地裂般。
那道光芒扩到丈许后,耶律喜孙也是惊叫一声,不由自主的向那光芒靠拢,而那光环中的一切事物,如被旋风 5377." >卷起般的团团而转。
无风,但香巴拉内的一切均像被一股无形之力催动变化,光芒再盛,四周的白玉墙壁倏然大亮,有五彩流动。
天摇地动。
郭遵眼中也露出畏惧之意,知道再不逃命,很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嘶声道:“狄青,走。”
狄青一阵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心中隐约明白,这一走,以后就再也没有香巴拉了。
一念及此,心中大痛。
没有了香巴拉,他就救不了杨羽裳,救不了杨羽裳,他此生何用?
多年为之魂似梦绕、寄托全部希望的香巴拉,突然变得如此让人绝望,那种打击之巨,旁人怎能想象?
狄青呆立在那里,心中想着,天崩地裂也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和羽裳一起。
飞雪还跪在地上,嘴唇蠕蠕而动,浑身都颤抖起来,而不知何时,她的嘴角溢出了一分鲜血。
狄青茫然间瞥见,心头大痛,忍不住又想起方才的幻想。郭遵一把握住狄青,喝道:“带飞雪走。”
“你带飞雪走,我不走。”狄青叫道。
郭遵一怔,脸上又有悲哀之意,抓紧了狄青的手腕,嘶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飞雪也走不了。那大家都死在这里好了!”
狄青微震,见到郭遵脸上的决绝之意,知道他绝非是说笑话,眼见到整个香巴拉摇晃不停,似乎都要塌下来的样子,狄青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飞雪,喝道:“走。”
倏然间,有一物急旋而至,到了飞雪面前。
飞雪脸上现出分喜意,叫道:“狄青,抓住。”
狄青伸手抓住那物,只感觉手心一震,那物是个扁扁的盒子,似铁非铁,却又不重。这东西哪里冒出来的?
来不及多想,狄青望向郭遵,郭遵已道:“跟我来。”
在香巴拉一团混乱之际,只有郭遵最为清醒,下落之时,他已在留意退路。耶律喜孙他们来的那个通道,就是退路!
郭遵闪身之间,已到了那个入口处,见那入口不知何时已然封闭。心中凛然,大喝声中,一拳击出。
“砰”的声响,有个黑洞现了出来。但那黑洞扭曲,似乎也要塌陷。
郭遵见状,一颗心沉了下去,但别无选择。听飞雪喊道:“就从这里出去。”郭遵一念坚定,当先行去。
狄青一手抓住那铁盒,一手拖住飞雪,飞身入了洞口。
那洞口有一人多高,本来可供两人并肩而走,但大地震颤,上方不断有石屑跌落。狄青见飞雪踉跄,一咬牙,将她横抱在怀中,以身躯护住飞雪,急冲向前。
才奔出十数丈的距离,就听到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巨响。
那声巨响震耳欲聋,有如千万面大鼓同时在狄青耳边敲击响起。狄青只感觉身后巨浪冲来,闷哼声中,飞身纵起。
才一落地,狄青就感觉后方有塌陷之声,身后的那条甬道,完全塌陷。
而大地震颤不休,他们所处的甬道,似乎也要全部塌了下来。
狄青大惊,知道甬道若塌,几人被埋其中,任凭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逃脱。就听郭遵喊道:“狄青,快走!”
甬道黑暗,狄青眼前漆黑,只凭感觉和听觉,紧紧跟随郭遵的脚步。
那一刻,脚下摇晃,头顶震颤,直如天崩地裂般的恐怖。
不知奔行多久,震颤声稍停,那轰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一直传上去,冲入了云霄。
狄青心下骇然,不解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突觉到郭遵止步,狄青忙停了下来,问道:“郭大哥,怎么不走了?”
黑暗中有幽幽的光华起,照在郭遵的脸上,煞是凝重。狄青见了郭遵的脸色,已是心头一沉,往前望去,脸色微变。
前方再无通道,有巨石斜插而落,挡在甬道之中。
那巨石不知几许大小,完全堵住了前方的通道,他们再无能前进一步。狄青缓缓地放下飞雪,心中惨然,知道他们已陷绝境。
这里深入地下,只有一条不知几代人才挖掘出来的通道,眼下后方塌陷无路可退,前方巨石拦路,无处可走,他们活生生的就要被埋在地下。
他们已无生机。
郭遵当然也想到这点,是以脸色凝重,只沉默了片刻,就道:“后面就是香巴拉,那里显然已全部崩塌,我们退不回去,眼下的生路只有前方。推是推不动这石头,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挖过去。”
“若前方的甬道也塌了呢?”狄青苦涩道:“这块巨石如此巨大,可能连带砸塌了前方的甬道。我们一不知道这石头的大小,二来……”本想说就算从这巨石旁挖过去,前方如果也早被掩盖,那还是没用?
从香巴拉逃出后,狄青早就心灰若死,要不是因为郭遵、飞雪的缘故,他说不定已准备死在香巴拉,眼前前方路途受阻,他难免心中气馁。但抬头望去,见郭遵坚毅的脸庞,不屈的眼眸,狄青心头一震,暗叫惭愧。郭遵怕死吗?郭遵从来不怕!郭遵来此,奋力求生,还不是为了他狄青,若没有他狄青,郭遵何至于此,既然如此,他有什么道理抢先放弃?
想到这点,狄青看清四周并非岩石层面,长吁一口气,说道:“要到达前方的甬道,可从左右或者上下四个方向挖过去,我们时间有限,只能赌一个方向。”他未说的是,眼下甬道被封,很快就会呼吸困难,他们若挖不通甬道,不等渴死饿死,可能就会憋死!
郭遵当然也想到这点,已摘下腰间的刀鞘,略作沉吟,向飞雪望去道:“飞雪,你觉得我们从哪个地方挖好些?”
郭遵知道飞雪是个神奇的女子,有着常人没有的灵感,是以征求她的建议。
狄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飞雪,连忙放下。
飞雪斜睨眼狄青,落地后没有说话,反倒坐下来闭上眼睛。
狄青不解,郭遵也是困惑,但二人均知道飞雪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是以静静等待,只是片刻后,飞雪神色微变,掠过分惊喜,说道:“先向下挖!”
郭遵和狄青对望一眼,有些难解。按照常理,大石从上冲下,不知几许,向上挖肯定很是艰难,但向下挖把握也不大,若是下方挖孔,大石下坠的话,众人一番辛苦,不都是白费了?
迟疑只是片刻,郭遵已决定道:“好,向下。”他刀鞘一插,已深入地下,挖出一块泥土来,狄青也是一般的做法。二人齐心协力,盏茶的功夫,已挖深丈许的高度。这里土质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幸好郭遵、狄青都是武技精湛,力大过人之辈,挖掘速度极快。
可前方还是岩石,并无松土现出,狄青、郭遵额头已有汗水,蓦地感觉开始燥热,而呼吸也有些艰难。
狄青暗叫糟糕,知道再挖丈许,就算能挖到前方的软土,但还要向上反挖。那时候地形有限,速度更慢,就算前方没有塌陷,可气不够用,三人也要憋死在这里。
郭遵何尝没有想到这里,可事到如今,不想坐以待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挖掘。二人挥汗如雨,又挖了丈许的距离,前方仍是石质。
那块大石落下来,不知道穿了多深的距离。
狄青只感觉呼吸困难,眼前发黑,见郭遵汗水直冒,还是拼命奋战,心中激荡,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回头向飞雪望去。
幽暗中,飞雪正望着狄青,反倒异常的平静,“继续挖,再过一丈,就有气用。”
狄青一怔,转瞬喜道:“下方有隔空岩洞?”他小时候在老家,经常在深山老林出没,知道有些大山虽从外看似雄拔巍峨,但山中山下往往有空出的岩洞。
难道说飞雪真的有如斯之能,可知道地下的情况?
狄青惊喜之下,只有这个希望,奋力再挖。那刀鞘早卷,狄青转用单刀。“崩”的声响,原来郭遵在狄青回望的时候,早换了单刀,他用力过巨,单刀折断。可郭遵根本不停,就用半截单刀继续挖掘。
呼吸益发的困难,再用力,要用比以往两倍的气力。
狄青几近虚脱之际,突然感觉到一刀挖去,手上劲泻。心中狂喜,惊天的一声吼,用力一绞,下方已出现个圆孔。
一股清冷的气流从下而入,清鲜无比。
郭遵、狄青长舒一口气,虽未脱困,可死里逃生后,感觉就算那空气也是甜美非常。
下方果然有隔空岩洞,他们虽未脱离困境,但暂时能不用憋死,心中喜悦之情不言而喻。稍歇片刻,飞雪道:“挖开了,先下去再说。”
狄青心想,下方不知什么情况,不过无论如何,也比眼下的情况要好些。郭遵也是这般想,二人齐力,很快挖出个尺许的圆孔。但周边又均是岩石,无法再扩。
那圆孔之下,黑黝黝伸手不见五指,见不清下方是什么。有如个怪兽张开了大口,择人而食。
狄青略作沉吟,已握泥土成团,丢了下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响,有回音传出。狄青忧喜参半,说道:“这下面不高。”他高兴是,可以下去停留,徐图脱身之计。忧愁的却是,如今越来越向下走,此生能否还能见到光明呢?
郭遵却想,“下方不知道什么情况,若真能有一条路通往地上,那就再好不过。”虽知这愿望实现起来实在渺茫,但眼下情况没有更坏,不妨看看再说。想到这里,说道:“我去看看。”狄青才待阻拦,郭遵已道:“我没事的。”
狄青知道郭大哥为他着想,只能叹口气道:“那你小心。我们再多试试情况你再下去。”
郭遵知道狄青求稳妥,点头同意,二人又搓了几团泥土丢下去,试出下方均是实地。郭遵小心跃下。
狄青虽探出是实地,但还有担忧。见郭遵下落时,一颗心提起。
只听轻微的脚步声落地,紧接着就有一团微弱的光线亮起,正是郭遵拿出了夜明珠。那团光芒飞快的游走一圈,郭遵探明完情况,低声道:“狄青,下来吧,暂时没事。”
狄青闻言跃下,又喊飞雪下来。
飞雪在那洞口犹豫下,终于还是跳了下来。地面离洞顶有几丈的距离,狄青终于放心不过,伸手接住飞雪,轻轻放下。脑海中突然又闪过香巴拉时出现的幻想,那一男一女对跪而拜,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为何会那样?
暗室中,狄青心中迷惘,可还是关心眼下情况,问道:“郭大哥,这附近什么情况?”他感觉到暗室有种潮湿的清新,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郭遵语气中微有激动,摇头道:“这是个石洞,好像不小,我还没有详细查看。造化神奇,竟在这地下现出个空洞。可能是真的命不该绝吧?”
狄青苦涩一笑,心道就算眼下无事,三人无粮无水,还能坚持几天?但这时候不想说丧气之话,为了郭遵和飞雪,他也要拼命去找出路。
郭遵却已先坐了下来,道:“先歇息片刻再说。”
狄青其实早就疲惫不堪,闻言一屁股坐了下来,缓缓的调息,争取把体力恢复几分,然后再查究竟。
飞雪站在那里片刻,突然向远处走了去,狄青一惊,纵身而起到了飞雪的身边,低声道:“飞雪,这里情况不明……”话未说完,就见飞雪弯腰下去,徒手在地上挖了两下,竟拽出两个萝卜般的东西,一个给了狄青,另外一个扔给了郭遵道:“这黄精可以吃了。”
郭遵、狄青均有分喜意,也诧异飞雪这般灵性,居然能在此处找到些吃的。
郭遵去了黄精上的泥土,连皮咬了口,只觉得入口微苦,但其中水分不少,精神微震。
狄青却没有去咬,伸手又想去泥土中找找。飞雪看出狄青的心意,摇头道:“没啦。”
郭遵一怔,再也吃不下去。狄青凝望着飞雪片刻,突然手一用力,已将手中的黄精拗成两截,递给飞雪一半道:“当初在沙漠中,我的那袋水你不喝一滴。但这是你的东西,你也应该吃的。”
飞雪凝望狄青许久,黑暗中,眸子熠熠生辉,有如那天上闪烁的星星。
终于没有拒绝,飞雪接过那半截黄精,轻轻地咬了口,说道:“方才你们尽力了,我去探路吧。”
郭遵已将咬了一口的黄精放入怀中,心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东西,现在还能忍住饿,到时候实在不行,可和他们分了吃,说不定生机就在那之后。”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可对狄青,直如对弟弟一样的爱惜,对于飞雪,他更是有种难言的感觉。缓缓站起道:“一块走吧。”
狄青也是此意,说道:“大伙现在一条船上,一起走有个照应。”
飞雪瞥了狄青一眼,突然道:“你不怕这船翻了?”
狄青微怔,总感觉飞雪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才道:“要翻一起翻好了。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飞雪移开了目光,望向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处,幽幽道:“你说得对。”她好像还想说什么,终究移步先前,走了两步,四下望去,说道:“右边是石壁,左手有洞口,那里湿气很重,应有水源。”说话间,已移步向左面行去。
狄青早知道飞雪夜能视物,倒不奇怪。郭遵倒很是诧异飞雪的本事,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缓步跟随在狄青。
狄青就在飞雪身旁,听飞雪自言自语道:“这里既然有黄精,就说明有水源,这里深入地下,以这空气蕴含的水汽.99lib.t>来看,地下水源很是丰富。可奇怪的是,为何我没有听到水声呢?”
狄青暂时不关心水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飞雪,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否说给我听听?”
他到现在,脑海如同乱麻,对香巴拉发生的一切,如在梦中。他怕再不问,以后再没有问的机会。
飞雪脚步顿了下,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狄青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突然想起香巴拉内的幻境,感觉到有什么不妥,忐忑问道:“我在要被吸引到那光环的时候,看到了幻境。那里有一男一女……”扭头问道:“郭大哥,你当时看到什么没有?”
郭遵怔了下,只是摇摇头。
狄青又向飞雪望去,可借着郭遵手上夜明珠的光芒,他根本看不清飞雪的表情。
飞雪没有望着狄青,只是望着黝黑的远处,缓慢的行走,淡漠道:“一男一女,是谁呢?”除了在香巴拉内有些失态的喊叫外,她口气一直是平静非常,波澜不惊。
不知为何,狄青总觉得那波澜不惊的声音下,隐藏似轻微的颤动。不像风吹风铃,而像那曲声已罢,琴弦还留下的那份颤抖。
狄青犹豫片刻才道:“是……段思平和唐飞雪。”
飞雪脚步顿了刹那,转瞬恢复了前行,“他们是谁?”
狄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幻境那男人明明就是他狄青,为何要穿王者之服,而且是段思平?对面那女子,为何不是杨羽裳,而是飞雪……或者应该说是唐飞雪?
飞雪姓唐吗?
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道:“我也难以确定。但他们……很像你我……飞雪,这是怎么回事?”
飞雪“哦”了声,问道:“就算像你我,他们怎么了?”
狄青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缓缓道:“他们相对而跪……像是……像是……”那幻境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无法再说下去。但那幻境出现过两次,难道说……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们相对而跪,难道是在拜天地?”飞雪淡淡道。
狄青忙道:“不是,不应该是。他们像是在立下誓言……说什么……”再次难以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如何开口。但那誓言,他再也无法忘记。
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飞雪轻轻叹口气,声音中终于有点波澜,“你也说过了,那是幻境。幻境……根本做不了准的。”
狄青很是犹豫,不待再说,听飞雪轻淡道:“香巴拉为何会变成如此,你要不要听听?”
不但狄青微凛,就算一直沉默的郭遵都忍不住道:“要的,姑娘请讲。”
这天底下,除了元昊、唃厮啰外,恐怕只有飞雪才知道香巴拉到底怎么回事。郭遵虽见过唃厮啰,但除了从唃厮啰手上得到幅地图外,并没有从唃厮啰口中得到更多关于香巴拉的消息。听飞雪竟然主动提及这件事,难免侧耳倾听。
三人还在前行。前方虽暗,但飞雪行走起来,并不障碍。
地下空气竟还清新,只是极静,静得那脚步声听起来,都有着无边的落寞。
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头,飞雪沉默了良久,终于道:“我说的,只是我想的,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能保证是对的。”
郭遵接道:“姑娘请说吧,这世上你若不知道答案,只怕没有人再知道了。”
飞雪低低的“嗯”的声,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知道有什么用呢?”那声音说的很轻,就像柳絮沾水般的轻淡,转瞬她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或许,你可以把他们看成是神仙。”她说起很久很久四个字的时候,语气很重,像在着重强调着什么。
故事一开始,就有神仙,很是离奇,狄青听了,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见郭遵不语,也就默默的听下去。
飞雪低声道:“可他们也算是一对不幸的神仙。他们来到这世上后,就分开了,再也没有见面。那个女人为了寻找另外的伴侣,想尽了办法,也是无能无力。”
狄青不知道这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不解神仙怎么会不幸,迟疑道:“他们是神仙,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吗?”
飞雪沉默良久才道:“天地间的奥妙,难以尽数,传说中,神仙法力不也有高下之分吗?”
狄青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郭遵却道:“不错,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天子黎民,均有烦恼忧愁,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只怕和世间万物类似,虽有能力,但也有无能为力之事了。”
狄青听到这番言论,沉默良久,他感觉郭遵和以前有些不同。这番话,多年前郭遵是不会说出来的。
难道说,一个人经历了生死,看的就比别人多得些?
飞雪点点头,像是赞同郭遵的意思,说道:“他们分离后,就再也没有相见。那女的神仙一直很想念伴侣,但法力越来越弱,她终于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多半无法找到另外的一半。可她的法力越来越弱,弱到她已很难再等下去的地步。因此她为了等待,封存了自己的法力,只传下了法宝,托付给她认为信得过的人去找她的伴侣。那法宝,能给所托之人一种能力,让他可以与众不同。她第一个找到的人,就叫做段思平!”
狄青听天书一样的听,若要品评,只能说这更像是传说。听到段思平三个字的时候,失声道:“大理国的开国君王……龙马神枪段思平?”
蓦地想到那金书血盟,想到那血盟上的歃血画面,记载的神枪、龙马、神女和无面佛像,这一切好像并不相关,但千丝万缕已然成线。
飞雪沉默许久,才道:“是的,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你对他有印象吗?”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有此一问,立即道:“我对他本来全无印象,不过后来去青唐时,唃厮啰曾给我看过金书血盟,我对他才略有了解。”
“是啊,你对他全无印象了。”飞雪轻声道,她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惆怅和遗憾,但狄青被故事吸引,并没有留意飞雪的异样,追问道:“后来呢?”
飞雪道:“段思平和那女的神仙定下世间最庄严古老的盟誓,神女帮助段思平得到江山,而段思平立誓为神女找到伴侣。结果是,段思平得到了江山,但他没有实现诺言。”
郭遵诧异接道:“我也听大理国史记载,段思平身上有很多不可思议之事,什么天赐龙马神枪,得神女指点,大雾过江,牛羊讲什么思平称王一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不想却是真的。”
飞雪道:“这些事情大理史书有记载,倒非是渲染,而是段思平让史官亲自书下,忏悔未能实现诺言,也让自己的子孙若逢不幸时,最好退位为僧躲避祸患。他也因此遭到誓言反噬,和宋太祖赵匡胤一样英年早逝,子孙也没有坐享他打下的江山,反倒被兄弟夺去。不但如此,他还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
狄青不关心段思平的女人,想起一事,说道:“难道说,那神女找的第二个人是赵匡胤吗?”
郭遵也是一震,诧异道:“这个,有可能吗?”
飞雪沉默良久才道:“赵匡胤?哦,这件事……我倒不敢肯定。但听说赵匡胤的确得到过神仙的指点,也和大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狄青想起来一事,沉吟道:“玉斧划江,蛮夷自服。当初赵家兄弟凭双拳四棍打下赵家的四百军州,赵匡胤百战百胜,本可征服蜀地时径下云南,但他到大渡河而止。太祖不伐大理,难道说,他们都得过神女之力,因此不想彼此纠缠吗?”
郭遵倒有些赞同狄青的说法,思索道:“赵家兄弟虽是一母同胞,但若论能力和武技,太祖明显 6bd4." >比太宗强出太多。我倒觉得太祖可能见过了飞雪说的那……神女,而太宗没有。宋廷传言,太祖在太庙立下几条家法规矩,只有大宋天子登基后才能入内一观,不得有违。这个规矩很是神秘,倒和段思平立下的祖宗家法有些类似。在我感觉,段思平和赵匡胤间,好像的确有些牵连。”
飞雪摇摇头,“这个,我不算清楚。”她似乎对赵匡胤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狄青觉察到飞雪的冷漠,暗自奇怪,心道为何飞雪对段思平的一切很是熟悉,可对赵匡胤根本没有兴趣知晓呢?
郭遵觉察到异样,问道:“那据姑娘所知,那神女在段思平死后,又做了什么?”
飞雪口气中似乎有些意兴阑珊,道:“据我所知,神女找到段思平时,也同时找到了曹仁贵,曹仁贵就是归义军后来的领袖。这件事我已经和你们说过,不过曹仁贵和段思平一样,均是无能找到那神女的伴侣……”
狄青终于明白了一事,恍然道:“那香巴拉,本是你说的故事中,那神女所居之地吗?”
郭遵苦涩道:“你现在才想到吗?这件事若非飞雪,也真难说清楚来龙去脉,因此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及。”
狄青终于明白了香巴拉的由来,暗自想到,就算从段思平算起,那神仙不最少在香巴拉呆了百来年了,她还活着?哦,她是神仙嘛,本来就不会死。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感觉不可思议,但是亲身目睹,又不能不信。狄青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段思平和曹仁贵他们都没有见过神女的真面目,因为才画下了无面神像吗?”
飞雪点点头道:“的确如此,其实我也是感觉那神仙像女的,具体她什么样子,我也未曾见过。想必是得到她神通相助的人,都感觉她是女人吧。他们不确定神的面容,这才用无面神像替代。”
狄青这才明白真宗玄宫、金书血盟那无面神像的意思,可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曹仁贵死后,曹家后人做了什么,为何要把沙州让给元昊?为什么有五龙、滴泪、无字天书,真宗为何知道无面神像,元昊呢,为何控制香巴拉不让人接近,飞雪、唃厮啰到底又和香巴拉有什么关系?
太多疑问,狄青已不知先问哪个?
第三十四章 出围
飞雪像是猜到狄青的困惑,轻声道:“你听我慢慢说。曹仁贵死后,曹家后人却起了纷争,有一派坚信香巴拉的神奇,苦守香巴拉,希望再得到神女的眷顾,有另外一帮曹姓人,却认为香巴拉本不详之地,离开了香巴拉。”
狄青想起和香巴拉有关的事情,倒有些赞同和离开沙州的曹姓人。香巴拉的确有太多的神奇,但和香巴拉有关的人,并没有哪个有好结果!
