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歃血2·关河令》 第一章 关山 我要去西北! 狄青立在赵祯面前时,肯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赵祯有些诧异、还有些疲惫、也有些伤感。这几日来,听说西北将乱,禁中侍卫多请命前往西北,赵祯尽数应允了。 或许赵祯也早就想派人前往西北一战了。他虽没有见过元昊,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元昊一直惦记着他,甚至不惜派人为乱宋境,刺杀于他。 此仇不报,他寝食难安。但听到狄青要去西北,赵祯面色一黯。最近那几个当初宫变救护他的侍卫,都提出去西北,赵祯岂能不知那些人的心思,那些侍卫只怕搅入宫争,被人猜忌。只是他真的想要教训元昊,因此这些禁军精英要去,他也就准了。他还准备备军西北,希望能让元昊知道,一些事情,早还迟还,迟早要还的。可狄青难道也是和那些侍卫一般的想法?狄青本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赵祯沉吟了许久才道:“狄青,你不必去西北的。其实那些人去西北,本也没有必要,我只信得着你们。” 狄青见赵祯犹豫,又看到他那孤零零的神情,想起当初那个软弱无助的圣公子,心中一软,不过转念想起羽裳,只能抛开一切。沉默半晌才道:“我们去西北,不是怕圣上、太后猜忌,而是真的想要去。男儿习武,逢国有急,岂能不赴?” “王珪他们,是朕最信任的侍卫。但你和王珪他们又不同的。”赵祯感慨道,“狄青,他们是我的臣子,但你是我的兄弟。真的,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自从你在夜月飞天面前,宁可性命不要,也要帮我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以后……我也可为狄青做一切的。” 赵祯眼中满是诚恳,甚至不再自称朕。 见狄青不语,赵祯问道:“你还记得在孝义宫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狄青当然记得,他记得当时赵祯脸色苍白的对他说,“狄青,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赵祯要去玄宫取什么,但看起来,只是一本天书,就已拯救了赵祯。他还记得,赵祯伸手一划,对他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本是他和赵祯之间的约定,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若知道,最终是个这种结果的话,他宁可什么都不做,他宁可远远地离开京城,甚至宁愿从未见过杨羽裳。他不想当霍去病、不想当李靖,他只想和杨羽裳在一起。 狄青想了太多太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望着赵祯感慨的眼眸,想着还在昏迷的杨羽裳,狄青只是道:“圣上,臣不记得了。臣和王珪他们,本没有什么不同的。” 赵祯微愕,转瞬看到了狄青眼中的悲凉,明白过来,怅然道:“你不记得,朕记得的。朕说过的话,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 走下龙椅,走到狄青的身边,赵祯目光诚挚,说道:“你执意要去边塞,我不会拦你。但这些年来,朕很寂寞,从未有过真心的兄弟,见到你们这些侍卫称兄道弟,很是羡慕。朕真的希望你可留在朕的身边。”他还试图做一下挽留。 狄青低声婉拒道:“请圣上成全。” 赵祯望着狄青那忧郁的脸,心中突然一动,已有了打算,暗想狄青眼下伤心,不过是一时冲动,我让他散散心,然后再想办法调他回转好了。想到这里,赵祯点头道:“好吧,你要去西北,朕就成全你。你想要做什么官?” 狄青道:“臣只想和王珪他们一样就好。” 赵祯看了狄青半晌,道:“好,朕今日就和兵部说一下。你可以去延州。” 狄青才待告退,赵祯又道:“狄青,你记得,朕说过的话,不会不算。你若真在边陲有所作为,朕定当重用你,为朕收回失去的疆土!还有……你记得,如果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朕,朕很喜欢和你说说话。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自有朕为你做主。你还带着朕的那面金牌吧?”见狄青点头,赵祯肃然道:“你有那面金牌,就要记得,有朕在你身后!” 狄青点点头,默默地转身离去。 赵祯重重地叹口气,心想我都说到这种程度,狄青若真想升迁,只要说一句,轻而易举的事情。但狄青终究没有说。 狄青是聪明还是傻?他为了个女人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赵祯转念又想到,当初王美人离开自己的时候,自己不也这般失魂落魄,想再过一段时间,狄青应该会好转。到时候再让他回京城也不迟。 龙椅上放缓了身躯,赵祯神色中多少带了些疲惫。望着狄青消失不见,他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宫殿森森,阳光照进来,却照不到赵祯的身上。 狄青临出宫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目光尽处,那个龙椅上的人,坐得那么高,显得如此远。 狄青没有再看,才走了不远,迎面就有个人走过来。狄青止住脚步,望着那人道:“伯父……” 那人正是八王爷。八王爷仍是憔悴,双目充血,见到狄青的那一刻,挤出了点笑容。向四周望去,见没有人留意,低声道:“狄青,不幸中的幸事,太后答应我的请求了。接下来,你……你准备怎么做?” 狄青错愕,难以相信太后会答应这么疯狂的要求,他并不知道八王爷和太后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可知道八王爷没有必要骗他,犹豫道:“伯父,我才得到个消息,说香巴拉可能在西北,我向圣上请命去西北。戍边的同时,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本以为八王爷会有不同的建议,没想到八王爷点点头,怅然道:“狄青,说实话,对于能否找到香巴拉,我没有一成的把握。” 狄青心头一沉,听八王爷又道:“可这世上很多的事,绝非你有把握才会做,对不对?唉……我只信苍天不会这么无情,也信老夫苦心不会白费,更信你狄青对羽裳的一片情。羽裳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我还想再看一眼羽裳。”狄青犹豫良久,终于又道。 他终究还是不舍的。 八王爷摇头道:“狄青,不能了。实不相瞒,此事极为重大,我在昨夜,就把羽裳送往玄宫了。” 狄青忍不住地心酸,想着许久再也见不到杨羽裳了,喃喃道:“也好,也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也好,可也冲不淡离别的伤情,但终于还是挺直了腰板,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才待向宫外走去,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伯父,我想再问一句。” “你要问什么?” “羽裳在玄宫,可以留多久?”狄青声音已有些颤抖。他想问的是,杨羽裳究竟能不能撑住他找到香巴拉。至于找到香巴拉,能不能救治杨羽裳,他根本不再去想。 八王爷脸色变得凝重,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狄青涩然道:“当然信了。” 八王爷缓缓道:“这世上,有奇迹的,只是在于你肯不肯去信。在我看来,羽裳甚至能比你我活得更久。你莫要忘记了,你本身就是个奇迹,你本不能杀了赵允升等人的。” 狄青心头一亮,蓦地信心大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知道了。”他本身的确是个难解之谜,但八王爷提及这点,难道也知道了什么? 狄青不再多想,向八王爷深施一礼道:“伯父,羽裳靠你照顾了。”心中在想,“羽裳,我一定会回来!” 霍然转身,狄青大踏步离去,长枪般的身躯,挺得笔直。 八王爷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想对狄青说什么,终于还是叹口气,喃喃道:“羽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回来!一定!” 天有云,浓云若龙,出了汴京,青山似洗,万木啸风,好一派壮丽山河。 塞下秋来,风景迥异。 京城的秋,就算冷,也带着冠盖的鲜艳、鲜花的柔弱、市井的喧嚣,但塞下的秋,一望千里,总带着苍茫的黄、黯淡的灰,还有那流动的青色。 一只大雁鸣叫声中,南飞而去,虽独,但无眷恋之意。千里荒芜中,不时传来羌笛悠悠,轻烟若霜,更增天地间的苍凉之意。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本是有些荒凉的西北军州之地,也有繁华的地方,那就是延州城。 延州城,实为西北第一城池。延州城故址本是丰林县,其城本是大单于赫连勃勃所筑,本名赫连城。 后来宋立国,西北有乱,西平王李继迁在西北杀出一片天空。大宋为抵抗横山西的党项人出兵犯境,这才又重修赫连城,改名延州城。 延州城依山而建,有延河横穿,占据地势,易守难攻。 大宋经营许多年后,延州城已成为西北第一大城,更因西北数十里外,有眼下边陲的第一大寨金明寨,号称拥兵十万,延州城有金明寨做盾,看起来已固若金汤。 故西北流传一个说法,寨中金明,城中延州! 羌笛城外悠悠,丝管城内繁急,就算已在寒晚,延州竟也很是热闹。 延州城内,竟也和汴京一样,满是繁华之气。丝管之声,是从延州知州府传出,府上高位端坐一人,肤色白皙,颌下黑须,有双保养的如女人般的胖手,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捋着胡须。 那人华服高冠,正眯缝着眼看着堂中歌舞,可神色间,隐约有丝忧思之意。 舞急歌清之际,突然有兵士入内禀告道:“范大人,狄青求见。” 范大人皱了下眉头,不耐烦的回了句,“不见。” 旁边有一参军模样的人道:“范大人,狄青这一年来,不停骚扰大人的安宁,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那参军黑面黑须,肤色也是黝黑,有如烧焦的木炭,和范大人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大人想想,叫住了兵士,问道:“耿参军,依你之意,如何应付这个狄青呢?” 耿参军道:“卑职这几天查了下西北各地的边防情况,知道新寨指挥使丁善本死了……” 范大人心中奇怪,打断道:“丁善本正当壮年,怎么会死呢?” 耿参军道:“根据新寨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出寨巡视情况的时候,被野蛮的羌人所杀。” 范大人心中微颤,暗想这戍边的官儿不好做,总是打打杀杀,好不晦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汴京呢? 范大人叫做范雍,去年还是个三司使,是个优差。可自太后不再垂帘后,赵祯开始亲政,借故说边陲吃紧,就将范雍派到延州任职。范雍眼下为延州知州,又是陕西安抚使,可算是西北第一人,能调动西北的千军万马,若论职位,只比三司使要高。 可范雍很不喜欢这个官儿。边塞太冷、太荒、而且又没有什么油水,就连花儿开得都不艳。范雍没到延州的时候,就已厌恶延州。不过范雍知道,他并没有选择。他在汴京的时候,就一味的巴结太后,天子亲政了,肯定要肃清太后的党羽,他范雍,算是太后的一根羽毛了。 一想到这里,范雍就忍不住地叹气,后悔自己没有什么先见之明,若是和狄青一样,提前巴结赵祯,那就好了…… 人生就在选择?99lib?呀,不经意的一个选择,就可能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范老夫子有些悲哀地想到。 想起自己选择失误,范老夫子歌舞都无心思看了,摆摆手,示意歌舞暂停。又想到,这个狄青,听说是拥天子那派。这一年来,天子亲政,好像也有对西平王元昊用兵的迹象,可天子传下的圣旨为何吩咐说,“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呢?” 原来狄青一年前就到了西北,具体如何安置,当然由安抚使兼延州知州的范雍负责。 范雍到边陲后,就把众殿前侍卫分到各处,他分派王珪、武英、张玉等人的时候,没什么迟疑。可处理狄青的时候,很是挠头。 因为这个狄青是天子钦点,三衙派出的殿前侍卫! 范雍虽觉得狄青比他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此事既然和天子有关,他就不敢怠慢。不过圣上在狄青的调令上,亲笔写了一句,“狄青有功之臣,不必用!”这让范雍很费解。 赵祯写这句,其实就想让狄青在边陲走一圈,不必担当什么职位,若厌倦了边陲的事情,就再回京城任职好了。赵祯对狄青,还是很有感情的。 狄青虽是赵祯的臣子,但赵祯心中,还希望当狄青是朋友。 赵祯的心事没有在调令上写出来,倒把范雍范大人为难得够呛。范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种理由,给狄青加俸,但不让狄青担当边陲具体的职位,这种处置方法,让狄青这个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没什么危险,算不上重用,范雍也就可以给朝廷交差了。 范雍把对狄青的处理办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亲自回道:“准!” 范雍洋洋得意的时候,又有点诚惶诚恐,不解赵祯为何对一个低贱的殿前侍卫这么看重呢? 狄青转瞬就在边陲一年,整日游手好闲,范老夫子也不理会。但最近党项人好像要过肥秋,不停在边陲出游骑掳掠西北百姓,造成边陲吃紧。这个狄青隔几日就来请命一次,希望能到边陲最前的地方去作战。 范雍哪敢派这个供养的狄大老爷前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饶,范雍很是不耐烦。 想耿参军说的也有道理,范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么关系呢?” 耿参军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挥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统领了。范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里当差,他以后就不会天天烦扰大人你了。” 范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来。” 河北塘泺,陕西堡寨,可说是大宋边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云十六州,北疆门户大开,导致契丹兵马动辄南下。眼下大宋虽说与契丹和好,但总提防契丹人反复、长驱直入,是以根据河北地势低、湖泊多的特点,将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贯穿,甚至部署船只水上巡逻,限制敌骑。 而陕西之地,却无河北河流湖泊的特点,时刻被党项铁骑威胁,自太祖之时,就开始以县为基础,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铁骑,到名将曹玮知秦州之时,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宽深达近两丈的堑壕,和堡寨相互呼应,抵挡西北的铁骑。 这修建堡寨、挖掘堑壕的事情,到赵祯即位后,也未停过。这就导致大宋西北边陲,堡寨难以尽数,接连蜿蜒,有如移动的长城。 新寨在延州东数十里外,因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顶着,因此新寨地理位置不算扼要,范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过千余厢军把守,把狄青派到那里当个寨主,一来没危险,二来算不上重用,俸禄再给加点,支走狄青,讨好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范雍想到这里,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见到狄青哭丧一样的走进来,又忍不住板起了脸。 狄青容颜憔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些酒气。但狄青还是狄青,那风霜尘土并没有让他失去俊朗,反倒让他身上,带有一股难洗的沧桑动人之气。 更让人心动的是狄青那双眼。那眼眸中,有些不屈、有着执着、有着伤情、有着惆怅。那亮如天星的一双眼,偶尔的眨眨,自有一股苍凉凌厉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旧的刀鞘包裹,但隐隐间,刀锋已现。 没有谁知道狄青这一年来,如何度过,只有狄青自己明了。 范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虽厌恶,还能和颜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里了。” 狄青倒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要将卑职派往何处呢?” 一年了,转眼间狄青在边陲游荡了一年有余。他每次想到这里,都是忍不住的心痛。范雍不让他任职,反倒让狄青无官一声轻,全力寻找香巴拉的秘密。 可他走遍了延州,关于香巴拉的所在,还是一无所获。 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但转念又想,真宗、八王爷、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绝非无因,他狄青不能放弃,他一定要坚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 那承诺,此生不变。 范雍向耿参军望去,咳了声。耿参军会意,一旁道:“狄青,月余前,新寨指挥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杀,那里危险,缺人统领。范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挥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堕了宋军的威风。当然了,若能给丁指挥报仇,那是更好了。” 范雍一旁忙道:“边陲之事,以和为贵,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发和羌人的冲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没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以和为贵了。游荡一年,他寻找香巴拉的心还坚定,但觉得总要换个办法,凭自己摸索只怕不行。 想到这里,狄青躬身施礼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眼没有了影子。范雍暗想,我调令还没有出,你着急去死吗?可懒得和狄青交谈,吩咐道:“耿参军,你快去办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军发生误会。”待耿参军离去,范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参军出了知州府,见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脸上露出丝笑意。 狄青上前施礼道:“有劳耿参军了。” 耿参军笑道:“郭大人已对我说了情况,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狄青,新寨虽小,但人若是龙,终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负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原来耿参军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旧识。自宫变后,京中变化极大,郭遵也自请出京到了西北,眼下为延州的西路都巡检使,负责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这般游荡,这才请耿傅想办法。 因此今日狄青求见,耿傅这才一旁建议,倒与范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将调令文书径直给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书,当天出发,新寨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狄青黄昏时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见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飞翔,忍不住地向东望了半晌。 他披着晚霞进了新寨,见寨门敝旧,防御工事大多破旧不堪,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种防御,若碰到重兵攻打,当然抵挡不住。可狄青转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这地方有如鸡肋,不废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谁重视此地? 狄青轻易的进了新寨,也无人留意。 眼下虽说党项人时有骚扰,毕竟还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没有战意,甚至可说是防备稀松。 狄青并不急于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骑马在寨中游荡,见到路边搭着间简陋的竹棚,勉强能遮风挡雨。竹棚里面摆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 边陲多简陋,这样的酒家倒随处可见。 狄青下了马,入了酒肆。他并非想要借酒浇愁,而是知道这种地方,无疑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 但这一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狄青落座后,微觉失望。 酒肆中,坐着几人闲饮,都是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酒肆尽头,坐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见狄青进来时,好像吃了一惊,但见到狄青的脸后,舒了口气。 狄青目光锐利,早将那年轻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轻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么? 狄青并没有多想,也懒得去管闲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见有两个汉子走进来。左手的那个汉子紫铜脸色,仪表堂堂,右手那汉子一蓬浓密的大胡子,眉毛却是悉疏,但难掩风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边塞之地,才多有这种粗犷的汉子,看他们的服饰,应该是这里的守军。 那两人落座,紫铜脸的汉子一拍桌案道:“伙计,先来两斤酒,半斤羊肉。再来十个炊饼。” 伙计对那紫铜脸的汉子笑道:“廖都头,今日不当差吗?”又对那虬髯汉子道:“葛都头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说领军的人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都头、副都头,这两人都是新寨的都头,应该是我的手下。” 廖都头骂道:“废话,我当差怎么会喝酒?快点把酒菜上来,我还有事。”他目光闪动,从狄青身上掠过,有些诧异,暗想在新寨的人,他熟悉非常,怎么会有这般人物? 狄青戴着毡帽,已掩住了脸上的刺青,紫铜脸的汉子见狄青衣着敝旧,腰间随意挎着一把刀,难掩孤高落寞之气,一时间也看不出狄青的来头。 廖都头才待起身,就被身边的葛都头拉住,低声道:“莫要多事,我们……还要做事。”他后面的话说的声音极低,带分神秘之意。 廖都头冷哼一声,从狄青身上移开目光,也低声道:“过了这多天,多半不成了。依我九九藏书说,不如宰了他就好,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奈何他吗?” 葛都头道:“唉……那厮很鬼,你我就算杀得了他,以后还能在新寨呆吗?这里人杂,先吃酒,莫要多说了。” 两个新寨都头说话的声音很低,狄青耳尖,竟听到了。 他其实也不是刻意偷听那两人谈话,只是这一年来,不知为何,他拥有的神力不但没有像以前般昙花一现,反倒益增,耳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因此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心中微凛。 狄青拿着筷子拨弄,并没有向两个汉子的方向望过去,心中想到,“这两个都头竟要杀人,他们要杀谁?没想到这两人看似仪表堂堂,私下竟做这种勾当。” 若是换做以往,狄青就算不冲过去质问,多半也形于颜色,可这时的狄青,只是唤道:“伙计,来两斤酒,一斤羊肉。”心中暗想,一会跟着他们看看就好。若那两人真的随意杀人,也不能饶了他们两个。 他一抬头,就见到那喝酒的白脸年轻人低头要出去,店伙计过来招呼狄青,发现那白脸年轻人要走,叫道:“华副都头,要走了?酒钱二十文。” 伙计这一招呼,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 那白脸年轻人见到两个都头进来后,就扭过头去。廖、葛两都头都像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留意那人,这下抬头望去,廖都头脸色阴冷,身形一晃,已拦到了那白脸年轻人的身前。问道:“华舵,你小子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原来这白脸的也是新寨的一个官儿,叫华舵,是新寨的副都头。 这三人都是新寨的人,可看起来,怎么像是行如陌路? 华舵身子还在抖,陪笑道:“廖都头,我……没有偷偷摸摸。” 廖都头喝问道:“你没有偷偷摸摸,见到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华舵一震,突然直起脖子叫道:“廖峰,你算老几,我为什么要向你打招呼?我偷偷摸摸怎么了,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 廖峰微愕,不等说什么,华舵已怒气冲冲的走出去。廖峰才待拦阻,酒肆外走进来一人,一把抓住了廖峰,低声道:“老廖,别追了,我有些线索了。” 进来那人高瘦的个子,脸上一块青色的胎记,看起来有些险恶。 廖峰微喜,说道:“司马……你查到什么了?坐下来说!” 狄青见那司马和廖峰是一样的服饰,暗想这人原来也是个都头,好家伙,我这指挥使才到,就一口气碰到新寨的三个都头,一个副都头。 不过狄青并不奇怪,因按宋惯例,一个都头能领百来个厢军。新寨虽小,但也有千余兵士,有五六个都头也是正常。 可这些都头、副都头之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听廖峰邀那司马坐下,狄青正合心意,可司马坐下后,只是饮酒,并不说话,廖峰和那葛都头竟也不再说话。 狄青等了片刻,微有诧异,斜睨一眼,暗皱眉头。原来他一眼就看到,司马用手蘸了些酒水,竟在桌上写字,因此没有言语。 狄青心道,廖峰都头有些冲动,那个葛都头外表粗犷,却很心细,这个青面的司马都头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算是个厉害角色。 他暗自琢磨这三人的计谋,正想着如何举动,只听到酒肆外有踢踏的脚步声传来。 狄青正琢磨时,并没有去望来的是谁,没想到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到了他身边停下来。狄青只见到桌前一双草鞋,破得不像样子,有两个脚趾头都露了出来,脚趾头动动,像是在和他打着招呼。 狄青忍不住的抬头,想看看来的疯子是谁? 如今已入秋,边塞很有些冷意,这人穿双露着脚趾头的草鞋,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里还有很多空座,这人为何一定要到了他的面前? 狄青抬起头来,又有些发怔。眼前那人正在望着他,那人脸上的肃穆,看起来就算八王爷都稍逊一筹。 不过那人的衣服和八王爷截然相反。八王爷很多时候,都穿着极为干净。 那人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衣服不但破,而且脏,不但脏,还很油腻。狄青看不出那人衣服原来的颜色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他只要拧拧那衣服,攥出的油可以炒盘菜了。 那人头顶微凸,脸有菜色,一双眼睛不大,正眯缝着望着狄青。 狄青确信这人不是疯子,因为疯子绝对没有那精明的眼神,他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其实很精明。 见那人不语,狄青终于开口道:“你有事?” 那人见狄青开口,突然道:“莫动。”他声音低哑,似乎有种魔力。盯着狄青,五指不停的屈伸,神色肃穆不减。 狄青见到那人的五指也和抓了猪油似的,感觉他应该是在算命,但怎么都不能把这人和邵雍的算命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毕竟风浪经历的多了,竟还能沉着望着那人。他这时并没有留意,酒肆中的众人都望着他和那人,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那人像涂着猪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表情慎重道:“你有心事!”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问,“那又如何?” “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大难。”那人声音像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 狄青反倒舒展了眉头,心道这不是个疯子,倒像个神棍。他早就对什么灾难麻木,更不信那人的危言耸听。随口道:“那又如何?” 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奇怪,舒了口长气,一字字道:“香……巴……拉……” 狄青霍然而惊,耸然道:“你说什么?”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来人居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心事。他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香巴拉,竟被这人轻易的吐露出来! 第二章 出鞘 狄青听那人说出香巴拉三字,不由动容。那人见狄青这么好奇,眼中好像也有惊奇,但住口不言,脸色肃穆中又带着..神秘。 狄青见那人不语,紧张问道:“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慢慢坐下来,问道:“这位……兄台,我可以坐下来吗?”那人眼角皱纹细细,胡须已有些发白,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做狄青的爹了,但称呼很是客气。那人坐下来的时候,见到狄青脸颊上的刺青,脸色微变。 狄青道:“当然可以。先生……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吗?”这时酒水上来,狄青为那人满了杯酒,那人也不客气,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啧啧有声,吐沫横飞,少了分高人的神色,喝道:“伙计,来斤上好的羊肉。再来两斤酒,把我的酒葫芦装满。” 狄青这才留意到那人腰间系个葫芦,亮得和那人的头顶差不多。 伙计向狄青望去,那人不耐烦道:“有这官人在,你害怕有人付不起钱吗?” 狄青伸手怀中一掏,丢了块银子在桌上,沉声道:“照他的吩咐做。” 伙计见了银子,眼睛发亮,忙不迭地上了酒肉。那人也不客气,也不用筷子,双手齐用,吃块羊肉,喝一碗酒,他吃得样子如同饿鬼,不过盏茶的功夫,桌上的酒肉竟被他吃个干净。那人惬意的打个饱嗝,伸手拍拍了肚子,很是怡然自得。 狄青这才发现那人的肚子也不小,有如饭桶。 不是饭桶,怎么能吃这么多的酒肉? 可他竟还能忍住,等那人酒足饭饱后,方才又问,“先生……” 那人爽快起来,眼中却掠过分怪异,“我当然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你要香巴拉吗?” 狄青有些不解,迟疑道:“我要香巴拉?香巴拉怎么能要?我只想去香巴拉。” 那人皱眉道:“去香巴拉?何必去呢,让他们端来不就好了。” 狄青错愕道:“端来?怎么端来?” 那人一扭头,对伙计道:“伙计,来盘香巴拉!” 狄青呆坐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香巴拉终于被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狄青望着桌上的那盘东西,苦涩道:“这就是香巴拉?” 端来的不过是盘热气腾腾的螃蟹,香气扑鼻。 那人龇牙,口水像是要流淌下来,笑道:“当然了,这就是香扒辣。”望着那盘香气扑鼻的螃蟹,那人摇头晃脑道:“俗语说的好,‘九月团脐十月尖,持蟹饮酒菊花天’,官人,你可真是聪明人,也够风雅,竟在这时候吃螃蟹,也找对了我,可惜这里就缺点菊花点缀。你闻闻,这河蟹做的多香,这东西要扒开来吃,里面葱姜蒜俱有,还有这里独家的配料,辣是够辣,因此叫做香扒辣。” 那人说的唾沫横飞,心中暗笑。他来到狄青的面前,不过是看狄青风尘仆仆,感觉好骗,这才危言耸听,本看出狄青忧心忡忡的样子,想随便给狄青算两句,吃盘香扒辣过过嘴瘾。不想他提出香扒辣,狄青竟和见鬼一样,他当然不肯错过机会,就坡上驴,索性大吃狄青一顿。 狄青望着那盘螃蟹,端着酒碗,笑道:“好,很好。” 那人见狄青虽在笑,可笑容中满是凄惨,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心中恻然。见狄青双眉渐渐竖起,不由骇了一跳,说道:“兄台若是喜欢,大可全包回去吃。我和那面的几个军爷……”他来骗人,早就算好退路,因看到廖峰等人在此,暗想这人必定不敢胡来。 哪里想到他扭头望过去,才发现廖峰几人都已不见。 “波”的一声,狄青手中酒碗已裂成碎片,可一只手还和铁铸般,没有半分伤痕。 那人骇然,不信世上还有这种人物,见狄青眼中空洞,忙道:“兄台,在下不过是吃你点羊肉,你不用这般……感动……” 他也真的不怕死,这时候竟然还敢这么说,狄青一伸手,已把那盘螃蟹推到了那人的面前,说道:“你喜欢吃,就给你吃吧。”说罢竟转身离去。 那人几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狄青已走到酒肆外,轻轻地吸口冷冷的秋气,又叹口气。他这一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希望失望,这一次虽有打击,但对他来说,已算不上什么。 那人虽在骗他,但狄青终究原谅了他,狄青甚至不想再在这种事上,多费功夫。 店中那人喃喃自语道:“这人为何要找香巴拉?这世上,真有香巴拉吗?”他这次吐字清楚,说的的确是香巴拉三字,原来他也知道香巴拉的。 秃顶邋遢那人沉默了半晌,目光闪动,又自语道:“这人真是个罕见的人物,不知道是谁?这种人,老汉我岂能错过?”他才待站起呼唤,就听到店外有马蹄响起,紧接着一声厉喝传来。 狄青出了酒肆,虽心中失望,还没有忘记廖峰几人前时的鬼鬼祟祟。他方才被那个99lib.秃顶老汉吸引,虽见廖峰等人离去,也没有追赶。 出了酒肆,狄青也不着急,暗想廖峰这些人都是新寨有头脸的人物,就算真的要动手杀人,也不会选在白天。 正黄昏,夕阳落处,有马蹄声响起。 狄青迎着夕阳望过去,见到那面有三骑奔来,马蹄轻快,那三人也都是一副轻松的表情。看他们的服饰,和廖峰等人相似。 狄青扭过头去,正寻思去哪里找廖峰他们,瞥见个小乞丐畏畏缩缩的走过来。 那三骑已到了酒肆旁,三人翻身下马。为首那人干瘦枯干,双眸凌厉,向狄青看了眼bbr>99lib?,有些诧异。 那人身后跟着两人,一人肩宽背厚,走路一顿一顿,有如钉子刺地,另外一人脸上有道刀疤,随着表情蛇一般的扭动。刀疤脸提议道:“钱都头,不如进去喝两杯吧。” 为首那枯瘦的汉子点头道:“也好。” 三人已要迈入了酒肆,狄青的目光,却已盯在了那小乞丐的身上。 他感觉那小乞丐有些问题。那小乞丐一张脸满是灰色,衣衫褴褛,可狄青怎么看,那小乞丐都不像是乞丐。因为那乞丐眼中,只有怨恨,没有恳求。 狄青突然从小乞丐的神情中,想到当年自己为大哥报仇的情形。 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钱都头三人已和小乞丐要擦肩而过。 刀光一闪,已映了钱都头的一双眼。 小乞丐拔出把短刀,一刀刺向钱都头的小腹。他个头稍矮,刺的部分偏低,这本是必中的一刀。乞丐实在不引人注意,谁也想不到乞丐会杀新寨的都头。 就算狄青都想不到。 这一刀实在太突然。但乞丐显然经验不足,他拔刀时正对着夕阳。他一拔短刀,不待刺出,耀眼的刀光就警告了钱都头。 钱都头断喝声中,扭腰而闪,短刀堪堪擦腰而过,他甚至感觉到刀锋贴肉的寒冷。钱都头又惊又怒,闪身之际,一脚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响,小乞丐惊叫声中,已凌空飞了出去。 钱都头眼中杀机陡现,不等出刀,身边两个副都头早就飞身纵起,空中拔刀,一刀向那乞丐砍去。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那乞丐刺杀钱都头,钱都头出辣手也正常,谁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可他身边的两个人,根本不问缘由,出手就要杀人,难道已知道乞丐是谁? 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他初到新寨,蓦地发现新寨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风平浪静。 刀光交错,就要斩到小乞丐的身上。 狄青身形才动,蓦地止住。远处陡然窜来一匹枣红色的健马,如火焰扑到,马儿长嘶,前蹄立起,竟向钱都头的两个副手同时踏到。 马快如风,双蹄扬出,只怕铁板都能踢穿,那两人一惊,慌忙空中扭身,向一旁落去。 快马掠过,马背上那人伸手一探,已抓起乞丐带到马上。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带个斗笠遮住了脸,整个人也如火。 火过风涌,那人抓起小乞丐,马势不停,竟从钱都头身旁擦身而过。 钱都头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单刀出鞘,划出一道弧线向马上那人的背心追斩而去。眼看单刀明亮,就要插到那人的背心,不想马上那人一翻腕,马鞭甩出,竟击在刀柄之上。 单刀陡旋,冲天而起,团团舞动,煞是好看。 可那匹马儿,转瞬间,已冲到街头,消失不见。 钱都头的两个手下才要上马追赶,钱都头一摆手,喝道:“莫要追了。” 刀疤脸急道:“就让他们跑了吗?” 钱都头脸色阴沉,冷笑道:“你放心,他们还会再来的。” 刀疤脸恍然道:“不错,我们杀了……”话未说完,就被钱都头用眼神止住。刀疤脸知趣的噤声,见到酒肆前站着秃顶的那老者,皱了下眉头,喃喃道:“这个种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钱都头低声道:“莫要理会那老头,他很麻烦。”他扭头望去,脸色变了下,低声问,“咦,方才那个带毡帽的人呢?”他说的就是狄青。 两手下都奇道:“是呀,他怎么突然就没了。” 钱都头心中微凛,望着那匹马儿消失的方向,良久无语。 狄青已出了新寨,顺着枣红马飞奔的方向跟去。他虽没有飞奔,但脚步极快,跟了数里后,见前面已到了山区,皱了下眉头。 他方才见到马上是个红衣女子,救了那小乞丐后,就奔寨外逃去,总觉得事有蹊跷,因此跟出来想要问问。 不过他弃马步行,也不想被人发现,因此慢了一步,等追出来后,那枣红马早没有了踪影。 狄青并不气馁,愈发觉得寻常个新寨也有很多秘密。这时夜已垂,明月升,他沿着马蹄留下的痕迹又走了半里左右,突然听到左手的山坡处传来了一声马嘶。 狄青微喜,纵身过去。他此刻身法奇快,脚步轻盈,荒野中行走,如同个寻猎物的豹子。转过山坡,就见到前方有处低坳,坳中两人一马,马是枣红马,暗夜中赤红如火,那两人赫然就是那红衣女子和小乞丐。 狄青伏低了身子,悄然掩过去,如同捕食的野兽。等近二人数丈外,再也不动。就听那红衣女子道:“阿里,你怎么能这么冲动。” 那小乞丐悲愤道:“钱悟本杀了我三个哥哥,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红衣女子道:“仇当然要报,可你这么冒失的去,除了送命外,还能做什么?多亏我追了过来,不然你只怕也死在新寨了。阿里,你等等……我大哥已经去延州见范大人了,这两天就能有消息了。” 阿里怒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宋人都是官官相护的。这些年来,卫慕族避难横山东,就是错了。在横山西被族人瞧不起,到了这里被宋人瞧不起。我们躲在忽耳坳,本相安无事,钱悟本为了取功劳,就把我们的脑袋砍了去领功,我们再等下去,迟早有一天也被他砍了脑袋。” 狄青微凛,已隐约猜到了端倪。他这一年来,在西北游荡,到处打听消息,也知道了不少别的事情。 如今元昊掌权,党项人势大,不过党项人又是羌人的一支。西北羌人聚集,粗略数数,也有百来族之多。羌人中有势力的,多数都搬到横山西居住。而一些被压迫排挤的羌人、甚至吐蕃人,很多都散居在横山东线,形成一条党项军和宋军的势力缓冲地带。 这些外藏书网族人,如果接近宋军城池、或者直接入宋军驻扎地居住,都被称作熟户,但只是游荡深山,游牧掳掠为生的羌人,都叫做生户。 狄青听人说过,边陲太平的时候,有些宋军为取军功,就杀熟户去领功,极为血腥残忍,不想他才到新寨,就碰到了这种事情。难道说这两个人都是卫慕族的人,被钱悟本杀了亲人领功,这才忿然报复? 红衣女子沉默许久才道:“阿里,你一定要忍。我们忍了这多年了……”话音未落,突然喝道:“是谁?” 她声到鞭到,啪的一声,一鞭已抽在狄青的藏身之处。 狄青却已不见。 那红衣女子惊疑不定,心道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响声的,不待回身,一个声音已在她身后道:“姑娘……” 红衣女子头也不回,长鞭已甩了回去,直奔发声之处。羌人马术精湛,一根长鞭在手上,更是浸淫多年,鞭马圈羊,驱狼猎兽,活络无比。 这一鞭抽出去,就算半空有个苍蝇,只怕都会被她抽下来。 不想鞭声才起,倏然而止。红衣女子一怔,用力一扯,长鞭再也不动。 鞭梢已被一人握在手上,如被嵌入了岩石之中。 红衣女子大惊,霍然转身,就见到黑夜中一双晶亮的眼眸,又见到那人眼皮依稀跳了下。 抓住长鞭的人当然就是狄青。他听阿里冤枉,忍不住的不平,才待起身,就被红衣女子发现行踪。长鞭骄夭如蛇,若是以前,他只能躲闪,但如今,在他眼中,那鞭子慢的和老牛破车般,他一伸手,就已抓住鞭梢,喝道:“我是帮你们的!” 阿里才待扑过来,闻言止步,不信道:“你帮我们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他年纪虽小,但咬牙切齿,如同愤怒的虎崽。 红衣女子叱道:“你帮个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怀好意。”她陡然松手,鞭柄倏然而起,向狄青兜头打到。与此同时,女子已拔出长剑,一剑向狄青刺来。 她虽是女子,可发狠起来,就如母狼一样的凶悍。本以为最不济,也能把狄青逼退。不想狄青一伸手,就拎住她的衣领,再一甩,红衣女子惊呼声中,已撞在一棵树上。不等落下,长鞭已到,绕了几圈,竟将她绑在了树上。 紧接着,“嗤”的一声响,长剑破空,擦着红衣女子的脸颊刺入了大树。 剑锋森森,那女子已惊出一身冷汗。 方才变故,眼花缭乱,她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难以相信,这世上,还有这般身手之人! 狄青拍拍手掌,轻松道:“我要杀你,就不必和你废话了。” 阿里手持短刀,也吓在当场,已不敢扑来。 狄青蹲下来,望着阿里的双眸道:“阿里,你要想报仇,就要向我把当初的事情说一遍。你要信我!” 他目光灼灼,满是真诚,阿里小脸先是惊吓,后是彷徨,最后有些激动道:“你真的可以帮我报仇?” 狄青已盘膝坐在地上,点头道:“当然。不然我杀了你们就好,何必多说什么呢?杀了你们,总比问话要省事的多了?” 阿里人虽小,但已信了狄青,突然跪下来磕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你若真能帮我报仇,我阿里今生给你做牛做马。” 狄青伸手托起阿里,叹口气道:“那倒不用,你若想感激我,最好把你为何要杀钱都头的事情清楚地说一遍。”眼中寒芒闪动,狄青缓缓道:“但你莫要骗我,我最恨旁人骗我。是钱悟本的错,我不会饶,但我若知道是你们的错,我也一样要杀了你们。” 阿里望见狄青眼神凌厉,并不畏惧,哭泣道:“我骗你什么?当初我三个哥哥和我,本来在忽耳坳狩猎,不想新寨的钱悟本过来,说要和我们做个买卖。钱悟本说他们手上有大量中原的锦缎,想和我们换兽皮,邀请我们去看看成色,我三个哥哥信以为真,就带着我出了忽耳坳,不想到了一处林子,钱悟本指着那林子一处草丛道,‘货都在那里,你们去看看吧。’我的两个哥哥以前也和钱悟本做些生意,竟没有怀疑,可我三哥却有了疑心,很奇怪为何布匹要藏在草丛中,所以带着我走慢了一步……” 说到这里,阿里嘴角抽搐,眼光露出怨毒之意,“不想那草丛中突然射出两枝利箭,将我两个哥哥当场射死!” 狄青心中微寒,见那孩子泪流满面,心中恻然。 阿里抽泣半晌,咬牙又道:“那草丛中又窜出两人,都是你们新寨的副都头,我认得的,那二人一个叫做铁冷,一个叫做屈寒……” 狄青问道:“你方才刺杀钱都头的时候,他身后那两人就是铁冷和屈寒吗?” 阿里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叫道:“就是那两个畜生!刀疤脸的叫做铁冷,走路像瘸子的是屈寒,我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我!” 狄青回想铁冷、屈寒恶狠狠的表情时,对阿里的话已信了八成。 阿里情绪稍平后,已透露刻骨的恨意,“他们杀了我两个哥哥,还不肯罢休,竟然又向我和三哥冲来……我和三哥到了一处高坡后,我三哥奋力将我丢出去,叫道,‘快走,为我们报仇!’我从高岗滚下来,落入一条大河中,又被河水冲走,被族人救起,这才侥幸逃得了性命。可我的三个哥哥,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你说,这仇该不该报呢?” 阿里眼中满是怨毒之意,狄青盯着阿里的双眼,立即道:“若真的这样,肯定要报。谁杀了我的三个大哥,我就算杀不了他,也会和他拼命!” 阿里泪水流了下来,突然一把抱住了狄青,哭道:“你是个好人。”他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不懂,见狄青这般说,心中感激非常,早把狄青当作了亲人。 那红衣女子见状,不由讪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方才趁狄青和阿里交谈时,早就从长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会尴尬非常。 狄青等阿里哭泣歇了会,这才轻拍他的后背,问道:“我有替你哥哥报仇的办法,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勇气!” 阿里一抹脸上的泪水,坚定道:“什么办法?你就是让我死,我现在也马上就死。我还怕什么?” 狄青点点头道:“这就好。明天……你去新寨指挥使的官衙,当然了……你最好乔装去,别让钱悟本发现你。到时候你找指挥使为你出头就好。”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撒谎也不脸红吗?新寨指挥使丁善本已死了。” 狄青望过去,淡然道:“旧指挥使死了,可新的指挥使狄青来了,他定当会为你们出头。” 红衣女子反问道:“你这么肯定?哼,你们汉人,没有一个好人。”她眼中满是不信,显然对汉人很是戒备。 狄青已站起身子,缓缓道:“因为……我就是狄青!” 红衣女子一怔,不等再说,眼前黑影一闪,狄青竟消失不见。那女子如见鬼一样,忍不住地打个寒颤。阿里见狄青这般神出鬼没,本事高强,反倒欣喜,心道这人功夫越高,杀坏人岂不越有把握。 狄青虽已不见,阿里还叫道:“狄青,我记住了你,我明天就去找你!” 狄青离开后,还听得到阿里的呼唤,摇摇头,已准备向新寨的方向回转。 他帮理不帮亲,钱悟本虽算是他的手下,但这般恶性,他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但如今的狄青,早去了当年的鲁莽,回转的途中暗想,“阿里是个羌人,就算有阿里指证,也不见得能定下钱悟本的罪名。若要处置钱悟本,必须有十足的把握,不然被他反咬一口,我这个指挥使,也不用在新寨混下去了。” 正沉吟间,突然脚下踩到个软软的东西。狄青一惊,已借力飞起,轻飘飘地落在丈外,手握刀柄,向地上望去。 他心中惊觉,只因嗅到了血腥之气。 地上竟躺着一人,一动不动。 狄青手按刀柄走过去,留意四周的动静。秋草瑟瑟,寒蛩哀鸣声中,四野更显静寂。狄青眼角又开始轻微的跳动,终于走到了那人的身前。 那人已死。 狄青见到那人喉间刀痕的时候,就已确定。见那人双眸凸出,神色惊怖的样子,狄青饶是胆大如天,也是忍不住的发冷。 是谁杀了这人? 那人的装束,像是塞下的熟户,难道说,又是有人杀熟户取功?可为何不砍了这人的脑袋? 狄青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见前方还有血迹,顺着血迹走下去,走了约莫半里的路程,地上竟又躺着一人。 那人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只是体温尚在,死了不久。看此人的服饰,仍旧是个羌人。 如此深夜,蓦地遇到两具死尸,若是旁人,早就吓得掉头就跑。狄青反倒来了兴趣,目光闪动,悄步前行。 才行了丈许,就听右手处有细微的话语传来,一人道:“我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的好。” 深夜人声鬼魅,狄青听了不惊反喜,脚尖轻点,如狸猫般掩过去,见到不远的树下,赫然站着两人,面对着大树。 大树下,坐着一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那站着的两人均是身着黑衣,背对狄青。一人手中竟拿个极重的铁锤,另外一人手中却是条铁链。 月光斜下,清辉照在树下那人的脸上,狄青见了,心中一紧。 他从未见过那么痛苦的一张脸。 那张脸,或许本是英俊,但五官都已抽在一起,这让他面部尖锐凸出,夜色下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叶喜孙,你真的执迷不悟吗?”持铁链之人上前了一步,铁链哗哗声响,声音却有些尖细。 狄青已听出,这人就是方才逼叶喜孙交东西的人,他搜索记忆,不记得听过叶喜孙的名字。一时间满是困惑,不知道这三人又有什么纠葛。 树下那人见持铁链之人上前,身躯动了下,持铁链那人倏然退后,满是警惕之意。 狄青奇怪,暗想树下那人就是叶喜孙了,看起来已身受重伤,为何那两人竟对他还很畏惧?难道说……那人也是个高手? 叶喜孙终于开口,神色痛楚道:“夜月火,夜月山,你们不用痴心妄想了。东西没有,命有一条,要的话,就拿去吧!” 狄青听到夜月火、夜月山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头狂震。 他已知道这两人是哪个。 这两人竟是元昊八部中夜叉部的高手。 元昊八部中,夜叉部中尽是杀手,亦是高手。夜叉部又分三类,分为天夜叉、地夜叉和虚空夜叉。当年天夜叉夜月飞天搅乱中原,甚至刺杀赵祯,结果被郭遵所杀,但天夜叉部还是好手如云,最有名的就是天夜叉之下的夜月风、夜月林、夜月火和夜月山四夜叉。 狄青从未想到,这四大夜叉中,竟有两人又到了宋境。这二人来此,又有什么用意? 听提锤的夜月山已喝道:“叶喜孙,你真的以为我们不会杀你?”狄青再也按捺不住,闪身而出,沉声道:“东西我也想要,杀了叶喜孙,算我一份。” 夜月山、夜月火一凛,霍然分开,斜斜而对狄青。 他们全部注意都放在叶喜孙身上,哪里想到如斯深夜,又有人无声无息掩到他们的身后。 叶喜孙见到狄青,眼中也闪出诧异之色,可他如今的情形实在不能再糟糕,见又有人搅局,反倒有分欣喜。 狄青见夜月山、夜月火两人身形轻灵,片刻已扭转了地势,四人已成四角而立,已意识到这二人很是扎手。 夜月山提锤喝道:“你是谁?”他声音粗犷,有如雷震。 狄青微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手按刀柄,眼皮又开始有节奏的跳动。 夜月火叫道:“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们出手。”他话一出,就觉古怪,已感落入了下风。他和夜月山素来杀人不眨眼,只有面对叶喜孙的时候,这才如临大敌,可见狄青逼来,他竟感觉有种被猛虎逼来的感觉,这才出言喝止。 狄青杀气已起,缓缓道:“我就在等你们出手。”说话间,他再迈上前一步。 空气陡凝,黄叶垂落,似也不堪杀气催动。 就在狄青迈出那步时,夜月山、夜月火几乎同时尖啸出招!夜月二人都是高手,本以为狄青是无名小卒,被他走近几步,这才惊觉气势被狄青所迫,若再不出手,他们的信心就会被摧毁,不战而败。 如斯荒山,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夜月山想到这里的时候,已出锤。他声才啸,锤已到,风卷尘狂之际,他一锤击出,有如泰山压顶。 夜月火同时出招,他手一抖,铁链暴涨,倏然起舞,已将狄青四面八方圈住。铁链才起,一溜火星倏然从铁链上窜出,竟向狄青身上锢来。 这一变化,瞬间已罩住了狄青的四面八方。锤过,夜月火手中已扣住了几枚飞弹,就要向天空掷去。 夜月火和夜月山合作多年,联手一击,已算了对手的千般变化,封住对手的所有退路。 敌手避了铁锤,避不开火噬,避开了火噬,也避不开夜月火手中的火弹。 适才他们迟迟不肯出手,只因为叶喜孙倚树而抗,他们的攻击不能发出威力。如今眼前一马平川,二人合攻,招式的威力已发挥到淋漓尽致。 夜月火才待掷出飞弹,突然怔住,攻势已止,因为狄青已不见。 狄青突然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整个身形就和利箭般的平射了出去,射了夜月山的身前。 狄青一招之内,已扳回劣势,他拔刀。 出刀! 单刀出鞘,如凤鸣千里,千山清越。 紧接着夜月山震天价的一声吼,夜月火就见血光飞挂,兄弟夜月山已变成了两半。狄青一刀反砍,从夜月山的胯下划到了胸膛。 一刀两断,生死永别。 这是什么刀法,怎么如此诡异刁钻,狠辣淋漓? 夜月火双目尽赤,嗄声道:“你!”他话未说完,就见狄青冲破血雾,到了他近前。夜月火呼喝不及,双手齐飞,最少有十多颗火弹射了出来。 这种火弹碰击则爆,遇物则燃,只要有一枚射到狄青的身上,就让他尽焚而死。 火弹才出,夜月火就见到了耀目的红光,有如红日出海,光亮掩住了月。 这是深夜,哪里来的阳光?夜月火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眼前不是阳光,而是刀光。刀光劈落火弹,火光四射,刀势不停,聚了天月、地火、轻啸、热血劈了下来。 横行高歌! 肆无忌惮! 歌声起,人头落,横行出,恩怨灭。 第三章 公道 狄青出了两刀,一刀反斩了夜月山,第二刀横砍了夜月火。 横刀狂歌。 刀是寻常的刀,歌是狂放的歌,使刀的人舞动的是横行的歌。热血高歌中,单刀出鞘、刀若游龙,“呛啷”声响后,饮血归鞘。 耳边还余清音,空中还有分潋滟。 狄青霍然扭头,向叶喜孙望去,脸色微变,叶喜孙竟已不见。 叶喜孙居然趁狄青和夜月山、夜月火激战的时候逃走了。 狄青眼角狂跳,无法抑制的跳动,他也没有去控制,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制止眼角的跳。 每次发力,他激战的越酣畅,眼角就会不由自主的跳,跳得厉害的时候,甚至都要把他脸上的肌肉都能带动。 当年他在曹府的时候,就有过这种迹象,他没有想到,杨羽裳昏迷后,他脑海中龙腾不在,可惊人的潜力却不再失去,但也让他每次用力的时候,都有如斯的症状。 这让黑夜中的他,看起来有如煞神般。 狄青身形飞转,已到了树下。 火仍在燃,熊熊大火,照的树下也明亮起来。夜月火的火弹,真的十分霸道,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惊悚。 可他战起来的时候,直如拼命,根本顾不上害怕。 火光中,他见到大树的西方有几滴血,心中微动,已顺着血迹追下去。 叶喜孙是谁?为何夜月山、夜月火这样的人都要追杀他?夜月山他们向叶喜孙要什么东西?敌人的敌人,虽说不见得是你的朋友,但狄青对叶喜孙并无恶意。叶喜孙为何要逃?他怕狄青抢他的东西? 狄青困惑重重,只想追上叶喜孙再说。 叶喜孙重伤后,肯定跑不出多远。 奔行数里后,除了当初的树西的几点血迹外,再无其它痕迹。狄青心中微动,缓下了脚步。 风翻落叶,苍穹森森,饶是狄青听觉敏锐,可也发现不了附近有人踪出没。 陡然间跺脚,狄青骂道:“好你个老狐狸,竟骗了老子。”他身形展动,又顺原路奔了回去。等到了叶喜孙当初依靠的树下后,火势已熄。狄青抬头望了大树一眼,见黑夜中,看不出究竟,吸了口气,纵身跃上去。 树上无人,只余血! 树枝有被压折的痕迹,也就是说,叶喜孙曾在这里停留过。 狄青已想明白一切,喃喃道:“叶喜孙?这人究竟是谁,也是个人物了!”原来方才狄青和夜叉打斗的时候,叶喜孙故意装作向西逃命,撒了些血在地上,却上了大树。他骗狄青西追后,这才下树从容离去。 以这人的心机,狄青要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 叶喜孙重伤后,逃走还是如此从容不迫,心机也算深沉。 这招狄青也用过,当年他就用这招骗过夜月飞天,不想风水轮流转,他竟也被叶喜孙骗了一回。 狄青眼角已不跳,反倒笑了起来,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人和元昊八部的人为敌,岂不是越强越好?”他想到这里,一扫沮丧,跃下树来,才待离去,突然扭头回望了眼。 大树有异,树皮竟被剥了一块。 这本是小事,狄青却不肯放过,凑近了看去,才发现树上用利器刻了几个字。 大恩不言谢,日后容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孤高狂傲之气。 这人逃命的途中,还有空在树上刻几个字给狄青。他难道早就算定,狄青肯定能回转看到留言? 英雄惜英雄,英雄重英雄,岂不也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狄青没有恼怒,抬头望天,喃喃道:“这人真的有趣,可惜不能聊两句。” 天色黝黑,离亮天还早。 狄青打个哈欠,向新寨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将外套反穿,掩去了身上血迹。 仍是深夜,新寨早就关了寨门。狄青并不发愁,因新寨依山而建,他绕着山岭走动,终于寻到处无人把守的地方轻易进入。 一想到自己镇守的新寨如此漏洞百出,自己这个指挥使还要偷偷摸摸的进来,狄青不由苦笑。 等入了新寨中,寒气中,依稀有金柝声阵阵。狄青紧紧衣襟,看各处均静,舒了口气,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坐下来,他不想打扰旁人,只想等到天明。 天星闪烁,眨眨的有如情人温柔的眼。 银河横断,明亮的好似敌人冷酷的刀。 狄青望着天河如练,月华千里,眼已朦胧。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这才抱刀而睡。 刀仍横行,人已憔悴。 风吹过,纷纷坠叶,轻轻的落在那抱刀而睡人儿的身上,满是寂寂。 不知许久,狄青突然听到身侧“咯”的一声响。 狄青微惊,倏然而醒。 天已明,狄青才起,就见到一道白练向他兜头划到。 狄青再惊,无路可退,才待上墙,陡然间松了口气,不再闪动。 “哗”的一声响,他已被浇的浑身通透。原来对面柴门打开,突然泼出了一盆水,那水还有余温,隐带香气。 水幕落尽,现出一双略带诧异的眼眸。那眼眸黑白分明,有如泼墨的山水。 狄青见到那眼眸,心中痛楚,差点叫了出来。红尘烟雨,似水无痕,太多往事他已忘记,但怎能忘却那澄净若水的眼眸? 当年大相国寺前,只此一望,相思一世。 他几乎以为对面站着杨羽裳…… 话到嘴边,狄青无言。对面站着一女子,着粗布衣衫,身躯娇弱,肤色微黄,除了那双眼眸外,容颜并不出众。 那女子拿着一木盆,就那么望着狄青,不言不语。 她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双眼眸,突然变得有些惊奇。但惊奇掠过,随即变得清明无念。 被那一双眼眸盯着,狄青也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原来他不经意的坐在一家门口。刚才清晨人家起来,倒出盆洗脸水出来。女子没有道歉,狄青反倒拱拱手道:“抱歉,不该坐在你家门前的。” 他转身要走,不经意的看到少女腰间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女子为何腰间系条这种丝带,疑惑只是一闪念,狄青已不再去想,暗自琢磨,先去找廖峰,然后找这里的副指挥使,看看情况。如果阿里会来,怎么治罪钱悟本也是个问题。 这是新寨,他的寨子,他必须做主。 他才待举步,那女子已道:“喂!” 狄青止步,扭头道:“姑娘……什么事?” 那女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有些错愕,心道这女子也真的出人意表,见个男子就问名字吗?可他已对琐事懒得追究,只是道:“在下狄青。” “狄青?”那女子皱眉道:“没有听说过。” 狄青心道,“我何必让你听过呢?”可总觉得这姑娘好像有些古怪,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你等等我,我给你找件衣服。”女子突然道,她快步回转,等出来后,手上已托着件粗布衣裳。 可狄青已不见。 那女子并没有追出去,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喃喃道:“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她说的口气很是奇怪,不似少女怀春,更像刻骨铭心。 狄青出了巷口,浑身湿漉漉的全不在意。他刀谱早就记熟,也就不随身携带,封存在个秘密的地方。剩下的物件除了五龙外,也就是银子,还有方蓝色的丝帕。 狄青一想到蓝色丝帕,就忍不住想到了方才那少女的丝巾。摇摇头,狄青将这种联系割断,已到了街头。 长街渐渐喧嚣起来,新寨虽是小寨,可因在延州和金明寨之东,反倒少受烽火波及,倒很有些繁荣。 狄青湿漉漉的走在街头,无视众人惊奇的目光,坦然自若的走到一家馒头铺前,买了两个馒头。 银子也是湿漉漉的,可银子的好处是,就算掉在粪坑中也没人嫌弃。不像某些人,掉在粪坑中只会着苍蝇。 狄青想到这点时候,已开始啃起热气腾腾的馒头。目光闪动,突然见到三人并肩走过来,狄青心中一动,闪身避到路旁。 那三人居然是廖峰、司马和另外一个姓葛的都头。 狄青留意那三人的神色,感觉那三人隐约有些愤慨,没有杀人后的心虚,倒有些奇怪。暗想昨天这三人商量,到底要杀谁?好像昨晚风平浪静,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 廖峰三人也买了几个馒头,路上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闹市人杂,狄青凝神听去,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到,“不能等了……指挥使……这下麻烦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三个人总不是在商量杀我这个指挥使吧? 心中微动,狄青已悄悄跟过去。 几人三前一后,向西方走去。廖峰三人突然进入个巷子,倏然不见。狄青微凛,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到长巷空空,并无人影。狄青怔了下,才待加快脚步穿过长巷,陡然间止住脚步,抬头向巷墙上望过去。 墙上轻飘飘的纵下三人,已将狄青夹在中间。那三人正是廖峰三个,原来他们已发现狄青跟踪,引狄青入巷,断了他的后路。 狄青笑笑,抱刀在怀。 他镇静非常,廖峰三人反倒狐疑不定,廖峰喝道:“你小子跟着我们做什么?” 狄青道:“这条巷子你买下来了?难道我不能走吗?” 廖峰一怔,一时间无言以对。葛都头摸着大胡子,上下打量着狄青道:“昨天我见过你。”廖峰陡然也想起来什么,叫道:“不错,昨天你和种世衡在闲扯,我在酒肆见过你。” 狄青心道,“原来那个秃顶老头叫做种世衡,那个无赖,倒有个雅名。”反问道:“你见过我又如何?” 廖峰又无话可说了。 司马都头最是阴沉,问道:“你要去哪里?” 狄青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他存心想要激怒这三人,看看情况。廖峰果然被他激怒,喝道:“别的事情我管不着,可你在新寨贼头贼脑的,本都头就管得着。小子,你才来的是不是?你认得我是谁不?” 他正得意间,狄青已截断道:“我当然认得你,你不叫廖峰吗?你姓司马,你姓葛……”狄青手指从三人鼻尖划过,一字字道:“我还知道,你们在商量杀人,哈哈。” 狄青笑声才起,就听“呛啷啷”几声响,廖峰三人已拔出刀来,脸上已露紧张之意。 廖峰嘶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见司马目露疑惑、廖峰急躁、葛都头错愕,心思飞转道:“我还知道,你们等不及了。” 司马笑道:“这位兄弟说什么,我根本……”他话未说完,陡然一刀就向狄青砍来。司马看起来最是阴险,出刀也是突然,旁人都以为他要说话,哪里想到他遽然出刀。 刀光如练,堪堪砍到了狄青的面前。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狄青双眸眨都不眨,可也忍不住的惊奇。 狄青没有出刀,为他挡开那刀竟是廖峰! 司马讶声道:“老廖,你做什么?” 廖峰急道:“你又做什么?” 司马咬牙道:“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怎么能不杀?” “杀错了怎么办?”廖峰苦涩道。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司马还待出刀,可一颗心已怦怦大跳。他方才一刀,几乎要砍到狄青的脑袋上,可狄青竟动也不动。这只能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此人是傻子,另外一个解释就是此人艺高胆大。可怎么看,狄青都不是傻子,司马还想出刀,但手心尽是冷汗。 廖峰道:“他若是无辜之人,怎能错杀?丁大哥就是调查错杀一事,这才中了钱悟本的暗算……我们怎么能不问青红的杀人?” 葛都头一旁道:“老廖,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放他走了。他若走了,我们三个都没好下场。” 狄青心思转动,灵机闪动,微笑道:“其实钱大哥早说了,杀几个蕃人算什么,有功大家领好了。昨天我还杀了几个呢,你们要不要人头用!”他这句话倒是试探廖峰等人是否和钱悟本一伙的。 他话音才落,廖峰勃然大怒,喝道:“狗贼!你真和钱悟本一伙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他神色怒急,手腕一翻,挥刀就砍,司马、葛都头几乎同时出刀。 三刀齐斩,刀光乱错,不等斩到狄青身上,三人都感觉手腕一麻,单刀脱手。廖峰等人大骇,纷纷退后。 狄青手上竟抓着三把刀,叹口气道:“你们这种本事还想杀钱大哥吗?”他心中暗想,“看这三人对钱悟本如此痛恨,难道昨天商议的是要杀钱悟本?他们说丁指挥是中了钱悟本的暗算?钱悟本为何要杀丁指挥?” 葛都头骇然道:“你是钱悟本派来的?”他自负武功不差,哪里想到三人联手,竟然在狄青手下过不了一招。这人恁地厉害? 狄青脸色一扳,说道:“不错,是钱大哥派我来的。凭你们的本事,杀钱大哥,岂不是痴人说梦?我一招就可要你三人的命,你们信不信?” 廖峰三人面面相觑,虽不想承认,但心中知道这人绝非大话。 狄青突然道:“不过嘛,我可以给你们三人一个机会。” 三人齐声问,“什么机会?” 狄青故作讥诮道:“你们三个人,一定要死一个,不然我无法回去交差。这样吧,你们杀了其中的一个,其余两个就可以走了。” 廖峰等人神色惨变,再望彼此,眼中已有了异样之色。 狄青目光一霎不霎,只等他们决定。生死关头,才显三人本色,他就想看看,这三人是否值得信任。在他看来,司马最可能出逃,葛都头也有可能,那个廖峰最冲动,反倒可能不怕死。 他到新寨,需要的是可靠的手下!他要用最快的方法,找最义气的汉子。 果不其然,廖峰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陡然暴喝道:“你们走!”他话音未落,已向狄青冲去。 葛都头、司马都头一伸手,就已抓住了廖峰。 狄青双眉一竖,就要出手,不想那两人用力一甩,竟将廖峰甩了出去,齐声喝道:“走,给我报仇!” 葛都头和司马竟齐齐的向狄青冲来。二人瞬间就已攻出七拳,踢出两脚,直如不要命了一般。 廖峰虽被摔出,但转瞬翻身跃起,竟也向狄青冲来。 狄青动容,叹了口气,刀光一闪。 葛都头和司马都已怔住,因为单刀不知何时,又被狄青塞到他们的手上。“呛啷”声响,葛都头和司马不由低头望去,见到自己的单刀已归鞘,诧异中带着骇然,不知道狄青怎么会有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法。 廖峰冲过来见到狄青将葛都头和司马的单刀归还,也愣在那里,不解狄青到底什么念头。 狄青已掏出一张纸,抖开道:“我是狄青,新寨的新任指挥使,方才得罪了三位,还请莫要见怪。” 他躬身一礼,是为歉然,也为尊敬。 就算狄青也没有想到,这三人为了同伴,竟都能不要性命。这样的人,他如何会不信? 葛都头望向狄青手上的调令,忍不住喝道:“你玩够了吧?又拿什么来糊弄我们?” 狄青见三人均有怒容,向自己手上望过去,哭笑不得。原来适才他被淋个通透,那调令早就模糊成一团,也就怪不得葛都头不信。 狄青并不着急,正色道:“我的确是范大人才任命的新寨指挥使。今日前来,就是要查丁指挥被杀一事。方才并非戏弄,而是初到新寨,不知道哪个可信。” 司马阴阴道:“你现在知道了?” 狄青听出他口气中的不满,歉然道:“现在我知道了。三位武技虽不高明,但都是顶天立地汉子。狄青此行,颇有收获。”见三人还是带着疑惑,但神色已有些和缓。狄青手一翻,已亮出一面金牌道:“此乃圣上所赐金牌。就算没有范大人的调令,我也有权处置这里的事情。” 三人见到那金牌居然写着“如朕亲临”四个字,不由都是脸上变色。葛都头吃吃道:“我们昨日听孙副指挥说,延州城有文书传来,说新任指挥使狄青是个殿前侍卫,这几日就要来上任,难道真的是你?” 狄青笑道:“狄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不必冒充的。”他神色自有傲然。 众人已信了几分,再看狄青的眼神已截然不同。司马迟疑道:“那你今日……” 狄青肃然道:“实不..相瞒,我初到这里,就发现此处颇有怪异。昨晚我已查明钱悟本为取军功,居然杀蕃人取功……” 葛都头醒悟道:“因此你刚才那么说,就想试探我们是否和他同流合污了。” 狄青点头道:“正是如此。但不想一试之下,竟试出三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三人听狄青夸奖,都有些惭愧。廖峰苦笑道:“我们这些人,百来个绑起来也不如指挥使了。” 狄青正色道:“廖都头,你此言差矣。真正的汉子看的是胸襟,绝非看功夫。你们三个能为彼此舍命,这点就让狄某钦佩万分。” 廖峰三人见狄青口气诚挚,态度亲和,方才的恼怒都已不见。又都想,“这个指挥使说得不错,他初到这里,当求快刀斩乱麻,找到最值得信任的人。若是拖拖拉拉,又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他这番辛苦,不也是为丁大哥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三人尽数释然。廖峰最急,说道:“指挥使,你也不用客气了。只要能给丁大哥报仇,别的都不用说了。对了……你查到了什么。”他已对狄青的功夫佩服的五体投地,语气中满是期待。 狄青皱了下眉头道:“我昨日才来,只是偶然知道些事情……”他遂将阿里的事情说了遍,只是没有说及叶喜孙的事情。 葛都头一旁道:“这就是了。我也听说昨天钱悟本被刺的事情,那个红衣女子我以前见过,应该叫做卫慕山青,她和她哥哥卫慕山风算是卫慕族的首领。听说卫慕族因为得罪了元昊,被驱逐到了横山东,他们一直在忽耳坳呆着,算是熟户,和我们相安无事的。前段日子,卫慕山风气势汹汹的带人来寻仇,结果和我们打一场,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无理取闹,没想到是我们理亏在先。” 狄青皱眉道:“先不说阿里的事情,为何你们认为是钱悟本害了丁指挥呢?” 葛都头叹气道:“这件事由司马都头说吧。” 狄青忍不住问道:“还不知道两位贵姓?” 葛都头道:“免贵,卑职葛振远。” 司马都头道:“属下司马不群。其实这件事,我们本来都是猜测,若不是狄指挥使你说及。我们还不能肯定钱悟本行此恶事。钱悟本这厮很鬼,丁指挥虽隐约猜到些钱悟本的勾当,但一直没有证据。前段时间,卫慕山风寻仇后,丁指挥就和钱悟本吵了一架,我在旁听了,丁指挥是指责钱悟本不该胡乱杀人领功,引发和羌人的矛盾,不过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之后丁指挥出去巡视,钱悟本跟随,哪里想到,只有钱悟本回来了,他说丁指挥被人羌人偷袭,死在外边了。丁指挥为人仗义,对我们三个很好,我们觉得丁指挥死的蹊跷,因此一直在调查此事。我们要揪出钱悟本,一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廖都头甚至想要出手,和钱悟本一命换一命。” 狄青想起昨天廖峰所言,点点头道:“但昨天我听你的口气,好像找到些线索。” 司马不群一振,惭愧道:“指挥使好尖的耳朵,我的确找到了线索,有人亲眼见到了是钱悟本杀了丁指挥。” 狄青一震,问道:“是谁见到此事?” 司马不群道:“是华舵。” 狄青记得华舵这个人,皱眉道:“他如何知道钱悟本杀人一事呢?” 司马不群道:“这事说来凑巧,他那天从金明寨回来的路上,正逢拉肚子,躲在草丛中方便的时候,见到丁指挥和钱悟本到来,因此目睹了此事。” 狄青沉吟道“他亲口对你说的?” 司马不群道:“华舵这人最是胆小。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神神秘秘,无意中听他醉酒后说什么,‘莫要杀我’然后我就留意他,得知他好像知道些丁指挥的事情。昨晚我和老廖,振远就去逼问他,终于明白了真相。不过事情还有些蹊跷。” 狄青皱眉道:“既然钱悟本杀了丁指挥已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蹊跷呢?” 司马犹豫道:“根据华舵所说,丁指挥当初对钱悟本说,‘你妄杀蛮人,领取军功,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钱悟本当时说到,‘杀几个蛮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想丁指挥突然道,‘那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一事,你认为是大是小?’钱悟本一直都在笑,但听到丁指挥说出那句话后,突然尖声道,‘你……你还知道什么?’然后他突然就对丁指挥出手。” 狄青心中困惑,喃喃地念着,“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却想,“本以为只是杀蛮取功之事,这么听起来,好像还有别的内情?” 司马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狄青道:“然后呢?钱悟本就杀了丁指挥?” 司马恨恨道:“以钱悟本的身手,绝非丁指挥的对手,不然丁指挥也不会单独找钱悟本说话了。据华舵说,钱悟本打不过丁指挥,本要逃命,不想铁冷、屈寒骑马赶到,一下马就抓住了钱悟本。” 狄青微愕,随后叹口气道:“他们有诈。” 司马不群伤感道:“若是狄指挥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奸计得逞。但丁指挥没有防备,还以为这二人过来帮手,走过来正要追问钱悟本什么,钱悟本三人一同出手,当场就将丁指挥杀了。” 葛振远一旁忿忿道:“可恨铁冷、屈寒二人悄悄出寨,偷偷回转,事后还说,丁指挥被杀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寨中喝酒。若不是昨晚逼问华舵说出此事,还不知道这两人也参与了此事。” 廖峰急道:“狄指挥,现在怎么办?只要你说一声,不用你出手,我们三人就宰了他们给丁指挥报仇。” 狄青摆手道:“莫要冲动,这件事不能一杀了事。但你们放心了,我定会解决此事。”他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听你们说,这寨中还有个孙副指挥,他对这件事怎么办?” 葛振远撇嘴道:“孙节为人太稳了,说已上书对范大人奏明此事,要请范大人定夺。” 廖峰怒道:“范大人也不理事。我们听说又要派个指挥使下来,因此怕此事不了了之,就合计找个机会干掉钱悟本那小子。善恶终有报,天不报,我们来报!” 狄青终于明白了原委,安慰三人道:“你们放心,今日我们就报。但钱悟本还有余党,我们不能错杀,但也不能漏过,最好一网打尽。”眼珠一转,狄青已有了主意,低声道:“你们先按我的吩咐去做……”他低语几句,三个都头连连点头,脸有振奋之意。 三人听完狄青的吩咐,向狄青拱拱手道:“那狄指挥……你自己留心。” 狄青点点头,出了巷子后,找个人问了官衙所在,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到了指挥使办公的官衙,狄青才想入内,门外有两个寨兵拦住,有一个寨兵长的像风干的茄子,呵斥道:“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 狄青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束,的确也够狼狈,伸手掏出调令,只是一展,随即收拢,叱道:“新寨新任指挥使狄青在此,还不让路。”他调令上字迹早乱,可他自有解决之道。 两个寨兵都有些发愣,不待多言,狄青又喝道:“副指挥孙节呢?叫来见我。” 狄青虽穿的破烂,可毕竟一直在殿前,自有威严。两个寨兵见他强硬,反倒软了下来,那茄子样的寨兵对旁边的兵士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已奔了出去。 茄子样寨兵赔笑道:“狄指挥,孙副指挥昨天听说你要来,清早就到寨西去等了。我让人找他,你在这晒会太阳?”他倒会打算盘,不敢质疑狄青,可也不敢放狄青入内,施的是拖延之计。 见狄青点头,那寨兵忙搬个椅子出来,恭敬道:“狄指挥,请坐。” 狄青也不介意,大咧咧的坐下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回道:“属下白安心。” 狄青赞道:“好名字。”心中嘀咕,你爹娘多半操了一辈子心,才给你起这个名字。转念一想,问道:“廖峰、葛振远几个都头什么时候会到?”他当然知道这几人什么时候会到,这么问,先撇清关系,一会方便行事。 白安心见狄青对新寨的都头这么熟悉,态度更加恭敬,“他们很快就会到吧。副指挥知道大人要来,已下令除了当值的军官,今日均到衙中集合。” 狄青心想,“这倒好,正好一网打尽。”随口问道:“钱都头呢?” 白安心已向前望去道:“钱都头已到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就见到了钱悟本。目光横掠,心头一沉,钱悟本身边跟着屈寒、铁冷二人,那不出他的所料,但钱悟本三人拥着一人,那人却是夏随! 夏随怎么会和钱悟本在一起?狄青算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夏随也会来。 狄青看着夏随,夏随也在望着狄青,目光锐利。 二人四眼冷望,都见到彼此眼中一闪的火花。 狄青和夏随有恩怨的,但如果不是这次相见,狄青几乎已忘记了从前。当年夏随是太后的党羽,为了讨好太后,就曾设局要杀狄青。 后来事过,二人都好像从未有过芥蒂般,但内心当然都会彼此警惕。狄青历经磨难,心中虽恨,竟还能笑道:“这不是……夏大人吗?夏大人到此,难道是要调兵吗?” 狄青知道,夏随也被派到了边陲,眼下的官职还在他之上。 夏随身为延州部署。 宋廷边陲有常定军阶,又派“率臣”来统御各地分属三衙的禁军。率臣都是临时委派,分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钤辖、都监等名目。 率臣虽说辖地有大小区别,但官职均在一个指挥使兼寨主的狄青之上。 不过大宋以文制武,武官难掌重权,因此范雍在边陲最大,身为陕西安抚使,兼延州知州。 西北若不经过范老夫子许可,就算都部署都无权调兵,狄青随口一问,暗示夏随到新寨,若不是调兵,就不过是个过客,自己不用怕他。 夏随目光闪动,淡然道:“狄青,我不过是四处看看。听说你要来新寨,这才前来。” 狄青回道:“我就知道夏大人要来看,这不清早就在衙外等候了。”一拍白安心的肩头,狄青吩咐道:“小白,去准备上好的茶水,本指挥要接待夏部署。” 白安心这次再也不质疑,慌忙去准备。狄青故作大度,伸手做个请的样子,说道:“夏大人,请里面喝茶。” 夏随见狄青远非当年的青涩,暗自警惕,微笑道:“好。”扭头对钱悟本道:“钱都头,最近又杀了多少藩兵呀?” 钱悟本一怔,不等回话,狄青已和夏随入了衙内。 钱悟本早认出狄青就是昨天黄昏在酒肆旁的那人,心中惊疑,不知道狄青的用意。可见到夏随的背影,又来了信心,向屈寒、铁冷使个眼色。 狄青进门过院,到了衙内大厅,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对夏随道:“夏大人,你随意。” 夏随肚皮差点被气爆了,咬牙坐下来,问道:“狄青,你初到新寨……”他本来想用权压狄青,警告他客气些,没想到狄青道:“本指挥虽初到新寨,可也不用听别人吩咐做事的。夏大人是部署,若是调兵之事尽管开口了……” 狄青言下之意明显,别的事免谈。 钱悟本见状,反倒欣喜,暗想狄青不知死活,居然敢和夏大人斗。可笑容才出,狄青已望过来道:“钱都头,你笑什么?”钱悟本的笑容变成纸糊一样,半晌才道:“属下见狄指挥前来,喜不自胜。” 狄青道:“本指挥初到新寨,诸事不知……钱都头你……” 钱悟本以为狄青向他请教,正要说不敢,狄青已道:“钱都头你也不知 5417." >吗?”钱悟本差点被噎死,只能道:“不知狄指挥何出此言?” 狄青道:“钱都头今天不用当差吗?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他言语试探,心中一直在想,钱悟本是个普通的都头,为何夏随看起来还很重视他? 钱悟本脸色微变,他今天正应当差,可因夏随前来,不得不陪同。听狄青质疑,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铁冷一旁道:“夏大人这次前来新寨,就是询问新寨防御的情况。因为孙副指挥比较忙,所以钱都头主动请缨作陪,并非疏于职守。”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是大义凛然。 狄青望着铁冷脸上的刀疤,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钱都头了。本指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钱悟本舒了口气,强笑道:“指挥使客气了。” 狄青喝着茶,淡淡道:“不客气。我素来都是如此,有功就赏,有过就罚……”他说话的功夫,突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心中微动,喝道:“何事喧哗?” 夏随心中暗道,“给你个棒槌,你当真(针)了。你小小一个指挥使,可看起来知州都不如你威风。”可他只是冷笑,想看看狄青到底有什么把戏。 白安心匆忙走进来道:“指挥使,夏大人,外边有人喊冤。” 狄青霍然站起,皱眉道:“是谁喊冤?”话音未落,廖峰已带着阿里走进来,阿里身旁,跟着那个红衣女子卫慕山青。 阿里和卫慕山青见到了狄青,眼中都掠过分惊喜,他们如约前来,碰到了守候在官衙外的廖峰。廖峰如狄青的吩咐,只对他们说,“狄青要你们进衙内,但一切听他的安排。” 阿里毫不犹豫的进来。 钱悟本霍然站起,喝道:“你们还敢到这里?”说罢就要拔刀,铁冷、屈寒亦是倏然站起,目露杀机。 钱悟本心思飞转,突然转身对狄青道:“狄指挥,昨晚黄昏时分,这个小子刺杀于我。还请指挥使主持公道。” 阿里见到钱悟本时,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可竟一声不吭。 狄青瞧了眼钱悟本,故作不解道:“他为何要杀你?” 钱悟本一滞,眼珠飞转,冷笑道:“说不定他是个疯狗呢。”他心中凛然,知道若和阿里纠缠,扯出他们擅杀蕃人取功一事,很是麻烦。 狄青喃喃道:“疯狗只咬疯狗的,钱都头,你当然是人了,哈哈。”他仰天笑了两声,笑声中已无半分暖意,“廖都头,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上前道:“狄指挥,这个孩子说,他们本是熟户,他的三个大哥,均被这里的都头杀了。” 阿里牙关紧咬,指甲都陷入了肉中,突然跪到了狄青的面前,磕头道:“请狄指挥为我们申冤。”他磕在地面的青砖上,“砰砰”大响,只是两下,额头就已出血。 狄青伸手扶起阿里,目光从在座众人身上扫过。就算是夏随,望见狄青冰冷的目光,都是心中一凛。 “谁杀了你的哥哥,你可还认得?” 阿里咬牙切齿道:“当然认得!” 夏随突然道:“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他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均变。夏随看了眼屈寒,淡淡道:“阿里有人撑腰,可你们也不用怕的。”夏随早就看狄青不满,见狄青一来新寨,就要立威,心中怒急,已有了削他威风的念头。 屈寒得到授意,站出来道:“不错,你哥哥就是我杀的,又能如何?”他心想夏随官职远高狄青,有夏随支持,这买卖稳赚不赔的。 衙内已寂。 阿里看起来就要扑过去咬屈寒一口,却被卫慕山青拉住。卫慕山青虽是女子,但也蛮有心思,暗想这里是宋人的地盘,打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官衙外又走进了一帮人,略有喧哗,看其服饰,都是新寨的军官。 其中有司马不群、华舵一帮人,唯独没有葛振远。来人中为首的军官,面有菜色,衣衫敝旧,上面甚至还有两个补丁。脸有菜色那人见了狄青,快步上前道:“属下孙节,见过狄指挥。” 狄青摆摆手,示意孙节等人退到一旁,只是盯着屈寒,半晌才道:“屈寒,阿里的三个哥哥,真的是你杀的?” 孙节等人才到,一听此言,均是吃惊。 屈寒已箭在弦上,见众人望来,又见到夏随目光阴冷,硬着头皮道:“不错,是我!那又如何?夏大人说了,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众人哗然,狄青微笑道:“对夏部署来说,的确算不了大事。不过对你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了。” 屈寒冷哼一声道:“狄指挥此言何意呢?” 狄青一拍桌案,怒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公道。狄某身为新寨指挥,遇到草菅人命之事,如何能不理,如何能当作小事?来人呀,将屈寒推出去——斩了!” 第四章 战起 狄青勃然大怒,喝声一出,屈寒脸色苍白,衙内并没有人上前。夏随见状,嘴角带了分哂然,心道狄青才到新寨,就要立威,可新寨的人和狄青不熟,如何会听他的号令? 孙节见状,忙道:“狄指挥……此事……不可……” 狄青斜睨着孙节,问道:“若有人无故杀了你的亲人,你该如何?” 孙节喏喏不能言。 狄青环视衙内众人道:“屈寒草菅人命,他自己都已承认,无需再审。今日我斩屈寒,除为了天道循环,还想告诉你们一件事,阿里是羌人不假,但他何辜?遭此厄劫?今日我狄青不替他讨回公道,日后你们有冤,是否要我狄青像对阿里一样的对你们?” 众人动容。 阿里已落泪,额头的鲜血混着眼角的泪水,顺着那小脸流淌下来,有着说不出的凄然。 “旁人有难,我狄青的确可以不理,你们也可以不理。”狄青怆然道,“别处有难,我狄青也可以不理,你们当然也可不理。可等党项人杀到新寨的时候,杀到你们亲人的头上,谁会来理?你们想理,只怕也无能无力了!” 衙内众人有垂头、有昂然、有激动、有羞愧…… 狄青再次喝道:“绑了屈寒,推出去斩了。” 有两副都头上前,一人眼睛细长,总是眯着,如同一条线。另外一人手臂奇长,几可垂膝。 那两人已到了屈寒的身前。 “呛啷”声响,屈寒退后一步,伸手拔刀,叫道:“鲁大海,铁飞雄,你们敢动我?” 鲁大海眯缝着眼睛道:“屈寒,我不敢动你,我只是奉命抓你。眼下新寨以狄指挥最大,我当然要听他的。” 狄青望向司马不群,见司马点点头,知道鲁大海、铁飞雄两人应该也是司马等人的兄弟,微笑道:“鲁大海,你说得不错,这里狄某最大,你尽管按照我的吩咐做好了。有什么事情,自有我来承担。” 鲁大海听到狄青此言,精神一振,才待上前,一人已冷冷道:“狄青,你错了,这里如论最大,还轮不到你说话。” 夏随端着茶杯,神色冰凝。 屈寒见夏随出头,欣喜不已,忙道:“夏指挥救我!” 夏随道:“屈寒,你过来,站在我身边。”屈寒急急走过来,站在了夏随的身旁,心中稍定。夏随淡淡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动屈寒?” 鲁大海、铁飞雄怔住,扭头望向了狄青,脸色讪讪。他们不过是个新寨的副都头,如何敢和延州部署作对? 众新寨军官心中忿然,均是望着狄青。 狄青笑了,说道:“夏大人,屈寒有罪,你真的要包庇他吗?” 夏随只回了一个字,“是!”在京城的时候,夏随从未瞧得起狄青,更不信狄青敢对他如何。 钱悟本、铁冷见状,都站在了夏随的身边,喝道:“狄指挥,有话好好说。”他们看似相劝,但已表明了立场。 新寨余众见状,都有了不安。司马不群更是想,“狄青毕竟只是个指挥使,听说夏随的老子夏守贇本是三衙中的马军都指挥使,如今调到延州,为鄜、延两州都部署,官职仅次于安抚使范雍。狄青和他们斗,怎么会有好结果?” 虽只和狄青见过两面,可司马不群已看出狄青为人刚正,不想这样的指挥使才到新寨,就被官场之争弄下去,圆场道:“狄指挥……这件事……” 狄青一摆手,已打断了司马不群。手一翻,亮出面金牌道:“夏随,你可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夏随见到狄青手上的金牌,脸色微变,有些不安。 屈寒还不知死活,喝道:“是什么?” 狄青肃然道:“此乃天子御赐的免死金牌!” 众人哗然,夏随霍然站起,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圣上什么时候给你这面金牌了?” 狄青冷望夏随道:“天子要给谁免死金牌,还要问问你夏随不成?天子在我出京时曾说,‘狄青,你有这面金牌,不用考虑太多,诸事自有天子做主!’今日我不要说斩了屈寒,就是斩了你夏随,天子也会为我免死!既然如此,我有什么不敢动?” 狄青金牌倒不见得是免死,但赵祯的确说过这句话。狄青见众人神色惊凛,喝道:“有金牌在手,如圣上亲临。夏随,你竟然包庇罪犯,与罪等同。来人,将夏随一同拿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犹豫不决。 夏随气急反笑,手按刀柄道:“好吧,我想看看,谁敢拿我。”他话音未落,就见到一道人影扑到了眼前。 狄青出手! 夏随一惊,拔刀就斩。钱悟本、铁冷见状,均是拔刀。 一时间衙内铮铮铁锋,杀气弥漫。 夏随出身将门,毕竟有些本事,一刀斩出,法度森严,其快如风。不想刀才劈出,就被狄青的刀柄击中肘部,手指发麻,单刀脱手高飞。“夺”的一声,单刀已砍在厅顶的横梁处。 夏随凛然,不由倒退了一步。 狄青用的是刀柄,若是拔刀,这一招已卸下了夏随的小臂。 钱悟本、铁冷才拔出刀来,胸口都被踢中一脚,倒飞了出去。 眼花缭乱中,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屈寒已被狄青 6293." >抓住了衣领,摔到对面的墙壁上。屈寒哇的一声,喷出口鲜血,摔落地上的时候,已四肢乏力。 狄青片刻之间,击飞夏随的刀,踢飞钱、铁二人,顺便抓了屈寒扔出去。 尘烟起处,众人轻呼,片刻后衙内已静。 狄青还站在原地,宛若未动,眼角跳动几下,冷笑地望着夏随道:“我就动了屈寒,我很想看看,谁还敢挡我!” 无人敢挡,无人能挡! 衙内众人眼中已露出惊骇之色,就算廖峰等人知道狄青武技高强,可也没有想到过,夏随四人联手,也接不住狄青的一招。 狄青再喝道:“将屈寒绑起来。推出去斩了。” 铁飞雄上前,绑起了屈寒,屈寒浑身无力,惊恐叫道:“夏大人救我。” 狄青道:“夏随若出手,就将夏随一起绑了!有圣上御赐金牌在,有事由我狄青一肩承担。” 众人振奋,再无畏惧。夏随脸色铁青,咬牙望着狄青,一字一顿道:“狄青,你记得,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的事情。你除非杀了我,不然你形同造反,朝廷不会放过你。” 狄青讥诮道:“我行得正,无愧天地。你真以为天子会不辨黑白?你真以为你现在可以一手遮天?” 说话间,那边的铁飞雄已要将屈寒押出厅堂,屈寒叫道:“夏大人,救我。钱都头,救我!”他声音凄厉,闻者又是惊心,又是厌恶。 狄青听到屈寒声音中满是惊怖,突然道:“铁飞雄,等等。把屈寒押回来。” 铁飞雄返回,茫然不解。狄青盯着屈寒,凝声道:“屈寒,夏大人和钱都头都救不了你了。” 屈寒心中一动,突然跪下来道:“狄指挥,我错了,求你救我。”他生死关头,突然明白了什么。 狄青微微一笑,“我也救不了你,能救得了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屈寒有些困惑道。 狄青道:“这件事只诛首恶……有些人,本不用死的。可他若是非要把责任揽到身上,那就无可奈何了。” 钱悟本、铁冷脸色都变,屈寒已叫道:“狄指挥,这件事我只是盲从,是钱都头叫我这么做的。” 衙内哗然,司马这才知道狄青的用意,不由暗自钦佩。狄青只抓住屈寒不放,无非是分化对手,再各个击破,所用>99lib?的计谋很是高明。 狄青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钱悟本道:“原来还有钱都头的事情……屈寒他……说的可对?” 钱悟本嘶声道:“屈寒,你胡说什么?” 屈寒眼看要死,哪里顾得了许多,喊道:“狄指挥,一切都是钱悟本的吩咐,我和铁冷是奉命行事。这件事千真万确,卑职不敢撒谎。” 钱悟本脸色苍白,不由向夏随望去。 狄青道:“钱都头,莫要看了,你总不会说,这一切都是夏大人指使的吧?”他不过是随口一说,想叫夏随莫要多管闲事,不想见到夏随眼中有分仓惶,心中微动。 狄青来不及多想,知道夜长梦多,立即道:“把钱悟本、铁冷也绑起来。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司马不群、廖峰听令上前。 钱悟本、铁冷已见识了狄青的厉害,看狄青目光如刀,随时要拔刀砍过来的样子,不敢反抗,转瞬被捆个结实。钱悟本只是望着夏随,低声道:“夏大人……你一定要救我!” 钱悟本口气中有股恳切,好像还有点别的含义。 夏随目光闪动,正沉吟间,有兵士冲进来报道:“范大人、都部署夏大人到了新寨。” 安抚使范雍,都部署夏守贇到了新寨! 众人耸然,可更多的是奇怪,范雍、夏守贇是西北的重臣,怎么会突然来到新寨这种小地方? 夏随眼中露出狂喜,仰天长笑道:“狄青,范大人、都部署都来了,我看你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众人都替狄青担心,唯独狄青若无其事,不咸不淡道:“有两位大人过来做主,岂不更好?” 狄青才待出门迎接,就见人群分开,有精兵入了衙内,不由皱了下眉头。 精兵散开,分列两班,范雍和一老者前后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施礼,心中为狄青发愁。夏随已上前道:“卑职参见范大人、夏大人。”狄青只是走上一步,微施一礼,暗自皱眉。 夏随心中得意,暗想有父亲在此,狄青的嚣张也到了头。 狄青斜睨了夏守贇一眼,见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夏守贇也正凝视着狄青,神色间不怒自威。 狄青移开目光,心中想到,“当年在京城,我虽知道夏守贇、葛怀敏等人,倒从未见过,不想是这般模样。不过爷是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笨蛋,夏随阴险,这个夏守贇就不见得是个善类。” 狄青琢磨间,范雍已皱眉道:“狄青,这是怎么回事?”他见到衙内乱做一团,还有三个人被五花大绑,不由询问。 狄青道:“卑职正在缉拿凶徒……” 范雍吓了一跳,忙问,“那可曾捉到?” 狄青一指钱悟本三人道:“卑职幸不辱命,已将擅杀熟户的凶徒缉拿,眼下证据确凿,正准备将他们斩首。”瞥见屈寒惊恐的眼神,狄青又道:“不过屈寒带功赎罪,可饶一死。” 屈寒暗自高兴,虽知道就算活下去,也不见得好受,但毕竟能活一时算一时。钱悟本、铁冷眼中都露出怨毒之意,死死地盯着屈寒。屈寒不敢去看,心中暗骂,刚才老子要被砍了,你们又有谁为老子说过好话?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你们死总比老子死要好。 狄青一句话,就已在三人之间,埋下了一把刀。同时目光向外望去,心道,我本以为葛振远不用出来了,但现在看来,他出来也不见得有用了。 夏随急道:“范大人,一切都是狄青擅自做主。请范大人明察。” 范雍已到狄青的位置坐下来,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狄青……不,还是夏随你说说吧。” 夏随得意,立即道:“范大人,新寨的屈寒擅自杀了蛮子取功,还想诬陷钱悟本、铁冷一同顶罪。狄青不明黑白,竟将三人一起抓了起来。请范大人做主,杀了屈寒,放了钱悟本二人。”他说话间,已到了屈寒身边。 钱悟本暗自舒了口气,和铁冷交换个表情。 屈寒叫道:“你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是钱悟本指使的我。夏随……你……”他话未说完,蓦地嘶吼一声,踉跄倒退。 狄青一惊,就见到屈寒咽喉现出一道刀痕,鲜血狂喷。 屈寒喉间咯咯作响,死死地盯着夏随,但终究未说一句,仰天倒了下去。 夏随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一挥手,就割了屈寒的喉咙。他杀了屈寒,向狄青望了眼,嘴角带着若有如无的讥笑,回到范雍面前道:“范大人,凶犯已伏诛!这件事……已然了结。” 适才群情汹涌,夏随本不敢就这么动手,但现在有老子顶着,他再无担忧。 夏守贇开口道:“这件事,这么处置,也是不错。”他由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但一开口,就给此案盖棺论定。 血腥气浓,范雍吃了一惊,皱了下眉头,可心中倒也赞同夏随的处理方法。他抬头向远处道:“卫慕山风,这件事凶徒已死,你带着他们回去吧。” 人群中走出一人,消瘦的脸颊,身披个灰色大氅。 卫慕山青和阿里见到那人,不由扑过去,卫慕山青叫道:“大哥。”阿里叫道:“族长。” 狄青见了,已知道那人就是卫慕山风,也就是卫慕族的族长。 屈寒被杀,出乎狄青的意料,狄青心思飞转,趁卫慕山青上前之际,突然走到了司马不群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司马不群有些错愕,扭头望向华舵询问,华舵脸色苍白,低声说着什么。 这时候卫慕山风已走到了范雍面前,犹豫片刻,终于道:“范大人明断,在下佩服。只是在下还有个请求。” 原来卫慕族的人被杀,卫慕族过来算账,几次没有结果,卫慕山风竟去延州找范雍主持公道。 卫慕族一直都是托庇于宋廷,卫慕山风心中虽忿然,也不想因为此事和宋廷决裂。 范雍见卫慕山风到了延州,其实懒得理会。可范雍是被贬延州,不想羌人之事传到朝廷,再加上听夏守贇说,最近党项人又有兵出横山的迹象,范雍就和夏守贇同去金明寨安抚金明寨的铁壁相公李士彬,因此绕路到新寨。 听卫慕山风有要求,范雍耐住性子道:“你说来听听吧。” 卫慕山风疲惫道:“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算了……” 此话一出,阿里已叫道:“族长!不能这么算了,还有凶徒!” 卫慕山风扭头喝道:“住口。这件事,我说了算!”阿里一怔,泪水涌出。卫慕山青已拉住了阿里,低声道:“阿里,族长也为难,这里有范知州和都部署,狄指挥也难做。你若懂事,就应该不让他们为难。” 阿..里咬牙不语,扭头望向狄青,突然发现狄青向他点点头,笑了笑。阿里有些不解,但突然有了信心,他觉得,狄青不会就这么算了。 卫慕山风呵斥了阿里,对范雍道:“范大人,小孩子不知轻重,还请你莫要见怪。我只想请求范大人答应,这件事后,宋军再不会出现杀害我族人一事。” 范雍一听,轻松道:“这是自然。那好,这件事就这么……”他才待要宣布了结,不想狄青已道:“这件事还不能这么算了。” 范雍黑了脸,心中不悦。 夏守贇望着狄青,问道:“狄青,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可以左右范大人的决定吗?” 狄青道:“我当然不能左右范大人的决定,但我必须要提醒范大人,丁指挥是被人所害,新寨千余兵士,数千的百姓,在等着范大人为丁指挥申冤。” 范雍这才记起来丁善本一事,皱眉道:“这件事不是羌人做的吗?” 狄青肯定道:“不是。卑职已查出了凶手。” 廖峰等人心中激荡,不想狄青直到现在,还要为素不相识的丁善本申冤。这人难道真的没有畏惧的事情? 众人沉默,范雍四下看看,这才问道:“凶手是谁?” 狄青目光从夏守贇、夏随的身上扫过去,落在了钱悟本的身上。 官衙内众人也在望着钱悟本,沉默中沉积着要喷薄的怒火。 钱悟本还在绑着,没有人给他松绑。他有两个同伙,一个被杀,另外一个也被绑着。 狄青才待开口,廖峰已叫道:“钱悟本,就是你杀了丁指挥!” 众人哗然。 钱悟本目光一冷,反倒笑了,“廖峰,我知道你平日对我不满,我不怪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转移了视线。廖峰额头青筋暴起,手按刀柄就要冲过来。 夏随冷笑,才待喝止,狄青已一把抓住了廖峰,向他摇摇头,低声道:“莫要冲动,要给丁指挥报仇,就要听我的。”见廖峰冷静下来,狄青才道:“狄青得范大人器重,前来新寨,除了要担当指挥使一职外,范大人还要我查丁指挥被杀一案。范大人,卑职说的对不对?” 范雍记得耿傅曾说过此事,点头道:“不错,狄青,没想到你还挺有心呢。”心中暗道,“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狄青知道范雍可能平庸些,但是他眼下能拉拢过来,抗衡夏守贇的人,是以又恭敬道:“范大人心忧西北,劳苦功高,从今日亲到新寨查案,平息羌人积怨,可见范大人的操劳用心,卑职念及此事,都是心中感动。” 高帽子谁都喜欢戴,狄青说的是废话,可范雍喜欢听。 范雍手捋胡须,怡然自得,心道这个狄青,其实也挺会来事的。 狄青本性狡黠,只因历经伤痛,再逢打击,这才难以振作。但正因为痛楚磨难,加上这一年来边陲的风霜刻磨,狄青不但武技大涨,更是磨去性子中的浮躁冲动,变得愈发的睿智。 见范雍已对他印象改观,狄青这才道:“范大人虽心忧边陲,有些人却在暗地兴风作浪。如今新寨太平,一些人贪图军功,杀无辜羌人冒领功劳,结果被丁指挥发现。丁指挥本正直之人,因此找那些人质问,不想那些人狗急跳墙,竟抢先出手,杀了丁指挥。” 范雍遽然而惊,诧异道:“原来杀丁善本的不是羌人……” “不错,不是羌人!”狄青声调转高,大声道:“钱悟本杀人取功,罪大恶极,事情败露,这才伙同铁冷杀了丁指挥!” 众人又是喧哗,议论纷纷,钱悟本反倒冷静笑道:“狄指挥,你是指挥使,不代表你可以信口胡说的。” 铁冷再也无法沉默,高叫道:“狄青,你胡说什么,范大人,都部署,我和钱都头冤枉呀。” 钱悟本见狄青不语,又忿然道:“狄指挥,你今天若不给我们个交代,你让手下怎么服你?” 廖峰急得额头冒汗,只是瞪着司马不群和华舵,希望这二人挺身而出,为狄青解围。不想这二人都是沉默,竟不出来。 廖峰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狄青不看华舵等人,只是冷笑道:“钱悟本,你们真以为做的手脚干净吗?你们真觉得,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揪出你们吗?” 钱悟本见狄青目光咄咄,心中发虚,还能咬牙道:“我们没做过,怕你何来?” 狄青上前一步,逼视铁冷道:“你叫铁冷?” 铁冷不由退后半步,转瞬挺胸昂首道:“是。”他斜睨了夏守贇一眼,来了底气。 “你是新寨的副都头吧?”狄青目光闪动,像在琢磨着什么。 “是!”铁冷大声道。 “我听说……丁指挥死的时候,你在新寨没有出去?”狄青突然扯到了正题。 铁冷微凛,犹豫片刻,点头道:“是。” “那有谁给你作证呢?”狄青嘴角带分难以捉摸的笑。 “是屈寒!”铁冷立即道。 狄青冷哂道:“可他死了,死无对证了。” 铁冷叫道:“就算屈寒死了,可新寨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此事。我的确是事后才知道丁指挥被杀一事。” 狄青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据你所言,丁指挥死时,尸骨无存,你们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铁冷忍不住向钱悟本望去,狄青陡然喝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望向钱都头,难道以为是他埋了丁指挥的尸体?!” 铁冷听狄青沉雷一喝,身躯微颤,脸上的刀疤都有些发冷,谨慎回道:“我们都没有见到过丁指挥的尸体。钱都头当时说,是羌人抢走了丁指挥的尸体。” 钱悟本脸色有些发绿,不想狄青不问他,竟从铁冷开刀。 狄青仰天大笑道:“你们不把丁指挥的尸体带回来,是不是怕我们从尸体上看出什么?可你们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丁指挥没死,他就在厅外!” 众人悚然,就算夏随都是霍然站起,向厅外望去。 铁冷打了个寒颤,也忍不住地向厅外瞟了一眼。厅外虽也聚了不少寨兵百姓,但哪里有丁善本的踪影? 只有钱悟本不为所动,冷笑道:“狄指挥,你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狄青盯着钱悟本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钱都头,别人都向外看去,为何你没有去看?是不是你亲手埋了丁指挥的尸体,这才确定他已死,因此根本不信丁指挥活着,所以不向外看呢?” 众人虽不出声,但每人看钱悟本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凶手! 钱悟本额头汗水已冒,大叫道:“你胡说。我不过是觉得丁指挥身受重创,必死无疑了。” 狄青冷笑道:“你说得没错,丁指挥的确死了。” 众人一片静寂,只觉得狄青笑的森气凛然,让人大气都难喘。 狄青突然道:“我们已找到了他的尸体。” 铁冷刚才被吓的心惊肉跳,听丁善本死了,舒了口气,才要抹去冷汗,可听到狄青找到了丁善本的尸体,又是一惊。 狄青又道:“但铁冷你只怕没有想到过,丁指挥临死前,用血在沙地上写了你铁冷的名字!天网恢恢,只怕你从来没有想到……” 铁冷脸色发绿,不等狄青说完,已尖叫反驳道:“你撒谎,埋丁指挥的地方根本不是沙地!”一言既出,铁冷突然住口,眼中满是惊惶之意。 众人表情各异,就算范雍,都皱起了眉头。 狄青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根本不是沙地?你不是说过,丁指挥被害的时候,你在新寨吗?难道说,是你掩埋了丁指挥的尸体?” 铁冷大汗淋漓,已无从置辩。 钱悟本也是惊慌不已,叫道:“铁冷……难道真的是你……”他本来想威逼铁冷莫要把他也牵连出来,不想厅外有些吵闹,葛振远跑了进来,手中拿着块青色的破布叫道:“丁指挥的尸体旁,有这块破布,上面用鲜血写了字!” 葛振远双手高举,展开了破布。 众人望去,惊呼连连,破布上写着几个血字,“杀我者,钱悟本……” 字未写完,字体瘦骨嶙峋,司马不群见了字迹,叫道:“我认得丁指挥的笔迹,这的确是丁指挥的字。丁指挥离开时,不就穿着青色的衣服?难道说这是丁指挥临死前写的字?”群情汹涌,众人怒道:“杀了钱悟本!” 陡然间,一阵疾风吹过,狄青陡然厉喝道:“是谁?” 他喝声凌厉,压住众人的喧哗,众人倏静,不解地望着狄青。只见狄青陡然一震,双眸突然变得发直! 虽是青天白日,可所有人见到狄青的表情,都是心头发冷。 狄青好像突然换了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鬼气森森。 他直勾勾的望着钱悟本道:“你妄杀蛮人,领取军功,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声音满是阴冷森然,完全不像狄青的话语。他这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是摸不到头脑。 钱悟本精神紧张,听到那句话后,双眸满是骇然,望着狄青,嗄声道:“你说什么?” 狄青缓缓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和屈寒、铁冷杀了我……你在我肚子上捅了一刀,屈寒砍了我的腿,铁冷刺伤了我的腰!我好痛呀!” 葛振远眼中满是惊吓之意,嘶声道:“丁指挥,你是丁指挥?丁指挥上了狄指挥的身!” 此言一出,众人惊叫,有胆小的,甚至都惊的尿了出来。铁冷闻言,晃了两晃,竟然吓昏了过去。钱悟本惊叫道:“不是,你不是……”他双腿打颤,不想相信,但当初他杀丁善本的时候,就铁冷、屈寒在场,狄青怎么会知道? 难道说,真的是丁善本的鬼魂上了狄青的身,这才能说出一切? 狄青喋喋笑道:“可我在你右手臂抓了一把,你手臂上有伤痕的。你赖不掉了。” 钱悟本不由将右手臂一缩,狄青一字字道:“那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一事,你认为是大是小?”他话未说完,伸手已搭住了钱悟本的肩头,目光森冷道:“你到现在……还不说吗?” 钱悟本惊的瞳孔都放大,嘶声吼叫,“丁指挥,是我杀你。可我不得已!你饶了我,你饶了我!”他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惊又怕,又气又怒,一时间厅堂鬼气森森。 狄青才待再问,夏守贇突然道:“狄青,你莫要装神弄鬼了。” 狄青蓦地静了下来,目光不再阴森,而是有了沉思之意。 钱悟本再惊,陡然醒悟过来,失声道:“你……你不是丁善本。狄青,你是装鬼骗我!”他又恨又悔,才知道中了狄青的圈套。 狄青心中叹气,知道夏守贇旁观者清,已看穿了他在做戏。 原来这是狄青刻意布局,不但要击溃钱悟本的心理防线,逼他自承是凶手,还想套问须弥善见长生地两句的意思,不想被夏守贇打断。 夏守贇沉声道:“狄青,你过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缓步走过去道:“夏大人有何指教?” 夏守贇脸上突然露出分微笑,点头道:“狄青,你很好,很聪明。这件事,你做得不错。” 狄青微怔,心想夏守贇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不等再想,就听到两声惨叫,狄青惊凛,霍然回头,只见到夏随单刀带血,钱悟本、铁冷二人,已被夏随当场格杀! 狄青心中狂震,不由暗自痛恨。他棋差一招,竟然在这时候,被夏随杀人灭口! 夏随杀了钱悟本,难道是不想钱悟本说出须弥善见长生地的秘密? 这件事,绝非杀蛮人领功那么简单。 狄青虽早知道这点,也防了夏随如杀屈寒一样的对钱悟本下手,但没想到,夏守贇一句话拖住了他,夏随趁机出刀。 这夏家父子,果然阴险,可他们先杀丁指挥,后杀了钱悟本灭口,到底想要掩藏什么秘密呢? 狄青呆立当场,心乱如麻。 夏随已收了刀,向范雍施礼道:“范大人,卑职见钱悟本、铁冷二人如此狠毒,竟然对丁指挥下手,禁不住胸中的怒火,这才将这二人当场杀了。还请范大人恕罪。” 他说的大义凛然,寨中兵士,不明真相的人,都觉得夏随出刀杀了钱悟本,为他们出了一口怨气,议论纷纷道:“杀得好。” 范雍到现在,还有些糊涂,但知道钱悟本杀了丁指挥是肯定的事情,见群情汹涌,微笑道:“他们该死,这般处置,再好不过了。” 夏守贇叹口气道:“随儿,你不出手,狄指挥也要出手的。” 狄青也叹口气,若有所指道:“我不出手,都部署大人说不定就要出手了。” 夏守贇淡淡道:“好说,好说!” 夏随走过来,对狄青道:“狄指挥,适才我被奸人蒙蔽,竟为他们出头,实在惭愧。好在我亲手宰了他们,不然真99lib?t>不知道如何面对狄指挥了。”他以一个部署的身份,居然对狄青这么客气,看像是真心悔过。 狄青望着夏随的眼眸,嘴角又露出分微笑,喃喃道:“好在夏部署亲手宰了他们。夏部署大义灭亲,我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夏随仿佛没有听出狄青的讽刺之意,只是笑道:“他们该死。该死的一定要死!”夏随和狄青目光相对,像要擦出火花。 狄青不惧,只是笑笑道:“你说的对!该死的一定要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难再扳倒夏家父子,索性不再多说。 范雍见他们一团和气,也很高兴,笑道:“你们正该如此。眼下边陲就需要你们齐心协力……” 话未毕,衙外马蹄急骤,有警讯传来。 范雍脸色微变,急问,“何事?” 蹄声倏然而止,有兵士冲了进来,叫道:“保安军加急军文,请知州大人定夺。”狄青伸手接过急信,递给了范雍。 范雍接过书信,展开看了眼,脸色大变。 军文简单明了,署名王信,内容却是石破惊天,“元昊出兵数万,进攻保安军,请范大人派兵支援!” 第五章 刑天 大宋自太祖立国后,以路、州、县三类划分中原地域,到真宗年间,已划天下为十七路。每路下辖州县不等。 各州因性质地位不同,又分为州、府、军、监四种称呼。 府与州类似,但地位要尊,比如说开封府。 称监之地,是为宋廷牧马、制盐、铸钱而设,方便宋廷直接管理。 而宋承唐、五代之制,在人口稀少、但又是军事重地或交通要道上设军。保安军隶属永兴军路,是对抗党项人的前沿要害之地,在延州之西,是延州城的西部的重要屏障。 元昊进攻保安军,就是在进攻大宋的军事要地! 保安军有险,延州也就跟着危险! 范雍得知元昊出兵之时,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脸色陡红,转瞬血色退去,又变得苍白! 怕什么来什么! 范老夫子最怕在任上的时候,边陲不宁,妨碍他重回京中。因此他降尊纡贵的到了新寨,委曲求全的安抚了卫慕族的不满。 可不想这几千人的卫慕族被安抚了,竟有数万的党项人打来了?范雍心中哀叹时运不济,脑海暂时出现空白,等回过神来,只是喃喃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狄青以为范雍在问自己,回道:“他打过来,我们打过去就好,怕什么?” 范雍冷哼一声,皱了下眉头,暗想,“狄青不过是一介武夫,怎懂军国大事呢?”感觉刚才的惊慌被狄青看到眼中,范雍有点羞愧,掩饰道:“本府不是怕,不过是深思熟虑罢了。狄青,你的建议不妥。”扭头望向了夏守贇,范雍轻咳一声,客气道:“都部署,元昊竟然出兵了,你怎么看?” 夏守贇沉着道:“范大人不必过虑,元昊敢妄自兴兵,我等就给他迎头痛击好了。” 范雍舒口气,欣慰道:“都部署运筹帷幄,见识不凡。本府愿听详见。” 狄青心道,“这和老子说的有什么区别?若真有区别,那就是一个是都部署说的,一个是指挥使说的。” 夏守贇四下望了眼,谨慎道:“范大人,此乃军机,当求周密行事。” 范雍明白过来,赞赏道:“不错。狄青,你把这官衙先清出来。本府要和都部署商议军情,夏随,你也留下吧。”看了眼狄青,范雍正寻思是否让他参与。夏守贇已道:“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职位卑微,只需听调派就好,并不适宜参与此事。” 狄青见范雍望过来,知趣道:“那卑职先行告退。” 等狄青和一帮余众尽数退出了官衙后,范雍火烧屁股的问,“都部署,元昊出兵数万进攻保安军,我等如何应对?”他嘴上询问,心中在想,“元昊犯境,到底是真打呢,还是不过想借战争捞点甜头?自己要先安抚党项人呢,还是直接和元昊作战?若是出兵不符朝廷的心思,就算胜了,只怕也有过错。可若不出兵,也是不妥呀。这个赐姓家奴,怎么这般不知分寸?” 赐姓家奴就是在说元昊——赵元昊。 这几年来,元昊早就不用中原王朝唐、宋的赐姓,也就是不姓李、不姓赵,而姓嵬名。同时自称兀卒,意为青天子,和大宋黄天子有所区别,称帝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可范老夫子还是看不起元昊,那是一种骨子里头的优越和蔑视。 夏守贇不慌不忙的喝口茶,等放下茶杯后才道:“守保安军的是延边巡检王信。” 范雍道:“说的对。”心中想,“你这不是废话?” 夏守贇又道:“我军如今在保安军的栲栳城、德靖寨、园林堡三地留有驻军,总数不过七千,分散三地。王信有勇有谋,眼下驻守栲栳城,不会有事。德靖寨和园林堡的守军偏弱,可派兵支援。不过支援一事绝非重要,却要提防元昊声东击西。” 范雍微凛,急问,“何为声东击西呢?” 夏守贇脸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元昊佯攻保安军,在调动我军前往保安军、后防空虚之时,进攻延州城。” 范雍脸色已变,半晌才道:“都部署所言很有道理。那我们怎么办?你适才不说要迎头痛击吗?” 夏守贇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不过是虚虚实实之计。眼下当以守住延州城为第一要义。” 范雍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可具体怎么守呢?” 夏守贇轻咳一声,终于说出部署分派之法,“延州都巡检郭遵为人勇猛多谋,可令其严守延州西北之万安,守卫延州西北防线。党项人若绕路保安军,进攻延州,郭遵可保延州西北前线无失。兵马钤辖许怀德有万夫不挡之勇,可巡土门,防元昊从那里杀入。都知挥周美为人老成,可带本部做游骑,随时支援郭遵、许怀德两路。元昊就算出贺兰原北上,绕路南下,也有金明寨顶住党项人的冲击,金明寨防备森然,想元昊也没有攻击金明寨的胆子,如此一来,延州无失。” 范雍赞叹道:“都部署所言极是。”蓦地想到一事,“那保安军呢,难道任由党项人去打?” 夏守贇笑道:“当然不是了,我们可抽取延州城东各寨的兵力支援保安军,比如说新寨就可出兵数百去支援保安军。只要王信固守不战,党项人出兵无获,多无耐性,很快就会退军。” 范雍奇怪道:“都部署派兵,为何要舍近求远呢?”因为保安军在延州西北,最快的支援途经当然是让延州西的诸寨出兵。 夏守贇道:“敌意不明,西路诸寨皆在党项人的攻击范围内,不可轻易虚空寨中人手。” 范雍大为叹服,说道:“都部署用兵高明,不负朝廷厚望。可是……这种分散出兵,又能聚集多少人手?” 夏守贇道:“若范大人仍是不放心,大可请庆州知州张崇俊大人派兵支援保安军,不知道范大人意下如何?” 范雍眼前一亮,笑道:“此计大善。”心中想到,“元昊兵出横山进攻保安军,庆州、延州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无论如何,庆州也该出兵的。这样既可不分薄延州的兵力,若真的有事,还可以和张崇俊分摊责任。这种妙计,也就夏守贇才能想得出来。狄青有勇无谋,万万想不到这种法子了。” 狄青退出了自己的官衙,倒有种被鸠占鹊巢的感觉。 陕西的两大要员借他的地方商讨军机,要是旁人,多半觉得荣幸至极。狄青却有些闷郁,暗想夏家父子对他很有敌意,这次出战,多半不会让他狄青参与了。 随便找处干净的地方蹲下来,狄青捡起枯枝在地上划了道弧线,暗自出神,想的却是,“如果我狄青是延州都部署,如何抵抗元昊的出兵呢?” 他已意识到,郭遵当年所言大有深意,他狄青要成为个天下无双的英雄,必须要有机会。 而这机会,绝不是凭空掉下来的。 他狄青不想再错过任何机会。 低头望着那道弧线,狄青又在弧线上点了五点,画了一枝箭。心中想到,大宋的西北边陲其实就是大宋的第二个幽云十六州,元昊控制了横山,就和契丹控制幽云之地类似,党项人和契丹人都仗着马快兵利,对大宋说攻击就攻击,大宋在这两地始终处于挨揍的角色。 横山东的永兴军路,从西南到东北,宋军的防御之地主要是环州、庆州、保安军、延州和土门等地,这五地形成条弓形的弧线,箭指横山。 延州就是那枝箭的箭簇,而保安军就是箭矢。要攻打党项人,这一箭的蓄力是好的,可对面是巍峨千里的横山。 近年来,元昊趁刘太后当权的时候,在这道弓形的防御线上来了一刀。几年前,元昊兵出横山,竟在庆州和保安军之间的地域,依山傍水建个白豹城。 这一刀很阴,但宋廷知道后,竟默许了白豹城的存在。 狄青想到这里,有些叹息。他这一年来奔波不休,虽说官职没有涨,但见识早非吴下阿蒙,更敏锐的知道,元昊这一刀,虽非致命,却已将大宋西北的防御敲出个裂缝。 白豹城撕裂了大宋西北的边防,也隔断了庆州和保安军的联系!它让本还算完美的那条弓形防御,有了不小的问题。 元昊在取得这个成果后,就开始悄然扩张白豹城的周边,先在白豹城前建了后桥寨,凸现锋芒,然后向东南沿洛水方向又建了金汤城! 金汤城已在保安军境内! 狄青在弓背内处的左上角,又画了个三角形,那三角形就代表白豹城、金汤城和后桥寨三地。这本来都是大宋的地盘,但如今已被党项人钉子般的占据…… 元昊出兵保安军,可攻可退。因为他早就派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人带军控制了千里横山,以横山>?99lib?作为对抗宋军的厚重屏障。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兄弟,都是八部中人,亦是龙部九王中的两王。 龙部九王,听说各个身经百战,有非凡之能,在党项人中,是仅次元昊的人物。 元昊派这两人镇守横山,当然对横山极为看重。 而大宋西北在横山的重压下,要维系弓形的防御,十分吃力,因为堡寨毕竟有限,延州的防御,四处漏风。 元昊进攻保安军,若是再进一步,可南下攻庆州,北上取土门,东侵打延州…… 正沉思时,突然感觉有人接近,狄青扭头望过去,先看到一双露着大脚趾的草鞋。 狄青抬头望上去,皱了下眉头,来人居然是那个无赖老头种世衡! 种世衡望着狄青,嘻嘻的笑。见狄青望过来,种世衡问道:“狄指挥……没想到你还有绘画的天赋。这把弓,画的还是有模有样。”他盘膝坐下来,也不管地上有什么。 狄青看了种世衡半晌,突然道:“我画的不算好,你有建议吗?”他伸手把枯枝交给了种世衡,目光灼灼。 种世衡接过树枝,笑道:“老汉我不会画画的。不过告诉你个简单的道理吧。若你画的是弓箭,本没有那个三角的。”他伸出一只脚来,将狄青画的那个三角抹去。 狄青静静地看,眼中闪过分诧异,良久才道:“你说的对。”心中暗想,“从长久来看,若打党项人,一定要先拔除白豹、金汤、后桥三地,才能全力进攻对手。这个无赖,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就算知道,怎么会有这番主意?或者是,他不过是碰巧撞上的?” 正沉思间,种世衡又在沿着箭簇的方向画出道弦,嘟囔道:“你就是没常识,一把弓没有弦怎么成?你弓拉的这么满,没有弓弦借力,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狄青微震,心中想到,种世衡说得不错,党项人势厚,若真攻党项人,绝不能指望保安军一枝箭。元昊可以在大宋境内插入楔子,我们为何不能反插过去呢?弓弦向西南,可出兵环州,弓弦出西北,可取党项人的绥州。若下绥州,就能威胁党项人的夏州、银州和石州。大宋之所以捉襟见肘,处处被动,就因为始终对党项人造不成威胁…… 一想到这里,狄青问道:“种老丈……”他感觉种世衡有些门道,才待询问,突然发现种世衡已不见了。 原来在狄青沉思的时候,种世衡已起身离去。 种世衡倏来突走,倒是让人意料不到。狄青愣了下,慢慢地站起,四下望过去,突然见到西北不远处有烟尘冲起,吓了一跳,只以为寨中失火,慌忙奔过去。 才行不远,就见到不少人也向那个方向奔走。那些人见到狄青,都是纷纷闪到道旁,等狄青过去后,这才跟在狄青的身后。 那些人虽不认识狄青,但眼中均有尊敬之意。 狄青搞不懂怎么回事,径直走到冒烟的地方,发现那地方是个简陋的庭院,里面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都是向着一个方向。 不知道谁叫了声,“狄指挥来了。” 众人转身,哗啦啦的散开,廖峰当先迎了过来,身后跟着葛振远、司马不群等人。廖峰见到狄青,咧开嘴笑道:“狄指挥,难得你有心过来。大伙都觉得你忙,拜祭丁指挥也就没有找你。”廖峰和狄青虽也只见过几面,但熟络的已和亲人一样。 狄青望见前面有个火盆,里面烟雾缭绕,纸灰冲天,方才醒悟众人是在祭奠丁善本。 凶手钱悟本已死,狄青虽没有查到更深的缘由,但新寨的兵士,已是心满意足,对狄青感激不尽。 狄青也不解释,径直走到丁善本的灵位前。 有一全身缟素的女子,领着个年幼的孩子上前,凄婉道:“狄指挥,你为妾身报了大仇,还来看望善本,妾身感激不尽。”她盈盈一拜,狄青知道这多半是丁善本的遗孀,慌忙回礼道:“你客气了。这不过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那女子对身边的孩童道:“念亲,给狄指挥叩头。” 那孩童很听娘亲的话儿,上前就给狄青跪下,狄青伸手搀起。那孩童眼泪包着眼珠道:“狄指挥,谢谢你给我爹报仇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 孩童虽小,说的却是斩钉截铁,众人见孤儿寡母这般凄凉,都是不由心酸。 狄青摸摸孩童的头顶,低声道:“你不用记得我的恩情,你只需记得,别人有难的时候,去帮一把,那就是还我的恩了。” 孩童似懂非懂的点头,狄青放下了孩子,接过廖峰递过的祭香,点燃后,向着丁善本的灵位道:“丁指挥,说实话,你我素未谋面,我本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今日前来,发现你能让廖峰、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样的汉子为之拼命,又让这些人牵挂,我就知道,你绝对值得我狄青一拜。你安心去吧,有狄青在,有新寨这些有心人在,你就不用再担忧什么。” 他深施一礼,身后众人已眼帘湿润。 他们或许只和狄青见过一面,但都知道狄青才到新寨,为了本不相识的丁善本,就顶住压力,不惜得罪都部署,执意要斩钱悟本,他们已当狄青是亲人。 比亲人还亲。 赢得尊敬,本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如此艰难的事情! 狄青祭拜丁善本后,将廖峰等人招呼到一旁,本觉得眼下烽烟已起,要吩咐众人加强防备,话到嘴边,突然问道:“你们认识种世衡这个人吗?” 廖峰道:“当然认识,那是个无赖。” 司马不群摇头道:“老廖,你言重了,种世衡不是无赖,应该说是个生意人。我听说他最近生意做得不错,不过为人吝啬,总喜欢混吃混喝。好像他还混狄指挥一顿饭呢。” 葛振远道:“你们都错了,种世衡其实是个好官。他以前做过知县、通判,听说是得罪了朝廷的人,这才被流放西北的。他虽吝啬,但是个好人。丁指挥被害后,我听丁夫人说,种世衡还悄悄的给她些银两度日呢。” 狄青得到了三个答案,半晌才道:“不说种世衡了,你们事情做的都很好。这次若没有你们,只怕还扳不倒钱悟本呢。” 司马不群阴沉的脸上有了笑意,一挑大拇指道:“可要没有狄指挥你,我们三个摞起来,也扳不倒钱悟本呢。” 廖峰叫道:“司马,你还有脸说呢,我刚才忙,没时间说你。狄指挥最困难的时候,你为何不和华舵站出来?” 司马不群微笑道:“你这个老粗知道什么,狄指挥不让我们站出来。他知道就算华舵出来指证,也不够分量的,因此才用计逼铁冷,要做鬼吓钱悟本。不过狄指挥做人顶天立地,扮鬼也是有一套,我差点也以为他鬼上身了呢。” 廖峰这才恍然,又问道:“说起做鬼……对了,振远,那血衣怎么回事呢?” 葛振远哈哈一笑,“那当然也是狄指挥的妙计了。他说时间紧迫,暂时无暇去挖丁指挥的尸体,就让我先伪造点丁指挥身上的东西。恰巧我会模仿下笔迹,又记得丁指挥最后出门时所穿衣服的颜色,这才造了那血布。司马最阴,配合我演戏,有模有样的。老廖,你不会真以为有鬼吧?” 廖峰苦笑道:“你若不说出来,我真的以为见鬼了。你们两个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我是自愧不如了。” 葛振远笑道:“若论花花肠子,谁都没有狄指挥多。” 司马低声道:“老葛,别乱说。” 狄青正在沉思,见三人这般说笑,微笑道:“葛都头没有说错,对付敌人,花花肠子越多越好。但对朋友,一根肠子就好。”他适才在想当年宫变的情形,宫变诡异,远超今日,那宫变是真的有鬼,还是人为? 葛振远叫道:“司马,我没有说错吧,狄指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怪我说实话的。” 狄青道:“实话当然要说……”不待说完,像有什么感觉,回头望过去,见夏随从远处走过来。狄青自语道:“不过和这种人,我是话都不愿说的。” 夏随走到了狄青的面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狄青的自语,态度倨傲道:“狄青,范大人命你选些新寨的兵士,立99lib.即赶赴保安军支援!” 廖峰等人吃了一惊,狄青望着夏随挑衅的眼,思绪悠悠,半晌才喃喃道:“我带兵去支援保安军?好。” 碧云天、黄叶地,羌管幽幽,霜华满秋。 狄青送范雍出了新寨,回转的路上,默默地想着心事。他没想到初到新寨,就会被派去支援保安军。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么念头? 范雍出了衙内的时候,已有些踌躇满志,但不忘记提醒狄青一句,这次作战,要见机行事。说罢还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范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搁,赶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却想,“我虽一直希望亲自抵抗党项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后方,究竟有多少战斗能力?这是去作战,作战就可能死人,不是儿戏。到底带多少人去呢?”他才见了丁指挥的孤儿遗孀,不想这一战后,新寨又多了许多无助的妇孺。 才想到这里,狄青远望长街,突然勒马不前,眼中闪过分惊异之色。 长街两侧,已站满了百姓军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阵长街两侧,静静地望着狄青。 落叶惊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黄叶纷纷的长街上,一扫京城的繁花似锦、靡靡管乐,有着说不出的肃杀悲凉之气。 孙节站了出来,老实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着难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地说道:“新寨副指挥孙节,知狄指挥要出兵作战,故除留下三百寨军守寨外,将剩余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数带到这里,请狄指挥点兵。” 廖峰、司马不群、葛振远并肩站出,高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所有新寨兵异口同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声音嘹亮,满是决绝,直冲霄汉,激荡着远山晚霞。 狄青望着那一帮热血男儿,心中感激,马上抱拳道:“狄某不过做些份内的事情,承兄弟们厚爱。国难当头,男儿当赴,但说实话,这场战,我并无丝毫把握。” 敌情如何?保安军如何?范大人到底有什么别的计划,狄青一无所知。 他更不知道,范雍不过是想让他走个过场而已。 狄青没有带过兵,可也知道这种出战方式,吉凶难卜。新寨军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么忍心带这些人去拼命? 司马不群站出来道:“狄指挥,俗话说的好,没有常胜将军,只有不死豪杰。新寨军不怕死,只怕不知为何去死。有你在,我们不怕!” 只是这一句话,新寨军就热血沸腾,纷纷喊道:“司马都头说得不错,我们不怕死,狄指挥,你下令吧。” 葛振远越众而出,激动道:“狄指挥,你虽来了仅一天,但在你为丁指挥报仇的那一刻,我们就都知道你的为人。你领军,我们放心。你为我们挡住了风雨,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众人这次竟没有多言,长街静寂。 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所有人无言,但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声音?狄青为新寨人顶住了风雨,到现在,新寨军就让别人看看,狄指挥并非孤立无援。谁都不能小瞧新寨军,新寨军没有孬种! 狄青眼角湿润,缓缓下马,从长街这头走过去,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 很多人昂起头,也有些人低下了头。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着盖锅充当盾牌……新寨兵虽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没有开战,军备破烂的可怜。 狄青到了长街正中,向众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抬爱,心中感谢。此次保安军有急,带兵赴急在所难免。兄弟们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过此行凶险,出去了,就可能没回来的可能……狄某并非危言耸听,说的是实情。”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向众人望去。 兵士有振奋、有激动、有胆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挥使,你下令吧,谁退缩,谁是孙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战的,走出一步!” 众兵士绝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这么选兵,有人彷徨、有人犹豫,却也有人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长街上已站出百来个军士。相对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数。 有人见旁人站出来,脸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着站出来,转瞬之间,已加到超过二百人,但那一步,实在有千钧之重,岂是那么容易迈出? 廖峰等人脸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够了。余众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战,一口气能站出来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军,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当竭力保全这些勇士。”见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惭愧,狄青道:“救援责任重大,守寨的任务也不轻。孙节,你带军守寨,不得有失。” 孙节才待请战,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还要麻烦你记下今日要出战兵士的名字。”孙节醒悟过来,缓缓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难理解,带兵作战是狄青的事情,保证这些人后顾无忧,是孙节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动站出来道:“狄指挥,作战一定要带上我。”司马不群、葛振远跟在廖峰的身后,话都懒得说,意思很明显,三人是绑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当然要算你们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战之人,休息准备几个时辰,三更准时出发!解散。” 众人响应,纷纷退去。 最后的几个时辰,说是准备,可谁都明白,狄青是让他们和家人告别。 狄青无人可告别,只是顺着长街走下去,残阳似血,将那萧瑟的人拉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后谈论,多半不明白,为何这个俊朗坚毅的指挥使就算在笑,也总带着难言的沧桑忧伤之气? 狄青并不介意旁人的指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没有激动,只余平静和决心。 决心为了新寨兄弟而战,决心为了守卫疆土而战,也决心为了那不变的承诺而战!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无双的英雄,已准备开战? 狄青想到这里,望着天边的云彩。 晚霞绚烂,有如霓裳,云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铁匠铺。一老汉正抡着铁锤,捶打着那烧得通红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动,缓步走过去。 打铁的老汉满脸的沧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着上身,露出铁一样的胸膛,偶尔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坦然自若。 老汉感觉到狄青的目光,终于歇了铁锤,抬头向狄青望过去,见是狄青,有些惊喜道:“这位就是狄指挥吧?你……你要打造什么兵刃?” 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 第六章 对攻 红日东升,大河如带。 塞下的秋晨,草木凝露,虽带萧瑟,也有着勃勃的生机。狄青前望大河斜去时,阳光正照在河上,河水粼粼生光,上面有如铺了层淡金。 狄青带兵趁夜色疾行,寻捷径,奔风尘,如今已到了保安军内。 前方就是洛水,保安军有党项人铁骑出没,这么说,从进入保安军的那一刻,随时都会有恶战发生。 狄青望着洛水壮丽,见手下兵士已有疲惫之意,说道:“休息一个时辰。”心中却在回忆着见飞雪的情形。 他那时候有着强烈不安,可飞雪说得没错,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带新寨军去赶赴保安军。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去做的。 新寨军听到狄青的吩咐,舒了口气,负责供给的兵士立即沿着洛水旁埋锅做饭,有人忍不住用清凉的河水洗下脸上的尘土,感受那惬意的凉。 狄青不停地在想,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呢?飞雪这女子很奇怪,她到底想让他做什么事情呢?他想不明白。 正沉思间,葛振远从远处策马而回道:“启禀指挥使,西北面暂无敌踪。我派新寨最快的骑手——快马甘风带几人在二十里外留意动静。” 狄青点头道:“好,你辛苦了,先休息会吧。” 狄青在行军的过程中,已开始了解军中的每一个人。 算上狄青,这次新寨共派出二百一十三人来支援保安军的堡寨。 狄青将这些人编成五队,分为骑兵队、突击队,弓箭队、侦察队和供给队。每队最多五六十人,最少的供给队不过十数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狄青第一次领军,但看重每人的性命,极重先侦后进,避免众人一头撞入对手的埋伏,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狄青派葛振远带军中数人,骑最快的马儿负责前侦。他又将长枪手、刀斧手、挠钩手均编入突击队,由廖峰、司马不群指挥。副都头鲁大海眼睛虽不大,但射术极佳,掌管弓箭手的调度,铁飞雄则带人留意后方的动向。 西北缺马,新寨因为寨小,更是马匹寥寥。孙节费尽心力,为狄青搜集了五十多匹马儿,狄青把马儿悉数带出,组成个小小的骑兵队。 骑兵队人不算多,但在这二百多人中,已是不容忽视的一支队伍。 狄青亲自掌控骑兵队。 众人见狄青统领井井有条,不急不躁,又多了几分信心。他们全不知道,狄青也是初次领兵作战,能会这些,很大原因在于平日有心,再从郭遵口中习得一部分。 狄青很镇静,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他知道他是新寨军的定海神针,他绝对不能慌,更不能失去冷静。 他有责任带着这些人再平安地回返新寨。 葛振远已翻身下马,稍事休息。 捧了河水洗洗脸上的尘土,葛振远突然道:“这里再向西北五十里,就到德靖寨,指挥使……听你的意思,上面让我们随机应变的支援德靖寨和园林堡,你奔洛水而行,可是先去德靖寨看看吗?” 狄青望着远方山青如洗,问道:“德靖寨的守将是谁?” 葛振远立即道:“是刘怀忠。据我所知,他本是党项人。” 狄青双眉一扬,只是哦了声,心中想到,葛振远为何特意提醒刘怀忠是党项人呢?难道是不信任刘怀忠?狄青知道,眼下大宋戍边的将领,很多人其实是党项人。就算是金明寨统领十八路羌兵的铁壁相公李士彬,本来也是党项人的。 党项人也有忠于大宋的,就像很多宋人也投靠了元昊一样。 听说元昊手下的中书令张元,本来就是宋人。 狄青回过神来,见葛振远还在望着自己,说道:“眼下要……”话音未落,就见葛振远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狄青霍然扭头,顺着葛振远的目光望过去,脸色微变,双眸凝视。 上游澄净开阔的水面上漂来一物。 不是物体,水上漂着的是一个抱着浮木的女子!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投河? 河水流淌,带着那女子又近了些。新寨军也纷纷发现了异常,站起来望过去,微有喧哗。 河面上那女子身着甲胄,腰身一束,长发散落,遮住了半边的脸庞。 青的山、绿的水、金的河,黑的发一丝丝的凝在那苍白的脸上,本是一副绝佳的画,但众人见了,只觉得惊心。 狄青已喝道:“救她上来!” 有两士兵冲到河中浅水处,等浮木飘过时,伸出挠钩,勾住了圆木。有旁的兵士帮手,将那圆木拖到岸边。有个士兵抱着那女子上岸,将她平放在草地上,对狄青说道:“指挥使,她脑后有伤,但应该没有喝到多少水,所以极可能被打昏时落水,又碰巧抓住了浮木。” 狄青听那兵士分析的颇有道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忙道:“属下寿无疆。” 狄青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会点医术了,不然怎么能万寿无疆呢?” 众人笑,诡异的气氛稍有淡化。寿无疆道:“属下武技不行,但的确会点医术,这次报名支援保安军,做个火头军,倒不奢望杀几个人,若能救几人,就心满意足了。” 狄青道:“你这小子就不怀好意……” 寿无疆一怔,问道:“指挥使为何这么说呢?” 狄青板着脸道:“你想救人,不是就想我们负伤?这个……我可不想。” 寿无疆满是惶恐,搓手道:“属下绝非此意……”他急的额头汗水冒出,狄青笑道:“我允许你将功赎罪,将这女子救醒吧。” 寿无疆这才醒悟狄青是开玩笑,暗想这指挥使看起来抑郁,说话倒有趣,点头道:“属下尽力而为。”他伸手从怀中取出扁盒,打开后,现出里面的银针。狄青心道,这小子也会针灸,不知比起王神医如何?正沉吟时,西北向马蹄声急骤,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竟有两人。 狄青举目望去,见到马上一人是侦察队的兵士,而那兵士身后还带着个人,那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狄青快步迎过去,喝道:“何事?” 新寨兵下马道:“指挥使,我们见有一德靖寨的兵士前来求援,故带回请示指挥使。此人有德靖寨刘大人的求救手谕。” 狄青接过手谕,见上面只写着“急援”两字,上面盖的的确是各寨专用的印记。 求援那人勉强抬起头来,断断续续道:“你……是……新寨指挥使?” 狄青点头问道:“德靖寨现在如何?” 那人道:“党项人五路出兵,一路攻打德靖寨,足有七八千人马,另外两路攻打栲栳城,其余两路去取园林堡。刘大人浴血奋战,死守德靖寨,天明时党项人退军,刘大人分出几人快马出来求援。我路上还杀了几个党项兵,侥幸杀出来,不想碰到了你们。”他喘息稍均,急道:“这位指挥使,我请你快些出兵,去救刘大人。”他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两声,用手掩住了嘴,鲜血从指缝流淌而出,看起来受伤颇重。 狄青皱眉道:“对方有七八千人?” 那人道:“攻寨的时候,的确有七八千人,可现在很多人都撤走了,外围只留些散骑掳掠。如今德靖寨损失惨重,急需支援。” 狄青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问道:“兄弟贵姓?” 那人喏喏道:“卑职云山。指挥使,你快去吧,不然再有党项军来,德靖寨肯定支持不住了。” 狄青点头道:“好,准备出发。寿无疆,你先给这位云兄弟看看病。” 寿无疆正在想办法弄醒那从水中捞出的女子,闻言起身道:“好。指挥使,这女子醒来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那女子眼神有些迷惘,像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顾不得许多,翻身上马道:“那你继续照顾这女子,等她可以自己走了,过来追我们。云山,你留下,你脸上也伤了吗?”狄青看到云山脸上也有血,伸手要帮他擦去。 云山用袖子擦擦脸,急道:“指挥使,我伤的不重。我带你们去德靖寨,要死……我也和刘大人死一起。” 众人见云山如此侠气,都有敬佩之意,狄青上下打量他一眼,缓缓点头道:“那好,你带路,可骑得了马吗?” 云山道:“可以。”他心中急切,一勒马缰,已调转马头,向西北行去,狄青回头喝道:“出发!” 狄青和云山对答的时候,众人已收拾利索,听狄青下令,振作精神,骑兵队在前,突击队随后,弓箭手紧随。众人不急不乱,已如长蛇,蜿蜒向西北奔去,片刻后,去得远了。 那女子听到马蹄声急骤,终于清醒过来,见寿无疆关切的望着自己,虚弱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 寿无疆见女子清醒,喜道:“你在保安军,我是寿无疆!” 那女子勉强坐起来,见到寿无疆的装束,眼前一亮,急问道:“你是宋军?刚才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去了哪里?”她才从昏迷中清醒,依稀感觉有不少人离去。 寿无疆解释道:“我当然是宋军。你从河上游飘下来,是指挥使让我们救了你。他留下我照看你,德靖寨有人冲出来求援,狄指挥知道了,就带兵赶去救援了。” 那女子秀眉一蹙,失声道:“德靖寨怎么会有人出来求援?” 寿无疆不解道:“为什么不会?” 那女子叫道:“德靖寨失守了,刘大人死了!德靖寨全军覆没,怎么还会有人求救呢?” 寿无疆脑海中轰的一声,失声道:“那来的那人是怎么回事?他叫云山,说党项军撤走了,请狄指挥过去支援。” 那女子脸色变得比雪还要白,颤声道:“那一定是奸细,是党项人派来的奸细,他们就是派奸细混入了德靖寨,才在刘大人出去作战的时候,控制了德靖寨。他们让你们的人去,前面肯定会有埋伏……” 寿无疆不等那女子说完,已霍然站起,向新寨军离去的方向冲过去,可新寨军已离去有段时间,又是一路急行,他如何追得上? 寿无疆不管,拼尽了全力奔跑,汗水模糊了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指挥使,前面有埋伏! 狄青此刻已在十里开外,他行得不快,因为队伍中骑兵是少数,还有百来号要扛着几十斤的装备凭双腿跋涉。 见狄青勒马等候后军,云山有些着急,说道:“指挥使,要不……我们先去吧。” 狄青凝视着云山的双眸,突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这么急做什么?赶着去死吗?” 云山勃然变色,激动道:“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去救人?” 狄青若有讥诮道:“我是不想去送死。” 这下连众骑兵也觉得狄青有些不妥,可狄青是他们的指挥使,他们虽有困惑,只能保持沉默。 云山咬牙道:“没想到指挥使说的好听,竟这么懦弱。好,你不去,我去!刘大人望眼欲穿的在德靖寨等候援军,有良心的都会去。我就算知道是送死,也要和兄弟们死一起!” 他拨马要走,却看了新寨军一眼。 新寨军都在看着狄青。他们虽不赞同狄青的话,但必须要听狄青的命令。 狄青却变得更加的冷漠,忽然道:“你的伤好了?” 云山一怔,吃吃问,“你……说什么?”他方才情绪激动,有如忘记了伤,听狄青提及,又大口地喘气,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这时候新寨军已全数到齐,见狄青和云山冷然相对,都有些诧异。 狄青表情有些嘲讽,说道:“你莫要再吐血了,你手中偷偷攥的那袋红色染料已漏的差不多了。” 云山脸色陡变,身躯已颤抖起来。 新寨军均是变了脸色,暗想狄指挥说的若是真的,那这人为何装作吐血,难道这次求援有诈? 狄青目光有如针尖,就要刺入云山的心底,“我一直都奇怪,你为何看起来有时像伤重,有时像无事的样子?你到底想掩饰什么?我方才故意给你擦脸,你怕露出破绽,不让我擦,没想到你自己擦脸时露出截手臂。你手上都是灰尘血迹不假,但你手臂怎么干净的和洗过一样?你故作厮杀过的样子,却忘记厮杀过的人,手臂不会这么干净的。” 云山忍不住的垂下衣袖,遮挡住双臂。 狄青又道:“你根本就没有和别人血战的样子,你脸上只有血,却没有汗渍冲刷的痕迹,发髻虽有尘,但也少了汗。你脸上根本就是泼上去的血!你没有受伤,所以方才也不敢让寿无疆治伤!” 廖峰等人听了,暗叫惭愧。狄青说的细节,他们竟都没有看出。 可听狄青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知道云山有问题! 云山脸色惨白,嘶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诱你来,为何还要装作信了我的话?”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了狄青的判断。 狄青道:“我就是要看你的走向,才能确定埋伏在哪里。你自己承认,那是最好不过。刘怀忠想必死了?”心中在想,刘怀忠若不死,旁人如何能轻易有他的手谕?这么说德靖寨被破了?甘风还在十里外,如今还没有示警,如果有伏,现在撤走还来得及。 他并不奢望从云山口中得到什么。果不其然,云山哈哈大笑,“死了,当然都死了!你们也毫不例外的要死。你别得意,你可知道他们已经来了。”话音未落,云山突然双腿一用力,催马向北。 狄青微凛,突然有种心悸。 那是危险就要来到的时候,他特有的感觉。 嗤的一声响,一箭破空飞出,正中云山的背心。 云山闷哼一声,长箭透胸而出,马上晃了下,已摔了下去。 射箭之人却是鲁大海。在新寨军中,鲁大海可算是少有的神射手。 鲁大海一箭射死云山,放下弓箭,眯缝着眼睛憨憨一笑,并不言语。廖峰忍不住道:“指挥使,既然前面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狄青心悸感觉更强,突然说道:“这里我来过,我知道最近的山岭在三十里外!在西南的方向。” 廖峰等人不解,均问,“指挥使,你要说什么?” 狄青脸色微变,喝道:“从现在开始,全力向西南奔走!”话音才落,狄青脸上已有惨然之色,他见到北方几乎在刹那间,就冲起了一股烽烟。 烽烟扼断了天蓝云白,肃杀无情。 之后,一骑飞奔而来,不等近前,马上那人已叫道:“指挥使,党项人杀来了,是铁鹞子!” 那寨兵声嘶力竭,已透着绝望之意。 寨兵就是快马甘风。 马儿未到,已哀嘶一声,前腿屈倒,摔入尘埃,口吐白沫而死。甘风滚倒在地,浑身上下已如水洗一样,眼中满是绝望惊怖之意。 众人闻言,脸色均变,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就要跳出胸口一样。 铁鹞子?他们一到保安军,就受到铁鹞子的攻击? 铁鹞子当然不是说铁做的鹞子,鹞子没什么可怕,几千只鹞子,也敌不过一个铁鹞子。 元昊尚武,在边陲创八部、建五军,八部中高手如云,五军中最庞大的一支军队是擒生军,有二十万之众。 可五军中,最犀利的却不是擒生军,而是铁鹞子! 骑中铁鹞,岭内山讹! 铁鹞、山讹这两支军队,是元昊手中极可怕的力量!山讹军多年来把守横山,有狼的阴狠、猿的灵活、狐狸的狡猾。 铁鹞子没有山讹的灵动,但有虎豹般的凶残。元昊手下有二十万擒生军,却不过只有三千铁鹞子。 可这三千铁鹞子,已抵擒生军十万兵马! 而今日,他们这些新寨军,碰到的就是驰骋平原、所向披靡的铁鹞子。 狄青终于明白云山的意思,无论云山会不会回去,但只要这久没有回去,铁鹞子就知道有敌,就会出动! 他一时不察,已深陷险境。 甘风是新寨军中骑术最佳的一个,旁人都叫他赶风,就是说他骑术极佳,马快可以追风,葛振远派甘风前侦,就是利用他马快的优势,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所有人的信任,竟赶在铁鹞子之前,将消息传达。 甘风为新寨军争取了一丝光阴,但这丝光阴实在过于短暂。 狄青本想问来骑多少,可很快发现,根本不用再问,一丝地颤从脚底传来,随即变成地颤山摇。西北传来蹄声隆隆,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战马已不安的轻嘶,似已感灾祸来临。 黑尘漫天狂舞,已如卷风倏至,呼啸而来,铁鹞子之威,竟至如斯!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廖峰嘶声道:“指挥使,快逃。” 狄青反倒沉静下来,只说了三个字,“不能逃!” 方才他感觉到危机,想要带手下躲避,但见到这种情况,已知道无处可逃。 以对手的威势,加上这里又是开阔地势,新寨军大多数人是凭两条腿,如何能逃得过铁鹞子的追杀? 廖峰被对手威势所迫,情急之下,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可也知道若是要逃,骑兵队都不见得逃得过对方的追杀,更何况那些步兵,再无犹豫,厉声道:“列阵!” 新寨军生死关头,已顾不得害怕,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箭手射住两翼,骑兵隐在最后,转眼间已列成一个可发挥全部人力量的阵型。 狄青骑马立在队伍最前,眼角突然开始狂跳。 天际般已涌出一条黑线,如碧海潮生,乌云狂卷,刹那间,已见黑潮间的一道亮色。亮色森然,已现狰狞。 枯叶冲天而起,寒风擘面而来。 所有人见到铁鹞子现身的那一刻,一颗心就沉了下去,来的铁鹞子不过百人,可那百人就如千军万马,冲势之猛,骇人听闻。 众人知道铁鹞子犀利,但见到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的寒心…… 前方处,铁马如林、重甲似盾,.?t>铁鹞子百来人已形成一面铁墙,恶狠狠的推过来。 但这远不及铁墙横腰的那抹亮色让人心寒。 众人终于发现那抹亮色的源头,原来是来自对手的兵刃,廖峰脸色巨变,低呼道:“三尖两刃刀?!”他声音中也透出绝望之意,众新寨兵更是心灰若死。 狄青心头剧烈一跳,也是震撼那个疆场的雄器,震惊元昊的雄心! 三尖两刃刀! 当年唐朝前期,能一统天下,得益于快马,但唐朝鼎盛,平定四夷,却得利于陌刀,陌刀两刃,本来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利器,但若是骑兵改善运用,威力更是耸人听闻。 唐以陌刀称雄天下,但因为陌刀造价高昂,军中难以承受,到宋朝后,形势转变,各种发展的兵刃渐渐取代了陌刀的地位,三尖两刃刀是陌刀的变种,锋锐不减,灵巧更胜,但亦不常见。 元昊给铁鹞子配置了西北最快的战马、最昂贵的兵刃、最厚重的盾甲、最完美的防护,所以元昊虽不过三千铁鹞子,造价亦不逊十万兵。铁鹞子身着重甲,刀枪不入,再加上配备极为激荡心弦的三尖两刃刀,以黑色旋风一样的速度、就这么肆无忌惮,蔑视天地的冲来,新寨军在如此威势之下,已如待屠的羔羊。 廖峰知道自己布阵错误,以眼下的阵势,绝对抵挡不住如此迅猛的冲击,弓箭手的长箭也射不透这么厚重的盔甲,可他真的排不出能抵挡对手的阵法,唯一能抵挡这铁鹞子的方法,就是躲在堡垒、山中或者是厚重的城墙之后,而不是傻傻的立在平原。 新寨军一招失算,全无机会。 新寨军几乎要放弃了抵抗,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狄青。 他们希望狄青还有奇谋,但又知道希望不切实际,狄青就算再勇,也不过是人,怎能抵挡这势若狂飙的铁鹞子? 现在唯一能希望的是,新寨军还能剩下一两个人回去,告诉新寨人,眼下这些军士的悲壮和无奈。 狄青突然笑了——哂然的笑,他伸手摘下了鞍前悬挂的青铜面具,缓缓带在了脸上。 那俊朗的面容,瞬间已化作了狰狞、不屈的刑天。 刑天悲情、无悔、不屈,却斗志昂扬,永不放弃! 新寨军见到狄青以面具遮脸,都是愕然,不解狄青何意,可转瞬间,他们已明白过来,却更是骇然。 狄青一催战马,已箭一般,单枪匹马的向铁鹞子冲去! 无吩咐,不回头,就那么决绝地冲了过去,如刑天般,明知不敌,却仍斗志在胸,并不言弃。 阳光一缕,穿云泻地,虽透不过那呼啸的战墙,却给那悲情的英雄映下一道长长的身影,苍天有情,留下那孤单的背影,陪伴着那孤单的人……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天地间,那匹马单枪的人儿,如精卫、似刑天,衔微木,舞干戚! 风起云涌,天地肃杀。 狄青匹马单枪地冲出去,绝非想逞匹夫之勇,他已别无选择。他能做到的是,为新寨军博得一分生存的机会。 拼命是为了活命! 他已经看出新寨军的不安、惶恐和绝望。 他狄青的搏命,就是为了新寨士兵能活命,铁鹞子虽凶,但他狄青无惧! 云卷风狂,狄青已到了铁鹞子近前。 铁鹞子有了半分的怀疑,却没有迟疑。他们会毫不迟疑的将所有拦路者撕成碎片! 新寨军已忍不住的闭上双眼,他们甚至已想象得出接下来的情形,狄青会被铁鹞子的巨大冲力撞飞,踩成肉酱,惨不堪言…… 廖峰等都头不能闭眼,一颗心已要迸出胸膛。 铅云黯淡,遮不住刃冷如冰,草灰千里,掩不住杀气严霜。 马儿悲嘶,刹那间已被数杆三尖两刃刀刺入腹背,不等鲜血飞迸,就被冲击之力撞飞到半空。嘶鸣戛然而止,空中只留下一藏书网抹残红,残红未竟,飞龙已起! 狄青早在马背腾起,越过身前锐刃,到了前排铁鹞子的头顶。 一跃如龙,骄夭长空。 狄青跃起的刹那,就有数杆长刀戳来,铁鹞军的反应之快,力道之猛,亦是让人动容。 数杆长刀瞬间罩住狄青左右,狄青已陷绝境! 狄青空中低吼一声,身形急躲,避开刺来的利刃,手一探,竟电闪般抓住三尖两刃刀的长柄。那兵刃被抓的铁鹞军一怔,暴喝声中,双臂一振,就要将狄青甩落马下,狄青遽然怒喝,直如天雷滚滚,那铁鹞军乍闻呼喝,又见到森然的面具后如电的双眼,不由心头剧颤,狄青早就顺势而至,空中长枪轻刺,已斜斜没入那个铁鹞军的咽喉之中。 铁鹞军周身铁甲,但毕竟不是铁人,狄青光电火闪之中,已从铁鹞军弱处出枪,刺杀了一人。那人虽死,狄青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原来那人躯干竟用滕索连同铁甲长刃连成一体,那人虽死,却不落马,绑在一起的冲击之力仍可杀人。 铁鹞子之犀利难缠,竟至如斯! 此刻刀枪如林,马势狂飙,狄青急切之下,不及多想,轻舒猿臂,已扯住那死人身上的藤索,附在那人身后。 这时数刀刺来,狄青身子一缩,躲在死人身侧,只听到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那数把利刃尽数的刺在已死那人身上,火光四溅。 那死人身上铠甲极厚,利刃竟然无法透体而出,狄青依仗这点,竟然躲过犀利的攻击。 狄青不甘束手,大喝一声,长枪横出,抽在一人身躯之上。 喀嚓声响,那人猝不及防,虽有厚甲护体,竟被狄青一枪抽的筋断骨折,鲜血狂喷,上半身软软垂了下去。 狄青虽抽死那人,但长枪亦被震折,心中骇然对手的甲胄厚重,周围铁鹞军见状,脸色巨变,心中狂跳,再望那狰狞的面具,只是在想,此人是谁,恁地这般勇猛? 铁鹞军乃元昊手下诸军精锐中的精锐,平日纵横西北,从未有过敌手。铁骑所到之处,可说是所向披靡。这次铁鹞军前来绞杀新寨军,本以为如割草般轻易,不想狄青竟敢孤身对敌! 铁鹞军纵横西北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对手。 当初见狄青杀来,铁鹞军先是不屑,再是愤然,不屑此种螳臂当车,愤然狄青的轻蔑孤傲,他们根本没有多想,只觉得凭借一股气势,就可以将狄青碾杀在铁骑之下,他们准备杀了狄青后,再将立于平原那孤零零的几百宋军一股脑的扼杀,如碾碎铁蹄下的枯草。 他们从未将狄青放在眼中,虽然狄青戴着个古怪的面具。 古怪却没有实力,只能变成滑稽。 在铁鹞军的眼中,狄青不过的是个滑稽的、不自量力的宋军! 可不屑变成了诧异,愤然变成了骇然……狄青在如此犀利的攻击之下,竟能杀入重围,而且狄青不但杀入重围,还能杀了两个铁鹞子,狄青不但杀了两个铁鹞子,看起来还要继续战下去! 那古怪的面具不再滑稽,已显狰狞之意。 这时又是一声闷哼传出,如潮铁骑中,又有一人被狄青所杀。狄青枪虽断,但断枪掷出,又从一人的侧颈刺入,刺杀了一人。 铁鹞子表面上无坚不摧,但狄青混入了中间,却让铁鹞子有种无从发力的感觉。这种情形,铁鹞军从未遇到,一时间难以应对。 平原苍茫,铁骑若狼,而狄青,不是群狼中的羊,而更像是饿狼中的猛虎。 铁鹞军已出离了愤怒,他们从未想到,有人就在他们的军阵中,杀了他们的三个人!他们虽能摧朽拉枯般击杀前方的宋军,却杀不了附骨之疽般的狄青…… 这种局面,从未有过! 前方一声断喝,铁鹞子的领军之人铁盔铁面,满是震怒。他已决定,先杀狄青,再除宋军! 号令一发,如潮的铁鹞子竟奇异般停了下来。 百来新寨军难以置信,却不能不信,狄青竟然以一己之力,让铁鹞军停了下来! 狄青却感觉到周边难言的冷意。他已深陷重围,铁甲重重,已将他团团围住,此刻的他所受的压力,甚至超过刚才。 铁鹞子由动化静、由静转动不过是刹那之间,但全部的杀气,已转移到狄青的身上。狄前面的战马倏然而止,已如铁墙般拦在狄青的身前,后面的战马来势不停,已如惊涛般的向狄青拍来。 长刀胜雪,将狄青夹在中间,狄青进亦死,退亦死! 狄青遍体生津,斗志更盛,怒吼声中,狄青再次腾空,铁鹞子却早料到狄青的招数,只听刷的声响,前方三尖两刃刀斜斜竖起,已在狄青身前形成面刀墙! 铁鹞军显然吸取方才狄青杀入阵中的教训,再不敢轻视狄青,十数柄三尖两刃刀犬牙交错,互为攻守,让狄青不能故技重施。 狄青倏然而落,竟然钻到马腹之下,不见了踪影。 铁鹞军又是一怔,不想狄青变化之快,匪夷所思。众人怒喝连连,催马践踏、长刃连戳,但狄青在铁鹞军马腹下如狸猫般轻巧闪动,铁鹞军虽众,但仍伤不了狄青分毫。 这时后排铁鹞军已至,众人蓦然失去了狄青的行踪,阵中多少有了些骚乱。 可铁鹞军毕竟名不虚传,众人齐齐勒马,健马长嘶,人立而起,黄尘涌动,直喷云霄,天地间杀气涌动,铁鹞军已止。 远方宋军见状,均是脸上变色,他们听说过西北元昊军的铁骑彪悍,却不想这些人控马如斯精妙,众军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圆转齐致之处让人叹为观止! 狄青仗着无双的身手,腾挪之中,勉强保命,可知道众军若聚,他终究还是无以为继。这时一杆长刀戳来,狄青霍然出手,已抓住了刀柄。 众军发现狄青的行踪,又有数柄长刃刺来,狄青怪叫一声,全力扯动,铁鹞军刀鞍相连,人马一体,这才能人死刀不坠,继续杀伤对手,要想夺下对手的兵刃,势比登天还难! 狄青已知这点,可手无寸铁,全力之下,只听咕咚大响,竟将那铁鹞子连人带马拖倒在地! 铁鹞军见状大呼,呼声中满是难以置信。 狄青已见那三尖两刃刀末端竟有环扣,套在那铁鹞子的手臂上,在马匹倒地那一刻,狄青伸手一拉,已硬生生的扯断那人的膀臂,取下三尖两刃刀,就地一滚,又到了对面马儿的身下。 嗤的一声响,一刀几乎擦着狄青的头皮而过,划在他的发带之上。 劲风鼓动,狄青披头散发,回头望到一双如死鱼般的眼。狄青顾不得再望,只记得那人依稀是铁鹞军领军之人。 狄青矮身急穿,对面那人立的马儿纷纷而落,向狄青当头踩下,狄青怒喝声中,长刃戳出,只听到一声惨叫,一铁鹞子口喷鲜血而死。 原来狄青一刀戳出,竟从马腹而入,刺穿马鞍,刺到了那人身躯之内。 铁鹞军虽是全副铁甲,但弱处却在马腹。元昊纵是天才,也想不到对手能从马腹下出手。 狄青长刀戳出,正击铁鹞军的这个弱处。 马儿悲嘶声中,颓然倒地,狄青却已拔出三尖两刃刀,闪电般的又刺入下匹马的腹部,鲜血四溢,狄青已成血人,这时一马踏来,狄青拔刃急挥,斩在战马前蹄之上。 马儿惨嘶,前腿齐断,落入尘埃。 铁鹞军眼中已有了恐慌之意,狄青多了兵刃,已如那挥舞战斧的刑天,佛挡杀佛,魔挡除魔,铁鹞军虽是人多,却对狄青无可奈何。 等到狄青再杀一人之时,宋军众人血已经沸腾…… 廖峰再也忍耐不住,嘶声吼道:“冲!”他一马当先的冲过去,不再多说一句。谁都知道,狄青虽暂时拖住了铁鹞子,但终有力竭那一刻,僵持不过是短暂,宋军和铁鹞子实力悬殊,上前就可能是送死。 狄青奋战,是为新寨军求生,若是新寨军这刻分散逃命,总能活上几人。 可这时谁会逃命? 最少廖峰不会逃,他冲上前去,就是为了赴死,他不想狄青一个人孤零零的战。那天底下如刑天般孤零零奋战的人,绝不应该这样孤单! 廖峰才一策马,其余的十数骑也就跟了上去,长枪手冲了上去,刀斧手迎了上去,就算那背着铁锅的火头军,也是大踏步的顶上去…… 不成阵法,唯余侠烈! 狄青再杀一人,已汗流浃背,没有谁能够体会他所受的压力之巨,他看似凭一己之力抗住铁鹞军,但在搏斗之间,已动用了太多的气力。 这时铁鹞军突然传来两声哨响,极为短暂,狄青不解其意,但眼前蓦地现出一条道路。 铁鹞军竟霍然分开,而且倒退了回去。 狄青难以置信,来不及多想,几乎第一时间的冲出了重围,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因为他很是疲惫,急需喘上一口气。但人甫冲出,狄青心中就感觉有些不对,马蹄声遽起,几乎随即冲到了狄青的背后。 铁鹞军使的是欲擒故纵之计,既然杀不死狄青,那不如让他自己出去,然后再行追杀。铁鹞军让出几步,但却博得了一片宽阔的冲杀空间! 狄青明了,但为时已晚。 几骑飞冲而来,人虽少,但狂风遽起。几骑之后,又有十数骑形成双翼,挽弓搭箭,不等狄青喘息,已乱箭射来。 狄青就地一滚,不等起身,就感觉当头冷意森然,一刀挟秋意寒光斩来,狄青手臂一振,长刀不偏不倚的挡住了袭来的兵刃。 当啷声响,火星四溅。 那马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眼中满是诧异之意。那人正是铁鹞子领军之人,武功高强,本趁狄青不备,想一举杀之,不想狄青反应敏捷,远超他的想象。 前骑才过,后骑就至,三骑长刀斩落,动作一致。 狄青不及起身,奋力一挡,竟然挡住了三刀。只是当的声响后,三刀齐折,刀头荡出,向狄青迎面斩到。 狄青一惊,这才发现来袭的三人手持的三尖两刃刀刀头可折,内附钢索,竟然可飞出伤人。刀寒若冰,堪堪斩到狄青的面前,狄青奋起余力,就地一滚,三刀荡过,割破狄青的衣襟,余势不衰,竟然缠住了狄青的兵刃。 三骑齐喝,用力回扯,狄青筋疲力尽之下,已被三人夺去了兵刃,这时马蹄声遽起,铁鹞军首领已人到马到,催马向狄青踏来,与此同时,那人手持长刀,已准备斩向狄青的归路。 狄青躲得开战马,躲不开致命的一刀! 就在此时,一人飞身扑来,竟然持盾挡在狄青的身前。马蹄落下,力道何止千钧?只听到一声闷哼,那人已连盾带人被踩在地上,狂喷鲜血。 那人竟是铁飞雄! 狄青本已乏力,见状一声怒吼,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从地上高高跃起,拔出单刀用力掷出! 横行再出,悲歌愤斩! 刀穿铁甲,竟将那首领一击而杀! 那首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人未坠地,但长刀却已无力的落下,呛啷啷击在地面,满是凄凉。 铁鹞三骑已然赶到,可不等攻击狄青,就有数人窜来。马势如山,可那几人竟无视战马,径直迎上,铁鹞三骑嘴角哂然,毫不犹豫的纵马硬冲。只听到当当当几声大响,数人持盾,已被马蹄踢飞,却有一人闪身躲过马蹄踢踏,冲到马腹之下,手中寒光一闪,已划破了战马的腹部,冲锋那人正是廖峰。 宋军终于克服了恐惧,赶了过来! 不远处弓弦响动,十数箭射来,射在剩余两个铁鹞军的身上,铮铮响声,纷纷落地。羽箭虽利,但根本奈何不了铁鹞军身上的铁甲。 那二人马势稍停,嘴角冷哂未毕,两箭射来,战马悲嘶而起。原来那两箭不偏不倚的射在马眼之上,铁鹞军虽人马合一,但马眼终是弱处,那箭手神准,两箭竟然射中两匹马儿的眼睛,射箭那人正是鲁大海。 战马吃痛惊起,又有两人窜了过来,手起刀落,斩断了马腿,马儿无腿不行,轰然倒地,铁鹞军以马为腿,人马合一,马儿一倒,竟然移动不得,那两人冲上前去,单刀急挥,已了结了两个铁鹞军,出刀的正是司马不群和葛振远。 铁鹞军远方十数骑长箭射到,宋军盾牌手已经赶到,戳盾做墙,嚓的声响,已守在狄青的身前。 盾墙虽不厚,亦不高,但众志成城! 铁鹞军虽勇,但盾牌手无惧,宋军无惧,只因他们血已燃,斗志炽。 兵甲铿锵,战意高昂。那装备远远不及铁鹞军的宋军,已全部聚在狄青周边,铁鹞军本待冲锋,可见到宋军脸上的激昂赴死之意,竟勒住了战马,他们从未见到过如此舍生忘死的宋人,从未想到过,积弱的大宋,也有如此慷慨激昂的燕赵之士,他们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这些本不剽悍的宋人。 铁鹞军没有冲锋,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眼前的宋军已决绝的告诉他们,以血换血,以命搏命。要冲垮新寨军,杀了狄青,就一定要铁鹞军来陪葬! 第七章 后桥 秋风过,飞云卷,天地满是苍凉。两军对峙,冰凝了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宋军不动,铁鹞军终于动了,拨转马头,竟向西驰去,马蹄隆隆,尘烟高起,铁鹞军飞快的消失在天际之间。 宋军面面相觑,不懂铁鹞军为何会撤,良久后,才有人问道:“他们退了?” “他们退了。”有人接道。 众人蓦然泪盈眼眶,高呼道:“他们退了,我们击退了铁鹞军?”众人欢呼起来,心情激荡,难以言表。 新寨军从未想到过能击退铁鹞军! 铁鹞军是西北元昊手下久经历练、东征西杀的精锐之兵,而新寨军不过是初出茅庐,不经历练的厢军游勇,双方人数相若,但战斗力天壤之别。 可双方竟然斗个旗鼓相当? “我们击退了铁鹞军!”更多的人欢呼起来,甚至有些忘乎所以,这时候有一人道:“是狄指挥击退了铁鹞军。”说话的人是葛振远。 众人冷静下来,向狄青望去,知道葛振远说得很对,没有狄青,眼下的这些人早就丧失了作战的勇气,没有狄青挡住铁鹞军冲势如潮,新寨军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击,没有狄青格杀了铁鹞军的首领,铁鹞军也不会丧失作战的信心。 可以说,狄青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众人望向狄青,狄青正跪在铁飞雄面前,神色黯然。 没有铁飞雄为狄青挡住了一击,躺在地上的可能就是狄青。那一踏,重逾千斤,铁飞雄身受重创,已奄奄一息。 狄青握住铁飞雄的手,铁飞雄望着狄青,咯了口血,喃喃道:“狄……指挥,你……很好……我……”他话未说完,头一歪,已然逝去,可他嘴角,还残余着笑意。 狄青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了铁飞雄,悲声道:“你……”他身形晃了晃,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失声惊呼道:“狄指挥!!!” 狄青像是昏迷了片刻,又像是沉睡了百年。 不知许久,他感觉到额头有分清凉,梦中只听到一个声音幽幽在呼唤,“狄青……你醒醒……” 那声音似从天籁传来,依稀熟悉。狄青脑海中霍然有道白影落下,心中痛楚,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从不再提及羽裳,但梦中没有一次忘记。 羽裳在唤他? 有张秀丽的脸庞近在咫尺,有双眼眸满是关切。狄青望着那双眼眸,心中又疼,翻身坐起,移开了目光。 青山在望,晴空幽香。狄青发现,他处在山区。身前有个女子,依稀有些眼熟,狄青片刻后已记起,那女子是从洛水捞上来的。 周围一阵欢呼,众新寨军纷纷道:“狄指挥醒来了。” 那女子见狄青醒来,眼眸中闪过喜意,更多的却是悲伤。又有一张脸凑了过来,却是寿无疆。 寿无疆道:“狄指挥,德靖寨被破了,刘大人战死了。羌人散在德靖寨的附近,伏杀救援之军,那个云山是奸细!” 狄青四下望去,见到众新寨军都聚在身旁,想起铁鹞子退去后,他用力过剧,又心伤铁飞雄为他而死,强敌一去,竟昏了过去。 望向寿无疆,狄青皱眉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寿无疆一指那女子道:“这位姑娘叫做黄裳怡……她告诉我的,我们赶来示警,不想你们已经和铁鹞军遭遇。黄姑娘知晓针灸之法,见指挥使晕了过去,说你是耗力过剧,这才主动帮手,让狄指挥早些醒来。” 周围的宋军均是点头,示意寿无疆说得不错。 狄青对那女子示意道:“多谢你了。”听女子名字中也有个裳字,想起杨羽裳,心中微酸。 黄裳怡摇头道:“不用客气,你救了我一命呢。”她神色惆怅,眼眸中亦和狄青一样,有股忧伤之意。 狄青问道:“黄姑娘,你又是如何知道德靖寨的事情呢?” 黄裳怡道:“我本来是……刘大人的……表亲,当初党项人攻打德靖寨的时候,我就在寨中。” 狄青皱眉道:“刘大人为国而死,让人扼腕。但德靖寨为何这快就被攻破,难道说党项人声势真的十分浩大吗?” 黄裳怡眼露悲愤之意,“党项军虽数倍于我们,但也至于这么快攻破德靖寨。可党项人奸诈,事先已在德靖寨埋伏下奸细,他们趁刘大人出战之际,取了德靖寨,让刘大人腹背受敌,没了归路,刘大人这才战死。我拼死杀出重围,投水自尽,不想碰到了你们……”犹豫片刻,黄裳怡又道:“狄指挥,不想你们竟然能击退铁鹞子……”她说到这里,满是钦佩之意。 只有在边陲作战之人,才知道铁鹞子的恐怖之处,狄青不过是个新上任的指挥使,平手交战,竟然击退了铁鹞子,若非亲眼目睹,说出去,只怕边陲少有人信。 狄青苦涩道:“我只是侥幸罢了。”他倒非自谦之词,当初硬抗铁鹞子,实在是逼不得已,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在那种攻势下,能否活下来,很是个问题。 见众人都在望着他,狄青问道:“我们眼下在哪里?” 廖峰回道:“指挥使,我们带你向西南走了数十里,这里有山脉蔓延,山虽不高,但……总能抵御铁鹞子的冲击了。我擅自做主,还请你莫要见怪。” 狄青打断他道:“你做得很好,铁鹞子来势凶猛,在平原交 624b." >手,我们真的很难取胜。铁副都头如何了?” 廖峰喏喏道:“他已去了。”见狄青神色黯然,廖峰道:“狄指挥,当年丁指挥曾救过铁副都头一命。说实话……新寨的每个人,都念着丁指挥的恩情,也感激你为丁指挥申冤。如果换作是我们,也会去挡。你为我们拼命,我们若还躲避,那还是人吗?” 狄青沉默许久才道:“廖峰,你把这次去了的兄弟名字都记下来。” 廖峰用力点头道:“我知道。” 葛振远一旁道:“狄指挥,我们跟着你有底。上一次,你救了指挥使,这一次,你又救了大伙。眼下我们都记得死去的兄弟,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现在该怎么办? 狄青其实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德靖寨被破,他们再前往就没有什么意义。园林堡离的极远,此去险阻重重。党项人的铁鹞子在平原冲杀,无往不利,他们孤单单的这些人,能做什么? 或许他们出来救援的策略,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狄青望着远山,一时间陷入了沉吟。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落日的余晖宛若给山峰披了层金衣。 众人都在望着狄青,见他伟岸的身躯沐浴在天光之下,也都在想,“现在该如何?” 就在此时,脚步声急骤,司马不群赶过来,急道:“指挥使,西面十数里外发现数十羌人出现,看情形要穿山而过,已接近我们。” 众人均惊,廖峰立即道:“多半是铁鹞子贼心不死,再来伏击我们。” 司马摇头道:“铁鹞子威势只在平原,他们若是弃 9a6c." >马,威力立失,这些人绝非铁鹞子!”司马不群为人谨慎沉稳,继续分析道:“过这里向西不远,就到了后桥寨左近。这些羌人既然是从西而来,就算不是铁鹞子,多半也是来保安军掳掠的党项人!” 葛振远立即道:“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截杀他们。” 适才对铁鹞子,众人束手束脚,这次听到有羌人又来,均是想一出怒气,都道:“葛都头说的对!” 狄青略作沉吟,问道:“司马,这附近可有伏击的地方?” 众人一听,已知道狄青同意了葛振远的主张,摩拳擦掌,精神大振。 司马不群道:“西行五里左右,有一羊肠之路,崎岖难行,两侧林木密布,可做伏击之用。” 狄青果断道:“好,就在那里伏击。黄姑娘,寿无疆,你们带三人照看这里的马匹和伤者,其余人,轻装简行,跟我来!” 众人见狄青这会的功夫,精神百倍,又要领军,都是心中骇然。葛振远劝道:“狄指挥,你歇息吧,伏击羌人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狄青摇摇头道:“我没事。走吧。”他身先士卒,大踏步向西而去,新寨军见状,又喜又佩,跟随狄青飞快的到了司马不群所说之地。 那里地形复杂,果是极佳伏击的好地方。 狄青略微看下地势,吩咐道:“廖峰,鲁大海,你们带弓箭手、刀斧手等伏击在我右手的林中,听我这面哨子一吹,你们先射他们一顿,然后下山厮杀。葛振远,你带领长枪手,跟随我在左面高处埋伏,跟我冲锋。司马,你带挠钩手伏击在路边,设下绳索,截杀对手!” 他已习惯指挥的角色,当机立断,再无迟疑。 众人见狄青吩咐的头头是道,均道:“尊令。” 狄青带葛振远等人上了山左的斜坡,众人自寻大石、灌木、树后藏了身子,想到这一场厮杀下来,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不由都是心中惴惴。 可望见狄青隐在石后,神色刚毅,沉稳非常,众人又都放松了心情,心道,“左右是要打了,怕有什么用?跟着狄指挥,总算后顾无忧!” 群山西侧却已传来声响,众人心中一凛,暗想这羌人来得好快! 只见到山脚转弯处,行来数十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均是羌人的装束,那些人沉默无言,脚下不慢,转眼间又近了里许。 狄青凝眸远望,心中默数,见对手只有数十人,暗想已方是伏击,又比对手人多,这场仗,无论如何不能输了。 可见那些人像是寻常羌人百姓,狄青反倒有些犹豫,暗想若是乱杀一通,该或不该? 正沉吟间,对面林中突然飞起一群惊鸟,狄青一怔,暗叫不好。原来廖峰那面的人手,很多没有伏击的经验,见敌人到来,不由紧张,竟惊动了飞鸟。 数十羌人已停了下来。 狄青见羌人止步,知道不妙。对手尚未进入新寨军的夹击圈内,这时新寨军的三面埋伏和羌人正呈四角,新寨军弓箭不及,若是冲杀下去,已没有地势的优势。 可若是不冲,又该如何? 狄青心思飞转,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办法,他倒不是害怕无法击败对手,而是想着这种情形,一场混战下来,新寨军不知又要损伤多少。 新寨军已是心急如焚,廖峰顾不得责怪身后鲁莽的士兵,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头,不知狄青意下如何! 为首一羌人掀了下毡帽,向惊鸟飞起的地方望去。 这时候群山暮暮,秋风萧瑟,新寨军伏低了身子,那羌人就算目光敏锐,多半也发现不了什么,但他既然起了疑心,就不见得再会前行。 廖峰手心已紧张的出汗,突然见对面处,一人跃上大石,正是狄青。廖峰见狄青身起,只以为他要发动攻击命令,低喝道:“准备……”他射字不等出口,新寨军已弓弦绞动,只听到狄青大喝道:“不要射!莫要动手……” 众人一怔,有几人以为狄青喝令要射,心中紧张,手一松,长箭竟射了出去! 羌人霍然闪避,闪身到了石后、树后,那几箭竟没有伤到一人。 狄青舒了口气,暗想这要射翻几个,真的不知如何解释。高喊道:“武英,我是狄青!”他目光敏锐,在为首羌人掀帽那刻,已认出那人竟是当年同在殿前的侍卫武英。 武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会是羌人的装束? 狄青转念之间,见箭在弦上,急急喝止。无论如何,他总信当年的那帮侍卫! 狄青喝后,山中沉寂半晌,武英从树后走出,叫道:“狄青,怎么是你?” 狄青哈哈大笑,已大踏步的走下山坡,一拳击中武英的胸口。武英毫不示弱,回以一拳。二人眼中均是暖暖之意。 塞下风冷,又如何能冷却当年的患难之情? 武英已对身后喝道:“都出来,见过狄……”犹豫下,问道:“狄青,你现在是什么官了?”他只知道狄青最近一年来,在延边闲职,还不知道他去了新寨。 狄青自嘲道:“不才是新寨的指挥使。”他知道武英眼下在柔远寨,直对党项人的后桥寨,肩负责任重大。 武英心道,以狄青的本事,怎么还是个指挥使?哦……他多半还放不下杨羽裳,眼下难以振作了。武英在边塞一年,眼下为柔远寨的寨主。因胸怀大志,作战勇猛,屡次因为军功升迁,官职已在狄青之上。不过对狄青,武英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对身后的手下道:“这就是我经常和你们提及的狄青狄指挥,过来拜见。” 武英的手下齐整出列,施礼道:“狄指挥。” 狄青忙道:“不必客气。”扭头见自己的手下三三两两的汇聚,微笑介绍道:“这位是柔远寨的寨主武英,都是自家兄弟。适才好险,差点自己人动起手来。武英,你来支援保安军也就算了,为何要打扮成羌人的装束?” 武英身后一人道:“狄指挥觉得,我们为何要这样的装束?”那人膀大腰圆,脸若重枣,语气中,多少有些忿忿之气。 原来这人见狄青的手下如此散漫,又见刚才新寨军不听狄青号令,放了几箭,心中有些不满。暗想这样的援兵,来保安军有什么作用? 狄青并不介意,随口道:“想必你们是先头的探子,不想和党项人有冲突,这才装作羌人的样子打探情况。难道说……”狄青心中微动,问道:“后面还有支援吗?” 问话那人满是惊诧之意,武英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道:“我就知道你能想到。当年在殿前,你小子最聪明了。”想到了什么,武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狄青轻描淡写道:“我们新寨军也是来支援保安军了,和党项人交过一次手,退到这里。本以为你们来攻我们,这才抢先下手。好在没有交手。” 狄青是庆幸没有伤到兄弟,脸若重枣那人误会狄青的用意,冷冷道:“若真的交手,我们也不见会吃亏。” 武英皱了下眉头,喝道:“封雷,不得对指挥使无礼!”他见新寨军三面尽出,伏击有模有样,也是暗自心惊。暗想自己乔装成羌人,哪里想到在这里会和宋军交手?若是真的交手,那可真是太冤枉的事情!岔开话题道:“狄青,你们和党项军交手了?他们多少人,你可知道德靖寨现在如何了?” 狄青道:“和我们交手的党项军能有百来人……” 封雷一旁道:“只有百来人吗?”他口气中隐约有轻蔑之意,暗想武英说狄青胆大如虎,如今看来,也是名不副实。看新寨军也有百来人,何须退到这里? 新寨军都听出封雷的不屑,心中恼怒。葛振远忍不住道:“那可是平原上百来人的铁鹞子!你们若喜欢,不妨去试试!” 武英、封雷均是变了脸色,失声道:“铁鹞子?你们碰到的竟是铁鹞子?”只有在塞下的宋军,才知道铁鹞子的恐怖之处。 武英简直难以相信,新寨军碰到了铁鹞子,竟能全身而退? 狄青倒还淡然,点头道:“是的,铁鹞子果然很厉害。我们斗了一场,互有损伤。”不想多提什么,狄青道:“武英,德靖寨失陷了。” 武英又是一惊,“刘大人也是久戍边陲的将领,怎么这么快就失陷了?” 狄青将发生的一切简略说了遍,见武英惊疑不定,狄青问道:“你是前哨,那后援有多少兵马呢?” 武英回过神来,说道:“庆州知州张大人知道元昊出兵保安军,就命我和钤辖高继隆大人带兵伺机支援保安军。柔远寨不能有失,因此我加强防守的同时,只能抽调柔远寨数十手下前头探路,打听消息。高大人带着千余人随后就到。” 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现在决定怎么办?” 武英想了半晌,有些为难道:“狄青,我不是不信你,可你认识黄裳怡吗?” 狄青摇摇头,“救上来的时候才认识。”明白武英为何为难,狄青缓缓道:“你也不认识黄裳怡,因此怕消息有误?若德靖寨没破,我们又不去救,就有过错了。” 武英默认,半晌才道:“这样吧,我带你和黄裳怡,连同新寨军一块去见高大人,请他定夺,这样可好?” 狄青心道,武英不好质疑我,但处事稳妥,只怕有事,这才让高继隆做主。他也是一番好意了。想到这里,狄青爽快道:“如此也好。我们新寨军势单力孤,正好可抱你们的大腿。” 武英又笑,给了狄青一拳。心中暗想,狄青能开玩笑,是个好事。希望他早些挺过难关了。唉。 众人商议已定,狄青当下让葛振远去找黄裳怡,葛振远顺便带来了新寨军收来的十来柄三尖两刃刀。当然,还有砍下来的人头和盔甲。 宋军以这些东西计功,狄青虽不做此事,但葛振远、廖峰他们肯定不能放过这领军功的机会。 柔远军众人听狄青说和铁鹞子交手,虽不反驳,却很有些人不信。如今见到那泛寒的长刀、厚重的铠甲、还有森然的人头,这才骇然,信狄青所言不假。 就算武英都在想,狄青到底怎么才能在铁鹞子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狄青没有解释,只在考虑着下步如何去做,和武英兵和一处,沿山脉向南行去。走了小半个时辰,空山更幽,山青水绕处,已见庆州钤辖高继隆的兵马。 宋军驻军山谷,戒备森然,狄青见了,暗自赞叹。心想宋军虽一直积弱难振,毕竟也有不少会领军的将领。他听说过高继隆的名字,知道此人出身将门,坐镇边陲多年了。 武英命人通报高继隆,不大的功夫,一人从军中迎出来,叫道:“武英,怎么回来了?” 那人声音洪亮,有如钟鸣,虬髯满脸,甚至让人看不到嘴在哪里。大踏步的走过来,豪爽非常。 武英将事情简略的交代,又将狄青介绍给高继隆。 高继隆斜睨着狄青,打量了半晌,才道:“听说你有个义兄叫做郭遵?” 狄青有些不解,还是点头道:“是。”他见高继隆眼中满是古怪,一时间琢磨不透高继隆的用意。 高继隆道:“我很瞧不起他。” 狄青脸上色变,别人对他轻视,他本无所谓,他久经霜雨,很多事情看得淡了。但别人轻视郭遵,他不会容忍,听高继隆带有挑衅之意,狄青反唇相讥道:“郭大哥何须你来瞧得起?” 狄青一言说出,众人均是变了脸色,高继隆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狄青道:“我就算和天王老子说话,该说的还是要说了!” 武英暗叫糟糕,搞不懂这两人怎么莫名的冲撞起来,还待圆场,高继隆喝道:“好小子,在我面前这么狂,你有什么本事?”他一掌拍在狄青的肩头,目光灼灼。 狄青身躯挺立,晃也不晃,沉声道:“有些话,不必有本事才能说的。” 高继隆一怔,瞪了狄青良久,拍在狄青肩头的手终于垂了下来。别人都以为他要暴怒,不想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摸不到头脑,狄青也有些诧异。高继隆止住了笑,叹口气道:“狄青,你有种。郭遵没有说错。” 狄青更是奇怪,问道:“高大人,你说什么?”他见高继隆口气缓和,也就不再顶撞。 高继隆道:“郭遵曾说过,‘狄青总有一日,会威震西北、不让曹将军的。’” 狄青心头一震,感动莫名。他虽知道郭遵对他很是关怀,但还不知道,郭遵对他居然这般推许。 高继隆又道:“老夫本来不服的,心道这辈子输给郭遵就够了,难道还比不上你小子吗?哪里想到,你小子没有曹将军的威名,脾气可比他大了许多。不过嘛……我喜欢!” 狄青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高继隆曾败在郭遵手下,反倒有些汗颜道:“高大人,我也不是有意和你冲突的……” “你可知道我为何看不起郭遵呢?”高继隆突然道。 狄青摇摇头,感觉高继隆话语中没有什么恶意。 高继隆道:“我看不起郭遵,因为当年他为了一个女子,就一蹶不振。本来以他的本事,若来边陲,肯定大有作为。好男儿,当求扬名立世,女人算什么?狄青,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狄青心中微酸,心道,好男儿,也不见得一定要没有女人。这个高大人,可是听郭大哥说过我的事情,这才如此相劝?几句话的功夫,他已感觉高继隆嘴冷心热,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只是道:“我记住高大人的话了。” 高继隆又笑,“不要叫什么高大人了,我不过痴长你几岁,你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高大哥好了。郭遵有你这个弟弟,我不能输给他。” 狄青有些好笑,不知道高继隆和郭遵有什么恩怨,竟然这种事情都要争。正在犹豫的时候,高继隆喝道:“好小子,你敢顶撞我,却不敢认我这个大哥吗?” 狄青笑道:“高大哥,德靖寨失陷了,眼下怎么办呢?” 高继隆听狄青肯称他一声大哥,满是欣喜,又是拍拍狄青的肩头道:“从长计议。”刚才他重重一拍,就是看狄青秀气的样子,有些难信郭遵所言,是以试探。可见狄青若无其事的受下来,心中也很是惊诧,暗想这小子看起来秀气,底子可一点不秀气。他这会儿拍肩膀,却是示意亲热。 众人见二人一团和气,都是舒了口气,见高继隆转瞬和狄青称兄道弟,又是啧啧称奇。武英等人知道高继隆平日很是威严,如今和狄青这般亲热,倒都有些难以理解。 高继隆心想,“郭遵前些日子遇到我的时候,向我询问什么狗屁香巴拉,我哪里知道?他说狄青不错,今日一见,狄青这小子的确有种,竟然干翻了铁鹞子?难道说……”他没有再想下去,目光已落在黄裳怡的身上。 黄裳怡也正望着高继隆。 高继隆目光有分诧异,突然拍拍额头道:“我见过你,你姓黄。你是德靖寨刘寨主未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错愕。 黄裳怡眼中悲伤之意更浓,点点头,低声道:“高大人说得不错,民女黄裳怡,这次到德靖寨,本是要成亲的。” 狄青这才知晓这女子眼中为何总有股忧伤,她失去了未婚夫婿,虽侥幸不死,可心一直是痛的。他了解那种心情。 高继隆喃喃道:“你既然说德靖寨被破,那肯定不假了。”他认得黄裳怡,而且看起来,对黄裳怡很是信任。武英虽有疑惑,但见高继隆如此,也不再质疑。 高继隆环望众人,皱眉道:“德靖寨被围,党项人坐待我等入瓮,德靖寨前,一马平川,我们这些人若靠前,不占地势,多半抵抗不住他们马队的冲击……”正说话间,有兵士急急前来道:“高大人,抓到了一队行商的人。” 高继隆奇道:“这时候还有人行商?难道有诈?带上来看看。” 不多时,兵士带来了一人。那人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却亮不过那身油腻,狄青见到,失声道:“咦,怎么是你?” 被带来那人,竟是邋遢市侩的种世衡! 狄青更惊奇的是,他得到出兵任务,就趁夜出兵,中间没什么间隔,种世衡怎么也会这么快的跑到这里? 种世衡见到狄青,忙赔笑道:“可不就是我?原来是狄指挥的人马……”瞥见了高继隆,意识出了问题,立刻扔了下狄青不理,向高继隆作揖道:“高大人,很久不见,看来高升了?” 高继隆居然也认识种世衡,叹口气道:“种世衡,你要钱不要命了?这时候,竟还要经商?”心中暗想,种世衡当年得罪了太后手下的第一太监罗崇勋,被流放西北,转而经商,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 保安军被攻,保安军的榷场肯定早停,这时候有要钱不要命的人就会铤而走险,贩卖私货,大赚特赚。 种世衡满不在乎地笑道:“草民命如草芥,倒也不放在心上。命嘛,总有一日会无,这钱嘛,不可一日没有呀!” 高继隆听到种世衡的论调,哭笑不得,随口问道:“你卖的什么货?” 种世衡嘿嘿笑道:“那个……青盐……才从后桥寨那面运过来,我去接了下。等运到了大宋境内,我给高大人送几斤尝尝。” 高继隆心道,“这事虽违背朝廷的规矩,但种世衡当年不畏权贵,也是个汉子。他贩卖青盐一事,就让他去吧。”牵挂着救援保安军一事,高继隆摆摆手道:“放他走吧。” 种世衡听藏书网说被放走,眼中却露出失望之意,只是拱拱手,就要转身离去。狄青见到种世衡的神色,心中微动,叫道:“种……老丈,你是从后桥寨那个方向来的?” 种世衡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是呀,狄指挥有心和我一块贩青盐吗?那些党项人都去了保安军,这附近的戒备松了许多,走私货的机会再好不过了。” 狄青若有深意道:“这么说,钟老丈对这附近的地形很熟悉?” 种世衡腆着脸笑道:“当然了,我就知道一条小路,可从后桥寨路过,穿白豹城、金汤城之间的小路到叶市。你跟着我走,总没错了。” 高继隆有些不耐道:“狄青,莫要和他胡扯了,正事要紧。” 狄青目光闪动,突然道:“高大哥,我说的就是正事!” 高继隆微怔,皱起了眉头,看看种世衡,又看看狄青,良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狄青微有兴奋道:“高大哥,眼下我军人手不多,要去救援保安军,只怕力有不及。可要救援保安军,不一定要去德靖寨的。” 高继隆目露思索之意,沉吟道:“不去德靖寨,怎么援救保安军被困的守军?” 武英见了狄青的表情,也是凝神去想,突然道:“围魏救赵?”他心中也有个念头,尚不敢说出。 狄青已坚定道:“不错,围魏救赵!他们打我们的保安军,那我们就去攻他们的后桥寨!而且一定要攻下来,逼他们撤军!”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只有武英脸上,闪动着振奋的光芒。 他们要打保安军,我们就去攻后桥寨! 狄青竟然要打后桥寨? 后桥寨屹立西北多年,宋军一直无能去动,狄青才到这里,就想去攻后桥寨? 是不自量力,还是胆气冲天? 狄青道:“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太过狂妄,但我有理由。”见高继隆只是望着他,若有期待的样子,狄青沉着道:“因为你们这么认为,所以党项人多半也这么认为。后桥寨立在大宋境内太久,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不敢攻打,我们就要出奇去打,此攻打的理由一。” 高继隆眉头紧锁,神色谨慎中带分鼓励,“那别的理由呢?” “保安军被攻,后桥寨肯定也分出了不少兵力。党项人汇聚保安军,后桥寨空虚、也疏于防范,我们趁机攻打,胜算大增,此理由二。武英在柔远寨许久,熟知后桥寨的地势,有他主攻,更有把握,此理由三。” 高继隆突然打断道:“你说后桥寨疏于防范,如何见得?” 狄青道:“想连种世衡他们的商队都能过了后桥寨的戒备,可见如今的党项人,实在有些懈怠。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如种世衡呢?” 高继隆望了一眼种世衡,沉吟半晌,又道:“就算他们人手不足,我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狄青道:“在我看来,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必胜。” 高继隆追问道:“哪种人?” 狄青淡然道:“不战的人。天下若真的有十成取胜的把握,何必要我们来指挥?” 武英有些担心狄青说话太冲,高继隆凝望狄青良久才道:“狄青,你很狂呀。” 狄青肃然道:“高大哥,我不是狂,我是谨慎。我只想将这些兵士,用在最有用的地方,而不是白白去送死。” 高继隆笑了起来,“你狂也好,谨慎也罢,我总是喜欢。”有些惆怅道:“当年我也狂过,但老了,就胆小了。”转瞬一拍大腿道:“可这次我赞同你的建议!” 众人又惊又喜,武英立即道:“高大人,若攻后桥寨,卑职请为先锋。”武英早想去攻后桥寨,可这一直是想法,只有狄青才敢建议,武英没想到,高继隆竟然也赞同。 高继隆长吸一口气,说道:“好,要打就狠狠地打,这一仗必须要胜,不然临阵变招,只怕知州那面不好交代。”他心想,大宋素来都是以文制武,武将每次领兵去哪里,都要交代的清清楚楚,不然轻则挨训,严重了,可能都会被扣个造反的帽子。这次临阵变卦,事情可大可小。瞥见狄青和武英的冲劲,高继隆心中暗叹,老子老了,胆子也不行了。打就打,怕什么,大不了辞去钤辖的位置,回去养老! 念及于此,高继隆沉声道:“武英,你对后桥寨最熟悉,这次行动的一切后果,我来担待。你来谋划怎么进攻。” 武英精神一振,他最担心的也是擅自做主,无功有过的事情。听高继隆一肩承担责任,士气大振道:“据我所知,后桥寨眼下有野利斩山、野利斩川两兄弟镇守。这两兄弟都是极为勇猛,要着重对付。” 高继隆松了口气,喃喃道:“不是野利斩天吗?那就好。” 众人听到野利斩天的名字时,都是心中微凛。 狄青自语道:“野利斩天?可惜他不在。”他见众人神色有些担忧,心中蓦地有股战意。 他很想会会野利斩天。 狄青听说过野利斩天,这一年来,他对元昊的势力多有了解,早非当年那懵懵懂懂的狄青。 龙部九王中,野利家族就占据三人。龙部的野利王野利遇乞、天都王野利旺荣二人,眼下镇守横山,是为宋军大患。而野利斩天被称罗睺王,是九王中极为神秘的一人。听说此人本是修罗部的高手,因在攻打高昌、回鹘时屡立战功,为元昊称霸丝绸之路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能跻身到龙部,但很少有人见过野利斩天。 高继隆显然也听过野利斩天的名声,知道野利家那三王很是厉害,余众倒不用太过担忧。 武英这会的功夫,已在地上划了后桥寨的地形图,说道:“后桥寨依山而建,要攻打后桥寨,有条主路,颇为宽敞,不过防范当然很严。幸好我在这之前,已派人去探,知道还有小路,偏僻非常,可攻后桥寨的侧翼……” 种世衡本一直沉默,闻言道:“只有两条路吗?我其实还知道第三条路的。” 众人微震,齐声问,“第三条路在哪里?” 种世衡道:“这个嘛,有一次我在后桥寨的观天亭方便的时候,发现一条小径,可直接到后桥寨的山顶。” 高继隆大为诧异,喝问道:“种世衡,你怎么会去后桥寨?你怎么对他们内部知道这般清楚?你是不是勾结番邦?” 种世衡连喊冤枉,“高大人,这些年大宋和党项人关系本来不差,我以前也往后桥寨送点货,这才知道的。” 高继隆冷哼一声,心想这个种世衡倒颇有心机,朝廷对他如此,他竟还会留意党项人的地形?唉……朝廷有心人多了,但有用武之地的人却不多。 转瞬间,高继隆已撇开念头,定下策略道:“既然有三条路,我们就从三路进攻。老夫带人,主攻后桥寨前。武英,你带两百精悍士卒,从侧翼杀入,力图和我里应外合,攻破后桥寨。狄兄弟,你率一部跟随种世衡去第三条路,我这多有火箭引火,你尽数带去,同时挑选善于爬山的手下,冲到观天亭杀下去。到时候点火烧寨,配合武英行事。我这般分派,你们可有异议?” 武英、狄青都是精神振作,齐声道:“好!” 种世衡道:“我有异议。” 高继隆斜睨种世衡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种世衡苦着脸道:“你让我带路,那我的青盐怎么办?” 众人没想到这时候,种世衡竟提出这么个问题,好气又好笑,高继隆道:“我按市价买下了,算军中供给。” 种世衡吓了一跳,叫道:“我辛辛苦苦请人从西北运盐过来,要赚十倍价钱的。你按市价,那我不连底裤都亏了?” 高继隆看着种世衡脚上的破鞋,喃喃道:“我很怀疑,你有没有穿底裤?” 众人想笑只能强忍,种世衡伸出五个手指,讪笑道:“高大人,你看我这么辛苦,你五倍市价买下如何?..”见高继隆无语,种世衡忍痛蜷回个手指,道:“四倍?我怎么说,还要给你们带路呢。” 高继隆懒得啰嗦,“两倍,再多说,我就一文钱不给你。” 种世衡脸上割肉一般的痛,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唉……好人不好做了。” 当下众人约定三更攻寨,以鼓声火花为号。武英、狄青先选兵士,狄青还是选取新寨的一帮人手,稍事休息,等到日暮时分,众人分路开拔。 种世衡拖着草鞋,一路上长吁短叹,还是肉痛不已的样子。 狄青沉默半路,等种世衡不再叹息的时候,突然道:“种老丈……上次你画的那弓箭,很有道理……” 种世衡不屑道:“有道理什么用呢?很多事情,不是有道理就说得通的。比如说我吧,辛辛苦苦把青盐运回来容易吗?高继隆一句话,我的辛苦就打水漂了。” 狄青好笑道:“高大哥并非那么不讲道理的。你若不想卖给军中,这件事了,我就和他说说,让他把盐再还给你好了。”心中却想,种世衡绝非这么市侩的人,或许……吝啬不过是他的掩饰? 种世衡激动万分,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热切道:“你说的是真的?” 狄青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对了,上山那条路好不好走?有没有人把守?” 种世衡道:“那青盐什么时候还?” 狄青听种世衡答非所问,忍不住的皱眉,叹口气道:“我总要活着回来,才能考虑向高大哥说情。你不用烧香祷告我不会死,但总要努力不让我死吧?” 种世衡听了,摸摸发亮的头顶,赔笑道:“那是那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怎么舍得呢?那条路极为隐蔽,你去了,就明白了。” 种世衡说的神秘,可狄青直觉中,感觉种世衡不会害他,索性闷头走下去。种世衡神色中突然闪过一丝诡异,低声问道:“你真的在找香巴拉?” 狄青心口一跳,看着种世衡油光满面的一张脸,心道自己当初怎么会被他骗,又奇怪种世衡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脸皮,还能提及此事? “我要找的不是香扒辣。” “我知道不是香扒辣。”种世衡像是看着一只待宰的肥羊,“这次真的是香巴拉,前段时间,有个姓曹的人,说他有一张香巴拉的地图。他缺钱用,就想卖给我。你也知道,买螃蟹我还有兴趣,买地图可没什么搞头。你若想要的话,我去给你买下来。” 狄青看着那张泛光的脸,冷冷问,“你要多少钱?” 种世衡来了兴趣,可能太过兴奋了,伸出三个手指头道:“咱们这么熟了,不要你多,二十两金子怎么样?” 狄青看着他的手指头,恨不得剁去他的一根手指头,“你看我像有二十两金子的人吗?”若是几天前,他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去搞钱来买图,但时至今日,他只怕被种世衡卖了,还要为种世衡数钱。 种世衡讪讪的收回了手,说道:“你有潜力呀。我看好你能还钱的,你若喜欢的话,我先买下来,你先欠着也行。” 狄青岔开了话题道:“等我活着回来后再说吧。现在已近后桥寨,你的那条路在哪里?” 种世衡伸手向远处一指道:“过了那片林子就是。”他快走几步,已带狄青到了一处山脉前,说道:“狄青,从这附近爬上去,可直通后桥寨的观天亭。” 狄青向上一望,见山如横断,危岩斜生,再加上林木杂生,根本无路可循。皱眉道:“这也叫路,人能攀上去吗?” 狄青暗想自己若爬上去,倒是勉强可以,但手下只怕不行。 种世衡道:“哦……当然不是这里。”微微一笑,带着众人一转,到了断山斜面,狄青眼前一亮,已见到一条小路夹在山壁之间,那小路虽是乱石铺就,但不生杂草,陡峭依旧,但爬上去,难度已小了很多。 狄青心中微喜,葛振远一直跟着狄青的身边,突然质疑道:“种老丈,这条路难道说……别人从不知道?党项人若知道了,在这上面埋伏,那我等可死无葬身之地了。” 狄青一凛,知道葛振远忧心的并非无因。 种世衡悠然道:“我只负责带你们到此,却不敢保证有无危险。信不信,你们自己瞧着办了。” 狄青上前一步,仔细观察那条小径,目光闪动道:“看这里山石少棱,多半被水冲刷已久。难道说这里从前是个瀑布,因最近水源干涸,瀑布断绝,这才现出这条路来?这么说……这条小路倒真的隐蔽,若不熟悉这里,断然想不出这种上山之路!”心中却想,“种世衡这人……竟是这般有心,只怕就算探子都不如他。他这般用心,难道只想是做生意吗?” 众人一望,都觉得狄青所言有理。 种世衡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狄指挥,剩下就看你的了。你记得呀,还答应帮我要回青盐呢。”说罢一摇一晃的离开,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狄青当下命众人取枯藤缠身,一个系着一个,自己打头。见众人准备妥当,沉声道:“这次突袭,虽有小径,但攀山途中若被对方发现,我等就很有危险。我等死不足惜,不能协助高大人破寨,牵累千百兵士,那真是百死莫赎。因此一路上,要绝对噤声,千难万险,也要咬牙挺住,现在不想去的,还可以退出。” 众人不退,反倒上前了一步。 群壑已暝,夜凉山冷。狄青望着慷慨激昂的一帮手下,点头道:“那好,出发。” 狄青当先探路,身后连着廖峰,廖峰又接着葛振远,司马不群居中策应,鲁大海断后。众人一行,已沿瀑布冲刷的河道艰难向山顶攀去。 狄青小心翼翼,尽量不踩落山石,可河道被水冲刷,尽露裸岩,众人虽是竭力小心,但仍不时有山石落下,惊心动魄。 众人登一气,歇一气,狄青只是留意山顶的动静。他感觉敏锐,始终没有发现山顶有异常,暗想种世衡说得不错,大宋久未对党项人开战,不要说这后山,就算是寨前,只怕也是防备稀疏。 党项人根本不认为大宋会有勇气反攻! 堪堪到了山顶,狄青才舒了口气,蓦然听到一声低呼,斜睨过去,见葛振远一脚踩在风化的石头上,石头倏落,葛振远一手抓空,堪堪向山下跌去。他身后还带着一串人,只要被葛振远拖动,说不定尽数掉了下去! 狄青微惊,一刀已割断了身上的枯藤,灵猿般的纵出,一把抓住了葛振远的手腕。霍然拔刀,单刀插入在山石之中。 火星四冒,长刀划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葛振远却已止住了脚步,额头汗水冒出,满面羞愧道:“狄指挥,我该死……”蓦地见到狄青眼中有种惊骇之色,望着远处,眼中寒光大盛。 葛振远一凛,顺着狄青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夜色深深,看不到什么,不知道狄青为何会骇然。 狄青一颗心怦怦大跳,只是在想,“方才我分明见到,悬崖之上,有个影子掠过,竟似人影。这种荒山,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经过,而且那人的轻身功夫,很是高明。他多半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那人是谁?” 第八章 修罗 狄青怔住只是片刻,见众人都在望着他,决然道:“上山!” 他必须要冲到山顶,无论那人影是谁。就算那人是后桥寨的党项人,要调动人手过来,也需要时间,他必须和那人抢时间! 更何况,那人不见得是党项人,因为党项人没有必要走这条路。那人神神秘秘到此,亦不见得是党项人的朋友。 众人再无迟疑,奋力登山,等近山顶之时,狄青突然一摆手,示意众人隐住身形。众人一凛,纷纷挨着山壁而立,隐约听到人语随秋风而至,并不明了。 狄青听力敏锐,听出有两人正在山顶,心中微惊,暗想难道敌人发现了己方的踪迹,这才等在山顶伏击? 只听到一人道:“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另外一人道:“方才我听到这面山后有异响,所以过来看看。” 前面那人道:“看个鬼,这地方,只怕鬼都不会来。” 后面那人道:“你懂个屁,罗睺王吩咐让我们这几天小心些,总要做个样子了。”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微动,感觉党项人还不知道他杀了过来。同时又有凛然,“罗睺王?那不就是野利斩天!他到了后桥寨?听这二人的对话,野利斩天应早来了,这么说,方才那道人影就不是他。”突然又有些奇怪,元昊自称帝释天,可这个罗睺王叫什么野利斩天,难道就不怕触元昊的晦气? 山顶两人还在交谈,先前那人道:“你说的也对,出来转转,总比见到那罗睺王要强。你说……我怎么看那罗睺王不像龙部中人,反倒像是阿修罗部中出来的煞星?” 后面那人嗤之以鼻道:“你懂得什么,他本来就是阿修罗部中的罗睺,因为战功升到龙部……” 狄青不待多想,就听到远处“通”的一声响,惊天动地,一道夺目的亮光升到半空,停留片刻,如火树银花,银河泻地。 紧接着,后桥寨前的方向鼓声大作,厮杀震天,一时间,银瓶乍破,刀枪鸣乱。 高继隆放了信号,已开始攻寨! 狄青不再多等,身形一闪,已如灵猿般上了山顶,那两人听到巨响,正在吃惊,见一道黑影到了面前,忍不住喝道:“是谁?” 狄青拔刀,一刀两斩,已结果了二人,见众手下已纷纷登上山顶,低喝道:“跟我冲!” 高继隆率先发难攻寨,狄青如约到了寨后山顶,而武英也在高继隆发难的那一刻,对后桥寨侧翼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武英人在柔远寨,早有对党项人的后桥寨下手的准备,因此对后桥寨地形暗卡颇为熟稔。 狄青说得不错,这些年来,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党项人急攻保安军,竟不想宋军还有反咬的勇气。 后桥寨,表面看起来牢不可破,却并没有武英想象中那么戒备森然。他带手下趁夜色潜伏,不多时,就拔除了后桥寨侧翼的几道暗卡。 高继隆信号发出的时候,武英正停在最后一道关卡的不远处。 这一道不是暗卡,而是明哨。那里搭了三个丈许的木制高台,上面坐着三个党项人,负责瞭望周边的动静。 关卡已近后桥寨,可就是这道关卡,让武英无法再近半步,他无法同时杀掉三个人而不让他们示警。 武英有了一刻犹豫,就在此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武英立即做了决定,就这么冲了过去。高台三人立即发现了武英等人的举动,吹响羌管,可警声才起,武英等人就到了高台下,抽刀就砍。 高台倒落,三人滚下,宋军切菜砍瓜般的杀了三人,随即向寨中冲去。迎面冲来十数个巡视的党项军,叫道:“什么人?” 武英不答,只是一挥手,众人勇进。顷刻间,又杀了那十数人。 众人浴血、奋战,斗志昂扬,如狂风怒飙。 武英这次带的二百人,均在边陲最前沿作战数年,远非寻常的宋军可比,而党项人不靠马儿驰骋,就像少了一条腿。此消彼长之下,宋军暂时处于上风。 后桥寨两处现敌,饶是党项人彪悍,一时间也乱了分寸。党项人早就习惯了将宋人堵在堡垒中攻打,如今被宋人反杀到营寨中,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武英已如一把尖刀刺入了后桥寨,加力搅动,想要刺穿后桥寨的心脏。 就在此时,马蹄声遽响,如雷声滚滚。 武英心头一颤,举目望去,见后桥寨宽绰的跑马道上,已奔来了的数百骑的人马。那马势汹涌狂暴,让人兴起无可匹敌之感。 武英见状,知道这些人应是去援救寨前的党项军,低喝道:“闪!” 众宋军避其锋锐,闪到旗后栏外,营帐之侧,仗着障碍躲避马军。那数百骑见到这里的情形,马上一人叫道:“斩川,你去寨前,这些人交给我打发。”那人浓眉环目,膀阔腰圆,浑身的肌肉有如要爆炸出来一般。 一人应道:“好!”那人身形同样的魁梧,脸上一道刀疤,满是凶悍,轻蔑的望了宋军一眼,已向寨前冲去。 武英已认出,那两人正是后桥寨的将领——野利斩山、斩川两兄弟。 野利兄弟得知宋人攻寨,马上出兵支援。但后桥寨很多人前往保安军掳掠,眼下不过千余的人手把守,寨前吃紧,两兄弟当以?99lib?支援寨前为重。 野利斩川一走,带走了大部分的人手,只留下数十人迎敌。武英心中微喜,见一骑冲来,身形晃动,已躲在树后,那骑略有犹豫,才要绕圈去捉,武英身形跃起,一枪刺中敌手的咽喉。 武英一招得手,心中反惊,因为身后传来两宋军的惨叫。武英转头,只见到野利斩山已手持砍刀,连斩两宋军。 还有宋军并不怕死,飞身前迎,长枪劲刺野利斩山的马颈。武英脚下用力,已向野利斩山奔去,他认出迎战那宋军叫做曾公明,本是柔远寨好手,持单钩枪,素来勇猛。 野利斩山马术精湛,一圈马,竟然避开了曾公明的一枪。曾公明长枪陡转,反刺而上,毒蛇般噬向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出刀,劲斩,风声如雷。 曾公明一寒,他长枪变幻,本有后招,以为野利斩山会挡,希望借机勾住对手的长刀,缠住对手,不想对手长刀后发先至。曾公明知道单钩枪无法钩挡,只能一横,希望挡住这刀。 不想野利斩山刀快刀沉,势如破竹,长刀斩在枪杆之上,只是“嚓”的一声响。曾公明不等闪避,已被连人带枪,斩成两截! 武英又惊又怒,已冲到野利斩山的面前。野利斩山嘴角带分轻蔑的笑意,长刀陡转,已到了武英的脖颈之前。这人力大招快,长刀舞动,如雷霆电闪,快不可言。 武英缩头闪身,倏然窜到马腹之下。紧接着战马悲嘶人立,倒入尘埃。原来武英一枪刺中马腹,先逼野利斩山下马。 野利斩山暴怒,不等马落,飞身而起,长刀舞动,如惊电劈落。 武英再闪,那一刀击在地上的大石之上,石为之裂。武英退,他蓦然发现,原来野利斩山没有了马,比马上的时候还要犀利十倍,武英挡不住! 武英退,长刀追斩,刀光如月,武英看似已失去了反击的信心。 他一直在退,蓦地背倚大树,无路可退。 野利斩山暴喝声中,再次举刀,一刀就要将武英连人带树斩成两截!他已看出,这次袭寨的主将就是武英,阵前斩将,胜杀百余宋军喽啰。 陡然间,几道黑影遽起,瞬间已缠住了野利斩山的腰腹、双臂和双腿。野利斩山一怔,长刀为之停滞了片刻。 武英突然反击,一屈一弹,已如弩箭般爆射了出去。手上长枪如虹,深深刺入了野利斩山的胸膛。 野利斩山怒吼一声,浑身一震,绳索崩断,他用力全身的气力挥刀! 长刀贴着武英的手臂斩落,鲜血飞溅。 武英就地一滚,退出丈许,疼痛夹着冷汗,他被伤了手臂,可他毕竟还是杀了野利斩山! 武英绝不是懦夫,他一路退却,就是要引野利斩山入彀。 六个宋军早已手持套索埋伏在树旁,在野利斩山以为武英无能还手,心中大意的时候,瞬间捆住了野利斩山。但那六人只能缠住野利斩山片刻。 武英就求这片刻的时间,一击得手! 野利斩山还没有死! 他那庞大的身躯晃了两晃,嘴角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武英冷笑道:“野利斩山,你可想到会有今日?” 野利斩山嘴角溢血,惨笑道:“你以为……已胜了?” 武英蓦地瞥见野利斩山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炽热无比,暗自心惊,不待再说什么,就听野利斩山仰天长啸,有如负伤的狼临死前的悲嚎。 嚎叫未停,惊变已起。 那持绳索的六人飞身而起,摔落尘埃,滚了两滚,再也不动,竟似已经毙命。 武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他根本没有看到野利斩山如何出手,那六个宋军如何会死? 这时野利斩山叫了声,“大哥!” 一人就像凭空出现,蓦地到了野利斩山的身边,武英忍不住的后退一步,就像见到了地狱来的使者。 非使者,是修罗——阿修罗! 阿修罗,本意非天、非同类,说它像天神,却少了天神的功业,说它是鬼蜮,却有着天神的神通…… 如果这里还有能让强壮如牛的野利斩山叫一声大哥的人,定然是野利斩天。 罗睺王野利斩天! 武英只听过野利斩天的大名,却从未见过这个人。他对野利斩天很好奇,好奇这人到底长的什么样,可在暮色中,借着淡淡的月色,武英还是看不清野利斩天这个人。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你在梦中对着一个人,虽竭力想要看清楚那人,却是虚无缥缈,不得其便。 武英天不怕、地不怕,当年护卫赵祯,就算面对生死之别,亦是义无反顾,可这时的他,突然有种心悸,只感觉汗水从额头不停地滚落,冰冷! 野利斩山望着兄长,嘴角反倒浮出丝微笑,说道:“我要走了……”在那人的面前,他还像是个鲁莽的孩子。 野利斩天不语,似乎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回了一句话,“我让他……陪你上路!” 野利斩山支撑到现在,终于闭上了眼,他嘴角竟带着分微笑,已认定兄长说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野利斩天将兄弟那雄伟的身躯如同花瓷般轻放下来,缓缓拾起兄弟遗留下的长刀,抬头望天道:“你是柔远寨的武英?”他神态孤傲,似乎对武英不屑一顾。 武英身躯微震,不想野利斩天竟然认识他。他只感觉野利斩天这人很瘦,瘦弱的和野利斩山不成比例,但这个人能从修罗部杀出来,本身就远比野利斩山要可怕。 “我是!”武英终于回话,长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野利斩天道:“那你可以死了。”他语气中,根本不夹杂任何感情。面对兄弟之死是如此,取人性命也是如此。话音才落,他已到了武英近前。 武英眼前一花,毫不犹豫的就地一滚,已到了树后。可警觉陡升,用力一纵,就要到了树上。 武英才一跃起,波的一声响,一刀透树而出,插在了他的腿上。 武英怒吼一声,已跌落在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野利斩天竟有如斯神通,一刀刺树而出,差点就将他击杀当场。 野利斩天一刀隔树重创了武英,身形一闪,就要冲到武英的面前。 封雷怒吼声中,飞身扑过来相救。 谁都看出,武英远非野利斩天的对手。 可封雷人在半空,就被野利斩天飞出一脚踢中胸口。封雷一口鲜血喷出来,远远地飞出去,不等落地,陡然被人接住。 那人接住封雷,身形电闪…… 野利斩天举刀欲劈,突然神色微变,低喝道:“谁?”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突然夹杂着莫名激动之意。 他感觉敏锐,已察觉有人到了他的背后。 那人倏然出现,如轻羽闪虹,来去无痕;又似山峰兀耸,亘古已存。 人无声息,长刀划痕,引过月光,惊醒幽梦,堪堪已到了野利斩天的颈后…… 狄青及时赶来,狄青出刀! 这本是必杀的一刀! 当的一声大响,野利斩天蓦地出刀,一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火光四溅,映照了狄青充满惊奇的一双眼眸,他出刀失手,已是一惊,可最让狄青惊奇的不是野利斩天让人惊悚的直觉,而是野利斩天的一双眼。 那略显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杀气、煞气,有的只是无边的沉寂,让人总是感觉不算真切,而那脸上的一双眼,满是灰白之色。 这架得住狄青偷袭一刀的野利斩天,竟然是瞎的? 狄青不想信,但又不能不信,常人怎有那种眼眸? 那双眼眸木然地转了转,野利斩天突然道:“你终于来了?”他平板的语气中蓦然带了分激动之意。 你终于来了! 狄青根本不明白野利斩天说的是什么意思! 野利斩天怎么会等他?野利斩天认错人了? 狄青惊诧之际,突然有分悚然,回刀一架,已拨开野利斩天无声无息回击的一刀,大喝声中,单刀当空,径直劈了过去。 原来野利斩天在使诈!他不过是乱人心弦,趁机偷袭! 野利斩天身形飘忽,已避开了狄青的单刀,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他说话的功夫,长刀展开,举重若轻,趁狄青脚未着地,倏然削去。 狄青不及缩脚,单刀一点,不偏不倚的刺在刀背之上。“叮”的轻响,单刀一弯,人已借力而起,身形斗转,反刺野利斩天的背心。 那刀刺出时,狄青瞥见野利斩天嘴唇喏喏而动,像在说着什么,竟有些心悸。 好,很好! 这又是什么意思?野利斩天激斗之中,还能喃喃自语,他到底是在蛊乱人心,还是施展什么咒语? 狄青单刀刺到,野利斩天也不回头,长刀反背,已架开了狄青的单刀。他眼虽盲,可出手过招,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眼睛。 夜幕沉沉,火光明耀。 二人以快打快,身形飘忽。野利斩天有如鬼魅幽灵,飘忽不定,狄青却已变成了一把出鞘的刀,纵横捭阖,横行高歌。 武英见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勤习武技多年,竟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武功、如此身手! 场上二人越打越快,越打越急,长短刀撞击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直如紧雷密鼓,铁蹄急落,又似珠玉落盘,繁弦急管。 这时寨东喊杀声阵阵,宋军仍没有进寨的迹象,显然是野利斩川还在坚守。 眼下胜负并非两军决定,而是在于场上激战的两人。 野利斩天杀了狄青,党项人必会士气大振,武英等人定难抵抗,可若狄青杀了野利斩天,不用问,党项人群龙无首,定是一败涂地! 陡然间狄青一声长啸,身若游龙刀如彩虹,已映着烈火青霄长驱而入,径取野利斩天的胸膛。 武英一颗心提起来,见狄青杀法刚烈,直如有去无回的架势! 野利斩天耳朵竟跳了下,长刀反斩,这一招看似两败俱伤,但他刀长已占分便宜,算定可在狄青刺来之际,斩杀狄青。狄青若要保全性命,必定回刀招架。 狄青不架,电光火闪之际,手腕一翻,单刀已横旋出斩,先一步到了野利斩天的胸口。 横行刀法,可大开大阖,亦能变化奇诡。这一变招,简直鬼斧神工,无人能测。 野利斩天惊觉、急闪。 血光飞溅,单刀已砍在野利斩天的肩头。 可野利斩天手中的长刀亦是脱手,已穿过狄青的身躯,雪亮的刀光亦是带出一丝血花。 武英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 野利斩天身形一晃,已没入黑暗之中。狄青怒喝声中,不舍追去。方才野利斩天那一刀,是擦狄青肋下而过,狄青伤的并不重。 狄青知道机会难得,野利斩天已被重创,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后患无穷。 武英心中微惊,高声道:“狄青……”可狄青早已不见,葛振远等人却已奔来,叫道:“武寨主,狄指挥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 武英转念之间,喝道:“杀向寨前!” 野利斩山死、野利斩天逃走,跟随野利斩山的党项军,无心恋战,纷纷逃散。后桥寨只剩个野利斩川。党项人无人号令,正是破寨的绝佳机会,武英不会放过。 众宋军合在一处,潮涌般向寨前冲去。 狄青已到了观天亭。 回望处,只见火卷云天,烽烟再燃,寨前传来震天价的一声喊,欢呼阵阵,狄青心中微喜,知道高继隆、武英等人已破了后桥寨。 狄青顾不得多看,窜过观天亭,已奔向峰顶。 路上血迹已无,野利斩天早消失不见,狄青只凭直觉追赶,将至峰顶之时,就听不远处有物体滚落之声。 狄青飞身而起,落在峰顶,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渊渟岳峙,背对着他。 那人就算背对狄青,亦让狄青感觉到肃杀沉冷之气。 狄青斜握单刀,长吸一口气道:“野利斩天,今日……”话未竟,倏然住口,狄青已发现,那人绝非野利斩天。 那人身形比野利斩天要壮出许多。 “你是谁?”狄青喝问道。 那人缓缓转身,盯着狄青道:“你……”他身形微弓,看起来如同个黑夜择猎物而食的豹子,见到狄青的那一刻,那人眼中陡然露出了怪异之色,“怎么是你?” 狄青借朦胧月色,已看清那人的容貌。 那人双眉斜飞,神色孤高,立在山巅之上,更显清冷。但他见到狄青时,除了惊诧外,还舒展了身躯,去了敌意。 狄青自信,绝没有见过这人。诧异道:“你是谁,认得我吗?” 那人笑笑,露出口洁白的牙齿,“你救过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狄青更是奇怪,盯着那人的双眸凝眉苦思,半晌才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他心想,难道这人和野利斩天一伙的,也喜欢用言语乱人视线,骗我上当? 那人抱拳道:“在下叶喜孙!” 狄青一怔,失声道:“你是叶喜孙?”他已想起叶喜孙是谁。他初到新寨,跟踪卫慕山青到了寨外,偶遇夜月火、夜月山两人在追杀一人。 那人就是叶喜孙。 可狄青实在难以把那个树下痛苦不堪的人,和眼前这清冷孤高的人联系起来。狄青知道这人竟是叶喜孙,心中满是困惑。当初夜叉为何要追杀叶喜孙?夜叉要取何物,那物为何让叶喜孙如此看重,还有……叶喜孙怎么会到了后桥寨? 叶喜孙见狄青满是戒备,并不介意,诚恳道:“当初得兄台相助,逃得一命,一直铭记心中。” 狄青冷笑道:“你铭记的方法,就是逃之夭夭吗?眼下呢,还会再逃吗?” 叶喜孙微微一笑,也不脸红,他如今看起来,洒脱倜傥,完全和树下的那人扯不上关系了。“当初在下只怕兄台也要抢那东西,这才离去。若真的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如今那东西已不在我身上,自然不用逃了。” 叶喜孙说的爽直,狄青反倒有些喜欢他的性格,忍不住道:“那东西是什么?”见叶喜孙犹豫不语,狄青怫然不悦道:“难道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连内情都不想让我知道吗?” 狄青很是好奇,暗想能让夜月火等人追杀索取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事物。 叶喜孙见狄青埋怨,有些为难道:“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按理说在下不该欺瞒。但我想,那件东西绝对和兄台无关,兄台不听也罢。” 狄青心中不满,觉得这家伙很不厚道。转念一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总和我有关了吧?” 叶喜孙眼中寒芒闪动,半晌才道:“我来这里,是想报仇的!” 狄青微凛,反问道:“找谁报仇?” 叶喜孙解释道:“当初罗睺王野利斩天要抢我的东西,因此派夜叉来追杀我。他们杀了我的手下,又差点杀了我,试问这仇,如何能不报?” 狄青心中微动,不知这个叶喜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也知道罗睺王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追杀野利斩天的,见叶喜孙满是自负,狄青质疑道:“凭你吗?叶喜孙,你太不会撒谎了!” 叶喜孙有些讶然,缓缓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呢?” 狄青凝声道:“你都逃不过夜月火的追杀,又有什么本事找野利斩天报仇?” 叶喜孙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落寞,甚至还有分痛苦。“实不相瞒,在下有种隐疾,发作的时候,痛苦不堪,根本无能动手。夜月火他们追来,正巧碰到在下隐疾发作……不然,那次本不劳兄台出手的。”叶喜孙言语平淡,可口气中已满是自负。 狄青想起当初见到那张痛苦的脸,心中倒有些信了。 叶喜孙观察着狄青的脸色,又道:“兄台到现在,还怀疑我和党项人有关吗?其实……适才在下上山,见到一队人马从山后密径行来,那些人想必是兄台的手下吧?我若真与党项人有关,早就大声呼喝了。” 狄青恍然道:“原来我方才见到的就是你?”他记得当初上山时,就见到一道人影掠过,不想那人竟是叶喜孙。狄青此刻疑心已去,还剩下一个困惑,“你到底是谁?你若真的那么有本事,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叶喜孙还是淡淡的笑,“并非所有人,都想扬名天下了。对了,还忘记告诉兄台一件事,方才我见到野利斩天了。” 狄青一震,问道:“野利斩天如今在哪里?”心中暗想,这人岔开话题,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到底揣着什么念头?他总觉得叶喜孙看似真诚,但神神秘秘,总有古怪之处。 叶喜孙淡漠道:“在下并非小人,亦不是君子,凡事只求率意而为。既然见野利斩天负伤,如何会错过机会呢?”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闪动道:“这么说……你杀了他?” 叶喜孙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我的确想要杀了他,可惜的是,这种人并不好杀。他被我打下了山,可不见得死。我正犹豫是否去追,没想到见到兄台。还不敢请教兄台贵姓?” 狄青迟疑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要问我的名姓吗?” 叶喜孙大笑道:“不错,男儿行事,当求恩怨分明。野利斩天要杀,兄台的救命之恩也要报。我见到兄台后,留在这里,本就打算问问兄台名姓的。” “在下狄青。”狄青沉静回道。 叶喜孙抬头望天,思索了半晌,这才摇摇头道:“恕在下驽钝,并没有听过狄兄的名字。不过我想,用不了几年,狄青这两字,就能炳耀西北!那时候……我想听不到都不行了。” 他这句话说的倒是极为推崇,语气中除了诚恳,也有些唏嘘之意。 狄青听叶喜孙如斯赞许,倒有些汗颜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知晓叶兄这名字?”他言语中,已怀疑叶喜孙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 叶喜孙长笑一声,脸色古怪道:“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我想总有一天,你我会再次相见。只盼……”他眼中的古怪之意更浓,岔开了话题道:“狄兄,我还要去追人,就此告辞。”说罢微微抱拳,身形一转,已向山下跳去。 狄青一惊,飞纵上前,低头望下去。 只见叶喜孙身法轻盈,有如孤雁徘徊林间。叶喜孙落的极快,不时的用手掌轻拉枯枝古藤,以缓坠势,那险恶的断壁在他眼中,竟也算不得什么。 转瞬之间,叶喜孙已没入黑暗,再也无法见到。 狄青见叶喜孙如此身手,心中只是在想,“这人说能找野利斩天报仇,看起来也不是妄言。但他方才宁可不追野利斩天,也要留在这里等我,难道真的只想知道我的名字?” 若是多年前,狄青说不定就信了。 但这些年来,烟雨如刀、流年似箭,早就将那鲁莽又狡黠的少年雕琢的深刻如霜。他并不完全信叶喜孙所言,甚至——他一直觉得,叶喜孙这名字是假的! 如此孤高、如斯身手兼又这般心机的人,怎会在西北默默无闻。除非…… 狄青才想到这里,身后远处已有人叫道:“狄指挥,狄指挥……” 狄青回头望去,见山下的后桥寨烽火点点,如繁星映天;杀声渺渺,似还在唱着亡者的悲歌,不由有些惘然。 等回过神来,一人已到了狄青的面前,惊喜道:“狄指挥,你……在这里呀。”那人却是葛振远。 狄青听那口气中满是关切,心中暖暖,问道:“振远,什么事?现在什么情况?” 葛振远兴奋点头道:“后桥寨已被我们打穿,高大人率军攻进来了。野利斩山死了,野利斩川见军心已散,也带兵逃了。狄指挥,武寨主说你在捉罗睺王,可曾得手?”见狄青摇摇头,葛振远安慰道:“这次捉不到没什么,下次肯定不会让他逃了。狄指挥,九王好威风、好煞气,不想狄指挥一到,就将其中的罗睺王杀的落荒而逃!哈哈。” 葛振远很是欢欣振奋,狄青笑笑,心想,只是一个罗睺王,就这般犀利。元昊手下九王呢,路迢迢难行啊。 葛振远见狄青沉思,突然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见了狄指挥,反倒忘记了要事。狄指挥,高大人找你,很急的样子。”见狄青目露询问,葛振远摇头道:“你别问我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时间不解高继隆找他何事,还是点头道:“好,你和我一起去见他。” 二人下了山,过了火光熊熊的后桥寨,远远就见到高继隆骑在马上,四下张望。 高继隆见到狄青,催马过来,翻身下马笑道:“狄兄弟,好样的!我听武英说,你小子竟然救了武英,还要追杀罗睺王,真的好魄力。可拿到野利斩天的脑袋?”见狄青苦笑,高继隆知道狄青并没有成功,如葛振远般安慰道:“下次总有机会。” 狄青一扫颓唐,说道:“高大哥,你急着找我什么事?眼下后桥寨被破,我军应继续造势攻打白豹城……给在保安军的党项人施加压力。” 见高继隆不语,狄青终于暂停了大计,问道:“高大哥,你……” 高继隆拍拍狄青的肩头,叹口气道:“狄兄弟,你的计划很好,不过嘛……剩下的事情,让我去做就好了。” 葛振远一旁听到,心中气愤,暗想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说后桥寨才破,高继隆就鸟尽弓藏,卸磨杀驴? 狄青也有些皱眉,但信得着高继隆,只是问,“高大哥,你去做剩下的事情?那我呢?” 高继隆苦笑道:“你必须要回延州。其实你才出兵保安军的时候,范大人就连传三道军文,命你立即回转延州,急如星火!军文在我们分兵到后桥寨后,才到了我手上。我不能怠慢,破寨后这才急急找你。” 狄青失声道:“回转延州,做什么?难道说延州也有党项人来攻了?” 高继隆好笑道:“那不可能。若延州有敌,范大人绝不会让只让你回去了。”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始终猜不透范雍这么急找狄青做什么。 葛振远发现错怪高继隆了,心中惭愧,一旁疑惑道:“会不会是范大人知道狄指挥出兵变卦,因此责怪呢?” 高继隆摇头道:“不会!这军文看日期,几乎在狄兄弟出发之时,就同时送出来了。不过因为狄兄弟走得太快,因此没有追上。”说罢嘿然笑笑,高继隆对狄青道:“临阵变卦,是我老高的念头,也怪不到狄兄弟的身上的。更何况,攻下后桥寨,大功一件,狄兄弟不用为这点担心。” 狄青知道高继隆这么说,就是为他顶责,感激道:“高大哥,军令上只让我一人回去吗?”见高继隆点点头,狄青道:“既然这样,新寨的弟兄,就先交给高大哥带了。他们……都是好汉子。” 高继隆哈哈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汉子了。方才我说这儿没你的事了,这位差点吃了我……”他望着葛振远在笑,原来早就看出葛振远的不满。 葛振远有些脸红,喏喏无言。狄青笑道:“他们不算了解高大哥,我了解的。由高大哥带着他们,我也能够放心。高大哥,我出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一定要带着他们回去!”说罢期冀的望着高继隆。 葛振远听狄青说的平淡,但其意决绝,心中激荡莫名。 高继隆凝视狄青的双眸,说道:“狄兄弟,你放心,我对待他们,会同对你一样。”他伸手挽住坐骑的缰绳,递给狄青道:“狄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有生之年还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真的很高兴。这匹马跟随大哥多年,老是老了些,脚力还是有些,大哥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的,只送你这匹马代步。望……你莫要嫌弃。” 狄青见那马儿毛色淡青,腿削蹄大,极是良俊,显然是匹好马,多半还是高继隆的喜爱之马。本待推辞,可见高继隆满是关切的目光,狄青不再推脱,接过马缰,说 9053." >道:“那多谢高大哥了。” 高继隆见狄青并不见外,心中欣喜,当下送狄青出了后桥寨。 狄青交代了手下两句,当下策马趁夜向东北的方向行去。 蹄声渐远,马儿的嘶声从远山传来。高继隆望着远山,锁紧眉头,喃喃自语道:“范大人找狄兄弟,到底有何急事呢?” 第九章 双星 狄青催马回归,想的问题倒和高继隆一样。他和范雍本没什么瓜葛,范雍急着找他做什么? 狄青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等到奔到天明时,稍感疲惫,这才记起来,他已经鏖战了一日一夜,就算铁打的人也有些抗不住。 狄青急于回去问个明白,若依他的性子,多半一路奔回去,可见马儿呼出的白气染霜,暗想这是高大哥的马儿,要好好的对待才行。范雍找他的事就算火烧屁股,人总要休憩后才有气力赶路。 一念及此,狄青瞥见路旁有座破庙,策马过去,翻身下马,任由马儿在外吃草歇息会儿,自己却走到庙中。 寺庙破旧,兵荒马乱之际,早没有了僧人。庙门都倒坍了半边,佛龛上供奉的是如来佛像,满是灰尘。 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如来佛像,不知许久,突然跪了下来。 他跪在佛前,虔诚的叩首。 青天未晓,雾气笼罩。庙外枯树上立着只栖息的寒鸦,歪着脑袋看着庙中下跪的人儿,似乎不解那人为何要对一个木讷的佛像下拜。 狄青口中喃喃道:“如来佛祖,我本是不信你的,可我又多么想信你?这一年多来,我踏遍了西北,终究寻不到香巴拉,这才转战边陲。狄青本不想战,又不能不战。这些天来,不知多少人死在我手上……” 他低声细语,神色萧索,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如来,似要把许久的心绪一朝吐露。 “昨夜我带人攻破了后桥寨,望见烽火焚天的时候,见到许多人因此战而死的时候,忍不住的惘然。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我除了这样外,别无他法。我知道这种行事定有罪业,但所有的杀孽,只请你尽数算在狄青的身上,和旁人无关。” 他心中其实想说,所有的一切,和羽裳无关。 他不想说、也不敢说、更不舍得说。 那个名字,埋在他心底太深,但从未离去,也未改变。 蓦地想起,当初在横行刀谱扉页上曾见过李存孝写过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狄青心中微酸,当初他接过刀谱的时候,意气风发,还不能了解那四句话的深意,但他现在隐约了解李存孝写下这四句话的心情。 李存孝难道是和他如今一样的心情? 纵是千军百战能如何?就算打遍天下没有敌手又能如何?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他狄青不求威名、不求横行、不求睥睨天下,只求那梦中的人儿睁眸一眼,今生顾盼,此生已足。 似水流年,如花如箭,纵忆得了往昔,又如何能回得到当年? 眼帘湿润,俊面凝霜,狄青望着那佛祖,佛主也像在望着他。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又道:“狄青知道杀孽深重,本无颜多求。但佛祖若怜我为西北百姓还做了些微薄的事情,就请你有朝一日,指点狄青前往香巴拉之路,狄青此生,永感恩情。” 说罢,狄青又是深深叩首。许久后,起身斜靠在香案旁,沉沉睡去。 天微明,寒风停了,鸟儿也不鸣了,都在看着佛案前那疲惫的男子,默默无言。 一缕阳光轻轻的照在那鬓角已有霜花男子的身上,那紧闭的双眸,突然流出两滴泪。 泪水晶莹如露,顺着刚毅的脸颊流过,划过柔软的弧线。 狄青睁开了眼,回头再望了佛祖一眼。起身出庙。 骏马长嘶,似在述说,又像是安慰。狄青只是拍拍马首,低声道:“马儿,辛苦你了。我们走吧。” 他翻身上马,不用扬鞭,骏马就已迈开四蹄,向东北向奔去。 马快如风,不到午时,已入了延州地界。再驰了小半个时辰,延州大城已遥遥在望。 狄青放缓了马速,忍不住又在琢磨范雍找他何事,就在这时,路边突然窜出一道身影,拦在马前! 狄青一惊,带马倏立,喝道:“你……咦,怎么又是你?” 拦马那人在要入冬的季节,还穿个露脚趾头的草鞋,除了种世衡还有谁? 狄青实在很是惊奇,暗想这种世衡真的阴魂不散,不久前在延州,昨晚就跑到了保安军,今天怎么又在延州拦他? 这家伙是神仙,还是他肚子里面的蛔虫?不然怎么对他的行踪这么熟悉? 种世衡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意,笑道:“狄指挥,我不是神仙,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说罢打了个哈欠。 狄青下马,立在种世衡面前,奇怪道:“你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条路?”他越想越难理解,眉头已锁起来。 种世衡满是冤枉的表情,说道:“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说我在等你做什么!” 狄青反问道:“你也有老婆吗?”暗想你若有老婆天明才回,你的确要等的。这种吝啬鬼,怎么会有女人嫁他? 种世衡微微一笑,“惭愧,我不但有老婆,还有三个儿子。”转瞬叹息道:“唉,养儿子难呀。好不容易贩点青盐,还被充军了。”说罢若有期冀的望着狄青。 狄青才记起这种世衡无事不上门,肯定是索要那些青盐的。皱眉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会为你做的。不过我眼下比 8f83." >较忙……”.. “是去见范大人吧?”种世衡狡黠问道。 狄青更是惊奇,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种世衡嘿嘿一笑,“这件事说穿了不足为奇。范大人满保安军的找你,我碰巧知道,就找人替信使传话,不然那信使怎么会找到高继隆,又怎么能知道你在后桥寨呢?我知道你若不死,肯定不会先要青盐,而要赶回延州,因此就抢先在必经之路等你。” 狄青恍然,好笑道:“那些青盐虽然能卖些钱,但值得你这么费周折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呲牙咧嘴道:“你这人还有点聪明,知道老汉等你,是有别的事情。” 狄青看了眼天色,牵马举步道:“边走边说吧。”他早看出种世衡虽看起来市侩,却是有心之人,倒不拒绝和他闲聊。 种世衡拖着鞋跟在狄青身边,开门见山道:“小子……我看你很有头脑,其实是做生意的料子。” 狄青笑道:“你难道真的想和我一起做生意?你不怕赔死你?” 种世衡“呸”了一口,说道:“你不能说点吉利的?”略作沉吟,种世衡道:“老汉我有脑子,你小子有勇力,我们加在一块,就是有勇有谋,做生意还不是小菜一碟?西北青盐的成色,比我们这的解盐要好很多……老汉跑了这久,发现只做这生意,都能大赚特赚。” 狄青倒也知道些青盐、解盐的事情。 大宋对盐、茶的交易都是有所限制,海盐运到内地,因运输成本导致价格奇高。解盐是在边陲自产的一种盐,以垦地为畦,引池水而入,自然风化而成,但夹杂极多,比起海盐味道差了很多,价格仍是不菲。 青盐是羌人盐州、灵州等地的特卖,质量极佳,价格公道,所以边陲的宋人,更多的时候,是买青盐日用。羌人物品匮乏,也就仗着卖出青盐来取得大宋的粮食、钱币、铜铁和书籍一般日用之物。 种世衡说的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实话对你说吧,眼下党项人突然出兵,西北榷场全停,生意断绝。宋人急,羌人也急,就需要有地方做生意。我们只要提供个地方交易,抽佣提税,那银子不就哗哗的过来了?” 狄青道:“这事朝廷可不让。” 种世衡狡猾道:“朝廷之令,朝夕更改,有禁令的时候,我们当然收敛些,可若是取消了禁令,这个机会不就是来了?凡事预则立,我们早准备,就能早些日子赚大钱了。” 狄青心想,“你说的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老头儿每次说话都非无的放矢的。”琢磨间,狄青随口问道:“赚了钱有什么用?” 种世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狄青,“你说呢?老汉这辈子,倒头一次听有人这么问,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了。” 狄青叹了口气,真诚道:“种老丈,钱对我,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我还要去见知州大人……” “等等。”种世衡急忙道,“你难道不知道,有钱就可以买装备了吗?你们新寨到现在还破烂不堪,为什么,还不是朝廷不给钱!你要想充实边防,必须有钱的。” 狄青怦然心动,多少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可我能做什么呢?” 种世衡见狄青松口,狡黠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这次不是要去见范知州吗?”见狄青点头,种世衡道:“这延州一带,是范知州的天下,你就可以对他说说此事……” 狄青不咸不淡道:“建议他私贩青盐吗?你有病,我没有。” 种世衡叹道:“你脑袋被马蹄子踢了?你我今日所言,当然不能如实对范知州说了,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他摸着秃顶,又摸下了几根头发,豁然开朗道:“你可以这么说……你说党项人狼子野心,这次进攻保安军,下次说不定从哪里进攻。这延州若有闪失,范知州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金明寨虽是不差,但毕竟太孤,若能再建个地方,以犄角之势护卫延州的北方,那是最稳妥的事情。” 狄青饶有兴趣的听,“然后城池若真的建好,我们就可以明里抵抗党项人,暗地私卖青盐赚大钱?”见种世衡兴奋的双眸发光,狄青又问,“那地点选在哪里才好呢?” 种世衡道:“这地方当然要年久失修,还在金明寨的侧翼,最好靠前点,以免生意都被金明寨抢了去……” 狄青心中微动,说道:“最好还能沿着上次画的弓弦路线上建城,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托辞建城是为了取党项人的绥州?其实我们暗地控制那线,不让别人不经我们做生意了。” 种世衡叹口气道:“你若真心做生意,就没有别人的活路了。可惜……你心思不在此。若依老汉的想法,在宽州建城最好。宽州离河东也近,我们还可以运那里的粮食到延州卖。” 宽州本是古地,在金明寨和延州的东北二百余里处,如今早已荒芜。 狄青想了半晌,喃喃道:“听你这么说,那里建城的确不错。一来呢,建城可加固延州的防守,二来呢,建城可为进取绥州、攻过横山做准备。三来呢,运粮中转备战也方便。” 种世衡见狄青这么说,兴奋的搓手道:“说的太好了,我就没你小子想的多。听说范大人对你不错,你到时候把这些事情和他说说……” “我为何要说?”狄青突然道,“我其实也是个生意人,没有好处的事情,也不会做了。这件事对你来说不错,我可没有半点好处。” 种世衡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狄青眼珠转转,想起一事,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姓曹的在卖香巴拉的地图,你把地图买下来送给我,我就帮你说说这事情。”他不信真的有什么香巴拉的地图,经历这久的寻觅,只抱着看看的念头。 种世衡脸涨的通红,杀猪般叫道:“你不如杀了我好了。那姓曹的可是开二十两金子的价钱。” 狄青翻身上马,轻松道:“随便你好了,反正这件事,我可有可无了。”他才要离去,种世衡割肉一样的嚷道:“好了,算我怕了你了,我去找姓曹的,你去找范大人吧。” 狄青笑笑,催马进了延州城。 沿古道长街到了知州府前,狄青不等通报姓名,耿傅走了出来,见到狄青,一把拉住了他,喜道:“你可回来了,知州大人正等你。” 狄青低声问道:“耿参军,范大人找我什么事?” 耿傅压低了声音道:“不是范大人找你,是圣上有旨,命你立即回京!范大人不敢怠慢,这才发了加急文书找你。” 狄青恍然中又有些诧异,奇怪道:“圣上找我做什么?” 耿傅苦笑道:“那我们如何知道呢?不过朝廷的旨意,就算范大人都不敢怠慢的。”说话间,二人已入了厅堂,范雍正欣赏着歌舞,见狄青前来,命歌舞暂停,起身迎过来道:“狄青,一路辛苦了呀。” 范雍走过来,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握着狄青的手,温柔的有如情人见面一样。他对狄青上下打量着,见狄青没有缺胳膊少腿,心中舒口气,暗想到,“这个狄青,不简单啊,圣上竟然下旨让他回京,不知道要委派什么重任呢?我本来不应该派狄青到保安军的,若真的出了事情,惹恼了天子,老夫只怕就要在西北扎根了。这次他回京,倒指望他顺便帮老夫说两句好话。” 狄青借抱拳施礼的功夫,终于抽回了手,说道:“范大人,我和高……钤辖、武英等人才破了后桥寨,就闻大人调令,不知有何吩咐?” 耿傅惊喜道:“你们竟攻破了后桥寨?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范雍也有些吃惊,连连点头道:“好,好。本府定当为你记上功劳,立即禀告朝廷。”顿了下,范雍拉着狄青坐下。 范老夫子素来瞧不起武夫,就算对夏守贇,都没有这般客气的时候。 沉吟片刻,范雍道:“狄青,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圣上派人传旨,让你接旨后立即快马回返京城,因此本府才急令招你回来。”装作关切的样子,范雍道:“本府已为你准备了盘缠,你路上拿本府的文书,可征马用船,沿途无忧。” 狄青起身施礼道:“范大人的照顾,卑职铭刻在心。”他这句话倒有些真心,范雍虽平庸些,对他还是不错,最少当初在新寨,若没有范雍,狄青也顶不住夏守贇的压力。 范雍浮出笑容,暗想这狄青有些头脑。眼下宋军破了党项人的后桥寨,听夏守贇说,保安军的党项人也有撤军的打算了。范雍听说狄青和天子混的熟,这才送盘缠示恩给狄青,只要狄青肯在天子面前为他说句好话,那他凭借这些功劳,回京有望了。 想到这里,范雍扶起狄青道:“狄青,本府送你出行。”他拉着狄青的手出了知州府,本待再嘱托两句,狄青突然道:“范知州,卑职还有件事想禀告。”见范雍点点头,狄青遂将种世衡的建议说了遍,当然事情化繁为简,有删有添。等说完后,狄青道:“这件事本是种世衡建议,卑职倒觉得可行。卑职……还准备向圣上说及此事。” 范雍耐着性子听完,只觉得狄青狗拿耗子,本是不满。可听到狄青的最后一句,转念一想,修城一事没有风险,还能算个功劳,又卖狄青个人情,何不顺水推舟?遂微笑道:“狄青,这件事本府会立即起奏折向圣上说明,你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狄青把赵祯抬出来,就是想让范雍重视此事,目的已达,恭敬道:“范大人知人听谏,圣上若问起西北风情,卑职定当如实禀告。” 范雍听狄青啰嗦了这久,就这句话好听,不由笑容绽放。 狄青当下告辞,他还是骑着高继隆送的马儿,盘缠倒不客气的取了,一路向东南而行,过潼关,沿黄河东下,直奔汴京。 在途并非一日,沿途朔风连雪,已入冬寒。 狄青晓行夜宿,这一日到了孝义小镇。时值大雪飘飘,封路难行,狄青爱惜马匹,见已日暮,找不到驿馆,索性找家客栈歇息一晚。 入了客栈后,狄青找个房间放了行李,然后要了些酒菜,唤来伙计询问道:“伙计,这里离汴京还有多远?” 那伙计道:“客官,前行再过三十里就到了巩县。过巩县穿运河,离京城就不远了。若是以往没下雪,骑马快行两天能到,但这路难行,要去汴京,只怕还要四五天吧。” 狄青望着堂外的飘雪,喃喃道:“原来……就要到巩县了。” 原来……他已离羽裳不远了。 寒雪如梅,苍苍茫茫。朦朦雪地中,有雪舞飘忽,宛若有个姣好的女子在踏雪寻梅,巧笑顾盼。 狄青喝着酒,望着雪,正在出神的功夫,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响起,有两个身着蓑衣的人走进来,带来一阵寒风。 狄青忍不住的斜睨了眼,见那两人都用蓑笠遮住了半边脸,脚步轻健。狄青低下头来,暗中琢磨,这两人不像寻常百姓,这种天气赶路,不知为了什么? 堂中只有狄青一个客人,那两人也忍不住望了狄青一眼。 不过见狄青头戴毡帽,低头喝酒,很是寻常无奇的样子,那两人也就不再留意。伙计上前招呼,那两人只是要了温酒,闷头喝着,不时地抬头向店外望去,像是在等人。 狄青虽觉得那两人有些古怪,却不想多理闲事,见雪下的紧,有了出外一行的念头。他想到做到,振衣出了客栈。 这时暮色已垂,风更寒,鹅毛大雪劈头盖脸的打来,狄青不以为意,迎风而走,突然嗅到股幽香。 他顺着幽香寻去,见到路边不远,有梅树横斜。梅干老硬,挂一树玉条,若不是香,让人分不清是花开还是雪落。 寒冬腊梅,孤芳自赏,伴着天地间的凛然之意。 梅树旁,竟站着一人,听到脚步声传来,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见狄青走过来,那人眼中微露讶然,多半也是想不到,如斯冷夜,也有同样的人徘徊在路上。 狄青见那人中等身材,衣着敝旧,背着个同样敝旧的包袱。那人脸色微黑,相貌不怒自威,双眸望来,颇有洞察世情之厉。 二人互望了片刻,那人已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可是赏梅来的吗?” 狄青不想那人一句话,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微有错愕,只是点点头。 那人见狄青沉默无语,知他不喜搭话,点点头,就要举步离去。不想天冷雪坚,那人脚下一滑,就要向地上摔去。 狄青伸手一抓,已拉住那人的手腕,将那人轻轻的带住。 那人这才看到狄青脸上的刺青,眼中又有些惊奇,但那人眼中没有旁人的畏惧或鄙夷,只是道:“兄台好身手。” 狄青笑笑,已察觉那人谈吐清雅,更像是个文人,微笑道:“天冷路滑,多多小心。” 那人也笑了,他不笑的时候,神色威严,但笑起来,已如春暖花开,“多谢兄台提醒,敢问这附近可有客栈?” 狄青指向自己住的那家客栈道:“这个镇子只有那家客栈。” 那人拱拱手示意感谢,大踏步的离去。 狄青站在梅前,眼前仿佛又现出那盈盈佳人,深雪浅笑,香冷情暖。 “羽裳,你还好吗?”狄青喃喃自语。 一年多来,他只有无人的时候,才会这般探问,但日里夜里,他没有一日不去想念。冷风吹过,狄青伸手去触如雪的梅花,如同触摸那空中虚渺的可人。 良久——这才转过身来,背着风雪回行。 飘雪无声,风声呜咽,脚步声咯吱吱的叹,如轻叹着世间的情深缘浅。 狄青未进客栈,?突然听到堂前有人道:“不错,就是他了。”那声音虽轻,但狄青听的一清二楚。 另外有人道:“夜里下手好了。”蓦地止声,显然是听到了狄青的脚步声。 狄青脚步不停,若无其事的穿堂回到了房间,见对面房间亮起了灯火,暗想梅前那人多半就住在那里。方才说话的那两人,就是先前喝酒在等人的两个,他们要对谁下手?难道是要对他狄青出手? 狄青皱了下眉头,才要坐在床榻上,突然目光一厉,四下望过去。 房间内摆设依旧,但狄青知道,房中肯定有人来过,他放在床榻上包袱有了异样,那上面打的结,已略有不同。 有人动过他的包袱! 狄青看似随意,但极为细心,他给包袱打的结很是特殊,旁人很难如样照搬。动他包袱那人虽也小心,竭力不让狄青发现行踪,但在那结上,还是露出了破绽。 狄青并不呼喊店伙计捉贼,只是装作无事般,轻巧的解开了包袱。 包袱中衣物银两未失,范大人的文书也在。 狄青在包袱中只放寻常物品,要紧的事物一直贴身收藏,见状心想,“来人是谁?若是贼的话,绝不会不取银两,可若不是要取财物,这人就是为我而来!” 他心思缜密,片刻间想通这点,更是奇怪。他快马回转汴京一事,本是突然,除了范雍,应该少有人知道此事,又有谁刻意为他狄青而来?他狄青,又有什么地方招人眼目? 狄青沉吟片刻,推门而出,招呼道:“伙计,送点热水来。”他招呼的功夫,低头望向门前,门前有棚,挡住了积雪,棚外并没有留下谁的脚印。 来的那个贼,显然也是个小心的人,竟循正路而来,反不留痕迹。 等伙计送来了热水,狄青谢过,问道:“伙计,对面的住客是新来的吗?” 伙计点头道:“是呀,那位客官虽然脸黑,却是斯斯文文的,不过看起来很穷,穿的又旧,赏钱都不给一文呢。” 狄青笑笑,闻弦琴知雅意,塞在伙计手上一串钱,又问,“方才在前堂喝酒的两人是本地人吗?你可认得?他们住在哪里?” 伙计得了赏钱,眉开眼笑,摇头道:“绝不是本地的人,这个镇子的人,小的都认得的。那两人就在客官的隔壁住,但眼下只是在喝酒,没有过来睡。” 狄青点点头,谢过伙计,回转房间洗漱后,熄灯盘膝坐在床榻上。他运气凝神,望着窗外,也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夜深沉,狄青等到半夜,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人,暗自皱了下眉头,突然听到对面房间有人喝道:“你们做什么?” 狄青心中一凛,暗叫糟糕,那两人不是为他狄青而来,要动手的目标难道是赏梅黑脸的那人? 他一念及此,已悄然推门而出,窜了过去,等到了对面的窗下,侧身闪在墙边,一指轻戳,破了窗纸,已将屋内的情形看得明白。 黑脸那人在房中披衣而立,神色肃然。他对面站着两人,手持单刀,就是披蓑衣的酒客。 左手的酒客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识趣的话,把东西拿出来,你可以不死。你若是不识趣,嘿嘿。”他扬扬手中的单刀,刀光明亮,耀亮他长长的马脸。 黑脸那人倒还镇静,冷冷道:“你们是任弁派来的?” 马脸那人微震,嘿嘿道:“黑炭头,你如何知道的?” 狄青心中琢磨这三人到底有什么纠葛,不过他更信那黑脸的人并无过错,是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双眼没有畏惧、没有惊慌,只有不屈和凛然。 黑脸那人眼眸寒亮,冷笑道:“你们偷偷摸摸的来,忘记了换件蓑衣。你们蓑衣上,还有福记的标记呢。福记本是山西汾州的老字号,我才从汾州回返,你们从汾州跟来,当然就是受汾州知州任弁的指使!” 狄青微震,不解汾州知州为何派人千里迢迢的来杀黑脸那人。 马脸那人脸色阴晴不定,旁边那人掀开了斗笠,露出消瘦阴鸷的脸庞,喝道:“不错,就是任大人让我们来的。黑炭头,你不说穿此事,我们兄弟还会放过你……” 狄青见到那人的脸,心中微震,只觉得依稀见过那人。可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黑脸那人缓缓道:“我既然揭破了你们的底细,你们当然就要杀人灭口了?可你们只怕并没有想到,我离开汾州时,早就写了奏折,历数任弁的罪状,经驿站送给了朝廷。我就算死在这里,任弁也逃不过惩罚!” 马脸那人反倒笑了,“我们只管杀你,任弁是否能脱罪,并非我们考虑的范围。” 黑脸那人心中微惊,暗想听这两人的口气,并非任弁的手下,那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他虽惊疑,但还冷静,回道:“只怕……你们没有这个本事。”他蓦地伸手,已抬起桌子。 马脸和阴鸷那人都是一惊,虽知这人是文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还是退后了一步。黑脸那人用力一摔,桌子落地,砰的一声大响,摔得四分五裂。 这一招实在奇怪,马脸那人不知所措,阴鸷那人却已明了,冷笑道:“你故意制造声响,以为别人会来救?包黑头,你打错了念头!谁都不敢来救你的!我告诉你,你若真不怕死,就不应该让旁人来陪葬。” 黑脸那人心中抽紧,不待多说,房外有一人道:“你错了,还是有人敢出手的。” 戴斗笠的二人均是一惊,回头望去,见屋门陡开,灌入一阵寒风,不由都是贴墙而立,凝神以对。 狄青已抱着刀鞘倚在门框旁,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可眼中却有着厉芒。 他盯着那个脸色阴鸷的人,一霎不霎,似在追忆往事。他终于记起那人是谁! 黑脸那人眼中露出欣喜之意,他就在等狄青,狄青果然来了。 阴鸷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却早不记得狄青是谁,见狄青神色自若,不由心惊,喝道:“你少管闲事,这里没有你的事。” 狄青摇头道:“车管家,你错了,这里有我的事。” 阴鸷那人听到“车管家”三字的时候,后退一步,如见鬼魅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正是当年西河赵县令手下的车管家,本是弥勒教徒。那时候弥勒教徒造反,郭遵抓了棍子和索明,故意放了车管家回老巢,然后将弥勒教徒一网打尽,但这个车管家,终于没有再见。 往事如烟,狄青也想不到,二人会在这里再见。 狄青知道面前这人就是车管家,忍不住想到,“据叶知秋所言,飞龙坳的弥勒佛是赵允升,四大天王均是八部中人,那眼下这个车管家呢,到底是被蛊惑的弥勒教徒,还是投靠党项人的宋人?他为何能与汾州知州扯上了关系?” 车管家面部抽搐,狠狠地盯着狄青,却认不出狄青是哪个。车管家这些年样子没有怎么改变,可狄青经这些年的风霜磨侵,早非当年的青涩,车管家又如何认得出来? “我叫狄青。”狄青提醒道,“当年你和赵武德胡作非为,打断了我哥的腿,你难道不记得了?” 车管家一震,已想起往事,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车下藏着的那小子。狄青,当年你参军逃了,今日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虽认为狄青很能拼命,但他已不畏惧。 狄青早就学会了掩饰愤怒,平静道:“我这些年的运气一直不好,但今天运气真的不错……竟碰到了你。车管家,你若能打断自己的双腿,然后跪下来求我,我就不杀了你。” 车管家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狄青道:“就凭你那两下子?”他虽在笑,但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惶惑。 狄青还是沉冷道:“是!”他话音才落,车管家已飞扑过来。 车管家的同伴几乎在同时冲来,挥刀就斩。 黑脸那人见状,大惊失色,叫道:“兄台小心。”话音才落,就听到啪啪砰砰几声响,车管家惨呼一声,摔倒在地上。 而车管家的同伙,却早就昏了过去。 狄青刀都未出鞘,就已击昏了那马脸,击断了车管家的双腿,随手将车管家双臂敲折。 车管家浑身剧痛,双臂亦折,无法翻滚,痛苦不堪,嘶声叫道:“狄青,你好狠!” 黑脸那人目露不忍之意,可沉默无言。 狄青冷笑道:“我狠吗?你四肢断了,很痛苦?那当年飞龙坳千余人因为你们惨死,又找谁述说?” 车管家大汗淋漓,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狄青不理车管家,望向那黑脸之人,问道:“兄台,还未请教大名,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黑脸那人拱手道:“多谢狄兄援手,在下包拯,字希仁……” 第十章 惊逝 狄青并没有听过包拯之名,闻言倒有些奇怪,暗想包拯既然能敢得罪汾州知州,甚至让知州不惜买凶杀人,怎会是默默无名之辈? 转念一想,天下硬骨头的多了,自己没有听过包拯不足为奇。自己连都部署夏守贇也敢得罪,包拯肯定也没有听过他了。 包拯心中果然在想,狄青?这个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过。此人脸有骁武刺青,难道是汴京八大禁军中人?但八大禁军的领军名姓我多数知晓,应无此人。此人身手高强,做事果敢,绝不会是禁军中的泛泛之辈!当初在梅树前,看此人眼有忧伤,容颜憔悴,但俊朗中不失刚毅,他年纪不算大,但满是沧桑,必有段伤心往事。此人虽自有伤心之事,不忘记扶危助困,当是正直的性情中人。 包拯观人极细,已信得过狄青,说道:“狄兄,我本是朝廷殿中丞,闻汾州知州任弁滥用职权,公器私用,滥杀无辜,这才奉旨前往汾州调查此事。经明察暗访,取证后秘密回归。我看他势大,暂时奈何不了他,只能回京奏请天子定夺。想任弁也知道不妙,这才暗中派人劫杀我,妄想掩盖罪行。” 狄青知道殿中丞隶属御史台,其中人员主要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官职并不高。见这人竟然敢去扳倒知州,心中也有些钦佩。可看着地上的车管家,狄青忍不住皱眉道:“据我所知,这个车管家本是弥勒教徒,堂堂的一个汾州知州,怎么会和弥勒教徒扯上关系?” 包拯脸色微变,诧异道:“狄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狄青道:“京城的叶知秋捕头和郭遵郭大人都认得车管家是弥勒教徒,你只要问问这两人,就可知晓我说的不假。” 包拯听过叶知秋和郭遵的名字,也信狄青所言,沉思道:“那任弁就不止我列举的那些罪名了,可能还要加上勾结弥勒教徒一罪。”心中微凛,又想,任弁身为汾州知州,为何与弥勒教徒有瓜葛,难道说……他想要造反? 包拯一念及此,说道:“狄兄,我要问这人几句。” 狄青点点头道:“可以。” 包拯见车管家恶狠狠地盯着他,也不畏惧,只是询问道:“车管家,最近任弁给了你们一批军备,你们藏在哪里?” 车管家咬牙道:“包黑头,你没有断奶呢,竟问我这种幼稚的问题?军备藏在哪里,我如何会对你说?你可以让狄青杀了我,你想从我口中得知那些东西的下落……绝无可能!” 包拯淡笑道:“我知道了。” 车管家叫道:“你知道个屁!” 包拯平静道:“我最少知道任弁的确和弥勒教徒有牵扯。我在查任弁的时候,发现他手上有批甲胄兵器不知下落,正不知到了哪里,这才问问你,原来他真的把那些东西送给了你们。这么说……任弁早有反意了。” 车管家一怔,才醒悟包拯问话的用意,后悔不迭。 狄青一旁倾听,也佩服包拯的机智,陡然间心中微凛,回头望过去道:“谁?” 只见门口处站有一人,店伙计的装束,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伙计脸色微黑,戴个小帽,眼中满是畏惧,哆嗦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死……人了?老板让我……看看。”他见到屋中的情形,两腿打颤。显然是得老板的吩咐过来查看,不敢不来,却又极为害怕。 狄青道:“有凶徒犯案,官家缉凶,你们不用担心。” 那伙计上前了一步,探头向屋中望来道:“那……”他话未说完,狄青警觉突升,包拯已同时喝道:“你不是店伙计!” 那伙计蓦地抬头,目如电闪,手一扬,两道寒光倏然飞出,直刺狄青和包拯。 狄青身形一闪,已窜到包拯身前,刀鞘一格,磕飞了射向包拯的飞刀。他一窜一格,动作干劲利落。 就在这时,那店伙计暴喝一声,双手连挥。狂风呼啸,北风卷帘,不知有多少雪花狂灌入室,铺天盖地的向狄青和包拯打来。 非雪花,而是铁蒺藜! 那店伙计竟是个罕见的高手,一口气打出了十数枚铁蒺藜,封住狄青、包拯的周身各处。 狄青怒喝声中,脚尖一点,地上的桌案霍然竖起,挡在他的身前。 夺夺夺响声不绝,狄青带着包拯爆退。 身后是墙,黄土墙面。 狄青遽然撞在了墙上。 那墙看起来结实,但被狄青全力一撞,轰然现出个大洞。那急撞之力,威猛无俦,一撞之下,整个房间晃了下,竟像要塌了下来。 烟尘弥漫。 那伙计算了很多,唯独没有算到狄青竟会破墙而走。他发出暗器之时,已拔出一如轮带齿的生死夺,准备下一轮的攻击。见狄青破墙而出,那伙计并不放弃,就要顺着破洞冲出去。 可不等近前,那伙计蓦地大喝一声,持生死夺挡在胸口,倒飞了出去。 一道刀光破雪飞来,已斩在那伙计的胸口。 雪是狂卷,刀是横行。 狄青已出刀。 一刀就逼退了那伙计。若非那伙计及时将兵刃挡在胸口,这一刀,早已将他开膛破肚。 狄青才待追进去,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包拯。就在这时,屋顶轰然一声响,一人破屋顶而出,身形一闪,已向西逸去。 狄青没有再追,凝望着刀身上的一抹血滴吹落,心中只是在想,“那伙计是谁?他要杀我,还是要杀包拯……或许是……”一念及此,狄青跺脚叫道:“糟糕。”他再顾不得包拯,又冲进了满是尘灰的屋中。 烟雾中,狄青见到车管家和那个同伙的情形,心头一沉。那两人咽喉都被割断,已然气绝。 “刺客应该是和车管家一伙。他这么做,无疑是杀人灭口。”包拯也走了进来,见屋中的惨状,立即道。 狄青点点头,心中只是想,“那伙计虽被我一刀所伤,但武技高明,不容置疑的。弥勒教何时又出来这种高手?这种人,可和元昊八部有关吗?” 狄青沉吟间,撕开车管家的胸口,里面现出刺“福”字的内衣。 包拯见到,凝眉道:“听闻拜弥勒教的人,都身着福衣,这么说……这人的确是弥勒教徒了。” 狄青搜了两死者的身上,只找到些银两,突然手凝住片刻,从车管家的腰间取下面令牌。 那令牌是黄铜所制,中间有团银白色,银白色中,又画了三个小圈圈。 不过那圈圈并非规整的圆形,倒有些像心脏的图案。 图案简单,可很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狄青思索不解,抬头向包拯望去,包拯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这代表什么意思。或许……是弥勒教人内部使用的令牌吧?” 狄青舒了口气,摇摇头,和包拯并肩走出了破屋。心中想到:“那伙计武技高明,会不会是搜我包裹的那人?如果这两人是同一人,那他是为我而来。包拯说得不错,这三人本是一伙的。弥勒教徒,杀包拯是为了任弁,但为何要搜我狄青的包袱?” 包拯见狄青凝思,有些歉然道:“狄兄,都是在下拖累你了。你若不是要照看我,已留下凶徒。最不济,现在也追去了,绝不至于没了线索。”他见狄青做事如此精明果敢,早不把狄青当作寻常的禁军看待。 狄青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包兄不必自责。若非你发现那伙计有异,说不定我还要折在他的手上了。对了,包兄如何看出那伙计不妥呢?” 包拯微笑道:“我入店的时候,就知道店老板吝啬,只雇了两个店伙计。两个店伙计我都见过,适才那人绝非是那两个店伙计,我一看就觉得那人有图谋了。” 狄青暗叫惭愧,不想包拯心思如此细密。忍不住问道:“你适才摔了桌子,就是想要让我过来吗?” 包拯略有犹豫,转瞬诚恳道:“狄青,实不相瞒,我从汾州回京,就感觉到杀机重重,这才换服回返,躲避不测。我在梅树前见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是以交谈几句观察究竟,可见到狄兄的一双眼,我就知道狄兄是正直之人。我知狄兄会武,因此问狄兄住在哪里,刻意和狄兄住在同一客栈,心中还望你能保护在下的。我大声呼喝时,就知狄兄若知道我有危难,绝不会坐视不理。” 狄青笑了,“包兄,不想你随意几句,都是机心。我倒是愚钝了。” 包拯苦笑道:“狄兄谦虚了。你有武技傍身,何须这些心思?我整日提心吊胆,难免考虑的多些。” 狄青目光灼灼,盯着包拯道:“你明知危险,为何还要执意参倒任弁?你本文人,官职不高,得罪了任知州,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包拯移开目光,望着雪舞狂风,缓缓道:“包拯身在其位,当尽职尽责,方不负天下人所盼。” 他说的斩冰切雪,平淡中满是决绝。 狄青一字字道:“可我若不来,你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更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包拯肃然的脸上有分执着,回望狄青,平静道:“最少我自己能看到。最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展颜一笑道:“不过我素来命大,这一年来,几次死里逃生,这次又碰到狄兄,想是苍天也不想我这么就死了。” 狄青见包拯这般正直,心中满是敬意。又问道:“原来包兄今年才任殿中丞的职位吗?”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包拯对他很陌生。 包拯点点头道:“不错,在下十多年前已中进士,当官还是近几bbr>..年的事情。在下有点很奇怪,以狄兄之能,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吗?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大名?” 狄青笑道:“在下碰巧一年前出西北戍边,眼下是西北新寨的指挥使,也就怪不得包兄没有听过。这次我是奉旨回京,不想碰到了包兄。如此也好,正好一路进京。” 包拯心下感激,知道狄青这么说,就是想护送他入京。施礼道:“如此有劳狄兄了。” 狄青道:“都是赶路,有什么劳不劳的。对了,他们为什么叫你包黑头呢,我看你也不黑呀。” 包拯哂然一笑,“在下人不算黑,不过心黑罢了。这一年来,我当黑脸许久,得罪不少人,因此他们叫我包黑头。” 狄青哈哈一笑,心道,这包拯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严肃,为人又正直。我能帮他个忙,也是快意。 包拯见狄青虽笑,可眼中不改抑郁之气,心中却想,狄青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呢?此人快意恩仇,看似狠辣,但心细如发,那种情况还记得救我,真是侠士。我包拯若能帮上他什么,定当尽力。 二人当下去寻店老板,才发现店老板伙计都被打晕。等店老板醒来后,见房破人死,难免大呼小叫。狄青把车管家身上的钱尽数给了店老板,弥补他的损失,包拯将事情经过略写在一张纸上,盖上官印,命老板将命案报官。 狄青二人等到天明,再次迎风雪上路。路过巩县的时候,狄青只是略做张望,并不停留。二人急赶了三天路,这才到了汴京。 汴京高大巍峨,满覆苍雪。 狄青望到汴京的那一刻,忍不住的感慨唏嘘,汴京虽在雪中,益发的繁华,但有些人无论何时,只有更加的落寞。 一入汴京,二人都奔宫中。包拯去御史台复命,狄青要见天子。临别前,包拯道:“狄兄,今日一别,想你戎马繁忙,不知何日再见。只盼你……放开心事,万事小心。” 狄青知道包拯目光敏锐,已看出他有心事,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恐怕很快就要回转西北,这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前途险恶,只盼包兄吉人天相!” 二人拱手告别,狄青到了宫门处,不由又在想,赵祯找他到底何事?有禁军见狄青近前,喝问道:“宫中禁地,不得擅闯!” 狄青亮出御赐金牌道:“新寨指挥使狄青,奉旨回返京城见驾。还望通传。” 那禁军见到金牌,听到狄青二字,忙道:“你稍等。”他匆匆入内,不到片刻,已带出个宫人。 那宫人白皮净面,年纪不大,见到了狄青,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看那金牌道:“在下阎士良。圣上一直在等着狄指挥,请随我入宫见驾。” 阎士良态度谦和,在宫中似乎很有些地位,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帝宫前。 物是人非,狄青见宫中的侍卫多是陌生的面孔,倒有些99lib?感慨。 阎士良入宫先行禀告,不多时,已急匆匆的出来道:“圣上宣狄青入见。” 有侍卫要去了狄青的刀,阎士良摇头制止道:“圣上有旨,准许狄青带刀入内。”那些侍卫并不认得狄青,满是惊奇,不知道这个看似落魄的狄青,恁地会有这种身份? 二人举步入了帝宫中,阎士良突然道:“在下听义父说,狄指挥有不凡际遇,人亦俊朗爽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狄青心中微动,问道:“你是……阎文应大人的义子吗?” 阎士良点头道:“狄指挥果然聪明,一猜即中。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狄青心道,阎文应和我并不和睦,他义子对我还算客气。罗崇勋等人均死,不用问,阎文应肯定变成了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在宫中有这般权势,他让我关照,是客气呢……还是另有深意? 正琢磨间,二人已入殿上。狄青见龙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赵祯。赵祯见到狄青,霍然站起,竟下了龙椅,向狄青走近道:“狄青,你终于回来了。”他口气中,少有的激动。 狄青见状,心中微有暖意,无论如何,赵祯对他,总是不同寻常。 二人毕竟一同逛过青楼,钻过猪圈,逃过追杀,经过宫变。这种经历,旁的君臣少能共同经历过。 赵祯素来寂寞,对这个患难的狄青,很有些感情。 狄青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道:“臣狄青……叩见圣上。” 赵祯一把拉起了狄青,微笑道:“不必多礼。狄青,你这次回来了,就莫要走了。” 狄青不想赵祯开口就是这句话,很是为难。见赵祯脸上若有期冀,不忍扫他的兴致,岔开话题道藏书网:“圣上,臣正在西北作战之际,被圣上旨意召回,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赵祯轻轻叹口气道:“朕很想念你,不过这次让你回京,却是太后想要见你了。” 狄青一震,忍不住道:“太后……为何要见我?”他和太后有的好像只是积怨,难道说……太后还恨他杀了赵允升吗? 赵祯摇头道:“朕也不知道。不过太后最近病情加重,她想见你,朕就要完成她的心事。狄青,你就见见太后,好不好?”他口气中,竟有商量之意。 狄青慌忙施礼道:“臣遵旨。” 赵祯吁了口气,望着狄青道:“最近太后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话未说话,有宫人急匆匆的赶来道:“圣上,太后……好像有点……不妥。”那宫人不敢多说,但神色惶惑,如大难临头。 赵祯一惊,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摆驾垂拱宫。狄青,你随驾。” 自从宫变后,八殿遭焚,长春宫重修,改名垂拱,刘太后一直居留在垂拱宫。 众人听太后病情有变,都是惶惶跟随。等到了垂拱宫前,赵祯命狄青、阎士良二人跟随身侧,直入宫中。垂拱宫内虽多燃火炉,温暖如春,但其中总有死气沉沉之意。 赵祯到了太后的寝房前,阎文应匆忙出了珠帘,见到狄青,稍有错愕。低声在赵祯耳边道:“圣上,太后适才昏迷过去了。不过……又醒来了。她一直在和李迪大人交谈。” 狄青知道李迪本是赵祯的恩师,以前因为请太后还政于天子得罪了刘太后,被贬出京。不想太后病危的时候,居然找李迪交谈。 太后为何要找李迪?太后为什么找他狄青? 狄青想不明白,心中却感觉有些怪异,可到底哪里不对,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他斜睨了赵祯一眼,见赵祯脸上满是焦急,可却不进珠帘,不由暗自皱眉。 刘太后病危,赵祯为何不急于去见呢?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赵祯突然道:“太后这些日子,不想见人,就算对我这个儿子,也不想见。”他声音很低,口气中有些埋怨,亦有伤感,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特意给狄青解释。赵祯顿了片刻,又道:“阎文应,你去禀告太后,说朕请见……” 话未说完,就听珠帘后,太后虚弱的声音传来,“李迪,老身……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垂拱宫实在很静,太后的声音虽虚弱,但帘内帘外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赵祯眼帘突然有了湿润。他那一刻,神色极为复杂,有温情、有追忆、甚至还有那么一分……淡淡的歉然。 无论如何,当年总是太后为他赵家稳住了江山。 太后一直都没有对他赵祯如何,或许就算那次宫变,也不过是赵允升擅自做主?赵祯不想再想下去。 