段思平、曹仁贵、真宗、元昊,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虽和香巴拉有关,但结局呢?
郭遵突然问道:“那离开香巴拉的曹姓人去了哪里?”
狄青知道郭遵言不轻发,奇怪他为何这么关注那批人的下落?可他感觉,飞雪除了提及段思平时,语气才有分异样,对别人的事情,都很是淡漠。
果不其然,飞雪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片刻后,飞雪又道:“神女等不到结果,但能力越来越弱,无奈之下,就又将几件东西送出了香巴拉……”
狄青一震,“其中有五龙?”
飞雪点点头道:“是,有五龙,还有无字天书和滴泪。若依神女的解释,五龙是一种可改变人体质的东西。可五龙只能对一些人极为强烈的情绪起到加强的作用,这个事情,我也对你说过了。”
在青唐的佛殿密室,在兴庆府王宫之下,飞雪的确就五龙的作用有所提及,狄青怕郭遵不解,说道:“我因忧伤、愤郁思绪很强,所以才会和五龙相通?”
飞雪道:“道理是应如此,具体为何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和五龙相应后,身体会出现一些怪异之状。因为五龙改变了人体内部,而又会反映到外表。但这种现象要持续数月,甚至几年,等你适应了突得之力后,才会消失。”
狄青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初得五龙,每次得力后,眼皮甚至脸颊都会跳,当时不知,现在才明白还是因为五龙作怪。而郭遵误伤他父亲,当然也是五龙作祟了。这些年来,他少有感觉到眼皮再跳,看来飞雪解释的大有道理。
郭遵微震,也想到当年之事,心中感慨,一旁缓缓道:“那唃厮啰呢?是否也和五龙有感应?”
飞雪点头道:“唃厮啰因为被铁耙扎坏了头部,情形和狄青类似。不过他被激发的方面不同,他被激发是意志。”转望郭遵,飞雪道:“你被激发的应该是勇力!”
郭遵一震,又问,“那你和元昊呢,被五龙激发的是什么?”
狄青微凛,知道郭遵的问题绝非无稽之谈。元昊和飞雪都有不同常人的方面,他们也最熟悉香巴拉,显然也可能被神女影响过。可飞雪对香巴拉这么熟悉,她和神女间,又有什么关系?
飞雪并无半分诧异,却摇头道:“元昊和你们不一样的。他是有一次,和妹妹误入香巴拉。女神见他胸有杀气、目有大志,知道他迟早要成为一代枭雄,所以才希望借元昊之力找到伴侣。”
狄青暗想这神女为了找寻另外的一半,可真的用尽了心思。
一想到自己这多年的奔波,倒和那神女有些相似。不过他是想救人,而神女是找人罢了。
突然想到曹佾当年所言,狄青醒悟道:“那五龙从天而降,显然也是神女所为,她本意就是想真宗帮她寻找伴侣!”
神女挑选的人物,都对当时之世有不小的影响,她能选中真宗,不言而喻,就是因为真宗是大宋的天子,一呼百应。
原来传言中真宗遇神一事并非虚妄……
但又有几个人会信这段往事呢?
飞雪点点头道:“不错,她要找个信神又要对世人有影响的人,结果就选中了真宗。而无字天书可以显示一些以往的秘史,坚定真宗的意念。至于那滴泪本是玉佩,对人体亦有改造的功能。真宗因为佩戴滴泪的缘故,才……”脸色微红,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郭遵都知道往事,心道真宗能得个儿子,想必就和滴泪有关了。
而真宗选择了李顺容为他生儿子,又引发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那估计是神女都想不到的事情。
而杨羽裳还能保住性命,很显然,是因为滴泪起了作用。
飞雪又道:“结果是唃厮啰无意中被五龙激发得到更坚的意志,这才前往藏边寻找真相。其实神女也说过,五龙中本藏有香巴拉之密,可人因体质构造不尽相同,她虽是神仙,也无法完全琢磨得清楚。因此五龙神奇有限,只有一些人才能知道真相,而有些人虽被改变,但难以前来香巴拉。至于真宗,他意志精神和体质均实在太差,只能在特定的时候感受到五龙的神奇罢了。”
狄青忍不住向郭遵望去,郭遵也向狄青看来,二人心中均想,因此真宗非但没有找到香巴拉,反倒因此成魔,而我等一直只有对香巴拉有个模糊的印象,难道是说和五龙的作用还是有隔阂?郭遵问道:“那唃厮啰呢,是否已知道真相?”
飞雪道:“他是受五龙感应,少有知道真相的人,因为他想帮神女。”
狄青皱眉道:“他想帮神女,就派兵去夺香巴拉吗?”
飞雪沉默片刻,说道:“他并没有出兵,他先设法去从大理段氏手上取得了天玄通。”
“就是承天祭的那个箱子吗?”狄青霍然而悟,想到了什么。
飞雪道:“不错,那箱子叫做天玄通,其实是用来寻找神女的伴侣所用。当年段思平从香巴拉内取得,但使用多年,一直没有找到神女的伴侣。”
狄青终于明白过来,醒悟道:“我明白了,所谓的承天祭,其实不是祭天祈福,而是唃厮啰在利用那个……天玄通来找人?”
飞雪道:“不错,不过唃厮啰也没有找到。他99lib?
知道香巴拉的所在,但一直无能接近,可他的目的和所有人不同,别人前往香巴拉都是有所求,可他想入香巴拉,是为了救那神女。”
郭遵忍不住插嘴道:“救神女?为什么这么说呢?”
狄青却想到毡虎在香巴拉所言,“它自身难保的!”难道说,一个神,也会陷入危机?这听起来,很是好笑。可不知为何,他心情益发的沉重,怎么也都笑不起来。
三人仍是边走边谈,那条道路似乎没有尽头的样子。
狄青被飞雪谈到内容吸引,一时间忘记处境。郭遵却还不忘记深在地下,他借夜明珠的光芒,也在观察周边的情形。
飞雪带他们已进入一个溶洞,那溶洞极大,四处怪石嶙峋,景色万千。郭遵不由感慨造物神奇,谁又知道这深深的地下,会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听飞雪答道:“是因为元昊!”知道狄青并不理解,飞雪解释道:“神女只想利用元昊帮他找人,却不想元昊野心极大,在得到神女相助,激发了大志后,非但不帮她找人,还接管了香巴拉,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为什么这么做?”狄青诧异道。
郭遵开口道:“想必元昊志在一统天下,知道香巴拉的神奇后,肯定会尽数挖掘这种神奇,又不想别人得到这种神力,因此才这般做法吧?”
郭遵是从天下考虑,难免这般想,狄青却想,“元昊此人绝情寡欲,生性残忍好杀,飞雪说神女有激活人自身体能的能力,只怕元昊被激发的不但是大志,还有好杀的性格了。”
飞雪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有些困惑,沉思片刻才道:“人的贪欲无穷……在我看来,神女是想利用元昊找到伴侣,而元昊是想用找人一事威胁神女,得到更多的好处吧?”
郭遵、狄青都是吃了一惊,从未想到元昊竟然有这般狂傲的野心。
元昊连神都敢威胁?
这人恁地疯狂?
“不过……元昊还有个缘由。”飞雪向狄青望了眼,又移开目光,脸上似乎有分惆怅,“据说神女虽助人得到神通,但并不完全信任所托之人,因此总要人立下盟誓。当年段思平就因为未成盟誓,所以遭盟誓反噬,失去了挚爱的女人……”
狄青不解飞雪为何总对段思平失去女人一事反复提及,暗想这多半女人都是如此,都关心这感情细枝末节,就算飞雪也不例外。问道:“那元昊被神女所托,想必也有盟誓了?”
飞雪默默的注视了狄青良久,眼中似有含义万千。
狄青不解,问道:“飞雪,我问得有错吗?”
飞雪摇摇头道:“你问的没错,我想错了。”狄青一肚子疑惑,根本不知道飞雪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留意到郭遵脸上有分异样,才待询问,听飞雪已道:“可元昊的盟誓和段思平有所区别。当初元昊得神之力时,同时本来也要附身一种诅咒,那种诅咒让他若是不履行诺言,就会早死!不过……”顿了下,飞雪有些悲哀道:“结果是元昊得到了神力,而单单却得到了诅咒!”
狄青一震,回忆前尘,明白了很多。
怪不得单单那么年轻就变得憔悴,怪不得元昊就算称霸西北,也无能医治好妹妹。单单期待来生,因为她早知道今生时日无多,元昊费尽心思捉他狄青,只是为了让单单今生无憾。
一想到那看似复杂,性格多变的女子,其实心思也很简单,狄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郭遵问道:“然后元昊就威胁香巴拉之神救回他妹妹?”
飞雪点头道:“是的,元昊这人实在狂妄,他甚至神都不信,以为自己才是神,是帝释天,是格萨尔王,他以为自己一定能让神女屈服,结果……他输了。”
飞雪说的平淡,但这平淡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反复。
狄青回忆往事,只感觉心中的谜团渐渐解开了很多,又想起一个困惑,说道:“那你……为何要嫁给元昊呢?”
这个问题,狄青虽是无意所问,可着实也困惑了很久。
飞雪眼眸中似乎有光芒一现,扭头望向狄青,片刻后又移开目光,“元昊还想救单单,就想借我之力说服神女。可后来单单去了,他就觉得我没用了。”
狄青暗想元昊虽残忍好杀,但对单单的确感情真挚,想必是元昊觉得,这天底下,只有单单对他,才是最纯真的兄妹之情了。元昊虽想逆天,但天和殿巨变让元昊自身难保。元昊虽埋伏下阿难王给予叛逆致命一击,但终究难逃宿命,亦是无法救回单单。
想到一个困惑很久的问题,狄青问道:“那……你同意元昊的建议去香巴拉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之前,你还找我去个地方,可是香巴拉?你那时候带我去做什么?”
飞雪沉默下来,再无言语。
狄青知道飞雪的性子,飞雪若不想说的事情,怎么问都不会说。心中疑惑更盛,对于飞雪和神女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很是奇怪,但怕飞雪就此不说,忙岔开话题道:“今日香巴拉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释呢?”
飞雪很快的给予了回复,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因为飞鹰找到了神女的伴侣。”
狄青、郭遵均是一怔,齐声道:“这怎么可能?”
想段思平、曹仁贵、元昊、唃厮啰和真宗赵恒,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些人穷尽一生之力,都是不能找到神女的伴侣,飞鹰有什么可能找到比他们还强?
飞雪涩然道:“飞鹰具体如何找到的,我也是不得而知,但这或许就是命吧。”望了眼狄青,飞雪道:“当初我四处游荡,听说陕西叛匪习五龙、滴泪等经,五龙倒也罢了,但知道滴泪的人很少,我想他们可能和香巴拉有关,就刻意找寻。在沙漠遇到飞鹰后,感觉他对香巴拉所知甚多,因此就和他商议,一块去见神女……其实我准备找野利斩天去的,但我发现他很有野心……只怕他并非真心去帮助神女。”
郭遵眉头一动,忽然打断道:“我明白了。难道是这样?”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飞雪和狄青都异口同声问,“究竟是怎样?”
郭遵沉吟道:“狄青,你应该知道飞鹰就是郭邈山了?”见狄青点点头,郭遵道:“但此人武技本是寻常,当年在飞龙坳一战莫名失踪,后来造反,重建弥勒教,习五龙、滴泪等经,我奉旨平叛,他们究竟不过是个乌合之众,因此被宋军击散,但郭邈山、王则、张海等人均是逃走。”
狄青知道这些都是多年前的往事,听郭遵再提一遍,脑海中有光电一闪,“飞鹰如今的武技突飞猛进,他能达到今日的地步,难道说是因为五龙之故?”心中暗想,“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五龙呢?”
郭遵摇头道:“我倒觉得不是这样,他可能是那时遇到了神女的伴侣。你还记得吗,当初飞龙坳左近,有个大火球从天而降,给地上砸出个很深的坑来。”
狄青听郭遵、叶知秋说过此事,惊奇道:“那火球……难道就是神女的伴侣?”对于这种诡异之事,他一时间琢磨不透。
神仙……火球?为何神女的伴侣要过了百来年后,才从天而降到了飞龙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天上一日,人间百年?
这神女早降在人间一天,和她的伴侣在空中耽搁了一天,就过了百年才到这里?
狄青不可想象,但除此外,真的无法解释为何有这种情形。
一想到神女为等伴侣,竟孤零零的等候了百年之久,狄青心中已生同情。
郭遵显然也不算了然,但已有定论,“据我估计,飞鹰显然是被那神女的伴侣所托,而神女的另一半显然也有激发人体潜质的能力,他要飞鹰做事,当然会给飞鹰好处。而飞鹰费尽心思要找香巴拉,当然是因为受人所托的缘故。”
狄青长吁一口气,暗想郭大哥所言从道理上讲得通,怪不得飞鹰当初在光环下拿出一物,说什么我带来了它,原来是这个意思。想到个最大问题,狄青立即问道:“那飞鹰找到了神女的伴侣,为何反倒……反倒变成那模样?”
飞鹰的结局之惨,狄青想到,都是心有戚戚。身躯变骨,骨化成灰,难道说神女给飞鹰的报答是这种?飞鹰成仙了?但看情形又不像。
飞雪沉思片刻,说道:“我也明白了。”
这次轮到狄青、郭遵异口同声问,“你明白了什么?”
飞雪道:“飞鹰在骗神女,因此得到了报应。”嘴角带分讽刺的笑,“可神女也骗了他,原来……神也会骗人的。”知道狄青很是困惑,飞雪道:“当初我和飞鹰其实进入了香巴拉。不过飞鹰对神女说,他知道些神女伴侣的事情,如五龙、滴泪等,但要进一步的找那人,还需要时日和能力。按照你们说的,飞鹰其实早知道神女伴侣的下落,可他不是想让他们相见,飞鹰和元昊一样,都是想借此要挟神女,获取神力。”
狄青哑口无言,难以想象飞鹰也是这般的野心勃勃。
郭遵轻轻叹口气道:“原来如此。这其实也是人之正常反应。权欲沾身,有些人能置身事外,可更多人的只会痴迷于此。飞鹰从寻常一个禁军蓦地变成能力非凡,难免信心膨胀。他或许觉得,这是一个他留名青史的机会。但他被我所败,.又觉得能力还不够,恨那个男神仙给他的能力不够,又想去神女那里获得能力。”
狄青听到这里,对飞鹰的种种行径已明了八分。想到在沙漠时,见到飞鹰的不可一世,倒觉得郭遵分析人心很是犀利。
“后来怎样?”狄青径直问。
飞雪平静道:“神女听飞鹰所言,就说自己的能力已有限,必须获得天玄通才能让飞鹰获得进一步的神通,因此飞鹰才和我商议,去找唃厮啰要那个天玄通。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狄青思前想后,说道:“飞鹰信了神女的话,本计划取得天玄通的一部分和唃厮啰谈判,但被我破坏。他来相救,不是救我,是在救你。”见飞雪缓缓点头,狄青又道:“他得不到天玄通,可还想得到神力,或者想要换种方式过活,这才潜入契丹参与谋反。或许他野心勃勃,一心只想凭一身本事取得功名,但谋反事败,他可能无意知晓耶律喜孙也对香巴拉有兴趣,这才投靠耶律喜孙。耶律喜孙早就不满元昊,图谋香巴拉,是以才联系善无畏,趁元昊强力镇压国内叛乱,各族不满之际,布局刺杀元昊。事成后,善无畏带天玄通,耶律喜孙带飞鹰入香巴拉。善无畏想要做赞普,耶律喜孙估计想做皇帝……”想到初见耶律喜孙的时候,狄青猜测道:“这个推论不见得准,但耶律喜孙显然也有要进香巴拉的缘由,而只有飞鹰以为最聪明,骗bbr>.过了所有人,希望借天玄通得到更强的神力了?”
狄青问得多,其实想得也多,很多事情他已贯穿起来,叙述一遍,其实也猜中耶律喜孙等人的心思。
飞雪想了许久,才道:“你说的都对。你是个聪明人……可是……”想要说什么,终于硬生生的忍住,说道:“可是飞鹰从未想到过,神女也在骗他。我现在才明白,神女早知道飞鹰已找到她的伴侣,取回天玄通,不过是为离开做准备!她对世人失望太多次,想必也会使用了机心。我真的没想到,神女也会骗人!我见飞鹰接近光环的时候,就感觉不妙,才让你拖出他,但没什么力量能挽回了。飞鹰骨化成灰,不用问,是神女给他的惩罚。”
狄青一震,双拳紧握,“神女早知道?那她的伴侣在哪里?他们离开,又去哪里?”
飞雪幽幽道:“她的伴侣,说不定就在飞鹰手中的那个圆球中……飞鹰却以为那不过是个信物,因此还一直以为可以要挟神仙。他们离开了,当然是回到天上了。”
狄青大为诧异,想起飞鹰当时的确举个圆球,但那圆球怎能可能装下一个人呢?
飞雪知道狄青不解,说道:“传说中,神仙可变身无数,能藏在圆球中,也不足为奇吧。唉……我也没有想到这点。”言语中,有着说不出的懊丧伤心之意。
狄青终于听完一切,懂得了内情,怅然若失。
记得飞雪当初飞雪说及这个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的时候,曾说过,“知道有什么用呢?”
直到这刻,狄青才明白飞雪的意思。
知道了有什么用?
知道了还是无可挽回!
香巴拉没了,神仙走了,他甚至连和神仙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了香巴拉,他还如何来救羽裳?没有了香巴拉,他这些年的等待,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刀刺般的痛,心在流泪,也在流血……
狄青立在那里,再也不动。那木然伤心的脸上虽未流泪,可比流泪还要难过百倍。
飞雪望着狄青,眼中突然有泪。这个颇有灵性的女子,显然已感受到狄青的忧伤。可她为何看起来,比狄青还要悲伤?
她为香巴拉四处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说了太多太多的谜底,可为何唯独没有说自己的事情?
她扭过头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眼中的泪,沉默了不知多久,轻轻地说道了一句,“神仙走了,但你还可以救回杨羽裳的!”
你还可以救回杨羽裳!
这句话有如炸雷般的响在狄青的耳边,狄青身躯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飞雪的手腕,嗄声道:“你说什么?”
就算是郭遵都难以相信听到的话儿,颤声道:“真的?”他一直在为狄青奔波,在知道神仙离去后,见到狄青难受,其实他心中的难过一点都不差于狄青。听到飞雪竟说还能救杨羽裳,怎能不让郭遵欣喜若狂?
飞雪低头望向狄青的手,沉默无言。狄青这才发现失态,只怕抓痛了飞雪,忙松开了手指,抱歉道:“飞雪,我不是有意的。你……别见怪。怎么救羽裳呢?”
飞雪继续向前走去,轻微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地下,多少有些孤单。
“你记得我让你抓的那盒子吧?”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什么?”狄青忙从怀中取出个扁扁的盒子。当初香巴拉已混乱一团,只 6709." >有飞雪跪地像是祈求什么,然后就飞来了这个盒子。
这盒子究竟有什么玄机,这盒子能救羽裳?狄青困惑间,听飞雪道:“这是神女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这盒子有神奇的力量,可以救一个人的,只要那人没死。”
狄青紧握那盒子,又怕握坏,惊喜道:“真的?”那一刻他惊喜交集,没有留意到郭遵变了下脸色,也没有注意到飞雪脸上忧伤更甚。
“怎么救?”郭遵开口道。
飞雪道:“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现在不应该想怎么救,而应该想怎么出去才是!”
郭遵被香巴拉之密吸引,这才意识到还深入地下。心中苦笑,知道飞雪说得不错,三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现在讨论怎么救杨羽裳为时过早。
狄青精神一振,听羽裳还有救,立即想到眼下的处境。他也知道出去很难,他虽可不要命,但为了郭大哥、飞雪和杨羽裳三人,他打破头也要想出办法来。
心绪飞转,三人依旧脚步不停,这条路好像无穷无尽般,永没有止境。
郭遵骇然香巴拉之下,还有这种深邃的道路,实在不知道这是通向哪里。但感觉走的地势仍平,并没有上去的迹象。
飞雪终于止住了脚步,喃喃道:“有些奇怪……”
狄青对香巴拉问题多多,可遇到逃难时,反倒思维清晰,见飞雪望着地下,狄青心中一动,说道:“郭大哥,你的夜明珠给我用用。”他从郭遵手中拿过了夜明珠,向地下照过去,看了半晌,说道:“的确有些奇怪。”
郭遵也在望着那里,只见到前方地下凹出一条道来,那道上都是些碎石,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狄青上前几步,留心观察那碎石道:“郭大哥,飞雪,这里的石头都没有棱角,很像被水冲刷过了。”
郭遵点点头,立即醒悟过来,“这里本有河道?”那石头都像河中的鹅卵石,显然是以前不停地被流水冲刷。既然有流水,就有河道。
飞雪有着常人难企的灵性,难道她认为,河道可能通往地上?
狄青振奋道:“这里没水,水气又重,可能是因为流水有泄口,而这泄口,很可能会通往地面或者湖口。”
郭遵暗想,水往地处走,这里已是地下,就算有泄口,也不能冲到地面呀?更没有听说过这敦煌左近有什么湖水,若是通往井水出,倒是可能,但不见得是出路。虽这般想,但知道很多事情只有试过才知。
正沉吟间,飞雪脸色突然变了。
狄青也留意到飞雪的异样,低声道:“飞雪,怎么了?”
飞雪娇躯微颤,说道:“水声,有水声……”说话间似有惧意,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臂。
狄青心道,“有水声害怕什么?”可念头才转,脸上也带了惊吓之意,郭遵也是脸色改变。
他们都听到了水声。
那水声初听微细,但转瞬之间,已是汹涌澎湃,如怒海惊涛,呼啸而来。
那股呼啸之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地下,三人身不由主的,周身都在震颤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股扑面的寒气当先冲来,飞雪叫道:“跟水走,不要抗拒。”她只说了一句,一个浪头就从暗中打来,她一个踉跄,倒退了过去。
狄青大惊,不想这里怎么会突然冒出一股大水,才要拉住飞雪,就被大水撞在背心,冲了出去。
可他就算急冲了出去,一只手还是握住飞雪的手腕,紧紧的,如前生痴缠。
狄青想喊郭遵,可水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人在其中,就如沧海一粟,实在渺小。他只能紧握飞雪的手腕,微闭眼眸,放松了呼吸,随水而走。
飞雪说得不错,随水而走。这股水来得怪异,但必有尽头,眼下反抗无意,不如顺水而去,看究竟要去哪里。
那股大水聚天地之威,浩浩荡荡的前冲,激荡不休。狄青早就用尽全身的气力抱住了飞雪,只感觉身子不停地被石头撞击,说不出的痛楚。
可他无怨无悔。
不知许久,狄青浑身已然麻木,意识渐渐的昏迷,昏迷中,有个场景蓦地电闪出现,那个场景陌生中带着分熟悉……
不等转念,就听到“忽”的声响,眼前五光十色,有色彩斑斓。
这是哪里,是仙境……还是人间?