珠帘那面,李迪颤巍巍道:“当初不知太后圣德乃至于此,因有得罪,还请太后……莫要再怪。” 刘太后轻嘘了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多年的恩怨,喃喃道:“祯儿呢,我方才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赵祯不想刘太后还惦记着他,再也按捺不住,掀开珠帘冲了进去,跪在太后的面前,泣声道:“母后……” 刘太后枯槁的脸颊挤出分笑容,干瘦的手摸着赵祯的头顶,喃喃道:“祯儿,吾只怕要去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赵祯一把握住了刘太后枯瘦的手,哽咽道:“母后,你不会有事,你不能离开孩儿的!” 刘太后目光空洞,喃喃道:“傻孩子,人谁不死呢?我这几天……总是做梦,可梦不到先帝呢……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赵祯倏然打个寒颤,只觉得刘太后说得鬼气森森。 先帝怎么可能来接太后? 刘太后眼前微花,仿佛又见到赵恒立在她身前,阴沉沉的对她道:“娥儿,就算你支撑不到朕活转,死后……朕也会陪伴在你身边!你莫要怕,朕此生,只爱你一个!” 刘太后望着那空中的幻影,喃喃道:“你很怕死,可我不怕的。我为何要等你来接我呢?”苦涩的笑,她心中在说,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你在一起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 尘封多年! 她的确对不起赵恒,她没有将五龙放在永定陵,但她丝毫没有什么愧疚之意。 因为她感觉到,身上的体力已一丝丝的离她而去,她要死了。 人死了,会不会一死百了呢? 活着,又有什么好?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的亲人,都离她远去了,剩下的人,她和他们无话可说。就算长生不死又能如何呢?孤单单的长生,还不如死! 一念及此,刘太后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狄青……来了吗?” 赵祯微愕,扭头望过去,示意狄青前来。只不过他额头竟有一丝汗水,不细看,无法察觉。 狄青没有注意到赵祯的异常,悄步走到了太后的塌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太后,臣狄青在此。” 太后望向了狄青,眼珠间或一轮,像是望着狄青,又像是追忆着往事。 狄青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后要找他做什么,只能静静的等待。他也没有畏惧,他连死都不怕,现在还会畏惧什么? “羽裳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刘太后喃喃道。 狄青听到这句话后,就感觉胸口如挨了重重一锤,身躯晃了晃,沉默无言。 刘太后低声道:“很多事情……命中注定的。” 狄青霍然抬头,脸上现出少有的激动,一字字道:“太后,就算命中注定的事,狄青也要改变!” 刘太后微震,眼中闪过分光芒,呆呆地望着狄青。她似乎是诧异这人世间,还有狄青这样坚持的男子? 狄青无惧,只是望着刘太后,良久才道:“太后找臣,难道就想问问臣是否难过吗?” 刘太后干瘪的嘴唇喏喏动了两下,像是笑,“我一直在想……是否告诉你一个秘密?” 狄青心头一跳,脸色微变。他有预感,刘太后说的事情,肯定和羽裳有关的,甚至——会和香巴拉有关! “香巴拉……”刘太后开口就是这三个字,狄青已全身颤抖,勉强抑制住激动,侧耳倾听。 刘太后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赵祯急道:“来人呀,快服侍太后休息。母后,你改日再说吧。” 刘太后喘息稍平,虚弱道:“不!”虽就是一个字,但说的斩钉截铁。赵祯不敢忤逆,向狄青使个眼色,示意狄青劝劝太后。狄青只是望着太后,颤声问道:“太后,香巴拉怎么了?” “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太后喃喃道。 狄青一震,失声道:“什么?”他那一刻,震惊中带着喜悦。他一直不敢肯定香巴拉是否存在,也从邵雍的谶语中,曾想过香巴拉和五龙有关,但那毕竟是猜测。 太后亲口说出五龙和香巴拉有关,五龙是真实的,不就证明,香巴拉也的确存在? 狄青一想到这里,只感觉信心涌动,希望大增。 太后喘了几下,急促道:“可是……你一定要……要……”她嗓子突然有些发哑,无以为继。这时,有太监端着药碗过来道:“太后,要吃药了。” 刘太后目光缓移,向那太监望去。她实在太疲惫,转动眼珠都像是无有力气,她目光掠过赵祯,掠过阎文应,就要落在那太监的身上。 她脑海中闪过分残留的影像,记得适才阎文应正在望着赵祯。 这本是寻常的一件事,她为何记得这般清晰? 遽然间,刘太后身躯一震,竟坐了起来,哑声道:“你……你……我……明白了……”她一手紧紧地抓着华服,一手前指,像是指向狄青,又像是指向他的身后,嗄声道:“你……好……好……” 刘太后那一刻,枯槁的脸上竟有着说不出的怪异,眼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她就那么木然的指着,身子僵凝,许久再没有声响。 狄青望着刘太后那空洞的眼神,虽是无畏,可背脊也窜起一股寒意。他想回头望过去,不知为何,脖颈有些僵硬,竟不能移动。 你……好……刘太后想说什么? 五龙是香巴拉之物,太后让他狄青一定要什么? 刘太后为何会愤怒? 所有的一切纷沓繁杂,交错迷离,让垂拱宫中,满是森阴的气息。 就在这时,阎文应已反应过来,眼中满是惊怖之意,叫道:“太后……她……去了。”他似乎震惊于太后之死,嗓子都吓得哑了。 众人惊惶,纷纷跪倒道:“太后……” 就算是赵祯,都跪倒在地,呼喊中,满是嘶哑惊吓之意。他俯身叩地,额头上,满是汗水。 点点滴滴…… 第十一章 帝泪 狄青若是回过头去,就能看到赵祯和阎文应额头上满是汗水。 可他没有扭头。 他听到刘太后去了的那一刻,震惊外,脑海中一片惘然。他不关心别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后知道寻找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可这个关键,并没有说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觉周围有人奔走呼号,好像很是混乱。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他突然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早一天赶回来。可早一天赶回来,事情就会改变吗?狄青不知道。 正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按在狄青肩头。狄青扭过头去,见到八王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伯父……” 他内心很有些愧疚。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爷也没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寻找。 可八王爷怎么会这快就到了宫中? 八王爷很憔悴,不过八王爷眼中有些怪异,同样低声道:“狄青……太后是不是要找你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说香巴拉一事,但没有说完。她只是说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说到这里,太后就去了。” 八王爷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缓慢道:“太后要说什么,我知道的。” 狄青惊喜交集,一把抓住了八王爷,声音都颤抖起来,“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八王爷扭头向赵祯的方向望了眼,似在考虑什么。 太后驾崩,宫中凌乱,赵祯只是呆呆的跪在太后的床榻前,泪流满面。消息已传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闻言已纷纷赶来。 “这件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一会再和你说。”八王爷低声道,“我先去安慰圣上。” 狄青一颗心剧烈跳动,却只能等待。 八王爷走到赵祯的身侧,跟着跪下,见赵祯涕泪横流的喃喃道:“母后,你……你……为何要离开孩儿呢?” 赵祯翻来覆去的只是这几句话,他心哀之下,也像乱了分寸,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八王爷一旁劝道:“圣上,节哀顺变。” 赵祯霍然爆发,一把揪住了八王爷的衣领,喝道:“你让朕节哀?朕的娘亲去了,你让朕怎么节哀?” 八王爷有些惶恐,低声道:“圣上,无论如何,群臣都在宫外等候呢。太后驾崩,圣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抚臣心,以防变故。” 赵祯泪还在流,手已松开,失神落魄道:“怎么安抚呢?”他再望了太后一眼,脸色突然有些改变。 八王爷顺着赵祯的目光望过去,神色也有些异样。 太后直伸前指的那只手,已被宫女勉强放下,可太后的另外一只手,还在死死的抓住身上的兖冕,任凭宫女怎么样,那只手都不肯松开。 赵祯身躯有些颤抖,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也在望着赵祯,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惧。 太后死,阎文应有什么要畏惧的?太后抓住那兖冕,又有什么深意? “太后仙逝前,紧紧抓着兖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赵祯喃喃自语,斜睨着八王爷。 八王爷沉吟许久,这才道:“恕臣驽钝,不解其意。不过群臣已在宫外候驾,或许向他们询问,集思广益,可得到答案?” 赵祯缓缓点头道:“皇叔说得不错。朕这就去问问。”他出了垂拱宫,只见到群臣黑压压的跪倒了一片。群臣听圣上出宫,齐呼万岁。 赵祯眼望群臣,哽咽难言,只是摆摆手,阎文应知机上前,宣布道:“太后已……仙逝了。” 风云悲嚎,群臣泣下。 赵祯又是泪流不止,等到群臣悲伤暂歇后,这才问道:“太后去了,但她好像还有心事。她临去前,扯着兖冕不肯松手,究竟是何缘由呢?” 群臣沉默,寒风呼啸,充斥着萧肃。 赵祯问的大有深意,群臣没有琢磨清楚天子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兖冕,本是天子的服饰。要知道,太后能穿上兖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后以前一直执著的想要登基,赵允升死后,太后欲望 867d." >虽浅了,可不久前,突然执意要穿兖冕去太庙,参拜大宋赵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后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诉他们这些宋臣,她刘娥虽是卑贱,最终还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后的这个要求,难倒了大宋群臣。 太后穿着兖冕这一拜,虽不登基,却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参拜。这让赵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对,这让得赵家恩惠、一直以卫护大宋江山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后始终坚持,群臣无奈之下,终于对太后妥协,宋臣改了兖冕的几处地方。让那兖冕看似兖冕,其实不是兖冕,于是赵祯就请太后穿着那重新设计的兖冕参拜太庙。 说不清到底是谁自欺欺人,是太后、天子还是一帮宋臣?太后穿似是而非的兖冕去太庙,这好似是一场闹剧,曲终人散,却还没有落幕。 太后这之后,就一直穿着那兖冕,死都没有再脱下。谁都看出来,太后很喜欢那兖冕。 太后临死前,扯着兖冕,是不是示意这衣服莫要脱下来,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但没有谁敢说。 雪花飘落,一瓣瓣上写满了落寞。 赵祯那一刻,神色比雪还要冷,他在看着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静,那人并没有望着赵祯,只是垂头不语,那人就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 吕夷简没有上前,参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启禀圣上,太后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了,太后肯定是不想穿兖冕去见先帝。想先帝曾请太后照顾天子,让太后在天子成人后,还政于天子,太后若穿兖冕见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质疑呢?” 赵祯舒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扭头望向不远处老迈的李迪,赵祯问,“恩师,太后临崩前,一直在与你交谈,想必你最明白太后的用心了。依你来看,太后是何心意呢?” 李迪浑身颤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见赵祯目光咄咄,低声道:“老臣老了……也糊涂了。想薛参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赵祯心中有些不满,转望吕夷简道:“吕相,你意下如何呢?” 吕夷简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李大人说得不错,薛参政说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吕夷简、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话语间却是含糊其辞,只说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对不对,他们是否建议天子采纳,吕、李二人均不说。 这两个老油条,当然还在等天子的意思。 天子至孝,到底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 赵祯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见一致,决定除去太后的兖冕,还太后本来的服饰,朕也觉得妥当。众爱卿,你们可还有异议?” 群臣微怔,随即参差不齐道:“圣上英明。” 赵祯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吕夷简,说道:“太后仙逝,朕这几日暂不理朝。都退下吧。” 说罢,赵祯拂袖回宫,群臣跪送,私下议论,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回到宫中,见狄青还立在那里,像根本没有移动的样子。陡然间心中激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后她……去了。”宫中满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个狄青。 宫人见状,都是大吃一惊,不解赵祯如斯伤心下,不找宫人、不找亲人、不找皇后,为何只找狄青流露心事。 狄青也有些吃惊,手足无措,半晌才道:“圣上,逝者已逝,你……节哀。” 赵祯哭泣了许久,好像察觉到失态,缓缓松开了双手,坐下来,低声道:“狄青,当初朕见你在杨羽裳面前,伤心欲绝,还不理解。可朕此刻才体会到,失去至亲至爱的那种悲痛。太后去了,朕再无法尽孝,一想到这里……”他哽咽难言,用衣袖擦擦眼睛,喃喃又道:“朕……要好好地办理太后的身后之事……” “圣上,眼下并不急于给太后办理身后事的。” 赵祯勃然大怒,喝道:“你……八王爷,你说什么?”他本以为方才那句话是狄青所言,忍不住的愤怒,可扭头望去,才发现说话的竟是赵元俨。 八王爷跪行上前,颤声道:“圣上,臣冒死有一事相求。” 赵祯双眉竖起,寒声道:“你要求什么?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朕就可以赐死你吗!” 狄青也有些奇怪,不解八王爷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八王爷声音反倒变得低沉,再没有了畏惧,“有些话,臣宁死也要说。臣一片忠心,不想圣上此刻担负不孝的罪名。” 赵祯脸色已变,阴沉道:“皇叔,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八王爷挺起了胸膛,一字字道:“臣当然知道。臣要说的是,刘太后并非圣上的生母!而圣上的生母,另有其人!” 赵祯倏然站起,脸色又变,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狄青一旁听到,心中微惊,也记起了李顺容所言,一时间心神不定。八王爷所言不假,可八王爷怎么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应不应该说出来?八王爷为何要说出此事? 八王爷愈发的镇静,沉声道:“圣上,此事千真万确。当年太后生下一女,圣上本是宫女所生。太后为求皇后一位,这..才向先帝谎称生下了圣上。当初臣在宫中,因此知道此事,圣上若是不信臣所言,可找李迪询问。这件事先帝知晓,李迪当年在宫中,也是知道的。” 八王爷所言,如雷霆般轰来,击的赵祯摇摇欲坠。赵祯手扶桌案,良久才道:“宣李迪前来。” 李迪本未离开宫中,听天子宣召,颤巍巍的赶来。他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藏着深切的悲哀。 赵祯望着李迪,咬牙道:“恩师,八王爷说……太后本非朕的生母,此事可是真的?” 李迪苍老的脸上,尽是畏惧和悲伤。他缓缓跪倒,良久才道:“此事的确是真的。” 赵祯笑了,笑容凄惨,许久后,怒拍桌案喝道:“一派胡言!你既然早知道朕非太后亲生,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你难道不知,欺君可是大罪!” 李迪跪在那里,老泪纵横道:“圣上,臣罪该万死。” “将李迪推出去……”赵祯不待判决,狄青惊醒,暗想李迪若死,那八王爷不也是死罪?他那时还没有想到自己,毅然上前道:“圣上,李大人绝非有意欺瞒,请圣上明察。” 众人一奇,不想这时候竟是狄青出来为李迪求情。 更奇的是,赵祯竟冷静下来,问道:“狄青,你怎知李迪绝非有意欺瞒呢?” 狄青一言既出,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道:“圣上,李大人不说出真情,我想是对圣上的一片卫护之心。他怕说出来后,反倒对圣上不利!” 李迪望向了狄青,满是讶然,眼中那一刻的表情,复杂千万。 赵祯没有再问下去,他当然听得懂狄青的言下之意。 有太后垂帘,谁说出此事,逼急了太后,不但臣子有过,只怕天子也难保性命。 良久,赵祯才叹道:“狄青,你说的对。朕险些错怪了恩师。”说罢上前搀扶起李迪,歉然道:“恩师,朕一时糊涂,误解了你的好心,你莫要怪朕。” 李迪激动的老泪纵横,喃喃道:“圣上……老臣不敢。圣上英明,先帝在天之灵,也能放下心事了。先帝当初吩咐老臣照看圣上,可老臣无能,有负圣恩呀。”说罢哽咽抽泣,哭得伤心。 赵祯见李迪真情流露,也是眼帘湿润,良久才道:“可只凭八王爷和恩师所言,朕总感觉难信此事……” 李迪哽咽道:“圣上,吕相当年曾在宫中,也知道此事。不但吕相知道此事,圣上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人知晓此事。” 狄青心头一跳,心想李迪总不会知道是我吧?不想李迪道:“殿前侍卫李用和也知道此事。” 赵祯拧起眉头,诧异问道:“李用和?这等机密大事,他又如何会知道呢?召李用和、吕夷简入宫见驾。”陡然想到了什么,赵祯脸色苍白,盯着李迪道:“朕生母若非太后,那生母是谁?” 李迪半晌才道:“臣只知道,那女子姓李,本是个顺容。” 赵祯身躯晃了晃,扶住了桌案,向狄青望过去,那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哀思。 听到李顺容三字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永定陵。听到了李顺容三个字,他就明白为何李用和会知道此事。 他眼中已有了了然之色。 原来那哀痛欲绝、深情款款望着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那舍生救他、为他挡难赴险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来这些年来,孤孤单单独守永定陵、仰视他辉煌无边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赵祯不再质疑、不再怀疑。当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释,血浓于水,只有生母才会如此待他,又何须理由? 原来他曾见过生母,却形如陌人…… 赵祯那一刻,泪如雨下。 狄青见赵祯望着他落泪,垂下头来,已不能语。 “狄青,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赵祯的声音飘渺难测,“不然你方才也不会开口为李迪申辩。朕还没有信,你却信了此事,根本没有怀疑。” 狄青心头微颤,想起那如雨中飞花的女子。想起她说过,“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益儿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赵祯冲过来,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领,嘶声喊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朕不知道?为什么?” 赵祯双目红赤,悲哀更重于愤怒,伤心更多过责怪。 狄青任由赵祯揪着衣领,霍然抬头道:“不错,我是知道。我本来是准备话于你知,但令堂不让。” 赵祯怔住,一双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说什么,我娘不让你说?” 狄青镇定下来,语轻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让。她对我说了,只要圣上好,她怎么样都无妨了。她为求圣上平安,甚至说,太后驾崩后,也不必对圣上说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诉我,不过是想让我如果可以的话,有一日能带圣上去她的坟前说几句话,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是为了你好,我又怎能违背令堂的心意?” 赵祯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后几步,目光里歉仄中带着悲凉,突然伏案大哭,泪如雨泣。 众人默默无语,想劝又是无言。 脚步声响起,一人随宫人走进来,低着头儿。 狄青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点以为自己认错。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卫,身形壮硕,但那人走进来,茕茕孑立、骨瘦形销。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样子,他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气。狄青见状,心中微沉,已感觉到有些不妙,他扭头向八王爷望去,见到他望着李用和的眼神,也满是伤感,不由想起当初李顺容曾说,“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么,一颗心颤抖起来。 阎文应已低声道:“圣上,李……侍卫来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响,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赵祯霍然转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声道:“舅舅!”他这一生,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抱着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风中的枯叶。 这是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亲人了。 李用和木然地站在那里,好像被骇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赵祯的背心,低声道:“圣上……你……莫要哭了。”他这么一说,自己反倒落下泪来。 见者无不有些伤心,吕夷简也已赶到,见到眼前的景象,脸色变了下。 赵祯哽咽道:“舅舅,你让朕如何不伤心?这二十多年来,朕只和娘亲见上过一面!”他突然想起什么,扳住了李用和肩头,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还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来。” 李用和泪水流淌,眼中有着极深的悲切,他退后了一步,低声道:“你娘她……已经去了。” 赵祯有如五雷轰顶,颤声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声道:“不会了,舅舅,你骗我!娘亲还年轻,比太后要年轻许多。太后才去,她怎么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着赵祯良久,这才道:“圣上,我没有骗你。”他垂下头来,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让旁人见到他落泪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见,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说,李用和与赵祯相认是喜事,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赵祯疏远了很多呢?他只以为李用和是悲伤姐姐之死,这才如此,也就没有再想下去。 八王爷一旁恸声道:“圣上,令堂的确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说明真相,只盼圣上在为太后办理后事时,记得为生母举丧。” 赵祯怒道:“你撒谎,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去了?” 八王爷回道:“圣上若是不信,可问吕相。” 吕夷简还是沉冷如旧,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见赵祯逼视过来,吕夷简小心道:“回圣上,八王爷说得不错。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过世。眼下贵体正停放在洪福院。” 赵祯上前一步,怒视吕夷简道:“那你为何今日才说?” 吕夷简暗自心惊,仍沉静道:“圣上息怒,臣也不过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个奉旨行事!”赵祯仰天悲笑,两行泪水肆意流淌,笑声才毕,赵祯已喝道:“摆驾洪福院,朕要看看娘亲的遗容。娘亲怎能就这么死了?阎文应!” 阎文应冲过来道:“臣在!” 赵祯咬牙道:“传朕旨意,命葛怀敏带兵,包围刘美的府邸。朕现在就要去见娘亲,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传令下去,将刘家满门抄斩!” 李顺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刘太后所害。赵祯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对太后如何,但太后的家人,悉数不会有好下场。 众人微悚,可见赵祯双眸满是杀机,无一人敢劝。 阎文应急匆匆的退下。赵祯已要出宫,不忘记吩咐道:“狄青,随驾!” 狄青微凛,不想太后才死,宫中转瞬又要血雨腥风。 赵祯出宫上了玉辂,在禁军的护卫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这消息传了出去,才散开的朝臣纷纷回转,向洪福院奔去。 将近洪福院之时,赵祯突然道:“停车。” 众人不解,赵祯却已下了玉辂,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亲,孩儿不孝,孩儿来了。” 群臣这才知道赵祯要见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亲子身份拜见,唏嘘中又带有惊怖。均想天子对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顺容真的不得善终,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诛杀刘家九族,甚至会对当初讨好太后的群臣大开杀戒。 太后垂帘这多年,满朝除了范仲淹等寥寥几个人外,又有谁没有对太后讨好呢? 群臣惴惴之际,赵祯已到了洪福院。 宫人闻圣上前来,早早的前头带路,领赵祯到了一间大殿。大殿孤独如坟墓,少有奢华。殿正中孤零零的放着一具棺椁,有如李顺容生前。 赵祯抑制不住哀伤,跪地膝行,到了母亲的棺椁旁,扶棺痛哭失声。 群臣不敢相劝,只能跟随跪拜。许久,赵祯终于起身,望着那棺椁道:“开棺,朕要再见娘亲一面。” 吕夷简一旁道:“圣上……惊动宸妃之灵,恐怕不妥。”原来李顺容死后,刘太后已升李顺容的等级为宸妃。 赵祯听到宸妃二字,暗想母亲临死前,也不过是个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涌,“可有娘亲不想见儿子的吗?” 吕夷简轻皱眉头,见赵祯怒火高燃,不便再说,沉默下来。 赵祯却想,“吕夷简当年,也颇帮了朕许多,可太后去了,他反倒缩手缩脚,碍朕眼目。”他没工夫和吕夷简多说,一摆手,已有宫人上前,齐力打开了棺椁。 “咯吱”声响,众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盖开启,赵祯举目望过去,脸色有些异样。 棺椁里躺的正是李顺容,可李顺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静的躺在棺里,护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后的规格处理,就算李顺容的身上,亦是穿着皇太后的服饰。无论谁见到李顺容的遗容,都觉得李顺容之死,并没有遇到半分残害。 赵祯木然地立在那里许久,回头望了阎文应一眼。 阎文应跟随在赵祯身边,一直都是神色不安,见赵祯望来,战战兢兢道:“圣上,想太后终究没有亏待……李娘娘了。” 赵祯心中感慨千万,无边的怒火散去,难言的幽思涌上心头。往事翻涌,一幕幕奔腾不休。 群臣只见到赵祯脸色忽阴忽晴,一颗心也跟着跳动不休。不知许久,赵祯这才长叹一声,向八王爷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喃喃说道:“人言岂可尽信?大娘娘并没有亏待朕的娘亲。”扭头望向阎文应道:“阎文应,传朕旨意撤去刘美府邸的兵士……都回去吧。狄青,你留下。” 群臣不由舒了口气,虽觉得赵祯对狄青太过亲近,可这时不便忤逆天子之意,满怀疑惑的退下。 狄青也是不解赵祯为何单独留下他,对于李顺容之死,他虽伤感,可更是急于找八王爷询问刘太后的遗言。但见赵祯孤单单的立在李顺容棺旁,满是凄凉,狄青终于耐下了性子,陪伴在赵祯身边。 良久,赵祯并没有转身,只是喃喃道:“狄青,当年朕有难,陪在朕身边的有我娘,还有你……你为朕舍生忘死,可反倒因为朕的缘故,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当初见你发疯欲狂的举动,朕很是不安,朕对你有愧了。” 狄青听赵祯提及往事,心中微酸,一旁低声道:“圣上……或许这是臣的命。”他突然在想,若是不给赵祯当侍卫,他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禁军,或许此生不会有这些苦恼。又或许,他根本没有从军,杨羽裳没有遇上他,也不会遭此浩劫。 一想到这里,狄青又忍不住的心痛。 赵祯不望狄青,只是自语道:“有时候朕在想,若朕不过是个寻常的人,或许……会快乐很多。” 狄青哑然,不想赵祯竟和他相似的念头。 赵祯望着棺椁中的李顺容,眼帘又有湿润,低声道:“但我是天子,我别无选择,我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吗?” 狄青有些讶然,不知赵祯是对谁说话?对他狄青吗?宫变事发突然,赵祯不必如此自责的。 赵祯浑身已颤抖起来,突然转身,双手把住了狄青的双臂,眼中满是歉仄内疚,嘶声道:“狄青,你最了解我娘亲。你说,她不会怪我的,是不是?她肯定会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对不对?”见狄青满是诧异,赵祯嗄声道:“你说呀,你说呀!” 狄青感觉赵祯有些失常,心下震惊,大声道:“圣上,令堂绝不会怪你。她一心只为你好,她知道,你不知情。她不会怪你,她绝不会怪你!” 赵祯身躯一震,脸上满是惨然,喃喃道:“是的,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我不知情,她就不会怪我……”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突然反身又扑在棺椁上,放声痛哭。 白烛清泪,悲泣天下冷暖;寒夜冬雪,漠舞世间离别。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雪,飘悠悠的打着转儿,狄青望着那白烛飘雪,不知为何,心中陡然有股悸动颤栗。 那股颤栗和着院外的风雪,让狄青忍不住地打个寒颤。雪更冷,天愈寒,原来汴京早已严冬…… 第十二章 誓言 雪还在下,狄青到了八王爷府邸的时候,夜深沉如墨。 八王爷没有睡。 他静静坐在厅中,望着厅中那浓墨重彩的屏风,满是孤独。 狄青第一次来到八王爷的府邸,有些奇怪府中的冷清。开门的是个老头子,年纪苍老得如同流逝的岁月,狄青认识那是赵府的管家,当年就是这个管家带着八王爷给狄青作证,方才让狄青免于大难。 赵管家见到狄青的时候,并不多话,只是指向远处厅堂。那里孤灯寂燃,在雪夜中满是清宁。 狄青静悄悄地走到了八王爷面前,并没有多问,只是安静的等待八王爷说出刘太后的遗言。 狄青很多事情不想去猜测,他只要一个答案,足矣。 人不是因为知道的少而烦恼,恰恰是因为知道得太多。狄青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他在赵祯痛哭的时候,只是默默的陪伴。赵祯哭累了,回去歇息,狄青心中希望正燃。他感觉到八王爷肯定不会睡,他猜得不错。 八王爷平静地望着狄青,只是用手指指对面的椅子,又指指桌上的茶壶。 狄青坐下来,为自己满了杯茶水,举起示意。八王爷点点头,和狄青隔空对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后,八王爷道:“狄青,我们本没有见过几次面。可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因此很多事情,我可以对你说了。” 狄青放下茶杯,本想说自己不值得信任,不然羽裳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样子,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八王爷望着狄青萧瑟的面容,良久后,才叹了声,“太后说得不错,五龙乃香巴拉之物。”狄青一颗心已提起来,八王爷平静道:“五龙在你身上,是不是?” 狄青心中微震,半晌才道:“是。伯父,你需要五龙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现在不需要。可能以后会用得到,但究竟能否用得到,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凌乱,知道狄青不明白,解释道:“我知道香巴拉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我也知道五龙是从香巴拉来的,但有五龙,不见得能找得到香巴拉。不然当年先帝持此物多年,也不会还找不到香巴拉。我眼见先帝手持五龙多年,知道它很是奇异。可这种奇异,绝非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狄青第一次听有人这么清晰的分析五龙,忍不住道:“那先帝感受到五龙的奇异了吗?”他其实也想问,八王爷有没有感受到五龙的奇特? 八王爷苦涩道:“他当然感觉到了。若不是因为五龙神奇的感应能力,他如何能那么疯狂的痴迷神仙一道?” “他感受到了什么?”狄青惴惴不安的问。 八王爷沉默良久,这才思索道:“据我所知,他最少从五龙之上感应过两次异样。第一次,他梦到了一座烧焦的山。山上有光,光中有人对他说,要教他千秋万代、永保基业之法。” 狄青皱眉道:“这世上哪有这种方法?先帝是在梦中所见,做不了准的。” 八王爷望着院外的飘雪,不理狄青的反应,喃喃道:“第二个感应,虽是荒诞,却真实的发生了。” “是什么感应?”狄青急问。 八王爷眼中满是困惑,甚至还有了分畏惧,良久才说出四个字,“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什么是八月十五? 狄青一震,记得郭遵当初就在刘太后面前说过这四个字。郭遵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太后的态度好像就改变了。 因为八月十五,所以郭遵、赵元俨、先帝都信香巴拉? 八月十五,那到底是一天,还是一个代号,为何会有这般神奇? 八王爷神色和飘雪一样的飘忽,自语道:“八月十五很简单,那一晚,月圆之夜,桂花正香,浓浓的香气总让人容易迷失本性。” 狄青心中焦急,搞不懂八王爷为何突然谈起这些。 八王爷心中却在想,那一晚,我和太后一夕风情,是因为花香……还是因为情欲?抑或是……他没有再想下去,嘴角满是嘲讽的笑,随后八王爷怅然道:“那天白日,我被召入宫。先帝对我……很好,他什么事都喜欢和我商量。他那天很是兴奋,对我说老天会赐给他一个儿子。先帝在那之前也曾有子,但均早夭折,他一直为帝业继承发愁,可那天他很自信,说就在那晚,他就会有儿子。” 狄青目瞪口呆,半晌才问,“结果呢?” “结果那晚五龙突现奇异……具体如何,你其实可以问郭遵的,因为当时郭遵在场。后来我听说,先帝那晚临幸了李顺容,春风一度……再后来,李顺容就有了先帝的骨肉,也就是当今的天子。” 狄青错愕不已,突然想到当年在永定陵时,李顺容曾说:“先帝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当初狄青听到那番话,并没有多想。如今一印证,李顺容说的有些出入,但很显然,八王爷说的更加详实可信。他没有想到过,郭遵也知道此事,怪不得郭遵当初在玄宫,见李顺容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 郭遵早知道赵祯的生母是李顺容?! 往事如飞,狄青恨不得立即去找郭遵问个究竟。可命运就是捉摸不定,他在汴京,而郭遵还在西北。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心中在想,那晚刘娥再也忍受不了三哥的冷漠,本要阻挡三哥再信神,结果被三哥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那是三哥第一次打刘娥,也是最后一次打刘娥。那飘香的桂花树下,她见到了我,向我哭诉她的委屈。那晚的风很柔、花太香,我听到她的哭诉,为何就……他想到这里,哂然的笑,又想,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刘娥死了,我在她死后,马上揭穿了她的骗局,我是在恨她吗?她死都死了,我再搞这些有什么用?我难道真的和她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爱过她?哼……我不说,迟早也有人会说的。 狄青思索许久,这才道:“因为八月十五这件事情,所以郭大哥,伯父还有先帝,均信了香巴拉一事?” 八王爷缓缓点头道:“不错,我本来将信将疑的,可种种奇异让我不能不信。先帝对我说,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香巴拉是个能满足人愿望的地方,这本是虚妄之谈,我也不信的。可后来,我终于信了。先帝一直找不到香巴拉,可身体不行了,他就按照自己的心思,建了永定陵,仿造成香巴拉的样子,搜集了各种古怪的东西放在永定陵。” 狄青神色恍惚,想到了玄宫中五道奇怪的门,里面的天书、佛骨、无面神像…… 他已隐约想到了什么,见八王爷古怪的望着自己,不由问,“先帝在玄宫放了那些东西做什么?” 八王爷嘴角满是讥诮,淡淡道:“你还猜不到吗?” 狄青脑海中有如紫电划过,霍然站起,眼角跳动,叫道:“他希望长生,他还想复活!”一言既出,狄青只觉得背心都是冷汗。 这实在是太诡异荒诞的事情,狄青在那一刻,回想到太多太多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当初他和赵祯、李顺容三人入玄宫,在石桌上看到一个手印。狄青记得李顺容的表情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李顺容当初说的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当时不明白,可现在想想,李顺容的意思当然是,赵恒绝不可能活转! 因此李顺容急急地去了存放赵恒棺椁的地方,就是要验证赵恒是否出来过。怪不得他当时心有戚戚,总是提心吊胆,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现在他明白了。 他怕赵恒从棺材中钻出来! 他十分害怕留下那手印的人是赵恒。 怪不得李顺容很多事情说的支支吾吾,又说什么“真宗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李顺容经常过去陪陪他。” 狄青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苦涩道:“原来李顺容守在永定陵,不止是为守陵,她还在等有朝一日真宗复活,去接真宗出来?李顺容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了?” 八王爷点点头,嘲讽道:“不错,她也知道个大概,但她多半不信的。先帝认为神让李顺容为他生了儿子,就说明李顺容和他有缘,亦是和香巴拉有缘,这才将这事情让李顺容来做。不过……太后去了,李顺容也去了……天底下知道这秘密的除了你我外,郭遵可能会略有知晓。”八王爷稍顿了下,然后肯定道:“就因为这99lib.t>些事情,我肯定香巴拉会存在,不然五龙从哪里来的?但永定陵绝非香巴拉!” 狄青脸如死灰,良久才道:“以先帝之能,如果还找不到香巴拉……” 八王爷截断了狄青的话,沉声道:“狄青,你一定想说,先帝找不到,我们肯定也找不到香巴拉?”见狄青黯然点头,八王爷摇头道:“你错了,要找香巴拉,绝不是靠地位权势,而靠缘分。” 狄青神色萧索,“这个缘,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放弃了吗?”八王爷陡然问。 狄青一震,脑海中又闪过那盈盈浅笑、如花般的容颜。紧握着茶杯,狄青长吸一口气道:“我这一年多来,找了大半个西北,受骗无数次,仍旧一无所获。可是……伯父,我不会放弃!” 他说的斩钉截铁,那俊朗的容颜,虽早有沧桑落寞,但更多的却是刚毅不屈。 八王爷叹了口气,“你没有线索,我却有线索了。” 狄青惊喜交集,急问,“什么线索?” 八王爷抿了口茶水,缓声道:“太后临终前,曾说过,‘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这句话就是线索所在。” 狄青一直被五龙的迷离所吸引,到现在才想起今日来此,就是要问太后的遗言,惴惴道:“一定要什么?” “一定要找到份地图!”八王爷长吁一口气,一字字顿道。 狄青感觉脑海中有什么划过,像是失落了极为宝贵的东西,忍不住道:“什么地图?” “香巴拉的地图!”八王爷轻声道,“我费尽周折,已打听到,有个姓曹的人手中有份香巴拉的地图。我已派人去买,只要地图到手,找香巴拉再不是虚妄之事!这地图绝非无稽之谈,我有八成的把握确定,那地图是真的!” 蓦地见到狄青脸色苍白,八王爷忍不住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差点一头撞死在桌子上,他突然想起种世衡曾说过,有个姓曹的人有香巴拉的地图卖,但他根本不信了。难道那份地图,就是八王爷说的? 难道说……那地图竟是真的? 他在最接近香巴拉的时候,竟又和香巴拉擦肩而过? 狄青失魂落魄,良久才把种世衡所言说了遍,沮丧道:“伯父,我本以为种世衡在骗我,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我立即前往西北去找种世衡。” 八王爷也有些诧异,喃喃道:“奇怪,我费尽艰辛才找到那曹姓之人,种世衡怎么会轻易知道这个消息呢?”他略作沉吟,摇头道:“贤侄,你莫要急,有时候急反添乱。我派出的人出发多日,想必已要回返,你若前往西北,说不定反倒错过。” 狄青皱眉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八王爷叹口气道:“等!除了等之外,我也没有好办法。” 狄青只能点头,忍不住问一句,“伯父,曹姓那人是谁,你如何能这么肯定,他手中有香巴拉的地图。” 八王爷犹豫道:“我答应过他,不能泄露他的底细,我能肯定他有香巴拉的地图,也是很有原因。但这原因我暂时不能说,狄青,你信我,以后我迟早会说。” 狄青见八王爷满是为难,也不好逼问,可还有个疑问,又问:“如果传说中的香巴拉是真的,那地图也是真的。那人为何不自己去找香巴拉得偿心愿,反倒要把香巴拉的地图卖出去呢?” 八王爷微微一笑道:“这其中的关键不难解释。就像贤侄你,就算有平定西北之能,奈何有心有力没有机会。就算有地图,要寻找香巴拉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那曹姓之人,本是西北一望族后人,落魄至今,已无能去寻香巴拉了。” 狄青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眼下看来,只能等下去了。” 雪飘霜冷,日出日落。 狄青虽知道要等,可也没有想到,他在郭府一等就等到了暮春时分。 狄青人在汴京,闲职总是无事。不过赵祯隔几日就会找狄青入宫闲聊治国大事。 那个曾经彷徨无助的君王,终于可以自己独掌大权,渐渐的忘却了曾经的忧伤,忘记了以往的不快,眉宇间,总有着意气风发的快意。 狄青这一日又得赵祯宣召,忍不住的皱眉。他知道自己对治国一事本无兴趣,自知见识更说不上高明。赵祯召他,与其说是商议,毋宁说赵祯是一个人在高谈阔论。 这段日子来,朝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府中人更是改换了许多。赵祯拜昔日两位恩师张士逊、李迪为相,薛奎原封不动,仍为两府参政。 狄青对这个安排不出意外,他当初也在宫中,知道薛奎当初在太后兖冕的事情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此得到了赵祯的赏识。稍让狄青有些意外的是,吕夷简竟被从赵祯从两府中剔除,出判澶州! 狄青能有今日的地位,还是得吕夷简的任命。狄青也知道,赵祯和吕夷简关系本是不差,如今赵祯当权,本当更加重用吕夷简才对。狄青隐约听说,因为郭皇后和吕夷简不和,屡次说吕夷简本是太后身边之人,为人两面讨好。赵祯心有忌讳,这才将吕夷简赶出汴京。 可内情到底如何呢?没有谁能肯定。 但谁都知道,天子这次对朝臣改动的原则是,当年和太后关系亲近的朝臣,多数贬用! 因此开封知府程琳被赶出京城,两府的夏竦、陈尧佐等人也是亲近太后的党羽,亦被调离京城。 相反,当初得罪太后的人,比方说范仲淹、宋绶、欧阳修、尹洙等人,尽数得以回转京城,加官重用。 狄青对欧阳修、尹洙等人并不了然,也不算关心,他唯一感觉到有些高兴的是,范仲淹回京了。 他还记得范仲淹。 那个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范仲淹…… 那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 狄青出走宫中,见过朝廷的重臣着实不少,可他唯独对算不上重臣的范仲淹很有印象。狄青虽不太懂国事,但也知道朝廷中像范仲淹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很多人离开了京城,很多人被调入京,狄青却不想再在京城呆下去。得赵祯宣召,狄青立即动身赶赴宫中,想问问赵祯什么时候把他重派到边陲。 在无数人费尽心思不想离京的时候,只有狄青才反其道而行。 就在出了郭府的时候,赵管家到了门前,对狄青道:“八王爷请你前往王府,有要事。” 狄青立即把见赵祯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八王爷的府邸。等入了王府,见当空燕子徘徊飞舞,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满是惬意,狄青心中却有些发冷。 他虽一直没有听八王爷明说,但知道八王爷买地图一事肯定不顺利。 入了厅中,见到八王爷阴暗的脸色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但还能问道:“伯父……事情怎么样了?” 八王爷脸现凝重,沉声道:“狄青,你一定要冷静。” 狄青已隐约感觉答案不妙,竟还能笑出来,可笑容多少有些凄凉,“伯父,你放心吧。我承受得住!”他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希望失望的打击,这才能平淡地说出这句话来。 八王爷眼露焦急之意,神色失落道:“我派的人找到了曹姓那人,但他死了。地图不见了!据我推测,杀他的人,一定是要抢那份地图。” 狄青亦是失望,可更觉得那地图大有门道,反倒能沉住气问道:“伯父,你可知道,是谁杀了曹姓那人?”无论谁拿了那张地图,他狄青一定要抢回来! 八王爷皱眉道:“我派的人,已查出曹姓之人死前,有个人曾经找过他,那人的嫌疑最大。我的手下打听到,找曹姓的那人叫做……叶喜孙!” 凶手是叶喜孙?! 狄青耳边鸣响,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叶喜孙,怎么会是他?” 八王爷有些诧异道:“你认识他吗?” 狄青眼前浮出那孤高冷傲一张脸,他当然认识叶喜孙,可叶喜孙怎么会杀曹姓之人? 当初叶喜孙被夜叉追杀,是因为身带一物。难道说,当初夜叉追杀叶喜孙,也是为了香巴拉的地图? 野利斩天、叶喜孙、夜叉,竟然都和香巴拉有了瓜葛! 狄青心乱如麻,只感觉所有的一切,变得益发的迷雾重重。他沉吟片刻,反问道:“伯父,我见过叶喜孙两次,但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你可知叶喜孙是什么来历?” 八王爷摇摇头,“我们只查到,他在客栈登记的名字叫叶喜孙,至于别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狄青也有这个怀疑,凝神片刻,狄青已下了决定,说道:“伯父,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再去西北,寻访叶喜孙这人的下落。今日我就去求圣上,请他准我出京。” 八王爷神色也有分疲惫,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我分头找寻,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可是……圣上会派你出京吗?” 狄青错愕道:“伯父为何这么说呢?” 八王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先对圣上说说出京一事。不过……他若不许,你莫要与他冲突,一切以商量为主。” 狄青满怀疑惑的出了王府,总觉得八王爷好像不看好他会出京。 心中苦笑,暗想别人都在求入京,就他要出京,难道也有难事吗?狄青到了大内,凭令牌通行无阻。 他是宫中唯一不用当值,却可带刀横行的禁军。那些殿前侍卫早认得狄青,见狄青前来,眼中很有些羡慕,也知道狄青眼下身为天子身边的红人,刻意招呼。 狄青虽忧心忡忡,却还能和那些人点头示意。到了帝宫后,赵祯正在踱来踱去,似乎考虑着什么,见到狄青笑道:“狄青,你怎么这晚才来?” 狄青见赵祯心情好像不错,心中微喜,恭敬施礼道:“圣上,臣有事耽搁,来晚了些。还请圣上恕罪。” 本以为赵祯会问问他有何事,狄青就借坡下驴,提及出京一事,不想赵祯并不询问,只是道:“你来了就好,你猜猜,朕今日找你来,有何要事呢?” 狄青有些奇怪,见赵祯兴致正高,只好暂缓提议,试探道:“圣上召臣前来,莫不是关于西北的事情?” 赵祯含笑道:“狄青,你果真明白朕的心事。我找你有两件事,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西北。” 狄青暗自寻思,心道一件事是关于西北,另外一件事是说什么?听赵祯已道:“西平王赵元昊去年兴兵犯我边境,保安军遭劫,如果不是你勇猛,和武英他们烧了后桥寨,那我大宋可丢尽了颜面。哼!我让西北榷场全停,他们无法和我们交易,损失更大。这不,赵元昊派使者贺真去求范雍,请我们重开榷场,他们又想向我们求和了。” 狄青心中不安,谨慎道:“圣上,臣知党项人狼子野心,元昊更是蓄谋多年。这些年来,元昊网罗奇人异士,扩军备战,怎么会轻易休兵?我只怕其中有诈!” 赵祯双眉一轩,击案道:“朕就知道,你肯定明白朕的心意,也能看穿赵元昊的用心。赵元昊此举,多半是麻痹于朕。朕早调刘平、石元孙两人前往西北备战,领兵提防党项人。” 狄青询问道:“刘平、石元孙?臣孤陋寡闻,倒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赵祯道:“刘平乃将门之子,文武双全,以前是泸州刺史,曾平了几次夷人的叛乱。这次改对付党项人,料不会辜负朕的厚望。石元孙亦是将门虎子,可堪大任。”说的正高兴时,突然重重叹口气。 狄青不解,问道:“圣上既然已找人开始对付元昊,因何叹气?” 赵祯眉头紧锁,苦恼道:“你我君臣虽知道元昊野心极大,但朝中的那些老臣,闻元昊求和,求重开榷场,纷纷上奏折说,西北蛮人,适宜安抚,不宜刀兵。他们老糊涂了,一心求稳,不思进取。现在朝中反对朕动兵的声音很大,朕恨不得……再将他们悉数赶出京城。” 赵祯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这么做绝无可能。太后一死,他就已经对朝廷官员大刀阔斧的变革,亲近当初为他说话的臣子,逐走讨好太后的人。可无论哪种臣子,看起来都很厌战,他若再和这些臣子叫板,只怕不等对西北动兵,汴京就先乱起来。 狄青知赵祯心中一直在恨元昊,见赵祯烦恼,狄青安慰道:“圣上也不必过于着急,这交战之事绝非一日两日能解决。西北之乱由来已久,要想平定的话,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出兵,而是练兵备战。臣在西北有段日子,发现如今边军装备简陋,将不知兵,骑兵匮乏,可说弊端重重,若真的要出兵,实不相瞒,胜算并不大,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 赵祯冷静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嘿嘿一笑道:“狄青,你所言和范仲淹、庞籍、欧阳修等人竟大同小异,看来你也有颇有才能呀。对了,上次范雍来奏折说,种世衡和你建议重建宽州,说如果建城,‘右可固延州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你说的很好呀。满朝中,若论积极进取之人,你算一个。” 狄青惭愧道:“臣不过是听种世衡所言,这才有所建议。真正出主意的是种世衡。” 赵祯道:“朕收到范雍的奏折后,就好好的赞赏他一番,又把种世衡重新启用,任命他为修城的主城事。对了……”赵祯得意的笑起来,“城还没有建起来,不过朕已将城池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青涧城,青天的青,山涧的涧,这是狄青你为朕抗击西北党项人建的第一功。青涧……青建……哈哈。” 狄青这才明白,赵祯如此起名,是说他狄青建了宽州。有些惶惑,也有些感动,狄青道:“圣上,城池谁建的无所谓。可圣上重用了种世衡这等有才之人,才是西北幸事。” 赵祯在殿中踱来踱去,沉吟道:“朕已查明,种世衡也是朝臣,不过是因为得罪太后的人被贬。这种人,必定正直,朕当重用。” 狄青心道,你是没有见过种世衡,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结论。不过圣上对西北如此重视,我若请戍边,他定会应允。 赵祯说的高兴,没有看出狄青心事重重,又道:“能和你狄青相交的人,绝不会差。对了,你上次还说了包拯这人不错,朕查了汾州之案,发现任弁罪大恶极,就将他流放岭南去了。不过……包拯这人好像挺倔强……对朕的建议竟也敢反驳。” 原来包拯知道暂时没有任弁勾结弥勒教徒的线索,只能以任弁公器私用,草菅人命的罪名诉罪任弁。赵祯总觉得任弁在山西有些功劳,并不想将任弁流放千里。但包拯坚持己见,反对赵祯的提议,最终在包拯的坚持下,两府还是将任弁流放三千里之外荒芜之地。 大宋素来不斩文臣,流放岭南,任由任弁自生自灭,已是很重的惩罚。 狄青道:“正直不畏权贵之士,多半如包拯这样了。试问一人若对上不能坚持,如何能对下坚持什么?比如说范仲淹范大人,当年若不是倔强,也不会被贬黜京城,但没有范大人他们的坚持……”狄青不再说下去,心道再说就要说太后了,这不是他应该提及的事情。 赵祯点头,心道这狄青说得不错。想前段日子,太后去了,那些朝臣见朕对生母哀思无限,为讨好朕,纷纷指责太后的 4e0d." >不是。反倒是曾因请求太后还政于朕而被贬的范仲淹,上书说什么,“圣上乃仁慈之君,莫纠缠昔日琐事。太后护天子十数年,天子宜念好忘恶,方为仁君之道。” 这个范仲淹,太后当政的时候,就敢顶撞太后,如今他赵祯登基,也不讨好他赵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赵祯想到这里,心中感慨,凝望狄青道:“狄青,你说得不错,朕就知道这点,才没有责怪包拯和范仲淹,反倒提拔了他们!不过朕如果要做英明之君,就要按规矩做事。你出身行伍,眼下只凭些许的功劳,朕就难很快的提拔你。” 狄青笑道:“圣上不必以此为念,臣能有今日,已仗圣上提携了。”他才待请求戍边,赵祯已站在狄青的面前,盯着狄青道:“但你莫要忘记了,当初朕曾说过,若朕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狄青微有心动,想起这些话就是当初赵祯最困难时,在孝义宫所言。不想赵祯此时此刻,竟然还记得此事。 赵祯今日旧事重提,是不是就暗示他狄青,二人之间的情谊和誓言,并没有任何改变? 狄青心却已淡,半晌才道:“圣上多半可以,但臣已不能。” 赵祯凝望着狄青,一字字道:“为何不能呢?朕虽碍于规矩,不能立即提拔你,但朕有一法,可一洗你以往卑微的身份,让你扶摇直上!” 狄青倒有些奇怪,不由问道:“圣上有什么办法呢?” 赵祯笑而不语,扭头望向殿外,这时有宫人唱喏道:“常宁长公主到。” 狄青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到宫外走来八个黄衫宫女。到了宫中后,八人分开两侧,向赵祯屈膝跪倒。 片刻后,一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轻盈的从那八个宫女中间走过,聘聘婷婷的走到了赵祯的身前,敛衽而拜,柔声道:“常宁拜见圣上。” 环佩叮咚,柔声漫语,帝宫中如响起悦耳的乐声。 那女子身材婀娜,声比黄莺,虽轻纱罩面,让人看不清面容,却更给人一种清露笼纱之朦胧袅袅。 这时春风正暖,款款思浓…… 女子参拜着天子,妙目却向狄青扫去,眼中似乎有着比春风还浓的多情。 狄青并没有留意到女子眼中的含义,只是想,长公主?这是圣上的妹妹吗?以前倒没有见过。她来拜见天子,想必有事了,我看来只能等他们兄妹说过话后,再说及戍边一事了。 一念及此,狄青才待暂退,赵祯已微笑道:“常宁不必多礼,平身。来呀,赐座。狄青,你也坐。” 有宫人搬过座位,让狄青、常宁公主对面而坐。狄青有些错愕,搞不懂赵祯要做什么。 赵祯坐在上首,看着下手的狄青和常宁,似乎很得意。他微笑地望着狄青道:“狄青,朕说过,朕对你有些歉然。” 狄青知道赵祯是说杨羽裳一事,心头黯然,低声道:“圣上,事情已过……”不待多说,赵祯已道:“不错,事情已过,徒思无益。但朕已想到弥补的方法,这就是朕要和你说的第二件要事。” 狄青察觉到常宁长公主一直在望着他,眼中含义如柳絮随风,心头一震,脸色微变。 赵祯并没有留意狄青的脸色,只是道:“狄青,你失去心爱之人,朕每念及此,耿耿于怀。常宁乃朕妹,当听说你的往事后,对你很有好感。朕见妹妹如此,又想补偿你,知道你一直孤身,就想着若将常宁许配给你,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狄青呆住,见赵祯兴致勃勃,心思如麻。他并没有留意,常宁公主秋波妙目正在凝视他,那眼中,没有欣喜,没有反对。 赵祯续道:“狄青,你若娶了常宁,一来呢,就是皇亲,朕就可依宋律破格提拔你,你不用等军功升迁了。二来呢,你是皇亲,以后帮朕去指挥西北将领,痛击元昊,朕很放心。最后……你若娶了常宁,和朕再不分彼此,再过几年,朕就可以命你统帅西北兵马,先征西北,再伐契丹,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朕问过常宁,她已默许,现在……朕想听听你的心意。” 赵祯满是期待,心中得意。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可他因一直忙着生母的名号问题而无暇顾及。李顺容死后虽被封为宸妃,但赵祯并不满意,终于在君臣的商议下,李顺容死后加封太后,葬礼可同刘太后平起平坐。 赵祯忙完此事,整顿朝臣,就想着狄青护驾之功甚伟,这次回京,不如就留在身边。过个几年,狄青不凭军功,只凭皇亲这个牌子,就可以逐级升迁,到时候再去领军西北,可说是皆大欢喜。 赵祯虽高高在上、荣耀万千,内心却是极为寂寞。有狄青在身边,他总觉得不算孤单,是以总想把狄青留在京城。这刻望着狄青,只等狄青点头。 狄青望了眼常宁长公主,见她低头望着地面。扭头又望向赵祯,见赵祯若有期待。狄青缓缓站起,单膝跪地道:“圣上……臣不配。” 常宁公主娇躯微颤,身上的环佩叮叮当当的响了数声。 赵祯微愕,随即笑道:“朕不嫌你的出身,常宁一样不嫌。你没有什么不配……好了……” 狄青不等赵祯决定,截断道:“圣上好意,臣心领。但臣不能接受!” 赵祯怔住,那环佩的响声,慢慢的轻下来,歇了。宫中沉寂如水。 良久,赵祯才道:“这是朕的一片好心。”赵祯心中恚怒,他本乘兴而来,见常宁公主对狄青满是好奇,又因对常宁很是喜爱,因此在常宁公主面前夸下海口,这次被狄青拒绝,极为不悦。 狄青忙道:“臣知道圣上一片好心,但臣本行伍之身……”本待稍贬自己,不损公主的颜面,可转念一想,只怕无法彻底回绝,遂决然道:“臣不能娶妻!” 赵祯见狄青这么个答案,一拍桌案,怒道:“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 狄青垂头道:“臣知晓。” 赵祯见狄青恭顺,放缓了口气道:“那你先回去,朕给你几天的时间,你好好考 8651." >虑下朕的好意吧。”他只怕狄青脸皮薄,因此给狄青台阶下。.99lib. 狄青此刻才明白为何出王府的时候,八王爷有些担忧。难道说八王爷也知晓了此事?想到八王爷让他莫要和赵祯起冲突,狄青舒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臣不用考虑了,臣不能娶妻!臣请去西北!” 赵祯怒拍龙案,霍然站起,冷视狄青道:“狄青,你莫以为朕不会斩你!” 狄青神色萧索,再不发一言,可脸上满是倔强。 这些年来,风霜雕琢下,他本已少了分棱角,多了分冷静,但他这时候不想冷静。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有些傻,但他知道自己做什么,这就足够。 他不需对羽裳承诺什么,可他和羽裳的约定,就算刀痕都没有那么深刻。 赵祯冷冷地望着狄青,常宁静静地望着狄青,狄青只是坚定地望着前方的地面。 三人沉默许久,赵祯吁了口气,烦躁道:“狄青,你退下吧。” 狄青有些意外,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起身向赵祯施礼后,又向常宁长公主作了一揖,不再多说什么,就那么默默的退下。 赵祯待狄青远去,这才恨恨的再拍桌案道:“常宁,狄青不知好歹,朕定为你重重惩罚他。” 常宁公主沉默半晌,慢慢起身,盈盈施礼道:“圣上,狄青没错的。” 赵祯愣住,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狄青没错,这么说错的是朕了?” 常宁公主道:“圣上当然也没错。圣上,狄青拒绝了常宁,常宁并不恼怒,圣上也不用为常宁去责怪狄青。常宁方才一直在看着狄青,心中已知道,这天底下,只怕没有谁能取代杨羽裳在狄青心目中的地位,说实话,常宁当时听狄青拒绝,本是有所埋怨的。” 赵祯微诧道:“那你现在不埋怨了?” 常宁道:“狄青本是苍鹰,就应该有他展翅的地方。狄青是人杰,也无需皇亲的身份来助力。常宁不再想求什么,只盼狄青痴情一片,最终能有寄托。谁都没有错,如果真的有错,那错只错在,常宁在错误的日子和正确的人相遇。” 她说完这句话后,眼中也有分黯然,再施一礼道:“常宁回阁了。圣上,常宁告退。”她娉婷的走出了帝宫,只留下环佩叮咚响声回荡在清风中,有如女儿难解的心思…… 狄青走出宫中,心中也有歉然。他知道那么拒绝一个女子,实在很让人下不了台,但他别无选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宁可常宁恨他,也不想和常宁有什么纠葛。 茫然走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陡然闻花香传来。喧嚣人流中,他蓦地才发现,原来不经意间,已到了大相国寺前。 这段日子来,他并没有前往大相国寺,这本是他和杨羽裳初遇的地方。他无需再来,因为往事早就深刻脑海。 他心乱之下,不经意的到了这里,望着辉煌绚丽的大相国寺,并没有入内一观的念头。蓦地心中在想,“当初我若是不入大相国寺,就碰不到羽裳……我若碰不到羽裳,纵是一生孤苦,也是心中无怨。毕竟……羽裳就不会有事。”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让他一直心中发疼。他虽知道,杨羽裳不会有悔,可他始终难以释怀。 信步走过去,无意到了一花棚前,花棚前有个老汉见了狄青,招呼道:“客官……你不是狄……小哥吗?” 狄青扭头望去,见那老汉满脸褶皱,已记起来此人姓高,点头道:“高老丈,你还卖花呢?” 蓦地又想起,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见了羽裳第二面。那时懵懂的他,送了羽裳一盆花,花名叫做凤求凰。 街市人来人往,春将暮,百花更艳,狄青却只是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凤求凰。 花正娇,人却不在。长街繁,心在关山。 不知哪里响起了幽弦,舞动了花树的残瓣。花有怜惜,撒在狄青寂寂的肩头,飘过狄青微颤的指尖…… 他缓步走过去,望着那凤求凰良久。高老汉一旁问道:“狄小哥,你若喜欢,就把花儿拿去吧。”高老汉还记得狄青昔日的恩情,却不知道当年的往事。 狄青苦涩一笑,只是摇摇头,转身要走,就见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望着他。那眼眸中满是清幽明澈。 宛若当年。 数年一顾,相思朝暮。 狄青内心呻吟了声,梦呓般说道:“羽裳……”他身躯晃了下,只以为是梦是幻,但回过神来,萧索更盛,眼中隐带惊奇,诧异道:“飞雪,怎么是你?” 望着狄青的那人,正是飞雪。 狄青从未想到过,新寨的那个飞雪,竟然来到了汴京。他又错将飞雪当作了羽裳。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情,飞雪和羽裳完全是两类的人,但狄青每次见到飞雪的时候,都留意她的一双眼,而忽略了飞雪的容颜。 飞雪静静地望着狄青,静静道:“为什么不是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其中夹杂分99lib?难以捉摸的古怪。 狄青一时间无法回答,虽有很多疑惑,但感觉都不必去问。飞雪为何来京城,为何到这里,为何好像一直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有兴趣,绝非情意,狄青清楚的明白这点。 沉默望着飞雪半晌,狄青回道:“汴京其实也不错……”每次他见到飞雪,都有不同的印象,伊始他被飞雪询问名字,感觉她胆子大得出奇。后来虽知道飞雪不过是个寻常铁匠的孙女,但感觉此女有着迥乎寻常的灵黠。这次再见飞雪,又从她眼中,看出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这女子,有着和她年纪完全不同的心智。 飞雪终于移开了目光,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汴京好像不错,但我不喜欢。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它有多繁华,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颗心。” “只看你的一颗心?”狄青喃喃念着,心中又痛。 飞雪说得不错,有羽裳的地方,哪里都是仙境,没有了羽裳,汴京和西北又有什么区别? “很多东西,别人觉得很好很好。但是你心里不喜欢,就是不好。”飞雪目光清澈,突然问道:“我送给你的面具,你可喜欢吗?” 狄青半晌才道:“喜欢。” 飞雪笑笑,“可想必有很多人不喜欢,甚至会怕、会厌恶。”她说的若有深意,耐人寻味。 狄青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我记得,你若想让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现在会和我说了吗?” 飞雪澄净若秋水的眼波望过来,半晌后,目光中有了分遗憾,“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狄青微惊,不解飞雪如何看出他暂时无法离开汴京。这个女子,难道真有让人惊悚的直觉吗?飞雪要带他去哪里? 千山万水?那是去哪里? 狄青正诧异间,飞雪又移开了目光,望着那凤求凰,自语道:“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苦短,或许真的不如花开花落了……” 狄青不知飞雪言中之意,更不解为何她看似年少,竟这多心思,才待离去,高老汉一旁突然道:“对了,狄小哥,你拿一盆花去吧。上次你不是送一盆花给那小姐吗?她很喜欢这花儿的。” 狄青心口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怎么知道她喜欢那花儿呢?” 高老汉笑道:“我当然知道了。自从你送给她花儿后,她那段日子,就不停的来这里,问狄小哥的名字,什么时候会来,还会不会再来?可老汉怎知道这些呢?她一连好多天,都在这里转悠,狄小哥,她是在等你吗?我看她多半是在等你!那是个好女子,你不能错过呀。她有一次,还亲自帮我浇花除虫,养花的经验,不比老汉差呢。” 狄青心中又颤,记得小月说过:“小姐一直都很爱护这花儿,照顾的很好。她都不让我照顾的……这几日,她不再照顾这花儿了……我们都在等着她,花儿也在等着她……” 心中酸楚,狄青垂头无言,两滴水珠打湿了长衫。春风不解,依旧牵扯着衣袂。他只给了杨羽裳一盆花儿,可杨羽裳却回了他整个的春天。 原来羽裳不止在雪夜梅前翘首企盼,怪不得羽裳称呼他傻大哥…… 他实在太傻太傻,因为他直到今天,旁人若不说,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事。 春风暖,繁华乱,狄青孤单单的立在那里,如立在旷野大漠。听着高老汉还在热心道:“她后来见到你了吗?我告诉她你的名字,她看起来很开心呢。她很喜欢那凤求凰,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看上许久……狄小哥,要不你再拿一盆吧,我保你把花儿送给她,她会喜欢。” 狄青想说,“她会喜欢。”可他嗓子已哑,心口撕裂般的疼,许久后才低声道:“她不需要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句话,终究没有抬头。 高老汉终于看出了有些不对,忙道:“不要也好。”说话间,旁边有个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取了花盆。 一人轻声道:“这花儿……本公子想要。” 狄青听声音熟悉,飞快地用衣袖擦了眼角,抬头望去,也满是讶然。 来人正是赵祯。他还是当年圣公子的打扮,手摇折扇,他身边站着一人,却是阎文应。赵祯望望阎文应手上的花儿,又看看狄青,缓步走过来道:“狄青,你可知道我为何想你留在京城?” 狄青摇摇头,赵祯唏嘘道:“因为你和我相识这些年来,从不图谋我什么,我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狄青有些感慨,但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飞雪一旁望着赵祯和狄青,目光仍是清澈无邪,似乎看出了什么,突然道:“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汴京吗?” 赵祯微怔,转望飞雪,半晌才道:“你是和……我在说话?” 飞雪凝视着赵祯,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就是在和你说话。狄青不欠你什么吧?” 阎文应喝道:“大胆!” 赵祯摆摆手,止住了阎文应的呼喝,惆怅道:“你说得不错,狄青的确不欠我。是我欠他的,因此我想弥补。” “你若是当他是朋友,就不该勉强他。”飞雪目光如水,沉静道:“只要你不勉强他,他就会感激你了。他不是贪心的人,只不过……他是个痴心的人。你到底是想人感激你一辈子,还是想人厌恶你一辈子?” 狄青很是惊奇,暗想飞雪怎么这般明白他的心事?飞雪说这些,难道是为他排忧解难? 赵祯目露沉思,看着飞雪的目光满是惊奇。 飞雪又对赵祯道:“你当然也有喜欢的人。你若有可能,会不会也和狄青一样?将心比心,你就不该为难他!” 赵祯脸色已变,想起了王美人,心头一跳。 往事如沙,迷了眼,却难割流连。 狄青感激地望了眼飞雪,又看了眼凤求凰,立下了决心,霍然上前,凝视赵祯道:“圣公子,我求你一事。当年我和羽裳在大相国寺相见,蒙她垂青,以心相许,狄青当年只送她一盆花,她却回了狄青海一样的深情。狄青这辈子,再也忘记不了羽裳。”他称呼圣公子,一来知道赵祯不想泄露身份,二来还是当赵祯和当年的玩伴一样。 赵祯听到“圣公子”三个字时,神色悠悠。又望着狄青眼中的决绝,心中叹息,只是在想,“当年朕……为何就没有狄青的这种坚持,朕不如他!狄青只是有情,并非对朕无义,我又何必苦苦的为难?” “当年去巩县时,我曾说,‘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心!’这句话,羽裳记得,我记得!”狄青重复着当年的话,如同羽裳就在眼前。 或许流年短暂,但承诺还在,也从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羽裳还会不会醒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睁眼,我更不知道,会不会找到香巴拉。”狄青眼帘湿润,一霎不霎的望着赵祯道:“可我知道一点,狄青的这颗心,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的斩钉截铁,断冰切雪,“在我的心中,羽裳已是我的妻子,无论生死!狄青此生不求高官,不求厚爵,狄青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我不能不要羽裳给我的一片心。狄青不求什么,只求你准我出京,再战西北。狄青活也好,死也罢,战不负天下,情不负羽裳,狄青此生无悔无憾!” 他说完后,深施一礼,再无言语。那伟岸的身躯如山岳沉凝,在花香中,写尽悲欢。他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出京,没有人能阻拦。 赵祯沉默的望着狄青的坚持,良久才道:“我这次来,本是要让你出京的。” 狄青霍然抬头,眼中有了意外,更多是感谢! 飞雪再望赵祯的神色,多少也有些讶然。她那清澈澄净的眸子中,有分轻雾弥漫…… 赵祯从阎文应手上拿过了那盆凤求凰,递给了狄青,感喟道:“我已送不了你什么,这盆花,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狄青,西北苦寒,你多保重了。”说完后,拍拍狄青的肩头,赵祯有些惆怅,本待还要说什么,终究只是转身离去。 走在长街上,赵祯突然想要痛哭一场,只是在想,“当年我若在太后面前,也是这般坚持,结果会怎样?” 可惜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 狄青捧着那盆花,望着赵祯远去,一时间激荡无言。等回过神来,感激的向飞雪望去,想谢谢她方才的一番话,却发现飞雪竟已消失不见。 她悄悄地来,静静地走,如烟非烟…… 长街长,烟花繁。捧花的男子立在那里,心在塞远,不知哪里笙歌再起,声破长天,飞飘关山…… 第十三章 迭玛 长天苍茫,有苍鹰飞过,徘徊在渺渺天际,俯瞰众生。繁霜凝树,叶舞残黄,又入了初冬季节。 延州东北二百余里的古宽州之地,少了初冬的冷意,却多了些热火朝天的氛围。 宽州本是废弃的古城,在近一年的修建中,平地高城起,城名青涧! 自从朝廷下旨,让种世衡为鄜州判官,负责修青涧城一事后。青涧城周边的百姓,无论是羌人亦或是汉人,均是欢呼雀跃,主动前来搬石抬土,挖壕垒沟。 以往金明寨以北,多是羌汉混居,可每逢战事,大宋总是避而不出,坚守金明寨,如此一来,北面居住的百姓可就倒了霉,屡次受战争波及,苦不堪言。这次建城在金明寨以北,众人无不都当这地方是百姓的福祉,是以踊跃前来帮手。 黄昏日落,有一拨军士正挑沙入城,有挖护城河的百姓叫道:“葛都头,大伙累的要死,过来讲讲狄指挥的事解解乏吧。” 天虽冷,那葛都头却袒露着健壮的胸膛,额头竟还有汗水。闻言卸了河沙,问道:“昨日我讲到哪里了?” 有一红脸的汉子接道:“狄指挥大战铁鹞子,攻破后桥寨,怒战罗睺王的事情,都讲了十七遍了……虽说每次编造的都有不同,可毕竟听多了,你讲点新鲜的吧?” 葛都头哈哈大笑道:“你们真难伺候,我不讲吧,你们非要听,听了还不能重样,不重样了还嫌我编造。狄指挥虽说又回了塞下,但眼下战事没有,我难道要编个故事给你们听吗?” 有人道:“怎么没有,昨晚城头鼓声比雷声还要响,天明的时候,就见到城外一地羌人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为军中要员,总得说来听听。” 葛都头被人吹捧,摸摸络腮胡子,笑道:“我猜你们肯定要问这事。也罢,我就给你们说说。其实我们这城建好了,高兴的人不少,眼红的人也不少。米擒族就挤破脑袋都没有进来,这才兴兵来犯,不想狄指挥掐指一算,知道他们昨晚会来,早早的在城外埋伏,一刀就斩了米擒族的首领米擒大浪。” 众人均是惊呼,“那狄指挥,不是和神仙一样了吗?” 葛都头也不脸红,大咧咧道:“谁说不是呢……那些人见到狄指挥杀过来,都不敢接战,丢下百来具尸体落荒而逃。青涧城有种老丈才能建起来,可若是没有狄指挥,只怕早丢了呢。” 有人不解道:“米擒族要入城,就让他们来好了。” 葛都头道:“你懂什么,他们不给钱,种老丈如何肯让他们进来?”众人一阵哄笑,远处走来一人道:“葛振远,你又在说我的坏话。” 来人拖个草鞋,踢踢踏踏的走过来,脑门发亮,脸有菜色,正是种世衡。 葛都头当然就是葛振远,青涧城新建,种世衡主城事,狄青负责守卫,而葛振远、廖峰、司马一帮人等,均被从新寨调到了青涧城。 种世衡见众人在歇息,不满地嚷嚷道:“你们怎么都停下来了?快点做事。我告诉你们,能进这个城,一要做事,二要送钱。又没钱,又不干活的人,若再被我看到,都给我滚蛋!这里不养闲人的。” 葛振远吓得忙道:“都去干活,都去干活!”众人一哄而散。葛振远挽袖子要走,种世衡拉住他道:“狄青在哪里?” 葛振远道:“他在城北五里外的折柳亭。” 种世衡嘟囔道:“他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离的远,可能怕你要钱吧。”葛振远丢下一句后,一溜烟的跑掉了。 种世衡摇摇头,拖着草鞋向城北而去,赶到了折柳亭时,有些气喘。狄青正坐在亭中,远望西北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向种世衡望去,若有期待道:“种老头,什么事?” 狄青又到了塞北。 狄青离开汴京后,先奔延州报道。范雍见了大为头痛,心道这小子有毛病,别人都是费尽心思往京城走,这小子火烧屁股一样的赶来延边。不知道朝廷什么心思,范雍索性报于朝廷,将狄青云骑尉的..官衔提到武骑尉,这种提升,只涨俸禄,不涨兵权。朝廷准了后,狄青仍以延边指挥使的身份,协同种世衡镇守青涧城。 狄青暂得清闲,全力去查叶喜孙的下落,可这人如鸿飞渺渺,再也没有出现过。 种世衡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叹口气道:“没啥事不能找你吗?” 狄青笑了笑,“我只怕耽误你赚钱了。对了,昨晚斩了米擒大浪,马儿装备兵刃都收回来了吧?” 种世衡道:“你还怕我漏下什么吗?” 狄青又笑,心中却是叹了口气。原来狄青镇守青涧城后,有羌人投奔,也有羌人过来捣乱。这段日子,狄青毫不手软,有来捣乱的,杀无赦。每次战后,狄青管杀不管埋,将收拾战利品一事交给种世衡。种世衡素来是死人都要扒下层皮来,做这种事情,当然最好不过。 种世衡斜睨着狄青,突然道:“狄青,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些奇怪呢?” 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奇怪呢?” 种世衡道:“我们建了这个青涧城,党项人肯定视为眼中钉。过来捣乱不足为奇,但他们都知道你在这里,这段时间,来捣乱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昨天晚上,米擒族来的都是骠骑,最少能有千人!” “这不挺好吗?来的多,杀的多,你赚的也多。”狄青淡淡道:“我不主动杀人,可他们送上门来给我杀,我也不会拒绝。” 种世衡长叹一口气道:“你小子最近只想着什么香巴拉、叶喜孙了。我都说了,这些事情,我来给你打探。你一个人再厉害,还能比老汉我的消息灵吗?你小子在领军方面有天分,对敌方面更是勇猛,不应该这么糟蹋才能的。” 狄青忍不住的笑,“所以呢,你以后若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好了。我懒得你和绕来绕去的兜圈子。你是不是想说,党项人最近对青涧城的攻击力量加大,有意再攻西北了?” 种世衡嘟囔道:“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我就是怕这个呀。狄青,你记得吗,开春的季节,党项人的使者贺真曾去向范知州求和。这之后,西北安静了许多,可很多羌人熟户,纷纷要来归降投靠,范知州禀告朝廷,朝廷令范知州自行处理,结果范知州把很多羌人都安居到金明寨的三十六分寨了?” 狄青点头道:“我当然记得。范知州还想安排些人手到青涧城呢,不过我们推说城没有建好,一直没有答应。”他神色中也有分忧意,“种老头,你怕这些人有问题吗?” 种世衡忧心忡忡道:“这些人有没有问题我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感觉心惊肉跳的。大批羌人涌入了金明寨,用脚趾头想想,都有问题,偏偏范知州觉得羌人不足为惧,不以为然。朝廷为了安抚羌人,又重开了榷场,但这时候,党项人屡次试探进攻青涧城,只怕真的又要进攻西北了。” 狄青也有些皱眉,暗想你我明白这些有什么用?能看守青涧城,已是范雍的恩惠了。他无奈道:“可你我联名上书给范知州,请他当心。他虽没有说什么,只怕也嫌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种世衡沉吟许久,问道:“上书给范知州看来是没用了,他根本不会听我们的建议。狄青,前段时间,我让你径直给天子上奏,有回信了吗?” 狄青摇摇头,苦笑道:“你太高看我的能力了。我奏折是发出去了,但两府一直没有回音。这种越级上奏的事情,本是官场大忌。若是被范雍知道了,你我都没好……我只怕……奏折还被两府压着呢。” 种世衡搓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突然止步,脸上现出少有的慎重,问道:“狄青,老汉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天子的关系到底如何呢?” 狄青回想汴京的情景,半晌苦笑道:“这个吗……伴君如伴虎,你应该知道的。他或许能听我的话,但人总是会变的,是不是?”上次回返汴京,狄青和赵祯虽有冲突,但终究言归于好,可狄青心中早知道,赵祯再也不会是圣公子了。 一个人坐的地方高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种世衡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惋惜道:“我本来想让你亲自回京,对圣上说说这里的严重性的。唉……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 种世衡看似圆滑,其实可说是老谋深算,更因官场浮沉,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心中暗想,“这段日子来,京中变化极大。听说天子不忙于西北备战,反倒因为郭皇后刁蛮,一直在忙于废后一事。吕夷简被贬出京不久,就被重新启用再入两府。当初都说郭皇后与吕夷简不和,天子要废后,吕相全力支持。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才被重用,就因为反对天子废后,又被贬出了京城。此事看似不起眼,但由此可见天子的性格很是反复呀。老汉我本希望狄青能在天子面前说说眼下延边的急迫,但天子反复,路途迢迢,狄青也不见得有用。但若不指望狄青,西北大战不日即起,范雍无能,整日安于享乐,以目前的情形,百姓又要受苦了。” 这些话,种世衡不好对狄青多说,正沉吟间,狄青问道:“种老头,你说为我打探香巴拉和叶喜孙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种世衡摇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找不到叶喜孙,但查到了姓曹那人的底细了。” 狄青精神一振,当初八王爷不肯说出曹姓之人的来历,狄青本以为这人也很神秘,不想种世衡很有些方法,居然能寻到那人的根底。 如果真知道曹姓那人的来历,说不定会对寻找香巴拉也有帮助。狄青心中暗想,“种世衡就算是个骗子,也是个很有能力的骗子。” “曹姓那人叫做曹贤英,他本是归义军中曹氏的后人。”种世衡道。 “归义军?那是什么军?”狄青不解道。 种世衡摸摸头顶,叹口气道:“你不要整天只想着杀人,没事多读读书,多读读史书,就知道归义军是什么人了。” 狄青心道,“我也读书,可就喜欢读一本 href='2283/im'>《诗经》。”心中有些酸楚,狄青还能笑道:“知道你有学问,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办事呢?” 种世衡有些得意,又摸摸发亮的脑门,简略道:“唐安史之乱时,唐帝无力平叛,只能召陇右、河西诸军援助京城。结果陇右、河西兵力虚空,反被吐蕃人趁虚而入,占领了陇右。自那后,陇右、河西以及沙州、瓜州大部分疆土,多数沦陷在吐蕃人手上。但后来汉人张议潮率众起义,重夺河西十一州,奉表还唐。唐天子无以为报,封张议潮部为归义军!这就是归义军的由来。本来归义军是姓张的,但后来归义军内讧,力量削弱,又被吐蕃人击败。后来归义军几经反复,由沙州望族曹仁贵重振旗鼓,再败吐蕃,而归义军实际上也就改姓曹了。” 狄青心道,“这个出身,也没什么稀奇,为何八王爷秘而不宣呢?” 种世衡又道:“不过曹氏掌权后,势力已渐渐衰败,地盘不停地被吐蕃、回鹘、高昌等国吞并,到前朝曹氏子孙曹宗寿统领归义军的时候,归义军只死守在瓜州、沙州两地了,因此当地人又叫曹宗寿为瓜州王。本朝时,曹宗寿之子曹贤顺统领瓜州,本一直对我朝称臣,但几年前,元昊击败高昌、回鹘,曹贤顺见党项人势大,已举州投降了元昊!曹贤英是曹贤顺的族弟,和曹贤顺多半意见不和,这才逃到延边。” 狄青听完这些,怅然若失道:“那曹贤英为何会有香巴拉的地图呢?可惜他死了,不过……”蓦地想起了什么,振奋道:“曹贤英虽死,但我们可以找曹贤顺打听情况!” 种世衡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拍拍脑门道:“你小子在这种事情上,还够聪明,不枉我对你说了这些。不过呢……我倒有个另外的看法。” 狄青忙道:“老丈请说。”他一有事请教,种老头就变成了种老丈。 种世衡没有嘲讽,反倒目露沉思之意,说道:“自从你说了香巴拉这个破地方后,我也开始多方面留意。我记得你说邵雍有个谶语,说香巴拉在西北,因此你才执意要到西北?” 原来狄青知晓种世衡颇有能力,为全力寻到香巴拉,也将邵雍当年的谶语和种世衡说了。 狄青点头道:“是啊,按照谶语所言,香巴拉应该在西北……”蓦地灵光闪动,狄青失声道:“归义军曾统领的地盘又在我们这里的西北。我在延州左近打探不到香巴拉的消息,难道说……香巴拉在曹家的势力范围内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点头道:“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曹贤英为何能有香巴拉的地图,会不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如果是祖上流传下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这张图和河西十一州有关!” 狄青第一次有些明确了香巴拉的范围,越想越靠谱,心思飞转道:“或许……香巴拉就在瓜州或沙州?你方才也说了,归义军死守这两州,是不是因为这两州,本身就有什么玄奥。”长吸一口气,狄青心潮澎湃,“会不会香巴拉就在这两州呢?” 种世衡倒还沉静,半晌才道:“有可能,倒也不见得一定在瓜、沙两州。那两州若真有香巴拉的话,曹贤英没有能力去寻说得通。但曹贤顺想必也知道这秘密,没有道理放着所谓的仙境不去寻找,而投靠了元昊呀?” 狄青方有些眉目,又被浇了盆冷水,知道种世衡说的很有道理。 “或许香巴拉在别的州吧。因此曹家人虽有地图,但无能力去探寻。”种世衡又下了一个判断。 狄青点点头,起身远望西方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其实很想立即赶赴瓜州打探下消息。 种世衡道:“怎么办?你当然是留着守城。不是说好了嘛,你安心守城、帮我打仗搞生意,我全力帮你找寻香巴拉。大家各不相欠,还能将各自的优势发挥到最好。” 狄青又坐了下来,竭力的平静心绪。 种世衡见狄青片刻就能镇静下来,暗自点头,心想狄青变化越来越大,也愈发的稳健。他听到这消息,还能沉得住气,就已有了大将之风。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住千军? 眼珠转转,种世衡想起了一事,说道:“对了,狄青,咱们这段日子,赚了不少钱。说好了,有你一份的。”说罢有些疲惫的笑。 狄青知道只有他想不到的方法,没有种世衡赚不到钱的门道。 这些日子来,种世衡择选入住百姓,提前抽佣,私贩青盐,着实赚了不少。狄青听有钱分,摇摇头道:“当初虽说好了,但我并不需要。你若愿意,把我那份用在建城上面吧。” 种世衡抚掌笑道:“君子一言,莫要反悔!” 狄青并不多言,心中却想,“种世衡这一年多来,真的太辛苦了。” 狄青这段日子,和种世衡朝夕相处,早知道种世衡不过是外表吝啬,这人平日骗吃骗喝,但账目极为分明,若是花自己的钱,整日更是肉都舍不得吃一口,只捡些菜叶充饥,因此这才总是脸有菜色。 朝廷虽说同意建青涧城,可范雍拨款总不利索,又借口金明寨花销很大,因此青涧城建城所需款项,总不能及时到位。 若非种世衡拼命的赚钱,又从牙缝中省钱,青涧城怎能会这么快建起来? 狄青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那时建城正到最紧张的时候,青涧城突然出来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城中打不出水源。挖井竟然挖到了岩石层! 这个问题在不打仗的时候,算不上问题,因为可以取城外的延河水。但若真的开仗,被人围了城,城中无水,不战已败。当时青涧城人心惶惶,能沉得住气的只有狄青和种世衡,种世衡一夜白发,脑门头发掉了数百根,第二天种世衡决定,继续打井,挖一簸箕石头上来,赏铜钱一百文! 城兵连挖三日,比鏖战还艰辛,终于在第三天打出井水。 满城皆欢。 种世衡白花花的银子用出去,头一次没有叫痛,却落了泪。 虽然种世衡一直叫嚣着,要做大买卖,就要舍得投入。但自那一天开始,狄青才算更深刻的了解种世衡这个人,他才宁可被种世衡骗。又有谁知道,那秃头、烂鞋伴随一张菜色的脸下,有着怎样的一种情怀? 种世衡见狄青望着他出神,忍不住摸摸脸道:“我脸上开了花?” 狄青振衣而起,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你这么辛苦的帮我打探消息,我总要请你吃顿好的。” 种世衡口水流了下来,不迭点头道:“你小子有良心……”跟着狄青向城池走去,种世衡道:“狄青,我其实一直有个计划……兵不在多而在精,我藏书网这些年来,着实认识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们把他们都编入厢军中让你指挥,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镇得住他们……”话未说完,有马蹄声传来。 有一骑飞奔而来,狄青本以为是军情紧急,见到来人的一张马脸,又惊又喜道:“张玉,怎么是你?” 来人居然是狄青的京中好友张玉。 张玉、李禹亨二人是狄青在京中最早结识的伙伴,张玉还和狄青并肩对敌,可说是生死之交。 宫变后,经历过当年事情的侍卫均是自请戍边。武英到了环庆路的柔远,王珪去了泾原路的镇戎军,而张玉、李禹亨二人都被分在金明寨中做个指挥使。 众人都在西北,只因各有要务,除了狄青外,都不得擅离。 狄青在青涧城许久,除了守城,就是探寻香巴拉的下落,今日见到张玉,实在是意外之喜。 张玉风霜满面,见到狄青也满是欣喜,翻身下马道:“狄青,你还好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不知包含多少问候关怀。 狄青记得张玉救过他的性命,张玉何尝不记得狄青为他挡住刀剑? 狄青重重点头道:“死不了。你呢,怎么样?” 张玉见狄青脸上尘霜磨砺,去了当年的稚嫩,多了分刚毅厚重,心中想到,“他多半已能摆脱当年的阴影了。”爽朗笑道:“我也很好。虽说交战百姓受苦,可在金明寨一直闲着,拳头都有些发痒了。听说你这两年来在西北很有些名气,我真的不服呀。都是指挥使,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说罢,忍不住的笑。 狄青知道张玉是在说笑,心中暖暖。忍不住道:“你这次来青涧城,有什么事情呢?” 张玉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掏出封书信道:“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信来了。郭遵郭大人给你的信。” 狄青大奇道:“郭大哥怎么会让你送信呢?”接过那封书信,感觉信倒是很薄,但沉甸甸的坠手。 狄青更是惊奇,暗想这是信吗?就是一锭银子,也不过如此的分量吧? 不等拆开,张玉一旁解释道:“本来郭大人要亲自给你送这封信的,他路过金明寨,找铁壁相公的时候,得知党项人又有出兵的迹象,急急回去布防,知道我和你关系不错,才让我把书信转交给你。” 狄青已拆开了信,抽出信纸,眼前一道金光…… 种世衡眼珠子瞪的已经和鸡蛋一样大,叫道:“我的祖宗呀,这是信吗?” 狄青抽出来的,竟是一张薄薄的白金信笺,上面用黄金镶字。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信笺,就已价值不菲。 信 7684." >的右下角用黄金嵌出一根针来,而信的正上方,白金封底凸出个佛的图案。 那佛慈眉善目,虽有些像弥勒佛,可肚子没有那么大。 这封信,奢华中,又带着稀奇古怪。那针、那佛都代表什么意思? 而郭遵又什么时候,有这么阔绰的手笔? 狄青顾不得再惊奇,见白金信笺上有九个黄金镶出来的字,定睛望过去。 那九个字是:“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 狄青怔怔地望着那九个字,一时间迷惑不解。 迭玛,什么是迭玛? 郭遵若只是想说这九个字,让张玉传到就好,但郭遵刻意送给他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信……恁地这般古怪? 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向张玉望过去,不解道:“张玉,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郭大哥要说什么呢?”他虽不解,但见郭遵竟然还念念不忘为他寻找香巴拉,狄青心中满是感激。 张玉也被那信笺的奢华镇住,脸上满是惊奇,喃喃道:“我的娘呀,早知道是这种信,我传个口信不就得了?这信笺若是换酒喝,这得能买多少酒呢?”他当然是说笑,回过神来,张玉道:“郭大人急匆匆的离去,只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对了,他还说了几句话,他说事情一言难尽,但他已在吐蕃找到有关香巴拉最重要的线索,等他处理完军情,再和你详细说说。” 狄青心头一震,知道郭遵素来言不轻发,郭遵既然说找到最重要的线索,就绝不会让狄青失望! 张玉却已翻身上马。 狄青见了有些错愕,问道:“你……这就要走吗?” 张玉点点头道:“是呀,铁壁相公是看在郭大人的面子,才让我出来送信。信送到了,我也要赶快回去了,毕竟听郭大人说,党项人可能在这个冬季出兵的,我也是指挥使,要赶回去守寨。本来……禹亨想要送信……我很想看看你,这才抢着赶来。” 狄青心中感激,暗想从金明寨到青涧城,足足有两百里的路程。张玉这般奔波,情深意重,岂是看一眼那么简单? 可狄青终究没有说谢,只是关切道:“天寒了,看要下雪的样子……你路上小心。” 张玉哈哈一笑,摆摆手,拨转马头,已扬长而去。 狄青目送张玉远去,见远川烟稀,人影一点射到天际,渐渐的淡了。 古木苍苍,朔风连寒,狄青吐口气,哈气成霜,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又到了严冬。陡然间感觉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天空不知何时,下了点点的雪屑。 雪儿舞动,如群星繁沓而落,狄青忍不住向种世衡望了眼,一颗心也繁乱难止。 他才有些确信香巴拉在河西十一州,为何郭遵突然言之灼灼的告诉他,要找香巴拉,必寻迭玛? 迭玛到底是什么?香巴拉和吐蕃有关?狄青心思繁沓,一时间又找不到头绪…… 张玉快马回转,见雪下的紧,夜晚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了会。天明时分,又奔金明寨急行。 大雪倏如其来,染白了万里关河。 山岭如龙,大河如带,塞北的风雪,好一番壮阔。 张玉无心欣赏雪景,只骂老天给他找麻烦,近中午的时候,终于赶回了金明寨。 苍穹下,金明寨龙蟠虎踞,傲视天地。金明寨三十六分寨,有如苍龙逆鳞,随便哪一片都能发出令人胆寒的神威。 张玉先回了令,神色有些阴沉的前往安丰寨。 金明寨有十八路羌兵,三十六营寨,蜿蜒在山岭之中,形成延州西北最厚重的屏障。李禹亨把守南头的前川寨,而张玉负责镇守最北的安丰寨。 安丰寨北几十里,就是汉羌混居的地带。 张玉没有了见狄青时的笑容,心中只是想,“这段时间,也没有见到禹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见狄青的时候,提一句禹亨,只是不想狄青心冷罢了,禹亨并不知道我送信给狄青。自从出京后,也不知道是禹亨态度先冷下来,还是我先瞧不起他呢,唉,如果有空,倒要找他谈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为何还放不下呢?” 原来当年曹府一战,狄青、张玉并肩死战,李禹亨却躲在一旁,张玉每念于此,都是心中有个疙瘩。后来在永定陵,李禹亨依旧胆小,还仗着狄青救他一命。最离谱的就是在宫变中,李禹亨在乱战中,没有奋力厮杀,反倒是靠装死躲过一劫。 张玉因此对李禹亨变得冷漠,到了塞下后,二人关系不因同殿而亲近,反倒变得疏远起来。 每次想到这事,张玉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将近安丰寨的时候,突然听到寨北阵阵喧哗,张玉微凛,急问寨兵道:“何事?” 寨兵回道:“张指挥,你可回来了。有千余羌人在寨外搦战,你不在,李公子和胡副指挥已出寨迎敌了。” 张玉心中微惊,他知道李公子就是李怀宝,也就是铁壁相公李士彬的儿子。而胡副指挥叫做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协同张玉镇守安丰寨。 李怀宝出战,胜了还好说,若有事的话,只怕他张玉难脱干系。 张玉想到这里,急急前往寨北,未到近前,就听到远方欢呼声阵阵。张玉举目望过去,见到前方有人策马行来,为首那人长的也算英俊,不过双眸微陷,眼袋发黑,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张玉认得那人就是李怀宝,舒了口气,迎上去道:“李公子,你没事吧?” 李怀宝看了张玉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玉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李公子因何发笑呢?” 李怀宝笑了半晌,扭头对身旁一青面汉子道:“我会有什么事情?胡斫,你把好笑的事情说给你们指挥使听听。” 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可看向张玉的眼神带着分哂然,讥诮道:“张指挥,事情的确好笑。羌人在寨外搦战,本来趾高气扬的,李公子正巡视到这里,见状大怒,命兵士掌旗出击。不想旗帜才出营寨,那些羌人就扭头跑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张玉心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李怀宝在我面前显威风来了?羌人见到你们的旗帜就跑,这里好像有点蹊跷呀。” 张玉处事圆滑,见众人都在兴头上,不好质疑,只是淡淡道:“李公子好威风。” 胡斫道:“最威风、最好笑的不是羌人逃命,而是李公子追去,有羌人坠马,见李公子喝问为何不战而逃,你猜他们怎么答?” 张玉见胡斫神色傲慢,心中忿然,还能平静道:“我笨得很,猜不出来。” 胡斫嘲讽道:“那羌人说,本以为这里只有个张指挥,这才敢前来。不想李将军在此,他们见到铁壁相公的旗帜,无不胆坠于地,何敢再战?”说罢又是大笑。 众人均笑,李怀宝在马上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张玉道:“张指挥呀,你……嘿嘿……”他再不多说,可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一扬长鞭,已策马离去。 张玉立在那里,心中暴怒,紧握双拳,手指甲几乎要刺入肉中! 李怀宝哪管张玉的心情,他本骄奢,这些年来仗着父亲的名头,在金明寨呼风唤雨,嚣张惯了。羞辱了张玉后,李怀宝懒得再去巡视其余各寨,才准备回去休息,不想有个叫上官雁的手下急匆匆的赶到,“李公子,夏随夏部署来了,他四处找你。” 李怀宝一怔,问道:“夏部署他来做什么?”李家父子在金明寨虽是土皇帝,但李怀宝官职远不及夏随,再说夏随还有个都部署的老子,就算李士彬都不敢怠慢,李怀宝对夏随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 上官雁道:“听说党项人又出兵了,这次全面进犯西北。不但夏部署来了,夏随的老子都部署也来了,眼下正与相公商议如何对付党项人一事。” 李怀宝微惊,随后冷笑道:“无论党项人如何来打。难道还敢打到金明寨来吗?” 金明寨已由李家三代经营多年,号称西北铜墙铁壁。 这些年来,边陲虽战乱时有,但金明寨,始终没有受到过大的攻击。 上官雁赔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公子总要见见夏部署吧?夏部署眼下正在黄堆寨的宽心堂内。” 黄堆寨是金明寨最为奢华的一个分寨,里面有着最为豪阔的建筑。宽心堂是黄堆寨中最精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有最为美妙的歌舞,还有喝不完的美酒。 李怀宝听夏随在黄堆寨,不由微笑道:“你办得很好。带我前去。”李怀宝总觉得夏随和他是一类人,都是酒色不禁,放荡形骸的人物。李怀宝并不想去见夏守贇,都部署自然有铁壁相公接待,至于招待部署嘛,才是他李怀宝应该做的事情。 李怀宝未到宽心堂,就听管弦声起,悠悠扬扬,嘴角不由浮出了丝笑意。 宽心堂主位,正坐着夏随,目不转睛的在望着堂前歌舞。 大堂之中,有一舞女团团而旋,银白色的裙子,飞雪一样的舞动,露出双洁白满是弹性的腿。 夏随的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到那舞女的身上。 上官雁本待招呼,李怀宝摇头止住,静等歌舞止歇。李怀宝心道,“夏氏父子位高权重,我爹在招待夏守贇,我一定要让夏随满意而归才好。” 待一曲舞完,舞女蜷缩伏地,裙子流瀑般的垂落,有如黄昏落日的一曲挽歌。 堂中静,静如雪,雪是寂寞。 掌声响起,李怀宝抚掌入内,大笑道:“夏公子,这舞……可好吗?” 夏随像是才见到李怀宝的样子,安坐微笑道:“不想金明寨也有这等歌舞,我就算在汴京,也少见到了。” 李怀宝走到夏随的下手坐下,陪笑道:“夏公子若是喜欢,大可天天在此观赏了。” 夏随目光闪动,轻轻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可我老子不让呀。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南下攻打保安军,北上围攻土门……西北军情紧急呀。” 李怀宝大笑道:“党项人攻的再急有什么用?有都部署和部署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党项人还不是会同去年一样,铩羽而归?” 夏随客气的笑笑,笑容中好像隐藏着什么,“李公子真会说话,都部署固然可运筹帷幄,但若没有金明寨的固若金汤,还是不能如此安逸了。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因此都部署和我前来,还想看看金明寨准备的如何了。” 李怀宝自傲道:“夏公子大可放心,就算党项人有百万雄兵来攻,也是奈何不了金明寨。有金明寨在,就有延州城在。夏公子多半还不知道今日之事吧?”他不称夏随的官阶,以私交称呼,就是想要拉拢关系。 夏随微有诧异道:“今日发生了何事呢?” 李怀宝又把羌人见旗坠胆于地之事一说,得意的笑。夏随精神一振,拍案道:“想不到铁壁相公威名如斯,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 李怀宝笑道:“正是如此。夏公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夏随突然摇头道:“唉……我只担心一事。” “夏公子担心什么事呢?”李怀宝有些错愕道。 夏随面露苦意道:“我只担心这里好酒太多,我会醉死在这里。” 李怀宝恍然大悟,知道夏随是在开玩笑,大笑道:“夏公子真会说笑。上官雁,去把最好的酒拿来,今夜,我和夏公子不醉不归!” 酒如水一般的流淌,舞如风一般的旋急。 酒色之中,时间总是如流水般的飞逝。 夜幕已垂……夜色渐深,可宽心堂前热闹更盛,舞女转的更急,如风卷狂雪。 夏随看了眼天色,眼中闪过分诡异,终于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到时候了。”他看起来喝的很多,但眼中竟没有半分酒意。 李怀宝早就醉了八成,听不清夏随说什么,大声道:“夏公子,你还要什么?尽管说来。这里有的,我就会为你取来。”腆着脸,望着堂前的舞女,李怀宝淫邪笑道:“我看夏公子好像很喜欢这个擅舞的妞儿,不如今晚,就让她陪你好了。” 夏随不望舞女,突然道:“李公子,我父子对你李家如何呢?” 李怀宝又笑,趁着酒意,重重的一拍胸膛道:“恩重如山!” 李怀宝这句话倒非违心,因为在不久前,元昊曾投书信、锦袍和金带在宋境,约李士彬反宋,但这书信不知为何,竟然落在了夏随的手上,此事也被范雍所知。 造反之名,本是大罪,但夏守贇、夏随均认为这是元昊的反间计,又对范雍说李家父子和党项人有世仇,绝不会做这种事情。范雍听夏守贇的建议,将此事不了了之。 就因为这件事,李家父子对夏家父子很是感激。 夏随轻轻地叹口气,缓缓的起身,走到了李怀宝的身前,问道:“那我父子现在有件很为难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肯帮忙呢?” 李怀宝晃晃悠悠的站起,用力点头道:“好,你说。夏……公子,你……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都双手奉上。”说罢,笑嘻嘻的以手做捧头状,向夏随面前一送,又是哈哈大笑。 他已醉的不行,站立不稳之际,突然听到“呛”的一声响。 李怀宝还没有醒悟,忽感脖颈一凉,只觉得全身飞起。向下望去,只见夏随手持单刀,刀上有血,正对着一个无头尸身。 李怀宝蓦地醒悟,“我……”不待多想,他已再没有了知觉。 夏随一刀就砍了李怀宝的脑袋,鲜血飙飞,染红了一堂的春色! 管弦骤停,夏随已厉喝道:“继续弹下去!”管弦之声再起,舞女跳跃不停,团团凌乱。 堂中的上官雁竟还是毫无慌张之意,可脸上已有青色。 夏随扭头望向上官雁道:“是时候了。这里的张玉还算个角色,你去收拾他后,按计划行事。” 上官雁施礼退下,夏随缓步走到宽心堂外。 雪正冷,天苍地白。 夏随伸手抓了一把雪,擦了下刀身的血迹。刀身一泓亮色,映青了满脸的狰狞。夏随擦完刀身后,又等了会,方才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个竹筒,晃燃了筒捻。 “通”的一声大响,蒙蒙的夜空中,遽然出现了一朵绚烂的花朵。那烟花如花朵般千丝绽放,璀璨夺目,耀亮了金明寨的上空。 很快的功夫,远远处竟有一道道烟火跟随冲天而起,明耀了暗暗的夜。 烟花散尽后,夜空寂寂,火光四起,整个金明三十六寨,陡然沸了起来…… 夏随望着那火光汹汹,没有半分的惊奇,只是喃喃笑道:“金明寨……铜墙铁壁?好一个铜墙铁壁!”他的笑声冷冷中,还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堂中歌舞未休,管弦繁急,似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闹剧。可那白裙激荡,如雪花一样的飘扬,似乎为李怀宝舞着一曲挽歌,又像是给金明寨的下场,拉开了冷酷的序幕! 第十四章 连环 张玉一直没有睡,他心中满是怨气。 在狄青面前,他虽嘻嘻哈哈的一如既往,但他在边陲过的并不开心。他只会和朋友分享开心,而不会把不悦向朋友提及。 狄青看起来好了许多,张玉很为狄青高兴,但他的这种窝囊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金明寨,铜墙铁壁!但对张玉来说,金明寨就和个铁笼子一样,他在其中,煞是郁闷。 “砰砰砰!”有人敲门。 张玉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么晚谁会前来找他?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分不安,张玉摸了下佩刀,缓步到了门前,打开了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照着李禹亨微白的一张脸。 “禹亨,是你?”张玉诧异中还带分喜意,他和李禹亨毕竟是朋友。在这清冷的雪夜里,能有个朋友聊聊,很是不错。他自从见狄青回来后,就一直想着找李禹亨谈谈,他们是朋友,朋友岂不就应该宽容些? 李禹亨只是“嗯”了声,眼中含义复杂万千。 张玉没有留意李禹亨的异样,才待让他进房,突然发现李禹亨身后跟着两个人。那两人一个是安丰寨的副指挥胡斫,另外一人是李怀宝的手下上官雁。 张玉退了步,李禹亨和胡斫、上官雁已挤了进来。张玉皱了下眉头,忍不住又退了一步,不知为何,他心有些发寒。 当年在曹府遇险,他就有这种感觉。 可那时候,还有狄青和他并肩而立,这时候呢……李禹亨和他面面相对。 张玉还能保持镇静,问道:“禹亨,有事吗?”他看到李禹亨手上拿着个皮囊,里面圆滚滚的不知装着什么。 “今天李怀宝羞辱了你。”李禹亨面无表情道。 张玉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李禹亨情绪突然变的有些暴躁,叫道:“你是我的兄弟,他羞辱你,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张玉心中蓦地涌起激动,他真的不敢相信李禹亨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随后李禹亨的话让张玉震惊当场。 “我杀了李怀宝!” 张玉脸色微变,忍不住向胡斫、上官雁看了眼。那二人像是在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张玉感觉有问题,可一时间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三人怎么会在一起? “你不信吧?”李禹亨见张玉沉默,嘴角有分嘲讽。 张玉心思飞转,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杀了他的后果?” 李禹亨声音微有颤抖,突然激动道:“我不管有什么后果!我知道你不信,可我就是杀了他!”他伸手一抛,那皮囊掉在了地上。 一颗人头从皮囊里滚出来,血肉模糊。张玉忍不住低头望去,依稀认得那是李怀宝的头颅,心中惊凛,又有些作呕。 他虽厌恶李怀宝,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白天还飞扬跋扈的李公子,就这么死了。 心中微有茫然,张玉并不信李禹亨会有勇气杀了李怀宝,更不认为李禹亨是为他张玉杀了李怀宝。 可李怀宝的确是死了,为什么? 就在这时,张玉听到“呛”的一声响,心中警觉陡升,大叫声中,侧翻而出。他虽躲得快,但那刀斩来,还是太过突然。 鲜血飞溅! 张玉来不及去看被砍伤的左臂,反手拔刀,横在胸前,嗄声道:“李禹亨,你疯了?” 砍出那刀的人竟是李禹亨! 张玉负伤后,心惊更过于恐怖,伤心更多于愤怒。他虽知道李禹亨懦弱,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当年的兄弟,会向他出刀! 鲜血“滴滴”的顺着刀锋垂落到地面,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屋内油灯明暗,昏黄的灯光满是冷意。李禹亨看起来还要出刀,但被张玉的威势所摄,脸露胆怯之意,有些犹豫。 房间内沉寂不过片刻,上官雁突然笑道:“他没有疯,不过是聪明而已。” 张玉望着对面的三人,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虽不知道缘由,但已清楚眼前这三人>99lib?都要取他的性命。 他已无路可退。 “为什么?”张玉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心中虽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惊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上官雁轻轻嘘了口气,轻松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次要杀的不止你一个人,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的指挥使,要死大半的。” 张玉惊凛道:“你们要取金明寨,就凭你们几个人?” 上官雁淡淡一笑,“你若是聪明,就不该问出这话来。这一年来,蒙你们范老夫子大度放行,金明寨已经混入数千我们的勇士,万余心怀异心的羌人。更何况,寨外不久后还会……”他突然住口不谈,缓缓道:“张玉,我们三人若出手,你没有半分活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出手?” 张玉心中暗想,“上官雁是要说寨外不久后就会有党项人大军出没吗?这怎么可能?这个上官雁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只知道此人投靠李怀宝没多久,就取得了李怀宝的信任。今日见他这般沉冷,绝非寻常人物。”他不甘心束手,眉头紧锁,摇头道:“你为何还没有出手?” “有用的人,就不用死。”上官雁淡淡道:“李禹亨有用,所以我们不会杀他。我们知道你和狄青的关系不错,本也想留着你了,不过李禹亨说,你骨头硬,不会投降的,最好杀了你。” 张玉盯着李禹亨,寒笑道:“李禹亨,你这么了解我,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李禹亨本满面羞愧,闻言突然怒道:“不错,我就想杀了你,那又如何?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当初曹府一事后,你就一直瞧我不起,我忍了你很久了。他们说,我杀了你才能活命,命都有一条,你死总比我死好。” 张玉目光如锥,厉声道:“李禹亨,你到底是不是人,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你怕死,我的确瞧不起你,但我还能原谅你。可你今天竟为了自己,要杀我?杀你的兄弟?”张玉突然笑了,笑容满是凄惨,“我说错了,或许你由始至终,也没有把我和狄青当兄弟!” 李禹亨紧握单刀,浑身颤抖,眼中已有了深切的悲哀。 上官雁嘲讽道:“是不是兄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我活命的代价就是投靠你们,如李禹亨这样,去暗算狄青?”张玉已明白了上官雁的用意。 上官雁笑笑,“你终于说了句聪明话。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了。”他自信踌躇,如猫戏老鼠般看着张玉。 上官雁一直深藏不露,自信就算单独出手,张玉也远不是他的对手。99lib?因此他给张玉一个选择,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掌控别人的命运。 他已经为张玉做出了选择。 张玉也笑了,笑容如同皎洁的明月,“你错了,我是蠢人。”他话一落,身形一纵,一刀已向李禹亨劈去。 反抗投降生死之间。 张玉选择了出刀,义无反顾。 明知必死也要出刀,张玉就是这个脾气。他可以承受死,但受不了背叛,因此他向李禹亨出刀。 必杀李禹亨! 生死之痛,比不过背叛。 张玉眼中有痛,可出刀绝不留情。“刷刷刷”连环三刀,刀刀狠辣。李禹亨急闪,一闪身就到了上官雁的身边,嘶声道:“救我!你要救我!” 李禹亨胆小,胆小之人的武功再好,一遇到拼命的时候,气势就弱了几分。更何况,李禹亨武技本逊张玉。 胡斫已准备要出手。 他一直不满自己只是个副指挥,他希望借这次机会翻身。当然,他这次后,是要去党项人那里任职。他知道上官雁是党项人中的高手,因此他一直唯上官雁马首是瞻。 张玉拔刀,上官雁没有动,胡斫也就有分犹豫。 转瞬之间,李禹亨已狼狈不堪。胡斫才要拔刀,“呛”的一声响,上官雁已拔剑。 一剑光寒,从李禹亨身侧刺过,刺在张玉的左肩。 上官雁出剑的机会极佳,已看出张玉追杀李禹亨凭的是一腔悲愤,但刀法有破绽。上官雁就瞄准这破绽出手,一剑得手。 胡斫立即守在门口,提防张玉负伤逃命,他看出战局已定,张玉绝非上官雁的对手。 上官雁才要拔回剑来。 “嗤”、“嚓”两声后,胡斫脸色巨变。 有一刀已刺入了上官雁的小腹,有一刀砍在李禹亨的肩胛上。 上官雁大叫声中,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怒吼声中,一肘击在了李禹亨的胸口,“咯”的声响,李禹亨胸骨已折。上官雁长剑陡转,反手一剑,刺入了李禹亨的右胸。 上官雁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懦弱的李禹亨,竟然刺了他一刀。这个李禹亨,难道真的疯了? 上官雁怒急,搏命反击。 李禹亨胸口塌陷,闷哼声中,鲜血喷出,可长剑入胸那刻,也不闪避,合身扑过去,抱住了上官雁,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上。 张玉已呆住,他一刀得手,砍在了李禹亨的肩胛上,甚至能感觉到刀锋磨骨的那种牙酸和快意。 但所有的感觉,随即被痛入心扉所取代。 李禹亨重创了上官雁,但却挨了他张玉一刀?李禹亨是诈降?他张玉错怪了兄弟? 念头闪电般击过脑海,张玉手已颤抖。 就在这时,上官雁爆吼声中,李禹亨五官溢血,已仰天倒了下去。上官雁喉间有血,小腹被洞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挣脱李禹亨后,脑海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不等清醒,脖颈一凉,上官雁的表情蓦地变得异常古怪,身躯晃了晃,已软到在地。 他临死前还不信,他竟败在了张玉和李禹亨的手下。 张玉一刀砍在上官雁的脖子上,大喊道:“禹亨。”他伸手扶住了李禹亨要倒的身躯,心中针扎般的痛楚,声若狼嚎。 胡斫转身就逃,片刻后不见了踪影。他已胆寒,他实在不敢再和这样的人动手。 张玉根本没有留意胡斫,只是紧紧抱着李禹亨,双眸红赤,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感觉到手上还染着李禹亨的血,记得李禹亨肩胛流出的血,还是他砍的。张玉心中大悔,挥刀就向自己手臂砍去,李禹亨已微弱道:“别……” 那声音虽弱,响在张玉的耳边,有如雷霆轰鸣。 李禹亨还没有死。 张玉急道:“禹亨,你挺住,我找人……救你。”他见李禹亨突然咳了声,一口口鲜血涌出来,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已看出来,李禹亨不行了。 李禹亨涩然的笑,轻声道:“不……用……了……张玉,上官雁……是……是……夜叉。” 张玉顾不得惊凛,见止不住李禹亨流血,悲声道:“我已杀了他。” 李禹亨嘴角有丝淡淡的笑,“他……厉害……” 张玉脑海中电光闪过,嘶声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肯定要拼命,知道我打不过他,所以你诈降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帮我杀了他?我真蠢,你一心为我,我还砍了你一刀。” 他那一刻,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一直觉得李禹亨不够义气,一直误解着李禹亨。他心如刀绞,他后悔莫及,也痛恨自己,若他真的当李禹亨是兄弟,绝不会砍下那么一刀! “不怪……你。”李禹亨眼中神采渐散,喃喃道:“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有勇气,何况你呢?金明寨完了……”他突然紧握了张玉的手,振作道:“张玉,答应……我!” “你让我做什么,你说。”张玉泣下。 “去延州……报信。找狄青……为我报仇!”李禹亨自语道:“你要做到。” 张玉已明白过来,李禹亨实在太了解他。李禹亨只怕他心中有愧,甚至会一死了之,这才让他做些事情。 见李禹亨呼吸越来越微弱,张玉泪流满面,只是道:“禹亨,我会做到,你信我!你……坚持住……”他蓦地发现自己很虚伪,可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李禹亨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们……我们……”他声音实在太低,张玉把耳朵贴过去叫道:“你还要说什么?”张玉只以为李禹亨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早立下决心要为他做到。 李禹亨低低的声音道:“我们……一直是……兄弟……对吗?” “对,是!”张玉不迭地回答,完全没有留意到大火熊熊,已卷到了身边。陡然觉得臂弯一沉,张玉一颗心冷了下去。 李禹亨的头已无力地垂下去,但嘴角还带着笑。 兄弟,我们一直是兄弟! 他笑着死的,是不是认为临死前,得到了这个承认,就已无悔无怨? 张玉泪泣如雨。 他想嘶吼,想忏悔,想对李禹亨说句对不起,但他已没有机会。 那纷纷的泪,落在满是血迹的脸上,混在一起,伤心如雪,满是寂寂。 陡然间,房顶已塌陷,一团火砸了下来,已将张玉团团围住。不知何时,金明寨已陷入火海。 火光愈发的亮,燃了天空的雪。雪在烧,随风而泣,倾洒下一地伤心的泪水。 火蛇狂舞,融泪吞血。 金明寨厮杀声震天,张玉却已冲出了金明寨。 他负伤十来处,但还没死,到处都是喧嚣、屠戮,那本是铜墙铁壁一般的金明寨,已变得千疮百孔。 李怀宝死了,李士彬一直没有出现。 夏守贇、夏随二人也没有出来指挥,金明寨三十六分寨,群龙无首,乱做一团。 金明寨完了。 张玉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后,抢了一匹马,一路冲向南方。他都不知道怎么赶到的延州,也不知道怎么见到的范雍。 见到范雍的那一刻,张玉悲怆道:“范知州,金明寨失陷了,延州有险。” 范雍大惊,一时间乱了分寸。党项人再攻西北,让范老夫子着实吃了一惊。但去年西北被攻,在夏守贇的布防下,终于退了党项军。今年得知党项军出兵,范雍第一时间就找了夏守贇。 夏守贇又是好一番安排,命刘平、石元孙带兵急速赶赴土门救援,防止党项人从那里攻入,又命郭遵严防西线、命青涧城出兵援助塞门、平远一线。夏守贇怕金明寨有事,还特意和夏随一起前往金明寨,镇守延州北疆。 范雍见夏守贇如此卖力,心中感动。本以为此次万无一失,正在知州府安心的欣赏歌舞,不想金明寨竟被攻破了? 金明寨一失,延州北方门户大开。 延州城内,还不到千余的守军,若党项军攻过来,延州怎么守得住? 夏守贇、李士彬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的党项军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范雍也顾不得多想,立即传令,“急召刘平、石元孙等部回返救援延州。”范雍不是都部署,但夏守贇不在,就只能勉为其难的做起都部署的事情。 他已顾不上土门、保安军如何,眼下死保延州,才是西北的第一要义! 张玉听着范雍调兵遣将,神色木然,心中只是想,“禹亨让我报信延州,再找狄青。可狄青现在……在哪里?” 狄青正在平远寨。 才送走张玉,狄青就接到消息,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马踏横山,寇兵宋境。 保安军告急、土门告急!西北再起烽烟,军情紧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战不同。 狄青这次没有前往保安军支援,而是接到要支援土门周边寨堡的任务。因为青涧城离土门更近。 当然了,这个近是相对而言。青涧城到土门,有三百里的路程。不过青涧城到保安军,只比三百里的路程更远。 就在得到范雍军令的当天,狄青已留廖峰、鲁大海协同种世衡等人守在青涧城,自己带葛振远、司马不群两人,还有数百兵士前往平远寨救援。 平远寨依山而立,和塞门寨共为土门的屏障,扼住党项人入寇宋境的要道。 狄青赶到平远的时候,天色已黑。众人一路进发,有惊无险,竟然不经一仗就到了平远寨东。 狄青心中诧异,暗想根据军情所言,党项人从横山杀出,企图从土门涌入。不言而喻,土门所属重寨的平远、塞门两地肯定都被攻得紧。但眼下平远寨沉凝若死,并没有大军来攻的迹象,难道说党项军来袭,不过是虚张声势? 寨门紧闭,雪夜下满是肃杀之气。狄青心中困惑,寨前高喝道:“青涧城指挥使狄青,奉命前来支援,请见王都监。” 平远寨守将叫做王继元,本是延州兵马都监,若论官职,还在狄青之上。 狄青喊过后,寨内沉寂。 不知为何,狄青心中有了不安之意。葛振远大嗓门又喊了一次,这次寨门内的高台上,有人高喊道:“可有凭信吗?” 狄青马上道:“有范知州的军令为凭!”他见对方谨慎,倒觉得理所当然。眼下贼兵犯境,小心些总是好的。 高台处用绳子降下个竹筐,那人喊道:“请把军令放入筐内,待验证真伪,再放你们入寨。” 狄青将军令放入竹筐,葛振远有些不满道:“我们不辞辛苦的赶到这里,他们竟然防贼一样的防我们!” 狄青微皱眉头,道:“平远为紧要之地,他们谨慎些总是好的。” 再过片刻,寨中人验过了军令,扬声道:“果然是狄指挥,快开了寨门,迎指挥使进来。” 寨门“嘎吱吱”的打开,五六个兵士迎了出来。为首那人抱拳道:“狄指挥,在下左丘,久仰狄指挥的大名,倒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见到你。在下也是个指挥使,不过我这指挥使比起狄指挥可大大不如了。”说罢哈哈大笑,神情颇为亲近。 狄青微笑道:“左指挥过谦了。不知道王都监现在何处呢?” 左丘笑道:“军情紧急,王都监一直在寨西巡视。寨东总算比较安宁,就交给我这不成材的指挥使来看守了。”转头对身边的士兵道:“都愣着做什么,过来见过狄指挥。” 那几人的态度一直都有些冷淡,闻言纷纷道:“狄指挥……” 狄青微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呢?对了,最近敌情如何?”心中却想,“这里的戒备,没有我想的那么森严。” 左丘皱眉道:“他奶奶的,前几天党项那帮贼人打得凶,不过我们打得更凶,几次击退了他们来袭。这几天……党项人没有了动静,多半已被打怕了,不敢再来了。” 狄青目光闪动,突然道:“我来这之前,已先派了个手下通禀王大人,要有紧要军情禀告,请立即见王都监。不知王都监向左指挥说了没有?” 左丘微愕,眼珠转了下,立即道:“说了,当然说了。王都监还说,只要狄指挥一来,立即告诉他,他会前来见你。不过天黑夜冷的,狄指挥请先休息片刻,我派人去找王都监。” “那有劳了。”狄青感谢道。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左丘又是笑,随即吩咐一名手下去找王都监,又要安排狄青的手下暂且休息。 狄青对司马不群道:“你和振远带兄弟们听从左指挥的吩咐,我见过王都监后,会很快找你们。” 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见状本待说什么,突然望向了雪地,点头道:“属下知道了。”狄青跺跺脚,哈气道:“这个冬天,真的有点冷。我在山西的时候,可从未遇到过这么冷的天。” 左丘应和道:“是呀,这里更冷些了。狄指挥这边请。”他当先行去,和几个手下带着狄青到了一处大房间内。 延边堡寨多是简陋,那房间虽大,但不过是木板搭建,粗陋不堪。好在房中早有火炉点燃,给冰冷的夜带来分暖意。左丘命手下人都在房外候着,自己和狄青对面坐下,吩咐道:“快上些好茶来。” 狄青才待客气,茶水早就端了上来,左丘亲自满了两杯茶,狄青突然双眉一展,说道:“咦,可是王都监来了?” 左丘微有吃惊,扭头望过去,只见到冬夜凄清,屋内的火光穿出去,破不了冰封的黑暗。雪花慢飘,无声的落在地上,给人一种冷冷的静。 无人前来。 左丘缓缓的扭过头来,微笑道:“都说狄指挥极为机警,可好像没有人来呀?” 狄青似乎也为自己的误断有些尴尬,说道:“那……可能是野猫从外边走过吧?” 左丘大笑道:“狄指挥竟然连猫儿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果真不简单。”他没有出外查看,似乎已信了狄青的话,端起面前的茶杯道:“狄指挥,请用茶。王大人很快就到。” 狄青端起茶杯,嗅了下就道:“这是荆湖一带的先春茶,味道虽淡,但余味悠长,就如早春暖树般,颇有韵味。” 他的茶道之学,是和杨念恩所学,随口一说,忍不住又想到了杨羽裳,心中微带怅然。 左丘眼中有分讶然,“不想狄指挥对茶道竟有这般认识。我倒是个老粗,不懂这些。来……先干为敬。”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狄青笑着抿了一口茶,慢慢的咽下去道:“这茶……要细细的品味才好。” 左丘放下茶杯,突然道:“狄指挥,不知你要找王都监商议何事呢?”见狄青沉默无语,左丘给了自己一个爆栗,摇头道:“在下实在鲁莽了,要知道王都监和狄指挥商议的事情,当然事关重大,岂是我一个局外人能够参详呢?” 狄青笑笑,说道:“其实我先前并没有派人来,也没什么军情要向王都监说的。” 左丘脸色微变,“那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狄青目光中掠过分寒芒,反问道:“其实这句话……本该我问左指挥的。既然我说的事情子虚乌有,那方才左指挥若有其事的说王都监已知道此事,又做何解释呢?” 左丘霍然站起,退后两步。狄青还是若无其事的坐着,面含微笑地望着他。 左丘见狄青镇静非常,眼珠一转,哈哈大笑道:“别人说狄指挥有些小聪明,今日一见,倒真让我大开眼界。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了?” 狄青道:“按理说……军情紧急,既然有援军赶到,你应该立即带我去见王都监的。再说王都监这么忙,本不必亲自来见个指挥使的。你太客气了……客气的让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左丘轻嘘一口气,态度转冷道:“你果然很心细。可你再谨慎,你手下却没有防备。你留在外边的几百手下只怕早就全军覆没了。” 狄青平静道:“我既然都已防备了,如何不会让他们防范呢?” 左丘冷笑道:“你莫要大言欺人,我一直盯着你,你始终未曾吩咐过手下。” 狄青轻轻的跺脚,“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我在雪地上写了‘小心’两个字,然后抱怨天冷跺脚的时候,抹去了那两个字。你没有看到,但我手下看到了。” 左丘心中一惊,回忆当初的情形,才发现的确如此。他本来想要乱狄青的心境,不想狄青还是稳如泰山。心思飞转,陡然长笑一声,掷杯在地,发出声清脆的响。 屋外的几人霍然冲入,守在门前。左丘故作叹息道:“狄青,你的确聪明。可再聪明的你,只怕也想不到一件事。这茶水中,本是有毒的。” 狄青脸色微变,“我只喝了一口。” “一口茶就已足够。”左丘得意非常。 狄青突然笑了,笑的很是讥诮,“那一杯茶不是更会要了人的老命?” 左丘本是洋洋自得,蓦地脸色巨变,伸手扼住了喉咙,嗄声道:“你……你?”他脸色铁青,已察觉有些不对,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狄青没事,自己却中了毒。 狄青缓缓拔刀道:“你很奇怪为何中毒的是你吧?那我告诉你,方才我故意说王都监前来,趁你回头的时候,已换了茶杯。茶若无毒,也不妨事,可茶若有毒,那只能怨你不幸了。” 长刀胜雪,耀亮了狄青的双眸,狄青一字字道:“现在……你还想问什么呢?” 狄青拔刀在手,虽掌控了局面,但心中很是不安。 平远寨波涛暗涌,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沉静。 王都监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左丘究竟控制了平远寨的多少力量?如果平远寨早被奸细渗透,那为何现在还很安静? 党项人不取平远,目的何在? 左丘额头已冒汗,才要伸手去怀中摸索什么,不想狄青电闪窜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秋的手下见头领被擒,均想上前营救。 狄青单刀一横,架在左丘的脖颈之上,喝道:“你若想活,先让他们乖乖地听话。” 有一人叫道,“你以为你是谁……”话未说完,光亮一闪,那人胸口已中了一刀,鲜血飙出,仰天而倒。 那些人才要并肩而上,见狄青刀出如电,不由都是骇退了一步。 狄青冷笑道:“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他手如铁箍,控制住了左丘。左丘脸色已有些发黑,嗄声道:“快给我解药!” 狄青冷笑不语,左丘终于抗不住,叫道:“王继元被我们……用药物控制住了,我们没有杀他……眼下对外说他卧病在床。” 狄青问道:“他在哪里?” 左丘叫道:“就在左近,你放开我的手……”狄青见左丘已脸色发紫,也不想就这样毒死他,手一松,才待从他怀中取出药瓶,陡然间心生警觉,闪到一旁。 一道疾风遽然闪过,狄青毫不犹豫出刀反击,已削掉偷袭那人的脑袋。可那人去势不停,竟然一刀捅到了左丘的胸口。左丘惨叫一声,已和那人滚翻在地。 狄青斜睨过去,知道那人正是左丘的手下。想必那人是偷袭自己不成,反倒将左丘杀死。见余众蠢蠢欲动,尚有六人之多。狄青当机立断,单刀展动,劈削砍刺,转瞬已杀了四人。 剩余两人吓得扭头就跑,狄青飞身上前,为求活口,刀柄击昏一人。 最后一人是个胖子,见狄青如此神勇,骇得兵刃落地,浑身上下的肥肉颤抖个不停,突然跪下来求道:“你别杀我,我知道王继元在哪里。” 狄青心中微喜,低喝道:“好,你若带我找到王继元,我就饶你不死。你别想耍什么花样,你莫要忘记了,这里还有个人可以带路的。” 那人颤声道:“小人不敢耍花样。其实……小人是受他们胁迫……” “废话少说。”狄青道:“前面带路,记得我的刀在你后面。” 二人正待举步,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高喊道:“狄指挥……兄弟们都来了。” 狄青听出是司马不群的声音,喜道:“你们没事吧?”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并肩走进来,见遍地死人,也是骇然。葛振远见狄青无恙,欣然道:“那几个龟儿子要暗算我们,倒茶给我们喝,没想到我们更热情,把茶给他们硬灌进去,他们喝了茶,就都断了气。我和司马不放心狄指挥,先过来看看。” 司马不群更是心细,说道:“狄指挥,我看左丘只是小股作乱,还没有掌控平远寨,不然也不会只派几个人来对付我们。” 狄青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方才左丘就说,他们用药控制了王都监,多半还没有发动,我们先救出王都监再说。”转头向那胖子问道:“你们可有人在看管王都监?” 胖子忙道:“房外有两个人看守。此外再没有别人了。”不等狄青吩咐,胖子主动道:“狄爷,我带你去救王都监,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好吧?” 狄青见那胖子可怜巴巴,只怕迟则生变,立即道:“没有问题。” 胖子大喜,当先行去。平远寨依山靠水,地势崎岖,胖子带着狄青上了个土丘,那里木屋几间,颇为简陋。狄青见周围安静非常,不解问道:“这里的护卫呢?” 胖子赔笑道:“狄爷,左丘被党项人收买,又拉拢了几个死党跟从……小人可不是他的死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狄青不耐道:“你长话短说。” 胖子尴尬道:“眼下王都监被灌了药,整日昏昏沉沉,动弹不得。左丘怕别人知晓此事,借故将周围的护卫都撤了,说王都监让众人不用管他,全力守寨,所以这里除了左丘的两个手下外,再无别人了。” 正低语间,木屋里走出两人,一人低喝道:“蒲胖子,来这里做什么?跟着你的是谁?” 胖子看似要讨好狄青,竟主动为狄青掩饰道:“是左爷又收的手下,这次来……是要带走王继元。” 那人叱道:“左指挥不来,谁也不能带走王继元。” 狄青上前一步,笑道:“那你可说错了,左指挥不来,我也能带走王都监的。”那人大怒,才待拔刀,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喉间已溅出鲜血。另外一人见状不好,反身就要奔回房间,狄青单刀飞出,刺入了那人的背心。那人倒在门前,挣扎两下,再也不动。 蒲胖子忍不住的哆嗦,又惊又畏的望着狄青,伸手指向屋中,颤声道:“王都监就在里面。” 狄青从尸身上拔回单刀,还刀入鞘,大踏步进了木屋。只见到屋中寒陋,墙壁上挂着一柄长枪。 靠床榻的木桌上,放着一碗煎好的草药,味道浓厚,还散着热气,已喝了大半。 床榻上卧着一人,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背向墙壁。 狄青快步上前,低声道:“王都监,我是新寨的狄青!你现在怎么样?” 王继元好像还有知觉,勉强要转过身来,低声道:“我……紧要……的事……”他说的时断时续,狄青听不明白,才要俯过身去问,“你……”可不等低头,心中陡然觉察到了不对。 药喝了大半碗,但王继元口中和被上,没有丝毫药味。 如果蒲胖子、左丘说的是真话,这几日来,王继元的被上、身上不应该如此干净。 狄青察觉异常之际,惊变陡生! 本是病怏怏的王继元,倏然暴起,合被扑来。屋内烛火为之一暗,紧接着“嗤”的声响,被未至,一刀已透被而出,劲刺狄青的胸膛。 变生肘腋,狄青爆退。他生平经历过惊险无数,但以这次为甚。那人出刀之快、变化之急、偷袭之诡,甚至让狄青来不及拔刀。 这是个圈套? 对方这般奇诡深沉,竟然算到狄青要来救王继元,因此早早的埋伏。 狄青思绪电闪,却还能闪过那致命的一刀。他已拔刀,才待斩出,突然身后疾风爆至,狄青躲闪不及,已被一拳重重的击在了后背! 身后有高手?是谁偷袭? 那一拳如铁锤巨斧,击在了狄青的身上,只打的狄青心脏几乎爆裂。可生死关头,狄青还能倒卷一刀。 刀光一闪即逝,如流星经天,横行天涯。天涯有残阳,残阳如血! 偷袭之人挡不住横行一刀,倏然而退。 可后方偷袭才去,前方单刀又至,堪堪砍在狄青的胸口。 狄青浑身乏力,只来得及扭动下身躯,刀如毒蛇,噬中狄青的手臂。狄青身后偷袭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墙壁旁,伸手一招,挂在墙壁上的长枪已握在手上,再次向狄青刺去。 一枪劲刺,快若寒星,却如烟如幻。 那人身法奇快,一来一回,竟然不输于王继元的快刀。 狄青避无可避,突然手腕一翻,那被子蓦然倒卷,竟将床榻扑来那王继元裹在其中。 王继元大惊,不想那被子竟然也会反噬。厉喝声中,单刀翻飞,棉花四起,有如柳絮蒙蒙。 破被刹那,王继元只觉得腰间一凉,不由惊天的发出一声吼。 狄青一刀深深刺入了王继元的腰间,顺势一旋,已倚在王继元的身后。他已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他只希望能拖住片刻,再喘一口气。 那一拳太过凶悍威猛,打得狄青几乎丧失了活动的能力,狄青从未想到过,还有人一拳能打出千斤铁锤的力道。 长枪惊艳,毫不停留地刺入了王继元的胸口。“波”的一声响,几无阻碍的又钻入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吸气,用尽全身的气力退后,那长枪潋滟,“嗖”的一声,又从狄青的胸口拔出,带出泉喷一样的血。 狄青脸色惨白,手捂胸口,已摇摇欲坠。 变生肘腋,让司马不群和葛振远甚至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王继元已死,狄青被重创,而出枪那人正立在灯旁,飘逸出尘。 他肩头有血,枪尖滴血。 他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笑意,他虽被狄青一刀伤了手臂,还折损了个同伴,但毕竟重创了狄青。 只要能杀了狄青,所有付出的代价,当然都值得。 颤巍巍的灯光下,那胖胖的身躯不再臃肿,反倒有种脱俗出尘之意。谁都想不到,这人能刺出如此惊艳的一枪! 蒲胖子拎着滴血的长枪,浑身上下再没有什么卑微之意,望着狄青微笑道:“狄青,你完了!” 狄青脸色惨白,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也想不到蒲胖子竟有这种身手! 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才惊醒,奔过去叫道:“狄指挥!”司马不群撕下衣襟,想要为狄青包扎伤口…… 可那血哪里止得住? 蒲胖子并没有阻拦,嘴角甚至带着分讥诮的笑。伤口可以包扎,但伤势只能更重,他已掌控大局,更不把司马和葛振远放在眼中。 “你……是……谁?”狄青低声问,又一次的感觉死亡离得如此之近。 蒲胖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菩提!”见狄青满是不解,蒲胖子又补充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偈语你想必听过,我用的是无尘枪,我就是菩提,西北八部中的龙部菩提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菩提无树,无尘之枪。 都说九王中菩提王的无尘一枪,已不带半分人间烟火,一枪刺出来,神鬼难挡。狄青也知晓,却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与菩提王在这种情形下遇到。 无尘枪没有尘埃,却有血。狄青的血滴滴嗒嗒的落地,虽是轻微,但惊心动魄。 菩提王看出了狄青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微笑道:“我来这里,就是要杀你。因为帝释天已觉得你是个威胁,如不除去,只怕后患无穷。” 狄青一颗心已越跳越慢,但听到“帝释天”三字的时候,眼中寒光又现。他想不到元昊竟然知道他,而且要杀他! “只要有人威胁到我们的扩张,就一定要死!”菩提王还是不紧不慢道,他已胜券在握,不再急于出手,“狄青,你这一年多,很出风头。帝释天说你若有机会,就是另外一个曹玮,他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这平远寨早在我们的算计之中,迟迟不取,就是在等你来。” 狄青已有些恍然,“是夏……守贇?”他身受重伤,心思反倒出奇的清醒。 夏守贇将他狄青调到平远,就是要借菩提王的手将他除去。 除了夏守贇,还有谁会对他狄青的行踪了若指掌? 菩提王点头道:“你很聪明,猜到是夏守贇给我们的消息!夏守贇派你过来,我就在这里等你。左丘自大,死有余辜,我算定了他不能成事,而你会救王继元,所以派了夜叉埋伏在床榻上,然后刻意带你前来,杀了你。你现在……都明白了吧?”见狄青无语,菩提王惋惜道:“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我本不想你死。” 葛振远怒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可以定别人生死吗?” 菩提王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东西,是菩提。”话未毕,已出手,一枪劲刺狄青。他是菩提王,根本就没有将葛振远二人放在眼中,在他心目中,大敌仍是狄青。 长枪刺出,葛振远、司马不群倏然窜出,一左一右攻向菩提王,他们虽知不敌,但没有半分畏惧之意。 他们若逃,不见得就死,可他们不想逃,若能给狄青争取一分生机,他们虽死无憾。 菩提王嘴带冷笑,长枪一抖,已化梅花两点,分刺二人的胸膛。他这招变化,简直是妙绝天成,不带半分尘埃,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算准了二人必躲,他甚至已凝聚全身的气力,准备必杀的一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可以小瞧旁人,但绝不能小瞧狄青。 可他蓦地发现,他本不应该小瞧任何人。 葛振远见那枪刺来,下意识的躲闪。司马不群一直沉默无言,甚至好像还有些胆怯,可见那枪刺来,遽然加快速度,竟迎枪口扑了过去! “嗤”的轻响,长枪入胸。司马不群闷哼声中,已一把抱住了菩提王。 司马不群心思阴沉,知道眼下的情况,就算躲避亦是无用。他舍了性命,只求困住菩提王。 菩提王大惊,从未想到还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他被锁住了枪,锁住了手脚,怪叫声中,再没有了脱俗之意。他全力一挣,司马不群五官已经溢血,菩提王一甩,才挣开司马不群,又被另外一个人牢牢抱住。 那人的怀抱,有如大海山川,力道无穷无尽。 菩提王甚至听到自己筋骨寸断的声音,然后他就看到一双野兽般凶恶的眼眸。狄青道:“我答应过羽裳,我不会死!”他话未说完,长嚎声中,全身的力道尽数泄在菩提王的身上。 司马不群为狄青争取了一个机会。 狄青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这时候的狄青,无力再战,只能用野兽般的本能,熊抱住菩提王,有如他扼死增长天王般。 菩提王惊天般的一声吼,全身用力,但就是无法挣脱狄青束缚。陡然间背心一凉,“刷”的一声响,菩提王感觉全身的气力都泻了出去,眼珠子死鱼一样的凸出,四肢已软了下来。 葛振远出刀,一刀刺进了菩提王的背心,结束了这场生死之战! 狄青和菩提王一起倒了下去,紧紧相拥,如情人般的缠绵。 葛振远大叫道:“狄指挥?司马?” 没有人回应,司马不群仰天倒地,早已毙命。狄青双眸已闭,已晕了过去。 葛振远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即又爬到狄青的身边,叫道:“狄指挥,你醒醒!”狄青紧闭双眸,呼吸竟已停了,葛振远一颗心也要停了,又望向了司马不群,悲声道:“司马……你不能死呀。”他爬过去,搂住了司马不群,不想这平日看似阴沉的汉子,就这么沉默的死了。 泪水点点滴滴,葛振远悲从中来,又爬到狄青身边,试试狄青的鼻息,竟感觉不到呼吸,一颗心已沉了下去。 狄指挥就这么死了?葛振远一阵茫然,目光空洞。 不知许久,他陡然一震,才发现床榻下竟然还有一人瞪着他,床底怎么还会藏着人? 葛振远持刀在手,定睛望过去,才见那人四肢被捆得牢固,嘴上塞着破布,双目圆睁,满是焦急之意。 葛振远拖那人出来,拿开他嘴上的破布,问道:“你是谁?” 那人立即道:“我是王继元,平远寨的都监,中他们暗算,被他们捆在这里。你快给我解绑,狄青没有死。” 葛振远忙扭头望过去,见狄青一动不动,根本不信,但还是将王继元的绳索松开。王继元翻身而起,抱起狄青就往外跑去,葛振远急叫:“你去哪里?”他虽悲伤,可不舍狄青的尸体,急抢出去。 王继元跑得极快,对寨中的路径也异常熟悉,很快下了山丘,转过山脚,前方已有兵士喝问,“谁?”等见到王继元,都惊诧道:“王都监,你这么快就好了?”原来这几天,左丘一直说王继元卧病在床,这些兵士都是信以为真。 王继元来不及解释,喝道:“快去找军医来,把寨中的军医都找来,要快!” 那兵士从未见过王继元如此暴躁,慌忙去找军医,王继元又进了个屋子,翻箱倒柜,很快找来一种白色的药粉,撒在狄青的胸口之上。那药粉止血奇佳,狄青伤口很快不再流血,王继元摸摸狄青的脉搏,只感觉到似有似无,焦急地走来走去道:“怎么军医还不来?” 葛振远这才奔到,嗄声道:“狄指挥有救吗?” 王继元骂道:“你就知道叫,早点救他,说不定更有希望。”他遭左丘暗算,被塞到床下,本来昏昏沉沉,可方才药性已过,目睹了房中发生的一切,对狄青极为感激。刚才葛振远没有注意,王继元却看到狄青的眼皮还在轻微的跳,知道狄青未死。 葛振远心中不安,盼能有奇迹出现,哀求道:“王都监,你一定要救活他。” “废话。”王继元又骂了一声,突然神色一动,冲出房去,片刻后拖着一个军医进来道:“程大夫,你快救救这人。” 那大夫见王都监急迫,伸手在狄青手腕上搭了下,摇头道:“死了。” 王继元急道:“没死,他脉搏还在跳呢。” 那大夫又认真的号脉半晌,苦笑道:“他虽还没死,但受创极深,在下……真的治不了这伤。”这会的功夫,房间中又来了几个大夫,见狄青的伤势后,都是摇头。王继元知道这些人已是平远寨最好的大夫,可所有人都说无救,不由狂躁道:“那怎么办?你们都出去。” 那些大夫讪讪离去,王继元望着狄青,见他脸若淡金,全无生机的样子,咬牙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救不了你的。”他久闻狄青之名,但素来不服,今日一见,不想竟承他的恩情。 葛振远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可已下定了决心,说道:“王都监,这里大夫不行,但青涧城可能会有好大夫。你给我辆马车,我带狄指挥回青涧城求医。” 王继元心道,“以狄青这么重的伤势,本不宜长途奔波,但这里既没有医治之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有些无奈道:“我本来应该和你一起去的,可是……” 葛振远道:“可是你还要守这里!我只希望,你这次能守得住平远寨!”他心绪不佳,难免不择言语。 王继元并不责怪,心中却想,“元昊处心积虑的在平远寨埋伏下人手,可并不夺寨,难道仅仅是要杀狄青那么简单吗?”这时候来不及多想,吩咐兵士准备一辆马车,四匹健马。葛振远亲自赶车,将青涧城来的兵士都留在平远守寨,又请王继元帮忙将司马不群的尸体埋了。 临行前,葛振远突然道:“王都监,我知道说了,你也可能不信,但这件事我还是要说。夏守贇父子……大有问题!他们可能已投靠了元昊。” 王继元在床底的时候,已听菩提王说及此事,但总有些不信,不解夏家父子本受朝廷重用,为何这么做。犹豫片刻道:“我会小心,你也当心!” 葛振远点点头,出了平远,向青涧城的方向催马狂奔,只希望早些回转青涧城。可到了青涧城,就能救得了狄青的性命吗?葛振远心中没底。 才出了平远寨数十里,对面突然行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只有匹老马拉着,雪地中孤零零的行走。 这时已清晨,天未明。 葛振远十分奇怪,这种要命的天气,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的赶路,可见到赶马车的人是个年迈的长者,终于还是稍缓了速度。那道路并不算宽,他不想为救狄青,把那老者撞死。 那老头见葛振远让路,谢了声,才待策马,不想又停了下来。车中有一冰冷如泉的声音道:“狄青受伤了?” 那声音虽冷,但明显是女人发出。葛振远听在耳中,直如五雷轰顶,忍不住握紧了马缰。他不知道对方如何猜出车中就是狄青,更不知道那人如何判断狄青受伤了,难道说这人本来是和菩提王一伙的? 可菩提王才死,这马车又是从东方赶来,葛振远自信催马如飞,这车里的人绝不会知道平远寨的事情。可若是如此,那车中的女子,如何猜出狄青受伤了? 葛振远想不明白,所以才惊疑不定。 那女子幽幽一叹,突然道:“狄青伤得很重,就算赶回青涧城,只怕也没有人能医治好了。” 葛振远讶声道:“姑娘……你……怎么知道?” 车中那女子漠然道:“我就知道。”车内沉寂若雪,车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似乎充斥着一股诡异之意,让葛振远心中惴惴。 不知过了多久,葛振远脑海中灵光闪现,吃吃道:“姑娘……那你能救指挥使吗?”葛振远虽未见女子的容颜,但直觉中,倒更信女子有种神通。 那女子轻淡道:“能。” 葛振远突然跃了下来,跪地叩首道:“请姑娘救狄指挥一命,葛振远永记姑娘的大恩大德。” 那女子道:“我要你记住做什么?”葛振远一愣,感觉这女子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眼看狄青重伤,随时都会毙命,恨不得以身代替,病急乱投医,眼下狄青能不能熬回青涧城都说不定,他又如何肯放弃眼前的这个机会?葛振远还待再求,那女子道:“我可以救狄青,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葛振远大喜,“你说,千个万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那女子淡淡道:“你要让我救活狄青,就让我先带他走,去哪里,你不能问。你可能答应我的条件吗?” 葛振远 6014." >怔住,不想那女子竟提出这种怪异的条件,一时间难以抉择…… 车厢中突然伸出只玉手,那手简直比飘雪还要白。葛振远望着那只手,满是戒备。不想那只手只是轻轻的摊开,露出掌心中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莹白中放着绿光,有如夏日郊外飞动的萤火,在雪夜中,凄清又带着诡异。 那女子轻声道:“葛振远,你不记得我了吗?” 葛振远见到那块石头,脸色巨变,嗄声道:“是你?”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惊骇,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石头虽不寻常,但终究不过是块石头,葛振远见到它,为何会如此的惊怖? 第十五章 鏖兵 马蹄急劲。军情若火,郭遵正在赶往延州的途中。 已清晨,白霜侵,苍穹不见那爽朗的亮,天地间也是弥漫着难以驱逐的白,如愁云惨雾。 郭遵一颗心,比雪还要冷。金明寨被破,所有在延边的宋军,接到消息后,均要全力回去救援延州城。 寨中金明,城中延州!延州城有范雍! 金明寨被破,延州城再不能有失! 郭遵心急如火,赶路途中,还在想着一件事,香巴拉已有线索,这次事了后,要好好和狄青商议下寻找香巴拉一事。但眼下,以救援延州为主。 前方有游骑禀告道:“郭大人,刘平大人正领军在三十里外的大柳镇暂歇,知郭大人前来,命大人赶去汇合。” 郭遵微皱了下眉头,回头看了下身后略有疲惫的军士,点点头。心中暗想,刘平也来援助延州了,不知别的地方如何了。 原来元昊再犯西北,延边诸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处支援。 郭遵协防延州西线,同时支援保安军。刘平身为庆州副都部署,会同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赶赴土门支援,余将各有职责,务求将党项军挡在宋境边界。 但众将皆在前线,后方金明寨蓦地被破,延州告急,这让所有人吃惊的同时,不得不回转救援。 金明寨为何被破?所有人心中都揣着这个疑惑,郭遵也不例外。 雪地行军,比平日更是艰难。郭遵带兵赶到大柳镇时,当下让手下全部休息,自己先去见刘平。 中军帐内,刘平神色肃然,见到郭遵进帐后,略有喜意道:“郭遵,你来了,很好。”刘平早知郭遵勇猛,但以前一直无缘相见,眼下见郭遵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心中暗叹,郭遵果然是个好汉。 郭遵进帐时看到帐中已聚了不少将领,鄜州副都部署石元孙、延州巡检万俟政、鄜州都监黄德和悉数在内。郭遵在边陲许久,倒也尽数认识这些人。 最让郭遵有些意外的是,王信居然也在这里。王信本是殿前侍卫,以前一直与郭遵关系不错,他本是守在保安军的栲栳城,还在郭遵之军的西侧,如今王信竟抢在郭遵之前到了大柳镇,倒让郭遵很是意外。 郭遵忍不住道:“王信,你怎么这早就到了这里?” 王信见了郭遵,也有些诧异,说道:“我在两天前接到金明寨失陷的消息,立即从城中抽调千人赶来支援延州。郭兄……你……” 郭遵眉头紧锁,半晌才道:“奇怪,我怎么是在一天前才收到的消息?没有理由你反倒早知道消息呀?” 王信也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暗想郭遵说得不错,为何郭遵离延州更近,反倒晚收到消息? 刘平一旁道:“交兵之际,变数多多。我和石大人不是更早知道的消息?说不定……传信的人找郭遵你的时候,路上有波折吧。” 郭遵更是奇怪,不待多说,刘平已道:“郭遵,你带了多少人马前来?” 郭遵回道:“不到两千。” 刘平点点头道:“如今我们聚集五路兵马,已有万余兵马,声势大壮。” 众将都有分底气,眼露喜意。只有郭遵一旁道:“刘大人,我军有万余兵马,那眼下延州军情如何?” 石元孙一旁笑道:“我们救援速度极快,眼下延州并无敌情。几个时辰前,范知州还有手谕送达,他在延州东门望眼欲穿的等待我们呢。不过范知州为防奸细趁机入城,让我等分队前进,每五十人一队赶赴延州城。如今已派出三十多队了。” 郭遵诧异道:“范知州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命令。谁来传令的?传令的人呢?”他一连三问,石元孙有些不悦道:“郭遵,你什么意思?这是范知州和夏都部署的联合命令,你要质疑吗?” 郭遵见刘平脸上也有不悦之意,知道自己虽是都巡检,但质疑上司,乃宋廷用兵大忌。 大宋以文制武,长官的命令,均要无条件的执行,不然和造反无异。 见众人表情各异,郭遵并不退缩,毅然道:“刘大人、石大人,虽说救兵如救火,但绝非冒失轻进的借口。” 都监黄德和一旁冷笑道:“都巡检,你是说刘、石两位大人轻进呢,还是认为范知州和夏都部署冒失呢?” 郭遵昂然道:“黄都监,郭某不过是就事论事。这数次传令,均有蹊跷。想党项军能破金明寨,实力不容忽视。这股兵力目前藏身何处,我等还一无所知,不能不防!眼下我军虽有万余兵力,但长途跋涉,兵力疲惫,若再分散行军,岂不让人各个击破?”他虽没有明说,但明显在质疑范雍传令的正确性。 刘平若有沉思,石元孙却道:“但军令紧急,我等怎能不从?范知州若有怪罪的话,只怕谁都承担不起。” 万俟政、黄德和均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郭遵怒道:“如斯情况,当以兵士的性命为重……”他本想说你石元孙到现在,还只想着推责吗?转念一想,如今当齐心协力,不宜争端,放缓了口气道:“刘大人、石大人,我请莫要再分散出兵,不如齐去延州。这样吧,若有罪责,郭某一肩承担好了。” 刘平正在犹豫之际,帐外有人冲进来道:“父亲……不好了。” 那人年纪颇轻,英姿勃勃,却是刘平之子刘宜孙,这次随刘平行军到此。 刘平怒视刘宜孙道:“何事惊慌?要叫大人!” 刘宜孙知父亲对已严格,慌忙改口道:“刘大人,那信使不见了。如今我们派出了三十多队兵马,但一直没有回信。” 众人皆惊,刘平脸色也变,衣袂无风自动,显得颇为激动。 王信一直沉默,闻言道:“刘大人,只怕延州那面,真有问题!” 刘平心中何尝不是这么想?范雍传令,命他分兵前行,刘平心中本也疑惑,可想着范雍毕竟是西北最大,范雍之令,谁都要听!他留了个心眼,嘱咐几个派出的兵士到了延州后,立即快马回转,禀告那面的情况。不想到如今,近两千人分出去后,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如今传令的那人竟也不见,此事很是古怪。 范知州绝不会坑害自己人,难道说……那手谕是伪造的? 刘平难以相信,可没有别的解释。他当初仔细检查了手谕,见手谕上的暗记均对,这才信任了信使。 这种手谕竟是假的?又有谁早就处心积虑,伪造出这种文书? 刘平心中发颤,感觉好像陷入了一张莫名的大网,偏偏看不出危机何处。见众人彷徨,郭遵道:“只怕前方有埋伏……” 万俟政颤声道:“难道说……前面派出的那些人……”他不敢说下去,眼中满是惊怖,但谁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前面派出去的那近两千人,只怕全军尽墨了! 刘平心乱如麻,半晌才道:“郭遵,难道前方有敌,我等就要退缩吗?” 郭遵沉默许久,才问道:“刘大人,可派人前侦延州的情况了吗?” 刘平脸色微红,摇头道:“我只以为范知州所言是真,就没有再派人打探。”他心中却想,“无论前方有敌与否,都要冲过去和延州汇合。我只想让军士一鼓作气的向前,哪有时间先侦后进?” 郭遵暗自皱眉,心道都说刘平在西南平定夷人很有战绩,这次出兵怎么如此的糊涂?这样行军,不是拿士兵的性命在开玩笑? 石元孙已道:“前方有敌,说明延州军情更为急迫。我等绝不能退缩。” 刘平也是点头,决然道:“不错。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刘宜孙,传令下去,三军立即开拔,全力赶赴延州。”斜睨了郭遵一眼道:“郭遵,你可有异议?” 郭遵沉吟片刻才道:“刘大人,请暂缓出兵。末将请为先锋,带千骑先侦后进,查明前方的情况后,再请刘大人带兵跟随,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黄德和一旁道:“延州有难,片刻不能拖延了,岂有时间先侦后进呢?” 刘平也倾向于黄德和的建议,不想刘宜孙一旁道:“刘大人,我倒觉得郭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等已冒失一次,近两千兵力不知所踪,就不该再重蹈覆辙,当以谨慎为主。” 刘宜孙早知郭遵的大名,知道此人骁勇,见郭遵不畏艰险,主动请缨前侦,心中佩服,是以帮郭遵说话。他虽觉得父亲威严,但更认为郭遵才是真正的能领军知兵。 王信也道:“末将赞同郭兄和宜孙的看法。” 石元孙、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心中虽不赞同,但望向了刘平。 眼下军中以刘平最大,无论众人赞同与否,只有刘平才能一锤定音。 刘平思绪飞转,终于道:“那就请郭将军、王将军带领一千轻骑前侦敌情,以三十里为一界,我等相距三十里,前后呼应,这样可好?” 郭遵微微心安,施礼道:“末将遵令。” 郭遵领命后,当下和王信并肩出帐。点齐人马后,火速向东南的方向进发。 天蒙蒙,雪飞舞,视野有限,到处只见苍苍莽莽,天仗森森。郭遵见天气恶劣,暗自心忧,才出了十数里,忍不住的勒马。 王信有些不解,问道:“郭兄,为何暂歇?” 郭遵沉吟道:“前方再行三十余里,就到三川口。那里地势开阔,无险可依。过三川口后,再行不远,可望延州城……” 王信问道:“那又如何?” 郭遵道:“我等兵少,又不知前方到底如何。这千余人的性命也是命,不能轻率行事。赵律何在?” 赵律出列,施礼道:“郭大人,属下在。” 郭遵道:“你挑选军中马术最精的十人前头探路,交错前行,以十里为限,如遇警情,烟火为号。” 赵律点头,已带十人前行。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人已回返,禀告前方无警。郭遵这才稍放心事,命众人前行。王信见郭遵如此谨慎,忍不住道:“郭兄素来勇猛,这次怎地这般小心呢?” 郭遵忧心忡忡道:“王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行军,大是凶险。郭遵一身不惜死,但手下这帮兄弟信我们,就应该为他们负责才对。唉……走吧。” 郭遵早就.99lib?疑惑重重,心道金明寨守兵甚众,为何一夜就被破?党项军如斯机心,这次举动想必蓄谋已久,动用的兵力只怕也不会少了,那些大军目的何在?所有赶来支援的宋军正巧齐聚大柳镇,那传令的人怎么会拿捏时间这么准确,伪造文书又所为何来? 所有的一切,均是逼着他们这些宋军赶赴延州,这其中,又是什么狰狞的用意? 郭遵深忧,但知道眼下暂时无路可选,只能继续前行。再行个把时辰,众人已到三川口。郭遵暗想,“三川口地势开阔……若有伏兵……”才想到这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道紫焰高冲云天! 天虽阴,但那紫焰显然经过特别的处理,在如斯天气中,还有着夺目的光芒。 郭遵神色已变。 他知道赵律所带烟火分为五种颜色,而紫焰、恰恰是说明最紧迫的军情。 赵律跟随郭遵多年,早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为人沉稳,若非真的见到什么可怖的情况,绝不会放出紫色焰火。 前方有敌,有大军出没!前方有险,有极大的凶险! 这里是三川口,一马平川,无险可依,正适合骑兵作战。一想到这里,郭遵立即命令道:“立即回撤,请刘大人带兵向西撤军。” 王信见郭遵如斯慎重,也是不敢怠慢,立即道:“好!”众人拨马回返,行了不到十里,就听前方有马蹄声响,轰轰隆隆。 郭遵脸色又变,见游骑飞奔而至,喝道:“到底何事?” 游骑急道:“郭将军,前方是刘大人的兵马。” 郭遵急怒,催马上前,正迎到刘平,喝问,“刘大人,你怎么来了?” 刘平见郭遵回转,也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郭遵又惊又急,说道:“好水川有大军埋伏的迹象。我正要请刘大人带兵暂退大柳镇西的山岭处,待查明迹象再说。刘大人怎么不按约定,这快就到呢?” 刘平心头一沉,一时无语。原来郭遵才走,石元孙等人就说军情如火,何必等郭遵前侦耽误工夫,难道说前面有敌,就不援救延州了吗? 刘平心中也是这般想,他支开郭遵,不过也是为了方便行军罢了。见众人这般说,当下命宋军随后出发,刘宜孙虽反对,但孤掌难鸣,无力阻止。 不想才到三川口,郭遵就说前方有敌,刘平又惊又悔,正在犹豫时,又有游骑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大人,东北向、东向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郭遵急道:“刘大人,眼下形势已明,想党项军仗轻骑快马,逼我们决战三川口。还请刘大人立即命三军向西暂退,寻地势而守。” 石元孙一旁道:“决战就决战,难道我们这些人马,还怕他们不成?都说郭将军勇冠三军,怎地这般懦弱,竟不敢迎战吗?” 郭遵怒极,可这时不想再浪费时间分辨,只能指望刘平能果断些。 刘平说道:“向西撤退,那岂不让延州孤城奋战?此计不可行。郭遵,我命你身为先锋,带骑兵前冲。只要我们冲过三川口,就可凭借那里的山岭抵抗,还可援救延州,一样可行。” 郭遵急道:“刘大人……” 刘平斜睨郭遵,缓缓道:“郭将军,你可怕死吗?” 郭遵一怔,见众人望着他的目光迥异,长舒一口气,仰天笑道:“好……好……”他笑容中,已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只是个都巡检,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刘平主意已决,他郭遵已不能抗令。 笑声止歇,郭遵知军情紧急,咬牙道:“好,末将遵命。” 刘平这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郭遵领命,微舒一口气,只能希望宋军凭锐气取胜。喝道:“既然如此,郭遵为先锋,王信协同。三军全力冲过三川口,到延州汇合。” 众宋军随军令而起,直冲三川口。 飘雪时断时续,不多时,已见前方冰河沉凝,蜿蜒如带,众人已到一处荒滩,郭遵知晓,此地叫做五龙川! 郭遵目光如鹰,催马前行,突然纵身飞落,落在一雪堆之前,拂开了积雪,众人窒息。 那雪堆中,满是宋军的尸体! 赵律正在那尸体之中,可已不能再向郭遵禀告军情,他冻僵的手掌中,还握着传信的竹筒!他还睁着一双眼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再也说不出军情! 郭遵伸手去摸那竹筒,一颗心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赵律死得不值,他虽传出了警讯,可众人还是来了,郭遵只觉得心中有愧,虎躯剧烈的颤动。 惊呼迭起,宋军中已起骚动,不是为了这已死的宋兵,而是因为河流的对岸,突然现出条黑线。 那黑线渐渐变宽变粗,并不急切,但如山岳般的移动。 “是党项人”“党项军!”“我们中埋伏了!” 呼叫声此起彼伏,郭遵缓缓地合了赵律的双眼,慢慢地抬起头望去,那落寞的脸上,已刻满了悲愤。 雪花飘扬,撒在汉子那宽广的肩背,写满了伤痛和无奈。 冰河的南岸,已尽是党项军的身影。 骑兵浩浩,马蹄扬扬,不停的有党项军从天际、雪影、山峰间涌现,汇聚成一条比三川河水加起来还强悍的潮流! 党项人果真埋伏在五龙川。 宋军明知有伏,还是如约赶到,这或许就是命,无法抗争的命运。 那荒凉的滩头,传说中曾有五龙得水升腾天际。自从那个传说后,五龙川一直沉寂无言,可今日五龙川再次沸腾起来,说不定从此后,这个名字会用鲜血铭记在史书之上。 人还是在涌动,几千……数万,不停的汇聚,无边无垠,无穷无际…… 只是那么粗略的望去,党项军最少已有十万之众。 骑兵汹涌,在这荒芜的五龙川旁,反倒凝聚种让人心悸的安静。党项军就那么慢慢地涌过来,立在冰封的河水对岸,并不急于冲击。 他们不用再急,宋军骑兵不多,无论如何,那些步兵都是跑不赢他们的快马。 波浪起伏的党项军慢慢的聚集着能量,冷然地望着对岸那孤零零,不成比例的宋军。 宋军已疲、已乏、斗志也在一丝丝的被摧毁。 雪花静悄悄的落,无声无息的落在平川荒野、也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有的雪花很快的凝结成堆,有的孤零零的被哈气融化,落在那冻硬的尸身上,凝着入骨的冷…… 刘平大惊。他本想仗郭遵之勇,趁宋军锐气,一鼓作气冲过去,哪里想到过,党项军竟然有这多的兵马,这厚的阵营? 这种阵仗,要冲过去,难若登天。 党项人这么多的兵马,怎么会一朝就到了这里? 刘平无暇去想,喝道:“布阵。”刘平虽惊,但知道这时已慌不得,在党项军不停地在对岸汇聚的时候,宋军也开始布阵。 步兵虽拖着疲惫的步伐,但还是按指挥布阵。 号角长响,划破寂寥的苍穹,宋军错落,有进有退,盾牌手冲前,长枪手掩护。整个阵型中心迅即的凸起一道弧线,型似弯月,势比劲弓。 宋军布的竟然是偃月大阵! 这本是杀气十足的一个阵法。但正所谓刚极易折,若不能破敌,死的就是自己。 一万疲惫之军,竟以偃月大阵和以逸待劳的十万余党项军对攻? 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均是不解,就算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都是不解父意。但军令如山,众人不得不从。 宋军人数虽寡,但阵势一出,党项军终于止住了来势,更多的人只是立在岸边,等待后援的到来。 不到片刻,岸边的党项骑兵,已密集的如蚂蚁一般。 郭遵终于站了出来,上了马背,对一旁的王信说了几句后,策马到了刘平的身边道:“眼下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还很平静,但眼中燃起了极旺的斗志。 事到如今,悔恨埋怨已无用。 郭遵只能战! 为最后的机会而战! 刘平本来心已冷,可看到郭遵的眼神,血又沸腾起来,“不错,三军中,应该只有你懂我!路本有两条……” 岸边的党项人已站立不下了,开始有骑兵试探着向对岸涌来。 郭遵寂寂道:“可一条是死路!我们若退,那身后的骑兵肆意冲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们不退,他们就不会夹击我们吗?” “至少眼下不会,他们用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战术,他们在等着我们退。”郭遵道:“他们十余万兵马压过来,就是要用气势压得我们崩溃,荒野逃奔,然后趁乱追杀。我们疲惫之身,骑步兵混杂,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他们。” “那现在只有冲过去一途了,若能侥幸冲到延州城下,或许可以依靠延州城抵抗。”刘平望着对岸无穷无尽的党项军,吐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歉然道:“郭遵,我不听你言,对不起三军将士,今日唯有以死报国!”刘平已悔。 可悔有何用? 党项骑兵沓沓,已有近千人到了冰河中央。 郭遵悲哀道:“你我都对不起信任我们的兵士。”远望党项军已近,突然低语了两句,刘平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郭遵一字字道:“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盼刘大人你……这次——真的能和我并肩一起!”他刻意强调“真的”两个字,满是热切。 刘平立即道:“我当全力以赴,配合你的行动。你放心,只有战死的刘平,没有逃命的刘平。” 郭遵精神一振,喝道:“好!”他说话的功夫,身后已聚齐数百骑兵。王信在郭遵和刘平交谈之际,已领人马待命。 所有的骑兵,均是郭遵或王信的手下,所有人亦是目光坚定,脸色决绝。 他们负责冲锋,本来就是去送死。但就算死,他们也要死得够本,无论谁想要他们的性命,就一定要用命来换。 党项军已到岸边、北岸! 南岸的党项军见宋军仍无举动,终于蠢蠢欲动。郭遵看不到党项军的指挥是谁,却知道这是对手的一次试探。 党项军暂时找不出宋军阵型的漏洞,所以尝试引宋军出击,然后再寻胜机。党项将领已视宋军为囊中之物,当然不肯先和宋军战个鱼死网破。 鼓声突起,擂得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宋军击鼓!刘平亲自击鼓! 郭遵一闻鼓声,率队出击,一马当先的冲出去。 宋军侧翼倏开,冲出了一枝利箭。那枝利箭锋芒尽现,箭锋就是延边都巡检郭遵。 南岸的党项骑兵有了些骚动,北岸的党项骑兵霍然迎了上去。他们过河,本来就是寻求这一战! 党项人士气正盛,宋骑兵悲气如虹。 两军相撞,卷起漫天风雪。风卷狂澜,带得那无声的雪激扬冲天,两军交错,天地苍茫,一股股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飞雪、落雪和冰雪! 地面瞬间盛开了无数娇艳的红花。 胡笳声声,鼓声阵阵。郭遵手持长枪,已杀到了来袭党项骑兵的中央。他枪枪如电,枪枪夺命,一路杀来,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住郭遵的闪电一枪! 党项骑兵变了脸色,宋军本要绝望,见郭遵如斯勇猛,战意重燃。 就在此时,一座山已拦在了郭遵面前,利箭虽锐,但终究穿不过高山。 党项骑兵军心一振,已把拦截郭遵的希望寄托在那座山上。 拦住郭遵的当然不是山,而是一个如山的人。那人胳膊就有旁人大腿的粗细,他骑的马儿,也和野牛一般壮硕,要不是这样的马,也驮不动这种壮汉,他手持丈八铁杵,铁杵前端粗壮的好似铁锤一样。 这本是西北党项部第一力士,叫做万人敌。 传说中,此人双臂力担千斤,可徒手力挽奔马,搏虎杀豹。他见郭遵气势汹涌,顿起一争高下之意。双马相对,尚余数丈,万人敌已挥铁杵击出。 人借马势,马借风力,万人敌一杵击出,风云为之色变。 天地怒号,马蹄踏血,那股肃杀之气已将郭遵笼罩其中,宋军为之悚然,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威猛的一击,更担心郭遵能否抗住这惊天一击? 郭遵横枪,枪折! 铁杵下击,马儿悲嘶。郭遵所骑的战马竟被铁杵拦腰击成两截! 所有人的心已像停了跳动,却见一人影冲天而起,几乎擦着铁杵而过。 郭遵不是马儿,他那一刻的腾跃,矫若天龙。郭遵弃马跃起,手掌一拍,那断枪的枪头倏然折向,已电闪般刺入了万人敌的咽喉。 万人敌僵凝片刻,眼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但郭遵飞起一脚,已将万人敌偌大的身躯踢于马下。“通”的大响,雪花四溅,万人敌在地上扭曲一下,已然毙命。 郭遵杀人取马,顺手将那铁杵拿在手上,信手一挥,已击在一党项军的胸膛。那人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击到空中,才一落地,又被乱马踩踏,可他早已死了。 在郭遵击他一杵之时,那人的五脏六腑就已被击裂击伤,腰椎断折。 郭遵并非万人敌,可手使铁杵,竟比万人敌还要凶悍! 雪舞高歌,豪气漠漠。郭遵持杵狂杀,纵横捭阖! 宋军放声高呼,鼓声更是荡得天地人心都颤抖了起来,对岸的党项军惊秫无语,不敢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北岸的党项军终于崩溃,纷纷拨马逃往对岸,郭遵振臂一挥,众骑兵接踵掩杀过去。铁骑铮铮,踏破冷漠的积雪,踏在那晶莹的冰面上,流光四射。 宽广的河面,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郭遵一路追杀,径直到了南岸,逃命的党项骑兵冲得南岸的骑兵也动摇了起来。郭遵杀入乱军,一入一出,又杀了十数人,下令道:“撤!”他发现党项军虽败退,但退兵不过是九牛一毛,丝毫撼不动党项军的千军万马,既然如此,再冲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命令一下,众宋军纷纷拨转马头,反冲北岸。党项军一声喊,阵型渐凝,才待追来,郭遵冰河上勒马横杵,冷冷一望。 冰封三川,风啸雪傲,党项骑兵见郭遵横杵冰河之上,竟不敢冲来。 郭遵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手下均已回转阵营,铁杵在冰面上顿了下,这才拨马回转,宋军先是沉寂,再是震天价的欢呼,党项军已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平兴奋的双眸闪亮,迎上来道:“郭兄实乃天下第一勇士!”他本自恃官职要高,一直对郭遵都有分倨傲。这刻见郭遵威猛如斯,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改了称呼。 郭遵轻叹口气,“天下第一怎敢当?这场仗……才刚开始。” 刘平才沸腾的心冷下来,突然听到对岸喧哗起来,只以为党项人再次发动进攻,忙扭头望过去,不想只见到对岸骑兵倏然分开,很多人纷纷下马,牵马而立。 一人策马从人群中行出。 原来那些党项军纷纷下马,只因对出列那人异常的尊敬。 那人黄衣黄冠,眉目沉凝如水,远比万人敌要纤弱。他马鞍旁挂着一柄锯齿砍刀,静静的策马行到冰河正中,这才扬声道:“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他一言既出,声如白雪飞扬,远远荡开,三军皆闻。 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宋军闻听,心中都有疑惑。暗想郭遵方才横扫千军,勇力无人可挡,众人见了,均是自愧不如,可党项军居然还有人出来搦战? 这人是疯了不成? 郭遵远望那人,脸色如常,可双瞳爆缩,喃喃道:“原来是他?” 刘平一旁诧异道:“他们要做什么?”他显然也不信党项军中还有这种不怕死的人。 刘宜孙一旁道:“党项人尚武,多半是见都巡检威猛,我军士气又盛,是以想先除去都巡检,再和我们决战。” 刘平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满是崇敬的望着郭遵,心道,“儿子长大了,若再有几年的磨练,也是个将军了。”不知为何,心中没有欣慰,只余酸楚,他很有些后悔,觉得不应带儿子来出征。 英雄总是落寞,疆场淡漠生死,他当年为何不让儿子习文?儿子若是习文,就算不能高中状元,但凭借家世出身,不也可在京城逍遥自在? 朔风绕雪,银花舞落……天地间,满是萧索。 郭遵望着龙浩天片刻,话不多说,提杵催马上前,离龙浩天数丈外暂且勒马。他无话可说,也不用多说。 这种事情,他不能退缩!因为他是郭遵!郭遵这种情形下,可以死,但不会退! 风萧萧兮雪寒,两军寂寂兮若死。无论党项军还是宋军,都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紧张地望着冰河上伫立的二人。 这场胜负关系着两军的士气、二人的生死,还有那男人骨子里面的傲气。郭遵若死,宋军必崩,郭遵不死,又将迎接怎样的挑战? 郭遵不想生死,不想以后怎么办,脑海中只闪过叶知秋给他的资料。 元昊八部,各有职责,龙部九王,均有大能。九王中最诡异的是罗睺王,最神秘的是阿难王,最飘忽的是菩提王,权势最大的是野利王和天都王…… 这些人都各有神通,但其中最孤傲、公认武技最强的一人,就是龙野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龙浩天就是龙野王! 天幕森森,河阔岭遥。 龙野王一直望着远方,待郭遵到了近前后,这才收回了目光。 郭遵静静地望着龙野王,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习武之人,当然看出龙野王虽不壮硕,但远较万人敌要危险太多。 龙野王在马上拱手道:“久仰都巡检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郭遵没想到龙野王竟如此文质彬彬,还礼道:“可今日一见,就分生死,怎能算是幸事?” 龙野王道:“生能尽欢,死亦无憾。习武之人,能死在高手的手下,可算是幸事。”嘴角带分落寞的笑,“这总比死在权谋下要好的多。” 郭遵反问道:“那你可曾尽欢?” 龙野王眼中闪过丝怅然,半晌才道:“郭遵,你虽不过是个都巡检,但在我们那里,名头可比大宋皇帝都响亮得多。因为你杀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珈天蟒……这些人……我都认识。我今日到此,就是在等你。” “你要为他们报仇?”郭遵平静地问。 龙野王缓声道:“我虽一年也不和他们说三句话,但我要为他们出手。”他用出手二字,而不用报仇的字眼,说罢有些萧瑟之意。他是龙野王,他是龙部九王之一,他在党项人心目中的地位尊崇至高。 这就决定了他必须要战。 党项人本彪悍,崇武轻文,以能打遍天下者为尊。万人敌死了,他们就需要个人站出来挑战郭遵。 杀了郭遵,宋军自崩。 生能尽欢,死亦无憾。可今日决战的二人,本是天各一方的人儿,从不相识。他们今日为了种种缘由,必决生死,是否真的能无憾? 郭遵讥讽的笑,笑容中多少带着雪舞天涯的无奈,“可我就算不杀他们,你今日就不出手了吗?” 龙野王的眼神变得空旷索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命中注定,你我定要交手。”说到“命中注定”四个字的时候,龙野王无奈的眼眸中闪过分狂热,立马横刀,尊敬道:“既然如此,请!” 郭遵再不多言,单手提杵,肃然道:“请。” 二人相对凝立,神色肃然中带着对彼此的尊敬。真正的高手,尊敬真正的对手,他们彼此,岂不正是棋逢对手? 那无边的狂风卷过,萧萧落落,有如楚客狂歌、歌如雪! 两军不想郭遵、龙野王并不急于交手,竟如熟人一样的交谈,可两军也没有想到二人一交手,就立即决出了生死。 郭遵、龙野王几乎同时催马,双方本隔数丈,但蹄声未起,龙野王已挥刀,一刀砍向空中。 众人都已愣住,不知道龙野王用意何在,砍在空中的锯齿刀,无论如何,都是伤不了人。那龙野王这一刀耗时耗力,所为何来? 可所有人转瞬明白了龙野王的用意,那一刀挥出,半空陡顿,那砍刀的锯齿突然脱刃而出,疾射郭遵人马! 这砍刀本是变化无方,妙用极多。龙野王既然认识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等人,他的兵刃,也和那些人所用般,满是诡异。 利刃如冰,半数击在郭遵所骑马儿的身上,马儿悲嘶冲倒,龙野王长刀举起,耀出一抹冬的寒意。 龙野王非万人敌,他就等着郭遵冲天飞起。郭遵可飞杀万人敌,龙野王如法炮制,准备趁郭遵飞起时,一刀毙敌。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龙野王和郭遵决战五龙川,现在就要用郭遵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点燃族人的热血。 马死,颓然倒地,郭遵却没飞起,倏然倒翻而落。 利刃虽锋,但终究击不穿那矫健的马儿,郭遵手提铁杵,借马儿所护,已避开了龙野王致命的一击。 郭遵已落地,倒拖铁杵,爆退。 龙野王微诧,却已算到了郭遵这次的闪避。他纵马不停,速度已达巅峰之境。郭遵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健马,郭遵再躲,也躲不过他的全力一刀。 龙野王静心细算,等得就是这巅绝的机会。二人距离急速的拉近,龙野王已算准,再近三尺,就该出刀。 一刀如出,生死立决! 不等龙野王出刀,郭遵陡然出手,一铁杵击向了冰面。 龙野王怔住,不解郭遵的用意。郭遵无论如何反击,均已在他的算计之中,可郭遵竟然向冰面出手?龙野王一时不解,但刀已劈了出去。 可冰面一沉,马儿遽然低了下去,龙野王千算万算,却没算准那马踏的坚冰倏然破裂,出现了足够淹死十几人的大窟窿。 龙野王蓦地醒悟,郭遵第一次回转的时候,就用铁杵试探着冰面,难道他算准了要和龙野王交手,所以事先看看坚冰是否牢固? 龙野王不信郭遵有此妙算,但此刻没时间让他多想。马儿倏然沉落,他的一刀就已失去了准头,他由将郭遵逼入了险地,变成了自己身临绝境。 龙野王想飞,如玄龙飞天,再战于野。但天空遽然更暗,一杆铁杵夹杂着天地之威严,以迅雷之势盖过来…… 郭遵全力出手,一招击出,风雪静,天地冷! “砰”的一声大响后,水花四溅,龙野王已被连人带马的砸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两岸大呼,随即沉凝。 胜负已决,龙野王败,败就是死! 只见到那露出河水的冰面瞬间被血染成红色,一丝丝白气蒸腾着,风一吹,水面又开始凝结成冰,薄薄的,却冻冷了多少人的壮志豪情。 郭遵提杵而立,衣衫猎猎,听那面胡笳声起,终于抬头望过去,见党项人再次出兵。 这次党项人并没有发动快攻,也没有人挑战。所有人持盾挺抢,缓缓的、如山岳一样的逼近。 宋军虽入彀,但党项军再也不敢轻视那些积弱疲惫的宋军,因为宋军还有郭遵。 郭遵在,宋军斗志就在…… 风更冷,吹着那泛寒的长枪铁盾,呜咽了起来。它似乎已预见,这场仗,不会有赢家,有的只是尸骨成山、河流如血,还有那春闺少妇梦中、无尽的思念! 第十六章 悍匪 狄青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做了很多梦,梦中有哭有笑,有血有泪。可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他身处一个石窟中,茫然四顾。石窟的四壁都是古画,画上绘的都是佛像。佛像都是细腰婀娜,璎珞庄严。 只是这些佛像皆是没面目的,冷冷的对着他。 这样的佛像他见过,当初在永定陵的玄宫时,他就见过这样的佛像——无面的佛像,但梦中的石窟明显不是玄宫! 遽然间,石窟起火,不知哪里来的火,无边无际的大火!大火融化了佛像的头部。那头部开始弯曲变形,突然变成了真宗的脸。 真宗本闭着眼,在狄青望过来时,霍然睁开眼眸,开口说了两个字,“来吧!”狄青就算在梦中,见到真宗睁眼时,也是忍不住的惊悚。 来吧?去哪里? 就在真宗睁开眼的时候,狄青霍然惊醒,所有的一切消失不见,他已从梦境到了现实。狄青恍恍惚惚的时候想到,他在两次梦境中听过“来吧”这个声音。一次是在牢狱中,另外一次也是在重伤昏迷后…… 念及于此,狄青才感觉周身无一不痛,忍不住闷哼声,睁开了眼睛。 一缕光线透过纱窗照过来,落在了狄青脸上。狄青蓦地见到亮光刺眼,忍不住稍闭了眼睛。 空气有些干燥,阳光没有冬日的漠漠,反倒带着分初夏的炎热。狄青感觉到这些的时候,没有惬意,反倒差点跳了起来。 他蓦地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带了些难言的惊惧! 所有的一切倏然回到了他的脑海,他记得他受了伤,他中了菩提王的暗算,最后的关头,他全力扼住了菩提王,看着菩提王满是惊慌的表情,他心中有着难言的快意。 他当时甚至都听到菩提王骨头断裂的声音。狄青那时只想着让两个兄弟能逃命。 重伤下的他,绝不是菩提王的对手,可在这之前,司马不群已死了?狄青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刺痛,司马是为了他送命的。 就是因为司马的死,激发了他残余的潜能。 他又记起胸口挨了菩提王的无尘枪,那可说是致命的一枪,他没有死吗?那么现在平远寨怎么样了,葛振远如何了?可最关键的一点是,那时是冬天! 那时雪儿飘飘,虽很冷,但还不如这个暖暖的天气让狄青感觉到冷。 他目光透过窗子望过去,只见到青霄如洗,暖日正悬,这是个艳阳天。他意识到这点,才有些惊怖,他这一梦,难道说睡了几个月?还是说他现在是在梦中,而记忆才是现实? 收回目光,身旁有面铜镜,狄青斜睨过去,一颗心遽然怦怦大跳起来。 铜镜里,照出张憔悴深邃的脸庞,但那人肤色极黑,脸上的刺青已隐而不见。镜子照出来的不是他狄青! 狄青明明知道这镜子照出的那人肯定是自己,可见到镜像非已,那一刻的惊骇可想而知。他是狄青吗,为何镜像轮廓仿佛,但面容并不相同? 庄周梦蝶,非蝶非我? 狄青想起庄周的时候,又感觉到周身在痛,同时也感觉到身下有些颠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也在不停的动,伊始的迷惘和惊怖终于散去,狄青意识到,他在一辆马车上。 他想要坐起,可身子如僵尸般的硬,勉强斜睨去,才发现自己被绷带绑得如同干尸般,同时他身上有股浓浓的药味,有如下葬尸体上为防腐抹的药物。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风吹过,车子缓缓地停下来,车帘掀起。一只干枯的手伸到了狄青的眼前,摸在了狄青的额头上。 此时此景,一只手蓦地过来,狄青饶是胆大,也有些冒汗。可片刻后,他已发现,那只手只是试试他额头的冷热,又缓缓地缩回去。 狄青借助铜镜,终于发现原来是个年迈的老人入了车中。他方想询问,感觉嗓子还是哑的,只是哼了声,那老者已佝偻着身子下了马车。 又过了片刻,那老者拿着一个瓷碗,里面装了浓浓的药汁。狄青不等开口,药汁已到了狄青的嘴边。狄青只能喝药,喝完后,立即道:“老丈,是你救的我?” 那老者见狄青能说话,干瘪的脸上有了分喜意,却摇摇头,“啊啊”的说了两声。他声音古怪,说的并非中原话,狄青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待再问,老者已下车了。 马车再动,有沧桑荒凉的歌声从车厢前传来。 那歌声中,满是萧萧蒙蒙之意,还很有些愁苦感慨。 狄青听出那就是老者的声音,却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歌声夹杂着马嘶,狄青已明白,那老者是个车夫。他喝了药,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虽满腹困惑,但倦意上涌,在歌声中又睡了过去。 如斯几日,狄青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和那老者言语不通,总是不知究竟。这一日,狄青已可勉强的活动下手脚,听车帘响动,叹口气道:“这里是哪里呢?” 他整日在车里,只见窗外风月,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是夏日,他竟然昏迷了数月之久?他本没有指望那老者回话,不想有个冰冷如泉的声音传过来,“这里是地斤泽!” 狄青一喜,抬头望过去,又吃了一惊。 眼前不远处,有张青光闪闪的脸,满是狰狞。 狄青收敛心神,再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人戴着青铜面具,狄青认识那面具本是他的。 来者是谁?为什么要戴他的面具? 地斤泽?狄青暗自寻思,他听塞下的商旅说过,地斤泽本是党项人的地盘,在夏州北三百多里外,因为水草丰美,现在和夏州一样的繁华,是个做生意的好去处。 他怎么会突然从平远寨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狄青寻思的功夫,也在打量着戴面具的那人,见那人身躯娇弱,听那人说话虽冷,却像女声。 难道这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出奇的地方,要说唯一有点特别的是,她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条丝带触动了狄青以往的记忆,他霍然抬头,望向那人的双眼。那面具虽是狰狞,但那面具后的一双眼眸,如泼墨山水。 那是他今生难忘的一双眼。 “你是……飞雪?”狄青有些迟疑,更有些吃惊,但他只凭那双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来。 戴面具的女子沉默半晌,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并不出众的容颜。可她的一双眸子永远的那么黑白分明,有如水墨丹青。她静静地望着狄青道:“你猜对了。” 那女子正是飞雪! 怎么会是飞雪? 飞雪怎么会救了他?飞雪怎么有能力救他?飞雪身上,怎么总有种神秘难测的气息? 伊始的直接,后来的神秘,再到京城的飘忽……又到如今的救了他。 飞雪如寒冬飘雪……飞忽不定,心思难以让人捉摸。她和狄青间,本没有任何瓜葛,但又像有些牵扯不断的关系。 不知多久,狄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迟疑道:“是你救了我?” 飞雪波澜不惊道:“我是在路上碰到的你。那时候你已奄奄一息,随时会死。你手下的葛振远请我救你,我就救了你。”她说的简单藏书网,狄青不能不继续问,“那葛振远就让你带走我了?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狄青很奇怪,葛振远为何放心地将他交给了飞雪?葛振远认识飞雪吗?突然想到,飞雪在汴京曾说过,“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现在他已和飞雪赶赴了千山万水,飞雪到底要带他去哪里,要他做什么? 飞雪平静道:“葛振远别无选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去哪里,你眼下不必问。你欠我的,你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眼下你暂时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了。因此我想,让你答应我的这个条件,是不是很公平?” 狄青只能道:“很公平。但你只能让我做无愧良心的事情……”他只怕飞雪逼他做不情愿的事情。 飞雪冷漠道:“你放心,我根本不会让你再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到了一个地方,你我之间就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狄青更是奇怪,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飞雪到底要做什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道:“平远寨现在如何了,元昊撤兵了吗?” 飞雪给了狄青三个字的答复,“不知道!” 狄青不问疑惑多,问了疑惑更多,胸口虽不算太痛了,但头难免痛起来。他又想起一事,问道:“我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了?”他是说自己的一张脸。 飞雪淡淡道:“我用了一种叫做‘年华’的树液帮你洗了脸,你皮肤变黑,刺青隐去,都是因为这个。” 狄青舒了口气,暗想这是党项人的地盘,乔装行事再好不过。狄青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恢复旧容?” 飞雪道:“到时候自然就会恢复了。”她说罢,不等狄青再说什么,已跳下了车。 狄青皱眉,满腹疑惑。 如斯又过了几天,狄青已可拆了绷带,亦可下车走动,但他终究没有离去。他每日只在车上,听着那老者哼着不知名、又满是沧桑的歌曲,而飞雪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只感觉车子不停地向西缓缓行去。 这一日,到了个繁华的市集。飞雪突然又到,对狄青道:“我已找好了商队,让他们带我们过毛乌素沙漠。” 狄青一怔,心道没事横穿沙漠做什么?可他知道问了,飞雪也不会说,只是点点头。 飞雪走到那老者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老者身躯微颤,略有浑浊的老眼望着飞雪,竟要落下泪来。 狄青虽不懂他们的言语,可也知道那老者很不舍飞雪。他这些日子,承蒙老者照顾,也很感激老者的恩情。飞雪说完话后,轻轻地拥抱下那老者,转身离去,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感动动容。 狄青心中有些奇怪,感觉这女子处处不可理喻。但他终究向老者施了一礼,还是跟随飞雪而去,那老者远望飞雪离去,又唱起那哀伤而又苍凉的歌来。 不知为何,那久经沧桑的脸上,已泪流满面…… 狄青和飞雪到了一家商队,那商队有个万事通叫做董事,负责商队的一切联系事宜,商队的领队姓赵,挎着一把厚背砍刀,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一帮人手保护商队。 商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有怪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彼此都保持着戒备。 狄青、飞雪到商队后,除了董事外,无人搭理他们。 董事为二人准备99lib?了必备物品,在二人来后没有多久,五六十人的商队就已开拔直奔大漠。 商队行了一天后,进入了沙漠。 狄青很快的知道,这商队里的人,是要穿越毛乌索沙漠前往兴庆府。这里的人,除了狄青和飞雪外,每人都带着私货,主要是要逃避关税,准备到兴庆府大发一笔。 这就让狄青更是奇怪,他和飞雪既然没有私货,要去兴庆府,本不必从沙漠穿过的。难道说……飞雪的目的地,就在沙漠之中? 狄青从未到过沙漠,他只听人说过沙漠,但他突然发现,那些人的描述远不及真实沙漠的十分之一。 沙漠如海,广博浩瀚。沙漠也如六月天一样,反复无常。狄青入了沙漠只一天后,就感觉很是辛苦。边陲的风寒,冷过京城,但沙漠的艰辛,又远胜边陲。 满目无穷无尽的沙,浅黄、深黄、金黄交织在一起,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波澜壮阔。狄青本来还在琢磨着飞雪的用意,但很快的功夫,他就被烤的发晕,无暇欣赏美景,也不去多想什么。 汗水慢慢的渗出,瞬即被烘干,可狄青发觉,他的体力奇异般的开始复苏。狄青很盼到了夜晚,天气会凉爽些。 可到了晚上,狄青更是头痛。天气遽冷,风刀入骨,就算裹着厚厚的毛毯,也能感觉到那风刺了进来。 夜半时分,狄青就在飞雪左近休息,见飞雪孤单的坐在帐篷前,寂寞的哼着一首歌。 那首歌就是赶车老者唱的歌,由飞雪口中唱出,在茫茫大漠中更是苍凉。狄青很想知道那歌是什么含义,但终究没有问。 狄青裹着毛毯,烤着篝火,心中想着三件事,“飞雪用意何在?西北战况到底如何了?她这般弱的身子,不知道能不能顶住沙漠的风寒?” 清晨时分,商队继续前行,狄青发现他的担忧没有意义,飞雪竟然比他还要精神。 飞雪面色不改,一双眸子仍是神采奕奕。 日头很快的升起来,灼烤着世间万物,沙漠像是变成了火海,在这种环境下,众人如炼狱的鬼魂一样,木讷的前行。 众人都枯萎疲惫,只有飞雪的一双眼,愈发的明亮。 队伍在沙漠中行了已三天,狄青从董事的口中得知,商队开始进入沙漠的腹地。 沙漠中跋涉的极为辛苦,一里的道路,往往要花费十里以上的气力去征服,所以从地斤泽到庆州,虽不过几百里的路程,但对入了沙漠的人来说,还有千里的路途要赶。 这一日,烈日炎炎,狄青难挡酷热,谨慎的用水润润喉咙,他知道这时候,水甚至比黄金还珍贵。扭头向飞雪望去,见到她额头汗珠都没有一滴,狄青终于道:“你不热吗?”他发现骄阳对飞雪竟似没有任何影响。 飞雪淡淡道:“你不想着热,你就不会热。” 狄青难以理解飞雪的意思,才待再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到远方一处沙丘旁。那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商队停了下来,旁人似乎没有发现那人,赵领队吩咐道:“休息会儿,然后继续赶路。” 众人撑起棚布,遮挡着天上的火球,狄青却已下了骆驼,向发出呻吟的地方走去。一人无助的倚在沙丘上,双眸深陷,嘴唇干裂发白。 见到狄青走过来,那人虚弱道:“水……水……” 商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过来,狄青突然发现,他们不是没有听到,而是听到了装作没有看到。 狄青顾不得多想,取下了自己的水袋,递到那人的嘴边。他发现那人虽是憔悴,但很年轻。那人贪婪地喝着水,狄青没有心疼,只是望着那人的鞋子。那人的鞋子早就磨烂,但狄青依稀眼熟,因为那是宋军的鞋子,可那人脸上没有刺字…… 这人难道是宋军,他为何要横穿沙漠? 年轻人喝了水后,挣扎着站起来,拉住狄青的衣袖,哀求道:“恩公,你是谁?我想去兴庆府!求你……带上我,我求求你。” 狄青不等开口,赵领队终于走过来,坚决道:“不行!” 狄青扭头望去,问道:“为什么不行?” 赵?领队冷漠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商队的规矩!”他手扶刀柄,斜睨着狄青。在这里,赵领队的地位,至高无上! 年轻人松开了手,失望的倒退两步,眼中闪着怒火,但不再哀求,狄青看得出来,他本来是个很高傲的人。 狄青道:“他也是一条命,请领队发发慈悲……” 赵领队冷冷的打断狄青的话,“你可知道,每年在这荒漠中渴死的人有多少?商队带水有限,多一个人喝水,别人就要挨渴,甚至会渴死。你可以救他,但你要和他一起滚出商队!” “这也是商队的规矩?”狄青叹口气问。 赵领队眯缝着眼睛看着狄青,他发现狄青和初入商队的时候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这是我的规矩!” 狄青望向飞雪,已想用自己的规矩解决事情,可他不想让飞雪为难。飞雪依旧平静非常,只是望着董事。 董事走过来笑道:“赵领队,这时候的确不适合救人,可他也可怜。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这建浮屠,也是要花很多钱的。”最后那句话,董事是望着狄青说的。 董事的意思很明显,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都不是难事。 难事是……狄青身上没有一文钱。 那年轻人衣衫褴褛,随身只有个空瘪的水囊,显然也是没钱。 狄青正在为难的时候,飞雪已丢下了四片金叶子,简单说道:“走吧。” 那金叶子闪着耀眼的光芒,就算丢在金黄色的沙子上,也能一眼就看到。 赵领队冷哼一声,脚尖一踢,四片金叶子飞起。他砍刀挥出,金叶子就附在刀身之上。赵领队缓缓的收刀,取了金叶子,放在了怀中。 他刀法如同金子般绚烂,让众人眼花缭乱,见到众人有些畏惧的目光,赵领队洋洋得意。他是在炫耀,他也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这个领队值得他们付出金子,这也是他的规矩。 “这个人可以加入商队,但水和食物,必须你自己来供给。而且,你喜欢的话,你的骆驼也可以给他骑。”赵领队丢下这两句话后,缓步走开,嘴角带着嘲讽之意。 商队再次开拔,众人又开始艰难的跋涉,狄青下了骆驼,才待说什么,那年轻人已道:“恩公,我走得动!”他双脚满是血泡,每一步迈出去,身子都痛得发抖,但狄青看得出来,年轻人不会坐他的骆驼。 狄青不再坚持,行了半天路后,开口问道:“你是从中原来的吗?” 年轻人身躯微震,半晌才道:“是,恩公也是从中原来的吗?” 狄青点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去年冬天……元昊入侵延州,战况到底如何了?”他虽远在荒漠,终究还是难以放下延州的一切。 年轻人身躯陡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如萧萧秋叶…… 狄青有些奇怪,不明白他为何对延州的战情反应如此激烈。突然感觉有些心悸,抬头望去,脸色微变。 远处风沙扬,黄尘起,呼哨连连。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队人马,疾冲过来,转眼就将商队团团包住。 那些人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手持长长的马刀,刀锋在蒸腾的沙漠中,仍带着让人心冷的寒意。 来者是马贼! 他们竟碰到了在沙漠中最让商旅头痛的马贼! 商队众人见马贼杀来,骚动起来,均自觉的下了骆驼,围成一圈。他们蹲在骆驼旁,双手抱头。这是行商遇匪的规矩,只要他们不反抗,最少能留下性命。 反抗的事情,当然有赵领队顶着。 赵领队一眼就看出,对方有五个首领,但最前那个显然很棘手。那人脑袋四四方方,一张脸有如风化的岩石,刀疤纵横。他身后四个人看起来也很凶,但比起那人,简直比看门狗还要乖。 赵领队一颗心沉了下去,可他不能不站出来,抱拳对着为首那马贼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和石砣大哥曾打过交道,不知各位可与石大哥是好朋友?” 石砣是毛乌索沙漠中名头最大、手段最狠的一个马贼,少有人见过此人的真面目,赵领队也没有见过石砣。但每次遇到马贼的时候,他都会先抬出这个名头,端是吓退了不少马贼。 赵领队倒不怕遇到真石砣,因为他知道石砣不会将他们这种小商队看在眼中。 为首那人眼中有分不屑,开口道:“你认识石砣?”他声音暗哑,有如被刀锋逼着嗓子在说话。 赵领队挺直了腰板,大声道:“不错。” 众人沉寂了片刻,那人身后的四人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是残酷阴森,赵领队正感觉有些不安的时候,长着四方脑袋的那人已哑着声音道:“我……就是石砣!” 商队哗然,不想如此厄运,竟遇到毛乌索沙漠中最凶悍的一股马贼! 赵领队浑身发冷,还能笑道:“原来你就是石……大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他心中暗自叫苦,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石砣为何要选这种小商队下手? 石砣道:“放下刀,不要反抗。”他声音一字一顿,其中的冷意如冰。 赵领队身后有个后生,自恃有些功夫,看不惯石砣的嚣张,叫道:“不放下刀呢?” 刀光一闪,带出一股鲜血飙在了热辣辣的黄沙上。众人只看到石砣缓缓收刀入鞘,再看那后生,已倒在黄沙中,咽喉满是鲜血! 那后生死时,还不知道如何中的刀! 石砣不再多说,可已用这刀告诉所有人,这就是反抗的后果! 赵领队汗水不停地流淌,他手握刀柄,但已没有拔出来的勇气。传说中石砣是个可怕的人,但眼下的石砣,比传说中还可怕十倍。但赵领队又不能就这么退,那样的话,他以后根本不用考虑再混下去。 目光一闪,赵领队突然想到个主意,微微一笑道:“石大哥刀法果然高明,不过……我要是就这么放下刀,多少也有些不甘心。”望着石砣森森的眼眸,赵领队突然走开,回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两条木棍,他手一扬,一条木棍飞起,赵领队霍然拔刀。 刀光闪烁,石砣动也不动。 刀光收敛后,一条木棍已断成五截,赵领队在木棍落地的时候,竟劈出了四刀,他刀法很快,快得自己都很满意。见石砣木然不语,赵领队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就是——只要石砣能比他刀快,他就听石砣的。 赵领队都有些佩服自己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他先将自己的命保住,然后再争胜败,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石砣拿起木棍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扬,木棍飞向半空。众人都忍不住抬头望过去,想看看石砣的刀到底有多快,就算赵领队也不由抬头,只见到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嗤”的声响,棍子孤零零的插在黄沙上,还是完整的一根。可赵领队脖子上,却现出一道血痕。 石砣出刀,趁赵领队抬头的时候,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 赵领队喉间“咯咯”作响,死死地盯着石砣,似乎想说石砣为何不按规矩行事?石砣看向赵领队死不瞑目的眼眸,冷冷一笑,淡淡道:“我只杀人,不砍木头。” 没有人再出头。 狄青忍不住向飞雪望了一眼,发现飞雪望着石砣,眼中没有畏惧,好像还有些振奋,狄青很是奇怪。 感觉到狄青的目光望过来,飞雪低声道:“你不要出手。” 狄青错愕之际,石砣的手下已纷纷下马,马刀挥起,划开了一箱箱的货物。 苏州的绸缎、两湖的茶叶、北疆的人参、珍贵的药材纷纷撒落在地。 狄青突然发现,马贼对商人的物品好像没有什么兴趣。马贼划开的均是大件包裹,却对那些小件货物不屑一顾。 商人们揪心的痛,表情就像在被割肉,可见到那些人对这些东西不看第二眼,又带着侥幸,盼这些人搜完就走。 众人都已看出来,这些人是在找东西。 马贼要找什么? 一箱箱的货物被划开,等到有马贼划到最后几箱货物的时候,有一老者扑了上去叫道:“轻些,莫要打破了。” 他不顾性命的扑过去,可怜巴巴的护住了那箱东西,满是哀求道:“你们就算要拿走,也不要打破这些东西。” 马贼本有些失落,但见老者如此,反倒来了兴趣。石砣身后有一马贼上前,挥刀喝道:“滚开。”那老者胆怯的退到一旁,目光还是不离开那箱子。 那马贼一刀劈开了箱子,木条散裂,露出了里面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那瓷瓶红的如海棠,紫的若玫瑰,青的似梅子时节,还有一白色瓷瓶,犹如羊奶凝脂般光滑。 炎炎荒漠,四个瓷瓶一现,竟给众人带来分江南的青翠盈盈,更奇的是那四个瓷瓶光彩流动,不停的变化颜色,交织一起,让人看得如在梦中。持刀马贼虽不认得这瓷瓶的来历,可也知道那是好东西,不由想要伸手去摸。 石砣眼中也闪过分欣赏,缓步走过来。那马贼见石砣走来,忙道:“石老大,这有四个瓷瓶,可我们有五人,不知道如何分呢?” 那马贼眉头被划了一刀,索性剃了半边的眉毛,自称断眉,最近才跟在石砣的身边。断眉因身手不错,一直觉得是石砣不可或缺的四个膀臂之一,这才有此一说。 石砣脸色木然,说道:“五个人有四个瓷瓶,好分呀。”断眉才待询问怎么分,只见刀光一闪,大叫声中,踉跄后退。他紧捂着喉咙,想要说什么,可鲜血不停流淌,再退两步,摔在黄沙之上。 石砣收刀道:“现在四个人了,应该好分了吧?”他望着地上已死的断眉,眼中满是嘲讽之意。 其余三个手下脸露畏惧之意,都赔笑道:“大哥想要都拿去好了,这沙漠里,还有谁敢和大哥分东西呢?” 众人悚然,见石砣六亲不认,与手下人一言不合,都要拔刀相向,吓得战战兢兢,有人已尿到裤子里面。 石砣不再去看那瓷瓶,眼中灰冷之意更浓,失望中还夹杂些愤怒。目光闪处,竟然盯在商队众人的身上。他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地扫过去,看得极为仔细。 狄青发现,石砣对女人看的极为仔细,但石砣的眼中,并没有淫邪之意。狄青忍不住想,“石砣在找个女人吗?” 石砣到了飞雪面前,突然眼前一亮,上前了两步。 众人屏住了气息,生怕惹祸上身。只有狄青皱了下眉头,已准备要出手。 石砣望着飞雪,飞雪也在望着石砣。狄青望着二人,不知为何,感觉这二人眼中都有分失望。这让狄青困惑不已,石砣失望是因为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但飞雪为什么失望? 良久,石砣的目光才从飞雪的脸上移到她蓝色的腰带上,嘴角不经意的抽搐下。 飞雪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石砣从飞雪身上移开视线,望了狄青和那年轻人一眼,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突然抬头望了眼天色,脸色微变。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东南角已有乌云凝聚,那云涌动极快,不多时已遮住了半边的天空。石砣知道这是风暴将起的先兆,饶是他纵横大漠,也不敢和老天斗气。见状不再耽搁,命令道:“水都带走!” 众商人虽畏惧石砣的那把刀,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片哗然。有人愤怒、有人吃惊、有人骇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谁都知道在大漠中,水意味着什么,石砣不杀这些人,但是带走水,无疑已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有马贼已向水囊奔过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出来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那人本是赵领队的一个手下,可话音未落,已被马贼一刀砍倒在地。 众人大呼,眼中均有了绝望之意。 狄青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而出,喝道:“石砣,你莫要逼人太甚!” 话音才落,雪亮的刀光倏然而落,有一马贼已向狄青兜头砍下,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狄青手腕一伸,便夺了单刀,振臂一挥,已了结了那人。 众人呼声陡停,难以相信这一直病泱泱的人,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身手! 石砣本已催马要走,感觉气氛有异,又勒住了马。缓缓地调转马头,用那灰色的眼睛一寸寸的扫着狄青。 沙漠上方乌云更浓,整个沙漠都有了丝丝的凉意。 狄青胸口还有些痛,但腰身挺的和标枪一样的直。他远没有恢复,但他必须站出来。石砣目光虽和毒蛇般让人惊悚,狄青反倒愈发的镇静。 有风起,尘沙忽然扑面而来。 狄青忍不住的眨了一下眼,他蓦地发现,这个石砣不但毒辣,还有心机,石砣算准了风向,就在等这个机会。 遽然间,刀光一闪,有如半空中击下的一道紫电,直奔狄青的脖颈。 石砣出手,把握了天时地利。 紫电击中狄青的身躯!有人惊呼后,陡然收声,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狄青和石砣已换了个位置,黄沙上竟没有鲜血溅出。 原来方才那电闪的一刀,劈中的不过是狄青的残影。狄青在刀出之际,已迎着刀光冲出去。 谁胜谁负?没有人知道。 风狂卷,尘沙扬,烈日已隐。再过片刻,“呛啷”声响后,石砣还刀入鞘,喝道:“留下水囊,走!”他飞身上马,带着众手下向西北的方向奔去。 黄沙滚滚,石砣等人绕过了沙丘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场噩梦,若不是黄沙上还有散乱的货物,几具尸体的话,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众商人面面相觑,石砣为什么要走?难道说狄青竟然赢了,这怎么可能?那个病秧子竟然能击败大漠恶魔石砣? 可石砣毕竟走了,众人忍不住的欢呼雀跃。 直到石砣消失不见后,狄青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方才全力之下,已扯得胸口做疼,他毕竟离康复还差的远。 能逼退石砣,已是幸事。 就在这时,有惊叫声传来,狄青一扭头,就见无数黑影已向飞雪迎面打去。有狂风,狂风卷起了地面的木条尘沙,气势逼人。 狄青一惊,下意识飞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飞雪,地上滚了两滚。可身子陡滑,已从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救人的时候全凭反应,可滚下去的时候,立即发现,他犯了一个极为致命的错误! 第十七章 噩耗 狄青不该脱离商队。 他和飞雪从沙丘上滚落下来容易,但想再上去,比登天还难。 狂风几乎平地涌起,呼啸怒吼,苍凉冷漠,视万物为刍狗。在这种情况下,要求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和商队的骆驼呆在一起,静等风沙止歇。 没有了商队,凭一己之力对抗老天,简直不可想象。 浓云、狂风、飞沙、惊叫交织在一起,整个沙漠就如热锅中的炒豆,沸沸扬扬的癫狂抖动。人在其中,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 狂风没有止歇的迹象,但狄青已筋疲力尽,他没有办法再回去,只能顺着狂风奔走。沙漠发威起来,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十倍。 幸运的是,有个水袋和他一块滚了下来,被他一把抓住。 等到风沙终于稍缓的时候,狄青抖了下身上厚重的沙尘,扭头望过去。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死死的抓住飞雪那纤弱的小手。 那柔荑冰冷、柔软。 狄青只怕飞雪已支撑不住,可在漫天的黄沙中,他只见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镇定无比。飞雪抿着嘴唇,见狄青望过来,却移开了目光。 狄青愈发的诧异,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有过什么经历,竟让她在这种险恶的情况下如此冷静? 狂风不停,飞沙走石,击在人身上,疼痛非常。 二人顺风跋涉,不知多久,终于找了处风化的岩壁坐下来。凭借岩壁的抵挡,他们终于可以喘口气。天色暗暗,已是夜晚,但黄沙舞天,反倒给夜带来分亮色。 狄青喘着粗气,飞雪也是尘沙满面。但飞雪的蓝色丝带还是一尘不染,她的眼眸光芒不减。 狄青坐下来后,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飞雪目光从狄青手中的水袋掠过去,望着那黄沙布满的天空道:“我们现在应该在毛乌索沙漠的中心……” 狄青一颗心冷了下去,他明白飞雪的意思,就算二人熬得过眼下的风沙,肯定也熬不过饥渴,两人用一袋水,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用,就算这些水给一人用,都不够! 风沙狂舞,整个沙漠看起来都在移动颤抖。 狄青一颗心也跟着风沙颤抖,良久才道:“是我害了你。”他若不抓住飞雪的话,飞雪说不定不会掉下沙丘,飞雪跟着商队,生机更大。 飞雪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了分雾气,让那本是难以捉摸的心思更是迷雾重重。 半晌后,飞雪望向狄青,眼中并没有埋怨,只余平静。“你为什么不说……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带你到这里,你根本就不会遇险。” 狄青苦涩的笑笑,“我这人命中多磨,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飞雪突然问道:“你信命?” 狄青想起邵雍的预言,想起了杨羽裳,心中微酸,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没有了羽裳,他信不信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飞雪望着那萧索沉郁的脸庞,良久后才道:“你若信命,那你就不会死了。我会看命,我知道你能活的很久。” 狄青有些惊奇地望着飞雪,忍不住道:“那你呢?” 飞雪竟然笑了,她的表情本一直都是平静,说话的口气很多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狄青很少见到飞雪笑,也很少见到这么绚丽落寞的笑。 飞雪笑起来,是眼睛先笑,嘴角再翘。她眼睛一笑,弯弯的有如那皎洁的月牙,她嘴角一笑,带出道靓丽的弧线。 她这一笑,已让风沙失色。 弧线流转,给那荒凉冷酷的大漠中带来分活络之意,但那月牙中,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深切的悲哀之意。不过那月牙中流露的悲哀,转瞬泯灭。 狄青一时间分辨不出,飞雪是在笑吗?她的心中,难道也有什么悲哀的事情? 飞雪收敛了笑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人谁不死呢?” 狄青苦笑,已无话可说。 风似乎歇了些,狄青和飞雪趁着压力轻些,倚着岩壁闭上眼睛。夜色沉冷,沙漠的夜寒冷非常,狄青听到飞雪又用古怪的语言开始哼唱那悲凉的歌。 那悲凉的歌在荒芜的大漠中,满是凄清萧瑟。 狄青终于忍不住地问,“我听你和那车夫都会唱这首歌,这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本以为飞雪不会答,没想到飞雪伤感道:“这是我家乡的一首歌,会唱的人不多了。”她又低唱了起来,但这次用的是狄青能听懂的中原话。 歌声寂寂,狄青不想歌词也是寂寂的。 草伤秋、蝉如露,暮雪晨风无依住。 英雄总自苦,红颜易迟暮,这一身,难逃命数! 玉门千山处,汉秦关月,只照尘沙路…… 飞雪唱完,闭上了眼,再不多言。 狄青听懂了歌词的意思,一时间竟然呆了。那歌词甚浅,但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生的迷惘感慨。他扭头望向了飞雪,见她还是沉静的表情,心中只是想,“飞雪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她年纪也不大,看起来怎么那么深沉的心思?” 狄青思绪万千,可终于太过疲惫,还是沉沉地睡过去。 临睡前,他见飞雪已熟睡,悄悄的将水囊放在了飞雪的脚下。既然两个人都要死,为何不尽力保全一个? 他希望飞雪离去,带着水袋离去,他带着这个念头睡去。等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陡然一阵心悸。 似乎意识到什么,狄青霍然扭头,只见到身边的飞雪已不见。 这结局其实早在狄青的意料之中。 他欠了飞雪一条命,虽然是飞雪带他入了荒漠,但狄青并没有抱怨,他希望飞雪能活下去。 让狄青心悸的是,飞雪不在,水袋仍在! 狄青只觉得全身僵冷,颤抖的伸出手去,提起那水袋,水一分都没有少,飞雪走了,她没要一滴水,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有水,怎么活? 狄青提起水袋,茫然四望,突然发出惊天裂地的一声喊,“飞雪!你在哪里?飞雪,你出来!” 那声音裂破长空,激荡在荒漠苍穹间,有着说不出的凄凉和恳切。可苍天无情,回复的只有飞沙,没有飞雪…… 狄青缓缓的跪了下来,望着那袋水,眼中满是血丝,一颗心像已裂开。他一直不懂的是女儿的心思……原来直到如今,他还是不懂。 狂风呼啸,吹暗天日,狄青嘴唇干裂发黑,嗓子已哑的说不出话来。他不知又过了几日,他一直在沙漠中寻找着飞雪。 可大风抹平了沙漠中所有的痕迹,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足迹,更没有发现一个人。这场风暴比屠杀还要可怕。天地间,苍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行走。 他倒下的时候,水袋中的水还是满满的,没用一滴。 狄青疲惫地躺在荒漠中,任凭风沙将他覆盖。他那时候没有死亡将至的恐怖,却发现风止了,云散了,天空现出蔚蓝之色。 蓝天如同丝带,如同飞雪腰间系的那条丝带。 原来已清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风沙抚平了大漠,却怎么也抚不平心中的刻痕。 狄青胸腔火辣辣的痛,急缺水来滋润,可他竟然没有要喝水的念头。 红日已升,那几日的风沙反倒卷净了天地的尘土,青霄万里,黄沙漫漫,天地间充斥着青黄两点之色,狄青闭上了双眼,陡然听见一声鹰啼。 狄青缓缓睁眼,就见到青天上蓦地现出一点黑影,那黑影渐渐变大,转瞬卷起漫天狂风。一只兀鹰从天而降,恶狠狠地向狄青啄来。 兀鹰以腐肉为生,也就是这种生灵,才能在浩瀚的沙海中来去自如,得以存活。 那兀鹰的尖嘴已堪堪到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神色不变,手腕陡翻,已拔刀斩去。 兀鹰惊觉危险,才要振翅高飞,可刀寒如月,已罩住兀鹰。横行刀法,天上地上,一样的横行无忌。 一声凄厉的鸣叫后,鲜血飞溅,兀鹰又飞出数丈后,这才摔向尘沙。可兀鹰不等落地,狄青已接住了它,一口吸在它流血的刀口之上。 狄青用力的吸着那兀鹰的血,感觉一股暖流入腹,精力渐渐的复苏。他虽暂时又活得性命,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很是茫然。 继续寻找飞雪吗?她没有一滴水,也没有高深的武功,在荒漠中如江南的花朵般娇弱。他狄青能活下来,飞雪能吗? 狄青本已绝望,但想到飞雪镇静的眼眸,又觉得她不会就这么死了。 正困惑时,狄青突然听到一声呻吟,那呻吟之声虽轻,狄青听到后,确如耳边炸起惊雷。 是飞雪吗?她就在左近? 他扭头望过去,就见到十数丈外的黄沙里露出了一只脚。那脚纤细娇小,竟是女子的脚! 狄青心中一阵激荡,奔到那纤足旁,叫道:“飞雪……你挺住。”狄青本待除下刀鞘挖沙,转念一想,立掌如刀,挖起黄沙来。 他只怕伤到飞雪。 很快地将那女子挖出了黄沙,狄青把住她的肩头望过去,眼中露出失望之意。那女子满面尘土,但掩不住她的肤色白皙。她紧闭着双眸,长长的睫毛在风中,轻轻地抖动,有如秋风下颤抖雨荷…… 这女子不是飞雪!她是谁?怎么会迷失在这荒漠里面? 那女子嘴唇已干裂的没有半分血色,或许感觉到有人在身旁,虚弱道:“水……水……” 狄青看了眼水袋,终于拔开木塞,轻轻倒了些水在女子的唇边…… 那女子终于睁开了眼,见到狄青后,下意识挣扎下,狄青松开搂住她腰身的手,将挖出的沙子垫在她身后,坐下来又捡起那只死鹰,呆呆地望,仿佛在琢磨着什么。 那女子本来还有些畏惧,可见狄青如此,反倒露出丝微笑,“你救了我?”她看出狄青没有恶意。她的笑容中有分高贵之气,那绝非做作,而是天生的傲然。 狄青失落道:“或许我不该救你。” 那女子蹙眉道:“为什么?”她眼中露出分讶然,或许惊奇还有男子对她这般的态度。 狄青道:“我救了你,你还要再死一次,岂不是更痛苦?” 那女子脸色微变,四下望过去,见黄沙莽莽,一望无涯,沉默良久才道:“你还有水。” “这水本就不是给你喝的。”狄青叹口气,“可方才……我又不能不喂你点水。”他双手一分,撕开了死鹰,递过去道:“这是给你的……我也只能分给你这些。” 那女子看着血淋淋的死鹰,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狄青的用意,厌恶道:“你有水,为何要让我喝鹰血?你……把水卖给我……我给你一百两金子!”见狄青上下地打量着她,女子奇怪道:“你看什么?” 狄青道:“我只想看看你哪里能藏得下一百两金子?” 女子这才察觉自己衣衫褴褛,下意识的缩了下身子,又道:“你把外衫卖给我,再给你一百两金子。我说到做到的,一出沙漠,我就把金子给你。” 狄青见那女子很是自信的表情,倒感觉这女子可能出身不错。突然有了分疲倦,狄青将那一半死鹰丢在沙上,再不多说,尽力的吸吮着手里鹰肉中的血。他要活下去,就要先恢复体力再说。他强抑住恶心,顺口还撕下块鹰肉,咀嚼起来。 兀鹰的肉极为粗糙,狄青咬得“咯吱吱”的响。 那女子见狄青如此的态度,先是气愤,后是畏惧。可见到狄青吃的欢,她才发现自己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一想到这点,女子肚子咕咕作响,再高贵的人,也一样要吃东西。 那半只鹰血淋淋的沾着沙尘,毛未褪,内脏未去,让女子看着就恶心。但饥饿最终战胜了厌恶,再高贵的人,为了生存,也会做些不太高贵的事情。 女子小口咬了块鹰肉,只觉得一股血腥气直冲肠胃,差点要吐了出来。可她饿了几天,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勉强吃了十来口,女子恢复些精力,四下望去,见黄沙苍茫,脸现畏惧,轻轻向狄青的方向挪近了些距离,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没有回话,心中只是想,“兀鹰从西方飞来的,鹰也要喝水,那里肯定有水源。这么说,奔着那个方向走,应该有活路。” 女子本已放下了架子,没想到狄青反倒端起了架子,不由得愤怒非常。本想呵斥,可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高傲,软语问道:“我……我们怎么能活着出了这沙漠呢?” 狄青摇摇头,已站了起来。 女人见狄青要走,慌忙叫道:“喂,你送我出沙漠,我……我就付给你一千两金子!” 狄青早就见到女子一只脚光着,另外一只脚却穿着个皮靴。那皮靴是用金线缝制,正中一处凹陷下去,好像本来镶嵌着什么。那凹陷部位的周边,嵌着细小的钻石。 就这一只鞋子,狄青做一辈子指挥使,都不见得能赚得到。 狄青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但相信女子能出得起价钱。 可这时候,金子有什么用?他从来不认为金子有用的。 女子见狄青没有任何心动之意,只怕他甩下自己。在这苍茫的大漠,女子知道,若没有狄青,她没有活命的机会。 眼珠一转,女子突然道:“你认识大漠魔鬼石砣吗?”见狄青眼神变得古怪,女子以为抓住了狄青的弱处,说道:“我就是石砣的妹妹,你一定要救我,不然的话,就算你出了沙漠,他也不会放过你。” 狄青皱了下眉头,举步就走。女子又惊又恼,她自幼颐指气使,根本不把天下的男子放在眼中。这次她入沙漠,实在是平生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风沙、噩梦、死亡时刻都跟随着她,她见到狄青的时候,骨子里面的傲气仍在,只想期冀这男人救她脱离苦海,但见狄青不受威胁,不被利诱,她的身份在这荒漠里又丝毫没有用处,又急又气,忍不住啜泣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女子感觉到周围难以想像的静,害怕起来,忙抬头望过去,见到狄青还静静的立在那里,哭道:“我就是想活命,这个总没错吧?” 狄青道:“当然没错,可我也想活命。我有脚能走,你有脚……也可以走的。” 女子怔怔地想了半晌,终于明白狄青的意思。咬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狄青的身边。这时日头高空中燃着,烤得黄沙滚烫,女子简直半刻都立足不住。狄青突然伸手,只听“刺啦”声响,已撕下女子裙摆的一角。 女子骇然退缩道:“你做什么?” 狄青将那裙摆丢在女子的脚下,冷冷道:“你若想多走几步,最好缠住脚走路。” 女子明白过来,用那裙摆一层层的将脚裹住,心中对狄青有痛恨,也有些感激,可眼泪不知为何,又滴落下来。 狄青懒的琢磨这女子的出身,看了下太阳的方向,估算着时辰,向西行去。 狄青本来应该向东走,只有向东,他才能回返地斤泽,翻越横山,到了延州,那里才算是他的家,他蓦地发现,他这无根的游子,最思念的还 662f." >是边陲的风霜山月。可他还是选择了向西,因为他觉得,飞雪肯定要向西走,他无论如何,都要再见飞雪一面。 飞雪虽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可狄青知道自己欠她许多。 女子胆怯的跟在狄青的身后,咬牙坚持着。她明白要不是跟着狄青,只怕随时都要崩溃。 黄沙连碧天,天地无尽,一个人行走其间,被无穷的孤单寂寞笼罩,那种可怕……永远是局外人难以想像。 狄青不想知道女子的身世,那女子对狄青却来了兴趣,她虽累得喘气,还不忘问道:“喂……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石砣的手下?”她好像和石砣真的很熟悉,所以总认为狄青这种人,肯定和石砣有点关系。 狄青懒得回话,那女子眼珠转转,又道:“喂……” “你叫我喂就好了……”狄青不耐道。 那女子笑道:“可你不能也叫我喂,那样很容易混淆的……”她等着狄青问她的姓名,因为她在西平府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近芳泽,可她孤高的有如天边雪峰,不屑一顾。 狄青像是天边雪峰上空万丈的白云,和雪峰似近实远。 那女子咬牙跺脚,忍不住道:“我叫单单!不是丹砂的丹,是孤单的单。单单!不过两个孤单的人,就不孤单了,对不对呢?”她为自己的妙语感觉到有趣,嘴角带丝狡黠的笑。 狄青没有笑,只是一步步的走下去。 单单很快不笑了,她已发现说话是种遭罪,炎热的沙漠蒸烤了人的汗水、能力和激情,她脚上缠得裙摆本来是江南第一等的丝绸。可好看的……很多时候不中用。 丝绸已破,单单换了三次后,已经露出非常挺直的一双腿来。她不怕狄青看她裸露在外的双腿,她只怕狄青不看。但狄青头都没有回过,二人一直走到了日中,单单终于挺不过,软倒在地,哀求道:“你有水……给我喝一口好吧?” 狄青摇头道:“这里不是水……” “那是什么?”单单诧异道。 狄青回道:“是……雪……” 单单一凛,她不清楚狄青的心意,听的却是血字。可饥渴战胜了恐怖,哑声道:“就算是血……也给我喝点!”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样,也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狄青也躺了下去,疲惫道:“不行!” 单单咬牙暗恨,搞不懂狄青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本待爬过去抢水囊,可又畏惧狄青手中的刀。不知过了多久,单单反倒最先起身,哑声道:“走吧……”她摇摇欲坠,可知道这样躺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狄青舒口气道:“再等等。” 单单气鼓鼓道:“等什么,等死吗?你不走,我走!”她奋力行了十数丈,不闻身后有声响,回头望去,见到狄青还是挺尸一样的躺着,又急又恼,忍不住又想伏在黄沙上哭泣。 可她泪水都哭不出来,心一狠,索性也不再动弹,心道,“与其受罪,不如就这么死了。”虽是这么想,可每当想到要死了,还是忍不住的浑身颤抖。单单伏在沙上,偷偷向狄青望过去,见狄青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沙上,如死尸一样,真恨不得他死了,可又怕他死。 不知过了多久,单单已昏昏欲死的时候,天空遽然传来一声鹰鸣,嘹亮至极。单单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到一只兀鹰倏然而落,恶狠狠地向她扑来,忍不住大叫一声。 叫声未止,刀光一闪,那兀鹰空中就变成两半,喷了单单一身的鲜血。 长刀斩鹰后,激旋不休,远远的刺入一处沙丘。 单单几乎吓晕过去,扭头望去,见狄青窜过来,捡起半只兀鹰,又开始贪婪的吸起鹰血。单单终于明白过来,立即拿起沙土上另外半只鹰,也学狄青一样。 待到那鹰血补充进二人的身体中,单单清醒过来,突然叫道:“我明白了。”狄青不理,拎着兀鹰的尸体,走到沙丘前捡起长刀。 单单跟在狄青的身后道:“你武功真高,我的那些……朋友很少有及你的。你不是在等死,你在装死!装死等兀鹰,等着喝它的血熬出沙漠,对不对?” 狄青懒的回话,单单又道:“对了,我明白了。这兀鹰飞得虽快,但它们也要喝水,所以兀鹰飞来的方向肯定有水源。兀鹰从偏西方向飞来,你就向那个地方走,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坚持,就能到那个地方。找到有水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狄青倒没想到单单也很聪明,单单已兴奋的脸蛋发红,“只要你有斩鹰的能力,我们坚持走下去,就能活下去。我真的太聪明了……”见到狄青黑黑的一张脸,单单忙道:“不过我只是第二聪明的人,你比我要聪明多了。” 狄青懒得解释,已上了一处沙丘,陡然目光凝处,快步下了沙丘。 不远处,竟然露出一只手来,那里埋着人! 狄青走到近前,心中已有失望,那只手宽厚粗糙,绝不是飞雪的手。单单早跟了过来,怯怯地望着狄青。 感觉那人还有生机,狄青去挖掘埋在沙中的那个人,等到那人脑袋露出来的时候,狄青突然怔住。单单一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问道:“他还活着吗?” 狄青答道:“他还活着,你应该认识这个人的。” 单单大为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呢?你认识的……我肯定不认识。”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单单牙关打颤,身躯都颤抖起来…… 狄青扳过了那人的脸对着单单,不咸不淡道:“这个石砣,不是你哥哥吗?” 沙中埋的那人,竟是沙漠恶魔——石砣! 狄青没想到石砣也会被埋在沙丘中,这和鱼儿被淹死一样让人奇怪。狄青在这之前,虽未听过石砣的大名,可经过沙漠一面,已知道此人心狠手辣、更因石砣久居沙漠,应该比骆驼还适应大漠的天气,可这样的人,也会埋在沙子里面? 石砣还未死,狄青将他挖出来,很快就发现石砣被困的真正原因。 石砣浑身上下,最少有十处的伤口,他倒下不是因为沙漠,而是因为受了重伤。狄青当初和石砣对过一刀,知道这人刀法很不错,在这荒漠中,更是难有匹敌,伤石砣的是谁? 狄青琢磨的功夫,并没有留意到单单害怕惊惧的厉害。 她不是石砣的妹妹吗,为何见到大哥受到伤害,会如此惊怖? “水……水……”石砣嘴唇动动,并没有睁开双眼。 狄青犹豫片刻,已准备救石砣一命。他不是菩萨,可知道眼下要找飞雪的话,一定要石砣这样的人! “不要给他水!”单单见狄青竟然要救石砣,尖叫道。 狄青扭过头来,“他不是你大哥吗?你竟然不要救他?” 单单脸色怪异,“他不是我大哥,他是恶鬼,就是他……把我抓到了大漠。我求求你……你不要救他!”她连连后退,想要逃走,可又不敢。离开了狄青,她死路一条,可留在这里,她更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恐惧。 狄青皱了下眉头,终于还是将水滴入到石砣的嘴边。 单单眼泪已落了下来,喊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他是个恶鬼,你若杀了他,将他的脑袋送到兴庆府,最少有千两黄金。可你若救了他,你迟早要被他反咬一口。” “所以你方才所说的……都是谎言,是吗?”狄青反问道。 单单一滞,颤声道:“我……无心骗你。我只是想让你莫要丢下我。我……很怕……”她泪盈眼眶,楚楚可怜。 狄青回头盯着石砣的脸,良久才道:“我要问他一件事。” 单单急道:“只要你救我出沙漠,你有天大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做到。真的,你要相信我。”她神态急迫,口气中满是惶惑。但见石砣眼睑一动,单单立即住口,退后了一步,眼中满是仇恨之意。 石砣睁开了眼,见到身边竟是狄青,饶是沉冷,眼中也露出诧异之色。狄青收了水袋,将那死鹰递给石砣,石砣立即明白狄青的意思,接过就咬。他“咯吱吱”的咬着鹰肉,嘴角满是血迹,尽显狰狞。单单面色苍白,悄悄的藏在狄青的身后。 石砣受伤不轻,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腰间有一伤口外翻,好像都可以看到肠子,但他真的像块石头,这种的伤势,还能不死。他苏醒后,眼中光芒渐转阴冷。 待吃了十数口后,石砣这才住嘴,低声道:“你救了我,但我不会感谢你,我没有求你救我!” 狄青不出意料,淡然道:“我救了你,只因让你能说一件事,可说不说……当然在你。” “什么事?” “跟我一块的那个女子,你当然见过。风沙起来的时候,你又见到她没有?” 石砣眼皮不经意的跳动,“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狄青道:“是我在问你!” 石砣冷笑道:“那又如何?” 狄青拍拍手上的尘沙,讥讽道:“不如何。好了,谢谢。”他放下石砣,转身就走,单单大喜,忙跟在狄青身后,不忘记哑着声音说一句,“你若没种,还可追上求我们。”她用的是激将之法,知道石砣虽狠,但也冷傲,只盼石砣真的有种。又想,“我风沙满面,狼狈不堪,这个石砣说不定不认识我了。” 石砣见狄青远走,脸色终变。狄青不用对他做什么,只要不管他,以他的伤势,没有人帮手,想要活下去难若登天。见狄青越走越远,石砣按耐不住,急声道:“我那之后没有见过她……但我若伤好,可以帮你找到她!” 单单暗自叫苦,狄青转身望过来道:“你能走?” 石砣咬牙道:“能!”他虽是个恶鬼,但无疑也是个硬汉,如斯重伤,竟能挣扎站起,扯下衣襟,简单的包扎了伤口。他单刀已失,刀鞘尚在,就拿刀鞘当拐杖,一瘸一拐的跟着狄青。 石砣要跟随狄青,只因为也看到狄青手中的那袋水。 单单喃喃道:“这水两个人用勉强,三人用恐怕就不够了。” 狄青自语道:“那一个人用不是更好?” 单单立即一声不吭,她本来极为畏惧石砣,可见石砣根本不望她一眼,恼怒中又夹杂释然,只是想,“他不认识我了。等出了沙漠,我会让哥哥将什么石砣、木砣,都变成死砣!”可她毕竟少经磨难,根本没有想到以石砣目光的毒辣,怎么会认不出她来?石砣没有发难,不过是因为打不过狄青而已。 三人之间的关系可说是极为微妙,彼此虽在一处,但心思迥异,一直近黄昏的时候,没有兀鹰出现。 石砣知道兀鹰要借气流飞翔,日落后不会再出。可他不急,因为他知道狄青不会让他死。 狄青将剩余死鹰又分作三份,分了一份给石砣。石砣也不客气,竭力的咽到肚子中去。若论沙漠的生存能力,他比狄青还要强上几分。 单单只希望石砣能够噎死,可惜未能如愿。 入夜时分,云雾苍茫,无星无月。众人认不清方向,都不能再走。他们要节省气力,也知道在沙漠中走冤枉路,那不但无趣,甚至可能没命。 三人找了处背风的沙丘,暂时避寒,可白日还是炎炎的沙漠,热气遽散,变得冰冷彻骨。石砣石头一样的坐着,早就习惯了沙漠的反复。狄青体质健硕,虽在沙漠中奔波的疲惫不堪,但伤势反倒好了七八成,抵抗寒冷并不是问题。只有单单,看起来自幼娇生惯养,缩成一团,等到深夜的时候,更是悄悄的凑到狄青的脚边。 她一方面怕寒,可更怕石砣。狄青虽冷,但总算是个人,石砣是块石头,是恶魔,是凶鬼,可就不是人! 长夜漫漫,但总有曙光初现的时候。 单单睁开双眼,见到天边放晴的时候,感受沙漠那难言的静,戚戚的向狄青望去,见一旁的狄青已不见,骇了一跳,差点蹦了起来。等见到狄青坐在沙丘上,正凝望远方时,忍不住的呆了。 她素来都受人奉承惯了,在沙漠几日,多少改了些性子。本来她只觉得狄青蛮横不讲理,但见他孤单单的坐在沙丘上,尽是萧索蹉跎,突然觉得……他就算坐在千万人中,站在天底下最繁华的集市中,也难洗去骨子里面的孤独。 单单望着狄青,一时间忘了身在沙漠。 狄青见单单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已准备向西行去。石砣挣扎站起,冷漠望了单单一眼,蹒跚的跟随着狄青。 单单才待举步,突然踢到个东西,一个踉跄。低头望过去,只见到脚下突然多了只鞋。那鞋并不华贵,是用枯藤缠?就,鹰羽垫底,简陋是简陋,但正是单单所需。 单单大喜,忍不住的穿上那鞋子,只感觉鹰羽柔软,已安抚了起血泡的一只痛脚,心中一阵激动。 她这辈子,鞋子何止千百双,但从未有哪只鞋子,有今日这般可心。 鞋子当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单单心道,“当然不是石砣那个坏蛋做的,沙漠中只有三个人,也不是自己做的。这么说,是那个木头人所做了,真没有看出来,他还有一双巧手。”单单一直不知道狄青的名字,只是乱叫。系上了鞋子,单单本是凄惶的心不知为何,勇气大增,快步的跟了上去。 荒漠日起,骄阳当头。三人麻木中缓缓的前行,狄青本不确定能否出了沙漠,但见石砣并不多言,知道自己走的多半没错。 石砣就算再狠辣,想必也不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近午时的时候,狄青重施故技,装死等兀鹰前来食肉,飞刀斩了兀鹰。石砣见状,脸色微变。 当初石砣和狄青交手一招,被狄青割破了肋下的衣襟,本心中不服,但见暴风将至,这才退却。在石砣心中,若是真的拼命,他不见得不如狄青。可见到狄青飞刀犀利,石砣这才惊凛,暗想狄青心机很深,原来隐藏了实力。 石砣不知道狄青只是伤势渐复,以为狄青阴冷如斯,暗起戒备之心,更是懊恼这段日子简直是霉运重重。他和狄青交过手,本来就算有暴风袭来,也自信能躲得过,不想他在路上竟遇上劲敌。数十手下被对方杀散,自己也身受重伤,他拼命冲出去,失了马儿,迷了方向,挣扎了数日,若非狄青出现,赫赫有名的沙漠恶魔说不定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沙漠。 可是——就这样回去,家里还有个阎王,他该何去何从?石砣想到这里,偷偷地看了眼单单,嘴角带了丝冷笑。 三人靠一只鹰又熬了一天,单单已憔悴不堪,等到翌日近午时的时候,不等狄青吩咐,单单已躺了下来。 奇怪的是,狄青竟没有躺下来。单单不解道:“喂……你今天不装死了吗?” 狄青站在沙丘上,远望荒漠尽头,脸上突然现出分喜意。石砣冷望单单道:“若不知情的人看了,只以为你是青楼出来的女子,没事就会躺下去!” 单单涨红了脸,怒道:“石砣,终究有一日,我会让你为今日的言语付出代价!” 石砣眼珠转转,哂然道:“你能等到那一天吗?” 二人突然间唇枪舌剑,狄青鼻翼动了下,道:“石砣,可是到你的老巢了?” 石砣心头一震,缓缓道:“还……远呢……” 狄青手试刀锋道:“我感觉这风儿,也带着分潮湿。那头有点青绿,本来还以为看花了眼。但见你底气已有,想必是觉得家已不远吧?” 石砣不相信狄青感觉能有如此敏锐,但见他说中自己的心事,眼中闪过狰狞。可见到狄青手中的刀,终于道:“是不远了……到了那里,我一定会好好的招待你。” 狄青弹了下刀身,“石砣,你我本无过节,我也希望好聚好散。你若能帮我找到同伴,我对你……只有感谢!” 石砣“嗯”了声,扭头望了眼单单,缓缓道:“走吧。” 三人继续跋涉,再走了不远,果见沙上已有点荆棘,虽是稀少,但已带给人希望。再向前行,青绿渐多,然后……他们就见到了一片绿洲! 那草木之气清爽怡人,扑面而来的时候,狄青和单单都有些陶醉。 他们在平日里,早对这些风光见惯不惯,但每个从沙漠死亡威胁活过来的人,都难免对沙漠中有这样绿洲感觉到不可思议。 那青绿在金黄的沙漠中,显得异常动人清新。 绿色,给人以生命的希望。 狄青正在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爽身的空气时,突然间……马蹄声起,急如暴雨狂风。狄青凛然,抬头望过去,见到约有十数骑奔来,已将狄青和单单团团围住。 马蹄铮铮,马刀炫目,给这翠意盎然的绿洲,带来了沙漠一样的死亡之意。 狄青这才注意到,石砣不知何时,已落后了几步,如今已站在了骑手外围的圈子。 变化陡生,狄青倒还镇静道:“石砣,原来你就是这样好好招待我?”他嘴角露出嘲讽之意,可目光流转,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绿洲向西处,帐篷渐多,这里看起来,竟像世外桃源。可桃园无疑是石砣的,他不会允许别人在里面走来走去。 单单脸色惨白,喃喃道:“我说过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狄青不待回答,石砣已道:“你错了,他不会后悔,只要他不管你,我一定会把他奉若上宾,以后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单单这才明白石砣早认出自己,迟迟没有发难,只因为时候未到。心中畏惧,悄然站在了狄青的身边,扯着他的衣裳。单单虽没有再说话,但眼中的哀求之意显而易见。 她只能依靠狄青。 狄青皱眉,半晌才道:“你在大漠劫持商队,就是要找单单?”他想到石砣洗劫商队,只挑选大件物品搜寻,原来就是怕这个单单藏身其内。 石砣简洁道:“是!” 狄青不解道:“但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为何一定要为难她呢?” 单单突然脸涨的通红,叫道:“我不是孩子!”她望着石砣,恶狠狠道:“石砣,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抓我,一定有人指使你!你可以告诉我是谁,我让我哥哥派人,将他们全部杀死,藏书网事后……就当没有这件事发生过。” 狄青一惊,不解单单为何有这大的口气,难道说,石砣也有不敢动的人? 石砣神色如岩石般生硬,一字字道:“你错了,我就有这么大的胆量。”随即指着狄青喝道:“你……请……让开!” 石砣说完,身形一纵,从一个骑手鞍上拔出单刀,横刀而立。他伤势严重,但看起来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单单。 本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绿洲,已让人嗅到死亡的气息,那十数个骑手的目光更冷,刀锋更寒,他们来到这里,没有一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来,只要石砣下令,这些人肯定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拼命。 狄青手试刀锋,缓缓道:“我若是不让呢?” 单单那一刻,脸色苍白,眼中突然有了泪光。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冷漠阴郁的人儿,会为她出头。 石砣眼中厉芒闪动,笑容满是阴冷,点头道:“那好。”他也知道狄青不会让,狄青和他……完全是两类人。 石砣知道狄青的厉害,本不想出手,但他不能不出手,这个单单对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他已扬起长刀,准备发动攻击的命令…… 狄青沉冷而立,单单已没有了畏惧,她痴痴地望着狄青,心中只是想,“我只以为在这世上,除了大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儿对我这般好……没想到,他不知我的身份,竟然还敢为我对抗石砣?” 单单突然笑了,只是望着狄青,那一刻的她,像是完全不再留意到来的危机。 或许对她而言,生也好,死也罢,一个女子,有个男人肯为你去死,那还有什么可畏惧? 众马贼已开始对狄青形成合围之势,就在石砣准备挥刀那一刻,遽然有飞骑前来。石砣眼角轻跳,喝道:“等等。” 众马贼停刀,止住了攻势,那一飞骑驰到,马上骑士叫道:“石砣,飞鹰找你。”对于沙漠恶魔石砣,他口气竟然很不客气。 石砣嘴角抽搐,半晌才道:“我在抓人,等会过去可以吗?” 狄青满是惊奇,才知道石砣也是可以商量的。 那骑士神色倨傲道:“和你一起的人,一同过去。” 狄青盯着那骑士,不知为何,心中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那骑士并未蒙面,脸上好像被烧了般,红一块黑一块。这人对狄青来说,亦是陌生的脸孔,可他为何觉得曾经见过这人?狄青心中古怪,还能不动声色,又好奇飞鹰到底是谁,竟能命令石砣! 石砣木然道:“飞鹰可以命令我,但不见得能命令旁人。” 那骑士微微一笑,“飞鹰算无遗策,知道和你一起的人,肯定会过去。” 狄青也笑了,嘲讽道:“那也说不定。” 骑士目光一凝,已望在狄青身上,问道:“你就是和石砣一起回来的人吗?” 狄青闻言有些疑惑,心道若真的见过此人,为何这人对他全然不识?转念一想,又有些失笑,暗想自己早就改容,这人认不出自己也不足为奇。 见狄青点头,骑士道:“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不去见飞鹰。” 狄青微笑道:“是吗,那你问问我这口刀,看它是否同意?” 骑士脸色一沉,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道:“你若想见此物之主……还是乖乖和我走一趟吧。” 狄青见到那物,脸色微变。单单大惑不解,那骑士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一根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样的丝带,单单觉得可以随便拿出千万条来,所以不明白狄青为何会变色。 狄青吐了口气,说道:“好,我跟你去,但是单单也要跟我走。”他认出那丝带本是飞雪所带,这么说……飞雪已落在飞鹰的手上了? 狄青想到这里,喜忧参半,喜的是,飞雪没有死,忧愁的是,就算石砣对飞鹰都有些畏惧,他孤身来到这里,如何能救出飞雪和单单? 骑士拨马向西行去,狄青只能跟在那骑士之后,单单别无去路,又跟在狄青的身后。石砣带人兜住单单的后路。事情了结,可石砣非但没有半分欣喜,眼中反倒露出怨毒之意。 众人深入绿洲,狄青见周边花红草青,甚至还能见到有池塘高树,不由感慨造物神奇。等再走片刻,众人已到了一帐篷之前。那帐篷虽不华贵,但却极大,帐篷外肃立几人,腰身标枪般的挺直,狄青见了,更增戒备。 那骑士到了帐前,反倒客气些,对狄青做个请的手势,“你和石砣……”瞥了一眼单单,淡淡道:“还有这个人,一起进去吧。飞鹰就在里面。” 帘帐掀开,狄青举步而入,才发现帐篷内坐着两人。一人身躯娇弱,肤色微黄,听帘帐响动,那黑白如水墨的眼眸轻轻一瞥,然后移了开去。 狄青差点叫出来,飞雪果然还活着,可怎么看起来,她都不像是阶下之囚,反倒像个贵客。飞雪怎么能来到这里,又是如何和飞鹰认识的? 狄青压住疑惑,目光已定在飞鹰的身上,他无法不注意这样一个让石砣都畏惧的人。 飞鹰果然有苍鹰的气势。他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随意的抬眼一望,狄青就有中了一针的感觉。 狄青从未见过有人有那么犀利的眼神! 飞鹰的眼神,简直比苍鹰还要敏锐有力,他脸上带着面罩,遮挡住半边脸颊,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鹰钩一样的鼻子。他望着狄青,开口道:“你就是狄青?” 他态度不是很冷,但很是狂傲。他的傲然,更像是苍鹰翱翔天际,漠视天下苍生的那种傲气。 石砣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眼皮又在跳,他显然也听过狄青的名字,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沉默的一个人,竟是狄青! 狄青在西北,官职不高,但远比很多人要有名气!尤其是羌人,更知道青涧城有个狄青! 单单听到“狄青”这两个字,依稀感觉熟悉,再想下去,眼中有了不安之意。 狄青向飞雪望了眼,道:“你还好吗?”他很不喜欢飞鹰这个人,他明白飞鹰知道他是狄青,肯定是因为飞雪的缘故。 飞雪目光从狄青的身上,落在他的左手上。狄青右手握刀,左手还拿着那个水袋,水袋满满的……有如那浓厚的关切。 “我……很好。”飞雪轻声道。她声音依旧冰冷,但她的眼中,又有重迷雾。 飞鹰突然笑了,并没有被狄青的无视所激怒,“我问的是废话,你当然不屑答。其实你见过我,我也见过你,但我也没有想到,你我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见面。” 狄青好奇心起,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飞鹰虽带有面罩,但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只要见过,没有理由不记得。 飞鹰到底是谁? 为何飞鹰说见过他,而他全无印象。为何他对帐外那个骑士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飞鹰续道:“你我见面,可说是天意,你我见面,也有着共同的目标。” 狄青摇摇头,哂然道:“我不觉得,我和你有什么相同的目标。” 飞鹰眼中寒芒隐去,突然流露分伤感,嘴唇翕合,轻声的吐出几个字,“郭遵死了。” 狄青只觉得耳边一个炸雷响起,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去,失声道:“你说什么?” 飞鹰眼中闪过黯然,咬牙道:“郭遵死了!郭大哥死了!你我的共同的目标,就是为他复仇!” 郭遵死了?! 狄青确信没有听错,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想不信,可无法不信。飞鹰有什么理由欺骗他?他看得出来,飞鹰没有说假话! 郭大哥死了?那个对他有如父兄的郭大哥死了?那个陪他开心伤心的郭大哥死了? 狄青父母早亡,郭遵对他海一般的宽容和爱护,狄青如何会不记得?在狄青心中,早把郭遵当作是父亲、是兄长、是朋友。 可郭遵就这么死了? 狄青想到这里,心如刀绞,一股悲意涌上胸膛,嘶声叫道:“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暗算了他?” 郭遵武功盖世,若不是有人暗算,绝对不会死! 狄青那一刻,再也无法镇静。额头青筋暴起,握刀之手也是“咯咯”响动。 那时候的狄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以血还血!谁杀了郭遵,他一定要杀了对手为郭大哥报仇。 这些年来,狄青变了很多,但胸中那种刚烈热血永在! 狄青杀意满怀,并没有注意到单单眼中满是惊怖之意,可那浓浓的恐惊中,还有着无边的哀愁,有如狂海怒涛中行着的无助扁舟! 她一个弱女子,为何听到郭遵的死,会受到如此惊吓? 第十八章 霹雳 虽是炎夏,帐篷中依旧寒意凛然。狄青只想着郭遵为何会死,并没有留意飞鹰说了一句,“郭大哥死了。” 狄青称呼郭遵为大哥有情可原,可飞鹰为何也称郭遵为大哥,难道说飞鹰本来也与郭遵是好友? 飞鹰见狄青双眸红赤,情绪激动,反倒冷静下来,静静的等待。 狄青愤怒不去,悲哀涌上心头,叫道:“飞鹰,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谁是凶手!” 飞鹰叹口气道:“这件事一言难尽……我正感觉到势单力孤,幸好,你来了,我也找了一个当初在三川口作战的兵士,你或许……可从他口中得知详情。” 狄青立即问:“他在哪里?” 飞鹰望向帘帐口道:“他就在你身后。” 狄青回头望过去,不由愣住。方才他情绪激动,并没有留意又有一人站在帐篷入口处,而他也认识那人。那人却是狄青在沙漠中救出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双拳握紧,神色激愤中,又满是哀伤…… 狄青早觉得那人是宋军,可没想到他竟知晓郭遵的事情,嗄声问道:“郭大哥真的死了?”他多希望那年轻人能反驳他,可见到那年轻人在流泪,他一颗心已凝冷如冰。 年轻人泣声反问道:“你真的是狄青吗?不都说你已死在平远了吗?” 狄青昂首道:“不错,我就狄青,但我只是受了伤,并没死。”方才他不屑回答飞鹰的询问,可这时,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狄青没有死,狄青一定会为郭遵复仇! 年轻人抽泣道:“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这种人怎么能死?你死了,谁能再领引宋军对抗元昊?” 狄青厉声道:“是元昊吗?是元昊害死得郭大哥?” 单单听到那声喝问,脸色惨然,退后一步,身躯瑟瑟发抖,她不是怕,她脸上已带有了难言的悲哀。 年轻人道:“是,就是元昊害死的郭大人!” 狄青反倒沉静下来,缓缓道:“你把当时情况告诉我……好不好?”他心中已在想,他孤身一人,如何能杀了元昊? 可他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元昊! 年轻人指甲已深陷手心,嘴唇已咬破,坚定道:“好!”他声音过后,营帐中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都在沉默,沉默的听着年轻人述说着三川口的惨烈和悲壮、血气和不屈! 狄青这才知道,原来在他赶赴平远寨的时候,金明寨已失守。原来是他的好兄弟张玉杀出重围,顶风冒雪去延州送信,原来他的好兄弟李禹亨为救张玉,早就先一步送了命。 狄青没有落泪,可他心口在滴血。这笔账,不能用泪,一定要用血来清算! 狄青又知道,张玉虽把消息送到延州,但不等范雍传出消息时,刘平等人已回兵。竟有人未卜先知,知道延州肯定有危机。 刘平、石元孙、万俟政、郭遵和黄德和五人联合回兵救援,所率兵力不过一万多些,而且还是骑步兵夹杂,疲惫不堪。刘平之军,从庆州赶赴保安军,杀向土门,又返回三川口,更是奔了五天五夜的路…… 狄青静静地听,静静地望着手上的单刀。 单刀已有缺口,但仍泛着寒光…… 年轻人又说,原来平远寨一直没事,不是党项军无能攻取,而是元昊麻痹宋军的策略。在元昊派兵攻击平远、塞门两地的时候,趁宋军龟缩不敢出击,元昊早率大军突破土门,长驱之下,利用数万的内奸,破了金明寨。 李士彬下落不明,李怀宝被杀。那铜墙铁壁一样的金明寨,其实早就千疮百孔。 而元昊破了金明寨,并没有稍做停留,径直带着八万铁骑,数万大宋养的内奸,再加上生户熟户数万人,共有十五万大军围城打援,坐等刘平等人入彀。 而来援延州城的宋军,不过才一万人! 两军相遇在三川口的五龙滩头……雪花正飘,宋军以偃月阵对敌,以一对十五,以疲惫之师对党项军的深谋远虑。 可宋军没有降,没有怕,他们竟然还拼了三天三夜,因为他们有个勇将——叫做郭遵! 郭遵激发了宋军全部的勇气和血性,可郭遵第一天就死了。 狄青听到这里的时候,胸中针扎的痛,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他恨自己当时不在,恨不能和郭遵并肩作战。但他还是静静地听,他要将所有的事情牢牢的记住,然后全部还回去。 没有人打断年轻人所言,因为所有人胸中都有了惨烈之意。但也有人在想,这年轻人到底是谁,为何对三川口之战如斯熟悉?这人对全局如此了然,绝非一个普通的宋军。 年轻人又道,郭遵和党项军进行了三战。第一战,郭遵以骑兵破骑兵,以更剽悍的姿态击败党项人,击杀党项人第一力士万人敌,横杵冰河,千军不敢过。 就算是飞雪听到这,眼睛都亮了起来。她喃喃念着郭遵的名字,突然叹了声,“我为何不早些见到他呢?他一定……”郭遵一定什么,飞雪没有再说下去。 谁都没有留意飞雪的细语,谁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来如何……结局已定,但郭遵的事情,岂不是所有人都想听的? 郭遵随即和党项人进行了第二战,单挑党项龙部九王之一龙野王! 龙浩天在党项军心目中,已和天神仿佛,谁都不认为郭遵能胜了龙浩天,就算郭遵能胜龙浩天,可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但郭遵只用了一招,就击杀龙野王在冰河水下! 郭遵置之死地而后生,破冰杀敌,威震三军。 狄青热血再次沸腾,急问,“那……后来呢?” 年轻人悲声道:“后来党项人知道有郭大人在,我们就绝不会降,他们全军发动,要击溃我军。他们过冰面,和我们鏖战在北岸……我们从清晨战到黄昏,死伤半数,可没有人退后一步。” 狄青已热泪盈眶,“那郭大哥呢?”郭遵再勇,毕竟还是人,难道说郭遵就这么战死在疆场了? 年轻人悲愤道:“我们本来还有胜机。就算没有胜机,但还有冲出去的希望!” 众人讶然,难以置信。 狄青喃喃道:“还有机会,还有什么机会?” 年轻人道:“我们不能退,因为我们跑不过那些骑兵。我们只能拼,拼杀过去,聚在延州城下,才有反击的机会。郭大人早就想到这点,刘……大人也想到了,所以我们都在拼,因为我们还有一杀招没有出。我们还有霹雳!” 狄青脑海中电光一闪,他曾听郭遵说过,霹雳不是天上的响雷,而是朝廷大内武经堂最新研制的一种火器。赵祯一直忧心边陲铁骑远不及党项人和契丹人,因此从民间搜集各种土方,汇总到武经堂集中研究火器,用以对抗契丹和党项人的铁骑。 而霹雳就是这几年来,最有威力的一种火器,郭遵竟然带着霹雳? 年轻人大声道:“郭大人只带着千余的手下,但带着数百枚霹雳。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已疲,党项人其实也累了,他们想不到我们这么韧。本来他们还准备再发动一轮冲锋,这时候刘大人耳朵被箭射掉了,石大人重伤了,王信、万俟政两位大人都战死了……” 狄青听到王信已死,心中又是一痛。他记得那沉默的汉子,沉默的死在沙场,可若没有这些沉默的汉子,大宋又如何能保住今日的安宁? 年轻人激动道:“就算郭大人也受伤不下十数处,可他仍再整旗鼓,准备最后的霹雳一击。郭大人在,我们就不会退,那时候党项人蜂拥冲来,郭大人一马当先,再次冲过去,他手上的铁杵都已砸弯,又换了铁枪,结果铁枪再断,他又抢了马槊,奋力杀敌,竟带兵又将党项人杀回到河面上。” 飞鹰默默的听,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赞叹,“郭大哥真乃天下第一英雄!”他眼中不再忧伤,反倒闪着炽热的光芒。 狄青突然道:“霹雳破冰,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已想到郭遵如何出招,可他不懂郭遵为何会失手。 年轻人道:“不错,郭大人将党项人逼到冰面的时候,就动用了霹雳。霹雳一出,河面炸裂,河水突出,党项军猝不及防,已乱成一团,死伤难数。郭大人趁那一刻号令三军发动总攻,冲过河水,冲出党项军的包围。党项人已乱已疲,这是我们最好突围的机会。”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怨毒的光芒,咬牙道:“这本来是好计策,因为我们一直有两千生力军没有动用,那队兵马由黄德和率领,只要他奋力前冲,我们本不会输。” 狄青脸色巨变,哑声道:“他……没有冲?” 年轻人惨笑道:“他非但没有冲,反倒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率部逃命。” 狄青手掌一紧,竟握裂了刀柄,咬牙道:“他……他可有半点良心?” “他的确没有半点良心,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年轻人嘴角已溢出鲜血,“他这一逃,不但带走了本部,也乱了军心。宋军早就疲累,没有了后援,更多的人开始放弃了作战。我……刘平让他的儿子刘宜孙去追黄德和,苦求黄德和不要走,可反被黄德和所伤。” 狄青喃喃道:“好,好!”他要杀的名单中,又加了个黄德和。 年轻人继续道:“郭大人在冰水中作战,本已杀散了党项军,可后军乱了,他所有的苦心都付之流水。这时候,就算刘平的部下都开始乱了,刘平奋力厮杀,抽刀砍杀退后者,高喊‘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众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已有悲凉之意。三川口一战,只是郭遵、王信、刘平几人,就让元昊不敢小窥了宋人,可这疆场上,也就只有这几人。 狄青喃喃道:“为国而战,后退者死?那郭大哥呢?” 年轻人握紧双拳道:“郭大人若走,没有人拦得住他。可他仍苦战冰水中,为其余人争取逃命的机会。党项军不知派了多少高手去围攻他,他最后深陷重围……身中数箭,马儿惨死,人也湮没在冰河之中……后来,党项人都说,郭大人死了!那种情况,他怎能不死?” 狄青嘴角抽搐,低声问,“那后来呢?” 年轻人哀声道:“郭大人死了,刘平见状不妙,知道再也冲不破党项人的围攻,只能后退。后来的事情,我因为晕死在战场上,并没有亲见,只是听说刘平虽败,但拖住了党项人进攻延州的步伐,又战了两天,最后和石元孙部全部战亡。” 他声音越来越低,口气中明显有些不自信。难道说他只是因为没有亲见,所以不敢肯定刘平、石元孙的结局? 狄青敏锐的感觉到这点,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飞鹰悠然道:“我听说的却有点不一样。” 年轻人怒视飞鹰道:“你认为我撒谎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怎能不信郭大人?”他迷失在沙漠中,被飞鹰救下,本对飞鹰有些感激,可这刻怒发冲冠,恨不得与飞鹰一战。他不知道飞鹰是什么人,但听飞鹰说,狄青来了,他也忍不住来了,将所知讲了一遍。 这是党项人的地域,可他不怕讲,这种事情,讲出来就算马上死了,他也不在乎。 飞鹰锐利道:“我不敢怀疑你说的前半段,但你后面说的有问题。” 年轻人眼露痛苦道:“有什么问题?” 飞鹰避而不答,缓缓道:“黄德和败退,导致宋军终败。可宋军虽败犹荣,他们以疲惫的万人,拖住元昊的十数万人马,已让元昊吃惊。宋军本是败亡的结局,但他们拖了三天,西北各路援军终于赶到,元昊在三川口五龙滩虽胜,但是惨胜,损失的不止是近两万的兵马,还有必胜的信心。试问他以十数倍的兵力围攻宋军,都是如此艰难的胜出,让手下怎能再有作战的决心?元昊看出这点,在围杀了刘平、石元孙两部后,就没有试图南下,也没有进攻延州城,反倒回撤金明寨防御,又顺取平远、塞门两地,自此延州城以北,除了青涧城外,尽数落在党项人的手上。” 狄青急问,“青涧城现在如何了?” 飞鹰道:“青涧城一直都在严防死守,元昊不能破。宋廷这次颜面尽失,当然不会再弃此地, 662f." >是以也派兵增援青涧城,眼下大宋和元昊又处于僵持阶段,但大宋延边已岌岌可危。” 狄青舒了一口气,暗想种世衡有先见之明,总算保住延边附近的一块疆土。 飞鹰又道:“黄德和回到延州后,对范雍说刘平、石元孙作战不利,丧师辱国,阵前叛变,已投靠了元昊。范雍信了黄德和所言,急于推卸责任,又把这件事奏给朝廷,结果当今圣上听了,气愤无比,立即派兵将刘平、石元孙两家的家眷全部抓起来,投入天牢,准备秋后处斩。唯一没有受到责罚的就是郭遵,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郭遵的忠烈,也知道郭遵对圣上忠心耿耿,就算黄德和这种人,恐怕也不敢冤枉他。” 众人都是大为诧异,不想事情竟然变成这个结果。 狄青失声道:“圣上不会如此糊涂。那后来如何呢?” 飞鹰冷笑道:“你真以为赵祯有多聪明,他若真的聪明,怎么会派范雍、夏守贇这种蠢材来守边?”他孤傲非常,看起来连大宋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又道:“后来幸好有范仲淹上书质疑,庞籍力保,再加上御史文彦博前往延州,这才调查出事实真相,将黄德和腰斩在延州城下示众,还所有人一个清白。不过黄德和有件事倒没有说错。” 年轻人额头青筋暴起,紧握双拳,上前喝道:“他满口谎言,一个字也信不得。” 飞鹰淡淡道:“他说刘平投降了元昊,这点最少没有说错!” 年轻人目眦欲裂,叫道:“你说什么?刘平怎么会投降党项人?”他双目红赤,竟是极为愤怒。 飞鹰一字字道:“郭遵是死了。但刘平没有死,石元孙也没有死,就算铁壁相公李士彬也没有死!该死的没有死,但不该死的却去了。刘平他们都被擒到了兴庆府,据我所知,再过几个月,元昊就要立国,和大宋、契丹平起平坐、三分天下。而这些人已被封赏,到时候都要跪拜称臣,可笑大宋还不信这消息。” “你说谎!”年轻人激动地喊道。 飞鹰道:“我既然是说谎,那你激动什么?”年轻人倒退几步,满面红赤,飞鹰又道:“我其实一直都很奇怪,你在三川口一战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那年轻人脸色变得惨白,退后一步。 众人忍不住的奇怪,这年轻人既然在三川口也战过,当无愧于心,为何怕别人说出他的身份? 飞鹰嘴角带分残忍的笑,紧盯着年轻人,似乎要将年轻人看穿,“你本是宋军,但脸上并未刺字,说明你出身不低。你还年轻,武技寻常,当然是倚仗父功才有今日的地位。你每提及刘平时,都有种特别的表情,态度对他明显不同旁人。据我所知,刘平出征时,带着儿子刘宜孙参战,后来根据朝廷所言,刘宜孙战死了。但很明显,刘宜孙没有死,你就是刘宜孙!” 年轻人又退了一步,脸现惶乱之色。 帐篷中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才道:“不错……我是刘宜孙,那又如何?”他伸手撕开胸膛的衣襟,露出伤痕累累,叫道:“我在三川口,凭良心一战,虽侥幸没有死,那不是我的错!” 飞鹰双眸闪亮,“你就是有良心,所以才要横穿沙漠去兴庆府看看刘平到底死没死,对不对?你宁可你父亲死了,也不愿他投降元昊,对不对?你这次若见刘平还活着,说不定会出手杀了他,对不对?” 飞鹰一连三问,如雷霆般轰在刘宜孙身上,刘宜孙身躯一震,惨笑道:“你说的都对,但我怎能杀了家父呢?你到底是谁,又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飞鹰并不回答刘宜孙的询问,望到狄青身上,“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了,所有的祸患,都是元昊一人引发,只有除去元昊,才能保边陲安宁。你是狄青,你认为,我们该不该杀了元昊为郭大哥报仇?” 狄青凝视飞鹰道:“当然应该!如果用我一条命换取元昊的命,我无怨无悔!”他并没有注意到单单已抖得似风中残叶,又道:“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更不解你为何要担上这个重担?” 飞鹰嘿然一笑,“我是谁真的很重要吗?当年郭大哥救我一命,我就应该还给他!这个理由,不知是否已够?” 狄青叹口气,“足够了……但是你可有什么打算吗?”有没有飞鹰,他都要为郭遵报仇!听到郭遵死讯的那一刻,狄青出奇的没有再想香巴拉,他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能杀元昊。 至于成败与否,他不考虑。 飞鹰伸手一指单单道:“我们的图谋,就落在此人身上。” 狄青望过去,诧异道:“为什么?” 飞鹰舒了口气道:“我知道郭大哥身死,就想着如何对付元昊。这人叫做单单,可身份绝不简单……”微笑着望向单单,飞鹰道:“单单公主,你希望我说呢,还是自己介绍下呢?” 狄青错愕,不知道单单还是个公主的身份。她是哪国的公主? 单单不再颤抖,上前一步,只是望着狄青道:“我叫单单,本姓嵬名。嵬名单单!” 狄青吸了口气,已隐约明白什么,不等说什么,单单已凄然道:“元昊本是我大哥,我和他是亲兄妹!” 狄青怔住,他没想到,飞鹰竟然抓了元昊的妹妹。更没有想到,这古灵精怪的女子,竟和叱咤西北、常人难测的元昊有着血缘关系。他当然也没有想到,元昊害死了郭大哥,而他竟救了元昊的妹妹。 飞鹰一旁道:“我抓了她,不想她竟然能逃出去,所以我又让石砣去捉,幸运的是……你将她带了过来。或许这是天意,上天的旨意。”他冷望着单单道:“上天也让我们给郭大哥复仇,所以让你逃不出我们的掌心。” 单单反倒沉静下来,对狄青轻声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她眼中雾气朦胧,望着狄青的时候,没有哀求,没有恨意…… 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但绝不是畏惧。 石砣和飞雪都是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他们似乎从单单言语中听出了什么,但并不想多言。 狄青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暗忖道,“石砣虽称雄毛乌索沙漠,但看飞鹰眼神犀利,气势惊人,想必飞鹰是凭武力折服了石砣。但石砣暗怀不满,大是隐患。飞鹰做事不择手段,郭大哥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可飞鹰若不是郭大哥的朋友,为何要与元昊作对呢?” 见单单目光凄婉,狄青良久才扭头望向飞鹰道:“我们要杀的是元昊。元昊的事情,和他妹妹无关。” 单单眼帘湿润,她根本没有想到,狄青竟是这样的人。 营帐中众人表情各异,飞鹰手扶矮几,手上蓦地青筋暴起。 狄青只感觉到难言的压迫冲来,还是平静道:“我不知道你本来是谁,但你是飞鹰,就应该傲啸碧霄,而不是学秃鹫吃腐肉。你也说了,我是狄青,所以我认为嵬名单单不该死。如果郭遵大哥在天有灵的话,他也不会赞同我们这么做。” 