狄青无从抗拒,就感觉从空而落。难道说,他们已被大水冲到了阿鼻地狱,就要落入无边的深涧?
狄青勉强睁开双眼,只来得及看了眼怀中的飞雪。正见飞雪也在望着他。
飞雪脸上不知是水是泪,可一直望着他,从未闭眼。
那眼眸光彩深邃,如三生纠缠,前世姻缘,透过那清澈的眸子,他只见到有一男一女对拜而叩,说道:“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话音未落,他已重重地摔落在地,只感觉骨头都要被摔散,大叫声中,口吐鲜血,已然昏了过去。
昏迷好像是片刻,又像是永恒。
狄青昏迷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狄将军……狄将军……”声音不在天籁,就在耳边。
我在地府?怎么会有人叫我狄将军?难道说……是以往死去的兄弟叫我?
狄青恍惚间,终于睁开了眼,映入眼中是一张极为丑恶的脸。那脸上瞎了一只眼,鼻子也被削去一半,满面的狰狞,看起来比牛头马面都要丑陋几分。
狄青先是有些骇然,转瞬反倒笑了起来,“赵明,怎么是你?”
眼前那人竟是赵明。赵明曾到过香巴拉,侥幸逃出来,狄青当初为了赵明,甚至不惜和韩琦翻脸,后来赵明死心塌地的跟随狄青,一直都在沙州左近活动,探寻香巴拉的秘密。
赵明的脸上露出分欣慰的笑,说道:“狄将军,你醒了?你醒了就好。”他脸虽丑陋,可眼中露出的关切比亲人还亲。
狄青挣扎一望,见自己竟处于毡帐中,微微一惊,问道:“飞雪呢?郭遵郭大哥呢?”他记得自己下落是也紧抱飞雪,飞雪怎么会不见了?
赵明忙道:“狄将军,不要急,飞雪和郭将军都没事。他们在帐外……”话未说完,狄青就站了起来,冲出了帐外,他心中有些颤栗,想到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飞雪。
冲到帐外,阳光高升,四处枯草杂生。远望山脉起伏,晴空寒碧。
他原来是在山中,他怎么会到山中?
可他已望见远处山腰处站着几人,依稀是郭遵、飞雪的样子。狄青长舒一口气,才感觉终于逃出地狱,他周身无一不痛,但全然顾不得,大踏步的冲过去。
山腰几人发现狄青,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郭遵。郭遵脸有喜意,握住狄青的手道:“狄青,我们都活着。”
我们都活着,这已是最大的幸福。
狄青就是这般认为,他目光急急的望向飞雪,想要开口问什么,正逢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一转,已漫了过来。
狄青心中千般话语,一时间都咽了回去,见到飞雪平静如雪,讷讷道:“你还好吧?”
飞雪平静依旧,说道:“很好。”
狄青嘴唇动了两下,终于只是道:“那好……”他想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绪如麻,其实想问飞雪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可那事情想想都是荒诞不稽,狄青心中是认为不可能的。见飞雪又这般冷静,他只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
但幻觉怎么会一遍比一遍清晰?
听身边有人道:“狄将军,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醒来了好,我们正研究怎么再入香巴拉。”
再入香巴拉?狄青有些茫然,再进香巴拉干什么?扭头望过去,见到一张很是年轻的脸。那人望着狄青,似早就熟识,可狄青的印象中,并没有见过此人。但不知为何,又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熟。
身旁有一人道:“狄青,这是曹国舅,你不认识了?”说话那人眉峰如剑,正是叶知秋。
狄青吃了一惊,望着那年轻人道:“你……你是曹国舅?你怎么这么年轻了?”他当然知道曹国舅,曹国舅就是曹佾,当年皇后的弟弟。这人因有早衰之症,一直也在找香巴拉,后来曹皇后还向狄青问起过曹佾一事,以为曹佾早已死去,哪里想到过曹佾竟变得年轻了?
曹佾望着狄青,眼中也闪着喜悦之意,笑道:“狄将军,我不是变年轻了,我本来就是这么年轻。说来话长……”
郭遵打断道:“说来话长,但要简单说也容易。狄青,曹国舅早就潜入了沙州,用了半年的功夫,买通厨子,得赵明帮忙,混入夏军中,做个伙夫。”
狄青知道赵明早和凤鸣部的一些人混入了香巴拉,悄然刺探香巴拉消息,但始终没有进展,不知道堂堂一个国舅居然也如此做法。
郭遵又道:“不过这个伙夫在山中担水做饭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种草药,吃了后,竟然把病治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曹佾叹道:“好家伙,我一番经历被你说了遍,简直平淡如水。”他虽在叹息,但眼中也隐约有自得之意。
狄青看看郭遵,又望望曹佾,倒的确感觉匪夷所思,感慨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郭遵笑笑,态度坚定道:“不错,这就是命。我们都活着出来了,这就说明我们命不该绝!”见狄青还很是困惑,郭遵解释道:“我们怎么出来看起来虽奇,但命中注定。你还记得吗,当初赵明到香巴拉后,曾在三危山见过一道瀑布。”
狄青当然记得此事,说道:“不过后来赵明虽逃出来了,可那瀑布也就断流了。”霍然眼前一亮,狄青难以置信道:“我们难道从那瀑布口冲了出来?”
郭遵眼露赞许之意,说道:“不错,可能老天有眼,不想让我们就死。那瀑布的地下水源竟通到香巴拉之下,上次因为赵明等人入香巴拉导致断绝,但内有水道,这次香巴拉剧变,意外的竟将地下蓄积的水源激发,那地下水源蓄积已久,喷发出来,竟将我们几个冲了出来。不过你一直护着飞雪,受创重些,我和飞雪反倒没事。”心中想到,虽这么说,但若不是飞雪找到那地下溶洞,三人说不定已憋死在里面。
狄青忍不住舒了一口气,轻叹道:“好,很好。”郭遵和飞雪没事,他很是高兴,但他内心的忧伤,谁能知晓?他出来了,又能如何?
仰望苍穹,见白云千载空自悠然,狄青神色中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郭遵望了眼飞雪,悠悠道:“狄青,你为何不问我们在这里何事呢?”
狄青心中微动,突然记起了在溶洞的那个扁盒,伸手到怀中一掏,已然不见,不由脸色微变。
郭遵一伸手,拿出那个扁盒道:“在这里。飞雪说了,要发挥这盒子的作用,就要一定重入香巴拉!”
狄青这才想起,按照飞雪的说法,要救杨羽裳,就要靠这个盒子。这个盒子,应该是神女所给,可究竟如何来救,他还是一头雾水。向飞雪望去,意带询问,飞雪只是道:“眼下我们要考虑,怎么再进去。”
狄青记得被大水冲出来时,还做了个怪梦,终于没有说出来。心中暗想,要入香巴拉,肯定从水道进入,反挖回去最是稳妥。想到这里,问道:“这里应该是三危山吧?”见众人都点头,狄青奇怪道:“那我们为何可以大摇大摆的留在这里,守在夏军呢,去了哪里?”
众人脸上都露出分古怪,郭遵微笑道:“这个嘛,可让叶捕头说说了。”叶知秋一旁笑道:“你终于肯让我说几句话了吗?其实这件事按照郭兄所言,也很简单。”
狄青听叶知秋扼要说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叶知秋在洞口外守着,正逢曹佾前来寻找草药,二人相见,均是出乎意料。曹佾偶然治好自己的疾病,却不急于回转汴京,得知这附近竟有进入香巴拉的入口,不由想要进入一观,却被叶知秋拦阻。
二人在外等候时,突然地动山摇,附近的地面都塌陷下去,紧接着就看到有一道红光从地上冲出,冲入了云霄。
若不是叶知秋身手敏捷,二人说不定都被埋在土中。
叶知秋见地面塌陷,不由大惊,想要再寻那裂缝,早已被土掩盖。叶知秋看情形,知道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去挖开地道,慌忙去找赵明。韩笑也终于赶到,和赵明听了此事,也是急不可耐。夏军见此异状都是人心惶惶,韩笑就让潜伏在夏军中的凤鸣散布消息,说元昊已死,这里神灵触怒,还要有异事发生。
夏军本是信佛,不由惊惧,又听到元昊死讯,竟然一哄而散。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想,“其实元昊死,夏国大乱,正是征伐夏国之机。可宋廷根本无心一统天下,安于享乐,只怕不久后,就会趁此和夏国议和了。若有战事,他们还会用我,若无战事,我狄青在他们眼中,算得了什么?只怕那些被我得罪的文臣,就想着怎么参我了。”一念及此,已意兴阑珊。
郭遵听叶知秋说完,提出入再入香巴拉的方法,和狄青想的竟是一般无二,不过他提出个狄青没有想到的问题,“根据叶知秋所言,那道光芒并不算大,远比当年飞龙坳的火球要小得多。飞雪说,两个神仙离去了,但香巴拉那环境可能还在,她需要入内一观。”
狄青听完后,心思微动,倒觉得不必急于绝望,说道:“道理虽是如此,但要挖开那通道,绝非几日之功。”
曹佾一旁叫道:“反正我们也没事可做,几日挖不进入,就挖个几年,我不信进不去了。”
狄青奇怪,心道郭大哥、飞雪、叶捕头为了我狄青要再入香巴拉,不辞辛苦,我很是感激。但他们的恩情,我已不是说个谢那么简单了。你堂堂一个国舅,既然病好了,不回汴京享福,跟着我们掺和做什么呢?
曹佾似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思,腆着脸笑道:“其实我大难不死,反倒觉得什么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了。回去能如何?这里有神仙居住过,我若能进去,借以成仙,那不是比做国舅好多了?狄将军,你可不要赶我走。”他神情满是恳切之意,好像真怕狄青赶他走。
叶知秋一旁见了,开玩笑道:“我们这般凡夫俗子,可没有你这般想法。不过据我所知,古代成仙的人的确不少,有李玄、吕洞宾、张果老等人,再加上你个曹国舅,也是大有可能呀。你若成仙了,可要记得我们呀。”
曹佾大笑道:“一定,一定。还不赶快动工。”他倒比谁都要着急,当下身先士卒的入洞,寻水道进入地下,等见到地下的鬼斧神工之境,众人皆叹。
但要重新挖回到香巴拉所在,又不能让上面倒塌下来,的确如狄青所言,很费功夫。众人却都不怕麻烦,细心的向香巴拉挖掘。
这一日,天气早寒。狄青等人出了水道才稍微喘口气,韩笑赶来。原来挖掘看似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实在太多,韩笑这段日子,又去西北找了会土木之术的人前来。
狄青见韩笑带着几人过来,心中微喜,暗想这帮兄弟对我狄青,可真当亲人一样了。
韩笑到了狄青面前,并不先说掘土一事,眉头微锁道:“狄将军,又有战事了。”
狄青一怔,诧异道:“哪里的战事?是契丹南下吗?”这些日子里,他虽在沙州,可也知道不少消息。夏国终于传出元昊的死讯,却说是被太子宁令哥所伤,元昊重伤不愈,这才死去。宁令哥被没藏讹庞以反叛之名诛杀,然后立没藏氏之子谅祚为帝,谅祚也是元昊之子,但不过周岁,因此夏国大权顺理成章的落在了没藏讹庞的手上。
众人知道这个结果,心情迥异,从未想到天和殿惊天一战后,夏国大权竟被那小人获取。
契丹那面,耶律喜孙一直没有回转,当然是已死在香巴拉。耶律喜孙野心勃勃,但耶律宗真登帝位后,囚禁了生母,知元昊已死,似乎就没有再斗的兴致,听闻他在上京整日饮酒作乐,好像也没什么一统天下的念头。
元昊一死,天下就静了下来。
这时候,哪里会有战事?就算是偶有流民作乱,应该也不会让韩笑这般紧张才对。
韩笑道:“是岭南侬智高作乱,听说他们兵锋正盛,已克大宋广南西路的重镇邕州,围困广南东路的广州。大宋连败,现在每日岭南都有宋军败降的消息,岭南百姓可苦了。”
狄青倒知道侬智高,当初回京的时候,就听说这人要求内附大宋,请宋朝对交趾开战。结果吕夷简建议给他们些粮草,让他们自行解决交趾。不想侬智高不但击败了交趾,看起来还要割点大宋的疆土。
而岭南的宋军久未开战,看起来怎么打仗都不会了。
这时郭遵、叶知秋也走了过来,叶知秋闻言,苦涩道:“养虎为患,莫过于此。不知道宋廷这次要派谁领军作战呢?”
韩笑道:“听说已派出几拨人马,但均是铩羽而归。郭逵小将军被招回汴京,只怕圣上想要他领军了。”
众人都是一怔,元昊死后,郭逵坐镇西北抵抗西夏,已隐有大将之风范,但毕竟经验尚少,不想宋廷无将,竟想启用郭逵?
狄青心道,“宋廷只求安乐,无意天下一统,我以为元昊死后,我狄青也就不用回转领军,和郭大哥在沙州先到了香巴拉,看能否救回羽裳再说。但郭逵是郭大哥之弟,我也以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他经验尚缺,若失陷在两广,我如何对得起郭大哥呢?”
郭遵不发一言,缓缓坐到一旁,抬头望天,眉头已锁。
众人沉默无语,韩笑竟也不再多话。
良久后,叶知秋笑笑,走过来拍拍狄青的肩头道:“狄青,你回去看看吧。挖土你不如赵明,破案你比不上我,论求仙之心,你不如曹国舅。但若论领军,我们都不如你。你是狄青,无论如何,我想……你都该回去看看。”
你是狄青!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用多说,但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复杂的用意。
狄青望向了郭遵,郭遵已扭过头来,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笑笑道:“狄青,你回去看看吧。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对了,我一会要写封信,要交给小逵,你帮我转交吧。”说罢轻叹一口气道:“天寒了,你自己保重!”
这时苍山倚碧,万木肃杀。
郭遵脸上也带分忧愁之意,说完后,转身向水道行去,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之意。
第三十五章 拜相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狄青逆羌笛之声驰过玉门,顺黄河之水马踏关山,这一日,又回到了汴京。
千里苦风尘,京城繁华依旧。狄青到了京城后,正逢天寒风冷,哈气成霜。他鬓角亦是早白如霜,见京城十数年如一日的鼎盛,只是压低了头上的毡帽,悄然的到了郭府。
郭府前门可罗雀,煞是冷清。
狄青心道,“按照消息,郭逵应该还在京城候命,我早让韩笑先行飞鸽传信,通知他我会回转。他会在府中等我吗?唉,我、郭大哥和小逵三人整年的在外奔波,这郭府早就蒙了厚厚的灰尘了吧?”
大门虚掩,狄青推门而入,找了半晌,发现到处都有尘灰,可郭逵、自己昔日的房间还有郭遵的房间,收拾的均是干净整洁。
狄青见了,微怔片刻,嘴角露出分苦涩的笑,知道这肯定是郭逵收拾的。或许在郭逵心目中,狄青和郭遵从未离开过他。
坐在郭逵的房间内,狄青等到黄昏日落,还不见郭逵回转,心中微有奇怪。想了片刻,提笔留言,说自己已回,出去片刻,若郭逵回来后,不要外出,等他回转。
狄青出了郭府,穿寻常百姓之服,依旧头戴毡帽,不想被人认出。
信步之下,感觉肚中饥饿,想起刘老爹开的酒肆就在附近,循向而走。到了那酒肆前,见到里面孤灯一盏,酒肆中只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狄青,正端着酒杯往口中倒去。
狄青见那人花白的头发,像是刘老爹,轻步走过去。就听那人喃喃道:“姐姐……你一向可好。你在那面,可是寂寞?”那声音哽咽,满是悲恸,其中还夹杂分忧愤之意。狄青皱了下眉,感觉那人不像刘老爹,转过去一看,怔下道:“你是……”
他看清楚那人的脸庞,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那人肤色黝黑,瘦得脸颊深陷,神色憔悴得不像样子。
狄青乍一看那人,以为自己不识,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面熟。
那人抬头见到狄青,突然跳了起来,酒壶都摔在了地上,“乒”的一声大响。他望着狄青,紧咬牙关,眼中露出极为惊惶害怕之意。
狄青望着那张脸,竭力搜寻这人究竟是谁时,就听到那人大叫一声,掀翻了桌案,转身冲出了酒肆。
狄青伸手,一把拉住了那人,叫道:“李国舅,怎么是你?”他见那人转身时,反倒感觉有些印象,思绪陡转,已想起那人是谁。
那人就是李用和,李顺容的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赵祯的舅舅!
那人被狄青抓住,用力挣脱,叫道:“你松手,你认错人了。”他竭力挣扎,额头都有汗水流淌,狄青见那人只是一个劲地否认,满脸的憔悴惶恐,不忍强抓,松开了手。
那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可转瞬跑开,不见了踪影。
狄青大是奇怪,暗想那人明明就是李用和,自己应该没有认错。可为何那人这么急于否认,而且那么多仓皇?
狄青立在那里,满是不解,听身后脚步声响起,扭头望过去,见从后堂出来的正是刘老爹。
刘老爹见到狄青,又惊又喜,好一番问候。飞快地端出酒菜,道:“狄将军,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他言语诚挚,老脸上满是光彩。
狄青心下感激,只是道:“我的确遇险,但后来没事了。”他知道刘老爹很是想念郭遵,但也明白郭遵不想再露面,因此也不说及此事。
刘老爹满是庆幸的表情,竟陪着狄青喝了两杯酒,然后问道:“狄将军,你这次返京,是奉旨要打岭南的侬智高吧?”
狄青犹豫片刻才道:“国难当头,若用得着我狄青,我当出马。”
刘老爹诧异道:“他们不用狄将军,还会用谁呢?”
狄青心中苦笑,暗想我有心报国,但宋廷不见得希望需要我。这些年来,我升迁极快,得罪了不少文臣,这些人就算国难当头,只怕也抱着排除异己之心,就算范大人都被他们逼出了京城,何况是我狄青呢?这次岭南之乱,若是声势惊人,惊扰了大宋江山,他们才会不得不用我。若是声势渐熄,这对那帮人来说,是个立功的机会,肯定不会让我狄青领军了。
可他是狄青,这次岭南之乱已惊扰天下,他没死,他就一定要回来。
但这些话,狄青却不想对刘老爹说及。不想刘老爹道:“狄将军,是不是朝中有奸臣说你的坏话,朝廷这才不重用你呢?”
狄青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刘老爹叹息道:“这朝廷变法本是好的,可听说奸人不顾天下利益,逼走了范公,富弼等为国忠臣,破坏了变法,而狄将军你和范公之交,天下闻名。他们既然能逼走范公,肯定也会对你进行打压了。”
狄青倒不想刘老爹看得倒也透彻,心中暗想,“有大臣对我看不过眼倒也无妨,就不知赵祯如何想法呢?”
他用过了酒菜,惦记着郭逵,辞别了刘老爹。等到了长街后,见烟花繁乱,透过夜色向李用和离去的方向望去,早就不见了人影。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暗想李用和怎么说也是个国舅,怎么会如此落魄?李顺容已死了多年,就算李用和和姐姐姐弟情深,按理说伤心也应该淡却了,可今日一见,他好像还对李顺容之死有些……耿耿于怀?
摇摇头,狄青回转郭府,见郭逵还是没有回转,微皱眉头,斜倚在床榻旁等候,不知不觉的睡去。
一夜无话,狄青第二日睁开双眼时,见天色发白,郭逵还是未曾回转,倒有些担心。郭逵既然知道他要来,没有道理不等他的,眼下郭逵始终未回,难道是有了意外?可郭逵素来独来独往,这郭府空寂无人,唯一那个老迈的管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想要询问,也无从去问。
缓缓起身,狄青再次出了郭府,信步在汴京街头。
汴京安平多年,直如不夜城般。清晨时,早有商贩起身买卖叫喊,甚是热闹。狄青走在街头,心中暗想,“我这次回转京城,算是不得圣旨,私自回京,若要追究,或有过错,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我本想找郭逵问问岭南的事情,若是紧迫又需要我狄青的话,我领军解救百姓于水火是义不容辞。但若不紧迫的话,我可能就会辞官,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天下无事,我狄青留在京城还有何用?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郭大哥他们能重回香巴拉,若能救回羽裳,我狄青和她一起,再不理尘世。可是……”
想到这里,硬生生的不再去想。
若是救不回羽裳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去想。
这时一声锣响,惊醒了狄青的多年一梦,就听远方有百姓叫嚷道:“天子门生游街了。”紧接着就是“呼啦”声响,有无数百姓拥过去观看热闹。
狄青这才察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又转到了大相国寺附近。
多年前,就是这大相国寺前,他遇到了羽裳。
千花依旧笑风尘,人已不在朱颜改……
正追思间,听到身边不远有人说道:“儿子,你以后可要读书,莫要学那人去当兵。你若当了兵,这辈子可就毁了。”
狄青感觉那话儿似曾听过,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个妇人正偷偷地指了下他,正在教训身边顽劣的儿子。
狄青苦涩一笑,记得多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一幕。“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这个观念,原来这些年并未改变。
不想那孩童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当兵有什么不对?就如狄将军那样,天下人敬仰,比那些读书人强太多了。国难当头,诗词能救国吗?若有选择,我更想做像狄将军那样。”他说的响亮,周围有不少人望过来,竟没有反驳之声。
那妇人怔住,半晌才道:“傻孩子,你哪有狄将军的本事呢。这天底下,有几个狄将军?”
冠盖满京华,斯人已落泪!
狄青静悄悄地走开了几步,心中感慨万千。突然想到,世人对我狄青或褒或贬,众口不一,但只有羽裳才对我始终未变。当年我狄青就算是个寻常的禁军,她也是喜欢我的。
一念及此,见红尘依旧,耳边隐有弦声凌乱,狄青鼻梁忍不住的微酸。透过那红尘往复,见路的那头,依稀有个白衣少女……
巧笑顾盼,言语嫣嫣。
“羽裳,你没有看错我。”狄青喃喃道:“狄青已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但你是否看得到?”一想到羽裳可能再也不见,他见不到羽裳,羽裳也见不到他狄青闻名天下,眼帘又有些湿润,只是想着,“羽裳,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
一切原来从未改变。
“狄大哥……”有人呼喊一声。
狄青一震,转瞬听出那是男子的声音,扭头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的另外一头,有人大踏步的走来。
狄青微喜,迎过去道:“郭逵,你去了哪里?”
来人正是郭逵,二人街上相遇,四手紧握,心中都有不胜之喜。
街市上有人认得郭逵,低声道:“那是小郭将军呀。当年大郭将军横杵三川口,杀得十数万夏军丢盔卸甲,小郭将军更是大破夏军最厉害的铁鹞子骑兵,一点都不差大郭将军。”
郭氏兄弟在京城的名气也绝对不小,众百姓称郭遵为大郭将军,称郭逵为小郭将军,但其中的爱戴并无两样。
又有人问道:“能让小郭将军叫一声狄大哥的是谁?”
有人颤声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狄青狄将军了。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转瞬传遍了大相国寺的周围,整个喧嚣的街市,陡然间静了下来。有百姓向这个方向涌来,波浪般的到了狄青、郭逵二人的身边,纷纷指道:“看,那就是狄将军。”
虽有更多的人已认识狄青,但狄青常年在外,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只听过狄青的事迹,从来没有见过狄青。
看到的还想再看一眼,没有看到的打破脑袋要来看狄青一眼。
这种英雄豪杰,本来是百姓们最想看到的。
于是外圈的人想往里挤,就想看天下无双的狄青到底是什么样子。挤到里圈的人却顶住外面的拥挤,只怕众人挤到狄将军。大相国寺波涛汹涌般,百姓争相来看,却不再有人去看那游街的天子门生。
那些天子门生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过会受这般冷遇,难免表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嫉妒、有人也想去看狄青一眼、有人却故作不屑之意……
狄青、郭逵从未想到二人见一面,竟有如此轰动,郭逵本有千般话语,可这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能说,眼珠一转,向人群大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他大声一喊,百姓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郭逵见状,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想来见狄将军,可不是要见我郭逵。”众百姓善意的笑,气氛略有松弛,郭逵又道:“狄将军才回京城,鞍马劳顿,眼下还要商议国事。各位乡亲父老要看,还有很多机会。眼下还请以国事为重,让狄将军先入宫面圣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自觉地闪身路边,让出通往皇宫的路来。
狄青也不多说,只是拱拱手。才走了几步,就听百姓中有人喊道:“狄将军,这次可是你亲自领军平定岭南之乱吗?”
原来侬智高作乱岭南,为祸愈烈,每过一天,都有消息传到京城。更有岭南、荆湖的百姓一路逃难到京中,大肆渲染,百姓人心惶惶,只感觉江山要倒的样子。
而能维护大宋江山的将军,只有一个狄青!
百姓沉默,但万目一望,只看着狄青,静等他的回答。
狄青沉默片刻,向百姓轻施一礼,沉声道:“青本武人,出身行伍,得乡亲父老抬爱,感激不尽。如今国难当头,当会鞠躬尽瘁。”
众人一听,并不知道狄青的言下之意,却如同得到了保证般,欢呼雀跃。
狄青却已和郭逵向皇宫的方向行去,百姓目送狄青,却不再蜂拥跟随。狄青才出了人群,就听到一旁有人轻唾道:“区区一个赤老,这般风光?”
狄青微震,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话音是从一轿子中传出,郭逵闻言大怒,就要冲过去,被狄青一把抓住。
原来在汴京左近对刺字兵士称作赤老,很有轻蔑侮辱之意。狄青眼下已在三衙,那人称呼狄青是赤老,当然很有侮辱之意。
那人说的声音轻微,但狄青、郭遵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清楚。
狄青凝望那轿子,脑海中突然想出那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夜,那个如羽如霓的女子,就因为不想看到他被人轻辱,就纵身从那高高的皇仪门楼上跳了下来。
杨羽裳的面容再现面前,“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
他狄青打遍天下,以战功升迁,在一些人眼中,原来还不过是个赤老。一想到这里,狄青反倒笑了,淡淡问道:“还不知道轿中是哪位大人呢?”
郭逵已低声道:“是两府夏竦的轿子,轿中多半是夏竦了。”
原来当初夏竦未得进入枢密院,但几次上奏,终于踢走了范仲淹、石介等人,一报当年被辱之仇,如今虽未得进枢密院,但得再入中书省为相。
轿中正是夏竦。
原来他今日赶赴早朝,经过这里时,突然人头攒动,挤得他无法通过。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狄青在此,忍不住又妒又恨。夏竦本是睚眦必报之人,更知道狄青、范仲淹本是好友,见狄青这般风光,难免出言讥讽。闻狄青询问,听到郭逵答话,夏竦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话。心中暗想,“和你这种低贱之辈,有什么好说的?”
狄青不闻夏竦开口,又道:“不知道夏大人能否将方才所言,再说一遍呢?”
夏竦隔着轿帘见到狄青冷望着自己,知道狄青骁勇,心头一寒。可转念一想,这是京师,狄青还敢因为一句话动手不成,遂道:“我说区区一个赤老,也是这般风光呀。”
郭逵双眸喷火,狄青突然笑了,一字一顿道:“好,夏大人记得今日所言。狄青告辞了。”
夏竦本以为狄青会动手,暗想只要狄青动手,就告他个殴打朝廷命官之名,哪想到狄青转身离去。心中暗道,“你狄青还算聪明,就算是范仲淹,都斗不过我。你一个狄青,若敢惹我,自讨苦吃。”
狄青将近皇宫的方向,突然止步道:“小逵,回府吧。”
郭逵本是恨不得将夏竦揪出来打一顿,闻言怔住,说道:“回府?圣上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和我商议了一晚上如何讨伐岭南的事情,今日他让我若遇到你,就请你立即进宫商议平定岭南一事。”
狄青缓缓摇摇头道:“现在不是商议的时候,你听我的好了。”
郭逵有些发愣,但终究还是听从狄青的意思,二人回转郭府。狄青回到府上后,先从怀中掏出封书信递给郭逵道:“这是你大哥给你的信。他说你看了这封信,莫要声张,也不要将他的事情说了。你……就当他死了好了。”
狄青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只想着郭遵亲自嘱托他把信给郭逵,显然这内容对郭逵来说,比较紧要了。
郭逵虽早从韩笑口中得知郭遵没死的消息,但一直还难以相信,接过信,见信封上的几个字就是大哥的笔迹,激动万分。
狄青却上床拉被子盖在了身上,对郭逵道:“若有人找我,你就说我病了。”
郭逵点点头,出了房间后,心中想到,“狄大哥难道因为生气夏竦的那番话,这才以病托词,不想领军了?可狄大哥应该不会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呀。”
坐在院中,郭逵捏着大哥给的书信,心情激荡,又很是奇怪,暗想大哥既然没死,那就回来好了,为何再不回京城呢?
郭逵满是不解,拆开了书信,只是看了几眼,脸色已变。等到看完书信后,神色恍惚,手一松,那信已掉在了地上。风一吹,郭逵回过神来,忙捡起书信,妥当地揣在怀中,然后呆呆的坐在庭院,脸色阴晴不定。
晌午时分,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府外传来,郭逵抬头望去,见到阎士良带着几个人宫人入内,见到郭逵,喊道:“郭逵,你怎么还在这里?狄将军呢?圣上以为你们很快要入宫,等你们半天了。”
郭逵缓缓起身,露出为难的表情,“狄……二哥,他病了。”
“病了?他怎么这么时候病了?他怎么能病呢?”阎士良一连三问,大是疑惑。
郭逵心头火起,叫道:“他是神仙?他不能病吗?”
阎士良骇了一跳,退后几步。感觉自己说的有些问题,也奇怪郭逵为何会发火,忙笑着圆场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夏相说他才见到狄将军,那是狄将军还好呢?”
郭逵冷淡道:“很多事情难说的。”
阎士良心中不悦,感觉郭逵和昨天都有些两样,但事情紧急,还是先请郭逵领他去见狄青。等入了房间,阎士良见狄青大白天的躺在床上,也有些心慌,问长问短,狄青像是迷糊,只轻声说句很累,然后就闭目不语。
阎士良见状,暗想总不能把狄青抬到大内去,出了房间,对郭逵道:“郭逵,怎么办呀?”他神色很是着急,一时间没了主意。
原来赵祯早朝时,就和文武商议如何平定侬智高作乱一事,狄青回转京城、出现在大相国寺的事情,早就风传到京城禁军耳中,又传到了大内。赵祯一听,精神大振,暗想依狄青的性格,多半很快就要入宫见驾,因此开始和文武百官商议国事,顺便等待狄青入宫。
不想等了许久,狄青影子不见。赵祯不解,忙命阎士良来找郭逵问问情况。
郭逵闻阎士良问计,说道:“什么怎么办?告诉圣上说狄青病了就好。”
阎士良急道:“你说得倒轻巧,眼下战火都要烧到京城了,没有狄将军怎么办呢?你跟我入宫去解释。”他不由分说,拉着郭逵就?出了郭府,直奔大内。
狄青等院门关闭,这才起身靠在床边,嘴角中带分哂然的笑。
他坐在床榻上,直等到黄昏日落时,郭逵这才回转。郭逵进房后,端着饭菜放在桌上,还拿来了两坛子酒。
狄青以为郭逵会说些什么,郭逵却是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到了朝廷如何,只道:“狄二哥,今日我陪你……或者说,你陪我喝酒,不醉不归,如何?”
狄青略有诧异,感觉到郭逵有些异样,但终究也没有问什么。二人各自捧起酒坛子闷声喝酒,等两坛子酒喝下去后,郭逵竟又出去拎了两坛回来。
二人喝到半夜,郭逵已很有些醉意,灯光下醉眼惺忪,突然望向狄青道:“狄二哥,我都知道了,原来……唉……”他长叹一声,再不多说什么。再喝了半坛酒,已昏昏睡去。
狄青见状,心中古怪,暗想郭逵白天还不是这样,为何从宫中回来后,就沉默了许多呢?难道说在宫中,赵祯让郭逵受了委屈?可感觉又不像。见郭逵歪歪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倒在地上,狄青暗自摇头,扶着他起身,将他放在床榻上安置好。
扶起郭逵的时候,触摸到他怀中的那封信,突然想到,郭大哥给了小逵一封信,他是看信后变成这样的?
终于抑制住看信的冲动,狄青只是给郭逵去了鞋子,盖上了被子,然后坐在桌旁喝着酒,想着心事,再过一会儿,也伏案睡去。
第二日郭逵醒来,话也不说,就出去为狄青买了饭菜回转,然后就离开了郭府。狄青装病,依旧不出郭府,等到黄昏时分,听有脚步声到了门前,叩了两下。
狄青知道那人绝不是郭逵,又奇怪这时会谁来,低声道:“请进。”
房门打开,狄青愣了下,下了床榻,起身施礼道:“庞大人,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竟是庞籍。
庞籍见到狄青,脸上露出分微笑,四下看了眼,见房间凌乱,轻轻叹口气,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狄青,你素来沉稳谨慎,这一次,为何要咄咄逼人呢?”
狄青也跟着坐了下来,淡然道:“我若是卧病在房,喝酒浇愁也算是咄咄逼人的话,天下之大,已无我狄青的立足之地了。”
庞籍微滞,半晌才道:“你言重了。”岔开话题,庞籍道:“昨日郭逵已向圣上说明了你和夏相的误会,郭逵说你是因受气而病,圣上听了……对夏竦很是不满,命夏竦三日内,必须上你府中赔礼致歉。狄青,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定要让夏竦下不来台呢?听我一句话,以国事为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好吧?”
庞籍虽为狄青抱不平,但这次前来,倒也抱着让狄青息事宁人的态度。
狄青哂然一笑,“这么算了?夏竦没来,怎能就算?”
庞籍为难道:“狄青,你这是何苦,你素看大局,为何执着在一角呢?”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有心无力。
他感觉到累了,也感觉到老了,要是十年前,他庞籍也不会这么劝狄青的。
是不是因为,人一老,考虑的就多呢?
狄青霍然站起,一掌就要拍在桌案之上。见庞籍惊慌,那一掌终于缓缓地放下来,转身望向窗外,冷冷寒风中,斜阳随风而走,穿窗而过,落在那沧桑的脸上。
“不错,我素来看大局,这是范公教我的。他说我不知书,让我多读书,可书读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很多事情反倒越来越不明白。我以大局为重,当年我没有杀了夏家父子,让宋军万余英魂尽丧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对韩琦、任福一忍再忍,结果导致数万宋军死在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出使契丹,镇守河北,丢下了西北战局,结果定川寨又死了万余宋军,种世衡死在细腰城,以大局为重的范公已被赶出了京城。”霍然转身,夕阳余晖耀在狄青的双瞳,光芒如火,“庞大人,你告诉我,那死的近十万宋军,死在边陲的一帮英雄好汉,无辜被贬的范公,该以什么为重?”
庞籍神色黯然,垂下头来,无话可说。
“不错,我狄青是莽夫,出身行伍,我懂得不多。可我知道谁都命都只有一条,谁有没资格轻贱别人。这话我当年对韩琦说过,这些年过去了,我依旧这么说。我以大局为重,死里逃生后,知道岭南有难,就赶回京城希望尽绵薄之力,可他们是否以大局为重?我狄青多年拼死,刀口闯关,解百姓之危难,难道就为了让他们说一句,区区一个赤老,怎配那种风光?我狄青不配,他们可配?”
庞籍身躯颤抖,想说什么,可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狄青越说越是激愤,咄咄的望着庞籍道:“庞大人,我听说这次岭南有乱,你第一时间推举我狄青出战,我谢谢你的器重。可我若带兵出战,那些士兵如果问我,狄青,你就算身在高位,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赤老,那他们舍生忘死,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见不到见到妻儿,再也见不到兄弟,他们在别人眼中,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赤老的称号?庞大人,你书读得多,你口才好,你能告诉他们,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吗?”
庞籍缓缓站起,身躯颤抖,脸色歉然道:“你说得对。我这次不该来的。”
狄青长叹一口气道:“不错,你的确不该来。在那些不是赤老的人眼中,我狄青不识抬举,不能以大局为重,可我要问他们,他们要面子,难道我狄青就不要脸?好吧,这次,我就不识抬举,他们的大局是保荣华富贵,保江山稳固,他们若喜欢,自己去平乱。我狄青的大局就是一个人,那就是杨羽裳。她当年对我说,狄青不该受那些人的轻贱。我狄青可以一无所有,我狄青可以死,但我答应过杨羽裳,此生再不会受别人的轻贱!就算我明日被贬,就算我被刺配三千里,就算有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若不见夏竦给我认错,我不领军!”
庞籍点点头,腰背略有弯曲,似已不堪重负。许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错了就错了,找多少借口都一样是错了。错了就错了,错误一定要让要犯错的人弥补才行。”他望了狄青许久,又是点点头,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又缓缓的带上了门。
狄青一腔愤怒发泄了出去,浑身突然空空荡荡,缓缓的坐下来,嘴角带分哂然的笑,“可谁肯承认自己错了呢?”
狄青呆呆坐在房中,郭逵推门走进来,手中还是拿着两坛酒。郭逵方才就在屋外,已听到了一切,他像有千言万语,可他只是说道:“狄大哥,我陪你喝酒?”
狄青点点头,拿过那坛酒喝了几口,只感觉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二人喝着闷酒,到了深夜时,郭逵又是醉眼迷离,突然房外有人敲门。
郭府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再加上街坊百姓都对郭家很是敬重,郭逵粗心大意,院门素来虚掩。来人显然从院门直入到了房前。
狄青、郭逵对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疑惑。
庞籍都走了,这时候,还会有人来此?难道是夏竦前来认错?可夏竦那样的人儿,只怕打死也不会向狄青认错,不然他以后怎么能在文武百官面前抬起头来?
狄青见郭逵已有八分醉,只能自己起身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一溜月色出照下来,落在房前那人的脸上,狄青见了,吃了一惊,失声道:“圣上?”眼前那人,神色肃穆中带有忧愁,隐有无上的威严,赫然就是大宋天子赵祯!
狄青从未想到过,赵祯竟然亲自到了郭府!
月色清冷,如天边银河般落在了二人的之间。
赵祯神色复杂,见狄青要施礼,说道:“免了吧。”他见房中满是酒气,皱了下眉头道:“狄青,你到院中和朕谈谈,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祯这般客气的口吻,狄青倒有多年未曾听到了。点点头,跟随赵祯到了庭院,见阎士良站在院门处,而细心一听,就感觉院墙外有不少细微的呼吸声。
狄青知道赵祯再不像从前,会轻易犯险,这次来到郭府,不问而知,肯定带了许多禁军跟随。
赵祯见庭院正中有张石桌,旁有桌椅,走过去坐下来,示意狄青也坐。
狄青本待推让,转瞬一想,也就坐在赵祯的对面。
赵祯眼中有了分感慨,缓缓道:“狄青,我们又有许久没有见面了。”自从上次回京,张美人无端中毒后,狄青出使契丹。转瞬间,又过了数年。
狄青倒知道,张美人没有死,可一直也病泱泱的没好。他是问心无愧,对于张美人中毒一事,也有些难以想象。他更难想象的是,他和张美人本素不相识,为何张美人要陷害他?
见狄青沉默,赵祯沉吟半晌才道:“其实朕……一直都把你当兄弟的。我们之间,虽没有什么歃血盟誓,可在我看来,很多盟誓,只贵在心诚,而不在形式。”他说的声音很轻,却没有注意到郭逵在房间内,悄然的透过窗子看着他们。听到赵祯这番话,郭逵的眼中,很有分古怪。
狄青想要说些什么,可见赵祯并未望他,终于还是一言不发。
“朕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也一直在尽力做个好皇帝。”赵祯喃喃道:“可先有太后,后有元昊,紧接着又来个侬智高,朕心力交瘁。”他说话时,想着大宋的战情,心急如焚。
只是这几日的功夫,岭南的求救信就和雪片一样的飞来。
又有两州被困,又有一州被困,又有将领被杀,又有知州投降……
侬智高连战告捷,宋军每战必败。
如果说西北和北疆的宋军,怎么说也经过战火的考验,那南方的宋军,数十年的和平下,根本已忘记了如何打仗。
大宋在兵制上实行强干弱枝的弊端早就显现,这次确实一次爆发出发。空有禁军百万的大宋,兵力都在北疆、西北,南方的厢军根本无法和侬智高抗衡。
如今侬智高的军队势如破竹,看情形,大有荡平两广,鲸吞荆湖的架势。
如果再这么下去,不出几月,长江以南就要尽插侬智高的旗帜。
难道说,大宋被契丹割去了燕云十六州、被夏国抢去横山以西、如今又要被侬智高划江而治?
赵祯不甘心,可不甘心有什么用?群臣束手,无计可施。
每次想到这里,赵祯都是心头火起,契丹胁迫、群臣束手;元昊出兵,群臣束手;如今侬智高出兵,群臣依旧束手。这些百官是忠心的,忠心的能和他赵家一起死,但从不想着如何来挽救。
吕夷简死了后,范仲淹被逐,大宋又回复了一潭死水的境地。
到如今,他还是只能信狄青。
有人提出要调北疆防契丹之兵、西北防夏国之军对抗侬智高,可那两地虚空,契丹、夏国趁势而下,大宋江山只怕转瞬就被割得四分五裂……
想到这里,不闻狄青回话,赵祯扭头望过去,见狄青竟在望着天边的明月。那曾经的做事不计后果、粗莽、有些市侩的少年早已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沧桑、忧郁又带分难测的男子。
他现在很猜不透狄青到底想什么。
“狄青,你一定要夏竦认错?”赵祯开口问。
狄青只回了一个字,“是。”他咄咄逼人,还不仅是为自己的缘故。当年元昊伪造信件,投给夏竦,夏竦得到,如获至宝。就是那封信,让范仲淹被逐出京城,让新法夭折。对于这种臣子,他根本不想姑息。
姑息的后果,更是惨重!
赵祯轻轻叹口气,神色诚恳道:“其实朕听了郭逵所言,对夏竦也很是气愤。朕已责令他三日内向你致歉,可他病了,病得很重,根本无法起身。”
狄青冷笑,心道我病他也病?他就算病入膏肓,死前也要来一次。
赵祯道:“朕总不能逼他抱病之身来这里吧,狄青,朕真的不能那么做。”见淡青的月色落在狄青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冷漠,赵祯叹口气,用手示意了,阎士良上前,拿出面铁牌轻轻的放在桌上,上嵌金字。
狄青目光掠过,见铁牌上正中镶嵌写着几个大字:“卿恕九死,若犯常刑,不得加责。”那铁牌右上角写着赐给他狄青的,左下角注明年月。而那大字旁边,又写着不少小字,说明这铁券适用之处,一时间难以尽览。
狄青倒知道,这东西叫做金书铁券!
金书铁券又叫丹书铁券,历代都是皇帝赐给臣子的最高许诺。有此凭证诺言,狄青只要不犯谋反之罪,一律免死!
赵祯望着那铁牌,神色复杂,“昨晚我想了许久,特命他们做此金书铁券。狄青,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受制于祖宗家法,很是委屈。朝中崇文抑武多年,那些文臣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间也难以改变。我想你是怕这次领军后,若胜了,多半有人会诋毁你,朕以此金书铁券为凭,绝不疑你,若败了……”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只盼他开口。
狄青终于开口道:“这次出兵,再也不能败了。”赵祯连连点头,神色期盼。狄青又道:“大宋连折多仗,我若再败,宋军绝无斗志。只怕他们打过长江、直逼汴京,也是大有可能。”
赵祯脸色微变,手都有些发抖。
狄青又道:“我若出兵,只求一胜,兵败自死。”
赵祯急道:“狄青,何出此不详之言呢?”
狄青淡漠笑笑,突然想起武英临死之言,缓缓道:“身为武将,为国尽忠,兵败当死,何须多言呢?”不望那丹书铁券,狄青站了 8d77." >起来,只望明月道:“圣上若让卿若出兵,青只有两个要求。”
赵祯忙道:“你尽管说。”
狄青道:“圣上当礼遇臣子,让天下禁军知道,武人并非卑贱无地。若非如此,臣只怕武人心寒,难以尽心一战。”
赵祯沉默片刻,说道:“朕知道如何去做。那第二个要求呢?”
狄青道:“朝廷素来以文制武,难免兵调不灵,臣若出兵,定当总领用兵大权,旁人不得指挥。”
赵祯犹豫许久才道:“朕可应承你。”
狄青道:“只要圣上能做到这两点,臣明日早朝,请领军平南。至于这金书铁券,圣上就收回去吧。”
赵祯忙道:“你留着无妨。”见狄青终答应领兵,赵祯心中欣喜,又看天色已晚,放下金书铁券,告辞离去。
狄青枯坐在庭院中,静静地望着那天边的明月,明月也在看着他,直至天光发白后这才起身洗漱,收拾利落后前往宫中。
到了文德殿后,文臣早聚,有几文臣见狄青站到一旁,低声议论道:“等一赤老,竟这般架子。”他们这几日一直在等狄青,不想狄青托病不来早朝,这些人早有怨言。
狄青听了,淡漠笑笑。远望庞籍、欧阳修等人低声议论,时不时的向狄青看来,狄青也不放在心上。
有宫人唱喏,天子驾到,百官肃然跪叩,等起身后。赵祯见群臣似有千言万语,径直说道:“朕今日早朝,就议平定岭南一事。朕意已决,准备升狄青为枢密副使,总领平南事务。若有军功,再行封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狄青以行伍、黥面之人,能入两衙荣升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已是大宋少有的事情,而如今才一回京,就能得入两府,那真的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狄青眼下入主枢密院,若一战功成,再赏的话,不就是枢密使了?想大宋就是名将曹彬在时,都没有这般礼遇。而大宋自太祖以来,素是以文制武,圣上这次传旨,狄青不被钳制,直接负责调兵遣将,实在是打破祖宗家法的举动。
群臣反对。
可反对均在心中,群臣久在朝堂,知道朕意已决四个字的分量。赵祯开口就是这四个字,就已表明态度,若有人反对,那好,谁反对谁去平叛!