飞鹰冷笑道:“可你知道元昊的可怖吗?我们虽恨元昊,但不能不承认他的雄才伟略。此人尚武,建五军,创八部,本身功夫深不可测,手下亦是高手如云,更是网罗奇人异士,志在天下。这样的人,我们近身都难,更勿用说刺杀他。” 狄青回道:“那你认为这样的人,会为了嵬名单单,放弃自己的性命吗?” 飞鹰一滞,反驳道:“最少我们可以让他投鼠忌器。” 单单嘲笑道:“藏书网原来你这只飞鹰,不过自诩是老鼠而已。” 飞鹰眼中厉芒闪动,却放淡了口吻,“你大可多说几句……不然以后,只怕没有话说。” 单单沉默下来,心道自己徒逞口舌之利,并没什么好处。他们要用自己威胁大哥元昊,暂时就不会杀了自己,可折磨在所难免。这里除了狄青外,只怕旁人都不会善待自己。 飞鹰见单单不语,眼中又闪过分古怪,对狄青道:“狄青,就算你不赞同我的计谋,但眼下嵬名单单已知晓我们的用意,也绝不能放她离开。” 狄青问道:“你有什么计谋,难道说抓个嵬名单单,就能逼元昊就范吗?” 飞鹰突然换了话题道:“你可知现在谁取代了范雍的位置,掌管永兴军呢?”见狄青摇头,飞鹰道:“是夏竦。” 狄青暗自叹息,心道夏竦也是个文臣,性质和范雍大同小异,朝廷这是换汤不换药,难道赵祯还意识不到延边的危机吗? 飞鹰讽刺道:“范雍无能,夏竦无用,二人毫不例外都不知兵。夏竦此人好色享乐比起范雍来说,更胜一筹,他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你可知晓?” 狄青摇头,心中更是古怪,暗想飞鹰为何对延边这般熟悉,而且指点江山,更是热情澎湃呢? 这绝非一个沙漠之盗会想的事情! 飞鹰侃侃而谈道:“夏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出榜文,说有得元昊人头者……赏钱五百万贯。” 狄青半晌才道:“这元昊的脑袋也够值钱了。”暗想飞鹰要刺杀元昊,是为了赏钱吗?看飞鹰逸兴飞扬的一双眼,狄青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飞鹰又道:“狄青,你可知道元昊如何的反应?”见狄青不语,飞鹰哈哈一笑道:“元昊只发个榜文回复,能得夏竦人头者,赏钱两贯!” 狄青不得不赞叹道:“元昊是个不世之才,相较之下,我等反落入了下乘。”他想的是,“元昊志在天下,只凭此举,夏竦就远远不是对手了。自己刺杀元昊,相较元昊的胸襟,更是不敌。但自己事到如今,又怎能不出手?” 飞鹰缓缓道:“你说得不错,但三川口大败,绝非几人之过,要怪只能怪朝廷为何让范雍领军。我等去刺杀元昊,非胸襟不如,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他说及“生不逢时”四个字时,又是踌躇满志,“狄青,你我若能掌控西北,领军对抗党项人,不见得敌不过元昊!” 狄青望了飞鹰半晌,“你或许可以,我多半不行了。” 飞鹰摇头道:“你莫要自谦,眼下大宋没了郭大哥,能挡住元昊锋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只是可惜,你奋战年余,立功不少,不被元昊制约,却被大宋祖宗家法和那些无能之辈牵制。” 狄青默然无语,可心中何尝不觉得眼下空有气力,却无用武之地?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朝廷无能,他空有为国之心,却无施展拳脚之地。 飞鹰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可看了眼飞雪,终于笑道:“元昊这次对阵夏竦,看起来已牢牢吃住了夏竦,但元昊显然也暴露出弱点。” 狄青紧锁眉头,“他有什么弱点?” “他已骄,骄兵必败!”飞鹰自信道,“他根本不认为还有人敢对他出手,所以现在正是我们出手的机会!只要得以击杀元昊,西北可定,百姓能安,若大宋振作,收拾旧地也是指日可待。” 狄青听飞鹰说的万丈豪情,也切中他的心思,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那眼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赶赴兴庆府,趁元昊称帝之时出手。就算事有不成,我们有嵬名单单在手,也留有退路。”飞鹰慎重道。 狄青目光掠过单单,又看了眼飞雪,喃喃道:“兴庆府?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飞雪不语,似乎众人所议,和己无关,可一向清澈的眼眸,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丝波澜,如春风抚动的湖面,也带着分难言的忧虑。 兴庆府,今为宁夏银川,时为党项元昊西北第一城池。此府依山带河,形势雄固,北望狼山,西有贺兰,兼有祁连山、黄河之险,地形险要,亦是眼下元昊称帝建都所在。 李德明在位之时,就曾北渡黄河兴建此地,定名兴州,元昊升兴州为兴庆府,大肆营造殿宇,广建宫城。如今兴庆府地势广博,城高墙厚,水利发达,极为繁华。 兴庆府虽说是党项人的心腹之地,但中原人在此居住的亦是不少。 元昊尚武重法,蕃汉并用,在兴庆府,为官的已有半数是中原人,因此藩人在此虽是狂傲,但中原人亦不卑贱。 狄青终于到了兴庆府。 他从毛乌索沙漠走出,进入兴庆府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刺杀元昊! 他和飞雪并肩走入了太白居后,捡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狄青见飞雪还是沉默,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个地方,就是这里吗?” 飞雪摇头道:“不是我要带你到这里,是飞鹰要你先到这里。” 狄青四下张望,沉吟道:“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飞雪平静道:“他当然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了。” 狄青苦笑,已叫了一壶藏边的青稞酒,品尝着那酸中带甜的滋味,飞雪竟然也在慢慢地喝着酒,眼中出现种缅怀的思绪。 如今西北元昊势力已雄,隐约有与契丹、大宋分庭抗礼的架势。 这时元昊的地盘,北有契丹,东有大宋,西有高昌、龟兹,南有吐蕃、大理等国。因为兴庆府汇聚天下百姓,又因受大宋影响,城池建造格局如唐长安、宋汴京般,这里有太白居,这里有青稞酒,只要汴京有的,这里竟然也模仿个十成十。 狄青心道,“看飞鹰踌躇满志,似乎对刺杀元昊胸有成竹,他约我在这里等候,究竟是何打算呢?” 原来狄青、飞鹰定下了刺杀元昊的计划,狄青就和飞雪先往兴庆府,飞鹰却负责筹划其余的事情。 至于单单,终究还是留在了飞鹰的手上。单单甚至连反对不满的表情都没有,她好像已认命。 飞鹰向狄青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对单单如何。狄青做不了太多,只希望飞鹰真的能够言行如一。 可狄青到了兴庆府,下一步如何来做,还是一片茫然。 “飞鹰让我在这里等候,可是……你到底想要带我去哪里?”狄青唏嘘道。要不是因为飞雪,他也到不了沙漠,更不会来到兴庆府。人生总是不经意的一个转折,就能掀起滔天波浪。 飞雪道:“到了那地方,你自然知道。” “可我现在不能和你再出兴庆府。”狄青为难道。 “我知道。” “我这次的行动,其实连一成把握都没有。但是我一定要出手。”狄青坚定道:“郭遵是我大哥!”他不再需要别的理由,这一个就足够了! “我知道。” “我很可能会死在兴庆府……”狄青神色悠悠,他在想,羽裳若知道他的行事,不会反对。“人总有一死的,我并不在乎。可无论事成或者不成,这里多半会乱,你若能告诉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不死,我爬也会爬去。我这一生,欠三个人的情,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郭大哥的……” 他欠的第三个人,当然是欠羽裳的,但他不必说出。那种情,他注定要用一辈子去还的。 飞雪双眸凝望着狄青,并没有问第三个人是谁,“我只想告诉你,只要你不死,我会极力的带你前去那个地方,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可你若是死了,何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呢?” 飞雪的意思也很明了,人死如灯灭,不必知道太多的事情,徒乱心意。 狄青尽一碗酒,不再多言。 飞雪反倒再次开口道:“你知道飞鹰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如何下手刺杀元昊吗?” “我不知道。” 飞雪讥讽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孤身到了兴庆府,听从飞鹰的安排去刺杀元昊?”她并没有再说下去,但显然觉得狄青太过莽撞。 狄青突然笑笑,“我只知道,飞鹰和元昊是敌人;我只知道,就算没有飞鹰,我也要来兴庆府;我只知道,有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当然可以不来,可我以后会后悔。” “你这和赌有什么分别?” 狄青望着酒碗,那微黄的青稞酒映出截然不同的脸,可照出同样忧郁的脸庞。 “年华”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性。 “人生不就是在赌?”狄青惆怅道:“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赌,选择对了,就赌对了,选择错了,就会赔点东西出去。更可悲的是,很多人别无选择。” 飞雪平静的目光又有了波澜,良久才道:“那我只能告诉你几件事情。第一,虽然都在赌,但有人一辈子都在赢,因为他考虑的多。第二,我不会陪你赌。” “第三呢?”狄青问道。 飞雪已站了起来,冷冷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三点就是,飞鹰的确是元昊的敌人,但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你的朋友!所以这次你若不死的话,我会再来找你,但你为郭遵,我却没有理由陪你去死。”她说完后,转身离去,片刻间,已不见了踪影。 狄青陷入沉思,在考虑飞雪的用意,也在思索着飞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有几人已走上了酒楼,一人大呼小叫道:“酒保,快些准备好酒!再办一桌上好的酒席来。” 狄青听那声音有些耳熟,斜睨过去,心头一跳,血往上涌,差点握裂了酒碗。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他认得说话的人叫做高大名,本是京中侍卫,而他身后一人,眼高于顶,神色倨傲,正是延州都部署夏守贇的儿子——夏随! 夏随怎么会来这里,而且肆无忌惮? 夏随并没有留意狄青,他也根本想不到狄青会到了兴庆府。听高大名大呼小叫,夏随皱眉道:“大名,小声些,这里是兴庆府……” 高大名陪笑道:“这里虽是兴庆府,可夏大哥不是比在京城还风光?” 夏随面有得色,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举目向长街望去,眼中带着期盼之意。 狄青为免麻烦,出门的时候并未带刀,四下望了眼,见夏随身边跟着高大名、厉战、宋十五和汪鸣四人,心中冷笑。高大名这几人当年都是夏随的死忠,甚至曾想引狄青入彀,这次显然和夏随一起投靠了元昊。 他已知道,夏氏父子投靠了元昊! 他也隐约知道,三川口宋军惨败,就是拜这父子所赐! 狄青心中杀机已起,但还能保持冷静。他的目标是元昊,如何杀了夏随而不打草惊蛇是他需要考虑到事情。 狄青思索间,宋十五谄媚道:“夏大哥,这次令尊和你都立了大功,可兀卒虽重赏了令尊,但只给夏大哥一个指挥使的职位,未免太过轻视了吧?” 狄青心中暗恨,元昊为何要重赏夏守贇?还不是因为当初延边最大的内奸就是夏守贇! 延州惨败,郭遵身死,万余宋军的冤魂,都是因为夏守贇的部署! 狄青已准备动手,突然听汪鸣道:“好戏在后头呢。这次野利王要夏大哥到此等候,说不定就要提拔夏大哥呢。” 夏随叱道:“莫要乱说,若被野利王听到,那可不好。”他虽是斥责,但脸上满是得意,显然这个消息不假。 狄青一凛,知道野利王就是龙部九王之一的野利旺荣,是元昊手下的重臣,他要见夏随?他为何选在太白居见夏随? 狄青压抑住冲动,因为听到楼梯口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人随后出现在楼上。夏随扭头望见,慌忙站起迎上去道:“原来是监军使大人,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能来呢?” 狄青见那人身形剽悍,双眸迥然,暗自琢磨此人的来头。他知道元昊为便于对五军管理和调遣,仿大宋的“厢”、“军”设置,以黄河为界,将全境划为左右两厢,下辖十二监军司,监军使就是监军司中的官员。而野利王野利旺荣就统领左厢明堂军司众,因此位高权重。 这次野利旺荣带部下回来,多半是因为元昊称帝在即,所以回都城协防? 狄青正琢磨时,那监军使道:“王爷偶染风寒,不能来了。” 夏随满是失望,可还装作关切道:“那卑职……倒想去看望王爷呢。”他和父亲夏守贇当年是太后的亲信,后来宫变事败,虽说圣上说不再追究,可夏家父子随后就被明升暗贬到了边陲。夏守赟老谋深算,当然知道天子在算账,心中忐忑,只怕有一日赵祯会反目。夏家父子心一狠,这才投靠了元昊,当年他们在京城呼风唤雨,这时虽对个监军使,仍是不敢怠慢。 监军使道:“不用了。不过王爷已保举你入卫戍军。调令这几日就会下来,你好好的准备吧。” 夏随大喜道:“多谢王爷提拔,多谢监军使大人。”他知道卫戍军就是京中御围内六班直,是五军之一。御围内六班直和大宋班直一样,那是元昊的亲信才能入内充任,待遇好,地位高,一直都由党项人充任,没想到自己也能在那里立足。 监军使哈哈一笑道:“不用客气,不过到时候……你可得好好谢谢王爷。”夏随迭声应是,监军使又和夏随客套几句,告辞下楼。 夏随恭送那人下楼,等回身后,脸上难掩喜意。高大名已叫道:“夏大哥,你这次可发达了。到时候……莫要忘记提拔兄弟们。” 夏随笑的嘴都合不拢,“一定,一定。” 几人才要落座,又听身后脚步声起,都转头望去,见一戴斗笠的汉子走了上来。夏随见那人不是监军使,也不在意,才待让酒保上菜,不想那汉子径直到了夏随等人的身前。 夏随感觉对方来意不善,霍然站起喝道:“你做什么?” 那汉子半张脸遮在斗笠下,只是露出嘴角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如苍鹰睥睨般的冷酷,“你是夏随夏大人吗?” 狄青见到那人的冷笑,已认出那人是谁,不由凛然。这人为何要找夏随? 夏随微愕道:“我是夏随,你是哪位?” 那汉子低声道:“须弥善见长生地……” 狄青一震,夏随一惊,高大名已失声道:“你怎知道这联络……”陡然间收声,满脸的惊疑不定。 狄青听了高大名的半截话,脑海中如闪电划过,一瞬间已明白了太多的事情。 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 狄青一直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当年丁指挥就是因为向钱悟本逼问此事的时候被杀。后来狄青装鬼本要逼出答案,但被夏守赟打断。之后狄青虽一直带着这个疑惑,但奔波征战,无暇再追究。现在听高大名一说,狄青就已了然,这是夏随他们联络的暗号。 延边很多人都被党项人收买,钱悟本也是其中的一个。 丁指挥就是因为发现钱悟本勾结党项人的事情被杀,而夏随杀人灭口,当然也就是掩藏夏家勾结元昊的事情。 狄青心中暗恨,恨自己为何这么晚才猜到这个事情。 那面的夏随也是满腹狐疑,缓缓道:“阁下是谁?”他听对方说出自己?.在延边的暗语,满腹疑惑,以为这也是当年他联络的人手。 那汉子推了下头顶的斗笠,笑道:“我是……狄青!”那两字如同霹雳般击中了夏随的脑海,夏随讶然失措,不由倒退了一步。高大名最先反应过来,“呛啷”声响,已拔出单刀,喝道:“你敢来……” 单刀才出,鲜血闪现。 高大名话未说完,手捂咽喉,已倒仰摔在楼板上。他咽喉血肉模糊,烂得不像样子,好像被鹰嘴啄过。 酒楼上一阵哗然,众酒客见发生了命案,纷纷向楼下逃去。狄青虽很吃惊,但还镇静,在别人彷徨失措的时候..,他已看到那汉子袖口突然冒出个铁杆模样的东西,顶端尖尖,有如鹰隼利喙,闪电般的啄在高大名的咽喉上。 高大名死,夏随大惊失色,纵身后退,叫道:“你不是……”他当然认识狄青,知道这人并非狄青,可他为何要冒狄青之名杀自己?夏随想不明白。 夏随毕竟身手不弱,后退之际,已拔刀出鞘。可夏随单刀才拔出一半,就觉得胸口一痛,全身气力倏然被抽了出去。 狄青见那人的鹰喙般的利刃击穿了夏随的胸口,也震惊那人出手的狠辣快捷。 见到自己胸口血如泉涌,夏随满眼的不信和恐怖,嗄声道:“你……为……什么……”可那血涌的极快,夏随眼前发黑,晃了几晃,摔倒在地。临死前,他突然望见了一双眼,那眼中带着讥诮、厌恶和憎恨,他突然认出来,那是狄青的眼。 杀他的不是狄青,可狄青就在他身边。夏随思绪混乱,不解缘由,喉结滚动下,再没了声息。 宋十五等三人也倒了下去。那汉子只是用袖中的兵刃在其余三人胸口啄了下,犀利如电。宋十五等人毙命时,那人拍拍手掌,手上干干净净,没有半分血迹。 胆小的酒客已吓得屎尿都流了出来。那汉子杀人后却不急于离去,伸手撕开夏随的衣襟为笔,沾着夏随胸膛的鲜血为墨,在雪白的墙壁上,写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叛宋者,死!杀人者——狄青!” 狄青就那么看着,并不吃惊,只是皱了下眉头。别人冒用他的名字杀人,他问也不问。别人杀人后留下他的名字,他好像也不反对。 那人杀人留迹,目光若有意若无意的望了狄青一眼,突然撮唇做哨,声音凄厉。只听到楼下有马蹄遽响,狄青探头望过去,见一匹健马奔行而至,那人倏然而起,苍鹰般从酒楼上飞出去,落在马背上。那马儿奔得急,转瞬去得远了。 这时候,酒楼大乱,锣声四起,才有兵士远远的赶来…… 第十九章 元昊 狄青回返客栈的时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谁都看到凶徒已走,赶来的兵士只是例行盘问了下,就放一帮食客离去。 谁都以为狄青已走,谁不知道狄青就在他们身边。 狄青杀了夏随,这消息已在兴庆府传开了。有人振奋、有人惶惶、有人咬牙切齿的想找狄青一较长短,也有人提心吊胆的怕狄青前来算账。 叛变大宋的当然不止夏随一个人。谁都不知道狄青杀了夏随后,会不会再次出手? 兴庆府因为狄青的名字,已变得波涛暗涌,可当事人狄青,还是有点糊涂。他虽不是杀人凶手,但他已知道凶手是谁。 杀人的不是狄青,而是飞鹰! 飞鹰果然有狂妄的本钱,就凭他闪电般击杀夏随五人,狄青就知道,三个石砣绑在一起,也不是一个飞鹰的对手。 可这样的人,横空杀出,收服石砣,认识他狄青,还立志要为郭遵报仇,他到底是谁?狄青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但更让狄青头痛的是,飞鹰既然要和他联手刺杀元昊,为何要大张旗鼓的击杀夏随?如此一来,兴庆府岂不戒备重重,他想要入宫行刺元昊,更是不易! 最让狄青不解的是,飞鹰这样的身手,比杀手还合格,他既然大义凛然的为郭遵复仇,为何不亲自去刺杀元昊?又想起飞雪说过,“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你的朋友!”狄青只感觉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狄青回到了客栈,见众旅客都在议论着太白居酒楼的凶案,说得口水横飞,有如亲见。狄青懒得多听,等回到房间后,见隔壁房间换了人,知道飞雪已走,不由一阵怅然。 那个雪一样的女子,就真的和飞雪一样,飘飘忽忽,让人难懂冰冷后的用意。 狄青在客栈睡了一天,并不出门。 等到第二日晚上,狄青出了客房,才待去找些吃的,就听到庭院处喧喧嚷嚷,有伙计道:“官爷,这边请。” 狄青听脚步声竟向自己住处走来,心中微凛。 那脚步声在狄青房门前停住,那伙计讨好道:“官爷,你要找的那位客官,就在这房里面。”紧接着有人拍门道:“霍十三可在吗?” 那声音平和,听不出半分敌意。狄青到了兴庆府,当然不会像飞鹰那样,大摇大摆的把别人的名字沾血写在墙上,但他住客栈写的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他登记的名字就叫做霍十三。 狄青打开房门,就见到门前站着一人,长的有如门框一样,四四方方,好像客栈才建起的时候,他就和门板一块嵌在了那里。 见狄青开门,那人突然问道:“昨天老王家死了一条狗。” 伙计见二人竟像是认识的,识趣地退下。伙计久在兴庆府,当然知道这位官爷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这些人素来只赏耳光,不赏钱的。 可退下的时候,伙计还很奇怪,老王家狗死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需要内府班直的人来通知霍十三? 狄青问道:“老王家狗死了,关我什么事?” 那军官道:“不关你事,那关谁的事?” 狄青道:“你或许应该去问问老张家的母狗。” 那店伙计若是听到二人的对话,只怕要疯掉。那军官没有疯,伸手入怀拿出半枚铜钱递过来,狄青拿出另外一半对了下,铜钱合成完整的一枚,只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枚铜钱掰开的。 那军官眼中露出分释然,低声道:“跟我来。”他转身就走,狄青皱了下眉头,终于跟了上去。方才二人的对话不是废话,是飞鹰和狄青要联系的暗号,而那半枚铜钱,也是他们联络的凭证。 狄青想过千百人来找他,可做梦也想不到,找他的人竟然是御围内的六班直。 飞鹰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差使动这些人呢?或者是,这本来就是个陷阱,飞鹰就想利用这些人将狄青除去? 狄青没有了回头路,他跟着那军官出了客栈。客栈外早有两匹马,狄青和那军官上了马,向城南奔去。二人到了城外,那军官不说话,狄青也保持沉默。二人越行越偏,渐渐到了一高岗。那里荆棘遍布,万木横秋。 塞外的秋,总是来得比江南更早些。 狄青暗自戒备,不解那人为何将自己带到这里,难道说飞鹰要在这里等他?那军官上了高岗,到了密林里。狄青这才发现果然有一人在等着,但那人绝不是飞鹰。 那人满面虬髯,神色木讷,眼中藏着比晚秋还凄凉的悲伤,见到狄青来后,浑身上下竟剧烈的颤抖起来,他身边还有个坑,埋个人不成问题。狄青搞不懂这人见到自己为什么会害怕,那军官为何要带自己见这个人? 那军官已道:“他叫尚罗多多,御围内六班直的人。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班宿卫,负责宫中的安全。尚罗多多是虎组的,眼下是个散都头的职位,每个月领两石米,五两银子。” 狄青差点要问这关我什么事?可见到尚罗多多死灰样的眼神,竟问不出口。 那军官又道:“三班分虎、豹、熊三组。虎组的领班叫做毛奴狼生,也就是尚罗多多的顶头上司。” 狄青皱起眉头,竟还能忍住不问。那军官对狄青的沉默反倒有种欣赏,对尚罗多多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尚罗多多竟然脱下了衣服,叠好递给狄青道:“这是我的衣服。”又脱下了靴子递给狄青,“这是我的鞋子,你穿着应该合适。” 狄青接过了衣服和鞋子,满是困惑。 尚罗多多又解下佩刀递过去道:“这是我的刀。我走路时候,左肩低,右肩高,我最喜欢吃清蒸羊肉,不喝酒,平时沉默寡言,亲人都死了。我没有女人,性格小气,花钱节省,少说话。”嘴角咧出凄凉的笑,“其实这些我都写了下来,你可以看看这封信。”他递过一封信给狄青。 狄青戒备在心,缓缓的接过书信,却不展开,更不懂尚罗多多为何要说这些。 尚罗多多目光已望向了远方的白云,突然说了句,“入秋了,冷呀。”他手腕一翻,已亮出把精光闪闪的短刀,用力挥过去。 狄青眼中闪过骇然之色,但并没有闪躲,因为那短刀并不是刺向他。 “嗤”的一声后,短刀入胸,尚罗多多这一刀,竟然刺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狄青震惊非常,那军官还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尚罗多多道:“你放心去吧。” 尚罗多多软软地倒下去,掉到自己挖的那个坑里,抽搐下,再没有动静。可是一双眼仍是睁着,死死的望着碧空。 凉风起,寒了一秋的黄绿。 狄青只觉得浑身发冷,扭头向那军官望过去,哑声道:“为什么?” 那军官眼中也闪过分悲哀,道:“因为他和你很像……” 狄青不明白自己和尚罗多多像在哪里,见到那衣服、佩刀和鞋子,又望着那个坑,终于明白过来,“你们要我扮成他?” 那军官点点头,一字字道:“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尚罗多多!” 秋凉如水,狄青入宫充当侍卫已有月余,并没有人看出狄青的破绽。 尚罗多多本不多话,身材和狄青仿佛,唯一不同的是,尚罗多多虬髯满面,可狄青容颜俊朗。但这并不是问题,领狄青入宫的那个军官刮下了尚罗多多的胡子,一根根的沾在了狄青的脸上。 狄青摇身一变,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尚罗多多。 这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每个步骤,都经过了周密的安排。为了让狄青混入宫中刺杀元昊,飞鹰竟然能让尚罗多多甘心赴死,也能让宫中侍卫冒杀头的危险带狄青入宫? 这个飞鹰,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有这般本事? 狄青一直没有见过元昊。 这是兴庆府,这里算是元昊的皇宫,但元昊好像很少来到这里。 狄青并不着急,他知道元昊十月会在兴庆府的南郊祭台祭天称帝,那一日,元昊总要与群臣在天和殿议事,那时候,也就应该是他下手之时。 飞鹰自从将狄青送入宫内后,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是不是也等那天进行刺杀行动? 狄青来宫中月余,已知道带他入宫的军官叫做浪埋,本是豹组的一队长。虎组的毛奴狼生性格残忍,以虐人为趣。好在毛奴狼生似乎对狄青没什么兴趣,这月余来,宫中风平浪静。 可宫外并不平静,应该是说,兴庆府外并不风平浪静。飞鹰杀了夏随后,出了兴庆府向西,一路上掀起了无数风浪。当然,这些事情都算在狄青的头上。 狄青还不是很明白飞鹰的意思,但他能忍,等待给元昊致命的一击。 只要能杀了元昊,狄青等死都可以,更不要说等些日子。 这一日,狄青整理了装束,准备入宫当值。 孤单单的走在青石大街上,这时秋意生凉,云阙苍苍,他突然有些想念塞下的风光,更在想着,塞下的兄弟,眼下如何了? 元昊自从三川口一战后,借此战胜出之威,积极为称帝做准备,宋廷那边不知是何反应? 正沉思间,狄青已近宫门前,有兵士验过腰牌,放狄青入宫。元昊称帝前,虽说发扬蕃学,建五军,创八部,但宫内礼仪和大宋大同小异,狄青久在宫中,应对游刃有余。 今日狄青领到的任务,是负责巡视丹凤阁左近。和狄青一队的人还有三个,分别叫做尚乞,嗄贾和昌里。尚乞是四人的队长。 御围内六班直分虎、豹、熊三组,每组又分二十四队,每队又是四人、八人不等,分别巡视宫中要地。 丹凤阁本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 狄青知道这些消息后,忍不住叹口气,他知道单单公主肯定不在丹凤阁,这么说值守丹凤阁,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72c4." >狄青在宫内已月余,可只轮到一次到人和殿巡视的机会,那里本是群臣议事的地方,元昊有时会去。元昊宫中礼仪虽和汴京仿佛,但戒备严格之处,远胜汴京大内。狄青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兵卫因为晚出宫片刻,就在宫门外被砍了脑袋。 宫中护卫轮换严格,如节气运行,丝毫不会乱。狄青若不是采用变成尚罗多多的方法,绝对混不到宫中来,更不要说刺杀元昊。 从班房到丹凤阁,中间要过人和殿。狄青过人和殿的时候,见一帮大臣低声商议着什么,其中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殿前,抬头望天,神色飘逸。狄青感觉那书生有点门道,怕露出破绽,不敢多看。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斜睨了眼,心头一跳。 身后那人须发皆白,神色威严,竟是夏守贇! 狄青抑制住冲动,脚步不停,已和夏守贇分道而走。狄青只见到夏守贇急走到殿前,向殿前那书生行礼道:“中书令大人,下官来迟,还请恕罪。”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那书生就是中书令张元。 他知道大宋的中书令只是荣耀,并不掌实权,比如说八王爷就是宋廷的中书令,但没什么权利。元昊建官制,不重浮华,手下的中书令,却是极为重要之人。元昊虽蕃汉皆用,但由党项人掌控军权,张元是个汉人,却能位高权重,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狄青不便多看,随尚乞去得远了,还听张元笑道:“好饭不怕晚。三川口一战,多仗夏大人的妙计。兀卒将回,眼下仍需借助夏大人出谋划策了。” 夏守贇赔笑道:“一定,一定。” 狄青听到“兀卒将回”四个字,心中微动,知道元昊一回,那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众人过假山奔丹凤阁,一路上金碧琉璃。这里的奢华虽不及汴京大内,但宫殿气势恢宏,却胜在气魄逼人,隐如元昊的大志。 狄青知道一路行来虽是风平浪静,但如走错了地方,只怕转瞬就有刀剑砍来。四人均是闷不作声,狄青却留意四周的建筑地形,他在宫中月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经之处的地形和护卫方位记下来。 等又过了处花园,远远望见花树掩映处现出阁楼飞檐,狄青就知道,已到了丹凤阁。 四人到了阁前,尚乞与守在这里的兵士交换了令牌,就吩咐三人分站阁楼四处。众人都和桩子一样的立在那里,沉默无言。 日落黄昏之时,平安无事,尚乞见时辰将至,不由舒口气,只等换班之人前来,众人就可出宫。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有四个女子抬顶小轿行了过来。 尚乞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那轿子停下,从轿子中传来声音道:“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那声音如流水清风,又像鸣泉冰滩,风雅中带着分高傲。 尚乞听到那声音,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部主前来,还请恕罪。但还请部主出示令牌,卑职不敢破了规矩。” 狄青听到轿中的声音,却是心中一震,暗叫道,“我听过这声音吗,怎么会如此熟悉?难道说……我认得这女子吗?” 任凭他搜遍记忆,可终究还是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谁。 飞雪吗?不像,飞雪绝没有这种柔媚的腔调。单单公主?也不是,单单没有那声音中的娇翠。可若不是她们两个,那会是谁?部主?难道说这人是元昊八部中人? 那女子轻声道:“你没错了。”轿子窗帘一挑,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面令牌。狄青远远望不真切,只见到令牌隐泛金光,上面似乎画着个仙女飞天的图案。 尚乞见到那令牌,这才道:“不知道部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那女子道:“因兀卒找我有事,此刻方回,我只想顺路看看……公主回来了没有?” 尚乞摇头道:“公主还没有回来。” 那女子幽幽一叹道:“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让人忧心。起轿吧。”那四个宫女抬起轿子,向宫外行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远去,恨不得掀开轿帘看一眼,可也知道绝无可能。那轿子消失不见,换班的豹组已前来,狄青出了宫中,又平添了一分疑惑。 御围内六班直在宫外都有军营可供休息,但这些宫中禁军多数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骄横,再加上武技不俗,在宫内虽是大气不敢喘,但出了宫,少受管束,不到深夜不会回返军营休息。 狄青亦不想这早回营,夜幕已垂,他信步街头,还在想着轿子里面的女人是谁。 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怎么会有一人是八部中人? 狄青正思索时,听路边有酒肆传来淙淙琵琶之声,有老者哑着嗓子唱道:“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狄青不懂这词谁写的,听到“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的时候,心中油然一股苍凉之意。他当兵十数载,日月如梭,可很多兄弟死了,心爱的人不能相聚,郭遵也去了,他人未老,心已沧桑。 琵琶声渐转凄凉,狄青突然心头一震,呆立在当场,他终于想到了轿中之人是谁! 是她,应该是她,若不是她,谁会有那种风情的语调? 可怎么会是她?狄青不敢信,心中告诉自己,这世上,声音类似的人多了,不可能是她的…… 狄青心乱如麻。 琵琶声尽,月色愁苦,狄青呆立长街许久,这才苦涩的笑笑,走街穿巷,向军营走去。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之意,这时他已走到了巷口。 他才待出了巷口,突然稍停下脚步。他心虽乱,但警觉未失,他倏然感觉踏入了一个死地。 杀机四起。 有人要杀他,是谁要杀他?他们要杀的是狄青,还是要杀尚罗多多?狄青不知道,但只听到刷的一声响,高墙两侧已冒出数人,手持连环弩,一扣扳机,巷子内弩箭如织,已把活路全部封死。 狄青就算是飞鸟,那一刻也再无生路!狄青若在巷子中,必死无疑! 可狄青警觉早有,就在那些人冒头的那一刻,已上了高墙。他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的像个酒鬼,可窜上高墙时,却如虎生双翅。 那些人扳机扣下,可狄青已到那些人的身侧,用力撞过去,只听到几人闷哼跌落,手中弩箭斜射出去,竟将对面高墙的人射死。而他们跌落巷内,已被高墙对面射出的弩箭打成了筛子。 两侧杀手都未想到,狄青尚未出手,他们就已自相残杀而亡。 狄青冷汗淋漓,无暇去查看杀手是否有活口,因为他要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刀划破夜空,有如流星,已向他兜头斩到。 那刀极快、极厉、就像亘古已存,就等着狄青上墙,然后取他性命。 狄青来不及拔刀,只能退,可他在高墙,一退成空,已向墙下落去。那如月色的刀光暴涨漫天,堪堪斩到狄青的脖颈,狄青只来得伸手一挡,拿着把抢来的弩弓挡了下。 “嗤”的声响,弩弦绷断,可长刀终于顿了片刻,狄青倏然而落,退在墙侧。 高墙那人连出两刀,只斩断弩弦,才待人借高势,再次出刀,可他身形陡然凝了下,然后就从高墙栽下来。 “当啷”声响,长刀坠地,那人摔落在地,抽搐下,再没有了动静。 可他脖颈上却多了枝弩箭,从他咽喉斜入,几乎全部没了进去。 狄青落地之前,已拔出一枝射在墙上的弩箭,当作飞镖掷出去,击杀了那人。 狄青落地之时,背脊微弓,双耳竖起聆听动静,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攻击。这帮人绝不是要杀尚罗多多,尚罗多多还不配,这么说,来人就要杀他狄青? 他们怎么知道狄青就是尚罗多多? 狄青一颗心沉下去,缓缓的转过身来,望向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何时,有一顶轿子已无声无息落下。 轿子旁站着一人,皎皎的月光只照在那巷墙上,投下一道暗影,盖在那人四四方方的身上。 狄青瞳孔微缩,低喝道:“浪埋?”他目光敏锐,已认出那人正是浪埋! 浪埋带他入宫中,为何又要杀他?如今刺杀失败,浪埋为何不走,难道说他还有底牌在手? 狄青一步步的走过来,盯着浪埋的举动,更留意他身边的那顶轿子。 浪埋见狄青走近,突然道:“这些人,是我安排来杀你的。” 狄青见浪埋直认不讳,反倒有些愕然,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让他做的。”一个声音从轿子中传来,满是威严肃穆。 狄青一听那人说话,就知道应该没有见过那人。而轿子中人,应该是掌握重权之人。因为只有那种人,说话的口气才永远的高高在上。 狄青不语,等待对方的答复。良久,轿中人终于道:“你我都有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了元昊。我本来希望飞鹰亲自出手,但他建议让你来,我并不放心。” 狄青反问,“飞鹰为何不亲自出手?” 轿中那人道:“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狄青嘲讽道:“你不放心,所以就要试试我。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躲不过他们的暗算呢?” 轿中那人冷笑道:“你若是躲不过那些暗算,不如立即去死。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最好早些死了,以免连累旁人。” 狄青沉默下来,知道轿中人的意思。这次刺杀,已经过精心的策划,势在必得,若不成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都说元昊残忍好杀,他若不死,死的肯定不止狄青一人。 对方虽对他暗算,可狄青反倒有些放下心来,暗想这些人若不是处心积虑对付元昊,实在不用费这般周折。虽然说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他的朋友,但他狄青现在只能与这些人联手。 轿中人放缓了口气,“不过……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你若能成行,日后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不等狄青再说什么,轿子已被抬起,出了巷子。明月照在长街上,如同凝了一层霜。 狄青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想着……这人如此自负,会是哪个?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安排他入宫的不是飞鹰,而是轿中那人,这么说……这人在宫中有很大的权力? 狄青不再想下去,也没有追上去,出了巷子,选择了另外的一条路。至于尸体如此处置,他根本不用去考虑。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他怎么才能杀了元昊? 那轿子又过了几条街,终于停了下来。浪埋一旁道:“王爷……为什么不走了?” 轿帘张开,秋月高冷,撒下淡青的光芒,落在了轿中那人的脸上。 那人额头很高,鼻梁很挺,但鬓角已染了霜白。他若再年轻二十岁,无疑也是让女人心动的美男子。但英雄末路、美女迟暮,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望着天空那皎皎的明月,轿中人突然道:“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明朗的月色了。” 浪埋道:“王爷……你可是担忧不能成事吗?” 轿中人叹口气道:“这是我生平,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出手。但我必须要出手了……” 浪埋试探道:“你觉得狄青武功不够强?” 轿中人摇头道:“他已是我们能找到武功最强的人了。就算飞鹰亲自出手,只怕也不能强过他。” “那王爷还怕什么?”浪埋眉宇间也有忧愁。 轿中人望了浪埋一眼,眼中闪过分感慨,“因为你我都知道,狄青要杀的人,只有更强!”他突然带些嘲讽的笑,“想当年,赵允升岂不是也联系我们去杀宋天子?如今风水转了,变成我们联络狄青来杀元昊,也是好笑。” 轿中人虽说好笑,可眼中一点笑意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元昊不是赵祯,此事若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浪埋犹豫道:“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轿中人道:“你说吧。这时候,你我还分彼此吗?” 浪埋建议道:“如果王爷放手退隐,说不定可以避过这劫。有时候……退一步才是好棋。” 轿中人目光一厉,低喝道:“你可是有了退意?” 浪埋不避轿中人的目光,沉声道:“浪埋不惧,可只为王爷忧心。我们虽做了布置,又安排了狄青,但要取兀卒的性命,仍没有太多的把握。浪埋死不足惜,可还怕王爷有事。浪埋斗胆,还请王爷三思。” 轿中人移开目光,感喟道:“就算我放手,兀卒会放手吗?兀卒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兀卒了,我陪他打下了偌大的江山,不想只是区区的一个种世衡,就让他对我有所猜忌。这次让我从明堂回返兴庆府,明里是他称帝在即,让我回来恭贺,可是……他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当然可以放下一切,但放下了,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浪埋不再相劝,因为他也知道,有时候人活着,就是因为放不下! 权利可以让人疯狂,权利当然也能让人灭亡! 转眼间狄青又当了三天的侍卫,但他反倒不急了,因为他知道有人比他更要着急。 这一日入宫,狄青轮值日班,前往养心堂值守。那里平日没什么人去,算不上要地。狄青不等出发,就遇到浪埋。 二人虽早熟识,可彼此见面,从不多说一句。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浪埋突然对狄青道:“你欠我的钱,是不是不打算还了?” 众人均是一怔,狄青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回话时他已知道,出手的时候到了。 浪埋一拳打过来,却被狄青刁住了手腕,二人角力片刻,尚乞已过来劝道:“有事出去说!” 浪埋收了拳头,悻悻道:“你莫要让我再看到你。”他霍然转身离去,尚乞埋怨道:“你怎么惹了他呢?出去的时候,小心些……谁都管不了这些99lib?闲事。” 这本是宫中禁卫常见的纠纷,既然没有出事,众人自是见了就忘。 狄青脸上满是怒容,拳头紧握,跟在尚乞身后,到了养心堂的时候,还有些忿忿不平。等独自一人逡巡的时候,狄青这才展开手心,见到里面有粒蜡丸。轻轻的捏碎那蜡丸,里面露出薄如蝉翼的一张纸。 狄青看了两眼,已明了了一切,将那纸搓成碎屑,小心翼翼的埋了起来。 日近黄昏,斜阳照过来,映的红墙如血,狄青望着那堂顶的琉璃闪烁,目光也有些流离。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明日天和殿出手!” 命令简单明了,可为了这一击,端是花费了太多人的功夫。 明日出手,他今夜一定要潜到天和殿去。 狄青有些皱眉,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组,三组各二十四队,每队人的腰牌都在宫中详细的记录。这种措施不但防的刺客无法入内,就算对卫戍军一样的防备。 狄青一直想不通,如果他突然消失不见,浪埋等人如何填补这个缺口。 狄青正疑惑时,有一宫人走进,见到尚乞笑道:“尚乞,王爷说有事吩咐我,让我来找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宫中多少可随意走动的,也就是宫人宫女,这里是养心堂,看那宫人的服饰,倒像是御膳房的人。 尚乞四下望了眼,说道:“王爷说……”他蚊子般的说了几句,声音很低,那宫人很是奇怪,问道:“你说什么?”可不等再问,陡然间双眸突了出来,因为一根绳子已扼住了他的脖子。 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尚乞的手上。 狄青远远见到,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什么。 尚乞杀了那宫人,扭头对狄青喝道:“脱衣服,解佩刀。”他将狄青的衣服、佩刀、腰牌统统的换在那宫人的身上。 狄青想通了,尚罗多多已死,而宫中少个宫人暂时无妨。尚乞杀了这宫人,不过是充当尚罗多多的替尸,也就添了狄青离去的缺口。 尚乞给那宫人穿了尚罗多多的衣服,再为那宫人沾上了胡子,又在那宫人的脸上涂上了鲜血,就算是狄青,也觉得躺在地上那人就是自己。 嘎贾已从假山处刨出一坑,取出里面的衣服让狄青换上。 那是一套紧身的衣物,除了衣服外,尚有一双鞋,两个竹筒、一柄短剑和一小包吃食。 嘎贾在狄青换衣之时,说道:“一竹筒是毒水,射程四尺。一竹筒是毒针,射程七尺!只有一次喷射的机会。均是在近身的时候使用,只要一点沾到对手,那就万劫不复了。这两件暗器都只有一个按钮,一按就发射。” 竹筒构造巧妙,黑幽幽的让人心生畏惧之感。 狄青接过竹筒,妥善的放好,目光却落在那短剑之上。那短剑外有一短鞘,黑黝黝的并不起眼。嘎贾抽剑出来,那剑极短,仅有一尺,但森气凛冽,碧了拔剑人的眉发。 狄青忍不住道:“好剑。”他甚至不用试,就能感觉到那剑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嘎贾突然用拇指一按剑柄突出的花纹,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剑芒暴涨,倏然变成三尺之长。 狄青目光一闪,叹口气道:“好剑。”他不能不说,这些人为求杀死元昊,什么都考虑到了。 嘎贾按了下那花纹,长剑缩回,狄青接过那短剑插在腰间,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他乔装的好,而是因为尚乞、嘎贾和昌里,本来就和他是一伙儿的人。 这么说,宫中侍卫已有很多是轿中人的手下? 狄青来不及多想,昌里已走过来道:“那处假山,有个凹洞,足够你藏到天黑。剩下的事情,需要你自己解决。”狄青点头,已钻到假山之中。之后听警讯传出,脚步声繁沓,已有人向这方向奔来。 尚罗多多死了,因不服命令擅自走动,被尚乞杀死。 在宫中,等级制度极为严格,不服上意就是死罪。至于就算有人怀疑,也是以后的事情。喧嚣过后,渐趋平静,养心堂只留了四人把守,如同尚乞几人一样立在那里。狄青藏身假山洞穴中,等着日落西山,等到夜幕降临。 无星无月,宫中虽有灯火燃起,但养心堂周围满是黑暗。狄青已留意到那看守的侍卫有些打盹,趁其不备的时候,悄然出了假山,向天和殿的方向行去。 这些天来,他早对宫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轻易地避开警戒,到了天和殿旁。 天和殿本是元昊和群臣商议要事之所,白日虽戒备森然,但到夜晚,因为并无人留,防范也弱了很多。 狄青如狸猫般,从一侧柱子攀沿而上,轻bbr>..踩琉璃瓦片,到了大殿的偏上方,寻了半晌,掀开几片瓦,闪身而入,藏在大殿横梁之上。 从那里看去,下方处一览无遗,但因这里是个死角,下方的人反倒见不到上面的动静。狄青可以看到殿上高台有一龙椅,铺着绣龙的黄缎。那里只有一张椅子,想必坐着的,也就只有一人。 那就是西北独一无二的元昊! 天和殿比起汴京的皇宫大殿来,少了靡靡之气,宫殿无人,却多了肃然肃杀的气息。 狄青望了那龙椅许久,揣摩着下手的角度后,终于从怀中取了干粮,缓缓下咽。尚乞给他准备的吃食,他动也不动。 他从未信任飞鹰和轿中人,但他信——眼下元昊不死,他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有时候,到底是谁在利用谁,没有人能分辨清楚。 事情好像很复杂,事情又像是过于顺利。到了现在,狄青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坐在梁上,想了许多许多,最思念的还是雨中轻舞,霓裳羽衣,但那翩翩之舞中,似乎总有条蓝色的丝带随风而起。 蓝得如海,洁净似天,狄青闭上了眼,静待天明。 雄鸡三唱,东方微白,狄青早醒,调息运气,稍活动下筋骨。他在此休憩的时候,已小心翼翼,连粒灰尘都不让掉下去,他知道不久后……元昊早朝的时候就到了。 很快,那两扇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缕阳光从外照了进来,只撕开殿中暗影的一角。 秋日的晨光,带着分南飞大雁的凄凉。狄青望着那晨光,突然想到,原来每日见到晨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鼓乐声起,有执戟侍卫分两列而入。他们不用再检查什么,因为他们自信,以这里防范的森然,就算鸟儿,都很难飞得进来。 有值殿官喝道:“百官入内。” 进来的十数个臣子,狄青大多不识。他虽在宫中月余,但和这些官员却少有见面,他是个侍卫,更不会问太多的事情。 狄青能认出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那满是书卷气的中书令张元,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大宋叛将夏守贇。 可狄青更留意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站在张元之后,远在夏守贇之前。那人额头很高,鼻梁挺直,鬓角微染霜白。以那人所站位置来看,应是元昊手下的重臣。 这次刺杀行动极为缜密,若非是重臣,岂能轻易掌控布局? 群臣就位后,乐声又起,群臣肃然垂手,恭候元昊前来。狄青听偏廊处脚步沓沓,斜望过去,见那里走出两队护卫,左右各八名,均是身着金甲,手执长戟,极具气势。 狄青心头沉重,他已就看出,那十六名护卫均是步履沉稳,渊渟岳峙,显然都是武技好手。 可那十六人就算金甲长戟,气势非凡,却也掩不住中间行来那人的风采,狄青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无论你在什么地方,第一眼都要留意、不能不看的人。 那人身着白衣,头带黑冠。白衣胜雪,黑冠如墨。 他浑身上下,可说是没有半分华丽的装束,因为他已不用龙袍金冠来维护所谓的尊严。他若是龙,走到哪里都是龙,何必衣锦着绮? 他就是那么缓步的走上了龙座,静静地坐下来,手指轻弹。一把长弓置在案前,一壶羽箭轻放手边。 长弓刚劲,壶中只插着五枝箭,箭簇颜色各异。一枝灿烂若金,一枝洁白若银,一枝泛着淡黄的铜色,另外两枝箭簇一黑一灰,泛着森然的冷光。 狄青心中已在想,元昊为何只用五枝箭,那五枝箭矢若和箭簇一样的颜色,就应该是金银铜铁锡五种。 这人狂傲如斯,难道认为天底下,只需要这五枝箭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蓦地心中一震,狄青心中有些古怪,仿佛想到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偏偏一时间忘记了是什么。 钟磬一响,万籁俱静。元昊终于开口道:“中书令,我志在一统天下,三川口一战后,又过大半年之久,不知你可有了取天下之策?”那声音不带丝毫的狂傲,甚至可说是漫声轻语,但其中语意决绝,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一震,暗想大宋整日想着内斗,赵祯年少缺乏魄力,比起这整日想着一统天下的元昊,可差了许多。 中书令张元上前,恭声道:“启禀兀卒,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元昊一听,并不回应,只是手抚桌案,食指轻叩。狄青这才留意到,元昊的手掌秀气,手指纤长,但轻轻叩动,却显得极为有力。 不知为何,狄青从他敲击的动作中,宛若看到力士擂鼓,金戈铮铮,这是不是说,元昊表面上虽儒雅平静,可内心却战意熊熊? 可最让狄青留意的是……元昊左手尾指留有长长的指甲,而那指甲竟是蓝色。 蓝色如海…… 狄青心头一震,不知为何,已想起了飞雪的那条丝带。他绝不该这么去想,因为飞雪和元昊,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更不会有任何瓜葛。但狄青那一刻,心中却有种古怪的念头,那就是飞雪和元昊……其间必有联系。 大殿沉寂,悄无声息,但每个人心中都像有战鼓擂动,咚咚响个不停…… 第二十章 博弈 狄青虽奇怪自己的联系,但听张元之计,愈发的心惊,暂将杂念放在一旁,甚至差点忘记了刺杀一事。 张元说的虽是文雅,但狄青听得明白。张元之计说的简单有.力! 党项人意图清晰,那就是先取陇右之地,强据关中,然后以关中为凭,进攻中原,直取汴京,征战天下。 古来多有得关陇者得天下,所以党项人早看中了关陇这块肥肉。 因此党项人处心积虑,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可元昊显然不满足只取了金明寨这么简单,他显然要依据金明寨,尽取大宋的关中之地。 更让狄青惊秫的是,党项人还想联合契丹! 想大宋自从澶渊之盟后,已和契丹人和平相处数十年,但契丹人狼子野心,若真有瓜分大宋的机会,如何会不参与进来?到时候本积弱的大宋,又两面受敌,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张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定下了党项人日后征战的基调,自此西北定然烽烟四起,难得安宁。 张元这人的计谋,恁地如斯毒辣? 殿中众人各想着心思,元昊再次开口道:“契丹人安逸久了,已没有狼心,难以说服其共同出兵。” 张元立即道:“但我等若持续获胜,他们难免不蠢蠢欲动。” 元昊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称帝,而是下一步如何用兵!夏大人,三川口一战,我等仰仗你力甚多,不知接下来……你觉得对哪里用兵好呢?” 夏守贇受宠若惊,忙道:“臣这些日子来,殚精竭虑,已草绘关陇地形,定制了下步的作战计划,还请兀卒参详。”他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 有侍卫取过奏折,元昊接过看了良久,赞许道:“夏大人辛苦了。”他任何时候,说话都如和煦春风,狄青在梁上听了,很难想像诡计多端、奸诈百出的元昊是这种人。 但狄青不能不服元昊的用人之策,只要是有用之人,元昊从不惜好言相向,可对无用的人呢…… 夏守贇听元昊称赞,老脸泛光,喜不自胜。 元昊换了话题道:“野利王,我听说……你昨夜带兵入了刘平府邸,将刘平抓了起来,不知是何缘由?” 那鬓角霜白之人上前一步,回道:“启禀兀卒,刘平想反!” 狄青心头一震,不是因为听到刘平要反的消息,而是已听出那人的口音。那人正是轿中人! 野利王,那不是执掌明堂厢军的野利旺荣,亦是龙部九王之一? 怪不得野利旺荣如此狂妄,许诺若狄青成事,要什么就有什么;怪不得就算飞鹰如斯狂傲,也要和野利旺荣联手,因为野利旺荣够资格;怪不得狄青入得宫中,虽是步履薄冰,但仍能顺利潜入天和殿。 只因为这一切的主谋人就是野利旺荣! 可野利旺荣为何要杀元昊,他不是元昊的膀臂吗?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静静地看着这出戏演下去。 元昊听到刘平想反四个字的时候,叩桌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他柔声道:“他有什么资格反呢?” 狄青虽高高在上,但一直看不到元昊的正面。他只见到元昊的背影、衣冠、弓矢。但他听得出元昊口气虽淡,却自有风骨,这无疑是个极具信心的人,元昊根本就没有把刘平放在心上。 刘平反也好,不反也好,何必他元昊出手?可既然如此,元昊为何过问刘平一事?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也移到野利旺荣身上。野利旺荣神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他受了狄青的蛊惑。” 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元昊击鼓般的手指终于停顿片刻,转瞬节奏如常,“狄青杀了夏随,逃出兴庆府,又杀了我的几个副统军和监军使,一直向玉门关的方向逃窜,你们还没有抓住他吗?” 夏守贇恨得手指已深陷肉中,颤声道:“兀卒,臣请亲自领兵去追踪狄青!”狄青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夏守贇恨不得将狄青寝皮食肉,可不得兀卒的吩咐,谁都不能擅自领军。 元昊淡淡道:“我没有问你。”他望着野利旺荣,负责追捕狄青的是野利王。 狄青听到元昊在谈他,心中凛然。 野利旺荣叹道:“狄青诡计多端,身手高强,总有一日……会成为我等大患。老臣无能,到如今还没有抓到狄青,还请兀卒恕罪。” 元昊道:“若逃往玉门关的那人就是狄青,倒真让我大失所望。” 狄青心头一震,野利旺荣面不改色道:“兀卒何出此言?” 元昊轻声道:“听说狄青这几年来,端是不简单。力抗铁鹞子,破我后桥寨,伤了罗睺王,兴建青涧城时杀退我们不少前去骚扰的族长,甚至在平远还杀了菩提王……比起那矜夸的铁壁相公可强许多,也算是我等的一个对手。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以领军之才,行刺客的行径,已让我失望,若是只敢杀些统军、监军使之流,更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人,何劳我们费心?” 张元道:“狄青绝非只有匹夫之勇,但缺伯乐。他碍于大宋祖宗家法,以行伍之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已是让人难以想像。”向夏守贇看了眼,张元道:“范雍无能,再加上夏大人看出此子会对我等有威胁,是以一直对他压制,这才限制他的发挥,此人若能得宋能臣的提拔藏书网,只怕终有成龙的一日。” 元昊漫不经心道:“是吗?宋廷有何能臣呢?” 张元谨慎道:“三川口之战后,宋廷派夏竦守边……” “此人好色贪财,不知兵,何足为惧?”元昊淡淡道。 狄青听元昊对大宋边将了若指掌,就算对他狄青都了解清楚,不由背心冰凉。 张元道:“夏竦的确不足惧藏书网,但眼下除了夏竦外,宋廷又派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协助边防……有这三人镇守西北,我军若再想如三川口般取胜,只怕不易。” 元昊手指又停顿了片刻,这才道:“庞籍沉稳干练,范仲淹……竟又被提拔了吗?”他没有评价范仲淹,似乎也觉得范仲淹此人难以简单的评价。 张元叹道:“不错……此人几起几落,不畏权贵,得罪了太后、得罪了赵祯、得罪吕夷简,只要是朝中重臣,他若觉得不对,就敢率直而言,毫无忌惮……” 元昊沉吟道:“他这种性格,若到我这里,能做到和中书令一样的官职。” 张元竟没有嫉妒之意,只是道:“范仲淹若能来这里,臣的位置让给他也是心甘情愿,因为臣自觉不如他。只可惜,他不会来。” 狄青远见张元神色肃然,并没有虚与委蛇之意,心中突然又有了古怪。他还真不知,大宋有哪个臣子有张元这般的胸襟。 元昊终于也叹口气道:“可惜他在宋廷。那满朝的文臣,整日勾心斗角,不为财权,就为色气。范仲淹是个异数,但他的性格注定了他难被昏庸的宋廷重用。我想不到他这次竟被派到边陲。此人胸有天下,久经历练,只怕是我等的心腹大患。” 张元赞同道:“兀卒说得不错。” 狄青在梁上听了,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想最了解宋廷的,反倒是党项人,最了解范仲淹的,却是元昊! 元昊缓缓点头,忽笑道:“可bbr>范仲淹终究还是一个人,想吕夷简妒贤嫉能,夏竦难有容人之量,我们就算奈何不了范仲淹,只怕吕夷简和夏竦也容不下他。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张元面带微笑道:“兀卒所见,倒与夏大人不谋而合了。” 夏守贇面有得色,卑谦道:“兀卒志在天下,目光广阔,臣怎敢相比呢?” 狄青在梁上听得一身冷汗,见元昊分析精辟,见识独到,不由又为西北担忧。见夏守贇卑躬屈膝的样子,狄青又恨不得给他一刀。 殿中沉寂片刻,元昊回到先前的话题,“野利王,你说刘平想反,这才抓住了他。这么说……你多半已带他入宫了。” 野利旺荣听众人议政,一直沉静的站在那里,闻言道:“不错,老臣虽有确凿的证据,但也不能擅自杀戮,所以将他带到了这里。只请兀卒明断。” 元昊轻声道:“那……就带他上来问问吧。” 刘平被押上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尘土满面。他耳朵少了一只,是在三川口一战被箭射飞。如今的刘平,很是憔悴,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入了殿中,就一直在颤抖,似有畏惧之意。 元昊见刘平上前,问道:“刘平,听野利王说,你想反吗?” 刘平颤声道:“臣不敢。”他不敢造反,更不敢说野利旺荣冤枉他。 元昊望向野利旺荣,“野利王,你的证据呢?” 野利旺荣缓缓道:“刘平暗中勾结狄青,阴谋想反。这证据嘛……其实找一个人出来,就可知真相了。” “是什么人?”元昊懒洋洋道。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他还能问一句,无非是因为对野利王还有分尊敬。这人毕竟是他妻子的大哥。 野利旺荣嘴角露出残忍的笑,“这人……就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他也到了兴庆府!就是他联系了狄青,勾结大漠的石砣,准备找刘平联合造反。” 狄青微惊,举目望过去,只见刘宜孙被押了进来,浑身是血,悲愤地看着颤抖的父亲。 刘宜孙怎么会来,他不是和飞鹰在一起吗? 刘平已不敢抬头,失去了去看儿子的勇气。刘宜孙依旧一霎不霎的望着父亲,目如刀锋,可锋芒之内,藏着无尽的悲凉和愤怒。 元昊喃喃道:“有点意思。”他似乎也来了兴趣,不再多说什么。很显然,有些人天生就有残忍的本性,以看别人的痛苦为乐。元昊根本问都不问,是不是觉得这父子的关系,也变得微妙有趣? 刘宜孙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的父亲!” 刘平羞愧难抑道:“宜孙……我……” “我父亲早就死了!”刘宜孙嘴角溢血,“在三川口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拼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不屈而亡!他绝不会投靠元昊,求得残生!” 刘平衣袂无风自动,已不能言。 刘宜孙见刘平不语,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父亲?” 4ed6." >他被两兵士擒住手臂,冲动得想要上前扼住刘平,却被身后的兵士死死的拉住。 刘平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满是泪水,“我不配做你的父亲。可是你……为何这么傻?”他抖的和秋风中的落叶一样,谁都看出,刘平不想儿子死,但事到如今,这父子就算不死,命运只有更加的悲惨。 刘宜孙见刘平如此,反倒放声长笑起来,可笑中带泪,满是悲戚。 “我是太傻了,我傻的信了父亲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太傻了,傻的认为我父亲宁可死,也不会降!因为他从来都告诉我,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苟且的父亲!我是太傻了,傻的当有人告诉我,刘平——刘宜孙的爹当了降兵,我还和人去撕咬打架,弄得遍体鳞伤……” 殿中只余刘宜孙凄厉如狼的嚎叫,众人皆静。 元昊的手指还是轻动有力的敲击着桌面,似乎这惨绝人寰的叫声,也无法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刘宜孙又道:“所以我一定要来兴庆府,爬也要爬到兴庆府。我本想告诉所有人,我爹不是懦夫!”他双目红赤,几欲滴血,盯着刘平道:“可我错了,错得厉害。原来当初那个说‘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的人早死了,原来那个叫着‘为国死战、后退者死’的人也早死了。不,他没有死!他喊着让别人去死,可自己最终苟且的偷生下来,他怎么对得起那三川口前战死的郭将军?他怎么对得起那无数为国死战,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大宋兵士?你说……你说呀……” 刘平倒退一步,已难站稳,失魂落魄道:“我……我……” 刘宜孙见父亲仍是懦弱,大喊道:“你到现在,还不敢看我一眼吗?”他力尽被擒,没有当场就死,只为要见父亲一眼。可见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卑懦,真的心如刀割。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刘宜孙用力一挣,竟挣脱身后那两人的束缚,从一人腰旁拔出单刀来。 众侍卫一声喝,兵甲铿锵,就要上前。 元昊摆摆手,众侍卫止住了脚步。在这殿中,元昊无疑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宜孙单刀在手,脸色铁青,那森然的刀光中似乎也带着凄凉心酸之意。刘平急道:“你……放下刀来。” 刘宜孙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种解脱,淡淡道:“现在……还放得下吗?” 他举刀,劲刺,鲜血飞溅而出,溅了刘平一身一脸。 刘平撕心裂肺的叫了声,在刘宜孙挥刀时,他已扑了上去。刘宜孙一刀没有刺向旁人,他也无能再杀旁人,他刺的是自己! 长刀入腹,刘宜孙软软地倒下去,跌在刘平的怀中。 刘平伤痛欲绝,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儿子,嗄声道:“你……你为什么……” “你现在……肯看我了吗?”刘宜孙流血的嘴角带分讥诮。飞鹰说错了,他来这里,不是要杀父亲,而是要杀死自己。 刘平抱着儿子的身体,泣道:“我……对不起你。” 刘宜孙眼中光彩渐散,喃喃道:“聪明的人……都活着。蠢的人……要……死的,我是蠢人。”他身躯剧烈抖动下,喊道:“我好……恨……”他不等再说恨什么,身躯陡挺,脑袋却已垂落下去。 只是那双眼还睁着,盯着虚无的前方。 刘宜孙死了,尸体冷下去,只余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不甘的坠落…… 无人上前,天和殿再次沉寂下来。那些侍卫饶是看过太多的生死,可也像被刘宜孙的悲烈所震撼,木讷不能动。 刘平抱着儿子的尸体,感受怀中的儿子一点点冷却,也像死了一样。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忍心去看他,谁都知道,刘平还活着,但也死了。 元昊看着野利旺荣,突然道:“他怎么来看,都不像要造反的人。” 野利旺荣道:“这些汉人都是心怀叵测,个个该死。” 元昊缓缓说道:“心怀叵测的不仅只有汉人了。” 野利旺荣身躯微震,抬头盯着元昊道:“老臣为兀卒鞠躬尽瘁,莫非兀卒也怀疑老臣吗?”他说出这句话来,极为突兀,直如对元昊宣战般,众人皆惊。 元昊击鼓一样的手指停顿了片刻,这才道:“野利王何出此言呢?” 野利旺荣道:“兀卒若不是怀疑老臣,为何几天前突然派人去老臣的府上搜寻?难道说老臣家中,有什么东西让兀卒不安吗?” 元昊轻声道:“若心中无愧,让我搜搜又有何妨?”他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野利旺荣的指责。众人均是骇异,但都保持沉默。 张元见局面剑拔弩张,本待出来调停,可见元昊手指不停地跳动,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知道元昊的习惯,知道这时候的元昊,不能被打断。 野利旺荣放声笑道:“那兀卒可在老臣家里搜到了什么?兀卒认为,老臣是否想反呢?” 狄青只见到元昊挥挥手,有侍卫捧个锦盒上来。 那锦盒样式再寻常不过,可野利旺荣见了,脸色倏变,似乎有了不安之意。 元昊慢慢道:“这盒子本是从你家搜来的……”他缓缓启开了锦盒,盒内有柔和的光线透出,五彩斑斓,交织在一起,给锦盒罩了层轻浮的晕光。 狄青居高临下的看到,大为诧异,因为盒中的东西他竟然见过。 那里面装着四个瓷瓶,四个颜色各异的瓷瓶。 红像海棠、紫若玫瑰、青似梅子、白如凝乳。 瓷瓶上流彩不定,那上面的颜色竟随光线而变,交织在一起,端如云霞般绚烂。 那赫然是狄青在沙漠中见过的几个瓷瓶,瓷瓶极美,狄青也是见了难忘。实在不能想象还有别的地方,同样有这般花色的瓷瓶。这么说,这瓷瓶的确是从沙漠取来的? 狄青当时见那瓷瓶,只感觉惊艳,但如今见到,却觉得瓷瓶上鬼气森森。在沙漠出现的瓷瓶,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野利旺荣本沉静的脸上也带着惊疑,良久才道:“这瓷器是老臣从个商人手上买得,还不知道兀卒也有兴趣。兀卒想要,说一声就好,我怎会不给?” 元昊拿起那青似梅子的瓷瓶,感慨道:“我素来向往中原文化,西北就造不出这种瓷瓶。我听说……这瓷器本是中原龙泉钱家所制,叫做梅子青,一窑出来不过十数个,一年也就出窑一次。所以这种重量的一个瓷瓶,比三倍重的金子还贵重。在宋廷达官贵人中,若有人得到这样的一个瓷瓶,必定视若珍品。我说的对不对?” 狄青见野利旺荣本主动发难,可自从元昊取出瓷瓶后,神色竟犹豫起来,不由大为奇怪,不解野利旺荣已箭在弦上,为何开始示弱? 野利旺荣听元昊询问,半晌才道:“兀卒说得对。” 元昊放下了梅子青,手若抚弦,从其余三个瓷瓶上摸过去,碰到那海棠红的瓷瓶,说道:“听说这个瓷瓶每逢夜晚,就会褪色变淡,到了清晨,又艳红如血,有如花开花落,所以有个雅名,叫做花自落。” 狄青更是诧异,不解元昊在这种满殿芒锋的时候,为何说起了风花雪月。而听元昊的见解,竟对这些东西也了如指掌。 元昊又指着那紫若玫瑰的瓷瓶道:“这瓷瓶叫做紫罗轻,看似没有奇异之处,但都说它比铁还坚固,比罗缎还要轻,也是个异物。而这白色的瓷瓶,叫做冰火天,在夏天的时候,冷酷若冰,可到了寒冬,却又温暖如春……” 殿中群臣听到元昊的介绍,虽不解元昊的用意,但眼中都露出艳羡之色。只有张元肃然一旁,眼中有了惊怖之意。 夏守贇赞道:“这等异物,臣虽在中原听说过,却也未能收集。兀卒竟悉数得到,可算是天意所归了。” 元昊淡声道:“那你抓了铁壁相公、帮我三川口大胜、用数万宋军的鲜血为你铺平晋升之路,是不是就因为没有得到这些瓷瓶?” 夏守贇一滞,竟不能言。他是太后党羽,太后死后,他因宫变一事整日惶惶难安。但这不过是他叛逃的一个缘由,最主要的因由却是大宋崇文抑武,他虽自诩功劳,但总被那些文人骑在头上,这种瓷瓶,素来都是那些达贵之物,他根本没机会获得。 元昊说得犀利,切中了夏守贇的心思,但夏守贇该怎么回答? 元昊见夏守贇不答,长叹一声,“这四个瓷瓶加起来,价值千金呀,甚至……千金都买不到了!” 众人脸上都露赞同之色,不想元昊突然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衣袖一拂,已将锦盒拂在地上。 青瓷碎响,如玉器哀鸣。 那四件价值千金的瓷器,转瞬变成了一堆碎片,不值一文。 众人有的不能喘息,有的喘息如牛,就算梁上的狄青也有些震惊惋惜,不解元昊到底要做什么。 元昊不望一地碎片,只望着殿中群臣,一字字道:“英雄之生,当称王称霸,何必衣锦着绮!又何必要此俗物误我雄心!” 狄青心头一震,只能叹这元昊的确非同凡响。元昊的意思很明显,大宋君臣贪恋奢华,靡靡不振,他元昊绝不会重蹈覆辙! 殿中沉冷宁静,众人望着那堆碎片各有所思。 元昊突然起身,下了龙椅,缓步走到那碎瓷旁蹲下来。众人目露疑惑,有的甚至觉得元昊也有些心疼那些瓷瓶被打破了。 那么完美的东西,本应该欣赏,又怎能只听声碎响? 元昊起身,修长的手指已从碎瓷中夹了一物,望向野利旺荣道:“不知你能否告诉我,这.99lib?是什么?” 野利旺荣脸色又变,他已看到,元昊手上竟有粒蜡丸。蜡丸中,当然会藏着东西。 “这么精致的瓷器里怎么会有蜡丸?”野利旺荣咬牙道。 元昊淡淡道:“或许就是因为瓷器精美,所以没有人舍得打破它,自然也就想不到其中还藏着个不能说的秘密。或许……野利王,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秘密?” 野利旺荣恢复了镇定,突然道:“眼下西北算个人物的,除了范仲淹、庞籍、韩琦外,还有个种世衡。”他突然岔开话题,让众人又有些摸不到头脑。 元昊并不意外,只回道:“是。” 野利旺荣道:“范仲淹有救天下之志,庞籍可独当一面,韩琦锋气正锐,种世衡却和狐狸一样。” 元昊道:“你说的对了部分。在我看来,范仲淹只有救宋廷的志向,却没有救天下的志向。宋廷不是天下。能救天下的人——是我!” 狄青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也不明白元昊到底是自大还是自恋,或者是自信? 可在大宋中,有哪个有这样的自信? 野利旺荣点点头道:“是,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解决天下纷争的根本办法。我不和你说范仲淹,我只想说说种世衡。” “你说。”元昊一直不紧不慢的口气。 野利旺荣道:“种世衡虽是财迷,但他却是宋廷忠实的一条看门狗。为了对付宋廷的敌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在这半年来,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没少花钱请人刺杀我。他想杀了我和遇乞。” 元昊道:“他太小家子气了。” 野利旺荣凝声道:“他不是小家子气,他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若跟了兀卒你,想必能有更好的方法。但他和狄青一样,都是带着镣铐在行事,他们一方面要对付我们,一方面还要应付宋廷的牵制。兀卒你不需俗物羁绊雄心,可这世上,有几个兀卒呢?” 狄青嘴角带分苦笑,不想最理解他们的人,竟是敌人! 夏守贇脸色有些难看,野利旺荣虽没有明说,但也狠狠的刺了他一下。 元昊沉默无言,野利旺荣继续道:“种世衡虽看似轻浮,但为人稳扎稳打,我们的用意很简单,尽取关中,进攻中原。种世衡的用意也简单,他想除去镇守横山的我和遇乞,抢占横山,登上进攻我们的高点。种世衡知道,有我和遇乞在,宋军就不能打过横山。因此这半年来,种世衡绞尽脑汁想除去我,他用计离间你我的关系,送我财物,许以厚利。” 元昊终于道:“这和我们当年对付李士彬的法子仿佛,有些俗套。” 野利旺荣道:“这世上,往往越俗套的法子越有用,因为我们都是俗人。虽然你是帝释天,可你也要住在欲界。” 元昊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可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 野利旺荣道:“我知道种世衡在用反间计,因此我派人去假降,可他当然也知道我不会降,因此一直和我虚与委蛇。这些日子来,两方彼此试探,假假真真,但种世衡目的已达到了,他成功的离间了你我。我如果对你说,这瓷瓶的确是我买来的,这或许本来就是种世衡的圈套,故意骗我买下这瓷瓶,然后被你发现,你信不信呢?” 元昊舒了口气,漫声道:“你信我信你吗?” 野利旺荣一怔,半晌不能答复。 你信我信你吗? 这句话很简单,但意思却有多重。野利旺荣所言到底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元昊到底信不信野利旺荣的解释?就算元昊说信,那野利旺荣信元昊是真心相信吗? 怀疑的种子种下来容易,很快的生根发芽,但想要再彻底清除,绝非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野利旺荣才道:“我信!” 他信什么?谁都不知道。 元昊捏着那粒蜡丸,淡淡道:“我却不信。” 野利旺荣脸色巨变,咬牙望着元昊道:“这些事情,我本来尽数告诉你了。我派人假降宋廷,你也知情。到如今,你不信我?” 元昊凝视野利旺荣道:“这些我都信,但有些事儿,我真的难以再信。狄青逃往玉门关了,是不是?” 狄青听元昊又提及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他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元昊的正脸,但他知道,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因为没有人知道元昊想着什么。 野利旺荣不想元昊旧事重提,想了半晌才道:“是。” “负责捉拿狄青的人是你,对不对?”元昊追问道。 “是!” “你为了追拿狄青,甚至调动了卫戍军,宫中好手不少,也被你调出去追狄青了。对不对?” “对。”野利旺荣很是迟疑。他显然在琢磨元昊为何要问这些。 元昊手指屈伸,不望野利旺荣,望着自己的右手,缓缓道:“在你追拿狄青的几个月里,宫中的侍卫,已被你借故抽调了三成。是不是?” 野利旺荣不再回答,可双拳陡然握紧。 元昊又道:“我信你,因而才随你折腾,但你呢……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他口气中满是遗憾,“从夏随死的那一刻,他的空缺就被你另外派人弥补。在你负责宫中调度后,你就不停的安插自己的人手。夏随去太白居,因为你约了他,可那刺客也去了。显然你约夏随到那里,就想让刺客杀了他,进而搅乱兴庆府,混淆视线,方便你行事。对不对?” 狄青一震,恍然大悟,明白元昊推测的不假。 飞鹰既然能联系野利旺荣,那飞鹰在太白居杀了夏随就绝非偶然,飞鹰知道夏随肯定会在太白居! 飞鹰为什么这么肯定?还不是因为这一切都是野利旺荣的安排! 野利旺荣眼角已跳动,竟还能忍住不言。 夏守贇牙关咬碎,可还不敢上前。他做梦也没想到,杀他儿子的人不是狄青,而是野利旺荣。 元昊续道:“现在事情很简单了,你弄出个狄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本意不过就想抽调宫中的人手,然后替换成效忠你的人。你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宫中的安危,而是想要杀我!你已不信我了,试问我如何再信你?” 野利旺荣身躯已在颤抖,竟还没有发动进攻。 元昊手指轻弹,那蜡丸已飞得远远,众人又是一怔,不明白元昊既发现了秘密,为何看也不看其中的内容? 元昊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还不说动手,是不是觉得飞鹰出卖了你,所以没有了自信?这瓷瓶,本是飞鹰送你的礼物,你也不知道这里竟有蜡丸,你觉得飞鹰在陷害你?” 野利旺荣嘴角抽搐,嗄声道:“若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元昊口气中满是嘲弄,“其实飞鹰没有出卖你。瓷瓶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那蜡丸……不过是我预先藏在手中的。你太紧张了,难道不会认真想想,一年才出窑一次的瓷器,里面就算藏着消息,也早过时了?更何况,蜡丸怎能在那种环境下安然无恙?” 野利旺荣如中一刀,倒退几步,脸无血色。 狄青心思飞转,暗想如果飞鹰没有出卖野利旺荣的话,那是谁出卖了他们?很多事情,元昊可能知道,但也有些事情,元昊本不可能知道。 元昊轻弹下手指,又道:“你和飞鹰的计划,到现在为止,还很成功。我知道现在殿中,已最少有一半人是你的手下。你想杀我,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可惜的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勇气出手呢?” 野利旺荣好像已丧失了出手的勇气。 元昊叹气道:“我以前一直在想,你为何要叛我?当然不是因为种世衡,也不是因为宋廷。他们不够资格……”他不等说完,野利旺荣已放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再不像沉冷的野利王。 众人都吃惊地望着野利旺荣,背脊都有了寒气。 谁都已明白,刘宜孙是今日在天和殿第一个流血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元昊见野利旺荣狂笑,竟还平静的立在那里。野利旺荣已嘶声道:“你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的。”元昊温和道,声音虽柔,但里面带着钢铁般的坚硬,“你背叛我,是不是因为……香巴拉?” “香巴拉”三字一出,野利旺荣突然冷了下来,眼中闪着灼热的光辉,天和殿也冷了下来,空气几欲结冰。 狄青脑海中遽然轰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元昊怎么知道香巴拉?野利旺荣为何因为香巴拉反元昊? 难道说,这二人都知道香巴拉的秘密? 狄青血已沸,可不等他再想下去,就听到野利旺荣说了两个字,“迭玛!”野利旺荣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冷得如贺兰山顶的积雪。 元昊听到“迭玛”二字的时候,正在屈伸的五指蓦地僵硬。那两字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让一向冷静如山岳的他也如斯震惊? 狄青又是一震,惊诧莫名。 迭玛? 什么是迭玛?是人、是物、是洪荒怪兽、还是仙境地府?狄青不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他问过种世衡,种世衡也不知道。种世衡当初说帮他去问问,但狄青未来得及等消息,就赶赴了平远寨。 他没有想到,竟从野利旺荣口中再听到这两个字。郭遵说过,“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而如今,野利旺荣因为香巴拉,也说出迭玛两字…… 狄青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时间再想下去。他随即被发生的事情震撼,因为野利旺荣终于发动了进攻。 迭玛不管是什么,但肯定是这次进攻的暗号。 狄青随即加入了那场终生难忘、惨烈绝伦的搏杀中。 但他不是对元昊发动第一攻的人。 第一个对元昊出手的竟是个死人! 倏然间,寒光起,宝剑出,鲜血淬厉! 第二十一章 两箭 天和殿只有一个死人,那就是刘宜孙。 但刘宜孙的确死的不能再死,出剑的是刘平。 离元昊最近的不是野利旺荣,而是刘平。谁都觉得刘平不死比死更惨。刘宜孙自尽后,谁都看得出来,刘平就算不死,可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兵败被俘,被人陷害,儿子自尽,这是任何一个有心的男人都难以承受的事情,可刘平不但承受得住,竟然还能拔剑。 他本被押上来的,手无寸铁,但他一伸手,就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软剑曲折如蛇,一剑刺向了就在身旁的元昊。 剑气光寒,寒了一殿的杀气,已堪堪刺到了元昊的身边。几乎在刘平出手的那一刻,殿前侍卫已有两人冲出,手挥长戟断了元昊的退路。 三人联手一击,已罩住了元昊的四面八方。 元昊根本没有留意刘平,他只关注天下大业,英雄逐鹿,根本看也没有看过卑微懦弱的刘平。 殿中遽然响起“嘁嘁嚓嚓”的声响,那声响中带着血腥之意,甚至让人听了想呕吐。在刘平出手的时候,殿前侍卫已陷入了混战中。 元昊知道,殿前侍卫中被野利旺荣换了不少,但他的侍卫根本不知道谁被野利王收买。 背叛的侍卫当然要出手,因为他们输了就一个结局——死!没有背叛的侍卫被迫出手,因为他们若不出手,死的就是自己,可他们不知道到底有谁背叛,因此死的也就更快些。 混战中,殿前侍卫倏然就和风吹草浪一样,倒下了半数。 元昊不理,抽身爆退。他似也没有想到刘平会出手,更没有想到刘平剑法如斯犀利,但他不惧。 他很快意识到,野利旺荣带刘平、刘宜孙上殿绝非无因,野利旺荣就是为了埋伏下这个让元昊想不到的杀手。 刘平假降,却是真的想要元昊的性命!刘平行的是荆轲刺秦之计,刘平想不到刘宜孙会来,想不到野利旺荣如斯残忍,让他父子这种情况见面,他想不到儿子会死。 他伤心莫名。 一腔悲愤,涌成无边的战意,刘平出剑,剑不留情。 元昊已退到长戟之前。他已看出宝剑霍霍,隐泛绿光,宝剑上,本来就是淬了剧毒。 可那长戟风起,已堪堪到了元昊的腰间。 元昊奇异般的一扭,黑冠不颤,白衣翩翩,倏然已到了长戟之上。他脚尖一点,握戟力士只觉得双臂被大力带动,戟尖已刺入了另外一人的小腹。那人疼呼声中,长戟横出,正砸在同伴的腰间。 元昊有如清风扶柳,根本不看两力士互残,他已退到龙椅前。 他虽是倒退,可身形如电。持剑而追的刘平,竟然被他撇开数丈。刘平急怒,脚尖点地,就要冲到元昊的身前。 陡然间瞥见元昊长弓在手,箭壶腰畔,刘平心中微凛,不等反应,只感觉一股锐风穿透身体,带来了严冬的寒意。 刘平才扑在半空,背心爆出一道血泉,已如石头般的坠落下去。 他临死只看到了元昊的弓,看到了元昊的弓弦如琴弦般震颤,但他终究没有看到元昊的箭。他至死都没有看到元昊搭过箭。 长箭透胸而过,“夺”的刺入了天和殿的柱子上。 箭簇颤颤,灰若心死,死灰难燃。 狄青看得清楚,元昊用的是五色羽箭中的锡箭,一箭就射杀了刘平! 众人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也没有人顾得上吃惊。今日既然反叛,不生即死,他们早知道元昊武功高绝,箭法犀利,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殿中侍卫已死了大半,死的多是元昊的护卫。 并非那些人功夫不够好,而是他们陷入混乱,四处为敌。甚至拥护元昊的护卫,都彼此相残,因为他们已分辨不出敌我。 最少有七个侍卫冲到龙椅前不远。 可就在 6b64." >此时,已有两队各八人挡在了龙案之前。盔是金盔,甲是金甲,就算那些人,看起来也是金色的。 十六人,已在元昊身前筑起了金甲高墙。 元昊无论早朝、出游、狩猎或者出征,身边总带着这十六金甲勇士。这些人只忠于一人,那就是元昊。就算是野利旺荣在十年前筹划这次刺杀,也不能收买这些人手。 元昊明知野利旺荣想反,却听之任之,他是不是也想凭借这些勇士,诛杀所藏书网有谋逆他的叛将? 谋划的越久,参与的人越多,那杀起来,岂不越是痛快?元昊从不怕杀人! 元昊出箭,天和殿乱,刘平死,局面失控,可元昊镇静如初。但他一箭射出,遽然有了心悸。 那种心悸许久未曾有过,当年他十来岁在野外遇虎的时候,有过一次。当初卫慕山喜纠结数十高手围攻他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但危机来得却比以往所有危机都要猛烈。 危机来自头顶! 头顶是梁,有人早就潜伏在梁顶,是野利旺荣安排的?元昊脑海中思绪电闪,吃惊的不是野利旺荣的心机,而是来自头顶那磅礴的杀气。 元昊头也不抬,脚尖点动,龙案倏然飞起,直击半空来人。而在桌案飞起之际,右手一伸,已扼断了青罗伞盖。 他是兀卒,也是青天子,示意和大宋黄天子有区别,但他一直就想将青罗伞盖换成黄色。 但他换伞之前,必须要活下去。 伞断,青色的罗伞浮云般向殿左飘去,而元昊闪身出了罗伞的屏蔽,竟去了殿右。 他早习惯了虚虚实实之法,算准常人见到伞盖向左,多半会追斩那罗伞。避其锋锐,击其惰归,眼下杀手实力不明,元昊并不急于和他过招。 元昊看似狂妄,但绝对是个能忍的人,他要出手,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才出了罗伞,就见一道剑光斩来。那一剑如同劈开了殿顶,引了青霄的红日,耀得天地失色。 殿中只见剑光。 元昊立即明白,头顶刺杀他的那人绝非刘平可比拟,此人心机灵动,不下于他。最少那人没有被罗伞吸引,最少那人也能忍得。那人也能算,算准了元昊遇刺,必先取弓箭,所以他从殿顶跃下,目标就是龙椅。 那人算得和元昊一样精准。 元昊退无可退,退不过那让满殿失色的剑光,他擎弓一架。 剑光追斩在铁弓之上。 “呛”的一声大响,直剑正中弯弓之上,声响如龙鸣,似虎啸。剑弓相击,激荡出比紫电还闪亮的火花。 狄青终于出剑,剑做刀使,等候数月,一剑竟砍在了弓背之上。 那锋锐的剑锋,竟削不断元昊的铁弓。 箭是定鼎箭,弓是轩辕弓! 元昊射的是指点江山的五色定鼎箭,用的千古无双的轩辕擎天弓。 传说中轩辕弓乃轩辕所制,选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所制。若非如此神弓,如何挡得住狄青的横行? 狄青心头微沉,可斗志更昂。他终于见到了元昊的脸,火花中,他瞥见元昊额头宽阔,鼻梁很高,眼窝凹陷,满是个性的一张脸。但狄青只凝视着元昊的那双眼。 火花爆闪,照亮了元昊的一双眼。 那双眼炽热、讥诮,尽是雄心壮志。虽在躲避,但眼中没有丝毫惊惶,只有沉冷。 火花不等散尽,狄青已借力飞弹,空中又是一剑劈了过去。 元昊从未想到刺客有这么敏捷的身手,空中腾挪,灵巧如飞。他本待借力而退,拉开距离。借铁弓震颤之力,他虽飞了出去,但剑光仍在他的眼前。 “嘡!嘡嘡嘡!嘡嘡!” 刹那间,弓剑不知交锋多少次,众人只觉得那声响敲击如急雷密鼓,空中火星四射。长弓捭阖,短剑横行。狄青虽攻得凶,但元昊竟也尽数挡了下来。 一寸短,一寸险。狄青已看出不能让元昊出箭,不然生死难料。他手持不过尺许的短剑,以快打快,贴身肉搏,竟让元昊腾不出射箭的空间。 天和殿全部的杀气已凝聚在这二人的身上,众人见虎跃龙腾,听金戈鸣响,虽有不少人围过来,可竟沾不到二人飘忽的身形。 十六个金甲护卫死了五个,殿前侍卫亦是毙命不少,但人数远比金甲侍卫要多。 尸体已遍地。 最后活下来的能有几个? 狄青久攻不下,突然暴喝一声,短剑劲刺。 元昊目光如炬,长弓格挡。他退到殿柱之旁,他虽在退,不过是寻反击的机会。 他箭不轻出,一击必杀! 他有长弓的优势,可狄青没有。他格挡狄青的宝剑时,已想了反击对策。可“咯”的声响后,宝剑暴涨,倏然已刺到了元昊的腹间。 这招变化之快,有如天成,眼看元昊已避不开这夺命的一刺。 不想元昊背贴梁柱,只是一游,竟蛇一般的上了梁柱。 长剑急刺,已入了元昊的小腿。狄青才待挥剑横斩,元昊眼中厉芒闪动,长弓抖闪,弓梢已击在狄青的腕间。 杀人的机会,往往也是被杀的机会。 狄青刺伤元昊的瞬间,如潮的攻势终于停顿了片刻。元昊得到机会出手,一下就击飞了狄青的宝剑。狄青腕骨欲裂,可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已掏出了竹筒。 竹筒中是毒针,射程七尺。 他和元昊之间就是这远的距离,狄青已算定,元昊会反攻。只要元昊一攻,二人距离急缩,那就是他射针的机会。 针上有毒,剧毒! 狄青相信,那毒针只要有一根射在元昊身上,就能让他万劫不复。野利旺荣既然想杀元昊,说针上有毒,肯定会淬上最厉害的毒药。 元昊击飞了狄青的宝剑,长弓再弯,已点在梁柱之上。长弓三弯,元昊已蓄力作势,以轩辕弓为弦,以自身为箭,准备给狄青夺命的一击。 可等他见到了狄青手中的竹筒,元昊脸色变了。 变得极为惊怖。 元昊很少有失色的时候,他身经百战,就算那竹筒有毒针,他也绝不会如此畏惧,他畏惧的是什么?狄青见到元昊的惊惧,内心突然感染了不安。 可箭在弦上,人在弓前,元昊已不能不发。他只来得及将铁弓弹出的角度变幻了下,他斜穿了出去。 元昊斜飞上天,如流星般划出一条微弯的幻线。 狄青按下了按钮,他没有更好的机会。 “咯”的一声响,天和殿随着那声响,好像突然被冰封了一样。 狄青的感觉已到了巅峰之境,他感觉元昊一寸寸的上升,感觉周边的兵士浴血奋战,感觉到元昊脸上突然闪过分阴霾。 他感觉到自己心头狂狂一跳,针竟没有发出来。 只是刹那间,狄青眼都来不及眨一下,突然将那竹筒用力地向空中的元昊扔过去。竹筒有问题,杀机来自竹筒。 “轰”的一声大响,竹筒在空中已爆,射出毒针无数。 狄青再也顾不得追杀元昊,奋力向后滚去。他真的没有想到过,野利旺荣给他的竹筒,竟然会爆炸! 硝烟弥漫中,狄青只觉得左肩微麻,头脑发晕,但明白所有的一切。 那毒针的确如嘎贾所言,按一下就会发射。但嘎贾没有告诉狄青一件事情,那就是毒针是以火药爆炸之力喷出。 这本是野利旺荣的计谋,他就想狄青和元昊同归于尽。 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 元昊有没有受伤,狄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中了毒针。他虽怒,但嘴角反倒有了哂笑,他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还是太过信任野利旺荣了。 与虎谋皮,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时天和殿已惊呼声一片,不知有多少涌来的人被毒针射中。硝烟中,狄青只感觉到有一金甲侍卫冲来,对着他就是一戟。 狄青用力撞去,躲过长戟,拔出那人的腰刀,一刀就了结那人。然后他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肩头之上,挖下一块带针的肉来。 肉已发紫,流出来的是黑血,狄青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硝烟中,只听到有一人大喊道:“莫要跑了叛逆。”那声音如此熟悉,狄青听了,心中怒火陡炙,振臂一挥,单刀破烟而出,砍在一人胸膛之上。 那人翻身倒地,眼中满是不信之意。 那人正是夏守贇。他本不该喊的,但他实在伤痛儿子之死,已准备好同野利旺荣拼命,顺便成为元昊手下的第一忠臣。 这是个机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他夏守贇虽投降过来,但始终感觉不到元昊的信任,他还想在这种时候,表示忠心。 但他还没有拼的时候,就先送了自己的命。 狄青早就有心杀他,正赶上他送上门来,如何会不出手?这时候天和殿混乱一团,狄青只觉得阵阵昏厥,再顾不得许多,身形一晃,已从偏廊冲了出去。 他那时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他还不能死! 狄青中针逃命,元昊却没有中针。 倒非元昊远比狄青高明,而是他提早警醒一步。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犀利,但元昊却知道狄青手中的暗器叫“泼喜”。 元昊五军中,就有一军叫做泼喜军。泼喜军只有二百人,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使用旋风炮攻敌。这些人投掷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块,旋风炮在军中的威力,还要强过连弩。 但元昊远不满足这些威力,他早知道大宋武经堂正在编写《武经总要》。而《武经总要》中,最让元昊心动的不是其中的兵法,而是霹雳! 宋廷已在研究火器,想要对付契丹人和党项人的骑兵。 三川口一战,宋军虽败,但大宋霹雳初显威力,元昊每念于此,都是心中难安。因此他想方设法的窃取霹雳的制法,虽未完全成功,但已仿制霹雳做出了泼喜。 这还是个尝试阶段的利器,研制不宜,制作更是不易。 元昊一直让野利旺荣负责此事,可他从未想到过,泼喜才出,就用到他自己的身上。 这或许也是个讽刺。 泼喜一出,本来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元昊就因为知道这泼喜的威力,所以放弃了对付狄青的念头,先行躲避。他快了一步,空中已见狄青中招,只能叹息。 很显然,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威力。可野利旺荣如此做法,岂不是自毁长城? 元昊已落了下来,见狄青逃走,竟没有搭箭。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镇压野利旺荣的造反,其余的事情,暂可不理。 元昊才一落地,就有两人一左一右的杀来。那两人弃戟拔刀,封住了元昊左右。刀光极寒极厉,虽不如狄青,但远胜寻常的侍卫。 但差一分,已差千里。狄青以剑做刀,凭横行刀法逼得元昊只能守,这二人显然还不够资格。元昊出手,长弓一端已刺入一人的咽喉,拳头重击,竟将另外一人击飞了出去。 速度就是力量,元昊的拳头,直如开山巨斧。 就在元昊全力挥出一拳之时,蓦地又感觉危机再现。这次危机,却是来自又一个死人! 元昊、野利旺荣和狄青三方交织在一起,天和殿已如修罗场,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天和殿早就血流成河,尸骨堆积。 元昊除去两名叛逆之时,本觉得身边再无危险,却没想到身后突然无声无息立起个死人。 那死人从地上弹起,倏然就到了元昊的身后。烟雾弥漫中,常人本不能发觉,但元昊及时发现。 元昊有种察觉危机的本能,这让他在很多次险恶的情形下化险为夷。 但这次危机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古怪,元昊只来得及回下头,就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那九字似慢实快,就在元昊回头时,就已念完。声音幽沉,有如天籁佛音,又如地狱咒语。 元昊目光斜睨处,只见到一双手不停的扭动变幻,结成奇特的手印。在元昊不及回身之际,一手按出,色泽淡金,印在了元昊的背心。 那金手掌看似轻飘飘的无力…… 但元昊就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般,一口鲜血喷出来。他白衣染血,黑冠掉落,整个人已被那轻淡的一掌击飞了出去! 狄青眼前发黑,他冲入偏殿,只听到呼喝阵阵,不知有多少人向这个方向冲来。但受伤搏命的老虎,比为食物搏命的老虎更可怕。 狄青竟又杀出了重围。 所有侍卫听到天和殿有变,都是心中惴惴,赶过来护驾。狄青冲出重围后,听到有个威严的声音道:“你们去追那人……我们去保护兀卒。” 紧接着脚步声繁沓,最少有十数人追了过来。 狄青脸色已发青,眼前发花。他虽割了中毒针的地方,但那毒性猛烈的超乎想象。狄青只凭直觉前冲,路上又砍翻几个拦截之人,突然灵机一动,飞快的扒下其中一人的盔甲和靴子,穿在身上。 他还是尚罗多多,虽然死了,但很多人不见得知道这个消息。他只能浑水摸鱼,虽然这个法子十分的冒险,可他还能有什么方法? 狄青穿了侍卫的衣服,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尚罗多多,绕过座假山。 听身后远远处有人叫道:“他向那个方向逃了,地上有血迹。” 狄青竭力求生,再动机心,奋起余力向前方跑去,只是跑了十数丈,又奔了回来。 地上已有血迹斑斑。 谁都不明白狄青要做什么,只有狄青自己清楚,他要冒险一搏,甩脱敌兵。他跑个来回,已气喘吁吁,摇摇欲坠,用刀在肩头又割了刀,割破了铠甲。 这些事情,他从前来做,轻而易举,这刻做起来,只累得喘息不停,汗水直冒。 他还没有倒下去,只是仗着无双的毅力。 追兵赶到,有人问道:“尚罗多多,可看到刺客?” 狄青喘气道:“向那个方向跑了,他还砍了我一刀。” 那些追兵看到血迹,纷纷叫道:“他就在前面,快追。”众人蜂拥而去,竟没有人再多看狄青一眼。他们当然不曾想到,尚罗多多就是刺客。 狄青松了口气,可知道他们找不到自己,迟早还要回转搜索。抬头见到不远处有阁楼一角,奋力冲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偷爬到二楼,可陡然间天旋地转,已倒了下去。 他本来想找个藏身之处,但如今蓦地晕倒,追兵迟早要到,而他终究还是逃不脱被擒的命运。 这时阁楼内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狄青爬了上来,惊醒了阁楼中的人。 脚步声渐近,咯吱声响,屋门打开。狄青动也不动,早就失去了知觉……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九字一出,那死人突出金手,重创了元昊。 元昊、狄青,这两个生死相搏的人,看起来都到了生死关头。可嘲讽的是,要他们性命的不是彼此,而是布局的人。 野利旺荣显然就是布局的人。野利旺荣一直没有出手,他心有顾虑,不敢上前。他虽造反,但内心对元昊还有畏惧之意。但当见到元昊喷血的时候,野利旺荣眼中终于露出狂喜! 他巧设圈套,连环三刺,如今终于重伤了元昊。 只要元昊一死,胜者为王,他就能取代元昊,成为西北之主。他见狄青刺伤元昊的那一刻,心中也有悔意。他还是低估了狄青。 野利旺荣当然不会将这种豪赌押在狄青的身上,虽然99lib.他也明白狄青一定不会错过刺杀元昊的机会,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注定考虑的要多,因此他给了狄青泼喜,希望狄青就算伤不到元昊,可也能和元昊同归于尽。 但泼喜也没有伤到元昊。 可若狄青拿的不是泼喜呢?和野利旺荣请来的那死人联手,胜出的把握岂不更大? 野利旺荣不知道结局,世间之事也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他唯一欣慰的是,元昊受了伤,而且伤的不轻。只要那金手人再能击元昊一掌,想必就能取了元昊的性命。 野利旺荣对那金手人很信任,也信他九字真言,大手印的犀利。传说中,那九字真言可驱魔辟邪,增人神力,很多人以为那是无稽之谈,但野利旺荣知道不是。 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神迹,是所谓聪明的人,永远无法解释和想象。 若不是因为神迹,野利旺荣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造反。 野利旺荣思绪飞转,金手人动作更快,在击飞元昊之时,人已高高跃起。可他突然见到元昊弓在手,箭在弦! 弦上是银箭。 元昊生死关头,竟然还不想用金箭。他若没有把握,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空陡凝,金手人心头一震,嗄声道:“临……”他十指屈扭搭扣,口吐真言,就要借神之力抵抗元昊的定鼎一箭。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 传说中,八部九王中的高手,没有任何人有把握接帝释天元昊的一箭。 金手人也并没有接箭的把握,但他不能不接。他知道,这一箭射出,两人必定要死一个。他已念出了“在前”二字,真言已成,手印已结,人在半空。 陡然间弦上已没了箭。 金手人手上金光倏灭,人也从空中掉了下来。一道寒风带着击穿神魔的力量透过了金手人的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吹在殿墙之上。 “嚓”的声响,利箭没羽,只见到了空中余留的半点银光。 元昊射出了五箭中的银色之箭。 箭破长空,眩耀、冰冷、无情、犀利中还带着些许惊艳。 那一箭如流星经天,射灭了兵戈铮铮、悲欢山河…… 金手人死! 天和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虽还有人不停地倒地,但叛军已失去了信心。野利旺荣才露喜意,就显惊怖,他虽知元昊武功极强,可也没有想到过,有神庇护的金手人,还是挡不住元昊的惊天一箭。 元昊的箭,本来就是神挡杀神,魔挡除魔! 元昊杀刘平用的是锡箭,就算生死关头,杀金手人用的也不过是银箭。他没有动用金色的长箭,是不是他本来认为,就算金手人,也不值得他出动金色的长箭? 还有三枝箭尚在箭壶,无人再敢上前。 野利旺荣已败,虽然他还有些护卫在抵抗,但谁都看出,他们已失去了信心。元昊不可战胜,就算他们图谋神算,也无法战胜元昊! 野利旺荣没有动,元昊亦是没有动,只是元昊眼中,已透着箭矢一样的锋芒,狂热中夹杂着冷酷无情。 “你败了。”元昊嘴角还在流血,但声音平静。他有绝对的权威,无需提高声调来维持威信。 野利旺荣眼角抽搐,望着天和殿的一地狼藉,神色落寞。 “和我作对,败了就意味着死。”元昊又道:“但我一直奇怪的是,你毕竟是我龙部九王之一,身手不错。你老了,可还有与我一战的能力。但你任由你安插的刺客出手,自己却始终不敢上前,怕什么?怕我一箭射杀了你?” 元昊字字如针,扎在野利旺荣的心上。野利旺荣不再从容,浑身发抖,握紧了双拳,已忍不住要出手。 元昊手指轻抚箭簇,节律如乐,“我亲手杀人,一向择箭而杀。刘平被俘假意投靠于我,显然是等候刺杀我的机会,可惜……刘宜孙不知道刘平的用意,误会了刘平。刘平亲眼看着儿子惨死,心中悲痛不言而喻。可他竟还能出剑,也算不差了。”元昊嘴角带分残酷的笑,目光掠过刘平的尸身。 刘平已死,可他眼未闭,望的是儿子死去的方向,眼角有泪…… 元昊继续道:“野利旺荣,你能联合刘平行刺于我,计策是好的。可刘平虽勇气不差,但身手实在太差,我只给了他锡箭。殿梁跃下那人,身手极佳,可却被你的毒辣所毁,他显然不知道泼喜的威力,我只奇怪的是……他和你明显不是一种人,为何会和你联手?只可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等我对付他,你竟然先毁了他。” 野利旺荣眼中露出痛苦之意,他的确后悔没有充分发挥狄青的威力。这场布局不是败在实力,而是败在彼此间的不信任。 元昊又道:“金手人当然是藏密高手……我听说唃厮啰为了香巴拉,已准备动用手下三大神僧对付我,那三人就是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不过听说不空死在了汴京,金刚智以九字真言、金手印最为犀利。行刺我的人口吐真言,手成淡金,不用问,肯定是藏密三高手之一的金刚智了?他值得我的银色一箭。” 野利旺荣已绝望。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无疑就是绝望。 元昊轻声道:“你很奇怪我知道这些事情吧?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要多。当年夜月飞天乔装成多闻天王,击毁汴京弥勒佛、寻求五龙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吩咐他这么做,因为那人也在想着香巴拉。我一直怀疑是你在幕后主使,但我还是选择信任了你。你和种世衡、宋廷的纠葛,如何会被我放在心上?你当然知道这不是我质疑你的缘由,你之所以发动,是因为怕我发现你也在寻找香巴拉,是不是?” 野利旺荣反倒沉静下来,叹口气道:“不错,我是很怕你,但我真的很想找到香巴拉,可你从来不许我们去找……因此唃厮啰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选择和他联手。我知道,只有杀了你,才可能拥有香巴拉,但你胜了,我败了。”双手摊开,望着遍地尸体道:“成王败贼,素来没有什么好说的。这里很多人,本不该死。” 元昊目光如针,盯着野利旺荣道:“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可该死的呢?” “该死的人,也快死了。”野利旺荣反倒淡然了起来,“你杀人一向择箭,不屑杀的人,就算他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出箭。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出手,因为我真的很怕死,可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你会选择用哪枝箭杀我呢?” 他本来也很好奇,计划为何会失败,因为无论怎么来看,元昊都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计划中肯定有一环脱节,这才让他前功尽弃,但究竟是哪一环呢?野利旺荣不知道。 但野利旺荣已不放在心上,一个将死的人,何必想太多呢?他虽算阴险、狡诈,但毕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死前并不想太过窝囊。 元昊手指从三箭的箭簇上温柔的划过,突然弹了下,手指已离开了箭簇。 他手中无箭。 “我何必杀你?有时候活着不见得比死舒服。你方才倒还值得我用一枝箭,可现在……我还有必要出箭吗?”元昊眼中满是嘲讽,言罢,转身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半分尘埃。 日光从殿外照进来,照不到野利旺荣的身上。 他就那么木然地站在殿中,无人理会。他鬓角的白发已像霜染,他脸上的皱纹更如刀刻。轻轻地弯下了腰,望着地上的一具尸体,野利旺荣自语道:“你当初劝我放手,劝我退一步,但我不听你的。实在是因为……我已退无可退。” 那尸体睁着眼,鼻子都被削去,软哒哒的挂在脸侧,说不出的狰狞可怖。那是浪埋的尸身,他虽竭尽全力,但刺杀开始没多久,就已死在元昊的金甲卫士的手上。 野利旺荣望着浪埋死鱼一样的眼,艰难的拾起把染着血的钢刀,喃喃道:“香巴拉?或许……”突然笑了笑,眼中竟闪过丝难言的愉悦。然后他一刀回刺在自己的腹部,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看起来终于解脱,也终于明白——很多时候,死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活着才是! 第二十二章 单单 狄青苏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他几经生死,但几次都能死而复生,这是否意味着,老天还不想让他死?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内心苦涩,眼中却闪过分诧异。他睁开双眼的时候,本以为不死也要身在牢笼…… 可这里显然不是牢笼。 淡青的墙壁带着分冷意,天蓝的屋顶上竟绘着几朵白云,紫色的罗帐,色调虽冷,但满是高贵的气息。 他竟然躺在一张床上。 狄青感觉到身体还乏力,但头晕的感觉已去。他中了毒针,被围捕等死,但下一刻后,他竟然又好了,而且睡得安稳。狄青不敢确定这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挣扎着坐起,狄青陡然微震,目光尽处,这才发现,房间中还有一人。 那人静静地坐在角落,在狄青挣扎坐起的时候,转过头来,静静地望着狄青。 狄青见那人如此安宁,差点以为那人是飞雪。可他立即发现,那人绝不是飞雪。但他总觉得那个人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认识那个人吗? 那人是个女子,身着紫色罗裙,发髻如云,发间斜插根玉钗。她整个人就和这屋子一样,简洁,明了,高贵中带着典雅,典雅中又带着冷漠。 她肤色如玉,被那紫色的罗裙衬托,更像是白玉雕成的美人。她眼睫毛很长,忽闪了下,如盛夏幽谷中那安宁的梦,可她不动的时候,如冰山一样的冷。 狄青望着那女子,那女子也在望着狄青,二人均是沉默。 房间内,沉静、淡冷、还充斥着紫色的神秘…… 狄青凝视那女子很久,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单单公主?”他终于想到了这女子是谁。但他不敢确定,谁又能将沙漠中那古灵精怪、性情百变的女子和眼前这华贵、沉默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少女不答反问道:“你是谁?” 她若是单单公主,怎能摆脱飞鹰的掌控?怎么会不认识狄青?难道说因为狄青眼下还是尚罗多多,所以她根本认不出狄青? 狄青想到这里,本不应该承认身份,因为那样他才有生机,可他还是道:“我是狄青。” 少女终于笑了,笑容中也满是孤单,“既然你是狄青,我就是单单公主了。” 狄青目光闪动,“若我不是狄青呢?” 单单公主冷漠道:“你若不是狄青,那你现在已被扔了出去。”她说完后,扭过头去,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一支红烛。 红烛垂泪,原来天未明。单单公主又陷入了沉默。 狄青实在琢磨不透这女子的心思,暗想,“她是元昊的妹妹,也应该知道我要刺杀她大哥,可她为何不把我送给元昊?” 狄青想不明白,忍不住道:“你为什么救了我?” 单单公主淡淡道:“不为什么。”她取了根银簪,拨弄着红烛的棉芯。红烛一爆,火光四溅,耀红了如云的鬓发,耀白了那雕刻般的侧脸。 狄青坐直了身子,目光从漆黑的夜,移到了蔚蓝的屋顶,那种感觉很是怪异。 许久后,单单放下了银簪,扭过头来,漠漠道:“我这一生,掉过两次鞋子。”在这种时候,她突然说起了鞋子,狄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单单凝望着狄青,眼中雾气朦胧,似乎藏着什么,“在沙漠中,我的鞋子掉过一次,那次……你帮我做了只鞋子。”见狄青不置可否,单单又道:“我很小的时候,躲避族中叛乱,也掉过一次鞋子。” 狄青暗想,“这个单单看起来很孤单,却不简单。她到底如何从飞鹰手上逃脱的?难道说……飞鹰真的出卖了野利王?” 狄青想着心事,单单也像是自言自语,又道:“那次父王的军队被击散,大哥带着我逃出来,若不是大哥保护我,我早就死了。” 狄青知道单单说的大哥显然就是元昊,还不明单单的心思,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逃命的途中,我鞋子掉了。大哥无暇去找,就背着我跑。他那时候已筋疲力尽,我怎么哭求他丢下我,他都不肯。他说我是他的亲妹子,绝不会丢下我……” “后来我们陷入了一片流沙中……一起沉下去,若不是我连累他,他本来可以逃脱的。可或许是天不该绝,流沙并没有要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从那流沙中穿过,到了个漆黑的环境,我和他失散了……” “那是绝对黑暗的环境,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光亮。有人说……地狱很可怕,但地狱也比不上孤单可怕。有时候……孤单、静寂就像是千万只蚂蚁一样,啃噬着你的身躯,可你却无可逃避。你……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 狄青突然道:“我懂。”他说得诚恳,再望单单的目光,已有不同。他怕孤单,但不得不和孤单为舞,自从杨羽裳离开他后,他就一直孤寂入骨。他并没有想到,单单也有过这种感受。 单单娇躯颤了下,看了眼狄青。她知道狄青没有说假话,她看得出,狄青就算在千万狂欢的人中间,也依旧孤单。 在大漠的时候,她其实就看出来了。 烛光照四壁,轻烟在这房间中,仿佛也是青的…… 狄青移开了目光,望着那烛光,突然道:“所以你出来后,就把屋顶涂上青天白云?你怕噩梦重现,你要确定,自己睁开眼的时候,不是在那噩梦中?” 单单环视四壁,轻轻点头道:“你猜得很准。我在那时候就想,我一辈子也不要黑暗。但那时我只能被黑暗笼罩,摸索着前行,我大声地喊着我哥哥的名字,我宁可死在亲人的怀中。因为我们这里有个传说,死在亲人身边的人,来世还能再见。” 她言语清淡,可那双眼眸中,有光芒一闪,如同红烛迸发的星火,那是一种流泪的情感。 狄青这次没有接下去,他忽然想到当初单单求死时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杀了我,你我今生岂不是再不相欠?”难道说,那时候,单单竟把他当作了亲人? 他真的猜不出眼前这紫衣少女的心思,他也不想再猜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单单续道:“我就在那种环境不停的摸索,不停的哭喊,喊着大哥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泪都流干了。我那时,竟突然恨起大哥来,恨他当初不该救我,若让我干脆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狄青低声道:“你那时,当然还是个孩子,怎么想……都没有错的。” 单单轻咬红唇,咬得红唇都有些发白,就那么看着狄青,良久才道:“后来我和大哥说起这件事,他回答的话和你一样。” 狄青回忆起那黑冠白衣,回忆起那巨弓羽箭,再看着单单,突然感觉元昊这人无疑也很复杂。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西北之主,对妹妹竟也会如此关怀? 四壁色青,红烛光冷。 单单望着红烛,幽幽道:“后来就在我绝望的要发疯的时候,我大哥突然出现,带来了声音,带来了光亮……我也就摆脱了那种孤单。自此以后,我就很怕孤单,也怕死。怕独自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狄青觉得这故事讲的不清不楚。 单单在哪里落入了流沙?元昊怎么会无事,他怎么找到的妹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单单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讲这种事情?所有的一切,不明不白,可单单却不再讲下去了。 狄青虽想知道,但没有问。 单单却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对你讲这个故事呢?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怎么能从大漠回来?你为什么不问,现在我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你难道从来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狄青心口突然一跳,“我最想问一句,香巴拉在哪里?”元昊、野利旺荣既然都知道香巴拉,他下意识地认为,单单也会知道。 可狄青没想到,单单在听到香巴拉的时候,反应会那么强烈。单单霍然而起,嘶声叫道:“你怎么会知道香巴拉?你找香巴拉做什么?” 狄青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他已看出来,单单肯定也知道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 单单脸色本如白玉,听到狄青询问,更是苍白如雪。她身躯颤抖,凝视狄青,一字字道:“我知道。”狄青一喜,不等询问,单单又决绝道:“可我不会告诉你!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狄青心中错愕,满是失望,本待逼问,可见到单单那苍白的脸、惶惑的眼神,不知为何,只觉得单单心中满是恐怖之意。狄青心中泛起凄然,伤感道:“好的,那你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单单有些喘息,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可见到狄青那忧伤至极的眼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找香巴拉?” 狄青回道:“你不告诉我香巴拉在哪里,为什么要我告诉你缘由呢?” 单单眼中的惶惑突然变成了愤怒,上前几步,瞪着眼睛道:“你中了剧毒,如今毒虽解了,但七天内无法发力。你现在就在丹凤楼,我只要喊一声,就会有宫中护卫冲进来将你剁成肉酱,你信不信?” 狄青望了单单良久,点头道:“我信!” “那你说不说?”单单得意道。 狄青摇摇头道:“我不说!” 单单微愕,苍白如玉的脸上因为愤怒,已起了红晕。狄青还很沉静,扭头望向了窗外,窗外有月,月明夜深。 不知多久,单单眼中的愤怒已去,突然道:“我知道你想用激将法,你想让我把你送到我大哥那里去。你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哼,你想知道,我偏就不让你知道。你想见我大哥,我就把你送出宫去。” 她竭力做出凶狠的架势,但实在不像,狄青只是叹口气。 单单见到狄青那深邃的目光,狠话突然说不下去了,神色转冷,“你可知道……我刚才发了什么誓?” 她发起狠来,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可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像座冰山,将自己和别人隔开千里之外。 狄青摇摇头,话都懒得多说。 单单自语道:“我方才发誓,你若是骗我,不承认是狄青,我就杀了你。可你若是没有骗我,我就念着你在沙漠曾经救过我,把你送出宫去,让你在外边自生自灭。” “我不是不想骗你,只是方才觉得骗不了你。”狄青淡淡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伟大,因此你也不用因救不了我,而耿耿于怀。” 单单瞪着狄青,“你真以为我没有本事将你送出去吗?哼,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狄青沉默了下来,他看得出,单单孤单、高贵、多变、任性,但根本不想杀他。 就在这时,珠帘挑开,有婢女入内道:“公主,乾达婆的部主到了。”那婢女唇红齿白,面容姣好。 狄青心中微紧。他记得当年永定陵一战中,王珪曾道,“在元昊所创八部中,乾达婆部和紧那罗部的人都精通乐理。乾达婆部均是妙女,个个能歌善舞……” 乾达婆部的部主来这里做什么? 狄青沉思时,单单已走出内间。这丹凤阁极大,从内房到前厅要过两重门,狄青只听到单单重重的关了下门,然后这屋内就静了起来。 狄青挣扎着下了床,见对面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突然发现脸上的胡子都不见了,而身上也被换了套柔软如丝的衣服。狄青吃了一惊,伸手到怀中一摸,发现五龙竟然不见了! 狄青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心道这五龙一直被自己贴身而放,怎么会不见?单单趁自己昏迷的时候,换了自己的衣服,难道说顺手拿走了五龙? 那五龙和香巴拉有关,他绝不能失。 他心情紧张,不亚于和元昊对敌之时。忍不住地向外走了几步,想向单单询问此事。才过了珠帘,就听有一女子漫声道:“单单,你找姐姐来,有什么事情呢?” 那声音如水流淙淙,有种难言的风情。 声音隔99lib?门传来,本是微弱,但狄青听力敏锐,早听得清楚。狄青听了那声音后,身躯一震,止住了脚步,他已听出,说话那人就是上次坐轿来丹凤阁的那个部主。 声音熟稔非常,更让狄青确定了心中的猜疑。他立在屋内,想要举步,可腿重千斤,嘴角露出丝苦涩的笑。 只听单单道:“张姐姐,我有事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呀。” 狄青暗想,“张姐姐?唉……原来她果真是元昊的人,元昊处心积虑将她派到京城去做什么呢?哦,她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自然可以刺探些大宋的消息……元昊早有心与大宋为敌,在这几年来,派出的细作当然不止她一个了。” 正琢磨着,狄青听张姐姐笑道:“单单,你大哥就是帝释天,这里还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吗?” 单单急道:“不行,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的。” 那女子“哦”了声,半晌才道:“那是什么事呢?” 狄青听单单道:“张姐姐,我喜欢上一个人,可我大哥不喜欢他,还让人重责了他。眼下他带伤在身,我把他藏在了房中,可怎么弄他出去,就没办法了。我知道你比我聪明百倍,你得替我想个主意呀。”狄青心头一震,心中道:她是说我吗?这丫头满口谎言,信不得。 张姐姐沉默良久,方才道:“单单……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气,他若知道你瞒着他做些事情……只怕不好交代。” 单单立即道:“你放心,若真的事有泄漏,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绝不会说你帮手了。张姐姐,你最疼爱我,这次一定要帮帮我。” 张姐姐调侃道:“原来单单也长大了,也有中意的男子了。不知道到底是谁呢,能否让姐姐也看一眼?” 单单推搪道:“这人黑不溜秋的,有什么好看呢?”岔开话题道:“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呢?” 张姐姐轻声道:“办法嘛……其实简单得很。”她故作迟疑,单单喜道:“那……快说呀。” 狄青在屋内听到,心中不知何等滋味,暗想单单比起那张姐姐,可算是个天真的孩子。那张姐姐若真知道救的人是他狄青,会不会翻脸无情? 张姐姐笑道:“我若冒着风险帮了你,你如何谢我呢?” 单单道:“怎么都行呀。可你是八部部主乾达婆,大哥也很器重你,要什么都有呀。” 张姐姐突然叹口气,“可单单妹子都有了意中人,姐姐却没有呢。” 单单直爽道:“那好办,你看中了哪个,和我说一声。我立即让大哥把那人捆起来送到你面前。” 张姐姐忍不住噗嗤一笑,“原来单单妹妹中意的男人,现在也是被捆起来的,所以不敢让我见一面呀。” 单单却沉默起来,良久才幽幽道:“我恨不得把他捆起来。姐姐……可是……我又一定要让他走。我……不想让大哥杀了他。姐姐……你快把主意说出来吧,不然我就另找他人了。” 张姐姐道:“他人?那是哪个?”屋外突然沉寂下来,片刻后,张姐姐笑道:“好了,我就不逗你了。最近兀卒登基在即,要在戒台寺持斋礼佛,命我重整礼乐,说什么‘王者制礼作乐,道在宜民。’你大哥觉得,唐宋之缛节繁音,不适合在西北推广,因此要我将国乐改的简单些。每隔几日,姐姐我都要去戒台寺见兀卒禀告进程。明日你可借口和我去戒台寺礼佛还愿,将你的意中人装在轿子中带出去,岂不名正言顺吗?” 单单欣喜道:“姐姐果然聪明。” 张姐姐叹道:“其实妹妹当然也想得出这种办法了,你若带着他出去,谁敢阻拦呢?你非要扯上姐姐,又是为什么呢?” 单单苦恼道:“唉……你不说我还不气。我最近每次出门,都有不少侍卫跟在身边,我骂也骂不走。我只怕单独出行,他们会有疑心。” 张姐姐道:“因此你扯上我了?单单……兀卒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不再多说,轻声一笑道:“好了,姐姐要走了,明日清晨就来。也不耽误你和情人话别了。” 狄青听到这里,转身又到了床榻前。不多时,听到外边门声一响,单单已走了进来。见狄青坐在床榻旁,单单冷冷道:“你起来了?想逃跑吗?” 狄青岔开话题道:“我的东西在哪里?” 单单故作诧异问道:“什么东西?” 狄青径直道:“是个黑球。上面有五龙两个字。” 单单漫不经心道:“那是什么呢?” 狄青望着单单,诚恳道:“说实话,我真的不懂那是什么。但它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可你知道那东西有何用处吗?”单单手一摊,五龙已在掌心。黑色的五龙在凝脂般的掌心上,满是幽幽。 狄青并没有伸手去取,望着五龙的眼中已有了痛苦之意,摇摇头。 单单眼中闪过丝奇异的光芒,把五龙抛给狄青,“你的东西,我不稀罕。”狄青接过,心中困惑,单单为何要拿走五龙,为何又这么痛快的还给他? 狄青仔细看了眼黑球,认得没有错,缓缓将那黑球放在怀里。 单单见他脸上满是疑惑,讥诮道:“不假吧?你看的如宝,可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根草了。”转身要走,又止住脚步道:“明天……我就带你出宫,让你看看我的本事。你莫要想从我这里逃脱去找我哥哥。哼,只要你走出这里一步,只怕就会被斩成肉酱。” 可说完后,单单又有些后悔,暗想这黑不溜秋的狄青看起来倔强的很,若真不信邪,那可如何是好? 年华改变了狄青的面容,却改变不了狄青的抑郁坚韧之气,单单早在沙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狄青的性格。但话说出口,她又不想更改,出了房间后,难免惴惴。 幸好狄青没有什么举动。 单单一夜无眠,拥衾靠在床边,也不知想着什么。 等到天明之时,单单见晨光照入,这才从恍惚中惊醒,不闻内室狄青的动静,有些吃惊。赤足跳下床榻跑过去,推开房门,见狄青正望着自己,他手里,还握着那五龙。 单单有些讪讪,随即又有些得意道:“狄青,今日我就送你出宫,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没能力救你吗?” 狄青心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本想再问“香巴拉”一事,可想到昨晚单单的表情,终于忍住不问。单单虽时而冷漠,忽而故作恶毒,可狄青只觉得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香巴拉如此神秘,单单又能知道多少? 单单见狄青沉默,感觉他是轻蔑,忍不住叫道:“我送你出去,不过是因为你在沙漠救过我。你给我水喝,我给你解毒。你把我带到绿洲,我就带你出宫。我这辈子,从不想欠别人情,你也别以为我是喜欢上了你。”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脸色通红,眼中仿佛还有着凶意。但浑身颤抖,竟再也说不下去。 狄青良久才道:“我懂的。” 单单气地跺脚,“你懂得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就讨厌你这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家伙。你这次出了皇宫,滚得远远的,莫要再回来,不然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狄青不待回答,丫环进来低声禀告,“公主,她来了……” 单单脸有喜意,立即带着丫环冲了出去。又过片刻,那丫环走了进来,说道:“这位……公子,这边请。”那丫鬟不敢正视狄青,可眼中嘴角满是笑意,显然觉得单单和狄青之间的关系古怪有趣。 狄青不知是福是祸,横下心来出了房,到了厅堂的时候,见到有两顶轿子停在那里。一轿子旁,站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那女子轻纱罩面,可更显无双的风情。 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狄青,虽没有只言片语,但那双眼自从见到狄青的那一刻,就充满了迷惑和讶然。 狄青镇定的走过去,缓缓站在轿旁,一声不吭。他虽改变了容颜,但只怕一说话,就被那女子听出是谁。 他和那女子,本来就是认识的。 那女子竟然也没有出言,只是用春葱般的玉手指了其中的一个轿子。狄青掀开轿帘,才待坐进去,身形一凝。 轿子中坐着的是单单。 狄青虽知道单单肯定也会出宫,但见轿子不宽,上轿后只怕要坐到单单的腿上去,如何还能举步? 单单脸上掠过丝红晕,见狄青踌躇不前,冷笑道:“你怕了?”侧了下身子道:“你坐我后面去。” 狄青这才发现轿子设计的巧妙,从外面看来,略有局促,但轿子后端竟还有个空间,尚能坐下一人。可若是单单不让开身子。狄青也发现不了轿子的奥秘。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那张部主真是想帮单单吗?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不再犹豫,狄青侧身到了单单的身后,坐了下来。轿子设计的虽是巧妙,但空间毕竟有限,二人前后而坐,虽不是耳鬓厮磨,但呼吸可闻。 轿中顷刻间静了下来。 二人均是沉默,以免尴尬。可要命的是,轿中实在太过安静,就算心跳都能听得到了。 狄青这辈子,也从未面对过如此难以应对的局面。放缓了气息,只怕一口气吐到单单白玉般的脖子上。蓦地发现单单秀发有些抖动,然后见到她玉颈微红,喘息渐急。 狄青垂下头来,不再去看。可幽香细细,却是不由的传到了他的鼻端。 轿子抬起,那轿子摇呀摇的,如在云端。 单单坐在前面,一张脸红得有如山花灿烂,一颗心慌乱地跳动着,好像都要跳到嗓子眼。她虽竭力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这辈子,亦是从来没有和哪个男子这般亲热过。 但不知为何,眼泪却沿着脸颊流淌下来。到底伤心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幸好,狄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单单暗想,可内心深处,却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路途如绸缎般的光滑,流水般的逝去。不知过了多久,轿子顿了下,竟然停了下来。 狄青心中一凛,听到轿外有人问道:“轿中可是张部主吗?” 有人喝道:“你眼睛不瞎,当认得部主的轿子。” 前面那人显然是宫中侍卫,又问,“可后面的轿子坐的是谁呢?” 张部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单单公主。她今日……要和我去戒台寺烧香还愿。” 那侍卫忙道:“部主,你可以出宫,但公主不行。兀卒有令,为护公主的安全,这段日子,绝不能让公主出宫。” 狄青心头一沉,发现不妙,不待多想,就见身前坐着的单单已窜了出去! 拦住张部主和单单的,正是宫中御前侍卫。他倒是一片忠心,只听兀卒的命令,本还在想着如何劝单单回去,不想轿帘一晃,单单已站在他的面前。 那侍卫骇了一跳,见单单公主满脸通红,退后两步,单膝跪地道:“殿直吴昊参见公主。” 单单公主玉脸带红,也不知道是羞是气,突然道:“你真的很听我大哥的话呀。” 吴昊赔笑道:“卑职得兀卒赏识,当鞠躬尽瘁。” 单单公主嘴角带笑,又道:“你的腰刀不错呀,给我看看好吗?” 吴昊怎敢拒绝,忙解下腰刀双手奉上道:“公主要看,尽管拿回阁中去看。这里风大,还请公主起驾回阁。”他倒还不忘记自己的职责,只想着刀没有了,再去领就好,能把单单劝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单单公主“咯咯”笑道:“原来你不但很听我大哥的话,对我也很好嘛……” 吴昊忙道:“卑职忠心耿耿,为兀卒……和公主万死不辞。”此人口才倒好,一副谄媚的样子。 单单缓缓拔刀道:“好呀,那你……就死去吧!”她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凄厉,竟一刀向吴昊砍了过去! 吴昊骇了一跳,慌忙跳开。只不过单单砍得太过突然,他虽身手不差,还是被一刀划伤了手臂,鲜血淋淋。 吴昊大呼道:“公主请住手。” 单单双手握刀,“呼呼”又砍了几刀。吴昊急避,单单叱道:“你不是为我万死不辞吗?还不停下来让我砍了脑袋,你这个骗子!我告诉大哥,说你对我们不忠,将你千刀万剐!” 吴昊又惊又怒,心道元昊冷酷无情,就算老婆孩子都照杀无误,但一直对这个妹妹极为疼爱,单单若真的让元昊杀他,也是大有可能。但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伸着脖子等砍? 旁边的侍卫早就看直了眼,可谁也不敢上前,只怕惹祸上身。万一这刁蛮的公主刀锋一转,砍到他们身上,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张部主竟然只是坐在轿子中,也不出来解围。 吴昊已忍不住大呼道:“部主救我。” 单单冷笑道:“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你不得了。”话未说完,刀锋已被一人夹住。单单大怒,双手用力,可那单刀已如砍入了岩石中,竟纹丝不动。 夹住单刀的那只手枯瘦如柴,但手指根根如铁。而那只手的主人神色寂寥,一双眼眸满是灰白之色。 夹住那单刀的人,居然是个瞎子。 单单望见那人,不惊反怒,叫道:“野利斩天,你莫要多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一块砍!你别以为救了我回来,我就得听你的!” 狄青心中又是一凛,这才知道,原来龙部九王之一的罗睺王野利斩天,竟也来到了这里。 野利斩天没有死! 原来单单能从大漠回来,是被野利斩天救回。野利斩天的确有这个本事,那飞鹰、石砣眼下又怎样了? 狄青虽和野利斩天只交锋一次,但知道此人极为诡异,只凭单单公主,恐怕不能奈何他! 野利斩天没有回话,只是松开了五指,单单又待持刀砍去,旁边一人和声道:“公主息怒,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呢?他们若得罪了公主,本太师为你做主。” 狄青一听那声音,更是凛然,外边那人,竟是元昊手下的太师、兼中书令――张元! 张元怎么也会到此? 狄青嘴角满是苦涩的笑,他身上余毒未清,眼下无法发力,若被这些人发现了行踪,只能坐以待毙。 听轿外的单单道:“这个狗侍卫不让我出宫,中书令,你帮我斩了他。” 吴昊额头尽是汗水,忙道:“太师,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呀。” 张元微笑道:“这命令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兀卒不想公主出宫,不过是担忧她的安危,有张部主在,你又何必阻拦呢?公主,请上轿,臣请你出宫。”他缓步走到了轿子前,竟主动伸手为单单掀开了轿帘。 单单的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轿中无人! 张元似乎有些错愕,却还是掀着轿帘不动,心中暗想,那个天和殿的刺客,如今到底在哪里呢?原来天和殿叛乱,野利旺荣自尽,余党悉平,可唯独那个从殿梁纵落、刺杀元昊的人没有下落。 依照宫中护卫的森严,那人想混出去,绝非易事。张元方才只怕刺客藏匿在单单公主轿中,胁迫公主,这才掀开轿帘一看,但轿中无人,虽让他失望,但也让他放下了心事。 单单公主却等了会儿,这才上轿笑道:“能让太师亲自掀轿帘,这种荣耀,只怕大哥都没有的。我今天,可有些受宠若惊了。” 张元含笑道:“公主若是喜欢,臣天天为公主掀轿帘,又有何妨?只怕再过些日子,臣就算肯,只怕有人也不肯了。” 单单脸有些发红,暗想这老不正经的,竟然敢拿本公主开玩笑?可见到张元老狐狸般的一张脸,心中有些发虚,忙道:“好的,我先出宫了,就不劳太师远送了。” 轿子抬起,急急的离去,张元一直含笑望着轿子,可待轿子走远后,脸色又阴沉起来。 野利斩天一旁道:“太师何故忧心呢?” 张元差点想伸手到野利斩天眼前试试,看看这人是否真的是瞎子,不然为何比明眼人看到的还要多? 可终于忍住了这个冲动,张元又浮出微笑道:“老夫坐过轿子。”他说的简直是废话,可野利斩天还是寂寥如旧,只是哦了声,野利斩天似乎从来不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就算他弟弟当初死,他都没有太多的悲恸。 张元叹气道:“老夫最近有些发福,因为走的少了。” “太师虽少动,但观察的更细了。”野利斩天不明不白的接了一句。 张元皱了下眉,可见到野利斩天灰白如死的眼睛,又强笑道:“不错,那抬轿的四个人显然身子骨都不错,就算抬我,脚步都不见得会那么沉。更何况……单单公主并不胖。” “太师是想说……轿子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吗?”野利斩天突然道。 张元干咳几声,“老夫的确有这个疑惑。” 野利斩天问道:“在下虽是个瞎子,可太师无疑不是。轿中若另外还有人,那你方才掀开轿帘,怎么会看不到呢?” 张元皱眉道:“老夫也正疑惑这件事情……” 野利斩天淡淡道:“我听说汴京繁华,知道那里的瓦舍中有种戏法,箱子中明明藏人,却让你可能看不到。那种戏法,和西域诸国的一种障眼法大同小异,可利用光线、颜色和箱子的结构,让你以为看到的是箱子的全部,但其实你看到的只是箱子的大半。而剩下的那点空间,足够人来藏身了。” 张元眼中发光,却故作恍然道:“难道说……那轿子也和箱子一样,内有夹层吗?那里面若真的藏了人,是谁呢?会不会对公主不利?”他语气中满是焦灼,可一双眼盯着野利斩天的脸,没有半分担忧的样子。 等了半晌,不见野利斩天应声,也看不到野利斩天脸上有半分变化,张元终于忍不住道:“难道老夫说得不对吗?” 野利斩天道:“太师是华阴人吧?” 张元不想野利斩天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半晌才道:“不错,罗睺王为何有此一问呢?”他本来一直是祥和安宁,颇为儒雅,可听到“华阴”二字的时候,眼中有了分惆怅。 