谁也不想去平叛。
赵祯见群臣默然,缓缓的点头道:“既然众卿家没有异议的话……”他拖长了声调,环望群臣。
有谏官上前道:“圣上,祖宗家法有云,武将不得独掌军令。臣以为,宜派狄青为副手,再派一文臣总管岭南一事为宜。”
群臣听了,均是点头赞同。
狄青不知道那谏官是哪个,可知道朝廷这些年来,只是不一样的面孔,素来一样的腔调。他也不出声,只是冷冷一笑。
赵祯瞥见狄青的冷笑,心头微颤,叱道:“那派你在狄青之上吗?”
那谏官诚惶诚恐,倒还有自知自明,忙道:“臣不够资格。”
赵祯环视众人,问道:“众卿家意下如何呢?”
众人感到赵祯的怒意,察觉狄青的冷意,一时间惶惶不敢多言。庞籍终于上前道:“启禀圣上,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臣以为,狄青身为武将,用兵之计素来常人难测,若派人协助或者指挥,均难体会狄青用意。如难以一统号令,不利于战,臣认为,还是让狄青专任为好。”
赵祯缓缓点头,轻舒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狄爱卿,不知你何时启程呢?”昨晚他回转宫中,案边又到了几十道奏折,早就心急如焚。
狄青终于上前施礼道:“救兵如救火,臣请今日出兵。”
赵祯大喜,说道:“好,那祝狄将军马到功成。”以眼色示意群臣,群臣见状,纷纷上前恭贺。有恭祝狄青一战得胜,有贺喜狄青入主两府。
众人表面虽是一团和气,可心中总感觉别扭不满。
这时文彦博到了狄青的身边,笑言道:“狄大人这次得入枢密院,人逢喜事,这脸上的涅文都有些发亮了。”说罢又笑,像是玩笑。
群臣均笑,可笑声中,隐带嘲弄之意。
狄青冷冷地望着文彦博,盯得文彦博浑身不自在,半晌后才道:“文大人若是喜欢的话,我可免费帮你刺上几行。”
文彦博笑容僵住,尴尬无地,却不知如何反驳才好。群臣的笑容也凝在脸上,一时无言。
赵祯龙椅上见到,暗自皱眉,半晌道:“狄卿家,你若是不喜涅文,大可洗了去。”
狄青回道:“涅文可洗去,可有些东西刺在心头,很难洗了去。圣上,臣要出战,先行告辞。”说罢转身就走,到了方才几个说他赤老的文臣前,狄青陡然止步。
那几个文臣知道不妙,见赵祯脸沉似水,忙作揖,七嘴八舌或称狄大人,或说狄将军,或有谄媚的直接称呼枢密副使大人,都祝狄青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狄青仰天一笑,大声道:“枢密副使大人?嘿嘿,不过一赤老矣,何敢劳几位大人这般礼遇?”说罢大踏步离去,可那笑声激荡,回旋不休,卷起落叶风雨,渐渐去得远了……
第三十六章 兵凶
狄青入主枢密院,担当枢密副使一职。
狄青挥兵南下,赶赴岭南,平侬智高之乱。
狄青已到荆湖一带,广发军令,招荆湖锐卒……大宋战神狄青奉旨平南,禁军厢军争先恐后集聚,狄青月余之内,已聚齐十万兵马。
消息传出,汴京沸腾,举国欢呼。
百姓认为,岭南有救了,天下有救了。
虽说狄青入主枢密院很不合大宋祖宗家法,也让朝中文臣很有非议,但百姓不看规矩家法,只认为能行的就上。狄青不要说做个枢密副使,就算做个枢密使,百姓都认为没有问题。
赵祯自派出狄青后,除去看望张美人后,连皇后都少见,这一日身在皇宫,又招庞籍入见,询问岭南战事。
岭南动乱前,赵祯已调庞籍回京,让他入主两府,狄青出征后,因庞籍和狄青交流最久,又懂军事,因此赵祯让岭南一有军情,立即转给庞籍,庞籍审阅后,择精要禀告。
赵祯人在宫中,见宫外积雪未融,身上微冷,一颗心也如赤裸在寒风中,颤动不休。侬智高作乱,事关重大,狄青只能胜、不能败!
庞籍入宫,不等施礼,已被赵祯止住,赐座道:“庞卿家,你在西北,和狄青交往多年,应知狄青如何用兵。朕今日找你来,就是想问问眼下岭南如何了?”又想起一事,问道:“这天下人多知狄青之勇,若是作战,狄青想是不惧,可朕只怕侬智高阴险,派人对狄青用毒,那真的是防不胜防。朕前些日子派人去提醒狄青,不知狄青可听到朕的提议吗?”
庞籍道:“圣上但请放心,圣上的提醒,早传到狄将军耳中。狄将军素来刀口行走,定早就提防此事。”顿了下,庞籍说道:“狄青去年十月起兵,不用北疆之士,一路募兵,主招荆湖厢军锐卒,大肆囤积粮草,据最新消息,他已召集十数万兵马……看样子要蓄力和侬智高决一高下。”
赵祯忍不住道:“朕 5012." >倒也狄青用兵的一些方法。当年定川寨一役后,细腰城被围,西北紧急,狄青就是不拘一格的招兵,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做法,以气势逼迫对手。结果对敌之时,吓得夏军不敢战,逼得夏军无法出兵,这一次,想必也是如此的做法了?”
庞籍犹豫片刻才道:“这个嘛,臣倒不好妄断。不过圣上说得不错,自从狄青领军后,汴京、荆湖甚至两广的军民都是士气大振。眼下狄青已到桂州,和知州余靖兵合一处。”
原来谏院余靖在变法夭折后,亦被派遣出京,眼下身为桂州知州。两广兵乱,州县多是不保,只有余靖还在带兵苦苦支撑,维持着大宋的岭南江山。
“那开打了吗?”赵祯问道。
庞籍稍有犹豫,这才道:“宋军在狄将军出兵后,已然和侬智高军打了一仗。”
赵祯一震,忙道:“朕怎么没有接到这军情?战况如何?”
庞籍缓缓道:“宋军大败。”
赵祯脸色苍白如雪,失声道:“狄青败了?”
庞籍摇头道:“非狄青战败。狄青出京后早传令广西,命众将坚守待援。而余靖不听狄青之令,擅自派广西钤辖陈曙出兵进攻侬军的金城驿,被侬智高大败。”心中暗自叹惜,原来宋军知狄青领军前来,竟都认为此战必胜,就有不少人心存抢功之意。陈曙主动出击侬智高,绝非为了大宋的..江山,而是为抢功劳,不想反遭侬智高所败。
赵祯一拍龙案,脸色愤怒道:“这些人真的这般违反军令?狄青呢,怎么不将他们斩了?”
庞籍立即道:“狄青到了桂州后,已尊圣旨,斩了陈曙和陈曙手下将领三十一人!”
赵祯怔住,他方才说斩陈曙,不过是激怒之言,心中本觉得眼下用兵,当让众人拼死效力,不适宜阵前斩将。哪里想到狄青竟如此霹雳手段,连斩宋将三十一人!
可话已出口,赵祯不能收回,只好道:“斩得好,斩得好!”蓦地想起什么,忙问,“那余靖呢?”他只怕狄青把余靖也一块斩了。
庞籍道:“余靖请罪,说陈曙失律,是他管制不当,请狄青降罪。不过狄青说,余靖乃文臣,军旅之责不应算到他身上。”心中暗想,“狄青知道他在西北虽有威信,但岭南将领不见得绝对服从他的管制。如今杀将以立威,就是用陈曙等人的脑袋,换取上下一心。狄青不责余靖,显然是对范公当年的朋友心存敬意。唉……他这种人,在用兵时恩威兼施,本是大宋少见的领军之才。狄青若一直在朝中,实乃大宋之福,但我只怕他这一仗,胜也好、败也败,均是难逃非议。”
赵祯长舒一口气,说道:“狄青说得也对。那眼下什么情况呢?”
庞籍回道:“在狄青领兵到达桂州时,交趾有书传来,说愿和宋兵联手共击侬军。”
赵祯精神一振,说道:“交趾肯出兵,那很好呀。他们可有使臣前来?朝臣怎么说?”
庞籍道:“朝中百官听到这时,倒也和圣上一样的想法。不过……狄青已回绝了交趾。”
赵祯皱了下眉头,心道狄青这么做,已算是大逆不道。狄青怎能不经朝廷,就直接对交趾回复?可终究还是道:“狄青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庞籍点头道:“圣上英明。依臣来看,交趾想要出兵,无非是试探我军的虚实和信心。狄青上书道,假兵交趾以除内寇,弊端重重。区区一个侬智高纵横两广,若宋廷都不能制,还需假手外人,一来打击军心,二来极可能引狼入室,只怕未平侬智高,反陷入和交趾征战之中。”
赵祯长叹一声道:“狄青所言甚是,朕幸亏得庞卿家提醒,不至于铸成大错。现在狄青在做什么呢?”
庞籍道:“他斩了陈曙等人后,就在拜神。”
赵祯又是一怔,感觉到狄青用意果然让人难测,“拜神,这时候拜什么神?”
庞籍道:“狄青闻桂州城南有一庙宇十分灵验,他率部属前往庙宇求神。当场拿出百枚铜钱,对神祷告道,若平南能胜,这百枚铜钱撒出去落在地上,就应字面全部向上。”
赵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胡闹,哪有这种可能?狄青如此,若不能成行,岂不动摇了军心?”
庞籍道:“可狄青撒出了铜钱,的确是百枚字面向上。那时候所有人都是不信,但消息传出去,军心大振,所有兵士都信这次有神灵相助,狄青有无上的神通,一时间气势如虹。”
赵祯沉默片刻,起身踱来踱去良久,这才道:“庞卿家可信神吗?”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初皇仪门一事。他本不信神的,他其实甚至厌恶神灵一说,当初就是他爹举国信神,搞得大宋国力衰竭,但当年狄青突变神武,连杀刘从德三人的情形,至今还留在赵祯的脑海。
若没有神的话,狄青何以变得如此?
庞籍沉默许久才道:“很多事情,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祯突然一笑,说道:“若无神灵的话,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狄青所用的铜钱,必定是两面皆字!”又想起当初和狄青一起逃难时,狄青计谋百出。这些年来,狄青当然运用计谋当然更是炉火纯青了。
庞籍笑笑,也不多言。
赵祯也笑了,像是认为猜出了狄青的计谋,很是得意,又问:“狄青求神之后,又做了什么事情?”
庞籍沉吟半晌才道:“据最新军情,侬智高知狄青前来,收缩兵力,意欲拉长战线,拖疲宋军。而上元节将至,狄青长途行军,可能考虑兵士疲惫,让先行官在昆仑关北三百里处都泥江北屯兵数万,站稳脚跟,和侬智高在昆仑关东北百里马度山的五万大军遥相对抗。狄青令后续的大军缓缓跟进,兵士暂歇息十日,先度佳节,再和侬军决一死战。”
赵祯听那军情,心中紧张,恨不得狄青突施神威,一刀砍下侬智高的脑袋最好,见战事稍歇,反倒有些失望,喃喃道:“是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突然望见殿外灯火如星,这才想到,“今天不就是上元节了。”
以往上元节,宫中都是张灯结彩的庆祝,汴京也是欢腾一片。但如今岭南有乱,赵祯早说今年上元节从简,宫中虽挂有灯笼,但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往昔的热闹。
赵祯不想上元节,只是想狄青以数万兵士对侬军五万兵马,不知道能否取胜?
就算狄青能够在马度山取胜,侬军身后还有昆仑关,昆仑关之后,又有侬智高大军驻扎,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赵祯心忧岭南,也知道昆仑关建于唐朝,本是大明山东向余脉,听说关口悬崖峭壁,道路难行。侬智高知狄青南征,早派兵把守此关,当年唐岭南蛮夷首领梁大海曾在昆仑关击败唐军,狄青要和侬智高主力对决,只怕在昆仑关又有一番血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狄青先战马度山,后战昆仑关,再决战侬智高的主力,只怕锋锐已减……
赵祯从常理而判断,意识到狄青形势并不算妙。见庞籍又是愁眉紧锁的样子,更增忧心。和庞籍又说了几句军情,有宫人急急来禀,低声说了两句。赵祯听了,让庞籍退下,起身匆匆到了张美人的宫中。
张美人卧病在床,见赵祯前来,勉力想要起身行礼,赵祯见张美人容颜憔悴,心中大痛,忙道:“美人……你莫要起身。”
自从张美人中毒后,就一直病泱泱的毒性难清,请了无数御医来看,均是治不好张美人的病。赵祯见张美人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对张美人的爱意却没有半分的改变。不知多少次求神祷告,希望张美人能够好转。
可张美人还是一天天的不见好,赵祯心中已有不祥之兆。
张美人见赵祯前来,轻咳几声,低声问道:“官家这几日愁眉不展,可是在心忧国事?”
赵祯点点头,说道:“美人,你不用牵挂朕的江山,好好地调理身子就好。”
张美人凄然一笑,灯火下显得有说不出的幽怨,“官家,妾身见你整日忧心忡忡,怎能不牵挂呢?现在侬智高……作乱,那面战情如何了?”
赵祯本不想说,可架不住张美人幽怨的眼神,简略的岭南战情说了一遍。心中苦涩,暗想美人就算在病中,还都牵挂着朕的江山。苍天呀,你既然让朕得遇张美人,可为何不让朕和她开开心心的一起呢?
一想到这里,几欲泪下。
张美人听着岭南之乱,神色有些紧张。听完后伸出手来,握住赵祯的手,幽幽道:“官家,你觉得狄青能赢吗?”
赵祯叹口气道:“朕之江山,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若再败,若契丹、西夏趁势进攻我大宋,那朕之江山不保。”
“可他胜了,官家的江山也不见得稳妥了。”张美人突然道。
赵祯错愕不已,灯火下,脸色阴晴不定。宫中虽香气暗传,温暖如春,但那一刻,气氛若冰,半晌才道:“美人为何这般说呢?”
张美人一直望着赵祯的脸色,见状闭上了眼,轻轻地摇摇头道:“官家,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了。”
赵祯急道:“既然说了,怎么能当作没说?”可任凭他百般追问,张美人终究还是不说什么。赵祯问了许久,见张美人沉默不语,轻叹一口气,说道:“美人,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才待起身,就见到张美人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来。
赵祯慌了,又坐了下来,只是握着张美人的手。
那纤手柔软是冰冷。
许久后,张美人才道:“官家,妾身自幼信佛的。”赵祯有些不解,但只静等张美人叙说,张美人沉默许久才又道:“妾身因为信佛,才敬佛。因此……当初包拯取出那玉佛来,臣妾不想去摸,而非心中有愧。”声音渐渐哽咽。
赵祯闻言,急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张美人凝噎道:“那时候,妾身就算说了,他们也会说妾身狡辩。没人会信妾身……”声音凄楚,泪水已滚滚而下。
赵祯紧握张美人的手,嗄声道:“美人,朕一直都信你。这件事有蹊跷,朕无能查出真相,可朕始终都信你是无辜的。”回想当年情形,总是皱眉,张美人是无辜的,狄青也没有罪,那究竟是谁的问题?
张美人哭泣半晌,抑郁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感激道:“官家,多谢你了。”
赵祯见张美人神色隐有委屈,却不再对他述说,心痛如绞,暗想朕妄为天子,可这件案子却无能查破,真的羞愧难言。他枯坐在张美人床榻旁半夜,安慰良久,这才回转休息。接连数日,他暂时忘记了岭南,无心批阅奏折,抽空就要陪在张美人的身边。
这一日晚上掌灯时分,赵祯才待再去探望张美人,突然有宫人急报,庞籍请见。
赵祯知庞籍一来,肯定是和岭南有关,当下召庞籍入殿。
庞籍手持奏折,一见赵祯就道:“圣上,喜讯。”
赵祯一听喜讯二字,心头一松,急道:“喜从何来?可是狄青战胜了马度山的侬军吗?”按照他所想,上元节才过几日,狄青出兵和侬智高对决,能胜马度山叛军五万兵马,就算是大喜之事。
庞籍摇摇头。赵祯一望,心已凉了半截,忐忑道:“那……可是胜了一仗?”
自侬智高起义后,宋军连战连败,损兵折将,从未胜过一场。赵祯见庞籍摇头,已把指望降到最低,只盼狄青能赢一次,挽回士气也好。
庞籍虽是沉稳,但已难掩喜悦之情,说道:“圣上,狄青不但破了马度山的侬智高数万兵马,还攻破昆仑关。如今大兵过关,兵峰直指邕州。侬智高没有防备,知狄青破了天险昆仑关,立即调兵迎战,如今狄青驻兵归仁铺,要和侬智高决战!”
赵祯又惊又喜,没想到竟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声音都有些发颤,赵祯接过奏折,顾不得翻看,只是说,“庞卿家,你给朕详细说说。狄青怎么会打得那么快呢?”
庞籍笑道:“狄青此人在西北时,就爱惜兵士性命,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这次其实使的计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召集荆湖锐卒之时,他就已调西北万余旧部快马赶赴岭南。”庞籍说的当然是狄青手下十士,但赵祯有些错愕,“他什么时候调动西北之兵,我怎么不知晓呢?”
庞籍微凛,半晌才道:“此事为防走漏消息,因此少人知晓。狄青说了,圣上既然将兵权交付给他,定当会赞同了。”
庞籍说完后,忍不住想起狄青临别时的情形,狄青领军出征时,曾经找他道:“庞大人,荆湖虽有锐卒,但不经操练,少经阵仗,就算交兵,难以一战而胜。若和侬智高旷日持久交手,只怕北疆契丹、西北夏国会有变数。故狄青请庞大人调西北厢军十士前来作战,一决胜负。但此事事关重大,若走漏消息被侬智高察觉,难出奇效,因此请庞大人此次定要秘密行事,若有后果,狄青一肩承担。”
庞籍当时望了狄青半晌,终于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这些事情,庞籍并不想和赵祯提及。
赵祯沉默片刻,终于道:“只要能胜,我当会赞同。狄青就是靠昔日旧部破得昆仑关吗?”
庞籍点头道:“不错,圣上英明,想到这点。当初狄青广招兵马,大肆囤粮,运兵十数万长途跋涉,谁都以为他会稳中求胜,一步步击溃对手。但这些不过是他迷惑对手的方式,就在上元节时,他说要全军过节十日再决战也不过是烟雾。就在上元节那晚,他亲自领军,奇袭了昆仑关。昆仑关的叛军根本没有防备,被狄青一举击破.t>。而在清晨时分,狄青又早派一队人马烧了马度山叛军的粮草,那数万叛军粮草被焚,知昆仑关被破,一朝散尽。”心中赞叹,暗想狄青用计可真的是深谋远虑。狄青偷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指挥兵卒如身之使,臂之使指,雷霆一击干净利索,用计事后想想看似简单,但大宋能如此用兵之人,只有狄青一个!
但这样的人,只怕……每次想及以后的情形,庞籍都是忧心忡忡。
赵祯长出了一口气,多日的积郁,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许久的担忧,眼下才能稍送心弦。蓦地想到什么,问道:“昆仑关之战在数日之前已完结,那归仁铺眼下如何呢?”虽期盼狄青能一鼓作气斩了侬智高的脑袋,可也感觉期盼并不现实。
庞籍道:“狄青攻下昆仑关时,就算余靖也不知情。余靖知道这件事后,已得狄青的传令,让他带后军过昆仑关,齐聚归仁铺。余靖当下修书给圣上,说若有战况,当最快禀告。不过据臣猜想,狄青意在速战速决,侬智高昆仑关失算,折损人马无数,既失地利,当求趁狄青立足不稳时进攻狄青。这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只怕归仁铺已经开战,而战情如何,明日就可传达。圣上还请早日休息,明日臣再先圣上禀告情况。”
赵祯应允,一夜兴奋难眠,等第二日清晨,不等起身,就有宫人禀告,庞籍再次求见。赵祯赤着脚就跳下床来,稍微穿戴,就命庞籍进宫,远远的就问,“庞卿家,归仁铺如何了?”
庞籍这次没卖关子,振奋道:“启禀圣上,狄将军在归仁铺大破侬家军!”
赵祯一股喜意冲上心头,身躯晃了晃,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庞卿家,你好好和朕说说了。”他难抑心中喜悦,振奋的心头都颤。
庞籍禀告道:“归仁铺一战,狄青命郭逵,杨文广为左右前锋,自己坐镇中军,请余靖压阵。集结归仁铺之东北。而侬智高早到一步,列阵归仁铺之西南。是时侬家军身着绛色征衣,持蛮牌、标枪,望之如火。杨文广甫一接战,不敌而退。”
赵祯虽早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还是大吃一惊道:“杨文广怎么败得如此之快?”赵祯知道杨文广也是将门虎将,乃当年大宋开国功臣无敌金刀杨业之孙。这些年来杨家一脉均在镇守北疆留意契丹的动静,虽有北疆少有战事,但杨文广鞍马纯熟,亦有对阵经验,是以赵祯早早的抽他回转汴京,准备派他和郭逵一起领军。
庞籍轻叹道:“武经堂曾大人就曾说过,侬智高军蛮夷出身,若论武力,其实远胜不经操练的宋人。侬军更是以标枪、蛮牌互为攻防,作战时锐利难挡。宋军每次均是败在这标枪、蛮牌下。杨文广虽勇,还是难敌侬军。”
“那怎么办?”赵祯急道。
庞籍道:“先锋杨文广败退,荆湖南路兵马钤辖刘几率右军抵抗侬军这冲击,从清晨战到晌午,难决胜负。这时侬智高命手下勇将黄师宓带骑兵出击,那骑兵号称天龙骑,是侬智高的贴身铁骑,战马均是收集自大理良马,可算是侬智高手下最为犀利的骑兵。刘几不敌,也要溃败。”
赵祯怒道:“侬智高恁地嚣张?敢这般称呼?”这天龙称呼,非皇家不能用。赵祯闻之,自然恼怒。
庞籍心道,侬智高都称帝了,又有什么敢不敢之说呢?又道:“当时宋军微乱,侬军士气正高涨,本有将军张玉请战,狄青不许,打乱头上发髻,带青铜面具亲自出战。张玉擂鼓,狄青出战,一刀就斩了黄师宓于马下。”
赵祯大喜,一拍桌案笑道:“好,杀得好!朕早听狄青喜披发带青铜面具而战,每战必胜,今日得斩叛逆,实在大快人心。”
庞籍续道:“狄青力斩黄师宓,侬军气势稍止。狄青不待停留,就率昔日旧部冲杀敌阵。侬智高先后派手下龙蛇二将侬建侯、侬志忠率精锐迎战,可均被狄青一刀斩杀。”
赵祯惊喜道:“原来狄青这般勇猛?”
庞籍点头道:“不错,狄青连斩侬军三员猛将,侬军军心已慌,狄青率军冲击侬家军中军,侬智高不能挡,率众先退。侬家军见侬智高退却,军心崩溃后撤邕州,郭逵早率兵守在归路,从高处掩杀,侬军大败。狄将军狂追侬家军数十里,追到邕州城下,眼下侬智高闭城不出……”
赵祯大笑道:“好,好。打得好。庞卿家,速去找两府商议赏赐一事。若缓了赏赐,只怕军心不喜。”他才待起身,去将这好消息告诉张美人,庞籍忙道:“圣上,臣倒觉得,不宜再升狄青的官职。”
赵祯微愕,摇头道:“怎能不升呢?朕意已决,你速去办理吧。”他快步离去,到了张美人的宫内,张美人神色中似乎也有焦急,见赵祯前来,虚弱问道:“圣上,眼下岭南如何?”
赵祯笑道:“狄青大获全胜……”话未说完,就见张美人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赵祯大惊,急道:“快传御医来……”
狄青奇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侬军大乱,节节败退。
宋军、侬军决战归仁铺,厮杀终日,狄青出马,连斩侬军三上将。侬家军败退邕州。
狄青传令,沿途州县围剿叛军,不得怠慢。
两广军民士气如虹。
侬智高退守邕州,当日夜晚,不待宋军合围势成,焚城突围,一路西逃。
狄青率兵狂追数百里,侬智高逃入大理境内……
宋军大获全胜,狄青悉平岭南!
连日来,两广庆呼,荆湖喜悦,天下欢庆,汴京一洗忧虑之气,街头巷尾,无不传颂狄青之名。
朝廷有旨,升狄青为枢密使,位列相位!
举国欢呼时,赵祯心中却满是悲伤之气。张美人病重,奄奄一息。他整日守在张美人的床榻下,早朝时也是匆匆一过。这一日,眼见张美人脸颊消瘦,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不由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众宫人见状,都是不敢相劝。曹皇后赶来,见状悄然上前道:“官家……”她才唤了一声,赵祯已回过身来,扑到了曹皇后的身上,放声大哭道:“皇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朕爱之人,总是这般受苦?”
他自幼都在刘太后的阴影下,就是婚事都不能做主。他喜欢的人,刘太后均不喜欢,他不爱的人,却整日守在他身边。
王如烟嫁给了别人,他耿耿于怀,本以为张美人来了,是苍天弥补他的遗憾,不想张美人又要离他而去。
多年情感抑郁,一朝发泄出来,赵祯已哭得惊天动地。
曹皇后只是搂着赵祯,泪水也流淌下来,低声安慰道:“官家,你莫要哭了。你哭得……妾身心都要碎了。”
宫人见此,都是垂头,不敢多言。
赵祯大哭一场后,心情稍平,回头望了张美人一眼,见她昏昏沉沉的未醒,又想落泪。强自忍住,问道:“皇后……你找朕有事吗?”
曹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妾身见官家最近无心批阅奏折,只能在这里守着,担心官家的身子,这才炖了汤送过来。”
赵祯这才留意到龙案上有热好的补汤,摇摇头道:“唉……朕喝不下。”陡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最近朝事如何了。”说到这里,不等曹皇后答复,忍不住走出张美人的宫中,回转到帝宫。眼下岭南虽平,但战乱未息,那事关他的江山,他总要留意一下。
回转到帝宫,赵祯见案边奏折已堆积若山,苦涩笑笑,坐下来翻翻奏折。翻了几下,脸色有些异样。
曹皇后一直跟在赵祯的身旁,见状问道:“官家,可是岭南有什么事情吗?”
赵祯合上了皱折,淡淡道:“朕让狄青坐了99lib?t>枢密使一位,很多人都是不满。说和祖宗家法不合,请朕撤了狄青的相位。皇后,你如何来看呢?”
曹皇后蹙眉思索了半晌,问道:“这本是官家的旨意,其实旁人如何来看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官家怎么看?”
赵祯站了起来,在殿中踱了几步,说道:“朕常观魏太祖曹操雄才大略,然而多是谲诈的手段;唐庄宗李存勖也算是豪杰,行军打仗,基本上没有失败的,但即位后,沉迷于游猎而没有节度,对臣子的赏罚也不讲规则。这两个皇帝,只具备将帅之才,而无人君之量呀。”
曹皇后闻言,试探道:“这么说,官家不想学古人,而想赏罚分明,处事公正了?”
赵祯道:“正是如此!”
曹皇后轻嗯了声,回道:“狄青跟随官家多年,那没有谁比官家更清楚狄青了,这件事,自有官家做主。妾身要说,只能说一句……”顿了下,曹皇后道:“狄青是忠臣!”
“狄青是忠臣。”赵祯喃喃念了遍,点头道:“好的,朕知道了,皇后,你去休息吧。”
曹皇后退下,赵祯坐回龙案旁,将奏折一篇篇的翻过去,脸色阴沉不定。
看了数个时辰,赵祯还是一言不发。就在这时,阎士良入内道:“圣上,文彦博请见。”赵祯只是点点头。阎士良不多时,带文彦博入内,阎士良退到殿外。
赵祯头也不抬,问道:“文卿家,你有何事情?”
这几年来,文彦博已入两府,身为参政。听赵祯询问,文彦博道:“臣这次冒死前来,想和圣上禀告几件事情。”
赵祯这才抬头,凝视文彦博道:“为何要冒死前来呢?”
文彦博神色诚惶诚恐,说道:“臣知圣上对狄青很是信任,但臣忠心耿耿,不得不说一句,狄青绝不能重用!”
赵祯双眉一扬,冷哼一声,反问道:“为什么?”
文彦博四下望了眼,这才道:“狄青功高,已功高盖主!圣上若让他保持了军权,只怕会对圣上不利。”
赵祯垂下来头来,随手翻着奏折,淡淡道:“你言重了。”
文彦博急道:“圣上,臣绝非危言耸听。狄青不过行伍之身,得圣上器重,这才飞黄腾达。但他升迁过快,难免飞扬跋扈。不说他殴打微臣一事,就说在西北,他就公然对上司不满,对韩琦横加指责,到了京城后,他变本加厉,只因小小争吵,就以不领军为由,逼迫圣上让夏相认错。听闻夏相因此事气倒,已奄奄一息。”
赵祯还是翻着奏折,不置一词。
文彦博又道:“圣上又升他为枢密使,不就是在增长他的气焰?他昨日可逼圣上服软,到明日会逼圣上做什么,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见赵祯还是沉默,文彦博并不住口,继续道:“圣上可知道狄青每战必披头散发,以青铜面具遮面是何缘故吗?”
赵祯抬起头来,皱眉道:“不都说他自嫌相貌过于俊朗,阵前难以威吓敌手,这才以面具摄敌吗?”
文彦博道:“这不过是传言。据臣所知,狄青是因每逢出战,都会头出龙角,脸现神异,这才为要遮住异相不为人知!现在街头巷陌早已传开,狄青有……什么……之相……唉……臣不敢说。”
人生龙角,不言而喻,就是有天子之相。文彦博只怕触怒赵祯,因此住口。
赵祯握着奏折的手突然一紧,手上青筋爆出。终于舒了口气,轻轻叹道:“狄青是忠臣……”
话未说完,文彦博已抢道:“太祖岂非周世宗之忠臣?”
赵祯霍然站起,一拍桌案,喝道:“大胆!你说什么?”
原来宋太祖赵匡胤曾是后周之主世宗柴荣的臣子,周世宗早逝,托孤给最信任的臣子赵匡胤。可赵匡胤不多久,就在陈桥黄袍加身,逼周世宗身后的孤儿寡母退位,以后周坚实的基业,这才打下大宋的天下。
这段往事,太祖一直讳莫如深,不想手下提及。文彦博以狄青比赵匡胤,赵祯一听,难免愤怒,可愤怒之余,心中戚戚。
文彦博早跪倒在地,叩首道:“圣上,臣今日前来,就是不惜一死劝圣上醒悟。狄青或是忠臣,但他这些年来威望太盛,听闻汴京百姓知他平定了岭南,交口称颂,更有无数人知道他要回京,早早的出京等待,只为要见狄青一面。如今京师,百姓只知狄青,不知圣上……”
赵祯缓缓落座,神色更是难看。文彦博见状,又道:“圣上以仁治天下,但狼子野心,不能不防。狄青当年对抗夏军,轻易可招兵近十万之众,这次前往岭南,沿途更是云集景从,随意都能让十数万大军跟随,他召集旧部进攻侬智高,固然是出乎不意,但从此可见那些兵士对他的忠心耿耿。退万步来说,就算狄青忠心,但太祖难道不忠心吗?可黄袍加身之时,由不得他不从。圣上若等到那日,只怕后悔已晚。”
赵祯坐在龙椅上,神色微变。
他目光投远,望向那殿外的风光。殿外雪已融,可春风尚冷,冷得人骨子里面发寒。
有风过,赵祯微微颤抖下,脸色在那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已琢磨难定……
第三十七章 破盟
春风料峭,冻杀年少。
整个汴京在寒风中,却是兴奋的发抖。不知多少百姓交头接耳,传说狄将军就要回转京城。
早有很多人相约出城,守在路边,只为先看狄青一眼。汴京城外,群情涌动,激荡着这个还有些冷意的春。
风起夜落,有孤灯明灭,照耀着狄青满是沧桑的脸。他坐在酒肆中,已经许久。在百姓出城迎接他狄青的时候,他早就无声无息的入了汴京,悄然的坐在刘老爹的酒肆中。
酒肆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有狄青一个食客。
刘老爹端上酒菜后,就坐到后堂,悄悄地望着狄青,那久经苦难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了悲凉之意。
狄青在灯下看着一封信。
那封信并不算长,可他看了许久。握着那封信的手,在灯影下,显得有些颤抖。终于放下了那封信,狄青凝望着桌案上的油灯,喃喃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嘴角带分苦涩的笑。
信是郭遵托狄青交给郭逵的,可郭逵终究又把信转给了狄青。
因为这封信,本来就是郭遵写给狄青的。
郭遵为何要经过这般转折?狄青本不知情,但他看过信后,已明白了郭遵的用意。
将那封信缓缓地放在火焰上,望着一团火光燃起,带着飞灰而落,狄青松开了手,端起了桌案的酒杯,却又放下。
韩笑悄然走了进来,低声道:“狄将军,巩县那面并无意外。”
“我请你帮忙查的事情,你查得如何了?”狄青问道,他望着闪烁的灯火,眼中有了迷离。
韩笑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卷递给狄青道:“狄将军请看。”
狄青摊开画卷,借着灯火望过去,只见到那画卷上画着两人,一人面容俊朗,赫然就像狄青。而画像的另外一人,明眸浅笑,依稀有几分飞雪的模样。
狄青手持画像的手有些发抖,凝望那画像许久,这才问道:“你确定……这是段思平的画像吗?”见韩笑点头,狄青涩然一笑。其实他问话的时候,就已肯定了答案。
他从未想到过,段思平竟和他如此相像。
是巧合,还是早有因果?
灯火一跳,耀亮了狄青的眼眸,宛如当初从瀑布中被冲出那一刻。那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有分幻象,莫名的出现,他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当初清醒后,其实就想找飞雪问问,可他终于没有去问。
当那卷画像出现在眼前时,再次勾起他的当初的记忆。混乱中,有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
那个如他狄青长相的段思平,跪在一床榻前,紧握着一女子之手,泣声道:“飞雪,朕宁舍江山,也想留下你来陪朕。可是……”
那如飞雪般的女子望着他,嘴角带分不舍得笑,可眼中带着无边的坚定和爱意,“思平,你我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我来生,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段思平已泣不成声,只是握着那女子的手,“一定!”
那时脑中的情景是梦是醒?若是醒,那人是段思平,他狄青又是哪个?若是梦,为何回忆时,竟如此清晰刻骨,铭心酸痛?
狄青望着那画像,良久后才问道:“段思平身边的这人,叫做唐飞雪?”
韩笑再次点头,有些诧异地问道:“狄将军,你为何要找这两人的画像呢?段思平的画像找来倒还容易些,但和唐飞雪的画像,只有一张,还藏在大理皇宫。若非大理皇帝知道我是狄将军派来的,也不会把这画像给我。”
“大理皇帝?”狄青喃喃念着,心中不知是何感触,韩笑啧啧称奇道:“是呀,就是你在青唐见到那个段思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竟然登基做了皇帝。当年他势单力孤,和个书僮前来青唐,也不知道做什么,现在想想,恐怕是避难吐蕃,也可能是效仿耶律宗真之举,明里避祸,暗中联系朝中重臣,这才推翻段素兴。”
大理皇帝,眼下就是段思廉,当初狄青还在青唐城见过此人。
当初此人见到狄青,曾主动搭讪,和狄青解释承天祭一事,可后来狄青再也没有见过此人。不想后来段思廉在青唐时,朝中重臣相国岳侯高智升遽然发动政变,废黜大理的天明皇帝段素兴,拥段思廉为帝。
大理国小,朝廷皇帝的变迁却也频繁,不过大理素来与世无争,朝中的变故也99lib?少被中原人知晓,韩笑受狄青所托,前往大理查段思平往事时,这才无意发现大理皇帝就是在青唐的那个书生。可狄青为何要韩笑前往大理查段思平的往事,韩笑是却一无所知。
见狄青不语,韩笑道:“段思廉见到我后,对我倒很是热情。我见他如此,就说想知道段思平的往事,他主动将这幅画像拿来给我,还问我……狄将军是不是和段思平很像?”顿了下,韩笑惊奇道:“狄将军,我若不知道这画像是段思平,真的以为画地是你呢。段思廉还说……”见狄青望着灯火,好像神思不属,韩笑住口。
狄青扭过头来,问道:“他还说什么?”突然想到当初见到段思廉的时候,段思廉和贴身的书僮望着他都有些讶然,书僮还低声说,“公子,他好像……”之后段思廉阻止了那书僮,对他狄青很是亲热。
当初狄青根本没有留意,可现在想想,那书僮可能想说——他狄青好像段思平的。而段思廉主动搭讪,显然也是因为他很像段思平的缘故。
韩笑没有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说道:“段思廉还说,他能有今日之帝位,还是因为和唃厮啰曾经私下谈过一段话。至于什么话,他不好说,不过是和狄将军有关。他就是因为这段话,才起斗志去推倒段素兴。他还说,知道狄将军以后肯定会帮助他,这才勇气大增。他还托我向狄将军问好。真是奇怪,难道说狄将军你长得和段思平像,段思廉就认为你是段思平投胎转世了?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肯定帮他?”
说罢哈哈想笑,可见到狄青铁青的脸庞,突然感觉一点都不好笑。
甚至……还有些阴森!
见狄青还是不语,韩笑陪笑道:“狄将军,我就是想开个玩笑,你不会认真了吧?”他看狄青抑郁,这才逗狄青发笑,不想无意之话,让狄青满是惘然。
狄青目光游离,沉默许久,突然问道:“韩笑,你信人有前生吗?”
韩笑怔了下,双眉锁紧,不解狄青为何有此一问。可见狄青煞有其事,终于道:“我没有见过,但古书的确有前生的记载,不知真假。”
狄青双眉一挑,问道:“古书有过什么记载?”他并不算太读书,突然想起曾在左氏春秋度过一篇关于声伯文,那文中说,声伯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琼魂珠玉送给他吃。声伯不敢解梦,以为是不详之梦。后来梦一解,人就死。
当初他见到这个故事后,只被范仲淹的批语所吸引,却没有过多想想这梦的含义。但他屡次似梦似醒间追忆起段思平和唐飞雪,让他感觉到梦境的离奇,声伯之梦是说不详,那他的梦究竟是在说什么?
韩笑听狄青发问,沉吟道:“古书曾记载,鲍靓记井,羊祜识环。这算是前生的真实记载吧。”见狄青不解,韩笑解释道:“鲍靓是东晋南海太守,在五岁时,对父母说本是曲阳李家儿,九岁坠井死,投胎到了鲍家。他父母寻访李家,发现此事无误。后此事被史官记录晋书之中。而羊祜是西晋名将,事迹其实和鲍靓大同小异,他也是记得自己是邻家李氏之子,早亡到了羊家。他还记得当年作为李家孩子,埋在桑树下的金环,后让乳母取回,当时人都惊奇不已。这事儿也记在了晋书之中。”
狄青听了,喃喃道:“这么说,真的可能有前生了……而我的……”话未说完,韩笑扭头向酒肆外望去,狄青警觉有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狄青听力敏锐,远胜韩笑,他晚韩笑一步发现有人前来,实在是因为心情激荡的缘故。
才扭过头去,就闻有幽香暗传。见酒肆门前,灯火映照下,站着个穿淡黄衣衫的女子,女子秋波水漫,落在了狄青身上。狄青有些诧异,缓缓站起来道:“常宁公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黄衫女子正 662f." >是常宁。
常宁轻移莲步,走进了酒肆,低声道:“妾身偶过此处,正有事找将军,不想见将军在此。”
狄青心道,“你一个公主,夜间来这偏僻的酒肆做什么?”
常宁已在狄青对面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打算。韩笑见了,闪身出了酒肆。狄青只好坐下来,问道:“不知公主有何事吩咐?”
常宁秋波流转,落在了桌面的那幅画上,神情有些黯然,目光中又有些讶然,道:“这画中是狄将军和羽裳姐姐吗?”
狄青一怔,见画像中的唐飞雪明眸善睐,栩栩如生,倒真的和羽裳神情有些相像。
他见到飞雪时,都是留意到她的双眸,几次差点将飞雪误认为杨羽裳。现在看来,画中唐飞雪不但和飞雪相像,还有几分神似羽裳。
一时间有些惘然,狄青摇头道:“画中不是我,是大理开国君王段思平和他的妃子。”
常宁凝望着那幅画,心中古怪,也感觉段思平和狄青很有些相像。
狄青心中一动,突然道:“我就是听别人说和他像,这才托人弄幅画来。我倒感觉,段思平……像我的前生,不知道公主怎么看待此事呢?”他不知道多么艰难,才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句话来。说完后,一颗心悬起来,留意着常宁的神情。
常宁没有听说狄青口气的激荡,又去望那幅画,等抬起头来,狄青却已垂下了头。常宁幽幽一叹,“前生来世,常宁不敢期盼。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望着那沉默的汉子,心中突然想,“我 89c1." >见你一面,就要数年。可人这一生,有几个数年呢?”
狄青也跟着叹口气道:“是呀,今生常见就是福气。但我狄青……”他又想起杨羽裳来,却不说下去,再次问道:“公主找在下,可有事吗?”
常宁道:“最近朝中文武对狄将军议论纷纷,不知道狄将军可曾知晓?”
狄青摇摇头,心道,“他们无论如何议论,都和我无关了。”
常宁不明狄青的心事,神色中有些忿忿不平,道:“狄将军为国尽力,这次平定岭南立了大功,以狄将军之能任枢密使,绝对无可厚非,可那帮愚臣执意说不符祖宗家法,真让人心寒。最让人不解的是,庞籍庞大人也建议罢免你枢密使的职位……”
狄青见常宁少有的气愤,反倒微微一笑。
常宁见了,问道:“狄将军,你难道不生气吗?”
狄青只是摇摇头,心中暗想,“庞籍当知道我的心思。唉……他知道提拔我为相一事,将我置在风口浪尖。我若为相,肯定难得善终,我若不为相,他们反倒可能会放过我。可我何必再看他们的脸色。”
常宁琢磨不透狄青的用意,一时间反倒不知所言。
狄青淡淡道:“多谢公主通信,其实很多事情我已知道了,我还知道,欧阳修大人也上书请求罢免我……他用阴阳之说说我有错,把淮南水灾算到了我的头上。”
常宁怔住,吃吃道:“你都知道了?唉,我一直以为欧阳大人素来耿直,明辨是非,不想他也要参你。”
狄青心道,“常宁毕竟不知晓官场之事,也不知道欧阳修、庞籍上书之前,已知会于我。欧阳修虽把水灾算到我头上,但那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毕竟说我‘武技过人,其心不恶,为军士所喜,未见过失。’欧阳修其实也和庞大人一样,想让我离开这风口浪尖,给我体面台阶下罢了。他们还希望我……”
想到这里,狄青道:“公主不必多想了,若无别事的话……”
常宁见狄青要走,突然想起什么,说道:“等等……我差点忘记了正事,皇后托我给你一封信。”说罢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狄青。
狄青大为诧异,不知道曹皇后为什么给他信。迟疑片刻,这才接过信来。
常宁见狄青接了信,心中轻叹,起身道:“狄将军……那……我走了。其实我这次来,本来是找李国舅的,我听说他经常在附近喝酒。”突然住了口,因为发现狄青脸色变得异常的苍白。
常宁见状,有些吃惊,忙问,“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死死地盯着手上的那封信,信皮上只写着五个字,“字喻狄将军。”本无什么奇怪之处。不过那五个字行笔若飞,黑字中隐现白丝。
终于从那五个字上移开了目光,狄青缓慢问道:“公主,这封信是皇后亲笔所书吗?”
常宁点头道:“是呀,皇后最擅写飞白体的。这字可好看吗?”
狄青笑笑,可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困惑,“很好,多谢你了。”
常宁见狄青满是心事的样子,心中疑惑,可无从开导,悄然出了酒肆,上轿子前,回头向酒肆内望去,见灯火下狄青缓缓坐下来,还是望着手上的书信。
那书信到底有什么古怪,让狄青如此?常宁心中有些不安,只想回转后问问皇后。
常宁离去后,韩笑走了进来,见到那书信上的字体,也是吃了一惊。
字是飞白体,信纸是吉星斋所产。这和当年揭穿八王爷是凶手的那封信,并无两样。当初狄青、韩笑都为是谁写的那封信困惑不已,但如今真相要揭开了,二人同样的惊奇诧异。
写信的人竟然是曹皇后?!
韩笑望着狄青,狄青只望着手中的那封信,缓缓猜开,看了半晌后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他没有解惑后的喜悦,反倒有种萧索的感觉。韩笑虽说好奇心不大,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狄将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狄青坐在那里,望着那昏暗的灯火道:“这事情说来话长。韩笑,你还记得曹佾吗?”
“当然记得。”狄青奇怪道:“他是曹皇后的弟弟呀。”
狄青涩然一笑,“可你我虽知道这个,却都忽略了,他姓曹的……”
韩笑简直不明白狄青在说什么,曹佾当然姓曹,这有什么被忽略之处呢?
狄青见韩笑一头雾水的样子,淡淡道:“你不要忘记了,归义军的后人本也姓曹。当年曹姓中人有一脉死守香巴拉,却有另外一脉意见分歧,远走他乡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去查他们的下落。他们后来去了河北,远离香巴拉数千里,只想忘记从前的记忆。”
韩笑看看狄青手上的信,心思飞转,眼中突然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难道说,曹皇后、曹佾都是那些人的后代?”