野利斩天道:“我听人说,太师本来是中原人,当初年少气盛,颇有才华。负气倜傥,自诩有苏秦、张仪之才,而且击剑任侠,颇做了几件让人称颂的侠事。不过入京几次应试,总不能及第,后决定弃笔从戎,又被宋边帅质疑,这才愤而远走西北,遇到兀卒后,抒胸中之策,才被兀卒重用?” 张元缓缓道:“如老夫这般遭遇而来西北的,数不胜数。兀卒用人唯才,宋廷用人唯亲居多。”张元这句话是有感而发,因为元昊建官制,除了军权外,其余职位倒有大半数是汉人充当。这些汉人,很多都是当年在宋廷不得志之人。而宋廷此刻贿赂成风,荫补买官现象严重,虽有凭应试中举,得跃龙门之人,但很多转瞬也入染缸之中,终究难改靡靡之气。 野利斩天道:“太师既然也去过汴京,又心细如发,对这种箱子藏人的戏法当然不会陌生。不然方才也不会特意和我提及轿子重量不对一事。可太师既然发觉了,为何不径直说出来呢?” 张元脸色微变,这才发现野利斩天眼虽瞎了,可一颗心玲珑剔透。 野利斩天又道:“太师当然也明白轿子中还有一人,也怕那人威胁单单公主,所以才亲手为单单公主掀开轿帘,企盼伏魔?” 张元叹了口气,“有罗睺王在此,老夫才有这胆量呀。” 野利斩天淡淡道:“可太师发现轿中无人,却有暗格,很快就明白过来,单单公主不是被威胁,而是想要藏一个人出去。依照太师的想法,这人肯定不会是刺客,因为单单公主没有必要保护一个行刺兀卒的刺客。而轿子是张部主那面的,这件事显然也得到张部主的默许。公主长大了,说不定正在私会情郎,你若是当场揭穿,只怕惹怒单单公主,还连累你的升迁。因此你言语暗示,想看看单单公主的反应。单单脸红,自然也中了太师的猜测。” 张元已说不出话来,更怀疑这野利斩天是不是瞎子。他若是瞎子,怎么会把众人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野利斩天续道:“你不想得罪公主,可又放心不下公主的安危,所以故意把这件事话于我知。想我还有点头脑,说不定能听出你的言下之意,冲出去保护公主,看看轿中还有哪个?这样你不用担责,也保护了公主,谁以后知道此事,都会竖起拇指赞一声中书令了。” 张元儒雅的一张脸,如同被打了一拳,强笑道:“不听罗睺王一说,老夫还不知道有人有这种复杂的心思呀。”他名褒暗贬,暗指野利斩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野利斩天不咸不淡道,“我是瞎了,也不聪明,辜负了太师的期待,明白不了太师的君子之心。既然如此,太师还请将这份心思话给别人听吧,在下先行告退。”他转身离去,也不施礼。 张元盯着野利?斩天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喃喃道:“你既然都不担心,想必也认为轿中的人绝非刺客,那我操心什么呢?”拍拍衣襟,像是把烦恼全部拍掉,脸上又露出淡淡的笑。 这时有兵士急匆匆的赶到,低声道:“太师,那面来人了。” 张元精神一振道:“带我去见。”他面色又转凝重,隐约又带着分振奋,随兵士匆匆离去。 张元本是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这次对来人如此慎重,旁的兵士见了,都难免猜测,来人是谁呢? 两顶轿子出了宫,出了城,直奔城南郊的戒台寺。 如果说大相国寺是大宋的国寺,那戒台寺也无疑是党项人心目中的国寺。 眼下党项人东有大宋,西南有吐蕃、南有大理、西面更有回鹘等国,这些国度都是信奉佛教,党项人也不例外。 党项人的佛教本分禅宗、密宗两派,禅宗流传虽广,但密宗影响也是不容小窥。 元昊本人也是信佛的。 这样一个极负大志、雄心勃勃之人,在党项人中,不但崇信佛教,而且精通浮图之道。 元昊掌权以来,为了发展佛教,不但广搜舍利妥善安置,而且大修佛窟、佛塔和佛寺,在元昊推行下,党项人信佛风气极为浓郁。 戒台寺因是元昊常去之地,这些年经过发展壮大,若论辉煌绚丽,或比汴京大相国寺稍逊,但论气势恢宏,宝相庄严,可和大相国寺分庭抗礼。 出了城南,前方有群山连绵,转过山脚,只见到碧空洗炼,青霄万里。 楼台亭阁虎踞半山,戒台寺已现出佛迹。 两顶轿子停了下来,张部主先行下轿,轻声道:“单单,是时候了。难道你还想把他带到戒台寺去吗?” 轿帘挑开,单单坐在轿中,神色像是扭捏,又夹杂着几分伤感。她身后……一块隔板倏然闪开,露出了暗格里的狄青。 张元猜得不错,轿子中果然有暗格。在张元挑开轿帘之前,狄青按了下轿侧的按钮,就有面隔板无声无息的划出,挡在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知道轿子的设计,只因为单单窜出去的时候,还对狄青说了一句,“轿子有暗格。”狄青见单单窜出去的时候,脸红得如熟透的苹果。谁也不知道,单单到底是因为愤怒脸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单单既然知道轿子有暗格,为何不一开始就让狄青藏起来? 狄青不愿多想,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按钮。 那隔板不但设计巧妙,色泽也和轿子后面的挡板一模一样。从正面望过去,绝看不出轿内别有洞天。可狄青还很担心,他早就看出张元和野利斩天都是心细如发的人,单单若论机心,绝不是那两人的对手。 可让狄青奇怪的是,张元和野利斩天竟像什么都没有发现,狄青总觉得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出了城,也就暂时将疑惑放在一旁。 出了轿子,狄青见秋高霜早,花草已败,可远山绿树仍有那难洗的苍郁。张部主举眸望了狄青一眼,那眼中似乎也藏着秋意闲愁。可她很快的移开了目光,转身走远。她似乎想给单单些告别的时间,也像不想再看狄青。 抬轿子的人,均是沉默,这些人都是张部主的手下,懂得什么应该知道,什么必须装作不知道。 单单终于下了轿子,满是红晕的脸,又变得和秋霜一样的白。她静静的向南走了片刻,听到一声雁鸣,忍不住抬头望去。 那是一只离群的孤雁,空中徘徊,终于还是向南飞去。 “这大雁南去,终究还是要飞回的。”单单突然道。 狄青就在单单的身后,闻言抬头望天,雁声飞天,苍穹极远。他没有说什么,单单好像也没有对他说话。他只想等单单转过身来,然后向单单告别。 单单霍然转过身来,眼中又露出恶狠狠的凶意,“可你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来了。你救过我一次,我也救过你。你带我出了荒漠,我也带你出了宫中。自此后永不相欠,再无瓜葛!” 狄青心道,“我或许会回来,但那时……只怕你我再难有今日的情形。” 单单脸色又开始发红,嘴唇却被贝齿咬得微白,握紧了纤手,浑身都有些颤抖,“你是我大哥的敌人,我这辈子就欠过两人的情,一个是我大哥,另外一个就是你。我还了你的情,但对不起我大哥。因此你下次若是敢来,我说不定……会第一个让人杀了你!” 狄青终于开口道:“我明白。” “所以你最好赶快走,走得远远的。你现在余毒未清,还有几天才能用力,这些天若是被人宰了,可不关我的事。”单单的声音有些颤抖。 狄青微笑道:“你既然都能从飞鹰的手上逃出来,我当然也要自食其力。天凉了……你早些回转吧。” 单单冷冷道:“我不用你关心。” 狄青无话可说,转身想走,可突然又道:“单单,无论以后如何,我总记得你的相救之恩。你是个好姑娘,我应该谢谢你。” 单单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分光辉,如惊浪浮霜、又像梦醒灯晕…… 狄青并没有留意,已转身要走,可才迈了几步,单单突然叫道:“喂!”狄青止步,却没有转身,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秋风冷、秋风凝。 狄青望着秋意浓晚,秋云悲风,有如红颜憔悴,豪情梦碎,心中只是想,“羽裳,我没有死。郭大哥,我没有给你报仇。” 单单望着那萧索的背影,脸色又变得白皙非常,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也不觉得疼痛。 静寂良久,感觉那秋风都冻凝了,心跳都要停了,单单这才用了全身的气力说道:“狄青,我问你!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不当什么公主……什么都不要,只想跟着你,跟着你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第二十三章 伏藏 秋风萧萧,吹起满地枯草残叶,凌乱的舞动。可就算所有的凌乱加起来,都不及女儿的心思。 单单说完后,娇躯已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她秀眸一霎不霎的望着狄青的背影,一望有如千年。 狄青身形僵凝了良久,方才道:“我……” 单单眼中突然有了哀伤和恍然,不等狄青的答案,已大笑道:“你不要以为那个人是我!这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谁都想不到单单会这么肆无忌惮的笑,可那笑声也如秋风吹舞,其中总带着那么点萧瑟的味道。 单单不等笑完,已转身跑开,逃命一样。 狄青回过头来,见那紫色的身影在黄叶中跳荡,很快的钻入了轿子。轿子移动,转过山脚,阳光照耀下,如秋晨的雾气一样,消失不见了。 狄青怔怔望了半晌,摇摇头,举步向南走去。 他知道只要绕过眼前的山,再走几里的话,就离黄河很近。他如果取道西平府,转去夏州的话,就可从夏州过横山前往宋境。 路途虽远,但狄青自觉这里无人识得他,走这条路,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 主意已定,狄青立即动身,他浑身上下还有些发软,但这阻挡不了他回返的决心。 翻过个山坡,狄青已有些气喘,捡了个有溪水的地方稍微洗了下脸。见溪水照着的那张脸,黝黑沉郁,不由苦笑。现在飞雪不见了,他脸上的年华洗不去,难道这辈子都要如此? 他以前极为俊朗,这次变黑了,却更显坚毅。他不介意自己长什么模样,可如何对别人解释这件事情? 狄青正望着溪水,突然感觉水面起了层波澜,心中警觉突生。 他虽然暂时不能动武,但警觉仍在,一人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静静的立在了狄青的身后。 狄青浑身绷紧,缓缓的直起身子,转过头来,望着身后的那个人。狄青已认出那人不是幽灵,而是修罗——阿修罗! 他身后之人竟然是野利斩天! 野利斩天为何会来这里,是不是已发现了狄青的秘密,特意来取狄青的性命? 狄青没有惊惶之色,静静地看着野利斩天。野利斩天一双灰白的眼睛,却在望着天空。他是个瞎子,可无疑比很多明眼人看得还清楚。 风动,溪水上微波粼粼,阳光照在上面,水面上有如凝着薄薄的冰。 良久,野利斩天开口道:“狄青?” 狄青沉默片刻,知道在这敏锐的瞎子面前,谎言无用,沉声道:“是。” 野利斩天脸色寂寥,“方才你在轿子中的时候,我就知道那里面的人是你!” 狄青皱了下眉头,知道野利斩天不必大言炎炎。可这瞎子为何比有眼睛的人还看的准?蓦地想起当初他见野利斩天的时候,听他说过,“你终于来了!”不由一阵心悸。 狄青当初以为这句话是妄语,可现在想想,总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他和野利斩天,虽天各一方,但总像有种联系…… “其实张元也知道轿中有人,但他没有揭穿,你知道为什么?”野利斩天突然问道。他竟不提以往的恩怨,无疑更是件让人费解的事情。 狄青摇头道:“不知道。你说为什么?”他本来以为野利斩天不会答,可野利斩天立即道:“他知道轿中还有人,但绝对想不到会是刺客。他还想当他的中书令,自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得罪了公主,阻碍了前程。谁都知道,在兀卒心目中,公主的地位仅次于他的江山。” “张元为何会觉得轿中不是刺客?”狄青反问。 野利斩天道:“因为他不知道你认识公主,他不认为公主会保护一个刺客。” “但你当然知道了。”狄青嘲讽道,“你能从飞鹰手上救出单单,当然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元昊能知道很多事情,就是因为你的缘故!你知道我认识单单,可你为何当初没有说?是不是因为你也怕得罪单单,因此一直都跟着我们,在单单走远后才出现?” 野利斩天嘴角突然现出分微笑,他脸形消瘦,脸色灰败,秋风中看起来,如同蒙着一层薄雾。 狄青总以为看清楚这个人,但不知为何,看到的总是他的沉寂。 “我不怕得罪任何人!我如果真想杀你的话,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算帝释天不让,我也一样会杀了你。”野利斩天一字字道,口气不容置疑。 狄青没有半分惊惶,镇静道:“你来这里,当然不是要杀我。你要杀我,不必这么多废话。” 野利斩天还是在望着青天,淡淡道:“你说对了,我来这里,是想替飞雪传一句话。” 狄青脸色陡变,失声道:“你……抓了飞雪?”他突然又感觉到什么,扭头望过去,见到山脚处竟来了几人,均是陌生的脸孔。狄青心思被飞雪的下落吸引,不管那几人什么来头,喝道:“飞雪现在怎么样了?她根本与行刺元昊一事没有什么干系。” 野利斩天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呢?你可知道她要去哪里?” 狄青微愕,皱眉道:“你难道知道吗?”只凭这一句话,他就知道飞雪的确和野利斩天在一起。 野利斩天淡然道:“我当然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香、巴、拉!” 狄青心头一震,只觉得耳边有如雷鸣,失声道:“香巴拉?她要带我去香巴拉?你怎么知道?”狄青那一刻震惊非常,他只知道飞雪坚持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哪里想到那个地方竟是香巴拉! 飞雪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知道香巴拉?野利斩天说的是真是假?飞雪为何能认识野利斩天和飞鹰?飞雪要野利斩天传什么话? 所有的谜团太多太多,狄青虽接连三问,但问不出心中疑惑的十分之一。 野利斩天也听到有人向这个方向走来,可全不介意。狄青的问题,他一个也没有答,只是冷冷道:“你走吧。飞雪说,‘你已不必和她去香巴拉了。’” “为什么?”狄青苦涩道。他不想再次接近香巴拉的时候,竟又失之交臂。 野利斩天淡淡道:“因为你不配!”他灰白的眼珠仍旧漠漠,可灰败的面容突然有了分振奋和激动。不闻狄青的动静,野利斩天嘲弄道:“你不信飞雪说过这些话吗?” 狄青眼中突然有分古怪,盯着野利斩天道:“我不信你方才说的一句话。” “哪句话?”野利斩天还是平平的口气。只有在说及“香巴拉”的时候,他才有分激动。除此之外,他永远是如苍穹一样淡漠,从不把什么放在心上。 “你说可以随时杀了我,我不信。”狄青慢慢道。 野利斩天终于不再望天,灰白的眼睛盯着狄青,像是讥诮,又像是思考,“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很想用自己的命来验证我说的话吗?” 狄青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道:“你若不信我的话,为何不试试?” 野利斩天淡漠的笑着,“以前我盼你来,是因为你有用。可有了飞雪,我杀了你又何妨……” 他话音未落,脸色微变,灰白的眼眸有了分僵凝,突然不再多言,向一旁看去。有一人大步从那个方向走过来。 那人穿的和寻常商贾没什么两样,嘴角有两撇让人讨厌的胡子。可走过来的时候,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那利剑的锋锐森然,就算是九王之一的野利斩天,都无法轻视。 那人走过来,和狄青并肩而立,冷望野利斩天道:“野利斩天,我不信你说的话!狄青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狄青见到那人前来,顾不得再琢磨野利斩天言语的深意,眼中闪过丝激动,也带着分温暖,可鼻梁却有些酸楚。 他当然认识来得那个人,他从未想到过,这人也到了兴庆府。可看到了这人,他就想到了郭遵,想到了飞龙坳,想到了太多太多。 往事如烟亦如刀。 野利斩天恢复了平静,灰白的眼珠翻了翻,突然道:“叶知秋?” 秋风起,秋叶黄,秋叶知秋!来人双眸的寒芒如淬厉的剑锋一样,只应了一个字,“是!”来人正是叶知秋。开封名捕——一叶知秋! 叶知秋也有些奇怪,实在不明白这瞎子怎么会认出自己来?但他并不畏惧,他一生中,从无畏惧。 野利斩天抬头望天,叹口气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叶知秋微微一笑,坦诚道:“是!可不是对手,也要出手!” 叶知秋没有多说,但狄青明白。狄青明白,因此热血沸腾。 人这一生,只找弱者出手,未免过于无趣。人这一生,有些事情注定要出手了。 野利斩天还是神色寂寂,但衣袂猎猎。良久,他才点头道:“好!”他说完后,别人本以为他要出手,不想他转身举步,缓缓地离去。 叶知秋并没有出手,因为他目的并不在野利斩天。狄青等野利斩天走的远了,这才记起一事,叫道:“飞雪如今在哪里?” 野?t>利斩天人已不见,余音随风传来,“她不想再见你!” 风冷,狄青僵立在那里,满腹疑云。许久后,感觉到叶知秋还在望着他,狄青扭过头来,低声道:“叶捕头,郭大哥去了。” 他本想岔开话题,可一提到郭大哥三个字的时候,立即连香巴拉都忘记了。 叶知秋眼中有泪,泪中带笑道:“谁能不死?只要死后,还有很多人记得,已不枉此生了。狄青,你不该伤心的。”他虽是这么安慰狄青,可自己都要落泪。 狄青视郭遵为兄为父,叶知秋孤傲平生,何尝不把郭遵当作是一生知己。 二人互望,都见到彼此眼中的唏嘘感慨。狄青重重点头,怅然道:“可是……我没能为郭大哥报仇。” 叶知秋拍拍狄青的肩头,沉声道:“你可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想要元昊的脑袋?夏竦花五百万贯要元昊的脑袋,这钱岂是这么容易赚到的?”本想开个玩笑,但心头沉重,叶知秋岔开话题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事情。” 叶知秋为人谨慎,担心野利斩天会带人去而复返。狄青点点头,见不远处还站着几个人,一人脸带微笑,一人面如死灰,另外有一人背负长剑。 狄青见那三人均是陌生的脸孔,忍不住问道:“叶捕头,这是你的手下?” 叶知秋摇头,“不是。是……种世衡的手下……或许可以说……是你的手下。” 狄青正奇怪,那脸带微笑的人上前,含笑道:“狄将军,在下韩笑。”指着那脸如死灰的人道:“他叫李丁……那个背剑的叫做戈兵,我们最近被种老丈招入了军中。狄将军大闹兴庆府的事情传出去后,种老丈立即命我们几个来找你……不想我比较没用,一直找不到狄将军。” 狄青想起去年种世衡曾说过,“我这些年来,着实认识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们把他们都编入厢军中让你指挥,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镇得住他们……” 狄青暗想,转眼又过了近一年,我是一事无成,但种世衡从未放弃他的念头了。见韩笑三人都是风尘满面,狄青歉然道:“我一直躲在宫中,你们当然找..不到我了。”他将这几个月的事情大略说了遍,只是没有提及单单。 众人听了,都是讶然,韩笑一旁道:“种老丈一直想要除去野利王和天都王,这次党项人内讧,我等听闻野利旺荣身死,本以为是种老丈的离间计起了作用,不想还有这种内情。” 狄青道:“其实种老丈的离间计还是很有效果,若不是元昊和野利旺荣彼此猜忌,野利旺荣也不会这快的发动了。” 众人均是点头。谈话间,一行人已出了群山到了官道,韩笑虽自谦无能,但诸事准备的妥帖。狄青等人才上官道,就又有人前来策应,送上马匹衣物。几人为免波折,换了羌人的装束,一路东归。 狄青一路上听韩笑介绍,才知道韩笑等人早到了兴庆府,没有找到狄青,可碰到了叶知秋。叶知秋凭直觉认为,狄青绝非这么张扬之辈,更认为狄青前往玉门关不过是声东击西,因此建议众人不必前往玉门关,还是留在兴庆府打探消息,众人因此这才碰到狄青。 狄青对叶知秋的判断很是钦佩,忍不住问道:“叶捕头,我已易容了,为何你还能认出我来?” 叶知秋伸手从怀中取个圆筒递给了狄青,笑道:“这个东西叫做千里眼,是我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我在城外的山上,碰巧见到有八部的轿子出来,也就稍加留意。你脸色虽黑了,但身形未变,我远远见到,感觉是你,就带人跟了过来。” 狄青拿着那千里眼凑到眼前,见远景倏近,倒吃了一惊,感慨世物之奇,也明白叶知秋早就见到他和单单了,叶知秋不问狄青和单单的事情,自然是因为信得过狄青。 狄青还了那千里眼,问道:“叶捕头,你怎么会来兴庆府呢?” 叶知秋见狄青略有尴尬,笑道:“郭遵托我去吐蕃,我才从那里回来,知道你可能在附近,就留了几天。” 狄青心头一颤,回忆往事,心中难过。他当然猜到了,郭遵请叶知秋前往吐蕃,肯定是和香巴拉有关。 叶知秋勒马,凝望远山连天,霄空广袤,感喟道:“你可知道,郭遵生平很少求人?” 狄青半晌才点头道:“他素来都是在帮人的。” “但据我所知,他最少求过三次人。”叶知秋扭头望向狄青,目光如炬,“三次都是为了你!” 狄青身躯颤抖,低声道:“是哪三次?” 叶知秋悠悠道:“当年夜月飞天在大相国寺击毁了弥勒佛,五龙遗失,太后震怒,命我缉捕盗五龙的窃贼,格杀勿论……” 狄青霍然而悟,失声道:“你早知道是我拿了五龙,可你一直没有抓我,就是因为郭大哥请你莫要抓我?”他早知道郭遵为了他做了许多事情,但从未想到过,郭遵竟然会忤逆太后的意思,而叶知秋竟也答应了郭遵。 叶知秋点点头,感慨道:“不错,这是他求我的第一件事。他知道你喜欢五龙,也认为五龙才能让你振作。可是……”他眼中有分异样,嘴唇动了两下,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狄青热血激荡,没有留意到叶知秋的异样,只是喃喃道:“我欠郭大哥太多太多……” 叶知秋舒了口气,自语道:“你欠他的的确不少。他还一直帮你在找寻香巴拉……无论生死。他去了,但他知道我肯定还会帮你找下去。” 狄青早猜到郭遵第二次求人是为了帮他找寻香巴拉,但听叶知秋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的感动。 “你也相信香巴拉?”狄青忍不住问。 叶知秋目光本是锐利中带着唏嘘,但突然间带了分惶惶困惑,他望着苍穹,低声道:“这世上,本有很多事情,不可理喻的。”他原本极有个性的一张脸,突然带分畏惧和神秘。良久,他才梦呓一般说道:“你知道什么是迭玛?” 狄青脸色微变,惊诧道:“你也知道迭玛?迭玛到底是什么?”他只以为郭遵去了,就不会再有人告诉他迭玛的消息,没想到叶知秋竟又提及这两个字。 “欲寻香巴拉,必找迭玛。”叶知秋喃喃道。 狄青一震,急道:“叶捕头,到底什么是迭玛?” “迭玛和香巴拉一样,本都是藏语。”叶知秋吐了口气,眼中熠熠生辉,“迭玛的真正意思,就是伏藏!而香巴拉的意思,就是安乐之土,也可以说是心中的日月。” “伏藏?安乐之土?心中的日月?”狄青听了解释,还是不懂。 叶知秋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苦笑道:“当初我听到了这些,也是很迷惑。但你知道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吧?” 狄青缓缓点头,他虽书读得不多,还知道东晋陶渊明写的这篇名著的。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太多人心目中世外桃源。 所有人心目中,岂不都有个桃花源,只是有些人已忘记,有些人梦中记起…… 叶知秋为何会提起桃花源记? 叶知秋抿着嘴唇,终于道:“在藏人心目中,香巴拉就是他们的桃花源。不过……桃花源好像也不足以形容香巴拉的万分之一。传说中,香巴拉四处雪山,其中温暖如春,绿树成荫。那里是修行圣地,耸立着壮阔辉煌的宫殿,一个人到了那里,不但能无忧无虑,还能得偿所愿!” 狄青一旁道:“叶捕头,你说的和太后说的差不多,但怎么才能找到香巴拉呢?桃花源?安乐之土——心中的日月?这是不是说,这种地方虽有人向往,却没有人找得到?”他嘴角已有苦涩的笑,以为叶知秋所知也是有限。 叶知秋霍然望向狄青,摇头道:“你错了,有人找得到香巴拉!” 狄青吃惊道:“是谁?” 叶知秋一字字道:“伏藏可以找得到香巴拉!” “伏藏?迭玛?那是什么人?” 叶知秋如剑刃般的眼中,也有了分轻雾,“那到底是不是人呢?”他说的奇怪,见狄青一头雾水,又低声道:“藏边多乱,远胜中原。当很多佛传经典或咒文在无法流传下去的时候,佛就会将这些经典 85cf." >藏在一个地方……藏在一个极奇特的地方!” “藏在哪里?”狄青虽然不明白叶知秋为何又扯到藏边动乱上,还是忍不住地问。 叶知秋手指点向了自己的脑袋,半晌才道:“佛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识深处,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脑海中,以免经典失传。等到了时机成熟,神灵就会开启这些人的意识,取出这些经典流传于世。” 晚秋的风吹来,叶知秋声音有些飘忽。远山轻雾,落叶缤纷,如同跳动的精灵。 狄青打了个寒颤,不为了深秋,而为事情的匪夷所思,良久才强笑道:“这很难让人相信。” 叶知秋眼中仿佛藏着根针,“那五龙呢,不也让人很难相信吗?” 狄青无言,他只能承认,五龙的神秘的确也是匪夷所思…… 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人总是不经意的拒绝承认不可知的事物,因为他们惊怖,惊怖那些不可控制的神秘之力,人妄想把一切都掌控在手中!”叶知秋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奈,“可人能控制什么?人甚至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我在初次听到这些传说的时候,和你反应也一样。” 狄青默然片刻,问道:“那是什么改变了你的观念?” 叶知秋悠悠的反问:“你可知道格萨尔王?” 狄青摇摇头,迟疑道:“我见识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知秋叹口气道:“那不是个人,是个神。藏边一直流传着他的神话。在很久很久以前,藏区天灾人祸遍地,妖魔鬼怪横行,于是老天为了普度众生出苦海,就派下了格萨尔王。老天给了他神、龙、念三种能力……” “神、龙的能力还好理解,但什么是念?”狄青问道。 叶知秋沉吟了片刻,说道:“念是藏边的一种厉神,比修罗要凶悍。一个人要铲除邪恶,肯定要有神的神通,龙的本领,还有念的凶悍。格萨尔王仗着这三种神通,东伐西讨,南征北战,击败了入侵国土的妖魔,又战胜了霍尔国的白帐王、姜国的萨丹王、门域的辛赤王、大食的诺尔王……他的事迹,你就算说个几个月,都不见得说得完。” “那格萨尔王和迭玛有什么关系?”狄青不由问道。他最关心的,不是格萨尔王,而是迭玛和香巴拉。 叶知秋缓缓道:“格萨尔王的神迹天威难以尽数,藏边满是他的故事,所以有信徒开始给格萨尔王做传。那传有几百万字之多,少有人能全部记诵,而且动乱频繁,传说也会失落。但我在藏边之时,碰到了个孩子。那孩子不到十岁,不识字,傻傻的,什么都不会,我知道那不是装出来的。” 狄青相信叶知秋的一双眼,不解道:“那孩子又和格萨尔王有什么关系?” 叶知秋微微一笑,可笑容中藏着无尽的不可思议,“那孩子有一天发了高烧,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等醒来的时候,突然变聪明了。” 狄青也笑道:“一个人总有变聪明的一天。” 叶知秋淡淡道:“可你知道他有多聪明?他连说带唱的弹着琵琶,把数百万字的格萨尔王传说了一遍。” 狄青怔住,眼皮忍不住地跳,他知道叶知秋不会骗他。那孩子呢……当然也不可能骗过叶知秋。 叶知秋感慨道:“我之后的日子中,跟了那孩子几个月,发现他弹唱的自然圆润,绝没有半分背诵的痕迹。那是他骨子里面的记忆,由心而来的传唱……” 狄青脑海中像有闪电划过,终于恍然,叫道:“那孩子就是迭玛?也就是伏藏?” 叶知秋点头道:“你终于明白了。可他不过是一种伏藏而已,这世上有很多种伏藏……” 狄青已将很多事情关联起来,沉思道:“这么说,伏藏在于神藏,只等着有机会去触发?能够传颂格萨尔王传的人是伏藏,知晓香巴拉在哪里的人,也是伏藏。只要找到了特定的伏藏,就能找到香巴拉?” 叶知秋眼中露出赞赏之意,“你说得很对。” 狄青笑笑,可笑容满是苦涩,心中也有怀疑,“但这种伏藏,甚至可能比香巴拉还难找!”他怀疑叶知秋所知不过是传说,也不过是要安慰他狄青。 叶知秋淡淡道:“这世上,岂不是艰难的事情,才值得人去找?若太轻易了,反倒不会被人珍惜。我今天对你说了这些,只不过是还想对你说三句话。” “请说。”狄青心中叹息。 “第一句就是,郭遵从来没有骗你,他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他血泪凝聚,你不应该怀疑!” 狄青有些愧疚,半晌才道:“叶捕头,我不该怀疑你。” 叶知秋笑笑,“我知道你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失望,难免对很多事情有疑心,我不会怪你。”他双眸发亮,满是执着,“我要说的第二句话就是……郭遵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你应该换种方式为他复仇!” 狄青沉吟许久,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郭遵战死疆场,他狄青就应在疆场上为郭遵报仇雪恨。 叶知秋眼中满是欣慰,“我想说的第三句就是,郭遵去了,但我还活着!守卫边疆我不行,但查线索你不如我。所以我去查伏藏,为你找寻香巴拉,而你要做到事情,就是为了郭遵和我、为大宋、为西北百姓,击败元昊!” 狄青垂头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坚定之意,“我会尽力。”他知道这很难,但他没有退缩的理由。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必须要做的。 叶知秋这才舒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很多。 狄青还在想着香巴拉、伏藏、迭玛几个字,突然想到野利旺荣也曾提及“迭玛”二字,当初宫变诸事电划而过,那五色羽箭、轩辕巨弓、黑冠白衣浮到了眼前…… 这些事情,串起了他埋藏许久、尘封多年的记忆,不知为何,他竟想到了永定陵。他为何从天和殿想到了永定陵?狄青不解,苦苦思索,陡然一震,失声道:“我想到了。” 叶知秋微怔,疑惑道:“你想到了什么?” 狄青脸色激动,急道:“五色,五种颜色,五龙?黑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肯定有关系的,不然他们不会都这么选择!” 叶知秋更是不解,低喝道:“狄青,你冷静些,到底怎么了?” 狄青一震,额头已有汗水,神色激动中还带着困惑,“叶捕头,你去过永定陵的玄宫,见过玄宫朝天宫内有七道门。” “那又如何?”叶知秋皱眉道。 “那七道门入口是玉门,去先帝灵柩停放的地方要经过五色门。除此之外,其余的五道门,是金、白、黄、黑、乌五色。据太后所言,永定陵就是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是真宗仿心中香巴拉而建……这么说……香巴拉肯定和这五色有关。” 叶知秋叹口气道:“这不过是真宗的想法……”他本想说做不得准,但不想狄青失望。 狄青叫道:“不是。这绝非真宗一人的想法。元昊也是这么想的。” 叶知秋一震,忙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狄青将在天和殿所见又说了遍,见叶知秋还有些迷惑,分析道:“元昊有五箭,像是金、银、铜、铁、锡五种材质制成……”原来他方才心思飞转,想起在见元昊的五色羽箭时,曾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刻再想起那五箭的颜色,突然明白他困惑什么,忍不住心头震撼。 叶知秋点头道:“听说他那五色羽箭又叫做定鼎箭,有定鼎江山之意。他手持轩辕弓,使用定鼎箭,不言而喻,就是胸有雄心,想要一统天下……”霍然明白过来,叶知秋失声道:“按照你所言,元昊也知道香巴拉,他那定鼎五箭的颜色和朝天宫五门的颜色相同,这说明,元昊心目中的香巴拉和真宗的仿佛,最少可以说……香巴拉和那五种颜色有关。因此先帝建了五色门,元昊持有五色羽箭。” 狄青连连点头,又道:“不仅如此,元昊好着黑冠白衣,而朝天宫地面的地砖,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这两种颜色不谋而合,似乎说明,元昊和真宗对香巴拉有很多相同的认识。”心中想到,“黑白,五色……又说明了什么?” 叶知秋眼露赞同之意,随即又失望道:“但这好像对找寻香巴拉,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狄青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呆呆地望着天际,突然又道:“叶捕头,你没有发现元昊很像一个人吗?” “像谁?” 狄青神色古怪道:“元昊是不是很像格萨尔王呢?”见叶知秋有些不屑,狄青解释道:“元昊创八部,天龙二部就是他的神、龙之力。他其余六部之众,就是他的念力,助他为恶!” 叶知秋本对元昊不服,但听到这里,脸色已变。他觉得狄青所言,不像无稽之谈。 元昊创建八部,原来也大有深意! 狄青又道:“格萨尔王击败外敌入侵,又不停的南征北战,东讨西杀。元昊祖辈从西北硬生生的抢出一块地域,这几年元昊击回鹘、高昌,战吐蕃,和我们大宋相抗……” 叶知秋截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元昊所为和格萨尔王仿佛。但你说错了最重要的一点,元昊是为祸百姓,而格萨尔王最终功德圆满,和母亲、王妃重返了天庭。再说他自称帝释天,建八部,不过是故作神秘,愚民之道。” 狄青暗想,“你这么认为,但元昊不见得这么想。”可不想同叶知秋争辩,狄青道:“香巴拉和迭玛有关,迭玛又和格萨尔王有关,那香巴拉和格萨尔王会不会有关系呢?” 叶知秋忍不住的也陷入苦思中,狄青更觉得所有的一切交杂错乱,但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了香巴拉。 最少可以确定一点的是,香巴拉并非虚幻。 一想到这里,狄青振作道:“眼下最少可以确定几点,香巴拉和五色、亦和黑白有关,香巴拉并非虚幻。元昊和真宗心目中的香巴拉很是相似,但元昊显然比真宗要知道的更多。最少元昊看起来,知道香巴拉在哪里。我们要找香巴拉,已有两条路,一是去寻伏藏,还有一条路,就是找元昊!” 叶知秋点点头,见狄青跃跃欲试,叹道:“但你现在要走第三条路,快些回延州!”他没有多说什么,狄青早已明白,犹豫片刻,缓缓道:“你说的对。” 叶知秋精神一振,笑道:“你明白就好,既然如此,你回延州,我去走另外两条路。狄青,就此别过。” 狄青知道叶知秋多半也会从元昊身上入手,一想到元昊的武功,狄青担忧道:“那……你小心。” 叶知秋看穿了狄青的心事,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武功并非解决一切的法子。你也保重。”话毕,他已拨转马头,再向兴庆府的方向奔去。 蹄声远去,风沙又起。 狄青望着叶知秋的背影,喃喃道:“叶捕头,多谢你。”他今日得知了香巴拉的事情后,其实迫不及待的想要亲自去寻。但郭遵、叶知秋、种世衡均是无怨无悔的为他奔波劳累,他担负的已非一已恩怨。 他唯一能为这些人做到的事情,就是征战疆场、击败元昊,不负众人的厚望。 突然想起,叶知秋说过,郭遵为他狄青求了三次人,但叶知秋没有说第三次是什么。 叶知秋是忘记了,还是刻意没有提及? 狄青不再多想,他只知道,郭遵为了他做的事情,是数不过来了!他也忘记了告诉叶知秋关于飞雪的事情,狄青一念及此,想要追过去,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那如飘雪一样的女子,飘忽不定,神秘非常。要找飞雪,也绝非容易的事情! 狄青拨马,已向东行去。 马嘶远山,尘沙催老。 狄青过横山时,望着那天阔山高,心中道:“郭大哥,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带兵打过横山,方不负你的一番苦心。” 凄风起,吹起了一地的凌乱。有枯叶飘零,如同风影。一片叶子迎面而来,带着分苍然。狄青见那枯叶黄中带白,仿佛也如自己,有了鬓角的白发,忍不住伸手接住。 触手清凉,原来非白发,而是叶上凝霜。 狄青这才蓦地察觉,此生如叶,恍惚迷离,难料霜冷。他人虽未老,但天已深秋! 山河寂寂,唏嘘悲欢。不知哪里的羌笛悠悠吹起,荡起那风叶忧独,如白发痴缠,似水流年…… 第二十四章 萤火 狄青等人穿青岗峡过了横山。 过了青岗峡,众人又快马奔了一天,已入了庆州,近了柔远寨。 柔远寨乃庆州对抗党项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旧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着是否前往柔远寨和武英见面时,有一骑从远处奔来。 韩笑迎上去,说了两99lib?句就回转道:“狄将军,种老丈在柔远寨等你,他请你务必去柔远寨一趟。” 这一路行来,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韩笑三人各有所能。韩笑武技不行,但打探、传递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韩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晓了许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种世衡不在青涧,来柔远寨做什么? 见狄青困惑,韩笑微笑道:“狄将军……” “莫要叫我什么狄将军了。”狄青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寻常的指挥使,担当不起将军二字。” 韩笑笑容不减,可眼中满是诚恳,说道:“狄将军,或许你不过是个指挥使,但你这几年来,做的一切,无愧将军二字。说实话,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觉西北也没有几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我们三人前去兴庆府找你的时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种老丈说过,狄将军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难得尽展才能的机会。种老丈信你,我们信他,我们也信你。” 他笑着说出这些,眼中满是肃然之意。 狄青看看韩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负剑的戈兵。李丁只是点点头,示意韩笑说得不错。戈兵沉声道:“狄将军,不用看了,我们听了你的事情后,都服你。自从你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时候,自从你独挡铁鹞子的时候,自从你破后桥寨,战野利斩天、杀菩提王的时候,我们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当不起将军的称呼,谁能担当?” 狄青见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样的真诚,叹道:“狄青何幸,死里逃生后,竟能再认识你们。好,你们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总有一日,狄青要让党项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这句话,是对韩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种世衡、叶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对杨羽裳承诺——此生不变的承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四句诗来,心中热血再起,一扫颓唐。生也好,死也罢,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总要痛痛快快的战一场。 韩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奋,神采飞扬,齐声道:“我们就等着狄将军的这一天!” 狄青策马向柔远寨行去时,忍不住问韩笑,“种老丈为何到了柔远寨?” 韩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狄将军离开的近一年来,种老丈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你不会死。听你又在兴庆府出现,他比谁都高兴,立即命我们来找你……他那高兴劲,好像是……” 韩笑忍不住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狄青追问道:“像什么?” 韩笑神色滑稽,说道:“就像是债主终于找到欠债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却浮出种世衡带着菜色的脸庞、微秃的额头、市侩中夹杂着忧愁的一双眼。 他和种世衡之间,嘻嘻哈哈像是没有个正经,但彼此的情谊,早如春雨润物。 已近柔远寨,狄青突然双眸一凝,催马奔去。远方也有一匹马跑来,快如风火,马上那人微秃的头顶,深秋还穿着个破烂的草鞋,可不就是种世衡? 二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走到一处,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嘘之意。 种世衡眼圈已红,用满是油腻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没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还没死,你着急哭什么?” 种世衡感慨道:“你当然不能死,你还欠我很多钱没还呢。”说罢想笑,可剧烈的咳嗽。 狄青见种世衡身躯都佝偻成弓,帮他拍拍后背,关切道:“你没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种世衡终于忍住了咳嗽,叹口气道:“你都没死,我当然也不能这么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 二人对视,想起当初在青涧城的合作无间,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沧桑如沙。一旁的韩笑见到,笑容中已有泪,戈兵昂着头,只有李丁还是死灰的一张脸,可眼中也有温情闪动。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惊天动地,可当多年后回顾时,永铭心间。 种世衡不再说笑,拉着狄青上马道:“快跟我去寨里,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狄青诧异道。 种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见了自然就会知道了。”种世衡不说,狄青也就不问。种世衡和狄青并辔而行,到了柔远寨前下了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玛是什么意思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不能告诉你了呢。”言罢,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怅然道:“叶捕头告诉我了,说是伏藏的意思。” 种世衡点点头道:“原来叶捕头也查到了。唉……狄青,这段日子,我没找到地图,也没有找到香巴拉,我……对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叹口气,摇摇头道:“要找香巴拉,看起来真要靠缘了。我知道……你也无从下手啊。” 种世衡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要寻香巴拉,必寻伏藏。唉……这伏藏也不好找,谁知道别人脑袋里面想什么?再说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不等说完,已瞥见狄青脸色苍白,种世衡吃惊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东西,感觉和香巴拉有关,但一时间无法确定。 就在这时,寨中已冲出一骑。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飞身下马,稍有犹豫,问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见狄青变了模样,难免困惑。 狄青点点头,武英再无迟疑,照着狄青就是一拳,激动喝道:“狄青,你没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双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二人对视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兴奋非常,并不多问,立即带狄青入寨,说道:“有人要见你,快跟我来。” 柔远寨从外看,已如刺猬般让人头痛。狄青进入后,才发现寨中更是军容肃然,斗志高亢。 狄青顾不得赞叹,已和武英、种世衡二人到了中军帐。狄青见中军帐虽简陋,但规模不小,心中琢磨,“种世衡要带我见一人,武英也是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这里。可那人是谁?” 武英并不通传,掀开帘帐径直而入,施礼道:“范大人,狄青已到。” 帐中坐着两人。可狄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举目望过来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着案几上的地图,闻众人入内,这才抬起头来。他无疑是那种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见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军帐中,并没有将军的威严。他没有威严,也没有刻意的板起脸,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将军,而像是个商人。 但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为他有着商人没有的一双眼。 他吸引别人的正是他的一双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皱纹,每一条,似乎都写着他的沉浮不屈,磨难艰辛。但他的一双眼,却总有种释然。 那双眼告诉所有人,他没有因为磨难而意志消沉,没有因为打击而折服于命运。他反倒因为不幸更加的明朗执着,温柔多情。 他本是个多情的人,多的是怜惜天下苍生之情。 宝剑岂非是因为磨砺才更见锋利?梅花不正是因为苦寒才有沁香传来? 那人见到了狄青,嘴角露出丝微笑,如春风拂柳,给这萧瑟的秋意带来抹亮色,他只轻声说道:“你来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那人不必多问,因为他坚信该来的终究会来! 声音中满是欣慰,如同早已约定重逢的挚诚好友,虽平淡若水,却情谊深重。 他和狄青只见过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们注定要再次相见。两类不同的人,一多情一专情,一历经浮沉,一百经磨难,若是携手,会不会撞击出世间最璀璨的光辉?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来到了西北! 狄青脸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还是有些奇怪,他脸上还有“年华”,早非本来的面目,范仲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 狄青回来的路上,早听韩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况。 三川口之战后,天子震怒,不但范雍难辞其咎,西北边防的官员也几乎全部被撤换。眼下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全权负责西北防务。夏竦不知兵,使气好色,但他聪明的是,他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处理。 范仲淹和韩琦眼下均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韩琦兼知径州。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范雍仿佛。 范仲淹身为安抚副使,眼下知延州,为什么悄然的跑到了柔远寨? 狄青琢磨间,范仲淹指指身边的席子,示意众人坐下。 范仲淹并无客套,望着几案上的地图,径直道:“狄青,你离开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晓,我略微和你谈谈。”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样子,并没有半分生疏,指着地图道:“当初党项人以横山为制高点,攻击我朝。而我们则依据环、庆、延三州加上保安军、土门等地,组成弓形防御对抗党项人。三川口一战后,我们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门,又被他们攻占了平远。再加上他们当年插进来的白豹城、金汤城两地,延州左近的边防,可说是千疮百孔。” 狄青见延州地域已有数枝箭头穿进来,心有戚戚。 范仲淹扭头望向狄青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众人都有惊奇,不想范仲淹竟会询问一个武夫的看法。只是这一问,已打破了大宋的惯例。 想大宋自立国以来,文臣就开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战,都会骑在武将的头上。文臣虽不知兵,不会用兵,但所有的计谋,素来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会向一个指挥使问策? 狄青没有留意众人的诧异,只是望着地图沉吟道:“元昊连取大宋数地,以金明寨、金汤城、白豹城等地为弓背,以整个横山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处于全面被动的局面。” 范仲淹旁边还坐着一人,白净的面庞,闻言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见狄青目光带有询问,范仲淹微笑道:“还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庆州经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听过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当年范仲淹数次被贬,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边,跟随被贬,也算是个正直之士。 经略判官主要负责协调各州事务,也有参与军机职责,官职远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礼,尹洙道:“不要客气了,我和范公一样的脾气,你有本事,得罪我无妨,你没有本事还占个位,我就难免得罪你了。快说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尹洙斜睨着狄青,隐约有考问的架势。 原来范仲淹到了西北后,曾向种世衡求将,种世衡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狄青,说狄青有勇有谋,可堪大用。正逢狄青回转,种世衡立即带狄青前来相见。 尹洙为人直爽,虽不算知兵,但好论兵,听种世衡夸奖狄青,难免不服,才有此一问。 大宋素来崇文轻武,尹洙为人虽算是不差,但内心对狄青还是有所轻视的。 狄青见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我方积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么,才能针对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赞赏,又问,“你认为元昊下步如何来做呢?” 狄青毫不犹豫道:“元昊之计,无非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东取汴京!”狄青说这几句的时候,倒是底气十足,因为这是他在梁上听张元、元昊亲口所言,不会有错。 众人均是悚然,只有种世衡嘴角带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 770b." >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异,似乎难想狄青竟有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尽取关中,他把我们当作死人吗?” 范仲淹轻轻叹口气,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积极备?99lib.战,可又在潼关设防……”他岔开话题,尹洙诧异道:“潼关尚远,在那里设防做什么?” 狄青悚然,醒悟道:“难道说……朝廷对党项人已有畏惧,想放弃关中之地吗?” 尹洙愕然,本待反驳狄青,可见范仲淹脸色肃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变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让我等招募兵士,收购驴马,多修筑要寨吗?朝廷积极备战,怎么会有这么消极的念头?” 范仲淹忧心忡忡道:“三川口我军惨败,朝野震惊。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放弃关中,但朝中沉疴已久,西北这次备战,无疑耗费巨大。我们如今只能胜,不能败!若我等再败,朝廷丧失信心,放弃关中也是大有可能。” 众人沉默下来,这才发觉肩头责任重大。 见众人神色肃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绝非不可战胜,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让他无机可乘,自然不敢轻易出兵。他没有机会,就是我等的机会。” 狄青咀嚼着范仲淹的话,觉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却领会成另外的意思,振奋了精神,说道:“不错,他是人,我们也是人,不信斗不过他!” 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似乎对尹洙所言并不赞同,可终究没有多说,转望狄青道:“可常读书吗?”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问,汗颜道:“卑职戎马多年,少读书。”他怀中其实有本书,是本已快被他翻烂的诗经。 范仲淹轻声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略作沉吟,从身边拿了卷书递过去,“我这有本书,你若有暇,可以读读。”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气,绝不想强人所难。狄青立即接过了书,沉声道:“谢过大人。”他看了书页,见上面写着《左氏春秋》四个字。 “那这几日,你先留在这里吧。”范仲淹轻声道:“狄青,你一路奔波,也很辛苦,暂时休息下,我明天再和你谈些事情。种大人,尹洙,你们留下,我有事说。” 狄青知范仲淹多半要和种世衡等人商议军机,告退出帐。才到了帐外,见天色已晚。寒风萧冷,柔远寨已升起了堆堆篝火。火堆旁,站着两人,却是葛振远和廖峰二人。 狄青揉揉眼睛,惊喜道:“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葛振远胡子还是浓密,可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几十斤,双眸深陷,有着说不出的憔悴。见了狄青,葛振远眼中有泪,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狄青,叫道:“狄指挥,你可算回来了。” 他忍不住的泪下,又是疲惫、又是欣喜。廖峰在一旁,兴奋中隐约有着内疚。 狄青瞥见廖峰有些不安,奇怪道:“廖峰,你怎么了?”他诧异葛振远迥异的激动,也好奇廖峰的表情,总觉得这二人间有些事情发生。 廖峰才待开口,葛振远已抹掉眼泪,笑道:“没什么事。狄指挥,你回来了就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丢给了狄青,“狄指挥,她当初带你走的时候,说你回来后,肯定会变了模样。这药叫做时轮,可以洗去年华,还你本来的面目!” 狄青接了那药粉,奇怪道:“时轮?她是谁……是飞雪吗?” 火光中,葛振远脸色好像变了下,喃喃道:“你说那个腰间有条蓝丝带的……姑娘吗?她叫飞雪,我……不知道的。” 狄青更是诧异?,“你不认识飞雪?那你怎么会让飞雪带走我呢?”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葛振远陡然变色,后退一步,盯着狄青道:“狄指挥,你不信我?” 葛振远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委屈和失落。 狄青见状,心中微颤,诚恳道:“振远,我们是兄弟,我怎么会不信你。但我知道你是个办事稳妥的人,你既然把我交给飞雪,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以为你认识飞雪,因此问了句。你若不方便说,当我没问好了。我还没有谢你救了我!可是……司马他……” 狄青神色黯然,暗想司马不群因他而死,有空要去司马的墓前拜祭。葛振远嘴唇嚅动,不等说什么,廖峰一旁大声道:“老葛,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狄青一惊,忙问,“廖峰,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脸色发红,愧疚道:“狄指挥,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当初司马死了,老葛负责将你带回青涧城求医,结果他回到城中后,说你被人带走了。他说不出那人到底是谁,也不说你去了哪里,只说那人肯定能救你,我们都很担心,自然……自然……” 狄青见廖峰支支吾吾,皱眉道:“你们自然就怀疑他出卖了我?” 廖峰长叹口气,说道:“正是这样。我一时气愤,还和老葛动了手。兄弟们甚至要杀了老葛为你报仇呢……后来多亏种世衡一力担保,才将老葛暂时看押。后来听说你又大闹兴庆府,知道你没事,种老丈忙派人去寻你,兄弟们知道误会了老葛,这才把老葛从牢中放出来……” 狄青已热泪盈眶,才知道葛振远为何这般憔悴,原来葛振远为他狄青竟平白坐了半年多的牢。 一把抓住了葛振远,狄青自责道:“振远……我对不住你。” 廖峰也道:“老葛,我们都对不起你,你若打若骂,尽管由你。但是……” “但是我们是兄弟。”狄青握紧葛振远的双臂,接道:“你救我的时候,就预料到以后的事情,但你还是要如此。振远……我……” “你若真的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说对不起了。” 葛振远突然开口,虽然眼角还有泪水,但嘴角满是真诚的笑,“做兄弟的……不但是有福同享,还要随时准备分享痛苦的,不然还算什么兄弟?”他见狄青信他,已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不怕委屈,可只怕别人不理解。 有时候,兄弟的信任,他看的比什么都要重要。 或许他们本是一类人,这才能聚在一起。付出真心的,才能期盼有真心回报。 “我老家人曾说过,这辈子做兄弟,不知道修了几生才能修得,一定要珍惜!人活着,谁没有一点委屈!这次狄指挥没事,我也没死,一切都过去了,好不好?”葛振远问话的时候,望的是廖峰。 廖峰手足无措,摸摸脑勺,半晌才道:“好,当然好!” “不过你冤枉了我,总得有点补偿才对。”葛振远故作严肃。 “你说,你说。”廖峰忙道。他见葛振远受了这多的委屈,竟肯一笔勾销,当然什么都肯去做。 葛振远望了狄青、又看看廖峰,沉声道:“我要你们今晚……陪我喝酒,不醉不归,你们可有胆答应?” 廖峰没想到葛振远竟是这个要求,半晌才道:“好,谁不喝,谁是孙子!”扭过头去的时候,差点落下泪来。 狄青望着葛振远,也是感慨万千。 或许相处容易,但了解,总是太难! 三人在柔远寨找家酒肆坐下来,秋夜中,酒肆堂中燃起一堆大火。三人围着火堆开怀痛饮,葛振远喝酒如喝水一样,像是要一洗多日的心境。 狄青满怀心事,本想问问飞雪的事情,可见葛振远喝的痛快,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也就将念头压了下来。 不想葛振远喝了几碗酒后,对着火堆,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叫飞雪。我可以说认识她,但只是偶遇,我不想她还能记住我。” 狄青一震,不知道葛振远是有心还是无意说及往事,留心倾听。 葛振远低声自语,像是在追忆着什么,“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有一日,我们葛家集有一个婆婆病了,奄奄一息。村里最有名的大夫都摇头说没救了,让那家人准备后事……那姑娘突然来了,她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在老婆婆的床榻前,突然哭得很伤心,好像那老婆婆是她的亲人……” 他说得恍恍惚惚,像是在述说一个梦。火光跳跃着,如同黑暗中跳动的精灵。 葛振远神色迷离,让人分不清醉醒,又道:“当时我在旁边看着,不由问道,‘小姑娘,这是你的亲人吗?’那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人如同坠入梦中……” 狄青追忆和飞雪相见的场景,也有些唏嘘。他对飞雪有印象,也是因为她那双清澈、似不沾人间烟火的眸子。 葛振远神情不属,低声道:“那小姑娘只望了我一眼,就又转过头去说,‘你们莫要哭了,我能救她。’那婆婆的亲人自然不敢相信,又见她年纪尚幼,纷纷呵斥。我在旁道,‘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让她试一试又能如何?’那时候我在村里还有点声望,他们这才勉强让那小姑娘试试。那小姑娘拿出块石头模样的东西。那石头本是莹白色,可其中好像有萤光流动,就如茫茫草原中……飘动的萤火虫。”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颤,想起了那个雪夜,飞雪也拿出了那块石头,是以他才相信了飞雪,让飞雪带走了狄青。 狄青暗想,“这种石头,倒也少见,怪不得葛振远一见难忘。” 葛振远又道:“小姑娘打了碗井水,将那石头泡进去。等了片刻,取回石头,将那碗水给那婆婆喝了,不想……”他脸上露出难以思议的表情,“那婆婆很快就醒了,还能下地走动了。” 廖峰一直忍住不出声,这时候惊诧万分,失声道:“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葛振远并不理会廖峰,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真的也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也知道……说出来后,很多人也是不信,反倒会觉得我是在编个谎言。” 廖峰有些惭愧,一时无言。 葛振远嘿然一笑,喃喃道:“那婆婆家的人自然对小姑娘千恩万谢,可那小姑娘反倒冷冷道,‘我自救她,不关你们的事。’她说完就走了,竟不再看那婆婆一眼。众人都很奇怪,但不敢追上去,我却看到村中有两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嘀咕两句,尾随那小姑娘而去。” 狄青皱眉道:“这二人不怀好意,只怕看上了小姑娘怀中的石头。”又在想,“飞雪娇弱,肯定不敌两壮汉,难道是葛振远出手救了她吗?” 葛振远点头道:“是呀,谁见那石头如此神奇,肯定都有了占有之意。我见那两人鬼鬼祟祟,又跟在他们的后面。才出了村,就失去了那两个地痞的行踪。我不由急了,大声呼喝道,‘你们莫要胡来,小姑娘,你在哪里?’我到处乱找,等到天黑的时候,到了葛家集村外的坟地前,突然发现有两人跪在那里,我壮起胆子走过去,竟发现那两人就是尾随小姑娘的地痞,而那小姑娘,早不见了。” 狄青一震,“那两人……怎么样了?” 葛振远脸上突然现出惊怖之意,握着酒碗的手剧烈的颤抖,似乎遇鬼一样。半晌才哑着嗓子道:“那时候是夏日,萤火虫飞来飞去,好像坟地的磷火。那两人跪在那里,有如死尸般。我心中害怕,喝道,‘你们做什么呢?’不想一声喝后,那两人倏然跳起,一人大哭道,‘我该死、我该死。’他一掌掌的打在脸上,打得脸皮破裂,鲜血飞溅,都不觉得。另外一人却大笑道,‘嘿嘿,石头。嘿嘿,满天都是石头。’他指着天上的萤火虫,狂笑不停,竟然和疯子一样。那两个人白天还好好的人,竟然突然疯了!而且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清醒过!” 秋风吹过,焰火明灭,狄青和廖峰见葛振远竟也神色疯狂,不由背脊都泛起寒意。 那两汉子为何会疯,难道是因为飞雪的缘故? 陡然间一阵疾风吹来,吹动了火堆上的一根柴火,“呼”的声中,火星飞舞。 葛振远蓦地跳起,伸手一指天空的火星,叫道:“是了,就是这种火。漫天都是这种火……”他表情骇然,像已发狂。当年的那情形,显然给他极大的刺激。 狄青心中惊凛,倏然握住葛振远的手,喝道:“振远……你醒醒!”他一声断喝,葛振远身躯一震,软软的坐下来,额头满是汗水,有些茫然地望了眼狄青,说道:“狄指挥,我怎么了?” 狄青满是诧异,见葛振远神色恍惚,只怕他再失控,摇头道:“没什么。”他递过一碗酒,葛振远一口喝下去,半晌才有些清醒,后怕道:“我方才是不是有些发疯?”见狄青和廖峰满是错愕的表情,葛振远身躯又颤抖起来,低声道:“我每次回忆起那事,不知为何,都会如此。我找你们喝酒,是想用酒壮胆,我才敢说这事了。” 狄青大是惊讶,不想那件事竟给葛振远如斯恐怖的记忆。 葛振远又喝了两碗酒后,这才镇静下来,自语道:“我那之后,惊骇过度,大病了一场。可那两个地痞,再也没有正常过。到现在,有时梦中,我还能梦到坟地那一幕,总是心惊。后来我就混迹军营,也就没有再见飞雪。” 狄青缓缓道:“飞雪后来到了新寨。是那里打铁老汉的孙女,难道你从来不知道?” 葛振远一惊,“新寨只有一个铁匠铺,你说那个林老汉吗?他的确有个孙女,但那……不像我遇到的那小姑娘呀。那小姑娘一张脸和雪一样的白,林老汉的孙女,好像脸色发黄,真的是一个人吗?”他皱起眉头,苦思不解。 狄青见葛振远满是苦恼,安慰道:“是不是她都无妨了……” 葛振远不再思索,叹口气道:“她总是这般神秘,让人难解。指挥使,你在平远受伤,我带你回青涧城的路上,碰到了那小姑娘。当然,她已长大了。我伊始并没有认出是她,她说能救你,但必须带你走,我真的很为难。但她后来拿出块石头,那石头……就是当年那泛着荧光的白石头,我记起了往事,才知道是她。我知道,或许还有人能救你,但那时候,只有她能救你,我只能赌一次!” 廖峰羞愧道:“可我们当时问你,你为何死也不说这些事情?” 葛振远涩然道:“我说了,你们会信?” 廖峰怔住,无言以对。当时狄青失踪,众人都对葛振远大起疑心,这件事又是这么诡秘,葛振远就算如实说了,廖峰扪心自问,也是不信的。 疑心一起,事实也是苍白无力! 狄青一旁不安道:“振远,这件事……真苦了你。” 葛振远突然哈哈一笑,“指挥使,一切都过去了。就和这喝醉酒一样,第二天虽头痛,但酒总是没有了。你不必为他们担当责任,我也不会再怪什么。当初我就赌一次,你死了,我也要死。你活了……嘿嘿,我得偿所愿,无愧于心。好了,酒尽兴了,该休息了。” 言罢,他站起来,踉踉跄跄的离去,却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狄青忙过去扶起葛振远,见他已醉醺醺的不省人事。脸上满是水滴,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泪! 狄青将葛振远背回营帐,廖峰主动要求照顾葛振远。狄青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的张玉和李禹亨,心中感慨,让廖峰留在葛振远的身边。出了营帐后,狄青想着飞雪的古怪,无心睡眠。 飞雪那块石头怎么会那么奇怪?飞雪如何让两个壮汉发狂?为何当年的场景,葛振远过了这多年来,回忆起来还这般震骇? 飞雪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她若真的知道香巴拉,那里是桃源圣地,她为何不留在那里,反倒一直四处飘荡? 狄青想不明白,伸手入怀要取时轮。那是飞雪留下的药,可以洗去年华的。 时轮,很奇怪的名字,狄青暗自想到。 狄青伸手入怀,没有掏出药物,却碰到了范仲淹给的那卷左氏春秋。狄青心思微动,掏出那本书,随手翻了下,见一页写道:“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还自郑,壬申,至于狸脤而占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今众繁而从余三年矣,无伤也。言之,之暮而卒。” 狄青粗通文,倒也看懂了这些话,知道这文是说有个叫声伯的人做梦渡过洹水,有人将一种叫做琼魂的珠宝给声伯吃。声伯吃了后,哭出的眼泪都变成了珠玉。声伯醒后,一直不敢占卜,因为口含珠玉,本是人死后才有的葬礼,这多半是不祥之梦!三年后,声伯回转郑国,对身边人道,他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但如今已过了三年,应该没事了。不想他才说了这件事,当晚就死了。 狄青心道,“不想古书也记载这般荒诞不稽的说法,可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岂不很多都很怪诞?”目光流转,见那页纸旁又写了几个字的评语,字体端庄雄秀中又带着意境逸飞。 那几个字是,“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不知写评语的是谁,但已想到了那双执着多情的眼眸。若非那样的人,也写不出这样浩荡的评语。 无愧于天,何惧死! 狄青望着那七个字良久,这才轻轻地吁口气。合上了书,想着声伯的那个梦,狄青只感觉脑海中朦朦胧胧有些思绪,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时间又琢磨不透。 篝火熊熊,狄青也有些倦意,缓缓的闭上眼。 火光渐黯,星光亦黯,天地间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不知过了许久,狄青霍然睁开眼眸,长身而起,额头上已有汗水流淌。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让他忍不住心悸的梦! 梦境是个石窟,石窟四壁满是古画,他记得来过这里,他梦中来过这里。他还记得,那些古画本来应该是画着无面佛像的。可这次那些古画不是无面佛像,而是一团光! 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他见过这团光,但不是在梦中,是在永定陵彩云阁的那道石门上,他本来以为已经忘记,但梦中却是那么的清晰。 那团光,是什么意思?狄青梦中错愕间,突然见四壁起火,有五箭射来。 箭分五彩,是五色神箭,元昊的定鼎五色羽箭。狄青大惊,正要闪避时,霍然惊醒。将醒未醒之际,他听到了一个如天籁传来的声音,“来吧!” 狄青惊醒,眼角不停地跳动,甚至耳朵都在抽搐。 来吧,去哪里? 他第四次听到了这个声音,陡然间脑海中有白光闪动,狄青心口痛楚,不知为何,想起叶知秋说过,“当很多佛传经典或咒文在无法流传下去的时候,佛就会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个地方……藏在一个极奇特的地方!” “佛将这些经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识深处,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脑海中,以免经典失传。等到了时机成熟,神灵就会开启这些人的意识,取出这些经典流传于世。” 狄青身躯已颤抖,不解自己为何做梦都是和永定陵元昊有关? 难道说,这些梦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陡然间又想到了种世衡的一句话,“听说伏藏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环境激发的。我听说,这种人总是在梦中得到启示……” 狄青身躯一颤,脑海中如紫电划过,额头滚滚汗水流淌,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喊,“我为什么总做这个怪梦,难道说……我是伏藏,我就是伏藏!那梦,是引导我去香巴拉吗?” 一念及此,思绪繁沓,不可遏制。 狄青霍然想到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五龙,见五龙幽幽沉沉,似有光芒流动。陡然抬头,晨光破晓,晓雾轻寒,原来……已天明。 第二十五章 城破 天已明,叶上霜寒,征衣带冷。 狄青一想到自己可能就是伏藏,激动不已,但又不能肯定。不待多想,突闻有脚步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到范仲淹正望着他。 狄青记得范仲淹说要找他,没想到范仲淹这么早找他,略有迟疑,还是迎上去道:“范大人找我有事吗?”他在范仲淹身边,总忽视范仲淹的身份,如朋友般的招呼。 范仲淹若有所思的望着狄青,点头道:“我想出寨转转,你可以与我同行吗?”见狄青点头,范仲淹翻身上马,策马出了柔远寨西。 武英知晓范仲淹出寨,不便阻拦,命手下人带兵跟在范仲淹的身后。 东方曙破,西方黛青。狄青和范仲淹并辔而行,虽心事重重,见范仲淹向西北行了十数里,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前方不远就近后桥寨了。” 当年狄青、武英、高继隆等人大破后桥寨后,就焚烧了此寨。如今后桥寨虽已荒芜,可党项人和宋人均是留意此地,范仲淹孤身前来,很有危险! 范仲淹勒马,凝望西北,问道:“你怕了?” 狄青沉默无言,范仲淹扭头望向了狄青,微笑道:“你当然不怕,就算元昊的天和殿,你都敢孤身前往行刺,这世上估计也没有你怕的事情了。你是怕我有事了。” 狄青知道这些事多半是种世衡说的,沉吟道:“范大人若真想侦察敌情,让我等去做好了,不必以身犯险的。” 范仲淹遥望远山,许久才道:“我不亲自看看,总难体会你们的苦。其实我这点危险算得了什么?你们出生入死,才是真正的凶险。” 狄青心下感慨,第一次见大宋文臣对武将这般看待,沉默无言。 范仲淹又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元昊又出兵了,兵出镇戎军!”狄青心头一跳,听范仲淹又道:“这次是天都王野利遇乞领兵,党项人兵势凶猛,眼下已破宋境狮子堡、赵福、乾河等寨,转而进攻镇戎军城。韩琦韩大人,亲自在镇戎军坐镇。” 狄青突然想到元昊曾说过,“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他忍不住的心悸,想将此事说说,但终究无法开口。他只是个指挥使,有什么资格评点韩琦呢? “昨天你说得很对,元昊的确是想尽取陇右、关中之地,图谋中原。可叹朝廷从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范仲淹神色怅然,虽不屈但有疲惫,若有沉思道:“依你之见,如何抵抗元昊的进攻呢?” 狄青略做沉思,回道:“不可尽守,可适当的以攻为守!” 范仲淹眼中掠过分期待,问道:“那具体如何来做呢?” 狄青见范仲淹眼中满是鼓励,沉声道:“出兵贵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元昊急攻镇戎军,就是要打的我们不能喘息,疲于奔命。这是他惯用的法子,充分利用党项骑兵马快的优势,分散我们的兵力。每次他一出兵,我们总是毫无例外的去支援,事倍功半。这次……若依我的想法,党项人虽马快,但不擅攻城,不如让泾原路的宋军死守镇戎军,闭城门不战,以长击短。我们若有多余兵力,可暂攻白豹城……如下白豹城,无疑给党项人以重创,逼迫党项人回缩兵力。若能围城打援,远比奔援要有效的多。” 范仲淹神色讶然,半晌才道:“可白豹城是党项人的要地,把守森然。” “后桥寨不也把守森严,还不是被我们攻了下来?”狄青突然笑了,“后桥寨已废,白豹城突兀而出,加上安定许久,党项军已有大意。范大人到了边陲这久还没有动静,这次突然到了柔远寨,难道不是为了白豹城吗?” 狄青一直在琢磨范仲淹来柔远的用意,自料范仲淹必有行动。 范仲淹抚掌大笑道:“好你个狄青,果然不差。”他笑容甚欢,压低声音道:“种世衡说你有勇有谋,我还有些不信,可你竟一眼就看出我们的用意,实在不简单。我来西北许久,总感觉缺少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来了,很好。” 狄青听出范仲淹话中有话,沉吟道:“你们的用意?”问话的时候,他已明白,范仲淹要打白豹城,肯定已和一些人策划过。 范仲淹并不隐瞒,点头道:“攻打白豹城,是我和韩大人共同商议的结果。我们决定一改以往死守的弊端,以攻为守,突袭白豹城,减轻泾原路的压力。可若能攻下白豹城,以后应该怎么做呢?”他像是征询,又像是看看狄青到底有何本事。 狄青立即道:“下白豹城后绝不能和当年破后桥寨后一样的做法,打蛇要打死,我们绝不能总是给元昊不停骚扰我们的机会。要想他不反复的出兵,我们就要打过去,打金汤、战叶市、冲过横山去、把战场放到党项人的地盘上……逼他们不得不守。” “大举进攻?”范仲淹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 狄青摇头道:“现在绝非大举进攻的时机,但可小规模的骚扰。西北不缺兵,但少精兵!以眼下我军的作战能力,十万不如一万。只有改其弊端,增其锐气,强其装备,才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只有精兵强将,才能削减朝廷的花费,亦可增西北作战之能。” 范仲淹大为赞赏,喜道:“狄青,你不过是个指挥使,却有这般想法,实在是西北之福。若人人都如你般,何愁不平西北?”转瞬叹口气,说道:“可惜你戎马多年,难展将才。” 他目光深邃,遥望天际。那里秋意连天,寒烟凝黛,有如女子弯弯的眉,又像壮士冲天的气。 狄青也有些落寞,转瞬道:“但有范大人在,我想我们边将的机会也就来了。范大人,若攻白豹城,狄青请为先锋。” 范仲淹略有犹豫,半晌才道:“狄青,机会有很多,不必急于这一次了。” 狄青一听,已知道攻打白豹城的任务早有分派,范仲淹也不好改派,微有失落。 范仲淹见狄青失望,换了话题道:“你的说法和种世衡倒是不谋而合。对了,他这一年来,倒是开始着手训练十士……” “什么是十士?”狄青不解道。 范仲淹脸上突然有分光辉,眼中也满是期望,“十士是精兵……”话未说完,远处有马蹄声急劲,狄青回头望去,见到一骑飞奔而至。 那骑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范大人,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已领兵赶到,请见范大人。” 范仲淹望了狄青一眼,点点头,已跟游骑回返柔远寨。才入了营寨,就见一人大踏步的走过来。 那人极高,竟比身边的武英高出一头有余,那人也很壮,每走一步,地面好像都要颤颤。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人背负的一把铁锏。 那是一把四刃铁锏,就像四把长剑拼出,泛着极冷的寒光。 那人见到范仲淹,单膝跪倒道:“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奉韩大人之令,带部将赶来柔远寨,见过范大人。” 范仲淹微笑道:“都说任福乃将门虎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青一旁听到,已明白这次行动是任福负责调度,因此范仲淹不好派他为先锋。 任福看了狄青一眼,低声道:“还请范大人入帐商议些事情。”他见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自然不肯泄漏军情。 范仲淹点点头,若有深意的对狄青道:“你白天好好休息,晚上会有事了。” 狄青点头退下,心中暗想,“范大人说晚上会有事,难道说……今晚就要攻打白豹城?”正琢磨间,廖峰已和葛振远并肩走过来,葛振远还很憔悴,但精神好了许多。二人见到狄青都道:“狄指挥,我们什么时候回青涧城呢?” 狄青见二人再无隔阂,心中高兴,说道:“恐怕要再等两天,你们今日莫要喝酒了,只怕会有事。” 葛振远放低了声音道:“狄指挥,我也觉得有事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很多羌人都来到了柔远寨,好像还都是族长的样子。” 廖峰道:“是呀,我看寨中宰羊杀鸡的,又准备了不少酒,像是要请客,不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份儿?” 葛振远哈哈一笑,“得了吧,你够资格吗?” 狄青若有所思,暗想攻打白豹城在即,范仲淹为何要宴请羌人……这中间,只怕有些问题。对两兄弟道:“你们不用管太多,晚上再说。” 葛振远说得不错,狄青留心观察,发现不到半天的功夫,柔远寨已来了数十位羌人首领。 日薄西山的时候,篝火高燃。中军帐前的平地上,已摆了几十张桌藏书网子。可狄青也留意到,与此同时,柔远寨也来了不少宋军将领,只是一入柔远寨,就进了中军帐。 明月升起之时,那些羌人首领都坐在席间,忐忑中还有着振奋,因为他们都收到了请柬,范大人今晚请他们喝酒! 那些收到请柬的羌人首领,都有些受宠若惊。谁都知道范仲淹眼下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这里范仲淹说得算,那些羌人在夹缝中生存,一直都是见风使舵,这次赶来,当然是向范仲淹示好。他们知道范仲淹的大名,也信范仲淹不会对他们不利。 狄青远远的望着,见客人已满,范仲淹出了中军帐,到了席间,微笑举杯道:“范某今日请众位前来,只喝酒,不谈其他。” 众羌人慌忙跟着捧杯,迎合道:“范大人所言极是,喝酒……喝酒。” 范仲淹喝了杯酒后,微笑道:“范某还有些事处理,先告退片刻。”说罢,不等众羌人反应,又回了中军帐。 狄青倒头一次见到这么请客,微有错愕。 众羌人也是面面相觑,心中有些不满。可见到周围不知何时,站了不少兵士,个个手持长枪,甲泛寒光,忍不住害怕,不敢多说,低头喝起酒来。 狄青正在寻思,突然感觉有人接近,霍然转身,就见到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狄青本想躲避,但看清楚那人,惊喜道:“高大哥,你来了?” 来人竟是狄青的义兄、庆州钤辖高继隆。 狄青得见故人,欣喜倒多过吃惊了。 高继隆还是豪爽依旧,见到兄弟,神色高兴,问道:“这里这么热闹,我当然也要来凑热闹了。兄弟,你在想什么呢?” 狄青瞥了眼那面的酒席,低声道:“这次请客好像很有问题。” 高继隆嘿嘿一笑,“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了。走吧,范大人要你入帐议事。有好戏上演了。” 狄青知有机会出手,心中微喜。听高继隆这么说,陡然醒悟过来,低声道:“每逢作战,这些熟户都是最先知道消息。范大人请他们过来,就是不想走漏袭击白豹城的消息吧?” 高继隆摸摸胡子,点头道:“我想你肯定能猜到的。这次请他们过来,一来呢,联系感情,二来呢,看看谁对大宋示好,三来呢,让他们投鼠忌器,警告他们族人莫要出兵支援白豹城。最后当然是你说的,我们出兵要经过他们的地盘,不能让他们先泄漏风声!” 狄青欣喜道:“范大人这招倒是妙极,一顿饭就可以束住这些人的手脚。西北有范大人,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二人谈话间,已入了中军帐,中军帐主位端坐一人,正是范仲淹。范仲淹左手处坐着环庆副都部署任福,右手处坐着经略判官尹洙。 帐中已聚集十数将领,均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武英也早到了这里。见狄青前来,范仲淹欣慰道:“人都到齐了,任大人,你可以部署作战计划了。” 任福见狄青入帐,本来就有些不满和轻蔑,闻范仲淹此言,突然道:“范大人,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就算能参与此仗,但不应该听取这等军机要密。” 帐中气氛有些僵凝,武英神色有些不满,才待上前为狄青说话,狄青已抱拳道:“那卑职告退。”他转身才要走,范仲淹突然道:“谁说狄青还是指挥使?” 任福一怔道:“难道不是吗?难道说狄青平远一战落败,被降了职位?” 范仲淹含笑道:“任大人,你说错了。狄青平远一战,救了王继元都监,间接救了平远,杀了菩提王,立下赫赫战功。平远后来虽失陷,但绝非狄青的缘故了。我到延州后,已查明一切,上书将这些事情禀告给朝廷。朝廷有旨,已升狄青为阎门副使,掌延州西路巡检一职,调令昨天才到,因此很多人不知道。这次攻打白豹城,狄青有资格,也应该参与的!” 任福怔住,甚至还有些震惊,众人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有高继隆眼中有喜意闪过,喃喃道:“好,实在是好!” 狄青有些发愣,一时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指挥使比起阎门副使来说,那职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狄青几年来在指挥使的职位不动,没想到一跃就升了四五级。最关键的是,指挥使仍是低级武官,阎门副使虽也是虚职,但标志着狄青已是军中高等官员。他若再立功,升为正使的话,已可免磨勘年限,凭军功径直升级! 大宋武将高等官阶分使臣、横行、遥郡、正任四类,以正任官阶最高,以使臣官阶最低。每类中又有等阶区别。 遥郡、正任算是官阶中的美职和贵品,任福眼下除任环庆副都部署的职位,亦兼忻州团练使一职。而忻州团练本是遥郡类的官阶。 在陕西,除夏竦、范仲淹、韩琦外,任福可算是这里掌实权的第四人。 任福根本瞧不起狄青,因为虽都是武人,任福出身将门,狄青却是从行伍而上,脸有刺青!大宋文臣看不起武将,武将看不起行伍中人。 更何况,狄青从未入使臣行列,一直是个低贱的军官。 可阎门副使已在使臣之列,意味着狄青从此可脱离行伍卑贱之身,有资格和任福等人相提并论。 经过这一任命,狄青虽官职还是不高,但他已有了极多的机会! 范仲淹见帐中众人神色迥异,微笑道:“好了,打仗我本不行。任大人,人都为你准备齐全了,接下来还要看你的了。” 任福略有尴尬,再不望狄青一眼,沉声道:“你等当然已知晓,元昊进攻镇戎军,我等不能由他猖狂。韩大人、范大人有令,命柔远寨左近将士今夜集结力量,攻下白豹城!” 他将韩琦排在范仲淹之上,隐约已有了不满,范仲淹只是淡然一笑。 “此战只能成行,不能失败。”任福肃然道:“白豹城由党项勇将张团练把守,依山而立,并非孤城。白豹城南向的羌人首领,这次均被范大人请了过来,我军若轻兵快行,他们投鼠忌器,肯定不敢声张干扰我们的计划。因此我们若攻白豹城,只有城池西方和东方两向的羌族部落会出兵。此次攻城,当要先切断援兵,才能全力攻城。” 狄青忍不住点头,任福之策中规中矩,稳中取胜,让人无可厚非。看来这个副都部署,比起夏守贇可要用心很多。 任福交代完形势后,喝道:“都监刘政听令。” 有一虎背熊腰之人站出来道:“末将在。” “我命你会同监押张立,与西谷寨寨主赵福兵合一处,趁夜出发,明晨丑时前务必赶到白豹城西三十里处。等丑时进攻之令一发,全力牵制白豹城西路党项人的出兵,你可能做到?” 刘政应声道:“末将领令。” “都巡检任政听令……” “巡检刘世卿听令……” 任福一道道军令发出来,打援接援,扰乱敌兵,分派的井井有条。等安排大致完成,这才又道:“攻城之责,重之又重,我当负责调度。可眼下当有一虎将负领兵攻城之责……”他欲言又止,目光从狄青身上扫过去,不做停留。 范仲淹一直沉默,见状目光中有了喟然。 狄青本待请令,可见任福如此态度,知道他不愿意派自己前往,倒也不想去碰钉子。 武英上前一步道:“武英不才,愿领此责。” 任福哈哈一笑,拍案道:“早闻武都监大破后桥寨的威名,这次主动请缨,实属可贵。好,眼下就由你来主攻。即刻出发,由柔远河谷北上,翻山越岭,循小径而行,再沿白豹川东进。丑时进攻!”原来武英这大半年来,又已升职,眼下是兼寨主一职。 武英抱拳道:“末将领令。”又看了范仲淹一眼,沉声道:“末将若不成功,愿提头回见。” 范仲淹微微一笑道:“武英,这次不要你死,只要你胜!” 武英用力点头,转身出帐。高继隆忍不住道:“任大人,这别人都有任务,怎么就我和狄青没有呢?” 任福皱眉道:“难道高钤辖没有发现,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派兵力去扼住金汤城的援兵?” 金汤城就在白豹城东北,白豹城被攻,金汤城知晓动静,肯定会出兵救援。 高继隆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就负责堵住金汤城的援兵了?” 任福点头道:“不错,但不止是你有责,狄青也有这个责任。华池县是金汤城赶往白豹城的必经之地,高继隆、狄青听令,我派你二人带本部人马,即刻出发,趁夜赶赴华池县。明晨丑时准时攻击那里的骨咩族,同时牵制金汤城出兵,若是放党项人的一个援军过来,军法处置。” 任福终于看了眼狄青,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只要金汤城有援兵到了白豹城,狄青、高继隆就有过失! 高继隆微凛,还能大笑道:“好!” 狄青只是拱拱手道:“末将遵令。” 狄青出了营帐,见高继隆还是笑容满面,倒有些歉然道:“高大哥,我这次未带一兵一卒……” 高继隆心中暗想,任福此人虽勇,但妒贤嫉能,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狄兄弟委屈。哈哈一笑道:“你把自己带来就行。我的部下,可任由你指挥。”话才说完,种世衡已走过来,咳嗽道:“狄青,你还是有手下的。走……我带你去看看。” 狄青只以为种世衡是说葛振远和廖峰,出了柔远寨才发现,戈兵已带二百来骑在寨外集结待命。狄青有些惊喜,见那些骑兵无不是背负长弓、鞍挂羽箭、腰配短刀、手持长矛,所有人均是锐气正酣,寒气森然。 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能看出这些人战意十足,绝非寻常的宋军。 高继隆见了这些兵马,大为诧异道:“种世衡,真看不出,你不声不响弄了这些手下……” 种世衡摸摸秃顶,轻咳道:“这些不是我的手下……”他凝望着狄青,满是期盼道:“狄青,这些是你的手下!他们是十士,你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吗?元昊有五军、八部,我们就有十士和他对着干!人虽不多,但我想……很快就要多了。” “十士?”狄青望着戈兵的一帮人马,若有所思,记得范仲淹也提过这个名字,不由问道:“什么是十士?” “十士就是十种兵。”种世衡收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是我辛苦花钱为你选出来,供你调用的十种兵。而戈兵带的就是十士之一……陷阵之士!” 一队队兵马从柔远寨开拔,疾驰出柔远河谷,北上翻山过岭。马蹄虽急,声息却轻,人虽众多,却如幽灵。 宋军马裹蹄,人衔枚,如洪水蓄势般的向白豹城杀过去。 范仲淹等宋军出营后,又出帐安慰下羌人,担保他们族人不会有事。羌人均看出宋军要有行动,噤若寒蝉,酒也无心再喝,纷纷散去,但还是不能出了柔远寨。 范仲淹保证,明天太阳一起,就会请他们回转,而且交易如旧。 羌人和元昊交好,是因为被元昊的武力屈服;羌人和大宋交好,是因为被大宋的利益所诱。 既 7136." >然元昊还没有打过来,大宋还和他们做生意,羌人虽心中忐忑,还乐得继续充当墙头草的角色。 羌人均已回营帐休息,范仲淹却没有睡,尹洙亦是如此。二人没有入了中军帐,只是在帐外而坐,望着东北的方向。 那里就是白豹城的所在。 尹洙神色兴奋中还夹杂紧张,范仲淹倒还平静。可他若真的平静,早已回去休息,但他怎睡得着? 尹洙端着酒杯,早忘记酒杯已空,喃喃道:“快丑时了吧?” 范仲淹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月也在望着他。他杯中有酒,酒中有月,可心中呢……只有对出征将士的牵挂。 月色如银,铺在地面上,如清晨的新霜,已近丑时。 范仲淹陡然间目光一凝,握杯的手都有些发紧。尹洙感染到战起的金戈气息,霍然抬头。 只见到一道亮光从东北向冲起,刺开远方冰冷的墨夜。虽只是短暂的如流星般,但已带来了晨曦的希望。 “开始了。”尹洙站起来,满面兴奋,恨不能亲临疆场。 范仲淹反倒垂下头来,慢慢地喝着酒,喃喃道:“开始了。”所有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到,结局如何,是水到渠成还是功败垂成,是看别人的时候。 尹洙走来走去,突然坐了下来,盯着范仲淹道:“范公,你已变了很多。” 范仲淹淡然一笑,“是吗?” 尹洙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为天子宁可得罪太后、为废后一事宁可得罪天子,为公正宁可得罪朝中第一人的吕夷简。你宁可得罪天下人,也要坚持自己。但你现在变了,你少了倔强,多了圆和,你这次回京,甚至还去拜访了吕夷简。任福有些自大,若是以往的你,说不准已撤掉他的指挥权利,但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说……” 他眼中隐约有了悲哀之意,是不是因为发觉今日的范仲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范公? 范仲淹反问道:“现在不好吗?” 尹洙叹口气,想要喝酒,才发现杯中无酒,只有风尘满怀。范仲淹拿起酒壶,为尹洙满了杯酒。尹洙望着那杯酒,叹气道:“范公,你还记得当年吗……你每次被逐出京城,很多人因为你的正直而送你,长亭折柳,举杯说你,‘范君此行,极为荣耀’。” 范仲淹本平和的脸上,有了分激昂。但最终他不过端起酒杯,感慨道:“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余靖、蔡襄、你还有欧阳修一帮大臣,为了给我鸣不平,随我一块被逐出了京城。我……一直都记得!因为有你们,我才不孤单!” “那时候我们心甘情愿!”尹洙一字字道:“如果再回到从前,我还是要为你鸣不平。” “那现在呢?”范仲淹突然问。 尹洙目光复杂,并不直接回答,许久才道:“你可记得我们当初指点天下的时候说过什么?”见范仲淹不语,尹洙霍然站起,激动道:“我等历数大宋沉疴,均说变革势在必行。只有富国强兵才能兴治太平,只有先去除西北大患,才能繁盛大宋!” 范仲淹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些话,我从未忘记。”他说的坚定非常,双眸中神采飞扬。这一刻的表情,有如多年前的冬夜飞雪。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尹洙见状,精神一振,立即道:“如今圣上启用贤明,韩公和我等一般的想法。他也极力主张改弦更张,重振宋威。他决定先定西北,再改沉疴,是以决定五路出兵攻打元昊,但你为何上书说并不赞同?” 范仲淹沉默许久,望着一旁的大树,突然道:“其实已入冬了……”那大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很是凄凉。 “树上的叶子不是一夜能够掉光的,也不是一夜能够长出来的。”范仲淹又道:“如果我们想看苍翠郁郁,心急的会浇水,甚至会浇热水……但这树非但不能繁盛,很可能会冻死的。西北就像这棵树!” 尹洙沉默下来,范仲淹望着尹洙,真诚道:“我也很急,但我们必须要等,必须要准备,培土浇水,这样时机到了的时候,我们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尹洙,我知道……韩琦、你、很多很多人都盼着大宋强盛,迫不及待的想要变革。但这事不能急,我希望……你能懂我!” 尹洙叹口气,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他端起酒杯,又放下,问道:“范公,此战能否成功呢?”心中在想,“范公老了,少了当年的那股魄力。元昊算什么,一介武夫罢了。范雍是无用之人,这才导致三川口惨败。难道说韩公、范公联手,还对付不了元昊吗?只要能一举平定西北,龙颜大悦,就是对大宋改革开拓之时,到时候我等起沉疴、改弊端,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多年所盼?如此方不负平生!范公做事最近考虑的太多,只盼白豹城能一战而胜,鼓舞西北军心,到时候再劝范公支持韩琦好了。” 范仲淹见尹洙脸色阴晴不定,还是平静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该做的都已做了,急有何用?” 尹洙哈哈一笑道:“那不谈军情,谈谈诗词可好?你初到边陲之时,曾做过一词的上阕,不过一直没有下文……我一直在等。柳七的词虽艳,总不如你的来劲。” 范仲淹微笑道:“我都忘记了,偏偏你还记得。” 尹洙道:“我怎么不记得?你的词,我每个字都记得。为文章,务求古之道,偏偏汴京那些所谓的文人,除了艳词外,再也做不出其他,让人听着来气!”站起来,端着酒杯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好词,好词!”见范仲淹含笑不言,尹洙认真问,“这不是好词吗?你听听,若非真正到了边陲之人,焉有如此眼界,如非真正大气魄的人,也难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 范仲淹哑然失笑道:“我虽然脸皮不薄,可被你这么一说,也要红了。”原来这词却是他所做。 尹洙笑道:“过了这久,你总该想出下阕了吧?” 范仲淹持杯在手,望着月光如霜,突然道:“你可听到羌笛声了吗?” 尹洙侧耳听去,隐有所闻。如此深夜,那羌笛之声无疑满是幽怨。尹洙叹道:“这时候吹笛子的人,多半……是想家了。”只有在边陲的人,才了解边陲人的苦。只有边陲,才有这种幽苦笛声。 范仲淹双眉微扬,望着酒杯道:“下半阕也有了。”他缓缓吟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吟词如乐,可神色满是萧索落寞。 尹洙随着节奏轻拍手腕,等范仲淹念完后,轻叹道:“好词呀,好词。这下阙中,我最喜燕然未勒四个字。当年东汉窦宪得罪了太后,为立功赎罪,请命北伐。结果大破匈奴,在燕然山刻石记功而回,功勋炳耀。范公你也得罪过太后,也想大破党项军,效仿窦宪之举。只是区区四个字,尽显胸中抱负。范仲淹还是范仲淹!” 范仲淹吁了口气,“尹洙,你还是……懂词了。” 尹洙得范仲淹一言,眼珠一转道:“只懂词……难道不懂你吗?你以为我真不懂吗?窦宪为权,你为天下。他可以不择手段,但你虽想破党项人,还忧兵士之苦。不过总是这样瞻前顾后,如何成事呢?” 范仲淹沉默良久才道:“范某之功,不想用兵士之血染成。” “可若不战,又有别的办法吗?”尹洙反问道。 范仲淹悠悠一叹,再不多言。 远处的火光焚天,天欲燃。那风声、笛声、厮杀声交织错落在一起,夜无眠,天欲破晓。 近清晨之时,范仲淹眼中已有血丝,尹洙也是一夜未眠。二人焦灼的等待白豹城的消息,这时寨北有一骑飞奔而来。见到范仲淹后,立即翻身下马,禀告道:“启禀范大人,白豹城已被团团围困!我军正在加力攻打。” 尹洙急问,“那现在情况如何?” 飞骑道:“还在等消息。”话未说完,又有一骑赶到,禀告道:“到如今,周边羌人、叶市、金汤城,暂时没有援兵来救白豹城。” 范仲淹喃喃道:“任福向我说这些,只想让我放宽心,攻城显然并不顺利。”范仲淹虽听喜讯,但已看出隐忧。 尹洙扼腕道:“难道说我等全力一击,竟还下不了一个白豹城?” “白豹城屹立西北多年,党项人狂傲是有,但警觉仍在。这次我等是出了奇兵,可谁都不能担保,他们没有戒备。”范仲淹缓缓道:“任福此人狂傲,只盼他莫要一意孤行,若真的攻不克城池,又逢敌援兵至,可暂时退回,再图打算。” 尹洙道:“那如何能行?区区一个白豹城都攻不下,以后何谈踏破横山,平定西北?” 范仲淹微微皱眉,才待说什么,又有飞骑赶到,“启禀范大人,武英已杀入了白豹城。” 尹洙哈哈大笑,终露喜意道:“范公,你一直说武英勇而乏变,但他这次却不负你的厚望。” 范仲淹终于也舒了口气,可还是望着白豹城的方向。 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到——“白豹城城南被破!”,“白豹城城西被破!”,“宋军已烧了白豹城的太尉衙署!”,“武英生擒了白豹城的最高统领张团练!党项军没了指挥,争相逃命。”,“任大人纵兵厮杀,屠戮白豹城。”,“宋军斩杀党项军统领七人,捉敌官五人……搜获牲口、战马难以尽数!” 宋军大获全胜! 范仲淹听到这里的时候,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命人前往通知任福,烧城后,尽快回转,莫要贪功,提防党项军援兵赶至,那就得不偿失了。 尹洙已去安排庆功宴,范仲淹突然发现,这些消息中,竟然没有狄青的。 狄青那面如何了?范仲淹很有些忧心,他只听过狄青的事迹,毕竟没亲眼见过狄青作战。但一想到狄青那刚毅的脸庞,范仲淹已不再担心。 范仲淹信自己的判断,认为狄青不会辜负他的厚望。 黄昏之时,任福终于带人赶回,本是肃然的柔远寨因为大胜沸腾了起来。白豹城所藏甚丰,宋军缴获兵甲战利品难数,带回的牛羊马驼竟有近万之多。 任福背负四刃铁锏,趾高气扬的回转,见范仲淹就道:“下官未负范大人所托!” 范仲淹笑容满面道:“很好,很好。”听着任福不停禀告战绩,瞥见武英已周身是血,忍不住道:“武英受伤了?” 武英咧咧嘴道:“一些小伤,不妨事。” 任福重重拍着武英的肩头,赞道:“武英负伤不下七处,可还活捉了张团练,此次攻城,当记头功。” “那狄青现在如何了?”范仲淹问。 任福撇撇嘴,“他嘛……应该和高继隆还在坚守华池,不过我已撤兵,已传令让他们回来了。不闻太多的消息,想他们捡了个便宜,没有和党项人交手吧。” 范仲淹见任福身为此次战役的部署策划,可竟对手下狄青、高继隆如此漠不关心,心中不悦。但见众人兴高采烈,不想打断他们的兴致,终于道:“诸君此战辛苦,我已摆下庆功酒,还请入席。” 众人轰然叫好,就在帐外露天庆功。酒菜摆上,范仲淹陪众人喝了几杯,可不时的看看寨北。 酒过三巡之际,终于有飞骑来报,“高继隆、狄青已带兵回转。” 范仲淹欣喜,静等狄青上前。见狄青尘满面,血染征衣,关切问道:“狄青,可曾负伤?” 任福一旁道:“他这人……听说好负伤。平远之时,一伤就有半年之多。”说罢大笑,旁将均是跟随而笑。 狄青只回道:“此次未曾受伤。” 任福问道:“那收获如何?不知斩了多少敌兵?” 狄青皱了下眉,摇头道:“末将不知。” 任福一拍桌案,喝道:“狄青,你无论如何,已是个巡检。怎么连战果如何都不知?” 范仲淹不待多言,一人已哈哈笑道:“他是不知道战果如何,他顾不上数呀。”高继隆从狄青身后走出,对范仲淹施礼道:“范大人,华池一战,狄青以逸待劳,等骨咩族出援之际。力斩骨咩三熊,大破骨咩族兵!” 尹洙惊诧道:“都说骨咩三熊是骨咩族极勇的斗士……竟被狄青一起斩了?” 高继隆道:“管他白熊、黑熊还是灰熊,都挡不过狄青的一刀。” 任福心中微颤,暗想早听过骨咩三熊简直比熊还凶恶,他这才把活儿交给了狄青。可狄青恁地凶恶,竟然连斩三人? 心中虽凛然,任福还故作淡静道:“杀熊一事,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高继隆笑了起来,满是得意,“下面的那件事,绝非匹夫之勇了。” 范仲淹双眸中已有欣赏之意,微笑问,“后来如何?” 高继隆道:“若是别的将领,击败骨咩族后应该如何做呢?”他虽像在询问旁人,可只望着任福。他早就当狄青是他的兄弟,狄青可以沉默,可他不想。就算任福是他上司,他也不怕。 并非所有人都看重自己的官位! 任福心思飞转,故作不屑道:“那还用问,当然是伏兵在侧,请君入瓮了。” 高继隆摸摸胡子,叹息道:“狄青就没有这么聪明了,他做了件很多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尹洙忍不住道:“狄青怎么做了?”他向狄青望去,狄青还是沉默平静,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 高继隆缓缓道:“他知道一时间杀不尽骨咩族人,既然如此,若坐等对手前来,说不定党项军有防备,如此一战,胜负难料。因此他主动请缨,换了骨咩人的衣服,装成骨咩人的败军,反倒向金汤城行去。” 范仲淹眼已亮了,尹洙拍案叫好道:“出其不意,先发制人,好计。” 高继隆嘿嘿一笑,“金汤城果然出了近千兵士来援,那领军的军主见到狄青的人马,只以为是自己人,还待询问情况,就被狄青冲过去砍了。党项人大乱,被杀退数十里,丢盔卸甲,城门紧闭,已不敢开城。狄青就带着二百来陷阵之士在城门前守着,可叹满城党项军,不知虚实,大半天不敢出战。” 众人血已沸腾,想像狄青横刀立马,傲立在金汤城前,竟让敌手不敢出战的豪情,不能自已! 尹洙满了两杯酒,端到狄青的面前,真诚道:“好一个狄青,竟让敌人不敢战。只凭此一役,我敬你一杯。想当年郭遵五龙川横杵立马,也是不过如此。” 狄青听到“郭遵”两字,心中一痛,接过酒杯,黯然道:“尹大人过奖了,我如何能和郭大哥相比呢?” 尹洙转问高继隆道:“那后来呢?你们就这样安然的回返了?” 高继隆笑道:“哪有那么简单。金汤城终于看破了狄青的虚实,竟倾兵和狄青一战,由守城的团练亲领人马,围剿狄青。” 尹洙失声道:“那如何是好?” 众人也是脸上色变,心道狄青带领不过两百骑兵,如何来抗? 高继隆道:“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逃了。” 任福冷冷道:“我还以为他是神,原来也会逃的。那伤亡多少?”他不关心狄青的战绩,只关心狄青的损失,有如个嫉妒的妇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好。 范仲淹一旁见了,不由忧心,暗想这任福是泾原路的领军第一人,怎能这样意气行事? 高继隆叹口气道:“他一路逃命,党项人就一路的追。然后狄青就逃到了凤池县南的云天崖……” 范仲淹突然问道:“那时候高钤辖在做什么?” 高继隆嘿嘿一笑,知道瞒不过范仲淹,说道:“那时候我正带着两千人马在云天崖喝风。” 尹洙恍然大悟道:“原来狄青故意败逃,引敌入伏!” 高继隆鼓掌,刺了任福一句,说道:“还是尹大人聪明呀,老夫见他们杀来,心道和狄青总算有点交情,就帮他一把。” 狄青第一次露出笑容,眼中暖意融融。那本是他和高继隆定下的计策! “那千余人一杀来,老夫先用大石,后用滚木一砸,狄青又反杀了回去。若不是那团练跑得快,只怕也被狄青砍了脑袋。”高继隆捋髯大笑道:“这帮孙子,竟然小瞧我们,结果被我们斩了四百多人,又抓了他们百来人。而我们呢,伤了几十人,未折一兵。” 众人耸然,尹洙难以置信道:“你们杀骨咩三熊,屠骨咩族,斩一军主,击败金汤城援军,一日三战,竟然未折一兵?” 高继隆淡然道:“当然了。狄青只管杀,老夫只管数,因此他不知道战绩,但老夫我……还是一清二楚的。” 众人默然,就算任福一心找茬,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 范仲淹终于叹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不必多说什么。武英一旁听到,霍然站起,激动道:“狄青实乃西北宋军第一英雄!” 众人就算有不服,心中也早被狄青之勇震撼,沉默无言。 只有狄青还是表情寞寞,突然感觉脸上微凉,抬头望去,原来天已落雪。望着天空飘的雪,有如冬的承诺,狄青耳边像是有一声音道:“狄青,好好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狄青望着飘雪,嘴角带笑,但掩不住眼中的相思。 雪无声无息的下,落在枝头,层层叠叠,有如思念;落在脸颊,融化成水,好似泪。 泪凝雪飘中,有朦朦胧胧,那白皑皑的尽处,有风旋,旋起一地的雪,有如舞者。雪在舞,接天连远,雪在落,绛河星落。 原来……相思如雪。 第二十六章 大顺 雪落无声,苍穹同色。可无论再冷的雪,也有消融的那一刻,就像再冷的冬,也有被春天取代的时候。 地上的雪,渐渐的薄了。 马蹄声急响,踏破长街,翻起残雪,带出分新绿。那马儿奔的极快,转瞬冲到长街的尽处。尽处有一府邸,是庆州知州府。 骑士飞身下马,有兵士才待阻拦,见到那骑士尘染衣、鬓已秋,沧桑的外貌掩不住俊朗的那张脸,都是不约而同的施礼道:“狄巡检,范大人正在等你。” 来人正是狄青。 狄青点点头,大踏步的入了知州府,他要见范仲淹。 范仲淹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延州,可他好像很少在延州。范仲淹和范雍都姓范,但有很大的不同。 范雍好像只知道吃饭,范仲淹却是饭都顾不上吃;范雍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离开延州,谁都看出他等着回京城,范仲淹自从知延州后,就很少呆在延州,但谁都觉得,范仲淹好像准备扎根在边陲。 范仲淹眼下没有吃饭,他在看着酒杯,杯中无酒。见到狄青前来,范仲淹第一句就是,“元昊称帝了。” 西北元昊终于建国,国号夏,自此后,和契丹、大宋分享天下。 狄青其实已知道这个消息,但听范仲淹提及,眼皮还是跳了下。他眼前不由闪出元昊的身影,黑冠白衫,手持巨弓、壶中五箭。 元昊的一双眼,带着几分炽热,数点讥诮,满是壮志豪情。 狄青知道元昊肯定会称帝,自从他见到元昊的那双眼后,他就知道,谁都阻挡不了元昊前进的步伐。 元昊十月称帝。那时候,野利遇乞还带兵和韩琦在镇戎军鏖战;那时候,范仲淹、任福正在全力攻打白豹城;那时候,京中觉得三川口之战过去了近一年,已可忘却了悲痛,赵祯正准备冬日大典,朝臣也在准备称功颂德,歌舞升平。 那时候,事情很多很多,但元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称帝! 宋廷震怒,立即宣布全面停止和党项人的交易往来,拒不承认元昊的地位。 两国来往的文书,最多只肯称夏国为西夏。那不过是区区蛮夷,怎能称作大夏?只有大宋才是正统中原之邦! 宋廷虽自欺欺人,但事实已成。宋廷震怒,想着如何制裁元昊……当然这种制裁,要经过太多人的辩论商议,最终可能才会得出一个结果。 元昊没时间商议!他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进攻! 狄青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一切,觉得这个冬天果然热闹,热闹的看似飞舞的雪,又和雪一样寂寞。 范仲淹望着狄青,轻轻地叹口气道:“朝廷有对西夏用兵的打算,但是否一战,还在商议……无论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先做好准备。十士现在如何了?” 十士是厢军编制,但战斗力远胜厢军。这队人马是在种世衡谋划下,经范仲淹大力支持,由狄青亲自率领! 狄青道:“如今种世衡已建五士,分为陷阵、死愤、勇力、寇兵和待命五队。总共有三千多人马,已到了我统兵的极限。”狄青眼下是延州西路巡检,领兵不能过三千。 范仲淹笑了,“你错了,还没有到极限。你眼下是鄜延路兵马都监,最少可统帅五千兵马了。” 狄青一怔,错愕道:“我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范大人,你记错了吧?” 范仲淹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错,你协助任福破了白豹城,功劳不小。西北缺将,因此我奏请天子,请破格提拔军将对抗元昊,天子竟准了。破白豹城的诸将都有提升,天子有旨,特旨升你为鄜延路的兵马都监,调令前天才到我手上。” 狄青心中不知何等滋味,他数个月前还不过是个指挥使,哪里想到才到了初春,就已升到两州兵马都监的地位,虽说他有功劳,虽说赵祯和他有些关系,但若没有范仲淹,他也不会如此迅疾的升迁。 “对了,天子还挺想念你的,令我让人画了你的像回去。”范仲淹感慨道:“他说你心在西北,也就不勉强你回去了。他还说,让你莫要忘记彼此的约定。” 范仲淹眼中,有分感慨,显然也知道狄青和赵祯的关系。 狄青心道,难得赵祯还记得当年的盟誓了。可我哪有李靖、霍去病之能呢? 范仲淹见狄青神色惆怅,并不以升迁为喜,知道他志不在官位,话题一转道:“好了,出发吧。” 狄青也不多问,知道该说的范仲淹自然会说。他几天前得范仲淹调令,命他带两千兵马来庆州听令,范仲淹到底要做什么,他暂时不知晓。 二人出府,在百来兵士的护卫下出了庆州城,才到城北,就见到平野上肃然立着两千骁骑。人如冰,马似铁;人禁言,马无嘶。 那铁骑如龙,经过严冬的洗礼,已要傲啸九天。 城北立着的正是狄青统领的十士,亦是鄜延路、甚至是整个西北,最强悍、最有冲击力的骁骑。 领军之人有四,一人面如死灰,正是李丁;一人背负长剑,却是戈兵;还有一人手持长锤,拳头如钵般大小;第四人坐在马上,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的样子。 范仲淹目光从这四人身上扫过,微笑道:“我知道李丁统领死愤之士,戈兵带陷阵之士。那个拿锤子的叫暴战吧?他好像带的是勇力之士?” 狄青回道:“范公说得没错,暴战带勇力之士,寇兵之士由张扬带领。” “那只有四士呀。”范仲淹眉头一轩,恍然道:“待命是由韩笑统领吧?” 狄青点头道:..“不错。但待命不入编制,只负责消息传送等责。” 范仲淹舒了口气,喃喃道:“很好。”说罢已策马向东北行去。 众人出庆州奔东北,驰了半天的功夫,已奔出百来里。略作休息,继续疾驰。那两千铁骑不紧不慢的跟在狄青身后,如同雪地群狼般——坚忍、沉默、等待嗜血。 日头西归之时,范仲淹勒马不前,远处平原将尽,群山如苍龙般蔓延。雪已消融,露出山上青色的石头,有如苍龙的骨,褐色的泥土,宛若苍龙流的血。 前方突然有飞骑来报,在狄青耳边低语几句,狄青有些诧异,到了范仲淹近前道:“范大人,近马铺寨东北、西南二十里外,竟都有一千多宋人向马铺寨的方向聚集,那些人少武备,大车多,暂不知道他们的用bbr>?99lib?意。” 马铺寨本宋人的营寨,不过自从党项人在附近建了白豹、金汤两城后,马铺寨因为年久失修,兵力稀少,只能放弃。 范仲淹笑笑,神色有分振奋,说道:“狄将军,那是我们的人,我叫他们来的。走吧,去马铺寨。” 狄青有些奇怪范仲淹跑到荒芜的马铺寨做什么,但他听从命令,一挥刀,向西南、东北向点了下。两千立在寒风中的骑兵就像被刀劈开一样,分成两组,如待发的怒箭! 范仲淹见了,暗自点头,心喜狄青自有主张。狄青虽听来人是范仲淹所招,但不明真相,还是积极防备,以防不测。狄青如此做法,虽对范仲淹有些不敬,但范仲淹更是欣赏。 众人策马,黄昏之际,已到马铺寨。 这时西南、东北两向的宋人同时赶到。两千多人,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各种材料和工具,好像要盖房子一样。 两向各走出一人,到了范仲淹面前,施礼道:“范大人,属下如约赶到。” 左面那人长得一表人才,满是书生气息,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好感。右边那人却长得没有人样,他脸上挨了一刀,鼻子都被削去一半,瞎了一只眼,面目狰狞,瘸着腿。黄昏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鬼,若是到了晚上,只怕要把鬼都吓死。 那残废之人似乎也知道自己面容太过恐怖,始终垂着头。 范仲淹望着那残废之人,眼中只有怜悯,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鄜延路的兵马都监狄青狄将军。” 那二人都向狄青行礼,狄青回礼。范仲淹拉着那残废人的手道:“狄青,这本是藩部的统领,叫做赵明,当初曾镇守过马铺寨。那个……是犬子范纯佑,眼下是延州主簿。” 狄青见范纯佑和范仲淹倒是很像,只是朝气蓬勃,少了范仲淹的沧桑,有些奇怪范仲淹为何要找这两人前来。 范仲淹道:“赵明,纯佑,你们做事吧。”那两人应了声,已喝令手下赶车入山。赵明更是一瘸一拐的在山中打量地形,指挥众人卸车取料。 狄青见众人这般举动,心中一动,问道:“范公,你要重建马铺寨吗?” 范仲淹笑了,“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了。”突然问道:“我们虽破了白豹城,为何不趁机占领那里呢?” 狄青不想范仲淹有此一问,沉吟道:“暂时没有兵力去守。”他说得不无道理,眼下大宋无论是陕西、山西或者是河北,都无险可守。这就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大宋什么地方都想守,但一交兵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守不住。大宋号称拥兵百万,但太过分散,结果导致当初三川口一战时,两个副都部署加上郭遵等人所率的兵马,不过万人,大宋调兵之弊端,可见一斑。 范仲淹微微一笑,“说的有道理。那地方对西夏人很便利,我们能趁其不备斩断他们的枝叶,却不能挖出他们的根。既然如此,只能放弃。我们对抗横山的夏军本就处于不利,三川口一战后,又丢了土门,失了金明寨,更没了地利。延州那里,我们只能死守青涧、延州,等待机会。” 狄青立即道:“延州暂时没有机会,但庆州有!我们破了后桥寨,烧了白豹城,眼下金汤城只是孤城一座。马铺寨若重修起,就如尖刀般,插在白豹城和金汤城的中间。不但可直逼夏人的叶市,还能伺机攻打金汤城!” 范仲淹眼中满是欣慰,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们进攻一直难以为继,是因为我们缺个根。马铺寨地势极好,可做我们的根,我们以后就依据这里生根发芽,不停的修下去,总有逼到横山的时候。这个法子虽慢,但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以前我们守不住马铺寨,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你!”范仲淹回望狄青,凝声道:“夏人不久后就会知道我们的行动,他们不会容忍一把刀插在这里,也很快会派兵来攻!” “范大人尽管建寨。”狄青一字字道:“有狄青在,他们奈何不了这里。”他字字如同刻在了岩石上,不容半分修改。 范仲淹舒了口气,欣慰道:“很好!对了,我决定给马铺寨换个名字……”略作沉吟,范仲淹缓缓道:“就叫做大顺……大顺城,好不好?” 又近黄昏,夕阳晚照。 冷风中的暖阳撒下了金黄色的光芒,斜飞千峰,最终落在范仲淹的脸上。那张脸上已有皱纹,鬓角早染霜花,但那双眼,依旧的明亮多情,满是希望。 狄青望着那张脸,眼中也充满了期冀。 这两个一样命运舛磨的人,也一样的坚强不屈。不屈命运的安排,竭力的抗争,心中又有希望…… 希望终有顺行的那一天。 狄青移开目光,望着太阳一点点的西落,喃喃道:“大顺城?好,好名字!” 日头落了升,升了落,天道循环。两千多的人手,昼夜不停建寨。山上的雪融了,草绿了,黑石褐土上,开始盘旋着一条新的巨龙。 巨龙虽粗糙,但已成型,只待春风夏雨,就能雾化飞腾。 这一日,红日东升,狄青坐在山腰的方向,远望西方,若有所思。 他的征衣上黑褐夹杂,已分辨不出本色,黑的是尘、褐的是血。尘也好,血也罢,都掩不住他坚毅的脸庞,忧郁的眼。 金灿灿的光线落下来,给那伟岸的身躯带来分汉家陵道的沧桑…… 他望着西方,心中在想,为何我没有再次做那个古怪的梦呢?难道说,我不是伏藏?伏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相思如麻,戎马倥偬,他这段日子坚守大顺城,疲惫的梦都难做一个。无梦相思浓,有前尘往事,纷沓杂乱。 飞雪、元昊、飞鹰、野利斩天、还有那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喜孙…… 这些人都好像和香巴拉有些关联,眼下他们如何了,是否找到了香巴拉? 他们离狄青虽远,可狄青总觉得,他们终究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收回了远望的目光,狄青望向了盘旋在山间的大顺城,嘴角浮出分微笑。他是看着大顺城兀立而起,一点点的雄伟壮大。他没有辜负范仲淹的期望。 数月五战,斩将七人,杀敌两千余人,他甚至没有让夏军接近大顺城。 他狄青已开始向元昊宣战!大顺城,就是他的战书!一直以来,都是夏人蚕食宋人的领土,只有这个大顺城,建在了夏人的地盘中。 远望韩笑向这个方向行来,狄青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山间残雪早尽,一朵不知名的花儿,悄然绽放。 花儿如雪,山风中瑟瑟抖动。 狄青蹲下去,望着那朵花儿,又想起那个夜,那双凄婉的眼眸,那不舍而又深情的声音,“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 他轻轻伸出手去,却没有攫取那花朵,只是用指尖轻触花瓣。花瓣有露,阳光下闪着亮,有如泪光。 终于直起了腰,狄青回望韩笑。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韩笑又道:“狄将军,范大人找你有事,请你过去一趟。” 狄青点点头,前往范仲淹的营帐。 才到了帐外,就听帐内有人厉声道:“范公,你变了!” 狄青一怔,不解这里有谁会对范仲淹这么无理,听那声音有些熟悉,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帐中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尹洙,坐着的是范仲淹。尹洙已脸红脖子粗,范仲淹还是神色平淡,但双眸中,已有了几分无奈。 范仲淹见狄青前来,眼中有分暖意,看了眼尹洙,商量道:“尹洙,我和狄青有事商议,你先休息几天再谈好不好?” 尹洙道:“不行,我辛苦的赶赴京中,又从京城赶到你这里,就要听你一句话。” 狄青见这二人竟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心中奇怪。正要圆场,帐外警声遽起,大顺城的人都知道,有敌来袭! 尹洙怔了下,一时间忘记了争吵,范仲淹扬眉望向了狄青,问道:“怎么了?” 狄青倒还镇静,微笑道:“无非是夏军又来转转,估计送货来了。范大人,我去看看。”见范仲淹点头,狄青不慌不忙的出了中军帐,消失不见。 鼓声急,战意横空。大顺城外,风雨狂来。 尹洙听那鼓声紧密,有如敲在胸口,忍不住问道:“夏军常来骚扰吗?” 范仲淹轻叹口气,说道:“也不常来,一月几次罢了。” 尹洙瞠目道:“一月几次还少吗?我军损失严重吗?”他这一问,其实很有深意。 范仲淹摇摇头,“没什么损失,反倒收获了不少。他们每次来,都送来了不少战马、盔甲……”嘴角带分欣慰的笑,“有狄青在,不用担心了。他已连斩党项人七员大将,想不到夏军还敢来。”心中忍不住地想,“夏人看来已把大顺城视为眼中钉,不拔不快了。” 尹洙明白了送货的含义,眼珠转转,赞道:“狄青真英雄,范公得此虎将,可说是天意了。”他说的微妙,范仲淹已听出尹洙还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岔开话题道:“京中现在……比西北要暖些吧?” 范仲淹一旁有个火炉,上面清水才沸。范仲淹亲自提壶,为尹洙倒茶,心中又想,“怎么才能让尹洙、韩琦打消大举进攻夏人的念头呢?如今时机未到,西北军备早荒,兵力积弱,在这时出兵,根本没半分胜出的把握啊。再说朝廷颓靡,庙堂之人只享安乐,不知西北之苦,钱粮划拨总不及时。大宋无精锐之军,前方要对虎狼之师,后面有庙堂牵扯,这样出战还不是送死?” 原来前些日子,和范仲淹同赴西北的安抚副使韩琦,仗着在镇戎军击退了野利遇乞、又大破白豹城之功,信心高涨,想毕其功于一役,竟建议宋廷五路出兵进攻夏国。范仲淹并不赞同,上书反对。夏竦虽统领陕西,见手下有分歧,举棋不定,又不想担责,就让韩琦、尹洙亲自前往京城,对圣上分析形势,再做定夺。 范仲淹虽未听尹洙述说京中详情,但察言观色,也知道尹洙此行不利。尹洙一到大顺城,就期盼用情面说服范仲淹,让范仲淹上书支持韩琦出兵,范仲淹断然拒绝,尹洙这才愤怒,指责范仲淹变了。 尹洙满腹心事,知道范仲淹故意转移话题,忿忿道:“范公错了,京中只比西北要冷,因为西北还有热血,但汴京只有冷血!” 范仲淹沉默无语,他久经浮沉,早明白朝廷的心思,知道吕夷简这些人为求稳妥,就算天子有心兴兵,吕夷简和两府中人也不会赞同韩琦出兵的。 要出兵,绝非是某个人能定下的事情!就算赵祯都不能! 尹洙见范仲淹只是望着茶杯,问道:“范公为何不问问我京城之行呢?” 范仲淹略带无奈道:“不知你京城之行如何?” 尹洙道:“此行倒还顺利。朝廷决定出兵了。” 范仲淹心中一紧,有些讶然道:“当真吗?如何出兵呢?真的要兵分五路进攻西夏吗?”他一连三问,心中沉重。 尹洙凝视范仲淹的表情,回道:“非五路,而是两路出征。朝廷建议……由韩大人的泾原路和范公的鄜延路联合出兵,伺机进攻西夏。” 范仲淹敏锐道:“是建议?并非是决定?” 尹洙见范仲淹目光灼灼,不想骗他,终于长叹一声,“不错,是建议范公酌情与韩大人联手出兵。范公,目前吕夷简独揽大权,只求高官得坐,难有进取之心。眼下西北惶惶,国威不振。国事至此,唯有一战才能平民怒,振国威,想范公定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范仲淹也叹口气,摇头道:“你错了,这绝不是机会。” 尹洙愤然又起道:“范公,你怎能这么说?你我蹉跎多年,还能有多少机会?你早知大宋危机重重,一直对我说,不惜此身,也要拯救大宋于危难。你生平最具斗志,和太后斗、和皇上斗、和两府斗,只因你忧国忧民,为国为民!眼下大宋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夏又是虎窥在畔,我们一味的软弱,只能坐以待毙。韩公忧国之心,不逊范公,期待与范公联手,共击元昊。本以为天下人独弃韩大人,而范公不会,没想到你竟第一个反对。难道说,多年的磨难,已让你失去了锐气,升职西北,让你丧失了雄心?难道说……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尹洙愈发的愤怒,范仲淹反倒冷静下来,等尹洙住口,这才道:“说完了?” 尹洙道:“没有!但我想先听听你说什么。” 范仲淹神色无奈,但还坚决道:“尹洙,我并非想要坐以待毙,你也看到了,大顺城建起,已入西夏的境内。青涧城防御极佳,暂可取代金明寨。我们只要慢慢的修下去,以守为攻,稳扎稳打,终有一日会到横山下。” “终有一日?”尹洙冷笑道:“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范仲淹皱眉道:“我不知道你我有没有机会看到,可你若执意立即出兵,肯定没机会看到了。三川口一战,已显我军弊端重重——兵调不灵,将士乏勇,隐患多有,武备不行。以这种情况,就算能让韩琦召集大军,但远伐西北,长途跋涉,面对以逸待劳的夏军,如何能胜?韩琦虽有斗志,但可会用兵吗?”范仲淹说得已很尖锐,书生用兵,三年无成。韩琦虽心比天高,但素无征战沙场的经验,这种人领军,范仲淹很是担忧。 尹洙辩白道:“就算不会用兵,也比不用兵的好!” 范仲淹长叹一声,“如此出兵,胜算可有一成?你让我如何能够赞同?是的,我蹉跎多年,时日无多,空有雄心,难有回天之力。若凭这一仗胜了,你我都可名垂千古,但是……若败了呢?你我身败名裂倒也无妨,但疆场难免会有无数屈死的冤魂,我们怎对得起信我们的兵士?” 尹洙亦是仰天长叹道:“韩公曾说过,‘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前怕狼、后怕虎,如斯谨慎,近于懦弱,看来真不如韩公!” 范仲淹脸色微变,怫然不悦道:“尹洙,你说我不如韩公,我倒无妨。但你若激我出兵,万万不能..。想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大宋存亡,岂能置之度外?范某就算不如韩公、就算懦弱、就算错过这个扬名天下的机会,但也绝不能用无数兵士的性命,搏一个置之度外!” 尹洙见范仲淹态度坚决,愤然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我就去回韩大人。想韩大人就算没有范公的协助,也会兴兵西讨。到时候……只请范公莫要后悔。”他虽和范仲淹交好,但意气所至,竟翻脸相向。转身出帐,也不施礼。 范仲淹才待召唤,知尹洙主意已定,无法相劝,又颓然坐下,喃喃道:“我会后悔?唉……韩琦只知进取,轻视元昊,自身漏洞百出,若元昊来攻,如何是好?”饶是他心思缜密,这刻也想不出个两全之计。 正枯坐时,帘帐一挑,狄青走入,见范仲淹忧心忡忡,低声道:“范大人……你……没事吧?” 范仲淹这才留意到大顺城中军鼓声已停,暂时把烦心之事放在一旁,问道:“狄青,战况如何?” 狄青道:“杀退来敌了。”他说的倒是轻描淡写,但身上又多了不少血迹,显然又是身先士卒,杀退来敌。范仲淹一摸茶杯,见茶尚温,心中喜悦,暗想狄青如斯勇猛,退敌谈笑之间,实乃西北之福。 略作沉吟,范仲淹为狄青满了杯茶,举杯道:“祝你再立战功,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狄青端起茶杯,并不喝茶,问道:“范公,尹大人为何与你争吵呢?”他早当范仲淹是朋友,因此一问。 范仲淹眼有忧愁,将方才所言说了遍,征询道:“狄青,韩琦气盛,执意动兵,你觉得如何?” 狄青皱眉道:“范公,我与夏军作战多年,知道我军不适宜长途奔袭,也少了夏人的剽悍之气,再说……边陲因‘更戍法’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五路进攻西夏?只怕难以调度,胜负难料。” 范仲淹点点头,心想狄青都明白这个道理,为何韩琦不知呢?难道说,壮志雄心有时候真能冲昏头脑,还是说一些经验教训,必须用鲜血才能铭记? 他神色中有些疲惫,“你说得好呀。其实不但西北有这个问题,整个大宋在我看来,也是沉疴已久。当年太宗有大志,禁军还是太祖的底子,也曾三路进攻燕云,五路围剿李继迁,但结果均是不妙。自澶渊之盟后,又逢真宗信神,太后当权,朝中一直萎靡不振,赋税日重,百姓穷苦。官员冗余,武备不修。大宋内忧重重,眼下绝非大举出兵的机会。” 沉默片刻,范仲淹突然道:“可若小股出兵,倒还可行。狄青……大顺城自建起之时,就屡受夏军进攻,你可有应对之法?” 狄青放下茶杯道:“夏军出兵,多是兵出横山的贺兰原,过叶市来攻大顺城。若不让他们出兵,不如我们杀过去!” 范仲淹欣慰一笑,暗想狄青果然胆大心细,这时候亦能忙而不乱,“你倒是和我的想法差不多。与其让他们总打我们,不如让他们根本无法出兵。只是听说野利遇乞已到贺兰原……你主动出击的时候要小心。”这几个月,他早知道狄青用兵谨慎,领军竟有天赋,数战告捷,仍是不骄不躁,已值得他重用。 狄青点头道:“不错,根据我的消息,天都王野利遇乞已到叶市,多半是在筹划再次攻打大顺城……不过……先下手为强,我们也在准备对付他了!” 范仲淹眼内光彩闪烁,微笑道:“你们?你和种世衡吗?”见狄青点头,范仲淹问道:“元昊手下九王,以野利王、天都王权势最大。这两人镇守横山,一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听说种世衡曾以离间计除去野利旺荣,不知道这次,他会用什么办法对付野利遇乞呢?” 狄青眼中有了狡黠的光芒,低声道:“这次……我们要用一把刀来对付他。” “什么刀,这么犀利?”范仲淹有分好奇。 狄青一笑,一字字道:“刀是好刀,刀名‘无灭’!” 第二十七章 杀青 叶市地处白豹城、金汤城之西,近横山、北望白于山。夏人每攻延州之时,均从白于山贺兰原而出,经叶市,或分兵北上去取土门,或径直东行来攻大宋的保安军。 如果说白豹城、金汤城是夏人进攻大宋的利刃,那叶市无疑就是利刃的刀柄。 叶市因有白豹城、金汤城在前,又经营多年,极为安定繁荣。若论交易规模,早远超大宋边陲的榷场。是以西夏和大宋交兵后,虽榷场交易断绝,但这里还是繁荣依旧,吸引了四方来往的客商。 叶市最繁华的一条街,叫做叶落。 能在这里经营的人,可说是终日刀头舔血,彪悍非常。元昊好武,也不禁在这里交易的人动武,是以在这条长街死去的人,就如落叶般的寻常。 马蹄声急如骤雨,踏破了叶落街的繁华,只见长街尽处,突然驰出一队骑兵,虽不过十数人,但众马疾驰的声势,有如千军。 长街两处的买卖人见状,纷纷肃立两旁,买卖都不敢做了,看他们的神色,就算白天见鬼都没有这般惊怖。 来的不是鬼,而是叶市团练保旺罗。 谁都知道最近保旺罗不开心,前几个月,骨咩三熊竟同时毙命,叶市几次出兵攻打大顺城均是损兵折将。 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一个人,那人叫做狄青! 保旺罗不怕狄青,他只想找到狄青,痛痛快快的战一场,一解怨气。不过他身为叶市团练,不能轻离,只能将一腔愤怒发泄在旁人的身上。 保旺罗身后跟着十数个手下,每人的战马后,均拖着一个宋人。那些人被一路拖过来,早奔得筋疲力尽,有几个已踉跄栽倒。只要一倒下,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百姓却早就司空见惯。 党项人每次若逢战败或者发怒,均会玩这种把戏,号曰“杀鬼招魂”。传说中,这种方法能够磨砺勇气,保佑下次作战顺利。 保旺罗行到长街正中,陡然勒马,他的十数个手下也齐齐勒马,有几个宋人还在勉力奔行,马势一停,径直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青石街上,多数被摔得脑浆迸裂。 但那些宋人中,竟还有一人挣扎站起,就要逃命藏书网。不想一箭飞来,刺穿了他的背心,将他钉在了土墙上。 一抹艳红的血,顺着土墙流淌而下,触目惊心。保旺罗手持弓箭,双眸通红,看起来还没有杀过瘾。淬厉的目光一扫,长街两旁的人纷纷低头。保旺罗嘴角带着分狞笑,叫道:“谁告诉老子狄青在哪里,我就赏他一百两银子。谁敢帮助狄青,我就要他的命!” 无人应声。保旺罗还待再吼,长街对面驰来一匹快马,看其行装,是夏兵的打扮。那人高喊道:“团练大人,王爷让你立即前往通化楼。” 这里只有一个王爷,那就是龙部九王之一的天都王野利遇乞!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天都无界,山讹守疆! 夏军五军中,以骑兵中的铁鹞子和横山的山讹军最为犀利。天都王野利遇乞领山讹军镇守横山多年,就算元昊见了,都要给几分面子,保旺罗再是嚣张,听到野利遇乞相招,亦是不敢怠慢,忙道:“好,我马上就去。”通化楼是叶市最大的一个酒楼,保旺罗暗想野利遇乞找他去那里,多半是要商议攻打大顺城一事。 那骑已到保旺罗的面前。 保旺罗突然有了种心悸,察觉到有些不妥,厉喝道:“你是谁?”他蓦地发现,那兵士只是叶市寻常夏兵的打扮,并非野利遇乞身边的亲兵。 若非野利遇乞身边的亲兵,如何会被派出来传讯? 那马上骑士低声道:“这是……王爷……的令牌……”他说得断断续续,手一伸,掌心上多了面令牌,金光闪闪。 保旺罗定睛望去,看不懂那是什么。 陡然间,一道寒光从那人的袖口打出,直奔保旺罗的咽喉! 众人大呼,不想那骑士竟是个刺客。变生肘腋,保旺罗怪叫声中,奋力向左避去。那刺客暗器打得急,但保旺罗身手矫捷,竟避开了这必杀的一击。 可那刺客暗器才出,人已腾空而起,手臂急挥,单凭手中金光闪闪的令牌,就划破了保旺罗的咽喉。 保旺罗摔落马下,眼如死鱼般,盯在刺客的脸上。他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那人为何要杀他。保旺罗只见到对手面如死灰般的脸。 那人空中翻身,已骑到保旺罗的马上,高喝道:“杀人者——狄青!” 长街众人听到“狄青”二字,悚然惊呼。 那人高喝声中,策马前奔,一骑绝尘。保旺罗的护卫这才清醒来,驱马急追,不想前面长街处,左右各冲出两人,横端巨木撞过来。 那巨木碗口粗细,长达数丈,横过来,已塞住了长街。 狂呼声中,马儿惨嘶,竟被那巨木击折了四肢。那些护卫躲避不及,纷纷落下马来。 一护卫身手不错,还待翻身而起,就见到有钵大的拳头击过来。“砰”的一声巨响,那护卫惨叫声中,竟被一拳击飞了出去。 那护卫人在空中,鲜血狂喷,只见到一人拳头带血,嘴角带笑,轻声道:“我……就是狄青!” 落叶街已乱,那护卫晕过去的时候,还想不明白,为何又冒出个狄青? 持巨木的四人连杀数人,止住了追击,纷纷闪身进了附近的店铺,不知所踪。这时长街上示警号角长鸣,纷乱四起。 拓跋摩柯快步走出府邸时,正听到号角长鸣,不知发生何事。他本是嘉宁军司的监军使,奉命从宥州过横山前来叶市,随时准备进攻大顺城。 野利遇乞方才让人传令,命他急赴通化楼。 拓跋摩柯听王爷相召,不敢怠慢,早就命手下准备车马,他到了府外,身边的十二勇士已整装待命,神色肃然。 那十二勇士有如标枪般的戳在那里,冷酷、镇静。 拓跋摩柯很满意,知道这十二勇士到了哪里,都有领军的资格。他有这些人的护卫,可谓是高枕无忧。任何人想要击败这些勇士,冲到他的面前,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有人冲过了那些勇士的防卫,也挡不住拓跋摩柯的开山巨斧。 拓跋摩柯身为监军使,勇力无敌,一把巨斧,也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远远处,长号响声不停,竟似有敌来袭,拓跋摩柯到了马前的时候,皱了下眉头,心道保旺罗在这里坐镇,出了事情,怎么不赶来知会一声? 拓跋摩柯没有多想,认为这是叶市,就算有敌,人也不会太多;就算有敌,保旺罗肯定也能搞定。拓跋摩柯上了马,在十二勇士的簇拥下,沿着青石长街向通化楼的方向行去。 马儿轻嘶,拓跋摩柯正在琢磨天都王用意的时候,感觉到微风荡漾。抬头望过去,见到树上很有几分绿意。 原来春已到了。 拓跋摩柯不待再想下去,就见到高树上突然飘下了一片落叶,遮住了日头,向他飞了过来。拓跋摩柯一惊,随即已发现,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人! 一个身着灰衣的人。 那人衣着颜色和枯树仿佛,一直就攀在树上,若是不加留意,只以为那是段枯枝。那人转眼间掠过拓跋摩柯的护卫,已到了拓跋摩柯的头顶。 拓跋摩柯大惊,喝道:“抓住他。” 十二勇士呼喝连连,纷纷向拓跋摩柯涌去。可那人从空而降,绕过护卫,十二勇士一时间鞭长莫及。 拓跋摩柯见那人已到头顶,怒喝一声,挥斧劈去。巨斧极重,足有五六十斤的分量,这一斧头下去,就算石头,都能被他砍成两半。 可抽刀难断水,巨斧难克柔。空中那人如片树叶,只是一荡,已避开巨斧。手一扬,一张大网倏然张开,竟将拓跋摩柯罩在网中。 拓跋摩柯身经百战,可从未经历过这种过招。大叫声中,已被大网束缚的不能动弹。这时候寒光一闪,一柄短刃已透网而过,插在拓跋摩柯的胸膛。 拓跋摩柯双目凸出,怒嘶道:“你是谁?” 那人踢落拓跋摩柯,站在马背上,冷然道:“我就是狄青!” 话音未落,那人手腕翻转,一根绳索飞出,搭在墙头之上。他借绳索之力,身形纵起,已上了高墙。手中绳索再飞,缠住树枝,翩翩而起,荡得远了。 十二勇士惊得目瞪口呆,不信世上还有这种身手。 拓跋摩柯死,十二勇士不能免责,一想到这里,众勇士硬着头皮去追。才过了街口,就见转角巷口处冲来十数人。个个手持短枪,犀利扎来。 那十二勇士猝不及防,竟被扎翻了半数,余众一声喊,纷纷退后。手持短枪那些人并不追赶,身形闪动,已再藏身巷中,消失不见。 不知多久,才有勇士壮着胆子去看,巷中早没有了人迹。那巷子的白墙上,涂着几个鲜红的血字——杀人者、狄青! 杀人者狄青!狄青来到了叶市! 这个消息风一样的传递,雷一般的鸣响,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已传遍了整个叶市。 狄青威震西北,大闹兴庆府,甚至杀到了玉门关,夏人对他竟无可奈何。 狄青协攻白豹城,杀骨咩三熊,横刀金汤城前,竟无人敢出城一战。 狄青守大顺城,数月五战,斩七将,大破叶市来敌。 这段日子,狄青这个名字早就传遍西北,如日中天。 夏军三川口的大胜,似也掩不住狄青两字的光辉。 狄青这个名字,在西夏人心目中,已越来越沉,越来越神秘。谁都听说过狄青,可见过狄青的却少之又少。有人说他玉树临风、有人说他青面獠牙,有人说他身高丈许……每个人说的版本都大不相同。 而传到野利遇乞面前的狄青版本,也有三四个之多。 已黄昏,野利遇乞正在通化楼。 野利遇乞的确传令让叶市众军将赶来,可传令一个时辰后,所召的七人中,竟然只有三人赶过来。 不听天都王的号令,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不过那不听号令的四人显然已不必害怕,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横着就被抬了进来,四人已死。 每一人眼中都是惶恐难以置信的表情,当然是不信会有人在叶市杀了他们。 尸体中有叶市团练保旺罗、有嘉宁军司的监军使拓跋摩柯,另外两人,衣着华贵,显然也是叶市的要人。 野利遇乞坐在高位,冷漠的看着那四具尸体问道:“教练使,你可查出凶手是谁?”野利遇乞额头突兀,双眸深陷,鼻子颧骨高耸起来,整个面容如天都山般,有峰有谷,很是奇特。 但没有人敢笑他,甚至没有人敢看他一眼。所有人都知道,野利遇乞本性残暴,自从野利旺荣死后,他更是阴冷非常。若有半言触怒野利遇乞,说不定就会惹上杀身之祸。 野利遇乞问的是左手处的一个藩人。那藩人身材彪悍,脸色蜡黄,闻言喏喏道:“卑职已在查。凶手……好像是狄青。” “好像?”野利遇乞笑了,淡淡问,“你好像也快死了?” 天已冷,可那教练使汗水不停地流淌,颤声道:“凶手就是狄青!” 野利遇乞叹口气道:“我听说,这四人几乎同一时间死的,有的在叶市东,有的在西。狄青恁地厉害,竟可分身四处杀人吗?” 教练使抹汗道:“那就不是狄青了。” 野利遇乞讥诮笑道:“我是让你捉贼呢?还是让你在猜谜?你累了,该休息下了。苏吃曩……将教练使拖出去砍了!”话音落地,一人从野利遇乞身后闪身而出,一把抓住了那教练使。 站出那人脸若刀削,身上黑衣剪裁的极为妥帖,衬得身躯如长枪般挺直。众人都认得,此人就是野利遇乞的近身侍卫苏吃曩。 教练使也算魁梧,可不知是畏惧,还是根本无法抵挡,竟被苏吃曩抓小鸡一样的抓住。 教练使被拖出去时,惨叫道:“王爷,卑职冤枉。只求你再给我个机会。” 野利遇乞不语,无人敢言,只怕惹祸上身。 片刻后,苏吃曩已端个托盘入楼道:“王爷,请查验。”盘上盛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教练使的脑袋。 众人想着方才还是鲜活的一个人,转眼间只余个脑袋,不由胃中作呕。可在野利遇乞面前,他们哪敢呕出来? 野利遇乞望着那人头,突然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你现在什么官职?” 被指那人声音微颤道:“卑职是军中侍禁。”教练使职位在监军使之下,侍禁又比教练使低了级。 野利遇乞淡漠道:“你现在就是叶市的教练使,负责缉拿凶徒。去吧。” 那侍禁又惊又喜,喜是莫名被提拔,惊的是,若找不到凶徒,是不是也会和方才那个教练使一样的下场。可这时已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侍禁飞奔下楼,呼喝人马,开始在叶市全力缉凶。 野利遇乞端起酒杯道:“来……喝酒。” 他下手处,只坐着三人,个个面色如土,纷纷举起酒杯道:“谢王爷。” 野利遇乞喝了杯酒后,问道:“颇超刺史,群牧司那面,有何消息了?”夏国群牧司主要负责马匹供给,颇超刺史身在群牧司,眼下负责战马调配一事。 颇超刺史身材稍矮,肤色黝黑,闻言起身道:“王爷,日落后,就会有二千匹战马送到叶市。” 野利遇乞点点头,问道:“都押牙,各溜的兵力分派的如何了?”夏国都押牙和大宋的兵马都监职责仿佛,主负责集兵。 都押牙神色冷峻如冰,沉声道:“军令已传,明日当可聚齐万余兵马。” 西夏全民皆兵,地方出兵,均是由当地的部落首领来指挥。一个部落的兵士就称为一溜。军令一下,各部落必须响应,若不跟从,将有重罚。 如此一来,夏人负担远较宋廷为轻,纠结兵力的速度更是远胜宋军。 野利遇乞听都押牙回复利落,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那二人齐声道:“卑职本分所在。” 野利遇乞淡淡道:“可有些人,就连本分都做不好了。”他斜睨下手的第三人,轻声问,“藩落使,马已运齐,人已积聚,不知你可有了必胜的准备?” 藩落使诧异道:“王爷,眼下狄青为乱叶市,我们真要出兵攻击大顺城吗?”藩落使又是各部落联合的首领,羌人多部,统御困难。元昊立国后,在夏境各要害之地设十二监军司,由都统军镇守。都统军之下,又有藩落使,都押牙负责指挥召集各部军马,以供夏人最快出兵。 当年三川口一战,元昊能迅疾集结十五万骑兵入侵大宋,就是得益这种调兵策略。 这藩落使本名拓跋守岘,已是叶市左近的最高统领。 野利遇乞道:“你可知狄青为何要在叶市作乱?” 拓跋守岘摇头道:“下官不知。” 野利遇乞冷笑道:“范仲淹兴建大顺城,已把刀子捅到夏境。宋廷西北边防杂乱,难以纠集大军,因此大顺城最多也不过一两千人在守着。范仲淹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一座城池立在面前,也知道我肯定要大举出兵,他明白大顺城坚守困难,这才让狄青过来捣乱。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想我们出兵。既然如此,我们就偏要出兵!” 拓跋守岘又惊又佩道:“王爷心智非凡,想那范仲淹是万万比不上了。下官……虽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绝不会辜负王爷的厚望。” 野利遇乞冷哼声,望着酒杯沉吟不语,心中暗想,“大哥作乱被杀,兀卒最近对我很是冷漠,只怕已对我有了疑心。我这次带兵攻打大顺城,必须成功,不然的话……”不然怎么样,他已不敢想下去。 野利遇乞不语,众人更不敢多话。 夜已临,酒寒风冷。 华灯初上,从通化楼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灯火若星,但这星光下,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今日叶市凶杀四起,就算再想买卖的商人,都早已回转宅中,闭门不出。 拓跋守岘自从来到通化楼后,大气都不敢多喘,只喝了几杯冷酒,又冷又饿,小心翼翼道:“王爷,夜已深了。捉拿狄青一事,自有他们的负责。王爷操劳整日,也该早些休息了。万一……”他见野利遇乞脸色不善,终于不敢再说下去。 野利遇乞双眸斜睨,“万一如何?” 拓跋守岘壮着胆子道:“万一狄青前来行刺,王爷千金贵体,怎能不小心提防?” “大胆!”苏吃曩喝道:“王爷怎会畏惧狄青?王爷在此,就是想让叶市的人看看,狄青不过是个鼠胆之辈。” 拓跋守岘心中不满,心想你不过是王爷身边的近卫,怎能对我大呼小叫?可见野利遇乞一言不发,拓跋守岘心中发毛,陪笑道:“下官明白了。原来王爷在此,就是要等着狄青前来!他若不来,不过是个无胆鼠辈,他若来了,还能逃脱王爷的掌心吗?” 他越想越对,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野利遇乞突然道:“我饿了。” 拓跋守岘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野利遇乞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饿了就要吃饭吗?” 拓跋守岘终于醒悟过来,忙喊道:“快上酒菜来,王爷饿了。”话音未落,楼梯上已有脚步声响起,拓跋守岘心道,“怎么这菜上得这么快?”苏吃曩脸色微变,已闪身到了野利遇乞的身前,神色戒备。有人未经通禀就上楼! 听来人脚步,慢慢腾腾,绝不是侍卫,侍卫怎么敢如此怠慢?可若不是侍卫,进来的难道是刺客? 可若是刺客,怎么会走的不慌不忙? 苏吃曩想不明白,手按剑柄,眼露杀机。无论来人是谁,他都以保护天都王为重! 众人见苏吃曩紧张,不由骇然变色,纷纷站起。 只有野利遇乞神色不变,缓缓道:“退下。” 苏吃曩微愕,但不敢违背天都王之意,闪身到了一旁,还是全身贯力,虎视眈眈。 楼梯口,终现一人。 那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衣着简朴到寒酸的地步。春寒料峭,那人却只穿了件长衫。他脸色红润,嘴角似笑非笑。最让人奇怪的是,他的一张脸很是年轻,可一双眼已很沧桑。这人就站在那里,可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纪。 苏吃曩松开握剑的手,倒退半步,眼中竟露出分惊惧之意。方才他杀人取首级,眼皮都不眨一下,可见到这个平和的人,不知为何,手都有些颤抖。 那平和的人斜睨眼苏吃曩,嘴角还是带着笑,转望野利遇乞道:“我来了。” 野利遇乞握着酒杯,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几件事情。” 野利遇乞崇山一样的脸,开始变幻流动,如同被云层覆盖,让人看不出心意。 那人还是在微笑,就在静静的等野利遇乞回话。 野利遇乞眼中带分警惕,开口道:“请坐。”他在这通化楼中,终于说个“请”字,可看他的表情,觉得理所当然,这人值得他用个请字。 那人也不推让,含笑坐下来道:“有酒无菜,算不上好主人。” 野利遇乞一拍桌案,喝道:“菜呢,怎么还不上来?” 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却没有任何人动筷。那人看了眼酒菜,突然扭头对苏吃曩道:“你为何怕我?” 苏吃曩脸色苍白,强笑道:“般若王说笑了,我不是怕你,只是敬你。” 那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颇超刺史和都押牙都是一惊,不想这平和带笑的人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 来人竟是般若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般若悟道,智慧无双! 般若本梵语,意为智慧。 众人当然都听过般若王的大名,但很少有人见过般若王。这人本来就少在边陲活动,听说般若王一直藩学院出没,这次怎么也到了叶市? 这也难怪野利遇乞也说个请字。 苏吃曩见般若王不语,仿佛也松了口气。 野利遇乞知道最近龙部九王中,菩提王被狄青所杀、野利王自尽、龙野王死在三川口一战。若说以前,和元昊最近的当然是野利两兄弟,自从野利旺荣死后,野利遇乞就知道,元昊再不可能和野利家亲密无间。 眼下和元昊走得最近的,却是这个般若王。 野利遇乞每次想到这里,心中都不舒服,见般若王如坐禅一样,野利遇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来这里,要告诉我几件事?” 般若王笑容不减,“狄青大闹叶市,杀了我们几个领军的人,天都王当然忿然,就想守株待兔,看看狄青有没有胆量来杀你。王爷雄风不减,可喜可贺。” 野利遇乞面沉似水,“那依你的看法,狄青敢不敢来呢?” 般若王微笑道:“他好像从来没有不敢的事情,据我们后来推测,当初从天和殿横梁跃下的那刺客就是狄青。你想他连帝释天都敢去刺杀,这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情吗?”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野利遇乞闻言,眼睛眯缝起来,琢磨着其中的深意。当初天和殿叛乱,为首之人就是野利遇乞的兄长,般若王旧事重提,所为何来? 野利遇乞心思飞转,还能冷静道:“如果他敢来,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到呢?” 般若王眯缝着眼睛,突然望向个端菜过来的伙计,一字字道:“现在!” 野利遇乞已变了脸色。 通化楼杀气遽起。 众人被两个王爷之间的对话吸引,都明白般若王来这里,绝非为了说闲话,可谁都想不到,还有人敢在龙部两王的面前出手。 出手的是那个端菜的伙计。 伙计端个托盘,上面扣着个银光闪闪的盖子,里面也不知道是蒸鱼还是蒸鸡。天都王要上菜,通化楼的老板当然就在不停地上菜,有些菜根本动都没动,就已原封的端了下去。 王爷吃的菜,当然不能凉,因此有伙计悄悄换菜,好像也正常不过。 但就是这个正常的伙计,霍然掀开托盘盖子,取出了短刀。刀光闪亮,已压得四壁烛光失色。 那伙计一定是狄青!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只有狄青才有胆子混入这里,只有狄青才敢这时亮刃。所有人都认为狄青要杀的是天都王野利遇乞…… 可转眼间,众人大吃一惊,刺客出手,一刀竟刺向了般若王的喉间。 短刀独舞,刀意横行! 刺客要杀的竟是般若王! 刀光耀得野利遇乞脸上变色,他目光中也有了惊恐之意。那人不杀他,他应该庆幸才是,他惊恐又是为了什么? 般若王笑容竟然还在,他喉间突然多了个酒杯。那酒杯本在桌案上,他一伸手就取了酒杯挡在喉间。 短刀刺在酒杯上,叮的一声响,酒杯四裂,刀势微顿。碎裂的瓷片不等落下,倏然电闪而出,直奔刺客的喉间。那刺客出手突然,但般若王反击更是犀利。 转瞬间,刺客已陷窘境。他若退,四面受围,楼上的侍卫在刺客出手那一刻,已倏然冲过来。他若进,就要先挨那瓷片。瓷片若刀,尖啸锐利。 刺客陡然倒仰,一脚踢在桌案上。桌案倏然而起,不但挡住了瓷片,还向般若王兜头砸到。桌上碗筷瓷碟齐飞,呼啸而出,不亚于飞刀利刃。 野利遇乞身形一纵,已到了空中。他人在空中,只听到“波”的一声响,就见短刀飞穿桌面,取的仍是般若王的咽喉。 刺客踢飞桌案时,短刀脱手飞出,刺破桌面,仍要击杀般若王。 般若王笑容一僵,倏然倒翻而出。那短刀几乎擦着他的脸庞,刺在了酒楼的梁柱上。刀锋冷厉,已吹得他遍体生寒。 楼上兔起鹘落,一切不过是在刹那之间。 野利遇乞见般若王闪过那一刀,吐口气喝道:“抓住他。”他已瞥见刺客急冲而出,就要奔下楼去。他空中一个转身,飞扑而去。 一击不中,当求全身而退,那刺客果断离去,再无停留。 颇超刺史正守在刺客逃窜的方向,拔刀喝道:“哪里……”他“走”字未说,单刀已到了刺客之手。刀光一闪,颇超倒地,刀光再闪,脱手而飞,向半空中的野利遇乞斩去。 野利遇乞一凛,闪身躲避。不待再追,就听到酒楼“轰”的一声大响,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众人皆惊,已察觉通化楼摇摇欲坠,晃动起来。 再是一声巨响,碎屑横飞,通化楼竟然塌了下去。 众人大呼小叫,已顾不得再抓刺客,纷纷跳下楼去。那个都押牙和几个侍卫躲避不及,惨叫声中,竟被埋在了楼里。 野利遇乞落在楼外时,眼角跳动,鼻尖已有冷汗。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尘烟滚滚中,守在楼外的侍卫纷纷围过来。一时间火把如林,照得楼外已如白昼般。 众人惊惧中,见王爷没事,纷纷舒了口气。有一人冲过来问,“王爷无恙吧?”那人也是野利遇乞的贴身侍卫,只想讨好野利遇乞,不想野利遇乞霍然抽出他的腰刀。 那人一怔,不等再说,只见到眼前刀光一亮,已倒了下去。那人临死也不明白,为何会触怒了王爷。 单刀带血,天无月。夜黑风高。 野利遇乞斩一人后,眼中惊惧更浓。谁都看出他眼中有惊恐,刺客已去,他惊怖什么? 众人悚然,一人微笑道:“招是快招,刀是好刀,可还不如兀卒所赐的无灭刀。” 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平凡冲和的般若王。般若王手中拿着把刀,刀光不灭,黑夜明火中,熠熠发光。 刀是宝刀,亦是刺客所用的刀。 般若王还在笑,好像刺客要杀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这里就他不该笑,但他仿佛笑得最开心。 野利遇乞眼皮有些跳动,盯着般若王手中的那把刀,竟沉默起来。 般若王缓缓道:“阿那律,本意无灭。阿那律,亦是释迦牟尼的弟子。此人本是释尊的表亲,从佛后,为佛守夜,昼夜不眠,以致双目失明,却得释尊器重,修得天眼神通。” 他在这时候,突然说起佛教的一段典故,旁人均有些奇怪。野利遇乞脸色渐趋平静,只望着自己手上的那柄刀,刀身上鲜血已滴尽,刀身色泽黯淡,这只是快刀,并非好刀。 好刀杀人是不留血的…… “天都王镇守横山多年,兢兢业业,若论辛勤,可比阿那律。是以兀卒赐天都王无灭宝刀,以示嘉许。这宝刀削铁如泥,又是兀卒所赐,天都王素来都是奉之若珍,旁人不能轻易看到……” 般若王慢慢地说,众人都是奇怪的听,搞不懂般若王为何不关心刺客,只关心一把宝刀。般若王还是在笑,可笑容在森森夜色中,多少带了分早春的冷,“我很奇怪,这么珍贵的一把无灭刀,怎么会在刺客的手上?” 众人脸色皆变,再看般若王手上的刀,表情已各不相同。 原来刺客拿的竟是无灭刀! 刺客拿着野利遇乞的无灭刀到了通化楼上,要杀的却是般若王,这里面的深意,让人听着都惊悚。 般若王继续道:“自从野利王死后,天都王好像就少回兴庆府,常年在宋境出没,久久不归。知道的人都明白,天都王是为国尽忠,可不知道的看到了,难免会想,天都王会不会不满兀卒赐死他的兄弟,想要联系宋人造反呢?” 野利遇乞竟然还不言语。众人见了,皆是心中凛然,暗想天都王性子狠恶,脾气躁厉,如今这般沉默,难道说刺客真是他派出来的? 般若王含笑道:“按理说,今日叶市杀机四起,狄青下一个目标很简单,那就是刺杀天都王,彻底断绝夏军出兵攻打大顺城的念头。可奇怪的是……他要杀的人,不是天都王,而是我!” 野利遇乞开口道:“他不一定是狄青,他就算对我出手,也不见得杀得了我。” 般若王问道:“我只是疑惑一点,我来这里,是奉兀卒之令,这之前,只有王爷才知道消息。为何那刺客会对付我?难道说……有人知道我对他不利,所以提前安排人下手除掉我。方才通化楼突然倒塌,让我们追不到刺客,若没有精心的策划,怎能如此?事后,有人就可把一切都推在狄青的身上?” 众人都明白了般若王的言下之意,通化楼无端被毁,恐怕也只有野利遇乞有这个本事。 话如刀锋,风卷火愁,通化楼外,已静得呼吸可闻…… 众人都在望着野利遇乞,等待他的授意。 这里毕竟还是野利遇乞的天下,跟随他的人不在少数,只要他吩咐一声,般若王就算再智慧,恐怕也会被乱刃分身。 野利遇乞只是望着手上的刀,衣袂颤抖,也不知是风吹,还是心动…… 叶市虽繁华,但也有废地。就像阳光再明耀,也能照出暗影一样。离叶落街几里处,有个废园,当年曾极为繁华,可自从那家主人因得罪了保旺罗,被斩杀殆尽后,那园子就变成了鬼园。 冷风吹,如幽灵呜咽。叶落街经常死人,很多人都说,那屈死的亡魂都汇聚在废园,因此就算在白天,都无人敢进园。 深夜的时候,废园寒风呼啸,枯叶四飞,有如无数幽灵彻夜狂欢。 园中一棵大树下,伫立个黑影。枯叶寒风中,凝然不动。就算万千幽灵在狂欢,那黑影也是孤寂的。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寂,但孤寂岂不也是一个人的狂欢? 那影子虽孤寂,可那双眼却是雪亮炽热…… 园外突然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切。传言中,猫也是通灵之兽,甚至可以见到幽灵出没。那猫儿悲鸣,难道是因为见到鬼怪的缘故? 那影子听到猫叫,只是击了下手掌。 一黑影浮上高墙,有如幽灵般的闪现。树下的黑影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冷冷的盯着那前来的人。 黑影纵下高墙,忍不住的四下张望。 树下那人道:“这里除了我,并无旁人。” 前来那人笑道:“都说狄青胆大如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树下那人正是狄青。狄青眼眸闪亮,盯着眼前那人。夜黑风急,那人带着眼罩,让人看不清面容。 狄青只能见到那人长枪般挺直的身躯,一身衣衫裁剪的不差。 那人轻咳道:“今日之事,很成功。” 狄青“哦”了声,回道:“你放心,种世衡答应你的事情,肯定会办到。现在野利遇乞如何了?” 那人舒了口气,低声道:“般若王中计了,他开始怀疑起野利遇乞。这次野利遇乞纵有十张嘴,只怕也解释不清。再说前段时间,因野利旺荣叛逆,兀卒亦对野利遇乞有了戒心,恐怕也不会听他的解释。眼下般若王逼野利遇乞回返兴庆府,向兀卒交代一切。只要他离去,就是你们攻打横山的机会。” 那人语气中隐约有了分得意,但听他所言,显然与狄青并非一伙。 狄青点点头,眼神有了分古怪,突然沉声道:“你很好……我们攻打横山、再战宥州一事……” 那人并没有察觉到狄青的异样,急声道:“野利遇乞走了,我肯定也要跟随他离开。攻打横山的事情,和我无关。我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们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陡然变得如针尖般犀利,“你不用跟随他走了。” 那人一惊,失声道:“你要做什么?难道说……你们言而无信?” “你不用跟随天都王走了,因为你哪里都不用去了!”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 那人遽然而惊,长枪般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黑暗中走出一人,面带笑容,如闲庭信步般走到狄青身前不远处,止步道:“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狄青狄将军吗?” 狄青瞳孔爆缩,还能沉静道:“般若王?” 来人正是龙部九王之一的般若王。 般若王点点头,微笑道:“狄青,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一直想见你一面,可要见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狄青目光从般若王移到蒙面人的身上,见蒙面人如风中落叶般的抖,缓缓道:“你现在不是见到了?”他表面平静,可早听出废园四周有细密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虽轻,但逃不过他的耳朵,在般若王现身的那一刻,最少已有百来人包围了废园。 狄青伊始觉得是细作出卖了他,可见到那细作的举止,就知道不是。显然……般若王并没有中计,中计的是他狄青。 “见你一面,真花了我不少功夫……”般若王还在笑,可目光如针,盯死了狄青的举动。 狄青已见过般若王的武功,知道平手交战,自己不见得胜不了他。但他眼下四面为敌,已失地势,更何况……般若王若没有上当,天都王当然也来了。 他以一己之力,如何能抗得住龙部两王、加上百来高手的围剿? 最要命的是,他的五士均已化整为零的撤离叶市,他是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本来已决定,无论事成与否,他都必须要走。 他用无灭刀偷袭般若王,本是一计,嫁祸给野利遇乞的一计。种世衡收买细作偷了野利遇乞的无灭刀,他若能用无灭刀杀了般若王,野利遇乞百口莫辩。就算不能得手,般若王如何能放过野利遇乞?他能顺利逃走,得益于霹雳。李丁等人在狄青一发动进攻的时候,就动用了霹雳,毁了通化楼。 计划很是周详,但可惜的是,般若王比狄青想象中要聪明的多。 般若王见狄青不语,又道:“最近你们的消息得到的太快,我们数次攻击大顺城,都被你提前得到了消息,我们就有怀疑了,怀疑我们党项人中有了内奸!”他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眼蒙面人,蒙面人额头已有汗,般若王续道:“你这次一出手,就杀了叶市领军最要紧的四人,阻挠我们出兵攻击大顺城,当然是提前知道消息了。我一到这里,你就转而杀我,你心机很巧……” 不等般若王说下去,狄青已道:“你来叶市,不是为了野利遇乞,而是为了我,你早知道我会对叶市下手,对不对?” 般若王抚掌微笑道:“不错。” 狄青冷冷道:“你想杀我,但一直抓不住我。因此你故作中计,你当然知道,你们中已有了细作!你只要做戏逼天都王回兴庆府,那细作肯定会向我请功说明情况。通化楼倒塌,我虽逃了,但你并不急于抓我。你只要盯着细作,知道他必定会引你前来,因此你们就可以将计就计的围杀我,对不对?” 一人拍掌道:“聪明,狄青,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人。”那人走了过来,一步一个脚印,步步如山,来人正是天都王野利遇乞。 蒙面人更是哆嗦的厉害,恨不得化成一片枯叶飘去。 野利遇乞根本不望蒙面人,因为他的大敌是狄青,一百个蒙面人,也抵不过一个狄青。更何况,他早就知道蒙面人是谁! “几日前,有人偷走了我的宝刀,我一直在想,他到底什么目的?现在事情简单了,原来你们要用宝刀诬陷我。幸运的是……这件事我已经提前告诉了兀卒。狄青,你很聪明,你知道就算蓄力一击,也不见得杀得了我,因此在知道般若王到来时,转而攻击他。你想让般若王以为,我有反心,你想挑拨我们自相残杀。” 狄青冷风伫立,半晌才道:“你现在不想杀般若王,不意味着以后不想。” 野利遇乞脸色微变,般若王已笑道:“狄青,?99lib.你到现在,还不放弃挑拨之心吗?方才你猜的很多都对,只说错了一句话。” “是哪句?”狄青问道。 般若王道:“你以为我们想杀你,那是大错大错。” 狄青嘲讽道:“你们不想杀我,布置百来人到这里捉鬼吗?” 般若王道:“我们不想杀你,可也不想放了你。你是我们需要认真对付的敌人。”他笑容仍在,语气真诚道:“兀卒已觉得,你是大夏最可怕的威胁。你很可能成为曹玮之后,对夏国最有威胁的一个宋将。但你受制于那些庸才,不能尽展所能,戴着镣铐作战,何其痛苦?” 狄青沉默无言,心中叹息。 般若王留意着狄青的表情,眼中发光道:“兀卒雄才伟略,任人唯能,志在一统天下,成王图霸业。狄青,你若投奔兀卒,我以人头担保,你可直升龙部九王之位,掌控党项千军万马,一展生平抱负,何其痛快?你眼下虽有范仲淹赏识,但宋廷已朽,范仲淹自身难保。范仲淹若倒,你还能再找个范仲淹吗?” 狄青轻叹口气道:“大宋只有一个范仲淹。” 般若王哈哈一笑,“说得好。你若明白这点,就应该过来帮手兀卒……不然……纵然武功盖世,还是和郭遵一样的下场。” 狄青听到郭遵的名字,霍然抬头,眼中已有怒火一样的颜色。 般若王自悔失言,暗想听说郭遵和狄青关系极好,自己本想举例,如今倒有些弄巧成拙。不等再说,狄青已一字字道:“大宋只有一个范仲淹,但大宋也只有一个狄青!” 般若王笑容已很淡,他听出了狄青的意思,缓缓道:“这里好手如云,夜叉部好手多半在此。你要想清楚,我们虽不想杀你,可绝不会放你回去!” 狄青微微一笑,“我何必回去?” 他言毕,已拔刀。 春风冷、相思浓,刀光起,斩不断风中情思,却斩得下大好的头颅。刀声清越,刀声如歌,单刀孤独,在凄凉的夜色中唱起如火的歌…… 第二十八章 高手 狄青发动了第一攻。 他没有逃,他不想逃,他也逃不了。狄青错算一次,就不想再算错第二次。 般若王很狡猾,说的话当然不可信,但般若王有一点肯定没说错,废园外已遍布好手。狄青虽骇然般若王的调动能力,但他不惧。 若是冒然突围,只怕会入围,所以狄青攻,第一攻取的就是天都王! 野利遇乞虽勇,但已老。在通化楼行刺的那一刻,狄青就已看出野利遇乞凶悍的外表下有些懦弱。 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年轻人受得起挫折,因为不知道挫折的痛,但等到老了,伤痕累累,只能回忆挫折的痛,而没有经历的勇。野利旺荣被杀,野利遇乞竟还能安之若素,甚至争取元昊的谅解,狄青在通化楼出刀,野利遇乞先行自保,这都可看出,野利遇乞并没有拼命的勇气。 可狄青有拼命的决心! 他必须拼,不拼就死!死也要拼! 野利遇乞身为九王之一,武技高强,反应仍在,见狄青拔刀,已跃跃欲试,可见到狄青出刀,脸色已变。 他见到的不是狄青的刀,而是一道闪电。闪电横行,闪电后,有沉雷的气魄,犀利的双眼。 狄青刀法厉,气势更胜,杀气漫天。他使的本是千军百战,横行睥睨的刀法。当年残唐十三太保李存孝就是以横行刀立世,打遍天下未逢敌手。横行刀法固然犀利,但要使出刀意,却要凭一腔横行天下的霸气。 狄青少霸气,但有悲意、有血气! 野利遇乞在通化楼时,见狄青一击不中随即就逃,只以为狄青本事不过如此,只以为他最少可以接住狄青的几招。 但他立即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横行刀下,他一招都接不下来。狄青可以不要命,他能吗? 野利遇乞退、爆退、竭尽全力的退,转瞬已退到了高墙之下。 刀光追斩,如暗夜明炬,燃到了野利遇乞的近前。 野利遇乞脸色已白,退无可退,厉喝声中,出刀劲斩。可他气势已衰,刀光在如火炬般的光亮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火焰中突然加了一种耀眼的红色。 鲜血狂喷。 野利遇乞一只手臂飞到半空,孤零零的舞动。 如斯绝境,狄青反击,一刀砍断了野利遇乞的手臂! 刀光终于弱了下来,长刀嗜血,唯有血气才能暂制。就像宝剑难成,终究要以人血淬厉。但人血融入那一刻,宝剑亦是锋芒最弱之时。 “嗖”的一声响,一物已刺到了狄青的身后。那物先及狄青身后,再闻尖锐的啸声,可见出招之急厉。 出招也是恰在好处,适逢狄青气势已弱之时,出手的人,正是般若王。 般若王智珠在握,但还少算了狄青的勇气。他以为狄青会逃,他在废园外,早就布置了围杀的人手。狄青一逃,就正入他的陷阱,他准备等到狄青气力衰竭的时候出手。 可般若王没有想到,狄青抢先进攻,而且一攻就斩了野利遇乞的手臂。 般若王一直在追,他身手虽敏捷,仍不及野利遇乞逃命的速度。一个人在逃命途中,岂不也能将体力发挥到巅峰? 只是在野利遇乞手臂被斩断的一霎,般若王方才拉近了和狄青的距离,他果断出手。他用的是飞锥,锥后有链,手臂一振,链锥就已到了狄青的背心。 狄青闪身急避,一道血光飞出,链子锥钉在了高墙上! 般若王一凛,不想狄青反应竟如此迅疾。 飞锥声虽后发,但疾风早至,狄青提力之际,感官已到巅峰的境界。他在感觉风声靠近之时,已竭力闪避。 他躲得开要害,却还被链锥伤了肋下。 狄青已负伤,般若王嘴角仍带笑,但已是狰狞的冷笑。高墙上人影憧憧,显然是伏击之人等不及,已准备入园进攻。 既然狄青不逃,索性就将他剿杀在废园内。般若王手臂一振,“嗤”的一响,链子锥已带血而回,其快如风。但般若王笑容未毕,已僵凝在脸上。 比风更快的却是刀光,刀光又起,如紫电丹焰,炳焕冲天! 凄凉的夜色中,刀声再唱燕赵慷慨侠歌,横行高歌! 长刀经血淬化,更艳更凄,锋锐尽显。 般若王急退,不敢挡。 方才般若王心中还责怪野利遇乞的懦弱,他觉得野利遇乞只要抗一下,就能牵绊住狄青,二人联手,野利遇乞就不会受伤,说不定还能宰了狄青。 可他身临其境的时候才明白,野利遇乞或许是懦弱,但野利遇乞真的挡不住如斯犀利的一刀,刀光如魔,肆虐纵横,般若王也不敢正撄其锋! 废园早涌入了不知多少夜叉,但都追不上那紫电般的刀光。 转眼之间,般若王已退到另外一处高墙下。对面终于迎来几个夜叉,欲狙击狄青,可刀光又涨,众人躲避。 般若王终于得到分喘息的机会,厉喝声中,“嗖”的大响,链子锥已发。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狄青就这么攻下去,拼得两败俱伤,也要挽回颓势。 般若王出招,狄青收刀,一个鹞子翻身,已上了墙头。他这招更是变化莫测,由猛攻转变为退守,轻巧灵动,游刃有余。 般若王突然醒悟,狄青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已完全调动了废园外的人手。如今狄青已明虚实,当然要逃。 已没人能阻挡狄青的离去。 除了一枝箭——一枝泛着铜黄的羽箭。 “铮”的一声响,弦鸣千里,箭在眼前。那箭已到狄青的背心。黄色的羽箭如流星经天,泛着冰冷的死气。 这一箭射的不但准,而且时机掌握极佳,箭一出,就有必中的把握。 定鼎羽箭岂不是素不轻发,一击必中?! 众人都被那一箭所震撼,脑海中均电闪过一个念头,箭是元昊的箭,元昊竟然也到了叶市。狄青不及转身,听到弦响的时候,脑海中也闪过那黑冠白衣,手持巨弓的人。 除了元昊,没有谁能射出如此的一箭! 狄青已身陷绝境。就算是狄青自己,也觉得再无可能避开这一箭,他旧力才去,新力未生,只能勉强移动,希望能够避开要害。 但如斯一箭,岂是般若王的链子锥能比拟?狄青就算躲过要害,只怕也要被射个对穿,重伤之下的他,如何能逃脱身边百来人的追杀? 狄青已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陡然间一物飞来,隔在羽箭和狄青的中间。那物倏然而来,如羽飘、如箭射! “叮”的一声响,羽箭射入那物,那物击在狄青的背心。狄青飞身而起,竟从高墙上远远纵出,投入了黑暗之中。 远处再传来几声闷哼,暗夜血透,呼喝连连,声音去得远了。 紧接着“当”的一声响,挡住羽箭那物已掉在了地上,发出金属鸣响。那物是面铁盾,已被羽箭射穿,箭上有血。 那一箭射穿了盾牌,还是伤了狄青! 般若王没有追,野利遇乞紧捂着断臂,亦藏书网是不动。二人都在望着高墙上站着的一人。那人黑冠白衫,凝立在高墙之上,微风吹拂,直欲随风而去。 那人长弓在手,羽箭在壶。 壶中只余四箭,金银铁锡,唯独缺了一枝铜色的羽箭。 墙上那人正是元昊,他望着落在地上的铁盾,满是大志的眼眸中,突然有股狂热! 是谁出手救了狄青? 谁能在这种时候,出手掷出盾牌,帮狄青挡住了致命的一箭? 这人无疑是个高手,这人怎么会潜伏在众夜叉中?叶市中,怎么会冒出这么个高手?这人算准元昊出箭,竟能后发先至的挡住了元昊的一箭,武功之高,不言而喻。此人到底是谁? 元昊弓在手,目露沉思,凝视黑暗处,手在箭壶旁,轻轻地敲击…… 黑暗寂寥,元昊一时间竟忘记了追击狄青。元昊没有命令,可废园外的夜叉们,还是一路追击了下去。 狄青这才发觉,那些夜叉,在深夜中,有狗一样的直觉。 他已负伤。但比起上次受伤而言,无疑轻了很多。 般若王的一锥虽是犀利,却不及元昊的一箭。元昊那箭虽透盾而出,箭力已被盾牌卸去了七成。 箭尖刺入了狄青的后背,并未深入。狄青借那一击之力,墙上高飞,反倒轻易地窜出了夜叉们的包围。 血在流,狄青逃命途中,也和元昊想着一样的问题,救他的是谁?救他的人,会不会与元昊一战? 一想到这里,狄青倏然止步,反倒迎了回去。经过个路口,身形一闪,已到了处暗角。 东西两方各窜出道人影,一人道:“般若。”另外一人道:“三味。” 二人倏然而止,均摇摇头,又再次点头,往南北向奔去。 狄青心中暗想,般若……三味?难道是他们夜色中分辨的口令?见向北那人经过自己身边,浑然未觉。狄青才待起身,就见那人又停了下来,鼻翼微动。 这些夜叉,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可他们并不知道,若论眼力和听力,狄青更胜一筹。 黑暗中,狄青见那人眼中有狐疑之意,好像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一时间无法肯定。心中微动,狄青已闪身而出,低喝道:“般若。” 那人一震,转身道:“三味。”狄青猜得不错,这果然是他们分辨彼此的暗号。那人听到同伴的暗语,微有放松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可闻到有股血腥气?” 狄青压低声音道:“方才……”他声音极低,吸引那人近前来听。那人果然忍不住的上前一步,狄青爆窜而出,一伸手就卡住了那人的咽喉,双手一错,已扭断了那人的脖颈。 他动作干净利索,只是将快和力量发挥到了巅峰。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年在飞龙坳之时,郭遵也是用这种手段杀人。 往事依旧,物是人非。狄青心中有分伤感,取了那人的腰牌,飞快地脱下那人的衣衫,换到了自己的身上。又从怀中掏出种药粉摸在脸上,暂时掩盖了刺青。感觉没什么纰漏的时候,这才拎着那人的尸体,找了口枯井投了进去。 他片刻间已由被捕杀者,变成捕杀的夜叉,认准方向,竟向废园奔去。 这时候他若假装追捕自己的夜叉,当能轻易的离开叶市,但他不甘心。 狄青暗中观察,多少了解夜叉的举动,也装作夜叉的样子,躬着身子,遮遮掩掩的向废园行去。一路上,也碰到几个夜叉在巡探,狄青熟知口令,倒轻易的混了过去。 夜叉们当然也以为狄青早就逃离,做梦也没有想到,狄青还有胆子回来。 将近废园墙外,狄青已止步。他不知道元昊等人是否还在,也不知道救他那人后来有没有再次出手。正犹豫时,墙内有人冷冷道:“苏吃曩,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我?” 一个声音颤抖道:“王爷……我……”只闻牙关“咯咯”响动的声音,那人显然怕得厉害。 狄青心中暗叹,那是野利遇乞的声音,蒙面人竟没有胆子逃命,看来只有等死了。 给狄青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野利遇乞的近身侍卫——苏吃曩。 野利遇乞猜得不错,狄青派五士潜入了叶市,刺杀叶市的领军之人,就是为了阻挠夏人出兵进攻大顺城。 多一日的准备,大顺城就会牢固一分,夏人再想拔除大顺城,就要花费十倍的气力。 除了待命不停的给狄青传送消息外,狄青能迅疾的得到对手的消息,还倚仗着苏吃曩通风报信。种世衡认为,夏人可以收买宋人做内应,那宋人一样可以收买夏人做奸细。 这世上,很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种世衡用重金收买了苏吃曩,让苏吃曩偷了野利遇乞的宝刀,狄青因为苏吃曩的缘故,才能掌握野利遇乞的行踪。眼下苏吃曩有难,他是救还是不救? 暗夜中,只闻野利遇乞粗重的喘息,良久,野利遇乞突然道:“我可以饶你一命。” 苏吃曩大喜道:“王爷,只要你肯饶我的性命,我可去青涧城为你刺探消息。我就说拼命逃了出来,求种世衡收留,他必定没有疑心。王爷早就想破了青涧城,到时候我做内应,破城把握大增。” 狄青本来还在犹豫,一听苏吃曩这般乞命,已准备宰了苏吃曩。 野利遇乞缓缓道:“好计,好计!” 苏吃曩陪笑道:“只要王爷肯……”话音未落,遽然一声惨叫。 狄青一凛,又听苏吃曩的声音从墙内传来,“你……你……” “砰”的一声响,好像有人倒地,墙内再没有声息,狄青吃了一惊,暗想难道野利遇乞杀了苏吃曩?苏吃曩的计策虽卑鄙,但对夏人来说是好计,野利遇乞为何要杀了苏吃曩? 废园内满是静寂,不知多久,有人道:“天都王,活着的苏吃曩,显然比死了有用。” 狄青皱了下眉头,听出那是般若王的声音。 原来般若王也没有走,那元昊呢?是否还在这里?狄青一想到这里,更是屏气凝神,他面对般若、天都二人都不畏惧,可对于元昊,实在没有半分大意的理由。 野利遇乞冷笑道:“我若不杀他,何以解心中怨气?” 般若王道:“王爷杀他,不见得是为了发泄怒气吧?” 野利遇乞突然静了下来,墙外的狄青都感觉到沉寂中有不同寻常的愤怒。 “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野利遇乞一字字道。 般若王缓缓回道:“王爷手臂断了,也累了,掌控横山本是件耗神的事情……王爷当然明白,兀卒这次来,是让王爷休息休息了。王爷既然明白了这点,有些功劳,也不想让别人领了。” 野利遇乞蓦地爆发出来,嘶声道:“没藏悟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吗?”般若王就叫做没藏悟道。狄青明白了野利遇乞为何要杀苏吃曩!野利遇乞既然不再镇守横山,就不想把破青涧城的功劳白送给旁人。 党项人内部,当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睦。这里没有宋廷的勾心斗角,但若论血腥残忍,只有过之。 般若王淡淡笑道:“我并非无所不知,但我知道一点,兀卒并不会责怪王爷。他甚至……还想把王爷派往沙州呢。” 野利遇乞失声道:“此事当真?” 般若王道:“当然不假。” 狄青听野利遇乞口气中满是激动,甚至还有分喜意,不由大为奇怪。沙州远在玉门关,地处夏境最西,土地贫瘠荒凉。野利遇乞如果去那里,可说是被流放,为何野利遇乞还很高兴的样子? 野利遇乞呼吸渐渐沉重,终于叹道:“好,好!”他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声响起,听声音,已行出废园。 狄青暗自沉思,心想元昊多半已不在此地,可元昊前来叶市,绝非无因,他到底盘算着什么念头?攻大顺城,亦或是取青涧,或者再攻延州? 突闻不远处衣袂带风,有数人已向狄青藏身的方向奔来。 狄青一惊,几乎以为野利遇乞和般若王方才联手做戏,趁他不备的时候折返杀来。待见到为首之人也是夜叉的打扮,狄青才知道猜得不对。 那人身着黑衣,神色冷漠,见到狄青道:“跟我来。”说罢向西奔去。跟在那人身后的还有几个夜叉,均是沉默无言。 狄青知道那人并没有认出他的真容,只凭衣衫进行判断。犹豫下,终于还是跟这几人奔去。野利遇乞和般若王还在附近,狄青不想打草惊蛇。 一路上,为首那人又召集了几个夜叉,到了叶市西的一座庭院前,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不能让旁人靠近。擅离者,杀无赦!有靠近这里的人,杀无赦!你们若让楼中人发现了行踪,一样杀无赦!” 那人连着三个杀无赦,表情好像天经地义。没有人反对,众夜叉纷纷的隐到暗处。狄青见状,也找个暗角藏起来。为首那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狄青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心中奇怪,很显然,那人把众夜叉调集到这里,是为了保护院中人,但为何保护院中人,又不想让院中人知道?院里的人是谁呢?狄青想到这里,手心已发热,眼睛已发光。 无论如何,夏人重点保护之人,他杀了总是没错。他这次来叶市,岂不就是要扰得夏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狄青想到这里,已准备有所行动,抬头望去,望见院中阁楼一角。 阁檐斜挑,阁内突燃起了一盏灯。灯照残夜,风乱灯影。 狄青见到那盏灯的时候,一时间竟打消了行刺的念头。 孤灯一盏,暗夜中只有寂寞。狄青凝望灯光良久,不准备再动手,已有了要离去的念头。 就在此时,阁楼处有脚步声响,到院中停下。没多久,院中有声音传来,“公主,你总要吃点东西呀。”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狄青微怔,公主?哪个公主,是单单?单单为何也来到了叶市?脑海中闪过那性格多变女子的身影,狄青微有恍惚。 半晌后,一个声音才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初春中,那声音还带着余冬的冰冷,但又带着些春愁。狄青已听出,果然是单单的声音。 先前那女子劝道:“公主,你若不吃东西,兀卒会杀了我的。求求你,吃点东西好吧?” 单单怒道:“杀了你就杀了你!与我何干?”狄青皱了下眉头,又听单单道:“我想吃麻魁豆腐了,你给我做一盘上来。” 先前那女子喜道:“谢公主。” 狄青听单单主意转换的快,心想,“这个单单,口硬心软,只是个不懂事的姑娘了。” 陡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单单,这么晚了,你还在庭院做什么?这里冷,小心着凉了。”那声音平静中自有威严,狄青听了那声音,心中一凛,那是元昊的声音! 单单半晌才道:“大哥……我睡不着。” 元昊问道:“你为何睡不着?” 狄青隔墙听元昊向单单问话,言语虽还是平静淡定,但多少还有些感怀的味道,不由心中困惑。 狄青虽只见过元昊两面,但听过太多关于元昊的事情。这人有壮志雄心,这人也是极为残忍冷酷,这人根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当年卫慕山风等人躲避到横山东的宋境,就是因为族长卫慕山喜阴谋叛变事败。卫慕山喜本是元昊的亲舅舅,但元昊平定卫慕家族的叛乱后,不但杀了亲舅舅,还把妻子卫慕氏和刚出生的儿子一块杀了。因为母亲也是卫慕氏族人,元昊随后竟将母亲也毒死! 元昊杀妻杀子杀母之事传出,闻者无不动容,难信世上竟有如此狠辣残忍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对妹妹还有几分关怀? 狄青琢磨间,听单单低声道:“我每次……到了陌生的地方,都很难睡得着。”他看不到单单的样子,但听单单的口气中,满是苦闷。 院中的元昊并没有携带巨弓,也没有带五箭。他依旧黑冠白衣,眼中少了分大志和讥诮,正盯着妹妹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为何还要到叶市来?” 庭院里的单单一袭紫衣,如同夜里盛开的紫丁香。丁香多愁,单单秀眉也似丁香成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单单风中夜立,又是为了谁? 单单并没有回答元昊的询问,突然道:“这段日子,叶市人心惶惶,是什么缘故呢?” 元昊皱了下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狄青?” 狄青心头一跳,听院中沉寂。单单的声音良久才传来,“是!”她答的只有一个字,斩冰切雪般。狄青一时间满是茫然。 许久,元昊才道:“我今日不想杀他,只想擒他。可惜……有人出手挡了我的箭!” 单单吃惊道:“那他受伤了吗?”她声音虽冷,可就算高墙厚土,都难以隔断其中的关切。 狄青心中只是想,“她……为何对我这般关心?元昊可知道是谁出手吗?” 元昊沉默良久才道:“他肯定死不了,他若这么容易就死,也就不是狄青了!”顿了片刻,元昊低沉问道:“单单,党项人勇士无数,为何你只喜欢个汉人狄青呢?” 风停了,夜凝了,狄青墙外听到元昊发问,身躯微震,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单单喜欢他?怎么可能?他们只见过几面! 但这话是经元昊亲口说出,又不像有假。 蓦地想起当初在兴庆府外离别之时,单单曾问他,“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为你什么都不要,死也好,活也罢。去荒漠、去天涯……你是否会为了她,舍弃一切?” 当初听这句话的时候,狄青根本没有多想。可如今想起来,含义万千。 自从杨羽裳为他跳城后,狄青心中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在他心中,单单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只是在沙漠偶然救了单单一命,还没有救的彻底,可单单为何会喜欢他? 墙内墙外一样的静寂,不知多久后,单单才道:“我就喜欢!” 喜欢就喜欢,爱就爱,很多时候,本是不讲理由的。 又过了良久,元昊这才道:“你喜欢了个不该喜欢的人。狄青不为我用,就为我杀!”狄青心头一震,知道元昊说的不假,到现在,他和元昊,根本不可能共存。听元昊又道:“单单,整个西北党项人,均在我的脚下。无论贵贱、无论出身,你喜欢哪个,只要和哥哥说一声……” 单单截断了元昊的话,“你大权在手,可掌控天下人的生死,可怎能掌控天下人的感情?你可以让我离开狄青,但你如何能让我不想他呢?”她说的轻淡,但其中含义的决绝,让墙外的狄青忍不住的震颤。 元昊双眉一竖,才待说什么,单单又道:“大哥……”元昊听到“大哥”两个字,见到妹妹夜色中凄婉的面庞,心中一软,轻声道:“你要说什么?” 单单凝视着元昊,目光凄然,低低的声音道:“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可我请你……让我保留那么分想念,好吗?” 元昊一怔,见到单单脸色雪一样的白,目光水一样的清,叹了口气,再无言语。 院中再寂。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听院内有脚步声响再起,单单上了阁楼,不由抬头望过去。见夜黑灯青,有孤影落在纱窗上,说不出的萧索凄清。 狄青望着那窗前灯影,一时间思绪繁杂。 春已暖,可在高墙内外,似乎凝结着一层冰。 就在这时,庭院中又有脚步声响起,狄青微凛,收回思绪,凝神倾听。就听元昊道:“查出救狄青的人是谁了吗?” 狄青精神一振,侧耳倾听。 般若王的声音响起,“兀卒,此人武功极高……而且肯定和狄青有瓜葛……” “我不想听废话。”元昊冷冷道:“你这么说,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还查不出那人是谁?” 般若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是。” 元昊并不动怒,喃喃道:“这天底下能挡我一箭的人,屈指可数。但和狄青有关的人,据我所知,只有叶知秋和飞鹰两个人武技不差……余子皆不足道。” 狄青微凛,不想元昊竟对他这般熟悉。 般若王谨慎道:“叶知秋虽不差,但若说轻易的替狄青挡住兀卒的一箭,还不可能。飞鹰一直深不可测,出手的倒有可能是他。但到如今,我们还没有查出飞鹰的底细,这人就像凭空蹦出来的一样!飞鹰制服石砣,联系野利旺荣造反,去抓公主,手段诡异恶劣,用意不明……” 元昊嘴角有分哂然,不置可否。 般若王话题一转,突然道:“但眼下这高手是谁并非最重要的事情……依臣来看,狄青下一步怎么做才值得我们留意。狄青曾和苏吃曩提及,要攻过横山、战宥州……” 元昊不待没藏悟道说完,已截断道:“苏吃曩算是什么东西,狄青怎么会把真实用意向他透漏呢?” 狄青又惊,心道元昊目光恁地这般毒辣?原来狄青发现被围之时,故意对苏吃曩提及要战宥州,不过是对般若王施放迷雾,不想元昊一眼就看破他的心意。 般若王沉吟道:“兀卒认为,狄青那句话,是对我们说的?因此他绝不会攻打宥州了?可据臣方才得知的消息,宥州左右,已有宋军出没。” 元昊冷静如常,“眼下横山之事由你负责,自有你来主断,如何应对,不必对我多言了。”他手指轻弹,突然嘴角有分哂笑,问道:“阿难王那面可有什么消息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留心倾听。 元昊手下的龙部九王,是为天都、野利、罗睺、龙野、菩提、般若、阿难、迦叶和目连九人。 这九人在龙部中没有高下,只是职责不同。 眼下天都王野利遇乞断臂被派往沙州,野利王野利旺荣叛乱自尽,罗睺王野利斩天仍是诡异飘忽,龙野王龙浩天被郭遵击杀在五龙川,菩提王却被狄青扼毙在平远寨。据种世衡所知,般若王、迦叶王和目连王三人,本在藩学院出没,似乎在做些翻译佛经之事。野利王死后,般若王没藏悟道开始逐渐接掌野利王的职责,迦叶、目连两王应该还在藩学院。龙部九王中,唯一让种世衡费尽心思,也打探不到半分消息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阿难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龙王有迹,阿难无方! 这就是种世衡打探出来的,关于阿难王的唯一的一句话,除此外,狄青等人对阿难王一无所知。 故狄青听元昊突然提及阿难王,大有兴趣。 般若王缓缓道:“据阿难王所言,吐蕃王唃厮啰一直没有放弃夺回沙州的念头!” 元昊平静道:“唃厮啰就算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会找他的。当年他派不空前往汴京,想和刘太后图谋共击大夏,事后分得瓜、沙两州时,我就知道他一直还贼心不死,他还要夺回沙州。后来他派金刚印行刺于我,当然是想要事成后占领沙州了。” 狄青听元昊提及沙州,心中模糊的想到了什么。 陡然间身躯微震,脸色已变。他听到元昊清晰地说道:“唃厮啰要抢沙州,就是想去香巴拉,嘿嘿……可我就不让他成行,我看他能奈我何来?” 狄青脑海轰鸣,一时间心绪起伏,难以自己,他探寻多年的地方终于有了下落。 原来香巴拉就在沙州! 第二十九章 金汤 香巴拉在沙州! 狄青突然想起当初和种世衡探讨过一件事,曹贤英为何会有香巴拉的地图?后来二人可以肯定一点,如果那地图是真的,香巴拉应该在河西十一州。狄青甚至大胆的推测,归义军死守瓜州和沙州,那香巴拉就可能在这两地。 不想今日元昊就证实,香巴拉果然在沙州!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狄青愈发觉得香巴拉神秘中还有分诡异。香巴拉既然就在沙州,曹姓人为何不亲自找寻,反倒流传地图出来?听元昊所言,原来唃厮啰也一直在找寻香巴拉,可香巴拉若真如传说中那么玄奇,可得偿所愿,元昊控制了沙州,为何不去香巴拉求愿呢? 狄青很想元昊继续说下去,偏偏元昊已岔.开了话题道:“我等出兵在即,你命洪州、灵州两州太尉开始准备调兵。我若出兵,三日内,两州必须各出五万兵马聚在贺兰原。” 狄青微凛,暗想元昊每次出兵,均从洪、灵、夏等州抽调人马,这次出兵,目标要攻大宋的哪个地方? 夏国全境,眼下不过五十万兵马,而大宋号称百万禁军,若论兵数,大宋当然超过夏国。但若论兵力聚集之速,发力之猛,夏国远超宋廷,此中优劣只凭三川口一战就可见端倪,元昊轻易聚集了十五万铁骑,而西北宋军全力召集,不过才万余之众…… 夏军以快打慢,以众击寡,宋军焉能不败? 本以为元昊会说出兵何处,不想般若王应令后,元昊只是又道:“你下去吧。” 脚步声响起,般若王退下,庭院内再没有半分动静。谁也不知道元昊立在院中,到底想着什么? 狄青心乱如麻,只是想着两个问题,第一就是——夏军再次出兵寇境,目标是哪里?第二个问题当然是,沙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香巴拉到底在沙州的哪里呢? 抬头望,夜黑无月,那阁楼灯火如星。 星光一点,照天地皆静,不知哪里羌笛再起,悠扬中带分凄凉,似乎低歌着乱世烽火…… 洪州太尉……狄青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已有了主意。 他悄然的来,悄然的离开,却没有见到阁楼处的单单正望着他的这个方向,手中捧只简陋的藤鞋,潸然泪下…… 宥州有宋军出没,这个消息传到金汤城的时候,岁香甲奴有些不敢相信。 岁香甲奴本是金汤城的团练,眼下也是夏人进攻延边的前沿锋将。他一直跃跃欲试,等着元昊再次出兵,从未想到过宋军会大闹叶市。 更让人惊奇的是,宋军大闹叶市后,竟不回返,而是悄然穿过横山,马踏长城,杀到了宥州! 宥州已深入夏境,遥望灵州,而灵州就是夏国的心腹之地。 宋军屠岁香一族,杀人无数。宋军为乱宥州,人心惶惶。宋军乱叶市、攻宥州、屠羌人,听说天都王都伤在了狄青的刀下。 野利遇乞受伤,因剿杀宋军不利被调离横山。般若王接掌山讹军,镇守横线一线,放弃了进攻大顺城的念头。 这些消息真假难辨,已让岁香甲奴失去了理智。他镇守前沿,听族人被屠,如何能耐得下性子? 岁香甲奴想战,偏偏般若王没藏悟道命宥州全境围杀狄青,又命金汤城的岁香甲奴闭城不出,留意宋军大顺城的动向。 岁香甲奴闭城数日后,终于得到确定的消息,他的家人兄弟,已被宋军杀得一个不剩! 岁香甲奴狂怒,恨不得立即出城与宋军一战,但城外根本没有宋军,也没有敌人。他空有一腔怒气,却是无从发作。 这一日,岁香甲奴站在城头,双眸喷火,见红日正悬,突然道:“打开城门,我要出去打猎!” 众人都明白打猎的含意。岁香团练每逢心中有怒火的时候,都会打猎泄愤,猎物不是动物,而是宋人。 既然狄青屠了岁香族,岁香甲奴就要以牙还牙,反杀宋人泄愤。 虽说边陲多战,但也有不少人还在夹缝中生存。或因为不舍故土,或因为躲避苛税…… 岁香甲奴就要找到这些人,以血来洗刷心中的愤怒。 金汤城内有一将领好意上前道:“团练大人……般若王吩咐,让我们闭关守城就好。这些日子……”话未说完,惨呼声中紧捂着小腹,脸色苍白。 岁香甲奴缓缓地将长刀从那人肚子里抽回来,撒了一地的血,问道:“这里谁主事?” 众人都道:“是团练大人。” 岁香甲奴命令道:“开城,等我回来。” 没有人再敢反对,城门打开,岁香甲奴已带着百来骑兵出了金汤城。早春时节,空山寂寂,岁香甲奴出城数里,竟连个活人都见不到。 众兵士见岁香甲奴脸沉如冰,皆是心中忐忑。岁香甲奴冷声发令,“去找猎物,找不到的人,都自己抹脖子吧。” 百来人呼哨声中,已冲出去了半数,向四方扩展搜索。 可连年征战,再加上前段日子,狄青曾横刀金汤城前。眼下就算羌人都怕殃及池鱼,纷纷向叶市、横山方向移动。金汤城旁,羌人都不驻扎,更不要说是汉人。 虽有数十人出去搜索猎物,可一炷香的功夫后,仍没有赶猎物前来。 岁香甲奴心躁不已的时候,有一骑远远奔来,欢喜道:“团练大人,南方有几处人家。” 众人齐声欢呼,岁香甲奴眼前一亮,已策马奔去。兵士呼啸跟随,卷起一地烟尘。来报兵士说的不假,再向南行数里,林木扶疏处,几户人家,炊烟渺渺。 听闻铁骑之声,那几户人家中已有人影窜出,见到党项军冲来,知道不好,问也不问,就沿着林子向山中奔去。 岁香甲奴如何肯放,鞭马急追,只是那几户人家多半早习惯这种阵仗,脚程飞快,绕过山脚,已入了长岭。 有兵士见那里地形崎岖,林木森然,想要提醒岁香甲奴小心。可想到提醒的下场,又都把话咽了下去。 众人绕过了山脚,岁香甲奴见人迹不见,微有错愕时,隐约听远远处有人欢声叫道:“宋猪在这里。有很多人。” 岁香甲奴闻言大喜,催马又过了一个山坳,只见前方不远的高坡笼出一谷,谷中坐着数十人,都是中原人的打扮。 那些人见到有骑兵进入,纷纷振衣而起。 岁香甲奴双眸放光,杀心已起。可瞥见那些人脸上少有惊慌之色,心头一沉,才待挽弓搭箭,就感觉氛围不对。 锣声一响,岁香甲奴停箭不发,举目望去,只见到山坡上遽然伏兵四起,已将他们团团围困。 弓上弦如满月,箭矢上闪着寒星般的光芒,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将入谷的几十骑射得和刺猬仿佛。党项人大惊失色,不敢稍动。 伏兵扬声道:“下马弃了兵刃,降者不杀。” 党项人稍有犹豫,岁香甲奴厉喝道:“谁敢下马,我就先杀了谁!”党项人正迟疑时,对面的那些宋人中走出一人,微笑道:“来者可是金汤城的岁香团练?” 岁香甲奴见那人脸有刺青,本应是宋军中的低等军人,但见此人在众人中,竟有着说不出的威严,心中蓦然想到个名字,咬牙问道:“狄青?” 那人点头道:“正是。岁香族是我派人屠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出来。” 狄青不在宥州,原来已到了金汤城左近。他命潜入宥州的宋军单屠羌人岁香族,就是要让岁香甲奴心浮气躁。只要岁香甲奴浮躁出城,狄青就有机会。 狄青虽勇,但一向等得! 岁香甲奴一声怒吼,策马上前,挥刀就砍。能过横山、统驭党项军的团练,均是武技超凡,岁香甲奴也不例外。 砍刀劈下,有开山之威。 羽箭未射,狄青未动。 狄青就站在那里,看着砍刀落下,宋军无声,党项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岁香甲奴心中大喜,已感觉砍刀切开了狄青。 狄青陡然不见。 岁香甲奴眼前一花,才发现砍到了幻影,紧接着背心一痛,跌落马下。不等起身,脖颈已被人踩住。 狄青冷冷道:“你这身衣服,比你的命值钱。”他脚一用力,就听到“咔嚓”声响,岁香甲奴的眼珠子已凸了出来。 谷内再无声息,党项军人在马上,已抖得如风中落叶。他们见到岁香甲奴出刀,然后就见狄青鬼魅一样的闪到了岁香甲奴的身后,飞脚踢他落马,随后一脚踩断了他的脖子。 岁香甲奴虽勇,但在狄青面前,有如木偶般的笨拙。 狄青踩死岁香甲奴后,回头望向其余的党项军道:“下马弃了兵刃,降者不杀。” 还是同样的一句话,对党项人心中造成的震撼,不可同日而语。 “当啷”声响,有杆长枪跌落在地,一人翻身下马。一人屈服,数十人纷纷跟随抛了兵刃,不敢再行抵抗。 狄青一摆手,已有宋军上前将党项人按住,先扒了衣服。 那些党项人纷纷叫道:“狄将军,我等已降,你们说了,不杀的。”他们心中惶惑,见宋军扒了他们的衣服,然后将他们绑起来,一时间不明白宋军想做什么。 方才谷中那数十人,此时已换上了党项军的衣服。狄青向一人说道:“李丁,剩下的事情,就看你了。” 李丁就是死愤之士的领队,脸色死灰,眼睛也是死灰之色,闻言只是点点头。他早已扒下了岁香甲奴的盔甲穿在身上,又戴上了头盔。 乍一看,李丁已变成了岁香甲奴。 狄青打量了半晌,感觉没什么破绽,沉声道:“李丁,我需要你坚持到大军赶来。” 李丁简洁道:“卑职绝不负大人重托。”他翻身上马,带着那数十手下出了山,向金汤城的方向行去。 金汤城城门闭紧,守军望眼欲穿的等着岁香甲奴回来。日已西归,斜照城头旌旗,旌旗猎猎,掩映着城头的剑戟寒光。 党项军毕竟久经阵仗,这时候,仍是不敢大意。 陡然间,城头有兵士喊道:“团练大人回来了。”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到夕阳尽处,已奔回了一队兵马。为首那人,看盔甲穿戴,正是岁香团练。 守军纷纷舒口气,都道:“打开城门。”众人明白岁香甲奴的脾气,知道他若奔回时,城门还是关的,说不准会将脾气发泄到旁人身上。 城门“咯吱吱”的缓开,岁香团练已到了城门前,他稍微压低了头盔,遮挡住了半边脸,进入城门的那一刻,有兵士迎上来道:“团练大人,太尉召你……”话未说完,已见到岁香团练死灰一样的脸,那兵士骇然惊呼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城门楼处,传来守军的惊呼声,“快关城门,有敌来袭!” 伴随着惊呼之声,天际处,蹄声如雷,滚滚而至。城墙垛后的守军只见一道黑尘直冲霄汉,那本是晚霞明艳的云空,蓦地黑云凝聚,风雨狂来。 城上旌旗已颤,剑戟齐暗。 党项军见来敌气势磅礴,一颗心已被压得难以跳动,骇然想到,“宋军怎么会有如此气势的骑兵?” 风声、马蹄声、呼叫声夹卷在一起,城上的人听不到城下的尖叫,城下的兵士难以明了城上的动静。 李丁已出招。出招见血。一招就要了那个兵士的性命。 众人只见到他袖口中飙出道银线,刺入那兵士的咽喉中,拔出的时候,带出蓬血花。李丁身后的兵士已下马,或拔刀、或挺枪,顷刻之间,已将城门洞中的守军斩杀殆尽。 城门楼上已有人奔下来,喊道:“快关上城门。”可见到城门洞内已如血洗,不由呆住。 “嗤”的一声响,银光刺入那人的咽喉,毒蛇一样的抽回去。 外围的党项军这才发觉不对,大喊道:“有细作。”党项军蜂拥涌来,刀枪并举,就要将李丁等人逼出城去。 早有人大开城门,取出锤子楔子等物,“乒乒乓乓”声中,将城门卡死。人潮汹涌,李丁挡在最前,转瞬肩头就中了一刀,血溅了一脸,可党项人又有十数个倒了下去。 蹄声更紧,党项人更急,但那先入城的数十人,就如海岸崖岩般屹立,虽也有人倒下,可随后就有人补上。 血流成河,冲刷不垮人墙防御。 城门洞不宽,党项军虽有兵力,但受限于地势,数次进攻无果。眼看对手悍不畏死,党项军心中有了惊惧之意。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些人人数虽少,却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他们也不知道,就是这面如死灰的人,杀了叶市的团练保旺罗。 这些死愤之士,本也是军中子弟,可还和寻常军中子弟有所不同。他们的亲人兄弟,已多死在疆场,死在党项人的手上。他们入死愤行伍,目的不是功名、不为财利,只为亲人报仇而已。 他们只求一战!一洗积怨! 夏军这些年来在边陲沉凝的怨意,就在这些死愤之士身上反击了出来。 马蹄声响已到城池前。 夏军顾不得再喊,随着军主一声号令,长箭纷纷99lib?t>射下。但宋军这次来得实在太快,来的实在突然,夏军兵力远没有集结,那羽箭如雨,淅淅沥沥,少了分强悍犀利。 宋军铁骑终于到了城下,领兵冲在最前的是一戴青铜面具的人。 那狰狞的面具,那不屈的刑天…… 夏军心已震颤,震惊来攻城的竟是狄青。狄青居然不等到天黑、不用围城打援、不凭诸寨声援,就这么带着数千兵马,要踏破金汤城? 狄青已到城前,飞身而起,眼看就要撞到了城墙,不想脚尖点动,又沿墙壁奔行数步。 城上夏军已看直了眼睛,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人物。狄青奔行势尽,离墙头还有丈许的距离,蓦地刀鞘探出,插在城墙之上。 狄青借力再上,裂了刀鞘,拔出了单刀,连刺两下,借力间已站在了城头之上。 夏军惊骇交加,一时间均忘记了放箭。那城头的军主抢步上前,挥鞭就打,试图将狄青逼落城下。 这时夕阳独舞。 半空中蓦地划出一道亮色,凝聚了天空晚霞、千军杀气,凌厉中带分感伤,决杀中还夹杂着沧桑。 杀是为了不杀。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那道亮光甚至掩盖了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集万箭千刀于一身,高歌独舞,横行无忌! 狄青出刀,横行一刀。 一刀斩杀了冲来的那军主! 鲜血飞溅,泼墨般的撒在城墙上。夏军本还蜂拥上前,蓦地被那一刀的威势所震撼,望着那夕阳下泛着清辉的面具,不由后退一步。 宋军又有数十人上了城头。 那些人没有狄青的身手,但如猿猴般的敏捷。狄青凭巅峰的快捷,他们凭借的却是飞抓。飞抓抛出,抓住城垛,他们趁狄青吸引了众多目光的时候,无声无息的上了城头。 这些就是狄青手下的寇兵之士。 寇者——凡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 寇兵,亦是入侵如寇的兵士。这些人本来是延边死牢中的盗匪,经种世衡反复甄别,悉心开导,豁免死罪,允许他们在疆场戴罪立功。这些人均有逾高绝远、轻足善走之能。 当初,就是这些人杀了拓跋摩柯。 这些人上了城头,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夏军,逼得夏军节节后退。他们以攻为守,以最犀利的攻击,博得更多人上城的机会。 云梯轻便,迅疾的搭在城墙之侧,无数人奋力攀爬,无数人冲过城门楼。 这本是策划许久的计谋,要凭雷霆一击,涌入最多的宋军,然后趁金汤守军立足未稳之际,痛击金汤城的夏军。 人流如潮,攻势若浪,夏军见惯了宋军的懦弱,从来不知宋军有如此威猛之势。被连环痛击打乱了阵脚。夕阳未落之时,双向进军的宋军终于合在一处,滚滚洪流般的向城中冲去。 攻势若箭飞,狄青就是飞箭中的箭矢。他下了城楼,抢了匹快马,奋力鞭马,已向城中冲去。 竟还有数十宋军能跟得住狄青。那些人无不例外的负长弓、配利剑,锐气正酣,紧跟在狄青身后的就是戈兵,带领的正是十士中的陷阵之士。 这些人个个都有冲锋陷阵之能,本是锐利若箭。 狄青一马当先,虽有夏军上前拦阻,却皆挡不住他兜头的一刀。 尘烟滚滚,到太尉衙署倏然而止。 白豹城、金汤城乃夏军的军事重镇,隶属夏国洪州管辖。夏国本在白豹城设了太尉衙署,但当初白豹城被破,洪州太尉正在镇戎军指挥作战,因此免于被俘。 夏国随后将洪州太尉衙署置在了金汤城。 狄青这次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洪州太尉庆多克用就在金汤城。狄青虽杀了金汤城团练,斩了守城的军主,破了金汤城,却并不知足,他一定要抓住庆多克用。 只有庆多克用才可能知道元昊下一步的用兵意图! 太尉府前有兵士上前,才待呼喝,戈兵一挥枪,狄青身后的陷阵之士羽箭齐发。 弓强箭厉,上前的兵士,转眼间就变成了刺猬。有人大惊想逃,狄青身后的那些人长矛刺出,森然凛冽,已了结了那些人的性命。 顷刻之间,数十条生命已被夺去,狄青身形一展,已冲入了府中,喝道:“搜!” 太尉府前的守军虽也不差,但在陷阵之士的猛攻之下,竟不堪一击。 狄青已在太尉府内,身形急掠,只见到府中乱作一团。有不少女人大呼小叫,披头散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狄青脑海中闪过种世衡给的地形图,已冲到了太尉府的政事堂。 庆多克用不在政事堂。 狄青立即奔向庆多克用的居所,他这次突袭,看似突然,却早已准备了许久。种世衡更是在几年前,就对金汤城内的布局了若指掌。 可种世衡知道,只是了解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个实施的人。种世衡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狄青。 狄青没有辜负种世衡的期待,一举击破了金汤城,但这还不够,狄青一定要抓住庆多克用。 冲到庆多克用的住所前,只听到脚步声起,一兵士冲出来道:“是谁……”话未落地,那兵士已被狄青一脚踢飞,远远的落地,眼看不能活了。 狄青冲入了卧房,就见一人惊呼,紧接着“当啷”声响,一个托盘摔在地上。托盘上的青瓷碗摔裂在地,撒了一地的汤水。 托盘旁站着一个胖子。那胖子很肥,眼睛很小,穿着仆人的衣服。见狄青冲入,叫道:“莫要杀我!” 狄青喝道:“太尉在哪里?” 那胖子眼珠一转,立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厨子,过来给太尉送燕窝汤,可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哆嗦道:“他想必是在最宠爱的女人那里,就在出院后的第三个房间。”话未说完,狄青人已不见。 那胖子吁了口气,慌忙走到桌案前,取了卷书信,喃喃道:“这人是谁呢?”他已顾不上多想,就要掀开床板。他知道床榻有个暗道,可供他逃离太尉府。 不想手才伸出,一把刀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胖子浑身僵硬,颤声道:“好汉饶命,我只是个厨子。” 狄青淡淡道:“庆多克用,你为何不编个好点的身份呢?你身上并没有厨子的味道。我方才故意装作被骗,就想看看,你想拿什么离去!”厨子总在厨房,身上难免有油烟的味道。狄青鼻子很灵,一嗅可知。更何况,他早就看过庆多克用的画像,故意装作受骗,是知道庆多克用必带重要的文件离去。 狄青就是为这个文件而来。他在叶市听到元昊要进攻宋境的时候,就一直想着如何进一步的打探夏 519b." >军的消息。 对狄青来说,攻陷金汤城还在其次,取得对手的消息才是迫在眉睫。 那胖子身躯一震,突然跪倒在地道:“我……”他才说出一个字,突然就地滚去,已抽刀在手。 宋廷能当上太尉的人,诗词歌赋可能不会差。 夏国能当上太尉的人,身手一定不会差。 那胖子就是庆多克用。他知事态严重,扒了仆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本想蒙混出府,不想还瞒不过狄青。 庆多克用这些年虽养尊处优,贵为太尉,但昔日的剽悍还剩了些。他还想拼一下,毕竟这件事事关重大,他若失手,影响极巨。 可他虽有拼命的勇气,却没有拼命的实力。 庆多克用单刀才扬,只见到光亮一闪。狄青拔刀,收刀,没有人看到他出刀。 “当啷”声响,庆多克用的刀已落地,手腕上鲜血淋漓。那一刻,他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狄青一刀划破了庆多克用的手筋,微笑道:“你还可以拼拼。” 庆多克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勇气已随鲜血流出。 狄青道:“你可以不用死。我知道……元昊最近肯定会出兵。你身为洪州太尉,一定知道他的出兵方向!” 狄青用意很简单,庆多克用可以用消息换回性命。见庆多克用还在沉默,狄青叹口气道:“看来你把性命看得很卑贱,我可以满足你。反正你手上的卷宗,也有足够的消息。你虽没什么价值了,但身上的肉还有价值,可以割下来烤着吃,想必滋味不错。” 这时戈兵带人赶来,狄青一挥手,吩咐道:“把他带出去……” 宋军才一上前,庆多克用已咬牙道:“兀卒这次要攻打的是……泾原路……” 狄青心头一沉,想起当初元昊所言,“更何况……西北还有个韩琦,此人性刚,虽有大志,但难听人言。书生用兵,终有缺点,这一次,就可选他为突破口了。” 元昊果然要对韩琦开战。元昊主意早定,一直没有改变! 韩琦不也一直想要对元昊征伐? 这次交锋,胜负谁主? 狄青怔怔的出神,良久才道:“将庆多克用押回去,烧了金汤城。” 火光四起,夏军群龙无首,已失去作战的能力,纷纷逃窜。狄青所率铁骑只有两千人,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然后一把火烧了金汤城。 金汤城已废。 狄青没有那么多兵力镇守抢来的地盘,只能捣毁它!这时夕阳已落,狄青回转大顺城前,忍不住回头望了金汤城一眼。 火光熊熊,染红了半边的天,红如血…… 狄青趁夜色赶回了大顺城。闻狄青大破金汤城,擒了洪州太尉,大顺城中欢声雷动。 这段日子来,宋军仍是奋战不休,大顺城沿着长岭依次蔓延,规模已起,眼下虽尚未成城,但戒备森然,夏军已不敢轻易挑衅。 庆、延两州的宋军在范仲淹的指挥下,终于一改以往闭关不战的姿态,挺入了夏境,更由狄青操刀,又给了夏国要害一刀。 虽不致命,但宋军士气高涨。 狄青回到大顺城,见了范仲淹,将卷宗交给他。范仲淹当下命范纯佑犒劳三军,按功行赏。他却亲自提审庆多克用,问过话后,又拿着狄青取来的卷宗详细查阅。 狄青并不打扰范仲淹沉思,才出中军帐,就见种世衡迎了过来。狄青有些惊喜,问道:“老种,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段日子来,狄青和种世衡一前锋、一幕后,合作无间。狄青对种世衡的称呼,自然也更亲热许多。 种世衡肚子还大,脸却消瘦了些,见到狄青,老脸发光,竖起大拇指道:“狄青,你小子干的好。任福花费那么多心力,打个白豹城后就趾高气扬的,你带不到三千人,就一把火烧了金汤城,不枉我烧这么多钱呀。” 狄青笑道:“这也靠你找到兵好啊。兵虽少,但精明强悍,突袭完全在行。”狄青绝非违心之言,他虽勇,但没有十士的支持,还难以打击夏军。种世衡知人善任,精选十士,十士各有擅长,交错使用,充分发挥奇袭的效果。攻打金汤城一役中,种世衡的贡献不言而喻。 种世衡摸摸脑门,说道:“好了,你我吹捧完毕,正事要紧。对了,我又打听些关于香巴拉的事情了。” 狄青心中微动,只余.怅然。 他知道种世衡为他好,种世衡信狄青,也就信香巴拉存在,为狄青打探消息可说是竭尽全力。可香巴拉实在过于神秘,种世衡也始终难以找到香巴拉的确切地点。他只怕……这次还是一场空。 可狄青心中有些奇怪,若只是有消息,种世衡让人传信就好,不必亲自前来。种世衡这次亲临大顺城,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种世衡还是兴致勃勃,说道:“香巴拉的传说是从藏边传来的,你当然知道了?” 狄青道:“哪里传出来的不重要,关键是到哪里去找。对了……我让你找人去沙州打探下消息,结果如何了?”他早把元昊在叶市所言对种世衡说过了。 种世衡摇头道:“你错了……来源其实很重要。不然……南辕北辙了。” 狄青皱眉道:“那你从香巴拉的源头查到了什么?” 种世衡四下看了眼,倒有些神秘的样子。狄青见了好笑道:“到现在,你不用和我装神弄鬼吧?” 种世衡摇摇头,拉着狄青到个无人注意的地方。 狄青虽有些奇怪,可知道种世衡如此,绝非无因。种世衡这才说道:“很多人都觉得香巴拉是无稽之谈。但据我从藏边了解,传言唐初之时,莲花生大士从北印度入藏,传授密宗之法时,开辟了香巴拉。” 狄青心中一颤,忍不住道:“莲花生大士?” 种世衡解释道:“藏传中,莲花生大士本来是释迦佛转生。释迦牟尼涅槃后,见世人疾苦,为完成度世的心愿,借莲花转世,这才又有了莲花生大士。传说不知真假,但莲花生大士真有其人,当初他到藏边弘扬佛法,发现当地人少能理解佛法精要,机缘亦不够,因此离开藏边时,开启佛教秘地香巴拉,供有缘人进入。至于某种伏藏,就负起引导有缘人进入香巴拉之责。” 狄青头一次听到此事,不由道:“那……这个秘地有人进去过吗?”这始终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种世衡点头道:“有的,就是善无畏、金刚印和不空!” 狄青错愕不已,“是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吗?” 种世衡摇头道:“不是。善无畏三人本是盛唐时从印度而来的密宗高僧,这三人可说是藏边密教的开创者,听闻此三人均去过香巴拉,得香巴拉之秘后,成就一代伟业。唃厮啰的三个手下和盛唐那三个高僧同名,多半也是抱着寻找香巴拉的念头了。” 狄青回忆当初元昊所言,点头道:“不错,唃厮啰也在寻找香巴拉。但很明显,他们还没有找到香巴拉……这世上,只怕除了盛唐那三位高僧外,再没有人能找到香巴拉了。” 狄青正怅然间,种世衡神色变得古怪,低声道:“你错了,还有一人极有可能去过香巴拉,而且就在你的身边!”狄青一震,难以置信地问道:“是谁,是谁去过香巴拉?” 第三十章 诡地 狄青心思飞转,可一时间也猜不到身边会有哪个人到过香巴拉。种世衡没有卖关子,径直说出了答案,“那个人叫做赵明!” 狄青怔了下,突然想起一人,急道:“是曾经镇守马铺寨的藩人赵明?”他脑海中浮出那个自卑而又残废的人来。当初修建大顺城时,就是此人负责查探地势。 种世衡点点头道:“是呀,你也记得他?我多方打探,知道他的确去寻过香巴拉,而且好像还进去过。但这人性格古怪,韩笑有次试图接近他询问,反倒差点和他打起来……我方才就是怕他看见你我嘀咕,对你有戒备,因此才拉你到这没人的地方。我觉得你去问问赵明,说不定会有效果。” 狄青心道以韩笑的为人,赵明都能和他打起来,可见赵明不好相处的。不解问道:“我和赵明也不熟啊。我一直在作战,他一直默默的修城。对了,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 种世衡轻轻叹口气道:“这个人其实也很惨。他曾在狱中呆过,是范公将他放了出来……” “他犯了什么罪?”狄青吃惊道。 种世衡道:“听说他在马铺寨的时候,因为腿瘸被宋人瞧不起,又被宋军抢了婆娘,这才一怒之下找仇家厮杀。他脸上的那刀,就是在那次厮杀中被砍的。” 狄青想起赵明微跛的脚,不由想起大哥狄云。 这些年来,狄青一直和大哥只是书信往来。听大哥信中说,眼下过的倒不错,还生了两个儿子。但狄云的脚终究医不好,这件事在狄青心中,总有些遗憾。 听闻赵明这般凄惨,狄青也有些恻然,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确定他去过香巴拉呢?” 种世衡在狄青耳边低语了几句,狄青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后才道:“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去处理就好,老种,多谢你了。对了,其余五士训练的怎么样了?” 种世衡愁眉苦脸道:“眼下为你训练五士,已是很烧钱的买卖。其余的……我尽力而为吧。好了,你自己小心。”说罢转身离去。 狄青望着种世衡略有消瘦的身形,突然道:“老种……”种世衡止住脚步,回望道:“有什么事?” “天冷,记得多加件衣服。”狄青真诚道,“西北缺不了你!” 种世衡脸上露出了笑,望着狄青半晌才道:“好的,我知道了。你也是,拼命的时候小心些,西北一样缺不了你!” 二人目光中,都有关怀之意。半晌后,种世衡点点头,缓步离去。狄青伫立沉思良久,悄然向赵明住的地方行去。 天已黑,赵明住的帐篷内,无灯。狄青依着一棵大树等了半晌,听脚步声传来,扭头望过去,见赵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赵明并没有见到狄青,只是走到帐前的木凳旁坐下,伸手从怀中取出馒头慢慢的吃着。从狄青的方向望过去,只感觉赵明有着说不出的孤单。想着种世衡告诉他,“听说此人是去香巴拉后断的腿,很忌讳旁人提及香巴拉三个字……” 狄青望着那孤单的身影,满是怅然。 赵明吃完馒头,摸索的从怀中取出个镯子,呆呆地望着,不知为何,眼内有了泪光…… 清冷的月色照在那幽绿的镯子上,泛着凄凉的光,映得赵明脸上满是悲伤。 狄青默默的望着赵明许久,终于还是忍住了询问的念头,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狄青才起身,就有兵士入内道:“狄将军,范大人请你过去。” 狄青径直到了范仲淹的营帐,见到他眼中有了血丝,还在看着卷宗沉吟,知道范仲淹又是一夜未眠,低声道:“范公,你又是一夜未睡,这般辛苦?你找我有事?”他知道范仲淹忙于处理西北政事,很多时候都是通宵达旦的做事,倒有些担忧范仲淹的身体。 范仲淹伸个懒腰,微笑道:“我这比起你们,算不了什么。你昨日才恶战一场,我这么早就叫你过来,也是逼不得已。”他和狄青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我详细看了你从庆多克用那里搜来的军文,认为元昊的确做了很多准备,出兵势在必行,而且夏军这次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要攻打泾原路!狄青,你有什么看法呢?” 狄青略作沉吟,就道:“元昊此人虽残暴,但做事坚忍。他当初打保安军是试探、去年进攻镇戎军亦可能是试探。他目标是尽取陇右、关中之地,三川口一战,他蚕食了延州的大片土地,这次要攻泾原路,无非也是压迫我们在西北的空间,为他日后进取关中之地做准备!我们必须要顶住他这一击!” 范仲淹赞赏地点点头,心中暗想,“种世衡推荐的极好,狄青有勇有谋,难得的是思路清晰,大局观极佳。从白豹城、叶市、金汤城几战来看,他胸中自有丘壑,我当要尽力支持他,尽展他的才华,才是天下的幸事。” 想到这里,范仲淹道:“狄青,你分析的很好,和我、种世衡的看法相近。夏军虽猛,但他们攻城并不在行,因此他们一直希望把我们拉到平野作战,只要我们小心应对,应无大碍。眼下鄜延路有转运使庞籍庞大人和种世衡、周美等人坚守,夏军没有机会。我在环庆路守备,有狄青你的帮手,锐气正盛,夏军一时间也无隙可乘。远些的如熙州、河州,眼下有刘沪和吐蕃将领联盟防守,元昊应不会主动和吐蕃人开战,因此无论元昊怎么出兵,我最担忧的只有泾原路。” 范仲淹锁紧双眉,心中忖度,镇守泾原路的韩琦心高气傲,尹洙纸上谈兵,从上次白豹城一役来看,任福也有些矜夸浮躁,这三人无不例外的主战,这次若和元昊交锋,只怕……他知道尹洙、韩琦二人不会听他的劝告,眼下西北军情若火,又无法对朝廷说起此事,因此忧心忡忡。 狄青知道,自三川口一战惨败后,朝廷将永兴军、秦凤两路细分为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朝廷的用意是,谁的地盘谁做主,谁的地盘谁负责。见范仲淹为难,狄青明白他的心意,问道:“范公,既然我们知 9053." >道元昊的用意,就要向韩公示警。范公找我来,是否想让我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韩公呢?” 范仲淹轻叹一口气,缓缓道:“狄青,我早知道你不是个意气行事的人了。你对战事在行,这件事你去说说最好了。当然了,我也有一封书信,你带着这信,立即启程去见韩琦,将信交给他,也将今日所言委婉说一遍,尽我等职责。”心中却想,“狄青为人沉稳,韩琦和他没有过节,只要狄青将事情说给韩琦,想韩琦总能对元昊有所戒备了。至于我的信,不知道韩琦会不会看呢?” 狄青当下接令,心思微转,说道:“范公,我这次前去,除了带些十士跟随,还想带一个人跟随。” 范仲淹问道:“是谁?” 狄青道:“我想带赵明前往。” 范仲淹有些诧异,不解狄青为何要带赵明一路,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道:“好。大顺城建的已差不多了,赵明也可以稍微歇息几日。你带着他去,早去早回吧。” 狄青出了营寨,命韩笑、戈兵二人带些兵士跟随前往泾原路。 如元昊八部般,狄青手下十士也是各司其能。死愤多是用来死战,勇力是来鏖战,寇兵是用巧战,而陷阵多用来冲战。 待命也和战有关,却是用来布战。韩笑的待命一部,均是机巧灵便,擅于挖掘消息的人。 韩、戈二人听到狄青调令,很快准备就绪。赵明一瘸一拐地走来时,难掩眼中的惊诧,像是不解狄青为何要带他跟随,他和狄青,本来没什么交往。 狄青拱拱手道:“赵兄……有劳了。” 赵明回了一礼,哑声道:“不敢。狄将军若喜欢,称呼我老赵就好。” 韩笑一旁见了,感觉赵明口气虽淡漠,但对狄青也算是客气了。要知道当初韩笑那么笑脸问赵明香巴拉一事,差点被赵明饱以老拳,可见赵明脾气并不算好。 狄青点点头道:“那好,出发吧。” 韩笑当先离去,戈兵随后出发,他们都知道,狄青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需要得到各种消息,做出尽可能正确的决定。 韩笑、戈兵一负责消息,一负责军情,只为了保证狄青不走错路,尽快的见到韩琦。 范仲淹给的消息是,韩琦正在渭州,但那已是十天前的消息了。 范仲淹在扩建大顺城,积极让环庆、鄜延两路防备敌军的时候,韩琦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进攻! 韩琦虽是文人,但比武将还要崇尚进攻,这段日子来,韩琦不停的招兵买马,就算狄青也知道韩琦还没有放弃进攻西夏的念头。 这样的韩琦,又怎能在渭州呆得住呢? 狄青从大顺城出发,一路奔西南的渭州。果不其然,才到半途,戈兵就已接到了韩笑的消息,韩琦不在渭州,具体去了哪里,正在打探。 狄青苦笑,心道传信的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做。一路上,狄青和赵明同行。赵明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低着头,沉默无言。 这时春暖花开,繁花似锦,整个边陲都已复苏过来。一路上,远望青山如戟,大河似带,狄青心中只想,这般的美景,只怕很快就要被兵戈烽烟所摧残。我怎么开口询问,才能不让赵明反感呢? 狄青虽勇,但心细如发。他知道赵明的腿好像是从香巴拉回来后受伤的,而赵明后来一切的不幸,又和伤腿有关。昨晚见赵明满是孤寂,狄青有些不忍旧事重提,再揭开赵明的伤疤。 不想赵明突然道:“狄将军,你找我有事吧?”这是赵明路上说的第一句话。 狄青微有错愕,不想赵明竟看出他的用意,翻身下马道:“奔波了这么久,休息会吧。” 赵明迟疑下,也跟随下马,一瘸一拐的。见狄青看着他的腿,赵明垂头道:“我走路不利索,耽误狄大人的行程了。” 狄青叹口气道:“看到你,我想到了我大哥。我大哥也瘸了腿,但我这一辈子,只有他照顾我,他从未拖累过我。” 赵明眼中闪过分暖意,转瞬又恢复了暗暗的表情。他扭头望向了远山,低声道:“狄将军,你找我来,是不是想问香巴拉的事情?” 狄青微震,没料到赵明这般敏锐,良久才道:“我一直在找香巴拉,你若知道些事情的话,不知道……能否话于我听呢?” 狄青满是忐忑,并没有抱多大的指望,暗想种世衡说赵明不想提往事,让赵明开口很难。不想赵明点点头道:“好。” 狄青惊喜交集,见赵明神色漠漠,只能道:“那谢谢你了。” 赵明涩然一笑道:“可我说了,也不见得对你有帮助。”狄青心头一沉,就见赵明眼中闪过分阴霾,缓缓道:“狄将军或许不知道,我出生在藏边,也算是半个藏人。我母亲是藏人,父亲是中原人。”赵明丑陋的脸上,露出少有的追思之意。 狄青虽很想知道香巴拉的事情,可见赵明如此,只是静静的倾听。 “其实藏边,一直流传着很多神话,香巴拉就是其中之一,但从未有人找到过它。或者说……找到的人从未回来过!”赵明终于进入正题,不知为何,提及香巴拉的时候,他身躯微颤,眼中竟有了惊怖之意。 狄青听到这里,望见赵明的表情,心中隐约有分不安。 “那一年,我娶了亲。女人长得水灵,谁见到我,都会羡慕的赞一句,说我走了运。我也是这么认为。我无忧无虑的过活,本来不应该奢望什么。但有一日……族中来了个商人,说姓历,经历的历。这个姓……比较古怪……那人更是古怪,说是商人,可我总感觉那人壮实得很,甚至像个大铁锤。” 狄青听赵明突然说了些闲事,知道多半和香巴拉有关,耐心的听下去。他也从不认识历姓的人,听赵明这么形容一个人,感觉有些奇怪。 一个人,怎么像个铁锤? 赵明继续说道:“那人出手豪阔,给了族中万事通一锭金子,让他帮忙找十个小伙子去做事,每人每天给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已够那时的我舒舒服服的过上一个月,族中的兄弟,均是踊跃上前。我‘幸运’的入选了。” 狄青见赵明说到“幸运”两字时,眼中满是后悔,已知道这二两银子不是那么好赚的。 “我们从藏边出发,直奔沙州……” 赵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狄青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狄将军,你怎么了?” 狄青摇摇头,心中惊异中带分振奋。是沙州,香巴拉就是在沙州!可为何赵明提及这件事的时候,眼中除了恐怖外,还有深切的悲哀? 赵明不再追问,继续说道:“本来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族落,但历姓那人每天支付二两银子,绝不食言。为了那银子,我们又都坚持了下来。沙州本来是归义军所有,后来被曹氏占据。” 狄青听种世衡说过归义军,听赵明还特别提到了曹氏,想起曹氏关于香巴拉的地图,感觉所有的一切好像贯穿了起来。 沙州荒芜,往事如那大漠尘沙,不知掩藏着多少心酸血泪。 就狄青所知,沙州被汉人和吐蕃人反复争夺,后来又被元昊占领。这块土地,恁地这般多磨? 狄青疑惑的是,如果香巴拉真的在沙州,野利旺荣是因为香巴拉而死,元昊为何把野利遇乞派去镇守沙州呢? 种种谜团纠缠不清,赵明已继续说道:“我们入了沙州,就向三危山的方向行去,不久,到了敦煌!” 狄青微震,喃喃道:“敦煌?香巴拉难道就在敦煌?” 敦——大也;煌——盛也。 敦煌辉煌盛大,历史悠久,中原历代,不知道在这里留下了多少辉煌、血泪和传说。 “香巴拉在敦煌吗?或许吧?”赵明喃喃道。 狄青又有些疑惑,不明白赵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到了敦煌后,进入乱山之中,那里好像靠近了三危山。”赵明神色有些恍惚,“群山莽莽,那历姓商人对那里异常熟悉。他带我们钻山越岭,很快到了一绝壁之旁。我记得过了那绝壁东,应是苍苍的沙漠。那绝壁顶,有一瀑布奔腾而下,很是壮阔。我们到了一丛灌木前,历姓商人拨开了灌木,露出其中的一个洞穴。” 狄青心跳不已,本想问赵明若再去,能否找到那地方。可见赵明神色恍惚,暂压下这个念头。 “我们见洞穴幽暗,都有些害怕。不想……历姓商人当先行进去,吩咐我们跟随。我们见他如此胆大,想那洞穴中应该没有危险,都跟了进去。同时我们也在琢磨,历姓商人带我们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狄青不解道:“当时你们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吗?” 赵明摇摇头,“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但就算知道了,其实也不算明了。” 赵明神情恍惚,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让狄青只能苦笑。但他怕赵明不说,并不追问。 “我们顺着那洞穴走了不久,前方豁然开朗,原来又入了一个很大的石窟。石窟对面,又是99lib?一个洞穴。那石窟应该是天然形成,顶端有裂缝,竟有阳光透进来,那石窟也就不显得黑暗。我们才进了那石窟,就听有人道,‘你来晚了。’” 赵明声音变得有些尖锐,狄青心头一跳,暗想当初那情形,突然有人说话,的确让人心惊。 “历姓商人没有吃惊,只是说,‘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我这时才看到,对面的洞穴站着一个人,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那人道,‘没想到你还带些帮手来。’历姓商人道,‘他们不是我的帮手,我岂需要帮手?’那人打量着我们,眼中的光芒和毒蛇一般,良久才道,‘我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你要做的事情,可曾办好?’” 狄青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个大致的轮廓。历姓商人显然和洞穴那人联手要做件事情,这才约定在那里相见,如果那洞穴关系到香巴拉的秘密,这二人要做的事情,当然就和准备入香巴拉有关?但历姓商人带赵明等人前往,又是为了什么? 赵明已陷入回忆,又像是梦呓般,低声道:“历姓商人道,‘我查了很久,并没有寻到五龙的下落。’” 狄青一震,失声道:“五龙?” 赵明微惊,回过神来,见狄青脸色古怪,问道:“狄大人,你怎么了?” 狄青摇摇头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心中暗想,“为何历姓商人要寻五龙呢?看来五龙的确和香巴拉有很大的关系!” 赵明看了狄青半晌,又道:“蒙面那人冷笑道,‘没有五龙,你还来做什么?没有五龙,进了香巴拉也没用!’” 狄青现在听赵明说的每句话,都如沉雷滚滚,哑声道:“为什么?” 赵明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终于明白,原来这里就是香巴拉……”他嘴角露出嘲讽之意,“都说香巴拉美轮美奂,是人间仙境,我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本来以为那蒙面人是说笑,但看那蒙面人极为慎重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是儿戏。历姓商人道,‘但我们总要试试了。’他走过去,在蒙面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蒙面人就打量着我们,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等了这些年,总要试试。’他对我们喝道,‘这里就是香巴拉的入口,你们都听过香巴拉吧?只要能进去,每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从怀中掏出个钱褡裢,一抖,里面竟掉出了十来块宝石,说道,‘这就是我从香巴拉拿的,你们每人选一块吧。一会进入香巴拉,还有好多宝物供你们拿!’那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我们当时……眼都直了,从未想到会有这种好事。” 狄青皱眉道:“此人无端以重金引诱你们,不用问,里面肯定有危险!” 赵明涩然一笑,叹口气道:“狄将军,你说得很对。但我们当时看到那些珠宝,怎么会想到很多?听说洞穴中还有更多的珠宝,很多人眼都绿了,不等吩咐,已纷纷向洞穴涌去。历姓商人早就准备了火把,给我们一人一只,说道,‘先找到香巴拉入口的,就可分其半数的财富。’” 狄青不解道:“那个洞穴难道还不是香巴拉的入口吗?难道说……里面还别有洞天?” 赵明点头道:“不错。那洞穴竟四通八达,好像贯穿了整个山岭。若是蓦地进入,只怕会迷失其中。不过里面竟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石壁旁还刻有箭头,指引方向。我们一伙人,循箭头而入,走了数里多的路程。” 狄青骇然想到,“开山工程如此之巨,沙州左近,只有归义军的曹家才能做出此事了。” 赵明续道:“走了这远,我们心中都有些畏惧,想要返回,不想前方有一人叫道,‘宝石,这岩壁上有宝石。’我们抬头望过去,就见到头顶的岩石上,赫然镶嵌着几颗宝石。那宝石瑰红若血,虽是几颗,但在火光下,也璀璨夺目。大伙哗然而叫,都和疯子一样。” 狄青却一直想个问题,那历姓商人带了这十个藏人前来,到底包藏着什么祸心? “历姓商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见状道,‘少见多怪,前面还有大把的宝石。’这下不等他催促,那些人已经一窝蜂的赶过去。我才娶了老婆,也不算贪婪,稍微犹豫下,暗想若能取得石壁上宝石,这辈子也够花了。就是这转念之间,我比他们慢了几步……” 赵明脸上突显出疯狂、凄厉和惊怖之色,他本长得丑恶,如此一来,直如恶鬼。狄青见状,心中一凛,已知道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时候甬道中的疯狂难以言尽,我犹豫的时候,突然脚下一软,跌到了甬道旁的一道石缝内。前面火光忽然转弯,突然就灭了,甬道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赵明脸颊抽搐,剧烈喘息道:“紧接着……甬道中就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然后我就听到前面的那些族中兄弟纷纷惊叫着,‘莫要抓我,莫要抓我!’” 莫要抓我! 赵明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喊出了这几个字,那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幽灵泣诉,满是深深的绝望之意。 虽是青天白日,春风暖暖,狄青见到赵明扭曲的面容,周身也不由泛起股彻骨的寒意。 莫要抓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甬道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古怪,难道藏着洪荒怪兽,八爪章鱼,片刻间将这些人统统抓住?还是那甬道中,有着无穷无尽的冤死之鬼,来抓活人转世投生? 天地凄迷,已满是惊悚之气。 第三十一章 侠血 狄青越想越是难以理解,他越是难以理解,心中就有了惊怖之意。人不正是因为不知,才会心存恐惧? 香巴拉——世外桃源,怎么会变得如地狱般惨厉? 赵明不停地喊叫,似乎要将久藏在心底的恐怖一口气的喊出来。 狄青见他额头汗水滚滚,瞳孔有些放大,心中凛然,一耳光打在赵明的脸上。 啪的一声响,赵明周身一震,倏然止住了叫声,整个人已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神色茫然。 狄青喝道:“赵明,你莫要讲了,我不听了。”他虽然很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但见赵明如此,还如何忍心追问下去? 赵明颤抖中,额头汗水滚滚,突然一把抓住了狄青道:“狄将军,求求你,让我说下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很多晚上,都在做这些噩梦。我若再不说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狄青见他还认得自己,沉声道:“你若想说,我会听。”他拍拍赵明的肩头,示意他放轻松一些。 赵明眼中满是感激之意,终于又说了下去,“那时我心中比方才更害怕,我听着同伴纷纷叫喊,好像被一种极为可怕的怪物抓住,可又无从抵抗。甬道中,尖啸声更是凄厉,如同几千个哨子同时吹响在耳边。族中兄弟的声音被尖啸声压住,听不到了。”赵明浑身颤抖,还是坚持说道:“我那时好像全然不会动弹,可意识特别的清醒。那种感觉,有如经历一场噩梦。”赵明又喘息口气,这才道:“后来啸声……也弱了。我突然听到历姓商人道,‘时机到了。’只见到眼前有两道人影掠过,想必就是那历姓商人和蒙面人了。” 狄青皱眉不解道:“时机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两人听到这般恐怖的声响,还敢过去,我那时真有些佩服他们的胆量。只见到那两人过了转角,啸声陡然又传,我听蒙面人大声惊叫,‘怎么回事?’然后他一声惨叫道,‘莫要抓我!’” 狄青心头再跳,恨不得亲临其境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蒙面人叫声才起,就戛然而止。只听到有人冷笑一声,前方突然光亮大涨。甬道的那头,好像有烈火焚烧一样。我听到历姓商人狂笑道,‘苍天不负我……’” 狄青惊骇中还带分期冀,惊骇的是历姓商人的疯狂,期冀的是真的有人进入了香巴拉! “但那历姓商人笑声未歇,就听啸声又起。这次呼啸声更剧,那历姓商人惊叫道,‘莫要抓我!’可他叫了一声后,就没动静了。随后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整个山腹好像都在摇动起来。”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莫要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明惶惶道:“我见整个山也要塌下来的样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石缝中挤出来。拼命向来路奔去,那时候山石不停地落下,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出去,才能见到我的婆娘。不想突然有块大石落下来,打在我的后背,我当下就昏迷了过去,醒来后,费尽辛苦才爬出山腹,发现那瀑布竟然干涸了,我的一条腿,也被砸断了。” 狄青望向赵明的腿,此刻才知道他瘸腿的原因。 赵明将一切述说完,反倒有种释然。释然之余,赵明喃喃道:“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不是香巴拉。传说中的香巴拉,本来不是这个样子。” 狄青也在疑惑这个问题,本想再说什么,见到赵明满是疲惫痛楚的脸,终于只是道:“事情过去了就好。” 赵明本是可能知道香巴拉地点的唯一人选,但狄青终究没有继续追问。赵明有些感激地望了狄青一眼,欲言又止。 狄青只是望着青霄云影,仿佛望着神秘的香巴拉。 香巴拉到底是什么所在,他好像知道的更多,但更迷惑。传说中,香巴拉是人间仙境,怎么听赵明所言,香巴拉如同地狱一样? 马蹄声起,远处奔来一骑,正是戈兵。 戈兵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韩琦现在就在镇戎军的高平寨。 如果说柔远寨是环庆路抗击夏军的前沿,那高平寨无疑是泾原路对抗夏军的尖刀。 韩琦就在高平寨,是不是说他的尖刀已准备出鞘? 狄青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已到了高平寨。 高平寨防范森然,高垒深沟。远望旗如烽火,近看兵戈凝寒。虽是暖春季节,高平寨却满是深秋的愁杀气息。 韩笑早就在寨外等候,和狄青汇合。 狄青通禀了姓名,兵士急急去告,不多时,一人已迎了出来。那人神清气爽,肤色白皙,正是经略判官尹洙。 塞下风如刀、雨似箭,尘沙吹老,将军易颓。 但就算这种打磨,似乎也改变不了尹洙的意气和容颜。 尹洙见到狄青,哈哈大笑道:“狄青,听说你最近大闹叶市,很是威风,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他望了一眼赵明,眼中露出分诧异之意。 狄青知道尹洙性子直,虽和范仲淹争吵,只属于政见不同,为人并不坏。拱手道:“最近范公得了份军文,知道夏军恐怕要对泾原路出兵,是以派卑职前来知会韩公。” 尹洙脸色微变,转瞬冷哼道:“他们要出兵吗,那不是更好?韩公早就等待多时了。” 说话间,尹洙已带狄青到了中军帐前。尹洙没有叫赵明跟随,赵明知趣的留在了帐外,狄青让韩笑也留在帐外。 未及中军帐之时,狄青就听丝管乐声悠悠传来,尹洙笑道:“狄青,韩大人正在宴请众将,你来得正好。眼下歌舞的白牡丹,听说是这方圆百里最出色的一个,你可有眼福了。” 狄青微皱下眉头,心道韩琦毕竟是书生,竟把京城的风气带到了塞下。实际上,狄青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当年的范雍,后来的夏竦,到如今的韩琦。 边陲文官,除了范仲淹外,基本将歌舞诗词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不可稍离! 帘帐掀开,狄青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场中如牡丹绽放的歌舞,而是那高踞而坐的韩琦。 狄青从未见过韩琦,但他第一眼看到高踞而坐的那人,就知道此人必定是韩琦。只有韩琦才会那么狂,只有韩琦才会那么傲,只有韩琦才能让任福等一帮桀骜不驯的将领,毕恭毕敬。 狄青早听过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从元昊、张元的口中听过,从尹洙、范仲淹的口中亦是听过。 这本来是个让人重视的人物,亦是因为他有值得自豪的本钱。 韩琦弱冠之年中进士、入开封府、迁度支判官、拜右司谏,官场上平步青云,和范仲淹不可同日而语。 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都靠谏言闻名。范仲淹因谏言数度沉浮,韩琦却靠谏言闻名天下。 太后病逝后,赵祯掌权之初,有感朝廷无作为,韩琦当即纳谏,痛斥两府中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庸碌无能,罕有建明。韩琦慷慨陈词,朝廷动容。 两府之中,均是宋廷一等人物,韩琦直斥其非,谁都认为韩琦官职不保。但结果是,赵祯将王随四人悉数罢免,重用韩琦。此事之后,朝野震动,韩琦名动京师。 有些人,只需一件事,就可以让天下人铭记。 更何况,这件事不过是韩琦生平中,无数功绩中的一笔。那些浓墨重彩,已在韩琦身上画了炫目的光环,让很多人,甚至不敢直视。 韩琦见到了狄青,神色平淡,只是一指远处的座位道:“狄都监,坐吧。” 韩琦并没有问狄青赶来做什么,似乎在他的眼中,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一场歌舞。他是威名天下的韩公,能让狄青一起欣赏歌舞,对狄青已是抬爱。 狄青缓缓落座,目光从观看歌舞的众人身上扫过,他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武英、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悉数在场。 这些人,当初都和狄青并肩护驾,已很有交情。边陲战起,赵祯将很多禁军精英都派往边疆,这些人在边陲,都已因军功升职,有的官职甚至超过狄青,但对当年狄青的提携之恩,都心怀感激。 那些人看着狄青,都在微笑,狄青还以一笑。 狄青坐在末座。 狄青虽是范仲淹手下的第一将,但他不过是个兵马都监,兵马都监是个率臣,也算是个临时任命的官员。 宋廷为防武将造反,一向采用更戍法,不停的调换将领来负责戍卫边陲、征战事宜,率臣就是更戍法的产物。率臣有多种,有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都钤辖、都监、巡检等名目。 狄青还是个兵马都监,虽然范仲淹已让他做了环庆、鄜延两路部署的事情,但他毕竟还是个都监而已。 这中军帐中,与他官职仿佛的不少,比他高的更多,因此他只能坐在末座。他喝了口酒,喃喃道:“有酒有菜,你还奢望什么呢?” 韩琦见狄青懂的规矩,嘴角有分哂然的笑,对身旁的一人客气道:“国舅,还请欣赏歌舞。” 韩琦身边坐着一人,额头已有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乍一看,那人像是个老人,但仔细瞧瞧,又觉得此人好像很年轻。 总之无论怎么看,那人都很是怪异! 狄青暗自奇怪,心想,“国舅爷?这人是当朝皇后的兄弟吗?”狄青虽很久没有回京了,但知道赵祯废后不久后,就立曹氏为后。曹皇后为大宋开国将领曹彬的孙女,可说是配得上赵祯了。 不知为何,狄青突然想起当年在集英门内,赵祯的怅然若失,嘴角有分无奈的笑。他不知道赵祯娶了曹皇后,是否还是被人所迫,但他已不想知道。 曹国舅突然道:“不知狄都监笑什么呢?”曹国舅一开口,帐中丝竹声静了下来。 白牡丹也不再怒放,知趣的收敛了娇艳。 其实帐中很多人也在看着狄青,但韩琦故示冷淡,众人有话也难以出口。 大伙都知道,韩大人和范大人虽都是戍边大才,但有些矛盾。范大人主张守,韩大人喜欢攻。韩琦刻意对狄青冷漠,众人虽不知道,韩琦是否在表达着不满,但大伙都在韩琦手下当差,当然要识趣些。 这里只有曹国舅不知趣,韩琦虽脸色微凝,但一言不发。 韩琦是个很是狂傲,也有本事,但他无疑是个知机的人。只有机会出现,他才会出手。因此他不会像范仲淹那样,忤逆太后、触怒天子,和当朝第一人吕夷简对着干。曹国舅没什么实权,但他是皇亲,韩琦觉得,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韩琦不知曹国舅为何要来到边陲,他只知道,这种人来了,他虚与委蛇就好。他更不明白曹国舅为什么在狄青入帐后,就一直盯着狄青,但韩琦不必明白。 人生在世,本来就应该知道该知道的,糊涂该糊涂的,明白太多,也未见得是好事。 营帐中静下来,狄青见曹国舅直勾勾的望着他,遂道:“下官想起临走前范大人的吩咐,因此发笑。” 曹国舅好奇道:“范大人,可是范仲淹吗?他有什么吩咐好笑呢?” 狄青突然发现,曹国舅的声音有些尖锐。他几乎以为曹国舅是个太监,可见到曹国舅颌下有浓密的胡子,压下疑惑,沉声道:“范大人说,军情紧急,让我马不停蹄的赶来。下官觉得,范大人实在多虑了,因此想笑。” 曹国舅好像不明白狄青言语的讽刺之意,眨眨眼睛。韩琦脸沉似水,帐中各将均有担忧。 任福拍案喝道:“狄青,你懂得什么?韩大人早就运筹帷幄,这次宴请诸将……”话未说完,韩琦已摆手止住任福,淡淡道:“狄青,你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呢?” 狄青取出范仲淹的书信递上,韩琦接过,并不拆开,问道:“你不妨捡些扼要的先说说吧。” 狄青反问道:“下官在说军情之前,请问一事。” 韩琦略有傲慢道:“何事?” 狄青看了一眼军中的乐师,止舞的白牡丹,一字字道:“难道说韩大人每次商议军情之前,都要这些舞女乐师在场吗?” 狄青话音铿锵,隐有不满。这些消息是他率手下拼死夺得,若连个舞女乐师都能知晓,失去了价值,他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兵士? 尹洙暗自皱眉,心道这个狄青好不知趣。原来韩琦在京城的时候,就无酒不欢,无妓不欢,这种作风到了边陲时,虽稍有收敛,可一直没有禁止。 被派到西北的文官,很多人都将京城的奢靡之风一块带过来。 远如范雍、近如夏竦,几乎是终日饮酒作乐,歌舞不歇,不理边务。 在尹洙看来,韩琦这种作风,只能说风流,算不得误事,因为韩琦这些日子来,毕竟为作战积极的准备。狄青眼下直斥其非,韩琦如何能忍呢? 韩琦心中震怒,他身为陕西安抚副使,就算夏竦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不想一个兵马都监,竟然要找他的毛病。若是平时,韩琦一声喝令,早就将狄青推出去斩了,可感觉到曹国舅饶有兴趣的望着他,韩琦舒了口气,故作淡然道:“你若想让我屏退左右,总要说说是何军情,值不值得我这么谨慎呢?” 狄青立即道:“范大人想让下官转达夏军出兵动态。” 一旁有人冷笑道:“狄青呀,韩大人最近一直留意夏人的出兵动向,何须你来提醒?难道说……范大人和你觉得,比韩大人要聪明些吗?”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说话之人也是旧识,竟是常昆。 当年狄青初入班直,常昆还是狄青的顶头上司。后来狄青沉沉浮浮,常昆按部就班,又因得朝中要员葛怀敏信任,眼下身为镇戎军西路巡检。 常昆出言质问,显然是讨好韩琦。狄青正色道:“想古人有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韩大人既然和范大人共守边陲,抗击夏军,就应齐心协力,互通消息。彼此提醒,本是应尽之责任,岂含炫耀之心?” 常昆讽刺道:“那不知道狄都监从何得来的消息?”说罢哈哈大笑,很是轻蔑。 狄青冷冷道:“这消息,是洪州太尉庆多克用亲口所言。” 众人微怔,旁又有一人问道:“狄都监,此话怎讲?庆多克用如何会对狄都监说出军情呢?”那人面黑长须,狄青认得他叫耿傅,是为参军。 耿傅和郭遵是旧识,当初狄青初到边陲,还得过耿傅的照顾。 狄青回道:“我前几日才破金汤城,擒了庆多克用,从他的太尉府搜到了消息。” 一人失声道:“狄青,你破了金汤城?”说话那人正是武英。 众人霍然惊动,听狄青破了金汤城,心情迥异。任福只觉得狄青在炫耀,常昆眼中有了嫉恨,武英更多的是惊佩。 至于王珪、朱观、桑怿等人,感慨之余,不由想到当年邵雍所言,“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 任福当初不知调动了多少兵马,亲自监军,蓄谋很久,这才摧毁了白豹城。白豹城被毁,可说是天下震动,宋廷大悦,任福.也因此军功,再升数级,矜夸在众人之前。 可狄青竟不声不响的把和白豹城同等重要的金汤城破了?还抓了洪州太尉? 狄青破了白豹城后,第二日就出来报信,眼下金汤城被破的消息,还没有传至韩琦的耳中。 众人难以置信,但不得不信。 韩琦脸色阴晴不定,尹洙已大笑道:“好个狄青,真英武也。如果是从金汤城得来的消息,想必不假,不如说说吧。” 尹洙想要缓和气氛,给彼此个台阶下。暗想韩琦主攻,若知道拉拢狄青,顺便把狄青调到泾原路来,和任福并肩作战,胜算大增。他向韩琦使了个眼色,只希望韩琦能明白他的用意。 韩琦再狂再傲,心中也是极求大胜,建千古威名。 见尹洙望过来,韩琦突然一笑道:“狄青,你果然不负朝廷的厚望。这次能破了金汤城,军心鼓舞,当浮一大白。来呀,白牡丹,给狄都监斟酒。” 众人见韩琦要与狄青对饮,都舒了口气。帐中气氛已有所缓和,曹国舅一直沉默,见状笑道:“要得,要得。这样的快意之事,我听到,都要痛快的醉一场。” 狄青也非鲁莽之辈,方才见韩琦视军情为儿戏,忍不住的提醒,这刻见韩琦有和解的意向,拱手道:“谢韩大人。” 白牡丹就是帐中轻舞之人,面容姣好,身段婀娜。端着酒壶缓缓地走过来,神色中却有些妖冶轻佻之意。她走到狄青面前,为狄青满了杯酒后,低声道:“妾身敬斑儿一盏。” 狄青正要端杯,闻言怒极,喝道:“你说什么?” 白牡丹哎呦一声,已跌倒在地,众人又惊,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白牡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轻,除狄青外,再无第二人听到她说什么。 狄青已出离愤怒,白牡丹竟敢称他斑儿? 斑儿——就是说狄青脸有刺字,脸有刺字,就连个歌妓都瞧不起?他堂堂一个兵马都监,只因出身行伍,卑贱的就连歌妓都要讽刺一句? 狄青那一刻,耳边又响起杨羽裳所言,“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他征战多年,西北闻名,可此刻连个歌妓都能轻贱于他? 武英急道:“狄兄……何事?”他连使眼色,示意狄青别起冲突。 狄青霍然站起,冷望白牡丹道:“你把方才所言,在帐中大声地说一遍。” 白牡丹很委屈地站起来,大声道:“妾身……妾身就说敬斑儿一盏酒,难道有错吗?”这次她吐字清晰,帐中人均已听到,表情各异。 武英等人均是和狄青一样,出身行伍,听白牡丹一句斑儿,损尽帐中的大半武将,也是心中愤怒。 只有韩琦、任福、尹洙等高级官员,还是神色自若。在他们心中,狄青等人,本是卑贱武人,就是斑儿! 这是大宋祖宗家法!这些文人当然不觉得有错。 狄青望着韩琦,一字一顿道:“韩大人……你说白牡丹有没有错?” 白牡丹不等韩琦回答,已抢着道:“昨晚妾身与韩大人论酒品诗点评天下豪杰时,妾身问及狄将军时,韩大人就说……不过一斑儿矣。妾身是实话实说了,韩大人,你可不能赖皮呦。”她轻嗔薄怒,满是娇笑媚态的望着韩琦,如同撒娇。 韩琦本也觉得白牡丹当众将面前如此说话有些不妥,但一来不满范仲淹,二来的确轻视狄青,更不满狄青当众对他指责。更何况佳人面前,如何肯坠了威风?点头道:“我说的,我当然不会赖皮!” 此言一出,帐内微哗,就算曹国舅都眉头微皱。 狄青大怒,才待呵斥,突然听到帐外一阵喧哗…… 这是高平寨,宋军的重地,韩琦尚在,谁敢在此鼓噪? 韩琦举目望过去,喝道:“是谁在喧哗?” 任福急急站起,冲出营帐,喧哗渐平。不多时,任福带几兵士入内,押着一人,那人满脸是血,但难掩狰狞,狄青一见,失声道:“赵明,怎么是你?” 被押进来的竟是狄青带来的手下赵明。 赵明眼角青肿,嘴角破裂,额头鲜血流淌,赫然就像被人群殴了一顿。他紧咬牙关,眼中已露出怨毒之意。 狄青就要走过去,任福手腕一伸,已摘下背负铁锏。本来韩琦设宴,按规矩众将不得携带兵刃,但韩琦迥乎常人,让众将不必拘束。任福更是因为功劳显赫,所负的四刃铁锏,从不离身。 铁锏径指狄青,泛着寒冷的光芒,任福冷笑道:“想不到狄都监不把韩大人放在眼中,就连手下亦是不把军营的兄弟放在眼中。”当初白豹城一役,在范仲淹面前,狄青就抢了任福的风头,这次抓住狄青的痛脚,任福当然要小题大做。 韩琦恚怒,冷然道:“任福,何事?” 任福道:“启禀韩大人,狄青的手下赵明在军营外挑衅闹事。寨中兵士劝他,他竟大打出手,重伤了一人。末将逼不得已,这才将他擒下。” 韩99lib?琦怒极反笑道:“狄青呀,狄青,看来你真的自恃军功,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斩了。” 兵士领令上前,狄青急喝:“且慢……”他上前一步,任福蔑视道:“狄青,你若不知轻重,莫怪我手下无情。”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道:“韩大人,赵明绝非惹是生非之辈,此中必有误会。还请韩大人让他解释。”赵明望了狄青一眼,眼中已露出感激之意,但仍一言不发。 韩琦肃然道:“有桀骜的将领,就有不服法纪的手下,何须多问?来人呀,将赵明推出去。若有拦阻,格杀勿论!”他知狄青不但是范仲淹手下猛将,还和天子有关系,倒不想因为狄青阻挡仕途。但狄青数次忤逆,甚至不把他韩琦放在眼中,若不杀鸡给猴看,此事传到京中,他在群臣中岂不丢尽了颜面? 众将见韩琦双眉竖起,脸泛杀机,一时间都是面面相觑。 有兵士才待将赵明拖出去,狄青喝道:“等等。”他霍然窜出,已到了任福的身前。任福早就蓄力,见状大喝一声,铁锏当头砸下。 那铁锏极重,荡得帐中风声大起,那喝声极威,几案上的碗筷都被震得簌簌抖动。 眼看那一锏就要砸在了狄青的头顶…… 尹洙大惊,才待喝止,狄青遽然伸手,只是在任福肘部一托。那铁锏倏然转向,砸在了地面之上。“轰”的大响,竟将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横行刀法,无论马上步下,均是横行无忌。狄青这一托,看似随意,手中若有单刀,早就将任福斩成两截。 任福手臂震得发麻,不待再攻,狄青手掌轻推,任福脚步踉跄,已闪到一旁。任福一时间无力抵抗,心中怒急,才待出手,突然想到,“方才狄青若是手中有刀,自己早就命丧当场。”一念及此,才知道狄青百战百胜,绝非虚言,额头汗水已流淌下来。 狄青已到赵明的身前。 押住赵明的兵士见状,骇然而退。狄青已一把抓住赵明的手腕,沉声道:“赵明,到底何事,你快快说来。” 赵明不等多言,脸色巨变。只见兵士纷纷涌入帐中,围住二人,长枪森然,肃杀满帐。 韩琦已缓缓站起,凝声道:“狄青,你不听军令,可是想要造反吗?” 狄青急于救赵明一命,诚恳道:“赵明有军功,本是好男儿!还请韩大人查明一切后,再做决断。” 韩琦冷冷一笑,神色傲慢道:“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一语既出,帐中沉凝,狄青脸色苍白,可双拳紧握,眼中已燃怒火。 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这是韩琦所言,亦是宋廷之声,更是大宋无数文臣的自豪所在。大宋崇文轻武的习气,在这句话中一览无遗。 就算你军功赫赫,就算你千军横行,就算你武功盖世又能如何?只有及第文人,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这是自恃、自傲、还是自大矜夸?无人品评,但眼下就是如此,你狄青算得了什么,出身行伍,黥文之辈,如何有状元及第、行马簪花的荣耀? 尹洙脸露赞同之色,王珪、武英等人,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就算是任福,也是难免有了讪讪之意。但这是大宋的事实,无人能驳。 韩琦居高临下,见狄青还握着赵明的手腕,威胁道:“狄青,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莫要包庇手下,不然……你信不信,我就连你一块斩了!” 帐中杀气遽起,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冰冷如雪。 赵明奋力挣扎了下,嘶声道:“狄将军,我和你狗屁关系没有。你扯着我干什么,我做什么事,与你何关?”他虽嘶声怒吼,但染血的脸颊早就流淌下晶莹的泪。 那是辛酸悲痛的情,那是感激担忧的泪。 赵明一时意气冲动,眼看要将狄青也连累进去,再也不甘沉默。他挣脱狄青的手腕,突然拔出身边兵士的腰刀,就要横刀自刎。 狄青伸手,霍然抓住了赵明的手腕,舒口气道:“你不能死。”赵明手臂僵硬,牙关出血,可再不挣扎。 “他不死,你就得死。”韩琦淡淡道,“狄青,你以下犯上,包庇纵容手下作乱,我就算斩了你,也没什么过错。” 狄青扭头望向韩琦,突然仰天长笑起来。那笑声轰隆,远远传开去,激荡不休。 韩琦已变色。 狄青双眸喷火,早忘记了范仲淹的吩咐,怒声道:“韩琦,你真以为你是天纵奇才,世人敬仰?你真以为我等有如蝼蚁,可肆意被人践踏?不错,在你的眼里,东华门唱出的状元才是好男儿,可在我狄青的眼中,赵明就是好男儿。你官职比我高,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广,那又如何?” 他霍然撕开胸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喊道:“你不用动刀枪,不屑动刀枪,只需读读书,习学问,指挥着我们这些被你看不起的人,就可以骑在我们的头上。但元昊打过来,你用一张嘴就能将他说退兵吗?你有能耐,你是好男儿,就不要用我们为你舍生忘死,奋力抵挡!没有我们,铁骑践踏下,你也不过是个阶下之囚,还能比别人高贵到哪里?我狄青就算 4e0d." >不是好男儿,可俯仰天地,问心无愧。我凭双拳单刀打出今日的名声,保百姓平安,你有什么资格轻视我?” 众人均已变色,韩琦脸色铁青。 狄青积郁多年的怒火,一朝喷发! 他本不屑争、不想吵、不愿怒,他虽和帝王有过盟约,但来边陲,更是为了一个诺言——此生不变的诺言。 他狄青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他要让羽裳看到,羽裳没有信错她的英雄! 他虽坎坷、虽浮沉、虽屡经磨难,九死一生,但他无悔无怨。好男儿,岂不就应该无愧天地,无悔无怨? 可他这时,再也压制不住怒意,他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狄青咬牙道:“大顺城十五日建起,赵明竭尽心力,最少筹划了十五个月。他是伤残不假,他长得丑陋不假,但他一颗心,比你们任何一人都要高贵。他为了百姓,竭尽全力,毫无怨言。如今真相不明,他可能含冤受辱,你们竟连个机会都不肯给予?韩琦,你就算再狂傲,官职再高,你的命只有一条,谁的命都有一条!谁都没有资格轻贱旁人!你要赵明的命,好吧,拿命来换!” 言毕,狄青已拔刀。 呛啷声响,刀光清越,明耀了那悲愤莫名的脸庞。狄青的意思已明了,他要拼命,为了一个手下拼命。无论谁想要赵明的命,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帐中众人心中骇然,沉默无言。赵明再次落泪,哽咽道:“狄大人……你……”他入帐后,本已有了必死的心,却没有想到,狄青竟会为他拼命。 他早就听过狄青的勇,亦是知道狄青的悲,可他从未想到过,狄青一身侠义,远在勇悲之上。狄青可以为了义,不要官职、不要升迁,不怕得罪重臣。 一个人如果命都可以不要,他还会顾忌什么? 任福不能上前,常昆脸带畏惧,始作俑者的白牡丹脸上也带分奇异之色。武英、王珪等人热血上涌,牙关紧咬…… 只有韩琦,还是脸色如铁,一字字道:“好,很好。狄青……你冥顽不灵,我就……” 第三十二章 危机 狄青怒极,韩琦何尝不是如此? 韩琦声名远扬,无论是汴京或塞下的官员百姓,都要尊称他一声韩公。可眼前这个区区行伍出身的狄青,竟敢对他横加指责,数次违令? 韩琦已要下达必杀令,他认为自己不能让! 可他话音未落,武英已上前,单膝跪地道:“韩公,狄青是有些冲动,但赵明一事,说不定真有别情。还请韩大人……问个明白。” 王珪亦上前施礼道:“请韩大人问个明白。” 朱观、桑怿见状,想起当年狄青提携之恩、众人并肩护驾之情,均是热血沸腾,上前异口同声道:“请韩大人问个明白。若赵明真的为乱,我等愿出手将他拿下……”言下之意却是,若赵明没有错处,还请韩琦放过赵明。 帐中军将,竟有半数上前为狄青求情,韩琦见状,脸色微变。他倒不是怕军将造反,在他狂傲的心中,根本不觉得这些人敢造反。他只是从武英、王珪等人身上想起,狄青和赵祯有瓜葛的。 传言中,说天子对狄青很是信任,当年宫变,狄青为赵祯夺回皇权立下了大功。而根据朝中消息,狄青这些日子连战告捷,天子亦总是询问狄青的战果…… 狄青官职虽不高,但在天子的心中的地位并不低! 他韩琦斩赵明、斥狄青算不了什么,但因和狄青冲突,可能引发天子的不满,究竟值不值? 尹洙见状,慌忙道:“狄青,你先放下刀来。有事好商量。” 狄青不语,只能凝视韩琦。韩琦微有为难,面沉似水…… 就在此时,一人笑道:“好了,好了。韩大人开个玩笑,狄青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先把刀放下,再问问什么事情,不用剑拔弩张吧?” 坐席上站起一人,正是曹国舅。曹国舅起身向狄青走去,常昆慌忙道:“国舅,小心。”曹国舅不理,径直走到狄青面前,含笑道:“狄青,给我个面子,放下刀,好好说如何?” 狄青迟疑间,见曹国舅突然向他眨眨眼。狄青不解其意,可一直觉得曹国舅并无恶意。终于还刀入鞘,回首道:“赵明,有国舅爷给你做主,有什么冤情,大可说出来。” 赵明牙关紧咬,却突然摇头道:“狄都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一片哗然,眼看狄青辛辛苦苦为赵明夺来活命的机会,可赵明竟无话可说?武英已恨不得上前打赵明一顿。 狄青见赵明眼中满是绝望,突然断喝道:“韩笑何在?” 营寨外有人叫道:“卑职在。” 狄青突然记得一同入高平寨的还有韩笑,赵明被擒,那韩笑呢?此刻为何安然无恙? “国舅爷,我的手下韩笑应该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狄青未待说完,曹国舅已道:“那把他找进来问问好了。” 曹国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可说出来的话,帐中没人反对,就算韩琦也不置可否。 虽有祖宗家法,“宦官不掌权,外戚不干政。”但知机的人,一般都不会得罪外戚。当年就算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因得罪了郭皇后,还被贬出京城。韩琦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话。 韩笑进来的时候,竟还面带微笑。 众人见状,心中都起了鄙夷之意,暗想韩笑和赵明均为狄青的手下,赵明被殴得如此之惨,可韩笑安然无恙。这是不是说明韩笑很不够义气? 狄青上下打量着韩笑,缓缓问道:“方才帐外的一切,你当然看得清楚。” 韩笑微笑道:“卑职看得明白。” 狄青一字字道:“赵明被抓,你就在一旁看热闹吗?” 韩笑含笑道:“不错,卑职就在看热闹。”任福、常昆等人精神一振,武英等人已神色黯然,心道,如果狄青的手下都在看热闹,那赵明已没人能救。 狄青竟不愤怒,又问,“你为何要看热闹?” 韩笑道:“双拳难敌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卑职不是好汉,更架不住人多。若和军营的弟兄们动手,只怕被抓起来,沦为赵明的同党。其实沦为他的同党也无所谓,但若不能中正的说出赵明的事情,那岂不有负狄大人的厚望?” 众人细细琢磨之下,对韩笑忍不住另眼看待。 狄青眼中露出感慨之意,韩笑果然没有辜负他的希望! “那你现在……可以把方才的事情,中正的说一遍了吧?”狄青缓缓道。 韩笑点头道:“其实刚才的事情,很简单。赵明无非遇到个熟人。这高平寨有个叫富义的人吧?”他随口问着,无人回话。 半晌,耿傅道:“富义应为高平寨的指挥使。” 韩笑问道:“这位想必是耿傅耿参军?” 耿傅一怔,不明白韩笑为何会认识他,点头道:“我是耿傅。那又如何?”耿傅眼下为手下的行营参军,这次跟随任福到此,是来禀告备战情况。 韩笑道:“小人听闻耿参军的祖父当年曾为蜀州的司户参军。当初贼入城作乱,以官利诱,威胁令祖投降。令祖宁死不屈,被贼人断了手足,仍破口大骂,不屈而死,真侠义也!耿大人乃英烈之孙,小人也是钦佩的。” 众人听韩笑突然提及耿傅的祖父,大感奇怪。但闻韩笑铿锵言语,说及耿傅家世,不由对耿傅另眼相看。 耿傅脸上却闪过分愧疚之意,半晌才道:“方才韩大人行事不妥,我没有及时阻止,已负先祖之名。” 众人心中感慨,均佩服耿傅的自责之心。 人谁无懦?方才韩琦雷霆之怒,只要还想保着官职的,就算不趋炎附势,最少也要保持沉默。耿傅保持沉默,别人也怪不得他,但他这时候宁可得罪韩琦也要说出看法,只为不负先祖的侠义,这种勇气,已让人扼腕。 韩琦仍是缄默,可脸色已铁青。他纵横朝堂,傲啸边陲,一心想着平定西北战乱,建不世功勋,光耀回京,甚至不把范仲淹的建议放在眼中,何时想到会受到这种指责? 韩笑虽还在笑,可眼中也有敬仰之意,说道:“耿大人行事,真的无愧于心。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如耿大人一样了,比如说富义。” 耿傅忍不住道:“富义如何了?” 韩笑道:“这个赵明,本来是个蕃人。据我所知,当初因意外断了腿后,回到家中,老婆却跟着别人跑了。” 赵明颤抖得如风中落叶,紧咬牙关,满目均是悲凉之意。 耿傅半晌才道:“难道方才营寨骚乱一事,和赵明以前的事情有关吗?” 韩笑点头道:“耿大人明断。赵明的女人跟着富义跑了,后来某人只怕赵明报复,还特意摆了赵明一道,害他入狱。赵明脸上这刀,就是因那件事被砍。他的一只眼,却是自己挖的。” 众人悚然,耿傅失声道:“为什么?”韩笑虽只说某人,但众人都已怀疑到富义身上。见赵明如此惨状,心中戚戚。 韩笑道:“赵明恨自己有眼无珠,交错了朋友。人这一生,朋友万万不能交错的,不然害人害己。” 狄青一字字道:“朋友就是朋友。只能说有些人,根本不配朋友两字!” 赵明嘴角抽搐,望着狄青还在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这一次,他知道……再也不会交错了朋友。 韩笑看了狄青一眼,又道:“这件事经范大人查明,知道赵明是冤枉的,又将赵明放了出来。不过事情过去的太久了,查证困难,因此幕后主使一直悬了下来。方才赵明跟随狄青大人前来,偏巧又碰到了富义,结果呢……赵明虽老老实实,富义却主动出口挑衅,对赵明肆意侮辱。赵明忍无可忍,这才出手,结果反被富义咬了口,煽动军中之人动手。任大人赶过来了,剩下的事情,想必不要小人说了吧。” 尹洙忍不住道:“这种冤屈,他方才为何不说?” 韩笑的笑容中满是讥诮,“这算不上光彩的事情,若是被小人摊上了,当然不会说的。若这件事,摊到尹大人身上,不知会不会说呢?” 尹洙微恼,可知道韩笑说的是人之常情。 曹国舅扼腕长叹道:“不想世上还有如此奸诈之人,看来这件事……责不在赵明。” 国舅爷发话,韩琦沉默无语。狄青深施一礼道:“谢国舅爷明断。下官负责传信,如今责任已尽,冤情已明。下官已无话可说,若无人反对,下官告退。” 他说完后,就拉着赵明的手,和韩笑并肩出了军帐。 无人阻拦,无人挽留,也没有人有理由挽留。 所有人望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满不是滋味。韩琦望着那三个人影出去后,仍是脸色青冷,谁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尹洙突然怒道:“把富义传来问话。” 常昆冲出营帐,可片刻后就已回来,叫道:“富义跑了。” 众人愕然,耿傅叹道:“他若不是做贼心虚,如何会逃?”韩琦缓缓坐下来,眼中终于闪过分歉然,但一晃即逝,举起酒杯道:“喝酒。” 酒已冷,冷的如雪,众人望着那几案的酒,再无欣赏歌舞的心情…… 狄青出了高平寨,一路无言,等过了山脚,终于勒马。赵明一直望着那悲怆的背影,见状下马跪地,颤声道:“狄将军,我拖累了你,还请责怪!” 狄青下马扶起赵明,歉然道:“我若不带你出来,何至于此?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了。” 赵明喏喏难言,狄青扭头望向韩笑道:“其实我们更应该谢谢你,今日要是没有你,还不知道如何结局。” 韩笑还在笑,但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尊敬之意,“狄将军,可今日若没有你,根本不会有结局。我只是在等机会,可机会是狄将军制造的。” 狄青轻轻叹口气,心道,“自己又难忍冲动,得罪了韩琦,没有传达范大人的用意。不过范大人的书信已送给韩琦,只盼韩琦能以大局为重,仔细看看范大人的书信。”可一想到韩琦倨傲的表情,狄青又有些忧心。 正懊恼时,狄青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道:“韩笑,你立即去查一件事情。”他在韩笑耳边低语几句,韩笑听了虽有些错愕,可还是纵马离去。 狄青对赵明道:“我们先……”话未说完,高平寨的方向,有马蹄声响起。只见几骑奔来,为首那人,却是曹国舅。 狄青大为奇怪,勒马不前,等曹国舅过来时,抱拳道:“国舅要外出吗?为何不多带几个人手护送?”他已看出,曹国舅身边的护卫均是殿前侍卫。 曹国舅笑道:“我不外出,我是特意来追你了。” 狄青不解道:“国舅找我何事?” 曹国舅一摆手,那几个侍卫都散到远处,显然曹国舅说的话,不想让侍卫听到。赵明见到,早知趣的闪到一旁,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曹国舅看了眼赵明,突然道:“狄青,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狄青不解曹国舅的来意,应付道:“国舅爷……抬爱了。在下……” 曹国舅截断道:“你先猜猜我有多大了?” 狄青望着他苍老的面容、眼角的皱纹,半晌才道:“国舅爷,你应该四十不到吧?”他认真的观察曹国舅,才发现这人实在苍老的厉害,就算鼻翼两侧,都有了些皱纹。说是四十不到,只是客气。他觉得这人应该是曹皇后的兄长,因为曹皇后年纪不大。 曹国舅哈哈一笑,可笑容中满是凄凉,笑声止歇,曹国舅这才哀伤道:“我本是皇后的弟弟。如今嘛……未及弱冠呢。” 狄青吃了一惊,难以置信道:“国舅……这……怎么可能?” 曹国舅眼中已有了悲哀之意,叹口气道:“我年幼的时候,患了种绝症。比起寻常人,苍老的速度要快上三倍。因此我未及弱冠,看起来已近六十了。” 狄青大惊,心想美女迟暮已极为悲哀,但美女终究有过绚烂之时,曹国舅这个人,却连辉煌的机会都没有。见到曹国舅鬓角的白发,狄青心中满是同情。 曹国舅又道:“狄青,我叫曹佾,你若看得起我,叫我声兄弟就好。我本来就够老了,你可别再叫什么国舅了,我听着心里不好受。” 狄青没想到这位国舅如此好说话,见曹国舅神色诚恳,遂微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曹兄弟了。” 曹国舅抹去愁容,微笑道:“好,好。狄大哥……”他喊了一声,眼泪竟流了下来。转瞬抹去眼泪,笑道:“你看我,哭哭啼啼的,还像个孩子。”狄青心中暗叹,“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不过曹佾虽尚有稚幼之气,但遭此怪病,比起很多人却老练得多了。” 曹佾盯着狄青道:“家姐知道我有这个怪病,对我不再约束,就让我到处游山玩水。” 狄青心道,“曹皇后当然知道弟弟时日无多,这才让他放纵心情。不过从方才军营所见,此人并不因不幸而愤世嫉俗,反倒帮人解难度危,实在难得。” 曹佾接着道:“我已知道时日无多,可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死去,这才不去江南,反倒来到塞下。其实我来边陲,是想见见狄大哥你。不想未等我去找你,你就来到了这里。” 狄青诧异道:“你找我……有事吗?” 曹佾迟疑片刻,点点头道:“有。” 狄青立即道:“什么事,请讲。”方才曹佾为狄青解围,狄青心中很是感激,暗想若是力所能及,当然能帮就帮。 曹佾盯着狄青的双眸,开门见山道:“狄大哥,五龙是不是在你身上?” 狄青脸色微变,不知道曹佾为何知道此事,沉默良久才道:“是。” 曹佾舒了口气,问道:“那……你能把五龙给我看看吗?”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热切之意。 狄青微有犹豫,终于从怀中掏出五龙递过去。这些年来,狄青一直将五龙贴身收藏,但始终解不开五龙的秘密。 曹佾满是感激的接过五龙,心道,都说狄青侠义过人,今日见他为手下出头,果然是热血汉子。他就算推说没有五龙,我也无可奈何。可他不但承认五龙一事,还能让我看看,这种对人的胸怀,实在少见。 曹佾拿着五龙,寻个石头坐下来,翻来覆去的看着,眉头紧锁。 狄青看着曹佾,反倒希望他能寻出五龙的奥秘。可直到夕阳西落,曹佾还是一言不发,这时韩笑已赶回,低声在狄青的耳边说了什么。狄青微微冷笑,喃喃道:“好。你去盯着,一有事情,立即通知我。” 韩笑再次离去,曹佾终于回过神来,递还了五龙,叹口气道:“狄大哥,你当然听过香巴拉的传说了?”见狄青点头,曹佾又问,“但你知道这五龙的来历吗?” 狄青犹豫片刻,说道:“我听说五龙是先帝之物……”心中微动,已猜到了什么,“曹兄弟,你也想找香巴拉吗?” 曹佾身患绝症,大内都无法治好,曹佾来找香巴拉自然是情理之中。 曹佾微有惊奇,随即坦诚道:“不错,我在找香巴拉。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因此来找你!” 狄青皱眉不语,心道曹佾如何得知自己在找香巴拉呢? 曹佾似看出狄青的疑惑,微笑道:“狄大哥,你或许不知道,眼下宫中、汴京尽是你的传说。我姐姐都听到过你的事情,和圣上询问,又询问过八王爷,才知道……”他脸上露出同情之意,低声道:“你的事情,我姐姐也很……惋惜,我们都祝你能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望见曹佾满是诚恳的双眸,喉间如同被什么塞住,半晌才道:“多谢。”他奔波这多年,蓦地回首,才发现,有太多的人默默的支持着他。 他无悔! 曹佾嘻嘻一笑,表情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当然了,我是最希望你能找到香巴拉的人了。我也去找香巴拉,若找到了,肯定通知你。狄大哥,你找到了香巴拉,一定也会告诉我的,对不对?”他神色中满是恳求,狄青见了,心中升起同情,缓缓道:“你是好人,应该有好报的!我若能寻到香巴拉,肯定会尽力告诉你。” 狄青因为赵明述说往事,感觉到香巴拉不但神秘,甚至可能极其危险,是以有此一说。曹佾并没有听出狄青的言下之意,振奋道:“好,一言为定!”伸出手来,微笑道:“你我击掌为盟。” 狄青见曹佾虽沧桑,但还不脱孩童本色,心中想,“曹佾毕竟年幼,不知道很多盟誓,只要一颗心就好,根本不用什么形式!我和羽裳的约定,又哪里有过什么击掌?但我今生,如何能忘?” 但他还是和曹佾轻击了下手掌,以安抚曹佾之心。 曹佾收回手,喜形于色,似乎已找到了香巴拉般。他眼珠转转,说道:“既然狄大哥和我已是一条路上的人,你我以后就要互通消息才好。其实方才狄大哥说错了一句话。” 狄青有些奇怪,“我哪里说错了?” 曹佾仰望苍穹,悠悠道:“五龙并非先帝之物,据我所知,五龙本来是被一孩童拥有。” 狄青诧异道:“哪个孩童会有五龙?” 曹佾思索道:“那孩子本姓古,和你一样,也是个农家少年,是灵石人。当年先帝信道,从五台山迎神回转时,路过灵石时暂歇,晚上做了个怪梦。等清晨起来的时候,就叫着,说天赐五龙,就在今日。他当下命群臣四下寻访五龙的下落。” 狄青皱眉道:“你如何得知此事呢?” 曹佾笑道:“家父当时就在先帝的身边,家父曹玘。” 狄青这才想起来,曹佾本是大宋开国之将曹彬的孙子,而曹佾的叔伯辈,就有个大宋赫赫有名的将领,本叫曹玮。 曹玮,就是那个坐镇边陲数十年,压得元昊之父李德明终生不敢异动之人! 怪不得韩琦虽是狂傲,对曹佾也不敢怠慢。这个曹佾不仅是仗着姐姐是皇后,实在也因为是出身将门世家,身世显赫。 曹佾继续道:“当时群臣有些怀疑先帝作假……但先帝既然吩咐,众人只能去找。结果有兵士禀告,昨夜真的天有异象,有个火球从天而降。” 狄青脸色微有异样,仿佛想到了什么。曹佾没有留意,接着道:“群臣就顺着火球出现的方向找过去,到了古家前,听到哭声传来。有兵士去问,结果才知道,昨天火球过处,古家的孩子正在树上玩耍,因惊吓掉下树来,被铁耙刺伤了脑袋,昏迷不醒。那孩子的身边,就有个黑球,也就是你现在拿着的五龙了。官府索要,那庄家农户自然不敢对抗,将五龙交上。不过官家也并非冷酷无情,将那孩子交给京中名医王惟一医治,也救活了那孩子。不过后来那孩子,不知所踪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突然想到,当年他在飞龙坳一役身受重伤苏醒后,曾听郭遵、王惟一说过灵石有个孩子被铁耙扎伤脑袋,和他的情形仿佛。难道那孩子,就是曹佾说的那个? 冥冥中……五龙似乎将一些人联系起来,不可分割。 但那孩子现在何处呢? 曹佾见狄青沉吟不语,继续道:“先帝得了五龙后,变得更是痴迷神道,后来整日捧着五龙不放手,说要研究出其中的玄奥。家父……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时候听到先帝说……这五龙……”曹佾吸口气后才道:“这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 狄青对这个事情早已知道,并不惊奇。曹佾随后道:“郭遵……郭大人,以前就是负责护卫五龙的!” 狄青脑海中雷击电闪,在那一刻,想到了太多太多。良久后才道:“你想说什么?” 