狄青点头道:“不错,是以曹佾才会前往西北,寻求香巴拉之谜。不然他何以能直入沙州呢?”
韩笑那一刻的震骇不言而喻。
曹皇后本名门之后,祖父曹彬,是为大宋开国名将,和太祖赵匡胤携手打下了大宋的江山。曹家自那后,在大宋辉煌无比,谁又能想到,他本是归义军的后人!
这好像匪夷所思,但认真想想,所有的一切却又顺理成章。
曹佾因为知道这往事,才会寻求香巴拉之谜解救之身,赵匡胤和曹彬关系极好,就算曹彬几次犯错,赵匡胤对曹家也是善待有加,是不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赵匡胤留下家法在太庙,神秘离奇,是否也因为香巴拉之故?
太祖也知道香巴拉?
就算是真宗,一心信神,执意追寻香巴拉,莫非也是因为隐约知道太祖的往事吗?
韩笑想到这里,感觉朦胧中,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可他还有一点不明白,曹皇后为何能揭开八王爷造反的底细?曹皇后对狄青说这些,所欲何为呢?
狄青却不再多说,艰难地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将那封信递给了韩笑道:“你看完后,就烧了它。莫要再给旁人来看,这件事,你不要再追下去,我来解决!”
韩笑接过那封信,见狄青走出了酒肆,迫不及待的展看一观。只看了几眼,双手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狄青出了酒肆,抬头见繁星如火,月明似梦,长长的舒了口气,喃喃道:“这样的美景,就像个梦一样了……梦醒后,才发现,很多事情,只有在梦中。怪不得郭大哥这么选择。”
他神色虽还有惆怅,但腰还是挺了起来,信步沿着长街走着,眉头微锁,显然在决定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路过郭府的时候,推门进去后,见房间内有灯火映出,微觉错愕。眼下郭逵还在收拾岭南的战局,谁会堂而皇之的在郭府点灯呢?
不再多想,狄青推门而入,见灯下坐着一人,略黑的脸庞,肃然的神色。
狄青见到那人,倒有些意外之喜,上前几步,脸上露出分微笑道:“包兄为何来此呢?”
来人正是包拯。
包拯见狄青入内,起身抱拳道:“在下来此……是想狄兄应该回来了。城外虽有繁华万千,可那毕竟不是狄兄所喜。”他和狄青以兄弟相称,就如当年一般,只论私谊,不像谈论公事的样子。
狄青心中微暖,知道包拯和他虽只是寥寥几面,但相知甚深。“包兄深夜前来等我,当然是有话要说?”
包拯凝望狄青良久,说道:“朝中最近对狄兄多有诋毁,不过在下未发一言,不知道狄兄可会见怪呢?”
狄青笑着摇摇头道:“包兄不言,已胜千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那些闲言碎语,已不被我放在心上。”
包拯长叹一声,满是遗憾道:“这么说……狄兄心意已定了?”
狄青犹豫片刻,知道只有包拯看穿他的心思,缓缓道:“青本农家少年,出窜行伍,素无大志的。虽说也为兄弟百姓做了些事情,但今生本只为至爱一诺。我答应过她,不让天下人小窥轻贱,做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如今愿望已了,再无憾事!”
这话他没有对庞籍说,没有对常宁说,甚至没有对韩笑,独独对包拯说了。
他知99lib.道包拯知他,他也就无须隐瞒。
包拯涩然笑笑,心中暗想,狄青已心灰意懒,萌生退意,国之栋梁,终究要离去。若只是百官的流言蜚语,只要圣上支持,想狄青也不会如此。但最近流言甚嚣尘上,恐怕是……
终于不再想下去,包拯道:“在下今日前来,除了想见狄兄一面,还想说说对当年案子的看法。”他说的是狄青卷入宫中凶案,张美人中毒一事。见狄青脸色有些异样,包拯下定决心道:“当年那案子,其实极为简单。不是狄兄撒谎,就是张美人大话。在下怎么来查,百般寻思,都觉得狄兄根本没有半分杀人的理由。这么说……只剩下唯一的答案。”
狄青笑笑,似乎对这案子已没什么兴致,“多谢包兄抬爱。”
包拯正色道:“我虽有结论,可一直想不通张美人为何要害狄兄。后来张美人中毒,这案子看起来另有隐情,我一时间也不敢轻下结论。这几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但感觉若另有凶徒,杀人灭口定有动机和目的,可几年过去了,并无人再对张美人不利。我感觉事有蹊跷,宁可做会小人来推断……”
狄青忙道:“包兄不用推了,这件事也不必管了。包兄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
包拯正视狄青,一字字道:“我若还在查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绝不能信口决断。但今日我来,是因为当你是朋友兄弟,因此这个推断,我必须要说。”
狄青双眸中隐有感慨,只是轻轻叹口气。
“我的推断是,下毒的不是旁人,而是张美人自己!”包拯一字一顿,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室内静寂了片刻,包拯本以为说出这个结论后,狄青会有所惊诧,不想狄青只是笑笑,“包兄断案如神,在下很是佩服。”
这次轮到包拯惊奇,讶然道:“狄兄早知道这个答案了?”
狄青移开目光,悠然道:“其实我那天出宫后,就想张美人为逃嫌疑,这才服毒博取圣上的同情。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她和我无冤无仇,为何会这般心思的害我?但我现在知道了。”
包拯怔住,忙问,“她为什么害你?”
狄青转头望向包拯,诚恳道:“包兄,你是好人,百姓需要你这种好人。因此……有些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要知道太多。多谢你这时还为我考虑,你请回吧。”
包拯望着狄青良久,终于点头道:“那好。狄兄……你保重。”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举步离开了房间,轻轻的带上了屋门。
狄青听那脚步落落的过了庭院,出了院门,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道:“包兄,我不是想瞒你。可你真的不需知道太多的。”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桌案的孤灯,不知许久,又有人入了郭府,到了房前,轻轻地敲了下门。
那声音很轻,轻的有如雨打残荷,秋日露落,轻微中,带着分萧瑟的冷意……
轿子悠悠,常宁坐在轿子中,一颗心也随着轿子的起伏悠悠而动。
曹皇后给狄青的那封信究竟有什么古怪,狄青为何看到那封信皮,就如此震惊?
常宁有些后悔,后悔为何不事前看看信的内容呢?如果看了,就不用如此忧心……但如果看了,或许更忧心。
轿子入了宫中,常宁已迫不及待,立即去曹皇后的寝宫。在宫外等了片刻,有宫女出来告之,曹皇后去见圣上,说常宁若来,请她等候。
常宁听到,有些讶然。不诧异皇后去见圣上,而是奇怪曹皇后为何知道她今晚会来找呢?坐在殿中,四壁青灯,照得殿内有些凄清。
有几分月色顺着那雕花的窗子偷偷的照过来,像是要和灯火争辉。
月色的参杂下,殿内更显冷静。
常宁顺着月色望过去,见一轮明月皎洁的挂在天边,而那明月中,隐有黑色的树影。
传说中,那有吴刚伐桂,有玉兔捣药,有嫦娥思夫。传说总是美好,常宁以往也很喜欢这些传说,但今日见到,总感觉再坦荡的月色下,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曹皇后好像也有秘密,而且是……很大的一个秘密。
心绪正乱间,听殿外有宫女窃窃私语,常宁虽不想听,但那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有一宫女道:“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张美人不知道如何了?”
常宁微凛,她知道这些日子来,张美人身体日颓,赵祯整日留在张美人身边,只怕张美人不行了。本来对张美人没甚感觉,自从张美人涉嫌陷害狄青后,常宁更是不再和张美人言语,但一想到张美人若死,只怕赵祯对狄青更有隔阂,常宁很是忧心。
又听有宫女道:“听人说,狄将军回京了?”常宁听到狄青之名,更是留意,听另外一个宫女道:“狄将军不但回京了,我还知道,他今晚已被圣上招到宫中。听说圣上为狄将军庆功,还为狄将军赐酒庆功呢。”
常宁心头一震,霍然冲出去,望着那说话的宫女道:“你说什么?”听闻圣上赐酒,常宁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大跳。
那宫女见常宁脸色苍白,惊吓道:“公主,我说圣上摆酒赐宴,请狄将军入宫了。”
常宁急道:“在哪里?”
宫女诺诺道:“文苑阁。”
常宁听了,顾不得再说,急急的一路小跑,向文渊阁的方向跑去。将近阁前,见四周有禁军把守,常宁更是心惊。才要入阁,有人上前道:“长公主,这里不能擅闯。”拦阻那人,却是邱明毫。
常宁喝道:“你开封的捕头,这么晚到宫中做什么,可是要造反吗?”
邱明毫脸色不变,说道:“臣奉旨行事?请长公主回转休息。”他平淡的语调中,有着丝丝入骨的冰冷。
常宁怒视邱明毫道:“你给我让开。你若不让,今天我就让你人头落地。”常宁素来平和恬静,如此发火,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常宁举步前行,邱明毫本想阻拦,但见到常宁几欲喷火的眼眸,心头一颤,终于退到一旁。
常宁到了阁前,见厅堂灯火大亮,狄青果在堂中坐着,狄青对面坐着的正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
阎士良正起身满了两杯酒,狄青端起了酒杯……
常宁见状,冲过去道:“狄青,酒不能喝。”她鬼使神差的冲到了狄青的面前,一把握住了狄青手。只感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心尽是冷汗。
狄青望过来,缓缓问,“公主,这酒为何不能喝呢?”
常宁解释不明白,只感觉心中惊惧,见阎士良也望了过来,突然一咬牙,抢过狄青手中的酒杯道:“因此我要喝这杯酒。”
她举杯就要喝下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冲动,但她心甘情愿。
听到赵祯赐酒给狄青,常宁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酒中有毒!她居然不信哥哥,不信那个越来越难测的哥哥。狄青有危险,可这危险,她说不出口。
酒到嘴边时,她心中凄然中还带分快意,她甚至希望,这杯酒是有毒的。
她不知道当年的杨羽裳是如何才在狄青心中铭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却知道,无论如何来做,在狄青心目中,只有杨羽裳一人。她为狄青而死,若能在他的记忆中留分清晰,她无怨无悔。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酒杯。狄青眼中也有分苦涩之意,道:“这酒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常宁怔住,问的是狄青刚才问的话。
狄青端着酒杯,望着眼前的阎士良道:“这杯酒,本来是给阎大人喝的!”
阎士良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差点撞翻了凳子。他没说什么,可他的表情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要说什么!
阁外有寒光闪动。
狄青还是端着酒杯,目光投远,其中有了悲哀之意,“阎大人,请带我去见圣上,我有话对他说。”
阎士良额头汗水滴落,嗄声道:“说什么?”扭头向外望去,隐有畏惧之意。
狄青淡淡道:“我很久没有和圣上闲聊了,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拿着手中的那杯子,狄青叹口气道:“你若不带我去,还是有人会带的。你好好想想吧。”他言语很是平静,可其中的决绝不容置疑。
阎士良看着狄青手中的酒杯,浑身颤抖不停。
狄青叹口气,已到了阎士良的面前,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阎士良退后一步,终于道:“好,我带你去圣上。”
狄青笑笑,喃喃道:“其实我知道,圣上一直在等我的。”
阎士良故作没有听到,有些颤抖的走出文苑阁。狄青跟在阎士良身后,常宁又在狄青身后。常宁见阁外早有禁军把守,以为这些人会拦阻,不想邱明毫见狄青、阎士良出来,直如未见般。
只是在狄青等人过去后,邱明毫一摆手,众禁军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众人默默前行,宫中灯火通明,照得众人如夜间的幽灵般。
等到了帝宫前,宫人宫女见到这般阵仗,都是惊惶不安。可见阎士良领路,无人敢问究竟怎么回事。
阎士良立在宫前,让宫人入内通传,不多时,曹皇后竟从宫中走了出来。常宁大是诧异,就见曹皇后望了眼阎士良,又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圣上请你和阎士良进去一叙。”
狄青笑笑,举步入殿。常宁才待跟随,却被曹皇后一把拉住。
帝宫内,冷冷清清。赵祯孤独的立在床榻前,背对着狄青。床榻上,躺着张美人,双眸微闭,似已熟睡。
赵祯望着床榻上的张美人,好像已经石雕木刻,听到身后脚步声停顿,也不转身,冷漠道:“张美人死了。”他似是极力的压制住悲伤,才能说出这平静的几句话。
狄青望着那床榻上的女子,沉默无言。阎士良站在不远处,浑身抖动得如风中落叶,眼中更是埋藏着深深的惊惧。
这平静下面到底是什么惊涛骇浪,少有人猜得到。
“朕自幼就不自由,就算登基后,也不自由。”赵祯望着那床榻上的张美人,眼中有了深邃的痛楚,“以前有太后,后来有祖宗家法,再后又要门当户对。朕喜欢王如烟,可她嫁给了别人。朕不想娶郭皇后,但她一直跟在朕的身边。郭皇后去了,就是曹皇后,因为她是名门之女,文武百官都想朕娶她为后,就算范仲淹也不例外……”
嘴角满是哂冷的笑,“朕要娶女人,总要征询天下人的同意。因此张美人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连贵妃都不是。到现在,她去了,终于去了,你们是不是很开心?”霍然转身,赵祯望着狄青,眼中已满是红丝。
他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字字道:“难道朕身为天子,大宋九五之尊,就不能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吗?”
狄青脸色平静,目光冷静,他那一刻,静得和冰一样,“当然可以。”
赵祯似乎没有意料狄青这种答复,怔下才道:“她生前说怕群臣非议,怕朕为难,是以从来没有向朕要过名份,可她如今去了,朕一定要给皇后的名份。谁都阻止不了朕!”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还是盯着狄青,似乎阻挠他立张美人为后的是狄青。
狄青并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他这一次,甚至连话都不说。不是无话可说,是觉得没有必要说。
“你知道张美人临终前说了什么?”赵祯突然阴森森问。
狄青还是平静依旧,说道:“她说什么,和我有关吗?”赵祯心伤,但狄青看起来没有半分同情。
赵祯蓦地爆发,嘶声叫道:“她说她没有陷害你!狄青,你怎么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时,都说没有陷害过你,你怎么解释?你们一直反对我立她为后,因此你和包拯就联合起来陷害她,让她至死还蒙受不白之冤,到现在……你满意了?”他喊的声嘶力竭,脖颈上都青筋暴起,已失常态。
狄青等赵祯喊完,这才冷冷道:“因此你就相信我是凶手?因此你让阎士良找我入宫?张美人被下毒,你就准备用毒酒让我喝,你准备还张美人一个公道?”
赵祯怔了下,向阎士良望去。阎士良大汗淋漓,神色惨白,仍旧不发一言。赵祯凄然道:“我的确想给你杯毒酒,我信张美人,可我没有想过毒死你。阎士良……他想必知道朕的心意,因此才下毒,阎士良,你怎敢瞒着朕这么做?”
阎士良“咕咚”跪倒,汗出如雨,以头抢地,只是道:“臣该死……臣该死!”
赵祯木然道:“你为何这么做?”他像是问阎士良,又是像问狄青。
狄青道:“那你准备怎么做?”见赵祯不语,狄青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一字字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像对付他义父阎文应一样,将他赐死呢?”
赵祯一震,本是凄然的眼中露出分犀利的光芒,“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当初你在无助的时候,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阎文应。我狄青自问从未对不起你赵祯,阎文应若是九泉有知,想必也会这么说的。”他不称圣上,突称赵祯,让赵祯神色讶然,隐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有些惊怖。
赵祯惊怖什么?
狄青又道:“我们在你有难的时候,都舍生忘死的跟在你身边。我们那时不当你是皇帝,当你是朋友。我虽讨厌阎文应,但今天我很想为他抱不平。皇仪门宫变后,你终掌大权,可你还觉得刘太后是你绊脚石,你恨不得她早死,可她偏偏不死……”
狄青言语幽然,带着说不出森冷之意,那温暖如春的宫中蓦地有种鬼气森森。
就算那明亮的烛火,看起来都有些发青,耀得赵祯脸上铁青。
“阎文应本是太后埋在你身边的细作,用来监视你的举动。但太后从未想到,先帝早有防备,阎文应还是忠于先帝,反倒不停的将太后的消息传给你。于是你就命令阎文应悄悄地在太后的饮食中下了一种药……”
“你住口!”赵祯蓦地喝道,呼吸粗重,脸色狰狞。
“我为何要住口?”狄青冷冷道:“你做得出,还怕人说吗?那种药物不是毒药,但可让人加速衰老,因此刘太后看起来比正常时老得快很多。其实早在赵允升阴谋夺权时,你就开始下药,你想着只要太后一死,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独揽大权。但太后始终不死,你又从八王爷口中得知赵允升有意造反,开始着急。于是你去了永定陵,取了无字天书,然后用别人悄悄告诉你谶语,想要威吓太后,让她收拾赵允升……你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刘太后,因为一来你不敢,二来你还想在世人面前,维持孝子的形象。”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心痛,这件事有几个人明白,但他狄青、杨羽裳不明白。
他和杨羽裳是无辜的。
可他们因为不明白卷入其中,却遭受到最惨痛的打击。
到现在他明白了太多,明白的厌恶,明白的心灰,明白后……却太晚了。
赵祯脸上没有了忧伤,眼中有了惶惑,哑声道:“你……你……胡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知道很多事情吧?或许真的有天,天把一切告诉了我!”脑海中闪过归仁铺外,那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本来早死的人面对着狄青,嘶声狂叫,“狄青,我赵元俨对你不薄的,可为何是你屡次破坏我的大计?若真有天,那老天真的瞎了眼。当年我帮赵祯夺回皇权,可他如何待我?他处处防着我,他看似给我至高的荣耀,可他根本不给我任何权利。他这么对我,他迟早也会有一天,这么地对你!”
赵祯四下望去,再一次感觉到孤独无助,事情的发展就如皇仪门前,出乎了他的意料。
狄青还是立在那里,长枪一样的笔直,可如兵戈烽火般的落寞,“你本来想要郭遵说服太后,帮你收拾了赵允升。你策划了宫中血案,害死了许多无辜的宫人、宫女,只为让刘太后心存畏惧。可事情有所变化,赵允升终于知道不对,提前发动。八王爷知道此事,才在当初和你在宫中饮酒时,说服用了什么羌活、升登之药。他那时是在提醒你,赵允升要登基篡位立即发动,而你必须要抢先!”
赵祯霍然醒悟,叫道:“八王爷没有死?”
这件事只有八王爷才知道,赵祯不信鬼神,那只有唯一的答案,这件事是赵元俨告诉狄青的。
狄青终于点头道:“不错,八王爷没有死。当初他怕你对他下手,因此诈死后,投奔了侬智高。不想我击败侬智高后,八王爷又遇到了我。”他终于碰到锤子样的那个人,那人就是侬智高!
原来八王爷一直都和侬智高有牵扯,而侬智高早就图谋着香巴拉。不言而喻,侬智高是期盼香巴拉的神力帮他一统江山,可侬智高终究没有得逞。
侬智高就是杀了小月、杨家满门的人。八王爷一直和侬智高等人联系,事后让侬智高逃到夏使那里,不言而喻,本就是想借狄青挑拨宋、夏的关系。
八王爷也一直在想着王位……
想到这里,狄青心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赵祯放肆笑道:“看来真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的以为他帮朕是好心吗?他不过是左右逢源罢了,他投奔侬智高,不就是一直抱着造反的念头?他也真的以为朕相信他?哼!”
狄青静静道:“是呀,你不信他,但是在利用他。你素来都是如此,利用完一个踢走一个。皇仪门前赵允升抢先发动,但你终于胜了,你继续让阎文应给太后下药,只盼太后早点死。太后临死前,见到阎文应和你在一起,想必终于明白。太后临死前,说她明白了,你好……她话没有说完,现在想想,其实她说得简单,她明白了她虽一直想当次皇帝,但你早就抢先发动了。她不是说你好,而是说你好毒!”
狄青说完这些后,终于出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从郭遵信中所知。他知道的时候,难掩震撼和失落。
他从未想到过赵祯会如此。
突然想起王惟一在青唐时,曾问他太后死时可有异样,又说伴君如伴虎,说以后不会回汴京了。当初狄青不明白,可他现在明白,王惟一肯定已看出太后中了毒,王惟一也知道下毒的是哪个,他怕赵祯对他下手,因此离开了汴京。
赵祯有些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事情,埋藏了很久,他只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知道,可狄青怎么都知道了?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一想到这里,赵祯背脊发亮,又想起太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
“太后扯着兖冕死的。”狄青继续说道:“你对群臣说,不知道太后的用意。群臣猜来猜去,其实猜得都不对。太后当时想说,你赵祯为了权势,是不择手段的!”顿了下,望着赵祯铁青的面庞,狄青又道:“你让阎文应一直对太后下药,药死太后后,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道,不想郭皇后无意知道此事。刘太后一死,你厌恶郭皇后,因此废了她,可郭皇后以这件事要挟你,你为了维持你的尊严,不想事情被揭发,又命阎文应药杀了她。百官觉得郭皇后死得蹊跷,你怕事情败露,于是把阎文应推了出去替死。”
赵祯鼻尖已有汗水,灯光照耀下,脸色灰败。他本以为这秘密就此沉隐,不想又被狄青一层层的剥开。
“阎文应对你实在忠心,终于为了你去死。你内心有愧,这才把阎士良提拔起来。可现在你为了推卸责任,又想赐死他吗?”狄青在笑,笑容中满是讥诮。
阎士良浑身还在发抖,不敢抬头。可眼中有泪,滴入了尘埃。
赵祯望见狄青的笑容,积郁的怒火蓦地爆发,他上前一步,怒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这难道都有错吗?太后是我养母,养了我那么多年,可在她眼中,我这个儿子根本不如一个皇位。既然她不仁,就不能怪我无义。郭皇后一辈子骑在我头上,还要用此事威胁我,她是找死,就怪不得我!”
狄青淡漠道:“那李顺容呢,她也是自己找死吗?”
赵祯周身一震,退后一步,嗄声到:“你说什么?”
狄青冷冷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李顺容是你生母,对不对?当年你去了永定陵后,就已意识到李顺容是你至亲,所有关于天书、五龙的秘密,均是她托李用和说于你知的!你知道李用和是你的舅舅,你也知道李顺容是你的生母,但刘太后在一天,你怕事情有变,因此一直不敢去认生母。李顺容临死前,其实都想再能见你一面,但你竟忍心不见!事后你装作恍然知晓,为掩心中羞愧,这才故作激愤,作态要将刘家斩尽杀绝。当初只有你我之时,你在李顺容的棺前,说你是天子,别无选择,你祈求她的原谅,因为你问心有愧!”
赵祯身形晃了两下,眼前发黑,涩然道:“你都知道了?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狄青见赵祯表情,已知道所言不假,这些消息,本来有些是他亲身经历,有些却是郭遵信中所言。
他也终于明白李用和为何整日借酒浇愁,容颜憔悴。因为李用和对姐姐有愧,也对赵祯厌恶。
李顺容临死前,虽有机会,但终究没有和亲生儿子相见。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真地做过。”狄青眼中满是憎恶之意,嘿然道:“我其实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做这些事情,现在想想,你去见张妙歌,可能是追思往事,当然也是故作迷雾,让刘太后麻痹大意了。你为了权位,害了养母,毒死妻子,杀了忠心耿耿的阎文应,忍心明知生母死去,也拒不和她相见。赵祯,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人!”
赵祯羞怒交加,“我无论如何,总对你不错!狄青,你莫要忘记了,你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我一手提拔。”
狄青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慨之意,“你真的对我不错,你对范仲淹不也不错吗?你想做个千古明君,又总是担心别人谋夺你的王位!范仲淹声望高了,你就将他踢出汴京,我声望高了,你就赐我一杯毒酒,你这样,是对我们不错?赵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需要什么将军,不需要什么一统,你对我狄青不错,其实只是希望我是一条狗,跟在你身边就好。必要的时候,你完全就可以把这狗一脚踢开。什么盟约血誓,什么金书铁券,全部都是放屁。在你赵祯眼中,统统不如一个帝位重要!”
赵祯紧握双拳,浑身颤栗,突然叫道:“你要是我,你怎么做?我本来是个皇帝,可在遇到你之前,每天做梦都是被人从龙椅上拽下来,丢到了牢笼内。我每天都是生不如死,起床时,就怕见到刀剑及颈。我若什么都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个皇帝,可成天连狗都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狄青不语,只是沉静地看着赵祯。
赵祯上前几步,已和狄青面面相对,盯着狄青道:“因此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活得和人一样。我的权利,谁也夺不走。”
“因此你发现我有威胁,就要铲除我。”狄青笑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无奈。
赵祯不语,可他的神情如冰,已告诉了狄青答案。
“你虽和我订下盟誓,但一直都在防着我,时不时的用祖宗家法表达你的无奈。你若真的有心,变法不会败,你若真的有心,就不会刻意提拔我为枢密使,然后授意那些人诋毁我。你不想失信于人,失信于天下……然后你就准备了那杯酒……”
赵祯听到狄青说到这里,蓦地变得激动,“那酒不是我准备的。我只是……只是愤怒你为何对张美人不轨。你应该知道的,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我别的事情可以忍你,但这件事我受不了!她临死都说没错,她没错,错的是谁?”
狄青轻轻地叹口气,截道:“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赵祯戛然而止,神色有说不出的怪异。
狄青移开了目光,似乎都不想再看赵祯的脸色,“记得当初你我第一次遇到时,我听你和大相国寺主持说,总觉得四处皆敌,如在牢笼……”
赵祯微有诧异,不想狄青竟知道这件事。
“主持当时劝你,心中有敌,处处为敌。你说你懂了。”狄青哂然道:“但你根本没有懂,你这辈子因此不会有朋友,只会有不同的敌人。或许你就算懂了,你也不想放下这个念头。你从心底,还是忌讳我掌权,还是怕我图谋你的皇位。张美人只是你的借口,你这杯酒,本不是给我喝的,或许你还不想我死,不然也不会让邱明毫轻易放我过来……你就是想让我退却,是不是?”
脸上满是意兴阑珊,狄青怅然道:“酒中有毒,心中更毒。你只看着权位,却不知道,我心中只有羽裳。在你的心中,或许什么都不如江山,却不知道,整个江山在狄青眼中,也不如羽裳睁眼一望。”
赵祯脸上终于有了愧意,想说什么,可嘴唇嚅嚅而动,终于说不出什么。
“我不过是个农家少年,偶尔的际遇,到了今天的相位。在你和那些百官的眼中,我没理由不再进一步的,因为你们始终把我想得和你们一样,可得到江山什么用呢?”狄青眼中满是感慨,望着赵祯道:“还不是像你一样?或像元昊那样?再重的江山,也抵不过一个羽裳。你可知道张美人为何要害我?”
赵祯咬牙道:“张美人无过错。”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狄青惆怅道:“但我还是要说,八王爷的女儿不是杨羽裳,而是张美人!”
一言落地,殿寂无声。赵祯踉跄后退几步,失神道:“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我!”突然嘶声吼道,“狄青,你骗我!现在她死了,你当然说什么都行了。”
狄青冷漠道:“我为何要骗你?我现在何必骗你?我狄青若杀你,十个赵祯也一块杀了。”
赵祯心头微颤,这才意识到面前狄青的危险。以前的他,从未这么想过。
狄青心中想到,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是曹皇后,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呢?哦,多半是她见赵祯对张美人太过亲热,担忧皇后的位置不保,她明里装作和张美人姐妹相称,暗地却去查张美人的出身,希望借此做文章。曹皇后本是归义军曹家的后人,连带查出八王爷一直在找香巴拉,也查出了张美人的真正的底细。
原来张美人才是八王爷的女儿。
怪不得张美人在八王爷诈死后脸色不对,立即就想害他狄青。怪不得张美人就算死,也不放过他狄青。
他狄青无意中破坏了八王爷的大计。
一想到这里,狄青心寒中又带着心酸。心酸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帮杨羽裳找出生父的下落,心寒的是,八王爷显然也蓄谋很久,他早早的就查到女儿在哪里,将女儿调包送到别家,却故作不知女儿的下落时。后来认杨羽裳为女儿,欺骗太后,显然是包藏祸心。
而张美人为何和以前的王玉烟举止习惯类似,不用问了,肯定是八王爷早就训练好了这个女儿,不过投赵祯所好。
八王爷处心积虑,虽说看似不理世事,显然也想图谋江山。只是可惜……赵祯早就对八王爷心有猜忌。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做文章,可他狄青直到现在才发现。
狄青又想,“曹皇后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呢?是了,她知道我肯定会和赵祯见面,也肯定会把这件事说给赵祯,赵祯知晓后,对张美人的情感肯定会淡化,那她皇后的位置自然保住了。如此说来,常宁也是她找来的了,常宁却不知道这些。”
想到这里,狄青想起殿外的曹皇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你信或不信无关紧要,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狄青望着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赵祯,悲哀道:“其实你让我离去,说一声就好,何必动用如此的心机?我狄青此次回转一战,不为江山,不为你赵祯,只为我还是狄青。但狄青终究只是狄青,不会是霍去病。你赵祯也不过是赵祯,永远成为不了汉武帝。我狄青或许欠种世衡、欠范仲淹、欠郭大哥,欠西北兄弟太多太多,但我唯独不欠你赵祯什么。你给我的东西,我今日都还给你。你要江山,我要羽裳,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说话间,狄青一拍刀鞘,长刀“呛啷”而出,空中一闪,遽然两断。
而狄青早就转身离去,出殿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狄青今后已死,你再也不用担心江山一事,你赢了!”
那声音带着尾音,飘出了大殿。
众侍卫见狄青出殿,不约而同的闪到了一旁。常宁不知何时,早就接近了殿前,听得心惊肉跳,泪眼迷蒙。
见狄青闪身而过,她才待去追,却被曹皇后再次抓住。
只见那身影在暗夜中只是一闪,就已消失不见。常宁想到不久前才说,“若真的有缘,只盼今生常见”但今日一别,只怕此生再难见面。
一念及此,忍不住心中空荡,泪湿罗衫。
有明月正悬,撒下了清冷的月色,照在黄衫女子的身上,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孤单。月色漫下,却铺不到灯火辉煌的大殿。
大殿正中,灯火明耀处,赵祯立在那里,脸上有如月中树影般的黯淡……
第三十八章 约定
汴京春暖,塞外风寒。
狄青策马,已再度玉门关。过玉门关之时,他心中想到,“古人曾有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春风都不肯度过玉门,我狄青几次往复奔波,这次再过玉门关,此生再也不会回转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策马过了瓜州的常乐城。前方黄沙漫漫,风尘高扬。偶尔有绿洲青山,流水般的漫过。
韩笑一直跟在狄青的身边。
狄青到了处山岭处,终于缓缓勒马,说道:“韩笑,当年种老丈建十士,是为了对抗元昊五军八部。但如今,元昊不在了,夏国也向大宋求和了。我狄青到了敦煌,只怕再也不能回转。”
风尘苦,韩笑却脸带笑容,“狄将军,十士虽不全,但兄弟们跟随你的心意却是十足赤金。听郭大哥那面说,要救杨姑娘,本来尚缺一物,可那物竟然留在永定陵中,可说是天意了。”他说话间,轻轻拍拍马鞍上的一个箱子,小心翼翼。
狄青神色感慨,暗想自己领兵平南之际,郭遵、赵明、飞雪等人一直在从水道挖掘,终于再次打通了到香巴拉之路。
他听说,香巴拉内已狼藉一片,人影皆无。可幸好飞雪知晓很多事情,竟能利用香巴拉之室,说能救回杨羽裳。可飞雪尚需一件东西,那东西扁扁的匣子,色泽银白,里面插着十数片金属,本来是和滴泪一块使用,才能发挥出滴泪的力量。
狄青听及这东西的时候,立即想起在永定陵看过此物。他当下潜入永定陵,取出此物。而在此之前,羽裳早被送到了敦煌。当再入永定陵时,狄青突然想到,赵祯究竟对香巴拉知道多少?赵祯对五龙是否知晓?赵祯不过问五龙一事,是否和刘太后将五龙封存在大相国寺一样,根本不想让赵恒醒来呢?
往事难追,不愿再想……
韩笑见狄青还是微锁眉头,安慰道:“狄将军,想苍天有眼,定会让杨姑娘醒过来的。”他是这般安慰,但究竟如何,心中也是没底。
狄青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有些走神。这时二人路过长岭,突然听有羌笛悠悠……
那羌笛声满是潇潇朦朦,其中还有愁苦感慨,一曲悠然,道尽千古兴起,世间苍凉。
狄青听着那笛声,脸上突然现出分追思之意。
韩笑见了,有些不解。暗想这笛声虽好,狄青却从来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为何在笛声旁止步。
狄青略作犹豫,策马向笛声传来处行去。韩笑不解,还是紧紧跟随。
那山岭的一角,有个老汉正在斜阳下吹着羌笛。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照在那满是沧桑的面孔上,别有一番忧愁感慨,那老汉脸上,早泪流满面。
他究竟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狄青见到那老汉时,心头一震,他认识那老汉的,当初他在平远寨被菩提王重创后,昏迷不醒,被飞雪所救一路西行,赶车的就是这老汉。
怪不得他觉得羌笛声依稀熟悉……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那老汉吹的曲子,正是飞雪当初常哼的不知名的曲子。这老汉为何在此,他为何如此的伤心?
狄青困惑,走到了老汉身边。那老汉见了狄青,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激动,突然站了起来,踉跄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狄青,咿呀的说着什么。
狄青这才想到,他和老汉言语不通。扭头向韩笑望去,狄青道:“韩笑,他说什么?”他知道韩笑精通南北各州的方言,就算藏边的话儿也知道不少。
遽然见到韩笑的脸上有分不安和惊诧,片刻后又化为忧心和怆凉。
狄青察觉到韩笑的不对,心中蓦地也升起不安之意,喝道:“韩笑,他说什么,你告诉我!”
……
狄青不知道是如何才到了敦煌,也不知道如何才入了香巴拉。众人知道狄青赶回,欢声一片。
郭遵迎上来时,见到韩笑捧着的那匣子,轻出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来一切命数都定。”飞雪从韩笑手中接过匣子,看了半晌,脸上也露出分少见的笑,她转望狄青,说道:“一切俱备……”
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香巴拉沉寂的针落都能听得到。
谁都看到狄青脸上的沉郁之色,韩笑悄悄的垂下头来,神色亦满是沉落。这二人到底发生了事情?
狄青不看飞雪和郭遵,已走到了杨羽裳的身前。
杨羽裳从未改变。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纵关山月落,改变不了杨羽裳绝世的容颜。
水晶棺中的杨羽裳,微闭着双眸,似只是多年一梦仍未醒转。
狄青轻抚那几欲透明的水晶棺,眼中已有泪水。他知道八王爷无论如何欺骗他狄青,总算为他狄青做了件让他永世感激的事情,因此他虽抓住了八王爷,终究还是放过了他。
可他虽放过了旁人,命运还在捉弄他。
郭遵察觉到狄青的异样,走过来道:“狄青,你怎么了?”
飞雪似乎也有些不安,但还是坚定地走到了狄青的身边,说道:“狄青,你放心,神女不会骗我。当初在她离去时,我和她交谈过,她说了,只要滴泪、五龙和如意匣均在的话,再加上神女留下的那个扁盒作为开启的机关,就一定连死人都能救活。那个扁盒机关我已放好了……”
说话间,飞雪将狄青从永定陵取出那匣子送到了白玉墙壁的一个角落,只听到“喀”的一声响,匣子入了那墙壁。飞雪对这些似乎很是熟悉,操作起来轻车熟路。
望着狄青的伤心,飞雪似也要落泪。
他伤心,她亦难过。
可她为何要难过?
飞雪见狄青无语,轻声安慰道:“你怕救不活羽裳吗?你不用怕的,我都做好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只要把五龙和滴泪放在一起,到..时候你按下这机关……”飞雪指着白玉墙壁凸出的一点道:“只要你按一下,那上方肯定会有光芒照在水晶棺上,那股力量能让羽裳醒来的……”
见狄青不语,飞雪终于有了分焦急,“狄青,你信我。”
狄青缓缓的转过头来,望着飞雪,双眸中已满是血丝,嗄声道:“这能量,能救几人?”
郭遵变了脸色,飞雪也蹙了下蛾眉,半晌才道:“神女说肯定能救一人。你还要……救……别人吗?”她话语突然有些不流畅起来,眼中有分惶惑,向郭遵望了眼。
狄青喃喃道:“这么说,只能肯定救一人?那别人呢,怎么办?”他遽然伸手,抓住了飞雪的手腕,哑声道:“那你告诉我,你当初在平远,为何要带我来香巴拉?”
飞雪挣了下,却没有挣开那铁箍一样手掌。没想到狄青有此一问,飞雪犹豫片刻才道:“我想让人来,帮神女寻找她的伴侣的。”
“你撒谎!”狄青遽然喝了声,脸上满是痛楚之意,已失常态。
飞雪脸上色变,娇躯似乎颤了下,但转瞬变得平静,一字字道:“我没有撒谎!”
“你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真相吗?”狄青眼帘湿润,紧紧握住了飞雪的手腕,“你带我到香巴拉,是为了找回我前生的记忆。因为你是唐飞雪,我是段思平!”
一语落地,众人皆惊。
只有韩笑垂头落泪,嘴角的笑容再也不见。
飞雪一震,再望狄青的目光,已复杂千万。她奔波多年,漫长的等待,难道只是为了这句话?
她是唐飞雪,他是段思平。
前生有约,今生相见?此言此誓,相约早定!
终于还是摇摇头,终于还是平静依旧,飞雪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狄青眼中有泪,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肯对我说出真相?单单说来生有约时,为何我还不信她?你当初听到,为何会有异样?为何我记忆中,总有你的影子?为何你屡次救我,始终在我身边,难道只是巧合?”
飞雪冷静道:“那些……不过是传说,亦是幻觉。”
狄青双手握住飞雪的手腕,大声道:“不是的,你骗我!当年段思平为得江山,得入香巴拉,他和神女歃血为盟,以为神女找伴侣为盟定,以江山作赌,若是诺言不守,不?但江山成空,而且会失去最心爱的女人!他失去了唐飞雪!而在飞雪离去时,他和飞雪立下盟誓,说今生不能厮守,就要来生相见!”
我段思平……唐飞雪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生生世世,此情不渝!
飞雪,朕宁舍江山,也想留下你来陪朕。可是朕留不住你。
思平,你我今生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我来生,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那梦境说的原来就是前生的约定!
飞雪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
狄青望着飞雪,蓦地想到当初在香巴拉逃命途中,飞雪说的话,原来句句有深意。
就算像你我,他们怎么了?
他们相对而跪,难道是在拜天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
是的,就是龙马神枪段思平,你对他有印象吗?
是啊,你对他全无印象了。
当初狄青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言语风轻云淡,但现在回想,原来每句话都有字字心惊,其中含着不知多少心酸血泪,无边的期冀。
飞雪期望他能想起前生的,飞雪原来从未忘记!
飞雪立誓要找到他,找到前生的挚爱,飞雪做到了。
可他为何早已忘记?
难道说,就是因为多闻天王的那根针,让他得到了五龙的神力,却让他无法再记起前生的约定。
他几次梦境,只听到一个空旷的声音,那声音只有“来吧”两字,他一直不解那是什么意思,叫他去哪里,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脑海深处记忆的召唤。
一念及此,狄青心中大痛,落泪道:“段思平早忘记了前生,可唐飞雪从来未忘。她历尽辛苦,找到了香巴拉。她不知道流浪多久,才碰到了狄青。她不知要多努力,才能平静地问一句狄青的名姓。”
思绪飞转,记起当初相见的一幕幕,那眼眸清澈的女子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那声音很是奇怪,不像今生初见,而像三生刻骨。
飞雪垂着头,泪水终落……原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就算没有前生,狄青也记住了她。她本不敢不肯定,但她怎能忘却?
狄青泪水顺腮边而落,又道:“段思平什么都不知道,但飞雪已悄然的跟在了他的身边,是以他们才能在汴京相遇。段思平还是一无所知,飞雪却已知道段思平今生的一切。”
又想起汴京大相国寺的相见,飞雪的点滴言语,原来含意千万。
汴京好像不错,但我不喜欢。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它有多繁华,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颗心。
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苦短,或许真的不如花开花落了……
你当然也有喜欢的人。你若有可能,会不会也和狄青一样?将心比心,你就不该为难他!
原来飞雪那时候就已经决定,不再为难他。或许飞雪早已知道,狄青今生亦有约定,她不想为难他。
她不愿强求。
如果曾经的约定被挚爱已遗忘,她虽心伤,还是无悔。
那泪水过了涩然的嘴角,经了霜染的胡茬,带着无边的内疚和伤心。狄青又道:“可唐飞雪终究还是不想放弃。她在平远遇到了段思平,于是她想就想将段思平带到香巴拉,唤醒他的记忆。可段思平根本没有印象,他终究没有跟随唐飞雪前往香巴拉。在荒漠中,二人生死难择,唐飞雪将活命的机会留给了狄青。”
泪眼中,仿佛见到那沙漠茫茫,红尘凌乱……
你信命?
你若信命,那你就不会死了。我会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那你呢?
人谁不死呢?
原来那一刻,飞雪再次决定。她一次次的抉择,一次次的放弃,是否因为她觉得活过、爱过,此生无愿?或许她突然发现,经过那前生的轮回,她爱的人原来爱的不是她?
既然如此,她活在这世上等的是什么?
泪水滴落,滴在那黑白分明的地面,有如那泼墨山水的眼。
狄青嘶哑道:“后来她放弃了段思平,却还没有放弃帮助段思平,她去青唐,就是为了和唃厮啰商议,怎么救了神女的时候,也救了段思平。直到现在,她还在想着是帮段思平……”
泪眼迷离,怎能忘记青唐密室的那一幕……
飞雪不惜割腕滴血救他,当初他不解,不解这女子为何要舍却宝贵的性命救他!他当初亦是泪流满面说,“飞雪,你既然知道别人的心意,可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我想让你坚强的活下去,你能否知道?”
当初他说出这话时,并非知道面前是前生的恋人、有着三生的约定,但那平静如水的女子早印入他的脑海。他还记得飞雪已落泪,伏在他肩头,轻声道:“我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飞雪执着的对他说,“狄青,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傻的说,“不行!”
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已太晚。可他就算早就明白,有什么能力改变前缘?
满脸的沧桑,狄青望着飞雪道:“你当初在青唐密室,说要告诉我个秘密。我现在已知道是什么。”
飞雪也不抬头,但娇躯颤栗得如风中枫叶……
“我是段思平。”狄青泪流满面,嗄声道:“你当初要告诉我的秘密就是,狄青本是段思平!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香巴拉沉凝如水。但那如水的宁静下,不知道有着多少情感的滔天巨浪。叶知秋、曹佾、赵明等人神色万千,均是悄悄地走了出去,他们不知如何面对,更不知道狄青如何去面对。
只有郭遵在站在不远处,神色伤感。
轻轻的从狄青手中抽回手来,等到脸上泪痕已干,飞雪这才抬起头来,望着狄青,平静道:“狄青,你别傻了。你是狄青,你最爱的人是杨羽裳。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救了杨羽裳后再说,好不好?”
狄青蓦地喊道:“可你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飞雪眼中有了分慌乱。
狄青目光从郭遵身上掠过,盯在飞雪身上,一霎不霎,“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要骗我?和神女定下盟誓的不止有段思平、元昊,还有你和郭大哥。这些盟誓都有一个共同之处,立誓之人均被反噬,如今神女已走,可诅咒未消……我救了羽裳,可你们只怕很快要离我而去。”
飞雪退后一步,向郭遵望去,郭遵摇摇头,才待开口,狄青已截断道:“你们莫要再联合骗我了,你们都知道这点,是不是?你们一直都在瞒着我!”当初他见到那老汉,那老汉只是问道:“飞雪呢,她去了吗?她说被命运已定,活不了几年了。”
狄青只从这寥寥数语,已明白了所有一切。郭遵为何能恢复武功,是不是神?
女有什么约定?飞雪为何能有如此神通,会不会也和单单一样?
郭遵脸色黯然,飞雪神色改变。
他们虽不想告诉狄青此事,但狄青既然知晓,他们根本无法隐瞒。
狄青一见,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那一刻,他脑海空白,倒退了几步,退到了水晶棺前。手扶冰冷的水晶棺,望着棺内杨羽裳的栩栩容颜,他脑海中已转过万千念头……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他真的要先救杨羽裳?
若是他不知道飞雪、郭遵的事情,他当然毫不犹豫的按下那按钮。如水流年,红尘朝暮,他狄青,没有一日不想着羽裳,他终其一生,只为救羽裳。他错过千万,到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动了按钮,就能救回羽裳,得偿所愿。
可他怎能能按下去?
他爱羽裳,痴心一片,但他已知道飞雪、郭遵可能会因为他这一按,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该如何抉择?
他或许可以故作糊涂,装作不知道,那就再没有了烦恼,但他是狄青,又如何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心思百转,痛苦万千,狄青已潸然泪下。
泪眼中,滴泪隐有泪痕,香巴拉白玉的墙壁似被感应,有光芒闪烁,如霓虹、如飞羽……
那白光如月,耀了天地一片,落在众人的身上。
水晶剔透的棺内,杨羽裳的眼角,突然有泪水滑落。轻如晨风,亮如朝露……
那棺中人儿,终于睁开了眼,轻声道:“狄大哥,我已等了你……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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