曹佾眼中隐藏机锋,“传说中,拥有五龙的人,有些人会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狄青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心中只是在想,“难道说……郭大哥也被五龙影响过?”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但一旦想及,就难以遏制。 郭遵极勇,武功高明,飞龙坳力抗四大天王,永定陵击毙天夜叉第一高手夜月飞天。三川口一战,横杵五龙川,斩万人敌、杀龙野王,威震西夏…… 郭遵做到这些,好像并不吃力,以往狄青从未多想,只觉得自然而然。 可现在……狄青已明白曹佾暗示什么。但等他懂了……已经晚了。 曹佾留意着狄青的脸色,小心道:“不过知道这个传说的人并不多。当年先帝曾喃喃念过,所以家父才知晓。据我推测,先帝整日拿着五龙,就是想获得五龙神奇的力量。但很可惜,他应该没有得到五龙的能力。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五龙之能的!” 狄青心中苦涩,暗想为何五龙的能力时隐时现,为何自己从羽裳不幸后,就开始有种神力辅助,这些缘由,谁能知道? 曹佾眼中突然有分古怪,低声道:“狄大哥,可五龙还有更怪异的一点,只怕你还不知道。” 狄青心头一颤,沉声道:“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曹佾一字字道:“五龙的怪异之处在于它的谶语。当年因为五龙,先帝更少理会刘太后,后来我猜测……也是因为五龙,先帝才能有了天子。” 狄青忍不住又想起当年李顺容、八王爷所言,知道曹佾说的不假。 曹佾见狄青眉头锁得更紧,只以为他不信,叹口气道:“其实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匪夷所思,宫中就算有知晓的人也不敢说,这些年过去,知晓真相的更是少之又少。刘太后已去,按理说,我本不该在这里议论刘太后的……” 狄青涩然道:“你但说无妨。今日你说的,我不会再对旁人提及。” 曹佾苦笑道:“刘太后因五龙一事,被先帝冷漠,愤愤不平。后来太后特意找隐士邵雍来看五龙,邵雍做了十六字的谶语。” “可是‘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十六个字吗?”狄青问道。这件事他也听郭遵说过。 曹佾点头道,“不错,原来狄大哥早就知道。可狄大哥难道不知道邵雍后来又说了旁的话?” 狄青心惊道:“他还说了什么?” 曹佾目露不安,缓缓道:“太后觉得邵雍所言太过笼统,因此让邵雍详细解释。邵雍后来才说五龙乃不祥之物,拥有之人,必定痛苦终生!而且,五龙只能给拥有的人带来不幸。” 狄青退后两步,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已想起郭遵曾对他说过,“狄青,我只知道,这五龙是不祥之物。你……丢了它,好吗?” 狄青还记得郭遵当初劝他丢掉五龙的时候,眼神中还有说不出的悲哀之意。当初狄青拒不丢掉五龙,郭遵甚至还勃然大怒。 郭遵当初还说,“你若没有它……说不定……”郭遵当初没有说下去,狄青也就没有问下去,现在想想已很明了,郭遵想说,五龙并不能救命,狄青若是没有五龙,说不定根本没有祸事。 拥有五龙是福是祸?原来郭遵也知道邵雍所说谶语的含义,他是怕谶语得中,这才劝狄青放弃五龙? 狄青心乱如麻,回忆往昔的情形,突然想到,没有五龙,自己还会成为赵祯的侍卫,还会被赵允升留意,羽裳还会不幸吗?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觉得胸口针扎一样的痛,又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脚步踉跄,眼前发黑。 一股忧伤之意冲击头顶,他脑海中竟像又有巨龙涌动。可巨龙狰狞,开口笑道:“是你……是你狄青害了杨羽裳!” 狄青厉喝一声,已伸手拔刀,一刀斩去。 横刀风行,凄厉呼啸。众人大惊,从未想到这世上有如此犀利的一刀。曹佾甚至躲避的念头都没有,浑身僵冷。 那一刀并非斩向曹佾,而是斩在空中。狄青一刀斩出,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可那条巨龙,也随之消失不见。 曹佾冒出一身冷汗,见身后侍卫要上前,摆手止住了他们。见到狄青脸上虽没有流泪,却比流泪还要哀伤百倍,忍不住安慰道:“狄大哥……谶语不见得作准。再说杨羽裳的事情……和你无关的。” 狄青听到“杨羽裳”三字的时候,全身一震,眼角不停地跳动,却已恢复如常。 那一刀,灌注了太多的悲伤。 他喃喃道:“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原来是这个意思。哈……我真蠢,到现在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他虽在笑,可比哭还要难受。 曹佾见狄青神色痛楚,小心翼翼道:“这个五龙……我不想劝狄大哥放弃,但你拿着它,总要小心些……” 狄青木然道:“难道到了如今,还有比眼下更悲哀的事情吗?”他艰难地站起来,挺直了腰板道:“曹兄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曹佾苦笑道:“我知道的,无非是些往事,可对寻找香巴拉并没有用处。” 狄青又望了赵明一眼,良久后才舒了口气,对曹佾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曹佾立即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会尽力去做。” 狄青缓缓道:“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你来做……是最好不过了。” 夜已深,天空繁星点点,有如情人的眼眸,春风吹拂,带着温暖的气息,有如情人的安抚…… 高平寨东方有个高家集。百来户的人家,如斯深夜,早就关门闭户。 这些在边陲的百姓,有着比汴京官员更明锐的感觉,他们已嗅到兵戈的气息。这里动乱不停,烽烟难停,但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不舍离去。 高家集中如坟墓般冷清,只有其中的一个大院,还亮着灯光,里面聚集着戏班的人员。这里的人,是从高平寨出来,暂居在这里。 韩琦虽可让戏班歌姬在高平寨歌舞,但夜晚的时候,并不让这些人留在高平寨。或许当年金明寨一事,也给他不少触动。 韩琦就算狂、就算傲,还是自有分寸。当年金明寨被破,就是因为内贼的缘故,前车之鉴,韩琦当然要防。 那院中喧哗了一阵,也慢慢的沉寂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有一人悄悄的出了房,四下的望去,见无人留意,推开了小门,悄然的出了庭院。 那人皂色衣衫,融入夜中。出门后在脸上系了条黑巾,径直奔高家集东方。高家集东有个坟场,这附近的死人,多数埋在了那里。 坟场内的坟头重重叠叠,暗夜中萤火流动,有如孤魂的眼眸。 这种地方,这般深夜,正常人都不会前来。那皂色衣着的人来了,却是轻车熟路。 坟堆中,墓碑稀缺,很多人死了就埋了,无名无姓。有一黑影墓碑般的立在了坟前,听到脚步声响,回头望去,问道:“高平寨现在如何了?”那黑影高高瘦瘦,眼中带分急切,还有些贪婪。 皂色衣着那人冰冷道:“你为何要逃?” 二人原来是认识的,皂色衣着那人口气虽然冷漠,可有种娇柔的腔调,竟是个女子。这样的一个女子来到了坟场,居然能淡静自若? 这女子什么来头? 高瘦那人低声道:“我怎能不逃?他们要知道是我搞鬼,我就死路一条了。” 皂衣之人冷笑道:“韩琦自大,和狄青矛盾已深,你若是不逃,只要肯辩,狄青不能奈何你。狄青早就知道这点,因此根本没有追究。你做贼心虚,反倒露了马脚。” 高瘦那人微滞,强笑道:“高平寨不是还有你吗?今日你一杯酒,就让狄青、韩琦反目成仇,我让赵明发怒,成功的离间了狄青和韩琦,也算有些许的功劳了。你们答应我享之不尽的好处呢,什么时候兑现?” 皂衣那人冷哼一声,良久才道:“你放心好了,自有你的好处。你过来……”皂衣之人伸出手,竟露出一截玉臂。 高瘦那人呆住,见皓腕如雪,指若春葱,喉结忍不住的错动。只是那一截手臂,已让高瘦那人难以移目。 皂衣那人“咯咯”一笑道:“呆子,好处来了,你难道不要?”她声音本是冰冷,这么一笑,已有说不出的妩媚入骨。 高瘦那人吞了下口水,终于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皂衣人。他已意乱情迷,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有如此的好处。可他只顾得上下其手,却没有留意到皂衣人纤手从发髻上掠过,取下了发上的金簪,一下子从他背心捅了进去。 高瘦那人背心剧痛,怒喝声中,已推开了皂衣人,嗄声道:“你……”他话音才出,脸色已铁青。那金簪极是锋锐,已穿衣入肉。金簪虽短,但簪尖有毒。那毒发作的极快,高瘦那人蓦地扼住了喉咙,嘶声道:“你……”他想要上前,颓然倒地,四肢一阵抽搐后,再也不动。 皂衣之人望着高瘦那人死鱼一眼的眼,淡淡道:“你现在的好处,不就享之不尽了?” 只有死人,才有享之不尽的好处! 皂衣之人杀了人,如吃饭一样轻松,她转身要走,突然全身绷紧。因为在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人。 那人有着明亮如矢锋的眼,俊朗又沧桑的脸。他鬓角已有霜花,可人如历霜宝刀,清冷犀利。 那人却是狄青!狄青眼中有杀机! 皂衣人眼里终于现出丝慌乱,高瘦那人没想到会死,她也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还没有回去,而且就在坟场等着她。 狄青冷望皂衣人道:“你莫要想逃了,你若能逃走,我佩服你。”他若是厉声呼喝,皂衣人说不定还有主意,可见狄青平静如水,皂衣人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狄青望着那皂衣人良久,这才道:“白牡丹,你在席间的那句话,果然大有问题。” 皂衣人身躯微颤,轻轻一笑,伸手摘下了纱巾,露出娇艳的一张脸。 那人赫然就是高平寨中,给狄青敬酒的白牡丹! 白牡丹盯着狄青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狄青缓缓道:“我一直很奇怪,想歌姬中人素来圆滑,就算轻视我,一般也是不肯轻易得罪人的。你有意激怒我,事后却看戏一般镇静,你很反常。” 白牡丹笑了起来,“狄青果真聪明,比韩琦韩大人可聪明多了。” 狄青问道:“你为何要激怒我?” 白牡丹道:“你猜?”她眼珠转动,故作天真。她不知道狄青为何能跟来,但知道和狄青不能比谁的刀快。她能胜过狄青的地方,并不在于武功。 狄青道:“因为你是元昊八部中,乾达婆部的人。” 白牡丹怔住,她没想到狄青一下就能猜出她的出处。 狄青盯着白牡丹的眼睛,又道:“有时两军交战,不一定用男人才能刺探消息,女人也一样。乾达婆部的人,均是能歌善舞。你们知道韩琦喜好歌舞,因此投其所好。韩琦就算不在你们面前说军机,你们也可从他身边调动的人手中,看出些端倪。更何况……韩琦根本不把你们看在眼里。你知道我要和韩琦议论军情,因此特意抓住机会激怒我,你知道,韩琦肯定不会听我的解释。” 白牡丹娇笑道:“狄青,我早听说过你的大名,可闻名不如见面。” 狄青又问,“你方才杀的人是谁?” 白牡丹笑容已有些勉强,还不肯认输道:“你猜?” 狄青缓声道:“方才听你们言语,那人当然就是富义,也就是陷害赵明的人。他已被你们收买,有机会,当然要挑拨宋军的关系。你们已用不着他了,索性杀了了事,以防泄漏你们的秘密。” 白牡丹强笑道:“你什么都知道,方才为何不出手拦我?” 狄青道:“富义死了,有你也一样。” 白牡丹掩嘴笑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要擒住我,然后送到韩琦的帐下。但你这么聪明的人,觉得韩琦会信你呢,还是信我?” 狄青目光中有分悲哀,立即道:“他会信你。” 白牡丹咯咯笑了起来,似重新掌握了主动,“他既然不信你,那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不是徒劳无功了吗?”她若有意若无意的扭着细腰,红唇半开半合,媚眼如丝的望着狄青道:“你我各为其主罢了,我虽算计了你,但你当然知道,活着的我,更加有用,对不对?” 狄青冷冷道:“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白牡丹的娇笑已有些僵硬,还能问道:“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我早已答应过一个人,从今往后,没有人再能轻贱我狄青!你敢轻视我,你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那第二件呢?”白牡丹的笑已比哭还难看,眼中更露出慌张之意。 “我来这里,不是要抓你,而是要杀你!”狄青讥诮道。 白牡丹又是咯咯笑了起来,但笑声中有着惶恐之意,她嘶声道:“你说谎!你若想杀我,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狄青嘲讽道:“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第三件事。我的那些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他扭头望向一旁道:“曹国舅,尹大人,你们都听清楚了?” 曹佾站了出来,身边竟还跟随着尹洙,二人均是脸色慎重,点头道:“听得再清楚不过。”尹洙更是暗自心惊,暗想白牡丹在高平寨多日,韩琦素来宠她,这军情可没少泄漏给白牡丹。回去后,他一定要向韩琦点明此事。 白牡丹的脸色已和牡丹一样的白,她从未料到,狄青想得更多。狄青吃了一次亏,立即就想到了补救的办法。 由曹国舅、尹洙说明真相,岂不比抓她白牡丹回去更有利? 狄青望也不望白牡丹,对曹、尹二人深施一礼道:“国舅、尹大人,狄青已把一切说明,剩下的事情,就要仰仗两位大人了。” 曹国舅叹口气道:“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和韩琦说明原委。”原来狄青白日时,已请曹佾带出尹洙做个旁听。 狄青终于没辜负范仲淹的嘱托,他还是以大局为重,揭开这个圈套,希望韩琦能够暂放个人恩怨。 尹洙、曹国舅才离开。白牡丹已嘶声道:“狄青,你若是英雄,就不应该杀我。你是天下闻名的英雄,我不过是个弱女子。” 狄青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笑道:“任何人做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我各为其主,路是你选的,你就要承担后果!” 他转身离去,没入黑暗中。白牡丹一怔,就见到坟场周围已出现了四人,手中长剑在春夜中,带着秋的萧瑟…… 狄青已上马,和赵明并辔向大顺城的方向驰去。事情虽告一段落,但狄青明白,鏖战不过刚刚开始。 戈兵随后赶到,向狄青做个手势,然后没入了黑暗之中。 赵明一直跟随着狄青,见状忍不住问道:“狄大人……白牡丹死了吗?”方才他跟着狄青,亲眼见到富义的死,不知为何,并没有什么舒畅。 狄青萧索道:“人谁不死呢?”方才他虽然没有下手杀白牡丹,但戈兵绝不会留情。 赵明望着那怅然的脸庞,突然道:“狄大人……我……旁人问我香巴拉的事情,我都不说。你知道我为何对你说起这件事呢?” 狄青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谢谢你,让我知道更多的事情。” 赵明眼中满是敬仰感激之情,“你是兵马都监,你称雄西北,只要你命令一下,我就不能不说。但你……根本没有逼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人,你懂得尊重别人!其实当初我不知道韩笑是为你询问香巴拉一事,以为他讽刺我,这才和他争吵……后来我明白是你在问,就凭你出生入死的作战,保西北百姓安宁,我也得对你说这件事。” “都过去的事情了,不必多想了。”狄青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忆往事,我让你说出来,很有些不安。” 赵明眼帘湿润,“但我本来想说过就算……我根本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他说的鬼地方,当然就是指香巴拉,他说话的时候,身躯又忍不住的颤抖,可眼中再没有畏惧之意。 “可我知道,你肯定想去香巴拉,你有为难的事情。但你宁可自己为难,也不逼我带你前去。”赵明越说越激动,从怀中拿出个镯子道:“这镯子……是我以前的女人留给我的……” 狄青不知赵明的用意,一时无语。 赵明又道:“当初她嫁给我的时候,给我这镯子,劝过我,说我们不必那么有钱,不必大富大贵,只求彼此厮守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好。可我不听!我想发财,想要太多太多!可我现在……就算全世界的财富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离开她。但是……人生没有回头路的。” 狄青望着赵明悲怆的面容,心中只是想,“是的,没有回头路了。但我这生,本来只想着和羽裳在一起,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幸福了。可苍天何其吝啬……竟不肯赐予。” 赵明拿着那镯子,泪流满面,嘶声道:“其实是我对不起她。她死了,富义死了,我没死,也和死了差不多。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一定要等失去后才明白!但我现在知道要做什么,我要还你这个情。只要我还不死,只要狄将军你需要,你什么时候让我去香巴拉,我都会跟随!” 狄青凝望着赵明,暗夜中,见那泪花如光,良久才点头说道:“谢谢。”他只说了两个字,但表达了心中最大的感激。 赵明咬牙点点头,再不言语。可他知道,就算什么都不说,狄青也明白他的决心。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必多说,甚至不用说! 晨光净雾,云天初开时,狄青快马奔回大顺城。 狄青一路风尘仆仆,人未下马,马未卸鞍之时,就有兵士禀告,“范大人让狄将军一回来,立即前去中军帐。” 狄青直奔中军帐,范仲淹听说狄青回来,披衣快步迎出道:“狄青,那面如何了?”狄青尘霜满面,范仲淹双眸满是血丝,不知几夜未眠。 狄青歉然道:“范大人,我辜负了你的厚望,竟和韩琦大吵了一架。” 范仲淹心头一沉,赵明已大声道:“范大人,你莫要埋怨狄都监,都是我的缘故!” 狄青截道:“我自行事,与你何干?” 范仲淹看看赵明,又看看狄青,已明白此行不顺,但没有责怪,只是道:“进来再说吧。赵明,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狄青入帐后,不待范仲淹询问,删繁就简,将高平寨发生的一切说了遍。他问心无愧,只是如实说来。 范仲淹听完后,轻叹了口气。狄青有些不安道:“范大人,我……的确有些冲动。” 范仲淹凝望狄青,苦笑道:“唉……我只是叹你竟能忍下来?若是我,说不定吵的更厉害。”他开个玩笑,难掩眼中的担忧,暗想韩琦这般意气,若真的用兵,只怕不妙。 狄青见范仲淹没有任何责怪之意,说道:“争辩无妨事,如何保边陲安宁才是至关重要。我总觉得,韩大人如此孤傲,不能知己知彼,此战危险。” 范仲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白牡丹不过是元昊刺探军机的一个手段,富义也不过是元昊收买的一个人……如今的泾原路,只怕危机四伏。”话未说完,有兵士急匆匆的赶来,禀告道:“范大人,元昊再次出兵横山,入寇泾原路!” 第三十三章 布局 夏人聚兵贺兰原!夏军兴兵寇境,再出横山!元昊过三川寨,要攻怀远城! 泾原路烽烟四起…… 一连几天,军情如火般烧到了大顺城。 范仲淹片刻不得清闲,很快找狄青前来商议。狄青入帐之时,见中军帐内除了范仲淹外,还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脸色愁苦,眉间皱纹有如刀刻,总像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可那人见到狄青时,眼中却有分笑意。 狄青见了,大喜上前道:“庞大人,狄青拜见。”他才要施礼,却被那人一把拉住。那人上下打量着狄青,愁容中带着欣慰的笑,“狄青,我听了你近年来的所为,你很好。” 那人却是庞籍。 当年狄青蒙冤,若非庞籍力辩,狄青说不定已被刺配。庞籍在那时只不过是开封府的推官。但就是这个推官,如范仲淹般,顶住了朝廷的压力,还狄青个公正。 这些年来,庞籍早升为殿中侍御史,因为人正直,屡次不惧权贵,规劝赵祯,朝野誉称为“天子御史”! 三川口一战后,宋廷震惊,赵祯虽将边陲换血,但除范仲淹、韩琦外,少有人肯主动赴边。夏竦并非主动前来,而是被赵祯逼到边陲。 庞籍是除范仲淹、韩琦外,少有自请戍边的文官。庞籍眼下身为陕西转运使,边陲多战,庞籍运筹军备,甚至建议赵祯节衣缩食,减少宫中的花费来犒劳将士,赵祯竟然许了。 边陲有了庞籍,范仲淹、韩琦等人才能顺利的兴兵备战,狄青早知道庞籍到了边陲,但二人均是繁忙,今日才得相见。 回忆往昔,狄青、庞籍眼中均有了唏嘘之意。众人落座,狄青留意到范仲淹身旁还有个将领,那人是都指挥使的装束,身材魁梧,脸上满是风吹霜侵痕迹,下颌的胡子根根有如钢针,很是精神。 狄青心中一动,说道:“这位可是周美周大人吗?”狄青知道鄜延路有个都指挥使周美,作战灵活多变。金明寨被破后,延州全靠周美、种世衡二人在苦苦支撑。 听狄青询问,那人哈哈一笑道:“我就是周美。狄青,早听说你的大名,都传说你是凶神恶煞,鬼一般的模样,今天一见,才知道都他娘的胡扯。” 周美满是粗犷的气息,是说狄青长的俊朗。范仲淹、庞籍见状相视一笑,不以为忤。 狄青笑道:“传言岂可尽信?在下听高大哥说过,周美周大人玉树临风,哪里想到过……”他欲言又止,周美果然追问道:“结果怎么样?” 狄青笑道:“结果和玉树中风差不多。” 范仲淹又笑,周美佯怒道:“你说的高大哥,可是高继隆吗?”见狄青点头,周美故作不屑道:“他除了胡子比我密些,别无长处。不过嘛……”话锋一转,周美摸着胡子道:“我除了胡子比别人硬些,也没啥值得炫耀的地方了。”说罢连连摇头,满是沮丧道:“以后这边陲,是你们的天下了。废话少说,范大人,怎么打,吩咐吧。” 范仲淹静静等周美说完,这才道:“周将军,我唯一的长处,就是你们打仗的时候,我不多嘴。这里庞大人的优点看来最多,还请庞大人说说看法。”说罢也忍不住的笑,庞籍板着脸道:“我唯一的长处,就是能要钱。范大人,你不要以为讨好我,我就会多分给你点军备。打仗的事情,还是问问狄青吧。” 狄青忍俊不禁,少有的开心。 军情紧急,但这几人均是知道镇定放松的好处,因此彼此开开玩笑。范仲淹终于正色道:“好了,不说闲话,眼下军情紧急,元昊进攻泾原路,我等在环庆,当仁不让的要为韩大人分担压力。狄青,你来说,如何来做?”心中却想,“我本意出兵援助韩琦,但韩琦认为手下的兵将进攻虽不足,但对付元昊的入..侵已足够,竟然拒绝了我的提议。我毕竟管不了韩琦,只盼韩琦稳中求胜,我竭力的给他减压了。” 狄青听范仲淹询问,并不推脱,径直道:“泾原路遇敌,我建议范大人兵分五路!” 狄青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庞籍闻言却微有失落,“兵分五路?那得多少粮草和军备呢?”他听范仲淹说狄青有领军天赋,为人沉稳,本有很大期望,但听狄青一下子就要出兵五路,和韩琦仿佛,忍不住的失望。 周美却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道:“都要出哪五路兵呢?说来听听!” 狄青冷静道:“其实兵分五路,说穿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创夏军,逼元昊退军,减轻泾原路的压力,伺机夺取失地。” 周美惊笑道:“好家伙,这还是一个目的吗?”庞籍一听这种主张,也来了兴趣,忙问,“狄青,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呢?” 狄青道:“环庆路可先出一路兵去支援泾原路。但我想这段日子来,韩大人已不停的招兵买马,聚兵极众,多半不需要我们出兵。” 众人表情均有些异样,知道狄青所言不错。韩琦还在恼怒范仲淹不大力支持他,因此泾原路一战,韩琦根本不考虑让范仲淹等人参与进来!众人对这种情况,均是忧心。 狄青又道:“泾原路兵力厚重,韩大人若谨慎些,按理说应该无事。因此向泾原路派出的兵力,只是虚张声势。” 周美一旁道:“虚张声势可吓不退元昊的。” 狄青点头道:“那当然不行了……但我等既然出了兵,总算对朝廷有个交待。” 范仲淹叹口气,喃喃道:“你小子现在也变了。”狄青说得不错,无论如何,泾原、环庆路接壤,泾原路被攻的时候,环庆路总要有所表示,不然宋廷就会认为范仲淹无作为。狄青磨砺多年,考虑的更加细致周到。 狄青道:“至于其余的四路兵,一路就由我带领,兵出大顺城,过叶市、穿横山去攻宥州!佯逼灵州,夏军若知腹地灵州有难,难免在泾原路无心作战!” 周美瞪着狄青良久,突然一竖大拇指道:“你这招围魏救赵很好,不过更好的却是你的胆子。自曹玮之后,这些年来,就没有哪个宋将敢过横山了,你小子不但前段时间去了,还要再去,够胆色!” 狄青笑道:“但我过横山,也不会带太多的人马。” 周美瞠目道:“你留着兵干什么?” 狄青笑道:“前两路一是虚张声势,一是要精兵强将,都无需太多的兵力。因为环庆路还要出第三路兵马去取金明寨。” 周美、庞籍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诧之色。 范仲淹倒还安之若素,只是问,“取金明寨?我们能打得下来吗?” 金明寨眼下是宋人心口的痛。那号称铜墙铁壁的金明寨,目前在夏人的手上,反倒成为夏人进攻延州的屏障。 夺回金明寨,这无疑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但难度极大! 狄青道:“范大人已把周将军、庞大人召集到这里,当然不是只想着援助泾原路那么简单。周将军以前一直都在延州,这次被范大人叫到这里,想必是询问攻打金明寨是否可行吧?” 周美一怔,随即连连摇头道:“好家伙,了不得。你再过几年,不又是个曹玮了?”他虽没有直认,但无疑已说狄青猜得不错。 庞籍眼中很是惊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之意,他发现狄青比他想像的更加睿智。狄青早非当年那个打架斗狠,不计后果的狄青。塞下的风刀砂磨,不但没有磨去狄青的热血,反倒磨出了他的锐利。 “那依你之见,金明寨是否可打?”范仲淹沉声道。 狄青摇头道:“不能打!” 众人又是一怔,均问:“不能打为何要出兵?” 狄青回道:“元昊绝非庸才,他对范大人很是防范。他既然出兵泾原路,多半考虑了我们会反攻。金明寨守备完善,兵力充足,我们就算倾鄜延路的兵力,也不见得能取下金明寨。若是一战不胜,多年的积蓄就会被挥霍一空。” “那怎么办呢?”范仲淹微笑道。 狄青思索道:“我攻宥州,逼他们兵力回缩,环庆路再出一队人马虚张声势的攻打金明寨。这声势一定要做足,如果横山守军将防御全部放在宥州和金明寨的上面,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周美目光闪烁,故作淡漠道:“什么机会?” 狄青一字字道:“攻打绥州承平寨的机会!承平寨已在绥州,我们要克下承平寨的话,意义就和大顺城一样的重要!我们佯攻金明寨之时,可请周大人带第四路人马扼住金明寨的援兵,另从青涧城杀出第五路奇兵,攻克承平寨,对金明寨形成合围之势。” 范仲淹、庞籍和周美三人齐声大笑,均道:“好,好!” 这三人笑得极为欢畅开心,范仲淹望着庞籍、周美道:“你们输了。” 庞籍冷哼一声,却难掩眼中的喜意,“输就输,我还怕输不成?” 狄青见状一头雾水道:“范公,怎么回事,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范仲淹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在笑,“你没有说错。”见狄青还是不解,范仲淹解释道:“庞大人和周将军早就到了,我和他们赌,你的主意会和他们的仿佛,他们总是不信。结果……他们输了。” 他们输了。 范仲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他和韩琦不同,韩琦总觉得才比天高,根本不信武将能够有什么本事,范仲淹总是自谦不如,但他总能让手下人尽其才。 庞籍、周美虽输了,但脸上亦是欣喜。狄青已然明白,原来自己和庞籍等人的意见不谋而合,心中喜悦。 绥州在延州之北,本是夏人横山东的地域。如果攻下承平寨的话,就和建立大顺城意义仿佛,自此后,承平寨和大顺城如两把尖刀插入了夏人的地盘。 承平寨若被攻克,金明寨已成孤寨,不用宋军如何攻打,夏军后继无力,自然撤退! 从大顺城可过横山,攻夏境的宥州;从绥州斜插过横山,可直攻夏境的银州。 范仲淹虽在坚守,但从未放弃过进攻的念头! 狄青既然提出抢占承平寨的说法,其余的想法已不用多言。 庞籍愁苦的脸上笑的欢畅,说道:“狄青,范公说你肯定也是如此想法,我和周美都不信,就和他一赌。不想我输了圣上赐给的龙团茶……”庞籍双眉一挑,欣然道:“但这茶叶,输得让人高兴!”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均笑,只有范仲淹有些皱眉,心中在想,“眼下环庆、鄜延路已齐心协力,是件好事。只要继续下去,终有一日会尽数收复横山东的地域,向夏境深入。听闻圣上已不满朝中腐败,要锐意进取,这节节高的形势,会给犹豫寡断的圣上很多信心。可是……韩琦不改孤傲的本性,只盼他……莫要输了这一仗,不然的话……” 转瞬振奋了精神,范仲淹已道:“狄青接令……我命你带人马出击贺兰原,捣乱夏境,尽管放手施为,定要给夏人致命的打击!” 狄青当下领命,点兵出战,带轻骑千刀,汇聚万千杀意,挺进横山。 横山当然还在夏人的掌控中,但横山蜿蜒千里,也有夏人照顾不到的地方。种世衡早在多年的行商途经中,记下了横山的各处地势,再加上狄青手下待命部的详查,狄青已对横山地势极为了解。狄青率部下走小径,穿横山,已近贺兰原。 贺兰原在横山西北,和叶市有山脉之隔,遥望长城岭,近夏国的洪州、宥州两地。 夏军纠集兵力入寇宋境,多在贺兰原聚集,再穿横山,决定或南下攻泾原路、或?东进打环庆、抑或北上战延州。 白豹城遭毁、金汤城被破、叶市大乱、大顺城的兴起,已改变了环庆路的局面。 当初环庆路多是被动防守,到如今,宋军抢回些地势,已可主动出击。 狄青身负重任,他虽没有负责攻打绥州承平寨的任务,但他的责任,比亲自领军攻打承平寨更为艰巨。 贺兰原地势开阔,可汇聚千军,是夏军出兵的要道,因此有重兵把守,谁都不会认为宋军有对贺兰原动手的胆子。 狄青有这个胆子。他开战,就因为旁人想不到! 万里关山旧,中原荆棘生,羌笛诉别情,明月下长城。 明月的照耀下,长城岭的长城,更显得破烂不堪。这长城本来是中原防范外族入侵的屏蔽,如今已被党项人占据,元昊当然不屑再修复长城,他只需铁骑就可以踏出偌大的疆土,暂时无需考虑防守一事。 狄青坐在高石上,望着天上的明月,从他的角度来看,正可以看到山岭上,破损长城的余唱。 远远处,韩笑奔来,嘴角虽还带着笑,眼中满是诧异。 狄青望见韩笑的眼神,心头一沉。他知道韩笑很稳,能让韩笑都诧异的事情,并不简单。 韩笑也不施礼,径直道:“狄将军,我们观察了两夜,发现贺兰原的守军并不多,应在两千左右。”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奇怪,这里为何只有两千夏军?”他相信韩笑的判断,观军驻扎规模、夜间灯火、尘烟炊烟,都可得出对手兵力多少。 韩笑不战,但一双眼睛,毒辣非常。 韩笑道:“这有几种解释,第一种解释就是,他们不信我们会攻过横山,因此没有必要在这里多驻兵力。第二种解释就比较麻烦,因为方才有待命刺探询问后回禀,这十来日的功夫,最少有十万大军过贺兰原,向南而去。夏军多数南下了,因此这里就空虚了。” 狄青遽惊,失声道:“最少十万大军南下?”他忍不住想到三川口一战,那一战,元昊就一口气纠集了十五万夏军对宋境扫荡! 原来元昊进攻泾原路、选择韩琦为突破口的决心,丝毫没有因狄青破了金汤城而动摇,只有更盛! 元昊纠集那么多的兵力,就是要和韩琦决战!但韩琦知道这些消息吗? 狄青心急,但还镇静道:“据种大人推算,夏军眼下共有五十万的兵力。除了分出兵力防备契丹、吐蕃外,他们在洪州布置兵力五万、宥州五万、灵州也有五万,尚有两万精兵布置横山各处,叫做山讹。” 狄青突然说起夏军的兵力分布,韩笑并不奇怪,只是应道:“是!” “骑中铁鹞,岭内山讹!若论在山区的单兵作战能力,山讹军绝不逊于铁鹞子!”狄青又道。 韩笑点头道:“这就是我的第三种解释,贺兰原的守军很可能就是山讹。” “自从野利遇乞被调到沙州去后,一直都由般若王没藏悟道镇守横山,这人极具智慧。根据种世衡的消息,泾原路被攻的时候,没藏悟道已移塞门、平远两地的兵力东进,和金明寨的守军呼应,做出大军进攻延州的迹象。”狄青喃喃自语道:“兵力绝非凭空就能变出来的。洪州、宥州、灵州三地加起来的兵力只有十五万。元昊要出兵,一向都是从这三州抽调兵力,如果说南下进入泾原路的兵力就有十多万之多,很显然,没藏悟道已无多少兵力可用了,他是在虚张声势?” 韩笑眼中很有赞同之意,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认为。” “没藏悟道虚张声势,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等戒备,遏制住我们的兵力。”狄青舒了口气道:“他兵力已不多,要守的地方并不少,灵、洪、宥三州不能无兵,塞门、平远也要防备,金明寨更是他的重中之重。因此贺兰原的守军应该是他能调动的全部兵力了。” 韩笑提醒道:“贺兰原虽只有两千山讹,但比万余擒生军还要可怕。” 狄青点头道:“因此没藏悟道虚虚实实,看似没有重视贺兰原,但在这里却安排了极为犀利的军队。”他抬头望向明月道:“可我们好在带来了披坚,我们又多了披坚。” 韩笑也笑了起来,“不错,他们有山讹,我们有披坚。” 二人说起“披坚”的时候,眼中都有振奋之意。 披坚之士,狄青手下十士的第六士!这些人均是重甲厚兵,是种世衡训练出来,专门对付山讹军的兵士! 狄青手握披坚,已决意一战,岔开话题道:“韩笑,你现在要帮我做两件事情。” 韩笑立即道:“请狄将军吩咐。” “第一件事,还请你派人回去向范大人通禀贺兰原的军情,说元昊已重兵攻击泾原路,请他定夺!” 韩笑点头,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立即传令,今夜让勇力、寇兵两部佯攻铁门关,诱贺兰原的山讹出击。只要山讹出援,就令披坚扼住山讹的归路,我亲带陷阵、死愤两部为尖刀破敌防守,其 4f59." >余骑兵做后援,多备火箭,全力去攻贺兰原。”狄青吩咐道。 铁门关是夏军在横山险恶处设置的一道关卡,守军数百,因扼地要,夏军称作铁门,视为贺兰原前的屏蔽。铁门关若有警情,贺兰原的守军当最先知道。 韩笑应令离去,狄青又坐在大石之上,轻抚匣中单刀,望着天上明月。 明月也在望着狄青,似乎变成那盈盈的笑脸,狄青久久望着那明月,似乎痴了,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明月照幽情,清风开长襟。 范仲淹身披长衫立在大顺城的山腰处,望的是贺兰原的方向。他目光当然过不了蜿蜒横山,但他的一颗心,一直追随着出战的兵士。 庞籍站在一旁,轻叹道:“范公,你这些日子睡的少。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只能等消息,不如早些休息吧?” 范仲淹双眉微蹙,目光远望道:“我还有很多日子休息,可很多人有可能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难以安睡。”突然转头望向庞籍道:“庞大人,你经常回京城,眼下京城如何了?” 庞籍缓缓道:“圣上自从立曹氏为后,曹皇后对圣上多加鼓励,圣上有感大宋积弱多年,励精图治,始理万机。据我所知,圣上已准备变革,只要我等能在西北大败元昊,再推行变革,除大宋之弊端,可望国兴!” 范仲淹感喟道:“当初太后仙逝,圣上不理朝政,沉迷美色,随后又废郭皇后。我只以为他蓦失束缚,也无压力,在美色中不能自拔,难亲国事,是以执意反对他废后,不想会有今日的局面。看来……我错了。” 庞籍摇头道:“范公,你没错,若没有你当初的执意反对,群臣也不会请他立曹氏为后。圣上本来想立尚美人的,此女狐媚多蛊……幸好有范公坚持,估计圣上也怕群臣非议,这才会立曹氏为后了。” “往事莫提了。”范仲淹长长舒了口气,欣慰道:“西北有狄青,迟早会如曹将军般大放光芒。狄青出战,我并不忧心……” “范公忧心的是韩公的泾原路?”庞籍缓缓道:“其实韩大人用意也是好的……” 范仲淹摇头道:“用意好的人,不见得能做好事,害人说不定更多……”话未说完,有兵士赶来,递过军文。 范仲淹接过军文,借火光展开一看,脸色微变。 庞籍一旁问道:“范公,怎么了……可是泾原路有变?” 范仲淹皱眉道:“元昊大军过三川寨逼近怀远城,大肆掳掠,韩琦命任福兵出六盘山,给元昊迎头一击。” 庞籍接过军文看了半晌,突然蹲下来在地上画道:“怀远城东北有三川寨,西有德胜寨,西北就是羊牧隆城。怀远城的东南,尚有笼竿城、张义堡两地依据六盘山建立。这五地均是我军控制,元昊攻怀远城不克,命夏军南下,已四面为战!” 范仲淹只是“哦”了声,眉头锁紧,似在想着什么。 庞籍抬头望过去,不解道:“韩公见这形势,命任福依据地势,出兵六盘山,靠这五地为后盾,对入围的夏军展开追杀,看起来并无不妥呀。” 范仲淹忧心忡忡蹲下来,望着庞籍画的地图,良久才道:“这段日子来,韩琦招兵买马,在泾原路的镇戎军囤积了不下五万的兵力,再加上五地的守军,最少有八万之众。” 庞籍点点头道:“范公说得不错,据韩琦的消息,入寇泾原路的夏军,不过两万。” 范仲淹沉默许久才道:“这一仗元昊已准备很久了。” “那又如何?”庞籍安慰道:“范公,韩大人虽狂傲些,但毕竟很有才华,这仗以多战少,又在我宋境内,应该不会有大事。” 范仲淹反问道:“三川口一战,何尝不是在我宋境开仗?韩大人兵虽不少,但很多是临时招募,能有多少作战能力,实在堪忧!庞大人,元昊孤军南下,兵家大忌,元昊身经百战,用兵狡诈,这么做……难道你从未想过,其中有问题!” “或许……元昊也有些大意吧。”庞籍的口气中明显有了不自信。他知道,元昊绝非是个大意的人。 范仲淹叹息道:“元昊若真的大意倒还罢了,但这人怎么会如此大意?据我所知,他甚少骄傲,骄傲的素来都是没有本钱骄傲的宋军。元昊既然敢让铁骑进入我军的包围中,不用问,他是有自信再冲出去。只盼……”他话未说完,有兵士奔来道:“范大人,狄将军加急军情禀告。” 范仲淹心头一沉,接信一观,脸色剧变。 庞籍也是凛然,急问:“范公,狄青出兵不利吗?” 范仲淹有些失神的将信交给庞籍,眼中已有深切的哀伤之意,“狄青已有了确切消息,贺兰原这些日子出兵十数万直奔泾原路而去。韩琦信中说夏军只有万余的兵力,那其余的兵力,在哪里?” 庞籍闻言,拿信的手也忍不住的剧烈震颤…… 泾原路上,古道烽烟起,兵戈铮铮鸣。晚霞如血,如烽火般燃着清空。 元昊正立在瓦亭川的东山上,望着孤云远山、暮霞千里。 瓦亭川不在夏境,就在羊牧隆城南。元昊不是赵祯,在赵祯企盼西北安宁之际,元昊已兵行险峰,马踏横山,疾驰入了宋境。 兵锋汹涌,半天的功夫,羊牧隆城外,杀气横空。 元昊悠闲的立在山巅,见那最后一丝夕阳沉入了天际,还是屹立不动。 元昊无疑也是个孤单的人。 陪伴他的,只有孤单的轩辕弓、五彩的定鼎箭。 天地虽失色,五彩的穿云箭在暗夜中,仍旧泛着淡淡的光辉。 那五枝箭本来神鬼莫测,就算在轩辕弓前,也不失犀利的本色。 但长弓羽箭终究遮掩不了立在山巅上的那个人。 元昊依旧黑冠白衣,依旧容颜不改,眼眸仍旧燃着炽热的大志,但他无疑也是个落寞的人。巅峰之上,难耐孤寒。 脚步声响起,一人有些气喘的到了山巅,说道:“兀卒,有新军情禀告。” 元昊头也不回道:“说!” 那人道:“我大军径直杀到羊牧隆城下,命千余铁鹞子守在城外。羊牧隆城守将王珪派出通信的游骑,已被我们悉数剿杀。我军诱敌之兵万余,从怀远城转战张义堡。任福带三万宋军,兵出六盘山,从怀远城一路南追到张义堡,如今屯兵笼头山前,多半准备明晨与我军一决胜负。而武英、耿傅带宋军紧跟任福,就在笼络川接应,也有过万的兵马,他们对我们诱敌之军已形成了绞杀之势。” 元昊手指屈伸,节律如乐,他有些遗憾道:“中书令,看起来任福已认定此战必胜了。我本来以为,任福会直趋羊牧隆城,断我军的归路。看来我还是高看了他。” 来禀告军情的正是夏国的中书令张元。 张元是中书令,如果是在宋廷,也算是两府中人,但宋廷两府中人,少出汴京,只会在花前月下。张元不但出了夏都兴庆府,而且在宋境攀上这山巅,没有丝毫怨言。 张元微笑道:“任福白豹城一战后,心高气傲,不听人言。他眼下有恃无恐,认为四方都是宋军的堡寨,身后又是武英的兵马,就算不能胜,也有后路可退。不过他没有想到过,兀卒早率精兵十五万来到泾原路,就在这里等他。而他依赖的堡寨,到时候只怕可望不可及。” 风起云卷,天边不知何时涌起浓云,盖住了苍山,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气。 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元昊手指在小雨中跳跃,如同个轻快的雨滴,“我们虽收买了宋军的西路巡检常昆,让他谎报军情,使韩琦、任福等人相信我军南下的兵力并不算多。但我们也只有一天的机会,迟则生变!” 张元道:“任福高歌猛进,命手下只带一日的口粮,明日就已粮尽。” 元昊握掌成拳,双眸凝视着右手,平静道:“那好,传令下去,命窦惟吉所率灵州兵马,全力困住笼络川的武英部,务必不放一骑过来!命洪州都统军克成伤扼住前往张义堡、笼竿城的道路,绝不能让任福回去!任福兵败,无法过笼头山,三路不通,必定退守羊牧隆城,我就在城外等他!” 元昊没有多说什么,但眼中满是决然,似乎已料定任福必败。 他有什么底牌,能这么有恃无恐? 张元思索道:“但羊牧隆城的王珪也是骁将,多半会出兵支援。兀卒不能掉以轻心。” 元昊哂然不语,轻轻拨了下弓弦,只听到“铮”的声响。 那声响如铁骑踏关,兵戈锋行,杀机已显。 他的用意很明显,来援救的是骁将也好,骠骑也罢,他照杀不误! 见张元并不退下,元昊缓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呢?” 张元犹豫片刻,说道:“刚得到最新的消息,狄青烧了贺兰原,杀了那里的正副军主破浪兵和谠珥千战……他烧了贺兰原、毁了铁门关,已兵进宥州!” 元昊手指在箭簇上缓缓摸过去,停在银箭之上。 银箭泛着淡淡的白光,当初他就是用这枝箭,射杀了吐蕃三大神僧之一的金刚印。 他是不是想用这枝箭对付狄青? 元昊知道镇守贺兰原的是山讹,可狄青竟轻易地击败了山讹? 良久,元昊才道:“没藏悟道在做什么?” 张元道:“没藏悟道正在配合兀卒的攻势,重兵防范仲淹等人抢回金明寨。狄青兵行险招,没藏悟道暂时无法应对……” 元昊笑笑,淡漠道:“得失得失,有得有失。没藏悟道知道不能全守,放弃一部分地方,也是明智之举。这世上本来就是强者为王,弱肉强食。想要不挨打,只有比别人更强!宋廷腐朽昏庸,群臣贪婪享乐。契丹太后掌权,国主尚幼,平稳这些年,已失去狼牙利爪。大夏崛起,锐不可当,此乃天赐我的机会……一个狄青,挡不住我一统天下的步伐!” 张元皱眉道:“但狄青得范仲淹支持,如虎添翼,迟早必成兀卒的大患!” 元昊笑笑,满是大志的眼眸突然有种狂热,他目光投远,一字字道:“那我等他!” 天沉沉云起,雨淡淡生烟。 淅淅沥沥的雨,湿润了地上的泥土,却浇不灭那巅顶之人的壮志豪情。元昊望着宥州的方向,只见乌云蔽月,人迹踪绝,神色中,有着说不出如雨寂寞。 第三十四章 长歌 王珪心急如焚,因夏国大军倏然而至,围困了羊牧隆城! 王珪知晓对手重兵前来之时,立即闭城备战。羊牧隆城守军数千,但从北面杀过来的夏军,满山遍野,难以尽数。 王珪大惊,不明白为何任福不久前还传来要全歼入境夏军的消息,怎么转眼间就有这多夏军来攻。王珪更不解,夏 519b." >军前来,西路巡检常昆本在羊牧隆城北的得胜寨巡视,为何没有半分消息传过来? 夏军并不攻城,只是扼住王珪的出兵。王珪虽派游骑出去报警求援,但游骑到东山而止。 东山附近有夏军最犀利的骑兵铁鹞子游弋,宋军游骑无法冲过。 夏军屯聚在东山之南,到底是什么用意?王珪不知晓。他更想知道,现在任福如何了? 正焦灼时,有兵士急匆匆赶到,“王将军,任都部署的人来了。” 王珪又惊又喜,不解城外均是夏军的骑兵,任福的手下是如何冲到了城下?无暇多想,王珪急招来人。那人浑身是血,满面尘土,见王珪后,立即跪地泣道:“将军,任都部署大军被围好水川,请将军出兵救援。” 王珪大惊失色,暗想昨天任福还有消息送来,说已围困夏军于笼头山,怎么今日就被反困在好水川? 好水川就在羊牧隆城的东南,平原开阔,利骑战! 任福不是在笼头山吗?怎么会跑到了好水川? 王珪心中起疑,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任大人追击夏军到了笼头山,结果被夏军所败……” 王珪忙问,“夏军不过万余兵马,任大人带数万兵马,还有武英支援,怎么会败?” 那人悲愤道:“夏军有诈。在天明时,夏军从北方冲来了数万兵马,将武英部团团围困,切断任大人的后援。而在笼头山的万余夏军中,竟夹杂着夏军的三千铁鹞子!” 王珪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听闻夏国铁鹞子总数也不过三千有余,说可抵十万擒生军。任福猝不及防,被这多铁鹞子攻击,怎能不败? 那人果然道:“任大人本命桑怿将军带三千前锋和夏军对攻,不想夏军铁鹞子全出,桑怿将军不能敌,当场阵亡。” 王珪心中一痛,桑怿是他当年在禁军时的好兄弟,不想就这么去了。 那人又道:“夏军趁机攻击,任大人不及布防,我军数万兵士被冲的七零八乱。这时又有夏骑兵攻击我军的后路,任大人支撑不住,只能向王将军所在的羊牧隆城奔走,期望依城作战。等任大人冲到好水川时,见路上有数个木箱,箱中有飞禽振翼之声。任大人命人开启箱子查看,不想里面飞出几十只鸽子,夏军见鸽子飞高,从东山冲出,将我军围困在好水川。任大人冲不出包围,逃不过追杀,这才派人冲出重围,求王将军救援!” 王珪脸色苍白,半晌才道:“你是如何杀出重围的呢?” 那人霍然抬头,眼中含泪,叫道:“王将军莫非不信卑职?”蓦地拔出单刀,已刺入腹中。 单刀入腹,透背而出。王珪一惊,急抓住那人手臂道:“你何苦如此?” 那人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请王将军出兵。”他缓缓倒下去,双眼不闭。王珪凝望着一地鲜血,惨然笑道:“好,出兵去救任大人。” 旁边有一李姓参军劝阻道:“王将军,若此人所言是实,敌势浩大,若是出兵,与飞蛾扑火何异?还请王将军三思。” 王珪半晌才道:“今我军有难,既已知情,当驰往救援。今日不救,他日何人救我?” 李参军垂下头来,再无言语。 王珪振奋了精神,喝道:“男儿在世,不愧天地。我军有难,当赴汤蹈火救赴国难。点兵,出城!” 羊牧隆城沸腾起来,王珪披甲持槊,已冲出城池。他带出四千兵马,只留两千兵力守护城池。 等近东山之时,王珪已听到山的那头杀声震天,兵戈铿锵,燃了心中热血。 这时响炮震天,远处夏军早迎来了数千骑兵,静静列阵以待。王珪心中微沉,暗想夏军知羊牧隆城会出兵,早就有准备。只是略有迟疑,王珪稍整阵型,已喝道:“冲过去!” 他既然出了城,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王珪一马当先,持槊猛攻,夏军微触即退,只是此军才退,又有生力军拦阻。 雨已停,血更涌,东山两侧,兵戈峥嵘。 不知多久…… 天空现出分亮色,一缕阳光透出厚云,斜照在王珪的脸上,王珪这才惊觉,原来已午后,他厮杀了数个时辰。东山那边杀声仍在,他已十数次冲击敌阵,但仍冲不过夏军的骑兵阵。 夏军实在太多、太过厚重。 那汹涌的骑兵,仿佛永无止歇。 王珪回头望过去,见到身边已剩下不到半数的兵马,每人脸上均已露出疲惫之意。无人不伤,无人不伤痕累累。 王珪马槊已折,换了铁锏,望着胯下的马儿都口吐白沫,听着东山那面的杀声,心如刀绞。 他终于缓缓的举起了铁锏,哑声道:“杀!” 身后静悄悄的并没有声息,王珪霍然回头,见到了众人脸上的犹豫。 为何不攻?王珪想问,突然发现手掌钻心的痛,低头望去,才发现铁锏已弯,手掌破裂。他虽有勇气再战,但一双手已难承受如此的鏖战。 “王将军……不行了。”有兵士胆怯道:“敌军太厚了,我们根本冲不过去。我们何必……”见王珪望过来,那兵士懦弱无言。 目光从那兵士脸上掠过去,王珪望在余众的脸上。所有人都有了迟疑、畏惧和疲惫。 王珪下马! 众人均舒了口气,夏军虽厚,但均在东山,并没有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珪若回返羊牧隆城,众人还有活命的机会。王珪也是人,王珪也会累…… 王珪跪了下来,没有向兵士跪倒,只向东方而跪。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王珪何意? 那面的夏军,也缓了攻势,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宋军。这十数次的冲杀,让他们也是心惊疲惫。他们并没想到,宋军中除了狄青外,还有如此刚烈勇猛的将领。 东方有夏军,但更远的东方却是汴京。 王珪向东方三拜,喃喃道:“臣得圣上厚恩,才能有如今之荣耀。今日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众兵将垂头,几欲落泪,只以为王珪也放弃了进攻的打算。王珪挺起腰身,嘴角反倒露出丝笑容,“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永定陵之时,夜月飞天曾说过一句,“夜月飞天不才,只求和你叶知秋一战。”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过是重演反复。 千古艰难唯一死。 他王珪已不怕死,还怕什么?他只求一战——堂堂正正的一战。 或许别人不解,或许别人不从,或许太多或许……但他王珪明白自己做什么,这已足够。 翻身上马,再不多言,王珪策马向夏军冲去。宋军呆滞,喊道:“王将军!” 夏军也呆住,军阵中并无长箭射出。 王珪孤胆单锏,匹马双拳,就那么到了夏军阵前。夏军中一人呼喝而出,手持长枪,挺枪就刺。 疆场的事情,就要用血气来解决。 党项人好武,不甘示弱。宋军有孤胆将领,党项人中,更有好战之人。其余夏军见有人迎战,并不上前围攻,反倒勒马不前。 那人长枪如电,一枪就刺在了王珪的右肩。长枪入肉,鲜血飙出,甚至可听到铁枪和骨头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王珪根本不闪,竟凭右臂夹住长枪,左手鞭起,重重击在那人的头盖之上。 “啪”的一声响,夏军来袭那人脑浆迸裂,死尸落地,夏军大呼。 马儿悲嘶,栽落尘埃。那马儿征战了许久,已捱不住如斯恶斗,竟先毙命。王珪飞身而起,已骑在来敌的马上,催马再行。顷刻又有夏军持枪刺来,王珪如出一辙,以伤臂挨枪,铁锏舞动,又杀一人。 夏军惊悚,一时间被王珪的彪悍所惊,有人退,有人上,长枪乱刺。 片刻之后,王珪已中三枪,那铁锏已成红色,阳光一耀,杀气凝冰。又有六七个夏军被王珪活生生的打死。王珪嘶声高喝,舞鞭再杀,这次号角吹起,苍凉凄然。 “哗啦”声中,夏军已闪出一条道路。 远处的宋军望见,几乎难以相信眼睛,方才数千宋军撕不开夏军的防线,王珪竟凭一己之力打通了前方的道路? 王珪心中诧异,才待催马,只见到空中黑气一闪,眼前血红,蓦地身形一凝。 夏军沉寂,宋军悲呼,只见王珪眼中插着一箭,透出了后脑,爆出了一蓬血雾。 王珪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只看了世间最后的一眼,然后就那么缓缓地摔了下去。他最后一眼,见到路的尽头,并非他执意要救的宋军,那里只立着一人一骑…… 马上那人黑冠白衣,手擎长弓,神色萧索,却有号令天下的睥睨之气。弓是轩辕弓,弓弦如琴弦般的震颤,激荡着所有人的心弦…… 那人当然就是元昊! 元昊出箭,用的是黑羽铁箭,在王珪冲出的那一刻,一箭射杀了王珪! “可恨我不是狄青。”王珪想到这里的时候,再没了知觉。 铁锏落地,砸到一处水洼中,激起几滴水珠,仿佛是苍天的血。阳光照耀下,满是红色。 西北烽烟四起之际,兴庆府就和大宋的汴京一般,繁华依旧。太白居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当年夏随在太白居被杀,虽起了些风波,但很快风平浪静,太白居如今的生意更胜从前。 太白居的二楼正坐着几个人,唾沫横飞的议论。 有一人衣着华丽,看起来是个贵族子弟,突然道:“总是听你们说狄青如何如何,可谁见过狄青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呢?”原来方才众人正在议论边塞战事。 说边塞,就忍不住的要说狄青。 一旁有个瘦子道:“都说此人长的极丑,青面獠牙,有如恶鬼。在阵前只要露面,见到的人都会魂飞魄散,手脚动弹不得。” 旁桌食客中有个着长衫的道:“你说的可大错特错,我听说狄青这人不是丑,只是魁梧,听说他虎背熊腰,两个眼睛都和铜铃一样,若是吼上一声,直如虎啸。听说他在金汤城前吼了声,吓得城中的战马都是软瘫动不得。” 衣着华丽那人不屑道:“以讹传讹罢了,我就不信他有什么能耐,若能见见他,我倒想和他较量较量。”他腰间带剑,雕花的剑鞘,金镂的剑柄。那人解下剑鞘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碗碟乱响。 方才说话的瘦子和长衫都是吐下了舌头,不敢多话,只怕这位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物。 那衣着华丽之人说着话,不停地扯着脖子向楼下长街望去,似在等人。他只顾得向外张望,没有留意到旁桌有个食客,抬头望了他一眼。 那食客脸色黝黑,带着毡帽,一直在低头饮酒,万事无关的样子。可抬头一望,双眸中隐泛寒光。食客脸色黝黑,鬓角已有华发,抬头那一刻,看其脸部的轮廓,却是极为的英俊挺拔。 酒楼的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衣着华丽那人微喜,扭头望过去,见到上来个面带微笑的寻常人,不由大失所望,又转过头去。 那微笑之人到了脸色黝黑的食客面前坐下,伸手从怀中取出封书信递到那人面前,眼中有分悲凉之意。 脸色黝黑的食客并不意外,接过了书信,展开一看,双手都已颤抖起来。他的眼中,除了有悲凉、缅怀、伤痛之意外,还有着几分凌厉的杀意。 这二人举止平静,并没有引发旁人的注意。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马蹄急骤。有好事的食客探头出去观望,见长街的一头,有数骑驰来,为首那人,身形彪悍,脸色阴冷。 有人低声道:“是御围内六班直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脸露喜意,楼上招呼道:“毛奴大哥,小弟在此!” 为首那人已到太白居下,抬头望见那衣着华丽的人,突然飞身下马,入了太白居。 太白居里面的食客都是脸色微变,很多人已认出进来那人叫做毛奴狼生。 毛奴狼生性格残忍,均说此人本是孤儿,被人从狼窝中捡了出来,后来习得武技,被元昊赏识,得入御围内六班直,眼下是宫中虎组的领班。 当初狄青入兴庆府行刺元昊,乔装成尚罗多多,还当过此人的下属。 有的人已悄然离去,毛奴狼生突然一把抓住个偷走的食客,冷笑道:“你是狄青?” 那食客骇得脸色发白,说道:“我不是。我怎么会是狄青呢?” 毛奴狼生道:“你不是狄青,见到我为何要走?” 那食客知道最近狄青攻宥州、战洪州、大闹夏境,兵行诡锋,已屠了羌人三族。而毛奴一族,就是被狄青屠灭的三族之一。毛奴狼生虽说六亲不认,但对此事肯定也很恼火。 那食客暗道倒霉,颤声道:“小人吃饱了,因此要走。” 毛奴狼生盯着那食客道:“你桌子上的一笼包子十二个,到现在只吃了一个,你就饱了?既然这样,我和你赌一赌。” “赌什么?”那食客惊恐道。 “我赌你肚子里并没有多少饭,你还在饿着。我若输了,我就赔你一百两银子。” “这个……如何来赌?”那食客汗水已流淌下来。 “剖开你的肚子,不就知道了?”毛奴狼生面无表情道。 那食客已吓得双腿发软,“你……是开玩笑吧?” 毛奴狼生一摆手,“拉他出去,剖开他的肚子看看。”早有手下人上前,拉着那食客出了太白居,那食客惨叫声如杀猪般,陡然间惨叫止歇,血溅长街。 惨叫虽止,可那余声如锯木般的剌着众人的耳朵。 有胆小的人,吓得下身潮湿恶臭,太白居,已死一般的沉寂。 毛奴狼生残忍的望着一众食客,一字字道:“我最恨旁人骗我,你可以不理我,但你要记得,千万不要骗我!” 他说完后上了二楼,楼下的食客一哄而散,楼上的食客如待宰的羔羊,跑都不敢跑。众人都有些厌恶地望着那衣着华丽的人。 衣着华丽那人还自鸣得意,见到毛奴狼生前来,那人上前施礼道:“毛奴大哥,小弟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兄弟。” 那人改口道:“毛奴大人,卑职有礼了。” 毛奴狼生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 众人厌恶那人的谄媚,只希望毛奴狼生也把那人拖出去剖开肚子。可那人竟还能笑得出来,说道:“毛奴大人,小人有礼了。” 毛奴狼生脸色依旧阴沉,却不再多说什么,突然喝道:“拿笔墨来。” 太白居的掌柜错愕不已,不解毛奴狼生要笔做什么,但还是颤颤巍巍的亲自奉上笔墨,奉承道:“毛奴大人可要题字吗?那可真让太白居寒壁生光。” 毛奴狼生冷冷一笑,蘸墨上了长凳,在雪白的高墙上写了几句话。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狄青等鼠辈,只会弄偷袭!” 写罢,毛奴狼生哈哈大笑,回望楼上的食客道:“你们说……我写的如何?” 众人默然。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军机! 这首诗,本是中书令张元在三川口写给韩琦、夏悚二人的,毛奴狼生不过是加以篡改,把狄青扯了上来。 好水川宋军再次惨败! 桑怿战死,任福战死,数万宋军尽折好水川。 王珪战死,羊牧隆城告急。 武英战死,耿傅战死。武英部全军尽墨。只有朱观一部,侥幸杀出重围,只余千人。渭州都监赵律带两千骑兵赶赴救援的时候,亦折损阵前,全军覆没。 当年和狄青一同赶赴边陲的殿前侍卫,在好水川一仗中,大半数殒命。 张义堡失陷,笼竿城被围,怀远城告急。 夏军铁骑铮铮,兵分两路,一路由东南侵入逼近秦州,一路向东北返杀,已近三川寨,肆虐镇戎军。 消息传了开来,宋人震骇失色,夏人高呼欢颜。 宋廷一直把三川口一役视为奇耻大辱,耿耿于怀,只以为立国以来,以这次失利最为耻辱。不想到才过了年余,好水川一战,更给了宋廷当头一击! 好水川之败,耻辱更甚! 张元统军大胜后,就将韩琦未足奇一诗投书与三川寨,再次羞辱了韩琦。毛奴狼生如今在太白居篡改了诗句,就是想羞辱这里的宋人。 兴庆府中,宋人亦不在少数。楼上众人沉默,衣着华丽那人却道:“大人写的再贴切不过,狄青鼠辈,不足一道。小人……其实也想和他比试比试了。” 毛奴狼生脸色这才好转些,见众人战战兢兢,指着个瘦子道:“我问你话呢,你难道没有听见?” 那瘦子就是方才说狄青青面獠牙的人,闻言胆颤道:“很好,比李太白还……太白……”他本想恭维,但嘴已不听使唤。有人想笑,毛奴狼生也笑了起来,可眼中满是杀气,“我比李太白还白?说得好……” “说得好呀。”一人突然截断了毛奴狼生的话。 众人大惊,只见那脸色黝黑、头戴毡帽的食客微笑道:“毛奴大人这诗真的好。”众人见到他的笑,不知为何,背脊涌上了难言的寒意。 那笑容中,竟像带有无穷的杀机! 毛奴狼生目光如钉,死死地瞪着那人道:“哪里好呢?”他并不认识那人,感觉那人虽有些古怪,但他不惧。 头戴毡帽那人道:“我也有两句诗回赠大人。” “回赠?”毛奴狼生瞳孔缩紧,一字字道:“那好,你写!”他手一挥,手中的笔倏然飞出,已打到那人的面前。 毛笔急飞,速度已不亚于短剑掷出。 那人伸手一抄,已把笔拿在手上。毛奴狼生微凛,却见那人手持毛笔,走到白墙前。 毛奴狼生的手下就要上前,却被他摆手止住。 带毡帽那人提笔蘸墨,不慌不忙的写下两句,“从未识得毛奴面,如今才知丈八长。” 众人大失所望,以为这人也不过是个谄媚之辈。 毛奴狼生见这人身手不差,本暗自警惕,可见他竟写诗奉承他魁梧,不由暗想,“难道这人就和马征一样,也想求官吗?” 原来那衣着华丽的人叫做马征,这些日子来,端是给了毛奴狼生不少好处,就为了能在兴庆府做个官儿。戴毡帽那人既然要奉承毛奴狼生,多半也是不得志之人。 毛奴狼生正沉吟间,戴毡帽那人又写了两句话,“不是毛奴丈八长,为何放屁在高墙?” 众人哗然,见那人讽刺毛奴狼生写诗就是放屁,想笑又是不敢。 毛奴狼生见了勃然大怒,浑身骨头“咯咯”响动,杀心已起。那人竟还能好整以暇的又写了三个字,然后掷了毛笔,拍拍手笑道:“我写的如何?” 他虽在笑,但目光如针,盯在毛奴狼生的身上。 太白居静寂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惊骇地望着白墙上最后写的三个字。 狄青留! 那人写的最后三个字,赫然就是“狄青留!” 眼前这人就是狄青?狄青怎么会到了兴庆府? 那人推了下头顶的毡帽,露出虽黑、却极为俊朗的一张脸,那人正是狄青。他不过是抹黑了一张脸,暂掩刺青,但他萧索怅然、气息依旧。 他悲意满怀,蓦地想到当年众人醉酒狂歌的情形。歌声犹在耳,可武英、王珪、桑怿等人均已不在。 那些平日沉默、心中热血的汉子,在他狄青受窘,被韩琦轻蔑的时候,还是义不容辞的站出来,站在他的身边。 君子之交,平淡若水。 可真正需要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 狄青正为兄弟们的死而狂怒悲愤,毛奴主动挑衅,他如何能忍? “毛奴狼生,我和你赌!” 毛奴狼生浑身蓄力,一字字道:“赌什么?” 狄青冷笑道:“我赌你活着离不开这太白居!我若输了,随便你如何!” 众人哗然,毛奴狼生望着狄青满是杀机的一双眼眸,背脊蓦地窜起一股寒意。狄青若输了,当然要死,可他毛奴狼生输了呢? 他毛奴狼生不止人要留在太白居,还要留下一条命! 毛奴狼生没有动,可握刀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的眼角开始跳动,感觉到背脊都有汗水,良久,他藏书网才道:“好,我和你赌了!”毛奴狼生一句话说出,太白居中氛围已如风雨怒来。 众人望见毛奴狼生咬牙切齿,战意已起,却还没有出手,都以为毛奴狼生是在蓄力一击,只有毛奴狼生知道不是。 他有些怕。 这种恐惧,毛奴狼生许久未有。但当见到狄青镇静的一张脸,自信的一双眼,还有那腰间随意挎着的一把刀,毛奴狼生想起太多太多狄青的往事。他未见狄青的时候,只以为见到狄青时,会毫不犹豫的杀过去,可见到狄青的时候,双腿有如灌铅般沉重。 那沉寂的氛围已让人发狂。 狄青笑了,手扶刀柄道:“方才你说我是鼠辈,我就和你光明正大的一战,难道你连鼠辈都不如了?出招吧!” 狄青厉喝才出,毛奴狼生遽然拔刀,一个跟头就要翻出二楼。人在空中,毛奴狼生嗄声道:“拦住他!” 毛奴狼生退,他不战而退,他已没有了和狄青交手的勇气。 败就死,逃或许还能留住性命。 并非所有的人都不怕死,越看似凶狠的人,心底越怕死。因为他们一直在轻贱着别人的生命,来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毛奴狼生带了四个手下到了楼上,那四人在毛奴狼生退的那一刻,几乎同时出刀拦住狄青。 只要刹那的功夫,毛奴狼生下了楼,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楼中陡然寒气大盛,惊虹起,血光崩。 众人只见一道飞虹追出去,击在毛奴狼生的背心,倏然缩回。 惊虹如闪,毛奴狼生半空顿了下,然后胸口、背心同时喷出了鲜血。阳光照耀下,如虹化七彩,从毛奴狼生身上幻化了出来。 “砰”的一声大响,尸体摔在楼下,街市大乱。 楼上沉寂若死,众人都不敢动,只见围攻狄青的四个侍卫已翻身倒地,喉间鲜血狂涌。 狄青出刀,不但一刀击杀了毛奴狼生,还顺手杀了四个侍卫,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呛啷”鸣响,长刀归鞘。狄青一刀得手,不急于离去,反倒走到栏杆处向下望去,见毛奴狼生怒睁双眸,眼中满是不信之意,淡淡道:“你输了。” 他放声长笑,突然一指马征道:“你过来。” 马征裤子全湿,双股打颤,闻言跪倒道:“狄大爷,小人是随口乱说……”不等多说,一声惨叫,已捂住耳朵。 狄青一刀削了他的耳朵,沉声道:“留下你的命去告诉张元,让他以后小心些睡觉。”马征惨叫声中,狄青已不见踪影。 众人呆若木鸡,只听到远远传来狄青豪放的歌声。 “男儿此生轻声名,腰间宝刀重横行,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 那歌声铿锵有力,激荡街市中,渐渐去得远了…… 可那股豪情血气,久久的留在天地之间,余韵不绝! 狄青杀了夏国六班直的好手,长笑而去。 他虽笑,但心中满是悲怆,杀个毛奴狼生,根本算不了什么,减轻不了他心中的悲愤。 当年众人并肩前往西北,已料到将军百战死,壮士难得回。此去经年,风沙刻磨,一腔热血,说不定就此撒在边塞之上。 说不定去了,就见不到亲人。说不定去了,就留在边塞…… 但没有人退缩。 他们有豪情、有热血、有远志、有为国死战、捐躯边陲的决绝之心。 可他们本不必死! 狄青不愿多想,他对兴庆府早就轻车熟路,出楼后,轻易的摆脱了夏军的追踪,混出了兴庆府。 到了郊外,狄青远望群山连绵,径直到了一片密林旁。 戈兵早在林外等候,见了狄青,迎上来道:“狄将军,延州有信,周美已挺进绥州,占领了承平寨。” 狄青喃喃道:“打的好。攻下了承平寨,绥州在望。绥州若再能打下来,夏人的银州又危险了,只要我们不停的打下去,夏人就顾不得打我们了。现在……径原路有新情况了吗?” 戈兵道:“我军好水川一战惨败,韩琦上书担责,不过夏竦说责不在韩琦,而在任福。当初韩琦的确叮嘱任福小心从事,不想任福大意猛进,遭此败仗。” 狄青想起韩琦高傲的神色,叹了口气,喃喃道:“难道好水川数万的冤魂,就是一个责任可以了结了?” 狄青脸上怅然之色更浓,戈兵又道:“听说朝廷下旨,将韩琦贬到秦州当知州……最近新派滕子京暂管径原路。” “滕子京?”狄青有些疑惑,“他是谁?” “他是范公的挚友,当年和范公一起中的进士。听说此人不错。” 狄青真心的笑了,“范公的朋友,总不会差了。眼下元昊在径原路,有退兵的迹象吗?” 戈兵道:“据目前的消息,还没有。元昊看来想要打通入关中之路,目前重兵肆虐径原路,滕子京闭城不出,压力很大。” 狄青皱眉道:“这说明我们给元昊造成的打击并不大。” 戈兵苦笑道:“狄将军,我们一共两千的人手,已接连数战。你更是在没藏悟道带兵围杀的时候,带着我们几百人横穿沙漠,来到了兴庆府,伺机攻打长鸡岭,威胁元昊退兵,你做不了更多了。” 长鸡岭已在贺兰山谷,贺兰山谷又是兴庆府的西北屏障,贺兰山谷若有战情,兴庆府肯定人心惶惶。狄青一直没有放弃逼元昊回兵的念头。 狄青靠在树上,心中暗想,“戈兵说得不错,我虽一直给夏军施压,但依眼下的人手和能力,的确难以给元昊震撼的威胁。既然如此……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正沉思间,心中突升警觉,狄青脸色不变,悠然说道:“今天的天气不错。” 戈兵眼中寒光一闪,见狄青左手食指向东南角的林中一指。 有敌前来! 狄青和手下十士有一套联系的密语,方便行事。狄青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就是示意有敌,他食指的方向,就是示意敌踪所在。 十士中,多是桀骜不驯之辈,经种世衡感化甄别入选,但对狄青都是心服口服。戈兵跟随狄青许久,更是对狄青由衷的佩服。 狄青说有警,就绝不会虚报。 可这附近早有戈兵的手下戒备,又有谁能轻易掠过那些人手的戒备,到了狄青的身边? 戈兵目光电闪,突然撮唇做哨,口中发出一声鸟鸣。那鸟鸣极为逼真,鸟鸣声起,戈兵已冲到一棵大树下。 戈兵身形展动,长剑出鞘,已一剑向树上刺去。 树上有人! 剑光如电,炫目明耀。戈兵长剑才出,一人从树上飞鸟般的掠过。长剑斩空,戈兵心中微凛,暗想来敌身手卓绝,是劲敌! 那人跃到树下,不等奔走,林中已有五六人奔出,向那人围来。那人身形陡转,霍然向狄青冲来,厉喝道:“狄青,拿命来。”他手腕一动,袖口突然冒出个铁杆模样的东西,尖端有如鹰喙。 眼看他离狄青不过丈许,那鹰喙已倏然而动,就要轰然一击。 狄青竟动也不动,皱眉问道:“飞鹰,你做什么?” 那人倏然而止,立在狄青身前,哈哈一笑道:“好一个狄青,这都吓不了你。”他手臂上的鹰喙“嗖”的声,已缩回到了衣袖。 那人脸上戴着眼罩,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鹰钩一样的鼻子,目光犀利若鹰,正是和狄青联手刺杀元昊的飞鹰。 狄青一摆手,手下人隐去。狄青皱眉道:“你觉得很好玩?”他不想飞鹰突然到了这里,飞鹰来兴庆府做什么? 飞鹰叹口气道:“一点也不好玩。上次我杀了夏随后,被人追杀,一路逃到了玉门关,差点送命。不过我没想到,那种计谋竟也杀不了元昊。”他谈话间傲气不减,狂性依旧。 狄青眼中光芒闪动,若有所思道:“那你这次前来,要做什么?” “找你!” 狄青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飞鹰撇撇嘴,高傲道:“你杀了毛奴狼生,夏人找不到你,我却能跟上你。” 狄青皱眉,暗想这人神出鬼没,连元昊也敢得罪,到底是谁呢?沉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飞鹰缓缓道:“我准备找你联手,再杀元昊,为郭大哥复仇!”他目光咄咄,满是狂热。 狄青哦了声,轻淡道:“你真的想为郭大哥复仇吗?” 飞鹰身躯微震,目光陡然变得淬厉,缓缓道:“那我费尽心力的联系野利旺荣,让你混入宫中刺杀元昊,搅乱兴庆府,逃亡玉门关,都是吃饱了撑的?” 狄青目露思索之意,半晌才缓缓道:“你逃往玉门关,因为你知道……香巴拉在那附近!你和野利旺荣合作,也是为了香巴拉。你要杀元昊,不过是因为他阻挠你接近香巴拉!” 飞鹰眼中光芒爆闪,身形微弓,已现杀机。 狄青知道自己猜中了。 二人方才均在试探,斗谁能掌控局面。飞鹰一直故作神秘,狄青就要在这方面,揭穿他的神秘,取得先手。 与飞鹰对话的过程中,狄青一直在想着和飞鹰交往的经过。 飞雪、元昊、野利旺荣、玉门关——玉门关岂不在沙州的附近? 想到沙州的时候,狄青又想到赵明曾说的敦煌和历姓商人,更不能不想到香巴拉。 念及香巴拉的时候,狄青霍然醒悟,飞雪非要穿越沙漠去兴庆府,可能就是去找飞鹰。飞雪和飞鹰竟能联手,是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目的? 飞雪要去香巴拉,这么说,飞鹰也为了香巴拉!狄青想到这个答案,其余的事情豁然开朗,他接连三个推断,水到渠成。 见飞鹰神色紧张,狄青更加轻松,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被飞鹰牵着鼻子走了。 “就算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也不必剑拔弩张吧?”狄青神色惬意道。 飞鹰舒了口气,突然笑道:“狄青,你其实也不敢肯定的,对不对?我一紧张,反倒告诉你了实情。” 狄青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有时候,不说比说要管用。 飞鹰正视狄青,半晌又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模棱两可道:“该知道自然就会知道。”心中却想,飞鹰显然没有进入香巴拉,他没有成功,所以又回到兴庆府。兴庆府有香巴拉的秘密吗?还是他还要找合作之人?如果说一定要找合作的人手,难道说要入香巴拉,单凭一己之力不行了?不然何以飞雪一定要找个同伴前往? 以前模糊的概念渐渐清晰,狄青知道的越多,愈发的冷静。他更知道一点,他不急,急的就会是飞鹰。 飞鹰眼中含义意味深长,突然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对不对?” 狄青心口一痛,还能神色不变,“因此你一直不对我提及香巴拉,你怕我会和你抢?” 飞鹰笑了,神色中,蓦地变得自负,“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狄青讽刺道:“你不必这么着急把香巴拉划在你的地盘里。我必须要告诉你个现实,现在香巴拉还在元昊的地盘中。”他依旧在试探,果见飞鹰眼中露出憎恨之意,“元昊这个杂碎,我迟早有一天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狄青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香巴拉就在沙州!元昊控制着沙州,不让任何人接近。狄青倒也有些骇然飞鹰的狂傲和自信,飞鹰甚至不把元昊放在眼里。 这个飞鹰,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底气如此自信呢? 飞鹰陡然放缓了语气,“狄青,既然你也知道不少,那我就和你直说吧。我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联手找出香巴拉的秘密。这天底下,如果以你我之能,还不能找出香巴拉的秘密,那只怕没有别人能找出这秘密了。” “是吗?”狄青不咸不淡道,“飞雪加上野利斩天也不能吗?” 飞鹰冷笑道:“他们是痴心妄想。” 狄青心中微动,微笑道:“你听我说飞雪和野利斩天在一起,根本不惊讶?是不是说,你已见过他们了?” 飞鹰微震,已意识到狄青早非沙漠时的那个狄青。眼下的狄青,更加的睿智成熟,心机很是深沉。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但狄青已知道了很多。 狄青见状,摇头道:“你什么都瞒着我,那我们如何合作呢?”心中却想,飞雪和野利斩天肯定也没有成功,不然飞鹰的目标就是那两人。叶知秋这久没有消息,曹佾也在苦苦寻觅…… 这个香巴拉,到底有什么玄奥? 半晌后,飞鹰试探道:“狄青,其实你比我更想去香巴拉。你若和我联手,寻出香巴拉的机会更大。我的确有一些事瞒着你,但现在显然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 狄青斜睨着飞鹰,突然道:“你和我合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解下你的眼罩,你必须让我知道你是谁!我不习惯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 飞鹰身躯一震,凝声道:“我若不解开眼罩呢?你又如何?” 狄青心中一紧,暗想飞鹰为何对身份如此重视,飞鹰怕什么?他几乎想要动手揭开飞鹰的眼罩,但他终于克制住冲动。 眼下他没有擒住飞鹰的把握,他也没有必要和飞鹰撕破脸皮。 “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那就请便吧。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也想寻找香巴拉,但我……不必一定与你合作!” 飞鹰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凝声道:“狄青,你今日若不和我合作,你肯定会后悔!因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如何破解香巴拉之秘!元昊都不行!” “是吗?”狄青心中虽紧张,仍是满不在乎的表情,“那你自己去找吧,何必来找我呢?” 飞鹰眼中已现怒意,长吸一口气,仰天长笑道:“好,你莫要后悔!”他言毕,霍然转身,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密林之中。 狄青微有失望,不想飞鹰突然说走就走,却示意手下人莫要拦截。他和飞鹰一番谈话,有些收获,但意义不大。他更知道,飞鹰来兴庆府,也绝不会是因为他狄青。 在杀了毛奴狼生之前,谁都不会想到他狄青已来到了兴庆府,飞鹰也不例外。 飞鹰到兴庆府,多半有另外的目的! 正沉吟间,韩笑已赶到。方才在太白居给狄青送信的人就是韩笑,他一见狄青,就道:“狄将军,有最新消息。范大人急招你回返!” 狄青微怔,猜不到范仲淹招他回返是因何事。但知道范仲淹不会无的放矢,当下吩咐道:“韩笑,你传令下去,让李丁、暴战今夜进攻长鸡岭的夏军。一战之后,莫要停留,全部撤走!” 韩笑传令下去,狄青不再耽搁,和韩笑、戈兵一路向南,准备过群山上官道回返大顺城。到了山脚处,狄青忍不住向戒台寺的方向望了眼,见远方戒台寺虎踞龙盘般,不由止住了脚步。 山风幽幽,繁花似锦。 狄青收回目光,望着那山野中娇笑的花儿,不知哪一朵是杨羽裳的笑,又是一阵惆怅。他本以为可以不想,原来那相思只是刻得更深…… 他举步要走,突然止步。 这时天蓝草绿,花红风轻。烂漫的山光中,过来了一顶小轿,轿子金顶玉帘,在青青山色中,显得那么的引人注目。 轿子前后都跟着夏军,共有十六人。轿子旁跟着一婢女,垂首低眉,轻移莲步。 韩笑留意到狄青在看婢女,有些奇怪。那婢女虽唇红齿白,有些姿色,可狄青绝非好色的人,狄青盯着那婢女要做什么? 韩笑觉得轿中人身份不低,心中微动,向戈兵使个眼色。 戈兵走到狄青的面前,做个杀的手势。狄青摇摇头,扭头闪到了路的一旁。韩笑方才只以为狄青要出手杀人,见狄青表态,知道会错了意,也跟戈兵闪身到了路边。 韩笑不知情,狄青却是认得那个婢女,当初他刺杀元昊不成,避难丹凤楼的时候,就见过那婢女。 那本是单单公主的丫环。 轿中人是单单? 一想到这里,狄青脑海中闪过那紫衣身影,还有那倔强略带苍白的面容。这里离戒台寺不远,单单可能是去上香还愿,如今回转兴庆府吧?狄青如此猜测。他心中并没有杀机,只在静等轿子过去。 狄青的举动很寻常,普通百姓见到这种轿子,不用问,也是暂避以免麻烦的。 天往这方蓝,轿往这方来。 那些夏兵盯着路边的狄青三人,眼中露出警惕之意,毕竟当初单单曾被飞鹰抓过一次,这些人得兀卒的吩咐,随时保护单单,如有失误,难免人头落地。 擦肩而过,如山色融云,蝉过青草…… 淡淡的,似近实远。狄青已待举步,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戈兵肩头轻耸,韩笑笑容微凝,只有狄青还是不动声色,斜睨着小轿。 轿帘卷开,果然现出熟悉的紫色,如丁香盛开。单单下了轿子,向狄青这方向望过来。她像是望着狄青,又向是望着青山连云。 一如既往的高傲,一如既往的任性,但七分高傲中,夹杂一分惆怅,两分憔悴。 单单人就如冰山般的冷,但眼神中,有了分惘然和思念。 她思念着什么? 狄青没有再想,也没有再看,他移开了目光,绝不是因为觉得单单会认出他。 单单终于移开了目光,狄青已变了装束,她当然认不出来。可她为什么要下轿,难道说……这里曾经有过思念? 良久,夏兵无语,也不敢劝。单单突然拎着裙角,跳着脚向山坡上跑去。 护卫的夏军都是脸上色变,但喊都不敢喊,只能低声呼哨,分散开来的卫护。幸好一望绿草无垠,没有人的藏身之处,也不虞有刺客。 狄青满是诧异,不解单单要做什么。他就算猜得透飞鹰的心机,可却看不透单单的心思。 单单蹲了下来,蹲在绿草中,捡起块碎石,划着什么,又像望着什么。片刻后,她起身下山,入了轿子。 轿子抬起,伊人远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消失不见,转身要走。韩笑突然道:“这女子方才好像在写什么。就在那红杜鹃旁。” 狄青微怔,摇头道:“她写了什么,不关我们事。” 戈兵有些好奇,说道:“狄将军,下属去看看。”他知道狄青不会阻止,飞掠过去,片刻后回来道:“韩笑说得不错,那女子的确写了几个奇怪的字。” 狄青不经心的问,“写的是什么?” 戈兵表情古怪,半晌才道:“她写的是,‘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狄青一震,竟然呆了。 花儿悄悄开,你为什么会来? 单单为何要写这句话?难道说单单公主,方才已发现他狄青来了,她是怎么发现的?狄青嘴角露出自 5632." >嘲的笑,暗想道:“她说的,不见得是我狄青了。”99lib? 狄青心情复杂,终于举步到了方才单单公主写字的地方,戈兵说得不错,一丛杜鹃花旁,单单公主在一片褐土上,用碎石划写的就是那几个字。 或许风过后,尘土究竟会掩盖字迹,但那刻下的字,就像说过的话,总是存在。不在地上耳边,只在心间脑海。 轻风吹拂,山花摇曳。字迹尚存,人已不在。只有那随风而走的花香,从那青青的山上飘过,掠过那疾步东行的人,到了那摇曳的小轿旁。 轿子摇啊摇的,轿中人冷漠不改,只是望着如玉的手掌。十指纤纤,还残留着泥土的芬芳,花儿悄悄的开,但会来的人终究还是要走。 既然如此,是相见不如不见?抑或是,相见不如怀念? 第三十五章 斗将 花开花落,青草萧瑟,转瞬又到了新霜染枫火的季节。野草枯黄,秋波涌起,秦州安远寨周边,满是寂寥。 风声起,征伐满空。 未及日落,安远寨寨门早早的紧闭,寨中的军民,如秋一样的萧冷。安远寨东的一家酒肆旁,斜阳晚照,风扯酒旗,呼呼作响。 这时尚未到晚饭时间,酒肆内只有一个酒客。 那酒客带个毡帽,衣衫落魄,伏在桌案上,不待天晚,似乎就已睡了。 酒客并不引人注意,伏在桌前,让人看不到脸。他腰间随便的带把单刀,刀鞘陈旧,如酒客一样的落魄。 酒肆的老板望着那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不过看看手上的碎银,还是摇摇头,喃喃道:“大好男儿,这大白天的就喝得酩酊大醉?” 这时夕阳萧索,一声锣响后,沉寂的安远寨稍有些热闹。 有些军民从远处尘道走来,三三两两的来到酒肆旁坐下,随便要些酒儿,就着些腌菜下饭。 锣声是守军交班的讯号,守寨一天的兵士,耕作一天的百姓,都会借歇息的功夫,到附近的酒肆喝几口酒。 无论寨兵还是百姓,均是愁眉不展,喝着闷酒。不知哪里传来羌笛悠悠,满是凄清。那些人听着羌笛,满是乡思,有人还重重的叹口气,喃喃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夏军好水川大胜,径原路苦苦挣扎,就算是交界的秦州,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日困守。安远寨的很多守军,本是从北方撤回,听羌笛响起,难免思念故土。 这时路边行来个盲者,身边跟随个姑娘。 盲者满面沧桑,手中拿着两块梨花板,轻轻地敲着,节奏虽是单调,自有沧桑古意。那姑娘手上拿个曲颈琵琶,面容姣好,衣着朴素,梳着两个长辫。 看这二人,像是爷孙,相依为命,让人一眼看去,隐生同情。 有寨军见到,喊道:“江老汉,来得正好,说一段吧。”寨军都认得这祖孙二人,盲眼老汉姓江,那拿着琵琶的女子叫做露儿。这祖孙四处流浪,听说本在西北,只因怀念故土,终于回到了宋境,以卖唱说书为生,眼下就在安远寨住着。 露儿领着爷爷到了个长凳旁坐下,问道:“各位看官,今日想听些什么?” 有一长脸的汉子道:“昨天正说的紧要,今日当然还是说说好水川一战了。” 伏案而睡的那汉子好像动了下,但终究没有抬头。 寨军都看那汉子眼生,不知道那是谁,可无人有心思询问。眼下战起风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汉子游荡西北,谁管得了许多? 露儿对盲眼老者道:“爷爷,他们想听那些英烈的故事呢……” “不是故事,只是往事。”那老者沙哑着嗓子,轻敲下梨花板,唱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老者声音沧桑,那露儿轻轻弹着琵琶,暗合盲者的语调。 酒肆众人听了,只觉得曲调满是苍凉悲壮,远望斜阳辉落,心中怆然。 老者唱完,露儿帮腔道:“爷爷,你这唱的是什么曲儿?”老者道:“这是范公的词,老汉我一时兴起唱出来,唱的不好,诸位看官莫要介意。” 有一身着麻衣的汉子道:“唱得好呀。老汉,你说的范公就是范仲淹范大人吧?” 老者道:“这天底下,不就是一个范公吗?” 长脸汉子道:“那可不然。本来还有个大范老子的。”众人哂笑,旁边有一人道:“你是说范雍吗,嘿嘿……”那人欲言又止,满是轻蔑。 露儿一旁抿嘴轻笑道:“那大范老子可不如小范老子呀。范雍在时,导致三川口惨败,边塞颓废。可自从范公……也就是小范老子来了后,整顿边陲,先建大顺城,破金汤城,困宥州,取承平寨,到如今,又反取了金明寨。大范老子的失地,全被范公收回了,不但如此,还把夏人的疆土挖了几块呢。”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长脸汉子拍案道:“说得不错,要不然边陲的夏军互相告诫呢,说什么‘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 盲者叹口气道:“可惜西北只有一个范公。”众人沉寂下来,有的人也跟着叹气。盲者又道:“老汉我方才唱的那词,本是范公初到边陲,有感西北萧条所作。我朝词风,多是柔靡无骨,唯独范公一扫颓废。老汉我以前也唱柳七的词,但现在更喜唱范公的。可惜……范公只有一个,他才华横溢,词做的却不多。” 露儿一旁跟腔道:“或许……范公有才,却是大才,心思多用在边陲上,因此无心做诗词了呢?” 原来这祖孙相依为命,卖唱说书也是如此。那盲者主要负责说唱,而那露儿姑娘,在一旁弹曲帮腔,寨军早已习惯。 红颜白发,清脆点缀着沧桑,倒成了安远寨独特的风景。 盲者说道:“露儿,你说的也对。可我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范公,而是好水川之战中一个值得说的人。” 露儿眨着眼睛问,“那是谁呢?”突然拍手道:“爷爷说的可是韩琦吗?” 众人沉默下来,脸上均有异样之色。 盲者摇头道:“韩公的功过,哪是我老汉能说的?老汉不敢说呀。”他声音中满是唏嘘,众人也听出盲者语气中还有些不满。 露儿思索了半晌,突然道:“爷爷,我知道你要说哪个了,我听你说过,好水川一战,宋军虽败,但有太多血泪悲气。比方说,任福任大人和夏军决战好水川,临死之前,旁人劝他逃走,他说什么‘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结果战死在好水川,你可是要说任福任大人吗?”她声音娇脆,但说及以死报国几个字时,铿锵有力,众人闻了,均是热血激荡。 盲者叹口气,哑声道:“好水川一战,都说是任福轻兵冒进,入了夏军的埋伏,导致惨败。但他死前,总算力战殉国,老汉就不多说了。” 露儿一甩长辫,又猜道:“那你说的多半是王珪王将军了……我听说他本不必死,他驻军羊牧隆城,只因听任福将军被困,领军前去解围。夏军阵营如桶,他冲了十四次,竟然还冲不过敌阵,谁都乏了、累了、怕了,甚至那些兵士,都不愿意再冲了。只有他对东方而叩,说道,‘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他说完后,就独自杀进了夏营,又杀了十数人,这才被乱箭射死。这种英烈,为何不说说呢?” 众人听露儿说的抑扬顿挫,眼中均露出追思之意,那长脸的汉子却低下头去,满是愧色。 盲者道:“昨天不是说了?今日再说,只怕众看官厌倦。” 露儿水灵灵的眼珠转转,叹道:“不错,但他的事情,我再说百来次也不会累。”突然又道:“可王珪真的……不必死呀,他若退走,夏军也无力围他。他为何……为何这样呢?” 盲者脸上满是怆然,缓缓道:“人有不为,人有必为。有些人,明知必死,也会赴死的。宋人积弱,边陲多吃败仗,缺的不是人,而是一股必拼的血气。若是人人自保,遇难不救,那边陲人人难保,有心的人都明白这点。因此任福有难,李简去援,王珪去援。王珪赴死,或许不为旁的,只想告诉夏军,宋人中,也有很多如他这般拼命的汉子。他虽死了,但羊牧隆城却保住了。夏军虽多破径原路的堡寨,但直到现在为止,还攻不进区区几千人把守的羊牧隆城!为何?因王将军不负天下,天下人不想负王将军!” 盲者最后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他眼虽盲,但心不盲,脸上已有光辉,如秋日夕阳。 夕阳已暮,残霞如血,但有那么分灿烂,也足矣。 众人血已热,心中激荡。 露儿悠悠神思,拨弄着琵琶,半晌才道:“那好,就不说任大人和王将军了。那爷爷到底想说什么,我可真的猜不出来了。” 盲者轻轻敲了下梨花板,咳嗽声才道:“我今日想说的,却是好水川的一个行营参军,名叫耿傅。” 露儿摇头道:“没听说此人的名字呀。想必各位看官对此人也陌生吧?” 麻衣汉子道:“姑娘说错了,很多人知道耿傅耿参军的,他是任大人的手下,和武英武将军一同战死在了笼络川。他虽是个文人,但若论一颗侠烈之心,不让旁人的。” 盲者梨花板“丁当”的响,一旁接道:“不错,这为人之侠烈,不看勇猛、不看事迹、不看官职,只看大是大非之前的一颗抉择之心。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慷慨赴死,也值得老汉说说,让更多人的知道。” 众人默默的听,露儿却看着那伏案而睡的汉子,眼中突然露出好奇之意。 盲者轻咳声,续道:“好水川一战,元昊以十数万精骑兵,三千铁鹞子尽出,围困宋军的数万兵马。任福被围时,武英、朱观两部亦在笼络川被夏军铁骑数倍兵马围困,宋军人少马亦少,在那开阔的平原处,无处逃避,只能布阵抵挡对方铁骑的冲击。但弓箭早尽,武英当时已中了数箭一枪,知道不行了,就让朱观率部突围,他来断后。那时候耿傅耿参军就在武英身边,武英请耿傅先走。” 露儿接道:“爷爷,这个武英也是个好男儿。” 盲者叹道:“他是好男儿,可也挡不住如狼的夏军。他虽英雄奋战,可听说……他后来死在了夏军罗睺王的刀下。” 伏案而眠的汉子全身微震,突然抬头望了那盲者一眼。露儿瞥见,心中微惊,暗想这人好犀利的眼眸。见那人脸颊有刺青,原来也是个军人。 众人都被盲者所言吸引,并没有留意那汉子。 露儿目光还没有从伏案汉子脸上移开,心道,“好英俊的男子,偏偏那多沧桑。”她和爷爷说书卖唱,走南闯北,端是见过不少人物。但沧桑的少英俊,英俊的少沧桑,文人多柔弱,武人多粗鲁。唯独那男子,鬓角已华发,脸上满风霜,额头有疤,脸颊刺青,本应是个落魄无为的武人,偏偏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实在俊朗的很。 那个沧桑落魄的男子,本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 但望向那男子的时候,却让人少注意他的英俊,只留意他不屈不挠的一双眼、他惆怅落寞一张脸。 他虽在听书,虽在人群中,但仍落寞。他的一双眼,还是亮如天星,但那眼眸中,又似朦朦胧胧,藏着不知多少前生今世。 露儿本只看了一眼,目光就难再移开,她凭女儿细腻的心思,就知道这男子本身的故事,肯定比爷爷讲的故事要精彩怆凉百倍。 她甚至忘记了帮爷爷说书,突见那男子向她望来。 露儿垂头,只觉得那如闪电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不敢再看。 那盲者似乎遐想笼络川之战,并没有留意孙女的表情,梨花木也忘记了敲,又道:“武英死前,曾劝耿傅逃命,耿傅不语。武英急道,‘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君文吏,无军责,何必与英俱死?’” 落魄汉子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问道:“耿傅怎么说?”他神色中,又有些缅怀。他记得,当初他在高平寨的时候,被韩琦轻视,耿傅也曾为他出头。 盲者道:“耿参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挺身上前。武英死后,耿参军竟领军掌旗亲自带残部作战断后。他本是个文人,谁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但他终究还是文人,很快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落魄汉子微怔,长叹一口气道:“说的好。”众人觉得汉子回答的奇怪,因为耿傅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露儿却已明白,说道:“这位……官人是说,耿参军虽什么也未说,但比说了无数豪言壮语还要管用。这世上本来就有种人,不用说什么的。可就算他一句话都不说,也有无数人记得住他!” 落魄汉子笑笑,示意赞许,眼中已有分战意。武英死在野利斩天之手,他和野利斩天终究还要一战。可野利斩天不是一直和飞雪在一起,怎么又回到夏军的军营中? 盲者道:“露儿,你这句话不但适合耿参军,还适合狄将军。” 露儿眼睛已亮了起来,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狄青”这两个字,已让天边的晚霞为之失色。“狄青”这两个字,不但有着种魔力,也代表着边陲的希望。 露儿道:“爷爷,时日尚早,你就再说说狄将军的往事吧。我想这里的人,都想听狄将军的故事呢。” 麻衣汉子叫道:“不错,老爷子,你若说狄将军的故事。我就算听个三天三夜也不厌烦……”他因为想听故事,对盲者的称呼都改了。 众人心情激荡,都是若有期待。只有那落魄汉子垂下头去,自嘲的笑笑。 盲者击着梨花板道:“这狄将军的事迹,我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呀。都说范公这几年来,功绩无双,但很多人都知道,他若没有狄将军帮手,也很难对抗虎狼般的夏军。狄将军身经百战未尝败,破后桥寨,击白豹城,取金汤,闹叶市,烧贺兰原,屠羌人悍族,甚至数乱兴庆府,鏖兵贺兰山,远战玉门关……横刀立马,夏军很多人听了狄将军之名,甚至不敢和他一战。这些事情,又岂是三天三夜能说得完的?” 众人听狄青马踏关山,塞外横行之事,眼都发亮,向往着狄青的英勇。唯独那落魄汉子道:“老丈,或许你说的有些夸张了。据我所知,有些事绝非狄青做的。” 麻衣汉子拍案而起,喝道:“你说什么?你敢说狄将军的不是?”众人亦是怒视落魄汉子,均是极为不满。看他们的样子,就算自己受辱,都不肯让旁人说狄青的坏话。 那落魄汉子望着麻衣汉子道:“我也没有说他的不是……” 盲者道:“这位官人,你说老汉无所谓,可我敢说,狄将军的功绩,只比老汉列举的多,不会比老汉说的少。谁敢说老汉说的不对?” 众人均是点头道:“不错,狄将军就是那种少说多做的汉子。他的事迹,只有比江老汉你说的要多,而不会少了。” 落魄汉子惟有苦笑。 麻衣汉子神色气愤,不再理他。盲者不想众人闹事,已击着梨花板道:“别的事情就暂时不说了,就说狄将军前些日子大闹兴庆府,曾留下一首歌……” 他不等说完,露儿已弹起了琵琶,曲调激昂,有如兵甲铿锵。 老者哑声道:“男儿此生轻声名,腰间宝刀重横行……”不等他唱完,麻衣汉子已用筷子击案跟唱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 二人合唱,曲调悲凉中满是豪壮。 众人跟着喃喃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是豪情……”不知为何,从这平平淡淡的四句话中,唱出了不知多少英雄血泪,壮志豪情! 等唱完这四句,那麻衣汉子斜睨那落魄汉子道:“这歌儿就是狄将军在兴庆府杀了夏人高手后唱的,如今早由夏人之口传到了中原,你敢说这歌不是狄将军作的?除了狄将军,还有谁有这般气魄?” 落魄汉子只是端了碗酒,默默的喝下去。他像也被歌声激荡,眼中满是激昂之意。 露儿见状,解围道:“他也没说什么。不过狄将军虽这大的威名,但一直孤军作战,听说他现在还是鄜延路兵马都监,因此他能做的事情不多。他若能再多升几级,不知道还要做出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麻衣汉子眼前一亮,摇头道:“露儿姑娘有所不知,眼下狄将军早非兵马都监。我听封寨主说,狄将军以前被奸人打压,一直得不到提升。可自从范公来到西北后,将他的军功如实禀告,他这才得以正常升迁。饶是这样,如今他已身为径原路副都部署,兼径原路副经略安抚招讨使,领泾原路全责。径原路危急,因此朝廷命狄将军前来坐镇,对抗夏人。听说狄将军这几日就要来安远,封寨主早出去迎接了。” 众人霍然动容,振奋喊道:“狄将军就要来这里了?真的假的?顾山西,你莫骗我们。” 露儿惋惜道:“为什么都是副职呢?以狄将军之能,就算做个安抚使都可以呀。” 盲者叹道:“我朝素来如此,需要武人,却一直怕武人作乱,不肯重用。给狄将军副职,还是要正职牵制之意。” 顾山西摇头笑道:“大宋武人,以行伍出身,能像狄将军这样打到如今位置的,已少之又少了。他如今在边陲,有范大人的支持,无人再能约束他,我听说……” 话未说完,寨西突然传来锣声急响。 众人均是一惊,起身道:“不好,有紧急军情。”场面微乱,顾山西已道:“莫要慌,怕什么,有敌来,我们打就是。说书是江老汉的事情,可作战,还是我们的事情。” 众人点头,不待多说,路那头飞奔来数人。顾山西见了,脸有喜意,喊道:“封寨主,你回来了?” 奔来为首那人,身材剽悍,脸若重枣,脖颈有道刀痕,斜上入耳。 疤痕如蚯蚓般扭动,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可怕,但所有人都不怕,因为安远寨的人都知道,封寨主这一刀,是在和夏军交手的时候捱的。 对这种人,他们只有敬。 封寨主向这面一望,喝道:“顾山西,刘刀儿。有敌情,你们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休息了,都去。” 顾山西和那长脸汉子都应令,振衣跟随。 封寨主命令发出,才待向寨西行去,突然止步。转过身来,霍然向那落魄汉子望去。 众人只见封寨主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似不信,又像是激动,还带着无尽的悲意…… 封寨主一步步向那落魄汉子走去,眼中已含泪,一个劲道:“你来了……你来了……”他不知说了多少个你来了,泪水已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众人满是困惑,他们都知道封寨主素来是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那封寨主为何落泪? 落魄汉子望着封寨主,神色唏嘘,只回了一句,“我来了!” 他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可口气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感慨和坚定。 他挺起了腰身。 方才他伏案之时、饮酒之际,只有惆怅,但他挺起腰的时候,已能担负山岳。 封寨主到了那人的身前,突然向地上跪下去,嘶声道:“狄将军,你终于来了,可你来迟了!武大人死了!” 众人耳边如沉雷滚滚,脸上均露出不信的表情。 狄将军?是哪个狄将军?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狄将军?那落魄汉子是狄青? 那落魄汉子当然就是狄青! 狄青一伸手,已拉起了封寨主,眼角湿润,说道:“封雷,我来迟了。” 封寨主正是封雷,也是武英的手下。当年曾和狄青见过,和狄青斗过,被狄青救过,如今武英死了,封雷做了寨主,就在安远。 往事如烟,满是雨露……但往事历历,犹如在目。 众人已看呆了,顾山西脸上有些惊吓,喃喃道:“我的娘,他就是狄青?我方才还在呵斥他?” 封雷泪流不止,泣声道:“武大人临死前,还念着狄将军。他说了,你若指挥,绝不会让这些人就这么死了。他说他对不起三军兵士,可他已竭尽了全力,他本来也劝过任福莫要如此轻进,可任福不听。武大人不等再劝的时候,就被夏军围住了。” 狄青想起当初和武英并肩作战的情景,满是伤怀,“我……也……”他本想说,我也尽了全力,可终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杀他的是野利斩天。” “我知道。” “武大人死前,对我说过一句话。说我若还活着,就把话转告给狄将军。”封雷咬牙道。 “你说!” 封雷一字一顿道:“武大人说他死而有憾,但他知道,狄将军你一定会给他报仇,给所有屈死在好水川的将士报仇。他说……你一定能做到!” 众人均是望着狄青,等着狄青的回复。 狄青环望众人,笑了,笑中带泪,他轻声说道:“你们信我,我一定能做到!”有时候,决心绝不看声音的大小。狄青说的声音虽轻,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听到了骨子里面的决心。 众人有的含泪,有的已流泪,就算那盲者,干涩的眼眶中,也有了湿润之意。 狄将军一定能做到,所有的人都信! 封雷一把抱住了狄青,壮硕的汉子有如孩子般哭得伤心,“狄大哥,你没有来晚,你来早了。” “是呀,我来早了。”狄青伸手轻轻拍着封雷的背心,说道:“封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封雷后退一步,伸袖子一抹泪水道:“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狄大哥,若说好水川之战,你来晚了,你若在的话,焉能让元昊得逞?可你也来早了,本来听军信,你应该两天后到的,我今天去接你了,我想你可能会早到。但听说有夏军在附近出没,只怕安远有事,这才又赶了回来。” 狄青道:“我等不及了,听说你在安远,想见见你,所以早到了两天。我见不到你,不想惊扰别人,因此在这里等消息。” 众人这才明白二人言语中来早、来晚的意思,唏嘘不已。 所有人都望着狄青,望着那传说的英雄。不信他如此俊朗落魄,可见到那双满是战意的眼,却信只有这样的男儿,才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流不尽的英雄血。 英雄血在,斗志在,狄青斗志在,豪气在!血流不尽,斗志不息!那一声声锣响已急迫在耳,可狄青根本没有半分紧张,若没有百战成钢的胆魄,如何会有这般山崩于前不色变的镇定? 有军士已急奔道:“封寨主,有夏骑千人到了寨西。请你快去。” 封雷怒喝道:“怕什么?你去告诉徐子郎,让他顶住,夏军攻进来一人,我就斩了他!你再告诉徐子郎,就说狄将军来了,徐子郎若不是孬种,知道怎么做!” 那军士向狄青望了眼,眼中满是惊喜,连连点头,如飞而去。 狄将军来了! 这五个字,几乎如风一般的传递在安远,传遍了安远。 酒肆众人已沸腾,安远寨已沸腾。就连那盲者都是脸泛光辉,侧耳听着,不肯漏过狄青的一句话,可却不敢上前打扰狄青。露儿水灵灵的大眼,更是盯在狄青的身上,不肯错过这次相见的机会。 有些人,错过了,还有擦肩的机会。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不见! 狄青听封雷火爆的口气,微笑道:“封雷,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急躁。” 99lib?封雷搔搔头,有些尴尬。谁都想不到封雷竟也有这种姿态,可谁又都看出,封雷对狄青,心服口服。 “狄大哥……” “去寨西看看吧。”狄青道。 封雷立即道:“好。”扭头喝道:“走!”他和狄青并肩前行,满是振奋,却没有注意到,狄青眼中掠过分迟疑。 酒肆的众人均跟在狄青、封雷的身后,闻讯赶来的军民也跟了过来。 人流如潮,滚滚向寨西而去。 只有盲者坐立不动,对孙女道:“露儿,狄将军到底什么样子,你得和我说说。” 露儿翘着脚向寨西望着,闻言急道:“爷爷,我们也去看看呀,你方才怎么不让我跟去?” 盲者叹口气道:“露儿,说书是我们的事,但打仗是狄将军的事,你去掺和什么?你要盼狄将军胜,就不应该扯他的后腿,你能做什么?” 露儿撅着嘴,虽是不悦,但终究还是坐下来,说道:“爷爷,你不知道,狄将军长的真的很俊朗……”她说着话儿,可一颗心早就飘到寨西,只是想着,“狄将军现在如何了,他可千万不能败呀!” 狄将军不能败,狄将军也不会败! 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狄青已到寨西。这时日西沉,散尽了最后的一分光辉。 青天已晚,尚余微明。 有一将迎了过来道:“封寨主……”见到狄青和封雷并肩而立,醒悟过来道:“这位是狄将军吗?”他神色中有些迟疑,只因为狄青俊朗的不像千军横行的将军。 封雷骂道:“当然是狄将军,难道还是你徐将军吗?” 那将正是寨西的守将徐子郎,本是个指挥使。听封雷喝骂,狄青摆手止住,说道:“我是狄青,现在情况如何?” 徐子郎道:“夏军有千余人到寨西搦战。末将一直在这里守着,不过他们也没有攻过来。” 狄青不经意的皱了下眉头,“有千人?”他似乎思索着什么,神色有些犹豫。 封雷见状,心中不解,低声道:“狄大哥,安远寨能作战的有三千多人。你……是孤身来的吗?” 狄青四下望去,点头道:“我来的急,本还有他事,不想竟碰到夏军来攻。” 封雷道:“你一个人来就够了。当年狄大哥你一人都打得数百铁鹞子落荒而逃,几十人就烧了后桥寨。安远寨的兵士有几千人,也能打,全归你调动。” 众人均望着狄青,只等他一声吩咐。 狄青见四周寨兵云集,眼中又有分犹豫。封雷瞥见,心中微凛,喃喃道:“狄将军,你怎么了?” 封雷这才发觉,如今的狄青,和以往有些不同了。若是以往的狄青,这刻说不定早就带人杀了出去。己方人多,又占优势,狄青为何反倒没有了以往的冲劲? 难道说,因为狄青已升职到了副都部署? 有些人,岂不是官高了,胆子就小了? 狄青见到封雷欲言又止,笑道:“好,既然都归我派遣,那就出战!”狄青一说出战,安远全寨人又振奋起来,纷纷请缨。 狄青用手一划道:“我左手的跟我出战,击退来敌。” 左手处约莫有二百来人,闻言齐声道:“遵令。”狄青又对封雷道:“封雷,你也出战,替我压住阵脚。” 封雷挺起胸膛道:“好。狄将军,我可以当先锋。” 狄青摇摇头,“不用了。”早有人牵马前来,那人却是韩笑。狄青望见韩笑,目光闪动,手扶马鞍,手指轻动。 韩笑一只手也在屈伸变换,像是说着什么,狄青见了,眼中闪过分振奋。他和韩笑间,只凭手势就可交流许多事情。 二人交流极为快捷简单,可狄青交流后,神色已变得坚决。 寨门大开,寨中鼓声雷动。狄青带二百来骑兵,当先行去,阵容虽弱,但气势不弱。 封雷又点了近千人跟在狄青的身后,出寨后,列阵寨前。 狄青出寨后,从马鞍上取下青铜面具戴在脸上。转瞬间,那个俊朗的将军,就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刑天。 众宋军见了,士气大振。 对面正有搦战的夏兵,见宋军出军,停止了骂战,列阵相迎。 夏军骑兵,并没有宋军的阵仗,看似参差不齐,但狄青扫了眼,知道对方的骑兵已布成了很犀利的攻击阵势。 狄青手下也有精锐的骑兵,当然知道何种间距下,最有利骑兵发挥。 对手不弱。 狄青脑海中已在回忆韩笑给的消息,“灵州窦惟吉围困羊牧隆城,兵破三川寨,眼下南下转战静边寨,大军已近安远……” 狄青不待再想下去,对面军阵冲出三骑。 为首那骑坐着个彪形大汉,那汉子竟精赤着.?上身,露出的胸膛有如铁铸,双臂肌肉劲结凸出,有如老树古根。 那彪形大汉的手上,持着开山巨斧,一望之下,有着说不出的雄壮。 大汉身后跟着的两人,居然是一般模样,极似孪生兄弟。那二人都是消瘦的脸,灼灼的眼,身形矫健,身着铠甲,一持长枪,一持铁杵,护卫在大汉身后,有如天神护法般。 狄青见对手只出三骑,三尖两刃刀一举,宋骑均停。狄青持刀跃马,已迎了上去。 鼓声停,风骤紧。 夜风狂烈,卷动尘土漫天。秋叶飘零,似乎也被杀气所摄,远远的荡了开去。 宋军望着场上的情形,一颗心均已提起。谁都知道,那彪形大汉绝不 597d." >好对付,狄青一比那汉子,已弱了气势。 这里的宋军虽早知狄青的大名,但终究没有见过狄青出手,难免心中惴惴。 狄青离三人数丈开外,已勒住了战马,沉声道:“尔等何人?”他横刀立马,眼中似乎有分思索。目光从壮汉身上掠过,望了那孪生兄弟一眼,移开了目光。 壮汉不等说话,他左边的那人已道:“来将可是狄青吗?”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自己才到了安远寨,对手怎么这快就知道他的消息?可他心思转动,面具却遮住了表情,只是点点头。 那人扬声道:“我将军屠万战早听说将军的大名,知将军到了安远,特求与将军单独一战!” 两军肃然,不想夏军竟提出这种要求,夏军提出个狄青无法拒绝的要求。 夏军要求斗将!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斗将。斗将并不常见,战场胜负,主斗排兵布阵,众人齐心,而不在主将的匹夫之勇。 自古以来,名将如韩信、白起、李靖等人,虽有显赫战功,立千古之名,却在于指挥神准,而不靠独力擎天。 真正的将领,少有斗将一说。但夏人尚武,既然提出来,狄青难以拒绝。他是都部署,但他更是宋军心中的战神。 他本是行伍出身,能到今日的地位,凭借的不是身份祖德,而是靠双拳单刀打出的军功。众人敬他,就是因为他的勇猛。 如果夏人要求一对一的交手,狄青都不能迎战的话,那他如何统领千军? 狄青几乎没有犹豫,沉声道:“好。” 此言一出,夜幕已垂,四下火起。火光炳耀,豪气冲霄。 屠万战听到狄青应战,眼中已燃起火一般的战意,那开山巨斧已缓缓提了起来,火耀下,泛着如冰的寒光。 狄青仍是横刀立马,神色自若,可双眸也忍不住的盯着屠万战的巨斧。 屠万战?宋军中没有谁听过这名字,狄青也没有听过,但他知道,这人既然敢和他独斗,不是疯子,就是有过人之处。 屠万战肯定不是疯子! 战前肃杀,千军屏气。就在此时,有狂风卷起,吹起黄叶无数。黄叶翩翩,化蝶而舞。 屠万战凭单臂之力,平举战斧,陡然暴喝道:“狄青,吃我一斧!” 那声断喝,有如沉雷轰响,三军尽闻。喝声未歇,屠万战已催马冲来。人狂怒,马狂奔。那马儿几乎才一催动,就已发挥到巅峰之境。 马势如矢飞! 宋军低呼,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马,也从未见过这种气势的人。屠万战催马上前,马如箭,人如虎,斧化流星,已向空中击出。 他一斧,劈的是半空。 可所有人都知道了屠万战的用意。屠万战果然没有起错名字,他就算没有万战,但也是熟知对攻一道,对于马战的算计更是精准到了极点。 马战不比步下,除了比气势、拼实力、斗勇力,还要计算双方奔马的快慢。 狄青在屠万战催马之时,已同时策马冲过去。屠万战虽快,可狄青也不慢,就在屠万战斧起的时候,狄青已离屠万战两丈。 屠万战长斧劈出,快若流星,可就在那流星飞逝的功夫,狄青又近了一丈,丈许的距离已够出刀。 但屠万战击空的一斧,已抢了先机,在距离急缩之际,劈到了狄青的面前。 这一斧,极快、极猛、极厉,可更犀利的却是屠万战的计算。他这一斧头计算了太多的因素,就算狄青出刀,也比他慢了一步。 斧头已砍在狄青的身上。 火光都似乎凝住,宋军几欲崩溃。可转瞬之间,他们才发现,斧头砍中的是狄青的残影,狄青已不在马上。 开山巨斧余势不歇,重重的击在战马上,战马悲嘶,竟被那巨斧硬生生的击得四腿齐折,栽落尘埃。 狄青在哪里?屠万战一斧劈中战马,心中已寒。 半空中霍然击出一道闪电,闪电之厉,耀过了流星,吞噬了流星。 那是狄青劈出的一刀。 刀光如电,还带着分惊艳。 刀光落,人双分,血花绽。暗黑的夜空中,金黄的是火,鲜红的是血,明亮的是刀,长刀握在狄青的手上,杀气已敛。人如山岳,狄青已落在屠万战的马上。 浑身浴血。 血是屠万战的血。 屠万战已分成两半落马,开山巨斧“当啷啷”的落地,带分最后的哀鸣。两军甚至还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斗将终结。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看到,狄青就在屠万战出斧的那一刻飞身纵起,跃到天际,挥刀斩落,一刀愤斩,生死立断! 第三十六章 痛击 屠万战虽勇,但狄青以更快、更猛、更犀利的一刀斩了回去。狄青一刀斩后,有人惊呼叫嚷,似乎见到了比狄青斩了屠万战更惊惧的事情。 他们惊叫,又是为了什么? 两军潮涌,已向阵前奔来。 遽然间,狄青察觉到更大的危险,两骑就在屠万战落马之际,已逼到了狄青的两侧。那两人的杀气,更甚屠万战! 只有两个人才能这快的逼近狄青,那就是屠万战身后的孪生兄弟。 屠万战不过是个诱饵,那两人才是真正的杀手。这本是一场布局,诱杀狄青的局。 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两人已出手。 “咄”的声响,持枪那人长枪碎空,已刺向了狄青的胸膛。 狄青退,可他斩屠万战落马,却是倒骑在屠万战的马上。他刀已染血,战意正弱,眼下他速度气势已差。 对手就趁这时出招,显然极能把握机会,绝非等闲之辈。 提杵那人亦是同时出招。 铁杵狂舞,杀气漫秋。黄叶悲旋,碎影凌乱。 狄青长啸声中,再次出刀,“当”的声响,刀枪相抗,火光四射。长枪荡开,铁杵随后而至,正中马背。 战马悲嘶,轰然倒地。狄青闪身空中,不等挥刀,“波”的声响,持枪那人手臂急震,枪尖倏飞。 枪尖快如流星,已刺到狄青肋下。 狄青空中急扭,枪尖擦肋而过,狄青避过突袭,心中反紧。 原来那枪尖虽过,但陡然急旋,将狄青层层捆住。枪尖后竟有条肉眼难见的细线,狄青没想到这种变化,已被细线捆住了手臂。 线虽细,却极为坚韧,狄青一挣不脱,身形已困。 就在这时,铁杵又到。 狄青狂呼声中,已被铁杵击的凌空飞起。可生死关头,双臂剧震,已崩断束缚,长刀脱手飞出,如雷惊电激。 持铁杵那人一招得手,心中才喜,转瞬一凉。低头望去,见胸口已被长刀洞穿,身躯晃了晃,栽落马下。 狄青同时摔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马疾到,一手伸来,叫道:“狄将军。”那人正是封雷,他见夏军两将偷袭之际,就已催马上前。等狄青落地之时,及时赶到。 狄青伸手扣住封雷的手腕,被封雷用力一带,已上了马背。持枪那人虽想冲来,但已被两军隔挡。 两军相遇,绞杀在一团。 封雷心忧狄青的伤势,顾不得再战,长枪一挥,喝令暂归。 夏军虽趁乱急攻,不过安远寨守军早有经验,以铁盾、弓箭,配合长枪沟壕,击退了夏军的冲击。 封雷背着狄青回到营寨后,寨中再无人欢呼,人人脸上沉重冰冷,所有人都想知道一件事情,狄青伤的到底重不重? 封雷传令下去,让全寨兵士严防死守不能出战,妄战者斩。等封雷放下狄青后,立即找了寨中最好的大夫,给狄青看病,而关于狄青的伤势,封雷秘而不宣。 一连两日,安远寨上空,愁云惨雾笼罩。天蒙蒙,竟下起了毛毛细雨,更增众人愁绪。 夏军接连搦战,在安远寨前谩骂,激狄青出战,安远寨只是闭寨门不出。寨军人人惶惶,都明白狄青伤势肯定十分严重。 狄青若还能作战,怎会任由夏军如斯嚣张? 转眼间,已到了第三日黄昏,安远寨外的夏军更见嚣张,谩骂嬉笑声不绝,有的甚至已在寨前嬉笑撒尿,极尽侮辱之事。 安远寨众人一腔怒火夹杂着悲愤,所有人都是义愤填膺。顾山西镇守寨西,见状怒容满面,突然一拍大腿,喝道:“狄将军伤了,可我们没有伤。有种的,和我一块出战!” 他霍然站起,寨中军士早就憋了几天的怨气,纷纷响从。 顾山西才待出战,一旁的刘刀儿急劝道:“顾兄,不能出战。封寨主说了,妄自出战者,死罪的。” 顾山西嘿然冷笑,斜睨刘刀儿道:“刘刀儿,当初在羊牧隆城前,你就不战,任由王珪将军赴死。难道到如今,你还不战吗?”他忽然扯开了胸襟,露出胸口一条刀痕,喝道:“顾某在笼络川随武大人作战,侥幸不死,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今日就算死在安远,也无憾事了。” 刘刀儿已臊的满脸通红。 原来这二人均是好水川一战的幸存兵士,如今退守安远。当初王珪独自赴死,活下来的宋军人人自责难安,刘刀儿就是其中一员,是以他听到说书的爷孙提及王珪之时,忍不住的羞愧。 顾山西见刘刀儿无语,喊道:“今日就算死,也让夏人看看,安远寨的宋人没有孬种。”他才待出寨,又被刘刀儿一把抓住。 刘刀儿脸虽红,意已坚,说道:“顾兄,我当初是怕死不假,可今日就算死了又如何?刘刀儿的这条命,就交给顾兄了。”众宋军闻言,热血激荡,刘刀儿又道:“但无论如何,军无令不行,我们不能让这么多兄弟无端受责,你可敢与我去向封寨主冒死请战?” 顾山西喝道:“怎么不敢?要请战的,跟我走。”他心中悲愤,但也知道刘刀儿是一番好意,大踏步的向封雷的军帐行去。 众宋军见状,纷纷跟随。 寨军迅疾汇成洪流,奔腾到了中军帐前。人声鼎沸中,顾山西跪倒在帐外,高声道:“封寨主,顾山西请带兵与夏军一战。”他知道此举不妥,甚至可能被封雷斩在当场,但他义无反顾。 “刘刀儿请战!” 二人言出,众寨军异口同声道:“我等请与夏军决一死战!” 群情汹涌,热血沸腾。狄青虽伤了,但众人已决定,他们要为狄将军分担重任。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扶起了顾山西。那只手虽看似秀气,但其中蕴藏的力道决心,甚至比千军请战还要雄厚。 顾山西知道那绝不是封雷的粗糙大手,霍然抬头,失声道:“狄将军?”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几日未出的狄青。 狄青脸色有些苍白,胸口还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血透出。但他身躯挺直,在黄澄澄的秋日照耀下,显得高昂伟岸。 “狄将军?”所有兵士诧异呼道。 顾山西喜道:“狄将军,你好了?”随即见到狄青的肃然,顾山西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在众人的心目中,狄青是宋军的不死战神,是宋军中斗志激昂,永不言弃的将军。所有人传诵着狄青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代表着西北的希望。 但眼下看来,狄青已要被希望压垮。 有飞骑赶来,那寨兵下马后,说道:“狄将军……封寨主。”陡然见到眼下这种情况,支吾难言。 封雷就在狄青的身旁,见状怒道:“何事?你舌头被割了?” 那寨兵咬牙道:“夏军将领嵬名虚在寨前,请与狄将军一战。他说久仰狄将军的大名,想狄将军定不会让他空等。” 封雷怒道:“这个嵬名虚是什么东西?他要打就打吗?那我们多没有面子!” 众人心头沉重,知道封雷这么说,就是认为狄青已没有了再战的能力。 狄青伤的不轻! 那寨兵喏喏道:“那……我们就不理了?” 封雷喝道:“当然不理了。这帮人,诡计多端,上次说好了单打独斗,可却暗算了狄将军,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 寨兵转身要走,神色沮丧。 狄青突然拦住寨兵道:“等等。你去告诉嵬名虚,一个时辰后,我和他决一死战!” 众人大惊,封雷也露出焦灼之色,喊道:“狄将军,你伤势很重,怎能出战?” 狄青环望众人,只说了一句,“狄青可以死,但不能不战!” 在场兵士均已热泪盈眶,望着如山如岳般的狄青,他们不由想起了武英、想起了王珪、想起了耿傅,想起了太多太多的边陲热血男儿。 边陲就是因为有了这些男儿,这才能涌出更多的好汉。 原来狄青还是狄青! 一个时辰后,狄将军要与夏军将领嵬名虚一战! 消息传开,安远寨再次沸腾,沸腾中,夹杂着难言的悲壮和深深的忧心…… 谁都知道,狄将军这次不能再输。狄青身受重伤,再输,就可能把性命输出去!夏军诡计多端,这一次,会不会还和上次那样,偷袭暗算? 嵬名虚是谁?很多人都不知道,狄青却是知道的。 嵬名虚——元昊八部中,夜叉部中最神秘的高手。就算是狄青,也不过听过他的名字,此人是虚空夜叉的头领。 往事如电,宋军好汉前仆后继,不过元昊的八部中,好手折损也是极多。 今日一战,折损的到底是宋军的好汉,还是夏人的高手? 一个时辰转瞬即过,狄青再次出了中军帐,甚至没有披上铠甲。难道说,他连负甲胄的气力都没有? 封雷神色肃然,再没有相劝,只是点齐了寨中最精锐的骑兵。炮声一响,寨门打开,骑兵侧分两翼,盾牌兵刀斧手已列方阵出行。 虽说是斗将,但封雷还是要防备夏军趁机冲营。 雨冷,淅淅沥沥;锋厉,杀伐叱空。 对面的夏军,早就摆好了阵势,在两军阵前,空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夏军阵前,这次只策马而立一人。 那人黑甲黑马,脸色发灰,手持长柄单锤,..锤身乌色,似和那人马融成一色。那人虽在军前,可已融入秋的暮色。 雨潇潇,天蒙蒙,狄青望见了那人,只感觉那人仍是飘飘渺渺。 狄青已戴上了青铜面具,加重了秋意的冷。那面具后,灼灼的眸子,亦像泛着清冷的光。他横刀鞍前,策马前行,距嵬名虚数丈的距离,缓缓停下。 嵬名虚挂锤抱拳道:“久闻狄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 狄青淡漠道:“幸运不是常有的事情,或许你很快就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了。” 嵬名虚长吁口气,慎重道:“男儿习武,当求扬名天下,能死在狄将军手下,虽死无憾。在下也知,狄将军有伤在身。但想就算菩提王都不是狄将军的对手,在下只能趁狄将军有伤时,厚颜求战。” “你倒是坦诚。”狄青叹口气道,“你当然知道,我不能不战。” 嵬名虚眼中有分尊敬之意,沉声道:“不错,狄青可以死,但不能不战!在下卑劣用心,求的……也是扬名天下。一个人为了成名,就算用点卑鄙的手段,好像也说得过去?” 青铜面具更冷,面具后那双眼闪过分讥诮。狄青凝声道:“你说得不错,一个人只要找到了借口,做什么都能求心安的。但我很想告诉你一句话……” 嵬名虚肃然道:“狄将军请讲。”他由始至终,对狄青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他就算骨子里面是小人,表面行的仍是君子的事情。 狄青道:“你有行无奈之事的借口,我亦是一样。” 嵬名虚愕然,眼中闪过狐疑之意,半晌才道:“恕我愚昧,不能明白狄将军所言。” 狄青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请。” 他再不多言,手按长刀,凝望着嵬名虚的举动。嵬名虚心中虽有困惑,但一时间无法多想。 二人之战,有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嵬名虚提锤在手,缓缓的吁了一口气,说道:“请。”他双腿夹马,提锤已向狄青冲来。他始终对狄青带有分恭敬,等离狄青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见狄青竟还不动,嵬名虚已不能不出手。 嵬名虚出手,一锤就砸在了地上。 千军无声,只望着战场上的两人,见嵬名虚出手,众人都是愕然,不解这招目的何在? 很快,众人又都明白了嵬名虚的用意所在。那铁锤顿地,霍然爆裂,已冒出黑色的浓烟。那烟扩的极快,刹那间,已将方圆数丈笼罩其中。 夏人又使诡计,宋军大怒。 嵬名虚已冲到狄青的身前,“嗤”的声响,锤柄凌厉,劲刺狄青的胸口。只一招,石破惊天! 嵬名虚从出战时,就开始用计。他先用言语骄狄青之心,后用无奈博取同情,再用黑烟占得地势,然后蓄力一攻,准备全力取得狄青性命! 所有的一切,计划精准,嵬名虚确定狄青已负伤,伤势很重,因而求此一战,力图击杀西北宋军的战神! 锤柄破空,刺在了空处。 狄青陡然不见,嵬名虚虽是眼尖,但黑烟中,亦是难以分辨狄青去了哪里。烟雾弥漫,遮挡了狄青的眼眸,同样让嵬名虚看不到很多事情。 就在同时,只听“嗤嗤嗤”响声不绝,转瞬之间,对面不知射出了多少弩箭。 狄青竟用暗器?这怎么可能? 嵬名虚一惊,藏身马腹,就在同时,看到了对面马腹下、冰冷泛着青光的面具。嵬名虚蓦地明白,狄青方才在他一攻之时,就已躲在bbr>马腹下。 双马交错之际,嵬名虚忽听到夏军喧哗,夏军竟乱了阵脚?嵬名虚又惊,不知道后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夜月风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夜月风就是三日前和狄青交手的两兄弟之一。 风林山火,夜叉四绝。 夜月风很恨狄青。当初狄青才到边陲,就杀了他的两个兄弟夜月山和夜月火,夜月风一直伺机报仇,因此在知道狄青到了安远的时候,立即搦战。 夜月风以高手地夜叉第一高手屠万战为引,然后伙同兄弟夜月林夹击狄青。本以为此战必胜,哪里想到只是击伤了狄青,反倒又折了屠万战和夜月林。 但狄青终究伤了。 夜月风将此事急报给南下的灵州太尉窦惟吉,元昊在好水川大胜后,已和张元回返夏国,命窦惟吉全权处理泾原路一事,伺机进攻关中。窦惟吉一听,立即令嵬名虚前来安远求战,同时移兵南下,要杀狄青、克安远。 杀了狄青,比取宋军十余堡寨还要振奋人心。狄青若死,西北再无夏军畏惧之人。 夜月风见嵬名虚出手之际,恨不得亲身参战,但他要压住阵脚,提防宋军冲击。他们既然可施展诡计,宋军也不见得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嵬名虚才一出手,宋军那面,已有移军的迹象。 夜月风已传令夏军准备出击,就在这时,后军突然乱了起来,夜月风急怒,扭头望过去,见篝火虽起,照不到沉沉远处。冷风劲吹,掀起浪潮涌动。 那涌动的浪潮,如水面波纹般,一圈圈的向夏军中扩展。 夏军的中军已乱。 夜月风不明所以,喝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兵士急急前来禀告,“夜月将军,突然有敌军从西南杀了过来……我们挡不住。” 话音未落,又有兵士奔来,叫道:“夜月将军,有敌军从西北杀过来了……我们损失惨重。” 夜月风心中凛然,已隐约明白什么,不等下令,就见到身后西北、西南两向,均起了骚乱。紧接着,夏军的队伍如巨石投水,冰刺寒夜般,现出了两道缝隙。 有两队兵马倏然冒出,割裂了夏军的阵势。 西北冲来的兵士,均是身着皂衣,手持长枪,斜背利刃,奔势如箭。暗夜中,长枪劲刺锋行,排成如满是尖钉的铁盾。那由长枪组成的铁盾每次刺出去,总能带来无数闷哼惨叫,鲜血娇艳。 为首的那人,剑锋般的目光,已向夜月风望过来。 那人正是戈兵。 戈兵已带十士中的陷阵之士,突破了夏军在西北向的防御。 西南冲来的兵士,全部身着黑甲,手持单柄长锤,锤头布满了狼牙般的勾刺,背负宽刀。他们在黑暗中,有如幽灵般蓦地涌出,手中长锤挥舞,如雷公行法。 那些兵士,或许没有陷阵之兵的锐利,但有磅礴如山崩般的威势。 铁锤劲落,砸人人亡;铁锤挥舞,击马马飞。 为首那人,手持巨锤,狂野的目光,同样向夜月风射来。 那人正是暴战。 暴战已带十士中的勇力之士,突破了夏军西南向的防线。 夏军骑兵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一时间展不开有利的冲击,落入各自为战的噩梦之中。 梦难醒,狂风涌。 戈兵、暴战撕裂了夏军的阵型,已对夜月风形成了合围之势。夜月风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们由布局的猎人,蓦地变成了陷阱中的困兽。 狄青有诈! 那狄青到底伤了没有?夜月风很怀疑,但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戈兵、暴战带来的沛然的压力,已让他如履薄冰。 狄青绝对有伤,狄青若没有伤,绝对不会动用弩箭,也不会藏身马腹。嵬名虚想到这点的时候,战意高涨。 杀了狄青,他嵬名虚就可称霸夜叉部,甚至荣登龙部九王之列! 两马交错之际,嵬名虚再次出招,黑夜烟笼,萧萧朦朦,此刻,正是他出手的绝佳机会。嵬名虚落马、纵越、陡化三影,已到了狄青的面前。 嵬名虚是虚空夜叉,这一纵,幻化成虚,以无限的空,罩住了狄青。 夜叉部各有绝学,嵬名虚这一招,本叫一气化三清,在霎时间,可幻化三道人影,虚虚实实,让人无法分辨。 这本是海外忍术、藏北密教的综合之法,诡异无边。 嵬名虚已听到了夏军的骚乱,知道事情有变,他必须尽快、尽力的解决了狄青,才能应付其他。 他不信狄青能应付他的障眼之术,他的衣衫幻化出的身影,已兜住了狄青的前方。他借烟凝气变化的第二道身影,已到了狄青的眼前。 而他真正蓄力的一击,就在狄青的身后。 嵬名虚已到狄青身后,蓦地心中微寒,他只见到一件衣裳,一个青铜面具挂在了马腹下,狄青不在。 狄青没有藏在马腹下? 嵬名虚想到这里的时候,就见到一道光。 光如月、光如冰、光如明月映冰。冰河辽阔,肃杀苍茫,就那么照下来。一切幻影,皆被照灭。 今晚阴,本无月,哪里来的这么寒亮的月光?嵬名虚想到这里时候,思维断裂,见到明月染血。 血是嵬名虚的血,月非月,是刀光,是狄青手上的刀光。狄青目光如刀光,盯着嵬名虚飞起的人头,只说一句,“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咚”的声响,人头滚落,嵬名虚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似乎已明白。 狄青没有伤,若是伤重的狄青,劈不出这么冷亮的一刀。 嵬名虚用了一气化三清之法进攻狄青,狄青亦是用的障眼之法,挂面具于马腹下,冲天而起,给了嵬名虚致命的一刀。 嵬名虚一直以为得计,因此已有骄傲,而他,就败在骄傲之下。他若沉静下,本能发现那马腹下,不过是幻影。 你有行无奈之事的借口,我亦是一样! 嵬名虚死时,终于明白狄青方才说这句话的含义。但他还是没有闭眼,他不明白,为何狄青好像早知道他如何出手,为何狄青要拖延几天,为何夏军眼下已乱? 可人死了,明白不明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狄青已飞身上马、戴面具冲出了浓烟。宋军见狄青从浓烟中冲出,一颗心剧烈跳动,高声欢呼,声动天霄。 杀出来的是狄青,死了的当然就是嵬名虚,狄青还是大宋的战神,战无不胜,就算重伤的狄青,也是一样! 本悲气泣风的宋军,蓦地变得勇气如虹。 狄青举刀向夏军杀过去之时,封雷早有准备的样子,喝道:“冲!”安远寨的宋军在封雷的带领下,也向夏军的阵营杀去。 夜月风败逃。 一招失算,满盘皆输。夜月风本还希望剿杀戈兵、暴战二人,挽回颓势,但听宋军欢呼之声,见狄青穿出黑雾之时,夜月风就决定逃。 他无再战的勇气。 夏军无首,见主将一被斩,一败逃,再没有抵抗的勇气,呼啸声中,拨马狂奔,已向北败去。 夜更沉,雨渐紧。马蹄铮铮,激起秋雨泪飞,踏破风鸣梦碎。 夜月风一路狂奔,已逃出数十里。 可马蹄声仍在身后,宛若下一刻,随时要杀到他身后的样子。 狄青的追兵并不放弃,这一追,看似要将数载的恩仇一朝了断,追回昔日悲血,万里山河。 前方就到鸡川寨。夜月风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数千夏军铁骑,一朝散尽,喜的是,窦惟吉的万余大军就在鸡川寨。 只要见到窦惟吉,重整旗鼓,仍能和狄青一战。夜月风不服,输的很不甘心。狄青狡诈,竟诈伤诱他们掉以轻心,用决战之名,行突袭之事。 狄青言而无信。 此非战之罪! 夜月风想到这里的时候,带数百骑兵已到了鸡川寨前。有夏兵呼喝道:“是谁?”夜月风急道:“快去禀报窦太尉,宋军来袭。全力备战!” 那夏军还有些不信,笑道:“窦太尉才移兵这里,明日前往安远……”话音未落,陡然变了脸色。 夜月风身后处,遽然狂风涌动,铁骑雷鸣。 暗夜处,已杀出一队兵马,冲到了夜月风所率兵士之后,手持长刀阔斧,放肆屠戮。夜月风大急,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手为何来的如此之快?顾不得废话,策马入营躲避。 寨外的夏军亦是保命要紧,只觉得鸡川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跟着夜月风蜂拥冲到寨中。追杀过来的宋军见状,毫不犹豫的跟随杀入。 守寨的夏军见那些持刀擎斧的宋军,随着怒风狂卷,夹杂暴雨雷鸣冲来,均是脸色大变。 夜月风已冲到了中军帐前。 窦惟吉迎上来,喝道:“何事?”见夜月风狼狈不堪,又听鸡川寨瞬间就是杀声四起,一时间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脸色巨变。 夜月风嘶声道:“窦太尉,大事不好,嵬名虚死了,狄青杀过来了。你要快些备战。” 窦惟吉心头狂跳,叫道:“你……”他本想呵斥夜月风胡说的。 这怎么可能? 夏军自从好水川大胜后,一直挟余威掳掠,攻破三川寨,围困羊牧隆城,挥兵南下,沿途宋军堡寨,纷纷自危,或被破,或避而不战。 这时候有消息传出,狄青临危受命,主战径原路,负责径原路的一切兵马调度。狄青到了径原路不久,转去秦凤路的安远。 夜月风设计挑战,重创狄青。消息传来,夏军轰动。窦惟吉更是急派夜叉部高手嵬名虚前去挑战,明日窦惟吉就准备亲自领兵南下,围困安远,毕其功于一役。 杀了狄青,取了安远,击穿秦凤路一线,不久就可打通前往关中之路。窦惟吉正蓄力之时,蓦听噩耗,狄青竟反杀回来,也就难怪他不信。 但就这会的功夫,鸡川寨杀声四起,有如宋军四面围困的架势。夜月风听了,脸色更寒,心道宋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手,又如何能这快的就追过来? 窦惟吉无暇多问,喝道:“备马!” 有兵士牵马而来,到了窦惟吉的身边。窦惟吉才待上马,蓦地心中微凛,暴喝声中,已拔刀怒斩。 刀落处,血光飞雨,寒光耀面。那牵马的兵士一个翻身,已没入了黑暗之中。那兵士临行之前,回头望了眼,眼泛死灰之意。 那人竟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李丁! 夜月风大惊,急问:“窦太尉,怎么回事?”陡然见到窦惟吉的左肩头,已插着一枝弩箭,脸色又变。 原来李丁不知何时,趁乱到了窦惟吉的身边,借送马之际,刺杀窦惟吉。 窦惟吉毕竟身经百战,又为洪州太尉,整日在刀头谋生,就在李丁出手的那一刻,幡然惊醒,避开要害,挥刀反击。 李丁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窦惟吉肩头痛,心中更痛,怒视夜月风。 夜月风很快明白,方才他冲入了军营,宋军顺势杀入,李丁肯定就是那时候混入,杀了夏军,然后换衣牵马接近窦惟吉。 这人竟这般心机计划? 所有的一切已很明显,这次攻击,绝非宋军趁势掩杀,而是蓄谋已久! 窦惟吉上马,才待催马备战,马儿悲嘶,“咕咚”倒地。窦惟吉斜睨过去,见马儿口吐白沫倒毙在地,更是急怒攻心,不等再次索马,就见到迎面冲来一人,怒衣铁斧,一斧砍来。 雨寒斧厉,夹杂风雨,斧未至,寒风擘面。 窦惟吉急闪,滚到一旁,奋力跃起,将一个手下撞落马下。抢了手下的战马,窦惟吉顾不得迎战,喝令手下抗住来袭之人,策马高喊道:“跟我出寨一战。” 出寨一战! 夏军的犀利,本不在守寨。夏军的威势,在于充分利用骑兵的优势,平原捭阖,对攻对冲! 窦惟吉号召兵马,准备出寨和宋军对战,挽回颓势。窦惟吉喝令声中,夏军终于找到方向,纷纷向窦惟吉聚过来了,并肩一冲,已杀出了自己的营寨。 可才到寨外,窦惟吉脸色又变。左右黑暗处,又冲出了两队骑兵,以比雷紧,比雨急的攻势杀过来。 一队持枪,枪锋如林。一队擎斧,斧势若山! 那两队骑兵挟无边的锐气、磅礴的杀气、澎湃的勇气冲出来,窦惟吉的骑兵被对手一冲,已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万余的夏军,已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逃命。 窦惟吉见敌势如潮,骇然对手的准备充足。无心、亦无力聚战,认准方向,带余众向北逃窜。只要过鸡头山,奔冶平寨,聚集那里的夏军,还能站得住阵脚。 只要能站稳,窦惟吉相信,终究还能与宋军一战。 他还是不信宋军有那么快的攻势,亦不信宋军竟在骑兵上击败了他们。 马颤秋风,风雨夜来。 窦惟吉片刻后已到了鸡头山的蜈蚣岭,知道过了岭下小路后,很快一马平川,任由驰骋。就在此时,前军蓦地止步。 窦惟吉怒道:“何事?”不等再问,他就知道发生了何事。山中要道处,横着一队人马。竖盾如墙,死死的扼住了山中要道。 此路不通。 “冲过去!”窦惟吉喝道。 夏军上前,只是山道狭隘,骑兵的作用大是削弱。众人冲上,威力大减,远没有平原驰骋的快意逍遥。 堪堪到了铁墙之前,夏军已有犹豫。他们虽是勇猛,但要如何冲破这厚重的盾墙?将停未停之际,盾墙霍然裂开,斧光劈出,凶悍有如洪荒怪兽。 战马悲嘶,夏军惨叫,有的人竟被巨斧一劈两半,血流成河。 堵路的是披坚! 狄青手下十士的披坚之士! 披坚身着重甲,持铁盾,舞钢斧。斧泛青光,有如车轮般的滚动飞舞,牢牢的扼住山中要道。夏军几番冲锋无果,只听一声炮响,山岭两侧伏兵四起,长箭如雨,滚石似雷,倾泻而下。 夏军大乱,窦惟吉拨转马头,另觅山路,好不容易冲出了埋伏,凄惨惨的到了山外,跟随他的夏军铁骑,已不过数百。 窦惟吉仰天长叹,才待策马北归,就听北方马蹄急骤,有一骑快如风,急如电的破了黑暗,向他迎面冲来。 暗夜中,只见那人青面獠牙,散发凌乱。 狄青? 是狄青!狄青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窦惟吉心悸神飞,想要上前迎战,可士气早落,想要退后逃命,为时已晚。 那人长刀倏起,惊梦碎夜,伴随一声暴喝斩落。 狄青在此! 声到马到,马到刀落,刀落头落! 狄青策马狂追夏军二百里,暗夜杀出,手起刀落,一刀就砍了灵州太尉窦惟吉。 夏军狂乱,四散逃命。 狄青力斩了窦惟吉,终于稍有止歇。立在雨中,望着夏军四处逃窜。早有骑兵冲出追击,狄青却像在等着什么。 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枯叶、流淌在清冷的面具上,带着冰凉的光。 血已淡,雨如泪,那狰狞的面具望着北方,凝思的举动,让骇人的面具少了分冷意,多了表情。 一人策马奔来,面带笑容,和那狰狞的面具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人是韩笑,韩笑笑容中,带着分自豪,“狄将军,鸡川寨已被破,夏军四处逃窜,陷阵、勇力、寇兵三队已如约兵分三路,再次出击。披坚负责扫清后方,执锐全部准备就绪,随时准备和将军再次出战。” 秋雨中,有一队兵马静静的立在狄青的身后,有如幽灵。 那队人马各个手持利刃,或长刀、或阔斧、或利戟…… 他们正是第一波冲击鸡川寨的那队人马,这队人马叫做执锐。 他们手持的兵刃或许各不相同,兵刃上所泛的寒光,却是一样的冰冷。刃冷无血,血不沾刃。 这是种世衡为狄青准备的第七种人马,也可以说是狄青的第七种武器。 执锐! 以锐气取胜,以利刃冲锋。 死愤、勇力、陷阵、寇兵、披坚、执锐、待命七士悉数到齐,参与此战。嵬名虚若是不死,多半会明白,狄青诈伤,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七士人马纠集,对夏军发动雷霆反攻! 在狄青诈伤的几天内,陷阵、勇力两部悄然移兵,已对嵬名虚部形成剿杀之势。而寇兵、执锐、死愤三部早就如约移兵百里,虎视鸡川寨。三士之兵等嵬名虚部败退之际,趁乱进攻窦惟吉部。 这些事情,在狄青出战屠万战之前,已和韩笑商议妥当。 为了这一晚,狄青准备了半年,甚至可说,才到边陲的时候,他就期待这么一战。 见诸军待命,狄青点点头,命令道:“那好,按照原计划,继续追击。这次的目标,就是静边寨!” 静边寨又在鸡川寨北数十里外,宋军今晚已大获全胜,狄青却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这一仗,要踏破关山,收复山河! 铁骑铮铮鸣乱,秋雨萧萧不停。 暮战安远奋起,血染关山横行! 狄青安远奋起,力斩夏军嵬名虚、屠万战、夜月林三名高手,对入侵泾原路的夏军发起了全面的反攻;宋军鸡川寨大胜,击溃夏军南下主力骑兵万余,洪州太尉窦惟吉毙命;宋军急攻静边寨,收复失地…… 宋军战铜家堡,宋军取威荣城。 宋军几天内,已将径原路失地收复大半。 夏军闻风北逃,甚至不敢和狄青一战。西北战神狄将军有令,径原路兵马悉数配合此次行动,劫杀北归的西夏铁骑。 径原路全民皆兵。 狄青铁骑铮铮,三日大小十一战,逢战必胜,高歌横行! 红日出,秋霜凝,有长空孤雁,伴烽烟同行。 肃杀清冷中,狄青已杀到三川口。昔日那数万的冤魂已渺,深秋的塞下,冷冷清清。往日难追,纵然忆得了风雨,亦是回不到当年。 狄青催马而行,已去了青铜面具。面具后,只有比深秋更萧瑟的面容。 面容冷,眼多情。狄青立在空旷萧条的三川口,眼帘已有湿润。 青山依旧人易老,人已不再山有情。 望着那苍穹同色,烟波天阔,他仿佛见到武英挥兵血战,落寞道:“英乃武人,兵败当死”。他有如见到了王珪东向而跪,悲凉道:“臣非负国,实则力不能也……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独死报国!” 往事如刻,历历在目。 怎能忘记众兄弟的醉酒狂歌?怎能忘记众兄弟的情深意重?此去经年,风刀雨箭流年如电,白骨荒山悲歌热血。那曾经的兄弟、曾经的朋友,就此再也不见…… 儿须成名重横行,儿已扬名梦未成。 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心酸、忍不住的泪下、忍不住扼腕长叹…… 羊牧隆城内的守军早就欢呼沸腾,城外围困的夏军已一夜散尽。狄将军从秦凤路战起、大战径原,已破夏军主力,战鸡川,收静边,三天内转战数百余里,攻回到三川口,尽复大宋这一年来的失地。 狄将军已兵近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那是径原路自好水川一战后,还在屹立的孤城。 没有了畏惧,没有了固守,守城的兵士早早的藏书网出迎,迎接他们心目中的将军英雄!马蹄雷动,欢声如虹! 狄青只望着那冲霄的烟,如羽的云。浩瀚苍茫中那失群的孤雁,飞向那红日染霓的天空。 彩云涌动中,似乎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淡淡,若隐若现,只缘感君凝眸,相思朝暮。 云彩随风飘荡,狄青耳边宛若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多年依旧,轻柔情浓。 “狄青,好好地活下去,让我知道……我不会看错我的英雄!” 天地无言,关河蜿蜒。三千痴缠如弦断花落,寂寂长歌。原来所有的一切,从未离去,亦未变过。 狄青眼中已有泪,满是沧桑,望着天空那霓裳般的云,心中自语道:“羽裳,你不会看错你的英雄!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前往香巴拉了。你……一定要等我!” 红彤彤的秋日冲破了浮云,撒下了金黄的光线。光线暖暖的落在路边秋晚经霜的野花上,温柔的有如情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花瓣上残余的露珠。 青叶上的露珠清如泪,阳光下闪闪的晶莹剔透,执着不舍的伴着那如少女笑靥般的花朵……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